《小燕尔》 小燕尔 第1节 《小燕尔》作者:发电姬 文案 云芹包了五个包子。 丈夫陆挚在私塾还没回家,她暗暗吃了三个,剩下两个。 待陆挚回来,天冷,可他俊美白皙的面容上沾了汗,面颊带着跑步后的薄红。 云芹突然内疚,早知道她就吃两个,不要吃三个了。 她把包子端上来。 陆挚也饿了,只是,他吃了一个,却把剩下那个掰开,送到她嘴边。 云芹红了脸,说:“其实我已经吃过了……” 陆挚:“我知道。” 云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陆挚将那半个包子喂给她,又擦擦她嘴角:“我进屋的时候,你嘴角油油的。” 云芹:“……” —— 排雷:会和一句话简介一样,从男女主年少写到老,雷者慎。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甜文 成长 轻松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云芹 陆挚 一句话简介:少年夫妻老来伴 立意:在困境中找到解决的方式 第1章 半边鸡。 初夏的五更天,晨雾横在树杪上,如纱如练,雨露凝在树叶上,未见鸟影,但闻鸟鸣啁啾。 第一缕天光落在田间时,各家各户有了响动。 阳溪村村口东边一户人家,篱笆围着一方小院子,左边藤架结了一溜青翠的瓜,右边竖井旁斜放一个木桶。 “吱呀”一声,篱笆门从外往里推开,云芹一头乌发挽了个纂儿,穿着一件青色粗麻交襟,双手袖子捋着,提着一捆茅草。 清透的光影勾出她素面朝天,双眸清透,正是青春年华。 “是阿芹回来了么?”屋内,母亲文木花忙着弄饭,没出来瞧,只在灶台前问。 云芹应了一声。 她在院内空地先放下茅草,轻轻呼一口气,又去搬一架木梯子。 最小的妹子知知听到声息,出来说:“姐姐,我来帮你!” 云芹摸摸知知的头顶,道:“那你帮我扶着梯子吧。” 知知答:“好!” 家里共有三四间茅舍,昨日一场急雨,冲坏厅房的茅草,滴答漏水,今个儿趁着没雨,一大早云芹就去找了合适的茅草,扎成捆带回家。 她背着装着榔头的箱子,一手提那茅草,扶着梯子爬到屋顶。 云芹猫着腰,小心地查看破了个洞的屋顶,屋顶视野高,她眼角余光发现远处小路上,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朝小院走来。 那是附近几个村里有名的说媒人王婆,嘴皮子极其厉害。 眼看着她越来越近,目的就是自家,云芹铺茅草的动作一顿,稍稍剥开一点,正好能从屋顶,听到厅里的动静。 却说那王婆果然冲着云家来的,她拍门:“云娘子在么?” 知知闻声,扶着梯子空不出手,叫文木花:“娘,有人来了!” 文木花从厨房出来,双手在裙兜上擦,透过篱笆缝隙确认了一下:“王婆呐?” 王婆:“是我。” 开了门,见王婆手里提着半只鸡,鸡脚上绑着红纸,文木花心下了然,道:“进屋说。” 云家用一间茅草屋当饭厅、客厅用,王婆一进门,就看不远处接了半桶雨水放着,房屋上还破了个口子。 文木花讪笑,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有劳你大老远跑来了。” 王婆在村里名声向来不错,她作保说媒的婚事,虽不是保十桩就有十桩美满,倒也从没撮合出怨侣。 王婆喝了口水,把半边鸡递给文木花,说:“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大的那位,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文木花:“是,丁未年生的。” 王婆一拍大腿:“属羊的,正好,我这儿有一门顶顶合适的亲事,想说给你家大姑娘。” 屋顶,云芹紧张凝神,把耳朵贴在破漏的洞口处,知知看着她的动作,不明所以:“姐姐?” 云芹赶紧比了个“嘘”的姿势。 屋内,文木花早有预料,还是一喜:“阿婆想说的,是哪门亲事?” 王婆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前月,隔壁长林村老何家来了个秀才外甥省亲,那秀才姓陆,属龙,今年二十有一,这阵子家里给他张罗娶妻,我想,你们家丫头很合适。” 文木花听罢,既喜又忧。 长林村和阳溪村同属一个县城管辖,相距不远,就是中间一片洼地,把两个村划开了,乡音却不改,两村常有嫁娶往来。 文木花娘家就在长林村。 加之老何家在当地是大户,他家有个秀才外甥的事,文木花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个精干后生,俊着哩。 不过,陆秀才的爹已经没了,他是独自带着他母亲,来投奔舅舅家的,没什么产业。 就是县城那些大户人家,家中若没了一个顶梁柱,少不得要吃些苦,何况在村里,那可是个劳动力。 看出文木花面上的纠结,王婆便说:“他家是少了个男人,但前不久,陆秀才已经在长林村新办的小私塾,开始教书,收束脩了。” 听闻陆秀才有了生活来源,不是那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文木花稍稍放心,却也困惑: “阿婆说的亲,没有托大的,只是,秀才有功名在身,都能配上县里的姑娘了,怎么往我们这边找呢?” 村野人家,对读书人总是敬仰的,文木花明白,云芹纵然有千般好,却不识字,不好比县里姑娘。 天上不会掉馅饼,文木花不知道是什么让陆秀才家出动王婆,来说这门亲事,但肯定有坏处。 果然,王婆又喝了几口水,娓娓道来:“自家人不骗自家人,我也实诚和你说了吧,陆秀才的娘……” 她下意识看看左右,手指点了点脑子,说:“这里不好。” 文木花惊讶:“可有找郎中看看?” 王婆摇摇头:“不大中用,也就能自己吃饭洗澡,其余和小孩儿似的。县里的姑娘家,断然是看不上这样的亲家。” 屋顶上,云芹虽看不到王婆动作,却也从言语里猜出几分。 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些不太灵光的小傻子,以前住隔壁的二丫就是。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文木花的声音:“还是算了吧,我听说长辈是傻子,会影响以后的孙子的。” 如果女儿能嫁一个秀才,文木花定然是高兴的,可如果这秀才既没有父亲,母亲又是傻子,先不说以后女儿要吃照顾人的苦,生出来的孩子,也可能是傻子。 那她可就坑害了云芹的一生了。 王婆忙说:“莫误会,那陆娘子何氏原先是没问题的,你从小也在长林村长大的,何家有没有傻子,你肯定是知道的。” 又叹了口气:“老何同我说,陆娘子是遇到大喜大悲之事,一口气没上来,才成傻子的。” 无意冒犯陆娘子,文木花抱歉笑笑,给她添水,又说:“倒是我误会了,不过我想,或许这两孩子还是没缘分……” 王婆握住文木花的手,压低声音,说:“就怕你家大姑娘耽误了。” 文木花顿住,一时如鲠在喉。 云芹的模样自是没得说的,性子也好,会的活也多,本是一女难求,然而到现在二九年华,也没个着落。 村里和她同年生的女娃,现在都是孩他娘了! 文木花不是不急,只因前两年,云芹持着铁锹,把村里一个男的从村头打到水沟,不带喘气的。 虽说是那男的本就是地痞,可是往后,她的“悍妇”名声,传遍阳溪、长林二村。 当时谈好的一门婚事告吹,再往后,云芹的婚事就耽搁了。 便是有来提亲的,要么是泼皮,因旧事扬言要“治治她性子”,要么是无赖,垂涎她的容貌,全都不能作数。 文木花若想要云芹嫁得好,就得看外村,可外村的好亲事哪有那么好找,何况,家里也不舍得女儿嫁太远。 而这陆秀才一家才来长林村,就没听说云芹从前的事。 文木花目露沉思,王婆不是那等专赚这掮客勾当的没良心的,相反,她肯把陆娘子的事说清楚,已是不可多得。 也是因为陆秀才并非尽善尽美,这门婚事,才有落到云芹身上的可能。 甚至她有预感,这应当是云芹能遇到的,最好的婚事。 陆秀才的身份,不比她当年那门婚事差太多。 王婆见文木花不再一味拒绝,笑叹了声:“秀才的功名是实打实的,家里免徭役、不用赋税,这两点,就叫人眼馋到不行了,还可以不跪拜老爷。” 文木花点点头,怎能叫人不眼馋。 王婆:“我也知道,多得是那些下流人家,不看任何条件,冲着秀才的身份,就能把女儿嫁过去,不问生死,但你们家不是这样的。” 这话听得文木花心里舒坦了一些。 “我大可以去问别人家,也不过是多加点彩礼。可你也听说过我,我不吃这碗饭,说媒更为积德,不是只要钱就不顾其他的。” “我想,夫妻之间,只要两人不是那品性败坏的,若能齐心协力,定能过得好的。” 小燕尔 第2节 文木花:“是这个道理。” 王婆:“说完这家里,就说陆秀才此人,当真一表人才,你家大姑娘我小时候见过几面,模样也是好的,应当十分般配。” 王婆不愧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一番话下来,文木花的顾虑已经被打消了八成。 见时机成熟,王婆主动说:“不知,我可不可以见见你家大姑娘?” 文木花:“自然可以。” 知女莫若母,她抬起头,看着屋顶始终差一点,没全补好的部分,扬声:“阿芹,方才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 王婆正疑惑,就看那屋顶窸窸窣窣的,随后,传来一道轻轻淡淡的声音:“嗯。” 王婆一惊,敢情方才那姑娘就一直在屋顶听着呢! 倒是省了又一番口舌。 云芹下屋顶的时候,衣衫上沾了些茅草碎屑,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五官长开,脸颊微微圆润,眉眼昳丽,琼鼻樱口。 王婆打量着云芹,果然是好样貌。 只是,寻常姑娘家遇到说亲的,没这么淡然,尤其是对亲事不顺的姑娘而言,她们面上往往藏不住难堪。 这姑娘,却不大一般,她有几分腼腆,但看着自己的眼眸很清明,没有郁卒。 王婆笑说一声“好孩子”,又问了几句话,云芹一一答了,口条尚可,王婆这才鸣金收兵,告辞。 文木花把王婆送到了篱笆门口,王婆说:“成与不成,晚点你都差人到我家说一声。” 文木花点头道谢。 她已经八成同意这门亲事了,可具体的,还得等云芹她爹赶集回来再说。 心里想着事,文木花驻足在门口,突的,就看云芹噔噔噔走出屋来。 文木花一吓,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却看云芹手里提着那半边鸡,知知紧随其后,姊妹俩一直盯着这半只鸡。 云芹轻舔下唇,朝文木花说:“娘,这鸡,清蒸还是炖煮?” 文木花:“……” 作者有话说: —— 家人们,我胡汉姬又又又又回来了! 这次想写个顿感大力萌妹vs温和端庄君子,先婚后爱的一些家长里短~喜欢的大家走过路过收藏一个,拜托了,感激不尽~~~[让我康康] 第2章 婚事。 竹编的蒸屉笼子打开,雾气刷地扑到眼前。 “笃笃”刀剁案板声后,文木花把剁好的清蒸鸡刮到一旁,她往后看了眼,云芹带着知知守在后面。 云芹盯着鸡肉,两眼亮晶晶,更衬得她眉眼生动盈盈。 只是,文木花越瞧越没好气,数落:“吃吃吃,成天就想着吃,你的终身大事,你也不知道着急!” 云芹眼神游移,也不应答,低头给知知擦口水。 文木花:“……” 她哼了声,用刀锋把单独留下的大鸡腿,劈成两半,示意姐妹俩:“一人一半,拿去吃吧。” 知知欢呼一声,云芹先拿了一半,仔细吹凉递给知知,自己才拿了另一半,撕下其中的一半给文木花。 文木花摆摆手:“我不吃,气都气饱了,你说你平时这么温吞的个性,当初怎么就非要打人……” 突的,只听头顶一阵淅淅沥沥,知知仰头看屋顶:“哇,又下雨了!” 云芹叼着鸡腿,含糊道:“糟了!” 屋顶还没补好呢! 她着急忙慌的就要往外跑,文木花赶紧拉住她,找来一顶斗笠:“要死啊,别淋雨!” 云芹“唔”了声,文木花又担心她脚上打滑,说:“算了,不急这么一会儿,等雨停了再……” 云芹:“没事!” 这是一场及时雨,正好让她能躲了文木花的嘀咕。 吭哧吭哧爬上屋顶,云芹拨弄着茅草,不过,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停了。 她抬起肩膀擦擦下颌的汗,褪下斗笠,让知知在下面接着,把斗笠帽子丢下去。 知知被大大的帽子盖住,“啊”了一声,摸黑后退了两步,云芹在屋顶笑她。 她面颊红润,双眼乌黑而明亮,象牙白的肌肤泛着温润的光泽,灰扑扑的天色里,天公恍若用丹青,独独为她着色。 文木花看了会儿,好气又好笑,高声:“就知道玩闹,等等又下雨我看你怎么办!” 云芹身影缩了回去,继续补房子。 文木花摇了摇头。 她的大女儿哪哪都好,偏偏在婚事上不顺利,也不知道那陆家儿郎,到底能不能托付。 … 中午,云老爹云广汉和老二云谷从县里回来了。 今日有集市,他二人把家里的好皮子,拿去县里卖了,换了二十斤菽麦,十斤粗面粉,一斤豆油,半斤盐,一匹布。 云广汉给知知带了一个竹蜻蜓,知知高兴得跳了起来。 云谷故意把竹蜻蜓举得高高的,一把公鸭嗓:“拿不到!” 不过他还没得意,十三岁的男孩还没抽条,云芹还比他高,轻松就把竹蜻蜓拿走,还给了知知。 云谷:“……” 文氏清点了父子二人从集市带回来的东西,又问:“就这些了?” 云广汉道:“还有钱呢。” 他脱下牛皮靴子,从靴子里缝的暗兜,掏出五两碎银,加上那些米面,够一家人嚼用几个月的了。 云芹捂住鼻子,知知:“臭臭!” 文木花倒是不嫌弃,笑嘻嘻拿着银子去过水,一边说:“快来吃饭,今日王婆送了半边鸡过来,就等你们了。” 云谷意识到什么,赶紧冲到饭桌上,果然没鸡腿了! 云谷:“又只给我留鸡翅!” 文木花:“鸡翅不好么?鸡翅也香得很。” 云谷委屈:“只有半个!” 知知咬着手指:“我也只吃了半个。” 云谷:“你吃了鸡腿,你还要说什么?” 文木花拍桌:“再嚷嚷都别吃了,平时短你们吃的了?为这点也争来争去的!” 母亲一发话,饭桌上终于安静下来,云芹习以为常,早就给大家盛好了菽饭,一碗碗塞到他们手里,再塞一双箸,并一句:“吃饭。” 嘴巴顾着嚼东西,就顾不上吵架了。 云广汉也借机咳嗽一声:“吃吧吃吧。” … 今天刚把家里旧年和开春攒的皮货,换了个好价钱,下午,云广汉不打算进山打猎了。 早上又下了场如酥小雨,把院子里的瓜果,后园子的藿菜、荇菜和水葱,都浇了个遍,云芹看过了,没别的要留意的。 午后的云家众人,难得攒了半日闲。 知知在屋外和一群小孩玩竹蜻蜓,西面的屋内,云广汉靠在凉簟上,枕着双手,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文木花倒了洗脚水,进屋后合上门,道:“你可知道王婆早上为何送半边鸡过来?” 云广汉咂摸了一下,突然爬了起来:“芹丫头的婚事,有着落了?” 文木花看他还知道关心,心里舒服些,就把陆秀才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 云广汉摸着下巴,说:“那可是个秀才,虽然家里有些难处,不过,咱外孙不管生几个,日后岂不是不用服徭役了?” 文木花:“你想得可真远……” 云广汉在意徭役,还得从十多年前,阳河决堤那次说起。 作为阳河周边县城村落,阳溪村、长林村等在上游,侥幸躲过一劫,但之后朝廷赈灾,征用民夫修堤坝。 云广汉父亲当年还在,云广汉和他大兄就去服徭役,不成想,大兄修堤坝时候,不慎落入阳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件事成了云广汉的心病,因为当初大兄是代替他,背石头上堤岸的,哪知就脚滑了。 听闻秀才功名家人不用服徭役,云广汉已经动摇八。九分,哪怕还有一分可能,他也不想再见这种事。 文木花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叹口气。 她看了眼天色,说:“那……我去找王婆了,先把这件事应下来。” 云广汉起来穿鞋:“等等,我去吧,我顺便再去长林村打探打探。” 文木花:“也是。” 媒婆纵然人品不错,也会有缺漏,还是得去再探问一下,哪怕问不出新的,嫁女的情绪也好受些。 … 文木花小憩片刻,起来的时候,家里很安静。 现在是夫妻俩人一间,云芹和知知住东边茅屋,云谷在后园搭的那个小屋睡。 云谷是肯定不在家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心野,指不定去哪个山沟沟玩。 小燕尔 第3节 她推开门,往东边那间小茅屋去,站在窗外,就看云芹和知知凑在一起。 云芹拿着针线,手上缝着一个娃娃,知知趴在桌上,很担心:“大姐,他的两个啾啾,没对齐。” 云芹:“是吗?” 她高高拿起娃娃,左右歪着脑袋观察,其中一个发包确实更靠近耳朵,另一个靠近脑门。 只好拿起剪子,眯起眼睛,拆线。 这一拆,不知道动到哪条线,把两个发包都拆下来了。 云芹放弃了:“不然就这样吧?” 知知比划:“可是没有啾啾的哪吒,不像哪吒啊。” 云芹弹弹布偶哪吒的脸,那张脸上线条歪七扭八,和戏台上的哪吒根本没得比。 云芹对知知语重心长:“就我缝成这样,加了发包,也不像哪吒。” 知知:“……” 话虽这么说,知知期待的小目光,还是把云芹的良心吊起来打了一下,她继续用手指量丑娃娃头顶的位置。 忽的,只听知知问:“大姐要嫁人了吗?” 知知还小,才八岁,但她不是傻子,今天早上那个王婆来了后,和娘亲叽里咕噜的,后面又把云芹叫过去问这问那。 前几年,也来过好一个妇人这样做,不久后,娘亲就说大姐要嫁人了,她得自己睡觉,不能缠着大姐。 这次也是一样的。 云芹一顿,一边缝针线,不甚走心地说:“好像是要了。” 知知“哦”了声,说:“那嫁完后记得早点回来哦。” 云芹:“好啊。” 知知摇摇她的手:“大姐,啾啾又歪了!” 云芹:“哪儿?没歪呀。” …… 窗外看着的文木花,本来想斥云芹别浪费线了,云芹样样好,就是这针绣功夫令人不忍直视。 然而看完一大一小谈嫁人,文木花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知知年岁比云芹小十岁,从前就是云芹背着她,一步步哄着长大的,也不知道云芹出嫁,她能不能习惯…… 文木花揩揩眼角,突的,云广汉步伐匆匆,推开篱笆进门。 文木花惊讶:“怎么这么快回来,怎么样了?是不好?” 云广汉赶紧拉着文木花进屋,一口气没歇着,说:“不得了了,我赶紧应下这门亲事了,因为我刚刚在大路那边,遇到秦聪那小子!” 文木花:“他?他还来干什么?” 云广汉本就黝黑的面颊,因为神情不好,更阴沉了:“还能做什么,他说一早见到芹丫头在补房子,他心疼,问我舍不舍得让芹丫头给他照顾!这话叫我我再说一遍,都火大!” 秦聪如今可是有妻有儿了,也早不是前两年,和云芹定亲时的乡野小伙。 文木花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也大惊大怒: “我呸!当初是他家做主退亲,现在他家攀上员外老爷,就了不得了,竟敢把取个小的念头打到咱们阿芹身上!什么狗娘生的玩意!” 云广汉:“所以,我方才顺道去王婆家,应了这门事,如今可拖不得了,婚期定在下个月初三,你怎么看?” 文木花点点头。 民不与官斗,那员外老爷在乡间横行霸道,秦聪敢说这种话,不定有什么倚仗。 如此看来,陆秀才的功名更管用了,不用跪官老爷,对上员外老爷,也有底气。 得趁秦聪还没反应过来,快些操办了婚事,否则,才是坑害了云芹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 注:啾啾拿掉不像哪吒灵感来自《罗小黑战记》[星星眼] 第3章 温热的。 …… 长林村、阳溪村二村共饮一河水,但比起阳溪村,长林村离县城更近,蹭县城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点东西,自是更富裕。 何家在长林村有点名号。 他家祖父是庄头,专给世家大族管田地产业,为后代攒了不少东西,其中一套老宅院,便是如今何家人住的,石墙刷白,屋顶铺着瓦片瓦当,在村里霎是气派。 就是积年累月,一大家子人口不少,挤在一起,难免逼仄。 何老太把东北角的小院子,分给二房孙子孙媳妇。 院子里有两间屋子,孙媳妇邓巧君还没生养,暂且用不到另一间,月前,何老太叫她把房子匀出去,给陆家娘俩住。 窗下一把交椅,邓巧君正在理线,有人敲窗,砰砰响。 她吓一跳,把线掐断了,推窗一看,刚刚那捣乱的傻子姑姑躲在院门口,东张西望,怕她去抓她、又怕她不抓她。 邓巧君:“好你个傻货,脑子进了虫!”脱下鞋丢她,傻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邓巧君的丈夫何善宝进来,差点被鞋子砸中。 何善宝拾起鞋子,对邓巧君说:“你何必和一个傻子置气,听爹娘说,祖母从小就疼姑姑,你叫她傻子,要是被听到了……” 邓巧君:“傻子傻子傻子,我就叫她傻子,傻子还不准人叫傻子了!” 越说越气,她转身坐回去,暗暗垂泪。 自打这个傻姑奶奶和她儿子陆挚回娘家蹭吃蹭喝,邓巧君就没一日安宁。 目下的两间房,虽说是两人一间,但儿大避母,陆挚都是和何善宝睡一间,她和那傻子睡一间。 邓巧君:“我嫁进你们何家,就是活该受罪,照看傻子的?” 何善宝把鞋子蹲身给她穿上,赔笑:“你先别气,我听说陆表弟的婚事定下来了。” 邓巧君翘着脚丫,一喜:“真的?” 陆挚若成亲,就没有理由赖在何家不走了。 何善宝也笑:“骗你做什么。” 邓巧君疑惑:“这事祖母知道吗?” 何老太何其偏心陆家这二人,甚至放话,有她在的一日,她就养女儿一日,哪会让他们匆促把陆娘子和陆挚赶出去。 果然,何善宝悻悻:“还不知道呢……” 邓巧君:“你疯啦,这都敢瞒着,她撒泼起来我可顶不住!” 何善宝:“是爹娘那边筹划的,别说祖母不知情,我那表弟也不知情。” 既是如此,邓巧君也不惊讶了。 何善宝:“我打听过了,表弟媳家不过是一破落户,住着茅草屋,靠山吃饭,那家的女儿,是个出名的悍妇。” “等把她迎进门,我那姑姑和表弟,有得受了。” 邓巧君:“那可好,总算有人治治这傻子了。” … 大户人家嫁女,讲究三书六礼,下了聘书后,从纳采,到迎娶,没有几个月是完不成的。 还好云家是小户人家。 如今距下个月初三,不到一个月,时间来得及。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讲究,属相八字是要合的。 文木花怕村里算命的糊弄人,拉着云芹,专门到别的村,找另一个半仙好好算一回,得到满意的答案。 云广汉也没顾着休息,上山设陷阱打猎,力争再给女儿添点嫁妆。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云谷,知道大姐要出嫁,也难得沉默了一天,可一想到从此以后,没人能压制自己一头,又高兴起来。 结婚前一夜,云芹、文木花和知知三人躺在一张床上。 文木花不知道别人嫁女是什么感受,她是既有吾家有女长成的兴奋,又有浓浓的不舍。 知知被哄睡后,文木花压着声音,对云芹说:“时间真快啊。” 云芹点点头。 文木花怀念:“你小时候,才到灶台高,为了吃灶台上的包子,搬了个小木凳站,差点掉滚水冒泡的大锅里,你记得吗?” 云芹:“唔……” 她是记得,但只记得当时挨了文木花一顿竹板炒肉。 原来是自己差点被烫死。 文木花又说:“你从小就力气大,有一次背着你妹妹,去山里找萤火虫,天黑了都不见踪影,山上还有狼嚎,满村人都去找你们,急死我们了,我真是一辈子忘不掉。” 云芹点点头,当时被文木花的一顿爆栗,原来是差点被狼吃掉了。 文木花:“唉,你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呢。” 云芹也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算是她闯了天大的祸,娘也不打自己了呢。 或许那时候,文木花的眼中,她就已经长大了。 安静了会儿,文木花想起今晚重要的事,清清嗓子:“以前我嫁给你爹前,你外婆拿了个册子给我看,关于……男女敦伦。” “不过它后来被你们撕着烤蚕豆用掉了,咱家哪有余钱买新的,所以我今日没有册子给你,但也得跟你说一下,咳咳。” 起先,要文木花在女儿面前讲这些,她还有点放不开,但是越讲,她心得越多,老半天了才讲完。 “你听明白了吗?” 小燕尔 第4节 久久没回应,文木花转头一看,云芹早就睡得无知无觉。 文木花:“……” …… 第二日,傍晚酉时,陆家来人了。 这陆秀才的爹老家在汉东地区,习俗是新郎等在家,由说媒人来迎娶新娘,这事王婆早早和文木花说过。 文木花不能理解,但也尊重,没强要陆秀才过来,反正三日后还有回门。 云芹开了面,梳一个螺髻妇人头,穿上一身金线缠枝莲纹红裙裳,衣裳大部分是文木花无事的时候,帮她绣的。 云家没什么胭脂水粉,还是文木花在拉云芹去算命时,挑了一种鸢尾花胭脂,如今均匀涂抹在云芹唇上、双颊。 时人出嫁并无盖头,那些富贵人家用却扇挡脸,穷人家就没那么讲究了。 因此,云芹直接从屋内出来,着了颜色的少女,似乎流转着浮翠流丹,更是好看。 知知抱着那哪吒布偶,仰头看着大姐,惊叹:“好美啊。” 云芹朝她笑了笑。 云谷:“大姐,来。” 按照习俗,他蹲下。身,要背云芹,云芹看着他还有些薄削的肩背,问:“你不会背不动我吧?” 云谷:“我有那么弱吗!” 果然是云芹小瞧了云谷,弟弟稳当地将她背到了门口的花轿。 迎亲队吹着唢呐,拱着一顶小小的花轿。 上了花轿,云芹被颠得七荤八素,第一次觉得从阳溪村到长林村的路,这么漫长。 等到花轿终于停的时候,云芹整理了一下衣摆,王婆牵着她的手,笑着说:“新郎官在里屋呢。” 云芹也对她笑了笑,跨过火盆。 何家的大门口,围着两三个妇人,纷纷朝云芹点头。 其中一个年纪看着和云芹相当的女子,给王婆碎银:“辛苦阿婆。” 王婆还想问她不用进去么,妇人就匆匆把新娘子接走了。 阳溪村也有相对有钱人,造了这样的屋子,听说冬暖夏凉,不过云芹从没见过里面的构造。 她难免好奇,瞥了几眼,和自家做个对比。 那妇人似不喜她这动作,皱了下眉头,说:“你是陆家媳妇,只是暂时在这里住,以后要搬出去的。” 云芹收回目光,应道:“哦。” 妇人又说:“我是你表嫂,姓邓。” 云芹唤了声:“邓嫂子。” 邓巧君把云芹带到一个贴了红双喜、燃着一截短短蜡烛的屋内,说:“你在这等着,你夫君在前面吃酒。” 云芹坐在床上,点点头。 她隐约觉得不对,不是要拜天地父母,再进洞房么?不过,村里也有人家成亲很随意,连花轿都没有。 那他们这么做,也应该有他们的道理,吧。 却说邓巧君出门后,擦擦手心的汗。 虽说,偷偷替陆挚娶亲,是她公公婆婆的主意,祖母怪罪下来,与她无关。 可当她也参与其中时,难免心慌。 又暗暗点评,这陆挚也是好运,王婆居然真的用心了,悍妇归悍妇,却给他挑了个模样相当的。 … 酉时过半,云霞渐消,天际只剩最后一线的橙光,便被墨蓝吞噬,一轮新月贴在半空,寂寞无声。 傍晚清冷的色调,隐约勾出一个身着青衫,高高瘦瘦、身若杞梓的青年。 他正往何家走去。 何善宝在门口等得无聊,好容易见到人,立刻迎来:“表弟教书育人,实在辛苦,明天你休假,今天我准备了薄酒,咱哥俩喝一杯呗。” 此人正是陆挚。 陆挚拱手道:“表兄客气,我先回去喂我母亲用饭。” 何善宝摸摸鼻尖:“姑姑被祖母叫去吃饭了。” 一旁,家里雇的人力邓大提着食盒,说:“是啊,姑奶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陆大爷,今天家里开封旧年酿的桂花酒,老太太让给你留酒哩。” 既是外祖母的好心,陆挚不好再推拒。 见陆挚松动,何善宝把陆挚叫到倒座房的廊下,才喝了两口酒,何善宝手一抖,把酒水都泼到陆挚的青衫上。 陆挚起身掸掸酒渍,何善宝万分歉然:“你先脱了外衣,换我的衣服吧,不然你一身酒味,叫你表嫂知道了我找你喝酒,我准要挨骂。” 表嫂邓巧君什么性子,陆挚这两个月来多有体会。 他和母亲的到来,已经给何家添了许多麻烦,总不好再让表兄难做。 他便去换了身何善宝的衣裳。 待他从倒座房出来,那一身大红地云纹襕衣,衬得君子如玉,这自然是何善宝给陆挚准备的“新郎官”服。 何善宝暗道老天造物不公,这陆挚竟把这衣裳穿得着实得体,像新郎,也像官。 也无怪邓巧君老拿自己和表弟比,越比越不开心。 按下情绪,何善宝引着陆挚回屋,路上又是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 陆挚蹙了蹙眉。 他明面上,和几个表兄表弟相处尚可,但何善宝从未像今日这般,过犹不及的热情。 令他怀疑葫芦里藏了什么药。 他静下心,思索何善宝可能做的事,再如何也不太会是谋财害命,他只待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终于,二人回到这方东北角的小院子。 陆挚眉眼微微舒展,但是院子的两个屋子,都没有点灯,很是昏暗。 他问:“为何不点灯?” 何善宝早就想好托辞般说:“蜡烛用完了,还没取新的呢。” 一边说 着,一边把陆挚引到侧屋跟前,将陆挚推进屋子。 陆挚踉跄几步,突的,身后大门被关上,附带“啪”的一声,还从外面把门闩上了。 这不是陆挚平日住的屋子,他拍门:“表兄这是做什么?” 何善宝声音隔着一扇门,不甚清晰:“表弟,这是我们一片好心,不是害你的,你放心罢!” 陆挚再问,就没人应了。 他拽了拽门,纹丝不动,窗户也都锁了,无法,只能磕磕碰碰摸黑到桌边,果然是有蜡烛,先前都是托辞。 再想到何善宝给的这身红衣,他心里有了一个荒唐的揣测。 饶是有了准备,当他点了半截蜡烛,看到屋内大红帐幔,张贴双喜,还是遽然一惊。 好一会儿,陆挚缓缓吐出口气,又拧起眉头。 他看向垂着的床幔,它垂着,床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敢问,可有姑娘在?” 没人应。 莫非何家绑了一个人?强迫她和自己成亲? 用手护着烛火,他故意把脚步声踩重。 到了床幔前,一只手指,轻轻挑起床幔一角。 光像温柔的水晃了晃,倾进床幔,红衣铺开如扇,云芹趴在床上,脸颊微微堆出柔软的弧度。 她眉眼浓,长睫如蝴蝶一般,阒然无声,勾出晕影,像话本里陡生的精怪。 再想到方才那么大动静,她都没起来,陆挚愣了愣,屏住呼吸,指头缓缓放在她鼻息下。 还好,温热的。 作者有话说: —— 陆挚:差点以为老婆不是人[爆哭] 第4章 燃眉之急。 出嫁前一晚,云芹先是睡着了,又被文木花摇起来。 文木花也不拘讲男女敦伦,兴致一起来,唠叨了大半夜,还格外叮嘱云芹:“不能仗着力气大,就为所欲为,知道了吗?” “嗯。”云芹撑着眼皮,点头。 “当然,一开始也别让陆家人知道自己力气大,免得他们使唤你做这做那的……” “好好。” 一通话听下来,她困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又睡着了,不到五更天,就被文木花薅起来,依阳溪村习俗,出嫁前得烧香拜祖宗。 云芹连云家老祖宗叫什么也不清楚,还是老实地磕了俩响头,邦邦两声,把睡虫磕跑了。 接下来一日,村内交好的人家来来往往,家里还摆了三四桌宴席,各家妇人来见云芹,那可是云家这十八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云芹一直攒着困意,直到进了何家。 被独自留在房中,云芹很无聊,四处观察。 房中,左边一张鸡翅木桌上搁着两本书,角落塞着一个竹编笔筒,几根毛发稀稀拉拉的毛笔倒插里面,略显寒碜。 小燕尔 第5节 角落放着两个木箱子,一个竹编筐,里面装着她带过来的嫁妆。 右边洗漱架,挂着两套洗得发白的麻布衣,上面衣球粒粒鼓起,像平地上铺出的菽麦谷堆。 想到吃的,云芹有点饿,加上困乏,眼睛就渐渐睁不开。 不知陆秀才什么时候来,但她实在困得不行,便把床幔拉一下,双手拍拍脸颊,对自己嘀咕:“就睡一小刻。” 她一定起得来的。 “……” 再睁眼的时候,云芹看着天色半黑不黑,心内一喜,果然自己就睡了一刻。 突的,不远处何家的鸡圈里,传来鸡鸣,此起彼伏。 云芹:“……”原来已经睡到隔天了。 她忙起身撩开床幔,下一刻,又忙把床幔拉了回去,透过缝隙,小心地观察着外面。 屋内多了一个男子。 男子身着红衣,乌发束在头顶,趴睡在桌上,脸向着自己,云芹愣了愣,他比村里任何人都好看。 她又看看床,这张床不大,估计是她昨夜睡得死死的,全占走了,导致秀才只能趴在桌上睡。 恰此时,陆挚也被鸡鸣闹醒。 他起身,手指捏着自己的脖颈,便听一声犹豫的女声:“呃……秀才?” 陆挚怔了怔,方记起昨晚发生的事。 他抬眼,那身着嫁衣的女子,坐在床上,眼睛朝自己弯出清浅的弧度。 陆挚缓声道:“我叫陆挚,执手挚。” 云芹没好意思问“执手”怎么写,也说:“我叫云芹,芹菜的芹。” 乡下人取名,没那么多讲究,文木花生她前,吃了一把水嫩嫩的芹菜,生了个水嫩嫩的女儿,她就叫芹了。 只说了两句话,二人间便安静下来。 陆挚正在犹豫,要如何解释这场闹剧,却听云芹问:“对了,我们是不是该拜堂了?” 陆挚:“……” … 何家老大,也便是陆挚的大舅,在辖长林村的阳河县县衙里,做一名文书典吏。 由于村与县有段距离,他只在旬日回长林村住。 这日,日光高照,廨宇内,何大舅正在处理文书,外头有小吏叫他:“老何,你家人来找你了。” 到了衙外,何大舅看是邓大,疑惑:“家里什么事叫你专门走这一趟。” 邓大道:“赶紧回去吧,老太寻死觅活呢!” 何大舅连忙同衙里告假,一路上,邓大将何二设计外甥,娶了一门破落户的事,全抖落出来。 急得何大舅大呼:“蠢材!” 何大舅从前也是书生,等到四十来岁,才考上秀才,在县衙谋一份体面的差事,颇有些耕读世家从他这一代起的自得。 要说,妹妹何玉娘和外甥陆挚回何家借住,他是最支持的,陆挚可是十四岁就考上秀才,和他自己是完全不同的资质。 他十分看好陆挚。 可惜陆挚这几年,时乖命蹇,犯了太岁。 十四岁有了功名后,他十七岁耽误了,没能去州府赶考。 二十岁时,也就是去岁保兴六年的正科,他倒是去考了,但朝廷闹出了舞弊案,牵连甚多,天子震怒,撤销了全数举子功名。 陆挚没有谈过他考得如何,但何大舅有预感,定是不错的名次,却遇到这种事,直替他惋惜。 十来天前,何大舅回何家时,还宽慰了陆挚。 哪成想,他那个糊涂弟弟,竟然把人家婚事给糊涂交代了! 慌慌张张进家门,何大舅就听一声拉得极长的“哎哟”声。 是老母亲何老太在哭。 只看,何家正堂内,何老太抱着傻女儿何玉娘,大声哀嚎:“我养的好儿子,不让我们母女过了!都别拦着我,我今天就去死!” 何二舅擦汗,心虚,气也虚:“娘,我没有那个意思!这亲事是外甥自己要的!” 何老太抱住何玉娘:“走,玉娘,我们现在就去跳河!” 何玉娘歪着脑袋,看看母亲,又看看自家二哥,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何二舅焦头烂额之时,何大舅“刷”地扑过去,拉着弟弟跪在地上:“娘,妹妹,万事都能商议,不要乱来啊!” 何老太把眼泪一收,说:“老大,你知道你弟弟做了什么吗?他不经过我和玉娘同意,给阿挚定了门婚事!岂有此理!” “我给阿挚攒的聘礼,就叫他这么偷偷给出去了!” 大舅搡了下弟弟:“混账玩意,你知道你做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么,还不认错!” 何二舅:“娘,我错了。” 但他心里,也有说不尽的委屈。 和大哥不一样,他膝下就一个带把的儿子何善宝,儿媳妇邓巧君嫁进家里两年了,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他和老妻梦里都想抱上孙子,这两年不知明里暗里,花了多少钱。 好不容易,年头县里道观的神仙算了一卦,说今年六月,邓巧君一定能怀上,这可让二房高兴了几日。 奈何陆挚和何玉娘一回来,何老太就让何善宝和邓巧君小两口分居,分居又如何能成事? 偶尔何玉娘是会在何老太屋里睡,但她如今和个小孩一样,听不懂人话,也经常要闹着到东北角这里睡。 眼看着六月愈来愈近,便是大哥几次三番,叫他和何善宝须得和陆挚维持好关系,可没香火的是他,又不是大哥。 所以,他还是用了这个办法。 事一成,何老太再多怨言也没用,毕竟生米煮成熟饭。 只是母亲比想象中难缠。 何玉娘哭得和孩子无异,何老太一手搭着何玉娘的后背心,一手指着两个儿子,说: “好,既然你们都嫌玉娘、阿挚碍眼,我只能拿家里村东那块地,让人造个茅草屋,往后我和玉娘阿挚,就住在那,再不用看你们的眼色过日子!” 底下跪着的两人大惊失色:“娘,不可啊!” 村东那块地,是曾祖那一代留下来的,是一片良田,何老太的意思,是把地给何玉娘。 在何大二两人看来,何玉娘是外嫁女,凭什么分他们的土地? 何况古往今来,父母若健在,就不分家,在受过教化的地方,年纪大的老人更受尊重,何老太今年六十好几,可是村里的老寿星。 若叫人得知,何老太被儿子逼得和女儿另立门户,他们还要不要在村中混了?何大舅在县衙的典吏一职,还要不要了? 当是时,何大舅拉着何二舅磕头:“母亲,儿子还想尽孝母亲,怎么忍心让母亲出去住啊!” 何老太冷笑:“那你说如何办?家里屋子又不够了,还有人视玉娘阿挚为眼中钉、肉中刺。” 何二舅冷汗连连。 大舅连忙说:“不若就在善宝侄儿那院旁,再扩建一个小院子,两间小屋子,给妹妹和外甥住,再请个人力照看,咱们还是一家人,和和乐乐的。” 何老太:“说得容易,地谁买,钱谁出?” 大舅:“自然是我和弟弟出。” 何二舅:“啊?” 大舅狠狠拽了下何二舅,何二舅赶紧满口答应:“是是是。” 何老太这才点头:“养你们一场,还是有点用的。” 二人喏喏称是。 闹了这么一出,何老太也累了,打从早上听说陆挚娶亲的事,她就没歇过一口气,心中愤怒与无奈,自不必细说。 眼下解决了女儿和外孙的燃眉之急,她想见见这位外孙媳。 最好是,能把婚给退了。 她抚着何玉娘的后脑袋,问:“阿挚他们呢,还没起呢?” …… 起是早就起了的。 只是何善宝知道纸包不住火,怕牵连到自己和邓巧君,一个大早,就带着邓巧君回娘家探望了。 这方小院子又很安静,自然就没人来给云芹和陆挚开门。 还是何家的厨娘见陆挚没吃早饭,才发现他们的,门打开的时候,云芹捂着肚子,感觉自己要瘦成竹竿。 换衣裳,嚼杨柳枝条漱口,擦了把脸,两人吃了几个素馅包子。 一阵无言中,骤然听到远处的嘈杂,云芹看看左右,睁圆了眼睛,陆挚则分辨出那是何老太的嚎啕声。 想来事情瞒不住了。 他用巾帕擦擦嘴角,说:“我们去见外祖母。” 云芹忙把最后一点包子塞到嘴里。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堂,隔着墙,就听到何玉娘的哭声,和老太太数落两个儿子的动静。 陆挚知道,自己这时候进去,只会让外祖母情绪更激动,并非好事。 他站在墙下,微微垂眸,看向身边的云芹。 她比自己矮了一点,他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他收回了目光。 在云芹问了那句拜堂后,陆挚就明白,她也是被骗了,以为这是一场很寻常的婚事。 他们一起呆了一晚,便是什么也没做,世人眼里,也什么都做了,再说她家嫁女,村头村尾都是知晓的。 小燕尔 第6节 若要退婚,那是逼死她。 不一会儿,里头,何老太说要见陆挚和云芹。 陆挚回过神,道:“我们进去吧。” 作者有话说: —— 云芹:感谢大舅二舅刷的房子[星星眼] 第5章 快乐呀。 何家正堂用作客厅、食厅,不算大,坐北朝南,方阔明亮,正中央挂着当初何大舅考上秀才后,长林村保正老韩送的一幅“笃实好学”字。 厅下一方绿檀木云纹交椅,坐着一个满头华发的妇人,双目灼烁,精神矍铄,气势刚强。 云芹便知,她是陆挚的外祖母。 何老太怀里的女子,是陆挚的母亲,何玉娘。 她年近四十,鬓边微有白发,眼睛干净姣好,陆挚眉眼原来像她。 一旁相互搀扶起来的大舅二舅,一个体态偏瘦,身上还穿着典吏的青衣,另一个则胖了不少,发现陆挚和云芹进来,目光躲闪。 像是怕被打。 新妇头次见家里人,舅妈、表嫂等亲戚该在的,但眼下堂内空荡荡的,云芹心想,或许是习俗吧。 毕竟这家还不用拜堂。 堂上安静得过分,陆挚色温润舒朗,同云芹一一介绍长辈,云芹循着他的话,见过他们。 何老太目光复杂。 何二舅这事做得太缺德,连那说媒人都骗了,人家真情实感拉的线,陆挚俊,这姑娘自然长得也好。 云芹昨夜睡饱了,双颊气色丰润,但见她乌眸流眄,皓齿红唇,娉婷清瘦而非形销骨立,行止落落大方。 与陆挚实是一双金翡翠,两樽玉琉璃。 若这是自己挑的外孙媳妇,光是样貌,何老太未必不满意,可这是一场阴差阳错,不受期待的婚姻。 有一刹,何老太想说事情来龙去脉,问这姑娘要什么赔偿,才肯家去。 却这时,陆挚小声叫何玉娘:“娘,吃茶。” 云芹奉茶,将碗递给了何玉娘。 何玉娘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面孔,眼神堪称直勾勾。 云芹不避,只将茶碗再递到她跟前,按照礼节称呼:“婆婆请用茶。” 何玉娘嘴里小声念了几声“婆婆”,觉得好玩,端走茶碗,咕噜咕噜喝了。 不需再言语,何老太就清楚,已经和这姑娘呆了一夜,不管如何,陆挚作风坦荡,自不会推卸责任。 陆挚不愿她做主退婚。 所以有些话,她这时候说了,倒是不美。 于是,便是有再多不满,何老太也只能暂时压下,她吐出心中浊气,说:“罢了。” 陆挚无意识紧绷的唇角,微微松懈。 何老太心里还有气,转而撒向何大二舅:“拿钱来,木工巧匠和地契,就找韩保正弄好,我要你们今日就造房子!” 何大舅:“这就去办,母亲好生歇着。” …… 一行几人,一同退出正堂。 何大舅叫住陆挚:“贤甥啊。” 陆挚:“大舅。” 何大舅心在滴血,瞧他这外甥没得挑的,就等一朝中举,座师的女儿也能娶得,到那时,何家承雪中送炭之情,也能从中得个好处。 偏偏配了个农妇! 但云芹还在一旁,他自诩体面人,不好多说,只说:“你二舅不懂事,多多担待。老二,还不快跟贤甥赔罪?” 何二舅这把年纪,让他给小辈道歉,脸色挂不住,嘀嘀咕咕。 陆挚道:“无妨。” 他当然也有郁怫与无奈,只是经过一夜,情绪平复了许多。谈不上原谅,只是也没必要争执,白费光阴。 既是造的房子是给他和家人住的,陆挚打算跟着二位舅舅去寻韩保正。 云芹小声叫住他:“秀才……陆挚。” 陆挚回眸,何大舅想这小夫妻有话说,拉着何二舅,先出去了。 云芹眨巴着眼睛看陆挚,问:“接下来一日,我该做什么?” 陆挚也不清楚,他想了想,问:“你平时会做些什么?” 在阳溪村的时候,云芹要么打水,看顾家里小后园的瓜果蔬菜,亦或者带知知和云广汉上山收猎物…… 琐事繁多,总会有得忙的。 不过,文木花说了,别显得自己太能干了,不然有干不完的活。 她只说:“浇浇菜园子。” 何家的菜圃,有雇佣的人力看着。陆挚说:“那你先回去,歇一歇。” 顿了顿,他低声道:“你可以随意一点,不必拘着。” 云芹:“哦。” 陡然之间,她什么都不用干了,这种感觉真是…… 快乐呀。 她不排斥干活,干活有干活的乐趣,但假如能偷闲,她也不会没事找事做,况且,陆挚都让她随便一点了。 云芹向来十分听劝。 她先在何家老宅子转了一圈,她从小上山,能辨认各种山路,老宅比起自家茅草房大了很多,她也能很快摸清各处。 还遇到何大舅那边的几个儿媳,她如今的表嫂,昨日迎亲时,她们也见过,她与她们粗粗打了个照面,没有多言。 等回到那间小屋里,云芹翻开桌上几本书。 看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个仿佛能从书里飞出来,把人砸晕。 她充满敬畏之心,合了回去。 多翻了几本书,叫云芹发现一本连环图,图上画着《搜神记》的紫玉显魂,她不识字,看画也能懂。 她看得津津有味,忽的,窗户上传来“砰砰”两声。 云芹一愣,等她推开窗户,不远处,何玉娘躲在院子的门后,朝这边探头探脑。 云芹看了会儿,小声关上窗户,暗暗数了数息,果然,那“砰砰”拍窗声又响起。 按这溜走的熟练程度,何玉娘没少捣乱。 云芹找了另一处窗口,推开,身姿轻巧地翻出去,循着不久前才走过的路的记忆,绕到了院门门口。 见云芹没出来找自己,何玉娘有些困惑,却也不死心,又跑去拍窗,这回拍了七八声,才赶紧溜走。 结果,她刚溜到门口这块“安全之地”,一旁,云芹就跳了出来,拦住她逃回何老太院子的退路。 何玉娘吓一大跳,“啊”了一声,害怕地抱头蹲下。 下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这个新来的女孩,手指往她痒痒肉挠:“咯吱咯吱咯吱!” 何玉娘:“哎呀、哎呀!娘呀!” 她坐到地上,蹬着双腿,笑得喘不过气。 怕惹来何老太,云芹见好就收,牵着她的手起来,拍拍衣裳上的灰尘。 何玉娘比她矮一点,云芹微微低头,好笑问:“婆婆为什么要拍窗戏弄我?” 何玉娘愣住,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想了好半日,指着那扇窗户,瘪瘪嘴:“这是我的,是我的,我要!” 说完,她眼巴巴盯着云芹。 云芹:“……” 她看着窗牖,虽然陆挚让她随意点,不过她要是拆下窗户,会不会随意过头了? …… 陆挚与两位舅舅找韩保正时,韩保正骑着一头驴,哼着小曲儿,也要来何家。 相互碰上,寒暄过后,何大舅二舅先道明来意。 实则,何家要为出嫁女与外孙再建两间屋子的事,何老太早就和韩保正通过气了,韩家和何家是亲家,两家常有往来,韩保正自然爽快地垫了钱。 原先韩保正猜,何大何二没那么快答应给外甥盖房子。 饶是外甥是个有前途的秀才,外家能给他一处屋檐、一碗饭,都是极大的恩惠,遑论盖屋。 本以为这钱要垫个一年半载,今日见他们送了七十银锭过来,他难免惊喜。 韩保正便道:“我原来也要加盖两间屋子,材料人工俱备,你们家若着急,我便让他们先去你们家,如何?” 何大舅不必说:“怎么好意思。” 韩保正:“自家亲戚,休说这些。” 何二舅此时也想通了,给陆挚娶了妻,可以和妻子母亲住一间,何善宝和儿媳也不必分居了。 就当他花点钱买个安稳,总得让孙子在六月投进儿媳肚子里。 小燕尔 第7节 他问:“不知道这屋子落成到住人,要多久?” 韩保正:“三个月能成。” 谈好何家房子事宜,韩保正也有事,正要和何家几人说。 他对一旁陆挚笑道:“表侄,才刚上面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陆挚愣了愣:“舅伯所言何事?” 韩保正:“去岁的正科闹出大案,所有举子十年寒窗付之一炬,才刚放出的消息,今年加设恩科,表侄可大显身手啊!” 何大舅大喜过望:“我便说今年定会加设恩科,如今虽是五月,贤甥即刻动身,还能到州府找个好地方歇脚,以备乡试。” 两位长辈格外兴奋,陆挚却眉宇宁静,不喜不忧。 他道:“舅舅应是忘了,家父去年登仙了。” 何大舅才记起这回事,略显尴尬:“哦对,那还得三年……” 按说陆挚得守孝三年,不得嫁娶。 不过,本朝丁忧制主要用在官场科考,平民百姓是要过日子的,尤其是村里,父母去世,子女守满百日已足矣,倒是不大影响。 以陆挚的品性,想来他本没打算这几年娶妻,却是叫何二舅的坑了。 也难怪从方才到现在,陆挚十分不冷不热。 韩保正头日听说这事,他脑子转得快,道:“倒是我没留意。三年后的正科,我等表侄一飞冲天。” 陆挚拱手:“谢舅伯。” … 因陆挚这一旬就休这一日,盖房子需他做的,他今日全做了,量土地,签地契,定样式,不必细说。 且说中间,他惦记事,抽着间隙,回了一趟东北角的小院子。 院子格外安静,但仔细一听,又能听到几声窸窣对话。 陆挚疑惑,进了院门,却看母亲何玉娘双手沾着黑黑的墨汁,在一张白纸上,贴出两个手掌印。 云芹从厨娘那拿了米糊,仰头踮脚,双手拿那张白纸,在窗户上比划着贴。 陆挚顿了顿。 何玉娘笑嘿嘿:“阿挚阿挚。” 听到这声,云芹侧身回眸,果然陆挚回来了,她问:“母亲想要窗户,我印手印贴上,用了你的纸和墨,可以的吧?” 她是先斩后奏。 陆挚轻笑:“可以。” “啪”的一声,云芹把那张纸贴好在窗户,窗户平白多了两个手印。 何玉娘开心地拍手,看到自己手上墨汁,便把余下的墨汁抹到陆挚袖子上。 云芹提醒陆挚:“袖子。” 陆挚道:“无妨,衣服颜色深。” 他今日穿着一身藏蓝地葛布襕衣,显出他肤色白皙,修眉俊目,愈发温润,着实如玉公子。 云芹明白了。 反正看不清楚,她把自己沾到墨渍的大拇指,在陆挚袖子揉了揉,捏出一团模糊的、圆圆的褶子,墨饼似的。 陆挚:“……” 作者有话说: —— 陆挚:她摸我[害羞](bushi) 第6章 挺好的。 …… 这日,金乌西垂,晚风习习,吹散了流云暑气。 邓巧君在娘家待到快酉时,实在不好再蹭一顿晚饭,才和何善宝回了何家。 何家门口,邓大在给几个做工的结钱。 邓巧君问:“阿伯,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邓大是邓巧君的远房伯父,经邓巧君牵线,在何家做人力,邓巧君问,他也就答了。 他连二房出了三十五两银子的事,也抖落得干干净净。 邓巧君顿时火冒三丈,对何善宝说:“他们的屋子,凭什么让我们给钱,三十五两,多大的数啊!我和你一年都用不到!” 何善宝看了何老太房的方向:“收点声吧,钱给都给出去了,还能怎么办,要回来不成?” “……” 说着,两人进了东北角院子,迎面陆挚捋着袖子,露出干净白皙的手腕,捧着洗漱的铜面盆倒水。 邓巧君和何善宝倏地噤声。 在何家住的两个月,陆挚凡事亲力亲为,成了亲后,他还做这些。 想来,是那个悍妇不肯做。 邓巧君总拿何善宝和陆挚比,那悍妇远不如自己,她难免有隐秘的得意。 何善宝:“表弟,吃过了啊?” 陆挚略一颔首,问何善宝:“表兄昨日把我在主房的东西清出来时,可有看到一支新的狼毫笔?” 何善宝为布置喜房,已把几个人的东西归位。 今日起,陆家三人就住侧屋,何善宝和邓巧君住主屋。 那支笔是何善宝觉得时尚,擅自留下,本以为陆挚这样好性,不会有什么话。 没想到他直接问上门。 此时,陆挚目光黢黑冷淡,不似盛怒,却叫何善宝不敢与他叫板,悻悻说:“昨天匆忙了点,那个笔,等我回屋找一找。” 又说:“哦对,昨晚的事,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是我爹要我这么做的。” 陆挚点点头,不再言语,进屋去了。 邓巧君白何善宝一眼,说:“瞧人家那清高样,什么狼毫狗毫,秀才就了不起?” 何善宝小声附和:“对,秀才有什么了不起!” 邓巧君冷笑:“那还确实比你了不起。” 何善宝:“……” 路过侧屋,邓巧君发现窗户上两个手印,虽不明白是什么玩意,不过她今晚开始住回主屋,自是无所谓。 不过,想也知道只有何玉娘会这么做。 想到那傻子镇日惹祸,邓巧君嗤笑,就等着看那悍妇忍耐到几时。 …… 侧屋中点着小小的桦烛,一张素色布帘,把小小的屋子隔成两个空间。 就着幽微的烛火,陆挚翻看学生交上来的大字,帘子后,云芹和何玉娘说话:“这是老鹰。” “这是天狗,会吃月亮的天狗,呜汪。” “……” 她就着打在墙上的光,给何玉娘比划着手势。 许久,帘子后声音渐渐没了,陆挚才发觉,自己看那张大字看太久了,翻向下一张。 与纸张窸窣一起响起的,还有帘子布料摩挲的声音。 云芹撩开帘子,天热,她里头穿着素色抹胸,披了件葛布外衫,她夏日纳凉,便常这般穿的。 只那领口手臂的肌肤,在烛灯下莹莹,像涂了层蜜。 陆挚蓦地垂眸。 云芹站定在布帘那,也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陆挚,这样的热天,他才洗过温水澡,却也衣冠整齐,束着腰带。 好耐热一个人。 难道他身体冰冰的?云芹听说县城的姑娘家,在大暑天会抱着冰块睡觉,不知道是何种感觉。 突的,便听陆挚问:“怎么了么?” 云芹回过神,问:“陆挚,要睡觉了吗?” 对富贵人家而言,桦烛是便宜货,但在村里,只要不是祭祀,蜡烛是论节用的。 云芹不太习惯这个时候,还亮着烛光。 陆挚反应过来,“嗯”了一声,轻而快地叠起学生的课业,放到竹编的书箧里,明日早起再看。 房内暗了下去。 布帘左边,陆挚合衣躺一张小床上,说是床都有些抬举了,不过一块木板,布帘另一边,倒是有一张正式点的床,云芹和何玉娘同睡。 不多时,陆挚低声问:“云芹,你睡了么?” 云芹声音很清醒:“差点。” 陆挚说:“两日后要回门,你家的情况……我不太清楚。” “我若空手上门,不太好。” 云芹翻了个身,对着陆挚那边,说:“我有个弟弟叫云谷,和一个妹妹叫云知知,你要给他们带礼物吗?” 陆挚:“嗯,你觉得,带什么好?” 小燕尔 第8节 云芹:“给知知带点饴糖。” 陆挚询问:“云谷呢?” 云芹:“他最不挑,你看着给。” 陆挚:“……” 陆挚弯了弯唇角,云芹没有多透露,可姐弟姐妹的关系,似乎是不错的。 过了少许时候,他又问:“你呢,有想要什么吗?” 帘子那边,传来云芹绵长舒服的呼吸。 已经睡着了。 …… 时间眨眼而过,回门这一天,长林村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小雨。 何老太特地叫邓大去县里,给驴套了辆车,延请车把式,一口气花了三百文,十分阔绰。 可见陆挚的婚礼太仓促,她要外孙在别的地方找回排场。 驴车轮毂转动,在泥泞的乡道里,轧出深浅不一的褶痕。 隔老远,文木花在茅屋里窗口,就发现车影,她心内犯嘀咕:哪家这么败家,阳溪村就这么大,还要搞个车坐,可显着他们了。 直到听到远处邻居喊:“木花,那是不是你家闺女回门?” 云谷也喊:“娘,大姐回来了!” 知知:“大姐!” 文木花才“啊”了声,原来是她家闺女! 她赶紧梳梳鬓角,把手上竹篦一撒,冒着小雨来到院子门口。 院门口,立着一个清瘦的青年,手执一把竹骨油纸伞,长身玉立。 王婆没有诓人,陆挚果然是个极为俊秀的,文木花也说不出好听的形容,只觉在雨水朦胧里,他像一株高高的青竹。 那伞下,云芹朝自己笑:“娘,是我。” 只看云芹将乌发梳到头顶,用一根银簪固定成髻,身着一套簇新的藕荷地对襟与罗裙,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可见这几日,她过得还算不错。 这一刻,文木花悬着的心,总算微微搁下。 云谷和知知本来想冲着云芹去,见到陌生男子,皆收了往日人来疯的模样,束手束脚。 陆挚两只手都占着,只好对文木花云广汉略略躬身:“岳母、岳父。” 问候时,他将一手提着的拜门礼,递给他们。 文木花按例推拒一下,就收了。 趁着陆挚和弟、妹见面,文木花偷偷打开纸包瞅了一眼,里面一罐桂花酒、一只公鸡、苹果橘子各四个,还有一小锭五两的银子。 文木花惊了,赶紧合上纸包,嘴角压不住地上翘。 她高兴,除了因为女婿上道,更因为陆挚没有她想象的穷酸。 况且,陆挚拿得出这般的拜门礼,足见重视,云芹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的。 另一边,陆挚给云谷带的礼物,是一个木哨子,和赶集时候能买到的不一样,吹起来非常响亮。 云谷当即大声喊:“谢谢姐夫!” 知知拿到了一纸包饴糖,低着头,不叫人。 云芹摸摸知知的脑袋,说:“她有些怕生。” 陆挚不介意,笑了笑。 文木花:“都别干杵着,快进屋吧。” 陆挚和云广汉去了正中的茅屋,云芹被文木花叫去厨房。 厨房里,文木花把大部分菜都做好了,在灶上煨着,只剩个清炒藿菜,便和云芹一道坐着小马扎,摘菜聊天。 云芹刚要拿点菜摘,被文木花拍了下:“放下,我自己来就是。” 文木花问:“这几天可还好?” 云芹:“挺好的。” “咻——”屋外,云谷吹着哨子玩,吵得人耳膜咚咚,云广汉出来训了他一句。 家里比何家小太多,这种一点声响,就让全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感觉,让云芹找回了习惯的安稳。 文木花又问:“和秀才相处 怎么样?” 云芹:“挺好的。” “咻——” 文木花斜了她一眼,云芹和秀才估计也不熟,想当年,她自己刚嫁给云广汉,也这样,实则两三天而已,哪里能看出一人的品性。 她想了想,又说:“你们现在住的何家,那是秀才外家……” 话没说完,被一声响亮的哨子“咻——”声打断。 云芹缓缓起身:“娘,你等等。” 文木花摇头洗菜。 没一会儿,云芹就回来了,腰带上挂着那个哨子。 这下耳根子清静了。 文木花:“刚刚说到哪,哦对了,那是他外祖家,到底是在别人屋檐下,那秀才外家人,对你们怎么样?” 云芹:“挺好……” 文木花作势拿水弹她:“真就挺好的?” 云芹躲了下水,想起什么,说:“他家对秀才,真的挺好的,还专门给他盖房子。” 认真比出两个手指:“两间呢。” 文木花一惊,又是欢喜:“那王婆果然是个厚道的,看来这秀才和何家,真挺好的。” 云芹:“对。” 婆婆好相处,外家肯出钱出力,秀才丈夫……丈夫长得俊,养眼。 美滋滋。 作者有话说: —— 云芹:美滋滋[奶茶][奶茶][奶茶] 陆挚:在你眼里,我竟然只有养眼[爆哭] 第7章 女儿。 正说着,门扉外传来磕碰声。 文木花正在锅里热油:“什么声音?” 云芹起身,探出脑袋查看,陆挚扶着靠在墙上的一捆柴禾,原来刚刚的动静,是柴禾差点倒了。 她上前扶正柴禾:“你怎么来了?” 陆挚看向他自己身后,方才回眸,歉然笑了笑:“刚刚那是,”顿了顿,改口,“是泰山大人让我……” 云芹:“泰山?” 陆挚改口:“岳父让我来问问菜好了没有。” 云芹便朝灶台那边:“娘,爹在催了,我们先端菜去了。” 文木花挥舞锅铲:“这几盘你们先拿过去。” … 云广汉与女婿独处时,先是拿起岳丈的架势,交代陆挚,要好好待云芹,陆挚无有不应,十分谦逊。 只是,说完这些,云广汉就不知能说什么了。 他总不能跟他谈山里的猎物,今年的收成。 陆挚可是读书人,一个村子一代人,轻易出不了几个的秀才。 沉默的时间长了,云广汉如坐针毡,索性把人打发去看菜,这才能松口气。 不一会儿,云芹端着一碗红烧肘子,和陆挚一手一碟醋溜土豆丝,一手一碟花生米,前后进了厅内。 云广汉摆好方木桌,张罗着他们把菜放上去。 文木花端着一盘清炒藿菜:“吃饭啰!” “谷子!知知!哪去了,快来吃饭了!” “……” 热闹似乎是留给大人的,两个小孩兴致都不高。 云谷垮着一张脸,他盯着云芹以及云芹腰上挂着的哨子,被文木花敲了下脑袋。 知知比起以往,也静了许多,自己捡个位置坐。 云芹贴着知知坐下,知知有点高兴,抬头瞧云芹,便看那陆姐夫坐在云芹的另一边。 陆挚朝她笑,知知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撇开脑袋。 人多起来,云广汉终于没了单独对陆挚的无措,他拿出一坛酒,正是陆挚带来的桂花酒,豪气十足: “今个儿高兴,怎么能不吃酒,来,女婿,咱们喝!” 小燕尔 第9节 文木花平日管着云广汉喝酒,但大喜的日子,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挚自也不扫兴,主动朝浅口碗倒酒,说:“岳父,请。” 云广汉:“我酒量可好了,村头那个最能喝的老刘,都叫我喝趴了。” 陆挚:“我不如岳父,只一点酒量。” 云广汉总算找回点优越感,笑哈哈:“不打紧,不打紧,你是读书人,不怎么喝酒吧?” 陆挚心无波澜,笑而不语。 突的,云芹轻轻拽了下他袖子,她眼眸清澈地望着他,小声说:“若喝不下了,你说一声就好。” 陆挚:“……” …… 一炷香后,云广汉强撑着眼皮,看着气定神闲的陆挚,心内大喊不好,是他轻敌了,书生模样的女婿,居然这般能喝! 可是他话都放出去了,酒量若不如区区“一点酒量”的书生,多没脸。 他立刻又要倒酒。 陆挚察觉到云广汉有八。九分醉了,道:“岳父,若喝不下了……” 云广汉越想越不对劲,嚷嚷:“你这叫一点酒量?不厚道,不厚道!” 文木花忙按住云广汉,对陆挚说:“他喝醉了就这死相,你别往心里去。” 云谷:“姐夫真厉害,村里没人能喝过我爹呢。” 云芹也看了陆挚一眼,点了下头。 陆挚突的反应过来,他失了礼节,第一次上门,竟把岳父喝倒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都不会这般…… 事已酿成,他当即扶着额头,半阖眼睛,含糊着说:“厚,什么厚了……” 他模样生得好,但凡要装点什么,还是很能糊弄住人的,比如此刻,文木花就以为他也喝醉了。 文木花笑道:“原来也是个醉了的。阿芹,快把秀才扶去房间歇息。” …… 云芹出嫁前的房间,窗户敞着,窗外雨洗过草木郁郁葱葱,午后微风暖和,放晴后的阳光斜斜入屋,地面尘埃缓缓跳跃。 云芹扶着陆挚,没出什么力气,上床前,陆挚鞋子都是自己脱的。 陆挚躺下,“唔”了声,似乎被什么硌到。 他起身,从肩下掏出了一个布偶,长得七扭八歪的,他仔细瞧,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疑惑:“这是什么?” 云芹认出这是她给知知缝的哪吒。 她拿走布偶,说:“你睡吧。” 陆挚没忘记自己装醉,躺下,闭眼。 黑暗里,他嗅到自己身上的酒气,突的,夹杂一股淡雅的香味。 他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似有一瓣花叶意外坠落,划过他的下颌线,停他颈间,温凉,柔软。 激得他脖颈的肌肤,起了一粒粒疙瘩。 陆挚蓦地睁开双眼,瞳孔轻动。 云芹将手抽回,她刚刚给他解开衣襟扣子,透透气,见他眼角微红,她疑惑:“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挚怔了怔,轻轻摇头,再次合眼。 云芹便放下床帐。 她环顾房间,桌上的一个小竹编筐,那是她编到一半的,角落一个衣箱,里面都是她的旧衣服。 一切都没有变化。 若不是床帐里多了个男人,仿佛有一瞬,她回到了四天前,她还没出嫁的时候。 文木花刚安顿好云广汉,来找云芹,云芹方才回过神。 文木花嘟囔:“醉得和死猪似的,男人呐,就是容易惹事,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这边如何?” 云芹:“还好,他睡了。” 文木花舒展胳膊,在小门槛上坐下。 云芹也坐下,将手里的哪吒布偶,递给文木花,说:“娘,你帮我改改这个布偶。” 文木花忍不住笑:“怎么回事,针神娘娘没给你开窍吗,以后要给秀才缝补怎么办?” 云芹比谁都不急:“到时候就会了。” 文木花:“那你也得给我找来针线呐。” 云芹进房间,针线的地方也没被动过,她顺利拿来针线给母亲,想了想,又说:“知知心情不好。” 文木花:“那当然。她想你,这几天都和我睡。” 云芹:“她不嫌爹的脚臭了么。” 文木花:“你爹和谷子睡。” 云芹:“噫。”臭味相投。 她又回眸看了眼身后的房间,说:“我的东西,没有收起来。” 文木花拆手上布偶的线:“为什么要收?” 云芹随口道:“占地。知知的地方少了。” 文木花斜睨她,说:“这是知知的屋子,也是你的屋子啊。” 云芹抬眸。 文木花:“这间房会一直给你留着的,你只是嫁出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以后,我们再给知知弄个新屋。” 她把哪吒的两个啾啾对齐,笑道:“到时候,你可以和秀才经常回来。” 云芹眯起眼睛,看向母亲,又看向那清透、朦胧的屋子。 一刹,云芹忽的反应过来,前几日,何玉娘指着何家侧屋那扇窗户,不是要窗户。 她是要说,那个东北角的侧屋,是她少年时候,住过的屋子。 云芹轻呼一口气,说:“娘,我去找知知。” … 吃过午饭,知知和伙伴在小山坡玩,有小孩问:“知知,你大姐是不是嫁给员外老爷了?” 知知反驳:“不是员外老爷。” 另一个小孩说:“对,不是员外老爷,是一个男的,我看到了,他好高啊!” “他们坐车来的,好有钱。” “你姐夫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给我们看看嘛。” “……” 知知一声不吭。 云芹从屋外走出来,朝知知招招手:“知知,来。” 小孩们见云芹是来找知知的,嘻哈两声,纷纷走了。 知知却赌气似的,假装听不到,她蹲身,拿着一根树枝,戳蜗牛玩。 云芹到在她身旁蹲下,突的,知知把蜗牛戳翻了。 她把头埋在膝间,憋不住哭音:“大姐,你为什么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云芹愣了愣。 知知哽咽:“你和娘亲说,那个秀、秀才家那么好,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她讨厌秀才,就算秀才给她饴糖,她也不想吃。 那是他向她买走她大姐的糖,从此以后,大姐就是秀才的媳妇。 云芹想,原来当时在厨房外,是知知撞倒了柴禾,柴禾被陆挚扶住。 她摸摸知知的脑袋:“嫁人后,是没法随时回来的。” 当日,她不该因为知知小,敷衍知知,说嫁完人就回来。 云芹语气轻缓:“但是,家里还有我的房间,我会回来的。” 知知泪水豆大一般,哭得小脸通红,不敢相信地看向云芹:“真的?” 云芹给知知擦泪,道:“真的。我是云家的女儿,也是大姐。” 不管嫁不嫁人,一直都是。 第8章 不厚道。 … 刚过申时,好不容易的一点晴光隐匿,天色又阴沉下来,隐有下雨前兆。 以防被大雨困住,云芹和陆挚得回去了。 篱笆处,云广汉醒了酒,他挠挠后脑:“女婿啊,我喝懵了,说了一些话……” 陆挚问:“中午我也醉了,岳父是说了什么?” 云广汉一喜:“那没事,醉了好啊,醉了好。” 小燕尔 第10节 他怕自己醉后那句“不厚道”,让陆挚介怀,要是迁怒到云芹身上,他就更该死了。 文木花瞪了云广汉一眼,又问云芹:“东西没落下,都装进车里了么?” 云谷在一旁吭哧喘气,用手做扇给自己扇风:“装了,我装的,累死了!” 文木花给云芹腌了一瓦罐腊鱼肉,几包兔肉,一板糖糕,摘了一大篮子新鲜蔬果,压了七八张炮制好的带毛灰兔皮,厚厚两卷。 文木花检查一遍,对云芹说:“吃的你就回去后自己弄着。兔皮不应季,倒也紧俏,到时你给何家老太太、舅妈和嫂子媳妇,一人一张,剩两张你们留着。” “等到入秋了,裁成衣领,或者靴子,都是好用的。” 又压低声音:“你要不会做,别自己瞎折腾,拿回家,娘给你做。” 云芹说:“好。” 几句话的功夫,和车行约定的时间到了,车夫来了,文木花还是不放心,叫知知:“知知,你去把厨房那个糕……” 车夫瞅车上的东西,“呔”了声:“够多了,再塞下去,小夫妻坐不下了!” 云谷嘎嘎地笑。 文木花催着云芹和陆挚上车:“下次别费这劲租车,走回来也差不了多少。” 云芹小声:“太婆婆出的钱。” 文木花:“下次还坐。” 从云家带的东西占了好些地方,上车后,云芹和陆挚坐得比来时近,车在动,两人的手臂,隐隐有些相贴。 陆挚下意识收着手臂。 云芹从车内看出去,朝文木花、云广汉道:“爹、娘,我们回去了。” 文木花:“快去吧,要下大雨了。” 云芹又和知知道别,知知正抱着那个哪吒布偶,改过的哪吒,也没好看多少。 毕竟是出自她之手。 车轮骨碌,朝着潮湿的乡间野道走去,突的,一道人影狂跑追了上来,云芹从窗口定睛一看,正是云谷。 他跑得龇牙咧嘴,可见使劲。 陆挚也发现了:“谷弟似乎有话说。” 云芹有些惊讶,忙把车帘撩高点:“谷子,别跑了,我会回去的。” 云谷:“大姐!我的哨子!” 云芹:“……” 云芹解下腰间哨子,朝窗外丢给云谷,云谷没接住,哨子飞去后方,他就和狗一样追哨子去了。 陆挚禁不住,从鼻腔间轻笑。 想起中午,他听到的云芹和文木花的对话,他摸了一下自己衣襟处的皮肤,道:“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东北侧屋是母亲从前的屋子,新屋修好后,我们住在东北屋,请表兄表嫂他们住在新屋,可好?” 云芹:“好。” 陆挚愣了愣,他本已想好如何说服云芹,云芹却一口答应了。 不过他很快明白,云芹也猜到,东北侧屋是母亲从前的屋子。 其实,岳父说得没错,陆挚想,这是一场不受期许的婚事,他私心里,未尝没有抱着抱着“将错就错”的念头。 可是,云芹又有什么错。 是他不厚道了。陆挚喉结轻动,许久,微微垂眸,看向身侧的女子。 却不知何时,她已经闭上眼睛,脑袋打着旋轻轻晃悠,车一晃,斜斜靠在他身上。 陆挚愣了愣,没有动。 睡梦里,云芹蹭了蹭他的胳膊和肩膀。 陆挚眼睫轻轻扇动,想放松身体,却越发觉得肢体僵硬。 下一刻,云芹迷迷糊糊咕哝一句“好硌”,她扭过脑袋,“嗒”的一声,靠在车窗处。 这回倒不嫌硌了。 陆挚:“……” …… 这么多灰兔皮,不是一两天能制成,少说攒了也有大半年,想来是云家每次赶集,卖掉旧的,压下新的。 就等着它们派上用场。 何家的女眷长辈,有三人,同辈也有三人。 隔日,云芹拾掇了一下,先拿兔皮去何老太房,送何老太。 何老太屋外,一个白头老妪坐在门口纳凉,一边绣花。 云芹道了声:“春婆婆。” 春婆婆是当年何老太嫁过来时,带来的丫鬟,曾嫁给县里布庄伙计。 奈何丈夫短命,春婆婆孩子也没活下来,她又成了孤零零一人,何老太念旧,她也想伺候何老太,就一直住在何家。 要说何家第二代,着实风光,也曾蓄过奴婢,只是曾是何家靠山的那贵族世家,后来犯了天颜,满门流放。 树倒猢狲散,何家大不如从前风光。 春婆婆见过那种风光,对如今孙辈为了一两间房设计陆挚的事,也十分无奈。 她抬起浑浊的眼睛,得知云芹来送兔皮,说:“老太太在午睡,你把兔皮给我吧。” 云芹应了声好,又将一包油纸包的兔肉,递过去,春婆婆闻到香味,是想吃的。 但想想何老太对云芹的态度,她说:“我老了,嚼不动兔肉。” 云芹打开纸包:“这是炖过的。” 炖煮得软烂的兔肉,剃去所有骨头,浸满鲜香汤汁,油润润的,带着点适口的温度,不用费劲嚼,一抿就满嘴肉香。 春婆婆迟疑了一下,打算上演一场三请三让,道:“我肠胃不好,怕是克化不动……” “好。”云芹把兔肉收了起来。 春婆婆:“……”她怎么不再问一句。 直到云芹走了,春婆婆都有些后悔,这孩子真是,她婉拒两句,就真当她不要了。 偏偏她瞧她那淡定温和的模样,也无有故意的嫌疑。 她把兔皮带进屋子,何老太在床上起来:“刚刚谁来了?” 春婆婆:“陆挚那新妇,扯了个兔皮来,你可要裁成抹额?” 何老太郁闷,对这外孙媳妇自是没有满意的,她躺下,叹口气,没应答。 春婆婆劝不动,只好将兔皮先收起来。 … 送完何老太的份,云芹先去西边的院子送。 何家两房,何大舅一家八九口人住西边。 二房的何善宝是陆挚表兄,准确来说,是三表兄,陆挚上面还有两个表兄,都是大房的。 大表兄年二十九,读书十几年,资质虽远比不得陆挚,却也已过了县试、府试。 本朝院试三年两考,今年正有院试,大表兄有望考取秀才功名,比父亲何大舅的科考路,顺利许多。 于是,年头何老太千万托关系,将他送去阳河县县学读书,逢年过节才回家。 大表兄娶的,是长林村韩保正的侄女韩银珠,她留在家中照顾孩子,伺候婆婆,料理家务。 云芹先给大舅妈送了皮,再去韩银珠的小屋子。 韩银珠一双吊梢眼,面颊长,人生得瘦削,穿着一身茶色云纹夏衫,正在喂儿子吃红豆羹。 见是云芹来了,她放下汤勺,让儿子叫人:“这是你陆婶婶。” 这是何家重孙里的长男,今年也七岁了,生得十分壮实,他“哼”了声:“我不叫,就是个借住的。” 韩银珠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云芹觉得这是事实,这些话她从不上心,便给了韩银珠一张兔皮。 灰兔皮毛打理得十分柔软,鞣制得好,拿在手上片刻,手心就焐热了。 韩银珠爱不释手的,道:“亲家真是客气,这么好的皮,多少值四百文了吧?” 云芹:“淡季只要三百文。” 她那表侄也摸着兔皮,嚷嚷起来:“是兔子,娘,我也要,我也要!” 韩银珠本来想好,要拿这兔皮给丈夫做一个手炉套子,再一副护膝,过了院试,还有乡试,都在秋天,可不好熬。 儿子这么一闹,她立时为难,看了眼云芹。 云芹手边卷着几张皮,显然要给何家的长辈、嫂子都送一张。 韩银珠哄着儿子:“可是娘也只有一张皮,那些皮,都在你表婶娘那。” 儿子:“我要,我就要!给我!” 韩银珠又瞥了云芹一眼。 只是,但任由儿子哭闹,云芹只拿着她桌上的红豆糕吃,一边脸颊嚼动着,一边瞅着她儿子哭。 她不嫌吵,眼底有几点观察。 韩银珠不合时宜地觉得,她像在看猴子。 等不到云芹回应,韩银珠只好把大女儿叫进来,带走哭闹的儿子,她理了理衣服,道:“唉,重孙辈里数他最皮,叫我们给宠坏了,你别见怪。” 云芹心说是有些。 韩银珠又摆弄着兔皮,转移话题说到:“你知道你三嫂子邓巧君她娘家,在她家当地是富户吧?” 小燕尔 第11节 云芹:“嗯?” 韩银珠娓娓道来:“她家从前和我们何家一样,都是给那士族大家做活计的,不过,邓家比何家有运道。” “到现在,那士族大家还屡有人才登科,靠山不倒,他们混得比我们好多了。” 云芹吃着红豆糕,轻点点头。 韩银珠说:“邓巧君从小见过的好东西多,你这兔子皮,她也不稀罕,送了不如不送,免得叫她丢了,多浪费。” “你看你表侄又吵着要,不如……” 韩银珠没诓人,几日下来,云芹当然被邓巧君甩过脸色。 邓巧君如此不讨喜,把她那一份兔子皮给大房表侄,既不浪费,又能全了表侄的意愿。 大家都欢喜。 只不过,邓巧君很公平,她不止对云芹这样,还给陆挚脸色看,给何善宝脸色看,给何玉娘脸色看,给何二舅妈脸色看。 云芹咽下红豆糕,声音平和,道:“大家都有,不能独她没有。” 韩银珠嘴角的笑,微微顿住:“这么贵的皮,三百文,你就不怕她丢了……” 云芹道:“送归送,她怎么处理,是她的事。韩嫂子若想要,可以问她。” 想到邓巧君的性子,她好心留了个建议:“多问两遍,说不准呢。” 韩银珠:“……” 第9章 延雅书院。 韩银珠摆摆手,摇头道:“我只是说笑说笑。” 云芹捧场地笑了两下。 韩银珠:“对了,前几天你才来,我们便也没说,实则家里人口多,就雇一个厨娘忙不过来,如今咱两房人轮流,每天两人结伴,去厨房做饭。” “你和陆表弟吃家里的,以后劳烦你和你邓嫂子一道,我们单日,你们双日,怎么样?” 这事大舅妈也和云芹提过,云芹应了下来。 吃了两块红豆糕,云芹告辞,去找二表嫂等人送兔皮,倒也没遇到别的难事,暂且不赘述。 目下,韩银珠收了笑,面色沉默。 原先以为这个表弟媳,出身贫中之贫,应当没什么见识。 加上邓巧君那脾气,韩银珠自信只要两三句,就能说动云芹,让她主动把邓巧君那一份给她。 这样邓巧君就算事后知道要闹,也是闹云芹,不关她的事。 韩银珠自己也不必为难,该把皮给丈夫,还是儿子,一举多得。 但云芹两三句就推了回来,还把她堵得无话。 韩银珠后知后觉,越想越恼火,屋外,传来大女儿何桂娥的哭声、儿子的叫嚷声。 韩银珠心烦,拿着掸子出来:“吵什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儿子:“都怪大姐!” 何桂娥一悚,压低哭声,弱气地说:“娘,弟弟要打我。” 韩银珠用掸子指着她:“那你让他打不就得了。蹲下,哭什么哭?” 何桂娥十二岁了,比弟弟高得多,只得她蹲身挨打。 她挨着疼,听拳头捶自己后背心的闷声,眼泪一滴滴掉到地上。 …… … 长林村西,一座新盖不久的茅屋,挂着一块“延雅书院”的牌子。 字是陆挚写的,拓印后雕刻得极为精细,与这茅屋格格不入。 时辰到了,稚童们与夫子道别,三三两两背起书箧,安安静静的,从敞开的大门离开,再撒丫子跑走。 陆挚收好东西,就看好友姚益提着一个桶,装着一条鱼,晃悠悠来了。 不待陆挚询问,姚益笑说:“我来看看我的书院如何了。” 看着小茅屋,陆挚对“书院”二字不置可否。 姚益是延雅私塾的主人,陆挚的东家。 他是建泰年生人,年二十有八,不是长林村人,乃成都府人士,和陆挚是在盛京相识,算昔日同窗。 这位同窗去岁也中举,不过是排名倒数第一。桂榜并无排名,只分正榜副榜,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倒数第一? 原来,当时正榜一出,便有举子乐极生悲,出了意外一命呜呼,姚益从副榜替补上去,方知自己是正榜倒数第一。 因正榜第一称解元,他常以“同解元”自嘲自解,才和陆挚相识。 如不出意外,今年四月,他们也该同进会试考场。 但就是出意外了,本朝第一起科举舞弊案,就落在他们这一科,皇帝老儿震怒,一句话,他们全成落第秀才。 姚益自怨自艾,原先以为中举是运气,方知不如不中。 众举子们也颇有自伤者,唯陆挚,得到消息后,漏夜他独自收拾东西,带着病重的父亲和母亲,离开盛京。 若不是姚益夜不能寐,夜里访友,倒还真会和陆挚就此别过,不知何年能再相见。 见陆挚如此慨然,姚益释怀了,不再纠结功名。 他自觉天赋一般,能中一次举,是祖上高香烧了几百根,此生不可能再有运道中一次。 也还好,此路不通,他却有些家底,得以挥霍。 得知陆挚父亲病重,他离开,是要为父亲寻医问药,姚益慷慨解囊。 遗憾的是,陆父急病,药石罔效,甚至没撑到十一月,人就走了。 陆挚一边安顿母亲,又办了葬礼,姚益多有相帮,二者关系愈发笃厚。 再后来,姚益回成都府过年,不堪家人烦扰,便来长林村寻陆挚,阴差阳错中,留下来办私塾。 姚益示意他手上的鱼:“赶早我去县里买东西,看到好肥一条鱼,就提回来了,送你的大婚贺礼。” 陆挚接过桶:“劳烦你了。” 先前,陆挚和姚益告假,说是要陪新妇回门,姚益方知陆挚居然偷偷办了婚事。 他嘴上嚷嚷陆挚不够义气,成亲前也不告知他一声,实则细想,此事大概并非陆挚本意。 事已至此,姚益对“弟媳”是好奇的。 原先盛京的先生,十分看好他,以陆挚当时的名次,给老师或者座师当女婿,绰绰有余。 自然,陆挚从未在他面前说这些,是姚益自己猜的,也由此,他猜测陆挚这媳妇,并不如意。 可惜昔日意气风发,却一朝落拓。 他突的摇摇头,对陆挚说:“不容易啊。” 陆挚:“……” 陆挚对姚益这种话里有话,并不感兴趣,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收了感慨,姚益又拿出一锭五两银子,说:“这是你这月的束脩。” 陆挚:“怎又是这么大的银子。” 姚益:“我懒得去切了,你拿回去切,找还我就是。” 姚益出资建书院,刻牌匾,寻生源,作为东家,给陆挚一月二两银子的束脩。 虽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夫子的束脩,但在整个阳河县,是首屈一指,何况陆挚在这之前,并无教授经验,算不得老学究。 起先,陆挚不想占好友便宜。 倒是姚益一请再请:“冲着你的名次,请你当个私塾夫子,也是我占你便宜。” 加之陆挚为给父亲看病一事,问姚益借了不少钱,不好一直不还这份人情,便答应了。 不过,陆挚每个月束脩只收一两,够何玉娘快快乐乐吃好喝好,剩下的一两多银子,就还给姚益抵债。 姚益性懒,常给陆挚一锭五两,让他回去用戥子量,还个四两。 陆挚便收了银子:“明日,我拿四两碎银还你。” 姚益:“你是学富五车,我是钱富五车,不急。” 陆挚笑了下,道:“多谢延雅兄。” 姚益:“客气。若是没有碎银,你的墨宝,也是能抵得的。” 陆挚:“那不过是从前大家情面难却,少施面目。况如今,恐也并无闲情,作不出好画。” 姚益难免可惜,他举业不行,还是有远略的,之前在盛京,陆挚的笔墨隐有盛况。 偏他从不轻易赠人笔墨。 他还想趁陆挚缺钱,攒点他的墨宝,以备来日。 既然陆挚都这么说了,姚益没强求,笑道:“行吧。” 第10章 我洗过。 … 陆挚回到何家时,又是暮色四合。 他先将把鱼拿去厨房,用水养着,再折去何老太的屋子。 何老太和春婆婆边赶蚊子,筛着带壳花生,弄了一簸箕,趁这两天气候好,曝晒了花生,能存久一点。 小燕尔 第12节 陆挚进屋,唤了声祖母,何老太乐呵呵道:“阿挚来了,春溪,房里我留着一碗蛋羹,你去拿来。” 春婆婆应:“好。” 陆挚已经吃过了,私塾离何家要走近半个时辰,这段时间他没浪费,边打理脑海的知识,边吃烧饼干粮当晚饭。 而何老太怕苦着他,总给他留饭菜。 拿来蛋羹,何老太又抓了一手花生,塞给陆挚,让他配着蛋羹吃。 陆挚双手接下来,道:“祖母,原先东北侧屋,可是母亲的屋子?” 何老太一愣,道:“是,玉娘同你说的?” 她以前还是何家媳妇时,春婆婆就带着何玉娘,住在东北角的屋子。 陆挚“嗯”了声,母亲很早就说过很多遍,是他一直没反应过来。 他又说:“那新屋正建起来,我想,母亲恋旧,况且原来也是我多有叨扰表兄表嫂,到时候请他们搬去新屋,我和云芹,还住在那屋子。” 何老太:“算不得叨扰,本来就是你母亲的屋子。但那是新屋子,老屋怎么能和它比,你媳妇能同意?” 陆挚:“她知道的,”顿了顿,他剥了几个花生给何老太,说,“她很好。” 何老太:“她当然‘好’,这门婚事,她真是捡了个大漏!能不好好伺候你?” 她怕说出来惹陆挚忧心,都不用托人探听,云芹本也没名声。 陆挚:“祖母,她也是无辜的。” 何老太恨铁不成钢,叹气:“不怪你,是你娘把你教得太好。” 人总是年纪越大,越固执己见,一意孤行。 陆挚知晓何老太的性子,若要叫她短时间内,改变固有的想法,只会徒生争执。 遂吃过饭,往东北屋去。 …… 夏日炎热,洗浴的时候,若是用凉水,有些体弱的会风寒入体。 所以每过两天,何家的厨房会多废点柴禾,烧一大锅热水。 每人可分得半桶热水,用热水兑凉水后,水温温凉适中,在这夏日里,够大家洗个全澡。 侧屋里,酉时过后,才吃了饭,云芹早早提一大桶热水来,再拿出皂角,望着粼粼水面,眼底几分兴意。 之前在云家,夏天的话,家人都是四五天洗一次全澡,或者上山当天实在弄得太脏了,才能洗澡,平时便是借着炉灶余温,拧个布,擦擦身子便得了。 实在是柴火得用在刀刃上,留给漫长的冬天取暖。 自然,她嫌脏嫌热,会在山上清澈的溪泉里,偷偷洗凉水澡,但不能被文木花发现,会被骂。 现在能两天洗一次,还有干净的皂角,不用掰成指甲盖大小去用,这一刻,云芹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先把半桶热水兑井水,叫何玉娘来。 何玉娘能自己洗身子,不过她不会自己洗头,春婆婆跟云芹说,要替她洗个头。 春婆婆还特意叮嘱过:“玉娘怕水,每次洗头都闹。” 云芹给知知洗过澡,但何玉娘不全然是小孩。 何玉娘一看到梳头的篦子和皂角,就扭过脑袋,不肯动。 云芹问:“婆婆为什么怕水?” 何玉娘睁着空茫茫的眼睛。 等了好一会儿,云芹本以为何玉娘不会答了,她突然指着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难受。” 云芹想,是耳鼻目进水了。 大抵和洗头时候的姿势有关系。 从前是春婆婆给何玉娘洗头,春婆婆年纪大了,只能坐杌 子上,用小桶给何玉娘洗头。 何玉娘脸朝下,趴在桶沿洗头,水流到她眼睛鼻子,春婆婆察觉不到,她又表达不甚清晰,只能嗷嗷闹。 换个姿势就好了。 云芹:“你等一下。” 她搬来屋中唯一的高凳,卷了顶被子当腰靠,让何玉娘背对着水,后脑勺枕着浴桶边缘。 何玉娘仰头瞧云芹,倍感新奇,咯咯笑了一下。 只是,当云芹拿着瓢子舀水,温水接触到何玉娘头皮,何玉娘立刻闭上眼,屏住呼吸,紧张得死死皱着眉头。 她等了许久,预想中,呛到鼻子的酸疼,并没有出现。 倒是一只手指,轻轻弹了下她的眉心。 何玉娘睁眼,一脸疑惑,很快,云芹揉捏她的头皮、搓洗头发,她便舒服地“哇”了声。 何玉娘有不少银发,但头发顺滑,洗起来也不累。 不多时,云芹避开她耳朵,用水冲了三遍她的头发,彻底干净了,再拧成一股,示意何玉娘:“可以起来了。” 何玉娘眯着眼,咕哝一句:“再洗一次。” 云芹:“一次二百文。” 何玉娘:“阿挚有,阿挚给。” 云芹:“是是,那等他回来再说。” 何玉娘嘟着嘴,不情不愿被云芹薅了起来。 等她洗过澡,云芹倒了水,把剩下的半桶热水兑凉水。 云芹“吁”了一口气,潜到水里,扑棱扑棱,痛快地洗了个澡。 “……” … 陆挚回到东北屋时,何玉娘在屋外散发乘凉。 她一看到陆挚:“二百!” 陆挚:“?” 但看母亲穿着整洁的衣服,眉宇柔和,似乎回到从前,让陆挚些微晃神,再一想,这几日以来,也没怎么听到母亲哭闹。 陆挚笑了笑,蹲身问何玉娘:“娘,云芹呢?” 何玉娘:“洗澡了。” 他进屋前敲门,没得到回应,等了会儿再进去,却有一桶温水,今日本该是他去提水的。 她去别处洗澡了? 陆挚试试水温,这水再不洗,得冷透了,他用水拧了条自己的布巾擦脸。 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仿佛掠过水面的细碎花瓣。 陆挚蹙眉,又疑心是自己嗅错了。 身后,门扉一动。 他拿着布巾擦脸转过身,是云芹回来了。 她单手拎着半桶热水,站在门口,半干的湿发披在她左肩,眉眼干净明丽,朱唇轻启,看着陆挚手中湿漉漉的布。 她“啊”了一声:“那水,我洗过。” 陆挚:“……” 作者有话说: 陆挚:这是什么,老婆洗澡水,吨吨一口,这是什么,老婆洗澡水,吨吨一口,这是什么,老婆洗澡水,吨吨一口(x) 第11章 赚钱好多。 陆挚手上的巾帕蓦地滑落,掉到了水中,飞溅出几滴水,一滴水珠弹到他侧脸颊,近乎冰的。 这么小的一滴水,也是她洗过的,曾包裹过她的肌肤。 他突的低头,想去捞那条沉入水面巾帕,指尖却停在水面。 房中寂静。 云芹想等打完水,再把自己用过的倒了,没料到陆挚这时候回来,还误用了。 她也赧然,陆挚和云广汉、云谷不是一样的习惯,那俩十天不洗澡也无所谓,相比他们,陆挚是十分爱干净了。 迄今为止,她从没在他身上,嗅到什么奇怪的臭味。 现在,他居然用脏的洗澡水擦脸。 他应该生气了,她想,耳廓都是红彤彤的。 见她提着水桶一动不动,陆挚倏地回过神,打破了安静:“我来就好。” …… 云芹出去后,陆挚将身体沉入浴桶。 许久,水面咕噜咕噜冒泡,他浮出水面,长长喘了一口气。 比起平时,他洗得久了一些,待得热意消散,他出来泼水,云芹和何玉娘盘腿坐在廊下,叽叽咕咕的。 何玉娘头发已经干了,云芹坐在她身后,动作慢条斯理地,给她扎辫子。 何玉娘:“好了没?” 云芹:“没。” 何玉娘扭了扭肩膀,说:“我想动。” 云芹按住她:“不准动。” 小燕尔 第13节 何玉娘重新问:“好了没?” 云芹:“还没。” 她回话前,轻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被何玉娘的问话打断后,她续上音调,继续哼。 终于在最后一次何玉娘问,云芹也编得累了,索性瞎收了个尾,轻拍她肩膀:“好了,去照照看。” 就着些微烛光,何玉娘趴在模糊的镜子前,看着扭曲的辫子,瘪瘪嘴:“丑。” 云芹承认:“确实。” 可能是她承认得太坦然了,何玉娘突然觉得这也没什么,丑就丑,她抱着镜子兀自玩头发了。 云芹看了眼屋内,干干净净的。 陆挚不是四肢不勤的人,相反,他手脚也快,这么一会功夫,就清理好了房中积水。 他唤了她,说:“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母亲。” 云芹感觉还好,但陆挚觉得辛苦,她顺着他的话:“是有点。” 陆挚:“……” 他蜷起手指放在下唇,轻咳一声:“日后下学,我会更早一点回来。” 云芹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说不辛苦了。 她今天去厨房舀两人份晚饭,其中一份是何玉娘的,不过,何老太把何玉娘叫去她那边吃饭了。 所以何玉娘那份,在她肚子里呆着。 以后陆挚早点回来,就能吃到这份多出的饭。 她有一点吃白食被抓到的难为情,“唔”了声。 突然,何玉娘抛下镜子,指着陆挚说:“二百,阿挚给二百。” 这是母亲第二次这么说了,陆挚疑惑,云芹噗呲一笑,说了她先前和何玉娘的玩笑话。 既然说到钱,陆挚从旧衣兜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云芹:“这是家用……”其中有一两银子是我们的。 后半句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云芹捧着那锭银子,明澈的双眼像是塞满星星一样,亮闪闪的。 这是云芹第一次见完整的五两银锭,拿在手里凉嗖嗖,沉甸甸。 更重要的是,它不是像从前那样,被云广汉从臭皮靴里掏出来,而是香香的钱味。 她拿着它在手里翻来覆去,好奇而兴奋地观察着,说:“你赚钱好多。” 陆挚到底心虚了,解释:“我一个月得二两银子,因旧年欠了朋友些看药钱,每月还他一两,所以,只有一两。” 云芹望住他:“那这一锭,不全是我们的吗?” 陆挚道:“……是。” 云芹捧着银子,欢欢喜喜进房间了。 后面,陆挚摁了摁自己额角。 屋中亮起光亮,将烛台拿到桌前,他从竹编笔筒里,挑出那根甚少使用的狼毫笔,铺开一张三个铜板的阳河县造纸。 纸略有些粗糙,却也比他平日用的,好得多。 那张简陋的桌上,摆着一个素色陶盆,装一半清水,倚着四、五枝月季花。 绿色枝叶横斜,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晕染一圈胭脂色。 月季花是母亲在外祖母的小花圃里摘的,家里只有她,能随心所欲动老太太精细养的花。 从前何玉娘摘来的花,也放在屋中欣赏,却不似今日,看着像是随心所欲,交叠的花朵,却异样的和谐。 仿佛她们不是被从枝头请下来,而是原先就生于陶盆之中,错落有致。 烛灯轻晃,陆挚以笔舔墨,悬笔落画。 帘布那边,云芹和何玉娘说话:“……虽然这辫子不好看,但你忍了那么久不动,也很累,不拆了。” 何玉娘被说服了:“好吧。” 这样,云芹就不用特意给她拆头发、通头发,省了不少事。 何玉娘又说:“我不想睡觉。” 云芹:“我想。” 何玉娘:“你不要睡,陪我玩。” 云芹:“我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待陆挚停笔,耳畔再没有细细碎语,空气中凝滞着花香,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一看天色,已然亥时。 他忘了时辰,不必看,云芹和母亲也都睡着了。 他记得,她不习惯夜里还有光。 陆挚连忙放轻动作,将画用笔筒压着晾干,卷起一沓大字,端着烛灯,轻声掩门。 到屋外,他捡了块地坐下,就着月光与烛色,悄声检查学生课业。 …… 夜里,何善宝擎着灯,悄悄回家。 早上他去县里找人吃酒,一个不留神,在外面逗留到现在。 进了小院落,他发现陆挚在外面,很是吓一跳,嚷嚷:“陆挚?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饶是还有好几步的距离,陆挚也能闻到何善宝身上的酒味。 他屏了屏息,压低声音:“烦请表兄小声一些。” “哦,”何善宝打个酒嗝,摆摆手,“知道了。” 待他进了主屋,兜头就是邓巧君一顿鞋底:“何善宝!你还知道回来!” 何善宝:“嘘,嘘!秀才在外头,方才还叫我小声呢!” 提到陆挚,邓巧君注意被转移:“他在外面?难怪我总觉得外面有点光。” 她悄悄到窗口,陆挚身影处在灯火融融里,青年眉宇细腻俊美,执纸张的手,都被光照得如玉清雅。 邓巧君怔然。 何善宝凑过来:“这么晚了,他为什么在外面。” 邓巧君眼角余光扫到身边,才刚看了陆挚,她忽觉不忍细看何善宝。 有种想把他赶出去的冲动。 她推开何善宝,用手扇扇何善宝身上的酒味:“我哪知道。” “对了,”她说,“傍晚时,老太太叫我去说,以后我们住新屋子,我知道你手上藏了些钱,都拿出来用吧。” 前头二房出了三四十两,邓巧君觉得太多了,现在房子要给自己,她就嫌少了。 怕七八十两的屋子不够好。 何善宝惊喜:“真的?” 能住新屋当然是好,可他不太敢相信,道:“老太太怎么可能让我们住新的?” 何家上下老小都知道的,何老太偏疼何玉娘,这新屋原来也是诈了两个儿子,专门给何玉娘的。 邓巧君:“我骗你不成,就是秀才提的,老太太才答应。” 何善宝欢喜:“那我要建个书房,我县里的朋友都有书房……” 邓巧君听笑了,啐他:“就你大字不识几个,要书房?做你的大梦,还是说,你想滚出去同秀才一起喂蚊子?” 何善宝悻悻:“不敢不敢。” 这么说着,邓巧君恍然大悟,小声:“你表弟是不是被云芹赶出来的?” 何善宝:“什么?” 这几日,云芹和何玉娘相安无事,邓巧君难免奇怪,现下,终于有云芹是悍妇的佐证了。 她赶紧说:“云芹难道肯住旧屋子?定是秀才擅自同老太说,要换屋子,云芹知道了,把他赶出来了。” 何善宝顿觉有道理。 老实说,后来见过云芹后,他再没觉得对不起陆挚,心里十分发酸,要不是他撮合,陆挚哪会娶到这般好容貌的姑娘。 偏偏陆挚不以为然,待他十分冷淡。 前几日,何善宝和县里的几个朋友,吹嘘自己有个秀才表弟,大家起哄要认识。 他去问陆挚,却被陆挚以私塾繁忙为由,推拒了。 叫何善宝好没脸。 于是何善宝身心舒畅,幸灾乐祸起来。 他媳妇这样的脾性,已经够泼辣的了,何况有悍妇名声的云芹,长得好看顶什么用。 倒是邓巧君突的冷笑,她虽往日对陆家母子多有不满,但一码归一码,凭什么云芹敢把人往小院赶? 她嫁进来两年了,没这么对何善宝,才刚嫁进来的,却这么嚣张。 那云芹,还真当她自己是个宝不成? … 作者有话说: 【那云芹,还真当她自己是个宝不成?】 云芹:[奶茶] 陆挚:她是! 小燕尔 第14节 第12章 糖糕。 …… 鸡鸣几声,天光漫过屋檐,又是新的一日。 陆挚起得比鸡早,早就收拾停当,去私塾了。 今天轮到云芹邓巧君去厨房帮顾,云芹比平时早醒一些时刻,简单挽起头发,她出门打水,碰到邓巧君。 邓巧君平时当没见到她,今日却突然嗤笑:“你倒好,霸着一张床,昨晚睡得可舒服?” 她以为何玉娘自己睡,云芹和陆挚一张床,云芹既把陆挚赶出来,岂不是自己霸着一张床。 云芹不解,倒也如实应到:“舒服的。” 邓巧君一时语塞。 不多时,云芹洗漱完毕,到了院落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邓巧君冷着个脸过来。 看何玉娘在,她撇嘴:“这是要去厨房,你带她做什么?” 她语气重,何玉娘抓着云芹袖子,躲在她身后。 云芹只问:“家里不让婆婆去厨房吗?” 邓巧君:“太婆婆那么偏心,家里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 何玉娘不懂。 云芹对何玉娘解释:“家里什么地方,你都能去。” 何玉娘又高兴了,朝邓巧君嘿嘿笑了两下。 邓巧君暗骂一句傻子。 厨房靠近西院,砌了两处灶台,有些挤,却也井井有条,几人到厨房,厨娘胡阿婆已经备了菜,锅已经上汽了。 这胡阿婆也是何家的老人力了,生了个不孝儿子是无赖,总是为了钱打她,原先过得十分艰辛。 何老太不忍,在厨房旁边围出一方地,供她歇息,胡阿婆若无旁的事,就留在何家住着,一月领半贯的工钱,说是厨娘,但扫地盥洗,什么杂事都做。 她有一只眼睛不好使,看人总半侧过脑袋,手脚却极为利索,做事也很细心。 何家人口多,每个人、每个院子分多少吃的,她都了然于心。 之前云芹和陆挚成亲第二天,被锁在东北屋出不来,是胡阿婆发现多出一份早饭,算了算那天陆挚休沐却没来领,她去查看情况,方把他们放出来。 胡阿婆指着一个木桶,对她说:“昨天陆老爷提了条鱼来,这是你们屋的。” 何家厨房包揽了家中所有人吃食,除了何老太,谁有什么要吃的,得自己加钱买,或者加菜。 像陆挚带回来的鱼,就默认是云芹和陆挚的。 桶不大,云芹一打眼过去,不由倒吸口气:“好肥的鱼。” 那条鱼有她半个手臂长,沿着桶壁卷起来,满满当当的,白目圆睁,两腮在水下有规律地摆动着。 何玉娘也凑过来一瞧,耸然一惊,吓得躲远了。 胡阿婆笑着说:“是鲩鱼,很大哩,又活泼,我昨晚也吓一跳,还得找个盆装满水,压在桶上,免得它跳出来。” 胡阿婆问云芹:“你会杀鱼么?” 云芹:“会。” 胡阿婆:“那成。” 何玉娘挨过最开始的惊惧,脚步又蹭了过来,在旁边瞅着大肥鱼。 云芹朝她招招手:“要来摸摸看吗?它不咬人的。” 何玉娘的好奇心终究占上风,她蹲身,伸出手摸了鱼鳍,突的,云芹两只手捞起半条鱼,作势要丢到她怀里。 吓得何玉娘:“啊啊啊!”气呼呼跑走了。 云芹笑得跌坐在地。 胡阿婆:“……”这俩都是小孩。 她们说得鱼多大,邓巧君听得心痒痒的,可她又不愿拉下面子,去凑热闹,不由兴致缺缺。 不过,她今天本就没打算在厨房干活,来一趟做做样子就得了,因为她得出门,跟娘家要点钱打新家具。 以前云芹没进门前,是她和何善宝的亲妹妹们来厨房。 那时,她也总是想走就走,把活都丢给几人,她可是低嫁,这何家,除了何老太,没人敢指摘她。 于是此时,她如往常用水洗过手,对胡阿婆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胡阿婆却也习惯了,没说什么。 云芹正在备案板菜刀,捋袖子。 邓巧君吩咐云芹:“云芹,早午饭就你做……” 下一刻,只看云芹突的从桶里,拎着鱼的两腮,拔出那条肥硕的鱼。 那鱼翻着的白眼,疯狂摆动鱼尾,果然巨大,令人心惊。 邓巧君一骇,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 “啪”的一声,大鱼砸到案板上,疯狂挣扎,云芹用刀背敲了下鱼头,刀锋倏地一转,切开鱼腹,三下五除二,掏出内脏苦胆。 血淋淋的血水,沿着案板嘀嗒落下。 胡阿婆:“哟。” 邓巧君:“……” 紧接着,云芹大刀霍霍,刀锋下鱼鳞噼里啪啦地飞,再沿着鱼刺生长方向,切块。 动作迅疾,连胡阿婆这种厨房老手都惊住了。 这么大一条鱼,就是她处理起来,也未必有云芹这么果断,而且她最清楚,那把刀有一个月没磨,远不像云芹使起来那么锋利。 邓巧君盯着那条鱼,不,已经是分开的鱼肉了,新鲜的鱼肉,还在抽搐。 她脸色变了又变。 直到云芹横搁菜刀,发出“嗙”的一下,邓巧君才骤然回过神。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攒了一手的手汗。 云芹用巾帕悠然擦擦手,抬眼问邓巧君:“表嫂刚刚叫我?” 邓巧君:“没、没事……” 云芹也没多想,收拾残局,刚刚要杀鱼,怕吓到何玉娘,所以把何玉娘吓跑了,现在鱼杀完了,血水也收拾完了。 她叫邓巧君:“你先看着厨房,我去看婆婆在哪。” 邓巧君:“……好。” 胡阿婆低头调馅料,克制不住肩膀微微耸动,邓三媳妇也有一日被镇住,遭人使唤! 等云芹哼着曲儿,踢踏踢踏离开厨房,邓巧君才松一口气,却又十分懊恼,她也不是没见过人杀鱼杀鸡,怎么这次就怕了? 真是莫名其妙! 她刚要甩手不干,胡阿婆把那巴掌大的鱼头,放到案板上,好巧不巧,鱼头的一只死鱼眼,正盯着她。 邓巧君又想起云芹杀鱼的样子。 一刹,她的气焰就灭了。 她心内压抑着不爽,却也一边干活,好在,云芹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胡阿婆:“姑奶奶去哪了?” 云芹笑了一下:“在外祖母那。” 胡阿婆又说:“你这个鱼处理得很好,应当没什么腥味,你要怎么煮?” 云芹:“鱼头熬汤,鱼下水熬粥。” 她想了想,也有些馋了:“鱼肉一些咱烤了,一些清蒸,剩下一些做鱼糜。” 胡阿婆也觉得这样最好,可见云芹这是个会吃的主。 她笑道:“得嘞。” 这时,厨房外,传来一个女孩弱弱的声音:“胡厨娘,你在吗?” 她声音太小,一开始没人听到,直到叫了两三遍,几人才听到,邓巧君便说:“我出去看看。” 原来是韩银珠的大女儿何桂娥。 见是三婶邓巧君出来,何桂娥天然地怵长辈,说:“三婶,弟弟想要吃糖糕,我娘叫我来拿一块。” 话没说完,就叫邓巧君打断:“不着急回去吧?” 何桂娥摇摇头:“三婶,我不着急,我娘还让我把早饭提过去。” 不过早饭还没做好呢。 邓巧君一喜,她终于有了个脱身的理由。 她忙把围裙解下,递给何桂娥:“侄儿,我今日还有事忙,今早就你替我。” … 何家的早饭,大人每人两个馒头,两个素馅包子,一碗稀饭配腌菜或者别的小菜,小孩是馒头包子减半。 何桂娥进屋时,云芹和胡阿婆在揉面,厨房里热火朝天的。 她低着头,小声唤人:“阿婆、陆婶娘。”又解释了自己替邓巧君的事。 还是叫邓巧君跑了,胡阿婆笑着摇头,说:“我这边馒头好了,你帮你婶婶包包子吧。” 何桂娥洗手,应了声:“诶。” 云芹侧眸,看着小小瘦瘦的女孩。 她们见过几面,最开始她得知何桂娥十二岁,有些惊讶,因为何桂娥太羸弱了,头发黄黄的,四肢细细的。 小燕尔 第15节 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刮到天上当风筝。 云芹自己十二岁时,已能背着知知,拎起七岁的云谷当风筝放飞。 许是云芹目光坦然直白,何桂娥陡然害怕自己犯错,她低着头,声音仿佛快要哭出来:“婶、婶娘,我来包包子。” 云芹拧了一块小小的面团,递给她:“给你玩。” 何桂娥:“啊?” 云芹朝她笑了一下:“我一人就行。” 何桂娥:“……” 她捏着面团,有些走神,是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好啊,陆婶娘会不会跟娘告状,说她偷懒? 她浑浑噩噩、心惊胆战的捏着面团,不过,面团确实挺好玩的…… 不一会儿,早餐好了,各院各房的人,也陆陆续续来拿早饭。 云芹熬的鱼糜也好了,挑了鱼刺的肉,剁得细腻绵柔,和了盐,捏成指头大小,滚水下锅,细数数息后捞上来。 她和胡阿婆各自尝了一个,肉紧实弹牙,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何桂娥咽口水。 云芹舀了一勺,递给何桂娥:“你尝尝?” 何桂娥连连摆手:“不用了。” 她得赶紧回去,要是敢在这里吃鱼糜,耽误了时间,韩银珠会发火的。 她倒也没忘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对了,我娘要糖糕……” 何家现在小孩多,每个月每个小孩,都能得一块糖糕。 云芹问了胡阿婆糖糕的位置,在里头的橱柜里,胡阿婆说:“刚好剩下一块,晚点我再去添置。” 云芹上回她回娘家,文木花给了她一板糖糕十二块,她和何玉娘吃得只剩几块了。 她从身上荷包,又取出一块,合计递给何桂娥两块糖糕。 何桂娥道:“婶娘,弟弟吃一块就好。” 云芹:“你呢?不喜欢糖糕吗?” 何桂娥:“……” 云芹把糖糕放到她手里:“拿去吃吧。” … 作者有话说: 云芹:女孩就要多多吃东西[星星眼] 第13章 热。 辰时,天色大亮,春婆婆优哉游哉,从老太太房中溜达出来,拐进西侧院子的近道,朝厨房走去。 她走得慢,远远瞧见韩银珠的大女儿挎着篮子,走路一蹦一跳。 突的,女孩停下脚步,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糖糕,珍惜地舔了两口,又包好了放回去。 春婆婆纳罕,何老太这个孙女性子弱,十分内向,畏畏缩缩,很不得何老太的喜欢。 倒是没想到,有这般活泼的时候。 这时,何桂娥也撞见春婆婆,立时就束手束脚,小声喊了句春婆婆。 春婆婆道:“看着点路啊。” 何桂娥腼腆地点点头。 … 且说春婆婆甫一踏进厨房的小院,就嗅到一股鲜甜的鱼香,嘴里生津。 她好奇地在厨房左右瞧瞧:“今日谁加菜了?” 胡阿婆一边给她盛稀饭,一边说:“陆老爷家的呢。” 云芹也说:“是我们屋子。” 春婆婆多少算半个长辈,不好主动叫小辈送吃的,再说这是云芹,被老太太知道了她讨吃的,定要指着她鼻子骂。 不过要是云芹主动给,就不一样。 但上回,云芹问兔肉的时候,她婉拒了两次,恐怕云芹这次不会再问。 一时,春婆婆心内宛转,有些失望地收了竹篮子,正要回去。 突的,云芹叫住她:“春婆婆,鱼糜嚼得动,好克化,你要不要?” 这些正是之前春婆婆推拒兔肉的理由,原来她先把这些理由想了,才问出口的。 春婆婆一喜,这回可不敢拿乔,当即说:“要的,要的!” 竹篮子里,多了一个用白陶碗装的鱼糜,五六颗小鱼丸凑到一处,汤面浮着一把葱花,像是小青萍。 回到何老太房中,春婆婆一一摆出食物,看到这鱼糜的时候,她顿了顿,取出来,放在她自己碗边。 何老太撕馒头,沾稀饭汤水给何玉娘吃,她瞥见春婆婆的小动作,嗤笑:“你个老货,有好吃的也不分给我们娘俩。” 何玉娘也伸长脖子瞅。 春婆婆笑说:“这不是怕你不要么。”用调羹,把鱼丸舀到何老太的碗里。 何老太试了一口,频频点头,把其余的分给何玉娘,何玉娘吃得摇头晃脑:“好好吃。” 何老太笑说:“家里这几顿买鱼了?让胡翠花再做点,这个很鲜。” 春婆婆也嘿嘿笑了下,这才说:“我怕说了遭你骂。” 何老太:“你尽管说,抢来的不成。” 春婆婆:“那我厚着脸皮实话说了,这是云芹做的。” 何老太一时没反应过来:“云芹?” 春婆婆:“就是陆挚媳妇,她送了我一碗,我原是怕你不喜、不吃的。” 何老太顿时心情复杂,盯着剩下的那鱼丸,道:“她是刻意讨好你,你也信。” 春婆婆套用了某日陆挚的话:“食物到底是无辜的。” 何老太哼了声,犹豫了一下,还是舀起最后一颗鱼丸,送入口中。 …… 这日临到散学,姚益也没来延雅书院。 他好奢侈,买了块长林村临水临山之地,建了一座山中小居,题字“山外有山”,就差学刘梦得写一篇陋室铭。 那小居离书院有一些路,陆挚等学生都走了,锁了书院,去那“山外有山”。 却说姚益选的倒也是块宝地,进了山,周围青木葱茏,流水淙淙,山石峥嵘。 十分的风雅。 不过陆挚的拍门声,敲碎山中的闲情逸致,好一会儿,姚益趿拉着鞋子,来开门:“谁啊,让不让人睡了?” 陆挚:“是我。” 姚益来了精神:“稀客啊,我几次请你你都不来,今日怎么来了?” 陆挚:“延雅兄又昼夜颠倒了。” 姚益打了个哈欠,摇摇手指:“这是闲人的烦恼,你不懂。” 陆挚:“……” 他这话说得着实欠揍,陆挚袖手,淡淡说:“看来,我这大忙人的画,是难入闲人的眼。” 姚益本以为陆挚是专程来送四两银子的,乍然听见有画,和吃了十杯浓茶似的,一下子清醒:“什么画?” “拾玦,你作画了?在哪?哎呀我真是闲糊涂了,就该烧香拜佛,再看你的画!” 陆挚听不下去,从书箧拿出一卷纸张,解释:“抱歉,昨日以为能还四两回来,那钱却用在了要紧的地方,且用这画相抵。” 几分谦逊:“却是不知,能不能值四两银子。” 姚益还没瞧个分明,嘴上就说:“那必须可以,你一张画,都得十两了。” 待得看见画的内容,姚益一愣,只看画上几支月季花,构图精巧,花叶妍丽,随意摆放在陶盆里,颇有几分潇洒的姿态。 最重要的是,画里毫无戾气,只有直击人心的柔和。 那是陆挚过去的书法绘画里,从未有过的意境,那个锋利的少年郎,有了不一样的沉淀。 姚益下意识问:“你画的时候,心情很好吧?” 陆挚:“……” 他见姚益满意,只说:“既抵得四两银子,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姚益在后面追问一句:“诶,要不我再给你点银子吧!” 陆挚没听,走远了。 姚益细细观赏这幅画,是越看越满意,打算日后等延雅书院壮大,就把这幅画挂在书院正堂,鼓励学生。 他开这书院也有私心。 他羡陆挚秉性,若陆挚日后泯然众人,就算他掏钱资助好友,并无怨怼。 但是,若陆挚将来,能在朝廷当个翰林,延雅书院就能借此东风,这是翰林待过的书院,自有学生慕名而来。 姚益想到那画面,把自己美到了,喜滋滋收了画,打算明日睡醒去装裱。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拿四两换了一幅未来千两银子,都有市无价的画,等那日到来,只恨自己没趁陆挚落魄,多薅几幅。 姚益再次入睡没多久,又被拍门声吵醒。 小燕尔 第16节 他以为是陆挚,伸着懒腰嘀咕:“不会是落下什么东西吧?” 门一开,不是陆挚,是两个男子,都是生面孔,瞧着都二十左右。 其中一个随从打扮模样,另一个倒是相貌端正,穿一身圆领云绸襕衣,手上捏着一柄扇子。 姚益面上带笑:“两位是?” 随从见姚益生疏的招待,立时拉下脸:“你不认得我们?我家老爷可是……” 那男子以扇子拦他,道:“姚老爷可是秀才老爷,不得不无礼。” 又拱手作揖,对姚益说:“我们是替员外秦老爷来问问,老爷孙子想入延雅书院。” 姚益:“几岁的小孩,可读过四书五经了?” 男子:“九岁,读过了,不算精通。” 姚益婉拒:“书院方起步,招的小孩才练字读书,四书五经皆不通,恐耽误了贵府子弟。” 男子:“因打听到书院如今教授的先生,曾是去年正科的举子,定是有深厚学问,方才想送孩子进学。” “烦请老爷再考虑考虑。” 对方倒也有礼,姚益只好先道:“那等我问问书院先生,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鄙人是秦老爷义子,姓秦,单名聪,字浩然。” …… … “阿嚏。”云芹打了个喷嚏。 她摸摸鼻尖,可能是云谷在背地里骂她,她提着食物回东北屋,今天何玉娘还是和老太太吃,她又提了两份。 天色没黑,她想起陆挚才说了,会早点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云芹刚跨进院子里,就看陆挚打了水回来。 青年束发于头顶,却不像平时一丝不苟,有几缕落在俊雅的面容前,摇摇晃晃的。 加之他额角鬓角的汗珠,不难想象,他应是跑回来的。 察觉到云芹的目光,他放下水桶,打理了下头发,将落下的头发扎回去,又用袖口揩揩汗珠。 云芹有点惊讶:“陆挚,原来你会热的啊。” 陆挚擦着汗的动作一顿,疑惑:“如何这般说?” 云芹说出自己藏了许久的揣测:“现在天还热,你睡觉却一直穿得严严实实,我以为你不会热。” 陆挚忍俊不禁,他没想到云芹这么看他。 他也是人,怎么会不热。 至于为何合衣入睡,其实,是总有点不习惯,他总觉着眼前的姑娘,还是个姑娘家,即使告诉了自己,她是自己妻子,也一时难以改正。 陆挚垂下眼睑,在云芹问出为什么之前,自己先说:“那我,今晚不合衣。” 云芹:“不穿衣服也可以啊。” 陆挚面色微讶,耳尖倏地泛了一抹霞色:“这……” 云芹说:“我爹和我弟夏日就这样,露着臂膀,凉快。” 陆挚:“……” 他没话找话:“真是个……好习惯。” 云芹盯着他的下颌,清俊的线条下,悬着一滴细细的汗珠,欲坠不坠,看得人无端心急。 她道:“你又出汗了。” 陆挚 :“唔。” 他才要抬手,云芹却先于他,也抬手,用薄软的袖口,贴着他下颌,轻轻擦了一下。 陆挚倏地眨了眨眼,他目光落在后方虚空一点,语气带着刻意的随意:“天热的时候,你也帮你爹和你弟弟擦汗的么。” 云芹收回手,好笑:“怎么可能。” “他们又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云芹:这秀才怎么呆呆滴[问号] 第14章 悍妇。 …… 晚饭是鱼的各种做法都有一碟。 裹着粗面粉,煎炸得酥脆金黄的鱼饼,鲜嫩的鱼糜,清甜绵密的鱼肉,着实吃得云芹十分满足。 睡前,她小声问陆挚:“陆挚,鱼是在哪里弄的?” 陆挚只着中衣,躺在床板上,双手叠放在肚子上,说:“私塾东家送的,说是在县里买的。” 云芹慢慢“哦”了一声。 本朝从建泰年间,颁布了严格的禁渔令,每年从二月禁到九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架不住小地方的人,偷偷捕获。 可惜云家靠山,每年就吃那么几次鱼,县里可以轻松买到。 何玉娘已经睡得呼呼,云芹却难得没有立时入睡。 有点想去县里。 她从前去过几次,后来被退亲后,文木花怕被指指点点,不好让她跑动,何况每次去,都要扛着很多东西回来,也是苦力,就让云广汉和云谷去。 帘布那边,突的,又传来陆挚的声音:“休沐那天,我要去县里寄信。” “要不要一起去?” 云芹一愣,侧身看向帘布:“好。” … 转眼到了陆挚一旬里休假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云芹和他就去见了何老太,说第二日要去阳河县,又询问老太太有没有想要添置的。 何老太对陆挚说:“家里我是什么都最不缺的,你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陆挚:“母亲还得请祖母看顾着。” 何老太:“小事而已。” 何老太叫陆挚牵家里那头驴去,千万别累着。 作为长林村的大户,何家豢养了一头代步的驴,不过这头驴,偶尔也会借给左邻右舍,收点草饲钱。 最近几日,这头驴就是借出去了,约好了今日还,那户人家还没还。 邓大拿着铁锹沤肥,闻言把东西一丢,说:“老刘家就是拖拖拉拉,我同大爷一起去牵回来。” 陆挚对云芹说:“你在这等一下我。” 云芹点点头。 她有些无聊,到处走走,看到墙缝里有酢浆草,“咦”了一声。 … 另一头,邓大和陆挚走远后,邓大露出神神秘秘的模样,对陆挚说:“大爷应当没听说吧?” 陆挚垂眸看他:“你想说什么?” 邓大:“事关小陆娘子。” “以前在我们长林村和阳溪村,她可有名了,看着瘦瘦高高的,却拿着铁锹,把一壮汉打到村沟里……” 陆挚皱了皱眉,出声打断:“莫要乱传。” 邓大赶紧说:“我骗你作甚,要不是被人拦着,那人脑浆都小陆娘子打开花了!” 陆挚:“那就是没有脑浆开花,何必夸大。” 他反应和自己想象的,很不一样,邓大挠挠后脑勺,说:“还被打得双脚骨折,实在太惨了。” 陆挚语气重了些许:“你亲眼所见?” 这几个月以来,邓大第一次遭陆挚冷脸,从来只知道这位秀才老爷斯文,却不知原来沉下脸来是这样。 邓大心内有惊,还是坚持己见:“大家都这么说,那小陆娘子能这样把人打去村沟里,算什么?” 陆挚:“算她力气大。” 邓大:“……” 邓大讪讪,且看陆挚脸色,再不敢提了。 到老刘家,邓大顺势留在老刘家划拳吃酒,这本就是他的目的,偷个闲。 陆挚无妨,他自己牵着驴,背着一顶笠帽,才走回何家附近,突然,一群小孩一哄而散,朝他这边疯跑过来。 他们一边跑,一边回头朝后面喊: “悍妇来了!” “啊啊啊来抓我们了!” “……” 他们不看路,险些撞到陆挚和驴,陆挚赶紧挡住一个小孩:“担心。” 那小孩正是延雅书院的小学童,学童发怵,对陆挚恭敬道:“先生好!” 听说是老师,几个小孩都没了刚刚那种疯玩样,甚至有几个同手同脚,紧张地离开了。 陆挚抬眸,云芹走了过来。 小燕尔 第17节 她嘴里抿着什么吃,微微眯着眼睛,看到陆挚后,步伐顿了顿:“你回来了。” 陆挚“嗯”了声,看了眼跑走的小孩,道:“他们在做什么?” 云芹眼神清澈无辜,说:“在玩。” “悍妇!”远处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因离得够远了,便又朝这边嚷嚷,又蹦又跳,企图吸引云芹注意,又溜走了。 陆挚朝那边走过去,云芹拉住他胳膊,道:“她应该不是在叫你。” 陆挚:“……” 他如何不知那小孩不是叫他,小孩那声“悍妇”叫的是…… 陆挚看了云芹一眼,她果真没生气,注意力已被驴吸引,和驴大眼瞪小眼。 他从鼻间缓缓出了一口气,心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突然动了火,还是养气功夫不够。 驴只有一头,云芹提出:“我们轮流坐。” 陆挚拉住绳子,说:“不用,我来牵就好。” 不用费劲走路,云芹开心,她拿出一条素色手帕,递给陆挚:“这些我擦过了,你吃。” 陆挚翻开。 里头是绿色的、饱满的酢浆草果子,闻起来清清爽爽。 原来她刚刚在吃果子,他不由抬头,云芹坐得高,太阳在她身后,照得她耳朵面颊茸毛细细的。 和酢浆草果子上的茸毛似的。 陆挚不由笑了笑:“你低头。” 云芹弯下腰,低头。 他将身后的笠帽取下,戴在云芹脑袋上。 他的动作很轻,袖子间有一股淡淡的油墨香,云芹是等到面前出现一片阴影,才知道多了一顶帽子。 她整理笠帽,懒洋洋的。 她又指着酢浆草,兴意十足,说:“快吃,我特意挑的果子。” 陆挚捻起两个果子,放在嘴里,他骤地抿起嘴角,皱眉,好酸。 云芹转过头,觉得陆挚应该没看到,就偷偷笑了下。 陆挚:“……” …… 早上巳时前出发,好歹一个时辰,巳时末,他们终于到了阳河县。 阳河县位于阳河中下游,被两座山包夹,当年此地偏僻,太。祖皇帝要北伐,剿灭伪帝势力,特命军队驻扎此地,称为阳河营。 阳河营经营数十载,陆路水路皆通,开荒田,饲蚕桑,愈发多人闻讯而来,逐渐富饶。 后大雍开国,阳河原地设县,归淮南西路管辖。 因当年修为军事所用,县城墙非土夯,而是石砖,十几年前阳河泛滥,这城墙还守住了县城。 从外头瞧去,两侧瞭望台齐整,城墙巍峨高大。 拱形城门两侧,站着闲聊的官兵,本朝对民众流动管制,不算严格,只有可疑的人,他们才会拦下。 陆挚和云芹进了县城,中央一条大街,左右民舍鳞次栉比,云芹环顾,轻“哇”了一下。 几年前好似没这么整洁有序。 因为会穿过一片闹市,闹市不能无故走车马,他们先去车行存驴,再去买东西寄信,最后折回来取驴。 和村里不同,城内摊贩各异,卖胭脂水粉香囊扇子,肉包馄饨热茶烤鸡。 云芹身上揣着一贯钱,她将手放在口袋上,感受钱的重量。 能理解云广汉为何把钱藏在鞋子里了。 她问:“这个钱,我怎么花都可以吗?” 陆挚:“嗯,你怎么花都可以。” 云芹:“花光也没关系?” 陆挚:“没关系。” 云芹:“好。” 他见她行动谨慎,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缘故,说:“钱放在我这边,也行的。” 云芹摇摇头:“不用,我只是不习惯。” 她弯起眉眼,朝陆挚笑:“但我可以保管的。” 不由的,陆挚也笑了一下。 最后,云芹买了一板糖糕,这种和村里走街串巷卖的不一样,是桂花味的,还有一支莲花纹楠木簪。 她嫁妆里有纯银簪子,回门那天戴了,平时都是收起来的,须得再添置一支。 除了簪子,她买了一沓阳河纸。 陆挚看到时愣了愣,他都忘了他把最后一张阳河纸用完了。 最后,云芹在竹蜻蜓和一个彩线鞠球中,选了后者,知知有一个竹蜻蜓,以后可以和何玉娘的鞠球换着玩。 买完这些,才花了不到一百文。 陆挚提着轻巧的东西,问:“你买好了?” 云芹:“好了呀。” 她问能不能全花完,原来真的只是问问,陆挚却也以为她会花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说:“再买一样吧。” 云芹也不推辞,她转了一圈,嗅了嗅,指着不远处的烤饼摊,缓缓咽了下口水。 陆挚失笑。 … 烤饼摊位,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子蹲在那守着,云芹问了声怎么卖。 那女子突的抬头,眼神直勾勾盯着云芹,说话有点不利索:“云、云芹姐!” 云芹发现是熟人:“二丫?” 二丫跳了起来,手舞足蹈:“芹姐!” 她动作有些怪异,陆挚多看两眼,便知道她异于常人的地方,想来这女子和母亲一样。 云芹按住她:“你别激动,我是来跟你买烤饼的。” 二丫二话不说,掀开铁锅,又找几个纸袋子塞烤饼。 云芹:“三个就好。” 二丫和听不到似的,一个劲地塞,眨眼就塞到六个,陆挚便也出声道:“店家,三个就好。” 听到男子声音,二丫瑟缩了一下,果然停了下来。 云芹看到木板上稚拙的字,她不认识字,但简单的数字还是懂得的,一个烤饼五文,她数出铜板,要给钱。 二丫扭过头,收起手臂,不肯收:“不要钱,不要钱!” 云芹笑说:“我走了啊,要去寄信。” 二丫赶紧回过脑袋,案面放着几十个铜板。 她“啊啊”两声,两手堆起铜板,想去追他们,但回头一看,烤饼摊没人看着。 她这么一踌躇,云芹和陆挚已经走远了。 第15章 刘婶婶。 用绳子把几个油纸包穿起来,挂在云芹手指上。 陆挚伸手提走其他的饼,他没留心,拿到时,手臂突的往下坠了一点,沉甸甸的。 方才他看云芹拿,还挺轻松。 云芹双手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饼,吹了吹。 饼皮烤得焦香,一口下去,外酥里韧,扎实有料,面里和了一点盐,嚼起来甜中带咸,再配点温热的茶汤,能叫人饱上一顿。 陆挚问:“你们以前认识?” 云芹一边脸颊鼓着,声音模糊:“二丫以前住在我家隔壁,前两年搬走了。原来是搬到县里。” 以前,二丫的娘刘婶婶,会拿烤饼来和文木花换鲜嫩的青菜。 从她们搬走后,云芹就没尝过这个烤饼的滋味。 她喜欢,也想念。 云芹示意陆挚:“我们没买错,刘婶婶手艺好,烤的饼很好吃,你尝尝。” 云芹吃得香,陆挚也早就好奇味道,他“嗯”了一声,看着云芹。 云芹:“?” 云芹随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上的烤饼,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好吧。 她翻到没咬到的地方,撕了一块热乎乎的,递给陆挚:“喏。” 陆挚嚼着那口烤饼,脑中莫名浮起“虎口夺食”四字,不知不觉弯起了唇角。 他们路过酒楼,楼上冲他们来了一声:“拾玦!” 陆挚抬眼,姚益趴在酒楼二层的窗口,朝他们招手:“陆拾玦!” 云芹:“那个黑黑的人,是跟我们打招呼吗?” 陆挚步伐一顿,低下头:“不知道。” 小燕尔 第18节 姚益见陆挚不应,终是喊了名字:“陆挚!” 云芹:“是诶。” 陆挚无奈。 躲不过了,两人朝酒楼那走去,云芹疑惑:“不过,他刚刚叫你什么?石觉?” 陆挚回道:“拾玦是我的字,我父亲给我起的。老师同窗,都这么唤我。” 云芹听说外头男子到二十,就有表字,只是阳溪村太偏僻,大狗二丫,怎么顺口怎么叫,没人专门弄个这些。 想来陆挚来长林村前,也见过大世面。 她思索了一下,说:“那我也叫你石觉。” 陆挚:“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 云芹立刻想到最顺口的那个:“秀才?” 陆挚知道,她一和文木花说话,就叫他秀才,他鼻间轻哼:“还是叫我名字吧。” 姚益这时候也踩着台阶下楼,怒气冲冲:“好你个陆拾玦,假装听不见……” 说着,他目光落在云芹身上:“这位是?” 陆挚:“荆室云芹。” 云芹朝姚益轻笑颔首。 观其样貌,姚益震撼:“啊?啊这……”好一下才找补,加了一句,“见过弟妹。” 陆挚无言,这就是他不想搭理姚益的缘故。 姚益也知自己失礼,拱手赔笑:“早前拾玦娶妻,奈何愚兄当时冗事压身,日不暇给,否则,定会前去恭贺。” 云芹微笑,心说他说的都什么和什么,听不懂。 还好陆挚说话不会这样。 一番介绍,云芹方知姚益就是送鱼的东家,对姚益感观好了一点,毕竟那是条好鱼。 后姚益邀他们上楼吃茶,他故意落后一步,对陆挚挤了下眉头,小声:“弟妹不丑啊!” 陆挚蹙眉:“我从未说过她丑。” 姚益心内复杂,确实是自己瞎想,他甚至怜悯陆挚娶了村妇,是何等的明珠蒙尘。 现在他只想回去打自己一巴掌,脸疼。 倒也不怪陆挚不多说,他是真君子,他们认识以来,从未听说过陆挚点评女子,私底下亦然。 姚益偶尔会觉得他自制过度,但也羡慕这种自持。 酒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姚益有钱,定了一个最宽敞的。 雅间内,屏风仿古描绘汉唐仕女图,博古架上置着琉璃玉器,正中摆着红木葡萄缠枝纹方桌,放着四张红木官帽椅。 小二进来,姚益道:“上一壶西山白露,你们酒楼里,有什么茶果子都拿一些来。” 见云芹不解,陆挚低声说:“西山白露是名茶。” 云芹郑重地想,那她得多喝点。 待上了茶,姚益挽着袖子,亲自给陆挚和云芹斟茶。 清亮的汤色显在白釉薄胎瓷杯里,若流动的绿玉,带着兰花清浅的香,云芹喝了一口,眼前一亮。 和云家、何家那些解渴用的茶,果真不一样。 姚益同陆挚聊起私塾:“那个学生,你真要推了?秦老爷可出好多钱呢。” 陆挚品茶,淡淡道:“他孙子水平高于村里孩童,到时人家若认为我教得简单,耽误了他孙子,得不偿失。” 姚益明白了,道:“也是。” 延雅书院本也不为赚钱,就为了个口碑。 前几日,他和陆挚提过,员外老爷的孙子要进学。 他也奇怪为何不去县学要来村里,又心怀侥幸,毕竟陆挚名次在那,说不定就和秦聪说的,慕名而来。 但陆挚向来冷静,他的话,也让他彻底释然了。 他笑问:“对了,你上县城来做什么?” 陆挚:“给张先生寄一封信。” 姚益笑道:“估摸你不告而别,张先生那暴脾气,早就气疯了!是要告诉先生你新婚?” 陆挚啜了口茶,淡淡道:“是。” 姚益:“作为学生是该告知一声,可惜张姑娘一片芳心……” 他发觉自己说岔了,赶紧闭嘴。 陆挚眉宇也微微一跳,看向云芹。 云芹正在吃糕点,那是一个炸过的小酥饼,里面包着牛肉馅,一口下去,饱满多汁,配西山白露,咸香又解腻。 她按住打嗝的冲动,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们。 须臾,她把糕点推过去:“请吃。” 陆挚:“……” 显然,她全副心思都在吃的上面,压根没怎么听他们说话。 … 辞别姚益,陆挚也不明白,他与张姑娘清清白白,从未私相授受,缘何会在姚益提到后,会第一时间瞧云芹。 云芹心情却甚是不错。 这是她第一次吃酒楼,不是很正式的饭菜,但点心每一样都新鲜好吃,茶也好喝。 丈夫的东家虽然说话怪,人还怪好的,让她和陆挚打包走剩余的糕饼。 余下就差寄信了,已经过了午时,云芹一直在吃吃吃,并不饿,陆挚添了个烤饼,两人便往驿站去。 驿站在城北,陆挚进去,云芹在外头屋檐下歇脚。 她清点买的东西,看看还漏了什么。 上一次县城不容易,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 忽的,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云芹!” 云芹抬眸,喊她的人穿着朴素的衣裙,头发用布巾包着,她认出就是以前住在隔壁的刘婶婶。 刘婶婶身边还跟着二丫,她们满头大汗,两张脸通红,面上带着欣喜。 驿站外,多有旅人惜别,她们这样倒也不打眼。 刘婶婶跑来,喘着大口气对云芹说:“终于找到你了,我刚来驿站,没找到你,去城门口等你,怎么也等不到,我以为你回去了,还好我又来了……” 说着,她就哽咽起来,二丫看看云芹,又看看母亲,也哽咽:“云芹姐。” 云芹上去给刘婶婶拍背顺口气:“婶婶别急,你找我是?” 刘婶婶缓过一口气,把身上背的东西拿下来,都是一些吃的用的,除了烤饼,还有一匹秋布,两条腊肉,并两贯钱。 她把东西塞到云芹手里:“芹丫头,这些你拿走,你得拿走。” 云芹推拒:“这太多了。” 刘婶婶抹了把泪和汗,说:“如果不是你打跑那个无赖,二丫就没命了。” “是我们对不起你。” …… 两年前,阳溪村。 临要下雨,天气阴沉沉的。 十四岁的二丫,坐在她家门槛上玩蚂蚁,一个满口黄牙的无赖,蹲下来:“二丫,刘嫂子在前面,叫你过去。” 二丫听说是母亲找她,不疑有他,朝僻静的岔路口走去。 云芹扛着铁锹挖菜,一边找蚯蚓给知知玩,瞧见二丫和无赖一前一后,经过她家门口。 那个无赖,在附近几个村游手好闲,爱打女人,曾娶过媳妇,给打跑了。 昨个儿她听知知提过,他喜欢摸小桃儿他们,大家怕他,见到他,都是撒丫子跑。 她思索一下,立时叫知知:“你先自己玩,数一下这里有多少叶子。” 知知领了事,吭哧吭哧数叶子,云芹把院门拴上,提着铁锹出门。 二丫蹦蹦跳跳,丝毫没发觉身后跟着的男人,等她发现岔路口没有母亲,还很疑惑,身后的男人,却突然要抱她。 二丫尖叫,男人朝她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骤然,一把铁锹从天而降,砸在男人身上,男人痛得大喊。 云芹跑过去捡起铁锹,就看二丫满脸眼泪和鼻血,瑟瑟发抖。 云芹拧起眉头,眼底烧起怒火。 她双手握着铁锹,又扇了那男人一下,打到他也满脸鼻血,一直求饶:“好奶奶,饶了我,我什么都没干……” 云芹又一踹,男人“啊”了声,顺势滚到一条小沟里,落荒而逃。 … 云芹打跑了无赖,但也成了村中茶余饭后的话柄,那日,刘婶婶和一群婆子在河边洗衣裳—— “谁家的?云家那姑娘?瞧着那么漂亮文静,怎么打人这么狠咯!” “说不定是那男的错了呢?” “那云大丫头打人就是不对,这就是悍妇!” “……” 刘婶婶听着左邻右舍嚼舌根,迟迟不敢言语。 小燕尔 第19节 她是寡妇,带着一个傻子女儿,已是艰难,若被知道是为二丫打人,又是那样的无赖,想也知道,二丫的声名也毁了。 所以,她逃避了,骤地听到有人叫她:“刘嫂子,你说是不是?” 刘婶婶尴尬地笑:“啊?呵呵,嗯……” 啪嗒啪嗒,突的,僻静的小道里,身形薄削清丽的大姑娘,背着一捆柴禾走了出来。 众人闲话戛然而止:“芹丫头啊,回家呢?” 云芹点点头,又淡淡看了刘婶婶一眼。 这一眼,成了刘婶婶这几年的噩梦。 第16章 从此。 …… 面对站在自己眼前的云芹,刘婶婶沉压几年的惭愧,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她颤抖着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没能为你说点什么,还迎合了她们。” “对不住。” 愧疚是一条棉线,刚开始它不起眼,横亘在心脏下方,硌到心肉,有些难受。 然而时间越久,只要心脏一直压着它,有的线就断了,有的线则会嵌入柔软的心室。 那是比钝刀割肉还要痛苦的滋味。 刘婶婶开始彻夜难眠,尤其听说秦聪一家对谣言的不满,她越来越无法面对云家。 那是一个秋风飒飒的早晨,她收拾家当,与女儿搬离阳溪村。 这一走,就再没有勇气回阳溪村。 可是,当从女儿口中听到云芹来县城,刘婶婶追上来了。 她握着云芹的手,不敢看云芹的眼睛,任由眼泪嘀嗒落在胸口。 听着她说着那日洗衣时的场景,云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刘婶婶:“芹丫头,求求你骂我,就当是让我解脱……” 云芹肩头微松,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刘婶婶:“啊?” 云芹:“婶婶刚刚说的洗衣那事,我不记得了。” 说全然不记得也不是。 两年前,或许有那么一天,她砍了柴禾,走在寻常的山路上,有一群人在说着什么,又和她打招呼。 过于寻常,泯灭在记忆里。 刘婶婶突的茫然:“那,当时我那样,你不生气吗?” 云芹这回倒是没忘:“生气的。” 帮了二丫,刘婶婶求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但管不住那无赖的嘴。 无赖口中他十分冤枉,只是路过云家,就被狂揍了一顿。 文木花不信,问云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支支吾吾,因为告诉文木花真相,文木花必定宣扬得村里皆知。 这也就害得文木花狂戳云芹小脑瓜。 现下回想,云芹脑门还有点疼。 所以,便是能理解刘婶婶的苦衷,她也确实生气,无可厚非。 这一句,更令刘婶婶羞愧难当,有一刹都想跪下来:“都是我们娘俩的错……” 云芹扶住她:“可是都两年了,我已经不气了。” 刘婶婶:“诶?” 为了严谨点,云芹又问:“这两年,你们没再说过我什么坏话吧?” 刘婶婶赶紧说:“那自然没有!” 云芹:“那我更没必要生气了。” 刘婶婶呆呆地看着她,她无数次想象中,她忏悔后,云芹或许会责怪她、厌恶她,亦或者,会豁免她、安慰她。 然而对云芹来说,那是往事。 有些细节记得,有些细节不记得了。 生过气,但不生气就是不生气了。 她们只是故交,分享了一段回忆,没有谁高高在上。 刘婶婶抹了下眼泪,却不由傻笑,语气不是罪人自述,找回从前几分熟稔:“我差点忘了,你以前心就很大……” 云芹跟着笑了起来。 她觉着陆挚早该出来了,翻看刘婶婶送的东西,只拿了一条腊肉、两个烤饼,把其它的递回去:“婶婶带回去。” 刘婶婶:“可是这……” 云芹:“下次,我还要来你们摊子买烤饼。” 这明显不是要两清,刘婶婶蓦地又落下泪来。 二丫也说:“云芹姐买烤饼,不要钱!谷子弟弟知知妹妹买,不要钱!” 方才,娘和云芹说的那些,二丫听得很懵懂,她只记得当日,有个男的要抓她,打她,好痛。 是云芹姐把坏蛋打跑了。 可是,娘不让她说,娘说,她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就会死。 但是娘也说,要记得云芹姐的救命之恩。 她会一直记得的。 刘婶婶情绪经过大起大落,才留意云芹梳了妇人头,她心口一揪,小心地问:“你出嫁了。还是……秦聪吗?” 当年秦聪一家闹退亲,刘婶婶实在折磨,没来得及探听,就搬走了。 乍然听到这名字,云芹还有点陌生,摇头:“不是,是个秀才。” 才说到陆挚,就看陆挚提起衣摆,跨过驿站门槛,迤迤然行来。 云芹指给刘婶婶:“就是他,陆挚。” 刘婶婶但见此人俊目清逸,鼻梁高挺,身材挺括,她在县城卖烤饼这么久,没见过比他长得俊的儿郎了,且又是个秀才。 至此,刘婶婶心中,放下最后一块巨石。 几人浅浅见过一面,云芹和陆挚领了驴,要回去了,刘婶婶和二丫一路送他们到城门口。 她们在城门口挥手:“芹丫头,我们就住在这。” “日后要通往来啊!” 云芹戴着笠帽,挥挥手:“好!” 陆挚牵着驴,望她眉眼轻扬,带着柔和轻盈的笑意。 仿佛对她而言,再沉重的事,都会化成一片白色的羽毛,微风一吹,晃悠悠飞到天上去。 就算是遇到那种事……陆挚不是故意偷听的,实在是他刚到门口,刘婶婶正哭得情真意切。 他不好搅了她们诉情,就躲在门口,不得已听了一耳朵。 所谓“悍妇”的真实情况,昭然若揭。 陆挚陷入自己思绪,忽听云芹语调柔和:“陆挚。” 陆挚抬眸。 云芹:“以后来买烤饼,不要钱,”又指着挂在驴身旁的腊肉:“今晚还能加菜。” 她笑着对陆挚说:“县城真好。” 陆挚:“……” 云芹的快乐,感染了他些许,然而这种轻盈,很快又掉落了,他脑中不自觉地将方才场景,又过了一遍。 秦聪是谁? 这个名字从第一遍出现,他就记在了脑海里,只是方才刻意不去想,现在一旦放松,它就冒了出来。 陆挚呼吸一窒。 既耻于自己非礼窃听,又不解自己缘何在意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忽而,一阵凉风从耳侧吹来,陆挚回过神,就看云芹摘下笠帽,给他一下一下扇风。 她微微弯腰:“天气热。” 陆挚:“我还好。” 云芹瞧秀才还是逞强了,明明就热得皱起眉头,还不承认。 她还是不拆穿好了。 … 他们一路满载,走得比来时要慢,渐渐的,路上的草木繁茂,蝉鸣又长又懒,傍晚的暖风拂面,熏得人昏昏欲睡。 云芹虽然有些怕从驴背上摔了,也忍不住偷偷眯了会儿。 忽的,远处一群小孩,追着一个风筝,又跑又叫。 他们中有男孩女孩,陡然看到云芹高高坐在驴背上,又起哄:“悍妇,悍妇!” 陆挚攥住驴绳。 云芹也来了精神,翻身下驴,朝他们比了比拳头。 小燕尔 第20节 小孩们跑了,其中有个小女孩,却还跳来跳去。 陆挚认出,她就是早上那个胆大的小女孩。 女孩挺起胸膛,拿着个小树枝,朝云芹打过来,眼神兴奋:“我要打败悍妇,我要做悍妇!” 不等陆挚出手,云芹毫不费劲抓住树枝,拍了下小女孩屁股,小女孩嗷嗷跑了。 其余小孩躲在远处笑她:“就你也想做悍妇!你根本不行嘛!” “……” 孩童简单纯粹的笑声,充盈着整条寂静的小路。 陆挚蓦地明白了,小孩们喊的“悍妇”,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 云芹坐在驴上,低头看着陆挚的手。 陆挚不止脸和身形好看,手指也好看,又白又修长,云芹看久了,就想起初春的新笋尖,脆脆的。 打从小孩喊她后,他就紧紧握着驴绳,手背鼓起青筋,山峦似的起伏。 她确实是和他们玩耍。 对二丫下手前,那个无赖没少欺负周边村落的小孩,她打跑他,小孩们都很开心。 他们喊她悍妇,是因为连无赖都怕悍妇。 只是,云芹也知道,很多人对这个词,嗤之以鼻。 她背地里和小孩玩玩没什么,如今却被陆挚听到了,早上那次就算了,还能装不知混过去,这次太明显了。 她面颊微红,小声哼哼:“他们乱叫的。” 前面有一段小上坡,陆挚擎着驴绳,专注看路,闷闷应了声:“我知道。” 须臾,云芹又问:“你不喜欢这个词吗?” 过了坡,陆挚抬眼看着云芹,他眼里含笑:“从前是不喜。” “从此不会了。” 云芹不由垂眸,弯起唇角。 她笑得清澈,黑长的睫毛轻颤,面颊泛粉,仿若四月桃花花瓣层层渐染,腼腆灵秀。 陆挚手上攒着的劲,突然松了,指尖绷紧许久的血液,冲回心口。 心突的乱了一下。 那个念头,又莫名闯入他脑海—— 他向来自持稳重,这次,他都来不及阻拦自己,就听自己问出来了: “对了,秦聪是谁?” 第17章 你先别去。 且说几日后的黄昏,阳河县县衙大街对面,挂着“秦府”牌匾,在光下略显黯淡。 何大舅每回出县衙,都会看到秦府。 汪县令的宅邸也在附近,秦家能与官老爷住一条大街,可是排面,全因秦家祖上,是太。祖任命驻扎在阳河营的五品副将。 后来,阳河营将领去盛京受赏封爵,秦家祖父留在阳河县,攒下了基业。 如今秦家主事的,是年过知天命之年的秦老爷,花钱挂了刑部清吏司下的员外郎闲职,平日也是快活。 何大舅歆羡,若何家也有祖荫,就不必把儿子送去县学,死磕功名。 他知那些世家大族,孩子科考天赋不足,就早早让孩子入世,攒点经验,以疏通各层关系。 他由此又想到外甥陆挚。 他隐约记得二十多年前,何玉娘出嫁前,好像说了他妹夫陆泛是什么陆氏旁支。 当时以为妹夫能给家里带来造化,结果这妹夫是个体弱的,起先还和何玉娘过着隐居般的日子,一年年拖下去,他早就没祈盼了。 如今陆挚少年有才,偏偏又如此背运。 何大舅大叹,收起笔墨,今日他手上的活计,磨磨蹭蹭做完,天也黑了。 他日日做着重复的文书工作,此时口干舌燥,发现廨宇内茶壶空的,小吏也不添水,不由微恼。 待他提着茶壶 离开廨宇,不远处大门,几个小吏凑在一块,一人一包切片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瞧见何大舅,几人笑道:“老何,也就你还躲在屋里了,来看秦少爷给我们什么好的了。” “可惜没有酒。” “当差呢,大人管得严苛,你不怕死就喝。” 小吏口中的秦聪,正与他们站在一处,他束玉冠,穿一身宝蓝袍子,身姿还算风雅,朝何大舅作揖:“何典吏。” 何大舅喜欢旁人叫他典吏,而非老何,因而十分受用,也拱手:“浩然这个时候来,可有何事?” 秦府和县衙近,往来繁多,今日是秦聪问衙里借十来人,过两日要抬佛像塑金身,给秦老爷祈福。 大家吃秦家的东西,拿秦家的钱,无有不应,十分热络。 待秦聪走后,小吏们却换了副嘴脸:“塑金身都要弄出这么大动静,生怕人不知他孝顺。” 下值的何大舅加入这场八卦:“我瞧这小秦,倒像是秦家的真儿子。” “别了吧,义子就是义子,哪里比得上亲生。” “村里来的,真以为自己很风光。” “要不是我不姓秦,这种好事能落到他头上?” “……” 何大舅弄了点水喝,倚在门框,一边听大家说,对秦家的羡慕,也黯淡下去。 原因无它,秦家和陆挚一样背运。 秦员外就两个儿子,还先后出了意外。 二十年前,秦家大儿子去跑运河被浪打死,五年前,二儿子只是在家吃香瓜噎住,一口气喘不过来,活生生憋死了。 这才又了找了秦聪这个义子。 何大舅摇摇头,这么看来,秦家还不如何家。 突的不远处,有个人慌里慌张跑来,小吏们喊何大舅:“那是不是你家的邓大?” 何大舅一惊,怕又是二房做傻事,叫同僚听了嚼舌根。 他忙主动朝邓大走去:“二房那边又闹什么了?” 邓大“哎哟”两声:“快回去吧,你孙女出事了!” …… ——秦聪是谁? 当下落日熔金,树林婆娑,远处村落几缕炊烟,沟通了天际,饭菜香融进光泽里。 云芹满脑子都是吃的,骤然听陆挚问一句,轻轻“啊”了一下:“芹葱?”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说:“哦,秦聪和二丫一样,和我以前是邻居。我和他定过亲,后面他家退亲了。” 从云芹开始说,陆挚便屏气,结果一口气没消耗完,她就说完了,就这样的坦荡,毕竟都是过去的事。 愈发衬得他怪怪的。 他抿抿唇,压下心里的感觉,容色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忽的云芹笑了下,陆挚心内一跳,想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她却指着远处的云,笑眼盈盈: “陆挚你看,那云像不像大舅和二舅?” 天际两朵云贴在一起,一朵又高又瘦,一朵又矮又肥,凹凸有致。 云芹一说,这云还真像描着两个舅舅的人影生的。 陆挚缓过来,有些想笑,只是他从未编排过长辈,觉得不妥,只说:“是有点像。” 一阵风过,云朵眼看着要化了。 云芹:“啊,哥俩走散了。” 陆挚:“……”他终究还是低声笑了笑。 天要黑了,他们没再耽误,回了何家。 因为烧饼、茶果子很多,现在也不是冬日,恐怕放坏了,云芹根据何家各人口味,给他们都分了一点。 加之前面的兔皮,众人也不好再白收,便也回送了些东西。 大嫂子韩银珠回送一袋子红豆,二嫂子李茹惠回送一件新上衫,照着云芹身段改的,她虽没替云芹量过,竟十分合适。 云芹最喜欢这衣裳。 三嫂子邓巧君才刚从娘家那取了不少钱,但建房子花得差不多了,就回了一个庙里求的多子多福石榴花纹陶枕。 还是没用过的,邓巧君觉得便宜云芹了。 不过,这陶枕太高,云芹和何玉娘谁枕,都像头被顶上天,干脆拿来当小杌子用,倒也适合,只留意走路别踢到,不然脚趾疼。 这日上午,她就是坐在陶枕上编笠帽,何玉娘在玩彩线鞠球。 这几天就到收麦子的季节,何家在村东有大片良田,虽雇佣了人力,奈何地方大,在家的两个表兄不闲着,连邓大都没空吃酒,成日去督工收麦子。 家里很安静,所以当一阵微弱、压抑的哭声,由远及近,就有些明显。 何玉娘也听到了。 她有些害怕,抱着彩线鞠球,跑到云芹跟前,张张口:“哭了!” 云芹牵着她的手进房中,说:“我去看看。” 小燕尔 第21节 说着,她轻移脚步,到了门口,未料到是一团瘦瘦的人影,她捂着嘴,哭得几乎断气。 云芹微讶:“桂娥?” 何桂娥抬起头,露出一双肿得和核桃一样的眼睛。 她脸上还有几个巴掌印,从袖子找出两个半铜板给云芹:“婶娘,这是我攒的钱,给你。” 铜板还有温度,云芹问:“这是怎么了?” 何桂娥:“我想走了。” 云芹:“你要去哪?” …… 前几日,云芹从县城酒楼带回的糕点,分了些给各人,县城的东西自是稀奇,大房那,韩银珠把儿子何佩赟叫来,糕点都给了何佩赟。 何桂娥就在旁边绣东西,何佩赟吃得吧唧响,听得她愈发馋嘴。 和以前光眼馋不同,她手里还有云芹给她的糖糕。 韩银珠没留意她,何桂娥装作要去茅厕,跑去房中,她枕头底下有个一个纸包。 翻开纸包,那块糖糕还有大半。 她舍不得吃,每天就吃一点点,要么就舔几口。 今天她把糖糕送到嘴里,骤地发现,糖糕不甜了,酸酸臭臭的。 馊掉了。 何桂娥难过,糖糕还有一半没吃,早知道就全吃了。 在她默默掉泪时,何佩赟在窗外看到了,兴奋地叫起来:“我就说你这几天怎么老偷偷去房间!娘!大姐偷糖糕!” 何桂娥大惊,韩银珠已经过来,果见她手里一块糖糕,扬手就是一巴掌:“小小年纪学不好!” 何桂娥赶紧说:“娘,这不是我偷的,是陆表婶给的!” 韩银珠:“我怎么不知道?” 何桂娥解释一通缘由,韩银珠拧着她耳朵:“邓巧君叫你替她做饭,你就替她?你是谁的女儿啊?” 何桂娥疼得簌簌落泪:“我、我……” 实则到这里,韩银珠几分信了,毕竟何桂娥向来胆小,邓巧君还是那种小姐性子,爱使唤人,糖糕估计就是那时得的。 不过,何佩赟一直在旁边闹:“就是偷的,就是偷的,她哪能吃糖糕!” 韩银珠又将信将疑,拉着何桂娥想去问云芹,才刚出西院,正好大门口,邓巧君跟工人结钱。 韩银珠叫住她:“邓弟妹,外头雇人做工都要给钱,你这么使唤我们桂娥,不好吧?” 邓巧君平时就不好惹,最近为了建房子,烦得满嘴燎泡,韩银珠还撞上来。 她当即也冷笑:“嫂子好诬赖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使唤她?” 韩银珠:“你没使唤她,她哪有机会去厨房得糖糕?” 邓巧君翻白眼:“我从没见谁给你女儿糖糕,谁知道她是不是不学好,手脚不干净偷的,还赖我?” 韩银珠被刺得火也上来了,拖走何桂娥,又扇:“你敢骗我!” 何桂娥哭着求韩银珠:“娘去问婶娘,真是婶娘给的!” 韩银珠:“你还要我到你表婶那丢脸?”便是不肯问,认定了是何桂娥骗她,又把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 “我要去哪……”听到云芹问话,何桂娥哆嗦了一下,眼神却逐渐坚定:“我要去死。” 云芹看着她,突兀地问:“你会编笠帽吗?” 何桂娥有些茫然,下意识答:“会。” 云芹说:“那你先别去,教教我编笠帽。” 第18章 笠帽。 何桂娥和呆头鹅似的,跟在云芹身后,进了东北角的小院子。 屋内,何玉娘见是何桂娥,松口气。 何桂娥声音沙哑,乖乖唤了何玉娘姑祖母。 云芹理衣裳坐在门槛上,将陶枕让给何桂娥,何桂娥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才坐好。 云芹把她编的笠帽给何桂娥:“我编的这个,没法戴。” 何桂娥:“这是笠帽吗?” 云芹眨眨眼:“这不是笠帽吗?” 虽然她也发现形状编坏了,和簸箕有点像,但她是冲着编笠帽去的,出现簸箕,应该是簸箕的问题。 她也不嫌丢人,说:“你帮我拆了,等一下,我去拿点新的竹条,你再手把手教教我。” 何桂娥抹了下眼泪,点点头。 云芹进了屋子,方才淡定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她抚着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何桂娥说想去死,她是紧张的,又有些难过,她十二岁时,甚至到现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得是天大的委屈。 没多犹豫,她就请何桂娥留下来做点事。 虽然,编不出笠帽也是真的。 云芹拍拍脸颊,在屋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上不仅多了竹条,还提溜了一碟绿豆饼。 云芹示意何桂娥:“吃绿豆饼。” 何桂娥只顾着拆手上竹条,摇摇头,不吃,她已经要去死了,吃这些也是浪费。 她三下五除二拆完了,就按照形态编起来,一边和云芹说:“婶娘你帽筒那儿,编歪了,要这样。” 云芹伸着脖子,认真看何桂娥怎么弄,也绕着竹条,开编。 好一会儿,何桂娥手上的笠帽,已初具雏形,而云芹手里的“簸箕”,也显现原型。 何桂娥:“……不对不对,你这里三步歪了。” 云芹:“唔。” 又过了许久,何桂娥手里笠帽都编完了,云芹也编完了,只是又编了个“簸箕”。 云芹试着戴了一下,笠帽掉了,她眼神清明,无辜地看着何桂娥。 何桂娥很不能理解,皱起小脸,一时也忘了什么死啊活的,比划道:“是帽檐不对,再来。” 云芹:“好吧。” 唉,她有些犯懒地想,要不就把这东西当簸箕用,不过一来房里不缺簸箕,二来孔洞有些大,存不住灰尘。 但何桂娥“屡战屡败”,比她更上心,她只好哼哧哼哧解竹条。 这次,何桂娥全程眼睛不错地盯着云芹。 原来,云芹每一步看似都对了,但都有一点点不对,这点不对,单独拎出来,不影响笠帽,积累在一起,笠帽的形就都歪了。 何桂娥发现这异样,赶紧说:“我知道了,应该这样子!” 她抓着云芹的手,勉强掰了回来:“这个从这里穿过去,到时候再锁边。” 云芹沉下心,也听话地照做。 终于,在太阳微斜的时候,云芹手里出现一顶还算能看的笠帽。 就是看着很粗糙,和何桂娥的不能比,何桂娥却比云芹还开心,小小跳了一下。 云芹也很有成就感。 文木花也教过她,就是耐性不够,看她编得乱七八糟,教又教不会,恨不得拿扫帚撵她。 通常得云芹唤醒她的母爱,才能逃过一劫。 所以,云芹这么多年,只学会编竹筐。 这是她第一次编好了笠帽,她也有些成就感,拿着一旁绿豆饼,自己咬了一口,这回没叫何桂娥,直接递了一个给她。 何桂娥没有多想,就接了过去。 她捧着绿豆糕,盯了许久,终于被绿豆隐隐的甜香吸引,咬下一口。 绿豆饼饼皮十分薄,绿豆馅研磨得十分细腻,咬下去又厚又软,却不过分甜腻,化在嘴中,豆香漾在唇齿,实在好吃。 不是馊了的糖糕,是好吃的绿豆糕。 何桂娥低头,极力忍着哽咽,憋不住想呼吸,突然,鼻头冒出了一个圆圆的鼻涕泡泡。 云芹被逗乐了,小声笑了一下,何桂娥大窘,赶紧侧过脸擦眼泪鼻涕:“对、对不起……” 云芹说:“没关系,”又补了一句,“你道歉什么?” 何桂娥:“我也不知道。” 她一直在道歉,习惯了而已。 云芹等她哭得够了,才说:“我会和你娘说,你没有偷糖糕。” 何桂娥抽泣:“婶娘,你不用说了。” 她还是想要去死。 她死了,她娘就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肯定会后悔打她,说不定,还会大哭一场,一辈子记得这件事。 云芹瞧着何桂娥,用笠帽扇扇风,突的道:“我有一个主意。” …… … 小燕尔 第22节 陆挚这日比平时早了片刻回何家。 他一开始跑回来,有些拿捏不好节奏,现在慢慢习惯了,呼吸调节得好,也没出那么多汗了。 姚益得知他每天都跑回去,还赞叹:“乡试会试都得熬体力,那些体弱的甚至是从考棚里抬出来的,拾玦此计未雨绸缪,实在妙啊。” 陆挚见他误会,也没解释。 如果说他是与云芹约好早点归家,姚益定要说什么话。 陆挚进了家门,就觉氛围不对,穿过东边的小路时,遇到何善宝。 何善宝带着酒气,对陆挚挤眉弄眼:“你知道吗?家里出事了!” 陆挚:“什么事?” 何善宝说:“侄女投河了!就那个叫桂娥的,大房那边排老二的,啧啧啧。” 陆挚步伐一顿,声音微沉:“尸首捞上来没?” 何善宝:“没呢,就看一双鞋在河边,要不是二嫂去河边洗衣裳,这都一天了,没人发现,老太太是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大家就惨了,都得遭殃。” 陆挚想到在县学读书的大表兄,又问:“可曾通知县里那边了?” 何善宝:“才刚邓大去找大伯说了这事,大伯不让他找大哥,怕是耽误大哥读书。” “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投河了,再养两三年就可以嫁了……” 一条人命,还不如读书重要。陆挚不合听,沉默着,径自去了屋里。 侧屋有些昏暗,何玉娘依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房中只他和云芹。 陆挚在净手,云芹揭开扣着饭菜的竹罩,把饭菜摆好,她一只手捧着碗,有些呆呆的。 陆挚问:“吃不下么?” 云芹摇摇头。 夕阳斜落,家里很是沉闷,仿若狂风骤雨前的预兆,一个不小心被泼湿一身。 陆挚不是很有胃口,停箸。 云芹见状,小声问:“表侄女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挚:“嗯。” 云芹又说:“起因是我送她一块糖糕。” 她言简意赅,说了何桂娥受的委屈,陆挚皱起眉头,看不惯韩银珠的做法,然而,这不是他的孩子。 实话说,何家某些作风,他着实不喜,便是借住在何家,他也没什么归属感,就等还了姚益的钱,也要还何家的钱。 云芹嘀咕:“如果桂娥没死就好了。” 陆挚:“是啊。” 忽的,云芹也搁下碗筷,站了起来,陆挚疑惑,随她的动作,他微微仰头,只见她姣好的眼眸闪烁,藏着一抹狡黠。 就是在暗淡的天光里,也像是曜石一般。 她脚步一旋,撩起一旁隔开床和桌子的布帘。 何桂娥正躲在帘子后,怀里抱着一张烤饼,脚上踩着云芹的鞋,有些畏缩:“表叔……” 云芹瞄着他,小声:“桂娥没死。” 陆挚:“……” 第19章 睡。 几个时辰前。 云芹去找二表嫂李茹惠,李茹惠是大房的二表嫂,也住在西院。 何二表兄读书没天赋,家里也供不起两个读书人,他就管着家里田地,李茹惠素日不大出门,只爱做些绣活。 她比云芹年长好几岁,脸生得圆,性子温和,是云芹三个表嫂里最踏实的。 上次,云芹来送兔皮,李茹惠小女儿何小灵咬着手指,馋云芹没给春婆婆的那包兔肉。 云芹给她兔肉,袖子里掉了一条素帕。 李茹惠因为女儿讨食,很是不好意思,便问云芹是否喜欢素色。 云芹说:“不是,是我针线不好。”不然也想绣朵花。 不久后,云芹就收到簇新的上衫,用的湖绿地布料,针脚细密,绣着蝴蝶穿花的样式,很是精致。 云芹此时就穿这身上衫,挽着堕马髻,眉眼细腻昳丽,容色鲜亮逼人。 李茹惠对自己技艺十分自信,只是瞧着云芹,一时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衣裳,很是慨然。 不过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做这衣裳付出的时间精力,都值得了。 然而,这美人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李茹惠:“让桂娥装、装死?” 云芹:“对。” 李茹惠放下绣棚,踯躅道:“要是老太太发火了……” 云芹:“先不告诉她。” 李茹惠惊讶,还能这样啊。 不过也是,假若真出事,也是先捞到尸首,再告诉老人家,免得叫白白焦心。 李茹惠住得近,更知韩银珠如何偏心,三天两头,打得何桂娥想哭又不敢哭。 她本不想参与,毕竟作孽的是韩银珠,和她无关。 然而转念一想,她从来知道何桂娥实心眼,去找云芹时,恐怕真就有了去死的决心。 要不是云芹,家里就多了一桩白事。 李茹惠也算看着何桂娥长大,不至于铁石心肠到如此地步,要是何桂娥真死了,她也良心难安。 反之,她若能帮一把,就是给自己和孩子们积德积福。 况且主意是云芹出的,她只当不知情,火怎么也烧不到身上。 她心里已然同意了,还是好心提醒云芹:“你不怕这事过后,惹得老太太、大嫂不喜,以后难做吗?” 云芹缓缓摊手,笑道:“本来,她们也不喜欢我呀。” 她看得出何老太眼底的挑剔、韩银珠偶尔露出的不屑。 只是,她就算是珍宝,也不会所有人都喜欢。 李茹惠服气了,笑道:“好,我晚点去河边捡鞋子。” …… 且说下午申时三刻,李茹惠捡了鞋,捎给韩银珠,意有所指:“桂娥是不是从早上,就不在家?” 韩银珠半日不见何桂娥,心里窝火,还想着等她回来算,她见这双鞋,很是一怔。 家中找遍了,着实没人。 韩银珠骤地想起,她早上打何桂娥时,何桂娥落着泪哀求她的样子。 她从来不留心,此时,方觉那眼神不对。 鞋子在河边捡到的,脏兮兮的,大抵就是投河了。 韩银珠在房中坐了片刻,心乱如麻,怒气冲冲去找邓巧君。 邓巧君在看新建的房子,突然叫一双鞋子砸脸上,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韩银珠:“你诬赖桂娥是贼,桂娥跳河去死了,你就得意了?” 邓巧君怔住:“你说什么?” 韩银珠出了一口恶气,冷笑:“我就说是你使唤桂娥替你,要不咱们找云芹对一对?” 邓巧君哑口无言。 韩银珠:“桂娥都是因为你跳河,今日起你就欠我一条命!” 邓巧君气得脸胀红,啐她:“欠你娘个屁!” 话是这么说,邓巧君紧赶慢赶,跑得鞋子都掉了,去村东田地,把何善宝喊来,说了前因后果,让人捞尸首。 韩银珠也去河边找尸首。 若问她有没有一瞬的难过,那是有的,十几年,养一条狗都有感情。 但转瞬被不理解的情绪淹没,她供何桂娥吃喝,不说回报,竟然为这么点事,就去寻死,实在不像话。 只是看邓巧君吃瘪,韩银珠就好受多了。 因新屋就在东北屋子旁,云芹和何桂娥就在房中,听她们的争执,声音清晰可闻。 何桂娥蹲在地上,又大哭了一场。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好像“死”得好没用。 哭累了,何桂娥就想出去:“我怕我骗了我娘,被她打死。” 云芹拦住她,说:“反正都会被打死,你今晚在我这睡舒服了,明天再回去。” 何桂娥觉得有道理,咬着唇:“好。” … 屋中点着桦烛,灯光颤了颤,隔壁邓巧君和何善宝压着声音吵架,不甚清晰。 到明天,这事自然瞒不住何老太,不过明天,何桂娥也会“死而复生”。 这一晚是难得的宁静。 云芹打水来,何桂娥擦过脸后洗脚,自己在脚丫那里擦下厚厚一层污垢,像又一层皮。 小燕尔 第23节 这是何桂娥第一次睡前洗脚,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脚这么脏,恨不得把脑袋插。进地缝,没脸见人了。 云芹正经道:“搓掉就好了。” 正经不过一会儿,她又笑了,一下一下俏皮的节奏,轻轻的从鼻间嗤着。 何桂娥耻意稍减,也羞涩地笑了。 不多时,云芹给二人铺了被子,让何玉娘和何桂娥睡一块。 二人躺下,何玉娘嗅了嗅何桂娥,觉得没有云芹香。 何桂娥望着云芹,昏暗的帘子内,云芹生得漂亮,面容凝着光华似的,她正在梳头,侧着脖颈,垂着眼眸。 那头乌发,比韩银珠最喜欢的绸缎还漂亮。 “婶娘……”何桂娥有很多的话想说,可话到口边,又不是要说什么了,眼角忽的又热了。 云芹抬手,摸摸何桂娥的脑袋,把她的头发往上捋,轻轻的。 何玉娘“啊”了声,把云芹的手抢过来,放在自己头上,让她摸摸。 “……” 外间,陆挚速速看完学生课业,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捏捏自己眉间。 一方面,他庆幸何桂娥没死,可另一方面,云芹插手太深了,这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 最吃亏的是她。 他们寄人篱下,本身外祖母就不喜欢她,这事往后,大嫂、三嫂,定会有许多的怨言。 他一日里泰半时候不在家,她们不敢冲着他来,却不会对云芹客气。 他尚未想出章程,云芹出来了。 里头两个小的都睡了,她穿着夏衫,肌肤温润,头发搁在肩头,叫他:“陆挚。” 陆挚看了一眼云芹,收回目光,道:“怎么了?” 云芹抱起方形素色陶枕,脸躲在陶枕后面,眼睫忽闪忽闪。 里头的床本就不大,睡两个女子倒也还好,三人是肯定挤不了的。 她道:“我想和你睡。” 陆挚:“……” 他看向自己那一块小小床板,他一人躺,还算刚好,但要是再挤一人,只怕得…… 叠着他睡。 还没等他细想,云芹从捋起袖子,从门后,搬出一块板子,两个墩子,拼床。 陆挚回过神,忙上去帮忙,又有些疑惑板子哪来的。 云芹小声说:“我跟胡阿婆借的。” 不一会儿,“床”拼好了,不过加上那板子,两人就算平躺,也是手臂贴手臂,指尖掠过指尖。 云芹睁着大眼睛看屋顶。 她发现这个瓦片,因年久失修,衔接处,有点漏光,几道细细的月光,趴在屋顶。 不一会儿,眼睛适应黑暗,她缓缓朝斜旁瞧去。 陆挚鼻梁和山峦似的,他的唇峰原来是有一点点翘起,下颌也好看,到脖颈,喉结凸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忽的,他喉结动了动:“睡不着?” 云芹耳朵有点痒,她小声说:“唔。” 陆挚:“明天你等我,我同私塾告假就回来。” 云芹一顿,问:“为什么告假?” 陆挚:“大嫂那关不好过……” 一个月二两银子,告假一天就没六十多铜板,云芹心疼钱,屈起手肘,轻轻捅了下他,本意是想叫他没必要告假。 不成想,陆挚一颤,翻了个身,“嘭”的一声,掉到床板下。 云芹倒吸一口气,赶紧凑过去瞧。 陆挚一手撑起上半身,俊目微瞠,好像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云芹:“你怎么摔下去了。” 她趴在床板沿,细柔的长发,摇摇曳曳,落在陆挚心口。 隔着衣裳,痒得陆挚耳尖发烫。 他起身,云芹就窸窸窣窣缩回去,空出了一块位置。 陆挚坐在床板边,摸了下耳朵,若无其事般,接上刚刚的话:“……我在的话,兴许会好一些。” 云芹明白了,心里暖暖的,也是,如果云广汉、云谷在,也不会留她一人,毕竟自己这次“闯大祸”了。 她道:“好。” 陆挚缓缓躺下。 云芹回想陆挚那一摔,可她实在很小力的了。 她有些抱歉:“刚刚弄疼你了吗?” 陆挚:“……没有,不疼的。” 两人细细的话语一停,没一会儿,云芹睡熟了,呼吸温温的。 陆挚压下思绪,想到明天还有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四书,从《大学》《论语》,念到《中庸》。 终于酝酿出一丝睡意。 朦胧中,他做了个梦。 他如往常在桶里洗浴,一股熟悉的香味,混合在温热的水中。 他掬起水,流水从指缝滑落,一滴水珠飞溅,落到他唇峰上,他囫囵地记起这个味道。 那滴水珠曾也包裹过她。 他浑身紧绷,一种陌生的刺激直达尾椎骨。 陆挚突然睁开双眼,天色还黑,云芹睡相规矩,背对他,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他梦里嗅到的,就是她发间杂糅着皂角,和她体温糅合的香气。 他动了一下,察觉到某处一股凉意。 第20章 骂。 …… 今天轮到云芹和邓巧君做饭,云芹早早醒了,陆挚却已穿戴好,换了身灰白襕衣,鼻挺颌瘦,愈发斯文俊逸。 云芹:“你天没亮,就跑去告假了?” 说着话,她细白的两根食指中指,模仿人跑的姿势。 陆挚视线随她手指动了下:“嗯。” 姚益惯常昼夜颠倒,陆挚寅时抵达“山有外山”,不算打搅。 当时姚益正约三两乡绅,品酒作诗赏画。 赏析的那些画里,就有陆挚的一幅,有人想出十两银子请姚益割爱,姚益还不肯,未料陆挚就上门了。 姚益知陆挚定是家中有事,一口应允,还不扣钱,他倒不缺这六七十文。 云芹再次:“你东家真是好人。” 很快,她发现陆挚把他昨晚的衣裳全洗了,包括亵衣,齐齐挂在绳子上,湿漉漉的。 她悄悄打量陆挚。 陆挚沉默片刻,问:“怎么了?” 云芹:“你不会路上掉坑里,衣服全脏了吧。” 陆挚低头看书:“……流了汗,才换的衣服。” 索性他身上无伤,也没必要扯谎,云芹便放了心,又想,摸着夜色亲手浆洗衣服的秀才,有一点新奇。 她去了厨房,邓巧君眼圈通红,模样憔悴。 这么久以来,邓巧君难得没有偷懒,就是蒸了一锅死馒头,胡阿婆心疼食物,忍着气没说她。 等云芹带早饭回来,何桂娥和何玉娘先后醒了。 何桂娥以为自己闹出这么大的事,如何都睡不着,结果一夜好眠。 天空露出柔和的蟹壳青,窗户半敞半阖,日光极淡,勾出一双清丽的影子。 陆挚倚窗借光,卷了一本书读,云芹在旁边整理竹条锁边笠帽,问他书里有什么。 他低声道了几句子曰,云芹打呵欠。 何桂娥怔怔盯着这一幕,眼眶一热,几欲落泪。 饭后,何桂娥知晓,如何也不能再赖在云芹这儿了,要走。 云芹却说:“不急,我和你表叔先去找老太太。” 老太太房间占何家正中,屋子近,没几步,他们就到了。 春婆婆出来迎他们,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笑眯眯同云芹说:“老太太吃了那个绿豆饼,很喜欢。” 云芹:“喜欢就好。” 相处下来,春婆婆对云芹多有好感。 她观察着,云芹是个淡性的,何玉娘待在她身边没出过差错,她送给何老太送的吃食,何老太都挑不出不喜欢。 小燕尔 第24节 只可惜,云芹从不过分殷勤,只做分内的事。 而何老太是个老顽固,还没过心里那一关。 他们进去日常问安,房中已撤下早饭,换了茶。 何老太问陆挚:“今日不是休假吧,私塾那边不用去么?” 云芹也抬头看陆挚。 陆挚一时没答,房中倏地安静。 何老太和春婆婆满心奇怪,下一刻,陆挚带来个坏消息:“家里人说出了事,二表侄女投河了。” 春婆婆惊骇,何老太扶着扶手跳起来,难以置信:“什么?” 她一贯不太喜欢、不太关注何桂娥,但她是她的重孙女,真出事了,她不可能毫无波动。 好在,陆挚话锋一转:“祖母莫急,昨晚桂娥和我娘一起睡的。” 何老太脑海嗡嗡,不解:“这又是怎么说?” 于是,陆挚两三句交代了来龙去脉,何老太扶着扶手,坐了下去。 她略一判断,昨天那个时候,陆挚根本不在家,是云芹的主意。 她目光射向云芹。 云芹吃着一盏粗茶,细细品尝,眉眼悠然。 要不是何老太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好茶,都要以为她手里端着的,是什么洪州白露、蒙顶石花。 倒是不见她惊惧。 陆挚提到:“祖母,这到底是一条命。” 何老太:“我知道,我还没老到糊涂,”当下,她想好办法,“你们叫桂娥偷偷来我这。” 又嘱咐春婆婆:“你去把韩大、邓三都叫来。” … 韩银珠今日也起得早。 她右眼皮一直在跳,给何佩赟喂了饭,何佩赟还嚷嚷:“娘,大姐是不是死了啊,我要她的屋子!” 说是屋子,实则只是在韩银珠屋子旁搭的小木屋,一眼能望到底。 韩银珠烦,难得骂了他一句,何佩赟大哭。 就是这时,春婆婆来了,顺便告知:“老太太这几年脾性温和许多,你就闹出这种事,你好自为之吧!” 韩银珠惴惴。 何家谁人不知,老太太难缠得很。 没等韩银珠调整好心情,她到了何老太屋子。 屋内乌压压的,除了云芹和陆挚,还有邓巧君、李茹惠、何大舅妈、二舅妈,儿孙辈媳妇都在。 何老太不是请大家来吃茶的,房中透出一股沁凉。 韩银珠早知此事瞒不住,一进屋,就哭着叫了声“桂娥”,又指着邓巧君,对何老太说: “要不是她污蔑桂娥偷东西,桂娥怎么会想不开,年纪小小就做出这么不孝的事!” 邓巧君回敬:“我哪知道会这样!那是你女儿,你又不上心……” “嗙”的一声,屋中众人都吓一跳,原是何老太猛地一拍桌,那桌上杯杯盏盏,全都跟着一跃。 只一下,屋内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何老太甩出这么一掌,也不嫌疼,她是个老人家,却也是个做过半辈子农活的女人 。 当即,她箭步上前,攥起韩银珠衣襟:“哭哭哭,你以为挤出眼角这几滴马尿,就有个人样了?那是你女儿,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平时可见你曾心疼过你女儿!” “你把好好一孩子,养成那样弱的狗屁性子,你怪邓三什么?” 关于何桂娥性子,何老太颇有怨言。 当年何佩赟出生,何老太瞧韩银珠偏心,想让她把何桂娥送到自己这儿。 韩银珠不肯,教何桂娥拒绝。 既如此,何老太就不大管,偶尔韩银珠过分了,她才会插几句嘴,结果这孩子如今钻了牛角尖,让她如何不气。 邓巧君瞧韩银珠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有半点庆幸,缩起脖子。 “还有你,”何老太甩开韩银珠,骂邓巧君,“平时偷奸耍滑,把全家人当丫鬟小厮使,好大的排场!” “我何家人什么时候是你的奴婢了!” 她一手指划过去,指向李茹惠几人,几人完全不敢吭气,怕被殃及池鱼。 云芹心中却想,老太太好有文木花的风采。 当年,那些人讥讽她是悍妇,文木花就是这样,从村头骂到村尾,挨家挨户地把嚼舌根的人揪出来。 邓巧君惊恐:“祖母,我不敢……” 何老太:“这里有谁没受过你白眼,我忍你那对招子很久了,赶明儿给你挖出来!” 邓巧君好没脸,眼里蓄起一包泪,韩银珠也凄凄切切地哭。 这两人没了半点平日的威风,还真有些悔改的意思。 何老太见情况差不多,吐出一口气,便说:“春溪,把人带来!” 春溪:“诶!” 众人不解,只瞧门口,春溪带着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进了屋子。 小姑娘不是何桂娥是谁? 场上除了几个知情者,大家都以为何桂娥死了,骤然看到她人好好的在跟前,何大舅妈哭了:“你这孩子!这么叫人不省心!” 邓巧君一愣,随之大喜。 韩银珠也大惊,冲过去想扇她:“你死哪去了!”好在叫春婆婆拦住,没真往她身上招呼。 场上乱糟糟的,何桂娥低头不应。 何老太突的说:“桂娥昨晚是在我这儿睡的。” 云芹心内“咦”了一下,看向老太太。 何老太竟替她揽下了事。 不过,她也明白,老太太是为了陆挚,反正家里苦老太太“苛政”久矣,免了将来再生争执。 何老太:“昨个儿,春溪看她浑浑噩噩,我就把她叫来我这儿。鞋子也是我让放河边的,要不是这样,你们只管你们逍遥,怎么,有异议吗?” 邓巧君喜极而泣:“人没事就好。” 韩银珠喏喏:“没有。” 何老太要为重孙女出头,治治她们,她们做孙媳妇的,哪敢有别话。 万幸孩子没出事,否则,何老太绝不仅现在这样,不是她们能扛住的。 何老太又叫何大舅妈:“以后你也要留心你孙女,别让你儿媳给糟践了,不然我第一个问你。” 何大舅妈从前可不敢管韩银珠。 韩银珠叔父是韩保正,何大舅没本事,很不入汪县令的眼,却还是在县衙做典吏,就是靠韩保正打通的关节。 再者,她也不觉得孙女有什么重要的,但听得何老太警告,大舅妈堆着笑,说:“好好,母亲放心。” 何老太又说:“邓三,打从下次开始,你再叫别人替你厨房的活计,替一天,就出二十铜板。敢又随便使唤人,你就滚出去!” 邓巧君:“是是。” 狂喷这一通,何老太也倦了,挥挥手:“快让人都别捞了,歇歇。” 韩银珠、邓巧君终于得救,率先离开,然后是李茹惠等人。 轮到陆挚和云芹一动,何老太忽的说:“阿挚,你和你媳妇留下。” 李茹惠有些担忧,只是,瞧云芹气定神闲,似乎没有被何老太发威吓到,她按了按心口,先离开了。 屋内留下四人,春溪去关了门。 何老太果然还有气,对云芹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春婆婆为云芹捏一把汗,前头何老太好不容易攒了对她的些微好感,只怕要功亏一篑。 陆挚也开口:“祖母……” 何老太:“怎么,韩大邓三我骂得,云芹我就骂不得了?” 陆挚不愿挑动何老太的怒火,虽是闭嘴,却也蹙眉担忧。 突的,云芹道:“我们都爱幼,我帮桂娥一回,老太太救我一回,骂我也是应当。” 不得不说,云芹生得好,天然占了优势,此刻神情认真,说这话时,目光有种动人的真诚与关切。 何老太到嘴边的骂,突的停下。 总觉得,她要是骂云芹,就成遂了云芹的意。 何老太这一静下来,云芹也困惑,怎么就不骂了? 又想,估计是何老太刚刚掌控全场,喉咙累了,她新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祖母,先润润喉。” 作者有话说: 云芹:好亲切[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第21章 秦聪。 …… 那杯茶,何老太到底没有喝。 小燕尔 第25节 淡色的茶水里,倒映出何老太的影子,老太太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 她下手重,力气大,但人生得是小小个,这时背脊佝偻,没了强悍的气场,多了几分老人家的可亲近感。 然而她的表情,可不是这个意思。 春婆婆回想方才种种,又惊讶,又想笑,碍于老太太的脾气,堪堪忍住。 突的,何老太步伐一顿:“这个云芹!” 余下的话,春婆婆作为多年陪伴的姐妹,替何老太补了:“真是伶牙俐齿!” 何老太:“你夸她做什么?” 春婆婆改口:“油嘴滑舌!” 何老太:“哼。” 何老太有点别扭。 当年主家靠山一倒,何家陷入泥潭,她和丈夫这一代撑住,才有这份在村里拿得出手的祖业。 她习惯了说一不二,做到了曾祖母的年龄,也常常大发脾气,算是勉强治住家中各人各种小心思。 她骂韩邓二人,也是做给云芹看的。 结果,云芹是认错了,却不像韩邓那样露出怂样。 按说何老太应有不悦,但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当时也莫名的,就不气了。 到底哪儿不对劲? … 从何老太屋子出来,云芹和陆挚都浑身轻。 陆挚低低笑了几声,云芹也在眯着眼睛笑。 陆挚:“你笑什么?” 云芹抬眸,反问:“你呢?” 陆挚目光轻轻闪动,说:“我笑我多此一举。”专程告假,倒也没用武之地。 云芹走了几步,又窃窃一笑:“我笑她们被骂得好惨。” 陆挚:“……” 他看她笑得纯粹,不欲扫兴。 可他始终放不下心,他眉宇轻蹙,轻声说:“但愿没有下回,若再有,你要多想想自己。”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别人的家务事。 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韩银珠要怎么对何桂娥,就怎么对她。 陆挚方才看明白了,一家之主何老太想插手此事也难,这次倒是借着云芹创造出的机会,得以管教。 可是云芹是一片好心,他只怕被辜负。 实则,云芹决定伪造何桂娥假死现象前,就衡量过,以她的力气,对付韩邓加她们丈夫,都绰绰有余。 至于手段?她有得是力气。 不过,陆挚并不知道自己力气大,他担心得也没错。 云芹惯常听劝,“唔”了声。 他们回到东北屋子,邓巧君守在屋门口。 她昨晚没睡好,但比起早上,面色好了许多,或许是硌着心口的愧疚那条棉线,不再勒心,消失了。 经过这一遭,邓巧君十分疲累,想买个清闲,好好补觉。 她一副有事找云芹的样子,还未开口,云芹大大方方地朝她摊开一只手。 邓巧君愣住:“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云芹:“十三文,今天饭菜我包了。” 早饭邓巧君去了,虽然魂不守舍,没帮上什么,那钱云芹就不算了。 邓巧君被瞧出心思,带着点尴尬,还是把二十个铜板拍在云芹手里,转身离去。 云芹掂掂铜钱:“好大方。” 陆挚垂眸,温声说:“手。” 云芹伸出另一只手,下一瞬,陆挚轻轻放下一锭五两的银子,凉凉的,颇有重量,和铜板完全不同的质感。 云芹两眼大亮:“哇!” 陆挚弯了弯唇角。 银子是姚益给的。 他大半夜去找姚益,正好遇到席间,姚益在品鉴他那幅月季花,有人愿意花十两买。 姚益喝了酒,有点糊涂,怕陆挚现在有闲情,画得出来,不做私塾老师了,送他出来时,塞了一锭五两银钱给他。 陆挚想到家里的事,等云芹藏着何桂娥事发,少不得要花点钱赔礼。 他没推诿,收下了。 如今这钱用不上,当然就给云芹了。 云芹捧着钱,啪嗒啪嗒跑进屋藏钱。 陆挚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想起上回她的话,才缓缓挑起眉头,她是不是忘了说他厉害了? …… 云芹得了一个好“活计”。 何老太话撂在那,邓巧君无敢不从,因为新屋的事又紧紧牵挂着她,又几次没法去厨房,白白给云芹赚了百枚铜钱。 要说造新屋本也没那么艰苦,陆挚忙过文书地契,接下来给匠工做就是。 只是,邓巧君和何善宝在原定的两间外,擅自又添了两间,偏偏钱又出得不够,怕匠工减料,这才时常不得空。 何桂娥偶尔得空,会自己来帮忙,云芹就把二十铜板分一半给她。 新一月,因弟弟要吃糖糕,何桂娥去厨房要。 云芹打开柜子,掰下一块,问:“你的那块,要现在拿吗?” 何桂娥摇摇头:“不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云芹:“婶娘,我们房中的糖糕……也还是给弟弟的。” 对此,她心里很是羞愧,自觉辜负了云芹一片好心,有专程气人的嫌疑。 可是,她也不想欺骗婶娘。 她带了几分乐观,说:“当然,现在弟弟要打我,我可以跑去奶奶那儿躲。” 云芹没说什么,从自己买的糖糕里掰一块。 何桂娥赶紧摇头:“婶娘,我不要了,我现在不爱吃糖糕了。” 云芹:“你不爱吃了?” 何桂娥取了一块糖糕,边往外走,边道:“对,我现在喜欢吃绿豆饼!” 那些不分给她的糖糕,她一点也不馋了。 云芹终于展眉,笑道:“你是会吃的,那可是从县城酒楼带来的呢!” 酒楼的绿豆饼很有名气,是阳河县一大特产,送礼待客,或者留着自己用,都很上得了台面。 县城,秦府。 汪净荷守着小厨房,熬了一碗莲子银耳汤,装一碟新鲜出炉的绿豆饼,用红木托盘端去书房。 且说秦聪回了秦府,他擦了脸,坐在椅子上,以扇子点下颌,一声不吭。 和丈夫相处两年,汪净荷自知他的脾性,想来事情不顺。 她缓了缓语气,说:“浩然,琳儿今日会走路了,你可要抱抱他?” 秦聪回过神,压下心绪,应了声好。 儿子长得像他,还是有几分趣味的,秦聪逗弄完儿子,就让汪净荷抱下去了。 汪净荷说:“可是在为玥哥儿的事烦恼?” 秦聪郁闷:“父亲大人要我替他换私塾,跑了多少书院都不收,就连那新办的延雅书院,也不收。” 汪净荷:“那就再看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秦聪起身,汪净荷叫他:“汤还没吃,你去哪?” 秦聪步履匆匆离去:“父亲大人让我做事,我自然得继续做。” 汪净荷捡了个位子,坐下来,自己把莲子汤和绿豆饼吃了。 她的贴身婢女进来,掩门,小声说:“娘子,查到了。” 汪净荷放下勺子,问:“如何?” 婢女:“打听到了,爷从前在阳溪村,是有个相好,叫云芹,哼,生得妖妖娆娆,但性子差,没点好名声。” 婢女叨叨说了一堆,汪净荷只问:“琴瑟的琴?好名字。” 婢女:“芹菜的芹。” 汪净荷:“……好名字。” 另一头,秦聪已经骑着马,又去了一趟延雅书院。 路上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卖香瓜,秦聪掏钱买了一个。 他的义侄是秦老爷二儿子的孩子,就是那个吃香瓜噎死的二儿子。 这个孩子才九岁,却是“五毒俱全”,打人、惹祸、顶嘴、唯我独尊、无法无天。 偏偏秦老爷只觉孩子幼年失怙,实在可怜,分外疼惜。 小燕尔 第26节 然而私塾是读书的地方,哪里是给孩子玩乐的? 去了县里私塾被“请”回家,秦老爷也不管,要秦聪给他找个好地方读书。 秦聪跑遍了附近三十里地,愿意收秦聪的私塾,秦老爷挑出许多的毛病:太破太旧太远,但那些好的私塾,又听说了这小孩顽性难改,不肯收。 唯有延雅书院,东家是外地人,应是没听说这些糟事。 生怕书院不收,秦聪才说孩子的四书五经读完了,哪知就算如此,延雅书院也不松口。 实在怪哉。 秦聪知道,姚益不是个难说话的,几次都要答应,却碍于他雇的学究,一直没松口。 他想从这个学究这儿入手。 七月流火,天气些微凉爽,不过秋老虎也会在人不防备的时候,骤地跳出来。 这日天气闷,秦聪一边吃着香瓜,等了许久,终于在远远小路上,看着一个高瘦的男子,迎着阳光,疾步走来。 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的笠帽,没比簸箕好多少,走得快它会掉,他便用手压着。 秦聪有些好笑,心知也是个穷秀才,忙丢了瓜皮,迎上前:“敢问,可是延雅书院学究?” 陆挚闻声,取下笠帽:“我是。请问你是?” 秦聪所认识的秀才,大多二十七八以上,像何大舅那样的才是多数。 见他这般年轻,秦聪有点惊讶,方说:“在下秦聪,字浩然。” 作者有话说: 陆挚:[问号][问号][问号] 第22章 对谁都这样。 秦聪打量陆挚时,陆挚也正打量他。 在他自报家门前,陆挚已从第一眼,简单推断,此人应是个生活优渥的公子哥,自己并未结交过。 紧接着,听到“秦聪”二字,陆挚无声抬起眉梢。 一刹,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堪称无厘头的判断:这个秦聪没他高,容颜没他好,学识也没他厚。 当然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仿佛栖息在本能里的直觉,往往在主人没察觉时,就潜伏回去了。 陆挚便也拱手一揖,缓声道:“在下陆挚。” 不成想,秦聪在听到他名字后,也是一愣。 他没陆挚沉得住气,蹙起眉头:“陆兄……近来可有大喜之事?” 陆挚:“五月的事,想来并不算近。缘何如此问?” 秦聪抽出腰间别着的扇子,打开兀自扇了几下,方合起扇子,尴尬道:“没事……” 陆挚看了眼天色,淡淡道:“秦兄若无旁的事,私塾要开课了。” 秦聪心乱,忘了目的,只好侧身让路:“叨扰。” 陆挚越过秦聪,他是拘谨自重的性子,身形清癯,步态端正,疏忽间,晨风盈袖,行止翩然,一派名士风流雅韵。 云芹嫁给的,是这样的男子。 秦聪说不清他心底的情绪。 两年前,家里父母闹着和云家解除婚约,他茶饭不思,曾也堵住云芹,可对于打人的理由,云芹默不作声。 她只是看着他,说:“秦哥,若我们能成亲,我不会随意动手的。” 她一句话,就揭开秦聪家人藏在心底的恐惧,他们嘴上说娶“悍妇”是怕败坏名声,也不过是怕一个有力气、会打男人的女人。 虽然有力气,会打女人的男人,比比皆是。 “若我们不能成亲呢?”当时,秦聪反问她,“若我爹娘一定要退亲呢?我该怎么办?” 云芹疑惑地看着他,她心里想,他若拗不过他父母,又如何是她的问题? 她释然一笑:“那就退了。” 秦聪怔怔然。 云芹半点不可惜,还安慰他:“我听说,员外老爷是你远房伯伯,你家若认了他家,不是坏事。” 那一刻,秦聪心口猛地刺痛,他也算和云芹一道长大,曾和她一起上山找萤火虫,在泉水嬉闹玩耍…… 种种回忆,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云芹对他的感情,和他的感情不一样。 她或许对谁都这样。 正好几年前,秦员外的倒霉儿子吃香瓜噎死了,秦员外悲痛欲绝,长随为哄他高兴,翻遍族谱,从员外祖上秦副将那一辈,找到秦聪家这一支。 论亲缘关系,可是远得不能再远,不过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秦员外来说,是个好消息。 彼时秦聪十六岁,有三分生得像秦员外的二儿子,秦员外顿觉是天意,他不信自己命里留不住儿子,动了收他做义子的心思。 只是上一辈,秦员外兼并阳溪村田地时,和阳溪村村民有过摩擦。 阳溪村保正和村民,私底下很是憎恶秦员外。 秦聪父母却早就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惜秦聪不答应,他们又不敢太逼着,免得闹出丑事,叫村里人看轻了。 而秦聪和云芹的婚事,是在他们十二三岁就定下来的,本以为如何都没法了,婚事却有了变故。 秦聪父母站在制高点,向云家发难,也借此和阳溪村村民分清楚,直奔富贵去了。 退亲时,秦聪全程没有出面,第一是怕被云广汉云谷堵住暴打,第二是他总想象着,云芹会后悔。 虽然以他对她的了解,几率渺茫。 后来,秦聪一家和秦员外攀上关系,搬离阳溪村,秦聪一举从村汉变成员外公子,他有了扇子,有了书房。 再半年,他依从秦员外,定下一门顶好的亲事,有了妻子,有了孩子。 日子明明已经过得很好。 可是午夜梦回,秦聪总十分烦躁,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什么。 直到这一年暮春时节,他外出办事,路过阳溪村,在春雨朦胧里,遥遥看到了云芹。 她在修屋顶,故意用斗笠逗屋檐下的云知知。 云知知“啊”了声,她倒是眉眼弯成一道新月,笑靥如花,气色丰润。 他走了后,她没有枯萎,而是繁茂生长,愈发清妍。 那一幕,在秦聪心里反复咀嚼,他终于懂他这两年为何总烦躁。 因为不甘心。 所以,他在远行之前,觍着脸主动去问云广汉,他现在有钱,养一个云家是足够了。 秦员外对他,也是只要他办到他要办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想和云芹“续前缘”。 他先告知云广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暗暗把秦员外拉出来压人。 这两年他早就学会要如何和村野之人谈话,光放低姿态不够,还得让他们忌惮。 云广汉一直沉默。 他本以为,云家多少会心动,苦日子不是谁都能过的。 结果,等他从外地办完事情回来,云芹已经出嫁了。 他的随从自作聪明替他打听,说云芹所嫁的,是长林村的何家的外孙,陆秀才。 秦聪自尊颇为受伤,不愿再探听,只专注为秦员外孙子秦玥读书的事奔波。 只他还存着一点微妙的念想。 等解决秦玥的事,他要和云芹再见一面,不管说什么都好。 然而这事,就卡在陆挚这儿。 秦聪站在简陋的茅屋外,小孩读《论语》声音清脆,陆挚在茅屋中,一边翻书,一边抽人来读。 这个年纪的小孩,玩兴很重,但没有谁敢在他眼皮下做小动作。 但秦聪久久逗留在私塾外,还是有几个小孩,注意力被吸引,悄悄看他,要不是陆挚在,他们都要交头接耳了。 陆挚蹙眉。 待得休息的那一刻钟,陆挚出了屋子,问秦聪:“秦兄是有何事?” 秦聪回过神,暂且压下旁的,只好声好气,提了秦玥入学一事。 陆挚倒没想到,原来是他一直撺掇姚益,收了秦员外的孙子。 他回到:“姚院长应当已和秦兄说清楚了,只怕耽误了令侄。” “何况,”陆挚神情冷肃,“长林村到县里少说一个时辰,小孩若夤夜上路,并不好。” 秦聪微微笑:“若接下来几年能在延雅书院入读,秦家会在长林村购置别院,像姚院长那样,并不难。” 陆挚依然不为所动,直说:“某可否问,为何令侄不去县学?” “借员外老爷的面子,县学理应去得,若说县学学究严苛,我并不比他松泛。” 他几句话,令秦聪面色微变,攥紧扇子。 他厌恶陆挚这种云淡风轻,秀才又有何了不起的,还不是没钱。 凭什么娶了云芹。 于是,秦聪语气发沉:“我也想问,陆兄是否知道,我和云芹曾订过亲?” “……” 作者有话说: 小燕尔 第27节 —— 陆挚:[666]谁急眼了 第23章 这就没啦。 …… 阳河县地处秦淮以北,天凉了些许,冬天也不晚了。 云芹张罗起家中的秋冬衣。 何玉娘穿的,不用她烦恼,春婆婆很早就为她缝制了,何家对她和她当姑娘时候,没太大差别。 倒是陆挚,只有两身冬衣,有一件袖口都破了一个洞。 云芹手指勾着那破洞麻线,“刺拉”一声,不小心把洞撕更大了,赶紧小心翼翼放下,抚平,装作无事发生。 确实该给秀才准备新衣裳了。 何家扯了一匹布送给陆挚云芹,加上云芹嫁来时带的兔皮,应当够顶这个秋冬了。 布料得等陆挚回来,才能知道做什么,兔皮不大,可以做个大概尺寸,早点安排。 云芹先带着兔皮去找二表嫂,李茹惠。 李茹惠在弄绣棚,听到外头女儿和云芹打招呼,她踩着鞋子,到门口:“弟妹,上回答应你的绣样,今天才要做呢。” 云芹笑道:“我不是来讨绣样的,是来请教嫂子。” 同何桂娥学过几回,云芹现在编的笠帽有所精进,她又自信满满了。 李茹惠女红极好,每次家里去县城,会拿她的绣样卖,后来甚至被汪县令家看重,上次那个莲花鱼纹,就卖了个不错的价钱。 一年算下来,她一个月能给房里添一两家用。 云芹承认,她十分垂涎。 她上门讨李茹惠吃饭的本领,李茹惠哼哼两声,却不藏私:“你若要卖绣样,县里那些夫人小姐,最喜欢的是莲纹。” 云芹把几条线捋顺:“莲花?” 李茹惠道:“是啊,佛祖座下莲,谁不喜欢,前阵子秦员外大寿,给佛祖贴金箔,塑金身,保佑长命百岁,好大排场。” 云芹:“那我绣莲花。” 二人坐在屋中理线,说说笑笑,李茹惠小女儿何小灵跑进屋中,摇头晃脑:“陆婶娘来啦!” 李茹惠赶她:“去,我和你婶娘忙着呢。” 云芹朝她扬了两下眉头。 小女孩“啊”了些,兴奋地躲到娘亲那儿,又偷瞧云芹。 李茹惠知道小灵喜欢云芹,本来在外面玩,发现云芹来了,就要找她。 桌上有一盘带壳的花生,李茹惠抓了一把,放进小灵手里:“拿去吃吧,我和你婶娘有正事干。” 小灵“噢”了声,却也没走,垫着脚尖挤上榻,开始咔哒咔哒啃花生皮。 不一会儿,何小灵就用嘴巴剥了一手花生肉。 她用粗粗的小手指,攥了几颗给李茹惠,另外的给云芹,在她嘴里走了一遭,花生肉湿漉漉的。 云芹摇头不要,何小灵:“婶娘为什么不要啊?” 云芹:“怪脏的。” 何小灵脸色啪叽一下就红了:“不和你玩了。” 李茹惠忍着笑,她每次跟女儿说不要这样,没人爱吃她嘴里出来的,女儿都是不听,这回终于信了。 云芹放下针线,招手把何小灵叫来,拿花生给她看:“找到这条线,这么剥。” 何小灵手上没力气,云芹握住她的手,和她剥了几个玩。 就这么会儿,何小灵就被哄好了,高高兴兴捧着花生去旁边剥。 李茹惠忍俊不禁:“我倒是好奇,你什么时候有喜。” 云芹说:“会有的。” 说着,她突然反应过来,李茹惠话里的意思,不由拿针戳兔皮。 李茹惠说这些也不是为催生,两句带过,开始教云芹缝莲花。 花了小半日,李茹惠看着云芹手里初具雏形的“包子纹”,委婉道:“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 云芹:“我也觉得。” 她决定不为难自己,兔皮还是找文木花帮忙好。 当天,云芹就去何老太房中,提她要明日回娘家。 乡下人回娘家没那么多讲究,像邓巧君,有事没事就回娘家薅钱。 何老太不拘着孙媳,明天轮到大房这边做饭,云芹得闲要回去,她当然不会阻拦。 她也不好让云芹空手回去,就让春婆婆准备了一斤卤牛肉,一匹秋布,算是上回兔皮的回礼。 春婆婆还惦记着不曾吃到的兔肉,问云芹:“这时节,亲家母可还有卤兔肉?” 云芹:“应当有,兔子很能生,到时我再带一些来,如果没有,就带别的。” 春婆婆心满意足。 到了晚上,陆挚归家,才知道云芹隔日要回娘家,明天一整天都不在家。 陆挚以巾帕擦脸,道:“如果不是急事,等我休假,同你一起去见岳父岳母。” 私塾逢三休息,今日才过了乞巧节,离陆挚休假,也就五日。 云芹:“你也想去我家?那等你休假再回一趟吧,隔太远了。” 陆挚:“……” 都说女婿是半个儿子,云芹想,文木花要是知道陆挚对云家上心,肯定很高兴。 陆挚张张口,倒也不知从何解释,云芹要这么说,也没错。 他垂眼,看向铜盆里的自己,漆黑的眼底,在晃动的水面上,微微闪烁。 他到底叫今日的不速之客影响了。 他从来就事论事,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所以秦聪语气咄咄,道出他与云芹曾有婚约,陆挚就明白,秦聪质疑他假公济私,因为云芹和他订过婚,就为难秦家。 陆挚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但他自是不喜,秦聪话语里先来者的自得。 见陆挚捧着手帕,没有动作,云芹疑惑:“怎么了?” 陆挚缓缓吐出一口气,温和道:“没事,吃饭吧。” … 隔日,云芹背着一筐东西,戴着一顶笠帽,一大早就出发了,从何家回云家,就是走快点,都要走一个时辰。 云芹一路走,摘了一些野果,捡到几块很圆的石头。 她抵达云家时,家里正在吃早饭,文木花给云谷和知知分馒头,剩下一个,两人都要。 云芹一来,文木花大喜,把这个馒头并一盘腌菜扣下:“这个谁都不准动,给你们大姐的!” 知知早就跑去开门,扑到云芹身上,小猴子似的攀着。 云芹搂着她,也笑:“知知长高了。” 知知:“高了一点点。” 云谷围在一旁,看云芹背了什么,贱嗖嗖地问:“大姐你怎么回来了,姐夫呢?你不会在何家受欺负了吧?” 文木花扇了下他后脑勺:“瞎说!” 一家几人进了屋子,云芹给知知一个彩线鞠球,说:“这是我们那边小孩玩过的,要和你换个竹蜻蜓。” 知知赶紧翻箱倒柜找竹蜻蜓。 云谷眼馋:“我呢我呢,我有没有?” 云芹:“你哨子呢?” 云谷不答,文木花:“我丢了,谷子整天就吹他那破哨子,吵得不行,我连那送哨子的秀才都气。” 云芹早就料到了,拿捡到的石头打发云谷,云谷高兴地去外面玩弹石头。 母女又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云芹图穷匕见,拿出兔皮。 文木花以前就叫云芹把兔皮带回来,此时她扒拉翻查兔皮,笃定:“你肯定动过这兔皮。” 云芹:“没有啊。” 文木花指着几个针窟窿:“没有,这是什么?” 云芹心虚,目光移向别处。 文木花又气又好笑,她女儿是样样好,就是分明不属牛,性子里却有一点牛的倔。 针线这么差,还非要试试。 她摸着兔皮:“就知道糟蹋东西,多了这几个窟窿,只能从这里剪下去了,对了,这几张兔皮,你要做点什么?” 云芹笑眯眯说:“两个护膝,两个护腕,还有,一个披肩。” 文木花赞同:“嗯,差不多了,护膝护腕给你家秀才,披肩给你,还有些边角料,就做点小球。” 云芹点点头。 文木花开始扯线,云芹也没闲着,云广汉上山了,她带着知知去山上找父亲,又摘了不少野樱桃。 午饭时,云谷抢吃云芹带来的卤牛肉,被文木花打得嗷嗷叫。 云芹捂了下耳朵:“云谷,我上回就想说了。” 云谷:“啥?” 小燕尔 第28节 云芹:“你声音真不好听。”处于变声的男孩,音色和鸭叫一样。 云广汉:“哈哈哈!” 云谷抱臂:“哼,男人都这样,你们笑什么?就是姐夫,也有过这种时候。” 云芹淡定道:“他现在声音可好听。” 云谷吐舌:“羞不羞,你还夸起姐夫了!” 云芹不知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她一直记得有一回,离得近了,陆挚低低的音色,让她耳廓直发痒。 文木花:“吃饭吃饭,谁家饭桌老有鸭子叫的。” 云谷:“我才不是鸭子。” 知知:“嘎嘎。” “……” 热闹的一餐后,云广汉在炖兔肉,云谷和同龄人不知道跑去哪,知知疯玩一早上,坚持到午后,还是睡着了。 云芹给她打了会儿扇子,犯懒,就收手了。 文木花在给披肩收尾,聊到二丫一家,文木花还有气:“原来搬县城里了,你以后别管她们!” 云芹囫囵应了声,左耳进,右耳出。 文木花又说了一些事,久不听云芹回话,她抬眼,很好,云芹和知知睡一处去了。 云芹的长相,集了文木花和云广汉所有优点,眉眼秾丽大方,只在睡着后,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影子。 文木花摇摇头,咬断线,打了个结,坐在床沿,给她们打扇子。 …… 申时过了三刻,云芹提着一包兔肉,背着几件缝好的兔皮衣裳、一张云广汉做的小桌子。 桌案可拆卸,因上次云芹回来时,提过何家房间 有炕但没有合适的桌子,他特意做的。 云芹还换了一顶笠帽,她原来编的那顶,被文木花留在云家当簸箕用了。 告别家人,云芹踏着逐渐西斜的阳光,步伐轻松。 不知走了多久,她稍稍停下,秦聪骑着马,从另一条路那边走来,他攥住马缰,身形紧绷,叫了声:“阿芹。” 云芹点点头:“秦聪,好巧。” 秦聪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不巧,他是故意等这一刻的。 这回不是远远一瞥,秦聪看着面前的云芹,只觉得她除了梳妇人头,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依然是明眸皓齿,眉目宁和。 她没有久别重逢的情绪,也不曾记恨他家退亲,他们之间,是风穿树林,风走了,树叶还在回响。 秦聪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勉强找回自己声音:“你要……骑马吗?” 云芹正嫌走得累,眼前一亮:“好啊。” 秦聪只是问问,没想到云芹答应得这么快,一时怔住,莫不是要同乘? 云芹又问:“你不下来吗?” 秦聪:“……” 这马性子不烈,云芹第一次骑马,却适应得很快,因为和和骑驴有点像,但马背比驴背高多了,她闲适地晃晃脚。 秦聪牵着马,说:“你丈夫陆挚,是不是在延雅书院教书?” 云芹:“是啊。” 秦聪:“我侄儿秦玥,想去延雅书院,但陆挚一直不肯,我想,他可能是因为我们当年有过婚约……” 他说了许多陆挚坏话,连昨日陆挚的冷脸,都成了他针对他的证据。 “我想,你或许可以说说你丈夫,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他说完,没得云芹回应,不由疑惑:“你没听到吗?” 云芹:“听到了。但是,他都不像我爹娘和弟弟那样骂你,我弟还说,见你一回,就按你吃屎一回。” 秦聪:“……” 云家人力气普遍比较大,云谷还真可以按住秦聪。 云芹略有些同情:“你还是避着他吧。” 这样粗俗的话,由云芹淡淡说出来,倒也颇有恐吓作用。 秦聪嘴角扯了扯,颇有怨气:“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想打我?”为什么还可以这般若无其事,和他一起待了小半个时辰? 云芹从没见过有人提这种要求,审慎道:“如果你想被我打,也可以,但我不赔钱。” 秦聪梗住,脸色像开了染坊。 这段路离何家很近了,云芹坐够了,踩马镫翻身下来,温柔地摸摸马头,说:“谢谢你。” 又对秦聪说:“我走了啊。” 秦聪忍不住叫住她:“阿芹!” 云芹:“还有事吗?” 秦聪看向她身后,皱眉,云芹也回头,不远处,夕阳洒金,拉长陆挚的影子,他长身玉立,站在何家门口,淡淡地看着他们。 云芹立刻对陆挚挥挥手,陆挚和秦聪遥遥一望,连相互颔首都没有。 … 云芹先回到东北屋,陆挚去拿晚饭了。 她卸下东西,分装兔肉,何小灵也喜欢云家的兔肉,所以春婆婆和何小灵都有。 她拿出针脚细密的一双护膝、护腕,一件披肩。 云芹穿了下披肩,觉得热,赶紧脱下,这时,陆挚也回来了。 云芹有些兴奋:“陆挚,试试护腕。” 陆挚放下饭盒,将手伸过去。 云芹把护腕套上,文木花做得很有巧思,是可以调节松紧的,她指尖如蜻蜓点水,一下一下掠过陆挚手腕。 弄好了,她后退一步,觉得很合适。 这样冬天写字就不怕冷了。 她抬眼,刚要说什么,才发觉从刚刚到现在,陆挚一直盯着她,他眼底有一簇发烫的火苗,缓缓跳动。 迎上云芹的目光,他敛眸,轻声问:“秦聪说了什么?” 云芹不由垂眸,解开护腕抽绳,说:“是说了些你的坏话,说你因为我,和他过不去,给他使绊子。” 她忽的一笑,有些小得意:“但我相信你,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迄今为止遇到脾气最好的男人,就是陆挚了。 忽的,陆挚攥住她的手腕,那簇火苗好似移到他掌心。 云芹抬眸,又撞入陆挚眼中。 陆挚身上有种干净的青草味,也有点清淡的汗味,君子一言,自打他说过要早回来,就没有天黑才回来的。 云芹长睫轻轻一颤,她眨眼,又眨了眨眼。 陆挚:“你相信得早了,我怎么不是那样的人,若早知道……” 云芹:“……嗯?” 她盯着他,瞳孔圆润。 陆挚心内一软,低头,轻轻吻在云芹唇上。 这个吻不长,贴在一处,温暖的鼻息交错一瞬。 这个吻又不短,足够让一株青苗冒尖。 陆挚微微直起身子,看向云芹,云芹双眸紧紧闭着,面颊浮着一层淡淡的粉,眼睫毛都纠在一处打架。 静默好一会儿,她才睁眼,看向陆挚。 陆挚摸了下自己发热的耳尖。 云芹怔怔:“这就没啦?” 陆挚:“……” 他低头,再次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云芹:[亲亲] 第24章 附庸风雅。 …… 云芹十二、三那两年, 文木花从隔壁刘婶婶那买得一株蚕豆苗。 那年天时差,风不调雨不顺,庄稼人家也常上山寻吃的,人人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 便是“惨过十九年”。 建泰十九年那年, 阳河泛滥, 民不聊生, 以此类比, 可见,保兴元年那年如何艰辛。 人一多,山上也打不到多好的猎物。 云家人吃了一整年菽豆拌藜藿,看到绿叶, 大家嘴里便泛苦。 所以这株豆苗,让云家几个小孩馋得不行, 二月种下去,眼睁睁看着它长出豆荚、结了饱满的果实。 六月的一天, 云广汉和文木花去赶集,家里就剩云芹几人,他们对蚕豆下手了。 八岁的云谷和知知捡干草, 云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把一粒粒蚕豆埋在地下烤, 只留一个口子,用铁钳搅动。 小燕尔 第29节 干草不经烧,很快要没火了, 云谷突的掏出一本书,豁了个门牙,说:“这是爹娘房间垫桌脚那本书。” 云芹记得这本书, 既是垫桌角,应该没大用。 原来是小人画,她便盘腿坐下,看一页,撕一页丢到火中。 知知陪她看,奶声奶气道:“大姐,他们不穿衣服!” 云谷:“哪呢?” 云芹立即合上书,双目炯炯。 她突然意识到,这估计就是村中妇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的东西,不是小孩能看的。 好在这时,坑里传出闷闷的荜拨声,云谷和知知欢喜:“蚕豆裂了!” 云芹把薄薄一本书都丢到火里,火光跃动,少女的清丽的面庞,些微泛红。 她利索地用铁钳翻出烤蚕豆,焦黑的豆荚,裂了一道细细的口子,露出鲜嫩的蚕豆,粉糯甜香。 蚕豆很满足三小只,吃得几人嘴巴黑黑的。 同样的,因蚕豆若弄不全熟,吃了可能要闹肚子,太过胡来,文木花也赏了他们一顿“竹笋炒肉”。 过去的事,本来云芹也不大记得了。 再次意识到男女之别,是出嫁前的那一夜,文木花苦口婆心,跟云芹讲的“道理”。 但就像水中月,太过遥远虚幻,不如到嘴的美味蚕豆让云芹印象深刻。 所以,就在前一刻,陆挚贴着她的唇,云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只有“好轻”。 其余的,她还没来得及细品,陆挚却点到为止,她才抬起头,好奇地问出那句:“这就没啦?” 便是这句,让陆挚的眼神微微一沉。 他又亲了下来,气息发紧,轻轻吮了下她的下唇。 及至此,云芹才终于忘记了蚕豆,反而唤起了更深更远的记忆——在她很小的时候,吃过的云片糕。 柔软得不可思议,又甜滋滋的。 青涩的唇瓣,缓缓相互摩挲,他们都十分生疏地探索,光是这么亲着,足以蒸得耳尖泛红,唇上潋滟。 什么蚕豆,什么云片糕,云芹全然想不起来了。 其实她自嫁给陆挚,并不是没有亲近的接触,比如碰手肘,比如擦汗。 一张床都躺过来了。 但大多数时候,云芹都心如止水,她只是觉得,文木花就是这么对云广汉的,她当然也可以这么对陆挚。 成为大人的第一步,是模仿大人,索性,模仿起来并不难。 但是,亲吻是不一样的,她从没见过旁人亲吻,无从模仿,全是本能。 这是一种全然属于他们的,私密的感受。 忽的,门外传来几阵脚步声,并春婆婆一句:“哎哟,小祖宗,别跑,老婆子跟不上你了!” 屋内两人,像是被火燎了一下,迅速分开。 云芹埋头,翻动桌上那旧旧的笔筒,把几根笔都拿出来欣赏,小声咕哝:“这个笔可真是笔。” 陆挚轻轻笑了声,他音色一点点低哑,听得云芹耳廓发痒,不由抬眼,就看他蜷着手指放在唇前,侧着双眸,也在看她。 他的眼底是半山腰上的一汪泉水,宛转流动,浮光跃金,非常漂亮。 云芹赶紧低头,把笔塞回去。 也就是这时,何玉娘进屋来,她起先在何老太那边吃饭的,嘴里还嚼着饭,道:“蜻蜓,蜻蜓!” 原来她吃着晚饭,听说云芹回来,惦记着竹蜻蜓,就急着来玩。 云芹终于找到事做了,赶紧去翻包裹,找出知知那只竹蜻蜓,顺便把那包兔肉给春婆婆。 春婆婆嘿嘿地笑,有种心思被小辈看透的难为情,但也总算拿到心心念念多日的兔肉。 竹蜻蜓和彩线鞠球,两样玩具都保管得很好,她们都是惜物的人。 何玉娘捧着竹蜻蜓,一边跑出屋子一边欢呼,春婆婆拉着何玉娘:“来玉娘,我教你玩。” 何玉娘躲开春婆婆:“我会!” 说着,她双手旋转,竹蜻蜓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竟往她们身后飞,“咻”的一下,从窗户飞进屋中,掉落。 云芹笑了笑,伸出左手去拿,没留意陆挚也伸手来,突的和他们的指尖撞到一起。 二人抬眼,又齐齐朝窗外看。 何玉娘:“蜻蜓呢?” 云芹右手拿起竹蜻蜓,从窗口递给何玉娘,何玉娘或许是受春婆婆影响,也要教云芹怎么玩:“两只手转起来!” 云芹小声:“我会的。” 何玉娘用双手搓着竹蜻蜓,又想教陆挚:“你呢?” 陆挚轻笑:“母亲,我也会。” 何玉娘“哦”了声,拿着竹蜻蜓自去小院子玩了,春婆婆还唠叨:“饭没吃完呢,先回去吧?” 云芹和陆挚看着窗外,春婆婆追着何玉娘跑,两人都没有动。 窗下遮挡处,一只大手,攥着稍小的手。 他们手上各自有大小茧子,摩挲在一起的地方,是粗糙的,却让人心口泛软。 陆挚垂眸,缓缓看向云芹。 她只顾盯着外面,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她悄悄眨了眨眼,象牙白的面颊上,抹上一层淡淡的粉。 陆挚抿了抿唇。 心口还在狂跳。 … 竹蜻蜓在何玉娘双手一旋,高高飞起,叶片疏忽切换之间,黑夜轮转白日,秋阳杲杲,一个华美的彩绘竹蜻蜓,“啪”的掉到地上。 婢女捡起竹蜻蜓,重新递给秦琳:“琳哥儿,玩。” 一岁多的秦琳手上没力气,拿着竹蜻蜓挥着,又甩了出去。 很快,秦琳腻了竹蜻蜓,“嗷嗷”哭了起来。 秦家十分安静,秦员外活到这个年岁,十分惜命,近几日去庙里吃斋养生。 秦琳的嗓音贯穿家宅,更有种寂寥之感。 好一会儿,婢女又给秦琳找到玩具,哭声收歇。 听到秦琳哭,汪净荷没动,她有些倦倦的,倚在引枕上。 贴身婢女给她捶着小腿:“夫人,听说姑爷前不久,才去了长林村。” 汪净荷:“为玥哥儿读书的事,是苦了他了。” 婢女:“不是,夫人忘了吗,长林村有谁呀,有那个云芹,她就是嫁去了长林村!” 汪净荷示意婢女别说了,她看着书房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秦聪也在家,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 只要秦员外不在,他便常常这样,连日没个好脸色。 忽的,书房门开了,秦聪握着扇子进了卧房,面上稍稍平和,对汪净荷说:“我今晚不在家吃,你和琳儿自己吃。” 汪净荷起身:“你要见谁?可是林伍那些人?” 秦聪张开手,让婢女换好外衣裳,戴上巾帽,一派文人风格,方才说:“林伍他们怎么了?” 汪净荷:“这些人吃喝嫖赌,没一个值当结交的。” 秦聪:“我也不过和他们玩玩,哪里能当真。” 他如今的“地位”,和以前截然不同,当然不想自降身份,和这群没根基的汉子交心。 只是,也只有和他们在一处,他才有优越感,而不是套着义子的身份,叫人指指点点。 眼看秦聪出门,婢女暗示汪净荷让人跟着看看,就怕秦聪还是要去长林村。 汪净荷想了想,到底同意了。 …… 却说秦聪倒也没骗人,他不是去长林村。 那天发生的事,让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这段时日,一直在琢磨如何能找补。 他记起林五那群人,有一个姓何的,经常跟着众人鬼混吃酒。 于是,秦聪到了酒楼赴约,和众人寒暄几句,问起何善宝:“你姓何,和长林村的何家,可有干系?” 何善宝被点到,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他何家在县城,还有点名气! 他忙说:“秦三爷,我家就是长林何家,祖上是冯家的庄头,可惜啊,唉!” 提到冯家,众人也唏嘘几句。 冯家是在建泰年间败落的,到这年头得有二十来年,子孙定都死绝了。 秦聪嘴角含笑:“这么说,陆秀才是你表亲了?” 何善宝:“倒是如此……” 林伍插嘴:“别提什么陆秀才,太不识抬举了,我就没见过那么能拿乔的人。” “就是,叫人三催四请,不过是因为我们好奇,结果还真让他得意起来了。” 几人奚落陆挚,何善宝面上十分尴尬。 全是何善宝在外拿陆挚当谈资,引得朋友们想见,但陆挚一直不应,朋友们也因此,都觉得被落了面子。 何善宝说:“不谈他,不谈他,扫兴。” 秦聪听了众人一阵抱怨,便又说:“原来他是这个个性,怪道……” 小燕尔 第30节 秦聪是这群人里的核心,他都这么说了,自然无人不捧着他的话:“怪道什么?” “莫不是这陆秀才,还得罪了三爷?” “……” 何善宝也着急:“他可是做了什么?” 秦聪收起扇子,缓缓说:“我家那玥哥儿,大家也是知道的,虽然顽皮了点,底子可不差。” “父亲想送他去延雅书院,偏陆秀才任书院西席,不肯收,那言语里,恐是瞧不起玥哥儿。” 这话落,众人激愤,又是对陆挚好一阵激骂。 何善宝也埋怨起陆挚,这下倒好,连秦聪也敢得罪,他脸面如何挂得住。 秦聪又说:“可惜,陆秀才是个有学问的,父亲大人还是想让玥哥儿去延雅书院。” 林伍道:“都说他是十四岁得秀才功名,不过都过去七八年了,他还是秀才,算什么天才!” 又有人说:“是了,他要真有本事,怎么拖到这时候?” 秦聪看向何善宝,陆挚成众矢之的,何善宝如何敢再吹陆挚,跟着说:“就是,要是真有才能,至于来此地教书?” 林伍:“你家大伯不是挺敬重他吗?” 何善宝:“真敬重,还是假敬重,鬼知道呢。” 话赶话,林伍提出:“荣合堂那五十多岁的老学究,王秀才,本事不用我多说,我和他有些私教,不若就请老秀才出山,镇镇陆挚。” 荣合堂就是阳河县县学一部分,教授学童、童生。 “就是,陆挚若比不得老秀才,想来秦老爷识破延雅书院,就不会让玥哥儿去了。” “……” 几人一言一语,便揽下秦聪的“重担”。 及至此,秦聪方拱手:“有劳诸位了。” …… 夜里,何善宝悄悄回到东北屋,邓巧君擎着灯在屋外,冷笑看他:“又死去县里玩了?你可知我早上和做工的吵架了?” 何善宝:“嘘,嘘,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 他赶紧说了老秀才的事,邓巧君扬眉:“真的?什么时候?” 何善宝:“就过几天!你要不要凑个热闹?” 邓巧君拧他耳朵:“哼,难为你还记得我。” 何善宝又是捏肩捶腿,伺候好了邓巧君,两人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充满了期待。 何善宝想的是,让陆挚瞧不起他的朋友,被揭了脸面,也是活该。 邓巧君想的就更多了。 从第一次在厨房,被云芹杀鱼的气势吓到,再到最近,她逃了厨房差事,给云芹的钱,多多少少都快一贯钱了。 要不是何老太压着,她才不想给钱呢。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她也想扬眉吐气一回,干不过云芹,还不能瞧秀才出糗么? … 却说几日后,风飒飒,落叶萧萧。 早上,陆挚照常用过饭,去私塾前,背上一个收拾好的包袱。 包袱里面有一身换洗的新秋衣,两个大饼干粮,一个水囊,一条擦洗巾帕。 因为今晚姚益请他用饭,不好来回跑,他要留宿私塾。 出门前,云芹说:“现在天气凉了,在外面睡觉,别着凉。” 陆挚只看着她笑。 云芹原先只是和文木花那样,叮嘱云广汉。 可是被他这样温和地看着,她也多了几分羞赧。 等陆挚走了,云芹套上暖和的秋衣,梳了个堕马髻,又给何玉娘编了个丑丑的头发。 何玉娘已然习惯了,捧着镜子看了看,突然蹦出一句:“手残。” 云芹:“嗯?” 何玉娘只好多说几个字:“我娘说,你手残。” 实际上,何老太第一次看到云芹给何玉娘编的发,骂得可脏,还好何玉娘记不住。 云芹细品“手残”二字,不愧是何老太,一针见血。 她点点头:“是手残。” 何玉娘却不太能理解,她握着云芹的手瞧,好像有点担心她受伤,皱起两条眉头。 云芹把手来来回回给她看,何玉娘没看到伤口,才松口气:“不手残!” 云芹笑了:“那就不手残。” 这时候,胡阿婆找来了,她敲敲门,道:“陆娘子?” 原来胡阿婆听到外面有人叫门,问了下,是来找陆挚的。 “信差?”云芹疑惑。 胡阿婆:“对,是阳河县信差,我也奇怪,若没有加钱,这信可不会送到咱们家来。” 正说着,云芹就到了门口,门外是一个年轻后生,戴着一顶差役笠帽,他得知云芹是陆挚妻子,躬身交出两封信。 差役道:“两封信都是盛京的张老爷加急送来的,并托驿丞带一句话:盼速速回信。” 这五个字,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送到这个小小村庄。 那两封信十分厚,封上字体,龙飞凤舞。 云芹掂在手里,里面估计还有别的重物。 盛京对她而言,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她听说陆挚是从盛京回来的,只他不主动提,她也没问过。 这信让她有了些许实感。 又想起当时陆挚寄信,是要寄给老师,老师那可是尊长,恐怕有急事,陆挚今晚又不回来。 云芹决定送信去私塾。 今天轮到她做饭,邓巧君是靠不住的,她去问何桂娥、李茹惠能不能帮忙,她各给二十文。 李茹惠:“既然是急事,你尽管去,钱也不必提。” 何桂娥也立即点头。 云芹郑重道了谢,本想和何老太说一声,无奈老人家苦寒,才秋日,就睡起长长的觉,过辰时三刻,还没起。 她托何玉娘带个口信,就出门去。 云芹不太知道延雅书院的路,不过,长林村也就这个私塾。 她一路问人,连路边的耕牛也问了一遍,终于,看到延雅书院的影儿。 云芹手搭在眼前做棚,眺望了会儿,心想,就是个茅屋嘛。 待要继续走,云芹听到有人叫她:“弟妹!” 云芹认出来人,正是陆挚的好东家,姚益。 云芹也招呼:“延雅兄。” 姚益笑道:“我远远瞧着就觉得是你,你是来给拾玦送东西?” 云芹:“对,给石觉送东西。” 才两句话,姚益就掩唇打呵欠,十分困倦,云芹看在一枚枚五两银锭的面上,道:“你也送东西?可要我顺手带过去?” 姚益:“不不,我是听说有个县学的老秀才,要和拾玦比试。” 云芹:“比试?” 她脑海里浮现,陆挚一脚把老秀才铲倒的画面。 要赔钱的吧。 姚益解释:“是了,大抵是比诗词。” 云芹:“哦。”悄悄松口气。 姚益出手阔绰,在长林村、阳河县,也交到各层次的朋友,这头有人要为难延雅书院,他就收到通风报信。 不管如何,他拿延雅书院当事业,决定几年后交差给家里老爷子,不能砸在这些无赖手里。 所以他得去调停。 云芹问:“这种踢馆多吗?” 姚益:“踢馆?这说法也不算错哈哈,倒也还好,毕竟文人都是要脸的。” 云芹便以为,姚益过去,是要维护陆挚脸面。 …… 那荣合堂的王秀才,是建泰年间的秀才,生得瘦瘦的,一把长须,面色清苦。 他不愿掺和这种事,他教书几十年,没教出几个能十四岁中秀才的,自是不会轻视陆挚的才学。 再者,王秀才食县学俸禄,有地位,有脸面,何必为难后辈。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有个赌鬼儿子,实在是个无底洞,林伍请他出动,花了五十银两,他就心动了。 这几天,他好好准备一通,先发制人,肯定要对自己有利。 他最擅长咏梅诗。 当年他考上秀才功名,正是那年院试的诗题以太。祖偏爱的“梅”为题,而他破题巧妙,得评审青睐。 虽后来他在科举上再无精进,但他的咏梅诗,他敢说整个阳河县没谁能比得过。 小燕尔 第31节 他细细思索了几日,把当年科考的咏梅诗拿出来,又改了改,便觉得好了,陆挚再如何做,也比不过他。 可惜如今才秋,虽有绿萼、朱砂等品种,它们都得再北方一点,阳河县的早梅还没开。 总不能为了一首诗,专门让人去运一盆梅花来,多费钱。 王秀才正苦于没有梅花,没想到,这群没读过书的泼皮们,脑子很灵活,说是可以咏梅花的画。 这可比专门弄梅花方便多了。 王秀才应答下来。 此时此刻,延雅书院牌匾下,聚着周边汉子、妇人,都是听说有热闹看,便来的。 “那是县学的王秀才,学识可厚了。” “你说,要是陆秀才比不过,咱还要让狗剩读延雅书院吗?” “……” 屋中,所有桌椅都移着,拼成大桌案,小孩们都坐在角落。 王秀才打量陆挚,见此子目光清明精亮,俊逸而温和,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竟也不慌不乱。 他心叹后生可畏,只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不管如何,他非得打压这陆挚。 陆挚并不畏惧有人来试探他文采。 过去,更大的阵仗,他也都遇到过,只是,他并不喜欢闹得众所周知,失了切磋的初衷。 周围讨论声嘈嘈切切,王秀才把来意说明,并定题“咏梅”。 陆挚:“老先生,如今阳河县梅花还没开。” 王秀才摸着胡须,笑道:“谁说一定要梅花开了?” 有人捧了一幅画来,王秀才展开请陆挚看:“这幅画,是四年前,有个秀才在盛京卖的。” “那秀才是为钱给父亲治病,将它五两卖给林家古董行,秀才的笔墨,在盛京已经绝迹,如今估价,少说也有二十两。” “咱们就以此画为题,如何?” 陆挚尴尬地挪开视线。 这幅画,他当然很熟悉,当年父亲陆泛急病,他心乱如麻,笔触真是乱来。 然而胡乱泼洒的墨渍,生成的梅枝,却别有韵味,梅下还有一把古琴,更添几分隐士的闲情。 他不知道那画后来曾经谁的手,上面有人新题东莱先生一句:“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注 那里里外外的闲人和学生,议论起来:“这画能卖二十两啊?银子啊?” “切,我也能画。” “那你画一个啊,就会吹牛,我看这幅画就很好看。” “……” 王秀才看陆挚目光回避,道:“还是说,你想做别的题?” 陆挚回过神,道:“无妨,请。” 人家有备而来,不是这次,也有下次,陆挚不想多纠缠,令学童取下墙壁上一幅论语训文,挂上那幅墨梅。 这墨梅展开,众人再瞧,也没人说得出自己能画的话了。 王秀才在题上已经占尽便宜,没让陆挚先,而是主动道:“那我先来。” 他展开阳河纸,一边摆动手腕写,一边清嗓子,念起来:“墨梅风骨生。” 望着那幅画,陆挚记起少年时期,心里反而很平静。 转念间,他决定收敛锋芒,把诗写得和老秀才差不多,不分伯仲就好,免得平白树敌。 “傲雪不曾倾。”王秀才写下第二句。 林伍躲在人群里,率先鼓掌称好,众人虽不太懂,但听起来很顺耳,也跟着叫好。 王秀才找回几分年轻时候的意气,一口气写下后两句:“皑皑三冬紧,安邦九月平。” 这是一首五言绝句,先是颂墨梅风骨,后二句,又赞太。祖的功绩,太。祖喜梅,当初自南方起义、剿灭伪帝、遏制北方蛮夷铁蹄,到开启太平天下,只用了九个月。 可以说,此句一出,陆挚要如何写,都越不过去。 不是他文采不如人,是没人会承认他的更好,毕竟那会成否认太。祖功绩。 嫌脑袋不够掉吗。 陆挚轻轻抬眉,失了比诗的心情。 也难怪,分明不是梅花时节,却非要咏梅。 林伍又再次起哄,大家纷纷道好:“好诗好诗!” 何善宝和邓巧君在外面,邓巧君听得半懂不懂,但看陆挚沉默,她心中得意,说:“这回可是丢大脸了。” 何善宝:“就是!我看他完全不会做了。” 陆挚听到熟悉的声音,余光往屋外扫了一下,瞧是何善宝和邓巧君,他并无所动。 只是,他收回目光的下一瞬,重新定睛瞧过去。 云芹来晚了,看热闹也没有好位置,她只好踮脚,探着脑袋,左瞧右瞧。 发觉陆挚看到自己,她高兴地挥挥手。 林伍又带头说:“王秀才这首诗,真是宝刀未老啊!” 王秀才也十分满意:“过奖过奖。” 众人又是鼓掌,云芹也跟着鼓掌,她看老秀才的眼中微亮,似乎是…… 崇拜。 陆挚:“……” 云芹一旁,姚益笑了:“弟妹做什么给王秀才鼓掌?” 云芹真情实感:“作诗就是很厉害。” 姚益:“你都不担心拾玦?” 云芹:“这是他们读书人的事,要我怎么担心。你呢?” 陆挚可是延雅书院的学究,比不过王秀才,延雅书院肯定要叫人嚼舌根的。 姚益哧哧笑:“我也不担心拾玦,我担心的,是对面没脸,太记恨我们。” 云芹明白了,他不是为了维护陆挚脸面,是维护对面的脸面。 她疑惑:“为什么?” 姚益惊讶地看了云芹一眼:“你不知道吗?” 屋内,陆挚也铺开纸张,他面色沉静,眉宇凝着淡淡的冷意,这让他周身多了一种凌厉之气。 他挽袖,沾墨写字。 王秀才捋着自己的胡子,他想到五十两银子,心情就好,又觉得自己教陆挚做事一回,十分得意。 不过,他以为陆挚要考虑更久一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诗。 他也好奇,于是,陆挚的第一、二句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读出来:“花好遇知音,凉秋雅士吟。” 不错,平起的五言律诗,没有大错,但也毫无惊艳之处。 “乌笔描百枝,青蕊动千心。” 王秀才继续读出来,再看那画,果然是描百枝,这陆挚的观察能力,倒是一绝。 第三句出来的时候,王秀才面色便微微一青。 他没说话,林伍倒是急了:“还有呢?怎么不念了?是不是写得不好?” 王秀才这才说:“娓娓拂琴乐,丝丝绕梁声。” 是了,画上还有一把琴。 王秀才疑心陆挚要另选破题视角,冷静了一下,道:“陆兄弟,说好的咏梅,你这……” 话没说完,陆挚最后一句也出来了:“岂知文君意,宁与戴逵琴。” 陆挚将笔掷下,看向王秀才,语气温和,但目光锐利:“王先生,你就说,这是不是咏这幅梅花画作罢。” 这 最后一句,王秀才不念,林伍和何善宝几人急死了,忙抢了纸来瞧,却也不明不白,还有人问:“戴逵?是谁?” 卓文君不必多说,应了画上的“绿绮琴”。 乡野之人不清楚戴逵,王秀才却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从前的隐士,因琴奏得好,被权贵召见,不从,宁可砸了琴。 第一层暗喻,王秀才为了钱,在没有梅花的季节,强行当雅士,作了一首咏梅之诗。 第二层暗喻,梅花若知被人拿来附庸风雅,估计宁可不开。 假风雅,还不如学戴逵,宁为玉碎。 其中讽刺意味,令王秀才坐立难安,整个脸都红得都肿了。 转瞬,他额前浮起一层薄汗—— 这首诗要是传出去,他彻底成为一个附庸风雅的小人,甚至借了太。祖事迹,那县学的差事,也别想保住了! …… 屋外,姚益:“你不知道吗?” 他实在忍不住笑道:“我是去年那科的倒数,假解元、‘同解元’。” “陆拾玦就是真解元。” 云芹:“哇。” 姚益守着这个“秘密”太久了,今日终于说出来了,可把他爽死了,下一刻,只听云芹问: “解元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注: 吕本中《老松》:“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 小燕尔 第32节 第25章 陪。 …… 自陆挚诗成, 屋中陷入诡谲的静谧,总在瞎嚷嚷的林伍几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他们看不懂诗的好坏, 但看得懂王秀才、陆挚的脸色。 前者竟抬袖擦汗, 形容心虚, 似乎在斟酌什么, 吞吞吐吐, 犹犹豫豫。 而陆挚一手负于身后,和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者比起来,他如此年轻,却有如得道者, 气定神闲。 围观的人中,也有觉出不对的:“王秀才输了吧?” “对啊, 他写的是什么来的,嘶, 不记得了。” “我觉得陆秀才那首更好念一点。” 林伍连忙把诗放下,思及此行目的,高声:“谁说陆秀才的诗好?我就觉得王秀才的好!” 他这一嚷, 还没等大家分辩,王秀才竟拽住他, 阻止他再说话。 他自己连声咳嗽:“咳咳咳!” 陆挚见状,微微弯起唇角:“王先生,还要比吗?” 王秀才半点不见方才得意, 连连欠身:“不敢不敢,陆老爷博洽多闻,适才是我心高气傲了。” 林伍哪知他态度会急转直下, 震惊又生气:“老头这什么话,你儿子欠了我……” 王秀才情急之下,甩手掌了下他的嘴。 林伍磕到牙,疼得倒吸一口气,他一圈狐朋狗友围成圈:“你做什么打人!” “要打架?来啊,谁怕谁!” “……” 何善宝撸袖子,要给林伍讨说法,被邓巧君狠狠掐住。 王秀才和这群乡汉说不清,他栽进他给陆挚挖的坑了,根本不敢赌,陆挚这首诗会不会传出去。 他巴不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要给陆挚奉茶,他都乐意。 好在陆挚看起来,不像要追究到底,但是这群乡汉再纠缠下去,毁掉的是他自己! 眼看场上剑拔弩张,陆挚皱眉,冷声:“此地为学堂,你们出去闹。” 底下小学童们瞧着热闹,闻声纷纷缩起脑袋。 老师生气起来可太可怕了! 其余人也都一愣,陆挚神态肃然,他身上惯常的温雅文气,一扫而空,陌生而令人不寒而栗。 林伍几人下意识就调转脚步,想出去后再找王秀才的麻烦,可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学堂学生,凭什么乖乖听话? 当是时,姚益终于挤着两层人进了屋,到处拱手:“诸位,我是延雅书院院长姚延雅。” “古有清谈,今有文试,实乃雅事,但文无第一,鄙人书院的陆学究得胜,难免几分侥幸,也并非要因此事,和诸君针锋相对,鄙人欲在县城酒楼定几桌席面,还请诸位赏脸移步……” 看热闹的大部分不是文化人,姚益嘴里的话,听在他们耳里,不比叽里咕噜好多少。 所以,他说一句,就走了几人,等他把话说完,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堪称神奇的驱散。 林伍又因空有钱财,腹无墨水,奉拽文为时尚。 于是,姚益几句话,巧妙化解了他的怒火,寻思自己虽然打压陆挚没成,他却也做了一件风雅之事。 他痛快答应姚益:“算了,不是大事。” 带头的都没意见,其余人更没意见。 姚益果然将来踢馆的都安抚好,林伍收了墨梅画,出去后,姚益的长随在外头招呼,别提多妥帖。 听说有酒席,何善宝还想跟着去吃,被邓巧君拖走。 走了几步,邓巧君多有不爽:“不是说好让陆挚难堪吗,怎么难堪的是你们的人?” 何善宝:“我也不知道啊……” 邓巧君:“真是废物。” 何善宝嚷嚷:“又不是我做的诗!输了关我什么事!” 邓巧君气不打一处来,这下不就真证明陆挚很有才学?那何善宝不是废物是什么? 这对夫妻吵吵闹闹离开,声音都传到屋里了。 王秀才听着,更别提如何丢人现眼,真恨不得找个缝埋了自己得了。 还好姚益装没听到,笑说:“王先生今日做的诗,也十分有水准。” 王秀才借此台阶:“是陆老爷技高一筹,我不如人,正想回去再温习功课,就是咱们这比试是小场面,那诗……” 姚益闻弦歌知雅意:“乡野小试,想来除了咱们仨,应当无人能记住这首诗吧。” 王秀才:“是是,是。” 灰溜溜逃走前,王秀才对陆挚几度拱手,其中复杂意味,不必多言。 待屋内都闲人散尽了,姚益大笑,朝陆挚作揖:“陆兄啊陆兄,大材小用!经过今日,延雅书院在阳河县,名气能更盛。谢你既有好画,又有好诗!” 陆挚无言片刻,说:“你和他们说得还没过瘾么?” 姚益讪笑:“过瘾过瘾!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陆挚:“时候还早,学没上完。” 他拿人家月银,领了这份差事,自要负责。 屋外,云芹立刻去看角落的小学童们,果然,他们本以为能放假,听陆挚说还要上课,顿时哭丧起脸。 她心想,好惨,哈哈。 姚益也没勉强陆挚,笑道:“那你照常,”指着窗口,“哦对了,弟妹也在。” 陆挚早知道了。 他侧目,云芹双手搭在窗户上,她笑了,懒懒地同他招了下手。 陆挚眉宇的凝重严肃,倏而云开月明般,不见踪迹。 姚益去散财了,陆挚令学生重新搬好桌椅,又布置下一段论语,这才拿了水囊,到了屋外。 他除了休假时候,几乎没能在这种大太阳时,看到云芹,何况是在私塾旁。 好像周围天光,都落到她身上,新亮又好看。 他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将水囊递给她:“你怎么来了?” 云芹解开水囊,喝了几口,把信和话带给他。 陆挚拿到信,看了眼信封。 他面上情绪微动,却不急着拆开信,而是放到一旁,云芹心想,人都说“近乡情怯”,约摸就是如此。 陆挚又说:“倒是叫你跑了这一趟。” 云芹歪着脑袋,笑说:“不来,就不知你是解元了。” 陆挚:“……” 云芹第一次知道,举人老爷的第一名叫“解元”。 姚益还说有会元,但世人最熟悉的,还是状元。 “三元及第”是这三元,前朝两三百年,也才出了三个三元及第,本朝至今也才两人,一个冯家的作古了,另一个也是几十年前的事。 她这回是知道陆挚的过人之处,能中举就很厉害了,还是第一名呢。 陆挚耳尖微红:“都是过去的事,况且……”昙花一现,比不过天子一怒。 他早已放下旧事,如今更在意的,并非这些。 他若无其事般,问云芹:“方才那两首诗,你觉得哪首好?” 云芹抬抬下颌,满眼都是眼前的人,语气笃定:“你的好呀。” 陆挚垂眸,闷声笑了一下:“好在哪?” 云芹:“你字多。” 陆挚:“……”他就多余问一句。 他看了眼天色,说:“在这儿吃个午饭,再回去吧。” 云芹想了想,点头了,因为可以偷懒。 说是留下,四周也没有多的地方歇脚,陆挚把云芹领回茅屋中,还好有多余的板凳和桌子,云芹坐在最后。 似乎怕她无趣,陆挚给了她一副笔墨纸砚。 学生们在读书,云芹双手捧着脸,看着陆挚口型:“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云芹想,他是怎么用这么好看的嘴,好听的声音,说出这么无聊的东西的? 她眼皮越来越重,就眯一下,一小刻钟,她肯定起得来。 反正她坐在最后,小孩们都看不到她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道阳光,落在她眉宇,暖融融的。 云芹乍然一动,睁开双眸。 外头,阳光灿烂明媚,四周没有一个小孩身影,陆挚就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他手上卷了一本书,但没有看书。 他在看她。 他也没料到她会骤然睁眼,愣了愣,才挪走了目光。 云芹有些发懵,揉眼睛:“我又睡过头了。” 小燕尔 第33节 陆挚“嗯”了声。 他以书卷遮住下半张脸,不过从他亮盈盈的眼眸中,不难看出他正笑着。 云芹些微不好意思,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肚子发出一声“咕噜噜”。 陆挚笑意更甚:“饿了?那吃饭吧。” 云芹:“……好。” 书院没有厨房食厅,大多数时候,是陆挚在里头吃干粮,小孩子们在外面屋檐下吃饼吃馒头。 不是他把小孩们赶出去,是他们怕他,不敢进屋吃饭,也有小孩会趁中午的时间,家去喂鸡务农,所以渐渐的,午饭时候,屋内就他一人。 今天却是两人了。 陆挚早就托人,去附近的村民买来熟食。 摆在桌面上,除了自家带来的腌菜、两个大饼,另外的两个馒头、一盘清炒豆芽、一碗鸡肉炖笋,还有切得薄薄的牛肉,都是买的。 云芹肚子响得更厉害了。 她往嘴里送着吃的,吃得快,但不邋遢,陆挚也差不多,偶尔聊了几句家里,笑了笑。 最后一点腌菜,云芹用大饼卷起,送到嘴里,嚼嚼嚼,满足。 她舒服得筋骨都松了。 再看天时,云芹来时不认识路,兜兜转转走了快一个时辰,回去就认得路了,走快点应当是半个时辰,能赶上做晚上去厨房做饭。 陆挚说:“吃饱不要跑跳,等等再走?” 云芹:“我不跑跳的,慢慢走。” 屋外,日光正铺在大地上,晒出一股干燥的青草味。 两人走出屋子,又听陆挚说:“太阳大,等等再走?” 云芹:“还好,秋阳不晒的。” 她微微转过身,朝陆挚说:“那我先回……” 脚步还没动,袖子被扯动一下。 她疑惑地回过头。陆挚已经松开手,他摩挲着指尖,轻轻抿了下唇,压着好听的声音,说: “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作者有话说:陆挚:[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第26章 好吃,爱吃,多吃。…… …… 何家, 辰时三刻。 云芹前脚刚走,何老太就醒了,庄稼人少有能睡到这个时辰的,太阳都高高挂起了。 老太太气春婆婆没叫她, 本想训她一顿, 见春婆婆也才醒, 话就卡在喉咙里。 人老了, 很多事就力不从心了。 漱口吃饭, 何老太问春婆婆:“玉娘呢?” 春婆婆笑道:“就在外头呢。” 说曹操曹操到,何玉娘顶着一头丑辫进门,何老太点评:“又让你媳妇给你扎辫子了?” 何玉娘转着竹蜻蜓:“哼嗯。” 何老太叫人到身边坐下,仔细看了云芹扎的, 最普通的辫子,都弄成这么歪七扭八的丑, 也是奇怪。 她松开何玉娘的辫子,重新编发, 唠叨:“难怪她就不爱打扮,每天随便挽挽,好在生相好, 否则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春婆婆知道她在说云芹,笑说:“不过是编发, 以后等阿挚发达了,买个手艺好的侍女就好了。” 本朝并非什么人家都能豢养奴婢,乡下能雇佣人力, 都算家底不错了的,倒是秀才功名能豢养。 不过,也要家里有资材, 又不是什么灾年,买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至少一百贯钱。 何老太:“哪就那么容易,他和他爹是像的,温文尔雅,可温文尔雅能在乡下没什么用,如今能做个西席,都是顶好的了。” 她又是叹气:“还好,云芹性子不坏,不是传闻中的名声,否则他多得苦可以吃。” 春婆婆笑了:“你说得是。” 能得何老太一句“不坏”,可见,云芹前面插手何桂娥的事,何老太非但不气,倒还对她有些改观。 不过说到后面,何老太还是狠狠添了一句:“就是个油嘴滑舌的!” 突然,何玉娘举起竹蜻蜓:“不在,不在!” 何老太喜爱女儿,不管女儿是什么样的她都疼得紧,她抱着她笑:“什么不在?” 云芹交代的太多了,何玉娘说不清楚,又重复一次“不在”。 直到午饭,何老太和春婆婆才懂何玉娘的意思,今日是云芹做饭,今早馒头没有她做饭时候软和,她们本也没在意。 午饭就很明显了。 先前的芋头扣肉,芋头绵软,入口一抿就化,肉软而适口,芋香融入肉汁里,拌菽豆饭吃,何老太能多吃小半碗。 因她爱吃,春婆婆让胡阿婆再备一次。 但今天,芋头是芋头,肉是肉,没有融合在一起,也不是她们挑食,是吃过更好吃的,眼前这道菜就差了点什么。 原来是云芹今天出门了,不在家。 春婆婆问过胡阿婆,才知情况:“盛京来急信,她给阿挚送信去了。” 提到盛京,何老太搂住何玉娘,心下不快:“是陆家来的信?” 春婆婆:“是他老师与同窗。” 何老太缓颊:“这才好,他早该和他老师同窗打声招呼。云芹还没回来?” 春婆婆反应过来,早上云芹辰时去的私塾,如今未时,理应回来了,她也奇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吧?” 何老太思来想去,亲自去大房,叫何桂娥、何月娥几人结伴,去私塾瞧瞧。 女孩们答应,何老太和她们走到门口,恰好遇到邓巧君和何善宝。 他二人顶着太阳回来,吵了一路,口干舌燥的,也就没留意何家门口。 何老太仔细听得他们话语里,提到私塾,就把他们按住一问。 邓巧君和何善宝没有不怕她的,小声说了私塾的文试。 何善宝装模作样地挠脑袋:“还好表弟机警,没叫那王秀才压制,不然他这教书先生在学生前丢了脸,就麻烦了。” 邓巧君:“对啊。” 何老太冷笑,她如何猜不出,他们原先要看热闹的,哪里安了好心。 不过她也知道,陆挚住在何家,难免让他们怨声载道。 只陆挚那孩子原先就说好,等缓过来,会给家里钱,何老太心疼他如此懂事,又一边自傲,这是君子般的人品。 她本不想追究邓何二人落井下石,知道云芹陆挚没事就好,她摆摆手让他们走。 偏偏,邓巧君还要说一句:“我走前,云芹还留在那看热闹偷懒。” 就是这句,又点燃了老太太的怒火。 何老太指着邓巧君:“偷懒怎么了?人家偷懒偷得过你吗?” 怎么也没想到何老太会为云芹骂自己,邓巧君低着头,不敢说话。 何善宝:“奶奶别气,我们也就说说……” 何老太把手指怼到何善宝脸上,中气十足:“还有你,你爹娘把你宠成什么样,你媳妇为新屋出力出钱,你成天又滚去哪?” “二十多岁了,成日就知道喝酒耍乐,一事无成的废物!” 老人家声音响亮,这又是在大门口,左邻右舍都悄悄出来瞧,指指点点。 何善宝和邓巧君好是没脸,心里直呼倒霉,看陆挚笑话不成,倒闹出这些事! 尤其是何善宝,一连被家中两位女性骂废物,他脸上是红一块,青一块,愈发不忿。 …… … 和何家门口的热闹不同,此时延雅书院四周,十分宁静。 在陆挚说出陪他之前,云芹已经想好了,今晚要做今天中午吃的鸡肉炖笋,她大概能吃出下了什么调料。 这道菜,沾着馒头和大饼吃,好香好吃。 等陆挚说完那句,很奇异的是,云芹脑海里那些香的咸的,都不见了。 她后知后觉地眨眨眼,原来从开始挽留,他就是要她留下。 陆挚赧然,轻轻咳了一声。 若非必要,他向来含蓄,可云芹一心要回去做饭。 静默了好一会儿,云芹脚尖点点地面,朝他走了两步,也小声问:“这样陪吗。” 陆挚看着她稚拙的靠近,轻笑:“进屋坐会儿。” 吃饭前,他就发现云芹的纸笔没动过,他以为她会涂点什么。 陆挚问:“待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趣?” 云芹摇头:“我睡着了,也就不无趣了。” 陆挚觉得好笑,也就笑了。 他是看着她笑的,弯起柳叶似的长眉,眼底湛亮,似高悬明月的皎洁色泽,似乎被他这么看着,就是独一份的。 云芹不合时宜地想起,两人的亲吻。 小燕尔 第34节 她立即低垂眼眸,摆好纸张,一手拿着纸笔。 她回想那些小孩如何拿笔,自己跟着拿,陆挚替她改了点错误:“这里改一下。” 云芹:“唔。” 端了笔,她就想试试写字,陆挚也拿来一张纸、一支笔,他写一笔,云芹模仿一笔。 她手很稳,摆腕不急,陆挚不需多加指导,也就几个字的功夫,她那架势,还真不比私塾的学生差。 只瞧,素白的纸上出现几个字:“雲芹,陸摯。” 陆挚指着两个名字,念出来:“云芹,陆挚。” “摯”字比较复杂,云芹上半部分的墨渍,都糊在一起了。 她重新写了一个大大的“摯”字,了然了:“原来这就是‘执手’。” 陆挚刚想问,她如何知道这字由“执手”组成,忽的记起来,两人初见面时,他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竟记得这么深,陆挚心下一软,又看云芹写了两遍“芹”字,他问:“你喜欢这个字?” 云芹:“喜欢的。” 陆挚心神领会,替她把理由说出来:“因为好写。” 云芹斜看他,有些得意地哼笑一下:“猜错啦,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斧头,这竖,就是斧头柄。” 擎着这斧头,可以把人犁出三里地外咯。 陆挚也笑,写了“斧”字:“这两个字,倒也有相似之处。栽花种豆,荷锄斧而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想来十分的惬意。” 云芹:“……”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想的是如何犁人。 陆挚发觉她面颊泛着淡淡霞红,不由心念一动,对他刚刚所说的生活,又多出几分向往。 出于各种原因,两人便又静了下来,可这种静,又是如此闲适。 不一会儿,见云芹对写字兴趣愈发浓厚,陆挚拿出几张手抄装订的千字文,问云芹喜欢哪些字。 云芹眯起眼睛,努力不被这些字砸晕,终于挑出几个:日、月、果、菜…… 陆挚将这些字写得大大的,顺手旁边画上它们的意象。 云芹顿觉有趣。 几张纸叠在一起,也有些厚度,她带着回家时,很小心,怕被风吹走。 接着,但凡陆挚有空,就会教她几个字,小半个月后,她就积累了一沓纸,用线绑了起来。 这成了她第一次能读懂的“书”,便是后来几经周折,她也从未把它弄丢。 … 这年的中秋,阖家团圆,何大舅、大表兄有一日假期,姚益也大手一挥,给了陆挚三日休假。 他多出来的假期,一日在中秋前,一日在中秋后。 中秋前的那一日,云芹和陆挚又去了一次县城,给家里添置点东西。 陆挚得多少钱,都是直接给云芹的,也从不过问她花得如何。 云芹管理着他们小家的钱,不算嫁妆的钱的话,手里有整整十三两银子,余两贯铜钱,这次出来,她就带了五两银子。 隔壁新屋快好了,邓何搬走后,东北院归他们,如今,主屋的床是邓巧君的嫁妆,她当然会带走。 所以,他们需要一架新床,选了梨花木,又请匠人打好,在约定的九月某日送到长林村何家,全数就是二两银子。 云芹心疼了一下,不过这是要睡觉的,不能再让陆挚摔下去,便也不心疼了。 接着,陆挚和她再扯两匹布,就去驿站寄信。 上次张先生回陆挚一封信,他不怪陆挚,只说“父母之恩,水也;子之报之,泉也”,陆挚为父亲不得不不辞而别,他有感于他的孝心。注 又贺陆挚新婚,盼陆挚早日振作,莫要拘泥于乡野。 其中情真意切,陆挚看完后,枯坐了半夜,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另一封,则是陆挚在盛京结交的朋友,朋友倒是不客气,先痛骂陆挚一顿,又说新婚贺礼,等他回盛京,他再给。 那之后,陆挚改了从前“隐士高人”的做派,渐渐和盛京的老师、同窗通信。 对此,何老太十分支持,还提出若要叫信差固定时间,跑一趟长林村收发信件,就从她房里支钱。 陆挚婉拒,还是习惯自己寄。 进驿站前,陆挚问云芹要了一贯钱,云芹给了,在外头撕着烤饼吃,这次二丫和刘婶婶塞了七个烤饼给他们。 她们只肯收个本钱,也就十几文。 不多时,陆挚出来,将一个厚厚的包裹递给云芹,她下意识接过,撕了一半饼给陆挚,就继续专心吃。 陆挚说:“你不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云芹停止咀嚼,她好奇地:“嗯?”再打开包裹,是半块墨、一把厚厚的纸。 她睁大了双眸:“这些,家里还有的。” 陆挚笑说:“你也在学字,要预多一点,以防不够。” 云芹挠挠脸颊:“我写着玩的。” 陆挚:“那也得买。” 他方才问她要一贯钱,她确实没想过,是为了给她买这些。 十几年的生活,她习惯围绕着柴米油盐,围绕着“吃饱”这件事,所以,一时没想到,能给自己买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又不能吃。 只是,崭新的油墨和纸,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香味,也是陆挚身上有的味道,云芹惊过后,心内也是一喜。 不为吃饱,也有点意思。 末了,云芹又去酒楼买了点绿豆饼,两人这便满载而归。 春婆婆在门口等他们,说:“今晚阖家团圆,老太太出钱治了一桌,大家都去正堂吃。” 原是何大表兄何宗远从县学回来了。 明天家里也有一场中秋团圆饭,不过,何老太明显是以防万一,让陆挚、云芹熟悉一下这位表兄。 这毕竟是何老太最得意的孙子。 陆挚二月来长林村时,这位表兄正好就去了县学,着实没见过。 待得傍晚,陆挚和云芹都洗过身,又穿上干净整洁的衣裳,到了正堂,堂中摆了一架三阳开泰红木圆桌,能够坐下十多人。 何家老小倒是有二十多人,于是,邓大忙里忙外,从库房搬出一套蟠螭纹桌凳,添在大桌旁。 这套家私不常用,保管得很是鲜亮,也是何家的体面。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绕着大桌小桌嬉闹、捉跑。 何小灵差点撞到云芹,云芹手快,捏着她肩膀,给她调转了下方向,她脚上没反应过来,跑出了门外。 何佩赟撞的是邓巧君,邓巧君赶紧护了下肚子,何善宝把他搡开:“你要死啊!” 何佩赟:“呸!” 韩银珠听到这一声,对何善宝说:“三弟,这么欢喜的日子,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吧?” 何善宝讪笑:“大嫂说的是。” 因何宗远终于回来,韩银珠今日气色很好,衣裳都换上鲜亮的梅粉色,笑声也多了。 不多时,正堂的嘈杂声停了停,春婆婆扶着何老太走到门口:“宗哥儿!” 何宗远和何大舅同时进的屋,他和何大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嘴角的皱纹都差不多,就是年轻点,清瘦,有些文气。 何宗远大半年不见家人,也十分慨然,在祖母这儿拜了又拜,方见自己妻儿。 接着,何老太道:“你表弟阿挚和弟妹云芹,在家中住了也有段时日,今日总算见上了。” 何宗远老早收到信,因此并不惊讶,倒是对陆挚、云芹的样貌,露出些出乎意料的样子。 几人打过招呼,韩银珠张罗着大家吃饭。 何老太坐东向,往下是两个舅舅舅妈,再接着就是何宗远、陆挚两家人。 其余不够坐的,再去坐小桌。 满堂坐得挤挤,春婆婆、胡阿婆忙着上菜,见状,云芹和李茹惠搭了把手,很快,大桌也摆上数道佳肴。 何大舅问何宗远:“今年的院试,准备得如何?” 何宗远:“有九成把握。听闻表弟学识深厚,这两天,可否请教?” 陆挚谦虚:“自是可以,请教谈不得,表兄此回定能题名。” 桌上的寒暄,云芹不太上心,今天难得有“满汉全席”,她正专注吃着每一道菜,夹了其中一块脆藕。 这菜是何老太专门请的厨娘帮工做的,藕片切得薄,十分脆爽鲜甜,嚼起来爽口带劲。 她刚要夹给陆挚,韩银珠也喂何佩赟吃脆藕,何佩赟:“娘,我还要吃这个!” 韩银珠:“好好好。” 说着,她抬手把一盘脆藕拿到自己面前,当自己的菜了。 云芹的筷子就落了空,怔了怔。 何宗远还在说:“今年加了恩科,可惜表弟还不能参加……” 陆挚:“稍等。” 本来各自吃饭、说话的众人,听得他这么说,便瞧过去。 只看,陆挚按住要被韩银珠挪走那盘脆藕,原来那个“稍等”是同韩银珠说的。 他夹了两筷子藕片,放到云芹碗里,又对韩银珠示意,她可以拿走了。 韩银珠:“……” 若到此,大家可能也没多想。 小燕尔 第35节 然而下一刻,云芹用箸头分出两块脆藕,夹了其中一块,放进陆挚碗里。 她小声说:“这个好吃。” 这一下,何大舅几人面色有些不好,那二舅一家,乃至邓巧君都觉得,韩银珠真是霸道! 她儿子要吃什么,什么就成她儿子的了?其他人都分不得几筷子? 何老太的目光,立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冷箭,扫向韩银珠,何宗远也瞪了她一眼。 韩银珠后背发麻,缓缓把那盘脆藕放回去。 何老太清清嗓子:“好了,吃饭吧。” 这一声后,氛围稍稍好点。 桌子底下,邓巧君踹了何善宝,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点夹点什么给我? 何善宝随便夹了个东西,又被邓巧君踹一下,才发觉他夹的是姜。 云芹见那盘藕片被回来了,两眼一亮,又伸筷,分别给自己和陆挚各自夹一次。 好吃,爱吃,多吃。 须臾,何宗远忽的问陆挚:“对了,你在延雅书院比诗的事,我们县学也有所耳闻,如今这延雅书院,可好进么?” 第27章 中秋。 当日比诗, 果然扬了延雅书院威风。 陆挚从来不喜自夸,姚益也给王秀才情面,没有随意外传。 但当日围观的人多,足够宣扬此事, 更别说林伍、何善宝都是大嘴巴。 好在诗句具体的内容, 没人能逐字记得, 饶是如此, 王秀才在县学也抬不起头, 自吞苦果。 何宗远和何大舅一般,读过书方知其中艰辛,待陆挚都有几分敬重。 如今陆挚有佳名,正好何佩赟该读书了, 大舅一家有心送何佩赟去延雅书院。 何宗远甫一问书院,陆挚就猜到他的打算。 陆挚放下碗筷, 道:“表兄,书院话事人并非我, 我也是受雇于人。” 何宗远早在县学打听过,说:“员外秦老爷的亲孙子,想去延雅书院, 问到你这儿,也没过。” 何善宝想起秦聪的埋怨, 插了一句:“姚院长无二话,是表弟拒了的。” 陆挚:“书院教得慢,我怕耽误人家。” 何宗远:“那佩赟才启蒙, 学了点千字文、对韵诗歌,可是合适?” 陆挚看了眼何老太,何老太端着茶杯, 喝了几口茶,努力不作神色。 见状,陆挚笑说:“既然表兄信得过我,改日我同院长提一下,大抵没有问题。” 何宗远一喜,端酒杯敬陆挚:“那就麻烦表弟了,我一回来就惦记这件事,总算是能解决了。” 陆挚也跟着饮一口酒,又说: “只是,进延雅书院,便要按书院规章,我对表侄,会一视同仁。” 何宗远:“那是当然,佩赟,还不见过先生?” 何佩赟本不愿意去读书,何况是这个表叔的书院,娘亲在他面前,没少骂表叔表婶。 不过,何宗远是严父,他一声令下,何佩赟再不情愿,也只能有模有样地奉了一杯拜师茶。 及至此,何老太心情大好,乐呵呵笑说:“这就好,兄弟间互相帮助,多少家族就是靠此繁盛起来的!” 何大舅附和:“是啊,多亏了贤甥。” 老人家开心,众人又陪着喝茶、吃酒。 陆挚放下酒杯,他再低头,不由一愣,面前的碗里不知什么时候,堆了满满的各种菜,成一座小山。 云芹的无影筷,还往他的山顶,又添了一粒圆圆的豆腐丸。 她用手肘碰碰他,小声:“这些都好吃。” 陆挚真心地笑了下,夹起菜送到嘴里。 …… 何宗远这次回家,也是拿些东西,以备八月末的院试,考完这一科,他就会暂时从县学散学,若考中了,就可以去州学。 阳河县有本州一所州学,不用跑去别的县,倒是好事。 只是为疏通这条关系,何家散了不少钱,家里人力也都退了好几个。 当晚,西院一个小屋内,韩银珠给何宗远试试兔皮护膝,何宗远不舒服,拆掉,说:“太紧了,不如护腕。” 韩银珠:“还不是你那好表弟,就送一张兔皮,佩哥儿要兔皮做的兔子,我分了些给他,你这边就短了。” 何宗远听出妻子的埋怨,说:“人本是好意,你怎么说得这样?” 韩银珠因桌上的小插曲,早有怒火:“这陆挚有什么能耐,你们就这么巴着一个秀才?是听不出人家不想收佩哥儿吗?” “厚着脸皮也要把佩哥儿送去他的书院,就不怕他害了佩哥儿!” 何宗远甩下护膝:“这笔账还得我跟你算?” “你若想送佩哥儿去县学,孩子还小,你也要去县里,租赁县里的宅邸,一个月没有一贯钱,租不到好的。” 可见,家里供不起两人在县里读书。 韩银珠支支吾吾:“你呢,你若中了秀才,也不比他差,教佩哥儿绰绰有余。” 何宗远:“那我不考举人功名了?我哪有心力教导孩子,正好表弟年轻,又吃这碗饭的,交给他未尝不可,那延雅书院在县里,可有些不错的名声。” 韩银珠这才明白,难怪那些县学学究,都是秀才功名。 何宗远继续说:“把佩哥儿送去延雅书院,既省钱,又省心,还是你就想让佩哥儿活成三弟那样。” 韩银珠不敢和丈夫犟,心里却依然委屈。 送自己孩子给陆挚管教,她就低了云芹一头。 云芹是那种不管说不说话,都能噎死人的,现在还有何老太护着,前阵子,邓巧君不过说了云芹一句懒,就被何老太骂了一顿。 韩银珠想不通,云芹一个外人,如何就在何家渐渐混开了。 …… … 第二日是中秋,早前,姚益提了在“山外有山”设了酒席,请云芹和陆挚吃午饭。 陆挚思忖,姚益是蜀地人,如今远在长林村,佳节难免思亲,就同意了。 然而此时,这位东家兼同窗,高高举着酒杯,以筷子敲桌奏乐,大笑:“哈哈,今年总算不用被老爷子拿着和旁人比了,爽!” 陆挚:“……” 他不管姚益了,看向廊外。 屋内的竹帘高高卷起,大片的窗户敞着,阳光熹微,连廊旁,一湾碧泉绕着屋子淌过。 云芹捋起袖子,手上抄着一张网,双目明亮,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 倏地,她甩开手臂,网进水出水的瞬间,一条比巴掌还大两寸的鱼,就困在了网里,挣扎着。 见她又捕到了鱼,几个小丫鬟纷纷发出惊叹,欢欣地围着她:“陆娘子好厉害!” “好大的鱼!” 云芹把鱼放到水桶里。 鱼尾甩动,水渍泼到她眼睑下,她眨着一边眼,用手背擦掉水,面颊泛着红,腼腆地朝丫鬟们笑。 陆挚也弯弯唇角。 便听姚益说起正事:“你家那个表侄儿入学,你就看着办吧,左右是你的亲戚,我也不收钱了。” 陆挚:“劳烦你。” 姚益压低声音:“诶,我听说秦玥,哦就是秦老爷的孙子,去了县学的‘荣欣堂’。” 陆挚小啜酒水,问:“县学学童读的是荣合堂,荣欣堂是?” 姚益说:“我办书院前就知道,荣欣堂专收一些有钱,但无法管教的学生,二三十个哩,那秦玥去那,不就奇怪了?” “于是,我托人探听了半个月,才知秦玥性子恶劣,去年他记恨学究罚他抄写,就放火烧掉那学究的家宅,连累了好几户人家。” 和村里门户间隔不同,县内地皮贵,人家是一户挨着一户。 秦玥蓄意放火,这事被瞒得死死的,知情者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说,让姚益这个外来汉废了好一番功夫。 陆挚皱眉。 姚益抚心口:“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还好你当时拒了,要是收了那秦玥,我这山外有山不定要遭殃,不过秦浩然挺会做事。”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陆挚挑了挑眉。 姚益笑说:“他大抵料到我调查清楚了,怕我怪他,早早让人送了礼来。” 陆挚漆目冷淡,不置可否。 姚益晃着酒杯:“说来,他还送了我一套镶金红宝石头面,是盛京那的时尚,我妻儿都在蜀地,托人送去蜀地,也没必要。” “我瞧弟妹从没戴点像样的发饰,不知弟妹可想要?” 陆挚面色倏地微沉:“不用了。” 姚益缓过来,到底是自己无礼了,要送头面,也该是他妻子来送。 他忙赔笑:“我有些醉了,你别见怪。” 陆挚原也不是因为他而不虞,便吃下一杯酒,不提此事。 云芹很喜欢这地方,有山有水有屋子,果然惬意。 她捞完鱼,担着渔网过来,立在廊外,问吃酒的两人:“弄了四条鱼,做烤鱼?” 两人没有异议,云芹又指不远处一株枯树,她馋那枯树好久了:“把那个砍了,当柴火应该刚刚好。” 小燕尔 第36节 姚益大惊:“姑奶奶诶,那是我五十两买的枯树啊!你就不觉得它枝条很美吗?” 云芹:“五十两?” 她回头看看树,又看看姚益,道:“秋冬山上很多这种树,你下次要买,找我。” 这好人东家,还是个大冤种。 姚益:“……” 他大笑道:“我突然发现,弟妹说得也没错,什么枯树能比得上天然的枯树?” 陆挚亦是展眉,笑了起来:“千金万金,都只是树。” 笑过后,丫鬟们去找来柴禾,烤了这四条鱼,给这顿饭收尾。 谈到考试,陆挚和姚益吃了不少酒,好几坛黄酒都空了,云芹担忧地看着陆挚,陆挚抬手,揉了下额头。 她问陆挚:“你醉了?” 姚益刚想笑说这人是海量,就听陆挚说:“有点。” 云芹扶住他:“那不喝了。” 陆挚垂眸看着她,从鼻间缓缓“嗯”了声。 姚益终于反应过来了,咬牙切齿,好你个陆拾玦,装醉竟是为和妻子卿卿我我! 好在他自认人品高尚,倒也没拆穿,只是,也勾出他心里对蜀地妻子的想念。 …… 山外有山离何家大约要走一炷香。 云芹牵着他的手,记得文木花说过,醉了可不能跑跑跳跳,她就慢慢走着。 此时天空湛蓝,秋风拂面,细草叫日光烘出香气,令人心胸有种说不出的辽阔,陆挚握着她的手,也享受着此刻。 待他们磨磨蹭蹭回到何家,身上没出汗,云芹拧了巾帕,就只擦擦脸、手。 她清洗巾帕,准备拿给陆挚用,只看陆挚坐在榻上,正翻着她的妆奁,把每一样发簪耳环,都拿出来观察。 她悄悄笑了,解元果然是醉糊涂了,不然怎么会碰她的饰品。 她拿走他手上的银簪。 陆挚抬眸,温和地说:“我想给你买金银宝石头面。” 云芹借着他这个动作,用湿润的巾帕抹他的脸,一边敷衍:“嗯嗯。” 陆挚声音闷在巾帕下:“我不是说醉话。” 云芹:“嗯嗯嗯。”醉鬼都说自己没醉。 陆挚:“……” 她拿走巾帕,扶着他躺下,就看陆挚像做了什么决定,目光笃定。 他人本就是少见的俊朗,此时,双颊有酒热氤氲的红晕,掩了他身上的清冷,多了几分可爱可亲。 反正他醉酒后醒了会忘事,上回和她爹喝酒,就是这样。 云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声,亲在他额上。 谁让他这么好看。 陆挚一愣,直直望着她。 云芹心虚,忙用巾帕擦他额头,哄孩子似的:“睡吧。” 陆挚:“……” 他抬手,按住她脖颈,云芹倏地一倾,半趴在他身上,他含住她的唇,小心翼翼地亲吮。 淡淡的酒气并不冲人,反而让云芹也晕乎乎起来,好像自己也喝了酒。 原来醉意是能传染的。 …… 何佩赟顺利入学了延雅书院。 每天早上,陆挚顺便带何佩赟去书院,不过几日,何佩赟受不了了,因为陆挚每天要比学童们早半个时辰到书院。 到书院后,他就读书,也不休息。 他的威压下,何佩赟也不得不读书。 韩银珠得知后,很是生气,暗中骂:他还折腾起小孩了,什么做派! 于是,韩银珠主动和何老太说:“佩哥儿原来都是辰时起,如今要他卯时起,实在苦,我想他能多睡三刻,日后不用表弟帮忙,我自送他去书院。” 何老太:“谁家小孩读书不是寅卯起的,就佩哥儿娇气?” 韩银珠:“可小孩歇息不够,又如何学得进去?” 何老太知道,再和她扯下去,她也有百般的理由,到时候自己白白气一回。 她便道罢了,不让陆挚带,还少给陆挚添烦乱,他本也没有这个责任帮忙。 陆挚不必再带小孩前去,着实轻松。 何佩赟性子野,在路上,陆挚得狠狠钳住他,免得跑丢了,如今恢复寻常,他就继续边走边温习功课,查漏补缺。 于是,每日卯时二刻过后,陆挚早就走了,韩银珠就揪起何佩赟,亲自送去了私塾。 一开始也还好,没多久,韩银珠也累了。 尤其是轮到她去厨房的日子。 她让何桂娥去顶上,但邓巧君盯着呢,老是追问她,有没有按照二十个铜板的定额,给何桂娥七个铜板。 韩银珠窝火,叫自己女儿做事还得给钱,这是哪来的道理? 可她要是不给,邓巧君又有理由告到何老太那,闹得何老太又骂她。 于是,韩银珠干脆让何桂娥叫何佩赟。 何佩赟从不将自己胞姐放眼里,何桂娥性子也弱,如何敌得过弟弟赖床? 何桂娥叫不起何佩赟,怕被韩银珠打,就躲到何大舅妈那打络子、吃花生,假装不知韩银珠发火。 于是这一日,等何佩赟抵达私塾,竟比原定的时间,晚了整整一个时辰。 学童们都读了几遍书了。 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明白,何佩赟是陆先生的表侄,不知陆先生会不会偏袒。 陆挚面色不动,对何佩赟说:“迟到,去外面站一个时辰。” 何佩赟瘪着嘴哭,顶嘴:“我娘都没这么罚我!” 陆挚拿起戒尺,淡淡道:“手。” 这一下,学童们耸然一惊,赶紧低头努力读书,果然是严厉可怕的陆先生,死眼赶紧看啊! 学堂里,何佩赟既被打,又站了一个时辰,攒了一肚子怒气委屈,回家就把手心给韩银珠看,又哭又闹。 韩银珠大怒,带着何佩赟,直接冲到东北屋里找陆挚对质。 云芹正在挂防风的毡帘,听到韩银珠的叫声,她探出脑袋。 韩银珠:“陆挚呢!” 云芹:“拿饭去了。” 韩银珠把何佩赟的手给云芹看:“你看看,你表侄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丈夫就打了他十下!哪有这种道理!” 何佩赟扯着嗓子哭嚎几声。 屋内顿时吵嚷起来。 云芹盯着那白白的手心。 念何佩赟初犯,陆挚只打了他左手十下戒尺,早上打的,到如今傍晚,何佩赟手心已不能看出痕迹。 云芹实在看不出惨在哪。 韩银珠瞪着云芹,冷笑:“我儿子我都舍不得打,陆挚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定不罢休!” 云芹想了想,劝说:“要不,给他补打几下?” 韩银珠:“呃?” 何佩赟也呆住,小孩儿显然不能理解,母亲带他是来替他出气的,凭什么要打他? 云芹:“不然你像在闹事。” 韩银珠:“……” 作者有话说:云芹:[问号][问号][问号] 第28章 善良。 韩银珠拔高声音:“闹事又怎么了?” 云芹释然了。 在村里生活, 会闹事是一种能力,村里保正最多就登记人丁、稽查治安,至于调停矛盾,就凭各家的能耐。 文木花一直教云芹, 和和气气最重要, 千万不能随意打人。 但有一天, 那个云芹用铁锹打跑的无赖, 趁云芹不在, 躺在木板上,叫人抬来,谎称被打残,就为讹钱。 文木花二话不说, 提了一把柴刀,要帮他真变残疾, 吓得无赖从木板上翻下来,一行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们出门, 遇到云芹拎着篮子归来,又被撵了几里地。 那之后,云芹面对讲道理的人, 就有讲道理的办法,面对闹事者, 则是另一种处理办法。 反正不能讲道理。 韩银珠忽的心下一紧,她直觉不对,自己承认闹事, 竟还顺了云芹的意? 小燕尔 第37节 她话锋一转,改口:“但我不是来闹事的!” 云芹有些失望:“哦。” 韩银珠只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气不打一处来:“是你丈夫打了人, 你就没什么表示?” 云芹开口慢了,院子外,邓巧君探了个身,道:“大嫂,你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哪个私塾不打孩子的,你这样,你儿子学不好的。” 这几年,邓韩二人关系从来不太好,常有口角,吵得难看的时候,并不少见。 因邓巧君娘家家境殷实,一开始压了韩银珠一头,但她几年无所出,韩银珠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 何况,还有前面何桂娥投河的分歧,邓巧君一直记恨韩银珠怪她。 这回逮到机会,还是韩银珠当眼珠疼的儿子被打,邓巧君立刻“落井下石”,讥讽两句。 邓巧君正看笑话,不料韩银珠在云芹那碰壁,也攒了脾气,回头就对她说:“我儿子再如何,也比三弟那废人好!” 邓巧君指着她,脸都憋红了:“你说善宝是什么?” 韩银珠:“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云芹:“……” 韩银珠不是来找她吵架的吗,怎么她们吵起来了。 云芹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留着,这时,陆挚从东北屋外进来。 何佩赟现在一看陆挚,心下就害怕,躲到韩银珠大腿后。 韩银珠也不理会邓巧君,就把方才那套说辞,车轱辘似的重复一遍,又说:“好一个‘武秀才’,你是先生,偏就只会打人,不懂教人的吗?” 陆挚先把饭菜给云芹。 他长眉微压,冷声道:“你再有不服,这事也是大表兄托我的。” 韩银珠不是不记得丈夫的嘱咐。 她也冷笑:“好啊,你大表兄明日考完回家,到时候你自己和他说,是你打了佩哥儿,我才不让他去你那儿读。” 陆挚:“自当如实告诉。” 韩银珠拽着何佩赟:“走。” 他们出去时,春婆婆正好找来,韩银珠用肩膀顶开她。 原来是韩银珠声音尖利,老太太那边都听到动静了,春婆婆过来询问情况,得知此事,叫陆挚和云芹提上食盒,去老太太房里吃。 何老太房中也挂了毡帘,何老太戴着一条兔皮抹额,手上焐着手炉,在门口踱步,何玉娘听到叫骂声,有些害怕,躲在桌椅处不动。 何老太自然认得出那闹声,是大孙媳妇的。 都不用仔细想,就知是重孙何佩赟在私塾闹出什么事,这事也是迟早的,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因此,春婆婆过来,只对她使了个眼色,老太太就心领神会。 她招呼陆挚、云芹:“来了,先坐下吃饭吧。” 何玉娘也一手牵着一个,开心地说:“吃饭。” 天冷,耽搁这么一会儿,食盒带来的豆饭,都没那么热乎了, 陆挚一手挽着袖子,拿着调羹,舀了一勺烫烫的酱烧茄子,放到云芹碗里,又给何玉娘舀了一勺。 云芹搅拌饭菜,往嘴里满满塞了一口,炭火烧的饭融着茄香,她烧的,她知道有多好吃。 何老太却缩着手,迟迟没有动筷。 陆挚见状,也要给何老太舀一勺,老太太摆摆手,面色担不住的愧意,道:“阿挚啊,我老了,对很多事,有心无力。” 她开口,云芹便停下碗筷,何玉娘看大家都不吃,也不动了。 陆挚笑着安抚何老太:“祖母见外。若说是表侄的事,原是大表兄托我,我今日就因表侄坏了规矩,罚了他。至于大表嫂说的,我不放在心上。” 阳河县人习俗,当面喊“外祖母”并不会加“外”,只道是“祖母”,就是为了不生分见外。 何老太知道,为一句“祖母”,陆挚答应了何佩赟入学。 否则陆挚这么通透的性子,怎么会收了亲戚的小孩,不管不是,管了更不是。 何老太深知管人之难。 家里二十多人,都是些面上怕她,心里半点不服她的,韩银珠娘家韩家,也帮了何家许多,她婆婆管不住她,何老太是太婆婆,要不是大事,更难管她。 何老太心下难过,玉娘和陆挚回来时,她就决定,要好好护着女儿和外孙,让他们能够在这里舒心地住上几年。 但她没做到。 这次是她的缘故,平白叫陆挚受了委屈,可是孙子里,最争气的是陆挚…… 陆挚轻轻叹气,云芹也叹了口气。 何老太回过神,问云芹:“你叹气什么?” 云芹吃下一口饭,笑道:“我以为表侄还得被打,才刚削荆条,或许白干了。” 何老太听懂了,好气又好笑。 陆挚也笑:“若能用上,也无妨。” 何老太忙也摇头,云芹都这么说了,不打管不了,打了韩银珠又不让。 她不能再逼陆挚看她情面,不计前嫌,继续教导何佩赟。 老太太拍板,说:“既然韩银珠不识目,佩赟去私塾上学的事,就算了。” 一旁,春婆婆也说:“是啊,她要自己找办法,就自己找吧!刚刚可结实地撞了我一下,哎哟。” 何玉娘不懂,但看大家又有说有笑,她也笑了,学舌:“算了算了!” 不多时,陆挚和云芹吃完饭,收了碗筷食盒,出何老太屋子。 两人走回东北屋子,对视一眼,忽的,笑意从眼里漾了出来—— 小半个时辰前,陆挚回到家,就同云芹说他今日罚了何佩赟。 当时,陆挚道:“大表嫂的性子,只怕不会忍这口气,但我敢打他,自不怕被找麻烦。” 云芹支持:“少教一人,好。”反正也没钱。 陆挚犹豫了片刻,还是闭了闭眼,轻声说:“但是,祖母那边不好交代。” 何老太多希望何家几个孙辈,能够好好帮扶。 她经历过何家依附冯家的时代,有眼界,心知兄弟阋墙只有祸,没有利,但若能同心,其利断金。 所以她私心希望陆挚继续教导何佩赟,只是韩银珠插手的情况,有一就有二,陆挚也已尽义。 陆挚思索着,云芹看看左右,用一根食指,朝他勾了勾。 她眼底里藏着狡黠星点,陆挚看她那双明媚清澈的眼儿,不由微微倾身。 云芹附在他耳边,小声:“就说:我备了荆条。老太太懂了你管教不易,她爱重你,不会让你为难的。” 陆挚揉了下耳尖,笑道:“好。” 这种事,还得第三个人推一把,果然,陆挚在外祖母跟前过了明路,挡掉差事,得了一身轻松。 此时,两人在屋内,好不容易笑缓了,陆挚扬唇又是一笑:“你怎么想到,用荆条提醒的?” 云芹:“我没有想啊。” 陆挚:“嗯?” 云芹比划了一下:“我是准备好了的。” 说着,她掩门,门后倚着长短荆条十数,有的还削好了。 云芹:“你那戒尺厚,打起来却不算真疼,”她拿着荆条对空气甩了两下,发出破空声音,“这种不会打坏人,又很疼。” 她献宝似的,双手把荆条递给他:“喏,拿去书院用。” 陆挚:“……”为什么妻子对打人这么熟稔。 …… 隔日,何宗远考完了。 乡试共考了三天,这三天都不能进出,实也是艰苦,何大舅把人接回家,何宗远吃了点水米,瘫了一天,人才缓过来。 今日正好初三,陆挚休假,正堂,何老太坐在上首,大舅、何宗远、陆挚接连坐下,手边都端着一杯茶。 何老太紧张了几日,终于能问何宗远考得如何。 何宗远心中高兴,面色舒朗,说:“应是不辱没家里期望。” 何老太欢喜,接连说了几个好。 何宗远:“还得谢陆表弟的提点,前阵子,他同我说了破题的一个路子,竟在考试时用上了,比县学的老师准。” 陆挚颔首一笑:“也是表兄学得扎实。” 彼此恭维,堂上众人和乐融融。 何老太不愿打破这种氛围,但也无法,这事只能由她开口,便说:“对了,佩哥儿前几日,就没在延雅书院读了。” 何大舅和何宗远都是一惊:“这是为何?” 何老太只说不服管教,何宗远面上过不去,也知祖母都这么说,就是无法挽回。 他端起茶盏,起身对陆挚赔礼,陆挚免了。 这事在陆挚这儿,全过了。 倒是何宗远,心里攒着一股气,他甩着袖子,疾步往西院去,遇到了何善宝。 新屋大致砌好了,何善宝指导人搬家私,路不宽,走动的人拦住了何宗远。 何善宝:“是大哥啊。” 何宗远点头,站在一旁,等他们先走。 何善宝却突的停住,说:“哦对了,我虽还没孩子,却也从小知道,小孩最怕溺爱。” 何宗远稀奇,何善宝就是被溺爱长大的,竟然会说这种话。 还没等他回话,何善宝又说:“佩哥儿什么都好,但我在他这个年纪,不管如何,也没打姐姐妹妹吧?” 小燕尔 第38节 那天,韩银珠说何佩赟比他好,说他是个废人,让邓巧君完整转述给了何善宝。 何善宝不服,就猜,何宗远平时没和妻子说多少自己好话,韩银珠才会那么贬低他。 但老太太和妻子骂自己废物就算了,韩银珠又是什么人,也配说他? 他遂冷笑:“就怕佩哥儿过几年就定性了,今日打姐姐,明日打母亲,后日打祖母。秦员外的孙子有钱,能去荣欣堂,佩哥儿就没人肯收咯。” 说完,何善宝也不管何宗远什么面色,就吆喝着众人,把家私抬去北院。 何宗远如何听不出何善宝话里话。 他自诩读书人,不和这个弟弟计较,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些字眼,就一个个钻进他耳朵里。 正巧,何佩赟又被延雅书院退了,令他越想越怒。 这时,邓大拿着几根荆条出去,何宗远拦住他:“哪来的荆条?” 邓大:“陆大爷说他房里削多了,送我几根,咱家田里总有小子偷瓜果,回头逮到了我就打……” 邓大话没说完,何宗远抄走其中一根:“给我一根。” 邓大:“诶,爷拿这个做什么?” 何宗远:“管教儿子!”说着,怒气冲冲去西院。 邓大跟了几步,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到处拍门叫人:“打何佩赟了,大家快来啊,快出来看!” 云芹本是在写字,笔一丢,出门时着急,撞到陆挚怀里,陆挚差点被撞倒,云芹拉住他:“走。” 另一边,何佩赟正在玩弹弓,瞄着檐上的小麻雀,打得小麻雀凄厉叫了下,羽毛飞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是时,何宗远二话不说,拽住他后衣襟,就往外拖。 何佩赟挣扎,吓得大叫:“爹?娘,娘!” 韩银珠跑出来:“怎么了?”何宗远已经将人拽了出去。 待云芹和陆挚到了西院,何家女眷、小孩和男子,都挤在西院小路。 原来,何佩赟平时在家,没少欺负兄弟姊妹,极为霸道,韩银珠还百般护着,他挨打,没人不想看。 李茹惠、小灵、何桂娥、何月娥等人,都装作若无其事路过,还和云芹打了个招呼:“今天天气挺好啊。” 云芹:“挺好,挺好。” 不远处,何宗远正甩着韧韧的荆条,把何佩赟抽成了陀螺,到处打滚。 他也不管亲戚目光了,一边劈头盖脸地打,一边骂:“让你不学好!打人顶嘴,作威作福!” 何佩赟跳脚躲荆条,嗷嗷大哭:“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娘!” 韩银珠心疼得要命,可丈夫暴怒,她也不敢再保何佩赟,只好别过脸,不敢看。 何宗远:“你改不改?” 何佩赟求救无门,撕心裂肺地喊:“改,改!” 云芹认出那荆条,同陆挚道:“你看,派上用场了。” 陆挚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放在他私塾那些荆条,他还没用过呢。 何桂娥怕荆条尾扫到自己,往后躲,差点跌了一下,云芹扶了下她。 她抬头叫云芹:“婶娘。” 且说何桂娥起先看何佩赟被打,心里爽快,可是看久了,她又有些提不起劲。 明明是盼了很久的画面,为何她没有想象的开心?她不会就是这般懦弱吧。 她心下动摇,正好见云芹在笑,她更是不理解自己,小声朝云芹说:“婶娘,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何佩赟哭得大声,盖住了何桂娥的声音,不过,云芹从只言片语里,看出她的挣扎。 云芹了然,说:“因为你善良啊。” 不忍心,是人之常情,好人常是这样折磨自己。 何桂娥:“可是,你笑得好开心。” 云芹面不红,心不跳,道:“因为我高兴,高兴他日后能改,”她抬起眉头,自夸,“我也善良。” 何桂娥愣了愣,终于也笑了。 陆挚看她三言两语,就又哄了个小孩,先是笑了下。 不对,他又想起上回,她以为自己醉了,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好似也差不多。 他无端地想,她好像,也把他当小孩哄了。 作者有话说:云芹:你发现了啊[好的] 陆挚:…… 第29章 三次。 且说何佩赟哭爹喊娘的, 那动静,不用邓大宣扬,全家老小、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何老太只做不知情,由着何宗远把人好好训了一顿, 一时, 何家上下透着轻松快乐的氛围, 何佩赟除外。 待得七日后, 家里更是大喜:院试放榜, 何宗远果然榜上有名,考上了秀才。 只要不去和陆挚比,何宗远着实是何家最好的苗子。 何老太欢喜,请来亲戚朋友, 很是热闹了一番。 这日,韩银珠娘家人来道喜, 韩保正和韩银珠的爹娘携礼来了,韩保正进门就作揖, 唤何宗远秀才老爷。 何宗远忙也作揖:“丈人叔,我可受用不得。” 何大舅、大舅妈满脸红光,也说:“你快别拜, 宗远可吓着了!” 韩银珠一身银红短袄,挽了个好看的发髻, 插着两支银包金莲花簪,对着爹娘、叔叔,喜笑颜开。 一旁, 何佩赟束着手,喊人:“祖父、祖母、祖叔安好。” 韩家几人原来没留意,听他叫人, 甚是诧异,这小祖宗从前一见他们,要么扯胡子,要么要钱,不曾这么乖过。 何宗远冷笑,解释:“前头我看他实在不像话,打了一顿,才像样了点。” 韩银珠面色尴尬。 韩父韩母:“孩子还小嘛。” 众人又说了几句,男人在前头喝茶,韩银珠和韩母去了房中,说些体己话。 才关上门,韩母就忙问:“怎么叫宗远打了佩哥儿?” 韩银珠止不住委屈,道:“就为书院的事!”几句说了她眼中的前因后果,又说,“现在佩哥儿捋起裤腿,还有荆条印子!” 韩母叹口气,宽慰几句:“他总读书,哪知道带孩子不易。” 韩银珠又说:“不过闹这么一场,我不后悔,我原先,就不想让佩哥儿去他表叔的私塾,鬼知道他表叔上不上心。” 先前,何宗远给韩银珠说了,何佩赟去延雅书院的好处。 韩银珠很清楚,也不是不能忍,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知女莫若母,韩母惊讶:“你是,想让佩哥儿去县学?” 韩银珠:“对。” 她坐在韩母身边:“娘,今年宗远在外念书不着家,我日子过得冷清, 他考上秀才倒是好,要去州学了,那我怎么办?” “我遇到何家这摊事就烦,邓巧君就算了,云芹也不让我省事。” 韩母回想云芹的样貌,噢哟,生得真好,她实在生不出恶感。 韩银珠又说:“宗远嫌去县学贵,咱们韩家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韩母:“这……” 韩银珠:“你问问二叔,他是村里保正,家里用度从来好过咱家,邓巧君娘家贴补了她好多钱,我也不是同家里要这个钱,我就借一些。” “到了县里,我白日找份活计做,夜里和宗远住在一处,盯着他,佩哥儿又能读县学,总比在何家强。” 原来,女儿是做了这个打算。 韩母犹豫一番,何宗远虽品性尚可,但谁能料定将来,等他去州学读书,那可是足足三年。 到时候,若何宗远真心野了,她们后悔都来不及。 于是,韩母当了个传话的,找了韩保正阐明难处。 韩保正心道,这倒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看嫂子支支吾吾,就明白,终究为了借钱。 再一想,何家如今两个秀才,在长林村里是佼佼者,何大舅就算了,有一份县衙的典吏活计,就足够体面。 而何宗远比何大舅的资质更好,若能十年内中举,少说也是八品官身。 于是,韩保正当即答应,慷慨解囊,借了韩银珠五十银子,在县里足够用两年。 韩银珠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整日情绪高涨,连着对云芹和邓巧君,脸色都好了许多。 宾主尽欢,晚些时候,韩家人回去了,何佩赟还出来辞送,有些懂事模样。 韩保正回想往日何佩赟种种,难免嘀咕:“这顿打,还真奏效啊。” …… 秋末冬初,秦家屋里烧了炭盆,温暖如春。 汪净荷用一把拨浪鼓,逗着秦琳,秦琳却抢走拨浪鼓,“咚”地砸到她额头上,磕了一块淤青。 汪净荷把他手拉出来,打了两下,秦琳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红彤彤的。 她倒是冷静,一边用熟鸡蛋滚额头,边对奶母道:“这时候不打,性子收不好,就不好了。” 奶母:“是,是,琳哥儿,下次再不能这样了。” 秦琳似懂非懂。 小燕尔 第39节 婢女从外头进来寻汪净荷:“夫人不好了,玥哥儿把人推到湖里去了!” 秦家有一个池塘,夏天种的荷花,这个时节就都枯了,早上,汪净荷问过婆母,让人捞出枯枝,打理池塘。 秦玥却闹着要吃莲蓬,让人下去摘。 他如今九岁,生得十分壮实,个头很大,不比十一二岁小孩差,那小厮为难时,他趁人不留意,把人推进池里。 这般冷天,小厮落到水里,冻了个透心凉,爬上岸后一直抖,身上水珠跟着抖抖索索。 秦玥笑得前俯后仰。 汪净荷一来就看到这场面,她眉头皱成“川”字,先让小厮快去换衣裳,又让人请秦玥离开。 秦玥:“你以为我在捣乱?这里是秦家,关你屁事!等我长大了,一定把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赶出去!” 他骂汪净荷,也骂秦聪。 汪净荷素脸难掩怒意,却不知道怎么回,这要是秦琳,她还能打一下。 不久后,秦聪自也知道这事。 秦玥如此跋扈,家中不教养,秦聪有心纵容,也不介意被骂,只说:“你管他说什么,我认了他祖父做父亲,为父亲办了那么多事,他将来若想赶走我们,我有后手。” 汪净荷沉默了。 秦玥如今在荣欣堂读书,闲来无事,就在家歇着,也不去学堂,汪净荷为此,已受气好几次。 她同秦聪说:“左右年节眨眼也到了,我想去查查庄子。” 秦聪:“查哪儿的?” 汪净荷:“咱们家在长林、阳溪、奉阳,都有庄子,我都会看看。” 秦聪心想,又是长林村。 上回,林伍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让陆挚扬了名气,那王秀才也是个鹌鹑,任由人怎么激,也不肯默出文试那天的诗。 秦聪始终不知具体如何,一段时间后,他彻底冷静了。 突的,他对汪净荷说:“你说得对,林伍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汪净荷记得自己没说过这种话,不过她心里存着事,便默认了。 当天,汪净荷问了秦老夫人,老夫人当然同意。 秦家产业不少,巡查可是大工程。 家里老大没了,老大媳妇改嫁,老二没了后,老二媳妇成日吃斋念佛,几个孙子也都太小,撑不起事。 否则,秦员外也不会上赶着认个义子。 汪净荷作为媳妇,十分贤惠,秦老夫人很是满意,些微弥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她笑着同汪净荷说:“下去查庄子也不好办,一去就得两三个月,你得空回娘家说一声,多带些人。” 汪净荷应是。 秦家和她娘家汪家,就在同一片街区,走路再如何磨蹭,最多一刻钟,就到了汪家。 但这是汪净荷年初按习俗,回过娘家后,今年第二次回娘家。 汪县令忙完事务,进门见到女儿,很是奇怪:“你没事回来做什么?” 汪净荷道了缘故,问父亲借人手,她得保证自己和带过去的侍从的安危。 汪县令:“带四个人够吧?” 汪净荷:“够了。” 汪县令又想起什么,说:“你方才说长林村……我记得那延雅书院,来头好像不小,说是去岁被撤了功名的秀才办的。” 听说那个陆秀才,把县学的王秀才比得一无是处,这让汪县令生了结交之意。 何况,他这里有些事,交给外县人办是最好的。 汪县令打定主意,说:“你董二伯和你一起去,顺便去延雅书院下个请帖。” 董二是汪家管事,汪净荷知道,他不是为和她查庄子的,只是蹭她的车马。 她低头应了声是。 没两日,董二就回来了,到县衙吃了一杯粗茶,再去堤防寻汪县令。 阳河旁,汪县令正令人巩固堤岸,他被泥水泼了一身,浑身灰扑扑的,见董二,他才想起交代的事,问:“人呢?” 董二:“嗐,我找到山外有山,方知那姚院长不久前,回家探亲去了,估摸好长时候都不在。” 汪县令:“那陆秀才呢?” 董二:“我不见姚先生,折去延雅书院,刚好那时候下学,我只瞧,那陆秀才风一样跑了。” 可怜董二,五十来岁的老骨头,怎么跑得过年轻人? 汪县令“嚯”了一声:“这陆秀才,还是个懂得健体的!” …… … 这一日,陆挚疾步跑着时,眼角余光,看到个老人家,似乎叫了他几声,但他并不认识他。 这要是平日,他大抵会停下来,询问何事,但今日他赶着回何家,就假装看不见了。 只因今日邓巧君、何善宝搬去新屋北院,东北院的主屋就空出来了,他早点回去,还能帮着收拾。 反正,若那人真是寻他有事,他会来第二次,但和云芹搬家,却只有这次。 如此想,陆挚跑得更快了。 东北院空出来的主屋,就是陆挚和云芹的了,他们本来住哪个屋子都好,侧屋也没关系,只是,何玉娘坚持住侧屋。 何老太也说,以前她年轻时,和老太爷住在主屋,何玉娘五六岁开始,就和春婆婆住在侧屋。 现在她虽然不记旧事,还是喜欢侧屋。 既如此,他们顺着何玉娘喜好,把侧屋还给她,他们住去主屋。 实则,东北院主侧两屋没有太大区别,非要说,主屋稍微大一点,两个人住,确实更合适。 陆挚回到何家时,邓巧君和何善宝刚把他们的东西搬完,包括那一架黄梨花木床。 吃过晚饭,云芹扫地,陆挚就去提水。 他们想要改榻的位置,往里面稍稍推一点,这张榻是陈年老榻,很有分量,两人说好一起推。 陆挚摆好姿势,还没来得及用力,榻就动了。 陆挚:“?” 云芹没觉得哪里不对,她拍拍手上灰尘,说:“新床还没好。” 之前去县里定做的床,如今都过日子,还没送来。 陆挚笑了下,回她:“估计耽搁了,回头我去县里催催。” 接着,他们擦擦洗洗,合力刷了一遍屋子,连窗户纸都换了一张,到了戌时中,总算是好了。 天空像是一只倒扣的笠帽,星星就是漏出来的光泽,明暗交错,闪烁不定。 在深秋初冬的天里,他们流了些汗,陆挚早些找胡阿婆留了些柴禾,这时候才有热水洗手洗脸。 铜盆不大不小,两人四只手潜进去,云芹抬手,压住陆挚的双手。 他捉了她的手,仔细洗指甲缝隙,云芹刚好也懒得动了,就由着陆挚洗。 她手指长,指甲上有一个个弯弯的月牙,指节像是一粒粒圆玉。 陆挚洗了会儿,却听云芹说:“现在天冷了,你若早上嫌衣服脏了,放着。” 陆挚捏着她手指的力度,微微一重。 云芹以为洗好了,手像是游动的鱼儿,从他掌心溜走,她拿了巾帕擦手上水渍,说:“烧早饭后,我可以用灶台弄温水洗,比冰水洗好。” 陆挚回过神,也快速洗了自己的手,道:“就那么一两次吧。” 云芹比出三根手指,肯定:“三次。” 云芹知道,他很是爱洁,他自从有一回流了汗,把全身衣裳洗了后,又洗过两次。 他终是禁不住,微微撇过头,耳尖微红,道:“也不必记得这么清楚。” 云芹:“那我忘了。” 陆挚:“……” …… 这日晚上,云芹还和何玉娘一处睡。 何玉娘疑惑,指着原来挂着布帘的地方,问:“不见了?” 因陆挚不在,那个分开屋子的帘子拆掉了,躺在床上往外看,房间里宽阔不少。 云芹闭着眼睛,张口就来:“布帘冬眠了。” 何玉娘:“阿挚呢?” 云芹:“也冬眠去了。” 何玉娘立刻说:“我也要,冬眠!” 云芹:“嗯嗯,一起冬眠。” 两三句话后,两人窝在小床上,脑袋靠在一处,睡得暖暖香香。 主屋里,陆挚一人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放在肚子上,闭着眼睛,不一会儿,他翻了一次身。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翻身。 许久,陆挚竟是睡不着,他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高高的屋顶。 没有了熟悉的帘布,没有了云芹细声的话语。 他窝在被子里,轻呵了一口冷气,心里奇怪,今晚怎么这么冷。 …… 小燕尔 第40节 隔天,天色乌漆漆的,一样的时辰,夏日这时候就天光烂漫了。 天冷了,何玉娘也会多睡一阵,云芹悄声起来,闭着眼睛,随意给头发挽了个纂,端起铜盆出去。 陆挚擎着一根短短的桦烛,用手护着烛火,眉宇俊逸温和。 见她出来了,他小声道:“有热水。” 想到不用刺骨的冷水洗脸,云芹有些开心,她揉了下眼睛,问陆挚:“你怎么还没走?” 陆挚看她扎得乱乱的头发,笑了下。 他就是想听到这一声。 何家什么都是有份例的,柴火也是,多了部分,就是给胡阿婆钱另外买的。 云芹洗漱过后,清醒了,问:“你东家会在私塾烧点炭火吗?”毕竟是个大冤种。 陆挚:“他回老家了,估摸着,会在那边过个年。若他在,我倒也不愿他烧炭火。” 云芹:“太花钱了?” 陆挚摇头:“冬日好睡,屋中有三十个孩子,炭火一烧,诵读一响,一个个都等着见周公。” 云芹想那场面,说:“读书好苦。” 自从天冷了后,她的笔杆是冰的,她断断续续会写几百字,但是天一冷,她就不想动。 陆挚说:“本来不觉得,你说了后,我就觉得苦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不由就到了何家门口,一个准备去私塾,一个准备折去厨房,就要分开了。 云芹抬眸,瞧着陆挚。 他手上那一截桦烛,刚好烧到底,他轻吹灭,袅袅白色烟丝,描摹出他眉如远山,清韵幽幽。 听他说“苦”字,她心里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意味。 四周阒然,云芹不由也轻声了许多:“那,好甜?” 陆挚闷笑,低头收起蜡烛,他再抬头时,喉结轻轻一动,便凑过来。 带着清寒气息的唇,贴上了云芹的唇,就后撤了一步。 他们的唇瓣,只传递了一瞬的温度,却烧到了心里似的。 这不是在房里,这是在何家门口,云芹双眼乌黑圆亮,呆滞在了原地。 陆挚道:“这样才是甜。” 第30章 板栗。 云芹慢慢悠悠, 踱步到厨房,以掩饰自己脚步虚浮。 她手贴贴心口,小时候发烧,若她还跑跳, 心口好像也是这么震。 天色已经亮了不少, 胡阿婆早就收拾妥当, 正要去柴房拿柴火, 看见个人影, 肩膀一耸:“吓我一跳,是云芹啊!” 云芹回过神,不明所以。 胡阿婆用一只眼睛瞄着云芹,她忍着笑, 把人扶到水缸边:“你自己看看你扎的什么头发。” 水缸倒影不甚清晰,还是能照出女子头发没梳顺, 好些头发还翘着,难怪胡阿婆乍然一见, 没认出她。 云芹顺手松了头发,理顺,又想, 陆挚明明看到了,也不跟她说一下。 哼。 不多时, 云芹和胡阿婆各自忙活,云芹端着蒸笼时,脚上踢到一大麻袋, 里头是一些圆鼓鼓的东西。 她拉开袋子,眼前一亮,原来是带壳的板栗。 胡阿婆说:“昨个邓三家的人力, 专门拉了这些板栗来的。” 云芹有些馋,别说她,胡阿婆也馋新鲜的板栗,这个时节板栗应季,最是可口好吃。 不过,既然是邓巧君的,她们都不做多想。 晚些时候,家里人吃过早饭,邓巧君的母亲,带着一个婆子上门了。 邓家是隔壁奉阳村的富农,为荥州白家看管白家在阳河县的庄子。 每年年末,邓家孝敬了白家的份额,其余钱粮自己留用,因此邓家比何家富裕多了。 当初邓家为女儿挑何善宝,是他们清楚邓巧君性子,低嫁总归舒心。 他们也没筹划错,这几年,邓巧君在何家,除了个别情况,大部分时候为所欲为。 正堂里,邓家人和何老太、何二舅、何二舅妈吃茶寒暄,何善宝、邓巧君也坐在其中。 也是此时,何家人才知道邓巧君怀孕了。 何二舅妈大喜,何二舅拍手:“好啊!” 年头县里道观的神仙算的真准,不枉费他费心费力给陆挚娶媳妇了! 邓巧君羞怯:“已经快要四个月,我是坐稳胎后,才敢说此事。” 何善宝:“是啊,前面一两个月,巧君还不敢和我说。” 何老太笑说:“谨慎点是应该的。” 老太太重孙虽有几个了,不过,还没有一个很有眼缘的,说不定这个能对她心意。 加上何宗远中秀才,最近何家是喜事连连,何老太从房中出钱,叫春婆婆又办了一桌吃的,大家乐呵乐呵。 很快,家里都得知邓巧君怀上了,各种表示不必详说。 女子怀孕艰苦,邓母走之前,留个婆子,专门照顾怀孕的邓巧君。 婆子姓冯,四十多岁,从前是邓巧君奶母,往后直到邓巧君生产,都会住在邓巧君的北院。 北院如今有四间新屋,住几人,绰绰有余。 冯婆子把几间屋子,都观察了个遍。 瓦屋白墙,南北通透,就是因为原来只计划建两间,现在成四间,建成的时间后延,有些地方也没法尽善尽美。 冯婆子就说不得十分满意。 邓巧君撇嘴:“奶妈别嫌,这比我从前住的东北院屋子好多了,爹娘把我嫁到这处来,早知是和家里比不得的。” 冯婆子哽咽,擦眼泪:“娘子在何家,还是受委屈了。” 邓巧君要强,在娘家人跟前,不爱说这些,她转移话头:“家里不是送了板栗来么,我想吃。” 冯婆子连忙说:“我这就去厨房弄些来。” 不多时,烤板栗的香味,从厨房弥漫开,飘散在家中。 家里大人还好,小孩们被馋得七荤八素的。 何小灵咽口水:“好香啊。”何佩赟吃不到,不敢闹,焦急地挠头。 老太太屋里,何玉娘正在玩竹蜻蜓,吸着香味,她咬住指头,看着怪可怜的。 春婆婆小声和何老太说:“是邓三的板栗,应当不会分来。” 邓巧君瞧不起何家人,那冯婆子也是,就是一点面子功夫也不肯做。 她们作为家里长辈,不好直接要。 何老太拍拍扶手,叫春婆婆说:“你拿一贯钱给老胡,让她去别人地里有收成的,买一些给大家解馋。” 于是,中午云芹去厨房,就发现又有了一袋板栗。 胡阿婆新买了七八斤的板栗,板栗个头又大又饱满,虽不如邓巧君的多,也够家里每个人吃满足了。 再看厨房里的山药、猪骨,云芹知道了:“中午做板栗山药猪骨汤。” 胡阿婆:“对,天冷了喝这个汤,最是滋补。” 云芹提议:“分点板栗出来烤?” 胡阿婆:“正该是这样。” 很快,大灶台热腾腾的,板栗分成两份,一份剥皮,另一份在每个板栗上切出一道缝隙,裹上油,连皮一起烤。 香气又一次漾满何家。 做完这些,云芹隔着蒸笼布抓山药,在水盆里削皮,厨房外,有个胖胖的人影,正鬼鬼祟祟的。 云芹认出是邓巧君的奶母冯婆子,她举着雪亮的刀,问:“你有事吗?” 冯婆子叫刀子闪了下眼睛,尴尬地笑了笑:“我就看看。” 云芹就继续削皮。 冯婆子和乌龟似的伸长脖子,往厨房里张望。 胡阿婆明白了,拉了邓巧君的板栗袋子:“你瞧瞧少了没,我们中午是老太太掏腰包买的板栗,没用你们的。” 冯婆子:“我又没说你们用了我们的。” 她嘴上这么说,亲眼见自己家的板栗没少,这才放心走了。 胡阿婆小声骂:“小心眼。” 这时,烤板栗好了,胡阿婆将一个个圆鼓鼓的板栗,摊在木盖上,捏了一个尝味。 她抓了一手烤板栗,叫云芹:“来吃。” 云芹洗了手,捧着板栗,吹吹热气。 刚烤好的板栗,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板栗肉十分软糯清甜,两人窸窸窣窣,吃了好几个。 末了,胡阿婆说:“悄悄的啊,老太太虽然不会小心眼,但叫家里别人知道,也不好做。” 云芹:“好。” 胡阿婆又说:“这也就是厨房的一点油水了。” 云芹嚼着板栗,懂了,油水就是好处。 小燕尔 第41节 …… 中午,邓巧君房内去取午饭,就是一碗板栗山药猪骨汤,五六粒板栗,两个烤饼,一碟炒时蔬。 刚吃完,邓巧君没觉得如何。 但到了夜里,她翻来覆去,一直想那道板栗山药猪骨汤。 想那糯到粉的山药和板栗,想猪骨上沾着的鲜嫩的肉,想飘着薄薄油渍,又甜又香的汤底。 她和冯婆子一起睡的,叫醒冯婆子:“奶妈,我饿了,我好想吃板栗山药汤,我以前更爱吃烤板栗的。” 冯婆子打着哈欠:“该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了。” 邓巧君:“居然是这样。” 怀孕会叫人改了口味,只是夜深了,这时候做汤不现实,冯婆子就去热点干粮。 邓巧君吃得很没滋味。 第二天,邓巧君立刻让冯婆子给她做汤,结果,汤是端上来了,却不是昨天那个味。 邓巧君调羹舀汤水,没什么食欲。 冯婆子折腾几回,邓巧君都不喜欢吃,冯婆子还要去外头买,邓巧君说:“不用了。” 她抚着肚子,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也得说:“家里就云芹做饭时,味道最好。” 冯婆子嘀咕两句:“她拿刀倒是有架势。” 又挨过一天,邓巧君还是没胃口,早饭的时辰,她就去了厨房。 云芹还以为她今天要做饭。 可她就站在厨房里,没有动作,胡阿婆疑惑:“三娘子你干啥呢?” 邓巧君忸怩,但想想几天没好好吃饭了,终于开口:“……云芹,我想吃板栗山药汤,东西我让奶妈去买了。” 云芹:“可以啊。” 她朝她伸出一只手,勾了勾。 邓巧君可太熟悉她这个手势了,问:“你要多少?” 云芹:“四十。” 邓巧君一惊:“你抢啊?” 她没来厨房做饭,早就按何老太定的份例,给云芹二十个铜板。 现在她加个菜,云芹居然要四十个铜板,可不就是抢? 下一刻,云芹:“……个板栗,”她才奇怪,“很多吗?” 邓巧君捂了下嘴,赶紧说:“就这么定了!” …… 这日,董二休整好了,终于又去找陆挚了。 私塾下学后,董二早早在门边拦住陆挚:“陆先生!陆先生稍等!” 陆挚已跑了几步,这回就停下来等人。 董二追上来,笑说:“先生走得真快,险些又赶不上了。我是县令老爷的管事,平时也替老爷跑跑腿带个话,诨名董二。” 陆挚抬眉,居然是阳河县官员找他。 他谦和地问:“不知县令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董二拿出请帖,递给陆挚:“这事,还得县令老爷亲自和你说。” 陆挚扫了一眼请帖,字体清瘦,用语简洁,就是不见请他的具体时日。 董二讪笑:“不怕你笑话,老爷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你哪一日去找他,都一样,所以干脆没有日期。” 陆挚客套:“汪大人辛苦。” 董二:“依先生看,什么时候有空到县里,和老爷见一面?” 没有哪个官员专门来找一个白身的,汪县令使人送请帖,是给足了陆挚脸面。 陆挚并不觉得自己脸面值钱,只公事公办,道:“三日后,我正好也有事要去县里,届时上门拜访。” 董二笑着拱手:“有劳。” 辞别董二,陆挚踏上了回家的路,天色暗得早,他专注盯着地上石块小坑,跑近了,才发现一驾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在村里可是极为稀罕的物件,就是邓家,也用不起马车。 车把式朝陆挚吆喝一声。 乡道狭小,马车占据了整条路,陆挚往田垄上站,让出整条路。 汪净荷撩开车帘,暗淡的夕阳下,勾出男子清泠泠的轮廓,俊逸文雅。 身旁,婢女说:“这乡野间,也有这样俊俏的人。” 汪净荷摇摇头,放下帘子:“乱说。” 那婢女就闭上嘴。 汪净荷手里捏着一颗板栗。 今日她去查庄子,李娘子听说后,来找她给绣样,这李娘子绣工极好,况且样式新颖,和县城满大街的绣样不同。 汪净荷很乐意和她买。 当时李娘子身上有食物香气,汪净荷没忍住,问:“什么味,这么香。” 李娘子一愣,用手帕托了一个栗子,给她前还擦了擦,说:“夫人要是不嫌弃我们乡野人家的东西,请用。” 汪净荷看着板栗,不语。 许久,她剥开这个板栗,吃到嘴里。 板栗凉了,但火候充足烘出来的那股香甜,叫她些微发怔。 …… 今日,何老太虽然没添钱,家里人还是各吃上了几个烤板栗,很是解馋。 何老太这儿分到了七八个,是何玉娘蹦蹦跳跳,双手捧着进来的。 春婆婆纳罕:“邓三怎么这么上道?” 何老太可十分了解她,道:“一看就不是她给的。” 何玉娘说了两个字:“云芹!” 何老太剥了一个给何玉娘,没说什么。 春婆婆瞧了眼何老太,故意装作惊讶:“云芹偷拿了邓三的?” 下一刻,何老太严肃沉声:“怎么可能,她是那种品性的吗?” 春婆婆偷笑:“对,对,不可能。” 何老太:“我没有夸她,只是实事求是。” 春婆婆:“是是。” 春婆婆其实最能体会,以前没得对比,就不觉得如何,如今方知,老太太这些个孙媳妇里,最实在的,只有云芹。 何老太吃了两个板栗,陆挚从外头回来了。 他来屋里问安,又说,汪县令请他,他打算赴约。 官府要起钱来,什么名目都有的,何老太皱眉:“没明说是什么事,就不要去了。” 陆挚吃了口热茶,说:“大人请到这,于情于理,都推拒不得。” 民不与官斗,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况且,何老太这才反应过来,陆挚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她只好说:“若有不妥,你要谨慎。” 陆挚:“孙儿会的。” 何老太分了两个板栗给陆挚,说:“不知你媳妇哪儿弄来的板栗,孝敬到我这了。” 陆挚想到云芹,眉宇一松:“等我回去问问她。” 这话里的重点,倒不是“问”,而是“回去”。 回到东北屋,陆挚方见云芹,她就拉过他的手,语气神秘:“今晚有好东西。” 其实陆挚已经知道了,是板栗。 他由着她拉着自己大手,手指轻勾住她的手,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好奇问:“什么好东西?” 云芹“哼哼”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一会儿也等不得。” 陆挚:“嗯,等不得。” 云芹拉着他走快了,他们到了厨房,灶上盖着一个木锅盖。 她打开锅盖,果然,一堆金灿灿的板栗,在灶上热着,香味和水汽扑鼻。 她仰起脸,道:“看,厨房油水。” 几十个板栗的油水……这是陆挚没料到的,他忍俊不禁:“油水怎么来的?” 云芹:“我给三表嫂顺手多做个菜,跟她要的。” 陆挚:“那油水太清澈了。” 云芹笑道:“你就说是不是好处吧。” 陆挚拿起一个板栗,在手里颠着,没那么烫手了,他剥开半边壳,剩下半个,连肉一起递给云芹。 云芹吸溜走,眯起眼儿。 两人就窝在一起,煨着暖热的气,吃烤板栗。 陆挚也说了汪县令的事,云芹没有和何老太那样担心,说:“他是个好官。” 小燕尔 第42节 陆挚:“嗯?” 云芹咽下板栗:“前几年他来后,我家少交了税。” 文木花不避讳和云芹讲钱,她很早就知道家里的情况。 陆挚笑道:“那我知道了。” 他把玩着一个板栗壳,又说:“我原先也要上县里,问问床的事。” 云芹:“是得问问。” 银子都花了,这么慢。 陆挚缓声道:“床到了后,来主屋睡吧。” 作者有话说:陆挚:空虚寂寞冷(bushi) 第31章 捐。 …… 一夜北风后, 初冬早晨,薄薄的圆日隐在云雾后,人晒久了,也不得暖和, 反而是风一吹, 就叫人打个哆嗦。 “感觉今年的雪, 会来得快啊。” “这才入冬, 不会吧?好冷, 阿嚏!” “……” 县衙宽阔的街道上,行人揣着手,一边摊贩等冒烟的蒸屉里的包子,一边讨论天时。 陆挚穿梭在人群里, 循着记忆,找到那家木匠铺。 时候还早, 铺面门板敞着,一个小学徒正在扫木屑, 得知陆挚是之前的客人,跑进去叫师父。 等了一会儿,木匠佝偻着出门, 他满脸疲惫,朝陆挚躬身作揖, 讨好地笑:“陆秀才,实在抱歉,你那个床我还没打。” “不止你, 好多单子都没做,我本来想差人去长林村说一句,实在抽不出人手, 小森,倒个茶来。” 陆挚:“不必,我想问何时交差,如若太晚,我好换一家。” 木匠:“不瞒你说,月前,秦老爷突然要雕刻九九八十一座木罗刹,供在佛前,每一座都要栩栩如生,不能有丝毫瑕疵。” “现在整个阳河县十处木匠,十处没空,所有人的单子都后推了,不到腊月时节,都做不来。” 他苦笑着:“陆秀才,员外老爷要我们赶工,我们哪有不赶工的道理,都是要吃饭的,所以……” 陆挚抿了下唇角,竟是这等隐情。 无法,他先从木匠那取走二两银子,划掉这笔订单,因他没强要违约的钱,那木匠又是连连作揖。 绕过木匠铺子,走了小半个时辰,陆挚去了县衙,找何大舅。 看门的几个小吏瞧他面貌,都挺惊讶,打听:“你是来找老何的?今日怎么不是邓大来?” “嚯,老何家里还有你这样的后生!” 小吏们八卦,一个劲问不停,陆挚态度和煦,一一回答。 等到何大舅领了陆挚进县衙,小吏们一合计,才发觉,除了陆挚是何家外甥外,他们对他,其余一无所知,真是奇了怪了。 另一边,何大舅带陆挚进廨宇,做东似的说:“来,贤甥坐,吃茶吗?” 他提了下茶壶,里头是空的。 夏天那些小吏懒得烧水,冬天更甚。 他尴尬地放下茶壶,装作没问那句,还好陆挚也没追问。 何大舅前几日才得知,大人竟给陆挚下请帖,何老太托邓大带话,让他在县衙照顾一下陆挚。 何大舅还想再问问,但陆挚已然坐下,读起随身带的书,不大好搭话。 倏而一个时辰过去,陆挚便也读了一个时辰。 汪县令回县衙时,直接朝廨 宇走来。 何大舅正捧着文书打吨,听到外头问县令好的细碎声,他忙也跳起来:“老爷来了!” 汪县令戴襆头官帽,身着一套青色官服,束着腰带,衣裳浆洗多次,已经起球了。 他年四十五,蓄短胡子,面容深邃,双目精亮,步态豪迈。 何大舅赶紧凑上去,朝汪县令拱手作揖,奉承道:“大人万安。” 汪县令步伐一顿:“你是?” 何大舅:“小人何耀,建泰二十七年秀才,元年来县衙任职典吏……” 汪县令记起来:“哦,老何,是韩有德举荐你,我记得。” 何大舅笑说:“是,是韩保正举荐的。” 汪县令:“不错不错。” 他两三句应付了何大舅,再抬眼,只看在老何身后立着一位年轻男子,他身材挺拔,修眉俊目,风华正茂。 汪县令面上,浮出真切一些的笑容:“陆秀才?” 陆挚作揖:“大人。” 有了方才老何对比,汪县令心下更喜青年的仪态,像这般不卑不亢,装的容易,真要贯彻却难。 何大舅待的廨宇,乱糟糟的,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的地方,汪县令请陆挚到他自己的廨宇。 只是汪县令那一间,不比前面的好,文书案卷挤在一堆,没有好好收拾过。 汪县令咳嗽一声,县衙的小吏、随从赶紧进门来,整理了下书卷,清出两张凳子,又端上两盏冒烟的热茶。 汪县令:“请,只是我这儿没什么好茶。” 陆挚:“请。” 茶着实不是好茶,是五文一斤的绿茶茶末,还沏得酽酽的,更难掩茶叶的尘味,还好是热的。 陆挚面色不改,吃下一盏,汪县令又笑了,夸到:“秀才十分勤俭。” 陆挚:“不敢当。” 汪县令似乎是想和他套近乎,两指并在一处,指了指陆挚手上,说:“你这护腕,看着还不错。” 陆挚眉宇微微舒展,回到:“是,荆室为我准备的,很暖和。” 汪县令心道,这话题倒是找对了,说:“我家夫人,也爱给我备这些。” 听起来是个珍爱妻子的,陆挚心防稍松。 就着这话题,如此又聊了几句,汪县令说:“秀才在县里比过了王学究,这事前阵子,可是沸沸扬扬。” 陆挚谦逊:“偶然得胜,不足挂齿。” 汪县令:“诶,年轻人,自傲点又如何?说来,我这有一门‘生意’,正适合交给你。” 陆挚清楚,汪县令套了这么久近乎,就为了这一刻,他放下茶盏,做一副洗耳恭听貌。 汪县令使了个眼色,心腹随从关上门。 汪县令说:“你如今有好名声,我想请你在河堤防固上,捐点儿银子。” 陆挚早有预感,说:“恐要叫大人失望,我如今身上有欠债,要养家,匀不出钱。” 汪县令:“话不是这么说的,这钱我出。” 陆挚深深看了眼汪县令。 汪县令解释:“我倒是想自己捐,只是家中夫人不肯,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定能懂手上钱让妻子管着的无奈。届时,我用你的名义,捐上十两银子,你在百姓中,既有文试名声,又有慷慨解囊的义气。” “我想,对你三年后的正科大比来说,不是坏事,说不得多少增益。” 陆挚起身,作揖:“大人,恕我不能从。” 汪县令:“哦?” 陆挚摸了摸兔皮护腕,露出为难:“大人怕家中夫人,我又何尝不怕我家娘子?” 汪县令:“你长住长林,发生在县里的事,你不说,我不说,你娘子如何得知?” 陆挚委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坚持拒绝,汪县令沉默了许久。 他方才的话刻意带着亲切,如今不说话,为官多年积攒的威势一涌而出。 若是个胆小的,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县官,赶紧答应下来,还得感激涕零。 陆挚却依然不为所动,并未惴惴不安。 须臾,汪县令放声大笑,抚须道:“好吧,不承想,我们都是妻管严。” 陆挚也跟着笑了下:“大人说笑。” 事情没谈成,汪县令和陆挚聊科举,点拨了几句,陆挚临走时候,就又道了声谢。 中规中矩的。 衙门外,何大舅等了许久,发觉陆挚的身影,他赶紧追上:“如何?你们聊了什么?” 另一边,汪县令一口气吃了三杯酽茶,对心腹道:“忒滑!这小子就是一尾狡猾的鱼,如何都不咬钩!” 汪县令丝毫不怀疑,在他提出捐款后,甚至还没说这钱他出,陆挚就已经明了他的目的—— 没错,他要借陆挚的名声,待陆挚“捐”了十两,他会到处张贴,做一张“阳河榜”,让人对比捐款数额。 如此一来,就能大肆宣扬:区区外县人,为了治理阳河,都捐了十两。 到时,阳河县的乡绅秀才们,都得掏腰包,没有个二两都不敢捐,否则都是丢人,比不过外县人。 县衙外,陆挚手心微汗。 以他的名声,逼乡绅秀才们捐钱,乡绅秀才们不敢怪县令,陆挚便成众矢之的。 汪县令不过需要一个出头鸟。 小燕尔 第43节 若陆挚孑然一身,他不怕任何攻讦,但他有外祖母、母亲。 还有云芹。 身旁,何大舅焦急而好奇,又问:“贤甥和大人,到底聊了什么?” 陆挚心口缓缓起伏一下,神色淡淡,只说:“一些科举的事,大舅想了解什么,策论么?” 何大舅连连摆手:“我就算了,再考不动了。” 陆挚笑了笑。 望着陆挚回去的背影,不矜不伐,俊逸翩然,何大舅回想方才,汪县令待陆挚的态度。 那是有如春风拂面,在这冬日里,叫人甚是心暖。 反之,汪县令与对他,就是全然的敷衍。 何大舅黯然神伤,宽慰自己,英雄出少年,谁让陆挚十四考上秀才,自己四十多才考上。 他一回到廨宇,还没坐下,就有个小吏叫他:“老何,县令大人方才找你呢!” …… 却说陆挚回家,取出二两银子,提了床的事。 云芹:“九九八十一座木罗刹?” 她有点惊讶,这是有钱没处烧啊。 陆挚也摇摇头,一样不能理解,秦员外到底为何,需要这么多木罗刹。 他吃了杯热水,椅子没坐热,就起来了,道:“我去问问外祖母,附近村里谁有好手艺的。” 只是,短时间内,大抵是找不到了。 保兴二年,县里要造船,村里有手艺的木匠,都搬到县里去了,剩下的良莠不齐。 前年还闹出了官司,是奉阳村一个蹩脚木匠打的床,人睡在上面,床板塌了,摔断了一条胳膊,为这事,闹去了县里。 不然,他们也没必要跑到县里打床。 他正要去老太太那边,云芹忽的说:“等一下。” 她指着两人在用的榻上小桌子,问:“你觉得这张桌案,如何?” 桌案打磨得细致,用料扎实,没什么花纹,但很实用,陆挚现在批改课业都用它。 这还是云广汉做的。 他心下忽的明朗,道:“我觉得很好。” 云芹眼神亮亮的:“那我得空,回家让我爹打一张床?” 陆挚与她一拍即合,笑说:“是我灯下黑了,那就有劳岳父。” 又说:“这次我们一起回去。” 至于县令找陆挚说的那些计划,他想,汪县令和他应当一样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也不想让家人徒增烦恼,就连云芹也没说,遑论告诉何老太,只说县令找他,是为教授策论,谋科举。 云芹说:“还真是好官。” 陆挚不置可否。 眼看着天愈发冷,一直睡个木板也不成事,没几日,陆挚给私塾放了一日假,因姚益不在,他做好记录,等他回来再扣钱。 随后,他和云芹准备去岳家。 出发时,遇上今冬第一回 刮大风,天色灰蒙蒙的。 云芹披着兔皮披肩,陆挚给她戴一顶藏青绒线风帽,看她小脸藏在帽子里,他笑了下,顺手整理好她头发, 这帽子是前不久,李茹惠织给云芹的,很暖和。 云芹问陆挚戴不戴,他道:“我觉得还好,不冷。” 说着,他牵住云芹的手,手心果然干燥温暖。 两人一路走,一边小声说话。 陆挚:“县里似乎没这么冷。” 长林、阳溪是在阳河上游,阳河县在中下游,有山挡着,冷风没那么容易灌进去。 提到阳河县,云芹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昨天韩嫂子说,她和大表兄要去县里住,佩哥儿要读县学。” 陆挚:“这倒是好事。” 云芹被陆挚牵着,嘿咻一下,跳过砾石,说:“邓嫂子又和她吵了一架,好像是因为,呼,冯婆子说了什么……” 想了好一会儿,她悻悻:“早知要讲给你,我就仔细听了。” 陆挚笑了:“这样就够了。” 云芹佩服陆挚,换做自己,要是有人给自己讲八卦,这么模棱两可,她宁可不听。 陆挚却不为完整不完整,只是想和她讲话。 翻过了这片洼地,隐隐看到阳溪村村头的老树,原来一个时辰的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远。 他们找到了云家,云家院子篱笆门半掩着,院子里没人,云芹推门进去,几间小茅屋也没人影。 云芹:“爹!娘!” 陆挚:“我出去找找。” 两人掩上门,刚要出去,云广汉和文木花缩着肩膀,揣着手,催知知和云谷两个小的:“快点走回家,快点。” 骤然瞧见云芹和陆挚,文木花欢喜:“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今天中午,云谷带知知上山找云广汉,云广汉回来了,他们还没回来,文木花赶紧叫上云广汉,去抓人回来。 文木花也不顾陆挚在场,把云谷骂了一通:“说好了午时回来,你耳朵叫耳屎塞了,听不见?” 云谷小声嘀咕,他就是想再摸点榛果子,才忘了时辰。 云广汉虚惊一场,心里也有气:“什么都别说了,罚一下最实在。” 云谷不服:“大姐每次上山,也没有在说好的时辰回来啊!况且山上情况复杂,误了时间,也是常有的嘛。” 云广汉:“那是你大姐,你怎么比?还是说你不服我,要你大姐打你?” 知知在一旁火上浇油:“打二哥,我几次喊他回来,他不肯!” 云芹淡淡捋袖子,道:“可以啊。” 顿时,云谷没了半点骨气,低头认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陆挚:“……” 为了不被云芹打,他顺从地被云广汉揪出去,罚去砍柴了。 文木花笑着叫云芹陆挚坐下,烧了个火盆,顺便埋了一把榛果,压上一壶水。 她问二人:“大老远走过来,冻坏了吧?” 几人伸出手,在火边烤手。 云芹顺听着外头云谷劈柴声,她有些疑惑:“最近村里发生什么了么?” 其实,云谷刚刚说的,也有道理,误了时间也不止一两次,怎就这次,文木花和云广汉这么着急。 文木花看了眼知知,知知黏在云芹身边,和云芹玩影子。 她犹豫了一下,反正过不了多久,这消息也会传开。 她叹口气:“唉,前几天,阳河渐渐冻起来了,王婆她孙子掉进河里,虽然救起来了,但今天……没了。” “我还听说,是和县里那什么荣金堂荣兴堂有关。” 知知果然害怕了,抱着云芹的手,云芹轻抚她的脑袋。 陆挚蹙眉:“荣欣堂。” 文木花:“对对,荣欣堂。那不是意外,是人作孽,把人弄死的。这几日大家都怕,我想,不要怎么放知知和谷子出去好了。” 村里的王婆,就是原来给云芹说媒的,做了多年好事,促成许多姻缘。 但她孙子十四五的年纪,本来都要说亲了,给人推进河里,这样冷的天,就冻没了。 云芹和知知说:“这阵子,没事在家里玩,不出去。” 知知很听话,立刻点头:“好。” 水烧滚了,文木花忙也端起水,笑说:“不说这些了,来,喝点热水,榛子也好了,阿芹你拨一下。” 几人忙了起来。 云谷在外头也听云广汉讲了一点缘故,觉得还好自己识时务,认错早,不然还得挨云芹的打。 于是,他抡斧头更得劲,拿出月宫上吴刚砍树的劲,劈了一大堆柴禾。 中饭就在云家吃的,这次云广汉没和陆挚拼酒,两人浅酌几杯。 听说酒水能暖身子,云芹也喝了一杯,辣得吐了吐舌头。 文木花笑她,却看陆挚已经倒了水,给她漱口。 文木花:啧啧。 饭后收拾碗箸,云芹找到空,和文木花提了一下打新床的事。 果然,文木花一下敏锐察觉,审视地看着云芹:“你们没床?那你们之前睡哪?” 云芹:“唔,木板……” 文木花:“木板!” 云芹:“嘘——” 文木花放下碗筷,拉着云芹到角落,逼问:“你实话跟我说,光木板,你们怎么……行事?” 云芹戳戳手指:“还没。” 文木花:“啊?” 小燕尔 第44节 云芹声音更小了:“还没行事。” 文木花:“啊!” 作者有话说:文木花:陆振华表情包.jpg 第32章 挑拨。 云家地方小, 文木花后面“啊”的这一声,家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厨房门口,陆挚和云广汉急急过来,伴随一声声询问:“发生什么事?” “烫着了?” 云谷和知知也随在后面:“怎么了怎么了?” 屋内, 云芹举起一只手, 护着脑袋, 文木花叉着腰, 面上难掩惊讶不解, 双眼几乎要冒火。 不小心把众人叫来,她忙“咳”一声。 她平复心情,挥挥手,把几人都赶走:“去去去, 没你们的事。” 陆挚看向云芹,云芹悄悄点了下头。 厨房确实没什么事, 大家这才放心,散了。 这回, 文木花压低声音,对云芹说:“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就一直不说了?” 云芹一手举着, 另一只手搅着盆里的凉水,她轻轻“咦”了一下:“原来要说的吗?” 文木花:“怎么能不说?我还盼着抱孙呢, 你们竟还分床!” 云芹不敢说话。 文木花恨铁不成钢,云芹生得这样好,女婿也俊秀得少见, 那他们的孩子,得多讨人喜欢啊! 天知道她有多盼着外孙! 不过说实在的,也不能怪女儿, 那家的情况,在出嫁前他们也清楚的。 兀自生了会儿气,文木花说:“打新床的事,你爹是可以试试,只是打不成县城那么好的。” 云芹:“我们不挑的。” 文木花“呵”了声。 眼看母亲似乎没了火气,云芹放心了,放下了手。 结果,文木花早就等这一刻了,立刻戳她脑袋:“缺心眼的!” 云芹脑袋晃了晃,还是逃不过文木花摧残。 算了,举着手也累,戳吧戳吧。 … 不多时,云芹和文木花烧了热水,泡了几杯粗茶,回到客厅,陆挚已然和云广汉提过新床,两人在商议样式。 县里那些大户人家,女儿出嫁,是家里出钱打的床,不过村里不讲究这些。 但得知能给云芹做一张床,云广汉很是兴奋,比划着:“我知道了,弄个祥云形花纹?” 陆挚:“是。” 文木花哼笑,恶狠狠瞪了云广汉一眼,蠢蛋丈夫,果然没发现女婿和女儿有猫腻,打猎打傻了! 她那眼风,顺便给了陆挚一记,木头女婿,读书读傻了! 陆挚、云广汉:“……” 末了,云芹和陆挚留了一锭五两银子,云广汉也没推辞,先收了。 他憨厚一笑:“山上那些木头太酥,不能打床,得买些木头,到时候剩多少再说。” 陆挚笑说:“岳父尽管用,不够我们还有。” 文木花:“哪就用得到五两,你们又不是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 云芹想笑不敢笑。 再吃一盏茶,小夫妻起身告辞,路上,陆挚问:“母亲是不是生气了?” 云芹呆了呆,说:“啊,还好。” 陆挚抬手,轻揉了下云芹脑袋。 回到何家时,何家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两匹棕色高头大马,拉着绿檀木车厢。 何家小孩们头次见马,笑闹着拿干草逗它,马温顺地低着头,吃掉了。 这马车是韩银珠和何宗远去县里租的,今天刚牵来,租一天五百文,两天只要七百文。 要搬去县城的东西太多,要跑两趟,她咬咬牙,租了两天。 原先她计划只带何佩赟去县里,把何桂娥留下。 何宗远知道后,不认同:“就一张嘴的事,带上又如何,桂娥也大了,不用你操心。” 丈夫一说,韩银珠倒记起何桂娥的好。 当年,她生何佩赟,坐着月子呢,需要何桂娥帮忙跑腿,何老太却要养何桂娥。 韩银珠就教何桂娥,让何桂娥说自己不想何老太一起住,果然,何老太再不提这事。 这孩子如今大了,能做的事多,况且翻了年就十三,还能在县里给她找个彩礼殷实的人家,补足家用。 韩银珠这才决定带上女儿。 这日晚上,何宗远与妻儿,去了何老太房里话别。 何老太心中不舍,只是,读书艰苦,韩银珠从娘家那借了钱,她肯陪何宗远读书,也是有心。 她叮嘱二人:“逢年过节,都得回来。” 何宗远:“这是自然,就是搬去县里,也是暂时的。” 再吩咐几句,何老太累了,何宗远四口人从老太太房中出来。 韩银珠心情很好:“我前几天去看了,县城那住宅,真是哪哪都好,一个月也才一贯钱,佩哥儿,我们要去县城咯!” 何佩赟:“太好了,要去县城!” 何宗远叹口气,一贯钱怎么就“也才”了? 只是,他不事生产,钱又是妻子没问过他,同娘家借的,他就是想反对也无法,有点烦闷。 这一行除了何宗远,何桂娥心情也不好。 父亲还能叹气,她却半点不敢说,她想留在何家。 昨日,她鼓起勇气,去找奶奶说想留下,何大舅妈却说:“去县里好嫁人,你怕什么,你娘耽误不了你的。” 何桂娥就只能等着去县里。 一夜过去,第二日天还没亮,马车就满载了,韩银珠和何宗远,带着何佩赟,先去县里一回。 韩银珠还叫何桂娥:“家里我挪了不少东西,你先打扫干净了,晚上我再回来。” 何桂娥小声回:“好。” 于是,她独自在空空的小院子里,提着扫帚,扫着扫着,她抹了下眼泪。 妹妹们来找她玩,送她一些临别的礼物,见她眼圈红红的,小灵着急:“二姐别哭啊,县里多好玩呢。” “是呀,我想去都没得去呢。” “表婶来了!” 何桂娥一愣。 她抬起头,不远处,云芹溜达到了院子门口,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夹袄,面容清丽,就站在上次何宗远暴揍何佩赟的地方。 她朝何桂娥笑了笑,又招手。 何桂娥顾不得伤心,小跑上前:“婶娘,你找我?” 云芹:“给你个东西。” 何桂娥张开手,她手心里,多了一只毛绒绒的兔皮球,皮毛是白的,和婶娘的兔皮披风一样,雪似的干净。 她很惊喜,捏着软软的小球儿,爱不释手。 云芹提醒:“你看这个口子。” 沿着口子,取出芯,还可以充当香囊。 何桂娥惊叹:“表婶,这个小球可真好,怎么做的!” 云芹坦白:“不是我做的。”是上回她找文木花做的。 何桂娥破涕为笑:“我知道,婶娘不太会缝这个。” 云芹自信:“我以后会的。” 何桂娥吐了下舌头,她教过云芹编笠帽,当然知道这个以后多难说。 何桂娥身后那些姊妹,也都凑过来瞧,叽叽喳喳:“不公平,婶娘只给二姐!” “就是,我们都没有!” 何桂娥怕被抢走,赶紧把兔皮球儿塞到怀里,贴着心口。 云芹语调慢慢的:“这是个香囊,你们也缝一个,等明年春天,我们去山上找些花草,装在里面。” 何小灵:“我要兰花!” 何月娥说:“笨,山上哪有兰花?我要凤仙花。” 云芹:“只有野花。” 几人:“……” 何桂娥笑了,天分明是冷的,她却似乎嗅到春花的香气。 小燕尔 第45节 她怔怔的,突然心中鼓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催促、鼓舞着她。 …… 春婆婆正和何老太猫冬。 何桂娥过来的时候,她们都有点惊讶,毕竟这小孩从来不声不响,也从未自己来找过太祖母。 何桂娥双手紧紧捏着,声若蚊蚋:“太、太祖母……我想,想留下来。” 这下更叫春婆婆和何老太惊疑不定。 何老太看着何桂娥瘦瘦的身影,韩银珠一直觉得她是个累赘。 她问:“是不是你娘让你说的?” 何桂娥:“不是,是我自己。” 春婆婆:“那,这是为什么?太突然了。” 何桂娥摇摇头:“我一直不想去的……我怕弟弟。” 春婆婆和何老太相视。 她们都知道,以韩银珠的偏心程度,何桂娥到了县城,又没有了老太太压着,只会比现在过分。 就算何宗远也在也没办法,他总归是要住州学读书,一个月能回五次县城的宅子,也不错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许久,何老太语气严肃起来:“你娘不会给你留房间的。” 韩银珠生怕谁去住西院贪了她便宜,打了一把大锁,把门锁起来了。 何桂娥一鼓作气,说:“求太祖母,我只要有一个屋檐就好,我想和太祖母一起住。” 何老太一愣:“你要和我住?” 何桂娥:“……是!” 何老太回忆起七年前,何桂娥五岁时。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奶声奶气的,说着自己也不太能理解的话:“我不要和太祖母住,要和娘住。” 何老太厌极了韩银珠的教唆,迁怒何桂娥。 如今,这小孩有了自己的想法。 何老太似乎看到七年前的她,又似乎,看到七年前的自己。 终于,她道:“那好,你如果真想好了,我跟你娘说。” 何桂娥一喜:“谢谢太祖母。” 她离开老太太屋里,有些难以置信,原来这件事,竟然这么简单。 她小步疾走,没一会儿,狂跑起来。 … 傍晚,何宗远和何佩赟留在县城,韩银珠回到长林村。 她原定休息一晚,明天再走第二趟,只是,她一回家,就发现何桂娥没收拾。 她叫人:“何桂娥?人呢?死哪去了!” 春婆婆来了西院,对韩银珠说:“你先别急,桂娥在老太太屋里,你同我一起去吧。” 若说从前,何桂娥那性格主动找老太太,韩银珠怎么都不信,但有了投河那事,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老太太屋里,何桂娥正给何玉娘喂饭。 韩银珠皱眉,只听何老太说:“你们在县里,多养个孩子也不容易,桂娥就留在我身边,我照看她。” 韩银珠大惊:“这……”她赶紧看向何桂娥,“你怎么想?” 不敢面对她的逼视,何桂娥低下头,但语气肯定:“娘,我想留下。” 何玉娘吃着东西,补了一个字:“留。” 韩银珠愣了愣,突然明白了,这何桂娥竟然不想和他们去县城,宁愿找阴晴不定的何老太! 她火冒三丈,只道不过是个贱坯子,冷笑:“也好,本来县里的宅子就不大,省得还给你留块地。” 何桂娥不敢吭声,赶紧又去喂何玉娘。 韩银珠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积攒一股气。 她后知后觉,自己原先打的算盘,是在县城给何桂娥找处人家,如今岂不都没辙了? 她一晚上没睡好,越想越气,她明明是何桂娥的娘,叫她往东她哪里敢往西,指不定是何老太暗中教唆她…… 没错,何玉娘就是个傻子,何老太再怎么也死在何玉娘之前,要何桂娥留下,不就是代替她,继续养何玉娘? 隔日天没亮,韩银珠嘴里生了个燎泡。 她心里骂了几句,洗漱过后,就去厨房。 今天她上午走,顺手做个早饭,再把十三文钱给李茹惠,往后就不用再在何家做饭。 此时厨房里,李茹惠和胡阿婆包着包子,韩银珠和李茹惠关系不温不火,便也无话。 片刻后,邓巧君那边的冯婆子来了。 如今邓巧君不止吃得多,想吃的花样也多,冯婆子常来厨房溜达,不过,她不怎么做饭,她只是来检查邓巧君出钱买的东西少了没。 遇到韩银珠,那冯婆子没话找话,说:“你今个儿走啊?” 韩银珠:“是。” 冯婆子:“不错,去县城享福了!” 韩银珠忽的说:“享什么福?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大小姐,一把年纪的外嫁女,还有老太太给她筹划。” 李茹惠瞥了韩银珠一眼。 韩银珠自顾自道:“在老太太眼里,别说现在的孙子、重孙,就是邓巧君肚子里的重孙,也比不过女儿和外孙,是不是,茹惠?” 李茹惠丈夫在家中出的是苦力,忙那村东的土地。 不过,李茹惠觉得既然丈夫脑子不灵活,能帮家里管土地也不错,她知足了。 她不接韩银珠话茬,只说:“我倒觉得还好。” 韩银珠:“就你好性儿。” 忽的,冯婆子摔下柴禾,声音“咚”的一下,把厨房几人都吓一跳。 胡阿婆:“你打打摔摔做什么?” 冯婆子冷哼一声,没回。 韩银珠立时明白了,暗想,这冯婆子倒是上道,定会把她的话转达给邓巧君,到时候,邓巧君和云芹相互磋磨,而她去县城,真是享福了。 如此想想,她就觉出解气。 果然,冯婆子把那一番话听到了心里去。 她回去后,同邓巧君嚼舌根:“姑爷这家里也真是,一个外姓孙子,还这样白白养着!” 邓巧君也没好话,道:“可不是吗,人家是秀才老爷,可不一样。” 冯婆子又说:“老太太六十多的年纪,怎么这么糊涂,那么偏爱外嫁女,就怕娘子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讨不到好。” 万没想到,邓巧君口风一转:“谁要讨好她?” 邓巧君说:“我看云芹就从没献殷勤,我凭什么献殷勤?还要我孩子讨好她?” 冯婆子:“可是,将来分家,那些钱啊地啊……” 邓巧君吃了几口包子,翻了个白眼:“现在还早呢,我都不急,二房就善宝一个儿子,到时候东西不会缺我的。” 出于好心,她又说:“我劝你少想,能不被老太太骂就好了,还讨好她呢。” 冯婆子:“……” 自打住在了这么宽敞的小院子里,邓巧君的心,也宽了不少。 或许也有怀孕的缘故。 她总觉得手里的包子不够好吃,到窗户处那偷偷瞧东北院,小声催冯婆子:“你快看看云芹在不在,我想吃馄饨。” 冯婆子嘀嘀咕咕,还是去敲了东北院的门。 如今,冯婆子一来敲门,云芹就像看到财神一样,弯起了眉眼,问:“三表嫂要吃什么?” 冯婆子:“我家娘子说要吃馄饨。” 云芹伸出手。 冯婆子解开身上的一贯钱,不情不愿,往她手里放了五个铜板。 云芹:“成交。” 除了劳作钱,云芹和邓巧君还说好了,除了邓巧君的份,她会多做一些,她自己、何玉娘和何老太都能吃。 那些肉、面粉和柴火,全都由邓巧君出。 云芹光明正大收“油水”,邓巧君倒也不介意。 反正就这么点东西,她又不是出不起——自打她怀孕,邓家贴补了五十两,这个数,还不算她生产后的。 她又没有哪里需要用大钱,房子都盖好了,只觉手头十分宽裕。 偶尔因那食物太好做,比如只是蒸个糕点,云芹只收三个铜板,邓巧君还会无理取闹地想,云芹是不是瞧不起她呢,她有得是钱! 而云芹既有东西吃,又有钱收,实在美滋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东北院和北院的关系,竟进入一种微妙的平衡。 作者有话说:云芹:第一大冤种姚益,第二大冤种邓巧君[好的] 姚益、邓巧君:??? 陆挚:为什么我不是第一[爆哭][爆哭][爆哭] 云芹:??? 小燕尔 第46节 第33章 咱爹娘。 …… 何宗远一家三口, 搬到县城的永和巷里,租住的地方不算大,但和在何家相比,倒也不差。 毕竟何家人口太多了, 他们在何家时, 四口人也只分到两间房。 没多久, 何宗远入州学、何佩赟入县学, 都敲定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虽离年关也就两个月,也不能落下学业。 一切意想不到的顺利,韩银珠欣喜, 暗念“菩萨保佑”。 只是,脱离大家庭, 没了菜地田地供应,也没了胡阿婆和邓大这些人力, 韩银珠有些不习惯。 这日,她挎着篮子出门买菜,左右邻居有在门口择菜的, 有打水的,也有买东西回来的, 她们见到她后,都笑问:“是何娘子啊,买菜呢?” “何娘子好。” “何秀才去读书了?” “……” 韩银珠不解, 不太自然地回了几句。 县里人家一户挨 着一户,她已来了个把月,和邻里关系一般, 今日他们怎么突然这般热络? 她没疑惑多久,一个邻居拉着她:“你还不知道吧!你家秀才上‘阳河榜’了!” 说着,两人走到巷子入口一块老旧的木牌。 阳河县多有这种木牌,从前是为及时传达战令,如今太平许久,木板也没拆撤,偶尔会张贴官府告示。 像今日,就张贴了一张“阳河榜”,韩银珠和那邻居都不识字,但先前有差役完整念过三遍,邻居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邻居道:“今年阳河水位上涨,为巩固堤防,县令老爷号召各位老爷捐钱,你家老爷第一个响应呢!” 她指着抬头的“何耀”二字。 韩银珠还是清楚丈夫的名字的,立时摇头:“不,不是,我丈夫叫何宗远。” 这时候,有旁人插嘴:“对了,你们家两个何秀才,大何秀才,小何秀才!” “所以这是你公爹,大何秀才?” “这叫什么,叫书香世家!” 一句句夸耀的话,把韩银珠砸得晕头转向,就连看到“何耀”名字后的“十两”,她也不心疼了。 待晚上何佩赟回来,也说了县学老师点了他的名字,夸赞他祖父捐钱的慷慨之举。 韩银珠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之中,万没想到公爹出了十两银子,竟能让何家有如此好的名声。 唯一可惜的是,她没人能分享这种激动,恨不得能一口气到过年,好在邓巧君、云芹跟前炫耀。 另一边,何宗远感知到,同窗们态度的微妙变化,便也知道了“阳河榜”。 他去县衙找何大舅。 这几日,何大舅各种春风得意。 他幻想中自己中举,也不过如此,没想到,人到中老年,还能得县令老爷看重,还能这么风光! 这次儿子来找自己,何大舅拎了下茶壶,里头有满满的热水。 他朝茶杯注水,笑着对儿子说:“你是为‘阳河榜’来的吧?” 何宗远接了杯子,说:“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何大舅:“说来话长,前阵子,就是县令老爷找陆挚,提点他的那天。” “陆挚走后,老爷把我叫去,是为阳河堤防捐钱,老爷想捐,怕县令夫人不喜,请我替他捐。” 何宗远吃着茶,皱眉思索。 何大舅又说:“阳河可关乎整个阳河县,你十多岁那年,阳河泛滥过一次,淹死好多人,既是为它,又承蒙汪县令厚爱,我自然义不容辞。” “我争着出了那十两,果然县令老爷十分欣慰,‘阳河榜’上,我排了第一!” 何宗远:“怕夫人不喜,老爷自己悄悄捐,不就得了?” 何大舅正色,道:“你懂什么,老爷家又不是我们小门小户,家里所有钱,都有出入名目,这笔钱可以是他奖我的,却不好是为阳河出的,不然夫人定不愿意。” 父亲沉浸在喜悦里,何宗远只想,这样的好事,会落到他们头上? 可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自我安慰,有可能是父亲勤勉,入了汪县令的眼。 眼下看来,没有坏处,百姓爱戴父亲,因汪县令大肆夸赞,同僚同窗对他们何家父子,皆有几分敬重。 算是花十两银子,“买”了个绝佳的名声。 因何大舅起头,没几日,阳河县州学自发捐款,何宗远也捐了二两。 光是州学,就捐出了三百三十六两银子。 这还不算秦老爷、刘老爷那些富绅,就说奉阳村邓家,都捐了一百两。 …… 这日,阳河县下雪了。 今年的雪果然来得比往年早半个月,一夜过后,整座县城,银装素裹,寂静之中,汪府门楣上的雪堆,“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吱呀”一声,大门推开,老仆扫雪,董二送汪县令出门。 董二小声:“如今筹到的,就有一千零二十两。” 汪县令紧了紧披风:“甚好。” 董二:“老爷,阳河该结冰了,也不急这一时……” 汪县令抬手,阻止他说话,只说:“时候不等人,就怕明年春天。” 阳河县县志记录了每年阳河的水位,今年的水位,很危险。 一千两银子听起来固然唬人,可投到堤防,难免捉襟见肘。 这要是陆挚来号召,不怕筹措不到两千银子。 可惜,汪县令心道,陆挚实在机敏,一眼看破,不肯跳坑,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日早上,汪县令查了堤防,才回到县衙,就有人前来告官。 告官这一家人姓王,阳溪村人士,来了四五人,着素服,头上绑素带。 阳溪村离阳河县远,几人漏夜起来,在寒风里相互搀扶,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到了这“明镜高悬”之地。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可眼泪是血似的热,淌在了面上。 王婆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啊!” 汪县令沉默一瞬,道:“状纸何在?” 王婆哆哆嗦嗦,递上状纸。 纸张粗糙,上面的字也是错漏百出、语序颠倒,可字字泣血,再定睛一看,告的是: 秦员外之孙秦玥、刘老爷幼子刘懋、林老爷之孙林传宗…… 各个都是县里大有名头的老爷。 汪县令沉默许久,一旁,县丞咳嗽一声,吩咐差役:“把王家一行人,都请去吃杯热茶吧。” 待几人离场,汪县令将状纸一掷:“岂有此理!” 县丞:“状纸既提到秦小爷,还有秦家在阳溪村的庄子,想必,姑娘知情?” 这状纸写得其实不算清楚,还得再查明。 前几日,汪净荷就回了县里,闭门不出,怕是和此事有关。 汪县令想了想:“去把她请来。” 县里的差役找来,汪净荷并不奇怪,这段时日,她没睡过一日安稳觉,眼下也生出两团乌青,气色极差。 她到了县衙,父亲正在批改公文,头也没抬:“秦家那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汪净荷行礼,低声道:“他们杀人了。” 这段时日,汪净荷巡查庄子到阳溪村,因听说秦员外过去和村民闹得难看,所以她深居简出,少去现眼。 住着住着,汪净荷明白了,名义上的公爹,为何这么讨阳溪村村民的嫌恶—— 整个秦家庄子,把环绕阳溪村的阳河上游主流包揽了,以饲养水产,牟取暴利。 所以,鱼在阳溪村,成了稀罕物,想买也得去县城。 当然也有一些支流,比如云芹夏日会悄悄去山里溪水洗澡,只是那些支流,养不出大鱼。 偶尔,会有小孩潜进秦庄偷点鱼,庄子上的农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汪净荷得知,并不责怪。 但说来不巧,那县学的荣欣堂,让学生们去“游历”。 哪有将读书不扎实的学生赶去游历,可见荣欣堂的夫子,不过是管不动,撒手不管罢了。 这一游历,秦玥就带着朋友,去到偏僻的阳溪村。 他们借住阳溪村的庄子,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日日射箭,骑马,好不快活,过的如王孙公子般的日子。 汪净荷是出来躲清静的,被打搅得烦,庄子的账还没查完,就想离开了。 却也是那日,秦玥一行遇上有人“偷鱼”。 偷鱼的有七八个小子,大的十四五,小的七八岁,冻得流鼻涕。 带头的,就是王婆的孙子王七。 河水冰冷,他们在岸上捞鱼,遇到秦玥几人,王七赶紧叫大家跑,自己倒是被秦玥一行抓个正着。 秦玥便说:“你们这么爱偷鱼,也给我们抓点鱼呗。”把人踹下了河水。 秦员外兼并土地的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王七才出生,别看他常来捞鱼,实际上,水性很一般。 小燕尔 第47节 何况是那样冷的天。 汪净荷闻声赶来时,王七已沉下去了,她叫人捞上来,用被包裹他,王七面色灰败,吐着水,里面夹着血丝。 秦玥一行却大笑,洋洋得意:“活该,让他偷我们的鱼!去死吧!” 一语成谶,王七果真没撑过几日,王家就发丧。 说完这些,汪净荷闭上了眼睛。 汪县令也气了,将文书丢向汪净荷:“混账,他在庄子里闹事,你怎么就由着他作孽!” 汪净荷说:“是女儿的错。” 她麻木地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汪县令起身,来回踱步。 县丞挥挥手,让汪净荷走,一边说:“老爷息怒了,秦玥可是秦老爷唯一的血脉了,汪家和秦家还是姻亲,何况也是偷鱼者错在先……” 汪县令紧紧攥着手。 许久,他手松了,也叹口气,说:“去,把那王婆请出去,就说,状纸写得,前言不对后语,让她再写。” “还有,差人去通知秦、刘、林家,准备一些仆从来顶事。” …… 赶在和云芹约定的日子前,云广汉把床打造好了。 这一日云家几人顾不得吃饭,张罗着把床抬去长林村。 文木花:“板车借来了,来来,快把东西搬上去。” 云谷:“我来!我力气和大姐差不多了!” 今日要去长林村,文木花不好放知知一人在家,干脆一家四人全都去了。 前头村里出了不好的事,知知和谷子都有许久没出门耍,十分欢喜,她背上她的哪吒娃娃,上次听云芹说过,何家小女孩也多。 她想和大家玩。 不多时,一家人朝何家去,走走停停,终于在午时一刻,到了何家。 春婆婆和邓大揣着袖子,在门口等着,见到人影,忙笑道:“亲家!” 前一日,云芹就和何老太提了家人要送床来。 这都大半年了,何老太未曾见过云家人,若这是一门寻常婚事,她早该请云家人上门吃茶。 春婆婆便问云芹:“你娘的性子如何?” 云芹:“跟我差不多。” 春婆婆:“母女相似也正常。” 此时此刻,春婆婆打招呼,文木花一个箭步上前,拽着春婆婆的手,笑道:“亲家!你不是六十多吗,看着真年轻!” 春婆婆:“?”这叫差不多? 比起云芹,文木花话非常密。 得知自己把春婆婆认成何老太,她也不尴尬,哈哈两声爽朗笑过,去见何老太,也是一样的话多。 文木花:“不是我说,我那闺女,样样都好!” “模样好,做饭好,又机灵,唉,那悍妇名声也真是没道理,如何悍就成坏了?也是我教她做人‘悍’一点的!” “她也常常和我说,何家处处好,我今日算是瞧见了。” “亲家这条抹额真不错!” 何玉娘被吵得受不了,去别处找何桂娥玩了,知知也和小孩们初见,几人一拍即合,玩起捉小鬼,不亦乐乎。 何老太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这人叫文木花,不如叫文文文,吵得人嗡嗡嗡。 有一刹,她突然很想念,云芹话少恬静的模样。 待文木花去参观东北院,何老太揉了下额头,对春婆婆道:“我算是知道,云芹那油嘴滑舌,跟谁学的了!” 春婆婆没提醒何老太,她这话是笑着说的。 …… 东北院。 文木花一看到云芹,就讨水喝。 她实在渴了,吨吨几口水,小声对云芹说:“我猜到你和她话肯定不多,我就可了劲说,如今你那外祖,定知道你好在哪。” 云芹想,按何老太的性子,肯定心里暗骂文木花,没事,她会在心里替文木花暗骂回去:坏老太。 板车停在了东北院外,剩下的床的部件,是云谷和云广汉背进来的。 大部分东西重量都还好,就是床头,云广汉怕云谷毛手毛脚,磕坏了他细细雕刻的祥云纹,非要自己背。 几十斤的东西,压弯了汉子的腰背,一张黑脸也憋得通红。 陆挚想上去搭把手,云芹说:“沉。” 总算几人合力,把床都搬进来,又拼好。 文木花还带来崭新的大红床褥,上面绣着精美的鸳鸯,她替云芹铺好了,指那鸳鸯:“明白什么意思么?” 云芹点头如捣蒜。 屋外,大冬天的,云广汉出了许多的汗,用一张旧旧的手帕,擦了几遍,云谷也热得扯扯衣襟,又冷得赶紧掩好衣服。 陆挚轻拱手,道:“有劳岳父和小弟了。” 云广汉:“嗐,都是小事。” 云谷嘿嘿笑:“姐夫你真客气。” 云芹和文木花也出来了,文木花说:“对了,账本带了没?” 云广汉:“带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小账本。 岁月磨得云广汉指头又粗又大,指甲盖泛黄,捻不开黏在一起的纸张,便舔舔手指,这才翻过几页。 陆挚想,云广汉和他的父亲陆泛,是完全不同的。 云广汉把其中一页给陆挚看,说:“女婿你瞧瞧,一共花了二两三十文。” 猎户人家不太懂字,记账却很仔细,木材选了梨木,花了两贯半钱,折合一两半,借板车花了三十文…… 清清楚楚。 那日的五两银子,剩下三两,用戥子称得分毫不差。 文木花把钱拿出来,递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心念一动:“这些钱,我想给岳父岳母……” 话没说完,云广汉和文木花笑得合不拢嘴:“不用,这么客气!” 他们不为这些钱开心,只是觉得陆挚上道,不抠搜,如此大方的男人,对女儿自然能好! 云芹便把钱收来了。 陆挚正犹豫,她用手肘撞撞他,小声说:“没关系的。” 他垂眸看着她。 云芹笑道:“下次我们回阳溪村,带点什么就好。” 既是家人,何须常怕劳烦。 陆挚目光微微闪烁,忽的,他提起唇角,笑了下:“嗯。” 他故意加了一句:“下次,给谷子带个更响亮的新哨子。” 云芹:“还是不要好了,我爹娘会骂你的。” 陆挚纠正:“那也是我爹娘了。” 云芹点点头:“哦对,咱爹娘。” “……” …… … 这一日,何家正堂,云家一家人,同云芹、陆挚、何老太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外头又下了一场雪,何老太留人:“再吃两杯茶?” 文木花:“赶着回去鞣制皮子呢!下次再来,老太太可别嫌我烦!” 何老太笑说:“那可不会。”其实还是会的。 云芹和陆挚把他们送到门口。 文木花:“别送了,这么冷,冻着就不好了。” 知知戴上了一顶麒麟如意云纹帽,李茹惠送的,何小灵和知知玩得很好,约定春天,一起去采花做香囊玩。 云芹心想,小孩真是记性极好的,哈哈,她也会记得的。 云芹道:“路上小心。” 云谷:“放心吧!” 陆挚和云芹回到房间,刚刚为了让床进来,他们挪了些东西,现在归位。 总算忙完,云芹躺到床上,伸了个懒腰,这床又大又结实,她长得高,便是绷长身体,双脚也没悬空。 她呈“大”字形,在床上翻了个遍。 真舒服。 忽的,她手掌摸到那鸳鸯纹,悄悄抬眼,看向窗边的陆挚。 他在看她最近写的几个大字,执笔改了改,天气冷了,他穿得多,却不显得冗厚,依然十分清俊,那夏日晒黑的肌肤,在冬天变回了白皙,天光和雪光下,如玉莹莹。 小燕尔 第48节 云芹问:“这床真好,你要睡吗?” 陆挚忽的一怔,他看向窗外天色,神色正经:“还早,不能白日宣……” 说着他顿住,耳尖薄红。 恰好某个词,云芹就听人说过,下意识替他补足:“淫?” 陆挚:“……” 云芹:“……” 他忽的笑了一下,换了个话头,又说:“你的‘越’写错了,里面是勾起来的。” 云芹回过神,问:“勾起来的?” 陆挚走到床边坐下,他拿了她的手来,在她手心指端游走,写下“戉”字。 云芹想了一会儿:“我写成‘戊’了。” 陆挚:“嗯。” 他握着她的手,暖融融的,也没放开,用另一只手,拉来了被子,盖在云芹身上:“别着凉了。” 云芹半张脸藏在被子里,眼睫如蝶翼,缓缓垂下。 陆挚捏了捏她手指,眸色幽然。 云芹觉得,他想躺的,但他又不躺。 她自己原来也只打算歇一下就好,结果眼皮越来越重,隐隐约约,感觉到陆挚亲了一下她额角。 柔软的气息,拂过她眉间。 她迷迷糊糊地想,哼,这不算白日宣。淫吗? 作者有话说:要是知道陆挚盖被子前想啥,云芹:包算的[好的] 第34章 不是小孩。 …… 难得下午空闲, 陆挚在老太太那里,说了会儿话,又陪着何玉娘捡竹蜻蜓。 申时三刻,陆挚和春婆婆一道回的东北院子。 春婆婆来, 是问云芹要吃什么, 得知云芹在睡觉, 她咋舌:“了得, 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吧, 晚上还睡得着?” 这个时候,着实不适合继续睡,免得到了晚上睡不着。 陆挚进屋,轻捏云芹鼻子, 叫醒她。 云芹睡得很熟,睁眼看到新床帐床顶, 还有点恍惚,仿佛回到小时候的午后, 直到目光发现陆挚,才缓过来,声音轻缓—— “秀才……” 陆挚看她面颊粉嫩, 几分爱娇,他轻笑着问:“不叫我‘解元’了?” 云芹心想, 那可不,还是秀才顺口。 知道自己能“点菜”,她却只要了两个清爽的菜:“小葱拌豆腐, 莲子汤。” 春婆婆:“大菜呢?” 云芹犯懒了:“这个也要我想吗?” 春婆婆:“哈哈哈,成,那不用你想, 等等酉时二刻,你们都来老太太屋里吃。” 云芹和何老太以及云家人,中午就一起吃过了,晚上何老太还叫他们一起吃,她也没有多想。 自入了冬,何家四五天才烧一次热热的水,让众人能打热水洗澡。 云芹和陆挚先后洗过澡,云芹又给何玉娘洗头,几人等头发擦干,换身衣裳,一道去了老太太屋子。 甫一撩开毡帘,温暖的热气拂面,含着一股淡淡熏香。 老太太屋里烧着炭盆,这是全家唯一一个炭盆。 屋中一张大桌子,饭菜冒着热腾腾的烟气,何桂娥端来一盆热水,逐个叫人。 何玉娘哗哗洗手,甩掉水珠,又把水擦在云芹袖子上,云芹洗手,把手指的水,也擦在陆挚手臂衣衫上。 陆挚握住她的手,用巾帕仔细擦干净。 何老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到底都是孩子。 她面色微微绷紧,说:“都坐吧。” 这席面上,除了今晚固定的两个菜,有云芹点的,还有何老太添的两个菜,春婆婆、胡阿婆、何桂娥也坐下了,这倒少见。 七人坐成一团,十分热闹。 胡阿婆不习惯上主家饭桌吃饭,搓搓手,总是有些不自在,何桂娥也差不多,捧着碗只吃。 春婆婆给每人斟了桂花果酒,澄清的酒水,在白瓷杯中晃了晃。 果酒甜滋滋的,不醉人,何玉娘和何桂娥都分到了一杯。 老太太举起酒杯,说:“我老了,多少友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些老家伙,都是自己人,权当庆贺吧。” 云芹吃了一杯香香的桂花酒,疑惑:“庆贺?” 春婆婆笑道:“云芹,你猜猜庆贺什么?” 胡阿婆咧着嘴笑,她们和何桂娥、老太太,是老早知道这一桌为何,倒是陆挚、云芹,原先并不知情。 陆挚看了眼酒水,又看看云芹,一瞬,便已然猜到了: 才刚云家的人来过,老太太又把亲近的人叫来吃饭,意在补上半年前,他们成亲那日没办成的酒席。 何老太从一开始对云芹十分不满,到如今,终于是以举动代替言语,接纳了她。 当然,她不擅长煽情,多的话也不好说,只说庆贺,是春婆婆非要人猜。 老太太面色愈发严肃,仿佛露出点别的姿态,坏表情下的真心情,就一览无余了。 陆挚笑了笑:“我已经知道了。” 春婆婆暗示陆挚别说:“云芹还不知呢!” 而云芹先是认真想了会儿,猜不出来,干脆不猜了,慢慢往嘴里塞饭。 几人等不到她表示,原来只是当个玩笑,如今却暗暗着急,连胡阿婆都疑惑:“小陆娘子不猜了?” 云芹认真:“容我边吃边想。” 这话倒是童趣,陆挚给她夹了一筷子,何老太也动筷,一家人一边闲聊。 末了,云芹吃得饱饱的,大脑开始发懵。 到这时,何老太的胃口早就被钓足,就想知道云芹猜出个所以然没。 她面上虽然不显,春婆婆陪伴多年,看出她的心急,叫云芹:“现在猜到没?” 云芹:“猜什么?” 众人:“……” 何老太“哼”了声,嘴角塌下,云芹倒是笑了,道:“我知道了,这是庆贺老太太欢喜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何老太瞠目,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终于出现裂痕,嘴硬:“什么欢喜?谁说的?” 云芹:“是我说的啊。” 她目光明澈,认真看着老人家,又说:“我也欢喜老太太。” 老太太:“……” 云芹知道,何老太原先并不喜欢她,其实她也一样,谁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坏脾气老太太。 但她人好。春婆婆和胡阿婆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老太太在自己能力范围里,保护了春婆婆和胡阿婆。 也是因她的性子,那次云芹为护何桂娥,闹了一场,她才会顺着云芹的意思,保护何桂娥。 如今老太太接纳她,她自然也乐意。 就是她这话说完,场上就静下来了,老太太脸上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何玉娘还添乱,喊了声:“欢喜欢喜!” 空气的安静被打破,何桂娥把脑袋埋到饭里,想笑不敢笑。 胡阿婆、春婆婆跟老太太这么多年,只看过她骂得人哑口无言,可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们死死压着嘴角,忍得身体都在颤抖。 陆挚却也忍不住,他低头,咳了一声,却掩不住笑声。 何老太:“笑什么,都不准笑!不准笑!” 她声音严厉,除了何桂娥真的不敢笑了,其余几人,没一个被唬住。 甚至向来听话的陆挚,都背过身,不好让何老太看见他的笑意。 云芹抚了下何桂娥肩膀,对何老太耸耸肩。 何老太冷哼一声,收了严厉神色,说:“春溪,把东西拿上来。” 春婆婆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忙说:“是是。” 她从旁边架子上,拿下一个红木盒子,“啪嗒”打开,里面是一只水头尚足的翡翠,通体油润,青翠明亮。 这样的翡翠镯子,大户人家许是看不上,在这样的农户家庭里,却极为新鲜罕见。 云芹愣了愣。 陆挚也略有动容,母亲原也有一个,只是前几年给父亲治病,当掉了。 何老太叫云芹伸手,她给云芹戴上,动作粗糙,却没有刮到云芹手腕皮肤。 翡翠的绿,和云芹腕骨玉质般的莹润,融合在一起,十分漂亮。 何老太欣赏了一会儿,赶紧挪开目光,说:“家里每个孙辈都有,也是时候该给你了。” 小燕尔 第49节 云芹抬起手晃晃,漂亮的事物,没有人会不喜欢。 她弯起眉眼,笑道:“谢谢祖母。” 胡阿婆瞧着这一幕,想到自己被那不肖无赖打跑的儿媳,悄悄抹了下泪。 何老太完成心中一件大事,正有些感慨,只听云芹说:“我却没备礼物给祖母,不过……” 何老太:“哦?” 云芹往身边一扯,把陆挚拉了过来,陆挚尚且没明白为何,她拍拍他肩膀:“陆挚姑且算是好孙婿,请老太太笑纳。” 场上众人:“……” 她神情愈认真,众人愈发觉得好笑,好么,一场祖母对孙媳的认同宴,也成孙媳对祖母的认同宴了! 何老太终于忍不住,拍了下大腿:“好你个油嘴滑舌的!” 话语再寻不出一丝严厉,可不笑得正欢? 云芹也笑吟吟:“就说满意不吧。” 春婆婆:“顶顶的满意!” 陆挚笑着握住云芹的手,十指微扣,心中暖得发软,却也莫名赧然。 还真像他在“见公婆”。 何老太又想起前头,云芹怕她骂人骂累了,还给她倒茶喝,她这下终于琢磨过来——原来,当时也如此时,她这是被云芹给哄好了! 万没想到,强横地活到这把年纪,她居然也叫一个小辈哄得这么开心! 何老太几分别扭,只是,开怀也是真开怀。 …… 这日晚上,老太太的笑声,竟也传到其他几个院子。 西向院子那边,大舅妈很是惊讶,何二表兄吃着饭,差点噎住,吃了几口水捶胸口,才缓过来:“娘欸,祖母在笑什么!” 李茹惠也笑了,她心知老太太心情好,受益的是全家。 北院,邓巧君常听何老太敞开声音骂人,笑得这样明朗,却不多见。 她抚着日渐鼓起来的肚皮,困惑:“搞什么,何宗远和陆挚中状元啦?” 冯婆子酸里酸气:“糊涂老太婆,这是和外孙一家亲亲蜜蜜呢!” 实则邓巧君并不在意何老太,只要不是何宗远、陆挚又把何善宝比得一无是处就好。 她缝着小孩穿的袜子,说:“这有什么,你的意思,难不成我的小孩,日后不能和邓家亲亲蜜蜜?” 冯婆子:“哎呀,我这多嘴。” … 不论各房心思,这顿晚饭,云芹和陆挚也吃得开心,最后,牵着手一起回了东北院。 一眨眼就过了戌时,侧屋里,云芹把何玉娘哄睡了,小声掩门,端着烛台回主屋。 陆挚已批好了学生课业,他坐在榻上,卷着一本书在看。 云芹郑重收好翡翠镯子,惦记着今天纠正的错字,眼看笔墨纸砚都备好,便也坐下,端着笔,写了几个“越”字。 看她在模仿自己的字,陆挚探过身来,用指尖点点纸张,说:“得学着写自己的。” 云芹老实说:“我写得不好。” 她有自信能写好,但眼下有待加强。 陆挚:“那我的字,很好看?” 云芹稍稍抬眼。 不知何时,两人坐得很近。 陆挚今天才洗过头发,有一股清香的皂角味。 他向来一丝不苟,不像云芹对头发随便挽挽就过,他把全部头发梳在发顶,用布巾绑好。 昏黄的烛光下,他眉骨优越,鼻尖晕开一块阴影,五官十分好看。 她目光顿了顿:“好看。” 陆挚却没放过她这一瞬的打量,低低笑了下:“你这句,只夸我的字吗?” 他是好看而自知,却不惹人讨厌,春风和煦一般。 可云芹心里虽明白,却说不出口,只模棱两可:“唔。” 陆挚微微低头,拇指拂过她的脸颊:“你也好看。” 云芹长睫颤了一下,又眨眨眼眸。 这次文木花来何家,也夸何家伙食极好,像何家这样,除了早餐,基本每一顿都有肉的,在这几个村里都不常见。 云芹在何家养得双颊丰满,气色丰润,眉眼更添昳丽。 陆挚按住她在乱涂的笔,笔掉了,在纸上骨碌滚了一圈。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 桂花与果香,在他们的吻中交替,云芹抓住他的衣襟,吻着吻着,竟有一瞬,忘了如何呼吸般,气息变得短促。 忽的,陆挚吹灭蜡烛,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膝盖窝,将人横抱起来。 云芹紧张得把他衣襟都抓皱了。 她七岁过后,自认为长大了,不和云广汉玩飞高高的游戏,就再没有体会过这种突然腾空的感觉。 陆挚将她放在床上,云芹悄悄松口气。 陆挚好笑:“我虽是个书生,却不会摔着你的。” 云芹被看透小心思,把脸埋到被子里。 陆挚不由她躲着。 他吻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一路亲到她脖子处,抬起她的脸,又亲她的唇。 从前他们亲吻,都是站着的,唯一躺在榻上亲的那次,一个装醉,一个偷吻,心照不宣假装不知。 这一次躺在一处,这个吻密得让人喘不过气,云芹不由启唇,陆挚眸底一沉,舌尖侵入她唇间。 舌尖相触,骤地分离,又小心翼翼靠近,试探。 水声好似回响在脑海里。 大冬天里,云芹觉得,手脚都热得不行。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锲而不舍地敲着,云芹迟钝地反应过来,摇摇头,陆挚松开她,气息有些喘,唇色水润。 两人都没动,就听外面传来何玉娘呶呶不休的声音:“云芹!睡觉!” 云芹来之前,何玉娘和邓巧君在侧屋睡时,是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一人睡的。 所以现在,主侧屋分开,他们本也没觉得有问题。 可何玉娘还在叫人。 云芹松开环着陆挚脖颈的手,刚要起来,陆挚却低头,额头碰着她额头,不动。 云芹:“婆婆在外面……” 他深深看进她眼底,声音沙哑:“母亲能自己睡的。她虽是孩子心性,但,不是真的小孩。” 果然,何玉娘没叫到人,一脸疑惑,回到侧屋,关门。 屋内,陆挚:“母亲回去了。” 云芹垂着视线,“嗯嗯”两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 手捧着她的脸。 两人贴得极近。 黑暗里,他的眼底,盛着一层薄薄的月色,他拇指按着她的唇,悄声:“阿芹,我也不是小孩。” 第35章 烧热水。 从小, 云芹的力气就比同龄人大,甚至比大人的力气,还要大。 在小孩们还扛不起斧头的年纪,她已经能和云广汉在山上猎狼, 虽然被文木花发现后, 把父女都训了一顿, 云广汉跪了半日, 保证下次不敢了。 那往后, 文木花总说的一句话是,既有一身力气,要用到正道上,更不能做坏事。 云芹牢牢记着, 这么多年,她待人待事, 总是心平气和的时候居多。 归根结底,她有底气, 只要人不犯她,她自不会犯人,虽不带恶意, 难免将对方看成弱势的人。 而相比大人,小孩大部分是弱势。 把大家都当小孩就好了。这是她藏在心底的小心思, 连文木花都没察觉。 如今被陆挚挑明,她眼眸圆睁,看着他眼底似笑非笑, 她避开目光,嘀咕:“我知道的。” 她当然明白,陆挚不是小孩, 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就像她爹娘那样。 只是,这么久了,她尚且不明白,具体的差别在哪。 今日就是要探索这种差别。 陆挚眼睑微动,一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另一只手,也抚到她的腰带。 衣裳缓缓解开。 云芹的皮肤是象牙白,冬天穿得多,重重衣襟后,她两道锁骨细长,像是一块天然的温玉,手臂线条修长,却不柔软。 陆挚喉结轻动。 湿润的吻从脖颈一路落下,他暖热的呼吸,包裹着云芹,云芹手指软了,摸到了身下鸳鸯纹样,似乎被烫到了,屈了起来。 他们是两只懵懂的小兽,没有谁是熟练的,只在心跳狂跃、体温骤升的边缘,一点点试探着。 小燕尔 第50节 亲吻乱了,气息更乱。 须臾,云芹喘过气来,小声说:“对了。” 陆挚呼吸绵长,稍稍抬起头。 云芹手按在陆挚肩膀,就又要爬起来:“还没烧热水。” 陆挚疑惑:“什么热水?” 云芹:“你不知道吗,弄完后,要洗的……” 两人面面相觑,陆挚抿住他的薄唇。 云芹的眼睛全适应了黑暗,这才发觉,他的耳尖,渐渐漫上一层好看的红晕。 原来,那不是热出来的。 云芹缓过来,忽的也脸热。 她张张嘴,声音越发轻和细:“我、我娘说了,夏天还可以用凉水清理……那里,冬天就要,热水……” 说到后面,她的口型,基本没动了,是喉咙勉强把字眼挤出来的。 她好想躲进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团,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好滚到失忆。 陆挚也沉默了一会儿。 他恍惚记起,秋末冬初时,胡阿婆曾问过他夜里要不要备温水,厨房常有备的,并非稀奇事。 他当时不解,拒绝了,胡阿婆还摇了摇头,说是别省这点钱。 陆挚如今知道是为何了,他轻捂了下唇,低着嗓音:“我去烧。” 说着,他就起身,云芹赶紧拉住他:“我去吧。” “我来就好。” 他们争相要烧热水,动作间,云芹衣襟敞得越大,隐约能看到一片白腻,陆挚忙也俯身,将她衣服拉起来。 也是这时,云芹看到了某处,虽隔着衣裳,但实在令人无法忽视。 她收回扯着他衣裳的手指,小声:“要不……” 无需后话,陆挚知道她的意思,只怕烧了这趟热水回来,也没了旖。旎心思。 这算什么呢,临了,才知自己不是什么都会的。 他心里有失落,面上藏得倒好,躺下。 看云芹悄然别开脸,他既觉好笑,又无奈:“下回,我就知道了。” 云芹:“嗯。” 却也不能怪陆挚,十四岁中了秀才后,父亲陆泛身体就更不好了,偶有咯血。 当年,何玉娘希望他十七岁中举,十八岁试春闱,不行的话,以举子之身入仕,也未尝不可。 陆挚的时间非常紧迫,再加上本身家里并不富裕,他没想过娶妻生子,父母也没机会教导。 云芹看陆挚,他也睁着眼睛看床顶,侧脸平静,可她又知道,他并不平静。 她破罐子破摔,问:“你看过……那个吗?” 陆挚低低笑了下:“避火图?” 云芹:“看过吗?” 陆挚侧过身,和她眼对眼,他垂眸:“看过一点。前几年,我在萧山书院学舍里,一个同窗带了,偶尔他们会聊这些,我不爱听。” 他不喜私下评议女子,而一旦聊到这种话题,同窗们势必会聊到女子。 陆挚不参与,心无旁骛地默念四书五经。 “有一回,张先生突然查寝,那同窗跑了,那本书都没藏,我不想被连累,就把它投入炭盆,烧了。” 就是在烧的时候,他瞟到一点,因觉得耻,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这事。 云芹笑了,却不是笑他:“我也烧过,拿去烤蚕豆了。” 他们笑聊几句,只要说给眼前人,便是过去的事,也新鲜起来。 陆挚感觉到云芹自在了点,他温和地问:“你是不是不敢了?” 不敢和他敦伦。 云芹没答,陆挚不催,他抖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忽的,只听云芹脑袋缩在被子里,很小声说:“你让我看看,摸摸,我就敢了。” 陆挚:“……” 刚刚云芹也在想,她之所以会退缩,很大的原因,是那些画的内容,在她脑海里,全模糊成一团。 陆挚是人,太具体了,隔着衣裳也明显,和平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她在诧异过后,又生出好奇。 云芹躲在被子,正懊悔自己怎么还提,突的,陆挚也钻到被子里,他灼热的气息,轻拂她面上,道:“好。”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窸窸窣窣一阵,两人生涩地触碰着。 …… 陆挚“唔”了声,问:“行了?” 云芹惊讶地倒吸口气,囫囵回了句:“……行了。” 他按住她后撤的手:“我还不行。” 云芹:“……” 陆挚原先心思都歇了,既是云芹主动问的,他顺势而为,不过分吧。 … 到睡前,陆挚拿凉茶水沾湿帕子,给云芹洗了两遍手,把帕子投进洗衣的竹篓。 云芹捏捏手掌,总觉得,手掌心还在发热。 空气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难以启齿的感觉,让两人心情如波澜,起伏不定。 就这么静了片刻,陆挚钻回被窝,抱住她。 他眼底笑意浅浅:“睡吧。” 云芹感受着温暖的身躯,她闭上眼睛。 终于是一夜好眠。 …… 隔日,陆挚和云芹一道去的厨房,给了胡阿婆几个铜板,约好今晚要留热水。 胡阿婆斜着好的那只眼睛,打量他们两人,笑眯眯道:“那我晚上戌时末就烧着,就说不该省嘛。” 当然,烧水费钱,若是实在穷苦,省有省的办法,也能成事,就是不太讲究,容易闹得人不舒服。 既然有余钱,就没必要省这点小钱。 陆挚应了声:“阿婆说的在理。” 云芹特意去看他耳朵,果然泛着薄红,心想,还是个未经事的秀才,虽然她也未经事。 … 这一日,延雅书院里,有个学生的大字忘了写,他垂着脑袋,哆哆嗦嗦的,就怕被打十下手心。 陆挚翻着书,悠然道:“你从前写得认真,今日初犯,我不罚你,多抄两遍交给我就是。” 那学生大喜,感激:“多谢先生!” 不多时,小孩们就都发现,今日陆先生格外宽容,就是他们写错了字,背串了行,也有一次改错的机会。 当然,要是连这机会都把握不住,还是得被罚。 但放在从前,可没有这种机会! 陆挚唇角的笑,也多了几次,他长得风姿俊逸,若非板起脸,并不会严肃,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如坐春风”。 临到下学,陆挚让学生三省自身,回忆今日所教,他自己收起书卷,放到书箧里。 门外,忽的传来姚益熟悉的声音:“拾玦,我回来了!” 陆挚有些惊讶。 姚益这趟回成都,按说不到年后不回来的,结果才两三个月。 许久不见,姚益瘦了点,脸上笑容洋溢,随着陆挚一道,边走边说:“唉你小子,怎么看着一副好事临门的样子?” 陆挚不答反问:“延雅兄如何这个时间回来,离过年也才个把月了。” 姚益叹息:“还不是怪我家老爷子,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他就又拿我大兄几人来压我。” 点到为止,姚益也没再抱怨,只是说:“我也有好事临门,我把拙荆带来长林,省得她在家想念。” 陆挚拱手:“恭喜。改日我与云芹,定上门拜访。” 姚益:“说话就说话,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陆挚也想问,他都走这么快了,姚益怎么还死死跟着。 下一刻,姚益就说:“你外家何家,可是出了两个秀才,一个叫何耀,一个叫何宗远?” 陆挚听这两个名字,和何大舅、大表兄对得上,他道:“正是他们。” 姚益一击手掌:“还真是他们,唉,我猜,他们要摊上大事了!” 他说话偏爱夸张,陆挚原先不大在意,只问:“什么事?” 姚益:“我从阳河县下来时,就听友人提起这两人,那何耀费了十两银子,上那劳什子‘阳河榜’榜首,县民无不爱戴、敬重。” “我想了一路,这‘阳河榜’真损!正是以他二人村里的出身,逼县里乡绅捐钱!” 陆挚心道,原来汪县令是找何大舅捐了。 姚益还模仿了一段:“阳河榜昭告阳河县:瞧这两个村里来的秀才,都捐了十两,你们这些出身富足的,好意思不捐么?” 小燕尔 第51节 陆挚点点头:“着实如此。” 姚益又说:“这也太招人恨了。我得庆幸我回了老家,不然那县令,定会找到我这儿,我是外县人,用外县人身份逼本县人捐,岂不更管用?” 说到这,姚益突然反应过来:“县令老爷找过你了?” 陆挚:“是找过了。不过,我没钱。” 姚益心下吃惊,当时情况,肯定比直说“我没钱”麻烦,陆挚倒是淡然。 姚益扪心自问,换成自己,这样能博得大好名声的事,落到自己头上,他指定难以“旁观者清”了。 好在,关关难过关关过。 他大松口气,忙笑道:“幸亏是你坐镇延雅书院,不然我就出师未捷,书院名声先坏在阳河县。” 陆挚:“不必言谢。” 姚益:“到底是你亲戚,如何是好?” 陆挚想了想,说:“我适当提醒一下他们。” 姚益唏嘘片刻,又道:“不说这些了,我难得回来,陪我喝一杯?” 陆挚:“不了。” 他想到什么,清冷的眉宇,染上些微想念,他说:“我要回去陪妻子。” 姚益:“……” 第36章 下次。 …… 今天云芹轮值做饭, 早饭向来简单,胡阿婆还做完了大部分。 不一会儿,朝霞绚烂,流云轻浅, 染了半边天, 最近下了几场大雪, 今日难得的放晴。 云芹细嗅空气, 有一股雪水融化浸入泥土、瓦砾间的芬芳。 她和陆挚小声说话, 吃过早饭,他出门后,她本来想去找李茹惠,惦记着何玉娘, 在屋里再呆了会儿,就着天光, 写了几个字。 待得时候差不多,何玉娘起来了, 拖着脚步走来主屋,扶着主屋的门,眼巴巴地看云芹。 云芹收笔, 笑道:“婆婆起了?” 何玉娘问:“你去哪?” 云芹:“早上刚从厨房回来的,来, 吃早饭。” 何玉娘:“昨晚,昨晚!” 原来问的是昨晚,云芹倒也直说了:“我和陆挚一起睡。” 何玉娘怨起陆挚, 气鼓鼓:“不和他睡。” 云芹想了想,没说“下次一定”糊弄人,只说:“我们要生小孩, 就得一起睡。” 何玉娘眼前一亮:“小孩,我要!” 她虽然脑子糊涂了,却喜欢小孩,这之后,倒是没再缠着云芹一起睡。 云芹心中暗想,生小孩这种话,她对着何玉娘说还好,但如果对陆挚说,就肯定要斟酌再斟酌。 他并不是小孩,还是不一样的。 陪何玉娘吃过饭,云芹来了兴致,搓搓手,给她扎了个双环髻,隐约哪里不对,但可是她扎得最精致的一次了。 云芹信心满满:“好看。” 她去了李茹惠那学女红,何玉娘自己去何老太那玩。 何老太起得晚,眼角余光,看到女儿脑袋上扎着两坨头发,在自己床边玩一个布娃娃。 何老太一时没反应过来:“哪来的大便?” 何玉娘听到自己被这么叫,“哇”地一声哭出来:“不是大便!” 何老太:“……” 且不说何老太如何哄好何玉娘,这一日,何大舅休沐,一大早从县城赶回来,手上提着一包冒着香味的食物。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吃胖了一些,昂首挺胸,嘴角带着欢乐的笑意,见到邓大,他含笑招招手:“这段时日,家里可没什么事吧?” 邓大说:“没有。” 他捕捉到香气,问何大舅:“大爷拿的是什么?” 何大舅笑而不语。 邓大好奇极了,见何大舅阔步走进何老太院子,便也偷偷跟着。 何大舅迎面看妹妹何玉娘挽着轻盈的双环髻,簪两朵白纱绢花,样式有点旧,却很适合。 何老太拿着梳子在后面追何玉娘:“没弄好呢!” 何玉娘:“不弄了,不好看!” 何大舅有些恍然,若不是何玉娘眼角的皱纹,与头上的白发丝,这个场景,和三十年前的画面,竟如此相似。 但时过境迁,三十年前,他寒窗苦读数载,连个府试都过不了,现在,他在县里也有一定的名望了。 何老太见到何大舅,不追着何玉娘,问:“回来了?宗哥儿和银珠在县里过得可还好?” 何大舅:“十分好着,佩哥儿读书也上进了。” 何玉娘盯着他手上,吮着手指,很好奇。 何大舅又捡了几句话说,把手上袋子给了何老太。 里头原来是板栗,香味里夹杂着一丝甜,更为鲜美,竟还是糖炒的。 糖贵,村里人家平时能吃点糖糕都不错了,若是拿来炒板栗,说一句奢侈不为过。 春婆婆惊讶:“哟,这可花了不少钱吧!” 何大舅说:“老大媳妇送的,说是不管好赖,都该分给家里人尝尝,不能吃独食。” 何老太想起邓巧君,不置可否,只说:“真馋这一口,买来家里自己做就行,外面卖的更贵。” 何大舅笑说:“我也是这么说,但这些,她没花钱。” 何老太:“没花钱?” 何大舅:“今天一大早,别家秀才娘子送她许多,她想这是糖炒的,家里没吃过,请老大专程送到我廨宇,带给大家尝。” “我捂了一路,还热呢,母亲吃。” 何老太知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顺着他的意思,问:“缘何别家秀才娘子送银珠这个?” 何大舅:“不值一提。” 话是这么说,他事无巨细,讲述了捐款前后的事,总结成一句:“我勤苦多年,总算没白费,得了县令大人青眼。” 在他美化的言论下,何老太也没察觉不对。 她颇为感慨,高兴道:“你出头了,我也安心了!” 何大舅同母亲报了情况,又说:“我有友人相约,等等就出门。” 也就个把月,何大舅参加了七八次集会,从前这些集会,从不邀请他,如今他可是座上宾。 不多时,就由邓大跑腿,把糖炒栗子分到各房。 邓大本就是个长舌头,在外面偷听了何大舅和何老太对话,学了个八。九成,尤其那句“不能吃独食”。 邓巧君听邓大讲完,想起前阵子,她的板栗就没分给其他房。 多年妯娌,邓巧君哪能不明白韩银珠用心,一定是暗指她吝啬! 实则,邓巧君倒也不是真的吝啬,她只是看不起何家人,宁可把东西给狗吃,也不愿意分给何家人。 被韩银珠暗骂,她怒气冲冲:“以前她也没这么大方,搬去县城就脱胎换骨,来侮辱我?” 何善宝吃着糖炒板栗:“消消气,大嫂不是那个意思。” 邓巧君:“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何善宝:“你你。” 邓巧君又想,何宗远都是秀才了,何善宝成日就鬼混,她更不舒服,把何善宝骂了一顿,何善宝跑了。 她只好跟冯婆子骂韩银珠:“这韩银珠阴魂不散,去县里还闹这些!” 冯婆子:“说来说去,还是老太太不公平。” 邓巧君瘪着嘴,没回话。 冯婆子又说:“何家这么多孩子不够,老太太还非要认个外孙和外孙媳,我昨晚去厨房看了,他们吃了足足八个菜!” “娘子怀着孩子呢,厨房也还是一顿两个菜,娘子想吃点新鲜的,还得花钱托云芹做,真是什么好处,都让云芹占了,哪有这个道理!” “还真是重孙亲孙不如外孙!” 这些话,邓巧君第一次听还会气,如今听得耳朵快起茧了,反而不明白了:她出钱,云芹做饭,她哪里吃亏了? 还是冯婆子觉得,她怀着肚子,就不配自己出钱添个饭,还得求老太太分给她好东西吃? 她觉得很没意思,打发了冯婆子,扶着肚子去厨房。 这是午饭前,厨房已经传来阵阵香气。 邓巧君在门口一瞧,云芹捋着袖子,头上绑着白色麻布巾,罩住头发,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葛布围兜。 大锅腾腾冒热气,温热的水汽,蒸得她眉眼昳丽,手上一把刀使得虎虎,“笃笃”切着肉糜。 胡阿婆问邓巧君:“邓三媳妇,你要加菜?” 邓巧君:“不,我就看看。” 云芹抬眼瞧了下邓巧君,往滚水里挤肉丸。 邓巧君心想她好歹是云芹“雇主”,方要说话,就发现云芹手边,也放着几颗糖炒栗子。 小燕尔 第52节 原来她一边做饭,一边吃栗子,竟一点不嫌是韩银珠的。 邓巧君“触栗生情”,气得想哭:“我不分给你们栗子,你们是不是记恨着我?” 云芹疑惑,谁会因为一把栗子恨人? 邓巧君:“谁稀罕那韩银珠的破栗子!她如今做人上人了,就瞧不起我们,她指定没好心,我就说……” 云芹心想,有点吵。 正好锅里,肉丸浮出水面,云芹捞起几个晾晾,自己吃了一个,好吃得眯起眼,把另一个塞给邓巧君。 邓巧君边嚼边说:“就说她是个小心眼的……” 这时候小笼包也蒸好了,云芹撕一个吃下,鲜嫩多汁,把剩下半边塞到邓巧君那。 邓巧君嚼嚼:“气死我了……” 云芹夹一截爆炒豇豆,试了一下,又夹一截给邓巧君。 邓巧君:“你拿你吃过的筷子给我吃?” 云芹眨眨眼:“我没碰到筷子,你不吃,可以吐出来。” 邓巧君嚼嚼:“我才不浪费。” 她本来还想再说韩银珠坏话,可几次三番被打断,又吃得香喷喷,倒有些心满意足了,也没那么大怨言。 她别扭地想,云芹这人,其实也不赖,原来所谓悍妇,也不是都坏。 云芹想,不吵就好了。 … 等邓巧君带午饭回房中,冯婆子挑挑拣拣,有些不快:“我下次真该去厨房盯着,鬼知道云芹会不会往里面吐口水。” 邓巧君:“我看过,她没吐。她哪有那么脏。” 冯婆子:“今天没有,往日不定有。” 邓巧君生气了,这次却是冲着冯婆子:“你闭嘴成么?你以前给我娘做饭,也往我娘伙食里吐口水了?” 冯婆子喏喏:“没、没有的事。” …… 下午,云芹依然去找李茹惠。 桌上放着糖炒板栗,何小灵不肯用嘴剥,手上也没巧劲,缠着云芹给她开。 李茹惠依旧赶人:“去去,去外面玩。” 何小灵吃着甜香的板栗,把剩下的肉塞到云芹手里,谄媚地笑:“婶娘,你别老和我娘玩,和我一起玩吧。” 云芹收了贿赂,吃下几个板栗,却说:“大人和大人玩,你还小,去找桂娥玩吧。” 何小灵稀里糊涂的,觉得有道理,说:“好吧。” 李茹惠摇摇头,一边整理篓子里的绣样,一边说:“这孩子真是,好在还肯听你话。” 自打大房搬走,家里没了何佩赟这个男孙压人,其余小孩们都挺快活。 云芹发觉李茹惠攒下许多绣样,问:“嫂子不卖绣样了吗?” 李茹惠:“前阵子,县令老爷家和秦家那边的夫人不买了,听说是秦家那位小爷摊上了事,闹出人命。” 云芹也知道,出事的是王婆家的孙子。 她的婚事是王婆搭线,前不久,云广汉和文木花送了一贯钱和一些米面皮子过去,请人家节哀,王婆还跑出来回送了吃的。 二人聊了几句,叹气,便换了话头。 李茹惠:“县里那些布庄,有织坊、绣娘,不缺我这点绣样,光绣样不好卖,我寻思着,缝到荷包上,待哪日去县里,一个卖十几文,赚个材料和辛苦费。” 云芹:“既如此,我帮嫂子缝。” 李茹惠知道云芹的认真劲,虽绣花不得要领,缝线的功夫却多有精益,出不了大差错。 她便也不推迟:“好啊,劳烦弟妹了。” 多了一双手,不过会儿,两人缝出二十个荷包,绣样布料都还有剩,总做这个也无聊,就先歇了这一摊。 李茹惠另外拿了绣棚来,教云芹绣花。 她明白了,不能一开始就上难度,云芹还不能这么快绣莲花纹。 她提议:“从最简单的五瓣花瓣和草开始吧?” 云芹点点头:“听嫂子的。” 她拿起针线,对着光开始吭哧吭哧绣,绣了一会儿,李茹惠就看出哪个针法不对:“这里拆了再来。” 云芹打从心里佩服:“你眼力真好。” 李茹惠难免自豪,笑说:“我从记事就做女红,自然看得出来。其实针法是很明显的,通过针法,能判断这是谁做的。” 但在云芹看来,毫无区别,只能说,术业有专攻。 不多时,云芹绣好了五瓣花瓣:“嫂子你看。” 李茹惠端详片刻,说:“你学得是真快啊。”绣得也是真丑啊。 …… 这日傍晚,陆挚回家,何大舅也同乡绅吃酒回来,笑容满面,大声同陆挚招呼:“贤甥回来了?” 不待何大舅如何说,陆挚已然知情,劝道:“大舅,《尚书》云,满招损,谦得益。日后这些集会,少去为好,免得来日成了他人把柄。” 何大舅:“什么把柄?” 陆挚静下心来,说得更明白:“有人不情不愿捐了钱,会怪罪大舅起头。” 这话何大舅可不爱听,严厉道:“怎么会不情不愿,这可是县令老爷号召,大家赶着捐都来不及,你如何能这般想人?” 陆挚默然不语。 何大舅仗着醉意,豪气万丈:“再说,我可没有自傲,是如今整个县里,都知我的声名,是他们想结交我,我怕什么?” 又说:“若你需要,我可以在集会上推荐你。” 陆挚知他误会自己妒忌,看破没说破,笑说:“不必了。” 何大舅反过来教育陆挚:“你前阵子不也有好名声,人家集会邀约,你却不去,白白浪费了,十分可惜!” 再劝也是没用,陆挚言尽于此,就与何大舅告辞。 何大舅也犯嘀咕。 从前,他只想着搞好和陆挚的关系,如今他自己就是“关系”,还能惹得陆挚酸言酸语,甭提他多自得。 他以为陆挚耿耿于怀,陆挚却几步路,就把这事抛到脑后。 因见远处,屋中光芒微亮,勾出一道纤纤倩影,在院子里收衣裳手帕。 陆挚步伐一顿,走得更快了些。 今日天气好,云芹把衣裳、手帕晒了个遍,放到鼻端深深闻了闻,她喜欢皂角香和日光烘烤过的味道。 身后,陆挚笑着问:“嗅什么呢?” 云芹回眸,随意问:“你要嗅吗?” 陆挚目光一怔,云芹这才反应过来,她手上虽拿了几件衣裳,闻的却是一件红色云纹肚兜。 也是昨天才穿过的。 陆挚、云芹:“……” 陆挚侧身:“我,先去拿饭。” 云芹:“嗯。” 他走后,她僵着步伐迈回屋里,把那肚兜塞到洗漱架上,想了想,又拿下来,塞到了红木箱子里,重重盖上。 好一会儿,云芹又想到,今天她做完饭就顺手提回来了,就放在桌上呢。 她赶紧出门要叫陆挚回来,却险些撞到陆挚。 陆挚勉强扶住她,抚了下她额角,眼底藏不住笑意,说:“我才想到,你应该拿回来了。” 云芹低头一笑:“吃饭吧。” 饭后,陆挚提起姚益,想某日拜访姚益妻子,云芹喜欢山外有山,当即答应。 陆挚又说何大舅和何宗远的事,道:“虽与我们无关,倒也留心,免遭旁人牵连。” 云芹思索,说:“那些人虽不愿,却还捧着大舅,这个叫……尔什么,我才学过的,哦,尔虞我诈。” 陆挚一手撑着下颌,盯着她:“嗯,一针见血。” 他眉宇舒展,眼底星光闪熠,好似她学得多厉害。 但自打入冬,云芹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千字文还没学完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拿起剪子拨弄蜡烛。 不知是蜡烛的火光,还是他的视线,团在她面颊上,泛着热意。 陆挚合上今日学生的课业,见时辰差不多了,起身:“我去打点热水。” 云芹:“唔。” … 却说邓巧君怀孕后,双脚开始浮肿,每天晚上都得弄点热水泡着。 冯婆子今日去提热水,发觉另一个灶上,也留着热水。 胡阿婆在里头扬声:“邓三家的?你们热水在左边,右边的是小陆娘子家的,别拿错了。” 冯婆子:“诶。” 她打了桶热水,忽的往日种种“不公”涌上心头。 她偷偷舀右边的水到另一个水桶,灶台里没了水,她就倒了冷水进去,冷笑一声,提着两个桶,疾步离开。 倒是出厨房的小路上,她碰到陆挚。 小燕尔 第53节 冯婆子做贼心虚,赶紧缩着脖子,避开陆挚,又宽慰自己:那可是个秀才老爷,没了点热水,还敢来抢她的不成? 冯婆子神情太明显,陆挚心下略有疑惑,待去了厨房,他打开灶上盖子,一摸,那水透心凉。 … 冯婆子不怕累,走得飞快,回到北院。 邓巧君因腿酸胀,在北院里走走停停,何善宝扶着她,说:“好姑奶奶,再走几步,没得今晚又烦得睡不着。” 冯婆子忙闩上院门,笑说:“热水来了!” 邓巧君:“快,我要洗脚,今天怎么两桶?” 冯婆子:“厨房多烧了点。” 话音刚落,院门忽的“砰砰”被敲响,伴随冷冷的一声:“表兄,请开门。” 冯婆子听着声音,有些紧张,何善宝也认出是陆挚,他和邓巧君很是惊讶。 毕竟这个时候拍门,也实在无礼,陆挚此人性子好,如果不是天大的紧急事,从前也没这么做过。 邓巧君小声:“不会有事求我们吧?” 何善宝也笑:“说不准呢!” 他有心拿乔,咳嗽一声,说:“表弟,我们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冯婆子不由松口气。 陆挚却说:“确实要紧,晚片刻来不及。” 冯婆子又紧张了,但想,只要咬死不认又如何?堂堂秀才老爷和她吵架,面子上就过得去么? 陆挚都这么说了,何善宝便去开了门,一边说:“这么晚了到底什么事……” 话没说完,他看陆挚面色微沉,不由梗住,那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 陆挚身旁还跟了胡阿婆。 及至此,冯婆子心下一震,也没了侥幸,暗道不好,胡阿婆竟肯替陆挚出头! 果然,胡阿婆怒视她,说:“冯婆子,你把热水还来!” 冯婆子脸色涨红:“什、什么热水……” 胡阿婆:“我才和你说别拿错,你就多拿了一桶,明摆着偷了我厨房的东西,老太太定下的规矩,你们不服吗?” 邓巧君和何善宝这才明白,竟是热水的问题。 他们原还以为是陆挚有所求,如今尴尬得不行,就为这热水,脸都丢光了! 邓巧君忍着尴尬,道:“这水也还没用……” 胡阿婆:“我呸,不问自取就是偷!” 得知冯婆子舀走别人的热水,胡阿婆是最气的。 得老太太厚爱,她几十年如一日地管着厨房,偶尔也有人拿错东西,但真偷的,还真是寥寥无几,何况这热水,还是云芹的热水! 邓巧君顾不上言语交锋,忙说:“善宝,把水送去东北院。” 何善宝讪讪:“好好,”又对陆挚说,“表弟, 对不住,拿错了。” 陆挚颔首不语。 待掩上门,邓巧君指着冯婆子:“就为这点热水,我脸都丢光了!你滚!” …… 从陆挚出去到回来,也不过片刻。 隔壁屋里,何玉娘睡了,见他提水回来,云芹在屋外小声问:“刚刚外面有些声响。” 陆挚摇摇头:“没什么事,北院打错水。” 云芹:“哇,你去追回来了。” 陆挚:“……” 他越想,越觉得“追”字着实符合心情,在何善宝开门前,他都想好,这热水要是被用了,该怎么办了。 好在追得及时,没有被用。 他不好承认,只弯了弯唇角。 两人回屋里,陆挚手指撩水面,试了下水温, 水还烫,陆挚分了一点到铜盆,铜盆原来有凉水,中和后温度适中,其余的,找个盖子盖上,等到用的时候,差不多就温了。 就着铜盆的热水,云芹和他擦脸洗手,洗洗脚。 陆挚出门泼水,云芹去放床帐。 才把床帐放好,陆挚回来了,放好铜盆,便问:“今晚试试?” 云芹坐在床帐里,点点头,想到隔着朦胧的床帐,他大抵看不见自己动作,她刚要出声,陆挚撩起床帐,探进身子。 屋外蜡烛已烧到底,光线很暗,隐隐约约的,描摹出云芹精致的五官。 她垂着眼睫,长睫在眼睑处打出一片晕影,如蝶翼般,轻盈地落下。 有一刹,陆挚好似回到了初见那日。 他双手放在她肩上,云芹顺势躺下,两人细密地亲吻着。 解开衣襟,陆挚鼻端顺着她的脖颈,锁骨,朝下。 云芹感觉到一点痒意,她眨眨眼看着他,那股痒,是他呼吸缓缓,停在她肚兜上,轻嗅了一下。 他到底还是嗅了。 想起她藏起来的那件肚兜,云芹脸颊发烫。 随着衣料窸窣,“嗤”的一下,蜡烛灭了,屋中更暗。 不一会儿,陆挚声音紧绷:“是……这儿吗?” 云芹也好不到哪去:“应该是。” 许久无话,两人缓缓呼吸,陆挚额角微汗,他起身,定了定心,用了手。 云芹轻轻踢了下脚:“……别。” “……” 云芹“嘶嘶”吸着气。 她手掌拍拍陆挚肩膀,陆挚亲住她,耐心而缓慢。 好在云芹适应了黑暗,她看着眼前的青年,他蹙着浓眉,俊眸幽深,唇色清浅,好似比任何时候都要俊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只一直看着她。 云芹只觉心里,有一处温软了起来。 …… 终于成了一回,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陆挚清理:“很疼吗?” 云芹也顾不上羞不羞了,说:“原先会,看着你,就不疼了。” 实在是人好看,才让她有些沉入了,只是累也是真的,倒也不是做农活那种累,就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精神有些恍惚,喃喃:“要是夏天,得洗个澡吧。” 陆挚在热水里洗着帕子,赧然,她这就想到夏天了。 他回到床上,终于是忍不住,小声问:“春天呢?” 云芹闭着眼睛没回应,已经睡着了。 他想亲亲她,又看她嘴唇红润微肿,便忍住了,只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鬓发。 这时候已经晚了,得快点睡才是。 但陆挚心里欢喜,很兴奋,和他年少考上秀才、去年中举,是不一样的兴奋。 他回想方才,回想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琢磨到第二遍时,陆挚反应过来,什么叫“看着他就不疼了”? 也就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太生疏了,也做不到无师自通,有一种靠容貌“取胜”的无力感。 总不能,光靠样貌吧。 陆挚搂着人,看着帐顶,愈发睡不着了。 …… 隔日,云芹迷迷糊糊起来,陆挚已经打好了洗漱的水。 云芹刚擦着脸,陆挚忍了忍,只道:“我下次轻点。” 云芹不知他这句憋了一晚上,看他神色如常,也咕哝了一声:“那我下次,也轻点。” 陆挚笑了:“你轻什么?” 云芹顿住,两人都安静了。 陆挚若寻常般,道:“今日不用做饭,你再睡会儿,我先去私塾。” 他淡然转过身,一个没留意,“嘭”的一下,撞了下洗漱架。 云芹:“……” 作者有话说:陆挚:多来几次锻炼技术! 云芹:已睡勿cue 第37章 香囊。 小燕尔 第54节 李茹惠来找云芹时, 主屋中撩起毡帘,云芹在洗漱架前,比划位置。 洗漱架主体红木,也是旧物什, 常常挂衣裳的那几条木头, 磨出一片油亮。 新床和梳妆桌朝南, 木箱和洗漱架就在梳妆桌对面, 旁边是门。 云芹想换木箱和洗漱架的位置。 不过, 要挪就得仔细,若不能整个抬起来,会分家散架。 见云芹在蹲身,吭哧抱起洗漱架, 李茹惠忙小跑着过来,却也没来得及搭把手, 云芹就挪好了,倒像是架子很轻。 李茹惠没多想, 用帕子帮她拍打身上细灰,问:“好好的,怎么要挪它?” 云芹放下袖口, 说:“会撞到。” 李茹惠:“也是,就这么杵在门旁, 难免影响进进出出。你没撞疼吧?” 云芹不疼,因为撞到的不是她,是秀才。 她不好解释, 小声笑了笑,问:“二嫂子今日如何过来了?” 李茹惠平时不常在家走动,今日着实有事, 她说:“昨个儿才说县里的夫人不买绣样,卖不出去,便叫你陪我绣了荷包。” “结果今天大早,我家那位回来,就说县里秦家来人,要再买二十多份绣样。” 单独卖绣样,比卖绣好的香囊还要赚钱,秦家那位夫人出手阔绰,一个简单的花草纹路,竟出六十文。 这么算,李茹惠今次能卖一贯半铜钱,折合有一两。 赚钱真是好事,云芹替她开心,笑问:“那绣好的要拆么?” 李茹惠说:“不拆了,剩下的绣样够卖,那香囊到底也是我们两人努力了半日,喏。” 她取出七八个香囊,递给云芹:“我手上暂没闲钱,这几个绣好的,先给你用着,说起来,你可以送人。” “小灵总说你送桂娥香囊,我看,她姐妹几个就是惦记。” 本来云芹送何桂娥一枚兔皮香囊,是因为何桂娥要去县里,后来她留在了何老太房里,姊妹们就眼馋了。 弄得何桂娥不敢戴,怕被姊妹拿去玩,好好一个香囊,只能半夜拿出来过过瘾。 偏生云芹不擅女红,这回,李茹惠解了她的“急”。 云芹腼腆一笑,说:“多谢嫂子。” 既然有了这么多香囊,云芹就拎着一个篮子,在家里,见到哪个小孩,就送哪个。 不多时,小孩们就都佩戴上香囊,欢笑追逐。 还剩两个香囊,云芹到何老太那,送何老太和春婆婆一人一个。 大家都有了,何桂娥忙也戴上兔皮香囊,她跟在云芹身边,小声问:“婶娘,春天我也能一起去山上摘野花吗?” 云芹看看她四肢,是该锻炼下了,她说:“能呀。” 何桂娥一蹦一跳走了。 云芹才要出何老太房间,邓巧君正好拽着冯婆子过来。 冯婆子不情不愿,邓巧君训她:“我和你闹了一场,留着你,我心里也有疙瘩!” 原来,邓巧君是找何老太,说要送走冯婆子的事,何老太是镇宅老人,家里人员增减,都得同她说一声。 冯婆子先发现云芹,赶紧提着袖子,遮住一把老脸。 邓巧君说:“现在知道丢人了?” 许是怕被云芹讥讽,冯婆子终于不拖沓了,自己越过云芹,快快走去何老太的屋内。 邓巧君对云芹说:“哼,你别管她。” 云芹不明所以,只冯婆子遮遮掩掩太过,她对邓巧君说:“你奶妈脸上肿了?看看郎中好点。” 冯婆子还没走远,听得这一声,脸上更是火辣辣,可不是被陆家夫妻打脸打肿了! 邓巧君看云芹神情,就知她话语里,倒不是针对,甚至是真心关怀。 只是听到各人耳里,滋味就不同了。 她突然有点庆幸,被云芹说的不是自己,便说:“管她呢,我娘放她到我身边,是伺候我饮食,做饭又没你的好,我留她干嘛。” “哦对了,”邓巧君说,“善宝才弄了一些羊羔肉,你会做汤吗?” 云芹伸出手,笑眯眯的。 邓巧君熟门熟路,往她手里拍了二十文。 … 且说陆挚这日回家甚早,还差一点时间,才能拿晚饭,也还好冬天,他跑再快,也不容易出汗,看着和往常无异。 他平复呼吸,先去何老太房中,说休假那日,自己要和云芹去拜访私塾东家。 何老太屋中一股羊肉汤的鲜味,她留了一碗羊肉给陆挚。 羊肉切得大小适中,炖得又嫩又松软,紫菘入味,葱花浮在汤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羊油,冬日里吃上一碗,浑身都发汗。 陆挚说想带回去吃。 何老太哪里看不出他的想法,就说:“这就是你媳妇做的,她自己已经突噜了两碗。” 陆挚笑了。 正说着,春婆婆进门,抖抖肩膀的冷霜,递上两个香囊,对何老太说:“弄了些花干放进去了,老太太闻闻。” 何老太掂着香囊,又对春婆婆说:“光今日,云芹就散了七八个香囊出去,可称‘香囊仙子’。” 老太太用词犀利,陆挚听得直笑,吃茶漱口,洗过手,才问何老太:“祖母,我想看看这香囊。” 香囊到陆挚手里,比他巴掌还要小许多,缝着淡雅的竹叶纹。 何老太又说:“这是这么久来,她第一次送针线,可见是真不擅长,这个绣样,一看就是李二的针法。” 陆挚:“原来是这样。” 回东北院路上,陆挚步伐轻快,多出一点期待。 进屋时,他先发现,洗漱架换了位置,他指尖掠了下鼻尖。 云芹正在写字,陆挚在榻对面坐下,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笑。 笑完,云芹继续写字。 陆挚和她说了今日私塾的事,云芹也说了冯婆子被邓巧君赶走,又问他羊肉汤怎么样。 寻常话聊了一会儿,陆挚有些坐不住,脑海里只余一个想法:那么,她送他的香囊呢? 但香囊仙子竟半分没察觉他的视线,还咬着下唇,提腕努力写字。 陆挚轻咳,云芹方抬眸,就听陆挚说:“我想教你两个新字。” 云芹:“什么字?” 陆挚誊写在自己这边的纸上,推到云芹那,说:“这个叫‘香囊’。” 云芹眯起眼睛,又拿起纸,对着烛光仔细分辨片刻,才说:“好难写。” 陆挚下榻到她旁边,挤着个空隙坐下,对云芹说:“‘囊’字分成三个部分看。” 两人离得近,呼吸的节奏,若即若离。 云芹本来好好写着,不由出神,“囊”字中间就糊成一团。 她面不改色:“我连笔了。” 陆挚闷声低笑。 云芹很清楚,陆挚不止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声音也格外好听,笑起来像春雪融化后淌过河岸磐石,清冷却缠绵。 她叫他笑得,心口无端发烫。 这时,外头传来胡阿婆的叫声:“小陆娘子啊,你们怎么还没来拿饭,再晚点凉咯!” 云芹忙起来:“来了。” 她下了榻,趿拉鞋子出门。 陆挚看着“香囊”二字,正想还有什么法子暗示她,却发觉,云芹刚刚座位旁边,放着一个还没绣好的香囊。 他拿起来,好像是绣了一条肥美的绿虫子,挺神奇的审美。 只是,和李茹惠的绣样比起来,这是独一份的。 不知不觉地,陆挚眉宇轻柔,看着这条绿虫子,越发觉得亲切可爱,唇角也翘了起来。 屋外云芹的脚步声近了,他忙将香囊放回原位,假装不知情,因看香囊没做好,也歇了催她的心思。 …… 这一夜,陆挚问胡阿婆留了热水。 他没和云芹提,只心想着,昨日才圆了房,今日他又要,却不知会不会为难人,所以,如果云芹要,便再说。 而云芹爬上床,头一沾枕头,两息没到,就睡去了。 陆挚:“……” 他翻过身,定定看着云芹,又想,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她睡眠好。 他心情本来多有波动,看她睡得香喷喷的,他也渐渐地有了困意。 … 初三这日,陆挚和云芹见过何老太,几人一道吃了早饭,他们就前往山外有山。 昨晚下了一场雪,地面滑,陆挚握着云芹的手,走得小心翼翼。 远处白雪皑皑,绿松隐匿其间,农舍挨着雪丘,冒出一缕暖热的炊烟,弯弯绕绕向天际去。 陆挚心胸舒畅,轻叹:“绿野煮新雪。” 云芹分辨出香味,咽咽口水:“小鸡炖蘑菇。” 陆挚:“……” 为这一句,陆挚到了山外有山,还是满眼的笑,姚益开门迎接,还十分纳罕,心想,陆挚过来路上捡到状元帽了? 小燕尔 第55节 姚益的娘子跟在姚益身边,她姓林,闺名道雪,年二十三,生了一张容长脸,眼眸大,肌肤倒是比姚益白许多。 她打量陆挚,寒暄道:“陆兄弟果然好风采。” 说完,她看向云芹。 云芹一贯挽着纂儿,今日簪着那支云纹银发簪,鬓发松而不散,身着一套青灰色的兔毛领夹袄,眉目如画,雪堆的人似的晶莹漂亮。 云芹点头,叫她:“林嫂子。” 林道雪看傻了,上下打量着,感叹:“弟妹生得太俊——了!” 云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实则女人更喜欢看美人,因为没有男女之别,更可以一直盯着。 林道雪拉着云芹叙年齿,问家常,一双眼睛,都要黏到人身上去。 陆挚看了会儿,轻蹙眉头,偏姚益还不管,只说:“你嫂子听我说起你和弟妹时,还不信呢!” 陆挚问:“可有热茶?” 被这么提醒,林道雪回神:“瞧我糊涂了,快请坐下。” 众人落座,林道雪又亲自点了炉子煮茶。 丫鬟送来一盘热腾腾的绿豆饼,云芹眼前一亮。 林道雪把绿豆饼推到她面前,笑说:“听说你喜欢吃这个,才刚买来,一直在炉里煨着。” 云芹拿起绿豆饼,真诚道:“谢嫂子。” 陆挚看云芹吃了两个饼,这才问姚益:“可有画笔和纸?” 姚益:“你怎知我最近弄来好纸好笔?” 他一边说,一边赶紧挥挥手,催丫鬟去拿好纸好笔,陆挚既然这么问了,定然是起了作画的兴致。 姚益好奢侈,他的纸是澄心堂纸,和三文一张的阳河纸全然不同,洁白光滑,笔是管式紫竹狼毫笔,墨是上好的油松墨。 这么摆出来,就有十足架势。 见陆挚和姚益要忙,林道雪说:“雪水也要用完了,我去外面采一些,弟妹可要一道?” 云芹喜欢山外有山,期待起来:“好。” …… 出了屋子,林道雪就让人取来白瓷小坛。 采雪便是寻那林间树桠里,翠绿松叶间,最干净的雪,用一柄小木勺,一点点刮落,存到坛子里,拿来煮茶酿酒,十足的风雅。 听林道雪讲完如何采雪,云芹便问:“我能带一个桶吗?” 她拿不惯小小的坛子,怕捏坏了。 林道雪理解,道:“可以啊。” 丫鬟给云芹换上一个干净的木桶,云芹挎着,两人便一边说话,一边去了林子里。 云芹看向河流,河流表面只薄薄的冰,她心想等等还能捞鱼。 到了林里一条分岔的小路,云芹和林道雪分开,各自走了一圈,林道雪心满意足地采到一抔雪。 再见云芹,她拎着一桶满满的雪。 林道雪:“……” 云芹还在衣服里摸了摸,拿出四个鸟蛋:“还有这个,好吃。” 林道雪心里震惊,怎么短短一段路,云芹弄了这么多雪,还能掏鸟蛋,她会飞檐走壁么? 只林道雪不清楚,靠山吃饭动作就要快,慢了就没饭吃了。 云芹早就习惯了。 山外有山的春夏好玩,秋冬也好玩,只是不太一样。 没多久,林道雪也不采雪了,就跟在云芹身旁,看到云芹钓起一尾鱼,她高兴得直拍手,分明比云芹大五六岁,却如小孩子般。 拍完手,她又想到这么做有些出格,赶紧收了神色。 不一会儿,云芹在岸边找到什么,她用渔网扒拉一下,捞起一块好看的圆润的石头,石头上还有一圈淡淡的白色纹路。 她把石头给林道雪看:“我秋天藏的,浸久了更润。” 林道雪惊喜,拿着石头在手里反复端详,顿觉什么采雪也不过如此,秋石冬收,这才是真雅! …… 山外有山烧了鱼,鸟蛋藏在炭盆里,林道雪没一会儿就要来看看熟了没。 姚益笑道:“我许久没见娘子玩得这么开心了。” 陆挚也笑着摇摇头,一边给画收尾。 他画得简单,就是来时路上,那幅村落雪景图,他记在了心里,白雪绿树,袅袅青烟,悠然惬意。 姚益喜欢这幅画的意境,夸赞了几声,问:“这幅画叫什么呢?‘雪中村’‘白雪兆丰年’?” 陆挚淡笑,换了一支笔,题字:小鸡炖蘑菇。 姚益一愣,却觉得莫名贴切,十分有野趣,他笑道:“这是别开生面的名字。” 陆挚:“多谢你的纸笔。” 姚益:“客气,”又说,“对了,我娘子来长林,也是为幼时好友而来。我泰山大人原来和汪县令是同科同进士,她那幼时好友,就是汪县令的千金。” 打从上次汪县令找来,陆挚也有意识地了解过他家。 他抬了下眉头:“县令大人千金如今……” 姚益:“我正要说巧呢,正是秦浩然的娘子。” 陆挚沉默了。 三番两次的,陆挚对秦聪的事上不甚表态,姚益也猜他不喜,要转移话头,正好,云芹和林道雪端着鱼肉进屋,香味飘逸。 林道雪同云芹说:“……对,她闺名净荷,属蛇,比我小一岁,比你大四岁,我从前同她最是要好,自盛京一别,得有七年了。” 云芹小时候的玩伴,也都出嫁了,思及此,她语气温软:“是要好好叙旧。” 林道雪和云芹很是投缘,有心结交,便问:“要不,你和我们一起?” 听到林道雪的问话,陆挚垂眸,缓缓攥紧了笔。 云芹放下鱼汤,随口说:“不行,我得回家绣香囊。” 陆挚忽的松开手,却也笑了起来,对姚益说:“是很巧。” 第38章 留热水。 … 不多时, 屋舍飘出饭菜香,鱼肉肥美,腌菜浓香,稻米饭清甜, 令人食指大动。 姚益拿出从老家带来的桑落酒, 说是老爷子的学生任蒲州知州后送的。 酒水清白似浆, 香气清冽, 入口醇厚绵甜, 陆挚知这酒后劲强,他虽能耐得,姚益却不一定。 他浅酌了两杯,姚益再劝, 便不喝了。 果然,姚益喝得比陆挚少, 还是些微醉了。 他酒品尚可,就是醉后管不住嘴, 一开口,话就流出来:“今年恩科的桂榜榜首,是段砚那小子啊, 他运道真好,偏和你错开了!” 陆挚:“我想也该是他, 恭喜他了。” 林道雪在桌子底下,狠狠掐姚益大腿。 姚益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不由汗颜,陆挚可是被撤功名的“前解元”,提这些, 恐怕不妥。 对这什么元,云芹还有点印象,问:“桂榜榜首,就是新解元?你们认识他吗?” 陆挚四平八稳地给云芹倒了杯桂花饮子,说:“是,是盛京旧交,先前回过我书信的。” 见好友丝毫不介意,姚益“哈哈”笑了两声:“都是过去了,来来,我也不吃酒了,换饮子!” 陆挚道:“这坛倒完了。” 林道雪笑着叫丫鬟:“再拿两坛来。” 林道雪清楚,姚家老爷子希望丈夫姚益再去考一回,是姚益不肯,也不敢。 姚益足够努力了,可科举这条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努力之人,他不愿去赌那微薄的可能。 只是,他们家中小有资财,都为此苦闷,陆挚却比他们通透多了。 杯子不大,云芹一口喝完那饮子,眯起眼眸:“我还要。” 陆挚便挽袖,再给她倒。 林道雪看了眼姚益,二人递交了下眼神,心头不禁松快许多,再多的烦扰,此时也不该入这一方天地。 酒足饭饱,云芹和陆挚请辞,她想带走鸟蛋壳,可以弄碎在何老太的花圃堆肥。 林道雪是第一次吃那么鲜美的鸟蛋,念念不忘,请云芹一定再来。 她又备了一坛桑落酒、一坛桂花饮子,送给云芹和陆挚。 天落小雪,风一卷,飘飘洒洒,陆挚一边提着酒水,一手紧紧和云芹相牵,而云芹怀里抱着那幅村中雪景画。 两人挨着走,渐渐离去。 林道雪站在门口目送,待看不到人影,才笑着摇摇头,对姚益说: “从前我不知你为何非要散那么多财,资助这位陆秀才,如今才看明白,原来你打的是‘雪中送炭’的主意。” 姚益揉着之前被掐疼的大腿,笑道:“为夫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吗?我也是看拾玦人品贵重。” 林道雪说:“你呀!私心里,还是赌他来日一飞冲天呢!” 不过冲着提到恩科桂榜,陆挚那宽广的胸襟,就也值当了。 小燕尔 第56节 姚益辩解:“生意归生意。将来不管他能走多远,我出这笔钱,却从未想过‘亏不亏’‘悔不悔’。” 迄今,姚益给三四个童生,七八个秀才备了盘缠,资助他们考试。 这本无可厚非,多得是乡绅出钱赌一把,不成也就罢了,成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过,像他又是借钱看病,又是办私塾的,自是有真交情。 林道雪从前怕丈夫识人不清,遭人坑害,如今她亲眼所见这对夫妻,再无担忧。 姚益:“你还没见过他那幅月季图吧?” 便叫人去取来,小心翼翼展开观赏。 林道雪夸赞:“我原以为他擅远景,那幅雪景就很好了,没想到这花,也能画得细腻却不过分匠气。” 看过后,姚益十分宝贝它,赶紧让人好好收起来。 他又惦记起陆挚的新画,说:“秦国公最爱雪景画,拾玦那雪景画,送去盛京,百两都不在话下。” 可惜,陆挚没有卖它的意思,姚益不好夺爱。 林道雪:“陆兄弟太是老练了,那幅雪景真要论起来,不输刘大家四十岁画的《寒江雪》了。” 姚益叹气:“你若知盛京的陆家行事如何,就知他为何如此。” 林道雪惊讶:“竟是那陆家,你可从没说过。” 姚益:“不是大事,他和那陆家断了关系了。” 林道雪见识过世家大族的龌龊之处,道:“作孽。” 姚益捧着月季图,笑说:“不过,这半年来,拾玦没以前那么老成了。” …… 云芹回去后,和胡阿婆,又细细品了桂花饮子。 两人琢磨了一阵子,结合林道雪告知的做法,将里面最贵的是冰糖、丹桂、洪州白露,换成红糖、银桂和茶末,其它陈皮之余照旧。 按照不同的比例,两人在厨房熬了三回,做出味道差不多的桂花饮子。 这饮子既便宜,又好喝,还能疏肝理气。 除了老太太晚上容易睡不着,不能多喝,其余人都喝了几碗。 胡阿婆说:“亏得你有心,家里从前不做这些的,能给小孩们分个糖糕都不错了。” 云芹轻挠脸颊,其实,也是她自己也想喝。 她留下陆挚那一份,在锅里温着,便要走,胡阿婆又叫住她:“今晚你院子还要留热水不?” 云芹:“我们院子之前留过热水吗?” 胡阿婆:“是啊,天天留呢!你不知道么,陆老爷说,若留的热水用不到,就请我泡泡脚了。” “我寻思着,你们这前前后后花了几十文了,怎么光请我泡脚了。” 云芹:“……” 她抿抿唇,当即做了决定,说:“今晚要留的。” 胡阿婆虽不解云芹为何不知,倒也没刨根究底,她只和她对了下时间:“还是和之前一样,戌时末?” 戌时末到亥时,云芹一般就这个时候睡觉。 云芹思索,改时间:“早一点吧,吃完饭我就来提。” 上次就是太晚了,后来,一完事,她就呼呼睡着了。 这次早一点,解决心头“大事”后,她还能看书绣花,陆挚也能批课业,不叫耽误了。 胡阿婆玩笑说:“那敢情好,再给我用,我脚皮都泡皱咯!” 终于定下此事,云芹飘回房中。 她脑海里浮现许多画面,都是陆挚的模样,时而他在看书写字,时而他以巾帕擦着脸,时而他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笑…… 她想,他好能藏,居然一直不提。 这竟也形成一个圆环似的:他不提,她就没大想过敦伦,更因她没想,他也就更不提。 要不是胡阿婆挑破了,她总是稀里糊涂的。 又记起那日,文木花那天指着绣着鸳鸯的床单,叮咛她,终于品出母亲更深的意思,当时文木花就是猜到这一天,叫她别躲呢。 于是,云芹脑海里的陆挚,又成了那一晚的男子,他气息那么滚热,一直亲着自己。 不能想了。 云芹在房中转两圈,散了下脸上热度,她心口缓缓起伏,冷静下来。 时候还早,她摸到那个没做完的香囊,一下穿好针,继续绣。 她从来容易犯懒,但她想要做成什么事,就会拿出十足的干劲,不一会儿,那香囊终于成了,四角圆圆的,敦实可爱。 何玉娘在何老太那边吃了桂花饮子,打着嗝,从外面溜达回来。 云芹听到脚步声,直接趴在窗户那,叫她:“婆婆,你过来。” 何玉娘飞快跑进主屋:“什么?” 云芹把香囊在她面前晃晃,笑说:“我可给你做好了。” 原来之前,何玉娘就惦记着这香囊,总催着云芹。 盯着香囊,何玉娘憋出一个字:“虫!” 云芹睁圆双眸,刚想纠正这是竹叶纹,但她再看,不得不承认何玉娘慧眼,确实更像虫子。 她几乎没挣扎,就接受自己绣了个虫子的事实。 云芹说:“香囊装花,花里有虫,很正常。” 何玉娘:“花!” 她观察着香囊,也叫云芹说服了。 何况,只要不仔细打量,香囊还是很好看的,纹路绿绿的,肥肥的,充斥着奇怪的盎然生机。 于是,这日傍晚,这香囊就到了何老太手里。 何玉娘来找老太太讨花。 何老太把香囊还给何玉娘,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还算温和的话:“乖玉娘,让你媳妇以后少做这些丑东西。” 何玉娘连连摆手:“不丑不丑,我要花!” 春婆婆:“花找来咯!” 何玉娘安静下来,拿着干花花瓣,仔细往香囊里塞。 何老太隐约发觉哪里不对,她问春婆婆:“你记得上次,我给玉娘解开那个双环髻,就是云芹梳的那个。” 春婆婆立刻记起来:“那个发髻……哈哈。” 何老太:“当时玉娘不让我换,该不会是觉得,云芹弄的好看吧?” 春婆婆:“好像还真是!” 从前,何玉娘还是懂美和丑的,如今变了。 春婆婆一边惊讶,又一边强忍笑意,好嘛,老太太的宝贝女儿,叫云芹稀里糊涂“带”跑了。 这可了得,何老太对何玉娘温声说:“玉娘,你把这个香囊给我吧,我给你个更好看的。” 何玉娘侧身:“不!” 何老太:“你看我这个不好看吗?”是李茹惠绣的竹叶纹。 何玉娘如实说:“好看。” 何老太伸手:“那我和你换。” 何玉娘:“不,我的好看。” 不多时,陆挚进门时,就看这一幕,问春婆婆:“祖母和母亲在做什么?” 春婆婆:“还有什么,抢云芹那紧俏的香囊呢!” 何老太拿不到香囊,也就气呼呼地收手了,何玉娘躲了娘,赶紧朝儿子跑去,把香囊给他看:“我的,好看!” 陆挚看了会儿,问:“是云芹绣的那个吗?” 何玉娘:“对。” 何老太跺脚:“这么丑的玩意,也只有你娘当宝了!” 陆挚:“……” 须臾,陆挚敛眸,说:“祖母,要过年了,我是来交一两银子的。” 他在外家过年,终是叨扰,就和云芹商量好,交上一两。 又因快到年节,学生那边送了不少礼到姚益那,姚益多算他二两束脩,他就先拿过来了。 何老太感慨:“过了腊八,也就要过年了,你们有心,可你们还欠着钱……” 陆挚:“祖母放心,最多到明年春夏时候,我欠的钱,也就还完了。” 何老太欣慰点点头。 女婿陆泛身体一向不好,她唯独不怨他的一点,就是他从病情加重到离世,时间很快,没让女儿和外孙背上巨债。 陆挚走后,春婆婆凑到老太太跟前,小声说:“阿挚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何老太回想陆挚方才模样,虽然不上脸,但仔细想,着实少了那股春风温和之感。 她又嘀咕:“好像,是从看到香囊开始的吧……难不成,他也被一个丑香囊迷住了?” 何玉娘:“不丑,花里有虫的!” … 另一边,陆挚回到屋内。 云芹不在,他先悄悄去榻边找了一下,果然,那个云芹慢慢腾腾,做了许久的香囊, 不见踪影。 小燕尔 第57节 或者说,已经做好了,佩在母亲身上。 陆挚按了下额角,手背抵着脸颊。 他思索着,自己作何觉得,这个香囊一定是给他的,况且,香囊又不是给外人,送给母亲,本就是尽孝。 道理他都明白。 但他脑海里的小舟,倏而在一阵风雨中,摇摆翻腾。 他劝解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事,另一边又想,为何所有人都有香囊,只他没有。 突的,他起身朝门口走去,在风浪淹没自己之前,得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可他看到云芹挎着饭篮子回来,就又不想走了。 云芹嘴里嚼着一口馒头,脸颊鼓起小小一块,她见陆挚,还有些吓一跳:“你回来了啊。” 陆挚侧身,让云芹进屋。 云芹放下饭篮子,拿出食物,说:“今天有桂花饮子。” 她明澈的眼眸里,含着星星点点的期待,好看地闪烁着。 陆挚端起温热的饮子,轻轻抿了几口,浅淡的桂花香,蔓延在唇齿间。 他垂眸,低声说:“好喝。” 云芹觉得,他的神情,好像和“好喝”没什么关系。 不过,她心里也有事,两人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因说话少了,吃得比平时快一点。 陆挚收拾了碗筷,要送回厨房,云芹也起身,抓住饭篮子:“我来。” 陆挚:“没事,我来。” 云芹却拽着饭篮子,不放手,陆挚这才回过神,疑惑地看向她。 云芹盯着自己和他的手,差一点,就碰到一起了。 她心口微微加快,语速也有点快:“我让胡阿婆留了热水,我想去提。” 陆挚一时未能理解:“嗯?” 云芹抬眸,面颊微红,小声问:“你不想要吗?” 陆挚:“……” 脑海里风风雨雨,骤地停了。 他只从鼻间呼出一口气,推开食盒,捧着她面颊,低头噙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陆挚:香囊什么的无所谓啦[好的](假的,其实还是超在意) 第39章 过年。 才刚饭后, 两人用了桂花饮子。 唇齿间,荡漾一股甜滋滋的花香,香味在鼻息的空隙里,摩擦升温, 辗转回甘。 陆挚亲吻云芹唇缝, 一回生, 二回熟, 云芹轻张唇瓣, 他的舌尖便轻易探入,交汇一瞬,温柔地舔舐。 这个吻,绵长而细腻。 须臾, 陆挚松开她,又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他稳了稳呼吸, 说:“我去取水。” 都说开了,云芹没再和他争, 道:“那,我去床上。” 说着,她转身要走, 后颈却叫陆挚捏了一下,他将她转过来, 认真说:“你先别躺。” 云芹答应:“好吧。” 这下,陆挚才放心,步步生风走了。 云芹空坐了会儿, 还是去抖开被子,铺床,又拍拍柔软舒适的床铺, 看着很好睡,她都想打呵欠。 想起陆挚的叮嘱,她忍着没躺下。 嗯……他是不是怕她一躺下,就睡着了?她是那样的人吗? 云芹想,好像是诶。 好在,也没等多久,陆挚就回来了。 打从腊月过后,每个房内都有柴火能烧,他把水放在铜盆,温在火上。 关了门户,这次两人先把大部分外衣,都脱下,挂在洗漱架上,省得事后还要满地满床找衣服。 云芹刚进被窝,被窝还是冰冰的,她打了个寒噤,陆挚也进了被窝。 两人挤在一处,突然间,就热起来了。 柔软的唇齿,相互追逐着,白色的中衣被揉皱,不一会儿,陆挚就从被窝里拿出来,丢到一旁去。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贴着她柔韧的腰肢,往下。 她骤地睁大眼睛:“嗯?” 陆挚耳尖也发烫,眼神却很明亮,小声说:“且……试一试。” 云芹浑身都热,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但陆挚那天说,他会轻一点,就真的很轻。 仿佛有一根柔软的羽毛,拂过她的鼻尖,她有种打喷嚏的冲动,可是,分明又没有喷嚏。 她只从鼻端“嗯”了一声。 陆挚气息更热了。 终于,循着第一次的印象,两人深深拥抱着。 陆挚在她耳畔,小声问:“还疼?” 云芹摇头,她一动,散落的乌发就也跟着晃。 陆挚别开她鬓边的头发,闭眼,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耳垂。 云芹喘过气来,微微睁眸瞧他,陆挚长睫如鸦羽,与她相望,离得这般近了,她才发现,他浓密长眉里,有一粒很隐秘的红痣。 她抬手去摸那颗红痣,立时被吸引了注意,有些开心:“陆挚。” 陆挚声音很沉:“嗯。” 云芹断断续续:“你眉峰有、有红痣,说明,我们要发大财了!” 陆挚:“……” 怎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钱,陆挚想,怪他太轻。 于是,行动也不再那么顾虑。 黑暗里,两人紧紧相搂,云芹果真把什么红痣面相,都抛到脑后,抓着他的手臂,刮出几道鲜妍的红痕。 …… 许久,云芹咬着嘴唇,盯着帐顶,终于是缓过来了。 这次的时间,比先前那一次,要久得多。 和那次的感觉,也并不完全一样,她怔怔然,却又不敢太去回味。 陆挚弄了热水,给两人收拾着,看她面颊红润,气息柔腻,他抚着她额角鬓发,两人的肌肤,贴在一处。 云芹眯了会儿,不过几息,险些就睡着了,她撑着胳膊起来,陆挚问:“怎么了?” 云芹说:“想看书。” 陆挚:“不辛苦吗?” 云芹本来想说“有点辛苦”,骤地想起许久之前,陆挚也是问她照顾何玉娘辛苦不,她说了辛苦。 那之后,陆挚都早早回家,云芹本可以多吃何玉娘那份饭,就和他分着吃了。 总觉得回答“辛苦”,不是什么好事。 云芹发懵,下意识道:“不辛苦。” 陆挚:“那再来一次?”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问,云芹呆滞住,“啊”了一声:“还有第二次的吗?” 很快,感觉到什么,她本就泛粉的双颊,更是羞红如桃瓣,和他对视的瞬间,眼睫扑朔,目光躲闪。 陆挚好笑又心疼,她终究是不习惯,他便是再想要,也不能再押着她来一次。 他撤开身子,说:“没有了,不过……” 离开他的怀抱,云芹就觉得,他带走了好多热度。 陆挚没察觉,只替她理顺头发,笑了笑:“我想要,一个香囊。” 云芹:“你有香囊啊。” 陆挚:“……” 云芹抬手,指向洗漱架:“绣着兰花的那个,很好看的。” 这个香囊,是以前,何玉娘还没痴傻前绣的。 陆挚从十七八佩戴它,到如今,虽然香囊旧了,但也成习惯,她从未见过他有要换的意思。 所以,她才没给陆挚绣香囊,甚至连二嫂子的香囊,也没预留一个。 陆挚鼻间哼笑,抓住她的手,咬了一下手指,牙尖轻磨。 片刻后,他才轻声:“你亲手做一个给我,好吗?” 云芹忽的觉得,陆挚小时候,但凡跟父母要什么,只要一个“好吗”,父母定没有不应的。 她听到自己说:“好。” 陆挚又温和地说:“要比母亲那个,大一点。” 小燕尔 第58节 云芹:“唔,要多大?”太大的香囊,挂在身上也不美观。 陆挚捉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缓缓画出一个圆圈,有她巴掌大了,足足比何玉娘那个大一圈。 云芹手心痒痒的,忍不住,就握住陆挚的手指。 这一瞬,两人一愣。 陆挚目光闪烁,又贴近她,低头亲了过来。 两人缠到了一处,倒也没再弄一次,只是,被窝那么暖热,他的唇角那么温柔,不多时,云芹就睡着了。 什么看书,什么绣花,全都抛到脑后。 她睡深了,陆挚缓缓起身。 他翻翻柴禾,摸黑到了屋外,才点了烛。 如豆大小的光里,他揣着手哈气,在台阶上批了学生课业,因新年将近,他还写了点桃符,打算年底去县里卖卖看。 写到“远香”的“香”字时,他不由笑了笑。 …… 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书院应酬繁忙,多有学生的长辈,来与陆挚贺新禧。 村里人大部分人家养孩子,到八。九岁能下田,就足够了。 只是第一,考上秀才的奖赏太诱人,那是农户再如何努力,一生都得不到的好处; 二来,陆挚作诗赢了县学的王秀才,大家觉得,陆秀才强于王秀才,县学那么贵,延雅书院只收县学不到一半的束脩。 能让孩子去陆秀才的私塾,就是赚了。 于是,书院学员虽有变动,还是保持了三十来位,还有别村慕名而来的新生。 姚益算了一笔账,很是吃惊:“我以为一年下来,留有十多个学生,就不错了!” 林道雪:“看来陆兄弟很服众。” 姚益:“我就说了,延雅书院交给他,我是十个放心的。” 林道雪斜他一眼,就欣赏起陆挚送的桃符,姚益忙也过来,一道赏析。 时年桃符盛行,过年时候,粘贴在门框上,辟邪祈福,便有诗云:“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注 陆挚送姚益这副桃符,写的就是:春风春雨春色,新岁新年新景。横批:春和景明。注 林道雪:“写得真好,你看这转笔,有海晏河清之气象。” 姚益也摸摸下颌:“我一直以为,他的画好过字,如今这字,也不比画差了。” 看完,两人就把桃符收起来,真要贴门上,倒也不舍了。 私塾从年前二十九休假到大年初五,二十九这日,姚益携林道雪拜访陆挚。 因陆挚没有书房,姚益就停在何家正堂,与陆挚吃茶闲话。 云芹和林道雪去了主屋,两人交换手帕,云芹拿的是李茹惠送她的,如实说了:“我绣工不大好,还在做一个香囊,也就没有自己做手帕。” 林道雪笑说:“术业有专攻,这也没什么。” 等到到了主屋,林道雪笑不出来了。 只看,那幅备受她和姚益喜爱的《小鸡炖蘑菇》,被粘贴在墙上,大喇喇对着门,风吹日晒的。 林道雪瞳孔震动:“为、为何不装裱?” 顺着她目光,云芹看到那幅画,说:“装裱要钱呀。秀才虽然会,但他最近也忙,就跟我说,随便贴贴。” 陆挚原话是:你喜爱它,如何处理全看你心意。 林道雪“这”“这”两声,还是不死心:“你……用什么贴的?” 云芹自豪:“米糊,我调的。” 林道雪:“……” 林道雪笑了,笑得想一命呜呼。 云芹又说:“我近来在练画小鸡,待会了,就画个小鸡上去。” 林道雪握住云芹的手,温柔地说:“好妹妹,我同你说一事,你别急。” 云芹:“?” 林道雪提醒:“你这画,还挺贵的。” 送走姚益和林道雪,陆挚疑惑云芹怎么没一道过来。 他折回东北院子,就看云芹把那幅《小鸡炖蘑菇》取下来,用一把小耳勺,小心地铲画背面的米糊。 陆挚笑问:“贴得好好的,怎么拿下来了?” 云芹嘟囔:“道雪说,画贵。” 陆挚说:“无妨,我想卖掉,那才会衡量金钱,只是,我从未想过卖掉。况且,你喜欢它,日日夜夜看它,它就值得了。” 云芹觉得有道理,反正都留在身边,何须在乎贵不贵。 只一点,她心疼钱。 她抬眼,不好意思地瞅陆挚,询问:“那,这幅画能有多少钱?” 陆挚:“你觉得呢?” 云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三两?” 陆挚:“对。” 云芹呼吸一窒,恍惚道:“好贵。” 陆挚笑说:“不贵,没上回那些桃符贵。” 陆挚写的桃符,叫一个书局掌柜看重,一口价十两银子,购入全部十副。 减去墨与纸的花费,陆挚给房内添了七两多银子,云芹喜滋滋了好多日,包馈岁红封时,往里面多放了两枚铜钱。 这么一想,云芹也觉得好多了,开心道:“那我再去调个米糊,贴上!” 陆挚捏了下她脸颊,笑着道:“好,你不是还要画小鸡吗?” 知道这画这么贵,云芹谨慎许多:“我再练练。” 另一边,姚益在驴车上,从林道雪那得知了米糊一事。 他又气又好笑:“这陆拾玦,宁可把这画给弟妹贴着玩,也不肯五十两卖给我!” 林道雪明白过来,笑说:“原来是这样,却是:千金难买她高兴!” … 大年三十,韩银珠、何宗远和何佩赟,从县里回来了。 三人在车行雇了马车,一路坐到何家门口,村里的小孩好奇,凑来看,发现是何佩赟,一哄而散。 何宗远穿湖绿云气走兽纹袄,头戴同色巾帻,面颌窄瘦,远比中秋那时候,风发意气。 韩银珠一身银红地如意纹绸袄,头上压着一柄银篦,斜插两支红宝珠双股簪,脸颊上了胭脂,笑声愉快爽朗。 就是何佩赟,也一改往日穿着,戴着大红蝠纹帽,着红色小袄。 一家子喜气洋洋,很有富贵气,邓大看傻了眼,只觉站在他们身边,自己都成灰扑扑的破石子。 他们三人去了正堂。 老太太今日也披红挂绿,戴着最爱的一条兔皮抹额,一把银发丝梳得一丝不苟。 饶是如此,和他们的鲜亮比,老太太输了一截。 活到这岁数,何老太不至于比这些,惯常询问何宗远学业、韩银珠县里生活情况。 韩银珠:“好,都很好,佩哥儿在县学也好得多了。” 她敢闹延雅书院,却不敢闹县学,加上何佩赟从前叫何宗远暴打,如今行止间,有几分像样了。 他上前给何老太行礼,又一一叫了邓巧君、李茹惠、云芹等人。 见状,何老太觉得这趟去县里,没去错。 何宗远瞅着空,问陆挚:“表弟如今温习如何?” 陆挚笑道:“尚可。” 何宗远说:“州学里卧龙凤雏甚多,若有需要,年后你可要去县里酒楼集会?众人会分享心得。” 陆挚婉拒:“年后有五位学生入学,我没什么时间。” 何宗远道声可惜,韩银珠听得却得意。 自己丈夫在州学深造,陆挚却要忙于私塾,诚如丈夫所说,精心于科举后,如何有精力再教学生? 只待下一次乡试正科,就能见分晓了。 再看云芹,韩银珠顿觉出了口恶气。 何老太又问:“对了,宗哥儿,你爹呢?” 何宗远说:“今日县里老爷请我爹去酒楼,我爹盛情难却,就吃中午一顿酒,下午再雇车回来,赶得及团圆。” 何老太:“好好。” 韩银珠:“哎哟,老太太不清楚,公爹和宗远如今在县里,可响当当呢!” 提到这,韩银珠就刹不住嘴,直到何老太听腻了,才堪堪收声。 一旁,邓巧君直翻白眼,大哥大嫂这一家子,真以为自己飞黄腾达了?呸,小心摔死他们。 她看向云芹,希望云芹给个眼神回应。 但云芹只顾着吃东西。 邓巧君只好也填饱肚子先了。 … 小燕尔 第59节 午饭过后,云芹回了房中小憩。 年末,何家也忙,要开祠堂祭祖,要宴请亲戚宾客。 本来厨房里不分大房二房,大家都要去的,不过,因邓巧君怀孕,邓家怕累到邓巧君,叫来三两婆子帮忙。 邓巧君说反正厨房人手够,让云芹别去了,等她要吃东西,她再去厨房做。 云芹欣然接受,躲懒去了。 因晚上还要守夜,她先睡了会儿。 这一觉并不多深,骤地,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震响,她蓦地一惊,睁开眼睛,身旁陆挚合衣躺着,缓声道:“不是什么事,是爆竹。” 爆竹在阳溪村并不多见。 云芹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陆挚倒是起身,去了家门外,他面色冷肃,叫小孩们:“家里都在睡觉,你们远些玩去。” 他是做夫子的,孩子们天然怕他,一溜烟就跑了。 回去时,陆挚在路上,遇到何善宝和邓巧君。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只听何善宝道:“你怎么又和大嫂吵起来了?大哥都说我了!” 邓巧君:“是她跑来我面前,送你哥穿过的破护膝,说是他考秀才穿的,有文气,她在嘲笑你这辈子别当秀才!” “……” 陆挚不愿听着壁角,咳嗽一声。 邓巧君和何善宝稍歇。 才越过这摊,他回到东北院,就看门口,大表嫂韩银珠手上拿着两件旧衣裳。 她说:“陆表弟,我才要叫你们呢。这衣服我也没穿几回,想着云芹没怎么添新衣,就送她穿吧!” 农户人家,相互送旧衣裳,并不少见,只是,韩银珠自认县里人,就带了傲慢的施舍。 送何善宝那副不合何宗远穿的护膝,也是一样道理。 陆挚眉宇不动,说:“嫂子离家久,不知家里人不缺新衣。你衣服送来我们这,只能拿去擦桌擦椅。” 他拒绝得丝毫不给脸面。 韩银珠心中积了一股气,冷笑:“好吧。” …… 且说傍晚,云芹痛快地洗了个澡。 她换一身茜色遍地锦小袄,一条百迭裙,是李茹惠帮她做的,该收腰的地方收了,愈显纤影袅娜。 陆挚就着她洗过的水,也洗掉旧年尘埃,着一身黛色襕衣,眉宇清雅。 两人联袂到了正堂,家里摆上了桌饭,小孩们也都着新衣,玩闹着。 何老太见云芹和陆挚,便一人握住一只手,直点头。 当时他们新婚第二日,她就算心里有芥蒂,也觉得样貌很是般配。 何桂娥也穿了一身红,站在何老太身侧,没那么畏缩了,云芹存心逗她,说:“今日你最好看。” 何桂娥无地自容,支支吾吾:“婶娘骗我,婶娘才是最好看的。” 惹得几人都笑了。 韩银珠闻声,只当做没何桂娥这人,招呼何佩赟来吃饭。 这都饭点了,何老太又问何宗远:“你爹不是说现在回家吗?” 何宗远:“是奇怪,让邓大去看看?” 邓巧君冷笑:“邓大伯回家吃酒去了。”人家只是人力,又不是奴才,大年三十还由着人家使唤? 何二表兄是个老实人,说:“祖母,我去县里看看吧。” 何老太:“骑驴去,快去快回。” 又让带着几个饼免得路上饿到。 桌上饭菜都好了,香味扑鼻,邓巧君饿了,她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就踢了踢何善宝。 可何善宝不敢说话,假做不知,他怕开了口,被祖母骂,多丢人。 陆挚方要问云芹,就发现,云芹的一只手,在悄悄拍着她自己的肚子。 再看,她面色如常,但魂不知道飞到哪座粮山去了。 陆挚笑了下,对何老太道:“祖母,二表兄这一去一回,就是再快,也得一个时辰。” 何老太想,大抵是吃酒耽误了,便道:“先吃吧。” 云芹一喜,众人也没有不乐意的,赶紧添饭添菜。 吃到末尾,何二终于回来了,他神色匆匆:“祖母,母亲,我爹被人打了,还在县里药堂!” 话音刚落,老太太、大舅妈、何宗远忙站起来:“怎么个事?” “严不严重啊!” 何二表兄:“中午酒楼有人打架,我爹叫板凳扫了下脑袋,吐了一地。好在没大事,就是头晕,大夫说不能颠簸,等缓到明日,才能回家。” 春婆婆扶着何老太坐下,轻抚何老太心口。 何老太说:“明日就能回来了?” 何二表兄:“是。” 何大舅妈也终于放心,抹了抹眼角:“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母亲,我今晚就上县城照料他。” 何老太:“银珠,茹惠,你们两人也去一个。” 她二人是儿媳,何老太不放心,要她们去一个也是寻常。 韩银珠低头不吭声,李茹惠是个实在的,就和大舅妈一道去了。 因家里出了点事,守岁时,倒没那么有趣,大家都努力不睡着罢了。 子时四刻,翻了年,家里放了一串爆竹,大家分吃一坛屠苏酒,给红封收红封,不多时,这场热闹也就散了。 云芹不胜酒力,又醉又困,她揉了好久眼皮,揉出了三层眼皮,呆呆的。 陆挚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去东北院。 忽的,云芹软声问:“陆挚,如果板凳打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么?” 陆挚说:“躲开?” 他心想,她突然这么问自己,应当是觉得,文人常常手无缚鸡之力,像何大舅那样被打,不意外。 她怕他有一天,也受伤。 果然,云芹放开他的手。 她低头,双手交错,抱住自己脑袋,像是毛茸茸的小鸡崽,要把自己团成一团。 她闷声说:“你要护着脑袋,跑。” 陆挚笑了:“那你呢?” 云芹:“我要是在,你更可以放心跑。” 区区板凳,她才不怕。忽的,云芹只觉失重,她一愣,陆挚就着她小鸡抱头的姿势,把她竖着抱了起来。 她赶紧揽住他脖颈,春风料峭,他身上却很暖和,她低头,和他四目相对。 就看他眉眼弯弯,道:“你要是在,我会抱着你跑。” 作者有话说:注1: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 注2:春风春雨春色,新岁新年新景。横批:春和景明。——相传出自王羲之 第40章 说书人。 …… 三十晚, 李茹惠和何大舅妈,以及何二表兄,三人又奔去县里。 一路上,大舅妈问了不少何大舅的事, 何二只说, 到了就知道了。 都过戌时, 县里依然热闹, 街上, 几位老爷家放了烟花爆竹,药堂愈发冷清,点着几支蜡烛,霎是明亮。 两个小药童在打盹, 何大舅躺在药堂正门旁边的长凳上。 他头上包着白绷带,“哎哟”叫疼叫晕, 他的两侧,还有两位衙役护着, 贴身带刀,瞧着挺吓唬人的。 何大舅妈腿软了:“两位大人,这是?” 李茹惠面对公家的人, 也发怵。 县衙的两位衙役在好好的年节,还得做公务, 心情也不甚美,说:“我等奉县令老爷的命,护着老何!” 原来方才何二回家, 同老太太只道了一半,以至于,大家都以为何大舅是运气坏, 遇到人打架,被牵连。 实则,这架就是因何大舅而打。 今日中午,酒楼熙攘,何大舅这几个月常去集会,与人往来,颇有些信手拈来,酒是吃得称心如意。 直到一个说书人出场。 那说书人身上衣服打了几片补丁,面颊干瘦,头发枯燥,瞧着得有五六十了,说书也说得不算非常好。 有人同何大舅说,说书人是个老秀才,十年前“恃才傲物”,秦员外老爷请他抄佛经,他还不肯。 如今他贫困潦倒,沦落至下流,以说书度日,有损读书人观瞻。 何大舅唏嘘,觉得此人假清高,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取了两个铜板,打赏他。 打赏是常事,然而他一打赏,众人就笑:“阳河榜是你排头,如今打赏也排头了!” 小燕尔 第60节 就是这句调侃,那说书人突然怒了,拿醒木去砸何大舅,没砸中,骂何大舅趋炎附势,坑害良民。 何大舅怒了,要去打他:“你什么身份,也敢这般说我?” 场面乱,有人劝架,有人浑水摸鱼,也不知是谁,抄起板凳,给何大舅来了一下。 当是时,何大舅就晕了。 好在,县令老爷就在酒楼二楼宴客,几个差役疾跑下楼,押住闹事的说书人,送去大牢。 但到底是谁打的何大舅,却无从可知。 汪县令只得让差役护着人,免得又被打。 知晓内情,何大舅妈痛心:“那些个杀千刀的,你爹为人勤勉真诚,怎就招人恨了?” 何二:“或许是看我爹在县衙混得开。” 至于为什么没全告诉老太太,也是怕老人家太担心,彻夜无眠,到底损伤身体。 李茹惠从香囊取出二两银子,给那差役一人一两。 她说:“今日辛苦两位大人,请大人吃酒。” 衙役掂量着银子,态度好转:“娘子放心,我们看着老何时,没叫人趁虚而入。” 有何家人守着,两人离开,各自去快活了。 何大舅有气无力:“仔细想想,我比那说书的好多了,不过头晕想吐,他是只能在牢里过年。” 何大舅妈:“他活该!死在里头是最好!” 李茹惠心有不忍。 说书人拿醒木砸人,固然不对,却是别人打得何大舅进药堂。 这样的冰天冻地,还是年节,在牢里孤零零的,也是可怜。 这种话,心里想想就好了,她不至于傻到说出来。 后半夜,何大舅不那么头晕了,几人扶他回廨宇睡觉,廨宇就一张窄床,何大舅妈和儿子儿媳将就着趴着睡。 只是,何大舅睡不着。 他不由想起陆挚提醒过他:谦受益,满招损。 当时,他虽然贬斥陆挚,心里也犯嘀咕,生怕给自己招来祸事,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哪有真出什么事。 如今遭这下,他想,许是流年不利,趁着过年,得去庙里拜一拜,去去晦气。 … 汪县令送走了几位老爷,回到汪府,家中比药堂还冷清。 正妻十年前过世后,汪县令前几年续弦,继室是县里刘员外家的人,三十多岁,新寡又嫁与他,年岁和他差得太多,二人并不亲近,早已分房睡。 于是内务多是管家董二忙活。 他端来铜盆,盆里冒热气,汪县令脱鞋袜泡脚,舒服地喟叹,问董二:“中午酒楼里到底为何打起来?” 董二:“师爷探听过了,那说书人是个老秀才,”又以极小的声音,说,“从前,老秀才不肯给秦老爷做……账,如今穷得不行,才去说书。” 汪县令沉默不语。 董二又说:“前阵子,他因‘阳河榜’,被迫捐了一贯钱,实在困顿,这个月一直在各个酒楼说书。” “小人想,他看老何意气风发才忍不住打人,原也是可怜人。” 汪县令伸脚,踩在脚盆两边晾干,说:“大过年的,你弄点酒菜送去牢里,让他吃些好的。” … 初二这日,汪净荷回娘家了。 秦家事多,秦聪腊月乃至过年都不在家,自然没和汪净荷一道。 而秦老爷,这几日也常去州府,同上面的老爷吃酒了。 汪净荷带着几个婢女,提着一坛酒、一个装满八道菜的食盒,几只小箱子回到家。 她见过继母,继母面容清苦,二人无话,继母打发她去见她父亲。 父亲果然还没处理县里事务,没吃饭,董二又不在,汪净荷带来的食盒,正好用上了。 汪县令吃完,打开小箱子。 每个箱子里,铺着红绸布,整整齐齐码着十六锭十两的银子,泛着漂亮的银光,共有五个箱子,合计九百两。 汪县令把玩着一锭银子,笑道:“还是浩然有心。” 他又问:“玥哥儿的事,解决得如何?” 说的正是前几个月,秦玥摊上的人命官司,那苦主王婆告了三回官,回回都是“状纸言语糊涂”,不能成。 秦家与其他几家,又使了点钱,巧妙地让小厮顶替。 汪县令以意外定性,打了各个小厮十板子,各家再赔十两银子,折起来五十两,已是公道。 只是,王家知真凶逍遥法外,多有纠缠,秦家还得再压一压。 汪净荷说:“浩然告诉那王婆,若再来告,就要打板子,王家该是想明白了,最近没了动静。” 汪县令:“这便好。” 汪净荷又提,想在娘家会见友人,虽然这不太符合礼仪规矩,汪县令并不怎么管,摆摆手,令她随意。 下午,姚益和林道雪携礼,登汪府拜访。 林道雪和汪净荷许多年不见,本以为多少会生疏,临了,看到熟悉的面孔,她们执手,泪眼婆娑,哽咽难言。 姚益等了会儿,说:“这外头冷,进屋再叙如何?” 汪净荷:“合该如此。” 姚益则去正堂拜访汪县令。 汪林二人聊了许多旧事,从少女时期踏春乞巧,结诗社,游庄园,到嫁为人妇,操持家务,桩桩件件。 林道雪打量着汪净荷,询问:“你过得可好?” 汪净荷说:“好,如今的日子,很好。你呢?” 林道雪:“好不好的,也就那样了。姚家说是大族,却没人在朝,偏规矩多得很。我好不容易出来了,再不想回去。” 汪净荷持手帕掩唇,笑了笑:“你如今也快活。” 林道雪瞥见帕上绣样,“咦”了声。 她拿出自己一条手帕,说:“这是我认识的陆娘子送的。” 一比对,两条手帕绣样针法,出自一人之手。 汪净荷解释她绣样如何得来,说:“去村里农妇手里买的,比县里那些布庄绣的要别致。” 林道雪笑着说:“那你说的李娘子,定是和我说的陆娘子结识,因为陆娘子可不会绣东西。” 汪净荷:“这倒是巧。” 提到云芹,林道雪难掩欣赏:“那样灵秀的人儿,你要是见了也会喜欢的,可惜她不常有空。” 便忆起 炭盆温鸟蛋、流水凿石纹等趣事。 林道雪:“我以为,听雨焚香,对弈赏画是雅事,却不知,这生活的雅趣,在方方面面。” 汪净荷握着手帕,心生向往。 她笑道:“下回定要见一见。” 外头传来一阵嘈乱的脚步声,并几句“不好了不好了”。 汪府在县里占了好位置,但那是前任县令留下的,因汪家人口单薄,汪县令把后宅分出去,做了慈善堂。 他又将前院分成里外两半,汪家远比看起来的小,几声喊叫,就传到后面。 汪林二人出门,只看是董二和县里两个小吏,连滚带爬地进门。 董二朝同样出来看情况的汪县令道:“大人,老秀才吊死了!” 这几日,董二按照汪县令指示,每日给老秀才送好饭好菜,还添了衣服。 老秀才泪流满面,狼吞虎咽地吃了饭。 到第三日,他自觉不会成饿死鬼,对着盛京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彼时看管牢房的衙役,还斥责:“别搞什么动作!” 牢里没动静了,衙役也没多想,待董二送饭,才发现,老秀才用一条腰带,活生生把自己吊死在栏杆那。 死前,他还用血,在墙上涂出一首打油诗: 赤条条不值半钱,恨平生过眼云烟。 白花花银子一抛,愿来世不入人间。 …… 年初二,云芹也和陆挚回了阳溪村娘家。 这次,他们带了那坛东家送的桑落酒,陆挚自述酒量不好,想送给云广汉,云芹自然答应。 除了这,还有一坛何家做的桂花饮子,一双李茹惠做的鞋子,两个香囊,并五两银子。 饭前,厨房里,文木花不肯收银子:“你们小两口,多得是花钱的地方!” 云芹小声说:“秀才一幅画卖三两。” 文木花龇着大牙:“早说嘛!” 便也收了。 不多时,一个红烧猪蹄、一盆酱牛肉、一碟清炒茭笋,相继上桌,热气和香味,氤氲了整个屋子。 猪蹄老早买好了,云谷馋了几日,大口大口塞饭。 云芹许久没吃文木花的菜,吃得也又快又多,但和云谷相比,她十分的文雅。 知知对比完哥哥姐姐,扭扭屁股,坐得离云芹更近一些。 小燕尔 第61节 她叫云芹:“大姐,我还要桂花饮子。” 陆挚已端起坛子,给几个不能吃酒的,都斟上桂花饮子。 陆挚:“请喝。” 知知嘴上说:“谢谢大姐夫。”但只搂紧云芹胳膊。 桑落酒十分对云广汉胃口,知道它贵,没太舍得喝,小啜两口。 饭后,云芹同云广汉说:“待雪化了,知知和何家的女孩儿想上山。” 云广汉:“好,二月?我到时好好清理一下,你别带她们去小沟那,秋天时,水漫出了小沟,土地都冻硬了,不好走。” 小沟就是云芹常偷偷去洗澡的一条小支流。 云芹:“秋天还那么多水?” 云广汉:“是呐,我估计,明年中下游水会多,对了,谷子前阵还去造河堤了。” 这便是服徭役了。 不过,这个县令老爷可太好了,服徭役的每人每天能拿五个铜钱,还包了两顿饭菜,身体不舒服的、受伤的,还有大夫随时看顾。 以前服徭役,不止没钱,自己带饭,甭管做得好不好,还得挨踹挨打,谁敢有异议,就投入大牢,几个月下来,壮汉都得脱层皮。 也因此,阳溪村各家都愿意出人,这河堤修得又快又好。 如今世道变了,云谷道:“汪县令真是大好官!” 文木花不以为然:“这世上怎么会有好官,不过是要做政绩,好升迁罢了!” 听闻水位之事,陆挚便问:“往年的水位如何?” 见秀才还有问自己的时候,云广汉嘿嘿一笑,和他说起阳河。 陆挚认真听,时不时点头,时不时给岳父大人添茶,叫岳父大人分外熨帖。 两人谈话枯燥,云芹和知知回她们的小屋玩,云谷也来了。 这小子一脸得意:“大姐,我现在力气不比你差。” 云芹笑了:“哦?” 云谷捋起袖子,伸出手:“我们来扳手腕。” 知知赶紧走远了。 … 客厅里,云广汉说:“治河就是治沙嘛,要不是沙子把河床太高……” 突的,“乒铃乓啷”的一声,陆挚和云广汉一顿,两人出门,只看隔壁小屋子,云广汉打的小桌案翻倒了。 云谷龇牙咧嘴揉着手。 云芹和知知站在一旁,神色无辜。 文木花刚刚去藏钱了,此时跑过来,严厉问:“你们怎么弄的!” 云谷看向云芹。 云芹抬手捂了下脑袋,挪开视线。 立时,文木花猜定是两人比力气,才弄翻桌子。 可陆挚不清楚云芹的力气,眼看他也随着云谷的目光瞧云芹,文木花立刻说:“云谷这个年纪,贪玩也正常,皮得很呢!” 陆挚笑了,温和地说:“是,我在这个年纪,也差不多。” 云谷也就默认了。 待得陆挚和云广汉一走,文木花捶了云谷几下,把人轰出去,又去戳云芹脑袋:“你弟弟贪玩,你也贪玩。” “这木桌重得很,砸坏人怎么好?知知还在旁边呢!下次不准这么胡闹了!” 云芹赶紧点头,好歹让文木花消气。 待时候到了,陆挚和云芹一道辞别云家人。 路上,陆挚轻轻揉了下云芹脑袋。 正好是不久前,文木花戳的地方,被陆挚这么一揉,很是舒服。 云芹疑惑,他难道知道文木花戳了她脑袋?不可能的吧。 正好,一阵大风刮来,陆挚呵了一口冷气,双手捧住她脸颊,那是帽子遮不住的地方。 他缓缓道:“风大,别着凉。” 云芹一张小脸,被他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语调也慢了:“唔。” 那个疑惑,也被她抛到脑后。 … 初六这日,何家迎来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是刘婶婶和二丫。 她们过年没歇息,卖了许多日烤饼,到现在才休一日,便来拜访云芹,送些针线活计,包了红封。 本来刘婶婶该去云家拜访的,但她怕文木花,也有愧疚,终究不敢面对。 云芹给她们倒了杯热水,刘婶婶摸着水杯,很是高兴:“何家真不错。” 云芹笑了下。 二丫吃一块糖糕,和何玉娘打闹了会儿,她口里哼着个调子。 云芹觉得新奇,问:“二丫,你唱的什么?” 二丫摇头晃脑,一字一句道:“赤条条不值半钱,白花花银子一抛。” 作者有话说:陆挚心里:老婆被岳母戳脑袋了,可怜可爱,揉揉[亲亲][亲亲][亲亲] 第41章 喂鸡。 云芹跟着念了一句:“赤条条不值半钱……” 她如今已不是大字不识的大姑娘, 兴致来了,也念过几句田园诗句,只觉把山村生活写得太美好,倒也没旁的问题。 目下二丫唱的这句, 还算朗朗上口, 就是太苦涩。 为一个“钱”字, 来时两手空空, 去时人生茫茫。 刘婶婶说:“最近县里都在唱这个, 因牢里走了个秀才老爷,咕隆隆好多人聚在衙门,喊着偿命。” 云芹:“要县令老爷偿命?” 刘婶婶:“哪能啊,好像是个叫何什么的官吏, 说来也巧,和你丈夫外家同姓。” 云芹隐约记得, 陆挚和她说过,何大舅大抵会招事。 见她思索, 刘婶婶又说:“我们下长林前,他们还在闹着呢,说——” “万没料到, 何秀才心胸如此狭隘,逼死了一位穷苦秀才!” “可见他在‘阳河榜’争先, 全是为了名誉。” “那老秀才被他逼捐害死,他却那么逍遥!” “他那回吃酒,欠了我一百钱没给, 我以为他是个好的,想着算了,原来居然是这样的小人。” “此等沽名钓誉、趋炎附势之辈, 就该为老秀才偿命!” “没错,偿命!” “……” 衙门处,挤满了人,有文人雅士,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之辈,全被拧成一股绳似的,一心一意讨伐“罪魁祸首”。 何大舅背着一个包裹,头上还缠着白绷带,走得颤颤巍巍。 小吏领着他,走县衙后门,催促:“老爷说,要不了多久,后门也要被堵,你快家去。” 何大舅:“好,好好。” 前几日,何大舅听说老秀才死了,也些微心惊,还暗想,此人如此软弱,就为这般寻死。 他却如何也没想到,不足七日,素日敬重他、把他当座上宾的人,会合力把他按在地上踩! 那人的死,也全成他的错,过去他是阳河榜榜首,人人夸赞,如今也为他是榜首,人人恨不得将他切而啖之。 可他什么都没做啊。 他吓得六神无主,就怕真被人拽出去,打得不知生死。 能赶紧回家,他也不多留,瑟瑟对小吏拱手道谢。 小吏:“老何快去吧。” 待何大舅走远了,那小吏招来几个同僚,一道观赏何大舅如过街老鼠逃跑。 几人笑得前俯后仰:“活该!让他这几个月装模作样!” “一个典吏而已,还使唤我烧热水,切,我忍他很久了。” “……” 县衙已然闹得这般难看,州学那边,也不遑多让。 大家顾忌体面,不至于喊打喊杀,但何宗远颇为煎熬,甚至,往日相谈甚欢的友人,也不敢和他同行。 不过两日,州学的老先生找何宗远,道:“我知你无辜,你爹做的事,不该祸及你。” 何宗远:“学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取出一封没拆封的联名书:“如今州学里人心浮动,学子意见很大,已暗中联名,要州学清退你。” 何宗远变了脸色。 老先生又说:“我想,你回家待一阵,等风头过了,再来读书,是最好的。” 何宗远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小燕尔 第62节 只一点,何家花了多少关系、多少钱,把他送进州学,这一回去,却不知何时能再回来。 当日,他就收拾东西,先回县里租住的屋子。 却见房牙从屋子出来,房牙讪笑,却一句不说,就走了。 原来,这处宅子,房东以亲戚借住的借口,让房牙来收回。 韩银珠抱怨:“佩哥儿在县学被人打了,我们才回家,那房东又要收了房子,怎么弄成这样了?” 何佩赟一身脏兮兮的,从前他怎么打人,这回报应到身上了。 何宗远已经想好了,说:“回家吧。” 韩银珠:“什么回家,这儿不就是咱家……” 说着,她明白了,何宗远要回长林村的何家。 前几日过完年,他们才从何家来县里,神神气气的,如今却要她灰溜溜回去? 韩银珠不愿,说:“我还没找打佩哥儿的野种算账……” 何宗远见她还拎不清,冷声:“那我带佩哥儿回去,这县里你自己待着。” 韩银珠这才喏喏,收拾东西。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街坊们早就听到风声,等何宗远和韩银珠背上包裹出门,就被人砸了几枚臭鸡蛋,其中一枚,还砸在韩银珠鞋面上。 韩银珠大叫一声:“谁干的!” 那群人聚在一起:“呸,从前看你是秀才娘子,才敬重你,哪知你们家秀才原来是如此恶人!” “滚回去吧!” 这是把何宗远认成何大舅了。 韩银珠气狠了,何宗远却不欲起冲突,拽着韩银珠和何佩赟匆匆离去。 终于在这日晚些时候,何宗远一家三口,回到何家,当日去时走了两趟马车,如今只两个包裹,别提多沮丧。 何佩赟走得累了,想要何宗远抱,何宗远不予理会。 韩银珠要抱何佩赟,他大声嫌弃:“我不要,娘身上好臭!” 他们走得着急,韩银珠鞋面上的蛋液,都冻干了,泛着一股臭味。 偏是这时,邓巧君和何善宝在外头散步消食。 邓巧君抚着肚子,一张脸都皱了:“大嫂,你,呕,好臭。” 何善宝忙把人往回带:“肚子里孩子要紧。” 何大舅前几日逃难似的回家,当时,全家就知事情全貌。 邓巧君故意对何善宝说:“善宝,我刚看到一条狗落水了,好惨呐,之前还那样狂吠。” 何善宝不知如何面对何宗远,支支吾吾:“哪来的狗?” 邓巧君朝韩银珠的方向,抬抬下巴:“那儿呢。” 韩银珠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等他们进了何家,邓巧君狂笑,道:“叫她从前高高在上,真把自己当县里人了?哼,回头我要送一副护膝给她。” “就对她说:这护膝是在佛前供奉过的,送给你,多积点德吧!” …… 这段时日,何家西院,笼罩着一股散不去的乌云。 何家几人就算逃回长林村,村里几位乡贤,也不待见何大舅,连带着对何宗远,也不冷不热。 韩保正特意递话来,叫何大舅和何宗远,在家好好休一月,别的别多想。 然而,一个月过后,这事竟还没尘埃落定,反而从县里,扩到了周边各个村落。 他们对何大舅的讨伐,只重不轻。 如今别说集会,何大舅出门能不被人打,都算好了。 何大舅也从最开始的委屈、不解,到如今的后悔。 龙抬头这日,何大舅去找何老太,他模样憔悴,潸然泪下:“是儿子糊涂,如今想来,贤甥说的是对的。” 何老太这个年,也过得很不顺心,便是天气寒冷,早上也睡不晚,少眠让老人家身体不大舒服。 只她不想平白叫其余孙子担心,瞧起来,就和往常无异。 她深深皱眉,问何大舅:“阿挚和你说了什么?” 何大舅便说去年某日,陆挚善意的提醒。 他又说:“母亲,儿子见识和谋略,果然不如贤甥,闹成这般,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今日,就得听贤甥的。” 何老太冷笑:“少说些有用没用的,你想让阿挚帮你?” 何大舅低头,模样十分羞愧。 过了年,他都五十的年纪了,为几个月的春风得意,遭了反噬,还得找一个二十后生要办法,叫他如何不羞。 可这事不平息,他也寝食难安,对那自尽的说书人,更是恨得不行。 何老太闭上眼睛,缓缓呼吸。 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我就豁出这把老脸,问问阿挚有什么办法。从此后,你必定安安分分的,莫再轻狂。” 何大舅忙道应当。 自然,何老太决定询问陆挚,还有个重要的缘故,这事比想象中棘手,何家被影响得很深。 眼下到播种的季节,何家在村东的田地,总有人趁夜来拔苗,又或者丢石头,弄得何二表兄焦头烂额。 他不得不和人力睡在田地那的小屋,几日没回家了,李茹惠日日给他送饭,十分奔波。 胡阿婆出门采买换食物,从来交好的人家,竟找理由几次推脱。 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光等了。 … 这日,延雅书院散学,陆挚如往常跑回何家。 冷风拂面,他脑中梳理着策论,却遇几个男人女人,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小声讨论:“是他吗?” “错不了,他就是何宗远!” 陆挚耳尖,听到消息,却恍若未闻,只待跑过去就是。 几人见他跑着,步伐飞快,也来不及剥手上烂菜叶,就直接朝他身后扔,陆挚往旁边躲开,好险没叫砸中。 那群人催一个妇人,道:“砸臭鸡蛋啊,你愣着干嘛?” 妇人:“呃,他、他应该不是何宗远?” 几人定睛一瞧,男子生得极好,眉宇冷清,身长玉立,着实并非池中之物。 对着那张脸,妇人手里的臭鸡蛋,就怎么也砸不下去。 陆挚也适时道:“我并非何宗远。” 话音未落,几人怕被责怪,忙也跑了:“弄错了,快跑!” 陆挚:“……” 待他们撒丫子跑走,陆挚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大头菜,他捡起来,拍了拍灰尘。 不多时,见陆挚抱着一颗大头菜回家,云芹问:“学生父母送的?” 但她很快知道不对,菜叶都冻坏了,陆挚在私塾受尊重,学生的父母再如何,也不会送坏的东西。 陆挚便说了回家路上那事。 云芹:“原是些糊涂的。” 陆挚轻笑摇头。 她打量起陆挚,面带思索,陆挚刚洗了手,正用手帕擦手,便问:“怎么了?” 云芹:“那也就是说,跟在你身后,能捡菜诶。” 陆挚忽的笑出了声,实则任谁遇到这事,都有无奈与不快,然而云芹一句话,倒叫他释怀了。 他放下手帕,又说:“我也想,菜虽然冻坏了,但可以给鸡吃,免得浪费。” 云芹:“就是。” 白得一颗菜,两人捧着它,溜达到何家后园。 园子常有人力打理,分菜圃和花圃,花圃是何老太的地,菜圃就种了一些应季蔬菜,才刚春日,菜叶很是新嫩。 菜圃的旁边,就是鸡圈。 夜幕降临,七八只鸡或闲庭信步,或蹲坐着,偶有“咕咕”声,悠然自在。 云芹和陆挚把菜叶撕碎,丢到鸡圈里,鸡们立刻凑过来,笃笃笃打桩似的,吃掉菜叶。 她指着远处,被隔开的,那只最肥的大公鸡,对陆挚说:“喂它。” 大公鸡双目明亮,头冠鲜红,一身白毛十分蓬松,一看就是好勇之鸡。 陆挚攥了一团菜,丢到了大白公鸡面前,大白公鸡立刻吃掉了。 陆挚:“你喜欢它?” 云芹瞥那只鸡一眼,她拉着他,示意他,接下来要说的,可是不能泄露的秘密。 陆挚俯身侧耳。 她小声说:“它再肥点,胡阿婆就要宰它了。” 平时它打鸣最狠,还老是欺负母鸡,所以才隔开养的,反正家里还有公鸡,趁现在,把它喂得更肥宰了吃,美滋滋。 想着,云芹咽咽口水。 陆挚立刻意会,仔细撕着半个大头菜,都往公鸡那丢。 小燕尔 第63节 云芹:“你丢得好准啊。” 陆挚微微一笑,丢得更准了,今日大饱鸡口福,来日大饱妻口福。 两人窸窸窣窣地,算计了那只公鸡。 待喂完了,云芹连鸡杂要做什么菜,都规划好了。 他们才回到东北院,春婆婆正等他们,笑说:“我让胡阿婆把你们的饭拿去老太太院子,一道去吃吧。” 二月,家里各房都没有柴火供应,何老太房中,还烧着炭盆。 云芹和陆挚得以用热水洗了把手。 饭菜摆好,几人边吃边聊。 何老太开门见山,问陆挚:“我替你那没脑子的大舅,还有家里大家,想问问你,这事影响愈发大,可如何是好?” 云芹吃着饭,看向陆挚。 陆挚听罢,道:“祖母,今日我原也要说这事有关的。” 何老太:“怎么说?” 陆挚轻摇头:“前个月,我拜托私塾东家帮我打探,原来,是有人推波助澜,定要大舅声名狼藉才罢休。” 何老太一拍大腿:“我就说为何此事迟迟平不了,原来是小人作祟!他们要多少钱才肯罢了?” 陆挚:“几十个秀才,并刘家、林家等,合起来要五百两。” 正是那些心不甘情不愿,被“逼捐”的人加起来的数目。 五百两!不等何老太仰倒,云芹先停住筷子,整个人呆住了。 难得看她这般,何老太反而没那般心惊。 陆挚也笑,夹了一筷子菜给她,说:“但这只是一个数字。我想,他们不缺钱,家里真凑了五百两,只怕无济于事。” 何老太:“依你看,他们是要?” 陆挚说:“他们想出一口恶气。” 原来,何大舅这几个月,十分高调,明里暗里积攒了多少恨,眼看他楼塌了,这些人恨不得他“死”得再惨点。 陆挚话语点到为止,接下来要如何破财消灾,就是何大舅那边该考虑的了。 何老太思索片刻:“我懂了,真真是叫你操心了。” 不多时,云芹和陆挚用过饭,又吃了一盏茶,回东北院子。 春婆婆拿来注热水的手炉,给何老太暖暖手。 何老太拍着手炉,大叹:“真出了事,我才知,这家里除去孩子,八。九号人里,能担事的,竟只有阿挚和云芹。” 春婆婆难免心酸,道:“是啊。” 方才看云芹吃得香,何老太心下一定,也多吃了点饭。 全因此事,何家人人心浮气躁,只有东北院子如往常,清心地过着日子。 她们深知,要是没有云芹陆挚,家里定是更乱。 … 便也是这时,邓大跑到北院,说:“我方才在外头,发现陆大爷被人认成何大爷,拿烂菜打他呢!” 邓巧君直乐:“还有这种事,哈哈!” 何善宝摸摸自己的脸,道:“这也能认错,看来表弟生得也不如何吧。” 邓大倒是为陆挚辩解了一句:“当时太阳要落山了,他们又不熟悉两位爷,认错也寻常。” 邓巧君只催邓大:“大伯,你把这事同我大嫂说了没?” 邓大:“早说了,我绕着圈说下来的。” 邓大不敢去老太太跟前嚼舌根,所以,除了老太太,全家都知道了。 这事虽说发生在陆挚身上,真正丢人的,还是何宗远那房。 韩银珠听说,陆挚甚至抱着那个菜回来,顿时担心:“他为什么要拿烂菜回来,是不是要砸我们?” 何宗远:“表弟不是那种人。” 话这么说,可夫妻两十分心虚。 半夜,他们如何也睡不着,韩银珠又问:“明天不是云芹那边做饭么,那烂菜会不会下在我们的菜里?” 何宗远:“不会吧……” 韩银珠:“要是我是她,我肯定会这么做的!” 何宗远:“……” 于是,好不容易睡了,何宗远做了个梦,梦到陆挚写了一首《烂菜吟》,叫他彻底身败名裂,绝于科举之道。 韩银珠也做梦,她梦到自己被关起来,云芹每日只分一叶烂菜给她吃,叫她气得半死。 … 东北院的主屋里,云芹比陆挚早些拥着被子。陆挚去洗帕子,她还想等等他一起睡,没想到不过片刻,自己陷入一片黑甜。 陆挚坐在床沿,轻抚她鬓边发丝,喉结轻动。 上个月也有几次了,他也该够了的。 默默平心静气,他把云芹搂在怀里,便也要睡了。 突的,她在睡梦里,软乎乎地哼笑了下。 陆挚不由也闷笑,心想,这是做了什么梦,笑得这么开心,忽的心口微软,他在她梦里是什么样的? 只听她含糊:“好吃……” 陆挚:“……” 该不会是梦到吃那只公鸡。吧。 他便笑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陆挚:衣不如新,人不如鸡[问号] 第42章 无赖。 秦聪忙到最近, 才得以歇口气。 伺候上面的关系不容易,进入腊月前,趁着水路未全部结冰,木匠雕琢好的九九八十一座木罗刹, 提前出发, 秦聪自己也是水陆交通更迭, 赶在上元节抵达京畿。 这八十一座木罗刹, 名义上, 供奉在了一座大庙里,实则秦家把每座木罗刹里凿空,藏了金银。 秦聪以员外老爷儿子的名义,请那朝中最高三品, 最低六品的官老爷“观赏”木罗刹。 官老爷们满面春风来,满面春风走。 这就是秦家为何能在阳河县只手撑天。 去年, 秦老爷带秦聪走这一遭,今年秦聪自己来, 累是累了些,然而,体会到掌握局面的滋味, 他也有激动。 官老爷们对他也颇为满意,相比日渐年老的秦员外, 秦聪精力更充沛。 只秦聪总忘不掉,那日吃酒时,一位官老爷问:“不是说好八十一座罗刹么, 我怎么听说,你们雕了八十二座?” 秦聪答:“父亲感念老爷们点拨,不经他人手, 特意自己亲手雕了一座,供在阳河县的庙里。” 官老爷笑得和煦:“原来是这样。” 这个问题,叫秦聪胆寒。 秦家暗地里雕了一座,这位老爷也能知道,可知,他才是阳河县的“皇帝老儿”。 至于秦员外为何多此一举,多雕一座? 秦聪冷笑,原因也简单,不过是他坏事做尽,如今见一个儿子留不住,反求神佛保佑,现在他可惜命得很。 从盛京回来,秦聪同秦员外报了情况。 秦家家里修了座佛堂,供着一樽菩萨,秦员外闭眼祭拜,他不胖不瘦,头发斑白,两撇短胡须,眉眼凌厉。 许久,秦员外插上香,又虔诚地拜了拜,才对秦聪说:“年初二,那冯秀才吊死了,你不必管他。” 冯秀才擅算术,从前秦家招他抄佛经,实则做账,他却不肯。 秦员外总猜忌他知道了什么。 于是,在秦员外授意下,渐渐的,冯秀才在阳河县生计困难,他也知道若离开阳河县,只会死于非命,这才愈发落魄。 那几日牢里几顿好饭,让冯秀才想明白,汪县令知道他的情况,同情他,所以善待于他,然而,县令终究包庇秦员外,不过同流合污,因此,他萌生死志。 秦聪说:“这算是个聪明的。” 那八十一罗刹送去京畿,秦家在阳河县能更压刘家一头,就算他不自尽,以防万一,秦员外也要拔除所有隐患。 秦员外挥挥手:“去休息吧。” 秦聪告退,先回自己院子。 汪净荷牵着秦琳过来,秦琳穿得圆圆滚滚,怯生生喊:“爹。” 秦聪抱起儿子,逗了片刻就觉得无趣,把小孩交给了奶妈。 汪净荷问:“你今晚要在家吃吗?” 秦聪:“不了,我同朋友吃酒。” 他来去匆匆,汪净荷等他走不见了,盯着屏风发呆。 贴身婢女担忧,小声说:“夫人,姑爷会不会在外面有了外室……要不要找人跟着。” 汪净荷犹豫了一下,除了答应,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从前是防云芹,如今又要防外室。 来来回回,却是绕不开。 小燕尔 第64节 她自觉无趣,却像一个全身心牵挂丈夫的女人那般,吩咐道:“叫人小心点,别被三爷发现了。” … 秦聪到酒楼,立时有人道喜:“三爷,听说县里造的船,得了上面的赏识,县令大人和员外老爷,都有赏呢!” 秦聪拱手笑罢,进了包间,里头林伍几人等着他吃酒。 又是一阵寒暄,秦聪扫视一圈,问林伍:“何善宝不在?” 林伍:“他何家惹事了!” 便把何大舅何宗远那一宗事,又拿出来当谈资,桌上无人不笑。 秦聪:“一样是秀才,陆秀才如何没事?” 有人道:“到底是外姓。” “从前他也有好名声,却从不恃才傲物,反得了些青眼。” 秦聪捏着扇骨,眼底藏着阴鸷。 林伍瞧得清楚,暗道不好,这分明是个朝陆秀才发难的好时机,他们却忘了! 他不知秦聪为何为一点小事,就和陆秀才过不去,秦玥不都去荣欣堂了么。 但他知道,秦聪这次进京办了大事,估计不久后,县里米面卖多少钱,都得听秦老爷发号施令。 于是,林伍连忙说:“他怎么会没事,我自有招数等着他!” 秦聪面色稍缓,道:“我也没说要他怎么,吃酒,吃酒。” 他这么说,林伍越发知道得动手了,散了席,林伍找到几个地痞无赖。 他吩咐:“文试比不过,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力气?重要是快,手段下三滥点也无妨。” 林伍和姚益成了“朋友”,前不久,姚益问他何大舅得罪了何方乡绅,他也告诉了。 想来是陆挚请托。 若不快点,何大舅和儿子厘清这事,他们再以此为借口,去打陆挚,理由就不充分了,反而暴露了他。 林伍是个好面子好时尚的,自不想被牵连,在姚益那也不好做。 自然,下三滥的手段,只能由下三滥的人来做。 前几年在村里流窜的几位地痞流氓,因混不下去,背井离乡,最近在外面也没落个好,就又回来了。 让这种货色办事,只要给钱,其它不必上心。 林伍想,这回陆秀才可躲不过了。 … 何大舅得知带头的人,是县里大户刘员外,暗恨原来是他。 刘员外在县里,乐善好施,很有好名声,在阳河榜上记了捐百两,就排在何大舅后面第二位。 这几个月,他礼遇何大舅,何大舅自也狂了,常常和他称兄道弟,一道吃酒。 不曾想,就是他暗地里推波助澜,出钱出力,鼓动众人贬损何大舅。 何大舅气急败坏,但也只能备礼。 正好春季,冰雪消融,兰花盛开。 刘员外爱兰花,何大舅问韩保正借得五十两,并老太太贴补二十两,自己出五十两,辗转买了两株上品兰花。 云芹有幸见过这两株兰花,它们养在玉盆里,花叶舒展,透出一股很贵的香味。 姚益想跟刘员外结个善缘,便指点何大舅下请帖。 然而,那刘员外收到拜帖,几日没有动作,晾着人。 姚益暗示,请帖的字,也是学问。 家里会写字的,字都平平无奇,不出彩,何大舅找何宗远请陆挚帮忙,于是,陆挚在学生朗诵时,顺手写了一封 。 那请帖送去,终于,刘员外有反应,答应见何大舅和何宗远,众人在“山外有山”相约,吃酒赏兰。 一见面,刘员外心痛何大舅遭遇,眼角都泛出泪花。 要不是何大舅知道,就是他不让他好过,他差点又信了。 刘员外看过兰花,满意了,说:“既然你都求到这,我也只好应了,这事闹了这么久,也该告一段落。” 何大舅:“是。” 说着,刘员外又唏嘘:“冯秀才也是可怜,身无分文,却凑出一贯钱捐出来,如此有圣贤之风!我看他过去写的文章,就是解元也不过如此……” 何大舅直擦汗:“是是。” 姚益做东,把场子让给刘员外,见刘员外沉浸在情绪里,他朝陆挚使了个眼色。 他自己不认识这位秀才,不予评价,但在这些人口中,死去的老秀才已然成圣。 然而,逝者生前无辜,身后更无辜,竟要被人拿去做文章。 陆挚端着酒杯轻啜,亦是淡漠无话。 山外有山的一座小居里,云芹和林道雪见了面,叙会儿话。 云芹:“若是这个月不得平息,带小孩上山的事,就得推迟了。” 别说何桂娥、小灵几人惦记,她自也一直记得。 林道雪来了兴致,道:“上山?我也想去。” 云芹轻捏她手臂,判断道:“不行,你没桂娥有劲。” 她确实不常动,问:“去山上要什么劲?” 云芹说:“光爬上去,就要半个时辰。” 林道雪死心了,她从前在的圈子,妇人都是孱弱的,她也习惯了,早知今日,她就不要刻意少吃了。 眼下,酒席还有得聊,陆挚牵好线,不久留,起身告辞。 姚益知他不喜这场合,自也没留。 陆挚又去小居外,叫云芹,林道雪嘀咕:“你丈夫怎么每次都来这么快。” 云芹先在窗户同陆挚打了个招呼,又小步跑下楼,林道雪跟在后面,与她相约下次见面。 云芹应下,和陆挚离开。 才走了没多远,天空灰蒙蒙的,落起小雨。 陆挚一手撑起纸伞,两人在一把伞下,云芹低头,他们步幅相似,都是迈出左脚再右脚。 她盯着,有点好奇什么时候,步伐会不同。 突然,陆挚脚步顿住,抬手将她拦在他身后,他比她高,宽阔的肩膀,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云芹一愣,就听有人大笑:“你就是陆秀才?” 前面,两三个男人戴着笠帽,有的拿砍柴刀,有的拿棍子,打头那个无赖,还挥挥手里的武器。 陆挚蹙眉:“你们是什么人。” 无赖打量陆挚:“哼,你家逼死了老秀才,我替天行道,当然是要你一命换一命!” 区区秀才,就算生得高,但文人就是弱,此为他们一胜,而他们人多,秀才还得护着个女人,此为他们二胜。 他在外面欠赌债,躲回长林和阳溪,今日好好打一顿秀才,也就有一年的钱花,思及此,他自是跃跃欲试。 眼看陆挚身后的女子,无赖还想调笑:“哟……” 伞下,云芹从陆挚身后露出脸,盯着无赖。 一刹那,无赖终于记起自己离开阳溪村的缘故——都是那把铁锹! 三年前,他把一个小傻子骗到手,然而从天而降一把铁锹,和拍瓜似的,把他拍得眼冒金星,又被踹去山沟里。 这几年,他每每想对小孩子动手动脚,就会想起那把铁锹,可真是疼啊。 而当时的少女,眉眼长开,五官玲珑,尤为昳丽动人。 她朝他笑了下。 阴森森的天气里,阴森森的可怖。 那无赖一个“哟”字卡在喉咙里,脸色骤地一变,连和他同行的两人,都奇怪地看向他。 他骤地收起武器,推着同行人:“走走走快走快走!” 陆挚手臂绷紧,直到他们真没人影了,才发觉,他们竟是真的走了。 他依然护着云芹:“他们怎么了?” 云芹踢了踢地上一块小石头,小声说:“不知道诶。” 她看着陆挚,又说:“可能他们怕你。” 陆挚猜,这些人是浑水摸鱼,借何大舅何宗远的事,来找他麻烦。 只不过,那无赖看云芹的目光,分明不对。 他看看他跑走的方向,又看看云芹姣好纯稚的眉眼,若有所思。 …… 另一头,那无赖大呼几声:“晦气,太晦气了!怎么是她!” 两个小弟道:“胡哥,那怎么办,咱们不打陆秀才了吗?咱们没钱吃饭怎么办?” 无赖:“不是不打,是以后再打,等那个……不在了再说。” 至于吃饭的问题,无赖还有一条生路,说:“等等,我找我那老娘要钱。” … 陆挚在路上遇到一些无赖,何老太知道后,叫胡阿婆出去买菜时,都和邓大一起,以防万一。 这日晌午,陆挚在私塾,云芹去厨房取莲子糕,胡阿婆挎了篮子,带上一贯钱,要一人出去。 云芹问:“邓大伯呢?” 小燕尔 第65节 胡阿婆:“他吃酒去了,叫不来,我就想着自己去。” 云芹把莲子糕塞进自己嘴里,拍拍手上渣渣,说:“我要买糖糕,我们一起去。” 胡阿婆道:“那走,村西担着卖的糖糕,也还不错。” 不久前才下过雨,路有些泥泞,云芹走得很小心,踮起脚尖,跳过一个水坑。 胡阿婆叮嘱:“路滑,小心点。” 云芹:“好。” 前面,蹲着一个男人,男人一见胡阿婆,站起来拦住胡阿婆。 胡阿婆一惊,忙捂了下那只被打坏的眼睛,声音也发颤:“你还回来做什么!” 无赖道:“老娘过得这么好啊,儿子可是分文没得吃了!” 胡阿婆:“我也没钱!” 无赖:“你在何家做事,怎么会没钱,身边还有小娘子跟着……” 云芹刚在石头上,把鞋底的泥蹭掉,闻言,她抬起头,眯了眯眼。 无赖:“……” 胡阿婆用篮子打他:“你给我滚!” 那无赖二话不说,赶紧转身跑,结果路滑,他摔了个狗啃屎,才又跑了。 胡阿婆既气又怕,手指直抖,仅剩的那只眼睛,流出一道清泪。 云芹递上一方手帕:“他走了。” 胡阿婆:“好,好,这就好。” … 那无赖大惊失色跑走后,还十分纳闷。 他拍着衣裳污渍,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怎么哪哪都有她?” 话音未落,他刚拐到村舍处,一道人影站在前路,不正是陆秀才? 陆秀才呼吸有点急,漆黑的双眸里蕴着冷肃,叫人心内怵然。 无赖吓一跳,但很快,他大喜,往日都是他堵别人要钱,今日这秀才竟然这么不自量力,敢来堵他! 他道:“我不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了!” 他朝陆挚打过去,陆挚却不和他废话,抬脚就是一踹。 这一脚踹得很有巧劲,那无赖毫无防备,被踹倒时,还想怎么天空在眼前。 下一刻,一只鞋底停在无赖脸上。 他惊颤,“啊”地尖叫一声,这才发觉他自己倒在地上,浑身疼,而陆挚就差一厘,就能踩到他的脑袋。 像踩一个烂瓜一样,踩死他。 陆挚终究没踩上去。 他挪开脚,无赖连滚带爬,挣扎起身,却也彻底看清,陆挚目光像一柄淬了冰雪的寒刃,锋芒毕露。 他冷声道:“你再敢靠近我妻子。” 无赖紧张地想,他躲都来不及呢,哪里敢靠近! 陆挚:“我想,我也略通武艺。” 无赖连连磕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这位也是惹不起的! 第43章 鸭子。 眼看无赖四肢并用, 滚着跑了,陆挚抻平衣摆,抿了抿唇角。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 其实,他不擅长用武, 更不擅长威胁人。 圣贤书教“圣贤人”, 大家把持那份体面, 像刘员外对付何大舅, 背地里如何, 面上都很是过得去。 但是,面对无赖这种狗皮膏药,陆挚想,体面是无用的。 前几天, 他暗中找无赖带着的两个小弟,允诺给钱, 让他们随时通风报信,果然, 那无赖没放弃。 躲在暗处的两个小地痞上前,搓手,谄媚地笑:“陆秀才, 你看这……” 陆挚从袖袋里,拿出半贯钱给他们。 他眉目沉沉:“往后, 你们也休要纠缠。” 小地痞:“那是自然!” 方才陆挚怎么打倒他们胡哥的,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真是没想到, 一个看着如此斯文的秀才,也有狠劲。 还好,他们没跟着胡哥打人, 不然疼的是他们。 过来要钱时,他们也担心陆挚会出尔反尔,不但不给钱,还把他们揍一顿。 毕竟陆挚是真可以办到。 自然,就算拿了钱,他们还是后怕,竟把陆挚当领头似的,请示:“那,小的们就走了?” 陆挚:“……” 和小地痞们分开,陆挚回到私塾。 学生们只知,老师方才布置了课业,疾步离去,好一会儿才回来。 陆挚点了几个容易分神走心的学生,查看课业,让他们回去重做。 又过个把时辰,临要散学的片刻,陆挚如往常,让他们自己温习今日功课。 他自己坐在官帽椅上,翻开一卷书。 书中夹着一张纸,画着一支翟鸟衔宝珠的簪子,墨笔下,翟鸟神韵栩栩如生,珠子有拇指大,大气漂亮。 修长的指尖,轻抚这幅画。 陆挚花出去的半贯钱,没过东北院的明账—— 他所有钱都给云芹管,需要时,自然可以支取,只是,他想偷偷攒钱,给她打一套金银头面。 这支簪子图,就是他一日一日想,一笔一笔描绘的。 藏着这份心思,他每次存几个铜钱,才刚存到半贯,却都花出去了。 倒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再让这些人靠近云芹,他更坐立难安。 只是,等还了姚益的欠款,接着得还何家的用度。 陆挚出神地想,什么时候,才能给她这簪子。 另一边,云芹和胡阿婆回到家,她心里也存个想头,这无赖在长林村一日,就是麻烦一日。 他这种人本性不改,手脚脏,小孩们都怕遇到他。 她琢磨着,该请这人再吃一顿教训。 然而,接下来好几日,云芹虽有心留意,却再没遇见那无赖,问了村里小桃几个小女孩,她们也都不知情。 这日,厨房灶台锅里冒出热气,云芹团着面,往里面削面,今日中午吃饼汤。 胡阿婆分了一块糖糕给云芹。 老婆子心情很好,笑得两眼成一道缝,说:“老天保佑,那不肖无赖,可滚出长林了!” 云芹叼着糖糕,问:“他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出手。 胡阿婆:“没错,唉,说出来我不怕你笑我,那小子他爹还在时,他爹总把我打得……唉。” 她有些哽咽:“好容易盼到他爹跌进井里死了,他却学了他爹的性。” 云芹一顿,舀出一碗饼汤,递给胡阿婆。 烟火气氤氲出一片淡白,胡阿婆揩揩眼角,笑了起来。 …… 无赖没办成事就跑了,林伍知道的时候,也来不及了,刘员外已替何大舅说话。 被他鼓动的人,或多或少,收了他的好处,刘员外要收手,他们当然跟随其后。 不到半个月,这事渐渐没什么人提了。 当然,何大舅在县衙典吏的工作,就弄丢了,何宗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州学,徒留一地鸡毛。 韩保正帮何宗远运作,他提了厚礼,登上州学老先生的宅邸。 韩保正在县里,也有些好名声,学子若家庭十分困顿,去他家,能分到一顿饭。 也因此,老先生接见了他。 二人在堂内坐着,吃了两盏茶,韩保正说:“宗远确实是我的侄女婿,不过我来当说客,也是看他何家三个秀才,有些前途。” 老先生拨弄茶盖:“哦?他家不是两位吗?” 韩保正:“其中一个是外孙辈的,叫做陆挚,字拾玦。” 老先生惊喜:“原来是他?” 县学的王秀才比不过新私塾的陆挚,这事大家都有所耳闻。 虽不知两首诗的具体,光看王秀才打那之后,夹着尾巴做人,可见一斑。 这位老先生是举子出身,当过十多年父母官,后来告老还乡,就在州学当学究,指点秀才们的文章。 他爱惜人才,又细细问了韩保正,关于陆挚的情况,当即决定,登何家的门去劝学。 何宗远得知后,忙将自己这个月做的文章、诗句,装订起来,来回翻阅《论语》,就怕要被询问功课。 小燕尔 第66节 他要想重回州学,只有这个机会。 韩银珠一开始听说,老先生要上门,甚是兴奋,但看丈夫严阵以待,韩保正也直说了,人家为陆挚而来,她怄起气。 在她看来,丈夫一样是秀才,如何就比陆挚差了? 无可奈何,她只能去比差的,不管如何,何宗远也比何善宝好。 不过,自打从县里灰溜溜回家,她低调了许久,只想等这事过去,再拿何善宝好好嘲弄邓巧君一番。 如此一来,老先生下拜帖的事,除了何宗远这几人知情,其余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 第二日就是三月初三,陆挚休假,前日晚上,他和云芹商议:“明日你们就要去山上了?” 云芹侧着脑袋,缓缓梳着头,说:“是,和知知、桂娥、小灵、月娥……” 细数一下,她要带五六个孩子去山上。 陆挚想,很像一只大鸭子屁股后面跟着一串小鸭子,摇来摆去,呼啦啦过乡道。 他忍不住笑了下:“我也去。” 云芹看陆挚,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陆挚执起她一缕头发:“我不能去吗?” 云芹只好说实话:“你去了,大家怕。”谁让他不止是陆表叔,还是陆夫子、陆学究。 陆挚:“我没教过她们。” 只是,威严这种东西,一旦积攒了起来,想要祛掉,就不容易了。 云芹不管他,继续用梳子梳发尾。 蓦地,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云芹轻轻“呀”了一下,也环抱住他,两人到了床上,嬉闹起来。 陆挚亲她面颊,笑道:“她们真好,有婶娘带,我却没有。” 云芹被他闹了一下,面颊泛出粉晕,小声:“你还叫我别把你当孩子呢。” 陆挚:“……” 他亲她耳垂,又亲她嘴唇,哪哪都亲不够似的,跟着她的语气,小声说:“那我确实和她们不一样。” 他漆黑的眼眸,倒映出云芹的模样。 她才刚洗了澡,乌发披散在肩头,眼眸圆润,微敞的衣领,露出细碎莹莹的锁骨。 陆挚低头,轻吮她的锁骨,落下一道道泛着热意的红痕。 他抬眸,云芹轻阖眼睑,长睫盖住她的眼神,些微迷离。 如今他们默契地定了一旬一次,已没有先前几次,那般羞涩,一趟热水洗两人也不少见。 只是,陆挚想,每回一次,就收歇了,是不是太…… 浅尝辄止了。 他喉结轻动,但迎上云芹疑惑的眼神,还是按下心思,起身笑道:“明日要去山上,便不闹你了。” 眼看陆挚要去改课业,云芹卷起被子,把自己卷成长条馒头。 陆挚:“这是做什么?” 云芹埋在被子里,脸颊红扑扑,眼神亮晶晶:“不给你闹。” 陆挚:“……” 他突然后悔,是自己先说的不闹她。 好在,他“死乞白赖”地定下,和云芹以及几个小孩去山上的事。 隔日,陆挚早早起来。 听说小孩们都会戴上云芹送的香囊,他在他的新香囊里,装上好些艾草,塞进一两碎银,还有一方手帕。 香囊装得鼓鼓的,陆挚把它别在腰间。 云芹欣赏了会儿自己绣的梅花,看得想吃包子。 不多时,家里几人用过早饭,戴上笠帽,拿了农具,就要前去阳溪村。 才到门口,一辆马车车驾来到何家,大家停住笑声。 何宗远和韩银珠迎出来,何宗远对陆挚说:“表弟,州学的老前辈来访。” 陆挚微微蹙眉。 果然,马车停下,韩保正先下来,又把老先生请下车,那老先生正是为陆挚而来,见到陆挚便笑:“这位就是陆拾玦了?” 韩保正:“正是。” 陆挚行学生礼。 看来,他是去不了山上。 云芹拉了下陆挚,小声道:“那我们先走啦?” 陆挚道:“好。” 当是时,云芹指挥那群小鸭子,大家一起嘎嘎离开。 而老先生观陆挚样貌,果然一表人才,风姿卓荦,抚须点头,心下已满意三分。 进了何家大门,正堂大门敞着,老先生点评堂内挂在正中的,一副写着“笃实好学”的字。 他又说:“前阵子新年,我在书局,收了一副桃符。” “回头我把桃符借给你们,你们要走科举的,可得好好学着那字,看着就叫人心中开阔,颇觉盛世清明。” 何宗远赶紧低头:“是,是,多谢先生。” 陆挚亦点头称是。 然而,他没怎么仔细听,心早已破窗而出,飞去了阳溪村似的。 也是奇了,便是他幼年时候,硬背四书五经,都不曾这样走神。 等到热茶上来,老先生询问功课,陆挚自忖不可无礼,这才彻底收心,一一回应。 老先生兴致来了,问到今年的会试题。 本朝会试在二月上旬考完,二月末放榜,会元是颍州学子,等到四月,就是殿试了。 老先生想试试陆挚是否关心科举,而陆挚身在乡野之地,眼界却愈发开阔,自是信手拈来。 他二人谈起科举,何大舅何宗远全然插不进话,紧张得频频冒汗。 末了,老先生见陆挚果然学识深厚,当即道了目的:“州学群英荟萃,拾玦,你可不能虚度光阴啊!” 陆挚起身作揖:“谢先生抬爱,只是学生亦需经营生计,就在延雅书院教书育人,同时,也向内自省,时常温故知新。” 这是委婉拒绝了。 老先生惋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没办法强迫他不事生产。 他最后说:“哪日你要来州学,尽管来,学里一直给你留了个位置。” 陆挚再次言谢。 何大舅和何宗远在一旁心里直滴血,这叫什么事,何宗远要进州学,是削尖了脑袋,挤破头进的。 然而,人家上门请陆挚去州学,他还轻飘飘的,说不去就不去。 何大舅赶紧说:“老先生,那宗远……” 老先生:“哦对,”他捋捋胡子,说,“既然那件事已经过去,再过一月,宗远可回州学读书。” 何宗远连书册都没呈上,和何大舅千恩万谢,又是一阵客套话。 待送走老先生,面对陆挚,何宗远很是尴尬。 他心知自己沾了人家的光,要不是陆挚,老先生也不会来这地儿,心中意味难言,他对陆挚道:“表弟,幸亏你。” 陆挚:“表兄客气。” 他抬眸看了眼天色,神色淡淡。 她们该是玩得很开心了。 另一边,韩银珠得知何宗远能回州学,心思又活络起来,却是叫何老太弹压住。 何老太说:“如今你娘家为宗远出了百两,又出了好多力气,好不容易叫宗远重进州学,你也省着点,别想去县里了。” 韩银珠忍着不甘心,答应下来。 邓巧君听说这事,心里也不大顺,总是叫何宗远又得了好处,只是不知道何善宝又死去哪吃酒了。 她抚摸肚皮,最迟下个月就要生了,便也先把这些琐事摒除脑中,专心养胎。 … 阳溪村一座山上,小孩们扛着锄头斧头,勤勤恳恳开荒。 到下午,终于翻好了一片地。 她们一个个累得够呛,云芹给一人分一个水囊,再两个软和可口的馒头。 她们赶紧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大口吃馒头。 何小灵吃着吃着,怀疑起来:“我们上山,不是为了摘野花,装进香囊的吗?” 云芹:“花不好找,一边干活,就可以找到花了。” 这下,大家又都信了。 何桂娥说:“婶娘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准没错的。” 知知心说,上山不就是该干这些的嘛。 只是,虽然很累,但草叶混合泥土的芳香,充斥着鼻腔,看着自己开出的土地,心情总是愉悦的。 正好,云广汉布置好陷阱,回来检查,他和女儿站在一处,打量翻好的土地。 云广汉小声赞叹:“厉害啊,一下子把困扰我这么久的杂草都除了。” 小燕尔 第67节 云芹:“哈哈,明年还来。” 小孩精力充足,就是好用。 云芹还带了一些老太太花圃的种子,这片土地,除了种花,还可以种蚕豆、丝瓜等。 她和父亲说着怎么种,只看不远处,有一道身影。 云芹定睛一看,险些认不出来,那人是王婆。 只是去年这时候,她还胖乎乎的,此时瘦了许多,眼窝也干瘪下去。 她招呼:“王婶婶。” 王婆也认出云芹:“云家大姑娘。” 她打量着,见云芹既精神,又俊俏,她真心笑了笑:“在何家,可还好?” 云芹也笑着回:“都好的。” 云广汉说:“你老怎么上山了?要什么兔肉鹿肉,同木花说一下,我打了送去你家就是,这般跑一趟,累得很。” 王婆拿出个手帕,说:“方才我在路上,捡到个手帕,不知是哪个孩子掉的。” 听到这对话,大家都检查自己物品。 何小灵摸摸周身:“哎呀,那是我的手帕!” 王婆一顿,有些激动,连忙问:“好孩子,你这手帕打哪来的?” 作者有话说:云·黑心大鸭子·芹:首先骗她们出来玩,然后干活[好的](bushi) 第44章 我来做。 王婆问话, 何小灵愣了愣:“我娘绣的……” 王婆喃喃:“这样啊。” 她嘴角抽动,似有什么要说,看着一圈女孩儿们懵懂的神情,终究咽下。 如此一来, 云芹接过手帕, 还给何小灵, 云广汉就说:“王婆子, 同我到山脚下吃杯茶吧。” 王婆:“好。” … 这一插曲, 似乎便这般过了。 晚些时候,知知累得睡着了,云芹背着她,赶着一群姑娘们下山。 知知双手揽着云芹脖颈, 一只手上抓着一把野花。 野花里是几朵野菊花,莳萝, 紫金草等,点缀绿叶, 香味清冷柔和,随着云芹走动,花瓣叶子在她脸颊轻轻扫着。 云芹鼓鼓脸颊, 脸颊还是痒,偏偏分不出手挠, 就低头,叫何桂娥帮自己挠挠。 何小灵:“我也要挠!” 一群小孩叫着要帮云芹挠脸。 云芹直起身:“挠一次,五个铜钱。” 小孩们:“啊, 我们本来就没钱啊!” 云芹:“有啊,我等等分五个铜钱给你们。” 何桂娥:“什么!” 云芹也不多解释,只是一笑:“你们不知道吗, 今天出来玩,一人有五个钱。” 五个钱可以买一个大烤饼,对小孩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们欢呼雀跃:“太好了,还有钱!” 这下,也不争着挠云芹了,几人还想着真好,跟着婶娘出来玩,摘了野花,还有五个钱拿,下次还来。 倒是不记得前面犁地的艰苦,更想不到,这五个钱是她们的劳作钱。 一群人说说笑笑,回到山脚下,不远处就是云家了。 云谷站在院子门口,瞥见云芹,招招手:“大姐,娘找你有事!” 见状,何桂娥牵着妹妹们的手,回长林村。 云芹回云家,先放知知去睡,她把野花拿下来,找了个被子盖好妹妹肚子,知知忽的挣扎了一下,嘟囔:“不准挠我大姐……” 云芹笑了,拍抚她:“睡吧。” 等知知睡熟了,云芹侧耳听,家中客厅的茅屋,传来低低哭泣声。 她慢慢走到门口,望进去,王婆握着文木花双手,埋着脑袋,将头抵在她手上,眼泪一滴滴地,砸在文木花膝盖上。 文木花有所动,眼眶也泛红,见云芹来了,她摇摇头,示意云芹别出声。 好一会儿,王婆平复情绪:“一把年纪了,我真是丢人。” 文木花:“千万别这么说。” 都是有孩子的人,谁忍心看到这种事。 若这种事,放在云芹、云谷或者知知身上……文木花想,会恨不得和秦玥以命换命。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是秦家,在这方圆百里,如此霸道横行,谁敢以卵击石。 王婆这时也发现了云芹,她擦擦泪,问云芹:“方才那小娃儿说,帕子是她娘绣的,她娘可是?” 云芹:“她娘是我家表嫂子,不久前,才把许多新绣样,全卖去县里的秦家。” 王婆恍然:“原是这样。” 她又道明自己为何看到帕子,会那么激动:当时,秦玥几人逼王七跳河时,他也落下一条手帕。 那手帕被逃走的几个小孩,捡回来了。 王婆前面告官,就拿着那条手帕和状纸,去告秦家秦玥,以及帮凶刘家、林家之流。 结果,不过个把月,秦家的一个小厮,浑身都是这个绣样,出来主动认了,那手帕是他的,人也是他推的。 汪县令拿着这份“证据”,将打那小厮十个板子,这事就这么应付过去了。 文木花怒了:“竟如此,就说这是个狗官!” 云芹也微微皱眉。 秦家在王七死后,才买绣样给那小厮伪造证据,只要李茹惠肯出来指认,阐明卖绣样的时间对不上,足以证明小厮并非元凶。 那帕子,就是秦玥的。 在场几人,都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人提。 终究是斗不过。 王婆不愿为难人,她扶着腰,起身,带着愧意:“今日也实在叨扰你家了,叫你们听我发牢骚……” 文木花:“你老客气,再坐会儿吧。” 她示意云芹,云芹倒了一杯热水给王婆。 王婆接过,见云芹指尖一道淡淡墨痕,这墨痕,是早上云芹收拾砚台时沾上的。 想到陆挚是秀才,王婆忽的问:“大姑娘……娘子如今会写字吗?” 云芹:“略识几个。” 王婆连水也没喝,连忙放下杯子。 她从怀里拿出四五张纸,颤抖着递给云芹:“娘子帮老婆子看看,这状纸,为何就是‘胡言乱语’呢?” 云芹接过状纸,垂眸浏览。 阳溪村小,没出一位秀才,倒是有读过书,但考不上秀才的老人家,现也是阳溪村保正。 那位保正不敢得罪秦家,王家千求万求,他们口述,保正写了状纸,让他们再自己誊抄,莫要连累他。 王家子辈孙辈都是庄稼汉,捧着纸张琢磨,依葫芦画瓢,字不像写的,像画的。 云芹目光轻动。 行文是乱了点,可她说不出这是“胡言乱语”。 王婆浑浊的眼里,充满希冀,小心地问:“可否劳烦大姑娘,帮忙抄一遍?” …… … 这日,云芹回到何家,天已经全暗。 暮春晚风清冷,天际一轮新月,光泽黯淡,几粒星子拱卫月亮,忽而闪烁一下。 这点天光,勉强叫人能看清路面,好在这条路,云芹走过许多遍,不会叫洼地的石头绊到。 她面带思索,便也没发现远处一盏风灯。 等光亮近在咫尺,她“咦”了一下,陆挚就在她眼前了,橘黄的灯光下,男子眉宇柔和朦胧,轮廓清逸,见到她,他抬眉笑了。 云芹也笑:“你怎么来了?” 陆挚:“你没回来,我出来找找。” 他牵住她的手,他身上暖和,云芹不由贴近他胳膊,用凉凉的鼻尖,蹭了下他衣裳。 她忽的想起,自己小时候去找山上找萤火虫,文木花也是这样打着灯,来找自己,“噗呲”笑出声。 陆挚扬起眉梢:“笑什么?” 云芹:“你好像我们娘。” 陆挚失笑:“我虽不是小孩,但也不是岳母那辈分。” 他又问山上的事,云芹隐去王婆那段,全数交代了。 陆挚:“原来你把她们骗去做活了。” 小燕尔 第68节 云芹:“这叫锻炼。” 两人一人一句,不多时,就到何家门口,春婆婆也在门口翘首,云芹平安回来,她也就放心了。 今日弄得是挺晚的,陆挚和云芹无声吃饭,他看了云芹几眼,云芹只顾扒饭。 吃完,陆挚收拾碗筷,忽的说:“阿芹,你心里有事。” 云芹惊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挚:“……”还真是。 云芹歉然一笑,眼眸如夜幕上得那些星子,忽闪忽闪,声音也小了许多:“我能明天跟你说吗?” 她这是从娘家回来,估摸是娘家那边的事。 许是很不好开口。 陆挚有了成算,暂且抑制好奇,语气温和:“好,你明天说。” 云芹想,陆挚要是追问,她还是会说的。 之所以想明天说,第一想让陆挚晚上睡个好觉,第二明天陆挚去私塾消耗一天,也是好的。 于是一夜无话,云芹睡得沉沉,而陆挚脑海里,却忍不住琢磨。 迷迷糊糊中,一些想法冒了出来——难道是云广汉还是文木花生病了?还是,云芹身上原来还有一门婚事? 他一个激灵,突的睁开眼眸。 已经到时辰了。 他和云芹相继起来,如往常洗漱吃饭,片刻后,鸟啼清澈,伴随着一声声鸡鸣,天际透出鱼肚白。 在日光攀上屋檐前,云芹送陆挚到家门口。 陆挚看着云芹:“这回能说了吗?” 她点点头,心口微微起伏,然后,一气儿坦白:“昨天要说的是,我接了王家告秦家的状纸来写。” 她 话音刚落,陆挚先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那些他瞎想的事,然而,他又反应过来,目光一动:“秦家?” 云芹“嗯”了声,抬眼,悄悄瞄他。 陆挚:“……” 有一瞬,他有点不喜欢“秦”这个字,简直……阴魂不散。 自然,这股没来由的堪称“迁怒”的情绪,被陆挚的理性压下,他原先并非不讲道理的人。 云芹见他目光闪烁,时候也差不多了,赶紧推了推他:“得去私塾了。” 她这时间选得,着实巧妙。 无法,陆挚看着她双眸,说:“你等我回来。” … 今日上午,云芹去了西院找李二。 何小灵昨天累过头了,天色大亮,还赖床不起。 李茹惠说:“叫了几遍也不起来,懒死她了。” 不止她,几个女孩其实都一样,不过,小孩的精力着实该消耗,睡得香,对身体也好。 于是,李茹惠又说:“下次还有这种事,继续带上她。” 云芹包揽了:“好。” 她们一边聊,一边分拣何小灵采的一大把花和叶,挑出好的,丢掉坏的。 花朵也叶片都可以晒干,研磨到一起,调配后就可以放进香囊,这种花香即便远比不得月季、兰花、梅花,自有沁人心脾的地方,充满野趣。 弄到后面,云芹说:“二嫂子,我昨日回家,得知一事。” 便说了秦家拿李茹惠的绣样当证物,让小厮顶罪的事。 李茹惠手里的花掉了,心一下紧缩起来:“怎么这样,那位娘子瞧着温和,可这,这干的太不是人事了!” “多谢你提醒,我竟然……唉!” 只可怜了王家,两人纷纷轻叹。 李茹惠下决心:“再不卖绣样到秦家了,我宁可少赚点。” … 到了午饭饭点,云芹去了何老太房中。 她不是空手去的,除了她自己那份饭,还有昨天从家里拿的一包炖煮兔肉。 文木花听说老人家爱吃,这次特意炖得更久,勺子不费力一碾,肉就散了,和肉汁铺在热豆饭上,油润鲜香。 春婆婆爱死了,笑道:“这一口真真让我馋死了!” 何老太脸色寻常,不置可否,却也吃了好几勺。 须臾,她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擦嘴巴,对云芹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别光拿你那大眼睛看我。” 云芹眨巴着眼睛,说:“祖母,我好像惹陆挚不高兴了。” 怎么也没想到云芹一开口,是这种大事,何老太和春婆婆都平白被呛了一下,二人先对视,再从彼此眼里,看到惊讶—— 就陆挚和云芹这脾气,小两口也会吵架么? 下一刻,得知云芹做了什么,陆挚偏又是不随意插。手杂务的性子,何老太哼笑一声,也难怪云芹来求助她。 她指指云芹,说:“你可真是出息了啊!” 云芹腼腆道:“还好。” 何老太:“我没夸你。” 云芹:“哦。” 何老太瞅着云芹双眼,她目光清澈水润,毫不瑟缩,只直直望着自己。 她突然从她眼中,读出浓浓的“信赖”,天知道,自己活到这个岁数,居然有一天会来调停“夫妻矛盾”。 毕竟,家里其他人都怕被她骂。 可面对人家期盼的目光,何老太也说不出“她不会”这三个字。 无妨,何老太想,所谓矛盾,都是相似的。 她便和处理何桂娥那次一样,大手一挥:“你在我这边躲一躲,等阿挚来了,我自有办法。” …… 傍晚,陆挚背着书箧回家。 对早上云芹说的事,他已经有了章程,然而,待他进了院子,家里却冷冷清清,连云芹身上的淡香,都消散不少。 陆挚转了一圈,出去找人。 正好,何玉娘在外面,丢着香囊玩。 陆挚问:“娘,云芹去哪了?” 何玉娘想了会儿,指向何老太屋子的方向。 老太太小院门口,春婆婆张望片刻,果见陆挚走来,赶紧朝里头打手势:“来了来了。” 云芹本是在替老太太缝衣服,蹑手蹑脚,躲去耳房。 于是,陆挚进门时,就看老太太端坐在院子的台阶上,面容十分严肃,甚至可以用“如临大敌”来说了。 他一愣,便笑道:“祖母还没用饭?” 何老太:“咳,等等用,你呢?” 陆挚:“我也没,家里少了个用饭的人。阿芹可是在祖母这儿?我来找她。” 屋子里,云芹透过窗户缝看陆挚。 何老太又咳了一声:“她不在。” 陆挚环视一圈,春婆婆心虚地不看他,他心下明白,转而道:“今日,学生父母送了我毛竹笋。” 何老太给了他一把花生,问:“哦?给你们房内加菜?” 陆挚:“是,胡阿婆不在,桂娥在厨房,问我怎么做,我让她剥了笋皮煮。” 何老太:“可有焯水?” 陆挚瞥见左边耳房中窗户某条缝隙,它微微开大了点。 他又问:“什么是焯水?” 何老太刚想说,那笋要是做不好,可不浪费?就听耳房窗户里,传来云芹小小的声音:“我来做,我来做。” 何老太:“……” 陆挚笑着朝耳房走去,道:“娘子,请回家吃饭。” 第45章 抄写。 … 何家正中的屋内, 漫溢饭菜香味,房内很安静,何老太和女儿重孙、春婆婆几人,一道吃晚饭。 何桂娥要给何玉娘舀饭, 何玉娘摇头, 要自己吃。 突然, 饭桌上, 何老太“哼”了声, 对春婆婆说:“我这是调解成了吧?” 春婆婆:“必须的啊!” 回想方才,小夫妻离去的模样,理应没什么大事。 到底是老人家第一次出马,春婆婆心想, 定是要好好夸一夸。 何老太拿筷子当笔似的端着,又说:“这云芹, 真出息了,居然还给人抄状纸, 可把她能的。” 小燕尔 第69节 她试着“写”几个字:“我也会一些。” 这倒有些不服老的意思。 春婆婆笑了:“这也必须的啊!” 何玉娘:“必须!” …… 且说回东北院。 东北院离老太太那不远,但云芹和陆挚还没取饭,就绕路西院, 抵达厨房,走了一大圈回屋。 到厨房时, 胡阿婆也在,云芹顺道瞅了一下,灶台上, 根本没有毛竹笋。 毛竹笋就是陆挚的鱼饵,偏她咬上去了。 没得吃笋,她是有一些失望, 却是松口气。 这样也好,要是毛竹笋不焯水就做成菜,很容易发苦,那就不好吃,很可惜。 她不愿糟蹋粮食,再加上,她方才透过缝隙偷瞧陆挚,看他眉宇一如既往的宁和,也安心了。 这才忍不住“自荐”,搅了老太太的计划。 用着饭,云芹也解释了,今日为何躲在何老太那儿。 果然就是老太太的主意,陆挚眉眼弯弯,一直低声轻笑。 云芹有些好奇,说:“也不知老太太的妙计。” 陆挚:“也是。”实则他从迈进老太太院子起,就看破老人家无计可施,来去就一个“拖”字诀,神色才那么严肃。 毕竟,全家也就云芹会找她要办法。 等到停箸收碗,打开窗户,吹着丝丝夜风,拂过两人面颊,倒了两杯热茶,他们该谈早上的事了。 云芹双手捧着杯子,水汽柔软氤氲中,她眼波转眄,静静等陆挚开口。 陆挚也坐直身子,思索了一下,道:“我不喜秦聪此人,早上听到‘秦家’后,才一时语塞。” 云芹怔了怔,轻声:“嗯……” 陆挚低头,啜了几口吃茶。 “不喜秦聪”,别看只短短几个字,他却想了一日,才说出来给云芹听的。 陆挚回忆起那几次,秦聪寻衅的模样。 实则在盛京,文人比试之风盛行,陆挚收到过许许多多的挑衅,他从不往心里去。 只因他不与旁人争强斗胜,外界如何变动,他都秉持修身养性,克己慎行。 这一点,他自认做得尚可,唯秦聪,会令他每每心生不快。 承认这种不喜不快,却有违他一贯的作风。 从前,他压着这点心思,可秦家能量大,生活在阳河县,就是处处能听到“秦”字。 他想,许是人都有“小心眼”的地方,只作用在不同事物上。 好不容易,他剖白了心情,他始终没看云芹,挽袖提起素白陶壶,给自己添茶。 眼帘里,云芹伸手过来,把手里茶杯,放到他前面。 她已经喝完了,茶杯是空的。 她在看他。陆挚沉了沉呼吸,跟着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云芹手肘搭着桌案,双手捧着脸颊,双眸含笑,说:“是呀,我们也不喜欢秦聪和秦家。” 整个阳溪村,没人喜欢秦家,尤其是云家人。 陆挚心下一片清明,脱口而出:“不太一样。” 云芹抬眼:“嗯?” 陆挚:“我讨厌秦聪,是他对你心思,极为不好。” 难得他用词如此绝对,竟是有些愠意,透出一点少年意气。 也是这一句,云芹终于悟了。 她好像才发现,秀才这样的好人,原也会吃醋吗?她缓缓阖起眼眸,就着撑脸的姿势,悄悄挪动手指。 手心捂住脸,须臾,她又反过来,用手背手指贴脸。 怎么脸上还是热乎乎的。 把话讲到这么明白,云芹羞,陆挚也有几分赧意。 他垂眸,抑了下心跳,再瞧面前她放的那只空茶杯,赶忙端陶壶,给她加注茶水。 一时不察,他倾倒的动作大了些许,茶水滚进杯子,满溢出来。 淅淅沥沥。 云芹也回过神,掏出手帕擦茶水。 陆挚握住她的手,按在桌案上,倾身越过桌子,靠近云芹,湿润的气息落下,啄吻在她唇上。 这个吻比平时的都用力,在床上时候,也不过如此,唇齿相依,绵长柔软,气息都软成雾似的。 好一会儿,他温存地轻吮她下唇。 云芹眼波盈盈,也明白了,笑说:“那,你并非不喜抄写状纸这事。” 陆挚平复心绪:“是,我好独善其身,只是,你也有你的道理。” 不过,今日她去找何老太调停,说明,她对何老太,有一种打从心底里亲近的信赖。 陆挚承认,他很羡慕外祖母。 他待要再说什么,云芹已经去翻出状纸。 一天了,她还没抄,第一因为是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几天,不急片刻,第二就是要在家里长辈那过明路。 第三,她想好好抄写,而不是糊弄。 她知道这状纸,代表什么,神色一凛,问陆挚:“那待我抄完,你可以帮我检查一番么?” 陆挚心下一松,笑了:“自然是好。” 他面上含笑,心里也更雀跃,她问他检查,何尝不也是亲近的信赖? 只一点,他盼着这种亲近,能多些,更多一些。 看她抿着唇,那唇色水润,他喉结轻滚,转而笑了笑,散了这阵私欲,因云芹正在铺纸,有正事要做。 两人低声说着秦王二家的人命官司,陆挚也便知了全貌。云芹正式抄之前,在粗糙的纸上,练习一番,尤其是难写、易错的字。 等她练熟了,在阳河纸上,一字一句写: “具状人王春花,年五十三,系淮南西路淮州阳河县阳溪村,本村媒人……” 云芹刚开始写字,是模仿陆挚的字。 到如今,她整体笔锋像陆挚,又因她有些懒意,惯常写成“连笔”,所以字有两三分“草书”,却并非因为心急。 也是这几分随心,让她的字,整体工整圆润,轻盈飘逸。 看她写得认真,一字接着一字,陆挚不出声打搅,他拿起剪子,剪桦烛烛芯,把光拨亮堂了许多。 他思来想去,不由的,也铺开一张纸,写下: “张先生亲启,学生遇一策论,翻阅书籍,不能自己定论,可否请先生提点……” “沙沙”的写字声里,两人的笔端,各出两篇字: 云芹的笔下,缓缓陈述:“我孙子王七年十五,七年九月十八在秦家阳溪庄偷捕鱼,却遭秦玥、刘瑁、林传宗等人故意推下河水。” ——数九寒冬,风里,雪里。 王家几人相互搀扶,瑟瑟发抖:“到县里就好了,到县里,七儿的命就有说法了……” 可是,真的如此吗?他们其实也知道,秦家代表什么。 只不甘心,那孩子,才十五岁啊! “王七水性差,秦玥几人以此嘲之,待王七上岸,冰水伤肺腑,三日后身亡……” 阴暗的县衙堂内,站着面孔模糊的汪县令、衙役、县丞,状纸被丢到地上,并一声斥责:“你们看看,写成这般,叫本官如何判?” 古朴的乡道,出殡的队伍里,冥币抛洒向天空,唢呐与哭声哀切。 倏而,所有声音汇聚到一处,凝到云家一座茅屋内。 王婆眼里,云芹收起状纸,只一句:“好,我来抄。” 刹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 陆挚笔下:“甲偷鱼,固然错在先,却罪不至死;九月水冷,乙之故意,可见一斑,却与当地父母官勾连,逃了律法。” “……” 盛京,萧山书院。 再过几日,便是殿试,朝中礼部十分忙碌,贡士者,有的挑灯夜读,十分紧张,有的赏花作诗,一派悠闲,不一而足。 书院书房里,张先生案头,放着这封信。 他私心喜欢陆挚的字,又视他为得意学生,把这封信看了两遍,琢磨着,起身踱步。 甲盗窃为真,乙弄出冤案,只是乙势力大,如何判,是个问题。 遇到这种问题,张先生喜欢公布到萧山书院,供众人切磋议论。 他先问屋中另一人:“对于拾玦信里这桩案子,文业,你如何看?” 段砚起身,作揖一拜:“回先生,学生觉得,天底下没听说人为一条鱼,赔了命的事。” 张先生:“哦?” 段砚:“乙有罪勿论,应当先拔除乙之根系,否则,当地父母官如何换,乙依然权势滔天,欺压百姓。” 小燕尔 第70节 …… 没两日,陆挚从私塾回家时,在乡野地里跟庄稼人买了几根毛竹笋。 云芹看到笋,眼前一亮,对着陆挚笑得开心:“陆挚,你真好。” 陆挚觉得,他私攒的十余铜钱,也是“死得其所”了。 只待再攒钱。 于是隔日,老太太房里、李二、邓三等,都吃到了一点都不苦的脆爽炒笋。 三月末的一日,午后,云芹正和李茹惠晒茶叶,忽的,家里不少脚步声奔忙,似乎是有什么事。 何小灵跑了进来,模仿着婆子报给何老太的语气:“要生啦!” 原来,邓巧君肚子发作了。 何家在村里也算有声名,邓家又是别村的大户,产婆是十日前住进何家的,邓家来了个婆子也严阵以待。 倒是何家请的一个婆子,没派上用场。 何二舅妈还想辞掉这婆子,何老太不肯,一来不缺这几个铜板,二来,此举难免叫邓巧君觉得不被重视。 何二舅妈这才留下婆子。 当时,何善宝不在家,何家请的那婆子出去找他,邓家婆子则陪着邓巧君。 何老太在自己房中静坐,何二舅和二舅妈在北院房外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告几句九天神佛。 也有一人在念“菩萨保佑”,便是西院的韩银珠。 她只一个劲念:“生女儿女儿女儿……” 听说厨房要烧水,云芹和李茹惠去帮忙,胡阿婆果然险些忙不过来,谢了她两人一声。 不多时,一声啼哭,响彻北院。 产婆抱着孩子出来,很是高兴:“何家亲家,是个姑娘!可有劲呢!” 何二舅、二舅妈一顿。 产婆催他们:“来看看。” 他二人这才迎上去,笑说:“诶、诶。” 春婆婆也去告知何老太,何老太亲自来到北院,抱了抱小孩。 她长寿,抱小孩是给沾沾福气。 这年头养孩子,虽然比建泰十九年、保兴元年那前后好多了,但也并不容易。 所有人围着小孩笑,何善宝也才赶回来:“哎呀,出生了?男的女的?” “女孩儿!” “……” 屋内,邓巧君擦洗好了,裹上抹额、穿上厚衣裳,重新躺下。 邓家婆子去倒掉脏水,重新烧个热水,外头热闹,房中就显得格外寂静。 邓巧君还虚弱着,她叫了声:“水,我要喝水。” 一时没人理她。 她又叫了两声,还是没得回应,心内生出几分委屈,一只手递来一杯温水。 邓巧君抬眸看去,竟是云芹,她应当刚从厨房过来,头上还包着一方布巾,虽未着半点首饰,形容却十分清丽。 邓巧君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她目光躲闪:“你怎么来了……” 云芹刚端了铜盆过来,见外头热闹,才知邓巧君已经生了。 她如实说:“我听到你要喝水。” 邓巧君:“又没铜板给你。” 云芹笑了笑,说:“这次不收。” 见她面色苍白,云芹扶起她,让她靠着枕头,吃下这杯水。 往日寻常的一杯水,此时竟十分清冽甘甜,邓巧君一阵咕咚,她喝完还想要,云芹便又给她倒。 忽的,邓巧君道:“我给你一锭银子吧。” 第46章 生子方。 云芹不大理解, 她只是倒个水,邓巧君却要给她银子。 早知道多倒几杯了。 捧着一锭钱回东北院,云芹给砚台加水,就着余墨准备记账。 翻开账本, 在把这笔钱记进去前, 她想了想, 又收起账本。 她看向房里那副《小鸡炖蘑菇》, 那纸与墨很好, 到现在,画都没掉色。 目光随之,落到桌上的竹编笔筒里。 去年还有一支簇新的狼毫笔,现在笔旧了, 毛也没那么顺。 云芹决定,她要用这笔意外得来的钱, 悄悄地,给房里添点笔和纸。 … 延雅书院里, 春日午后,暖风熏人,学生昏昏欲睡, 避过“冬眠”,还有春困。 陆挚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 知道难以避免,不大强求,让学生歇息片刻, 他自己也拿起水囊喝水,醒醒神。 水囊旁,有个收拾了干净衣裳、干粮食物的布包裹, 打了个结。 陆挚想起云芹收拾东西的身影,不由笑了下。 今晚他和姚益吃酒,恐归去太晚,便宿在延雅书院,先前冬天前,也有一次。 过了春分,天色暗得晚,待得夕阳斜照,学生们一一离开延雅书院,陆挚也锁了书院,带着包裹去山外有山。 姚益既邀了陆挚,就没其余闲杂人等。 他屏退了丫鬟小厮,握着酒杯,对陆挚道:“今夜不醉不归!” 这几日,姚益心情不甚好。 妻子林道雪在外呆了几个月,家中一月一封信催着,何况孩子也需要娘,她还得回蜀地。 昨日姚益把人送走,心中很挂念。 听着友人发泄,陆挚缓缓啜了一口酒,对他和妻子分别的事,自是些许同情。 酒过三巡,姚益果然微醉,便说陆挚:“待得两年后你进盛京考试,你就懂我今日的惆怅了。” 陆挚抬眉:“何以见得?” 姚益:“到时你母亲妻儿在阳河县守着,就是你的牵挂了。” 陆挚顿了顿,他没直说,他要带着何玉娘和云芹,离开长林村,一并去盛京。 虽处处要钱,可这几年,他定会攒够。 想到钱,他向姚益举杯,道谢:“延雅兄,这段时日,谢你的接济。” 姚益一愣,忙也举杯相碰,笑道:“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客套话。” 陆挚不绕弯,直说:“我想问,可有活计能挣钱。” 姚益险些叫酒水呛到,咳嗽几声。 到这个月,陆挚欠下他的三十多两,也就结清了,按理说,他没有急用钱的地方。 他疑惑,问:“拾玦,你是哪儿缺钱了?” 陆挚心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再这么一两个铜板攒下去,怕到明年也不行,不动现在有的,就得开源。 陆挚犹豫了一下,问:“你真想要知道?” 看来不是提不得,姚益便起了八卦心,坚持道:“那是。” 陆挚:“我想给云芹打一副簪子。” 他晃晃酒水,温和一笑。 姚益倒吸一口气,抚心口,后悔不已,道:“偏生道雪昨日走了!又叫你在我眼前得意一回!可气!” 也是他非要知道,陆挚只管喝酒,等他发过牢骚。 说是这般说,姚益想到一事,说:“我手上还真有一桩活计。那个林伍,你还记得?” 陆挚:“请王秀才做诗那位?” 姚益:“是他。” 姚益性格圆滑,短短一年半,和阳河县乡绅都交好,就是与林伍那种品性的,也混成能吃酒的浅表关系。 姚益道:“下月,他要去州府拜访一位老大人,正愁请帖如何写,要我相帮,可我的字不出彩。” “你若是不嫌弃他是个清客……” 陆挚笑了:“并不介意。” 姚益心知,陆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心胸非一般人能比,便是林伍曾要坍他的台,他依然不介怀。 这就让姚益更嘀咕,陆挚心中到底有多厌恶秦聪,才会提到他,就沉了脸色。 自然,他不便探得缘故,暗自提醒自己,莫提秦聪。 这种写拜帖、碑文的活,文雅一点,就叫“润笔”“撰碑钱”。 陆挚也有想过卖画。 不过,若非到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卖画作。 小燕尔 第71节 他如今沉寂,没什么大的声名,要在阳河县卖画,最终还是卖给姚益,总是他占了姚益便宜。 再者,绘画付出的心力更多,耽误读书,而画作质量,还更重一个“心”字。 至于写字,他发挥寻常水准就行。 半夜,陆挚辞别姚益,回到延雅书院。 他躺在简易搭靠的床上,盖着被子,几度要睡,却突的惊醒,摸摸身侧,却是凉嗖嗖、冷津津的,少了一缕温香。 他心内感慨,人真是“由奢入俭难”。 又暗想,此后若无大事,再不和姚益夜里吃酒了,免得不得回家,不得见她。 … 如此一来,陆挚接了些润笔的活,都是在延雅书院写完,云芹也不知情。 云芹也琢磨着买好的纸笔,得去县城,这得专门找个时间去。 他两人见面,因心内揣着“小秘密”,有时候看着对方,就不由笑了。 陆挚就问:“你笑什么?” 云芹:“那你笑什么?” 二人方觉有点傻,可心中像喝了蜜水,甜滋滋的。 很快,邓巧君出了月子,期间,邓家父母携礼登门几回,何二舅二舅妈对邓巧君,便几回嘘寒问暖。 这日,邓巧君为女儿办了满月酒。 女孩儿还没大名,家里一直“囡囡”地叫。 最近家里来了一窝燕子筑巢,很是喜庆,何老太便给囡囡取了个大名,叫金燕。 邓家很满意,打了一只纯金的燕子,半寸长,给小孩儿戴,压压邪祟。 别说韩银珠,李茹惠也有歆羡。 云芹看着那漂亮的金子,双眼也放光芒了。 这世上,应当没人不喜欢金子。 一时,韩银珠嘀咕:“生的又不是儿子,只管当宝贝了。” 天知道这句又叫谁学给邓巧君,她怒气冲冲,去西院掐着腰骂: “大嫂子,你不也是女人生的?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我还没骂你,该你日日守活寡!” “守活寡”这三字,死戳韩银珠肺腑。 她恨不得冲出去,什么体面也不要了,和邓巧君打一场。 可老太太这座头顶大山在,两人只能动嘴皮子。 云芹在李茹惠这儿吃茶果子,何小灵听得奇怪,不问李茹惠,反而问云芹:“婶娘,什么叫守活寡啊?” 云芹捂住何小灵耳朵:“咱不听。” … 而家中,也不是人人都喜爱小金燕。 若说,韩银珠在明,那何二舅和二舅妈就在暗。 何二舅不爽:“女娃娃而已,办什么满月酒,真是铺张!” 虽然没花东院一分钱,何二舅还是心疼,那可是善宝的钱啊! 他就去催何善宝:“她嫁过来三年,就下了一个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金做的,你快让她再生一个。” 何二舅着急,二舅妈是急先锋,积极找了个药方,说是神仙那求来的给女人吃的,能生男孩,灵得不行。 可邓巧君才出月子不久,他们就送药,未免太着急。 到时候,她去亲家那一哭,亲家行事厉害,他们就难办了。 何二舅一合计,家里妹妹何玉娘那房,还没生养重孙辈。 只要方子给家里两个女人吃,莫叫邓巧君发现不对就好。 于是,二舅妈踩着晚上饭点,来了东北院。 云芹提着食盒回来,停下脚步,问:“二舅妈,有什么事?” 她与两个舅妈,只表面往来,并不怎么亲密。 二舅妈生得矮小,她仰着脑袋,心里想,这云芹生这么高做甚。 转而,她露出笑意,说:“云芹啊,这都一年了,你这肚子还没动静,老太太都吃不好睡不好了!” “我这有个同道观神仙求来的药方子,真是最好的了,这不,就给你送来了。” 云芹面露担心,问:“老太太吃睡不好吗?” 二舅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陆挚听到外头谈话声,也走出了屋子,道:“舅妈既问过‘神仙’,就知道,孩子一道,讲究缘法。” 二舅妈梗了梗:“是,是……” 陆挚又说:“要是催请孩子来家里,却嫌人家是女孩,终究缺德。” 二舅妈:“……” 陆挚拿走云芹手里食盒,拒绝:“药方就不必了。” 云芹也说:“嗯,不必了。” 没事谁想吃药。 被一顿排揎,二舅妈面上挂不住,悻悻离去,实在不甘,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直接把药方煎了,让何善宝骗邓巧君是补药。 这样,就不必担心被媳妇刁难。 隔日,厨房一股药味,云芹看到倒在角落的药渣,问胡阿婆,才知北院煎了药。 胡阿婆说:“三爷来煎的,说是他娘给的药,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不是正道。” 云芹想到那药方。 二舅妈这个年纪,总不能是她自己吃。 她回东北院后,顺道敲了北院的门。 邓巧君抱着小金燕来,道:“也是奇了,你不是和二嫂子最亲么,也有来我这儿的时候,”又逗小金燕,“喏,你婶娘来了。” 云芹示意邓巧君,邓巧君静下来,疑惑看她。 云芹两三句,说了催生药方一事。 顿时,邓巧君脸上一片红,一片紫:“我就说他这两天突然不去吃酒,还给我煎药!原来,原来!” 何善宝虽然无用,但邓巧君一直以为,他至少对她有一片真心。 不承想,他居然伙同公婆来骗她吃药,那药她也吃了两天了,所谓生子方,却不知是什么虎狼药了! 云芹小声问:“要荆条吗?” 邓巧君:“……” 为何善宝的不珍重,她本是十分悲痛,叫云芹一打岔,忽的记起,她在这家从来横行霸道,凭什么忍气吞声! 邓巧君当即抹泪,道:“给我一根,我给你十文!” 邓大也成了好帮手,替邓巧君盯梢。 晚些时候,何善宝在外头吃酒回来,醉醺醺的,就被邓巧君拧着耳朵,拽进北院。 何善宝:“哎哟哎哟,巧君,这是怎么了?” 邓巧君二话不说。 怕大小姐一人制不住,邓大也帮忙按人。 何善宝动不了,再看邓巧君拿着何宗远打何佩赟一样的荆条,他大惊失色:“干什么啊!” 邓巧君:“打你这个贱东西!” 当时是“疾风卷劲草,荆条打善宝,善宝哇哇叫,爹娘喊不好”。 邓巧君打了何善宝,何二舅何二舅妈心疼得不行。 他们有心找亲家管教,可邓家若知道这事,只会大怒,他们当然不能捅到那边去。 就又编造一通,找老太太主持公道。 何老太却已经知道真相,拍桌大骂:“谁叫你们找的生子方!不知道这玩意很伤身吗!” “这么爱生孩子,我今日让人煎了药,你们得给我吃!” 大难临头各自飞,何二舅喏喏,示意二舅妈自己认了这事。 二舅妈哭着认了。 春婆婆在何老太耳边,说了两句,何老太:“什么,还催到阿挚那,你们算老几?别说邓三抽善宝,我也想抽你们!” 何老太又大骂一通,还真叫人煎药,要喂给这两个蠢货。 吓得两人一直说再不敢了。 很快,何老太叫人,去县里延请了位阳河县有名声的妇科圣手。 这大夫年逾古稀,是何老太这一辈的人,他还是看在何老太面上,才背着药箱,坐马车一路颠簸来何家。 他先看了生子方,一惊,道是有两味药很猛,女子吃两个疗程,虽是更易怀孩子,却更伤母体,孩子容易掉。 又知是道观求的,道也正常:“那些假道士,本来就赚你生不出孩子的钱,如何真给你解决办法?” 好在,大夫给邓巧君看过,说是那药吃得少,只要日常歇息调理,没有大碍。 既然都把人请来了,何老太又给了些钱,请他帮家里每个女人看看,都有什么毛病。 老太太就不必说了,大夫叫她忌怒少怒,然后,他让韩银珠放宽心,不要思虑过度,又点出李茹惠总睡不好的事。 轮到云芹这,云芹上前坐下,把手腕放在瓷脉枕上。 小燕尔 第72节 老大夫把脉,眯起眼睛,摸摸稀疏的花白胡子,想了许久 。 一旁,何老太和陆挚心下一紧,云芹也疑惑地看着大夫。 春婆婆已替他们问出声:“如何?” 大夫:“嘘,别出声,好久没摸到这么漂亮的脉象了,我再感受一下。” 众人:“……” 他又夸云芹:“你这娃娃,想来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年轻人嘛,都学学她,就该这样。” 何老太和陆挚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云芹微羞,面颊薄红。 末了,众人散了,何老太暗里问老大夫:“我外孙成亲都一年了,着实没什么动静,这该如何说?” 见何老太担心,老大夫就把陆挚叫来把脉,须臾,他疑惑地看了下陆挚俊逸的脸。 陆挚:“?” 老大夫心想,这位有点儿积火,但光看面相,倒是小事。 没孩子的缘故,是次数少了,概率自然不大。 他收手,便让陆挚出去。 既然不是别的问题,而是个人生活习性,他就没点破,对何老太道:“夫妻俩都很康健,没一个有问题,至于孩子,等缘分吧。” 何老太倒也并非真的着急孩子,只怕是身体问题。 她舒心地笑了:“好,都康健就好。” … 且说何二舅、二舅妈也都四十多了,因生子方,被何老太劈头盖脸骂成狗。 他们灰溜溜躲回东院,倒是安生好一阵子,心里不喜小金燕,也半点不敢造次。 何善宝面上也很挂不住。 虽然全家都知道,邓巧君脾气大得很,可他没丢过这么大的脸,竟然被打了! 直到今日,邓巧君也没给他好脸,甚至不让他亲近女儿小金燕。 他打探了几回,从邓大口里知道,是陆挚把二舅妈送生子方的事,告诉春婆婆的。 想来生子方暴露,闹出这么多事,和东北院脱不开干系。 这天陆挚休假,知云芹爱金子,他揣着一笔新的润笔钱,他正要去找工匠,再给簪子绕上一圈金。 却叫何善宝拦住。 何善宝拱手,道:“表弟,为兄求你一事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挚便也停下脚步,道:“三表兄什么事,何至于说求。” 看他态度温和,何善宝赶紧说:“你和弟媳两人,能不能别和你嫂子往来?” 陆挚:“这我就听不懂了。” 何善宝跺脚,道:“唉!以前你嫂子脾气大,对我倒也还好,你们来之后,她成什么样了……” “你要是和我一个样,她就不会拿我们比来比去的。” 陆挚听罢却是笑了,他摆摆手,便走了。 是一句没再和何善宝说。 何善宝却琢磨过味来——陆挚是不屑和他多说了。 作者有话说:陆挚:是我想积火的吗[问号] 第47章 簪子。 春末夏初, 冰雪早已消融。 天空染上沉重的铅色,河水和雨水,从山上滚下来,滔滔不绝。 汪县令一双皂靴, 早已被水打湿, 他背着手, 走在长长的堤岸上, 他眺望远处波涛滚动的河面, 拧起眉头。 “大人,大人!” 董二登上堤岸,气喘吁吁:“方才,县丞在州学查遍了, 没找到那写状纸的人。” 汪县令嗤笑:“找到了,还能杀了他吗。” 董二:“这……”便讪讪不语。 前阵子, 王家递上新状纸,这回纸上干净整洁, 再不能用“胡言乱语”打回去。 可没了借口,不影响县衙拖着,不做回应。 这般过了一月, 盛京竟因这件小事,掀起一阵波澜! 一个小小阳河县的案子, 怎么有能耐影响盛京?还得从京畿的萧山书院说起。 四月,书院学子们议一道律法策论:甲乙身份不同,甲偷了乙的鱼, 乙报复甲以至于甲丧命,如何判? 这题不难,都没引起太多争议, 坏就坏在,盛京秦国公府出了一样的事。 秦国公府乃昌王外家,公爵爵位世袭罔替,国公爷喜风花雪月,常有人投其所好。 便有落魄书生拿雪景图登门拜访,想借此讨好国公爷,谋个一官半职。 然而,国公爷幼子将画丢到池里,戏弄书生,导致书生落水溺亡。 府尹压下此案,苦主一家敲登闻鼓,闹得人尽皆知,便有人发现,萧山书院才议过一个案子,两案十分相似。 顿时,两案变得“玄乎”起来。 这时候第三把火,便是殿试题目。 历来科考题目备受瞩目,今年的倒是简单,只用《为政》篇一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论“为政以德”,引申到甲和书生身上。 他们为生计,偷鱼或献画,罪不至死,却送了命,常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缘何乙和国公爷之子无罪? 这么包庇下去,如何令民众信服“道德”? 书生最是意气,很快,两案竟闹得市井皆知,就连皇帝,都过问了两句。 秦国公被迫将幼子投入刑部牢房,以平民愤,暗里,他恼怒非常,使人找“甲乙”为何人。 阳河县秦家在京中有耳目,递话回来,秦员外也怒,一方面要讨好秦国公,另一方面,也是斩草除根,须得找出谁引起萧山书院议论。 算算时间,把事捅到盛京的人,和新状纸密不可分。 有人认出,状纸的字,和州学老先生收的桃符几分相似。 但老先生把桃符给州学学子临摹,老师喜欢,学子们都模仿,十个人十个有一样的运笔,无法靠字找人。 董二说:“也去阳溪村问了,王婆只说路边遇到的秀才,花了三文写的,竟不是阳河县人,那字肖似,应是巧合。” “这就说得通了,县里哪个秀才胆儿这么肥,敢惹秦家……” 汪县令下了河堤,打断董二的话,说:“叫玥哥儿走,去避避风头吧!” …… 秦家。 这阵子,秦家人战战兢兢,就连最小的秦琳,都懂了看眼色,不敢随便哭叫,直到秦员外挪去庙里吃住,才好一些。 汪净荷煮了一盅秦聪爱喝的桂圆汤,叫婢女端去书房。 果不其然,秦聪不吃,汤被退了回来。 汪净荷心想,还好糖放的不多,她不爱吃那么甜的。 她搅动汤匙,一边吃汤,一边听婢女说:“家里最近,是有些多事了,都怪那个写状纸的。” 汪净荷难得蹙眉,训婢女:“怪他做甚,若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任何状纸。” 婢女弄着针线:“这不是怕影响娘子嘛,唉,那李娘子也不卖绣样给我们了,真是个没眼色的。” 汪净荷心思已飞远了。 她在秦聪书房,见过那薄薄的状纸,字形轻盈圆润,工整好看。 它搅乱了一切,令汪县令无计可施,令秦员外震怒,令秦聪焦头烂额,令秦玥狼狈出逃。 按说,她应该也不喜那张状纸,可心里,竟生出几分神往。 她小声喃喃:“这是真君子。” 倒是叫她也起了练字的心思,寻思着,哪日去挑点纸笔。 … 卯时中,天色大亮,天际云层冗厚,日光藏匿其后,云层边缘一片发亮。 昨夜一场夏雨,清晨空气微凉,陆挚一手抓着笠帽,一手提着书箧,和平时去书院时没两样。 他朝村西走了一阵,步伐渐渐的,挪到去县城的路上,便也越走越快。 今日终于到和工匠约定的日子,可以取簪子了。 为此,他特意和姚益请了一日假,姚益得知内情,气得半夜爬起来,写了两首闺怨诗,以思念远在蜀地的妻儿。 等陆挚到县城,已经过了辰时。 最近雨水多,县城主干道青石地板,被洗得新亮,时候还早,陆挚先去驿站,收从盛京寄来的信。 他撕开信封,抖开纸张,一目十行,对盛京的情况有了底。 他写信给张先生,问“偷鱼案”时,就知道张先生的习惯——会把此事当做律法策论,叫学生议论。 他赌,阳河县发生的公案,盛京权贵满地,必不会少。 果然,同时段,盛京秦国公府出了事。 小燕尔 第73节 但殿试的题,发作到这事上,完全是他预料之外。 他轻笑摇头,天道好轮回,秦家最近应当不好过,它在阳河县只手遮天,可比它权势更强的,大有人在。 竟也只能以权压权。 收起信件,陆挚暂时将此事置于脑后。 他来到珍宝铺,街上声响繁复,珍宝铺斜对面,就是县城最大的酒楼,甫一开张,就有几个醉鬼搀扶出门。 他们吃了一夜酒,有股刺鼻的酒味。 陆挚凝神屏气,方要越过几人,突的被人叫住:“陆、陆挚?” 他回头,竟是大表兄何宗远。 为让何宗远专心致志,何家在州学给他租赁了学舍,只盼他多学,所以,他不应该出现在酒楼的。 叫住陆挚,何宗远也后悔了。 他叫同行人先回去,说:“咳,学里近来有点事,说是找字……跟你说不明白,总之,放了两日假。” 陆挚颔首,并不好奇其他。 何宗远反而问:“你今日不休假吧,来县城是?” 陆挚:“取一些东西。” 他有点担心陆挚回去乱说,不是怕韩银珠,而是怕何大舅、何老太。 好在陆挚神色如常,只说:“表兄回去歇息,我要去前面店铺,告辞。” 何宗远拱拱手,看陆挚走远的身姿,袖摆轻盈,清清爽爽,回看自己,一身酒气,稀里糊涂的。 那次差点被州学清退后,何宗远始终郁闷,这日禁不住发泄,却叫陆挚撞上。 他愈发后悔,只想:怎么别人叫他出来喝酒,他就出来了?从前他最看不起何善宝贪杯的。 他打了个激灵,赶紧往州学跑去,却这时,和他吃酒的几个同窗从巷子出来,好奇:“你叫他陆挚,你们认识?” “那个赢了王学究的陆挚啊?” 何宗远一愣:“不。” 几人:“不是他吗?” 何宗远道:“……不是那个陆挚,只是同名,你们弄错了。” “……” 对何宗远的行为,陆挚不做评价,都是成年人,自己心里有一杆秤。他更不可能去何老太那嚼舌根,让她对最得意的孙子失望。 他进了珍宝铺,伙计迎上来,笑说:“陆老爷又来了!” 陆挚:“劳烦。” 伙计取出一个长条的红漆锦盒,说:“还有四两银子的款项。” 陆挚打开锦盒,检查簪子,确认无误。 他取出银子付了,伙计用戥子称,又是笑:“老爷好走,下次再来!” 出了珍宝铺,陆挚又去酒楼。 另一边,云芹早早起来,也是和李茹惠约好,一道去县里卖香囊。 李茹惠的针线,再不敢卖秦家刘家,怕又被拿去伪证一些事,也怕报应到小灵身上。 她采取前一种办法,把绣样缝到香囊上,本是要丈夫去卖,想来那是个粗手粗脚的,不如自己来。 这日,她背着一篓香囊,云芹提着两条凳子,两人先找到刘婶婶的烤饼摊那,询问如何能卖得更好。 刘婶婶叫二丫盯着摊子,带她们来到胭脂水粉铺子附近路上。 她和周围两个摊主招呼,又问了好,摊主卖的簪钗,和香囊无关,便不排斥,她二人就在此地卖香囊。 李茹惠拿个香囊送刘婶婶:“多谢刘阿婶。” 安顿好李茹惠,云芹又问刘婶婶书肆。 刘婶婶还算熟悉,就带云芹穿街走巷,找到书肆。 云芹:“路我已经记住了,婶婶快回去吧,二丫等着呢。” 刘婶婶:“诶好。” 书肆里头人不多,店家在柜台处打盹,门口供着几本书,云芹认出是四书五经,往后才是一些杂书。 接着,就是纸、砚台。 偶尔有几个书生挑纸,见到云芹,纷纷一惊,又低下头,窃窃私语。 云芹面色淡定,盯着标注的“二两银子”,心里只想,买不起,下一个,买不起,下一个…… 她想,钱带少了。 终于,书肆深处摆着一些笔,好一些是一两银子的,她能买得起了。这些在书肆里虽然最便宜,但其实也比云芹房里的好。 她拿起两支笔,摩挲着,对比片刻。 除了笔杆的木头不一样,看不太出差别。 云芹有些犹豫,身旁,一个女子道:“左边那支笔,是鹿毛笔,右边是狼毫笔。” 她抬头,便看那女子梳着繁复的惊鹄髻,戴鱼戏珠金簪,着一身蜜合色莲花纹杭绸对襟,并一条杨红百迭裙,就是形容清瘦。 这穿着,官家娘子似的,华丽得云芹怔了怔。 汪净荷看清云芹面容,也愣住。 云芹一身青色麻布衣裙,腰间系着素白丝绦,穿着简单,可眉眼如画,五官精致,肌肤像是一块温润的玉,浸透了雪水,清丽非常。 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不过,从衣着看,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若不是汪净荷搭话,两人约摸一辈子不会有交集。 汪净荷也不知自己为何搭话,或许是书局里,女子不太常见。 云芹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问:“我想问问,鹿毛笔和狼毫笔,区别是什么?” 汪净荷:“都是硬豪。前者尖、齐、圆、健,落笔刚健;后者更柔韧,转笔舒畅。” 云芹想,陆挚笔锋很漂亮,适合第二种。 她又朝汪净荷笑:“谢谢娘子。” 不知为何,她笑,汪净荷也便笑了,回道:“不必。” … 笔是一两银子,买了个小盒子装它,就又花了十个铜板。 云芹出书肆时候,小心地捧着。 她回到摊位,还没坐下,李茹惠欲言又止:“弟妹,我方才去酒楼……” 李茹惠心知,刘婶婶是看在云芹面上帮忙,便去酒楼买了一份绿豆饼,和云芹一道吃。 云芹疑惑地看她,李茹惠这才继续说:“我在酒楼看到陆表弟了,今日私塾,好像不休假?” 听罢,云芹瞅向远处的酒楼,没看到任何像陆挚的人。 她轻拍心口:“还好还好,我瞒着他来的呢。” 李茹惠:“他也是瞒着你的。” 云芹悟了:“那我们扯平了。” 李茹惠:“……” 她笑自己大惊小怪,云芹心宽,她替人家胡思乱想了,道:“也是,也没什么的。” 刘婶婶替她们挑的地段很好,下午不到申时,几十个香囊售罄,云芹和李茹惠便收拾篮子凳子,走回村里。 一路上,云芹便猜,今晚还能有绿豆饼。 果然,晚些时候,陆挚回来后,手上提着绿豆饼。 云芹装作今天没吃过绿豆饼,捧场地“哇”了一声。 陆挚好笑,问:“你不好奇哪来的绿豆饼么?” 云芹虽早就知道,还是问:“哪来的?” 陆挚:“买的。” 谁不知道是买的,云芹见他要逗自己,轻轻哼了一声。 饭后,她摆出绿豆饼,留了四块自己吃,送了四块去老太太屋里,桂娥也爱吃。 陆挚倒了两杯茶,云芹品茶,舒服地眯起眼儿,忽的,她手边多出一个锦盒,是陆挚放的。 她看看锦盒,又看看陆挚,他目光轻柔:“这是你的。” 云芹疑惑一瞬,便也明白,这才是他去县城的目的。 她把一个绿豆饼塞到嘴里,脸颊鼓起一块,一边嚼,一边打开锦盒,只觉眼前焕然一亮—— 里面躺着一根纯银打的簪子,一只鸟衔一颗圆润的红宝珠,鸟羽上,贴着金丝羽毛,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咕咚”一下,她吞下半个绿豆饼,脸色一白。 陆挚一惊,忙递茶给她,又拍拍她后背心:“吞下去没?” 连灌两杯茶水,云芹喘过气,她抬头看陆挚,指着羽毛那,眼神亮晶晶:“陆挚,这是金子吗?” 陆挚:“对。” 云芹:“哇。”这一声,倒是真情实感了,她满眼观察,小心翼翼地摸摸金子,冰冰凉凉的。 那清澈的眼底,流动着对簪子的喜欢。 陆挚看着她,不由眉宇舒展,说:“以后会有纯金的簪子。” 云芹摸着簪子,眼儿一弯:“我也有东西给你。” 陆挚:“嗯?” 小燕尔 第74节 她趿拉着鞋子,在洗漱架上一个篮子里,掏了半日,拿出一个木盒子,递到陆挚眼前。 陆挚蓦地微微睁大眼睛。 其实,今天在县城,他也看到了云芹。 她拉着一个女客,指着那些香囊,笑得很是灿烂。 他当时想,她也有自己的事。 可是,打开盒子的那一刻,盯着那支狼毫笔,陆挚明白了,她原来也是为了他,只那一刻,心跳骤地满溢,胜却人间无数。 云芹说:“我以后,也送你一支金笔。” 金簪常见,金笔可不常见,陆挚轻笑:“金笔怎么写?” 他本意是金笔不好写字。 云芹却思考片刻,手指悬空,勾来划去,陆挚看了会儿,发现她在写“金筆”二字。 陆挚:“……” 他实在没忍住,捏住她的手指,轻咬了一口。 云芹想,他真喜欢咬她手指。 屋内也没点灯烛,天际深蓝,两人靠近,靠在一起唇舌接近,舌尖相抵,亲吮的力度,催发心中百千绕指柔。 不多时,两人便都有些汗意,气息热乎乎的,团在一起。 陆挚眼中光泽明亮,他额心与她相靠,忽的低声问:“可以两次么?” 作者有话说:云芹:谁家男主问出来的[问号] 陆挚:你家[让我康康] 第48章 身体不适。 云芹差点问, “两次什么”。 还好,暗色里,他目光热意灼灼,让她反应过来, 心口陡然跳得发紧, 这原来也要问的么?叫人着实难为情。 好一会儿, 她幅度浅浅地点了下头。 陆挚一直盯着她, 没错过这一瞬。 他似乎笑了, 又似乎没有,鼻息落在她耳际,亲吻了片刻,两人换到床上。 倒也不会像先前那样羞, 规律的几个月里,他们开始熟悉彼此的身体。 倏而, 指腹的茧子,摩擦过平时被衣裳覆盖的肌肤, 激起一粒粒细细的疙瘩。 云芹双眼紧闭,手指捏着被单,呼吸缓缓加深。 一般是没声音的, 偶尔,才能从温暖的黑暗里, 分辨出一声压抑在喉间的吸气、叹气。 屋外,云层如丝如雾,月光被揉得太朦胧, 落在窗格子上,连窗格子的边缘,都若虚若实, 若有若无。 云芹盯着那格影子,目中凝不起一道视线。 许久,陆挚握住她的手,两人呼吸渐渐同频,交错瞬间,又一长一短,一舒一放。 房中安静了片刻,陆挚问:“要擦擦吗?” 虽然不用云芹拧手帕,她却替他犯懒:“不了吧。” 反正还有第二次,到时候,再一起弄就是。 陆挚:“好。” 他又揽住她的腰,俯身,云芹忽的想,他不是才刚?怎么又?又想起,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以为都结束了。 没等她再想,方才还没驱散的滋味,席卷而来。 倏地,她轻蹬小腿,陆挚扶着她膝盖,却是不动了,只看着她,问:“不好吗?” 说不得好不好,云芹只是觉得奇怪,又心慌意乱的,却不好承认。 她以为,只要不疼就好,但现在…… 她一只手肘,支着身体,不敢看别处,便只好盯着陆挚,声音几分散漫:“躺得有点累……” 他们没换过姿势。 云芹印象里,六年前她意外看过的几页避火图,就是现在这样的,所以,她亦不知可以换姿势。 所以她借着起身,稍稍抽离他的气息。 陆挚轻声询问:“坐一坐?” 云芹懵了:“这怎么坐?” 他单手捞着她的腰肢,将人整个抱坐起来,或许潜意识里,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所以并不生疏,行云流水。 云芹双臂堪堪扶住他脖颈,手触碰到他后背轻薄的肌理,蓄势待发地绷紧着,偏细汗柔腻,让她指尖滑腻,抱不稳。 她心跳很快,却也眼睁睁看着,陆挚耳尖泛上一抹红。 他眼神却那般深邃,幽暗。 这一刻,丝毫不逊于他们第一回 ,楔开了全新的“路子”,所有思绪,都揉成软绵绵一团,除此之外的其余感官,被抛却到九霄。 只有此刻,彼此最是真实。 什么都乱了,再不是安安静静,再不是规律的,循序渐进的。 等云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轻柔的鼻音,一下又一下,陆挚急促的呼吸,一息又一息。 她闭上眼睛,咬住下唇,整个人从脸颊,到脚趾,都在发烫。 陆挚亲她,撬开她的唇舌。 他追逐,她后退,莫地,两人倒下,云芹还没喘过一口气,他拨开她的发丝,鼻端蹭过她脖颈后的肌肤。 陆挚道:“躺着累,那趴着?” 云芹:“……” …… 这一回,折腾得都是汗,第一回 后没擦的坏处就来了,被面少不得得洗。 云芹刚还这么想呢,结果一闭上眼睛,沉入睡意里,后面如何,她就不大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他擦洗的时候,似乎问了句“不好吗”。 她没力气回,也幸好没力气回。 否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真真的是奇异。 她有点抗拒,却不完全抗拒。 就像人吃酸梅子,明明怕酸,又忍不住分泌口涎,真吃到了,酸味刺激味蕾,既满足,又有些胆怯。 这一夜,她睡得很深,连第二天去厨房做饭的活,都忘得一干二净。 隔日她爬起来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下。 自己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身上很干净,暖洋洋的。 被面换了套云纹青色的,那条大红色鸳鸯纹路的被单,在外头晒着,天气大好,日光下,鸳鸯戏水的纹路,倒映一片晴光。 云芹看着那纹路,突如其来地想,昨夜也是戏水了。 她脑袋垂到被子上,双手揉揉大脑。 不想了。 还好陆挚不在。 她连忙起身,就着铜盆的清水洗漱,又对镜子梳头,镜子里,她目光淡然,面颊水粉清透,嘴唇有些异样的绯红。 又看那支漂亮的翟鸟衔珠簪,她舍不得用,塞到妆奁里,只用云纹木簪整理发髻。 这个时辰,厨房早就做好了早饭,她待要出门看情况,何桂娥挎着篮子找来:“婶娘!” 云芹:“你怎么来了?” 何桂娥笑道:“早上,表叔说你身子不适,要多睡会儿,给了我二十文,让我替你今天厨房的活,又让我辰时来送早饭。” 既然请何桂娥相替,便是今天不用忙。 云芹就也不急了。 何桂娥又说:“表叔算得真准,我才送来,婶娘就醒了,”她有些担心,“婶娘是哪儿不适?” 云芹出神片刻,道:“……肚子饿了。” 何桂娥忙把手里饭篮子递过去。 今日的早饭,一如既往的白粥、两个馒头、一份腌菜,腌菜是菌菇切成丝,和酱油熬成酱,素菜有股肉香,抹在馒头上,油润润的可口。 云芹不作声,一口气吃完所有食物,再配一杯粗茶,解解腻。 这才有双脚着地的真切感。 她歇息不过片刻,何玉娘从外头进来。 何玉娘两眼充斥着担忧,着着急急的:“云芹,云芹!”向云芹抬起一只手,要去摸她额头。 云芹不解,先低头给她摸。 何玉娘手凉凉的,摸完云芹,又摸摸自己额头,这才终于笑了:“没生病。” 云芹笑了:“嗯,没生病。” 很快,春婆婆也来了,她手里一方手帕,包着符纸烟灰,另一手提着一桶煮得热腾腾的忍冬花草水。 云芹:“这是?” 春婆婆:“你身体可还好?” 何玉娘:“没生病!” 小燕尔 第75节 云芹点点头:“没生病。” 见云芹面色红润,春婆婆定下心,“嚯”了声:“我们以为你病了,忙叫人去烧点符水,没事就好。” 又说:“看来睡到这个钟头,是‘能睡是福’,哈哈哈。” 云芹有些羞赧。 虽然她没生病,但忍冬花草水都煮好了,也别浪费,她就拿来擦擦身子,香香的。 只是,她一低头,便看自己锁骨一片浅红,向下延伸…… 她赶紧闭眼,粗略擦过肌肤,才提桶泼水,李茹惠来了。 李茹惠皱着眉头,说:“你可还好?是不是昨天跟我去县里,着了凉?唉,不该叫你跟我瞎跑的!” 云芹:“……” 她羞红了脸,小声说了句什么。 李茹惠:“什么?” 云芹:“我没生病,贪睡而已……” 李茹惠:“……好,好,没生病最好,哈哈。” 她送走李茹惠,“吱噶”一声,隔壁北院这边的木门,开了。 邓巧君躲在门后,用手帕捂着鼻子,她怕接触了云芹,病气会过给女儿金燕。 隔着一段距离,她打量云芹,又递过来一张纸,说:“这是我家发热出汗的方子,大人小孩适用……” 云芹:“……” 她解释过后,邓巧君:“哈哈。” 又一会儿,何月娥和几个何家的姑娘来了:“婶娘……” 云芹心一死,眼睛一闭,道:“我没生病。” “……” … 延雅书院里,下学后,学生们散了。 陆挚收起接的润笔文书,文书是中午写的,现在笔迹已经干了。 他把它和学生课业叠起来,一起塞到书箧里。 今日私塾里的学生,都很听话,就连经常用鼻涕抹别人的一个小孩,陆挚也从他身上,看出几分孩童的天真可爱。 至于荆条和戒尺,更是一个没用上,他很仁慈地想,孺子可教,何必用武力威慑。 离开私塾后,迎面的暖风,柔和似水,陆挚的影子被斜阳在地上拉长,比他的步伐,更快踏上回家的路。 如果有马就好了,陆挚想。 他会骑马,虽算不得骑术高超,但君子六艺,他都略有了解。 终于,他回到东北院里。 何玉娘和何桂娥在东北院玩,何桂娥见到他后,叫他:“表叔。”却不急着回老太太那边。 陆挚笑着点头。 云芹听到外头声响,站在侧屋窗口那,对陆挚说:“你回来了,饭在桌上。” 陆挚走过来扶着门框,看向侧屋里,问:“你在做什么?” 他们在侧屋住过一段时间,陆挚对里面的摆设也很熟悉,就看云芹拿着榔头,敲一张老旧的椅子。 云芹解释:“婆婆说,这椅子响,应当有虫。” 当时何老太知道后,说椅子的岁数,和何玉娘差不多了,烧多少艾叶,也熏不死虫子。 不如拆了当柴火烧了,比白白让虫子蛀空好,家里不缺一张老旧椅子。 所以,云芹现在在拆椅子。 陆挚进屋,一边提袖:“我来吧。” 云芹收起榔头:“你去吃饭。” 看她坚持,陆挚便说:“那我们吃过饭再来。” 云芹稍稍抬眼,却不怎么看他,只小声说:“我已经吃过了。” 陆挚:“……” 屋外,何桂娥还在教何玉娘翻花绳,两人一边笑着,口上唱着童谣:“翻呀翻,翻花绳儿,新娘见新郎,一翻拜堂,二翻洞房,三翻哎哟闹心房……” 云芹拿着榔头,“咚咚”轻敲片刻,拆下扶手。 陆挚还是进了屋子。 他拿走扶手,一只手替云芹扶着椅子,问:“怎么不等我?” 从前都是一起吃的。 云芹拆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点饿了。” 陆挚:“是不是……昨晚?” 云芹:“啊。” 陆挚沉了沉呼吸,商议:“那以后不那样了?” “不是。”她终于抬起头看他。 他眼底浓黑,眉宇似远山幽远,他似也觉得一点难以启齿,对上她的目光后,眼睑轻轻一动,但没有挪开。 这也是云芹不敢看他的缘故。 他太好看了,让她有些想藏的话,都藏不住。 她听到自己说:“我怕,我想打你。” 陆挚一愣:“嗯?” 云芹面色全红了,一气儿说出来:“你胡说我身体不适,叫全家都知道了,你,你……” 她一天下来,只想打陆挚了,让他胡说! 陆挚反应过来,抬起眉头,双眼弯了弯,想笑,但忍住了。 他润润下唇,解释:“早上叫了你三回,你起不来,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云芹小声:“也是你害的。” 这话语落,两人都是一静。 须臾,陆挚轻笑,道:“那你打我。” 他捋起长袖,把修长的小臂递过去,道:“打这儿,疼的。” 云芹眼角余光一瞥,他那小臂上,还有两道鲜红挠痕。 她昨晚挠的。 云芹:“……” 陆挚:“……” 陆挚这时也发现不对,他本意真是叫云芹打,结果把这痕迹摆出来,好似在调侃她。 下一刻,云芹已气狠狠的,一口咬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云芹:[愤怒][愤怒][愤怒] 陆挚:[摸头][摸头][摸头] 第49章 拽耳朵。 她松口时, 陆挚手臂白皙的皮肤上,整齐排布的牙痕像两道长城,先是淡淡的白,再显出红痕。 外头传来何玉娘咯咯笑声, 云芹回过神, 咬了一口, 她也就没气了。 她做贼心虚, 撸下陆挚的袖子。 再抬眼, 陆挚眼底,是满溢的轻柔笑意。 门口,何玉娘和何桂娥悄悄探头,何桂娥:“婶娘, 那我们先回去啦?” 云芹胡乱点点头。 小小的院子里恢复安静,陆挚隔着衣裳, 摸摸手臂那块咬痕。 云芹低头专心拆椅子,他拿起工具帮忙, 这回,她没再赶人。 铿锵一会儿,二人搞定椅子, 云芹取水洗手,陆挚打开倒扣的竹篮, 桌上着实只有一份晚饭。 他拿起碗筷,吃了几口,问云芹:“你要再吃点吗?” 云芹在整理书稿, 说:“你吃。” 陆挚夹了一箸炖肉,送到云芹口边,送到嘴边的肉, 她眨眨眼,还是忍不住,叼走了。 陆挚又夹豆饭吃,忽的发现,两人用同一双筷子,谁也没觉得不对。 他笑了下,就着箸头继续吃饭。 …… 昨天打破先前漫长的规律,有一就有二,今晚自然而然地,情不自禁地靠近,亲吻,抚摸,又弄了一次。 云芹还是趴着,她觉得这样也省力。 昨晚坐起来的时候,她紧张死了,准确来说,那种失控感,让她不敢再试一次,怕颠坏了。 所以,陆挚手掌又来抱她的腰,她捉住他的手。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手心贴着她的柔韧的腰窝,摩挲,按实了。 小燕尔 第76节 他呼吸发沉,说:“这次不抱了。” “慢慢来,就好。” 后面这五个字,不知道是对云芹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如果是后者,云芹觉得他骗人,因为一点都不慢。 …… 两人又出了点汗,陆挚在房中留一桶清水,还有半桶热水兑着洗,夏日不拘冷热,他们便洗了一番。 躺回床上,云芹舒服地喟叹。 陆挚拿一把蒲扇,给她打扇子,说:“以后我们的屋子里,要设个屏风,分出浴房。” 云芹打了个呵欠:“浴房?” 陆挚:“对,地上砌出一口子,名地漏,可排水。” 现在这屋子,就不适合经常洗澡,只是陆挚和云芹爱洁,不辞辛苦。 想到可以不用收拾水,云芹也向往,陆挚用蒲扇划了划,又说:“再打一只大浴桶,可以两人一道洗澡。” 云芹一喜:“那我可以和婆婆一起玩水。” 陆挚:“……” 他想的是自己和云芹……他感觉到自己“不怀好意”,呼吸微滞。 又想,她对母亲是真好。什么时候想到和他一起洗呢? 一时,两人都静下来,蒲扇轻轻摇晃,风带着干净的草木香,淡淡凉凉。 云芹眼皮越来越重,忽的,她撑起眼皮:“陆挚,以后还是寻常时辰叫我。” 陆挚怕她累,问:“你睡得够么。” 云芹心内算了算时辰,说:“够的,我只是睡得深。”简单来说,贪睡而已。 考虑到他是叫不醒自己,她决定教他一个秘诀:“要是我起不来,你就在我耳边说……” 陆挚很好奇,她会为什么而起床,忍不住催:“说什么?” 云芹小声说:“说:馒头被谷子吃完了。” 陆挚:“……” 第二天早上,刚过卯时,陆挚睁开了眼睛。 他克制自律惯了,身体里埋着一把钟漏,就是前日一晚两次,到点了,他还是会醒来。 云芹背对着他睡觉。昏暗里,她一头乌发松松散散,落在枕上与身上,发梢贴着柔软的衣裳,沿着一身线条,玲珑起伏。 陆挚看了会儿,耳尖微红。 他不由笑了笑,又去看她的面上,果然,她睡得双颊粉嫩,嘴唇红润,无知无觉。 悄悄地,亲了一口。 接着,他蹑手蹑脚起来,洗漱,束发,换了一套深黛的麻布襕衣。 今日不是云芹做饭,不过,等到他取饭回来,她还没醒,看来昨晚的吩咐,着实是“未雨绸缪”。 他起了试探心思,靠近她,把那句话换了几个字,道:“阿芹,起来了,豆饭被谷子吃完了。” 云芹继续好睡。 陆挚:“烤饼都被谷子吃完了。” 云芹:“……” 陆挚想了想,换了个人名:“馒头被知知吃完了。” 依然无用,他这才一字不落:“醒醒,馒头被谷子吃完了。” 骤地,云芹眉头一耸,眼睛都没睁开呢,整个人像是被弹弓弹射出去的小石头,“咻”的,就爬了起来。 陆挚未料如此,毫无防备,唇角被她额头撞了一下。 他捂住唇角,轻声:“嘶。” 云芹缓过神,睁开眼睛,她好像撞了个什么豆腐,看着陆挚的动作,才反应过来:“陆挚,你没事吧?” 陆挚虽是有些疼,但又好笑,用手指触碰云芹额头,说:“我还好,你疼吗?” 云芹摇摇头,她额上当然没有半点痕迹,陆挚的唇角却肿了,还好没被牙齿磕出血。 不多时,她用冷水浸帕子,给他捂着消肿,那肿痕就变青红青红的。 云芹皱起两道眉毛:“对不住,很疼吧。” 陆挚宽慰她:“该挨的打,躲不过。” 话音落,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觉得好笑,又是笑了好一阵,以至于陆挚出门的时辰,都比平时晚了一刻钟。 晚了的这么会儿,叫陆挚在大门口,遇上北院邓何夫妻吵架。 何家大门口,邓巧君冷着一张脸,抱着两个月多的小金燕,指使邓家婆子把行李装车。 何善宝在一旁求她:“姑奶奶,你这样回娘家,我怎么办啊?老太太那边,我、我怎么交代?” 邓巧君厉声:“我管你呢!你没有半点进项,就只会花钱,要不是我家有钱,我早饿死几回了!” 小金燕被吵醒,哇哇哭,邓巧君赶紧哄小孩,半个眼神不给何善宝。 以前,何善宝和林伍那帮帮闲走得近,时不时赖在县城吃酒,邓巧君虽然不喜,却也管不住,常人说有孩子后就好了,她以为也是这样。 可有了孩子后,何善宝起先还好,做得点慈父样子,不过两个月,就故态复萌。 她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因为孩子,就有所改变。 所以,她即使很少同娘家哭委屈,这次倒是气急了,真叫人装行李了。 何善宝抹了把脸,信誓旦旦: “我再不去吃酒了。我昨夜去吃,是林伍去州府拜访,州府那边定有好差事,我就想从他那入手,拿点差事做嘛……” 邓巧君:“我呸,你用你屁。眼想想,林伍算得人物吗?” 林姓家族,也是阳河一片的乡绅大户,在盛京承办古董生意,很有排场。 只是,林伍虽姓林,却不是主家,而是林家边缘人物,不然,也不会混到成了秦聪的“爪牙”。 二人吵得“酣畅淋漓”,待见陆挚提着书箧,疾步走来,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噤声,面上还难掩惊讶,一个劲盯着陆挚瞧。 暗淡天光里,向来清冷雅正的陆挚,唇角却有点青红交替,近了看,更明显了。 何善宝问:“表弟,你嘴角怎么了?” 陆挚抬手摸了下,道:“摔了一跤。表兄要回去探望邓家父母?” 何善宝:“……对,对。” 陆挚没多寒暄,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依然噙着笑,也不管邓何如何作想,就走了。 这下好了,邓何二人也忘了吵架,都琢磨起陆挚的伤。何善宝疑惑:“摔跤,能摔到嘴上吗?该不会是……弟妹打的?” 邓巧君下意识反驳:“你两只眼睛长来干嘛的,秀才走时心情那么好,像是被打吗?” 何善宝:“说不准是装的呢。” 邓巧君:“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只有装好男人的本事?” 何善宝委屈:“你怎么替他们说起好话了……” 邓巧君愣了愣,准确说,她是替云芹说的,不过一年前,她还一直等云芹拳打何玉娘,脚踢陆挚呢。 随即,邓巧君理直气壮:“说好话怎么了?云芹在我怀孕时,做了多少好吃的,你呢。当时就不上心,成日不知道滚哪去了!偏我还对你有多少指望!” 何善宝被好一阵骂,不敢言语。 邓巧君出了气,又想,天色隐隐要下雨,小金燕还小,受不了这种颠簸,便也收歇了回去的心思。 她却将“云芹打陆挚”一事,记进了心里。 没两日,云芹在厨房蒸蛋羹,是邓巧君点名要的,她切了一把水葱,洒在蛋羹上,再盖上盖子闷熟。 邓巧君悄声来了后,就站在门口,时不时看看云芹,欲言又止。 云芹了然,说:“蛋羹就要好了。” 邓巧君小声说:“我不是来取蛋羹的,我有话跟你说。” 云芹:“?” 她示意云芹出来,两人到了厨房外,避开胡阿婆, 这下,邓巧君才明说:“你要打人,就不会打在看不见的地方吗?我抽打善宝,荆条也不好往脸上招呼啊。” 好一会儿,云芹明白了,陆挚唇角的伤痕叫邓巧君看到了。 陆挚嘴角的青痕消了,家里也没几个知道这事,但云芹不否认“打”,毕竟陆挚真受伤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邓巧君:“管你故意不故意,我又不为他心疼。但你若要再训他,就用别的法子。” 云芹请教:“什么法子?” 邓巧君看她上道,就舒心了,说:“你拽他耳朵啊,耳朵酥脆的,不留痕迹,又疼。” 云芹恍然:“哦。” 终于教授心得,邓巧君满意地离开了。 邓巧君脾气不比何老太好,胡阿婆等她二人在外头,叽里咕噜说完,她问云芹:“她没说什么不好的吧?” 云芹:“没有。” 她摸摸自己耳朵,问胡阿婆:“家里什么时候吃酥脆的猪耳朵?” … 这阵子,天空像是漏了个洞,人睡前在下雨,睡醒了,也下雨。 陆挚休假时,天上落着小雨,他穿上蓑笠出门,去找姚益。 小燕尔 第77节 云芹懒得冒雨出行,没有和他一道去,给了他一把伞,又一副蓑衣,叫他别淋着。 不多时,陆挚抵达姚益的山外有山。 山外有山的草木一片清亮,雨水淅沥滴答,河流奔腾哗然,再品几口薄酒,真是听雨的好时节。 但陆挚来这,并非为吃酒,也不为休闲,因他攒了好些润笔的活计,还没做。 黄梨木长桌上,铺开许多纸张,陆挚站着,一手挽袖,笔端游走如龙,凝神写字。 姚益在一旁桌子吃茶,怪里怪气“捧”他一句:“陆大人,你这是把山外有山当‘廨宇’了。” 陆挚头也没抬,嘴角衔笑:“谢大人借地。” 他应了云芹送金簪,之所以不在家做润笔活,除了这笔钱不过明账,还有个缘故,近来雨多,怕纸张带来带去,淋坏了。 想着云芹看到金子后,发亮的眸子,他“下笔如有神”。 不多时,姚益看他写得差不多了,道:“拾玦啊,从前也没看你这么积极挣钱。” 陆挚轻叹:“当时我不懂。” 他以为自己会孑然一身,直到入朝为官,才会考虑婚姻嫁娶。 于是,他做着“穷秀才”,赚着够数的钱,把全副身心,放到科举上,甚至在“娶了”云芹后,他以为,会一如往常。 陆挚自省,早知今日,就该早些攒钱。 姚益挽袖替他斟茶,道:“有一事,不好瞒着你。你替那林伍写了拜帖,那老大人着实见了林伍。” 陆挚:“这倒是好的。” 姚益道:“你知那老大人是谁?原是国子监祭酒大人,保兴五年致仕,他读过你的文章,认出你的字,托林伍带话来。” 陆挚笔端悬停,问:“什么话?” 姚益:“那话是:十年又有正科,怕秀才耽误,想这年就助你到盛京。” 资助读书人的“生意”,不止姚益在做,那些大人物,但凡有点身家,都不吝于出资。 尤其是陆挚这样,因时运不济,从举人老爷回到秀才,又因丁忧错过恩科的。 这位致仕的大人十分阔绰,一开口,就是三百两。 姚益最早“资助”陆挚,不乐意有人中途截道,可他秉持君子之交,不想瞒着陆挚。 陆挚将笔搁在山形水晶笔架上,道:“你回他:我承好友许多好处,担待不了其余恩情。” 姚益自是知道陆挚品性,笑道:“那我就这么回了。” 经这么一提醒,陆挚心里盘算,九年,他就得进京。 从前,何大舅和韩保正以为他去淮州州府考乡试,实则不然。 按父亲陆泛的籍贯,他得到盛京县城参与乡试,虽然京畿才人多,考试更难,他却是不畏难。 再者,他不想带着母亲和云芹奔波几回,直接去盛京,则是好事。 既聊到科举,他和姚益,便说起几月前的殿试。 没有意外,同窗段砚中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正说着,何家的邓大披着蓑衣来了,他跑腿带句话:“老太太让陆大爷回去,亲家云家来人了。” …… 上午,云芹把衣绳挪到屋檐下,绳子挂着一些衣服手帕,因这几日雨大,她摸不出是不干。 她把衣服贴在脸上,这才肯定:不干。 这样下去一条绳子,不够用了。 正想着,胡阿婆来东北院报信:“云芹啊,你娘和你弟弟来咯!还带来了鱼!” 云芹一愣:“鱼?” 鱼在阳溪村,可是稀罕玩意,她打了一把竹骨伞,提着裙子来到正堂。 门外倚着两副蓑笠,正是云家的。 进了屋内,文木花和云谷在吃热茶,云芹扬眉一笑:“娘,谷子,你们怎么来了?” 何老太也在,笑说:“可不是么,这么大的雨,都是在家躲懒才是,竟就为了送鱼。” 文木花笑嘻嘻道:“哎呀,夏天还好,不怕着凉。” 何老太:“就是阿挚会友去了。” 文木花:“不碍事,不碍事。” 又问鱼怎么来的,云谷说:“村里秦家庄子的河上,好多鱼跑出来,大家都去摸鱼了!” 今天,村里人没别的事,就是捋起袖子裤脚,去浑水里捕鱼,也不管庄头怎么骂,有鱼就捞,一扫郁气。 云芹:“原来是这样。” 又坐了会儿,文木花说要看云芹如今的卧房,何老太怕耳朵被吵,便说去吧。 到了东北院,云谷在外头守着,他仰着脑袋,张大嘴巴接雨水玩。 文木花关上门,和云芹说:“王婆来家里,说有衙役来问状纸谁写的。” “她没交代出你半句,只说是个过路的秀才。你要是遇到有人问,就装作不知情,知道了吗?” 云芹道:“我知道。” 那些衙役们只查男人,是万想不到,状纸出自女人之手。 而且,云芹这边,陆挚就不用多说了,何老太也不糊涂,不至于宣扬出去。文木花还算放心,又想起这事,说:“秦刘林这些人家,真是心黑。” 原来,汪县令之前判了五户人家,一人赔王家十两,足足五十两。 但他们五家做惯了人上人,故意不给,以此羞辱王家,如今事情闹大了,他们这才肯给钱。 这场人命官司,也要落幕了。 文木花:“王家也累了,唉,逝者已逝,有钱总比没有好。” 正说着,只听云谷一声响亮的:“姐夫!” 母女二人悄悄话完了,开门一看,是陆挚回来了。 他脱下蓑笠,鬓发有些湿润,眉眼俊美而温和,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往屋檐下一站,这院子都多了许多文气。 陆挚朝云芹一笑,又对文木花作揖。 文木花说不出的满意,笑说:“既然和友人有约,没必要这么折腾,来来回回的。” 陆挚:“岳母来,小婿自得回家。” 文木花笑得合不拢嘴。 才说了几句,她眼角余光,瞥见晾衣绳上好几条巾帕,一数有四条,便问:“怎么洗了那么多?” 她是唠叨云芹,陆挚却说:“下次留心。” 文木花又说:“这下雨天气,又不干。” 陆挚谦虚:“是。” 文木花:“你洗的啊?” 陆挚:“是。” 云芹:“……” 文木花咳嗽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训斥云芹懒惰,连帕子都是陆挚洗的,女婿爱洗就多洗。 不多时,文木花和云谷又去见老太太,她还没和何老太唠叨够。 陆挚去摸手帕,果然都不干。 他却不像在文木花面前那样当“好女婿”,只低声对云芹说:“岳母教训得,不太是。” 云芹眼神闪烁,嘀咕:“教训得是。” 陆挚:“不是。” 云芹:“很是。” 想到这些帕子干什么的……刚刚文木花说的时候,云芹半点不敢吭气,还好,文木花没发现。 偏陆挚还说这些。 邓巧君说,拽耳朵好用。 云芹抬手,摸向陆挚耳朵。他耳朵边缘薄,耳朵凉凉的,又软软的,她的手刚一摸上去,就怕拽坏了。 她不由多摸了几下。 陆挚愣了愣,低头让她更容易摸点。 他耳尖边缘泛上薄红,直直看着她,也不和她争了,改口:“岳母教训得很是。” 云芹:“……” 作者有话说:邓巧君:白教! 第50章 大雨。 … 到了下午申时末, 看看时辰,文木花就要和云谷回去了。 何老太留人:“亲家,来吃个晚饭再走。” 文木花:“不成,家里一摊事呢, 改日天气晴朗了, 我再来了。” 何老太:“也好。” 村里每家每顿吃的饭, 都是有定数的, 尤其是何家这种大家庭。 多两张口蹭饭, 又得花钱买上许多菜,文木花才没那么没眼色,省得给云芹招烦。 小燕尔 第78节 她瞧云芹气色好,心里欢喜, 还是改不了唠叨的毛病:“你记着,不要仗着天气热, 就偷偷洗冷水澡,女婿啊, 你盯着她些。” 后半句是对陆挚说的,陆挚无有不应。 几人到了何家大门口,云谷却一直低着头, 走得磨磨蹭蹭。 文木花叫他:“谷子,干嘛呢, 地上有金子吗?” 云谷嘴里含糊:“哦,来了。” 文木花听出来了,问:“等一下, 你在吃什么?” 云芹和陆挚也疑惑地看云谷。 云谷只好抬起头,他手上还有半块糖糕。 文木花一惊:“哪来的糖糕,家里带来的?” 云谷另一只手挠着脑袋, 说:“刚刚有个妹子给我的。” 文木花“嚯”了声:“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一直和我们一块吗?” 云谷:“大姐夫回来之前,姐夫也见到她了。” 当时,有人来找云芹,不过,看到云谷在外头蹲着,她就走了。 陆挚回想,明白了:“是大房的表妹,月娥。” 何月娥是何家大房的姑娘,何宗远和何二表兄的妹子,先前,也经常和何桂娥以及二房的姐妹,被邓巧君当丫鬟使唤。 她今年十五岁了,还没定人家,何大舅妈最近也在给她相看,大抵和她姐姐一样远嫁。 云芹倒是奇怪:“月娥来做什么?” 陆挚:“不是什么大事。” 之前,他给了何家两娥各二十文,防着哪日云芹没起来,她们去厨房替她,桂娥那次就帮上忙了。 这段时日以来,云芹再没起不来的时候,何月娥不好一直拿着钱,今日就来还。 既然陆挚说不是事,云芹就也没问。 文木花听说那女孩儿十五岁,正好的年纪,又寻思,陆挚两个舅舅都看轻女孩,糖糕可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吃到。 要不是何善宝年纪大了,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糖糕还真轮不到何月娥吃。 可何月娥就这样,把糖糕给了云谷,难道? 文木花目光射向云谷,开始评估,云谷今年十四,窜了个子,已和云芹差不多高。 最主要是,他眉眼好看,有三分像姐姐,这三分,就足够用了,让他比村里其余同年龄男孩,生得都出彩,一把声音也过了鸭子嗓阶段,听着尚可。 所以那女孩儿可能是……文木花心跳加速。 忽的,云谷小跑去屋檐下,又仰头,去接屋檐下的雨水,砸吧砸吧洗嘴。 云芹不忍看:“噫。” 文木花的心也死了,也是,怎么可能,她简直想太多,这个儿子完全是个憨货,何家的女孩哪看得上。 她给云谷后脑勺一下:“脏不脏!” 云谷:“糖糕太甜了嘛。” 文木花:“人家给你你就吃,贪嘴!” 云谷抱着脑袋:“给我我干嘛不吃啊!” 陆挚笑道:“既然谷弟渴了,进屋吃点茶?” 文木花忙摆手道不用,便这般,他二人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走,不在话下。 … 云家送来的,是两条十寸的白鲢鱼,东北院今晚的饭桌上,多了一碟外酥里嫩的煎鱼饼,和一道鲜美的炖鱼肉。 云芹和陆挚边吃,边说今日的事。 不多时,两人吃饱,他收拾着碗筷,思索片刻,便问:“这些鱼是从秦家庄子逃出来?” 云芹擦着唇角,说:“谷子是这么说的。” 她有点可惜,她要是在,能捞更多。 突的,陆挚同云芹说:“秦家庄子揽了阳溪村的阳河上游,鱼跑出来,那就是上游水泛滥了。” “县里,约摸要不好。” 云芹吃了几口粗茶,含在口中,她一愣,片刻才吞下去。 她小声说:“要发大水了?” 至于长林村,因没什么主流,便是支流水多了些,大家也没发现不对。 见云芹眉头轻蹙,陆挚说:“不过,阳溪村保正若没把此事报去县里,或许是我多想了。” 云芹摇摇头,说:“他昨天刚好就走了。” 前阵子的人命官司里,那王家的状纸,是读过书的阳溪村保正,写了一遍,让他们誊抄的。 且说那保正在村里有些威望,却完全敌不过秦家。 就在昨天,汪县令亲自率部,骑马过来,请他关注上游,说是若上游无事,下游就无事。 哪成想,听在保正耳里,汪县令的话无异于“秦家没事,你才没事”。 送走汪县令,老人家吓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疑心是秦家知道他帮人写状纸。 他思来想去,总怕秦家报复,昨天,借着探亲的名义,躲出去了。 总之,保正不在,村里也没别的“官”。 再说阳河上游被截断,已经十几年了,上次泛滥,也十几年,对于发大水,村里人很不敏感,遑论上报。 陆挚轻叹:“倒是不巧。” 外头,天空仿佛倾倒,雨帘如瀑布,天色全黑了,但这事拖不到明天。 他将碗筷放好,心下一定,说:“我等等就去县里,通禀汪县令。” 云芹:“我也去。” 陆挚愣了愣,道:“好。” 云芹去找出房里第二件蓑衣,外头雨声里,多了一道春婆婆叫喊:“阿挚啊,云芹啊,快来啊,你们娘会说话了!” 陆挚和云芹忙到屋外。 春婆婆竟是狂奔来的,就算打着伞,也叫雨水浇得半个湿透,她顾不得别的,催促:“快跟我去老太太那!” 春婆婆那话,很有歧义,何玉娘从前就会说话。 但她和小孩一样,用词简单,表达也简单。 而就在方才,何玉娘说了一句,这一年多以来,最长的、最有逻辑的话语。 这要从今晚吃的鱼说起。 东北院的鱼饼和炖鱼肉,在老太太房里也上了一份,炖鱼肉十分鲜美,鱼汤奶白,鱼肉不腥,肉质紧实。 因何玉娘爱吃鱼目,鱼头就放到了陶盆里,让她去挑,边吃边玩,何桂娥陪着。 当时,何老太还一边吃饭,一边和春婆婆指点,说:“云娘子真是吵得紧!” 春婆婆瞧出何老太不是埋怨,故意说:“可她一走,家里怪冷清的了。” 何老太:“好你个老货,没得编排我爱聒噪的!” 就也是这时,何玉娘戳着鱼目,忽的说:“急躁白鲢。” 何老太和春婆婆都静下来,以为自己听错。 只因像“急躁”这样的词,这一年半以来,何玉娘从未说过。 反而是何桂娥不解,问:“姑祖母说的是什么?” 何玉娘又天真地笑了,却说:“以前,青舟带我捕鱼,鲢鱼会跳出水面,还跳到我们船上,这就是急躁白鲢。” 青舟是陆泛的字。 这么长一句话,居然是现在的何玉娘说出来的。 何老太当即手抖,颤声问:“玉娘,你,你清醒啦?” 何玉娘怔怔地吃着鱼,没有回应。 春婆婆大骇,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去东北院了。 路上短,春婆婆却重复那句话,重复了四五次:“真的,她就说,青舟带她捕鱼……” 陆挚喉间微微发涩。 很快,三人回到何老太屋里,何老太正逗何玉娘说话:“是不是鱼肉好吃,是不是陆青舟带你捕的这种鱼?” 何玉娘点头,却不肯再说一句。 见外孙和孙媳来了,何老太背过身,擦拭了下湿润的眼角。 何桂娥起身去倒茶。 陆挚在何玉娘身边蹲下,道:“娘,你现在可好?” 何玉娘笑嘻嘻:“阿挚。” 她又看云芹,用勺子挑了鱼目,高兴地催:“云芹,过来!” 云芹轻轻笑了笑。 她不爱吃鱼目,就假装不知道何玉娘的意图。 只是,这般看来,何玉娘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好像方才说的那长句、那记忆,不过稍纵即逝。 何老太收拾好情绪,说:“好了,也怪我和春溪老了,遇到点情况,就急急忙忙叫你们来,只一点,你们娘估摸真的能好。” 春婆婆:“是啊。” 陆挚深吸一口气,也笑说:“是。” 小燕尔 第79节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稍稍冲淡了另一个可能的坏消息。 陆挚说:“祖母,原先我和云芹,也要过来这边。” 便说了阳河可能决堤,他们打算去通知官府。 何老太对当年阳河决堤的事,印象很深,这也是她只想住在长林村,不搬去县里的缘故。 毕竟阳溪、长林二村在上游,阳河再如何决堤,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该是县里的人逃来这边才是。 何老太皱眉:“你们现在要去县里?” 春婆婆:“外头天黑路滑,不好走啊。” 何老太:“要不让别人去吧!” 陆挚摇摇头:“祖母,拖不得了。” 实则话一说完,何老太也知道不对,明知道危险,还肯去的有谁呢?这一筛选,就又是时间。 这事本不该落到云芹陆挚身上,全因那保正不在。 何老太知道保正逃了的内情,心说,县令造孽,这孽终究要回馈到阳河县!可县民何其无辜! 只一点,她担心外孙和孙媳。 她又看向云芹,屋中光影温暖,照在女子昳丽眉眼间,她眼儿乌黑圆润,神色温和宁静,没有惧意。 就像只是去做一件寻常的事,也并非陆挚拉着她去。 何老太心道,自己险些白活这么多年。 她也不再犹豫,说:“你两个也不能就这么去,春溪,去解了驴。” 春婆婆:“诶,好。” 又让二人穿上衣服,吃热茶。 最后,何老太只能叮嘱:“如果下面淹了,就回来,别冒险。” 陆挚和云芹答应:“好。” 送这对夫妻走后,何老太也没歇着,她闭了闭眼,叫春婆婆:“去把大家叫来。” 这一晚,何二表兄何进祖去了阳溪、奉阳村,通知了云家、邓家,闲在家的何大舅、二舅几人,加固何家大门,或者冒雨去收米收菜。 …… 天好像一下坠入秋冬。 天际擦过一道道闪电,雷声轰轰,大雨瓢泼,打在雨笠上,云芹坐在驴上,双脚倒也不用涉水。 陆挚一手牵着驴,蓑衣里伸出来的手,都被打湿了。 闪电那么近,频率也高,把前路都照得很亮,也勾出两人薄削的剪影。 陆挚问:“怕吗?” 云芹:“不。” 她倒是盼着闪电多些,那前面阴暗的路,也就更明显了。 往常一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快一个半时辰,堪堪抵达县城大门。 黑暗里,高耸的城墙,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好在,阳河还没决堤,县城一如既往,事情没那么坏。 陆挚抹了把面上雨水,松口气,也听到云芹“呼”了声。 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走去城门。 门已经关了,城楼上,点着几点火,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 陆挚用力拍城门:“开门!” 只是,雨声大,看门兵头和小兵又因夜里守城无聊,正吃酒划拳,哗然大笑。 陆挚又使劲拍了拍,云芹拉了下他的手:“我来。” 她攥了一股气,猛地砸向城门,“嗙”! 陆挚睁大眼眸,这一声,竟不比那天上的雷声差。 城楼上,小兵也探出身:“什么人!要搞坏城门是不是?关城门了!明天再来!” 陆挚拱手:“大爷,我们找汪县令,上游水漫出了!” 他接连喊了几句,那小兵才听个全,当即几人举着火把,下来合力开了城门。 兵头观察两人行头,知道可信,没有人会冒着这种大雨禀报假消息。 他问:“你们打阳溪村来的?上游怎么回事?” 陆挚一一回话,他的话直取重点,听者无不色变,当即,有人去汪府,有人去县衙。 陆挚又问:“劳烦这位兄弟,可有酒水?冷得紧。” 兵头吩咐小兵:“拿点酒,快点!” 那是阳河自己酿的酒,浅口碗里酒水有点浑浊,陆挚吃了一半,心知这酒还好,因小兵要守夜,汪县令严厉,他们不敢真喝醉,所以这酒不轻易醉人。 他把一半的酒给云芹,小声说:“喝 点,得暖暖身子。” 他们浇了太久的雨了。 云芹素日不会喝酒,但这种浊酒,她还是禁得住的,便也捧着碗,吃了这酒。 小兵烧了炭火,他二人脱下蓑衣,握着手煨火,都打了个冷噤。 来之前,陆挚多穿了几件衣裳,现在脱下外面湿了的,把中间这件解下,披在云芹身上,顺道捉走云芹的手。 云芹一只手拢了拢衣裳,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垂着眼睫,眼神凝重,借着跳动的火光,观察她的掌心,一边轻抚按她掌心和指骨:“疼吗?” 云芹摇摇头。 他记得她是拿这只手拍城门的,他怕她受伤。 她张了张口,刚想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力气有一点……大,应该担心的,可能是城门。 只还没开口,外头传来一声:“汪大人!” 第51章 芹菜的芹。 汪县令来了。 云芹和陆挚站起身, 汪县令穿着雨笠,神色有些憔悴,面上一把短须,都在滴水, 鞋子走一步一个水坑。 他声音干哑, 问陆挚:“刘全和方徽呢?他们是我留在上游的衙役。” 陆挚:“回大人, 我未见过这两人。” 事态严重, 汪县令不止叮嘱了保正, 还留下两个心腹盯着水位,随时报信,可阳溪村保正不报信,这两人也没了身影。 当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阳河县从前是战略要地, 如今岁月太平,县里可支配的兵力, 加上衙门的捕头衙役,有三百多人。 来见陆挚前, 汪县令已经部署人,去通知百姓撤离,才和陆挚提了一句, 就有一衙役进来。 衙役瞥了眼云芹陆挚,支支吾吾。 汪县令忙道:“有事快说!” 衙役赶紧低头, 压着声,说:“大人,刘老爷、林老爷家里派人来了, 叫衙门别通知县民,先安排他们出去……” 陆挚和云芹无声皱眉。 汪县令骤地攥拳,忍了那口气, 回他:“这事我只当不知,你也当未给我报过,听得明白么?” 不是他汪某不让大人物先行,阳河濒临决堤,他忙着呢,什么也不知道! 衙役识相,立刻说:“小的识得。” 汪县令又对陆挚、云芹颔首,他心知,要不是两人冒雨来报,就要出大事了。 他说:“最多两个时辰,阳河就决堤了,你们若要通知亲朋,也快些,王虎,给人套个马车!” 陆挚作揖:“多谢。” 汪县令本想拨个衙役,给他们驾车,只不过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且陆挚也婉拒,他会驾车,便罢了。 马比驴耐力更强,有了马车,行动方便很多。 不多时,云芹和陆挚先到刘婶婶住的巷子,拍门叫醒刘婶婶。 刘婶婶二话不说,带上细软,拉起二丫,便上了马车。 接着,陆挚去州学找何宗远,道明情况。 何宗远起先不太信,听到不远处的锣鼓与马蹄动静,并一句句呐喊:“急令!各家各户都起来!” “收拾贵重物什!” 因这几声,州学里乱了,他大惊,慌乱收拾一下,就和陆挚走了。 车厢里已经坐满人,陆挚坐在车前掌车,何宗远就骑来时的那匹驴。 车内,刘婶婶搂着二丫,二丫懵懂地问云芹和母亲:“会淹掉家里吗?” 刘婶婶不知道如何回答。 云芹听着雨声,说:“得问问天公。” 天公不作美,大雨如注。 陆挚和云芹一行,是最早离开阳河县的那批人,一切还算顺利,又过了两刻钟,离长林村也就十里地,他们遇到穿蓑衣的何二表兄。 何二表兄跑了过来,欣喜道:“大哥!表弟!老太太让我出来寻你们,你们没事就好。” 何宗远:“叫老人家担心了。” 外头叙话,刘婶婶透过窗户,观察了一会儿,认出这个分岔处,去阳溪村更近。 小燕尔 第80节 她想带二丫先去阳溪村,就不坐马车了。 陆挚问:“婶子不去何家休整?” 刘婶婶知他好心,回到:“旧年的房子还在呢,我们回去打扫一下,也住得。” 千万感谢,自不必提。 这厢,目送婶子带女儿离开,陆挚抖抖笠帽雨水,小声对云芹说:“我想把马车送回去。” 云芹:“你回去,我也回去。” 这回,陆挚并不大想让她一道,按照汪县令推算,如今距离决堤,只有一个时辰了。 见他犹豫,云芹眨眨眼,说:“要是你需要个拍门响的,我却不在,怎么办。” 陆挚:“……” 有那么一刻,他愧于自己没有练个“铁掌”,叫云芹惦念这个。 不过,要是云芹要回去,他也不会让她一人回去的。 人总有“一意孤行”的时候。 陆挚释然,温声说:“好,我们回去。” 于是,陆挚就去和两位表兄说折返一事。 何宗远归心似箭,只觉得他傻,何二表兄不放心,却也无奈。 好在,比起上半夜,雨已经没那么大了。 陆挚赶路的速度更快,云芹靠在马车车壁打盹,不一会儿,她被越来越明显的嘈杂声吵醒。 她拍拍脸颊,醒过神,撩开车帘一瞧,雨幕中,人们聚在一起,火把忽明忽灭,隐约一条火龙的形状,妇孺搀扶,壮年探路。 是县民们朝上游来避水灾了。 突的,队伍里两个男子打了起来,嘴里也骂着难听的话。 县丞骑马走在前头,形容也颇为狼狈,听到动静,他指使衙役分开二人。 只是衙役疲惫,拉拉扯扯好一会儿,还没能弄好,县丞只好又道:“扰乱秩序者,罚十棍!” 那两人这才分开,只还是不服,相互咒骂。 县丞很是心累。 汪县令还在城中调度,他奉命带人避难,可一路下来,队伍里频频有争执,很是耽误。 他正烦躁,却看前面是县衙的马车,他也认出,赶车的是陆挚。 他一惊:“陆秀才?如何又回来了?” 陆挚和云芹下了马车,陆挚道:“县里或许需要马车。” 果然,有不少老人快走不动了,马车这时候起了大用。 见陆挚如此聪明心细,县丞满意点头,当即吩咐下去,让老弱病残坐马车走。 陆挚、云芹就和几个衙役一道,安顿实在走不动的人上马车,车里塞一塞,一次勉强能坐四人,腿脚不好的老人先上。 一个老大夫正登马车,两个十几岁的男孩看他动作慢,使了个眼色,伺机要钻进马车。 陆挚皱眉,方要喝止,那两个小子的蓑衣后襟就被云芹拽住。 她把他们拖了回来。 他们踉跄几步,咳嗽着,回头一看,一道闪电擦过,云芹神色淡淡,黢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她问:“你们腿也坏了吗?” 这问得,她好像要替他们打坏双腿。 两人悚然:“好像,好像还是好的……” 云芹:“哦。” 他们缩到一旁,不敢再去插队。 陆挚:“……” 发觉陆挚看着自己笑,云芹脸上凝结的冷意,骤地消散,又不大好意思朝他笑了笑。 她刚刚拿出平时镇压云谷的气势,不知被陆挚看到多少。 突然,行走的队伍内,又传来争执声,这回比上回闹更大,打架的两个男人都滚泥地里,竟还有人起哄。 好不容易,衙役强行分开二人,又耽搁了片刻。 这也是队伍这么慢的缘故。 陆挚说:“大人,我方才看见,是后者踩到前者的鞋子,才打起来的。” 县丞:“依你看,如何做?” 陆挚:“队里人和人挨太近,难免发生摩擦,不若趁雨不大,调整一下,让一人走了后,过了一息时,下一人才接上。” 县丞当即觉得可行,只恨自己焦头烂额,竟忘了这么简单的法子。 他一人管这么多人,心有余力不足,到时候出了点什么差错,指不定要掉乌纱帽。 再看陆挚,性子冷静,擅统筹,县丞又知他是个处事清醒的,便干脆放权,“不耻下问”般,道:“劳烦秀才相帮。” 陆挚愣了愣。 他不爱揽事,做到如今,已是出于良心,县丞此言,便让他犹豫了一下。 听着县丞的话,云芹却一惊,嘴巴张成圆形。 她用手肘,轻轻推了下陆挚。 陆挚低头,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遽然读出一句话:连县丞大人,都要你帮忙,秀才果然厉害! 陆挚:“……” 他心口一热,就答应县丞:“不敢劳烦,学生能帮得上忙就好。” 云芹赶紧点头。 当即,县丞分了一匹马给陆挚。 陆挚领了事,便专心调整队伍,不多时,队伍不再耽搁,走得更快,免了和后面的人拥堵。 起先,陆挚时不时望去不远处,云芹的身影,就在妇女那边。 说来奇怪,大家披着厚重的蓑衣,或者打伞,又是夜里,光亮暗淡,身形与往常相比,相去甚远。 但他就是能一眼,就发现云芹的影子。 许久,后面新来了一批人,各个在说决堤的事,叫队伍里更加惊恐慌乱。 好在陆挚及时察觉,一一安排衙役们敲锣,喊莫慌莫急,压下骚动的苗头。 这么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陆挚再看妇女那边,却不见云芹身影。 他皱了皱眉,便看一个生面孔衙役找到他,他气喘吁吁的,道:“秀才你原来在这,方才陆娘子托我带话给你——” …… 另一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在妇女里头找人,她无头苍蝇似的,一个个找过去,又忍不住哭出来,形似癫狂。 她这模样,难免叫本就浮躁的人群里,乱了些许。 云芹拉住她,问:“你在找谁?” 那婢女连忙抓着云芹的手,她已经濒临崩溃,语无伦次,道:“我家娘子,她是县令大人千金,可我们走散了……” 云芹骤地记起早前,林道雪曾说过她的好友,就是县令千金,是叫什么汪荷。 旁边一个衙役听到这话,说:“县令大人千金?那不就是秦家……” 婢女连忙说:“对,是她,求求你们,她就在县里出来五里东边的高地!” 衙役看看后面的路,只觉艰难,顿时不想管了,便说:“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想来,大人和那家不会置之不理。” 婢女要去拽那衙役,被甩开了手。 她正心灰意冷,只听云芹问:“县里情况如何?汪荷在哪不见的?” “……” 秦家。 这一晚上,刘员外孙子满月,宴请宾客,秦聪带着秦琳与宴,本来汪净荷也该去的,只她来了月事,实在不适,就没去。 秦家最近很低调。 在老夫人带秦玥回秦玥外祖家避祸后,秦员外动身,去了盛京。 因为秦国公不依不饶,他孩子进刑部大牢,他不想叫秦玥好过,秦员外这是拉下老脸,亲自走门路去了。 于是今夜,家里就汪净荷一人,她很早就睡了。 她睡得不深,突的,贴身婢女叫醒她,神色匆匆:“娘子不好了,县里要发大水了!咱们快走!” 汪净荷问:“浩然呢?” 婢女:“爷和小少爷就没回来,消息还是主母让人递来的……来,外头下雨,多穿两件衣裳。” 婢女口里的主母,是汪净荷的继母,住在汪府,她在被刘家接走前,托人通知汪净荷。 否则,她们还什么都没发觉。 到了外头,才知道今夜有多热闹,九霄雷雨,三街锣鼓,呐喊叫嚷,纷纷挤进人耳里,实在不好受。 雨水打在车顶,却仿佛打在油纸伞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秦家马车沿着石板路,到城门口,城门口早已排起长龙。 天上乌云压城,地上亦是云屯雨集,许多人家穿着蓑笠,人影幢幢,人心惶惶。 婢女下马车,跑去想同衙役通融两句,让她们先走。 可不一会儿,婢女就回来了,有些恼火:“遇到了县令大人,他骂我,叫我好好排队。” 其实,婢女下去前,汪净荷就不太同意,实在人太多了,人人都想先走,就坏了规矩,只能慢慢来。 小燕尔 第81节 她反而宽慰婢女:“罢了,等父亲安排。” 这一等,就等了很久,久到汪净荷都睡了一下,终于,秦家的马车出了城门,可以疾驰了。 偏是这时,马车停住,车夫在外面骂了一句粗话。 婢女:“又怎么了?” 车夫下车,当即判断:“车轮陷入地里了!” 出了阳河县城门,前面的官道还有点石板,后面都是泥路,雨又下得这么厉害,地都泡软了,车轮自然陷了进去。 汪净荷和婢女下车,她们披着雨笠,等那车夫推车。 骤然一道惊雷,炸出震天响动。 汪净荷二人都被吓一跳,下一刻,向来温顺的马匹受了大惊,竟踏着马蹄,骤然拔出车轮,就跑进雨里! 汪净荷和婢女手足无措,婢女朝雨中大声喊了几句,可马早就拉着马车,跑没了影子。 车夫追了几步,满头大汗,回来了,只好说:“秦娘子,马受惊了,这情况也根本找不来,你们快去找汪县令吧!” 说罢,车夫也随着民众离开,避难去。 汪净荷有心随众人一道,只因月事小腹坠疼,恐怕走不快,婢女知情,搀扶着她:“夫人,咱们去找老爷吧!” 也是这时,眼前马蹄声,汪净荷方发现是秦家的马,她喊了声:“浩然!” 马上,听到喊声,秦聪勒住马匹。 他引马回来,见是妻子,也是惊讶疑惑:“你怎么在这?” 他身前护着的孩子秦琳,大喜:“娘亲!” 骤地,汪净荷眼角湿润。 她仿佛在海上终于抓到一块浮木,在这样嘈杂纷乱的环境里,能遇到丈夫孩子,她极为幸运。 只是,秦聪也只有一匹马。 他带一个秦琳刚刚好,再带上汪净荷,就不够了。 汪净荷也一眼看破情况,她心内一痛,却笑了下,说:“我正要去找父亲。” 秦聪:“那我送你过去。” 汪净荷:“好。” 隔了这么久,汪县令不在城楼了,他在县城外面五里地的一处高地。 高地上,临时搭了一个营帐,当“县衙”用,帐子因是县里贮藏的老东西,一股霉味,还漏水,滴滴答答。 不过,这里也是个难得的休整地,一打眼,百来人都在这歇息。 汪净荷等了很久,天际微微擦亮时候,雨水渐渐停了,汪县令风尘仆仆归来。 他发现她在,便是皱眉:“你怎么在这?” 汪县令今晚喊得太多,伤到嗓子,声音都哑了一半。 汪净荷:“爹,浩然把我送过来的。” 正这时,一个衙役道:“大人,堤防要撑不住了!” 汪县令:“船准备好了没?” 衙役:“好了!” 汪县令又走了。 汪净荷又只能静静等待。 她有些累,闭目养神,不过一会儿,外头嘈杂,众人哗然,婢女忙出去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水,水过来了!” 汪净荷心中一颤,她也去看,天际擦出一道蟹壳青的光,远处,地面也倒映出一样的天光—— 不,那不是地面,是水面。 雨停了,但阳河也彻底决堤了。 尚未撤走的人群,爆出恐惧的大叫,虽然水淹到高地,还有点时间,可谁人不惊恐,纷纷争着往更高处走。 婢女抓着汪净荷,两人跑向高处,婢女脚下一滑,滚了下去,掉到了水里。 汪净荷大惊:“小茵!” 万幸这时候,一条窄窄的小船,随着涨起的大水划到这,有衙役在捞摔到水里的民众,那婢女也被捞起来。 只是,那条船很快满了,衙役先把人们送走。 汪净荷见婢女获救,刚松口气,汪县令也带来几条船,一一接走落单的县民。 众人大喜,无不潸然:“青天大老爷!” 汪净荷挤在人群里,叫他:“爹!” 可是很快,那些船满了人,渐渐离“岸”,汪县令回头,对她说:“你再等等!” 汪净荷愣神,说:“……好。” 汪县令一趟趟地接送着人,每条小船载满了生的希望,可是,每一趟,都没有她的位置。 直到剩下三十人,十二人,五人…… 汪净荷还没走。 天际蒙蒙亮,四周被一片深蓝笼罩,就是这处高地,水位竟也到了小腿。 剩下的五人里,除了她,还有四人,因为他们水性极好,自愿把位置让给别人,所以留下的。 他们看着汪净荷,想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净荷从他们眼里,看到了一种怜悯。 她浑身一软,勉力撑着膝盖。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因病去世时,她趴在床边痛哭,父亲在做什么? 哦,那时候他是穷乡僻壤的县令,正在和百姓插秧、灌溉。 简单的葬礼后,父亲说:“小荷,你要像你娘一样,她熬了一生,都在帮我,她是个好女人。” 汪净荷说:“好。” 因他是举子出身做的官,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至于妻子和孩子,他从来是放在第二位的,也正因如此,百姓常有称赞,他们说,他是个好官。 她又想起前两年,她的婚事拖到十九二十,出嫁前,父亲说,要在阳河县当好官,需要和秦、刘搞好关系。 他已经以身作则,续弦娶了刘家的寡妇。她的婚事,就定给秦家的义子。 父亲说:“你该知道我的难处。小荷,去了秦家,定要好好侍奉你丈夫、公婆,这样,才是一个好女人。” 汪净荷说:“好。” 而现在,父亲说:“你再等等。” 水面粼粼,拍打“岸边”,汪净荷出神,心中就像这不受控制的水一样,汹涌地冲出两个字:不好,不好,不好! 她想活下去! 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的眼泪滴入了洪水,很快就被洪水吞没,就像她这个人,那么寡淡无趣,溶于水中,再找不到任何影子。 有一瞬,她想扎进这水里,只为里面晃动的虚浮的影子。 她正想得出神,突的,那留下来的几人惊呼一声,道:“那是什么?不对,那是谁啊?” 汪净荷抹了抹泪,她抬头,只看破晓处,有一个人,和一艘“船”,从沉闷的天际,闯了过来。 说是“船”也不是,那是一个“凹”状的方形大木箱。 木箱里,船上那人穿着斗笠,用一块小木板,悠悠划着“凹”木箱。 风与水浪,推着木箱子,她却好似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慢慢地,慢慢地,她靠近了,箱子也卡到了高地的“岸边”。 她推起斗笠,露出一张明丽漂亮的脸,霞光在她脸上,留下温暖的痕迹。 剩余的人们很是吃惊,问:“你这女娃娃怎么、怎么那么大胆!你来做什么!” 云芹朝岸上笑了笑:“我来找汪荷……啊,你也在?” 里面有一女子,就是不久前,两人在书肆里见过,萍水相逢,她还帮她选了笔。 汪净荷也认出云芹。 岸上那几人通过姓氏,认出云芹想找的人,他们就指着汪净荷,说:“你找汪娘子?这位就是。” 云芹:“你几位怎么办?” 他们大笑,本来今夜大水淹了县,就足够让人烦躁纳闷的,可此时,云芹的出现,又叫他们觉出暖意。 便有人说:“无妨,我们可以游很远。” “是啊,你这娃娃忒好心。” “这附近还有一些浮木,你不必担心我们……不过,你这么大箱子怎么来的?” 笑是会感染的,云芹也笑了,说:“路上捡的。” 原来她在来时,本来看水漫起来了,想回长林那边去,却听到一阵“哕哕”声,她循声而去,是一匹奄奄一息的马。 那马拉着一辆车,撞到一棵大树上,它倒在地上,明亮的大眼眸里,温柔地看着云芹,渐渐丧失生机。 云芹摸摸她的脑袋,掩上她的眼眸。 再看散架的马车,心里就有了主意—— 她翻好散架的车板,车身刚好就是“凹”,也不漏水,果然能当船使,就连“船桨”,也是拿散架的马车的。 众人听她两句说完,不由又感慨:“汪娘子运道真好!” 知晓那几位还能再撑一下,云芹倾身,向汪净荷伸出一只手。 小燕尔 第82节 汪净荷也恍惚,她看着云芹伸过来的手,遇到她,她这算,运道好吗? 云芹道:“走吧。” 汪净荷还是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云芹说:“你家小丫鬟快哭晕过去了。” 汪净荷将手递给她。 她的手心、指腹,有好多茧子,硬硬的,和闺秀们的手,根本不一样。 汪净荷心里有许多的好奇,甚至掩过了前头的痛苦,她头一个问云芹的,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云芹说:“云芹。” 汪净荷问:“琴瑟的琴?” “不,”云芹扶着她坐下,还抽空和岸上几人回首道别,这才回眸向她一笑,说,“是芹菜的芹。” 第52章 生气。 … 下了整整两日的雨, 乌云稍稍消散,但还有大块的云,凝结在天上。 穿过云层的阳光,又薄又脆, 有了光亮, 黑夜里发生的一切, 更触目惊心。 空气格外潮湿, 坚持了百年的县城城墙坍塌了, 被吞没在水面下,一片树冠浮在水面,晃晃荡荡的水上,飘着很多东西, 还有一只小孩的布鞋。 “哗啦”“哗啦”。 木板划水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简易的“船”上, 汪净荷一直在发呆。 从知道云芹的名字后,她脑海里炸了一道雷, 似乎有很多话,又一时无话。 她忍不住观察云芹。 她果然是传闻里的美貌,就算荆钗布裙, 就算面色素净,不染胭脂, 眸光流转间,是一种极致的鲜活。 汪净荷突然觉得,和她比起来, 自己也算锦衣玉食,光鲜亮丽,却仿佛早已“死”了。 倏地, 云芹用木板挑起水面的那只小孩鞋。 她拿到鞋子,拧干水,放到车厢里。 汪净荷骤地回过神,才发觉,云芹断断续续捡了很多东西,除了小孩鞋,还有一些帽子、书籍、皮球。 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找回声音:“这些是要……” 云芹:“上面县丞大人弄了个失物点。” 汪净荷明白了,她捡这些东西,是希望有人来领。 云芹看到的世界,和她完全不一样。她突的又觉得自己卑鄙,还瞒着她。 忽的,云芹“咦”了声,捞起一个圆形蝙蝠纹的铜盒,这种一般是钱盒。 可惜里面没钱,是空的,不过也是,有钱就不会飘着了。 她一边划船,一边仔细盯着水面,不一会儿,她探身,用那个铜盒舀了一盒淡黄的水。 汪净荷不解,再仔细看,原来,盒子里还有一条尾指大的鱼,是云芹刚刚舀到的。 她那么利落的动作,叫汪净荷全看呆了。 看她这样,云芹把盒子给给她,说:“可以给你玩玩,不过,这条鱼不能给你。” 她是抓来送陆挚的。 汪净荷捧着铜盒,她终于理顺了混乱的思绪,道:“云芹,其实我知道你。” 云芹:“我也知道你,你是道雪的好友。” 汪净荷微讶:“你就是道雪说的小陆娘子……” 云芹:“是我。” 汪净荷突的能理解,林道雪口里的那些事,最是质朴,最是雅趣。 果真是这样的人,做得出来的。 她不再犹豫,不再隐瞒,坦白:“我是秦聪的妻子。” 果然,云芹有点惊讶,很快,她说:“哦,是你呀。” 倒是平平淡淡的,秦聪好似只是她们共同认识的人,而已。 汪净荷:“你不觉得白救了我么?” 云芹捞到一把木头剑,甩甩上面的水,她问汪净荷:“为什么?” 汪净荷被问得脸色一红,因为她是偷偷调查后,才清楚云芹和秦聪从前定过亲事。 这一安静下来,云芹也明白了汪净荷为什么这么说。 无非是怕她讨厌她。 可是,她和秦聪,就没什么旧情,即便是有,那也是过去,算不得什么。 不过看汪净荷这样,她觉得解释了,和不解释没差。 她笑了下,只说:“你是汪娘子还是秦娘子,都没什么,我们又没仇。” 汪净荷听得晕乎起来,问:“那,我是谁?” 云芹把那小木剑给汪净荷,笑道:“你是汪荷嘛。” 她咬了咬唇,小声说:“汪净荷。” 云芹不好意思笑笑,说:“我记错了,那就是汪净荷。” 汪净荷捧着小木剑,脸色又红了,又小声说:“我不玩这个了的。” 云芹:“这不是给你玩的,是给你划船的,咱们一起划。” 原先是只有一块木板,现在又多了“桨”,当然是找人一起划船,省力。 汪净荷:“……” 她突的一笑,根据云芹的频率,低头划船。 水面上,隐约倒映出汪净荷的影子,她却好像从上面看到自己的真心—— 没错,她一点都不喜欢秦聪,又如何讨厌云芹? 只是,父亲要她全副身心放在秦聪身上。 她除了叫人去跟着秦聪,除了去打探秦聪过去的“情史”,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但这一刻,她发现,她至少可以划船。 不是跟丈夫,不是跟父亲,而是跟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一个她本该去“妒忌”的女子…… 一道回到安全的地方。 …… 一场灾难,最难的时候,不止有疏散百姓,往后的安置,也是艰巨的问题。 把几船县民送到上游,汪县令还没歇一口气,县丞又赶来了:“大人,保正们来了。” 汪县令喘了口气:“知道了。” 按照十几年前的记录,当时花了二十天,洪水才退干净。 如今恐怕也要二十天,最坏的情况,可能奔着三十天去。 那么多县民,将近一个月的吃喝住用等,如何筹措,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阳河上游零零散散,共有七个村。 除了阳溪村,包括长林、奉阳村在内,六个村的保正,全都聚在一起,就在长林村道路岔口等汪县令。 汪县令只能先去见人。 奉阳村保正老邓率先说:“苍天在上,盼着这水能尽早退了。也亏得汪大人英明,及时调遣人员,免了大难。” “只是,县丞大人方才说,要把县民分批,送到各村里安置,我们奉阳,恐怕不行啊,唉。” 长林的韩保正一听,说:“老邓你怎么说这种话,当下不该赈灾么?” 老邓:“我们村是荒地开辟的,山道不好走,也不够富,实在拿不出钱,老韩,长林一向离县里近,不如……” 其余保正纷纷附和:“没错,我们村偏僻,县民也指不定愿意去呢。” 韩保正脸色青紫:“长林也没那么多地!” 氛围剑拔弩张,汪县令听了会儿,打断众人的吵架:“你们就算不承应也不行!” 众人喏喏。 汪县令冷笑一声,说:“县里受灾,一定会报到朝廷,届时……” 可是,他话说一半,眼前突然一黑,顷刻间就没了知觉。 见汪县令突然晕过去,众人都是大惊:“汪大人!” 衙役忙也扶住汪县令,一摸,浑身发烫呢,看来是病倒了。 汪县令向来说一不二,他不病倒,让保正们调配,收了灾民,他们都不大肯,如今他不在,那保正们更是谁也不服。 县丞来主持大局,被村里人几句粗鲁的屎尿屁,骂得灰头土脸。 他趁着尿遁,在外头转了一圈,发觉陆挚正在水岸边,问人借一条窄船。 船夫摇了半夜船,早已累瘫了:“不成不成,我得等县令老爷的话。” 陆挚看看左右无人,塞了一两银子给船夫:“烦请通融。” 船夫一喜,还没来得及收钱呢,就听县丞道:“陆秀才!让我好找!” 小燕尔 第83节 陆挚收起钱,轻蹙眉,问县丞:“大人,又有何事?” 一刻钟前,有个衙役找到陆挚,说云芹托他带话,前面还有人没回来,她去看看,如果淹水了,她会回来的。 因那衙役几次错过陆挚,等终于找到陆挚,要带的这句话,就耽搁了许久时间。 云芹早不见踪影。 当时,陆挚勉力稳住心绪,见队伍尚有条理,就交还县丞,又听说决堤了,他在此处到处找人,只想着:云芹说淹水了,她会回来的。 可他到底没找到她。 正好,县里有船只运送人,跑了几趟,应当是快运完了,他见如今船只宽松,想借一条,回去看看。 可县丞又来搅和,说:“那些保正吵起来,汪县令又不在,你说如何是好?” 陆挚迅速说:“大人不给他们好处,他们如何肯安置县民?” 县丞还问:“什么好处?” 他跟着汪县令做事,习惯当那个执行的,早就懒得思考了。 陆挚提醒:“大人是当官的,都不清楚,学生是读书人,就更不清楚了。” 县丞:“咳咳,那我知道了。”就是给钱嘛。 正好县丞在,陆挚又问他:“学生还想和大人借条船。” 县丞如今对这后生印象非常好,自然答应:“成,老李,你怎么霸着船,秀才要借你就给。” 那船夫嘟嘟囔囔,心说县令让他等的,他正要解船绳,只看不远处水面上,慢慢飘来一艘方箱子似的“船”。 陆挚定睛一瞧,云芹举起手,笑着朝他挥了挥。 总算是回来了。 她们一上岸,县丞也十分惊讶:“秦娘子,陆娘子,你们怎么一道来了?你们这, 这是船吗?” 这一趟说来话长,云芹就不说了,只是笑了两下。 陆挚则拉着她的手,检查她全身。 云芹忍了个呵欠,小声说:“我没事。” 见她确实全须全尾的,陆挚心里巨大的石头落地,紧蹙的眉头,才微微一松,道:“没事就好。” 汪净荷脚踩在地上,方有实感,婢女也等她很久,见到她,大喊一声“娘子”,跑来抱住她,她眼角又湿润了。 二人庆幸劫后余生,就听云芹问县丞:“那边还有四人,不救了吗?” 县丞拍额头:“救,救!哎呀我这不是忙忘了吗,老李你怎么不去救?” 那船夫说:“我等县令大人的令呢!” 但汪县令又晕过去了。 汪净荷盯着水边停泊的几条船,心下骤寒,要不是云芹,她和那些人,是不是再等不到救援? 好在此刻被提醒,这些船即刻出发,去救最后滞留的几人。 婢女要带汪净荷去一个草棚,那里是汪县令钦定的妇女临时休憩处,有干净的水,也能换月事带。 临行之时,汪净荷叫住云芹:“云芹。” 云芹抬眸。 那婢女也“认识”云芹,可不就是三爷过去的订过亲的女子么? 自家娘子和云芹在这种情况相见,却半点没有争锋相对,婢女不懂,她看看云芹,又看看汪净荷,很是糊涂。 汪净荷朝云芹笑了笑:“谢谢你。” 云芹:“不客气。你划船也挺快的。” 最后,汪净荷又朝陆挚点点头,陆挚颔首,不做言语。 至于县民的安置问题,就该县丞几人去发愁。 云芹把别的东西送去失物点,先留下那铜盒,想着,等把鱼放到家里的陶盆,再把铜盒送来。 陆挚端着鱼,鱼尾摆了下,溅出几滴水,他擦了擦手指。 云芹说:“这个送给你。” 陆挚:“谢谢。” 两人慢慢走回何家,路上很是安静,云芹捡了个话头,说:“鱼可以养大的。” 陆挚:“对。” 云芹歪着脑袋,瞄了下陆挚。 陆挚眉眼淡淡的,盯着前路,一动不动。 路上石头多,还有高低起伏,云芹那双明澈的眼儿,时不时悄悄瞄陆挚,若有所思的,又不好好看路。 好一会儿,陆挚抿了抿唇:“看我做什么,看路。” 云芹说:“我想看看,你生气时是什么样的。” 陆挚阖起眼眸,眼睑轻动。 发现他没否认,云芹恍然,说:“你真生气了。” 陆挚:“……” 他停下脚步,云芹跟着停下,她下意识抬手贴了下脑门,想到陆挚不是文木花,不会戳她脑袋。 她假装抓抓头发,放下手。 陆挚深吸一口气,他这一路,也在整理思绪。 正当他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何老太一声气吞山河般的怒斥:“陆挚云芹,你们俩人!” 云芹和陆挚吓一跳,朝前路看,李茹惠和何大舅妈一人一边,扶着何老太。 何老太双目怒火熊熊:“给我滚回来!” 李茹惠赶紧给云芹眼神,意思是何老太特别生气,快来认错。 原来昨晚上,何宗远和何二表兄两人回来后,说他们又折回去,何老太怒了。 她甚至迁怒最疼爱的孙子何宗远,气他没好好劝说,放人去冒险。 家里人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天亮了,雨停了,何老太再等不得人,非要出门看情况,于是,儿媳孙媳就陪着。 还好,她们出来走了一里路,就遇到两人。 见老太太震怒,云芹和陆挚别的先放一旁,赶紧乖乖上前。 何老太本来是要骂两人的,可见他们安然无恙,先是松口气。 又看他们头发、衣裳,都湿了,沾了泥土,颇为狼狈,老太太几欲落泪。 她只让他们快快回家洗漱,吃上一碗姜汤,再来挨骂。 家里,胡阿婆早就烧了很多热水,一来送一些去接济县民,二来,也是留给云芹陆挚用。 终于脱下湿漉漉的衣裳,云芹泡在温热的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困得打呵欠,挤出了点眼泪。 她也没贪舒服久泡,陆挚在外头等着呢,就洗洗尘埃,起身拧干头发,披上衣服。 走到了门口,云芹看陆挚盘腿,坐在廊下,手指伸入水里,在逗弄那条小鱼儿。 小鱼儿早从铜盒子里挪出来,放在素白陶盆里,水也换成干净的井水。 他手指修长,指节如竹节清俊,肌肤比陶盆,还要白皙细腻得多,偏不拿笔,而是弄小鱼儿尾巴。 小鱼儿躲着他手指,在陶盆里游来游去。 他似乎并不讨厌它,眼神清润温和,唇角微微勾起。 不过,在发觉云芹出来后,他又收起笑意,轻声问:“洗好了?” 云芹:“唔。” 陆挚进去里面洗漱,轮到云芹蹲在外面玩鱼。 他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就也好了。 云芹弹弹手上水珠,就也抚平裙裳,起身,说:“我们走吧?” 陆挚说:“你先睡会儿,我去外祖母那就好。” 这样,就陆挚一人被骂。 但云芹理解何老太,她终究是担心他们,就像,她也想到陆挚肯定生气,鱼也是拿来“贿赂”他的。 她揉了下眼睛,因为睡不够,有些迟顿,却依从本能,说:“我还是和你一起去。” 陆挚:“嗯?” 她一手拢在唇边,小声说:“我不怕老太太生气。” 他终于是笑了,手指轻捏她脸颊,说:“你胆子挺大。” 云芹摇头:“不算大。” 陆挚:“嗯?” 她脸颊贴着陆挚的手,眨眨眼,气息温软,说:“比如,我怕你生气。” 作者有话说:云芹:拿捏~~~[好的] 第53章 敢当。 …… 今早卯时末, 何玉娘醒来,自己乖乖穿了衣服,看着镜子抓着发绳,扎了两股发辫, 云芹教过她的。 因为和云芹扎的不像, 何玉娘纠结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扎的没云芹好看, 先去主屋找云芹。 主屋有洗漱的痕迹, 但陆挚和云芹都不在。 小燕尔 第84节 她就走去老太太屋里,老太太也不在。 何玉娘正奇怪,走在家里,就遇到邓大。 邓大一夜没睡, 长了一对乌黑眼圈,何玉娘看得奇了, 又遇到大哥何大舅、侄子何宗远…… 她一个个数,哈哈, 今天大家都挂上乌眼圈。 何桂娥刚从厨房回来,发现何玉娘乱逛,就叫住她:“姑祖母, 你头发真好看,还没吃早饭吧?” 何玉娘:“嗯, 我要吃!” 何桂娥领何玉娘去李茹惠那边,同月娥、小灵、何佩赟几人一道吃饭。 小孩们本来在各房吃饭的,不过因为今天大人很忙, 几人难得聚在一起吃。 听说县里全淹了,他们还不懂什么叫灾害,难免充满向往:“不知道能不能去玩水。” 何桂娥说:“那些人家里被淹了, 很可怜。” 小灵几人:“也是。” 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几口气。 突的,何佩赟幸灾乐祸说:“我娘说,陆表叔和表婶一晚上都不回来,要被太奶奶骂了。” 何小灵:“表叔表婶是去救人,才不会被骂!” 几人吵了几句,谁也不服谁,忙把馒头塞到嘴里,蹑手蹑脚,去了正堂—— 何家正堂开阔,门口地面有一小片深色水印,是鞋底从外面带进来的水渍,越往深处走,脚印痕迹才浅了。 可见昨晚上,大家从正堂进进出出,有多频繁。 屋内有一股蜡烛烧到底的蜡香味,何老太扶着一把拐杖,站在那幅“笃实好学”字前。 春婆婆给她沏了一杯茶,说:“你也一晚上没歇了,骂那两个孩子的事,就等晚上吧?” 何老太:“和你这个没读过书的说不明白,有句话叫:当骂不骂,必受其乱!” 春婆婆:“你老你说得有道理。” 好在,孙儿心疼老人家,也没让她等太久,片刻后,陆挚和云芹携手而来。 两人打理过后,虽然忙活一夜,但他们精神头看着不错,至少比家里其他人好得多。 陆挚又解释一通,他们为何没及时回来。 云芹垂着双手,负责乖乖点头,看着可怜巴巴的。 何老太:“……” 她本来确实有一肚子话要骂,什么“县衙那么多人救灾难道差你们两人”“就算帮上大忙功绩也是给当官的”,却说不出来了。 他们原也不是为了功绩。 她抚着心口,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说:“算了,阿挚,我就说过,是你娘把你教得太好。” 陆挚浅笑,说:“不敢当。” 听老太太这样夸陆挚,云芹整理坐姿,“醉眼”里燃烧着一点期待,瞅着何老太。 何老太看她这般,不情不愿对她说:“哼,你娘也把你教得太好。” 云芹满足了,说:“敢当。” 堂内两个老人家,都没忍住笑了,陆挚也瞥她轻笑,几人便是几句话,消解了这一夜的忙乱、奔波。 何老太放人:“别耽搁了,你们快去休息吧。” 接下来,自有朝廷和淮州赈灾。 云芹:“祖母也是。” 何老太:“我还用你叮嘱?” 忽的,堂外窗户外,传来几个小孩争执声,是何小灵说自己赢了,在笑何佩赟,何佩赟要打她。 登时,何老太又怒了:“你们这些小的捣什么乱!桂娥,把人带进来!” 云芹揉揉眼,还想看会儿热闹,被陆挚拉走了。 … 这一日晚些时候,赈灾过程才慢慢进入正轨。 首先就是安置县里的老爷们和女眷。 韩保正收拾出他家的屋子,自己和妻儿都挪去外祖家住,秦、汪、刘等就在他家暂时歇脚。 汪净荷和婢女也分到一间屋子。 婢女进屋后,赶紧找巾帕和水,又把各处擦擦洗洗,难掩嫌弃。 汪净荷换了身衣裳,吩咐她:“小茵,差不多就好了,都是这么住的,你也一夜没睡,先歇息吧。” 婢女:“那娘子不休息吗……” 汪净荷:“我看看母亲、父亲,就回来。” 婢女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止不住替汪净荷委屈,可还能怎么样呢? 汪净荷这么说,她只好铺床,等她回来。 汪净荷先去见刘家继母。 继母依然槁木般,母女相顾无言,须臾,她便说:“你爹在前面的屋子,去看看他吧。” 汪净荷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继母。 她从前总以为,继母的性格就这样,可昨夜,是继母带了消息给她,或许,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变了。 韩保正分给汪县令的屋子,几步就能进出韩家,方便汪县令随时处理政务,不过也有坏处,那就是人往来多,难免嘈杂。 才刚到那屋子外,汪净荷就听得秦琳一声熟悉的嚎啕:“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她赶紧跑去,只看秦聪抱着秦琳,从汪县令屋内出来。 他有几分无奈,说:“都说了你娘亲等等就来了……哦,在那!” 他指向汪净荷,示意秦琳。 秦琳迈着小步伐,奔走过来,道:“娘亲!” 汪净荷摸摸他脑袋:“琳儿长大了,不随便哭了,是不是?” 秦琳:“是!” 哄了秦琳,自有仆从带他去睡觉。 秦聪想起自己落下汪净荷的举措,本是想来问汪县令她的情况,只是汪县令还没醒。 他局促,要是叫别人发现了,背地里指不定如何说他背信弃义。 于是,他难得温和,问汪净荷:“是父亲带你来的么?” 汪净荷:“不是,是一个叫云芹的女子。” 秦聪蓦地出声:“云芹?” 再看汪净荷坦坦荡荡,他知道自己反应有点大,有些尴尬,说:“……那,我得和她说声谢谢。” 汪净荷心下冷笑,道:“我已经和她道谢了。若你是在乎我,和她说谢谢,倒也还好。” “如若不是,你别去打搅人家。” 她的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秦聪听她用这个语气,问过自己要不要吃莲子羹,叫他抱抱秦琳,劝他莫要交狐朋狗友…… 那是十分的贤惠。 可是此刻,她说的这话,叫秦聪竟觉着,话语里有一根刺。 还没等他再问,汪净荷已经垂首进屋。 屋中一股药味,汪县令躺在床上,额上还贴着一张手帕,大夫说,他是常年郁结于心,又遇昨夜那样的急事,被风雨一浇,便染上风寒。 汪净荷坐在床边。 病倒的汪县令,看着十分憔悴,也不再是自己记忆力那般高大。 忽的,汪县令在高热里,喃喃一句:“救人……救、小荷……” 汪净荷愣了愣。 如果是从前,她会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但是过去自欺欺人的表象,在昨夜,全被血淋淋地揭开。 没有哪一刻,她觉得世界那么尖锐,虚假与真实交错,有虚情假意,就有真情实感。 她不否认,父亲可能还是惦记她的。 可是,对汪县令和秦聪来说,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不得已,她就是那个“不得已”。 她腻了。汪净荷最后看了看父亲,走出这个昏暗的房间。 … 何家,东北院。 云芹和陆挚回到屋中,陆挚先把两个窗户关小了,又拿个帘布盖着,挡走大部分的光源,房中暗下来。 云芹先脱鞋子,扑到床上,缓缓扭了几下,才睡正了。 她看陆挚褪去外衣,披在洗漱架上,从桌上拿水喝的侧影,就想起去正堂前,两人的对话。 当时陆挚语气一松,说:“等回来时,我们聊聊。” 她就知道,他其实没多少气。 既然已经不气了,那他想聊什么呢?云芹怔怔地想着。 不多时,陆挚重新倒了一杯水,试试温度,这才来床边。 他示意她喝水。 云芹爬起来一点,咕咚几下吃了那杯水,陆挚放了杯子,躺在外面,手臂轻环住云芹的肩膀。 小燕尔 第85节 这种稀疏平常的感觉,在刚经历了暴雨淹城的可怖情形后,很是可贵。 看她撑着眼皮没睡,他笑了笑,说:“去救人前,你是不是托人带话给我,说,如果前面淹水,你会回来。” 云芹点点头。 当时她出发前,转了两圈,也没找到陆挚,就叫一个衙役带话。 陆挚说:“可等我知道的时候,水已经漫过来了,我找不到你,我当时就知道,你没回来。” 回想着那时的怔忪,他都感到一阵心悸。 云芹把头埋在他身前,小声说:“对不起。” 她明明发现淹水,却没回去的缘故,除了找到适合的划水工具,还有一个原因。 她说:“我水性算不错,夏天经常躲着娘,偷偷去河水里洗澡,所以,我没回来。” 她会衡量自己的能力,如果是自己做不到的事,她也几乎不勉强自己。 毕竟,山脚下虽然设了山神庙,可云家人从小就知道,山从不仁慈。 过于自大的人,会被山吞噬,葬身林海;过于胆怯的人,永远不敢上山,也就采摘不到好吃的果子,打猎不到新鲜的肉。 她并非自大自卑,而是自信。 陆挚想了想,说:“我相信你。” 云芹对这一片的情况,比他了解。 她能带着一群小孩去山上玩,认路、辨别方向的本领很强,又能及时判断情况,做出决定。 而她也信他,所以,才会转头就走。 上面这一切,是陆挚在听到她离开后,理智告诉自己的。 可人除了理智,还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情感——他手脚也一阵冰凉,他克制不住地担心,所有不好的结果,都涌上大脑。 那是什么感觉呢? 因为在意,带来一种说不清楚的酸涩。 只是,逗着那条云芹从洪流里捞出来的小鱼时,看它从指尖溜走,他又想,她还是在乎他的想法的。 这让他尝到甜蜜的滋味。 就是这种情绪,纠在心口,织成了一张网,他挣扎不动,也不想挣扎。 云芹等不到他下一句话,好奇地抬眼。 陆挚眉眼平展,眼底闪烁,衣襟下凸出的喉结,在轻微颤动着。 她忽的道:“我懂了。” 陆挚眉头一扬,轻笑出声:“我都没说,你懂了什么?” 他好像笃定云芹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云芹便往前拱了一下,窸窸窣窣找到他心口,把耳朵贴上去。 陆挚揽紧了她。 隔着他的薄薄的夏衫,她感觉到,他心跳得有点快的,仿若用一把小斧子,反复敲凿着厚厚的、湿润的泥土,让一株小苗,快快生长。 热意和鼓噪,充斥云芹耳膜。 须臾,她戳戳它心口,对陆挚说:“它告诉我了。” 陆挚:“说了什么?” 云芹:“它说你心软了。” 陆挚实在好笑,他一笑,隔着他的胸膛,云芹耳朵也跟着发颤,她都有点晕乎乎了,想要挪开脑袋。 他却按住她脑袋,说:“确实心软了,你再听听,就没听到别的什么吗?” 云芹:“……” 她当然听不到心脏说什么话,刚刚那么说,只是讨巧。 结果陆挚又问,她又听了会儿。 她挖空脑袋想好话时,陆挚也不为难她,说:“那我告诉你?” 云芹赶紧点点头。 他又笑了,震得云芹晕乎乎的,便听他低沉沙哑,道:“它说:我喜欢你。” 原来对一个人产生喜欢后,心绪被她一举一动牵引,心不由己,除了甜,还会有苦。他原先不识,现在就知道了。 云芹耳尖发麻,脸颊发热,有些不好意思。 她下意识咕哝道:“那我也喜欢……” 陆挚手指轻按住她的嘴唇。 云芹眨眨眼,看他笑道:“阿芹,别急着给我回答。” 她当然喜欢他,他知道的,可她或许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又不完全一样。 至少,和他比起来,云芹口味“清淡”,就没吃过醋。 为此,陆挚感觉出一点羞愧。 甚至不久前,他知道云芹冒险救了汪净荷后,对汪净荷,产生一种微妙的不爽。 自然,这种情绪,他隐瞒着云芹,否则就显得自己器量狭小,多少圣贤书都白读了。 至于彼此的心意,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去摸索,探寻。 他说完后,云芹懵懂地点点头。 她想,她会真的懂的。 困得狠了,她上下眼皮一合,不过一息,便坠入梦乡。 她一睡着,就什么响动都吵不醒了,一张巴掌大的面庞,安宁丰润,陆挚跟着心神一松弛,也感觉到一股困意。 他搂着她,合眼,先进入一个有她的梦。 …… … 云芹送陆挚的那条鱼,终究没能养大,因为没两天,就被一只彪悍的狸奴翻过院墙,翘着尾巴,给叼走了。 陆挚一改书生作风,追了狸奴三条巷。 实在没追回来,云芹偷笑完,赶紧安慰他,说:“它也饿了,给它吃吧。” 中下游受灾,人的食物都不够吃,何况动物。 如此一来,陆挚勉强释怀。 何家因食物不够,大家也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连洗澡水都改了往年夏天频率,成五六天洗一次。 万幸的是,受灾的灾民,汪县令花了十多天就安置好了,长林村因地理位置缘故,接收的最多。 民众信服汪县令,偶有小摩擦,却没发生大动乱。 淮州的官兵是第七日的时候到达的,朝廷的钦差,在第十九日到达阳河县。 随钦差一道回来的,还有秦员外。 淹没县城的大水,等到第二十七天,才彻底退了。 这样的天灾,饶是提早两个时辰,安排百姓撤离,可当天大雨,阳河县是中县,有七八千户人口,终究有些人,意外葬身洪水中。 为防止瘟疫,尸体不管有没有被认领,都投入火坑焚烧。 火坑的熊熊烈火里,汪县令神色悲戚,他瘦了整整一圈,形销骨立,似乎就要羽化而去。 百姓潸然,纷纷上前道:“大人,保重身体啊!” “青天大老爷,受小的一拜!” “……” 朝廷钦差段方絮从堤坝骑马回来,便见此场景。 阳河时隔十几年,再度决堤,令皇帝十分牵挂,这里造的船,将将出了点名声,眼看可以打造成重要造船工场,若如此不安稳,船坞也没必要安置此地。 因此,段方絮此行下县的目的,除了安置灾民、调查阳河决堤可有人祸缘故,还得再勘察地形,以判断情况。 他为官十数载,倒也不常见县令能如此得民心的。 身旁,副手道:“段大人,这位县令看来是爱民如子,这次决堤,全是老天无情,唉。”那堤防他们方才也看过了,全是按规定修的。 段方絮不置可否,反而突的想到什么,问:“陆拾玦、姚延雅是不是就在长林村?” 副手:“好像是。” 段方絮:“我去会会他们。” 第54章 鸡蛋。 这日姚益和往常一样, 日上三竿才躺下。 阳河县发洪水,他也不好受,因为知道他有闲钱,有几个衙役常用的治水的名目, 来打劫, 叫他推拒不了。 再听拍门声, 他真想当自己晕过去。 不过, 未免后续的麻烦, 他还是叹气,亲自开门接见。 原先他想好借口,一看门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但见他戴乌纱帽,着紫袍公服, 佩金鱼袋,眉间间距紧凑, 目如鹰隼,络腮有须发,凛然不可犯。 他认出, 此人乃段砚的兄长,名段方絮, 当朝三品工部左侍郎。 姚益心中一震,拱手作揖:“学生拜见大人。” 段方絮打量他居所。 他虽是段砚兄长,姚益和他却谈不上熟悉, 因他们像差了辈分。 小燕尔 第86节 段方絮已入仕十几年,性子严肃,因此他一沉默, 姚益就有些无措。 须臾,段方絮道:“你是六年的举子,被舞弊案牵连,怎么去年不参与恩科?” 姚益解释一通,如天资不足之类的。 段方絮便随口考校,问了《孟子》里几句话:“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如何解?” 姚益心惊胆战,加之到底疏漏,答得有些磕绊。 段方絮:“哼,耽于享乐,‘一日暴之,十日寒之’。” 后半句话也出自《孟子》,他训姚益缺乏恒心,不能持之以恒。 姚益汗颜,连连称是,暗道当学生就是不好,任何前辈都可以过问两句。 等以后延雅书院发扬光大,作为院长,他也要这样折磨别人。 姚益的家族,段方絮有所耳闻,因此他放弃科举,他不是太惋惜,训过就训过。 但陆挚不一样。 段方絮直言:“我听说,陆拾玦在做私塾先生?” 姚益:“是,是。” 段方絮:“胡闹!他如今在哪?” 如此这般,姚益赶紧把这尊大佛请到延雅书院的茅屋。 前阵子阳河县大暴雨,茅屋屋顶被冲掉了,还是小陆娘子夹着一捆茅草,哼着曲儿,上屋顶修好的。 除了房子,被灾害影响的,还有学生,今年扩到三十五人的书院,一场洪水后,只有二十人回来上学。 大部分是家里负担不起了,就缺这口劳动力。 陆挚和姚益也无法,人总是要先生存的。 到书院门口,门上贴了一张画,寥寥几笔,勾出一只长相三分彪悍,三分憨厚,三分可恶的狸花猫,下书:“狸奴勿近”。 段方絮冷哼。 姚益隐约记得,段砚提过,其兄最恨学子玩物丧志,画画对他而言,也在这个范畴。 这门上最好就是贴几篇《孟子》,而非一张狸奴画。 他讪笑几声,找补:“大人,这估计是小孩画的吧,画得真好。” 段方絮:“这小小村庄,还有画画这般传神之人?” 姚益暗道麻烦,真不知这猫怎么惹陆挚了,他那样好性的人,竟还和它较劲! 两人在屋外说话,早已惊动屋内。 陆挚出门,自也认出那眉眼、官服。 实则他和姚益一样,和段砚往来多,是因为他们都是萧山书院学生,但段方絮早早入仕,身居高位,他们对他是敬畏。 当时申时三刻,距离下学还有半个时辰,在姚益示意下,陆挚先给孩子们下学。 他敛袖一作揖:“学生见过段大人。” 段方絮颔首。 姚益不敢把这尊大佛送回“山外有山”,早就吩咐随从,带了一整套汝窑青瓷茶具、一盅山泉水,并炭火之类。 片刻,简陋的茅屋里,冒出袅袅茶香,真有些陋室隐居的趣味。 吃茶前,段方絮先考校陆挚。 也不知是不是那幅“狸奴勿近”激怒了他,他问得十分刁钻,考的不止《孟子》,还有《书经》。 旁听的姚益忍不住落下冷汗。 陆挚却对答如流,一来一往,丝毫没有露怯,他不骄不馁,姚益却是渐渐的挺直腰杆,舒服起来—— 自己在段方絮这吃的憋屈,总算是平息了! 好一会儿,察觉陆挚没有落下功课,段方絮神色稍霁,吃了口茶,又问:“那‘偷鱼案’,你传到盛京的?” 陆挚:“不敢相瞒,正是学生。” 段方絮:“乙就是阳河秦家,甲呢?” 陆挚抬眸,淡淡道:“大人如果不能翻案,莫要再打搅受害者。” 此话一出,屋中一阵寂静,傻乐的姚益也梗住,低头倒茶,只做什么都不知。 陆挚拿着茶杯,细品茶水。 突的,段方絮却也不怒,笑了一下:“你倒当得起与文业争锋之人。” 陆挚:“谬赞。” 段方絮问“甲”,果然并非要为人家出头,揭过此话题,他又说: “这次县里能及时避灾,你帮了大忙,汪县令是做实事的,只是你是白身,再如何,也没有你的功名。” 陆挚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 段方絮沉吟片刻。陆挚知晓大概也没大事,他看了眼天色:“大人若有旁的事,得改日再提。我得回家了。” 姚益闭眼,心里催:你快问啊,快问啊。 段方絮果然问:“你家中有急事?” 陆挚露出满意的、温和的笑,道:“荆室等我回去吃饭。” 段方絮:“……” 那茶水正是洪州白露,陆挚问姚益:“我能带点白露回去么?” 云芹喜欢喝这个。 姚益高兴极了:“拿吧拿吧,拿多少都好。” 他看段方絮那脸色,安详地想,这世上,总算不止他一人被陆挚这厮秀夫妻伉俪了。 …… 何家昨天收到一张请帖,请云芹品茶吃饭。 送请帖的是汪净荷的贴身婢女,她坐马车来的,说可以用马车接云芹进县。 从长林村走去县里要一个时辰,若天气尚可,坐马车最多只要半个时辰,云芹就动心了。 她又问那婢女:“茶是洪州白露吗?” 婢女:“娘子要喝这个,自然使得。” 贵茶,云芹笑眯眯:“那我去。” 婢女把消息带回秦家。 得知汪净荷要定酒楼,她以为,娘子在意云芹和秦聪从前的关系。 婢女从前暗暗替汪净荷较劲,可人家救了汪净荷后,婢女是真心感激的。 她还反过来劝汪净荷:“当时大水,三爷他居然……唉,要不是陆娘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看婢女误会,汪净荷笑道:“我知道,过去那些都不重要。” 婢女:“那娘子为什么不在家宴客?” 汪净荷环视周围,宽阔轩宇,锦屏绣幌,她淡淡地说:“这里不是我的地方。” 转眼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晴空,光是这天气,叫人半点想象不出,两个月前的那场大雨如何可怖。 阳河县里还是有了很多区别。 云芹趴在车厢窗口,看着变化。 洪水退了一个月,百年城墙只剩断壁残垣,地上仍能看见淤泥,蝇虫飞舞,城内好得许多,虽不如从前繁华,街边也有零星小贩。 酒楼有两层,翻新了一层,摆上幌子,照常营业。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小二一甩布巾,迎上来热情道:“陆娘子,二楼请!” 云芹踏上被水泡得有点软的楼梯上。 走入一个清静的厢房,她从那仿古的仕女图屏风上,认出这是从前姚益吃酒招待她和陆挚的房间。 汪净荷候在其中,起身道:“叫你颠簸这一遭了。” 云芹:“还好,坐车很省力。” 也好玩,她这辈子没坐过几次马车,自然新鲜。 很快,小二上菜上茶,她们两人吃着一些,汪净荷低声说:“从前,我买了李娘子的绣样,拿去平秦玥的官司……” 其实就算她没有这么做,汪县令要保秦玥,办法多得是。 汪净荷:“抱歉,我不知她是你二嫂子。” 云芹:“没事,她也不卖了。” 汪净荷还没习惯她的直白,脸色一红,更为羞愧。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没了话题,就静静吃了大半桌,隔壁婢女来敲门,说是秦琳找汪净荷。 那天秦聪抛下汪净荷,终究叫秦琳心生恐怖,最易半夜惊醒,叫着“不要丢下娘亲”。 因此,汪净荷虽在酒楼赴约,也只能带着他。 她抱着秦琳,对云芹抱歉笑笑,又叫 秦琳:“叫婶婶。” 秦琳恭敬拱手:“婶婶好。” 云芹对秦琳挤了下眼睛。 小孩很敏感,收到了什么讯号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云芹,一直等下一个讯号。 汪净荷放秦琳到一旁玩,和云芹继续吃饭。 不一会儿,秦琳就开始往云芹身边凑。 汪净荷呵斥:“琳儿,不得无礼。” 小燕尔 第87节 秦琳一瑟缩,云芹用布巾擦擦唇角,笑问他:“飞高高吗?” 秦琳:“那是什么?” 云芹问汪净荷可否抱一下秦琳,汪净荷自是点头。 下一刻,云芹高高抱起秦琳,转了一圈,果然是“飞高高”。 秦琳欢呼尖叫,玩得非常开心。 一旁婢女差点吓晕过去,汪净荷却也跟着秦琳笑。 她想象中的父子关系,就是这样,而不是她一直求人抱小孩。 她也想这样抱着秦琳玩,却“飞”不起来。 云芹一眼看透症结,笑道:“你力气不够,多吃点。” 汪净荷:“好。” …… 饭毕,汪净荷抱着秦琳走在前面,云芹在后面,几人下了二楼。 云芹扶着扶手,下到最后一级台阶,那小二跑过来,双手拢着两个热乎乎的熟鸡蛋。 云芹以为是给汪净荷的,因汪县令还算是个好官,百姓心善,送家眷吃的也寻常。 却没想到,那小二凑到自己跟前:“陆娘子,这个送你。” 云芹指指自己:“我?” 汪净荷早听小二提过,便笑着看她。 小二说:“娘子不记得了?那日大暴雨,我跌进坑里,是娘子把我拉出来的。” “……” … 傍晚时,陆挚循着旧路快到何家,突的听到马车碾着乡道泥土,发出的骨碌碌声。 云芹今日和汪净荷吃茶吃饭,他回头,果见到后面一辆秦家的马车。 这要是以前,陆挚决不能这般冷静,看云芹和汪净荷往来,只是,承认自己妒忌、不喜欢秦聪后,他坦荡许多。 毕竟汪净荷不姓秦,云芹也不为秦聪而去。 而且,人以群分,云芹愿意和汪净荷往来,可见,汪净荷并非秦聪那种败类。 他在前面等着,等马车近了,唤了声:“云芹!” 云芹撩开车帘:“我在呢!” 离何家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云芹和车内的汪净荷、婢女道别,她跳下马车。 落日熔金,几乎将她的睫羽照得发亮,她眼底酝着一汪清泉,嘴角带着笑,怎么看都是心情极好。 陆挚看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问:“跟她吃茶,就这么开心?” 云芹:“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转过身去。” 陆挚背过身,听她在身后窸窸窣窣一下,说:“好了。” 他再回头,云芹两只手各捏一枚鸡蛋,用鸡蛋遮住自己眼睛,晃了两下。 陆挚:“鸡蛋?” 云芹挪开鸡蛋,露出一对盈盈笑眼:“嗯,你猜它们哪来的?” 陆挚心知,肯定不是买的,要是买的,她就不会这么开心了,那就是人送的。 但汪净荷应当不会送鸡蛋。 就算是别的朋友送的,云芹虽也欣喜,但不会“惊喜”,那就是陌生人送的。 再想最近的水灾,他一下猜到,是不认识的县民送的,还是受过她帮忙的县民。 他心里有了章程,接过一个鸡蛋,却问:“一文钱买的?” 云芹:“不对。” 陆挚摩挲鸡蛋,还有点暖热,可见云芹一路护得小心,又问:“秦娘子送的?” 云芹更是得意,笑说:“呆,还是不对。” 这还是她第一次“骂”自己呆,陆挚听得一怔,心都软了。 他认输,说:“不好猜,到底怎么来的?” 云芹:“是个男人送我的。” 陆挚面上如秋风过境,凌乱了片刻,什么男人? 还好,云芹没发觉他的不对,继续说:“因为那天大雨,我帮了他。” 陆挚又风和日丽了。 他低笑几声,脑海里骤地浮现段方絮所言:没有你的功名。 他回的“尽人事,听天命”,还算潇洒,可是,他不是汲汲营营之流,却也并非真的淡泊,不然就学父母当年,隐居罢了。 但此刻,他觉得,功名又如何,还不如这两个鸡蛋,能逗妻子开心。 陆挚剥了一个鸡蛋,给云芹。 云芹珍惜地小口吃着,想起这一两年的事,她再无法像以前,直接同陆挚说,汪县令是个好官。 或许真是官不好做。 她哧溜整个鸡蛋,咽下,对陆挚说:“你以后不能和汪县令一样。” 陆挚也吃着鸡蛋,问:“如何解?” 云芹:“他大包大揽,手下却没几个真有能耐的。” 听说,汪县令留下两个衙役在上游盯水位,秦家庄子庄头宴请他们,灌他们吃了许多酒,他们竟醉得睡着了,误了时机。 再说县丞,汪县令累晕过去,他就没了主心骨,虽然也是陆挚厉害,但他几次三番,都找陆挚出主意,这人本身也不行。 可见,如何管好手下,培养可用之材,是一门学问。 陆挚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过区区秀才,便笑问:“你知道我能当官?” 云芹一愣:“你不能吗?” 她似乎没想过他不能。 陆挚不敢逗了,当即说:“能的。” 云芹知晓陆挚读书好,可刚刚他一问,令她也疑窦丛生。 她提议:“要不,你也去州学吧?” 陆挚:“……” 她掰着手指数:“我们家里存的钱也够多了,整整二十六两和一贯铜钱,我也有稳定的进项……” 眼看云芹盘算起来,陆挚当下后悔,就不该拿读书开玩笑。 他道:“我不去州学。” 他牵住她的手,低声说:“若我们分开,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我……” “但我……会想你。” 云芹看看左右,还好路上也没什么人,她心跳加速,脸颊微红,“唔”了一声,权且当做回应。 陆挚耳尖也泛红,却是突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到了房中,陆挚去提热水,今日是家中分洗澡水的日子,提走原定的份额后,他问胡阿婆额外留了热水。 胡阿婆轻车熟路:“半桶是吧?” 陆挚道:“一桶吧。” 提了桶回家洗过澡,云芹和陆挚又吃过饭,陆挚拿出一包洪州白露茶叶,两人用冷水泡着喝。 陆挚也清楚,云芹最开始喜欢喝这茶,是因为它贵,但喝着喝着,就真的喜欢上了。 可见,还是得品质好,才能真吸引她的注意,就和人一样。 所以她想让他去州学,是盼他更好,只不过,陆挚觉得,有点不对。 夜里,两人交颈,喘息声渐渐加重,先是一次后,陆挚调整姿势,靠在床头上,忽的,抱着人坐起来。 云芹双腿后勾,手指沿着他的双臂滑落,就没了力气。 她眼睑上,有一滴温热的汗,摇摇欲坠,她忍不住阖起眼睛。 陆挚抿掉那滴汗,忽的问:“……你会不会想我?” 云芹瞪大眼睛:“嗯?” 陆挚扶着她的腰,轻笑了下,低声说:“让我去州学的事。” “会想吗?还是,不想?” 云芹:“……” 作者有话说:陆挚:讨厌州学[爆哭][爆哭][爆哭] 州学:清汤大老爷! 第55章 我们家。 … 家中素布床帐洗久了, 用旧了,不太透光。 一只大手挂起床帐,光线黯淡,照出被褥一片狼藉, 揉成一团, 隐约的, 不知是汗渍, 还是什么, 浸透了它。 陆挚扫了一眼,竟也不敢多看,倏地卷起被子,打算明早比平时早两刻钟起来洗。 小燕尔 第88节 他做惯了, 很快,床上铺好干净整洁的被单。 他再抬眸, 烛光下,云芹斜斜靠在榻上枕头, 一只手撑着下颌。 便是天已入秋,方才他们都出了很多汗,还好陆挚预留了足够的水, 泼洗一通,比擦洗更舒服点。 此时, 云芹已经洗好了。 袖子随她动作,布料落下,露出她手臂漂亮结实的线条, 手臂内侧,被啄咬出一枚红痕,肖似雪中梅花。 她粉面桃腮, 半阖眼睛,呼吸轻盈,陆挚怀疑他再慢点,她就睡着了。 他轻声走来,要揽着她抱起,云芹不要,只自己脚踏地面,说:“我自己走。” 是陆挚太过头了。以至于,她现在碰到他的手,就会觉得自己的手,也麻麻的,进而蔓延到全身,身体也不由绷紧。 那种紧张又放纵的感觉,自打两人的次数多了,越来越明显。 见她裹着被子躺下,趁着夜色正好,暧昧未消,他坐在床沿,小声问她:“还是不喜欢坐着?或者说,不喜欢我那样?” 云芹拿被子盖住脸,才刚把那感觉赶出脑海,陆挚两句话,那感觉又卷土重来,叫她脚趾微蜷。 忽的,她也问他:“其他人会事后讨论吗?” 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 陆挚脸色也红了,虽然他不清楚其他人如何,但在他看来,床事是可以学的。 学习么,就是: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自然,就会衍生各种讨论。 他说:“应该会吧?” 云芹把被子拉高了点,盖住鼻子,瓮声瓮气:“那你呢?你喜欢我那样吗?” 突然被这么问,陆挚目光微微闪烁,呼吸忽的发沉。 云芹拿被子盖住整张脸了。 须臾,陆挚也拉起被子,躺了进去,笑道:“我知道了,我不问了。” 一张被子里,气息温香,两人目光相对,不需要言语,渐渐的靠近,鼻息试探,唇齿交接亲吻起来。 这个吻很缱绻,缠绵着彼此的温度。 怎么会这样呢,云芹闭着眼睛想,最开始,明明是疼的,还得看着他缓解。 可原来,闭着眼,又是一番滋味…… …… 不一会儿,察觉云芹就睡着了,陆挚松开唇,替她擦擦唇角。 在真正做这种事前,他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 只是感觉,还有得探索。 就是云芹总是懒得紧,不肯动。 很快,他心想,这么爱懒的人,能接受两次,可见他有进步,于是又笑了。 倒不急一时了。 … 到底是灾年,今年的中秋,过得就没去年那么热闹,何宗远甚至没回来,说是功课繁忙。 原来州学最近掀起一场小风波,自打县城发了洪水,许多学子得知陆挚调度灾民避难,却从不高调宣扬,纷纷称道。 有好几个学子,虽然从未见过陆挚,却也心驰神往,联名向州学的老先生推荐,请陆挚入学。 看着联名书信,老先生好笑,是他不想请么,是请过了,人家不愿来而已。 而何宗远身在州学,便经常听人提陆挚的义举。 他心生后悔,当时他为何不回去?陆挚若叫他,他也一定会回去的。 只一点,他愈发不敢承认,陆挚是自己表弟。 每每想到自己被父亲卷入“阳河榜”案,声名颇受影响,陆挚却扶摇直上,他心里就压着一座大山。 也因这座大山,何宗远更为勤谨,别说吃酒消遣了,是半分不敢懈怠,故而连中秋都没有回家。 只是吃住都在县里,必定花钱。 等何宗远盘缠见底,他才发现,家里已有两个月没给自己送钱了,忙使了两个铜钱,请人去催。 待家里收到要钱的口信,何大舅也愁。 自打他丢了典吏的活计后,日日在家闲着,又得筹措还钱,手头更紧了。 大儿子要钱,二儿子家过得也一般,虽然替家里管着土地,何老太不会让他吃亏,可今年雨水多,收成差,家里人吃得都没往年好。 他有心让二儿子接济大儿子,可人家也过得不宽裕。 盘算一番,何大舅决定再向韩保正借点钱,先给何宗远那边。 结果,不问还好,一问,韩保正就为难:“先前亲家借的钱,还没结清,只怕我家那位不肯啊。” 何大舅:“我知道,为平我身上惹的事,我同你借了五十两,还到现在还剩三十两没还,你放心,这钱我一定还。” 韩保正笑道:“实不相瞒,之前,我侄女也跟我借了五十两,你看这……” 去年,韩银珠非要同何宗远一道去县城住,就同韩家借了五十两,何大舅这才记起来,顿时臊得慌,再不敢和韩保正提钱。 晚上,他就问妻子说:“月娥翻了年都十六了,婚事怎么没着落?” 大舅妈说:“前两年要提,被你娘压下来,说人家还小,非要再养两年。” 他又说了欠韩家八十两的事,何大舅妈就懂了,也是时候嫁女儿了。 很快,何大舅妈就把“嫁女收彩礼”的意图,散播给远亲近邻。 还真有一门“合适”的婚事,送上门来。 这日,何大舅妈抱着肩膀,哆哆嗦嗦迎着寒风,小步跑去何老太房中。 老太太房中是最早供应炭火的,比起外面暖和多了,何大舅妈却还是上下牙磕磕碰碰,打着颤,看来心情十分激动。 “娘,月娥也到年龄了,有一户人家,有意来娶。” 何老太问:“哪户人家?” 一旁,何桂娥沏茶,竖起耳朵,何月娥虽是她姑姑,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不差。 何大舅妈说:“县城那林家有一个叫林伍的子侄,你知道林家本家是开古董行的,和那盛京还有关联,林伍钱多人闲,是个好夫婿呢!” “月娥嫁去这家里,妥妥地享福!” 何老太冷笑:“那你说说,月娥怎么会嫁那么好,你给她百两嫁妆了?” 何大舅妈尴尬,收了得意神色,小声说:“就是那林伍三十了,前面有个妻子,出了点意外,没了。” 原来是要女儿给人家当续弦,两人还差了十五岁。 何老太胸膛起伏了一下,道:“你想让女儿吃狗屎,自己先去吃!这种人家让你嫁,你自己敢不敢嫁!” 何大舅妈早知会挨骂的,作势擦泪:“他家出了百两礼钱,娘你不知道,我们房最近不好过。” 便说了何宗远要钱的事。 既是大孙子需要,何老太叮嘱春婆婆,从她房里出钱,给大孙子支使。 如此,何大舅妈成全一桩心事,可林伍那女婿,她并没放弃。 何老太和她当了几十年婆媳,也明白她的算盘。 不止是何月娥,还有何桂娥。 何老太长叹,看向从方才就一直偷听的何桂娥。 韩银珠当初生了头个女儿后,那女儿没养大,不久后又生了一个,才是家里行二的何桂娥。 韩银珠叫她“盼弟”,是何老太不肯,她亲自给“盼弟”取了“桂娥”这名字。 当初她对这个孩子很上心,桂娥、月娥辈分不一样,但名字都用“娥”字,以叫韩银珠别动改名的心思。 只是后来,何老太和何桂娥还是生了嫌隙。 如今家里竟要“卖女”,何老太既耻,又心疼这些女孩儿,钱没到自己手里,还要背负拿钱的结果。 她久久不言语。 春婆婆小声叫她宽心:“你想想李二、邓三膝下的女孩,还有将来,云芹或许会生女孩儿,这些孩子就不一样。老大家的女孩儿,还是命不好。” 怪道说,投胎也是一门本事,各有缘法。 何老太当然看得明白,却还是郁结。 又加上刮起北风,没两天,何老太竟流了鼻血,好险才止住了。 老人家最忌讳生病,总能听说隔壁村谁谁谁家的老人,本来多么康健,结果咳嗽了两天,人就没了。 倒也因这场病,何大舅妈不敢再烦何老太,让老太太落了点清闲。 不对,也不全是清闲。 云芹端着一大盅汤药,因为盛太满了,动作若是一起伏,汤药就要溅出来,所以她很专注,走得格外小心。 等到放在何老太桌上,她松口气,才发现,何老太一直盯着自己。 云芹笑说:“老太太,请用吧。” 何老太想拍桌,但一拍,那汤药就滚出来了,她只能拍自己大腿,冷哼:“做什么端这么满!” 云芹:“因为祖母把上一碗倒掉了,要补回来。” 何老太不是怕药苦,她一生刚强,认为流鼻血是房中炭火烧太干,所以不肯吃药。 上一碗药她确实倒掉了,但这事只有春婆婆、何玉娘和何桂娥知道。 春婆婆不是多嘴多舌的,何玉娘不知道那意味什么,只有何桂娥。 何老太当即瞪何桂娥,把何桂娥吓得低头,扭着衣角。 再看云芹,何老太想到她端药的谨慎劲,有话也不好骂了。 可放下药,云芹也不走,就捡个椅子坐下,从她带来的篮子里,掏出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绣样,继续霍霍。 小燕尔 第89节 何老太瞥了她好几眼:“你怎么还不走?” 云芹决定“祸水东引”,道:“秀才叫我看着祖母吃药。” 远在私塾的陆挚,打了个喷嚏。 何老太:“秀才?要管我,得是状元。” 云芹想了想,带了几分认真:“那我改名‘状元’,”又叫何桂娥和春婆婆,“今日开始,叫我‘状元大人’。” 春婆婆和何桂娥偷笑。 最后,何老太还是吃了这碗药。 云芹蹭了许久的炭火,浑身暖热,临走时,拉着何桂娥来,小声说了句什么,何桂娥点点头。 这剂降火药一个疗程有七天,接下来,云芹倒也没怎么来,换春婆婆和桂娥催吃药。 有一天,何老太气性上来,骂得春婆婆跑出去哭,何桂娥吓死了,却不动。 何老太:“你怎么不走?” 何桂娥说:“状元大人教我说,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嘴里骂得厉害,心却是适合做小葱拌豆腐的那种软豆腐。” 何老太:“……” 看着何桂娥这样,何老太竟难得泄了气。她想了想,说:“上回,你也听到你姑姑的婚事,翻年你就十四了,有想过你自己的吗?” …… 韩银珠得知何月娥能配个林伍,光彩礼钱,就百两银子,她十分眼热,只是林伍这种鳏夫未续弦的,不是那么好找。 前阵子,她听说云芹和县城一个娘子官家走得近了,人家竟还叫马车,来接她去玩。 若能让云芹留意县城的人家,那该多好。 可韩银珠自认和云芹不对付,做不到拉下脸去求云芹。 腊月初三这日,她带了点御寒的衣物上县城,到州学找何宗远。 她在风里等了许久,终于见何宗远下学,她忙上去叫他:“宗远!” 何宗远一愣:“你怎么来了?” 他把韩银珠带回学舍,韩银珠便把御寒衣物给他,又说何桂娥的婚事,叫何宗远多多留意,看州学里可有合适的。 淮州并非大州,州学里几乎没有低于二十一岁的秀才,有那么两个,只是挂个名,早去盛京拜师。 何宗远说:“你别想了,他们年纪都不合适。” 韩银珠:“月娥那边还配了个三十的林伍……” 何宗远斥她:“和何善宝玩到一起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州学学生都知道,林伍那厮吃醉了好打人,月娥是去受苦的。” “再过两年,我若中举,若桂娥能联个好亲家,才最重要。” 他不赞同韩银珠,但对于女儿的婚事,他也盼着是一场好“交易”。 再加上何桂娥的年纪也不是等不起,韩银珠便从了他心思。 说完话,何宗远让她回去,韩银珠不舍,说:“要不是家里没钱来县城,我真想盯着你读书。” 何宗远顿觉不悦,道:“我苦读这么多年,用你盯着我?你算个什么?” 韩银珠又被斥责一通,喏喏解释。 何宗远赶人:“行了,你回去吧。” 他一想到,陆挚定是无时无刻不在读书,才那么博学,自己这么耽搁会儿,不知道又落下多少功课,就焦虑万分。 … 这日午后,刮了一阵风后,天上下了场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天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东北院的小屋里,桌上放着一个铜火盆,烧着一盆柴火,烧柴的味道有点重,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云芹写字,冻得受不了,搁笔,把手凑近柴火,暖和暖和。 不一会儿,陆挚也放下笔。 外头大雪簌簌,寒风凛然,屋里,火里冒出一声“哔啵”,两人坐在一起,四只手也凑在一起取暖。 陆挚解开护腕,示意云芹摸摸他手腕的皮肤:“这里热。” 云芹就双手捂着他手腕,给手回暖。 陆挚笑了一下,垂眼,剩下的那只手,单手翻一本厚厚的裴注三国志,看到有趣的地方,就和云芹说。 云芹一开始也和他一起看,等看到枯燥处,就不由看他了。 她发现,陆挚在每个冬天,都能变得更好看。 虽说他平时就够好看了,但或许是冬天阳光少,他肌肤能变得更白皙,在炭火与雪光里,就像一块柔润的玉。 加上他那优越的眉骨,浓眉俊目,笔挺的鼻梁,薄削柔软的唇…… 云芹一点点看下去,又一点点看回去。 就和陆挚的视线对了个准。 陆挚笑问:“你在看什么?” 云芹目光也不避他,找了个借口:“监督你读书。” 陆挚心里火热,说:“那你继续。” 云芹:“有点累。” 陆挚:“……”早知他便不问了。 云芹发现桌上一个信封,是不久前盛京的张先生和段砚来的信,如今八年末,他们都催陆挚上盛京备考。 她想了想,问陆挚:“盛京有什么吗?” 陆挚翻回前一页书,刚刚她盯着他,他心情起伏波动,这书看得不过仔细,有点忘了前面讲什么。 听得云芹问,他想了想,道:“其实,什么都没有。” 云芹不信:“糊弄我。” 陆挚捉住她的手,问:“你想不想亲自去看看?” 去盛京就是离开故土,云芹犹豫了一下,可她的心很大,大到不止能装下阳溪,装下长林,装下阳河。 还想装更多地方。 她当即点头:“想。” 陆挚干脆把书推到一旁,搂着云芹,笑说:“那盛京里还是有东西的。” 云芹疑惑:“怎么又有了?” 他便笑吟吟的,刮刮她鼻子,说:“你若进京,盛京就有我们家了。” 第56章 说亲。 ——家。 云芹愣了愣。 她身体靠在陆挚怀里, 思绪剥离,渐渐飘远。 从隆冬到处暑,从砖瓦房到茅屋,眨眼间, 五年前的某一日, 她偷得半日闲, 在云家屋内午休。 因防着云广汉猎到狼什么的, 需要帮忙, 她只是浅眠,突的,她听到屋外有人喊她。 叠加着此起彼伏的蝉鸣,扰了她一片清梦。 她勉强张开眼睛, 喝口冷茶醒醒神,到了屋外。 云家的院子几年没变过, 这个时节,篱笆栅栏下, 长满白色蒲公英,蓬蓬的穗球,随风轻摇, 忽的又散开,飘零远去。 秦聪就站在院子外, 或许因阳光太白,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语气兴奋,说:“走吧, 上山抓野兔,我让王七那几个小孩先去探路。” 云芹说:“我刚从山上下来,想睡觉。” 秦聪笑了:“我就知道你在睡觉, 你这么懒惰,嫁到我家怎么办啊?” 云芹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毕竟大家都这么说,而当时,她还不能很好地看懂很多事。 看着秦聪,她懒懒地回:“那就不嫁。” “……” 多年前打下一个结,在今天,突然解开了。 秦聪的话,原来是这里不对,明明夫妻两人组成小家,什么叫他家呢。 那个夏天,已经彻底是过去了,这也只是很细碎的片段,若不是这日的话,云芹也不会突然想起。 隆冬的当下,一窗之隔,外面雪里舞飞尘,屋内枕上书青春。 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云芹先是笑了一下,又压着声音,笑了一下。 她笑得断断续续,陆挚便知她应当想到什么,问:“笑什么?我也想笑。” 云芹张口,差点就说了这段过去的对话。 突然想起陆挚可讨厌秦聪,她若说自己想到秦聪,恐怕,陆挚就笑不出来了。 于是,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拉住“缰绳”,刹在嘴里,她胸膛起伏,愣是吞下一口空气。 陆挚:“?” 她眨眨眼,小声说:“没什么。” 陆挚眯起双眼,语气淡淡的,说:“你说吧。” 云芹:“真没事。” 陆挚便去轻捏她脸颊,捏捏她鼻子,又亲她额角脸颊,小闹着她,说:“你一定有事。” 小燕尔 第90节 云芹痒,笑着躲他,告饶:“好,我说。” 陆挚这才收手,她赶紧坐正了,一手扶扶微乱的鬓发,眼波轻转,睨他一下。 旋即,她清清嗓子:“云家要建新屋子了,我开心。” 陆挚心知应当不是这事,可云芹这般,他又心软了,重新把人抱进怀里,顺着她的话,问:“那地契,可需小婿帮忙跑?” 先前何家出钱,要给他们盖两间屋子,陆挚跑过衙门弄地契文书,知道里面的门道。 云芹眼看自己躲过一回,高兴地笑了。 她也就和陆挚聊起家里房子,说:“不用,我娘早处理好了。” 这两年,云家的日子,越过越舒坦,不知不觉间,攒下了不少银子,比前几年更宽裕。 只是,云家屋子年久失修,年中那场大暴雨,把云家屋子浇成秃头。 还是云芹回来到处修修打打,家里才没继续漏水。 因此,文木花盘算着,家里是该再盖两间茅屋,再给所有房子屋顶加上木板,再铺上茅草。 虽然还不是很体面的砖瓦房,却比茅屋好一些,也能更牢固,也不用再每次大雨,都需要修屋顶。 说干就干,这两个月,云广汉就找好了材料和匠工,文木花就去跑关系。 她本来该找保正,但因阳溪村保正失职,保正的头衔被撤了,没能帮忙弄文书,她就得去县里。 这段时日,刘婶婶和二丫也住阳溪村,得知文木花要弄文书,当然也尽力帮了不少忙。 云刘两家老邻居,有些冰释前嫌的迹象,知知也带着二丫在村里玩起来。 这日,云广汉在屋顶打木板,嘴里咬着一个榫卯用的楔钉。 敲完手里这个木钉,他把嘴里那个拿下,问身旁的文木花:“那如今村里保正是谁?” 文木花:“唉,不知道。” 在本朝,保正不属于官僚体系的环节,大部分选当地有声望的人。阳溪村又小,少了个保正,对百姓生活影响倒是不大。 云广汉:“要我看,女婿就合适,要不是他,下游得死多少人。我自己略懂治水治沙的道理,可那水漫出来,就急着捞鱼去了。” 文木花真想敲开他脑袋,看里面装的什么,道:“毛病,秀才是要做县令那种大官的!” 云广汉:“哦对,哦对。” 文木花也敲完手里的楔钉,朝屋顶下喊:“知知!” 屋檐下,知知坐在那缝着一对布偶娃娃,她闻言,“诶”了声,快十岁的小姑娘,身板也结结实实的。 她捡了两包纸包的木钉,抡抡胳膊,奋力往上一丢。 那木钉飞很高,云广汉好险才接住。 他和文木花对视,看样子,知知长大后力气不小,或许以后,全家力气最小的,竟是——云谷。 既然想到云谷,文木花发现不对,问知知:“你二哥呢?刚刚不也在院子吗?” 知知慢条斯理说:“刚刚有个何家姐姐来找他,他出去了。” 文木花:“什么!” 文木花把活计让云广汉做,自己爬下楼梯,问知知云谷的方向,知知毫无心理负担,就把云谷卖了。 虽然云谷在出门前,叮嘱她好几句,让她帮忙瞒着。 她才不呢。 很快,文木花在乡道上看到云谷的身影,他一个人走着,手里旋着一朵小野花。 文木花:“云谷!你干嘛呢!” 云谷暗道不好,知知那厮又卖他! 他赶紧藏起那朵野花,遮遮掩掩的,可文木花已经了然,说:“知知说是何家姐姐,哪一个何家姑娘?” 云谷红着脸,支支吾吾。 文木花忍着气,没给他肩膀一掌,等两人回到家中院子,她才问:“敢作敢当,还不说?” 当即,云谷挺起胸脯,大声:“娘,我喜欢何月娥,能不能去说亲?” 一旁屋后,云广汉和知知躲着偷看,又面面相觑,心内纷纷可惜云芹不在,这可是大消息啊! 虽然早有所料,文木花还是瞪大眼睛:“何月娥?你咋不说你喜欢嫦娥娘娘,我到月亮上给你请下来呢?” 云谷忸怩:“不要嫦娥,只要月娥。” 文木花:“……” 临近年节,文木花多了一个烦恼。 倒不是说云谷和何月娥“私相授受”。 在村里,并没那么避讳让未婚男女相见,何况他二人其实也才见了三面,每次见面,也都坦坦荡荡,手都没碰。 再说何月娥,当初云芹带一群小孩去山上,她也 在,文木花觉得她很好,自然不是不满意。 其余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出在如何起头——要不要替云谷去说亲。 何家可是长林村大户,就算阳溪村的大户,也不太能比得,如果要提亲,不怕成,就怕不成,让住在何家的云芹尴尬。 而且,文木花托人打听一番,更加心乱如麻,那就是何月娥父母,早就相中一户人家,就是县城的林家。 林家比云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家父母不爱惜女儿,奔着彩礼要高嫁,文木花哪里敢再去说亲? 可每次她想和云谷讲讲,一看云谷那思春的死出样,她都想把人打一顿。 也不知道月娥怎么看上他的。 无奈,文木花只好带上一张鞣制好的狼皮,先去找云芹。 年节前,母亲突然来访,云芹把晾衣绳上的手帕收起来,这才去见文木花,再把人带到院子里。 文木花双手握着一个热芋头暖手,说了云谷和何月娥的事。 云芹呆住,倒是想起年中有一回,何月娥送了块糖糕给云谷。 原来是那时候就开始了。 文木花叹口气,唇边一片白雾,说:“家里再如何,只能掏出二十两彩礼,如何比得林伍。” “何家大房一家是那样的,唉,我愁啊,你说这小子,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云芹吹吹冒热气的芋头,剥开黑棕色的皮,露出紫白粉糯的肉。 她吃了几口,一边思索,一边说:“娘,你别急,我先问问月娥。” 文木花唠叨过后,心里舒服很多,看女儿吃蒸芋头,便也食欲大动,暂时抛却这烦恼。 没多久,送走文木花后,云芹紧了紧衣裳,踩着地上薄薄的雪,走回东北院。 何月娥等在东北院门口。 大姑娘穿着一身灰色旧袄裙,不算合身,她唇色苍白,浑身的颜色,除了一对黑眼睛,就是冻得通红的双颊。 云芹推开门,说:“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 何月娥低头,小声说了声谢谢,进了屋子,倒也不敢坐,有些拘谨,说:“陆嫂子,我站着就好。” 云芹便也站在门口,笑问:“你找我,是为云谷吧。” 何月娥的脸全红了,她沉默着,点了下脑袋。 何家的女孩,有像何小灵贪玩活泼的,也有像何桂娥胆小的,却更多像何月娥。 因为,说的话不会得到回应,渐渐的,她们站在暗处,习惯了沉默。 云芹笑了笑,声音轻柔几分,说:“你不想嫁给林伍。” 何月娥更用力点头。 她想到什么,终于挤出一句话:“嫂子,我不是为了不嫁给……那个人,才对阿谷……那个的。” 天知道,在桂娥跟自己通风报信时,她有多崩溃。 在那之前,她就属意云谷。他吃雨水的样子,很可爱,这是她第一次尝试选择,却是个无望的选择。 可她也不是想借云家,来撇去身上不合适的亲事。 所以,这一句话用光了她所有勇气,她羞愧地缩着脖子,几乎想钻进地缝。 云芹知道,何大舅妈替她说亲,是等到冬天,而何月娥第一次见云谷,是夏天。 每个人喜恶,本就不一样,有人欣赏云谷,也挺好的。 当然,不可否认,这两件事撞上了。 云芹思索片刻,只说:“还记得春天上山么,很累,对不对?” 何月娥又点头,清理杂草,翻土地,确实很累,忙完她手脚酸了好几日。 云芹说:“嫁进云家,靠山吃饭,每天都会这么累。” 何月娥:“我知道。” 她捏捏自己衣角,这是她远嫁的亲姐姐的旧衣裳,自从姐姐嫁出去,就杳无音讯。 这件衣服,她穿了三年了,也三年没怎么长过个子。 她又说:“都累。” 没有不累的,在何家累,在林家也累,只是,没人听到她们的声音。 光看何宗远何善宝,谁能想到她们日子如何呢。 云芹眉头轻抬,说:“所以,云家‘救’不了你,而是新的起点,如果你能接受……” 何月娥抬起头,那对黑色眼睛里,迸发一阵亮光:“我可以。” 云芹笑了。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只说:“并不一定能成,我们试试。” 光“试试”两个字,就是何月娥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小燕尔 第91节 何月娥骤地眼眶一热,她小心翼翼问:“我、我能抱一下你吗?” …… 屋外,陆挚提着食盒,和何玉娘站在檐下,窗户里,何月娥嚎啕大哭,云芹轻轻摸何月娥后脑勺。 好一会儿,何月娥渐渐收起哭声,情绪稳定。 何玉娘团着雪玩,陆挚小声叫她:“母亲,现在可以进去了。” 一刻钟前,何月娥还和云芹说话呢,何玉娘想进去,叫陆挚拉住了,要等屋内两人讲完再说。 不过一会儿,她想走了,去何老太那吃饭,陆挚又让她再等等。 此时,陆挚叫自己进去,何玉娘琢磨了会儿,隐约感觉到儿子的“险恶心思”。 她拒绝了:“不去。” 陆挚:“去吧。”偏他不适合打搅,若何玉娘不去,何月娥要抱云芹到什么时候? 倒没料到,何玉娘又说:“我不去,你去!” 陆挚:“……” 因何玉娘声音越来越大,云芹和何月娥出来了,何月娥十分拘束,又觉羞涩,便匆匆唤过两位长辈。 何玉娘也等得不耐烦了,和何月娥一道跑了。 陆挚耳尖微红,对云芹笑了下,说:“来吃饭吧。” 饭中,云芹也就把家里提亲的难处,都和陆挚说清楚了。 陆挚笑着摇头,说:“月娥目光倒是不错。” 云芹捧着碗,呆住:“……哪里不错了。” 何月娥能相中云谷,家里真该烧高香。 陆挚又笑说:“当然,术业有专攻,有些事,就该交给懂行的人做。” 云芹:“没错,得找个媒婆。” 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媒婆,就是王婆。 云芹想起当初王婆来家里说媒的场景,还是很钦佩。 她说:“当初,我娘顾虑颇多,是王婆说服了她。” 陆挚:“……”此乃贵人。 可是,王家自从王七去世后,王婆已经歇了一年多,县里有人重金请她出马,她也不应。 本来她说媒也不为钱,或许对善恶有报之论灰心了,如今没了动力,自不肯再出动。 思及此,云芹和陆挚浅叹。 陆挚道:“兴许,外祖母认识一些媒人。” 云芹眼前一亮,有了主意:“是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便是如此。 隔日,天上无云,阳光还算烂漫,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日,云芹忙完厨房的事,穿着披风,溜达到老太太屋里。 在屋外,她就听到一阵笑声,也不知道是谁,把何老太哄得这般大笑。 春婆婆神神秘秘,一字不提,她接过云芹的披风,说:“快进去暖和身子。” 云芹应了声:“诶。” 她打帘进屋,老太太捧着手炉,坐在绿檀木交椅上,面上喜乐,她椅子对面,王婆见到云芹,站起来。 云芹有些惊讶:“王婶婶。” 王婆整理了一下衣裳,虽面颊还是瘦,双眼有神,笑说: “听说娘子娘家需要个媒人婆,你看看我,可还算‘宝刀不老’?” 第57章 九年。 …… 何家西院。 何桂娥小跑过来, 见月娥正在冻水里洗衣裳,忙叫了声:“小姑!” 不等月娥站起来,何桂娥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声什么, 月娥惊讶:“真的么。” 何桂娥点点头:“王老婆婆, 你知道的。” 几年前, 就是王婆撮合李茹惠和何二表兄。 李茹惠和丈夫二人是实心眼的, 不图大富大贵, 也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火热。 而且,李茹惠并不分男女,一样疼爱小孩,何家女孩非常羡慕何小灵、何欣他们, 能有这样的娘亲,才让她们知道, 自己遭遇的是不公。 更别说云芹和陆挚,也是王婆说合的。 这位老人家目光老辣, 一张嘴皮子极为善辩,说亲的能耐,她若排第二, 阳河县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所以,能不能说成, 只看这一次。 天色尚早,太阳前蒙了一层薄云。 何月娥在窄窄的房间里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 几次要踏出房门,又不敢出去。 她扶着房门口,缓缓蹲下。 西院的主屋内, 烧了粗茶,茶香隐约盖过木头腐朽味。 王婆和何大舅妈相对而坐,她笑着和何大舅妈说话,何大舅妈的表情,很是警惕、抗拒。 隔壁的院子里,云芹和李茹惠也坐在一道,一边吃果子,一边做绣活。 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人笑了笑,又不约而同看向湛蓝的天。 日头已经愈发大了。 王婆拿起茶杯,润润喉,又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 何大舅妈喝了一口茶,神色凝重,又缓缓摇头。 山脚下的云家。 云家的房子,在一片敲敲打打声里,焕然一新,阳光晒得茅草一股好闻的干燥味。 云谷用锄头翻翻菜地,如今冬天,适合堆肥,还不能种菜。 干完大小活计,他回到房间吃口水,躺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朵野花。 野花并不是这季节的花朵,是从前何月娥摘下来,晒成的干花。 他脑海里,浮现何月娥一双泪眼:“阿谷,家里要把我说给林家,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当时,云谷抬手想碰她,还是珍重地垂下手。 他只说:“从小,大姐总拉着我和妹妹闯祸,可每次我娘气得要打人,都是她挡在前面,让我和知知逃。” “后来我知道了,那就是‘担当’,遇到事,就要去承担。” “我会和家里坦白,我要娶你。” 他最看不起秦聪那种狗东西,自不会做那等负心人。 云谷握着花,放在心口。 渐渐的,日光达到最高点后,开始朝西走。 何家西院的午饭,还是何大舅妈叫韩银珠去提来的。 到下午,何大舅妈送王婆到门口,王婆说:“到这就行了,我走回去,也当散散心。” 何大舅妈:“好好。” 针线被搁置,云芹和李茹惠从房中出来,朝老太太屋子那边走。 就在西院小路上,撞上小跑而来的何桂娥和月娥。 几人一道来何老太屋内,何大舅妈才刚走没多久,何老太和春婆婆正说着什么,见她们“闯”进来,纷纷住嘴。 谁也没说话,何老太知道她们想知道什么。 老太太绷着一张脸,须臾,才说:“成了。” 一刹,整个家的空气、地板、砖瓦,仿佛动起来了,何月娥傻傻地怔在原地,何桂娥突的泪如雨下。 云芹肩膀放松,也和李茹惠相视一笑。 … 最近半个月,何大舅谋了个事,随韩保正去县里各家派发年礼,混个脸熟。 他好歹是个秀才,那阳河榜带来的坏名声,也该过去了。 他想接一些润笔活计,过渡一番。 但后者很不顺利,只有一些简单的、便宜的书信,并没有大宗一点的,不求墓志铭,连拜帖也没有。 让何大舅十分不解。 得知他的意图,韩保正劝他放弃:“本来拜帖多少能分两宗到你这,可今年县里多了一个署名‘努力加餐饭’的秀才,把事都揽了。” 何大舅震惊:“还有这种人?他写得完吗?” 他在家躲了快一年,外界什么消息都断了。 韩保正又说:“我说的全揽,不是你以为的意思。当时四五月‘餐饭生’接得多,如今他放话说,只再接十份。” “县里老爷们要写铭文、拜帖,但凡不急的,都排在‘餐饭生’那,看看他接不接。” “他要是没挑中,不接,才轮到州学和其他秀才。” 何大舅:“竟有这般轻狂霸道之人,他那字是写得很好么?” 小燕尔 第92节 韩保正从要送去刘家的字画里,拿出一副桃符,递给何大舅:“你看看如何?” 何大舅愤慨不服,展开桃符,细细看了一遍。 越看,他的眼神就越清澈,支支吾吾:“着实,很可以……” 韩保正笑了:“这桃符我花了五两买的呢。” 何大舅顿时更小心,把桃符卷了,还回去。 不过,他总觉得,这字有点眼熟,对了,何宗远正在临摹这字! 而且,不止何宗远,他看过一点陆挚的文章,隐约记得,陆挚的字和这字挺像。 连陆挚也临摹这字。 他又想,陆挚写得太潦草,还是何宗远临摹得更好。 几日后,等何大舅回到家里,他才知道,何月娥说给了云谷。 他当即关上门,责怪妻子:“我让你看看月娥的婚事,你怎么说给云家这种破落户?他家能出多少彩礼?” 何大舅妈说:“二十五两,不算少了吧。” 何大舅更为烦躁,把何大舅妈讥了一通。 何大舅妈想起王婆的提醒。 当年为五十两彩礼,何大舅妈让大女儿远嫁广南东路康州,后来,大女儿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何大舅妈不是想女儿,只是当时,村里被指指点点的都是她,却没人说丈夫。 如今她不想再来一遍,就告诉何大舅:“你知道的,林伍前一任妻子,是他吃醉酒,把人家从楼上踢下来摔死的。” “如果月娥真出事,恐怕在老太太那,也不好交代。” 何大舅:“这有什么,林伍要是有罪,官府自然抓了,就你妇人之见。” 想起王婆说的,何大舅妈又说:“本来你就为工作奔波,有阳河榜在前,如果出丧女之事,再有人想捅你刀子,不得又被唾骂一通。” 几句话,何大舅骇然。 他镇静下来,思索许久,说:“罢了,咱家是一时缺钱,却不是一世。” 他叫阳河榜弄怕了,总觉得自己树大招风,招惹了多少人暗中害自己。 二十五两也是钱,钱少一点,少惹一点事也好。 很快,大房的何月娥和云家老二云谷合了八字,很是合适,亲事定在明年六月初四。 这是年节前最好的消息。 何老太笑了,道:“亲上加亲!云谷那小子身板结实,月娥过去不怕重活受苦的。” 何大舅对母亲说:“是啊,我本就觉得那林伍年纪太大,现下这两人,属相年纪都合适,再好不过了。” 喜事开好头,今年除夕,何家一切都顺遂。 不过,这也是云芹、陆挚和何玉娘,在何家最后一次过年。 出远门,尤其是赶考,为防止意外,根据地理位置,大部分书生都要提前半年出动。 从长林村出发,虽然有水路,但那是官府商贩才能走的,普通人只好走陆路。 而且,陆挚拖家带口到盛京,还要好生安顿,拜访老师,也要预留半年左右。 算下来,保兴九年九月前,他们就要出发了。 因此,何老太特地吩咐,今年团圆饭尤为丰盛,足足摆了三张桌子。 饭后,正堂内,烧着几支粗蜡烛,因要守岁到子时,众人找来游戏,消遣时光。 何善宝拿了骰子,说:“大家小赌几把,不会舍不得吧。” 邓巧君拧他:“就你玩意儿多。” 何老太几分宽和,道:“过年嘛,玩一玩也好。” 去年这时候,何大舅被人打了,大家没尽兴,此时老太太都首肯了,连拿了红封的小孩们,都跃跃欲试。 云芹摸了十枚铜钱来,是刚刚何老太塞给自己的。 陆挚也拿出十枚铜钱,和她并一起。 村里的游戏无非那几种,何善宝玩的这个,在阳河县叫“龙骰子”。 桌上摊开一张大纸,上面画着九种动物画像:孔雀、锦鸡、苍鹰、马、猪、猴、象、麒麟、龙。 骰子开后,按点数数动物,点到哪个动物,押注那动物的人就能拿走本金两倍的钱。 押中象和麒麟,能拿走比本金多三倍的钱;押中龙,能拿走桌面全部钱,再加上本金两倍的钱。 十几轮下来,除了麒麟和龙,各种动物都轮过了,哄笑声不断。 云芹每回押一枚钱,都没中。 韩银珠输了三十文,就说邓巧君:“怎么总是你家赢钱?” 邓巧君:“时来运转呗!” 很快,新的一局开始了,何善宝和跳大绳似的,到处跑跳,摇着骰子,把众人逗得大笑,何老太也笑骂他泼猴一个。 邓巧君觉得丢人,就不看了。 何善宝:“来了来了,买定离手!” 云芹把剩下的五文,递给陆挚,说:“这把你来下注。” 陆挚:“你不玩了?” 云芹:“你都没玩。” 陆挚小声笑了,他靠近云芹耳边,悄悄咬耳朵:“这把是猴子赢,不急,下一把。” 云芹:“?” 何善宝:“开!” 六个骰子,一共二十四点,一个个数下去,果然是猴子。 这回是韩银珠押中了,她大笑着收了桌上一半的钱。 云芹震惊地看着陆挚,眼底都是疑惑,陆挚又小声解释:“这骰子越摇到后面,声音会不一样。” 这是很简单的把戏,骰子有机关,摇到后面,若出现金石磕碰声,就是孔雀、锦鸡、苍鹰。 多了点砂砾似的声音的,是马、猪、猴,更明快点的骰子声,则是象、麒麟、龙。 因众人沉迷在热闹的氛围里,没人听到这点细微的区别,倒叫陆挚给发现了。 只是,这三种动物里,再如何细分,陆挚就不清楚了。 不过刚刚马、猪都轮过两次,猴子还没有,为凑个概率,何善宝一定会摇个猴子。 结果果然如此。 既然他猜中了,云芹郑重把手里最后的五文,放到他手里,别的话也不说,只是拍拍他的手臂。 她眼里十分信任:好秀才,交给你了。 陆挚:“……” 看着她眼眸光泽熠熠,方才还淡然看戏的陆挚,忽的感觉到肩膀上,压着全家的希望—— 他要用五文,赢回二十文。 新的一轮开始了。 他轻吐了一口气,听出来到后面,是第三种明快的骰子声,就是象、麒麟、龙。 象刚刚已经出过,何善宝只会在麒麟和龙选一个。 已经玩过十几轮,大家的好奇都被吊到最高,连何老太也在猜,什么时候有人能押中麒麟或者龙。 那么,要逗得老太太开心,自然是——龙。 陆挚把钱放到“龙”上。 何善宝打开盒子,骰子数都很小,加起来是十七,麒麟。 众人:“唉!” 陆挚:“……” 这回邓巧君也没赢,何善宝把钱揽走:“哈哈哈我的了,我的了!” 陆挚闭了下眼,怪他,竟拿何善宝当聪明人揣度。 虽然没赢,云芹也没失望,过年么玩个乐,她拍拍手,对陆挚笑说:“那不赌了?” 陆挚低低“嗯”了一声。 猜错了数,没能替她把钱要回来,可见,自己离“洞悉人心”,还远着。 … 到子时,众人分吃了屠苏酒,春婆婆扶着老太太先走了,小孩们也早就各自睡觉了。 何大舅、二舅、何宗远、何善宝和二表兄几人还要划拳拼酒。 知道云芹忍着困意,陆挚拒绝他们:“我酒量不好,就不吃了。” 何大舅有些醉了,大着舌头,教他:“你这酒量,是该练练啊,往后应酬多着呢!” 陆挚笑而不语。 韩银珠输了五十文,心情很不好,还是觉得何善宝作弊。 她想叫何宗远回去,何宗远难得放松一次,便也没理她,她只好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同李茹惠唠嗑。 邓巧君叫何善宝走,可局是何善宝攒的,他自然走不得。 邓巧君不耐烦,也先走了,邓家婆子在北院看着小金燕呢。 陆挚和云芹也出了屋子。 深夜,天上却落下晶莹的雪粒。 小燕尔 第93节 过新年,云芹穿一双绣蜻蜓云纹的软底新鞋,那是何月娥用自己攒的钱,替她做的。 她向来拒绝不了好东西。 倒是没想到这么会儿,现在就下起了雪,新鞋子可能要被弄湿了。 她正想着,陆挚打开一把伞,递给她,又半蹲下。 他说:“上来。” 这样就不会弄湿新鞋了。 四周黑黑的,又没别人。 云芹小声笑了,趴在他背上,一手执伞,另一手搭在他肩膀,他背起她,稳稳当当地,走进雪里。 以前她还会怀疑陆挚背不动自己,现在不会了。 她手臂环住他脖子,防寒,又问:“输了的感觉,是不是有点不好?” 陆挚愣了愣。 也是,方才他是有些“失落”了,虽然并不为单纯的输赢。 只是云芹玩得开心,他也不在乎了,他才要说,他早已不往心里去。 下一刻,福至心灵般,他呼吸紧了紧,低声说:“是有点。” 云芹:“哦。” 她另一只手手腕,轻轻动了下,伞面旋转倾斜,落下了一粒粒小雪粒。 小雪粒打在陆挚手背上,贴在他肌肤上,留下冰凉的水痕。 而他耳尖,却落下了一个轻柔温暖的吻。 她缓声说:“那,不想了。” 陆挚睁大了眼眸,脚步一顿。 下一刻,他又拔足狂奔,云芹赶忙搂紧他,脸颊微红,说:“慢点。” 这一跑,风雪都打在陆挚身上,白雾团在他唇畔,他却笑道:“慢不得!” 只想快点回去亲她。 作者有话说:一开始,陆挚:蠢蛋何善宝[问号] 后来,陆挚:大聪明何善宝[好的] 第58章 不能生。 …… 保兴九年新年, 在零碎的爆竹声中过去了。 何桂娥挎着食盒,步伐轻快,从西院的小路去老太太屋,她在想何玉娘喜欢吃的, 就看韩银珠在前面路口。 看到她, 韩银珠走过来叫她:“桂娥。” 何桂娥低头, 小声:“娘。” 韩银珠打量女儿, 这一年她长高了, 已经是大姑娘。 前阵子,韩银珠得知何月娥说给云芹弟弟,就觉得婆母中邪了,好好的小姑子, 都养到十五六了,便宜那破落户。 只是, 老太太高兴,她找不到人说风凉话, 只好忍着。 但她想,这要是她女儿,甭管别人怎么说, 如何也不可能嫁给云家。 可惜何宗远不肯,不然韩银珠都想托人去问问林伍, 可还要何家的女儿。 若是以后能给何桂娥挑个举子门户,给何宗远带来进益,她不能再不搭理何桂娥。 自打韩银珠去县城, 何桂娥就住在何老太屋内,没再回西院过。 韩银珠脸上收拾出笑容,说:“桂娥啊, 你不是喜欢吃糖糕吗?” 她拿着糖糕,掰下一块给何桂娥,说:“拿去吃吧,你看娘这么疼你,你可千万别学你姑姑们,做白眼狼。” 何桂娥脑袋更低了。 浪费可耻,她拿走那一点糖糕,虽然,她已经不喜欢吃了。 回老太太屋里,她把糖糕给了何玉娘,低头摆碗筷。 何老太发觉她眼圈发红,她示意春婆婆,春婆婆便问:“桂丫头,你怎么了?家里谁欺负你了?” 何桂娥:“婆婆,我没事。” 虽然她这么说,何老太和春婆婆心照不宣,这孩子大抵又遇上她娘。 去年某日,何大舅妈找何老太说月娥的婚事时,何老太也问过何桂娥的打算,当时,她说她还不知道。 老太太就让她再想想,只是不知道如今,她想好了没有。 … 过个年,对何善宝这种闲人来说,能一直玩到二月。 北院里,他宿醉才醒,头疼欲裂,“哎哟”叫唤:“巧君,我要喝热水……” 没人过来,他爬起来穿衣裳,到隔壁屋子一看,邓巧君在教小金燕扶着东西走路。 邓家婆子也陪着,两人护着小金燕,眼里满是疼爱。 何善宝不快,说:“我在那边叫人,你们都没听到吗?” 婆子低头不敢应话。 邓巧君看也没看何善宝,说:“听到了就得给你倒水?你又不是刚生完小孩,还不能自己起来喝水?” 听邓巧君这么说,婆子忽的明白了什么,有些心疼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 何善宝宿醉后正难受,懒得吵,说:“算了,说不过你。” 发现小金燕走路很有劲,也知道抓着椅子防着自己摔倒,何善宝笑了:“乖乖,这孩子真聪明,像我。” 邓巧君震惊且嫌弃地瞥他一眼,像他?就那蠢样! 怕自家姑娘又动怒,邓婆子赶紧提醒:“姑娘,不是有事和姑爷说嘛?” 何善宝:“什么事?” 邓巧君白他一眼,说:“你爹妈不肯出钱办金燕的周岁宴,我家可不吝啬,我娘说了,这周岁宴我们就办定了。” 何善宝搓搓手,笑说:“依姑奶奶的,那可得办。” 办这种宴,不用自己出钱,又能长他面子,他自然同意。 邓巧君又说:“你要请你那些废物朋友,我没意见,只一个,不准请林伍。” 何善宝:“为什么?” 邓巧君扶住小金燕,说:“以后月娥也要嫁云家,都是亲戚,我这次要请云家人。” 这下,何善宝变了脸色:“你请他们干什么,就一穷猎户,月娥也是蠢,放着好好的林伍不嫁,真没眼光……” 邓巧君:“你别管我为什么请,到时林伍敢来,你信不信我赶人?” 她话说得重,何善宝嗫嚅一下。 他又想起他在林伍那使了好些钱,林伍却没给他在淮州弄差事。 他就说:“不请就不请,他也不是真兄弟。” … 得知邓巧君要请自家人,云芹当然乐意,邓家阔绰,宴席上有很多好吃的。 她想回云家说一句,正好三月,是时候要除荒草。 十三这日,天朗气清,云芹领着一队小孩,桂娥小灵几人自不用说,连何佩赟也在。 去年这时候,云芹没带何佩赟上山,他觉得不公平,暗暗难过了几日呢。 今年家里小孩都全乎了,每人扛着锄头斧头,兴致冲冲。 但当看到陆挚,小孩们脸色都垮了。 他们束手束脚,排排站着,小声:“表叔好。” 陆挚淡淡点头,说:“走吧。” 云芹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今日陆挚休假,自也是要一起来阳溪村。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威严,一路上,小孩们鸦雀无声,大家埋头走路,明明是上山玩,却成了“服徭役”似的。 到了山脚下,云广汉来接人,怀疑陆挚这书生能不能登山,问云芹:“秀才也一道么?” 陆挚:“……” 云芹笑了,对陆挚指指云家的方向:“去家里吧,陆学究。” 陆挚:“……” 他无奈一笑,因那些小孩实在放不开,他只好借着这个台阶,当个不扫兴的表叔,主动去云家。 那云家木屋里,文木花张罗着煮热水,笑着说:“老远就看到你们来了,你坐。” 陆挚:“岳母不必忙碌。” 他说了周岁宴的事,文木花一愣,又是欢喜:“奉阳邓家的女儿请我们?好,到时候我带知知一道去。” 陆挚环顾四周,又问:“谷弟不在家么?” 文木花在围兜上擦擦手,说:“朝廷派了人来治水,谷子又去修堤坝了,唉,这下得忙到五月呢,好歹赶上婚期。” 前不久,陆挚也从姚益那听说,来的是段方絮管辖的水部的官员,是做实事的。 这是一项大工程,这些官员过年也没回家,都在阳溪村凑合。 小燕尔 第94节 既然无事可做,陆挚同文木花问清楚位置,提了水囊找过去。 越到修堤坝的地方,路越泥泞,他没退回来,捋起袖管裤管,继续走。 走走停停,一个时辰后,陆挚才找到正在修筑的一段堤坝。 有衙役半赤着上身,赶人:“去去,这地方不是读书人来的。” 陆挚塞了碎银,道明身份与来意,衙役这才认出陆挚,知道他在去年发大水时候帮的忙,便也不肯收钱,放人过去。 此时,水部官员们正在休憩,聊这项工程,陆挚见状,上前虚心请教。 一开始,他们对陆挚爱答不理,不过,他生得一副好样貌,态度又十分谦逊,浑身沾了泥点,也不做旁的神情。 最重要是,此子博学多才,出口成章,众人问他学问与天文地理,也能有来有往。 很快,他们放下成见,和他聊泛滥的阳河。 只是到后半程,一个官员总偷偷瞅着陆挚。 陆挚疑心他认识自己,倒是没直接问,只是谦和地笑笑,那官员也笑,不好再打量。 半个时辰后,陆挚知道他们还有得忙,敛袖告辞:“多谢大人赐教,学生叨扰,告辞了。” 一个工部主事还对他道:“以你的学识,也该再考一回,就等你桂榜题名。” 陆挚:“学生会的。” 等陆挚离开,众人且还讨论他:“这乡野之地,也有这样的杞梓之才!” 前面那偷偷打量陆挚的官员,这才说:“你们忘了啊,他是六年那个陆解元!陆家那旁支的庶子!” 这么说了,众人才隐约记起:“我就说,他的名字我为啥总觉得熟悉呢。” “难怪他学识这般深厚。” “明年正科,不知道他能考得如何呢……” “……” …… 上山路上,少了一个陆挚,小孩们都十分欣喜快活,有说有笑的。 何佩赟奇怪了很久,终于问出来:“到山上玩,为什么要拿锄头 斧头啊?” 何小灵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其余几人也都不说。 结果等真的到了半山腰,何佩赟才发现,原来所谓的“玩”,是犁地除草务农,他顿时就想撂下不干。 云芹:“那你先回我家,和你表叔一起等我们。” 何小灵:“就是!” 听到要和陆挚单独待在一起,何佩赟吓得握紧了锄头,倒也确实再没造次。 云芹心想,秀才的名头真好用。 她信守承诺,等地开垦得差不多,就让众人吃点东西,歇息歇息,然后领着大家,摘了许多花花草草。 何小灵可惜,说:“今年没摘到去年一样的花草。” 何桂娥:“那明年再来。” 听那俩小孩说着明年,云芹忽的说:“明年我不在。” 小孩们一惊:“什么?” 云芹:“我要去盛京玩。” 大家都很不舍,还有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云芹摸摸香囊里的铜钱,笑说:“别吵,不哭的每人五文钱呢。” 这下,他们又纷纷收了哭声,排队领钱。 云广汉老远就听到这阵嘈杂声,近了看,就看小孩都被哄好了。 他小声对女儿说:“把小孩弄哭又弄笑,好玩。” 云芹点头:“是有点。” 父女两人开心,嘿嘿笑了下,再看土地都弄好了,更开心了。 下午,还是何桂娥、月娥几人,先把其余小孩带回何家,也算是满载而归。 云芹下山回云家时,陆挚正坐在井边,用石头刮洗鞋底的泥土。 他抬眸看她,笑道:“终于回来了。” 云芹:“你去哪了?” 陆挚:“去了堤坝那,”示意鞋子,“怕踩脏屋子。” 云芹看那泥土确实脏,绕开了点,笑说:“那你慢慢弄,我跟娘说几句。” 陆挚轻哼一声,手上弄得更快了。 厨房里冒出饭菜香气,今日晚饭他们就在云家吃。 云芹才进厨房,菜早就择好了,锅也上汽了,没什么要她忙的,文木花拉着她过来,说:“叫你带的东西,带了没?” 云芹赶紧点头:“带了。” 就从她和陆挚背来的竹篮里,拿出一本整洁的账本。 这是东北院的账本,从云芹嫁给陆挚后的第三天,就开始记起来了。 知道女儿要走,年初二时,文木花让她下次回娘家带来,理由是看看她记得如何。 母女在屋内,就着天边云霞和灶台火光,一页页翻看账本。 文木花点点头,欣喜说:“这记得还可以。” 云芹被夸得想翘尾巴。 只是,越翻到后面,文木花的动作越来越慢,眉头也纠结到一处。 她笑着摇摇头:“不成,你都写汉字了,我看不懂。” 云芹指着她的字,解释:“这两个字是吃饭,这是布料……” 看着女儿姣好的侧颜,文木花笑了。 她同女儿要账本,其实是存了贴补的心思,女儿女婿就要离开阳河县,等她看过账本,才知道至少贴补多少。 不过,从这小小账本,能看出他们过得很好。 这就足够了。 …… 小金燕的周岁宴,定在她生日后的一日,三月二十九日。 这日早晨下了点小雨,很快,天气晴朗起来,果然是个吉日。 邓巧君昨夜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但一早起来,精神焕发。 她给女儿换上一身桃红葫芦纹的衣裳,仅有的一点胎发,扎了冲天辫。 她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等她发现时,何善宝穿着时新的湖蓝地宝相花纹襕衣,戴着巾帽,甚至,还持着一把纸扇。 显然,学着县里的老爷们穿的。 他挺得意:“好看么?” 邓巧君冷笑:“金燕今日周岁宴,你也周岁?” 她才不希望女儿的风头被夺走,就算是何善宝也不行,于是,何善宝被赶去换了身行头,很是嘀咕半日。 邓何夫妇抱着何金燕出门,东北院的门打开,云芹也出来了。 下过雨后又放晴的阳光,好像水洗过,金灿灿的,落在云芹身上,她的眉宇,就显得愈发清丽。 她朝邓巧君笑了下,明亮的光点,就在她眼底流动。 等云芹走后,何善宝撇撇嘴,跟邓巧君说:“她就不抢了金燕风头?” 邓巧君抱着小孩没手,踩何善宝:“你要天生长得好看,随便你出风头。” 何善宝躲了邓巧君,讪讪地想,邓巧君越来越看不起自己了。 且说这日的排场,果然在长林、阳溪村等都不常见,邓家甚至请来县里的老爷,光停在何家门口的马车,就有三驾。 更别说宴上的菜色,是把酒楼的厨师请来,很是大显神通。 文木花带着知知到何家时,忍不住咋舌。 云芹和文木花、知知坐一桌,一边看别人寒暄,一边猛猛吃饭吃菜。 另一桌,邓巧君教小金燕拱着手,给老太太拜礼,何老太笑着抱抱小金燕,把她还给邓巧君。 氛围其乐融融,忽的,何二舅妈用筷子指小金燕,说:“好金燕,带个弟弟来啊!” 有亲戚起哄:“是啊,这孩子都一岁了,三媳妇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啊?” “家里还是要有个男孩的。” “……” 邓家父母神色尴尬,何老太咳了声,催生的话语方少了。 催生也就算了,偏偏催男孩,邓巧君本来的好心情,都成了暗怒,却不好等着宾客的面发作。 她强颜欢笑,找了个借口,抱小金燕出了屋子。 走了两步,拐角的廊下,传来云芹和她娘的声音,她们没看到她,邓巧君驻足。 方才知知吃饱了,和小孩们去玩,云芹就和文木花出来透气,消消食。 她们并没听到屋内的对话,不过这周岁宴,叫文木花问起云芹:“这么奇怪,你们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消息。” 邓巧君心想,这里也有个催的。 然而,文木花话锋一转:“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秀才他……” 小燕尔 第95节 竟不是催,这让邓巧君生出一丝丝她也没发现的羡慕,从这话里,她也疑惑,怎么说到陆挚了? 拐角处,云芹说:“去年有个老大夫上家里看病,老太太专门把秀才叫去把脉,没说有事,那就是没到时候。” 文木花:“真的?” 云芹红着脸,赶紧点点头。 陆挚那方面有没有问题,她还是……有些清楚的。 母女二人后面说了什么,邓巧君就完全没留意了,她已经明白了,女子不受孕,也可以查男人! 她虽然惊讶,却很快接受,仔细想想,确实不应该只是女人的事儿。 思及此,她的神色,也渐渐凝重。 当天晚上,周岁宴散了后,邓巧君关起房门,就找来大夫,抓何善宝把脉。 不查不知道,一查,何善宝从十四五嗜酒,到如今身体虚了。 何善宝都不信:“怎么可能,我才二十五!” 邓巧君想起周岁宴上何二舅妈的话,又冷笑,生不出是何善宝的事,怎么还要金燕带弟弟!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何善宝,砰砰砸何二舅的门:“你们两条老狗给我出来,你们儿子不能生,还怪我!” 何善宝小声:“能生的能生的……” 邓巧君:“滚出来!” 何二舅和二舅妈躲在屋内,大惊失色,却不敢吭声。 闹到最后,还是老太太听说了,叫春婆婆来看情况,这事才稍息,当然,全家也都听说何善宝不能生了。 第59章 平账。 没几日, 何老太太屋内。 何二舅妈人坐着,屁股只沾一点椅子边缘,她笑容僵硬:“母亲,也不是什么事, 是邓媳妇胡说……” 生育是大事, 邓巧君闹那么一遭, 二舅妈不得不带何善宝去县城的药堂。 当时, 那郎中就说:“嗜酒定是有影响的, 但也不是真不能生,就是确实让妻子更难怀上,这是你的问题。” 前两句,二舅妈和何善宝心花怒放, 后两句,又把他们打回原形。 何善宝不服:“大家都喝酒啊, 为什么就我不行?” 郎中:“各人各不相同,我们医人也讲究千人千方。自然, 我见过有人从十岁饮酒到六十,膝下十几个孩子哩,是你不行而已。” 遭郎中打击, 何善宝闷闷不乐好一阵。 而此时,二舅妈为儿子面子, 光捡好话说。 何老太意会,幸好还没到生不出孩子的时候,不然, 也没那么简单了。 她肃着脸,说何二舅妈:“从前就叫你们别光溺爱善宝,如今可好, 闹到这样。” 何二舅妈:“善宝还是个孩子嘛……” 何老太:“二十五岁的孩子,叫人笑掉大牙。今日开始,让他戒酒,去调理身子,还有,你少拿孩子的事,说你媳妇。” “她脾气是大了点,但她一条心在家,没善宝那么不着家。” 何二舅妈:“是是。” 从这一日后,何二舅一家明里暗里,再不敢给邓巧君添堵,毕竟如今,不能生的是他们儿子。 可谓是夹起尾巴过日子。 何二舅妈走后,何老太吃了口茶,叹气,看向一旁。 从方才到现在,云芹一直都在,只是安静吃茶吃糕点,缝东西。 本来长辈说这些涉及私密的事,云芹是要起身走的,反而是何二舅妈叫她留下来。 不难猜出,何二舅妈打的算盘,是故意让云芹知道何善宝看大夫的结果,好借云芹的口,讲给家里其他人,为儿子正名。 不过,何老太想,何二舅妈失算了,就她们刚刚说话的功夫,云芹已经吭哧吭哧,吃了三块栗子糕,缝了一双小孩袜。 因邓巧君之前请云家人吃宴席,这双小孩袜,是云芹要送给何金燕的。 她一旦做起事,就心无旁骛,估计都没怎么听她们讲话。 就算听了,她又不爱乱嚼舌根,何老太正要以此治治何善宝被惯坏的性子,也不可能宣扬。 反正,何善宝暂时别想摆脱“不能生”的传言。 倒是一旁玩的何玉娘,听了满耳朵,突然说了句:“青舟就不会吃酒。” 何老太笑道:“又说他。” 自从上回,何玉娘说了“急躁白鲢”后,她脑海里,好似记起一些过去的事,偶尔会像现在这样,突然蹦出一句。 这倒是极好的现象,每次,她说了过去的事,不论什么,都叫何老太欣喜,努力和她搭话。 云芹也知道,陆青舟是她公公,前几年已然去世了。 她放下针线,笑着和何玉娘说:“嗯,陆挚也不会吃酒。” 何玉娘道:“他很会啊。” 云芹:“嗯?” 这时,春婆婆从屋外进来,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包裹,她先和何老太点头,径直朝云芹走来,把包裹放在云芹手边。 何老太:“给你们的,看看。” 云芹打开包裹,只看里头包着八锭五两的银子。 她有点惊讶:“祖母,这是?” 何老太说:“你们要上盛京,处处要钱,还要给玉娘看病,就拿去用吧。” 云芹解释:“这几年,我们攒了很多银子。” 尤其是过年,为攒路费,陆挚写了很多字帖,比去年卖得贵得多。 光是桃符,就有将近三十两的进项。 所以就在不久前,东北院一口气给了何老太二十两,以偿还这几年在外家的用度。 何老太却说:“这点钱其实不多,我原先想给你们二十两,是前阵子你们给我二十两,如今一道还回去。” 似有点难以启齿,老太太顿了顿,“你们……很好,怕占了外家便宜,但,我也怕你们过得不好。” 云芹轻声说:“我们会过得好的。” 老太太:“千里之外,如何能时时知道情况?也只有给钱了。” 老人家话讲到这,云芹捧着这钱,不再犹豫,笑道:“那我收下了。” 何老太:“这才好。” 她又吩咐云芹,这钱不要叫陆挚知道,否则又要退回来,云芹一一应了。 反正房里的账都是她管的。 …… 这日,延雅书院里,不是往常的教学,充满严肃的氛围。 学生们紧张地捏着书,等待陆挚叫人,一一考校。 陆挚进盛京后,延雅书院会换老师,学生家里是为陆挚的名声而来,听说要换老师,就不想让孩子继续读延雅书院。 况且,一开始大家都盼着孩子考秀才,可这才读书几年,才知道,离考试还有很远的路。 有些实在没天分的孩子,父母也不想继续供着了。 于是,书院里二十多个学生,只剩下十个愿意继续读。 今日,陆挚就对他们大考一次。 全部的孩子里,也有天赋不错的。 陆挚挑了三个不错的苗子,以免更换老师不适应,表示可以为他们写推介信到县学。 县学的环境,于科举更有精益。 不过,有两个学生家里考虑到路途,还要继续读延雅书院,只有一个,家里愿意供他读县学。 这最后一个学生,就在接受陆挚的考校。 他名叫骆大淼,今年十一岁,生得虎头虎脑的,头脑很灵活。 陆挚清楚,骆大淼既有天赋,又肯下功夫努力,考他的部分,就比其余学生难。 骆大淼很紧张,伸着脖子,大声应答。 虽然有些错了,不过能大声回答,本就是好习惯,陆挚鼓励道:“尚可。” 骆大淼道:“谢谢先生!”陆学究从来严格,能得一句夸赞,令他很得意。 末了,陆挚又从桌上,拿了他写好的推介信,给骆大淼。 骆大淼捧着信,又大声道谢。 陆挚:“你也家去吧。” 其余人先考完了,早就带上书箧走了,书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门外倾斜一地的阳光,渐染屋内明黄光晕。 这般好的日光,叫陆挚生出几分感慨,谁人能想到,他在小小书院里,也受益颇多。 骆大淼却说:“先生,我的名字不够好,能不能、能不能给我改一个?” 陆挚回过神,说:“可以,你有什么忌讳?” 骆大淼:“我娘说,我命里缺水,其他的没忌讳。” 改名潦草不得,陆挚点点头:“那等过几日,我同你说。” 骆大淼大喜,躬身作揖,这才离去。 小燕尔 第96节 他出门时,遇上姚益,大声叫:“院长安好!” 姚益含笑点头,就看陆挚已经提上书箧。 他见识过陆挚跑步的架势,连忙道:“陆先生留步,今日是有要紧事同你说。” 陆挚放下书箧,笑着回:“姚东家,你说。” 姚益:“害,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大舅何耀问到我这了。” 陆挚在长林延雅书院,最多待到八月,他一走,延雅书院还要继续办学,姚益就得换个教授执教。 消息放出去,头一个找来的,就是陆挚外家何大舅。 陆挚没和姚益绕弯子,说:“延雅兄知道我,并不喜别人看在我面子上,就改了决定,你觉得他可以,就录用,不行就是不行。” 亦或者说,陆挚从不觉得他的面子,值当什么。 姚益欣赏他这般豁达,笑了:“有拾玦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其实我已经推拒了。” 不是姚益有偏见,何大舅在县衙当了九年典吏,读的书也早就还给孔夫子,如何教人? 此事罢了,却还有一事。 姚益道:“我问过学生家里,最后三个月,他们想让你顺便教些算数。” 陆挚迟疑:“几个月,不好学《九章算术》。” 姚益连忙摆摆手:“你若教《九章算术》,是拿攻城锤打蚊子,小孩们也不定能拿起这攻城锤,他们只是要生活。” 陆挚明白过来,笑了:“那我只教些算账的?” 姚益:“自然自然,你教些简单的,让他们会看账本,就够了。” 陆挚应承。 平时,他只在心里记账,很少记在纸面上,对此就有点陌生,也得先学一点,才能上手教人。 等回到家中,他吃着饭,同云芹说了今日的事。 得知有学生让他改名,云芹跃跃欲试:“我想试试。” 陆挚笑道:“可以啊。” 又说:“我不擅长记账,想看房内账本。” 云芹也一口答应。 东北院的账本不是每天都记,大概三四天统计一下花销,便也不算厚。 前面很简单,是云家记账一贯的风格,多用圆圈和三角形,代表复杂的汉字。 越到后面,她用上汉字,比之更为详细,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清晰。 这半年,陆挚借各种名目,往房内添了两次十两银子,现在,除了日常用度,他们已攒了五十两。 不过,他瞒着云芹攒下另五十两银子,就藏在床底。 他瞥了眼床底,又看向坐在他对面的云芹。 云芹对此一无所查。 她正在想骆大淼的名字,手指在摊开的纸上,比比划划,时不时又翻开一本诗集,眯起眼睛,认真读起来。 读了几页,云芹揉了下眼睛,轻打呵欠,撑着脸颊,看向窗外夜空。 倒是少见她这么纠结。 陆挚低声一笑,就不打扰她,继续看账本。 夜风轻和,远处虫鸣很低,两人共用一道烛光,不一会儿,云芹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什么,推到陆挚面前。 陆挚一看,她笔迹圆润,纸上便是“清月”二字。 她眼底明亮,问:“这名字,怎么样?” 陆挚揣摩,也是惊喜:“这个很好。” 既符合骆大淼所需要的“水”,又够文雅,意境好。 见陆挚喜欢,她笑了,手指指向窗外:“好在今晚有一轮好月亮。” 夜幕上,月色清冷,余辉皎洁,和烛光汇在一处,照在她面上,愈发显得眉眼清泠泠。 陆挚眉头舒展,道:“是,但愿此子如此月,孤高,而不畏寒。” 云芹起名字时,没想那么多,此时,经陆挚解读,她觉得这名字更有种绝妙的感觉。 她有些快意,正待要和陆挚说什么,眼看陆挚摊开的账本的那一页,已经是今年。 她话语顿住。 前不久,何老太给的四十两,她已经记进去了,但是刚刚忘了。 四十两可足足三斤多呢,为防止陆挚发现,那钱她藏在床底。 而陆挚再翻几页,就会看到她记的进项,何老太也吩咐过了,不能叫陆挚知道。 她突的心虚,小声说:“那不看账本了,看看别的吧?” 这话头转得快,陆挚不解。 她眼睑一动,垂下眼眸,眼睫就像蝶翼似的,轻轻忽闪,看得人想用手,轻轻托起那振翅欲飞的蝴蝶。 上次这样的时候,陆挚想,是她在洪水里跑去救汪净荷,怕他生气的时候。 看来是账本有问题,只是,陆挚看账本,不为了解房中支出,是要看如何记,能清晰明了。 他自没有太留意,支出有什么不对。 其实只要不是和别的男子有关就好。 就在他思虑时,云芹来拿账本,陆挚下意识按住它,两人的手,都抓住账本,面面相觑。 陆挚一愣,怕扯坏她精心记录的账本,就松了手。 顺利拿到账本,云芹心内一定。 想到一事可以用来堵陆挚,她目光飘忽,面颊微红,说:“其实是,我背着你吃了一回绿豆饼。” 陆挚:“……” 云芹:“在县城酒楼买的,想留两个给你,就是……太好吃了。”所以路上就吃完了。 这倒也是事实。 她翻到账本去年十一月的页数,指指某处。 她在那里画了个圆圈,当时心想,虽然陆挚不看房里账本,自己也要以此为戒,至少,给他留两个嘛。 陆挚低头,一手蜷缩放在唇上,低低笑出了声。 他抬眼,道:“那来平账吧。” 云芹正有些羞耻,问:“平账?” 陆挚:“一份绿豆饼八个,你吃了八个,你欠我四个。” 云芹:“是。” 陆挚眼中含笑,手指搭在下颌,点了点脸颊,道:“你亲我四下,就平了。” 云芹虽然觉得,自己嘴唇不是绿豆饼,但这么平账,确实谁也不吃亏。 她点点头:“可以。” 陆挚轻抬眉头,拿起笔,在她画出来的那笔“绿豆饼”支出和圆圈旁,写下一行小字: 九年五月初三,芹亲挚,四次,平账。 还在下面画了四个圆点,完成一次,就划掉一个圆点。 陆挚:“这般如何?” 云芹再次点点头,她盯着那行字,以后这账本,不大能给文木花看了。 说亲就亲,她轻轻润了下唇,手臂撑起桌案,向他倾身。 她身上的淡淡香气骤然迎面,陆挚怔了怔,心念一动,险些没躲开,好在他自制力是一流的,最后关头,便微微避开。 没亲到人,云芹歪歪脑袋,看着他。 陆挚声音微微低哑,说:“不要这时候。” 云芹问:“那要什么时候。” 陆挚只笑:“给我选,好吗?” 云芹总觉得,那可能不是好时间,但看陆挚这张俊美的脸……她从来就敌不过他一声“好吗”。 她坐了回去,道:“好。” … 欠下的亲吻,没叫云芹好等。 这日晚上,她抿着唇,仰面躺着,眉头轻皱,陆挚手掌贴着她后腰使劲,便是抬起。 帐内,光线昏暗,气息暧昧纠缠,夏天热,他们都流汗了,滑腻腻的,一般来说,倒也不会弄到很晚。 忽的,陆挚道:“阿芹。” 云芹眨眨眼,在这事上,她从来不算主动,总是怠懒的,陆挚叫她,她也只眨眼回应罢了。 下一刻,却听陆挚声音微干涩,说:“这时候可以亲了。” 云芹心下道,果真不是好时间。 第60章 瞒。 …… 进入六月, 天依然暑热,初四清晨,日出东方,云蒸霞蔚, 光彩绚烂。 小燕尔 第97节 何家大房忙了起来, 何月娥穿上自己绣的嫁衣, 何老太出钱出人脉, 请了位全福人给她开脸。 何大舅妈对女儿说:“到了那边勤劳些, 眼里要有活,别给咱家丢人。” 何月娥应了声。 大房给出的嫁妆,就一套锅碗瓢盆,并一匹布, 加起来没有一两。 但何月娥知道,云谷不会看不起自己, 所以就不觉得丢人。 等何大舅妈走后,家中女眷一个个来看新娘, 送祝福礼。 云芹送了她一双狼皮手套,针线特别好,明显不是她缝的。 她说:“冬天打水会用上, 自然,最好是谷子打水。” 何月娥谢过后, 又忍不住问云芹:“表嫂子,你出嫁那天,是怎么样的?” 云芹回想, 说:“睡了一觉,就成亲了。” 李茹惠听得疑惑,原来当时何二舅算计陆挚时, 只有二房的人清楚此事。 邓巧君心虚:“咳,等等你就知道了,问什么问。” 幸好这时,邓大来催人,说是云谷来迎亲,何家的宴席也摆好了。 依阳河县习俗,午饭,由新娘家请自家亲眷,到了晚上,才是男方的宴席。 云芹既是何月娥的亲戚,又是云谷的亲姐姐,晚饭前,她会和陆挚去云家。 婚仪队伍到了,何家门口,云谷笑着和各位舅兄拱手。 他今年十五,身姿高大,因三分像云芹,拾掇起来,穿了新郎服,看起来清清爽爽的英俊。 村里拦新郎也就那些招数,大家都玩腻了,何善宝本来跟陆挚请教,想出个文化题,好好为难下云谷。 至于为何不找何宗远,他还在州学死读书呢。 结果,得知他的意图,陆挚淡淡说:“内弟娶妻,表兄为何为难,是想同我过不去么。” 何善宝蓦地一梗:“也、也不是。” 陆挚面上一冷下来,何善宝就发怵,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招数,他也使不出来,心内却犹有不快,不在话下。 因此这日,云谷比想象中,还要轻松地迎接到了何月娥。 他傻乐,定是大姐力大无穷的威风,震慑住何家,他就朝云芹示意,高兴地扬扬眉头。 云芹:“?”这傻狗,在笑什么。 很快,云谷辞别女方父母兄弟,何二表兄背着何月娥上花轿,喜乐起,嘀嘀嗒嗒的吹奏声,到了阳溪村。 云芹和陆挚在家小憩片刻,前往云家。 家中亲戚欢声笑语,王婆也在,因云家老大老二两段亲事,都是她老人家撮合的,自然被奉为座上宾。 她笑呵呵的,看着云谷牵着何月娥,拜天地父母。 倏地,她眼前有些模糊,仿佛从云谷身上,看到孙子王七的身影,若七儿不出意外,娶妻的时候,应当也是这般。 如此,她也遂愿了。 她低头轻拭眼角,眼角余光,看到一块素色巾帕。 云芹将手帕递给她,轻轻笑了笑。 到酉时三刻,何月娥先被知知扶去房间,家里就开宴了。 这是难得的大喜日,云广汉拿出一坛八分满的酒水。 他笑道:“这酒是蒲州桑落酒,是我女婿送的,我平时舍不得喝,今日拿出来,与大家同乐!” 众宾客:“好好,早就听说那酒好了。” “喝啊!” “谷子也来喝!” 果然,这酒后劲很大,大家吃了一杯,心知自己不行,过过嘴瘾就得了,都不喝了,却去灌云谷。 云谷:“我不太会啊。” “你今天大喜,肯定要喝!” 陆挚暗忖不好,小舅子要是也醉了,坏了今晚的洞房,岳母大人估计要生气。 这可使不得。 他小声同云芹说了,云芹愣了愣,想到文木花生气的样子,也有点担心,小声:“换掉酒。” 陆挚应了,云芹给他打掩护,指点厨房里东西的位置。 好在云家小,走动方便,陆挚去厨房回来后,拿一个一样的坛子,里头是清水。 正好,云谷吃下一小杯,被辣得嗷嗷叫,众人大笑。 趁这个机会,那桑落酒,也被云芹拿回,陆挚趁机把酒水换了。 两人动作行云流水,竟没谁察觉这酒被换了。 下一刻,众人继续倒酒:“来,谷子吃!” 云谷本不愿意再喝,但他今日成亲,由不得他。 他勉强再吃一杯,下一刻他眉头一动,大喜,这是白水啊! 他立刻提起酒坛子,吨吨喝下去,水浇得他前襟全是,他还和喝酒一般,“啊”了一声:“吃完了!” 众人鼓掌:“老云啊,你儿子海量!” 云广汉:“别夸别夸,这小子指定要醉。” 云谷便说:“我醉了,各位行行好,我去歇息了。” 但他不得陆挚精髓,装得半分不像,又被扣下来,今晚不到戌时,这成亲宴没那么容易散了。 陆挚笑了笑,他袖子里还藏着酒,就又瞅个机会,去厨房放坛子。 酒还有三分满,云广汉本意全分掉,若得知剩下这么多,难免扫他的兴,但倒掉这桑落酒,又可惜。 他想了想,提起酒坛,仰头,喉结轻动。 今日他一身白衣,清冽的酒水,沿他下颌,滴落到衣襟上,隐隐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 云芹在厨房外看到这一幕,想云谷刚刚狂放地吃酒,可能以为自己就是这样子,其实差远了。 她兀自欣赏了会儿。 等陆挚放下酒坛,打水洗手擦嘴,她突的反应过来——不是说,这酒很容易醉人么。 她就又想起某日,何玉娘说陆挚很会喝酒……原来是这样。 他也太会装了。 不多时,陆挚从厨房出来,就看不远处,云芹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一笑,他心内便泛着暖意,也笑了起来,问:“怎么了?” 云芹摇头:“没什么。” 他酒量好,却瞒着她,但她力气大,也也瞒着他。 就是以后他要是“醉”了,她可得仔细点。 … 这一日热闹后,何家又嫁了个姑娘。 夜里,何桂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起白天,何月娥出嫁前,和她说的闺房话: “桂娥,你我虽差了辈分,但年龄近,名字也近,我从来把你当妹妹,小灵她们,我自不必担心,可你要怎么办呢?” 月娥话没说错,何桂娥第一次来月事,还是请教的她。 她们情同姐妹,她自然为她担心。 何桂娥说:“小姑姑,我有一个想头,但我说了,怕是家里没人同意。” 她把想法告诉何月娥,叫月娥一愣。 何桂娥苦笑:“你也觉得不能吧,所以我根本不敢提……” 月娥却握着她的手,说:“去试试吧。” “当日谁能想到,我这门婚事能成,可不都是‘试试’。而我敢去试,也是因为那回,你不想去县里,主动找祖母留下。” 迷迷糊糊中,何桂娥蓦地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亮了。 她也要去试试了。 夏天何老太和春婆婆起得会早许多,两位老人家已经洗漱好,何老太叫春婆婆去带何玉娘来吃饭。 何桂娥就去拿饭,直到这时,还和往常一样。 春婆婆回来时,不止何玉娘来了,云芹也来了。 昨日她从娘家回来,文木花做了一件绛紫色团纹上衫,送给何老太的。 她今日把衣服带来, 何老太当即换上,春婆婆夸个不停:“亲家的针线,当真好,这衣服真合身,不过没有老太太的尺寸,怎么做的?” 云芹笑说:“我估的。” 春婆婆:“你用眼睛估的?那你看看我怎么样?” 云芹环绕春婆婆走了一圈,报了几尺衣裳,也是准的,春婆婆笑说:“从前也不知道你眼睛会量尺寸呢。” 云芹:“可能我不太会针线,所以大家不知我会这个。” 春婆婆:“……”那可能不是“不太会”。 总之,何老太也很满意,只是话都叫春婆婆说了,她就说:“既然都来了,也来吃点东西吧。” 云芹:“好。”她虽然已经和陆挚吃过早饭,还是能吃得下的。 何桂娥去拿了一副碗筷,给云芹。 热腾腾的香气里,云芹夹起一个小鲜肉包子,吹吹热气,咬一口,感受油润的汁水,充斥嘴中。 小燕尔 第98节 等饭桌吃得差不多,春婆婆带何玉娘去洗脸洗手,突然,何桂娥站了起来。 云芹和何老太同时看向她。 何桂娥两颊通红,一鼓作气,说:“之前,曾祖母问过我以后怎么办,我一直不敢说。” 她对云芹说:“婶娘,我也想去盛京。” 何老太一惊,她看向云芹,云芹捧着一盏茶,也有点惊讶,茶都忘了喝。 不等桌上两位长辈反应,何桂娥走到云芹跟前,从手里拿出一小吊钱。 上一次,她给云芹钱,还是两个半的铜板。 后来何老太要求下,邓巧君使唤人做事,就肯给钱了,她偶尔也去厨房帮忙,慢慢地,攒下两百文。 此时,每一枚钱,她都仔细擦得锃亮。 她红着眼眶,说:“婶娘,我能陪着姑祖母、做饭洗衣服、砍柴烧火打水绣花缝衣裳吃得了苦。” “婶娘,我什么都会。若怕我吃太多,我一顿只要一个馒头就好,若在外面,实在不行,我也甘愿叫婶娘卖了,贴补用度。” 至少,叫云芹卖了,她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她的头越来越低,眼泪一滴滴落下地上,声音越来越低:“求婶娘,带我走……” 说着,她膝盖一弯。 就要跪下去的时候,云芹起身,扶住她。 她手很稳,何桂娥就怎么也跪不下去,她根本不敢看云芹,只觉自己让云芹为难了。 她忍着哽咽,说:“我,我刚刚是乱说……” 云芹双手将她“拎”了起来,让她站好。 何桂娥不由抬眼。 云芹眼底带着笑意,轻声复述:“你能做饭洗衣服、砍柴烧火……”后面忘了。 她话语停了停,用袖子,给何桂娥擦擦脸颊的眼泪。 她说:“所以,你不用跪。” 何桂娥眼泪流得更汹涌。 何老太也叹了口气,让侄女儿跟婶娘表叔离开,别说家里,整个长林村,也没出过这种例子。 从前,何桂娥分明是最懦弱的姑娘,这个主意却太大胆。 转瞬间,她也明白,是自己让何桂娥考虑的,这是何桂娥唯一的机会。 何家嫁孙女,她没能耐插手,况且嫁曾孙女。 何老太说:“是,玉娘是得多个人陪着好,免得出什么意外,也是我疏忽了。” “云芹,这孩子能跟你们一道去吗?” 云芹扶着何桂娥坐下,道:“离了家,多了个人帮我,我也轻松,是好事。” 何桂娥又想哭了。 何老太心头一松,说:“我再贴你十两银子。” 云芹掰着手指,算起数。 何老太:“做什么呢?” 云芹笑道:“算算家里还有多少个女孩,一个女孩就十两,我得多带几个。” 何桂娥愣了愣,忍不住破涕。 何老太也笑,心中多少的顾虑,也化为乌有,她算是明白了,云芹就是这般,举重若轻。 于是这事,先这般定下。 …… 何善宝蹲在家门口,他已经几个月没吃酒了。 一开始,他怕自己生不出孩子,不敢吃酒,时间一久,就又念起酒的滋味来。 他和林伍那群人有往来,那群人有酒,他却也没得喝,因为邓大就跟着他,他既为自己有个“长随”而开心,又恼邓大是专门盯着他的。 但凡他敢吃酒,邓大那张大嘴巴,就敢把他不能生的事,嚷得到处都知,他也别和兄弟们混了。 朋友聚会不能吃酒,那房内的钱,也都叫邓巧君攥得死死的,他就去问父母要钱,可向来任他予取予求的父母,却不肯答应了。 何二舅比他还急,仿佛何善宝喝一口酒,就是断他命根子。 总之,何善宝叫“戒酒”折磨得不行。 昨天,邓巧君跟他提起过去,他们算计陆挚娶妻的事。 邓巧君本意是让他别说漏嘴,没得惹人厌,何善宝却恼,如今陆挚过得这般好,还能为“内弟”出风头,但云芹可知这婚事如何起头? 他突发奇想,陆挚不好让云芹知道这种事,那他正好借此,去要点钱吃酒。 他算好时间,酉时三刻,陆挚踏着斜阳,衣袂轻扬,回到何家。 何善宝连忙上前,拦住他:“表弟稍等。” 陆挚抬眉。 何善宝:“我想和你做个生意。” 陆挚:“表兄说罢,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就是没到那份上。 何善宝讪笑,压低声音,说:“当日你娶弟媳,是我们出的主意,弟媳应当不知吧?你给钱,我就不告诉弟媳,如何?” 问完,何善宝也心虚,且不说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私心底,还是随林伍那群人,敬读书人的。 何况,陆挚一旦沉下面色,真是有点可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陆挚恼羞成怒,不过陆挚若越生气,这事对他就越有利,指不定能一直要钱呢。 然而,陆挚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表兄这话,真是好笑。” 何善宝:“你是不信我会去说?” 陆挚笑了,说:“我和云芹的婚事,是王婆亲自说的,家里也都知道。” “只是,我母亲有些糊涂,所以,王婆是找老太太说的亲,和表兄你,又有什么干系?” 陆挚那般云淡风轻,全然的笃定,让何善宝难以置信。 他甚至有点反过来,怀疑自己记忆,难道当时,不是他爹妈和他骗了陆挚? 陆挚又打量何善宝,若有所思,说:“我在外面听说,吃太多酒,会伤了脑子。表兄,好自为之。” 何善宝:“……” 撂下这句,陆挚甩袖离去,留何善宝还在原地拼命回忆。 另一边,陆挚本想去厨房拿饭再回东北院,忽的,他步伐一转,却先朝老太太那边去。 路上,他轻轻蹙眉,手指头在袖底下摩挲。 他虽暂时唬住何善宝,但何善宝此人,做事糊涂,实非聪明人。 他不能相信何善宝这种人。 于是,以防万一,他得和老太太对一下话头,把此事掩过去。 他刚到老太太屋里,云芹也在,她似乎和老太太商量着什么,陆挚眉头一松:“祖母,云芹。” 老太太便说:“正好你来了,这事我就和你说了。” 原来,何桂娥想和他们一起走。 为云芹和母亲着想,陆挚本也想多带一人出发,免得路途艰苦。 如今,何桂娥愿意一道走,还是个知根知底,又极为信赖云芹的,总比找个陌生人好。 最重要是云芹也同意了。 他点点头:“好。” 云芹笑了,她已经饿了,说:“祖母,我们回去吃饭。” 何老太:“去吧。” 他们出了老太太屋子,陆挚垂眸,看着云芹光洁的侧颜。 他忽的想,他要不要就此坦白,不过,那是保兴七年的旧事,要不是何善宝突然提起,他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这一犹豫,他终究没有开口。 云芹心里也咂摸着,早上她拿了十两银子,何老太又说别告诉陆挚,那十两她还没存好。 一想到自己藏了五十两,她就觉得,她好有钱。 两人各自怀揣心事,吃过饭,陆挚拿着食盒送回厨房。 趁这空隙,云芹要存那十两银子,她蹲身,手在床底摸到一包银子。 她拉了出来,银子是用素布包着防尘,打开包裹,刚要把十两银子放进去,忽的觉得哪里不对。 这包银子多了两锭五两的银子,一共是五十两。 云芹疑惑,她不是藏了四十两吗? 她把包裹合起来,重新打开,还是五十两。 此时,云芹脑海里只余下一句童谣:龙生龙,凤生凤,钱生钱…… 她晃晃脑袋,钱生钱是不可能的,仔细想了想,只有这个可能了——重新把手往床底摸,果然,又摸到一包银子。 这一包,才是她的四十两。 她被钱亮了下眼睛,忙把钱塞回去,算了算现在房内有的钱,还是有点震惊。 很难想象,那平实的床底下,有一百两。 一百两诶。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钱,砸得有点发晕,一手扶脑袋。 小燕尔 第99节 门外传来陆挚的脚步声。 他进来了,放下水,看了云芹一眼,便过来抚她额头脸颊:“你不舒服?” 云芹眨眨眼。 下一刻,她抬手,摸向他耳朵。 第一次被摸耳朵时,陆挚就知道,当时云芹是气有点儿不顺,后来,又被摸过两次,印证他的想法。 此时,他低头让她摸,又问:“怎么了?” 云芹轻捏他耳朵,她脸颊鼓了鼓,说:“你有事瞒着我。” 陆挚心内一沉。 何善宝这么快就说了?还是邓巧君说的? 不管是谁透露的,倒不是他推卸责任的时候。 他轻轻抿唇,缓声说:“对不住,原先我也不知自己要娶妻,成亲时,我说的不用拜堂……是假的。” 云芹睁大了眼睛。 嗯? 作者有话说:云芹:[问号] 第61章 鹤冲天。 看着云芹的明眸, 陆挚立刻意识到,不是这个问题。 再一冷静分析,他去还碗筷的时间,就算邓巧君住在隔壁院子, 来回方便, 也很难几句就说清楚当日的事。 是他惦念这件事, 只是, 越不想被云芹知道, 越怕被她知道。 “关心则乱”,让他少了镇定,丢了谋略。 他赶忙合上嘴,目光闪烁。 果然, 云芹缓缓放下手,眼中思索, 道:“你是说,你不知道咱们成亲, 你被骗了?” 陆挚:“咳,不是……” 他找补了两句,云芹却没听。 她只是想起那年一些细节, 比如,根本没有拜堂, 也没有见亲眷。 她不爱较真,以为他们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道理。 如今她了解何家的各种干系, 不难猜,这事估计和何二舅他们关系很大。 她目光宁和,静静看着陆挚, 却只问:“就是说,你一开始不想娶我的,对吧。” 陆挚心下微震,竟有些不敢和她对视。 他道:“不能这般说。” 云芹:“是不是?” 陆挚垂垂眼睫,低声:“……是。” 他从没想过,会在长林村娶妻,世人常说成家立业,于他而言,立业更重要,只有立此身,才能给一个女子保障。 一切却阴差阳错,有了今天的对话。 云芹也想,如果文木花和云广汉之间,也有这样的阴差阳错,他们会怎么做? 须臾,她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 她见过的父母,是成婚多年的夫妻,在父母视角看来,她和陆挚还是小夫妻呢。 这毕竟是两年前的事,她惊讶过后,就觉得,目下还是来路不明的五十两更重要,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白银。 她又问:“对了,你在床下藏了五十两,要干什么。” 陆挚怔了怔,本以为两人还会讨论两年前的事,差点忘了,云芹有别的事问他。 既是五十两被发现,他只好和盘托出。 云芹这才明白,他要悄悄打一支金簪,其实攒到四十两就够了,但他想到盛京打,就继续攒。 而当时,他说要送金簪,自己也说了送他“金笔”。 但她说完后,觉得不大可能,到现在,差点忘了这回事。 陆挚居然花了两年,攒了五十两,云芹心虚一瞬,不过,如果这钱被没收,成房内日常用度,那两人又扯平了,哈哈。 想清楚了,云芹只说:“金簪……不急,正好要上盛京,这钱拿来用,可好?” 盛京不比阳河县,加上何桂娥,一家四口人,一年至少都要花三、四十两,这还没算上路费。 而他们本来攒的钱,只够上盛京一年。 她是相信陆挚能在乡试出头,就没担心用度。 但谁也不会嫌钱多。 此时,她眼底有笑意,语气温温和和的,好似两年前的事翻篇了。 陆挚心口缓缓放松,答应:“好。” 却见云芹又想了想,说:“对了,你一开始,也不想娶我的?” 陆挚:“……” 翻篇的是五十两,而不是两年前的事。 夜里,吹灭了灯,陆挚去亲云芹,两人唇瓣摩挲,手也摸向衣襟,温热的气息,却有种意外的灼烫。 亲着亲着,云芹用手心按住陆挚的唇,陆挚停住。 一片黑,他眉眼幽远,漆黑的眸底,透出一点光泽,细细闪烁。 云芹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背对他。 现在不能看他,他太好看,会扰乱她的思绪,身后,陆挚靠近了她,温热的手掌,搭在她肩膀。 云芹说:“秀才,我得想想。” 陆挚“嗯”了声。 他想,她一定是在想文木花,才会下意识叫他“秀才”。 他一直知道,云芹不擅长和人“争执”,就像之前,她以为他会生气,就让他先去私塾挨一日,再来谈事。 他们的步调,不完全一致,但他会学着她的步调。 这般想着,一夜无话,第二天,依然是陆挚先醒,云芹小小赖了会儿床,就起来,顺道叫何玉娘。 陆挚摆饭,今日的稀饭冒着热气,他吃了两口,直皱眉。 云芹吃了,觉得味道没错,问:“稀饭不好吗?” 陆挚继续吃,说:“……没什么。” 实则早上他起床后,发现嘴里贴近牙齿的地方,长了一处口疮。 上次长口疮,陆挚已经忘了什么时候,不过,上次口疮位置这般刁钻和刺疼的,还是保兴六年那年九月末。 当时,他们已陷入陆家种种刁难里,举子功名撤销的消息传来后,雪上加霜。 父亲急病昏厥,母亲日夜以泪洗脸。 漏夜,他见过姚益,借了钱,租好马车,车上,母亲陪在昏迷的父亲身旁,时不时和他说话,即使他听不到。 前方一处陡坡,陆挚下了马车,双手拉着车绳,引着马朝上攀登。 绳子粗糙,在他手心摩出一阵阵绞痛,手心应当是破皮了,他想,最近不好拿笔。 好不容易,马车到了坡顶,陆挚热出一身汗,萧瑟的秋风一吹,却打了个冷噤。 他孤身一人,回望身后。 深夜的盛京,大部分是昏暗的,偶有亮光隐匿其中。 只远处楼台上,灯火煌煌。 台上隐约传来歌女清亮的歌喉,唱着《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 这日到了延雅书院,陆挚因口中疼痛,更不想说话。 他目光冷淡,对学生们道:“我出三道算数,你们用昨日教的办法做。” 学生们立刻低头应是,就是自诩陆挚得意学生的骆清月,都不敢抬头。 … 何家这两天,也不太平。 老太太开口,让何桂娥跟着云芹,这事一出,无异于一道惊雷,家中众人,无不惊讶。 云芹才在院子里整理书稿,院门被拍得“砰砰”响。 她不慌不乱,踩着鞋子,还披了件外衣,这才去开门。 意料之外,来的不是韩银珠,而是邓巧君。 邓巧君牵着刚会走路的小金燕,小金燕生得肉乎乎的,一见云芹,大声道:“陆婶娘!” 云芹笑着抱她玩了一下,才放下,就问邓巧君:“邓嫂子,进来吃一杯茶?” 邓巧君:“不了,我等等要带金燕去县里,只和你说两句就走。” 她也没卖关子:“我听说你要带侄女儿走?你傻的,表弟是秀才,你们要是缺人手,可以买个丫头使着,多方便。” “非要带她,她娘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定要狮子大开口!” 云芹:“对哦。” 对韩银珠来说,何桂娥是她的“财产”,自然是要换成钱的。 小燕尔 第100节 她朝邓巧君伸出手:“到时候,还请嫂子借点钱给我,一定还。” 邓巧君:“……” 她把云芹的手指卷回去:“你想得美!” 西院,李茹惠抱着何小灵和何欣,说:“你们羡慕桂娥姐姐能去盛京,可世事难全,人家娘那么对她,好在,有你们婶娘。” “若没有你们婶娘,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两个小孩似懂非懂。 隔壁院子,传来何佩赟的哭声,韩银珠果然大怒,连何佩赟都没给好脸色。 这消息是春婆婆和她说的,她在院子里大骂何老太老虔婆,出过气,这才想了个对策,径直去何老太屋子。 她甫一坐下,就哭:“我把这孩子养这么大,吃用哪里不用钱?表弟和云芹说带走就带走,孩子在外,我也担心啊!” 何老太让她演一会儿,才问:“那你说要多少钱?” 韩银珠:“一百两!” 何老太皱眉:“你抢钱么?” 韩银珠擦泪,说:“祖母,我早就知道,你留桂娥在房中,是为了玉娘姑姑,可是这是我孩子,我生的孩子啊。” 老太太心口起伏一下,啐她:“你个不要脸的,也知道何桂娥是你生的孩子,那你怎么把孩子逼成这样了!” 韩银珠:“我什么时候逼过她,还不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若再强迫,我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任由何老太如何骂,韩银珠就是不松口。 实则,何老太也纠结,她在家中一贯雷厉风行,即使如此,也有太多不得美满的事。 诚如韩银珠所说,何桂娥是她孩子,何老太没办法真不经过生身父母授意,让桂娥跟着陆挚云芹走。 若真闹开了,是何老太受人指摘,结果更利于韩银珠。 房内吵了半日,未果,韩银珠就先回去。 经历过何桂娥不去县城那事,她已经想明白,何老太才是何桂娥最大的靠山。 只有把这座靠山扳倒,再去针对云芹,才事半功倍。 所以,她并没着急去找云芹大闹。 云芹也不会主动挑事,韩银珠不闹,她就先静观其变。 另一边,陆挚倒是比云芹更早知道,韩银珠开口要一百两的事。 他让胡阿婆帮忙盯着情况,一回家去厨房时,就得了信。 胡阿婆摇头,忍着怒意,说:“我也是从春溪那听的,家里现在还没别人知道她要这个钱,大爷莫要宣扬,就怕这只是开始,简直、简直把女儿当摇钱树了!” 陆挚语气宽和:“多谢你知会我。” 提着食盒,告别胡阿婆,陆挚眉宇笑意消散,渐渐冷下去。 这几天,他情绪本来就,不好,很不好。 云芹虽说“得想想”,倒也从那日想到现在,当然,他们对话,吃饭洗漱,和寻常并无不同。 可是到了晚上,她就一卷被子,背对自己,就睡着了,叫他只能盯着她圆润的后脑睡觉。 由着心情,陆挚倒也不打算和大房的客气。 转瞬间,他就清楚,该如何对付韩银珠的漫天要价。 隔日,他同私塾请了假,上县城。 县衙里,汪县令依然不在,小吏说:“秀才来的不巧,大人下村里,去看秋收前的情况了。” 去年受了灾害,今年县里的收成依然不好,汪县令有得忙。 陆挚待要取出钱给他,客气道:“叨扰你,到时候同大人知会一声……” 小吏又笑说:“诶,秀才不必说,大人已经吩咐过,若陆秀才来寻他,我们都要报给他。” 陆挚道:“那劳烦了。” 于是,小吏跑去村里报信,陆挚在衙门吃茶看书,温习功课,大约一个时辰后,汪县令回来了。 他还是那身起球的官袍,面颊清瘦,目光精明。 陆挚起身,汪县令道:“陆秀才,我以为你不会再来县衙。” 这二人对话,就不必说太明白。 当时县里发大水,陆挚和云芹有报信的功劳,后来陆挚指挥调度百姓,云芹还救了汪净荷。 汪府欠了陆挚和云芹一个天大的人情。 汪县令起先也等陆挚来主动提要求,结果一年了,陆挚没来,再不久,他夫妻俩却要上盛京了。 汪县令这话,就是以为陆挚不会再来让汪府还人情。 陆挚只一揖,道:“学生确有不情之请。” … 没几日,何大舅在家里听到几声话,是何大舅妈和韩银珠在商议何桂娥的事。 两人义愤填膺,仿佛她们本来多疼爱何桂娥,云芹又如何横刀夺爱,若不给钱就拿走这个女儿,简直做梦。 何大舅说:“你们这样,可不是卖了桂娥?实在不好!” 韩银珠挨了公公的训斥,心想她才不是卖呢,而何大舅这老货好似忘了,自己当日要怎么卖月娥的。 训了妻子和媳妇几句,何大舅逞完威风,就拿着抄写的书信,要去交差。 那位署名“努力加餐饭”的书生,前个月就不接书信了,何大舅终于能接几封来写。 只是他刚到韩保正那,韩保正却说:“唉,亲家这是时运不济,那位书生,又接了书信了。” 何大舅:“怎么会这样?” 但韩保正这儿也有令他焦头烂额的事,可没空替何大舅找活计。 他说:“昨日,汪老爷差人说,我在长林村的土地不对,要找人查我土地。” 土地是一方富户的命脉,韩保正不像秦家霸道无德兼并土地,但这几年,他多多少少,也违规置办了一些。 这玩意最不经查。 从来,汪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各村保正管好各村,他就适当让利,毕竟他自己手头也不干净。 但今日,却专门查韩保正一家的土地,正是说明韩保正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韩保正想破头,也不知道得罪了谁。 他努力打点关系,县衙一典吏,才在汪县令授意下,告知他“百两”二字。 他问何大舅:“你那边,可有什么事,和‘百两’有关系?” 何大舅立刻想到韩银珠开口要的“百两”,可是,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将信将疑,吞吞吐吐:“这……我也不知道。” 回家后,还没等他想清楚,要不要同何大舅妈说韩家的麻烦,韩银珠的父母却上门了。 原来韩保正的营生,也干系着韩银珠父母,他们自然也着急,主动来找女儿。 韩银珠听得“百两”二字,十分惊讶,仔细想,却不信何老太有这能耐,出动得了官府的人。 可韩家着急,韩银珠只好试试,同何老太说了,此事算了。 为此,她又挨了何老太一顿骂。 然而才说完,不到一个下午,县衙就不查韩家的土地了。 韩银珠再回想何老太威严的样子,心惊不已,这老太婆莫不是成精了,在官府那边,都有这条关系! 自此往后,她倒是收敛许多。 至此,这个消息才在家传开——韩银珠要一百两,但几天后,又不要了。 这日下午,长庚星缀于天际,傍晚秋风凉爽。 云芹洗过澡,用一条干燥的帕子擦头发,陆挚提着食盒和书箧,从门外进来。 她抬眼,笑说:“你回来了。” 陆挚也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云芹比划出两个手指,说:“两件事。” 陆挚拿走她的帕子,给她擦头发,他知道其中一件是韩银珠妥协,却不知道另一件是什么。 他问:“哪两件?” 他擦头发力道刚刚好,云芹舒服地眯眼,说:“大嫂子原来要百两银子,不用千两。” 她高兴的是,韩银珠没狮子大张口到那程度,而房内正好有一百两,但这不能告诉陆挚,那五十两还瞒着呢。 她眼底的笑意,倒没叫陆挚忽视。 他问:“你不心疼钱吗?” 云芹:“心疼。只是李太白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你这么厉害,百两银子,一样能赚回来。” 陆挚想到自己被收走的五十两,又气又好笑,为了金簪,没得又得从头攒。 接着,云芹眼里亮亮的,说:“我更开心的是,嫂子还不要钱了。” 陆挚这才笑了:“是叫人意想不到。” 云芹:“是啊,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呢……” 陆挚:“谁知呢。” 他用手帕裹着云芹的头发,把她脸包得圆圆的,一双眼若繁星璀璨,熠熠生辉,可爱得叫人想大亲一口。 他喉结轻动,捧着她的脸,低声说:“能不能对我,也‘千金散尽还复来’?” 云芹愣了愣。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她却知道,他在问自己关于前几天,得知两年前旧事的想法。 小燕尔 第101节 她脑袋从帕子里挣出来,笑道:“呆,我什么时候对你‘千金散尽’了?” 陆挚呼吸一窒。 云芹:“吃了饭,还个钱,我跟你说。” 陆挚:“还钱?” 云芹点点头:“是啊,知道韩嫂子一定要钱,李嫂子就借我五两,邓嫂子借我十两,胡阿婆借我五两……” 陆挚:“……” … 饭后,云芹和陆挚借道西院小路,一起去还食盒和胡阿婆的五两,再去李茹惠院子,还了五两。 最后,绕回东北院旁的北院,还了邓巧君钱。 邓巧君还说:“亏得是你们运道好,韩银珠良心发现了。” 离开北院,几步就是东北院。 秋初的夜空,星子散落各处,下弦月仿若孩童剪的纸张,斜斜贴在天际,光泽尤为朦胧。 两人看着这轮月亮,心中都生出无边的辽阔之意。 陆挚忽的道:“出去走走?” 云芹:“好。” 村里,只有他们兴致突然来了,在这个时候出门。 四周空荡荡的,一盏灯,轻轻摇动,照亮路面。 陆挚牵着云芹的手,两人在外头转了一圈。 云芹观察昏暗的景色,除了什么时候看都好看的夜空,其他都乏善可陈,还不如看身边人。 她就看向陆挚。 陆挚才刚说完学里的事,察觉她目光,他低眸,停下话语。 云芹道:“陆挚,我前几天也想,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我总会去想呢。” 陆挚捏紧了灯的铜色长柄,一动不动。 静谧里,云芹踢踢地上石子,小声说:“我想啊想啊。” 嫁给陆挚后,她学文木花和云广汉那样,所以,她先把陆挚看成家人。 慢慢的,她心里有了不太一样的滋味,那不是学父母,而是和陆挚两个人的体验。 就在这时,突然告诉她,他关于家人的身份,是一个意外,她有点迷茫,好像,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日日夜夜的相处,并不是假的。 她的心像风筝,被这种感觉,牵引着,一上一下的。 她抬起头,朝陆挚笑了。 陆挚一愣,云芹稍稍踮起脚尖。 在细微的虫鸣,幽微的光影,轻微的秋风中,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她在他脸颊上,亲下一个吻。 她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喜欢’是什么了。” 陆挚呼吸放缓,问:“只是‘有点’吗?” 云芹小声说:“多想几天,可能就更明白了。” 陆挚有些气自己,非要这时候问,再过几天呢? 可转瞬间,他心里又蔓延喜悦——本来,只要她能不气就好,她却给了自己出乎意料的回应。 云芹有点羞,毕竟亲他这种事,除了某几次,她只敢在他喝醉后亲……他还装醉! 她赶紧松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 陆挚胸膛起伏,几步追上她,又牵了她的手,低声笑了。 云芹也笑。 倏地,陆挚耳畔,响起当年那曲《鹤冲天》:“……幸有意中人,堪寻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二十岁的自己,形单影只离开盛京。 而此时,他的意中人,不需去曲中的“烟花巷末”。 就在他眼前。 …… 两人在外面吹了半夜凉风,心情却都很放松,不过,怕何老太担心,还是在戌时四刻后,回到家里。 陆挚重新打热水,云芹翻出账本,找来笔墨。 陆挚回来时,就看她摊开的那一页,是那日平账画的圆点,她把最后一个圆点划掉了。 还吭哧吭哧,补了一句:“六月,平账完。” 这是把她今晚的吻算进去了。 陆挚一手搭在桌上,说:“你说的不算。” 云芹:“我说的算。” 陆挚:“不算。” 云芹轻哼:“你一开始不想娶我的呢。” 陆挚:“……” 他顿了一下,看到她眼底的笑意,又去抢账本,却来不及了,云芹赶紧抱着账本躲开。 她暗暗得意,这句话,真管用啊。 作者有话说:文中《鹤冲天》出自柳永[好的] 第62章 一路平安。 进入七八月, 陆挚休假这日,去弄路引。 因路引上要记样貌,云芹带着何桂娥上县城,记好后, 陆挚去州学拜访老先生, 云芹和何桂 娥则去酒楼。 云芹买了一笼绿豆饼, 共有八个, 和何桂娥一人吃四个。 何桂娥很心虚:“婶娘, 姑祖母和表叔不吃吗?” 云芹咽下口中绿豆饼,说:“他们也有得吃。” 何桂娥:“再买一笼吗?” 云芹指着远处走来的妇人,那妇人着绫罗,显见是官娘子, 她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另一手上, 果真提着两笼绿豆饼。 云芹笑说:“喏,净荷给我们买了。” 乍然见到汪净荷这般衣着鲜丽的娘子, 何桂娥大气不敢喘。 云芹和汪净荷秦琳打起招呼。 汪净荷说:“道雪还说,今年还要来长林,可惜你要走了。” 自七年年末一别, 云芹和林道雪快两年没见。 她也想念,就说:“我会写信给她的。” 汪净荷犹豫了一下, 温声说:“也写给我。” 云芹:“好。” 等告别汪净荷,何桂娥方大口呼吸,钦佩云芹:“婶娘和那娘子经常见面吗?” “不经常, ”云芹说:“上回见面,是去年。” … 秦家。 桌上放着一盘温热的绿豆饼,汪净荷卷着一卷《庄子》, 教秦琳读书。 读到山木篇中某句,她念一句,秦琳摇头晃脑,大声跟读一句: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娘,水喝起来没味道,‘淡若水’是什么样的?” 汪净荷着实被问住了。 须臾,她方笑了下,说:“或许,是我和你云姨那样的。” …… 没两日,陆挚找淮州某行会,定下行程。 行会由某个行业的商贩组成,因时常各路间走动,便衍生出接人的生意。 长达几个月的路途上,大部分时间,陆挚、云芹四人都跟行会走。 好处非常明显,行会雇镖局保护,人也多,在路上就算赶不上下一个城镇,露宿野外也会安全很多。 不仅如此,行会还包了抵达安全的书信接送。 出门在外,最怕消息不通,有行会担保,也能让在家乡的亲人安心。 坏处么,一人五两,一共押了二十两银子在行会,这只是路费和住宿费,不算吃饭钱。 不过付钱时,陆挚眼睛也没眨。 他最后又写了半个月的润笔,就为了能一口气花这个钱。 云芹现在也知道他收入来源,就过了房内明账。 很快,云家得知他们会跟着行会。 文木花欣喜,她心里一直担心,女婿提着包袱就走,让云芹在路上吃苦。 小燕尔 第102节 还好,女婿一如既往舍得花钱,果然男人,长得好看和大方最重要。 只有一点,叫她还是叹气。 夜里,她枕着手臂,同云广汉说:“当初不肯叫阿芹嫁外村,就是想着,离自己近点,四时节气都能往来。” “结果,光顾着想秀才的好处,倒是忘了,这是个要赶考的秀才。” 云广汉:“芹丫头早就长大了,总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说不定明年考试,女婿又落第,又回阳河县……” 文木花扇他嘴巴:“求你想点好的吧!” 云广汉:“呸呸,我刚刚乱说的,女婿一定要高中,当个县令老爷!” “……” 同一夜,云芹收拾书稿,抽出一封信,落款是骆清月。 她眼前一亮:“陆挚,你学生给你的信!” 陆挚说:“我看过了,你看么?” 云芹心道,她担待师娘的名头,这孩子名字还是她起的,自己看信,是师出有名。 于是,她抽出信,扫了几眼,却缓缓塞回去。 陆挚拧布擦木箱,笑道:“怎么不看了?” 云芹老实:“看不懂。” 陆挚:“他写的骈文,你前两天读的《滕王阁序》也是骈文。” 云芹不会写,还是忍不住对比,那骆清月写得真……拗口,却符合十一岁小孩的水准。 毕竟和《滕王阁序》比,太欺负小孩。 云芹无形中欺负了下小孩,笑了下,说:“他写这做什么?” 陆挚:“以表不舍。” 云芹有点惊讶:“你平时对他们应该很好。” 陆挚:“咳。小灵她们送你香囊,你平时对她们,应该也很好。” 云芹:“咳。” 后来,等云芹陆挚离开后,何家小孩都想念云芹,陆挚学生也有送信上门的。 何老太倒是说了一句:这两人还没小孩,倒有一身骗小孩的本事,就是不知他们以后的孩子要怎么被他们哄骗。 当下,中秋前,云芹回了一趟娘家。 文木花带云芹先去拜祖宗,再去山神庙。 阳溪村的山神庙很小,以前还有个女冠在庙里修行,云芹小时候还和她玩过。 后来,道人背个小破包裹,云游去了,至今没回来。 山神庙是住山脚下的,包括云、刘在内的人家,一起打理的。 便见庙宇瓦砾都脱落了,盖上经济实惠的茅草,却也不算寒碜,里头倒也整洁,没什么蛛网。 正中供的神像,是一把长胡子的老人,坐着一只老虎,当年彩塑业已脱落。 因这山没名气,大家只管叫阳山,山神庙里的神,也没什么大名,过去立下的字碑,全风化了,于是,大家只管叫它“山神”。 进庙前,文木花拉着云芹,搓洗双手,心怀虔诚进到里面。 只是这虔诚,很快被云芹肚子叫声打破。 文木花瞪了云芹一眼,云芹无辜地低头。 不知道是谁,在供桌上放了一只包着荷叶的烤鸡,应该是没多久,还热乎着,和着一股烤蚕豆香,很馋人。 无法,文木花念叨:“你啊,是样样都好,就是贪吃了一点点。” 在母亲面前,云芹倒是坦诚,说:“不止一点点。” 文木花:“……” 母女二人拜过山神,听不得云芹肚子叫,文木花念句打扰,打开荷叶鸡,撕下一个鸡腿给云芹。 附近人家经常就供品吃一餐,回去后问清楚是谁家的,还了就好。 不过云芹是第一次当着山神像的面吃。 她一边吃,一边问:“山神会不开心吗。” 文木花:“你小时候还爬它头上骑马呢,也没见它不开心。” 云芹嚼着鸡腿,再看神像,就觉得十分慈眉善目。 看她吃得香,文木花又撕个鸡腿,这回,母女分食了一个。 拜完山神,饱餐一顿,两人下山回云家。 文木花才刚要去附近问是谁的鸡,云广汉就拎着两只兔子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烤鸡味,云芹和文木花面面相觑。 下一刻,云广汉拿出荷叶鸡,高兴地对母女俩说:“早前我在山上,捉了只山鸡烤了,供在山神那。” “不过转眼的事,就少了俩鸡腿!” “很难是别人家吃的,你们说,是不是山神撕了鸡腿,想来就肯能保佑阿芹路上平安了?” 确实不是别人家吃的,是自家人吃的。 云芹:“爹,这鸡是放了蚕豆一起烤的?” 云广汉一愣:“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好啊,你偷偷烤蚕豆吃,交出来吧。” 云广汉:“……” 不多时,云谷背着竹篓回来,听到动静,道:“大姐回家了?大姐!” 云芹出门:“什么事?” 云谷说:“来来,比力气!” 云谷自打服徭役两年,身板壮了不少,一直想着和云芹再比力气,今日抓到机会,当然不放过。 云芹答应:“好。” 云谷嚷嚷声大,月娥和知知都从厨房出来,看热闹。 扳手腕无需场地,他们两人找个桌子坐下。 云谷捏着手指,自信满满,有心在月娥跟前表现一通,对月娥说:“看好了。” 月娥担心,云谷的力气已经足够大,却要和姐姐比? 只是,云芹神色淡定,知知也耸肩,好像根本不在意,更别说公爹婆婆,都不来看一下。 她刚要劝,下一刻,“嘭”的一声,云芹把云谷扳趴下,云谷滑到地上。 月娥震惊。 云芹朝月娥一笑,说:“看好了吗。” 月娥:“……看、看好了。” 她缓缓张大嘴巴,又惊又喜:“大姐好厉害!” 云谷捶地:“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赢!” 文木花见扳手腕结束,捏着长锅铲,在外头说:“吃饭吃饭!” 中午,烤鸡和云广汉藏的蚕豆,一同加入云家的餐桌。 知知一个鸡翅,何月娥一个鸡翅,她只吃一半,就给云谷,云谷不肯要,两人在那推来推去。 云家其余人一直盯着,把他们盯成两个大红脸。 云谷不服气,大口吃鸡翅,说:“月娥吃过的鸡翅就是香!” 云芹:“噫。” 知知说:“羞羞。” 文木花:“啧啧啧。” 月娥把脑袋埋到碗里,嘴角忍不住弯起。 …… 一顿热热闹闹的饭后,月娥知知洗碗,云芹和文木花在房中,说了会儿话。 自打云家扩了两间屋子,云芹自己的屋子也空了出来,知知搬到侧后屋去了。 文木花和云芹在屋内转了一圈,说:“现在这全是你的房间,以后回家,就有地方住了。” 只是,云芹和陆挚也要走了。 云芹摸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木桌是云广汉打的,最开始,爹也没那么会木工活,这张桌子还有小木刺,小时候,曾刺到她的手指。 那日晚上,娘点了珍贵的蜡烛,小心翼翼给她挑木刺。 后来,云广汉就专门找木匠学了一阵。 看着房中,是熟悉的一切,云芹笑了,答应文木花:“好。” … 这日傍晚,陆挚来云家接云芹走。 他中午和行会的人应酬,从县里回来后,直接朝阳溪村来。 陆挚给岳父母带来个消息:“和行会定下来了,二十二卯时,我们就得走了。” 文木花:“定下来就好。” 秀才办事,他们放心的。 小燕尔 第103节 眨眼到中秋,何家一家人吃饭,何宗远也从州学回来。 何大舅示意何宗远,去向陆挚请教问题,错过就再难请教到了。 何宗远表面答应,等真到陆挚面前,却不问。 他很不满意何桂娥跟陆挚云芹走,又想虽然自己院试受了陆挚指点,但若没有陆挚,那场院试也是十拿九稳。 因此饭桌上有点僵硬。 当日,何老太找何宗远,说:“桂娥这孩子实心眼,你若强行把她嫁了,只怕闹出个不好,叫人戳脊梁骨。” 想到何桂娥曾经真的寻过死,何宗远才应了是。 隔日,何老太牵头,办了两桌席,让何宗远和陆挚“冰释前嫌”。 两人面上,似乎并无龃龉。 末了,何老太又悄悄给韩银珠二十五两,和月娥彩礼一个数。 也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一房夫妻被安抚下来。 二十二日,天还没大亮,四周浸润着深蓝,中秋过后,凉意如水,从呼吸浸入肺腑,令人不由打了个颤。 陆挚雇的两辆马车,停在何家门口。 陆挚、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四人,顺路到淮州府,和行会的人汇合,再一起走。 而何玉娘和何老太吃了最后一顿早饭。 何老太给何玉娘梳头,叹气:“玉娘啊,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白发。” 何玉娘还没全睡醒呢。 她抬头看何老太,突的说:“娘也很多。” 何老太红了眼眶。 另一边,云芹和陆挚的行李,收拾了一只箱子,大部分带不走的东西,存在何玉娘的侧屋里。 至于东北院,若家里子孙多了,有人需要就拿去住。 不多时,何家门口,云家五口人来了。 文木花、知知和何月娥,裹着暖和的兔皮披肩,云广汉和云谷拎着用的东西,添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整理行李,知知悄悄拉住云芹袖子。 云芹:“陆挚……” 陆挚抬眸,看云芹的神情,笑说:“你们去说吧,我能弄好。” 云芹笑了笑,就和知知到旁边。 知知拿出一个布娃娃,说:“大姐,这个送你。” 这是她亲手缝的,布老虎有鼻子有眼,憨憨的,很可爱。 云芹很喜欢,抱着捏捏:“还好你针线不像我。” 知知红了脸,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 她说:“你说的,只要家里有你房子在,你会回来住的,对吧?” 云芹抱着布娃娃,道:“一定。” 知知一蹦一跳走了,差点和文木花撞上。 文木花捧着一大包东西,里头是热腾腾而且柔软的馒头。 云芹有点惊讶:“这么多。” 文木花:“路上干粮嘛,够吃好几天,但要是臭了就丢掉,知道了吗?” 云芹点头,这个她还是知道的,但文木花唠叨惯了。 给完馒头,文木花又想了想,还是说:“阿芹啊,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没给你留馒头那次吗。” 云芹塞了一个馒头在嘴里:“嗯?” 文木花:“那次你贪睡,馒头都被谷子偷吃完了,家里没吃的,就饿了你一顿,是娘……不对。” 云芹眨了下眼睛:“当时,娘把自己馒头分一半给我。”其实,文木花也饿。 文木花:“哪够你吃?”忽的笑了,“这下我做了五十个,够你吃了。” 云芹“咕咚”咽下一口馒头。 文木花给她拍背心:“省着吃!下回你吃到我做的馒头,不知道得多久后了。” 天际露出清透的光泽,太阳出山,车夫催人,陆挚也看了看她们。 云芹轻声:“娘……” 文木花轻拍她脑袋,说:“好孩子,去吧。” “替我看看这个世界,回来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 云芹一笑:“好。” …… 没多久,两辆车,四个车轮转动,马蹄橐橐,走上前路。 云芹撑着下颌,些微发呆,阳光照进了窗里,却灰蒙蒙的。 陆挚看她,却没打搅她。 忽的,外头不远不近的,传来一声:“大姐!” 云芹回过神,连忙撩开车帘,身后青黄杂草遍布的乡道上,云谷迎着朝阳,狂奔而来。 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叫人莫名熟悉。 她趴在窗户口,道:“你别跑了!你没东西在我这!” 云谷还是跑,朝她扔了一包东西:“接着!” 云芹伸手抓住。 那是一个细密的香囊,打开,里面没有花草,而是沉甸甸的土,带着一股山野的芬芳。 是家乡的土。 她怔愣片刻,又撩开车帘。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广汉、文木花、知知和月娥,只比云谷慢了点,相互搀扶着,跑上一个小山坡。 几人遥遥看着马车,跳起来挥手,又拢起双手,呼唤她: “阿芹,阿芹!” 那日,文木花走进山神庙,一跪一拜,愿女儿一路顺遂。 她问山神,是不是应该给云芹撕鸡翅膀吃,而不是鸡腿,这样,或许有一天,云芹能“飞”回家呢。 “大姐!” 那日,父母在修木屋顶,知知坐在廊下,借着天光,一针又一针,缝着布娃娃。 “大姐、大姐!” 那日,云谷在屋外背着竹篓,深深吸一口气,在大姐离开前,他要和她再比一次。 “芹丫头!” 那日,一家几人一起上山,终于筛到干净的土,小心翼翼地装进香囊里。 “……” “一路平安啊!” 初阳落在他们身上,描摹出金黄明亮的边缘,温暖得灼眼。 云芹一手握紧手里还有温度的土,另一只手,被陆挚轻轻握住。 故土难离,千山万水过后,盼君珍重,只待重逢。 第63章 都软。 …… 天上飘下第一场鹅毛白雪时, 行会马车队,缓缓走出淮南西路,抵达荆北路北部。 因雪大,车队不得不暂时滞留在郊野。 好在, 没多久, 雪变小了, 何桂娥打开车窗, 撩开帘子, 惊喜地去抓雪,对云芹道:“婶娘,这雪和家里的不一样。” 云芹也看:“是不太一样。” 阳河县也有大雪,可毕竟毗邻阳河, 不像这地儿的雪,那么蓬松干燥。 车队有人去前面探路, 趁着这点时间,经领队同意, 众人从车上下来,活络筋骨,走动谈话, 毕竟都坐了一天车,再冷也得动动。 云芹起了玩兴, 带着何玉娘和何桂娥堆雪人玩。 陆挚过来时,就看云芹双颊白皙,鼻尖粉红, 双眼明亮专注。 她手上戴狼皮手套,盘起一颗硕大的雪球,眼看就要比车轮大, 何桂娥何玉娘手里团着小雪球,都看呆了。 陆挚笑笑,对几人道:“来吃点酒。” 他用两个水囊同行会里的人取了点热米酒,酒不醉人,是暖身子用的。 云芹和陆挚用一个水囊。 她戴着手套不方便,便摘下,灌了几口,才发现里面只剩一口了,忙给陆挚。 陆挚接过水囊,手指和她凉凉的指尖一碰。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怀里焐热。 云芹眨眨眼,小声:“……等等叫人看到了。” 小燕尔 第104节 陆挚:“再焐会儿。” 还好,何桂娥和何玉娘在分酒吃,再如何都是酒,她们吃不惯,“斯哈斯哈”的,没留意他二人。 不一会儿,车队探路的回来了,说前面能走,张领队也怕等等雪下大,说是不如冒着小雪,先抵达城镇,休整一夜。 否则一滞留,可能就是好几天,这还是在郊野,物资就是问题,从前就有车队遇到这种倒霉事。 这也是跟着行会走的好处,走南闯北的人多,有经验的人也多。 得了信号,大家都动起来,不远处,有人走得着急,脚下一滑,“嘭”地摔了一大跤,“哎哟”叫疼。 到底是雪天,路冻住了。 陆挚抓紧云芹的手,云芹再抓住何玉娘的手,何玉娘抓何桂娥的。 他在前面踩出路,云芹踩他一半的脚印,何桂娥和何玉娘也跟着,雪地上,一行四人只走出两对脚印。 车队冒着细雪,朝城镇出发。 大概一个半时辰,他们抵达一处中县,雪果然大起来了,还好没耽误。 众人很是庆幸,笑声也多了。 本朝行政规划中,多于六千户的县则为中县,阳河县七八千户,就是中县,这处县城和阳河县差别不大。 行会合起来有三十人,官府得知后,正好驿站无人住,就叫人打扫驿站,招待他们热酒热茶。 自然,若此行只有行商之人,官府不会管,却是因里头有五个秀才。 一个秀才就罢了,五个还是得意思一下。 秀才们全是京畿周围籍贯,有的会和陆挚一样进盛京,有的则去盛京周围州府,方向一致。 除陆挚外,他们都已年过二十五,且独身上路。 因都是读书人,一开始,众人也寒暄过几句。 后来,他们发现陆挚带女眷,再偶然瞥见云芹样貌,便充满鄙夷,只觉陆挚沉溺女色,辜负圣贤教训。 有秀才还暗中说,这种人定考不出个所以然。 也有秀才隐约觉得,“陆挚”这名字耳熟,却再想不起别的。 总而言之,那四个秀才在歇息时,常常一起讨论学问,唯独不问陆挚。 陆挚早就察觉到这微妙的氛围。 他倒也自得,不用应酬,自己便可以从心,整日和云芹待着。 仔细想,这竟是他和云芹成亲几年后,唯一一段日日夜夜相对的时光,叫他如何不珍惜。 因此,本县县令请秀才们去县衙时,那四个秀才故意不找陆挚,陆挚就算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 不过,车队的厨娘大娘却跑来,告诉云芹这件事。 云芹以为陆挚被人不小心落下。 驿站外,她给陆挚披风带子系几个结,扬起脸蛋,眼眸明澈,嘴角含笑,带着一丝小神气,说:“现在还赶得及,你快去。” 陆挚心下一暖,她果真在意他的事。 便也说:“幸好,你和我说了。” 云芹吩咐:“有好吃的多吃点。” 他应下:“好。” 等他走后,云芹舒口气,便也要回房。 却看驿站的厨房方向,飘来一股热烘烘米面香气,她脚步一转,往厨房走去。 … 县衙廨宇里,陆挚来得不算晚,四个秀才还没落座,他们同县令老爷报户籍、年岁、师从何处。 等第四个人讲完,轮到陆挚,他只说师从家学,怕惹来惊疑目光,就没提萧山书院。 那县令见他面容英俊,心想他那一科的探花郎,都没这样貌,态度便也宽和两分。 众人落座,县令便开始问了。 像这种考问,叫姚益厌烦,陆挚也不太紧着,但对其余秀才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纷纷争着回答。 一时,场上嘈杂,没了半点清静。 陆挚吃了两块桌上的红豆馅的荷花糕,红豆馅绵密,不甜不腻,味道清香,倒是不错,云芹和母亲会喜欢的。 因他们身份算不得什么,这糕点,就不可能是衙门厨房或官员女眷亲手做的。 而天气冷,糕点外皮凉了,里面却有余热,想也知道,应该是在县衙附近的店铺买的,左右不过百步。 加上这荷花形状……等等出去,看看有没有“某记糕点”。 “陆秀才如何看?”县令问。 原来是刚刚县令问的,大家答得七嘴八舌,县令不甚满意,见陆挚不答,就亲自点了他。 陆挚形容淡淡,却一一答上。 县令颔首,再问,起先众人都答得上,到后面,竟只有陆挚还能对答如流。 那县令起先惊讶,却越来越满意。 不多时,他捋捋胡子,笑说:“陆秀才,这一路可还缺盘缠,可要本官借你一些?” 其余几个秀才都生出歆羡,县令这般问,就是笃信陆挚能有一番作为。 陆挚却婉拒:“谢大人美意,只是,学生备全万事才出发的,不敢叨扰。” 毕竟文人风骨,县令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甚好。” 末了,简单叙了几句家常,方放人走。 等几人出了县衙,四个秀才立时对陆挚改观,既羡慕他能得县令青眼,又忌恨他满腹的诗书。 当然,他们不约而同改了态度,说不得眼前这位就是来日的举人老爷,也是他们的人脉。 他们就热络起来:“陆秀才,可要去吃个酒?” “你方才和老爷谈论的篇章,我还有些不懂,可否赐教?” “陆秀才?” 陆挚朝不远处一家“王记荷花糕”走去,几人也跟上,还叫他呢。 陆挚回过神。 面对突然的恭维,他心无波澜,只说:“我得回去了,家人等我。” 这几个秀才哈哈一笑,挑起话题,说:“也是,你还带着家眷呢。” “甚是少见。” 一个年纪较大的,说:“你还年轻,听为兄一句劝,带母亲说不得还能博个孝顺名声,带妻子算什么?” “就是。” “……” 倏地,陆挚停下脚步,几人也都停下。 他语气温和,问:“我有一疑惑:诸位为何不与妻子同行?” 这话问得几人一愣。 陆挚:“是没办法?还是没娶妻?” 几人:“……” … 且说云芹去了厨房,想看看今天吃什么。 车队里那厨娘却发愁,原来她负责炊事,但今日面发得不好,馒头都被蒸死了,虽然也能吃,就是可惜。 她问云芹:“丫头你帮我看看,今日是咋回事啊。” 云芹一下明了,说:“天气冷,面难发好。” 大娘是张领队的亲娘,第二次跟儿子来北方,以前只住在江南。 江南冬天也冷,却和这里不大一样,她叹气,又好笑:“实在给忘了,还好做得还不多。” 离饭点还有不少时间,云芹和她揉面,再发一次面。 空出的时间里,大娘做菜,云芹等得无趣,就打打下手,边听大娘唠嗑。 等到馒头蒸好了,打开蒸屉,大馒头白白胖胖,蓬松柔软。 云芹拿起一个,烫得来回倒腾两下,撕开馒头,松软且香。 大娘喜滋滋,很是满意:“谢谢你啊丫头,这是你们房内那份,我不收钱,来再给你一个,真是个乖媳妇,可惜我儿没福……” 她后面叨咕什么,云芹没太听。 她知自己得了便宜,笑说:“多谢。” 挎着竹篮,云芹手里撕着大娘给的馒头,一点点吃,自己做的馒头很像文木花做的,柔软热乎,果真好吃。 到他们在驿站歇息的院子时,陆挚也回来了。 他肩上有雪粒,怀里却藏着一包热乎乎的糕点,他把糕点给她,接走装饭的竹篮子。 云芹鼻翼翕动,眼前一亮:“红豆糕。” 陆挚:“好灵的鼻子。” 打开纸包,果然做成荷花形状的红豆糕,看着漂亮可口。 她把纸包塞到竹篮里,继续吃馒头,问:“买了多少啊。” 陆挚:“二十文,八个。” 云芹:“正好,今天的饭不用钱。”便说了那大娘免他们四人一餐的事。 陆挚笑了:“辛苦你。” 小燕尔 第105节 “倒还好,”云芹说,“主要那五十多个馒头,发面花了一个时辰呢……” 说着,她微微怔然,握着手里馒头,不语。 陆挚猜到她心情为何低落,问:“想到岳母了?” 云芹:“嗯。” 当日,他们是卯时末走的,五十个馒头加上发面的时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 加上阳溪村到长林村的距离,不到寅时,文木花就醒来,裹着衣裳,烧柴揉面做馒头。 那些馒头,也已经吃完了。 她撕下手里这个馒头,又吃了点,忽的,她抬头,对陆挚说:“陆挚,你……戳戳我脑袋。” 陆挚轻笑,一只大手,轻揉她脑袋,却不是戳。 云芹疑惑地看他。 他说:“岳母能戳,我不能。我若戳你,岳母知道了,定会生气。” 云芹:“你、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从没当着陆挚的面戳云芹脑袋,不过,有那么几次,文木花戳完她脑袋,陆挚又揉她脑袋。 当时,她还以为是巧合。 却听陆挚说:“几次岳母发火,我进门时,你都护着头。” 云芹腼腆低头,竟是这么暴露的。 是了,她不是想念别人戳她脑袋,是想念文木花了。 如今身上最贵重的行囊,除了一只翡翠镯子、一支累丝翟鸟衔珠金银簪,还多了一个虎娃娃、一包故土。 转眼,已经离开家这么久了。 云芹环顾周围陌生的环境,这里的建筑,和阳河县的也不大相同。 突的,陆挚低声说:“抱歉。” 云芹:“为什么道歉。” 陆挚:“因为我上盛京……” 听得他的理由,云芹不由笑出声,轻打他手臂:“糊涂秀才,我如果不想,就不会来。” 同陆挚出来,她不后悔。 她信自己,也信他。 而这一路的风光,她也铭记在心里,她没忘记文木花的嘱托,要多多地看这个世界。 陆挚也笑了,原来她不止会说呆,还会说糊涂,想来,他着实糊涂,挨了一句,比不挨的轻松。 他眉梢轻抬,俊目里,倏地带着烫人的温度。 云芹本还在笑他,与他视线相接,不由垂眼。 陆挚来牵她的手,云芹躲了躲:“有人。” 陆挚指尖轻掠鼻尖。 外面冷,驿站里其实没什么人走动,但远近还是有两三人的。 自打离开淮州,这一路上,虽然跟着行会走安全,但人很多。 就说这次住驿站,比之前挤客栈好多了,只是,驿站不大,全部借他们,也才三间院子。 陆挚和云芹这一间,除了他们四人外,还有和六人一起住,男女分开。 所以,两人连手都没牵过几回,亲吻也不寻常,常常得避着人,更别说敦伦。 他还在看她,云芹撕下一点馒头,塞给他:“尝尝馒头,很软的。” 陆挚吃了,并不说话。 没等到回应,云芹又问:“软不软啊?” 突的,陆挚上前一步,转过身正对着她,拦在她身前。 云芹停下脚步。 他眼神熠熠,低头,这个动作,让他身上带着的糕点甜香,飘到云芹面前。 她喜欢陆挚一点,就是他身上总是清爽干净。 也是这甜香,让她没反应过来,他干燥温暖的唇,就亲住她的唇。 一触即离,他起身。 这是在外面,还是白天,云芹睁大眼睛,再看左右,万幸应当没人留意,即便如此,她脸颊也如云霞似的,漫红一片。 陆挚却低笑一声,说:“软。” 云芹用手肘怼了下他。 他“唔”了声,顺道去牵她的手,这回她倒是没躲开,他就又说:“都软。” 云芹咬咬唇,说:“知道了,你也软。” 陆挚闷声笑了。 他们的目光,相触一瞬,就又挪开,两人脸颊耳尖,都染上一层粉色,却又笑了。 第64章 长安居不易。 保兴十年, 盛京。 上元节前一日,因是大节,城内外往返人员有很多,府尹令城门使加派军兵, 检查路引、行囊。 这么一来, 进城就有些难, 人们摩肩擦踵, 熙熙攘攘。 陆挚和云芹几人跟着行会车队走侧门, 等待检查。 终于,半个时辰后,陆挚去交路引。 云芹一手牵着何桂娥,一手牵着何玉娘, 仰起脑袋。 这是盛京外城城门,到城门口前, 他们走过一道宽阔的路面,那其实是桥面, 桥下是涛涛的护城河。 眼前砖砌城门,城楼俨然,檐牙高啄, 正门上挂着烫金牌匾:正德门。 正德门左右开了两道侧门,光是拱形城门的高度, 几乎比肩阳河县整个城门。 一派恢宏万千,庄严肃穆。 陆挚过来,叫她们几人:“轮到我们了。” 云芹牵着人上前, 盛京的士兵,也和阳河县的 士兵完全不同,他们穿着银色盔甲, 面容都很年轻严肃。 眼前这士兵,检查路引十分仔细,翻着眼睛,打量云芹桂娥三人。 不一会儿,他把路引还回去,说:“可以,进去吧。” 陆挚:“多谢。” 几人走了许久,穿过一整个城门。 刚进城中,是一条干净的石板路,士兵赶人,不让人在此地休整。 行会车队继续走,马车拖着行囊,到了定好的客栈前,大家各有去处,就此分离。 陆挚在这客栈租了两间下房。 说是“下房”,云芹倒觉得不错。 房间在二楼,她推开窗户,四周许多楼宇,挂上一盏盏红灯笼,金黄的穗子,随风轻摇。 路边,小摊在支灯摊,轿夫抬轿,男人牵马,妇人提着香烛小灯,小孩穿新衣,手上拿糖人玩耍……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这里就是盛京。 陆挚不是第一次上京,知道去哪找牙保,看屋子要跑一日,走之前,他叫云芹好好歇息,也好好洗漱一下。 路上几个月,他们都没洗过澡,还好是冬日,不怕味道大。 云芹同小二要了热水。 光叫一次水就要二十文,还不算小二送来的十文工费,住这两间,一天也要三百文…… “长安居不易”,处处花钱。 因热水很贵,云芹泡到指腹皱了,才舍得出来。 另一边,何桂娥和何玉娘也洗漱好,三人在客栈买了一盅莲子汤,就着路上没吃完的干粮,解决一顿。 长途跋涉的疲惫,反扑到身上,三人呵欠连天。 何桂娥带何玉娘睡觉,云芹嘱咐她锁好门,何桂娥道:“好,婶娘也是。” 客栈的门是从里面锁的,云芹本想等等陆挚,却实在忍不住。 一躺在床上,她沉入黑甜的梦乡。 这一睡,她仿佛没了知觉,直到街边传来吆喝声,客栈里饭菜香,也如钩子钓着人。 云芹睁眼,看陌生的房间,不知身在何方。 想到陆挚,她忽的反应过来,立时爬起来,开门。 天已经暗了,客栈下房一间挨着一间,根本没什么光。 没地方可以坐,陆挚便抱着胳膊,倚在墙上,闭眼小憩。 听到开门声,他睁眼,因疲倦,眼睑微微压着,双眸比平日看着,更温和缱绻。 他道:“你起了。” 云芹愧疚,小声说:“我没听到你拍门,你也可以说那句的……” 那句就是“馒头都被谷子吃完了”,这样她自然就醒了。 小燕尔 第106节 陆挚本不想说的,却也不愿她歉然,还是说了:“我看门锁了,知你在睡觉,就没拍门。” 更别说用那句话叫她了。 云芹一时好笑,这秀才,非要在外面站着睡觉。 方才眯了会儿,陆挚精神头尚可,他从客栈买了八个馒头、一碟豆芽拌肉酱、一大碗豆腐汤。 没一会儿,何桂娥叫了何玉娘起床,四人就用肉酱抹馒头,简单又吃了一餐。 饭后,陆挚没再在客栈叫热水,只用凉水擦身。 他一边擦着,说:“我找了一处房子,明天我们都去看看。” 云芹在厚重的行囊里,给他挖等等要换的衣裳。 闻言,她笑道:“好。” 终于找到她最爱的一套白衣,她起身回头。 陆挚只披中衣,束发有些散落,见她手里的白色襕衣,便想,明日还有得忙,穿这衣裳会弄脏。 云芹自然也想到了,她放下衣裳,道:“还想着你穿它好看。” 陆挚一愣,说:“那穿这个。” 云芹:“明天还要看屋子,会弄脏……” 陆挚:“我洗。就穿这个。” 云芹:“……” 说着,他拿起衣裳套身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 这一夜,两人没做什么,甚至因云芹洗了澡,香香的,陆挚还没洗去全部尘埃,没太好挨着她。 第二天天明,四人没在客栈吃,去看屋子前,在路上买了八个烤饼。 阳河县里,刘婶婶卖的烤饼,一张比大人的脸庞还大,撒上芝麻,香香脆脆的,也才五文。 这地儿,一个烤饼也就比一个巴掌大点,却要十文。 这下,就又是八十文出去。 陆挚付钱时,云芹好像听到铜钱像水一样,哗啦啦流走了。 到底填饱肚子重要,他们在路边吃烤饼。 云芹塞了两个烤饼进肚的时间里,有不少姑娘戴着笠帽,从他们面前走过。 这笠帽上面是帽,还有的中间镂空只留帽檐,露出姑娘们漂亮的发髻。 而帽檐编得瘦瘦细细,缠着五彩丝线,亦或簪花,四周垂着乳白色的绡纱,到姑娘们胸口前。 轻纱遮住她们面容,风一吹,半遮半掩的,极为好看。 云芹看得入神。 实则路上经过一些州府,她也发现姑娘们会戴这个,陆挚也介绍过,那叫帷帽。 只是当时,都是匆匆一瞥,不像今日,能看得这么仔细。 陆挚撕下自己那份烤饼,放到她唇边。 云芹叼走一块,嚼嚼嚼。 陆挚又撕,她又吃,待又吃了半个烤饼,她回过神,问:“你怎么不吃?” 陆挚:“叫了你两声,你神都飞了,烤饼才唤回来。” 云芹轻轻斜他一眼,说:“我想编一些帷帽卖。” 陆挚方才笑了:“原来如此。” 旁边,何桂娥闻声,小声说:“婶娘,我可以帮忙。”可不能让婶娘独自做这活计嘞。 云芹笑了:“好。” 吃完烤饼,几人拍拍手上碎屑,过去陆挚昨天看好的房子。 房牙子比他们早到,蹲在那房子门外嗑瓜子,跟四周邻居唠嗑:“对对,是个秀才,可俊嘞……” 发现陆挚来了,房牙子忙站起来:“秀才你来了啊……娘欸,这是你昨天说的妻子?这位也很俊呐,哎哟真漂亮!” “果然是那什么,哦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命中注定!” 云芹觉得他好吵。 但这话,叫陆挚嘴角弯起,他心情不错,说:“劳烦,我带家眷看看房子。” 房牙子掏出钥匙:“得嘞。” 他物色的这处屋子,就在盛京南城东后街梨树巷。 这屋子北向,一共主屋侧屋两间,主屋旁,用木板隔出小小的会客厅堂。 厨下小得只够一人站,茅房倒还好,虽带了个小院,有水井,里面却砌了一套石桌,配四只石墩子。 石桌椅浇筑在地面,动不得,占了好大地方。 何玉娘低头,看桌上的蚂蚁玩。 房牙子昨天已不得不对陆挚解释过——本来要瞒的,架不住陆挚知道这风水。 今天,他又对云芹三人说:“这是房东造的风水景观,他老是个在官府做事的。” 便解释它的风水原理,道是“石(时)来运转”。 云芹听得云里雾里。 但她不讨厌这套石椅桌,甚至有点喜欢,这么大张桌子,在上面睡觉多舒服。 其余的,因是陆挚精心挑选的,它的格局和何家东北院,相差不多,尤其是侧屋,大小一致。 如此一来,何玉娘能更快适应。 云芹、何玉娘挑不出不好,何桂娥更不必说。 房牙子就问陆挚:“如何,能定下来了么?” 陆挚:“昨日说,一个月要三两银子加一贯钱。” 听到价钱,云芹和何桂娥无声倒吸一口气。 房牙子:“是啊,这不今年明年又有大比,盛京里这种房子,好租得很,三两加一贯钱,还是便宜的呢。” 陆挚笑着揭穿,说:“石椅桌是为官运亨通,想来,学子们都不大肯租。” 没人不担心被“借运”,尤其是待考的学生。 房牙子讪笑:“那你说要多少?” 陆挚:“一两银子一贯钱。” 云芹张圆嘴巴,秀才这么讲价,不会被房牙子打么。 她得替他小心点。 果然,房牙子也惊骇:“你你,你这秀才,有你这样讲价的吗?” 陆挚淡然,笑道:“房东老爷既弄了这风水,想来这几年,不大顺利。” “我过几日,就要去萧山书院报道,你可以问问他,租不租给我就是。” 这下,房牙子情绪倏地灭了,只是惊讶:“秀才是要去萧山书院读书的?” 陆挚:“正是。” 他取出张先生寄的信函,自是书院学生的凭证。 房牙子看过信函,记住他的名字,琢磨会儿,说:“行,我再和那位老爷说说。” 云芹松口气,不会被打就好。 且说那房牙子去报信,她就问陆挚:“如果房东不肯租,怎么办?” 陆挚:“无妨,我预了半个月时间,会找到合适的房子的。” 四人住客栈十几日,也就三、四贯钱。 以前一贯钱可以换一两银子,自建泰年间冯相改革后,官府多铸了许多铜钱。 但老百姓不买账,铜钱就没那么值钱,如今,得一贯半,才能当一两银子。 再如何算,第一个月打尖,一边找屋子,确实比着急定下屋子好。 至于“借运”,陆挚从不担心。 他看向云芹,心想,自己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何桂娥却有些怕,小声问云芹:“那个风水,会不会对婶娘表叔不好啊?” 云芹:“石桌椅在我们县,要四两。” 何况这里是盛京,翻个八两十两,都是该的。 何桂娥:“好贵。” 云芹笑说:“所以也是好东西,不怕。” 何桂娥:“原来是这样。” 哄了小孩,云芹看向陆挚,笑着指她自己眉峰。陆挚眉里有红痣,那可是会发达的面相,自然能挡这风水。 陆挚禁不住笑了。 上午,他带着四人,逛逛盛京的两条街道,其间繁华,不必言说,末了,去路边吃馄饨。 云芹慢慢喝着馄饨汤,看到远处一人,碰碰陆挚手臂。 陆挚抬眼,原来是那房牙子,他跑得气喘吁吁,笑说:“哎哟,秀才叫我好找!” “房东老爷答应了,快来跟我签保书吧!” 云芹一喜,这下一个月省二两银子,一年就省二十四两。 陆挚也无声松口气,虽说预了时间,但是能早点定下来,就是好事。 小燕尔 第107节 签契,搬东西,退客栈,就又花了快一个下午。 等房牙子把钥匙给他们时,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这屋子有一阵没人住,灰尘多,家里四人都捋起袖子打扫。 陆挚搬走堆积的砖石瓦片,洒水拖地,那身白衣果然脏了,云芹从屋里窗户看到,偷笑他,就继续套被褥。 而何桂娥擦桌擦凳,连何玉娘也在刷桶。 地方小,全部弄干净也不过一个时辰,酉时三刻,天色暗了下去。 今日是上元节,外面有小孩在玩鞭炮,天上几盏孔明灯,晃晃悠悠。 云芹有点怕它掉了,烧了院子里还没整理的杂草。 还好它飞走了,好灯。 大家都饿了,米和油盐有路上剩的,但没有柴。 陆挚说:“今天就不做饭了,我去买,你们有什么要吃的?” 何玉娘:“吃,都吃!” 何桂娥:“表叔,我吃什么都好。” 云芹饿得能生啃一头猪,她咽咽口水,说:“想吃大肉包子,嗯……还有绿豆饼,有绿豆饼吗?” 陆挚:“我知道一家不错的。还有么?” 云芹:“快去快回。” 陆挚提着竹篮,已经走到门口,笑说:“好。” 甫一出门,他就迎着风,跑了起来。 趁着这点时间,云芹就着面粉,调了个黏黏稠稠的浆糊。 她刚刚和陆挚商量,把从何家带来的那张“小鸡炖蘑菇”画,贴在小厅堂墙上。 这样宾客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了。 陆挚自是无有不应。 此时,云芹踩在凳子上,由何桂娥看有没有歪,成功把“小鸡炖蘑菇”贴到墙上。 她跳下凳子,看了会儿,点点头。 突然,外头有人拍门。 若是陆挚买饭菜回来,应该没这么快,何况他也不需要拍门。 不过他们才搬来,会是谁来访? 想着,云芹让何桂娥何玉娘进屋,她端着浆糊,两三步走到门口,一手拉开门,朝外看。 那拍门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厮,骤然见开门的是女子,惊在原地。 小厮身后,还有一个身着青袍,坐在马上的男子,他姿容清秀,身姿挺拔。 若说姚益是黑,这位肤色就是白,比陆挚还要白一点,没什么血气,再者,他双眼间距有些近,看起来有些凌厉。 他本来摆着一副“别人欠他几百两”的模样,见到云芹,忙也收了脸色。 云芹问:“你们找谁?” 段砚从马上下来,道:“叨扰娘子,在下段文业,请问陆拾玦可是住在这里?” 云芹:“他去买饭了,我是他荆室。” 她记得,陆挚同他朋友介绍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段砚:“……” 陆挚不在,他也不好久留,说:“劳烦弟妹告知他一声,明日我再来。” 云芹:“自然。” 送走突然的客人,没多久,陆挚就回来了。 因怕洒了食物,他是疾走回来的,推门而入,倒也没喘气,叫几人:“可以吃饭了。” 石桌椅已擦洗过,房内没大桌子供他们用,几人把它当饭桌,直接坐下。 陆挚打开竹篮,里头放着十来个肉包子,并一包酱牛肉,一包绿豆饼。 摆出饭,几人左手拿包子吃,右手用筷子夹牛肉,说说笑笑。 云芹一口气吃了两个包子,才缓过来,和陆挚说段砚的事。 陆挚诧然,道:“他这么快知道我住这?” 云芹:“难不成,大内密探?” 陆挚笑了:“密探到底是戏文。他就是段砚,和我同年生,大我四个月,是八年的榜眼,如今应当供职翰林院……” 他正说着,云芹发现,她鼻尖落下一滴凉凉的水,摸了下,又有一滴坠落。 抬头,原来是下雨了。 小院外头,正在逛灯会的青年男女,纷纷跑着避雨。 小院里头,云芹抱住包子,何玉娘抓着筷子,何桂娥拿起竹篮子,陆挚端着酱牛肉,跑到檐下。 这倒是一场突然的春雨。 雨丝淅淅沥沥,初春的寒意,透过衣裳,钻到人皮肤下,骨头里。 好好一顿饭,就这么被破坏了。 陆挚望着冷雨,有一刹,他心内微微浮动,只觉他怎么好认为,自己“万事备全”。 如果真的备全,就该租一个更好的屋子。 可知云芹会不会扫兴……他垂眸,看向她。 云芹又咬了口包子。 察觉陆挚的目光,她右手的筷子,“哒哒”夹了两下空气,然后,就伸向他手里的酱牛肉。 她自己夹了两筷子吃,又夹了一筷子,递到陆挚嘴边,笑道:“吃吧。” 第65章 不出声。 好在,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云芹几人坐在主屋刷干净的地上,继续吃了晚饭,也还算惬意。 因今日搬家, 各种匆忙, 家里还没买柴, 陆挚敲左邻右舍的门, 买了点柴禾回来。 何桂娥自告奋勇, 要来烧水,被云芹推去和何玉娘睡觉。 天上无月亦无星,四周一片静谧。 厨房内,陆挚用火钳放柴禾, 门口,云芹屈着膝, 坐在小杌子上,借着灶台浅浅火光, 记这几日的账。 除了她嫁妆和瞒下的五十两,算上收缴的金簪钱,他们当时有一百零七两。 路上几个月, 就花了三十五两,这几天也是二两撒出去, 剩七十两,比想象中宽裕许多。 她笔头在纸上勾下一串简单数目。 陆挚说:“明日找人来院子里搭个棚?” 云芹看向远近天空,用笔末尾顶着自己下颌, 道:“会看不到天。” 陆挚:“也是。” 地方本来就小,还加个棚,只会更加逼仄。 不过, 他也是想到,日后下雨吃饭的问题。 云芹知晓,他惯常“未雨绸缪”。 她也想好了,指着主屋的屋檐,那屋檐宽,她说:“这里加一张桌子,当你的书桌,也当饭桌?” 陆挚觉得可行,说:“好。” 眼下,屋内的桌子也就够一人用,在主屋的窗旁加一张,以后两人隔一道窗,共用一盏灯,倒是美事。 云芹起身,去查屋檐下的空地。 陆挚在厨房口,看她眯着眼儿思索,倩影轻移,双手打开比划,如何布置。 他不由笑了笑。 片刻后,云芹两步走了回来,说:“那墙角似乎有个蚂蚁洞。” 陆挚:“到底是老房子。” 云芹点头,说:“说不得得住十年……明天得补好。” 她说得无心,陆挚听得呼吸一顿。 没错,他们至少在这住几年,实在不行,可能会是十年。 想到后者,陆挚恨不得生出三双臂膀,一双绘画,一双写润笔,一双学习,都不耽误。 心乱了一瞬后,他眉宇一凝,心道,这里只能是过渡。 他自不会让她一直住这样的屋子。 倏地,铁锅里冒出水汽,传来“咕噜”声。 云芹:“水好了。” 陆挚回过神,便去提水兑水,他们还没置办大桶,用的小桶。 云芹先在主屋洗。 陆挚在厨房,借着炉灶余温添水,云芹洗好了,披着柔顺的乌发,眉目清宁,在主屋门口小声叫他:“陆挚,我好了。” 这样的冷天里,她连着两天洗热水澡,自己想想,都觉得奢侈,不过着实舒服。 小燕尔 第108节 坐在床上,云芹用巾帕汲鬓发的水雾。 以前在何家,两人洗澡时,都会各自避开,不过这地方多了一道旧屏风,把主屋隔成两个区域。 陆挚的衣裳搭在屏风上,用她洗过的水洗。 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加了这屏风,有种朦胧不清的暧昧,叫云芹有些耳热。 她不好一直盯着屏风,就仰面躺在床上。 上一瞬,她还在想着,这小小的家里,除了桌子,还要添置些什么。 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抱进怀里,打着冷噤。 原来,不过眨眼一下,她直接睡着了。 陆挚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用暖热的唇,温和亲着她冰凉的耳垂、鼻尖,帮她回温。 他说她:“怎能忘了盖被子。” 云芹困,下意识抱住他精瘦的腰肢,将脸埋在他心口,听着熟悉的心跳。 这下终于温暖了。 他握着她凉凉的手:“睡吧。” …… 清晨,昨夜下过小雨,空气一片清冷。 刚过上元节,各个街道都有爆竹鞭炮残渣,还有不少尘灰,内城街道司小吏正在洒扫主干街道。 段府坐落于马行街,仆役点亮灯笼,小厮抬出轿子,放在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仪门口,段方絮和段砚,一个身着紫色官袍,一个青色官袍,一先一后出了段府。 段方絮忽的问:“见了陆挚了?” 段砚:“回大哥,尚未。” 段方絮撩起帘子,上轿时,又说:“今日早朝,你仔细听着。” 段砚:“是。” 段方絮的轿子先走,段砚轿子在后。 本朝初一十五大朝会,自保兴年开始,每逢年节,朝会推迟,像上元,皇帝和官员都歇息,今日十六,则得补上大朝会。 段方絮是三品官,相对段砚而言,排得很前。 段砚不过七品,和一堆六品以下的官员站在一处,都要到殿外了,远得只能看到皇帝的黄袍。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狂妄直视天颜。 今日朝会上引发争议的,是淮州阳河县和工部的造船事宜。 阳河县造船技法纯熟,又有河道,本是好事,只是,里头门道可多了,头一件,就是这些船只到底该谁管。 前面闹得不可开交,连段方絮都出列上奏。 段砚心想,难怪早上,长兄会提到陆挚,原是早知朝会必提阳河县,而阳河县和陆挚,有不解之缘。 又记起保兴六年的舞弊案。 以前他不理解,陆挚为何在得知撤销举子功名时,就立刻离开盛京,为父亲的病,也不是没转圜余地。 两年后,段砚高中榜眼,在翰林学士院任编修,负责文书诏令,站得高,看到的东西也更多。 当时,陆挚不走也得走。 因举子们十年寒窗遭连累,心中不服,定撺掇解元出头。 就算陆挚心性坚韧,不为所动,也会在天子那留下“结党”的印象。 于是,他走得洒脱,连姚益那“同解元”也消失了,再联系上,竟是超过半载。 得知他娶妻,段砚心想,这厮竟跑去娶妻,是有点“本事”,他就故意回信说贺礼等他来京城再给。 但其实他已忘了陆挚娶妻的事。 昨夜,他使小厮拍门,结果,来开门的是一面容昳丽的女子。 他尴尬,又看云芹手上端着一碗米糊样的东西,转而震惊——陆挚让家眷吃这些?那他出去买什么饭? 自然,多的他也不好直接问云芹。 直到下值,段砚草草吃了点饭菜,就朝外城去,酉时三刻到梨树巷。 梨树巷那扇小门半开,陆挚送个匠工出门,道:“多谢,什么时候能好?” 匠工道:“主顾放心,这桌子保管三日里弄好。” 说完,匠工发现有个官老爷引马而来,就先朝前走,让出巷子位置。 阳河县的百姓见到官员,要么害怕,低头避开,要么谄媚,上前恭维。 而盛京官员太多了,多到百姓习以为常,若不是那种派头很足的,大家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自然,陆挚不会当没看见,面对好友,他拱手,倏而一笑:“别来无恙。” 段砚也在怔愣一下后,笑:“好你个陆拾玦!” 三年未见,仅有几封书信往来,两人却没生疏。两三句话后,陆挚请段砚进屋,与云芹正式打过照面。 段砚带来迟了三年的“贺礼”,是一块上好的松烟墨,一支管式狼毫笔,都是好东西。 云芹便觉这人不错,除了脸色和邓巧君差不多。 且说二人进小厅堂落座。 堂里点着桦烛,地方小,这点光也算够用了。 段砚打量那幅《小鸡炖蘑菇》,他于绘画一道,并不精通,还算会赏析。 他问陆挚:“它莫非出自刘大家徒弟之手?笔触虽简单,看着是短时间就完成了,但有堪比《寒江雪》的神韵。” 陆挚:“不是名人之画。” 云芹拎着一只新买的提梁茶壶,并两只陶瓷杯进屋。 她说:“是陆大家画的。” 她的调侃,叫陆挚耳尖微红。 段砚:“哪位陆大家……哦,你画的。” 他又想到昨天看云芹吃米糊,就说:“你若把这画卖了,也不至于穷成这般……” 云芹:“这画很贵?” 陆挚:“咳咳。” 段砚刚要说“看成色这么旧了大概三十两”,结果被陆挚一提醒,识相地闭嘴,只说:“还可以。” 云芹“哦”了声,她放下茶,说:“你们聊。” 她出了小厅堂,便去补床帐不提。 堂内,陆挚低声对段砚道:“我妻只当它三两。” 段砚:“为何不告诉她多少?” 陆挚眉宇里,漾出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她喜欢它,就是它的价值。” 段砚:“……” 段砚突的想起那阵子,姚益写信给他,十页里,有八页控诉陆挚成亲后,心思十次有九次绕着妻子转。 当时他尚不明了,如今顿觉牙酸,尤其他还未成亲。 他无言片刻,啜了几口茶,一段小插曲后,两人聊起近况。 段砚说:“这院子东家,你可知是谁?” 陆挚:“牙保说,是个官府中人,你认识他?” 段砚:“是,他是我一个远房伯父,我就是通过他,才知道你回了盛京。” 陆挚笑道:“那就不奇怪了。” 原来这屋子的房东,是一位大理寺丞,六品官,和段家是远亲。 提起寺丞姓名,陆挚却不认识。 段砚:“你是该不认识他,他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在阳河县。” 这竟要从保兴八年的旧事说起。 当年,秦国公府闹出一桩案子,在盛京沸沸扬扬,若要说起因,就是萧山书院的一道策论题:偷鱼案。 此时连皇帝都过问了,迫于无奈,国公爷送惹事的幼子进刑部大牢,刑部和国公爷关系匪浅,大理寺便介入。 这位房东当时还不是大理寺丞,借机厘清此案,擢升一级。 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秦国公府花了点时间,得知信是陆挚寄的。 相关的人,多多少少听过“陆挚”这个名字。 而这两年,房东考评不好。 得知是陆挚租自家房子,他自是同意,只觉陆挚一来,能给自己改运。 段砚不是不信风水,只是看不上这种借运,在其位谋其政,那寺丞却竟以为升官都是运道所致。 他评价:“那位寺丞本事不大,若非秦国公府那事,也没这个际遇。” 陆挚不置可否。 沉默了片刻,段砚又说:“秦国公也要知道你上京了,此人有贪酷之名。你给自己惹了个事。” 陆挚笑道:“若怕事,当初我就不会寄信。” “……” 两人这一说,就从酉时三刻,说到了戌时末。 末了,段砚问:“你拜会张先生没?” 小燕尔 第109节 陆挚:“还没,我这几日安排了家里的事,再去见他老。” 段砚奇怪:“家里不是有弟妹?” 却看陆挚摇摇头,道:“怎么能把事都丢给她?我与她是夫妻,自是一起处理。” 段砚:“……”他有点想姚益了。 终于,段砚告辞,陆挚送他到门口,段砚道:“见到张先生,且替我问个好。” 陆挚:“好。” 张先生只在萧山书院,不出仕,醉心修史,教授学生。 学生一旦当官,他就严格和学生保持距离,绝不站队结党。 段砚最后一次与先生见面,还是殿试前,和先生商议陆挚送来的一道题。 目送段砚骑马离去,陆挚胸膛起伏,吸了一口气,抬眼,看这繁华的盛京。 今晚有一轮明亮圆月,然而,月有阴晴圆缺,接下来,他必会步步谨慎。 他闩门,云芹听到动静,就从侧屋里出来,何桂娥和何玉娘都睡了。 她小声问陆挚:“你友人走了?” 陆挚:“嗯。” 长林村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么晚还出行,很是少见。 不过,盛京自三十年前取消宵禁,一直到三更,都亮着不少灯火,很方便夜里出行。 两人又小声谈了几句,没在外头逗留,进屋。 陆挚说:“什么时候,我们晚上也出去玩。” 云芹笑道:“好啊,”又问,“为什么不是今晚?” 在长林村后一年,他们常常兴头一来,就浸着夜色,出门散心。 令人心旷神怡。 就听陆挚说:“上元才过,今晚恐怕没什么好逛的,有也是昨天剩的,况且……” 云芹坐下,拆下发髻,反问:“况且?” 陆挚放下灯,从后抱着她,鼻息温热,声音带笑:“我想睡觉。” 想和她睡觉,厨房里温着热水呢。 云芹面颊微微一热,眼前烛灯摇曳,她轻握他的手,倾身,吹灭灯。 黑暗里,布料摩挲,感官被放大。 他捧着她的脸,用力亲着,云芹回应得有点慢,张口呼吸,又被他夺走呼吸。 她后退了两步,膝盖窝碰到床沿,就坐在床上。 他指间的茧子,应该是变多变厚了,又粗糙,又温柔,揉着她的衣裳下的肌肤,叫她几乎想蜷缩。 滚烫的吻,烙她锁骨上。 昨天不算,这是两人首次独自相处,颇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云芹要被亲融化了。 她双颊绯红,仰头抵着枕头,气息紧了紧,喉间溢出个“唔”。 地方小,这一声显得有些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听到。 陆挚似乎笑了下,云芹呼吸略是急促,她轻轻蹬了一下他:“你、你别出声。” 陆挚:“我不出声。” 云芹眼底水光轻动,忍了又忍,忍得好累。 她瞥见他的手,手背青色经络微微浮起,那修长的手指,更像一节节美玉。 她泄了劲,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柔软的唇上。 陆挚:“嗯?” 她悄悄瞧他,面色赤红,小声:“……我要是出声了,你捂住我。” 陆挚眼底黢黑,喉结倏地颤了颤。 …… 结果,他不出声,她也不出声,倒是床出声了。 只要一动,就有吱嘎吱嘎声,在静夜里,简直天雷似的,可比她忍住的声音大上许多。 云芹不让陆挚动了。 陆挚也不好动,抱着她,叹气:“要修床。” 现在两人被架着,不上不下的。 他们视线一对,那股火苗,又腾的烧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张床完全比不得何家的。 云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陆挚覆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她惊讶,呼吸一紧。 陆挚又说:“我会好好抱着你的,不会让你摔跤的。” 说着,他抱起她,下床。 云芹:“……”要命了。 第66章 面果子。 … 屋内暗, 呼吸掺了浑浊的暖。 云芹脚尖轻轻踮着,披在身上的衣裳,袖口垂落,晃动。 陆挚额角抵着她脖颈, 眉峰里那点红痣, 在她眼底, 若隐若现。 不知是不是因屋内烧着灶灰和柴, 他 们全身燥热。 须臾, 她实在受不住,胡乱捏住陆挚耳廓:“我、我……” 他耳尖一片红霞,这种情况下,竟也能顿住。 自然, 多的也难说,他只从喉间, 问出一声:“嗯?” 云芹:“不想站着,累。” 窸窸窣窣片刻, 换了个方式,她一手搭在墙上。 才一会儿,云芹又不行了:“也不要这样, 累。” 她语气里,难得含着暗恼, 却也这般亲昵,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陆挚轻声:“不叫你累的,你放松……” “……” 从来是云芹“哄”陆挚, 结果现在,她却被哄得晕乎乎。 这般,只弄了一回, 再来她就不肯了,实在是腿软。 到底冬春之交,就算房内烧着柴禾,只披衣裳,也不大好。 陆挚收了心思。 清洗过后,云芹躺在被子里,他则穿着衣裳,去擦地面,方才有些滴落下来。 听他搓帕子的两下水声,云芹赶紧闭眼。 然陆挚动作很快,他回到床上,躺下,这张破床又传出细细的“吱”声。 要说,他们是第一回 这么放纵,清理时,陆挚总觉得,自己冲动了。 或许云芹不喜欢呢。 他垂眼,看云芹眼睫轻动,低声笑说:“我知道你还没睡……是不是不好?” “你说,我改进。” 云芹有点被他问成习惯了。 要是将来有一日,两人能一边弄,一边细述,她甚至都不奇怪。 她没睁眼,红唇轻动,咕哝一句什么,陆挚听不清,凑近:“什么?” 云芹:“太深了!” 陆挚:“……” 羞死个人,她睁眼,找被子盖住陆挚的脑袋,陆挚笑着挣脱,反过来在被子下抱她,说:“那下次再来?” 云芹不答他的问,只说:“先修床。” 陆挚:“好。” 他亲住她的唇,两人又在被子里摩挲,相互温存。 少了那阵子羞赧,云芹也有困意。 睡着之前,她有些迷糊地想,只要是和他,这种事上,就有数不尽的探索方式,每一次,都有什么往心里钻似的。 很奇妙。 …… 却说十年的新年,阳河县秦家依然清冷,直到上元节。 这日林伍约秦聪吃酒,秦聪并没有应邀。 小燕尔 第110节 林伍几次办事不成,未能叫陆挚吃瘪,秦聪对此人心生厌烦,只觉如果当初是自己出动,陆挚没那么好过。 又想到云芹远在千里之外,他更是郁郁不快,无处消化。 另一方面,前两年,秦员外和盛京的国公府“不打不相识”,靠“秦”之一字,竟然傍上秦国公府。 秦玥今年十二岁了,秦员外见他长成,主动出山,带他去盛京走关系,亲近秦国公府。 连年都是在盛京过的。 秦聪事先并不知情,他被支去南方置办珍珠,等他回来,木已成舟,今年也就没进京。 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当年秦玥的爹走后,秦玥才五岁,家里这摊事,需要有人支起来,秦员外就认了他这“义子”。 可他替秦家忙死忙活五年,秦玥却要当家了,他算什么? 几件事积在心里,他心生憎恶。 还好,他拿捏一些把柄,再加上娶了汪县令的女儿,想来,秦家若要动他,也得想清楚,免得两败俱伤。 想到妻子汪净荷,秦聪不大有兴致,还是装模作样,问她年节的打算。 汪净荷:“十五那日,我要去庙里上香,给家里人添长明灯。” 秦聪无事可做,说:“我同你一道去。” 眨眼十五,汪净荷在庙里求签,问远行的旅人是否平安,得了一支上上签。 她双手合十,向来没什么情绪,这次竟带着笑,显见的高兴。 秦聪看到这支签,又发现她的生动,用扇子点她下颌,说:“我都办完事回来了,你还为我求旅人签。” 汪净荷低头。 秦聪只当她害羞,笑着去找僧侣交谈。 他走后,汪净荷拿着一条手帕,擦了擦被扇子狎昵碰过的下颌。 离开庙里时,汪净荷发现路边,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边看书,一边卖灯笼,灯笼款式千篇一律,摊位清冷。 她令马车停下,问那男孩:“灯笼如何卖?” 骆清月见来了客人,赶紧说:“娘子万安。灯笼是免费的,只是往灯笼上写字要钱,娘子先别走,我的字还算稚嫩,但第一胜在诚挚,第二也便宜,一次只要十文……” 汪净荷见他不容易,说:“给我两个灯笼。” 令婢女拿出二十文给他,又要了两句祝福语。 骆清月大喜:“多谢娘子!” 他摆开架势,笔尖舔墨,一气呵成写完了。 这个年,骆清月勉强营收八十文,除去成本,至多赚三十文。 他不气馁,想想陆老师一边教书,一边备考科举,他又浑身是劲。 按陆挚的说法,两年后,他可小试县试,十八之前,他必定能考上秀才,不辜负老师一片教导。 他得多攒钱,以备来日。 隔日,县学荣合堂开课,骆清月暂且收了生意,继续读书。 县学王学究从前输给陆挚,理亏在先,做个人情,收了推介信。 而骆清月嘴巴利索,学得又牢靠,自去年九月到县学,很混得开。 只一点,他从不去荣欣堂那边。 虽然荣合堂、荣欣堂仅仅一墙之隔,众人却知,荣欣堂的学生,是他们惹不起的。 这日,骆清月与同窗对答,忽的听到荣欣堂那边,传来熙熙攘攘声。 有人说:“咱们快走,秦小霸王回来了。” …… 盛京,梨树巷。 顾名思义,先有梨树,后有梨树巷。在春日气息里,巷子里一株梨树,萌发新叶,一片翠青。 这梨树听说是三十多年前种下的,种树人已作古,树却扎根于此。 每天,云芹和陆挚一家人,从这处租的宅子进出,都能看到高高的梨树。 这日,云芹送陆挚到门口,又翘首望树。 陆挚知道她盼它开花,说:“等它开花,我折一枝来?” 云芹摇头:“折它做什么,让它结果,果子好吃。” 陆挚笑,原来是馋了。 今日陆挚要去拜见张先生。 先前他想,用几日安好家宅,添置桌椅,修床,补蚂蚁洞……弄完就去见先生。 结果这一休整,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间,到了二月头。 他还没从和云芹一起安置家宅的喜悦里回过神,萧山书院已开课半个月,再不能后延,今日得去递交信函。 此刻,他出发前,云芹问:“今晚回来吃么?” 陆挚看天色判断:“酉时三刻便回。” 云芹:“好。” 院子里,何桂娥坐在侧屋门口,戴着手套,编帷帽。 上回,云芹起了编帷帽的心思后,这半个月里,买了一些削好的竹条、纱布。 就是编的活计,被何桂娥抢走了,她那模样,生怕云芹编几个簸箕出来,不过,意料之外,何玉娘也会编。 云芹不得不承认,婆婆也编得比她的好。 编东西帮不上忙,她也没闲着。 她观察到,要想在盛京卖东西,不能只有实用,盛京好时尚,衣食住行,和阳河县也很不一样。 于是,她若得空,就到街巷逛逛,了解风气,顺道吃吃东西。 这日陆挚去拜会张先生后,云芹在街上逛饿了,进一家半露天的茶水店。 店主是个婆子,云芹和她聊了几句,得知她是河东云州人,有四个孩子,三个孙子,在这开店十年了。 云芹点了一壶茶,一碟炸果子,本来要十八文,婆子只收十五文。 这个价格算很便宜。 她抿一口茶,捻着一块面果子,果子炸得金黄酥脆,一咬,碎屑就是掉了一桌,虽有些焦,但配着茶,并不赖。 吃到第二个面果子,外头大路上,一阵嘈杂。 她抬眼,只看路上一个姑娘戴着帷帽,衣着鲜丽,身姿娉婷,嘈杂声来自她携带的家仆,和另一个男子的随从冲撞了。 … 这姑娘名唤陆停鹤,而对面男子,则是昌王府家仆,姓赖,因生得矮,人称赖矮子。 在盛京,陆家和昌王府有旧怨,路上相遇,就起了冲突,原来是赖矮子捡了陆停鹤掉落的手帕,却不肯还。 寻常人家对待手帕,是拿来用的,交情好的,和人互换手帕,也没什么。 但如果是家教森严、规矩繁多的大户人家,自不允许女儿手帕外送男子,被捡到也不行。 此时,赖矮子有心羞辱,举起手帕朝众人晃:“来看啊,陆家姑娘的手帕,生得这样!” 这一声,难免惹得一些登徒子争相凑来。 陆停鹤气得攥起手。 她已让仆人速速家去报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多来几人。 突的,一阵大风吹来,赖矮子没拿稳,手帕掉了。 那手帕是上好的蚕丝织的,很轻,随风一卷,掉进茶水店。 两方人马,匆匆跑进店里。 见生意上门,婆子赶忙说:“各位爷、姑娘,来吃盏茶呗!” 赖矮子的随从们不理她,找起手帕。 赖矮子倒是看到角落斜对的桌子,坐着一个妇人,浓密乌发挽着个纂儿,耳廓,脖颈,线条清泠泠的,却不知,正面该如何好看。 可动静这么大,她只顾吃东西,没朝他们这边看一眼。 赖矮子有心再看,陆家也来人了,他找不到手帕,不做纠缠,对随从道:“走。” 呼啦啦一群人走了。 而陆停鹤几人,虽松口气,还是留下来买了茶,找手帕,却不知手帕又去哪。 连她自己都撩起纱帘,一张张空桌子,走过去,寻找手帕。 路过一张有人的桌子,她的袖子被拉住。 她低头,一直在店里吃东西的妇人抬头。 这一眼,叫陆停鹤怔住,她也算见过不少贵妇,也得说一句,这妇人生得真清丽漂亮。 而云芹从袖子里掏掏,取出那条丝织的手帕,递给她。 陆停鹤的婢女欢喜:“原是叫娘子捡了,多谢多谢!” 不然这帕子落到赖矮子手里,都不知还有多少麻烦。 云芹:“不客气。” 她想,原来大地方的流氓地痞,也和长林村阳溪村的也不一样,竟还披了人皮。 桌上食物吃完了,帕子也给了,她就要走,却被陆停鹤叫住:“这位娘子,稍等。” 云芹疑惑地看着她。 陆停鹤赧然,说:“多谢你,家里也常教我知恩图报,不知你想要什么?” 云芹立时想到刚刚嫌贵,没点的一些面果子。 小燕尔 第111节 她说:“我要一份面果子。” 陆停鹤一笑,回过头,对店主婆子说:“来三份吧,还有肉酥。” … 另一边,陆挚走去张府宅邸,花了半个多时辰。 张府紧紧挨着萧山书院,都在城南郊野,四周依山傍水,树木环抱,风景秀丽,张府府邸门面也修得甚是秀丽。 张府的老门房见到陆挚,好是新鲜:“陆秀才!咱四年不见了吧!哎哟,我这就去通报老爷!” 陆挚只等了一会儿,老门房回来,神色讪讪,说:“秀才来得不巧,我们老爷今日去书院授课了。” 陆挚:“若我没记错,从前逢上旬,是柳先生在书院教授,如今改了吗?” 张先生既掌管书院,也负责教导学子,但他也是人,不可能一个月没得歇的,何况也上了年纪。 老门房只好解释:“要不,你再等等?” 陆挚笑了:“明白了,多谢老伯。” 他来之前,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能见到张先生,果真吃了闭门羹。 看来这两年几封书信往来里,张先生瞧着和气,实际并非如此,果真如姚益所说,他老没那么容易消气。 这样被晾着,陆挚也不郁闷,拾一台阶坐下,看书温习课业。 日头渐渐朝西走,张府内,张敬坐在一张大榻上,打坐冥想,一个时辰后,他收气,才问仆役:“陆拾玦还在外头么?” 仆役:“在的。” 看眼日头,张敬起身,去沏茶喝了,又过一个时辰,便问仆役:“人还在?” 仆役说:“在,吹了半日冷风。” 张敬依然不松口:“就该吹吹。” 终于,待得天渐渐黑了,张敬收了写书法的笔,这才说:“哼,让他进来吧。” 仆役犹豫:“呃……” 张敬:“怎么了?” 仆役:“老爷,半刻钟前,陆秀才说家里留了他的饭,他得回去吃饭,所以,明日再来拜访。” 张敬:“……” … 晚风微凉,陆挚掐算时辰,他也不是今日非要见到张先生,既然见不到,那就明日再来。 于是,他给老门房留了口信,挟着几本书回家去了。 到了梨树巷,路过那棵梨树,他轻轻用手拍树干,暗道,快结果子。 到家门口,门扉半掩,门缝里透出淡淡的光。 他眉宇一舒展,推门,扑鼻是一股焦香的炸果子味。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上一篮子炸面果子,一盘炸猪肉酥,八个大馒头,并一碟清炒豆腐。 云芹侧身坐在石椅子上,掰着一个果子,分给何桂娥和何玉娘,见他回来,抬眸笑道:“来吃饭。” 陆挚笑着“嗯”了声,去放书净手。 等他坐下,云芹扬起眉头,笑盈盈的,说:“面果子和肉酥不用钱。” 确实,炸面果子一般只在外面买,陆挚一边吃,问:“谁送的?” 云芹便说了那帷帽姑娘和矮子的事,说:“对了,那姑娘说是叫陆停鹤……” 陆挚:“咳。” 云芹抚他后背,何玉娘倒茶,陆挚掩唇,说:“无事。” 云芹:“哦,我还以为,陆停鹤是你亲戚。” 陆挚再次:“咳咳咳!” 他这反应,显然就是亲戚了,好不容易缓过气,他神情多了凝重,语气微沉,先问:“她……你们说了什么吗?” 云芹把茶给他,缓声说:“没,她不知我是你妻子。” 她是他妻子。 只一句,陆挚心中方才生出的沉重,却削减了几分,他心中一动,竟是不由自主的,牵住她拍他后背的手,抓到身前。 桌上,何桂娥连忙拉着何玉娘吃东西,假装没看到。 这回,轮到云芹:“咳咳咳。” 第67章 旧故事。 云芹一咳, 陆挚也知不妥,遂放手,举箸夹东西给她。 不过,桌上还有何玉娘和桂娥, 想来陆挚也不大好说陆家的事, 云芹没继续问。 等到夜色浓, 侧屋两个人已经睡熟了, 主屋窗户敞着, 一盏灯放在窗户中间,屋内屋外,两张桌子也就成一张了。 云芹记账完,便随性练字, 而檐下那张桌子,陆挚也做完新接的抄写书稿活计, 悄悄把它们塞进书箧。 金簪大业,他还没放弃。 倏地, 云芹问:“你好了?” 陆挚起身:“好了。” 他刚要进门,云芹隔着窗,说:“我出去就好。” 陆挚便等着, 看她去箱子里搬了什么。 等她出了屋子,原来抱着一顶旧被子, 平时十二月才叠用防寒的。 被子遮住她大半身体,她示意陆挚:“你擦擦桌子。” 陆挚明白她要做什么,笑了下, 自去找布抹掉桌上灰尘。 时已入春,晚上却还是冷的,石桌桌面一片冰凉, 但铺上一张旧被,就变得暖和,也不硌人。 云芹剔掉鞋子,坐上去,陆挚也躺上去。 他们依偎着,双目齐齐望着夜空,新月如钩,漫天繁星璀璨,顿觉出幕天席地、不拘形迹的趣味。 陆挚这才发现这石桌真好。 不过,云芹觉得自己躺得比陆挚舒服,毕竟她枕着他手臂和胸膛呢。 他们享受流淌在二人之间的宁和静谧,须臾,云芹数到了第九颗星时,陆挚望着星空,轻阖眼帘,说:“荆北的星夜,也很美。” 云芹轻轻“嗯”了一声。 前阵子,他们上京时路过荆北,陆挚就和云芹说了,他是盛京籍,却出生在荆北。 他也曾随父母,过过一段堪称“隐居”的日子,直到十三岁时,又随父母进盛京考试,一住七年。 陆挚是有疑惑的,问云芹:“你怎么知道陆停鹤是我亲戚?” 云芹:“她姓陆,又生得有一点点像你。” 陆挚好笑:“我是陆家庶出旁支。算起来,陆停鹤是我堂妹,不过,关系并不比何家近,怎会像我。” 云芹就撑起胳膊看陆挚。 陆挚由她看着,过了会儿,她溜回去躺着,实诚说:“仔细看,又不像了,你更好看。” 陆挚笑得心口轻震,他手指抚她鬓发,说:“至于我们和本家的关系,说来话长……” 云芹又爬起来,双眼明亮:“等一下。” 她跳下桌,趿鞋,去厨房储存食物的竹篮拿了两个面果子。 今晚面果子太多,没全吃完。 她捧着面果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陆挚,说:“可以开始了。” 陆挚好笑,她像是要听什么旧故事。 不过,接下来讲的也是旧事。 他和云芹坐着,边吃东西边说:“到父亲那一辈,你或许不知,父亲于举业一道,颇有心得。” 云芹点点头。 其实,看陆挚这么聪明,就可以猜到了。 陆挚轻声说:“他本要科举,报效朝廷,可……陆家本家和昌王府闹出事,让他顶事,以至于落下病根。” 这些,是后来陆泛急病那阵子,何玉娘告诉他的。 为本家和昌王府的矛盾,十五岁的陆泛在大牢里,被关了整整三年。 三年后,他身子被毁了,无力科举,不得不变卖家产,离开盛京,四处游历以宽慰内心,直到在长林村,与何玉娘相识相知。 云芹暗叹,原来是这样。 这会儿,面果子吃完了,陆挚去厨房又拿了两个,都给云芹。 他接着说:“再后来,就是保兴六年,正科舞弊案事发前后。” “本家探听到,朝廷要取消所有举子功名的消息,学子们不服,家里想为学子出头,便让我替众多举子喊冤。” 十年寒窗,功名付诸一炬,哪位举子能乐意?陆挚作为解元,若出头振臂,自有名望。 只是,就和“阳河榜”一样,凡事若不衡量局势,高调出头,后果必定令人难以承担。 陆家本家是为了得到寒门清流的支持,却要陆挚顶事。 这便叫陆泛忆起当年的冤屈。 他带妻儿返回盛京,是希望儿子不要像他落得如此地步,骤然又得知儿子的功名一夕尽毁,便爆发急病。 这就是那年,陆挚离开盛京的契机。 小燕尔 第112节 云芹心中一动,也难怪,他很少提盛京,也从不提本家。 她嚼东西的的速度都变慢了。 见状,陆挚笑说:“无妨,如今我和本家,是彻底断绝关系,再无转圜余地。” 他说得淡淡的,可当初到底有多难,云芹根本就想不到。 她掰一半面果子给他,说:“这亲戚,就不要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有何家,有云家。” 陆挚心想,还有她。 他喜欢她一心一意念着他,譬如现在。 只是他以为,聊起四年前的旧事,自己多少会觉出“时过境迁”的滋味。 但并非如此,他对家中遭遇,确有不甘。 以前不讲,是找不到人讲。 他鼻间舒出一口气,今晚过后,那块无形压着心口的石头,重量轻了。 这部分重量,又似乎被她轻轻托起。 看今天情况,云芹和陆停鹤相遇,是巧合。 但他还是有个微弱的念头:她身边,有他一个姓陆的就够了,尤其是他不喜盛京的“陆”。 这念头很专横,陆挚又一贯温和,心胸开阔—— 绝大多数时候,他着实开阔,很偶尔,才这般“小心眼”。 可云芹与谁往来,不该由他干涉,这就和她和汪净荷往来,是一个道理。 何况,陆停鹤也才十五六岁,和这些污糟往事,干系不大。 云芹自是不知,眨眼间,身旁男子心思已经千万般,她只看他朗目疏眉,唇畔噙着温和的笑意,把她给的面果子,还给她吃。 她就吃掉最后一点面果子,忽的反应过来:“我们吃了四个?” 陆挚笑说:“是。” 云芹懊恼,这是明日早饭,怎么没忍住全吃完了呢? 陆挚摸她平坦的小腹,问:“没吃撑吧?” 云芹:“还好,嗝。” 她也不是饿,只是能吃,不过一口气吃了三个面果子,确实也饱。 陆挚眼中笑意更胜,用旧被子裹着她,只露出她的头脸,就搂着抱起来。 他低声说:“走吧,消消食。” 云芹:“?” 消食怎么往屋里走? …… 隔日,陆挚精神极好,早早出门,买了早饭回家放在灶台里,同云芹说了声,才又去城南郊野。 他来得更早,老门房在扫地,见到他就说:“你这秀才,可还敢来?昨日老爷在酉时问你,偏偏你先走了!” 陆挚歉然一笑,道:“今日酉时也会走。” 老门房:“官老爷‘点卯’,你‘点酉’。” 陆挚回:“便是先适应适应。” 两人的谈笑声传到院子里,张敬负手在院内,听了一半,又哼了声,就走了。 果然等到傍晚酉时,陆挚发现张敬不见自己,就走了。 一连好几日,直到二月上旬要过完,张敬发现他有耐心,回家吃饭并非要与自己拿乔,这才松了口。 于是,这天清晨,陆挚来到张府,老门房笑说:“陆秀才快请进,咱家老爷总算被你‘点酉’所打动。” 陆挚也笑:“学生之幸。” 待要进门,他才发现,门旁停着一辆紫檀木马车,一匹白马低头吃草。 他问:“府上还有客人?” 老门房解释:“是有,在老爷书房。不过这马车,是家里姑娘省亲,在后宅和娘子说话呢。” 陆挚:“原是如此。”便不再问。 进了张府,他四年不曾来,府中有细微的改变,但整体没太大改变,院子里嶙峋假山,花木扶疏,楼阁错落有致,雕甍绣槛。 梨树巷的宅子与之相比,便是骆清月的骈文比《滕王阁序》。 从前,陆挚把住房当身外事,如今,他忍不住推断,造这样一座宅子,二千两都不够。 他静下心想,人最忌讳好高骛远,得先考下功名再说。 及至张府正堂,与以前不同的是,门内立着一尊和人一样高的黄栌木雕像:双臂大张,单腿站立,锯牙钩爪,青脸怒目,竟是罗刹。 陆挚顿觉意外。 罗刹从天竺传入汉地,原身是恶鬼,传闻佛祖游历人间,遇罗刹娑,佛祖劝善,从此,罗刹娑远离恶道。 因此,罗刹对上《左传》里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但不管如何,普世而言,百姓拜佛祖、观音、地藏,拜罗刹者,并不常见。 以至于他还记得,上一次骤然听说“木罗刹”,还是在阳河县。 他轻轻蹙眉。 张敬打外头进来,倏地说:“这尊罗刹,雕得还算不错吧?” 陆挚回过神,恭敬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张敬打量他片刻,暗想此子依然端肃,没丢了精神气,足矣。 他冷哼:“这罗刹摆在这,就是给你看的,也是叫你知错能改——回家吃饭,竟比去书院读书重要?” 陆挚不好答,沉默片刻,说:“学生知错。” 张敬却是了解陆挚:“不,你不知错,今日还是酉时要走。” “确实,”陆挚实说,“不是‘吃饭比读书重要’,是和谁吃饭最重要。” 这话点到为止,聪明人就都听明白了。 张敬愣住,差点忘了这小子娶妻了,怎的还变了模样了? 从前他暗示过将女儿嫁给陆挚,陆挚可是假装听不懂! 思及此,张敬赶人:“你回去吃饭吧!” 陆挚笑说:“恐怕家里饭没做好,还得叨扰老师。” 又问:“老师这罗刹,可是打哪来的?” 张敬还有火气,只陆挚又问,默了默,才回:“一友人相送。” 陆挚:“刻得极好。” 他怀疑,木罗刹出自阳河县秦员外之手笔。 只是贸然说与老师,实在不尊重,张敬从不结党,连入仕的学生,都不肯再接触,如何接触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员外? 不若,他自己再查一下情况。 又两三句后,张敬才稍微消了气,把陆挚叫去书房,书房里也有几个书院才俊等着。 众人相互听过名声,拱手让座,讨论起八月的乡试。 …… 夜里,陆挚拿出要寄回阳河县的信。 他和云芹最后一次同家里报平安,是由行会车队带信,至少到现在,家中应该得了他们平安抵达的消息。 只是,他们自己写的信,还没寄。 盛京往阳河县寄信有两个办法,一个走陆路,看路况,多少要三个月,一个托关系走水路,差不多一个月。 后者很贵,走一趟就要五两银子。 但若是前者,也不便宜,时间长也就算了,还容易丢了信件,无处讲理。 之前,陆挚和盛京通信,费用和关系都是张先生打点的,陆挚这次也同张先生借了这条关系。 信件珍贵,云芹和陆挚先确定要寄几封信,再寄出去,最是划算。 到今日,陆挚攒下三封信,一封给何老太,一封给州学老先生,最后一封自是姚益。 给姚益的那一封,都写好了,他今夜却拆了信,添内容:近日见一木罗刹,疑心与秦员外有关,延雅兄可否帮我一查…… 他循着记忆,把那木罗刹画在纸上。 窗户里的桌子,云芹也在整理信件,这些信她花了小一月,才慢慢写好的。 很快,两人信件堆放在一处,云芹是一大摞,陆挚就三封,显得有些寒碜了。 她数着他的信,有点惊讶:“你的信好少。” 陆挚笑了:“你怎么那么多。” 云芹:“他们都叫我写信。” 陆挚:“?” 他拿起信,其中,一封给何老太,一封给云家,知知单独一封,这三封自不必提。 紧接着:林道雪、汪净荷、李茹惠、刘婶婶二丫…… 就连村里叫小桃的丫头,都有一封信,摸着还不薄。 陆挚:“……”自己某种“心眼”,似乎又要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云·阳河万人迷·芹:没办法,他们都叫我写信 陆挚:心里酸酸的(bushi) 小燕尔 第113节 第68章 相看。 … 小院里, 放着一十五顶编好的帷帽。 大部分都另有巧思,比如纱帘可拆长短,又比如有两顶在帽檐缝了布料,加百蝶穿花纹。 百蝶穿花纹是找陆挚画的纹样, 虽然尽量画得简单, 但也不好绣, 费了何桂娥快一个月时间。 对于那两顶最漂亮的帷帽, 云芹想起李茹惠的绣样, 定下一顶一两银子,不合适再调整。 其余的,就都按市面情况,卖五十文, 算起来,不过是在成本之上加了十五文。 这日, 陆挚天还没亮,就去萧山书院, 云芹推着跟邻里婆子借的独轮小板车,去卖这十几顶帷帽。 何桂娥牵着何玉娘,送云芹到门口。 云芹吩咐她们:“你们在家, 我走了。” 何桂娥:“好。” 何玉娘:“好好呆着呢。” 家里有桂娥陪着何玉娘,云芹放心把心思全放在帷帽上。 有在阳河县卖香囊的经历, 她卖东西前,打听过盛京摊贩的“忌讳”,得知去内城要先塞钱, 只好先去外城喜荣街。 这条街很热闹,却可以通马车,除了不得纵马, 没什么严格的限制。 于是,多得是云芹这样从别地过来的摊贩,卖的东西,各式各样都有,渐渐的,也成了京中妇女爱来的街道。 摆好帷帽,云芹屈膝坐下,做好了难开张的准备。 然而,不过两刻钟,那两顶定价最贵的百蝶穿花帷帽,居然就卖出去了。 买主是一位出门踏青的妇人,也戴帷帽。 她示意身边的丫鬟,那丫鬟问了价格,把两顶都买下来。 妇人渐渐走远,和丫鬟说:“那摊主,生得玲珑,纹样也好,就是绣工有些粗糙。” 丫鬟:“确实。” 她们并不知道,云芹本人也曾小试身手,绣了一版百虫穿包子。 总之,云芹捧着两锭一两的银子,都有点回不过神。 盛京有钱人真多。 仔细收好钱,云芹继续卖帷帽。 只是,百蝶穿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虽有妇人驻足,却什么也没买。 云芹挨过那阵兴奋劲,也缓过来了—— 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就会戴帷帽,不戴帷帽的,又是奔波生计的女子,自不会多花这个钱。 像她,因不习惯,也没戴过。 半日后,云芹接受了这玩意不好卖的事实,还好光靠那二两银子,也完全不亏。 她拿起一顶帷帽,戴起来,吹吹纱帘,又撩起来看外头。 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剩下的十三顶,家里一人三顶,陆挚四顶,他再也不会被晒黑了。 她今日身穿黛蓝色的对襟,腰间绑着一条深棕的腰带,不出彩的衣裳,但她身段好,高挑而不细弱,有种返璞归真的美。 加上她眼眸清澈,五官精细如画,隐在轻纱后,很是引人注目。 一辆陆府的马车,缓缓驰入喜荣街,陆停鹤和母亲坐在车上,丫鬟在旁边伴行。 陆停鹤看着大街出神,忽的发现了云芹。 她道:“停车。” 外头,车夫拉住马车,那车停得巧,离云芹的摊位,也就 四五步。 陆停鹤朝云芹点点头,眼里的意思是,这么巧,她们又见面了。 云芹也轻点头,心想,好大的马车,挡着摊位了。 车内,陆停鹤母亲周英柔奇怪,问陆停鹤:“你何时认识的人?” 陆停鹤解释:“这位就是那日藏手帕,替我解围的女子。” 周英柔:“是该好好道谢。” 她把外头的丫鬟叫来,耳语几句,那丫鬟走到云芹摊位前,说:“我家夫人说,这些帷帽我们全买了。” 云芹微微张圆嘴,这摊位挡得好啊。 回过神,她眨眨眼,却说:“你家很多人吗,十三顶,戴不完的。” 那丫鬟也有些愕然。 她说得有道理,陆家如今虽不如当年鼎盛,再如何,帷帽也用的绡纱,而不是这种。 这样的帷帽买回去,大约是全丢了。 云芹也意识到了这点。 她又同丫鬟说一句什么,丫鬟犹豫一下,回来同周英柔说:“那摊主说:‘既是为感谢,不如买了后,送给周围人,也是做好事’,夫人觉着如何?” 及至此,周英柔才算正式看了眼云芹。 这下倒是理解,女儿为何能一眼认出人家,这般容貌,想认不出也难。 她说:“可以。” 帷帽一共六百五十文,陆家人没数,直接给了云芹一贯钱。 而周围晒着大太阳的女子,都分到了一顶帷帽。 她们虽不会主动买帷帽,但有人相送,自然欢喜,抱着帷帽,用各种口音道谢。 马车渐渐走远了,陆停鹤想着云芹梳着的妇人发髻,不由好奇,她所嫁何人。 又想到今早,她和母亲去城南兴国寺相看的男子,面色忽的羞红。 周英柔也提:“那段砚,乃段府嫡次子,父亲三品致仕,兄长是工部侍郎,他这人,也是前几年恩科榜眼,供职翰林院。” “虽然说年纪比你大八岁,但……” 陆停鹤:“娘,我知道的。”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管如何,她都得听家里的。 周英柔叹口气,说:“唯有一点,他与陆挚是好友。” 陆家在城防司维系着不错的关系,不久前,城防司递话,说有个叫陆挚的进京了,还带着母亲何玉娘,并两个女眷。 就是他本人进京备考今年正科。 四年前,陆停鹤还小,不太懂家中和这位堂兄陆挚的矛盾,不过家里的情况,从小母亲一直同她说。 陆家祖上,从仁祖年间发家,曾祖去世后,追封太保,在文臣中,是少见的荣耀。 然而百年世家,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当今的陆家老太爷,也就是陆停鹤的祖父,曾任尚书兼翰林侍读官,却卷入二十多年前的张冯斗法,被革职。 后来虽有起复,却不复荣光。 他致仕前,替陆停鹤父亲打通了不少关系,如今她父亲,官至兵部侍郎。 只可惜,太平年岁里,文臣当道,朝廷并不重视兵部。 偏偏她父亲年少时期,和昌王起了龃龉。 如今昌王势力日渐昌盛,秦国公府是其外家,前几年,皇帝借着秦国公幼子一案,打压过国公府,国公府却至今安然无恙,从中可见一斑。 陆停鹤无声叹气。 …… 这日,云芹比想象的时间,更早回到小院子。 她拍拍门,道:“是我。” 何桂娥连忙跑来开门:“婶娘,那些帷帽……”她难掩担心,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帷帽能卖多少。 云芹说:“全卖掉了。” 何桂娥惊讶:“真的吗?” 云芹笑了,拿出一贯钱与二两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何桂娥大喜,她千里迢迢随云芹来盛京,就怕自己成了累赘,没有半点用。 当下,她雀跃说:“那,那我们继续买竹条和纱来编!” 云芹却说:“先不编。” 便把她卖的时候,观察到的情形,同何桂娥说。 原来,卖帷帽还需要点运气,今日这些,也不算正常卖掉的。 何桂娥着急:“那怎么办才好。” 云芹摸摸她脑袋,笑了笑,说:“慢慢来,家里不会吃不起饭的。” 现在就算一点进项没有,家里的钱也够生活一年多。 何况,陆挚在萧山书院读书,接了一些活计,盛京比阳河县大得多,能人辈出,但也说明润笔的需求更多。 陆挚的字画,依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再不济,她也可以去弄点猎物。 虽然,听说盛京的每一个山头,都是有主的,但总会有办法的。 小燕尔 第114节 看云芹这般淡定,何桂娥才放下心,说:“听婶娘的。” 既然如此,云芹把一贯钱放到她手里,笑眯眯支使人家:“好桂娥,去买菜吧。” 何桂娥:“好!” …… 陆挚从前在萧山书院住学舍,现在不住了,不过,中午还是留在萧山书院吃饭,晚上再回梨树巷。 书院不少学子,都知陆挚造诣不浅,离开盛京的几年,于他而言,似乎是一场游历。 不过,还有一事众人皆知,那就是陆挚如今有家室,不轻易参加他们任何集会,下学就要走。 便像今日,能在这时候拦住陆挚的,只有段砚。 实际上,他二人一个白身一个官身,还能往来,倒是不常见。 段砚今日休沐,牵着马等在萧山书院外,正因相看的事郁闷,见陆挚出来,便道:“陆拾玦!” 陆挚:“你怎么过来了?” 段砚牵着马,同他一道走,说:“不想回家,我要去你家吃饭。” 见友人心情不虞,陆挚也没那般冷漠,只说:“家里可能没预多一些饭菜。” 段砚印象里,陆挚一家吃得很惨。 他当即道:“我买吃的去吧。” 陆挚:“买多一些。” 于是路上,段砚令随从先骑马,绕去城南的酒楼。 马被骑走后,段砚就和陆挚一道走,结果,不走不知道,一走才发现陆挚步速真快,他竟有些跟不上。 又暗想,他自从在朝廷做事,一坐就是一日,这样不行,要多锻体。 不多时,等段砚和陆挚到梨树巷,段砚的随从也回来了,随从买了四菜一汤,都做得十分精美,放在方形红漆木盒里。 段砚暗想,这么多应该够了,也该给陆挚家改善伙食。 很快,门扉打开,漫天晚霞霞光里,饭菜香味溢出,骤然盖过他手上提的饭菜味。 段砚愣住。 简陋的院子石桌上,摆着一碟素炒青菜,一盘酸甜熘鸡丁,和切成丝的鸡汁小葱拌豆腐,光看着,就叫人唇舌分泌唾液。 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兀自尴尬一瞬。 云芹在舀饭,听到声音,捧着饭碗从厨房出来,笑道:“回来了?” 见段大人跟在陆挚身后,云芹也打了招呼,心道家里没多做可以招待客人的菜。 陆挚说:“段大人自己买了饭。” 云芹:“那正好。” 何桂娥低头,来取走段砚的木盒,放到桌上,一一摆出来。 七道菜一道汤,放在石桌上,今日的饭菜十分丰盛。 之前段砚刚来,何玉娘还好奇过,现在完全习惯了,只说:“吃饭!” 云芹用袖子口擦自己下颌,说:“你们吃。”说着,就往屋内去。 见她热,陆挚就对段砚说:“文业,你也先坐,我去拿本书。” 段砚:“好。” 他便也坐下。 只是,他面上不显,心里疑惑,明明他买的肉菜更多,为什么总觉得桌上,那几道简单的菜,更香更鲜。 陆拾玦不止不穷,还吃得这么好。 他随意抬眼,因院子太小,他不是故意看的,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主屋内: 云芹拧手帕擦擦面颊,陆挚拿着一柄蒲扇,给她扇风驱热,他眼底很是温和,笑着说了声什么。 云芹听了两句,用手帕随意抹了下他脸,就转身,走出屋子。 陆挚摸摸鼻尖,紧随其后。 他两人出来,段砚默了默,说:“书呢?” 陆挚:“书?哦,没找到。” 段砚:“……”失策,今日不该来的! 第69章 桂榜。 天彻底黑了, 桌上的碗筷也都收拾完。 段砚带来的菜吃剩下一些,云芹装盘子,放进竹篮,用绳子吊在井壁上, 靠水的凉气湃着, 不怕坏了。 陆挚和段砚二人, 则在小小会客厅内。 吃过一盏粗茶, 段砚才提起他今日所郁闷之事。 他道:“我今日去了兴国寺……相看姑娘。” 陆挚一笑, 回:“恭喜。” 他们几人里,也就段砚因家风管束,迄今未娶。 段砚放下茶盏,却说:“不是可喜之事, 你道我相看的是谁?是陆氏姑娘。” 陆挚也搁茶盏,愿闻其详。 段砚:“你可还记得我长兄前几年作为钦差, 去阳河县赈灾的事?当时,他也为考察阳河船舶工场。” “那之后, 工部尚书决心将阳河一带的船运,收归朝廷。” 陆挚抬眉,道:“原是有这层。” 阳河船舶工场, 是汪县令的政绩,从职权来说, 本该是工部官员管理,结果,却没了工部的事。 这里面, 自有门道—— 大雍自前朝开凿的大运河,到南北各个水网,水运越来越强, 却叫各方势力垄断,白花花的银子,进不了朝廷和百姓的口袋。 段砚低声说:“实不相瞒,如今把控阳河船运的,是……” 他手指在桌上写了个“秦”字。 此“秦”,不是秦员外的秦,而是秦国公的秦。 吃到嘴里的肉,秦国公府不可能轻易松口,遑论藏在后面的昌王。 陆家本家陆大现任兵部侍郎,和昌王府早年交恶,秦国公府又是昌王派系。 收船舶工场,就得联合兵部势力,以阳河县造船用在东南海防为由,顺理成章,去插手这块肥肉。 目前,这是一场工部、户部、兵部三部,同秦国公府的政斗。 段砚初出茅庐,唯一能帮上的,只有与陆家联姻。 讲完“段陆相看”背后的种种,段砚也算抒发了情绪。 如今他在朝为官,步步谨慎,只有在陆挚面前,才能畅所欲言。 他皱眉:“你说,这样的婚姻,我有何可期待的?” 陆挚思索,手指点了两下桌面。 忽的,段砚又说:“反正陆家不是好东西,等我回去,我就说:陆姑娘貌似无盐,我看不上她。” 陆挚道:“你要推拒,别讲这般难听的话。” 段砚微讶,他以为陆挚会支持自己,那可是陆家本家。 保兴六年,陆家对旁支,做得可难看,是连段砚都有所耳闻。 见段砚不解,陆挚笑说:“我与陆家有怨,但与你相看的姑娘,有我无仇。你推拒她,和我本也不该有干系。” 段砚回过神。 确实,他想发泄自己对联姻的不满,却假借陆挚和陆家的关系,让自己的恶言变得合理。 可方才那“貌似无盐”,要是传出去,于陆停鹤名声有碍。 他正正脸色,道:“我知道了,我会找个寻常借口。” 他重新打量好友,说:“从前,你只是不议论女子,如今却想得全面。” 陆挚笑了:“或许待你娶妻,就知道了。” 他只是从云芹身上,学到点什么。 但比起姚益的点到为止,段砚是有话直问:“也是,我至今也不明白,你怎么去一趟淮州,就娶了妻。你和弟妹,怎么相识的?” 陆挚蜷起手指,清清嗓子。 看门外无人,他浅笑,答:“冥冥之中吧。” …… 窗户旁,云芹在挑线,准备家人新衣。 听到会客厅的两道脚步声,她倾身,探出窗户一瞧:“要走了吗。” 段砚心情好上不少,笑着拱手:“今日叨扰。” 云芹点头,继续弄线团。 门那边,传来陆挚和段砚告辞之语,须臾,陆挚先去井旁打水,蓄在水缸,又烧了水。 做完杂务,他回屋中。 昏昏烛灯下,长凳旁,云芹对着桌子,坐了一半凳子,陆挚便背靠桌子坐另一半凳子,和云芹交错坐着。 他有些茫然。 小燕尔 第115节 方才,段砚同他讲的朝中事,只不过冰山一角。 段砚已入仕几年,都无能为力,他不过秀才功名,又能如何。 而两三个月后的大考,堪堪是开始。 他转过头,直直看着云芹垂着长睫,眉眼宁和的样子。 她素白的指尖,有条有理地捋线,一分二,二分三……不知不觉,陆挚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 他凑近,唇瓣印在她耳垂上。 被他打搅,云芹揉了下自己耳朵,轻斜看他一眼。 这一眼,带着清浅的笑意,瞧着是已经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陆挚:“笑什么?” 云芹只是笑,不理他,把线卷好。 陆挚催她:“说吧。” 云芹这才起身,开口只四个字:“冥冥之中。” 陆挚倏地坐直身子。 她不是故意听的,是会客厅和主屋太近了,就一块老旧的木板,防不住声音。 所以,之前段砚来那次,她才去侧屋。 不过今天,何桂娥和何玉娘睡得早,她不好去打扰,就留在主屋。 别的她听过就忘,只这四个字,让她暗笑。 见陆挚这般,她躲到屋外,又是笑:“冥冥之中,可是当初,你还不想娶我呢。” 陆挚也出了屋子,小声笑说:“你过来,我和你细说,我到底想不想。” 云芹才不信,退到石桌那。 两人绕着石桌,追躲两圈,倏地,陆挚换个方向回过身,云芹一个躲不及,撞到他怀里。 她“唔”了下,陆挚也不逗她了,两手拇指摩挲她额头:“撞疼了?” 云芹:“有一点。” 他低头,轻吹她额角。 云芹也鼓起脸颊,吹了下陆挚胸口。 她应该也撞疼他的。 这阵温和淡淡的风,似也摇动巷子外高高的梨树,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在夜月下,轻轻摇曳,花瓣在半空,轻轻旋转,飘落。 …… 最后一瓣花瓣,落到土里时,梨树枝头已然绿叶盎然,也结了一颗颗青绿的果子。 云芹数过,最开始一共结了四十七个果子,一些掉了,一些被鸟雀啄食,就只剩下三十来个果子。 八月,保兴十年正科乡试也开始了。 依陆挚的籍贯,他被分到城东的贡院,贡院占了很大的位置,那条街就叫贡院街。 初九,贡院街停着许多马车,都是家眷来送家人考试,也有陆挚云芹他们这样,走路来的,淹没在人潮中。 天已经凉了,云芹知道,陆挚饿了会吃东西,防寒衣物也都齐备,就没别的要吩咐的。 接下来贡院会封闭三日,她再确定一次:“十一下午酉时末出来,对吧?” 陆挚:“是。” 云芹又问:“那天吃饼汤?” 陆挚想到热乎乎的饼汤,弯眼一笑:“好。” 须臾,陆挚去搜身进场。 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目送他进场,时辰还早,她们三人去附近茶水店里,买了点饼子填饱肚子。 茶水店很热闹,有不少不考这科的书生,在讨论着什么。 店家是会做生意的,敲锣吆喝,宣扬自家开了一局“博掩雅事”,以押本科解元。 云芹到赌桌前看。 文人赌起来,也真舍得,立刻有人放下一锭银子,众人起哄。 瞅着那银子,她再看那人押的人,叫“王文青”,再一瞄,这么一张桌上,就写了三十来个名字: 王文青、范瑶、陆挚、张信…… 意识到什么,她目光往前挪,果然有陆挚的名字。 不愧是秀才,排名这么前。 店家见她形容好,叫她:“这位娘子,可要来一局?” 云芹“嗯”了声。 她解下香囊,阔绰地取出整整二十文钱,放在陆挚名字下。 眨眼十一日,时辰到了,第一场考试结束,糊名封卷,贡院开门。 三日没洗漱,陆挚还算整洁,精神头也还好,只下颌泛出青色胡渣。 梨树巷院子里,饼汤热气团成一团,大家围在石桌前,秋风也不冷了。 陆挚吃了两口汤,喟叹。 晚上,云芹给他整理行囊,问:“那三日,东西够吃吗?” 陆挚:“够,我吃得很好。” 云芹说:“我再做这个分量。” 陆挚想起一事,说:“饼子比巴掌大一点就好。初九时,查东西的小吏,把一大块饼掰成小小十几块。” 云芹:“应是怕你夹带。” 她听陆挚说,科举作弊办法千千万,像六年的舞弊案,是被抓到作弊者和考官互通考题,当时一条绳子上的人,都掉了官帽。 而寻常一点的作弊,就是夹带。 陆挚却不是为这事不喜。 他蹙眉:“他掰碎就罢了,却少了一块。” 当日看那小吏掰那么碎,他心生怀疑,在分到的号舍坐下后,考试开始前,他把一张大饼拼回去了。 由此发现,少了一小块。 云芹惊讶:“是不是拿少了?” 陆挚:“不会,上回考试就没遇这种事,应是……烤饼太香了。” 云芹:“那我真厉害。” 陆挚禁不住笑了。 隔日早上,他带的烤饼,只有巴掌大,叠在一起,整整二十个。 还是初九那个小吏查他的东西,一个烤饼只需要撕成两半,那小吏嗅着芝麻烤饼的焦香味,看向陆挚。 陆挚微微弯唇一笑。 这是云芹为他考试,特意做的烤饼,就是一小块,他也不想给陌生人。 … 很快,十七日,陆挚从考场出来时,斜阳西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科,总算考完了。 有萧山书院学生,考完还有余力的,认出陆挚,上来搭话:“拾玦考得如何?可有把握?” 陆挚:“不敢妄断。” 那几人还要问陆挚,陆挚拱手告辞,朝云芹那走去。 云芹才刚到,手里还拿着一根长竹竿,她小声问陆挚:“考得怎么样?” 陆挚:“不错。” 他疑惑地看她拿的竹竿,问:“这是做什么的?” 云芹往上举举它,眼里笑盈盈:“梨子要熟了,我们拿它打果子。” 陆挚轻笑:“好。” 也就几天,梨树果子又殉了几个,只剩下二十八个。 不止云芹在盯着,巷子内外的邻居人家,也在盯着它。 十几年前,梨树巷几户人家为了梨树的归属权,吵过一架,最后府尹调解,梨树归于街道司。 至于果子如何分,就是九月中旬后,若果子熟了,先到先得。 经这么多年磨合,街坊也知道,梨子还没熟透就摘下来,是酸的,难免可惜,就想日子到了再去摘。 不过,这个时候谁家先动梨子,大家肯定都蜂拥去抢梨子。 总之,这条巷子形成一种默契,在摘果子时,最好别被发现。 云芹陆挚几人,也遵守着不成文的规定。 既然时间在九月中旬,陆挚想到了:“我知道哪一日适合摘果子。” 云芹:“我也知道。” 两人对了个视线,忽的笑了,一道说:“九月十五。” 十五那日,桂榜放榜,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会去凑个热闹。 桂榜什么时候都能看,梨子只有这个时候能悄悄打。 云芹期待起十五那日,陆挚亦然。 小燕尔 第116节 … 进入九月,盛京比淮州要冷,秋风早早打在脸上。 云芹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屋檐结了霜。 十五清晨,贡院街贡院一面刷得白亮的墙处,已有学子,三三两两站在一处,等着放榜。 及至辰时三刻,越来越多人聚在贡院街。 蓦地,几名衙役手里抱着一卷纸,打马而来:“闲人避让!” 纸张摊开,新墨泛出一股淡香。 … 相比六部衙署,本朝翰林院为随时听候皇帝政令,离皇宫更近,在翰林院,就能看到皇宫高飞的檐角。 今日桂榜放榜,众人手上事少。 段砚写了会儿文书,起来绕着圈走,动动腿脚。 其余同僚问:“段翰林,你做什么呢?” 段砚说:“多运动,坐久了对身子不好。” 他和陆挚同岁,体质可不能比他差。 城南郊野,张府内,张敬坐在那方榻上,闭目打坐。 他年已四十多,一把长须垂坠,乍然一看,几分仙风道骨。 许久,他心里还是不能静下来,睁眼捋胡子。 这几年,张敬主张修身养性,然而,桂榜放榜,三年经历一次,迄今也有四五次了,他还是难免着急,毕竟结果关乎萧山书院。 他暗想,王文青、陆挚几人,定是能上榜。 问题只在,名次如何。 又想,虽然陆挚曾是桂榜榜首,但他求学之路,颇为坎坷,这几年,也只在萧山书院读了半年书。 张敬不敢肯定,他次次能第一。 他叹口气,叫仆役进来,问:“让人去看榜了吗?” 仆役瞧老爷一把胡子都乱了,说话小心几分:“看了,不过……” 张敬:“嗯?” 仆役低声:“早上姑娘起后,也说要去看榜。” 张敬的女儿名张素笺,在前几年,嫁给张敬好友的儿子。 两家人都无心朝堂,只过自己的日子,虽没有官身,却足够富裕安逸。 其实当年,张敬确实起了把女儿说给陆挚的心思,虽然,他一贯秉持学生入朝,他就再不往来的原则。 但女儿一颗心在人家身上,他也认为陆挚人品贵重,如璋如圭,值得托付。 他甚至还烦恼,若以后女儿嫁出去,陆挚又当官了,他该如何和女儿往来,又不打破自身原则。 奈何,陆挚并不乐意。 在盛京,婚姻大事,大部分是男方来提的,女方提一次,已是豁出去脸面。 之后,张敬就没想着要陆挚当女婿,给女儿挑了一户门当户对的。 半年前,陆挚来张府拜访,当时他和陆挚在正堂说了几句,他女儿就躲在屏风后。 得知陆挚如今也娶妻,感情甚笃,张素笺应当死心了。 那她去看桂榜,不过了却夙愿。 张敬又捋捋胡子,说:“随她。” 街上,一辆马车停在角落,张素笺坐在车内,看着外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大笑癫狂。 不多时,挤到前面看榜的丫鬟跑回来,说:“姑娘,有了!” 榜单张贴好后,那报喜官们也骑马,分了几批人,越过人群,朝几个方向去。 其中一队,直直朝城南东后街梨树巷去,道:“大喜!” 巷子内,何玉娘和何桂娥两人捏着一件衣服四角,张开衣服,仰头紧张地看着果子。 云芹指挥陆挚:“那个梨子最大。” 陆挚双手袖子用襻膊绑着,露出修长有力的手臂,手上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头绑着磨得锋利的小刀。 他捣梨枝,可好几次,梨子晃了晃,却不下来。 云芹:“我来。” 可她不够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见状,陆挚倾身从她双腿处竖抱起她,她惊呼,笑了一下,阳光透过梨树的绿叶,落在他们身上,色泽斑斓。 他仰头眯眼,只觉她眼底的光彩,比日光还明亮。 云芹倒也利落,切下那个大梨子。 何桂娥和何玉娘赶紧扑过去,用衣服兜,那梨子“唰”的一下,掉到衣服里,便也伴随着一阵马蹄,与报喜官之声: “陆老爷大喜,桂榜榜首!” 第70章 解元。 阳河县, 长林村。 何家何老太屋内,烧着暖热的炭火,老太太戴着一条兔皮云纹抹额,她佝偻着身躯, 在房中踱步。 突的, 她脚步一顿, 停在红木衣箱处,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 打开衣箱,自底部掏出两封信。 一封是陆挚寄来的,另一封自是云芹的。 今年四月信到自己手里,她读第一遍还得找何大舅问, 到如今读了四五次,已是熟练。 其实, 信里也没有太特殊的事。 陆挚讲了一路如何走,并盛京的日常起居, 他也顺利进萧山书院,继续攻读,希望老太太保重身子云云。 比起陆挚的简短, 云芹写满两张纸。 从他们种在小院井边的菜长了苗,到隔壁邻居阿婆的大黄狗生了四只小狗, 再到何玉娘喜欢她扎的发髻…… 事无巨细,绘声绘色。 何老太好像亲眼看到他们在盛京的生活,于是, 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这时,春婆婆打帘子进来,何老太忙收起信, 问:“回来了?” 春婆婆:“是,大爷和宗哥儿回来了。” 十来天前,何大舅和何宗远雇了一辆马车,到州府看桂榜,今日才回家。 正堂里,二人风尘仆仆,眉宇只有疲惫,没有喜色,何宗远更是脸色铁青,眼圈微红。 不难猜出,何宗远无缘中举,落榜了。 何老太心情发沉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那,阿挚呢?” 不问倒好,一问,何宗远竟抬袖擦泪。 何老太还以为连陆挚都没中,何大舅却说:“外甥中了。” 老太太长松口气,点着头:“好,好。” 赶紧叫春婆婆:“找邓大跑个腿,去阳溪村云家说这喜事。” 春婆婆:“诶。” 可是,何宗远如此情态,何老太怕何宗远想左了,有意安慰几句。 虽然她不常做这事,不过,从前云芹总找她帮忙,可见她可以的。 于是,何老太搜肠刮肚,说:“宗哥儿,你三十二就能考乡试,你爹四十来岁才中秀才,你可比他好多了。” 何宗远依然颓靡,何大舅却开始擦汗。 何老太:“你爹从小就没有你姑姑玉娘灵活,陆泛也聪明,你们爹娘不一样,你别和阿挚比。” 何大舅狂擦汗:“母亲……” 何老太:“世人三十岁未中举的,一抓一大把,你爹四十才考秀才,我都能忍,你就放宽心吧。” 何大舅跟着抬袖,擦泪说:“儿子错了。” 何老太:“……” 本来只有何宗远一人伤怀,这下好了,何大舅也被打击得无地自容。 回到西院,父子俩不约而同把自己关在房里。 其实,何大舅没告诉老太太,陆挚不仅中举,还是榜首。 他有想过陆挚会中举,却没料到,他的才学竟首屈一指。 还好当初他对陆挚也算敬重有加,关系维护得好,他只能这般自我安慰。 … 盛京内城,大雍宫廷。 宫殿中,瑞兽形博山炉烟雾缭绕,龙涎香气味沉厚。 一列端庄的宫女抬着琉璃鎏金边托盘,鱼贯而入,皇帝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菜摆好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等皇帝动了,这才布菜。 忽的,皇帝问:“昌王还在宗庙?” 大太监:“是,王爷一直跪着,不敢偷懒。” 小燕尔 第117节 皇帝罚昌王跪一个时辰宗庙,是为保兴六年的舞弊案。 那场舞弊案始于衡王的设计,为败坏昌王在天下学子里的名声,昌王却一无所知,倒叫皇帝发现端倪。 那之后,皇帝把衡王远远打发去西南边吃土,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一到正科,皇帝又看昌王不顺眼。 他想,昌王大概早知衡王设计,却假做无辜,反将衡王一计。 由此他联想到,长成的儿子们只顾内斗,其余儿子又太小,不能担事,叫他生出无力。 可天子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只能迁怒昌王。 大太监是皇帝心腹,早揣摩清楚他的心思,有心为昌王解围——既然表因是六年舞弊案,不如用相关联的事化解。 他道:“官家,奴婢有一则趣事,与今年正科有关。” 皇帝用筷子捡了两口菜,问:“何事?” 大太监:“今年解元姓陆,却有个别称,叫‘梨解元’。” 皇帝:“哦?” 大太监继续:“据说报喜官去他宅子时,他与妻子正在摘梨,报喜官贺喜之话都说了,他却擦擦梨上灰尘,叫妻子吃一口。” 皇帝果然笑了:“还有这等事。” 大太监:“可不是么,倒叫报喜官几人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可从没见过这种举人。” 又说:“这不,还有一事更巧,这位梨解元,也是六年正科的解元。” 皇帝好奇:“七年的恩科,他为何没考?” 大太监在御前行走,惯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就清楚缘由,说:“那年解元戴孝。” 皇帝沉吟片刻。 在他眼里,状元只是臣子,解元更算不得什么。 只是,此子能两次中解元,可见有真才实学,却因昌衡之争,误了几年,可见政斗误国。 他顿时沉声,道:“你去,再叫昌王跪一个时辰!” 大太监讪讪:“是。” …… 陆挚中举,在萧山书院、国子监等地,更受关注。 至于平头百姓,那日梨树巷众人见报喜官来,还没惊讶原来巷子里出了个举人老爷,就看到老爷在摘梨子。 顿时,大家哄抢而上摘梨去。 云芹只摘了一个梨,也很满足,她把杆子借给邻居几人,自己抱着咬了一口的大梨,跑回家去。 而这一日,陆挚忙于拜见张先生、主考官,自不必提。 晚上,戌时末,月亮圆滚滚的,云芹给何玉娘、何桂娥讲书。 她已认得不少字,有些书囫囵看过,不求弄清楚里头的意思。 倒是何玉娘和何桂娥,见云芹卷着书,手指指着字读的样子,十分雅致脱俗,便 巴着她讲内容。 云芹犯懒,知道她们想听点好入睡的,刻意从陆挚的书堆里,抽了本《孟子》。 这是他经常看的,里头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肯定枯燥。 三人挤在一张床上,云芹讲两句,遇到不会的字,她就“嗯嗯”两声跳过。 反正何桂娥何玉娘听不出来。 果然,这本书别说二何,云芹也直揉眼皮。 看那两人睡着了,差不多要到陆挚说好的回来的时辰,云芹小声坐起来,掖好被角。 她一手抱着书,另一手拿着烛灯,刚离开侧屋,就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云芹小声在院子里问:“陆秀才?” 外头传来温和的声音:“是我。” 云芹好笑:“这里没有秀才,只有解元。” 陆挚:“在下陆解元。” 玩了他两下,云芹这才放下灯开门。 门外,陆挚长身玉立,眼中含着轻笑,若水波摇动,浮光潋滟。 因是晚上是会见座师,少不了吃酒,而且他是继座师后第一个离开的,为脱身,难免又被灌了几杯。 他的衣裳,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云芹觉得有点呛,咳嗽了一下。 陆挚本想装醉骗她,也不好装了,小声笑说:“我去弄点水洗一下。” 云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水在灶上。” 陆挚在厨房脱了外衣,搭在灶台处。 提水回房中,他在屏风后洗完,换一身衣服,嗅嗅身上,味道浅了很多,这才又坐到云芹身边。 他忽的环抱着她的腰肢,靠在她身上。 云芹知道他在装醉,才不上当,用那本《孟子》敲敲他手臂,说:“我有事要说。” 陆挚正经几分,问:“什么事?” 云芹:“下午陆停鹤来过了。” 陆挚目中笑意一凝,问:“来做什么的?” 原来这阵子,陆家查过了,发现云芹就是陆挚的妻子,而陆停鹤和云芹,又有过两次接触。 于是,陆停鹤代表陆家,坐着马车来到梨树巷。 不过陆停鹤见到云芹时的意外,倒不是假的。 或许事先,陆家没和她说明白云芹就在这。 陆停鹤很兴奋,殷切地看着云芹,说:“我与堂嫂真有缘分,我还曾想过,像堂嫂这样的女子所嫁何人,原来是堂兄。” 环顾四周,她又说:“堂嫂如何能住在这样的巷子里,咱们都是陆家人,家里替你们在家里备了一个大院子……” 听云芹讲到这,陆挚捏了下拳头。 他是想置办新宅子,却不想陆家的施舍,而陆家势必别有目的。 压了下情绪,他低声问:“你怎么说?” 云芹说:“我说不要。” 陆挚笑了,只遗憾自己当时不在,他追问:“她没问为什么吗?” 云芹眉宇轻轻一扬,说:“问了,我说:‘你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陆挚把脸埋在她脖颈处低笑,呼吸断断续续,撩过她脖颈的肌肤。 叫云芹痒得发笑。 陆挚也说了一件正事:“中午去张先生那,敲定了,往后我在萧山书院读书,一个月可得五两银子。” 之前,陆挚在萧山书院进学,不用交束脩,云芹都很惊讶。 如今听说萧山书院反过来给他钱,还是五两,她怀疑陆挚真的喝醉了。 陆挚便笑说:“书院是私塾,不是官学,却一直和国子监暗暗角力。” 当年,张敬在国子监任教时,被欺辱过,如今他攒着一口气,要萧山书院始终压国子监一头。 可国子监毕竟是官学,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为防止国子监撬走学生,萧山书院自然舍得花钱,不止陆挚,书院还资助了许多穷学生。 如此一来,书院声名好,更利于广纳寒门学子,以抗衡国子监。 云芹明白了,说:“倒是好循环。” 陆挚:“我之前还认得一人,叫王文青。” 云芹:“我也认识他。” 陆挚忽的问:“何时认得?在哪认得?我怎么不知?” 云芹说了那日茶水店开赌局赌解元。 陆挚温和笑说:“原是这样。” 又说:“王文青祖母医术很不一般,尤其擅长调理,我今日请他帮忙与他祖母搭线,想让母亲去她那儿看看。” 云芹有些欣喜:“好。” 这段时日,陆挚也有带何玉娘去看盛京的大夫,不过都没结果。 何玉娘不像从前了,也会说些长话,总该看看的。 陆挚琢磨着,又问:“你没赌我吗?” 云芹:“赌了。” 陆挚:“多少?一文?两文?” 云芹笑着指指桌上笔筒。 陆挚会意,抽出笔来,又拿起笔筒倒了倒,掉下一把用绳子穿着的铜钱,共有一百文。 云芹:“我赌了二十文,得了五倍。” 陆挚却是一愣,云芹并不好赌,就是过年为应景赌钱,也都是一文两文,至多五文。 二十文钱着实是她愿意赌的最大的数。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拿出这二十文时,定是坚定地认为他会再中解元。 这种信任,千金难买。 小燕尔 第118节 他把那百文抓在手心,忽的说:“这钱不花了。” 云芹这下真怀疑陆挚醉了,笑他:“呆,钱就是拿来花的。” 陆挚耳尖和脖颈微红,也觉出自己的好笑。 可见,自己脑子和思路都清醒,情绪到底叫酒影响了。 不过他还是坚持:“姑且留出一枚最好看的。” 云芹:“哪一枚最好看呢?” 解了铜钱的绳索,他们把铜钱一个个展开,陆挚擎着灯,还真和云芹一道物色起最好看的那一枚。 第71章 木罗刹 … 王文青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小陆挚三岁,只是面容老成了一点,常叫人误以为他比陆挚大。 桂榜上,他的名字就在陆挚后面。 得知陆挚为他母亲求医, 他当然乐意牵线。 只不过, 他祖母性格乖僻, 不常在盛京, 这次他参加大考, 老人家为了孙儿身体,才专程留下。 经商议,看病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初一。 清晨,天际沉沉, 落了一场白雪。 陆挚告假一日,云芹披着旧披风, 脖颈间系新暖巾,何桂娥牵着何玉娘的手, 几人到城东王宅。 王文青搓手,在巷口等他们,笑道:“陆兄, 陆嫂子。” 他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家里宅子有二进, 大小尚可,在寸土寸金的盛京,算是生活无忧。 他父母都在, 听说陆挚是解元,忙上茶。 几人客套叙话,忽的, 王文青祖母从另一间屋子过来,打断他们,说:“不是来看病的吗?” 王家后宅有小药堂,一面墙的抽屉都是药,里头昏暗又冷,不过打理得很干净,药味不难闻。 因男女有别,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进去,陆挚王文青在外面等候。 屋内,老大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打量云芹,目中些许惊艳,问:“你是不是姓张?” 几年前,她孙儿刚入萧山书院,知慕少艾,喜欢上张姑娘,却垂头丧气,只说张先生看重陆挚。 老大夫记性不错,以为眼前就是那位张姑娘,又想人家长这样,孙子喜欢,也能理解。 云芹否认:“不是,我叫云芹。” 大夫“哦”了声,是自己弄错了。 她也不尴尬,叫云芹:“云芹,帮我拿一下你手边,对,那箱子。” 云芹提着木箱子递给她,大夫打开,拿出一套脉枕。 何玉娘主动把手放在脉枕上,朝云芹乖乖一笑。 屋外,王文青同陆挚聊起学问。 今非昔比,明年二人都要参与会试,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话头自然而然涉及时局。 王文青压着声音,说:“听说,户部、工部和兵部,逼秦国公府交出淮州船舶工场……” 陆挚:“是。” 段砚和陆停鹤的婚事,因段砚婉拒,并不顺利,陆家就和户部尚书之子定了婚。 这三部,如今拧成一股绳。 尤其是今日大朝会,陆挚听段砚的意思,他长兄段方絮会再在朝会上发难。 这时,云芹推门而出,何桂娥跟在后面。 陆挚问:“如何?” 云芹:“大夫说,母亲得针灸,叫我们留一人等着就好。”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我陪着姑祖母。” 屋内,传来何玉娘的嘟囔:“你们都回去,我又不是小孩。” 她能意识到大家把她当小孩了。 几人都笑了,不过不能真叫何玉娘一人在,何桂娥还是留下,云芹和陆挚先去忙。 今日下雪,路上人不多。 临近梨树巷,云芹和陆挚一愣,因有两道熟悉的人影。 陆挚:“延雅兄?” 云芹:“道雪!” 姚益胡子拉碴,林道雪头发也乱,两人漏夜至今都没休息,眼下一团乌青,没比逃难好多少。 见到陆挚和云芹,他们也十分激动。 天冷,陆挚带他们到院子口,快快开门锁:“进来吃杯热茶。” 云芹:“饿吗,家里有馒头。” 林道雪立刻点头,不多时,就着一杯热茶暖身子,又吃下一个馒头。 姚益缓过来,抹把脸:“终于是赶上了……” 废话少说,他直接道明来意:“拾玦,四月十八我收到你的信,让我帮你查木罗刹。” “我找到一位木匠,给他看你画的图,他支支吾吾,说自己不清楚。” 当时,姚益觉得不对。 他惯来会做人,接下来几个月,对木匠嘘寒问暖,帮着解决难事,又再三保证,木匠若说了实话,绝不波及木匠和家人。 终于,木匠向他透露:“罗刹是员外老爷定的,交工前,把身体掏空,只脑袋是实心的,可以拧下来。” 而当年,秦员外一共定了九九八十一座雕塑。 姚益顿时意识到什么,可陆挚说,这罗刹是在张敬那看到的,张敬那性子怎么会和秦员外有往来。 他想寄信说明,又怕信件意外丢失,亦或被截胡。 于是八月,他干脆把延雅书院托给旁人,上京。 正好,林道雪自年前到长林,不想回成都府,两人一起跋山涉水,连陆挚中举的消息,都是在路上听说的。 陆挚缓缓皱眉。 他脑海里,团着几样东西:八十一座木罗刹,三部和秦国公府的矛盾,段方絮的打算…… 这木罗刹,就是天大的隐患。 陆挚倏地站起身:“得去张府。” 说走便走,姚益和林道雪虽然累,但精神紧绷,不想干等。 他们简单洗个脸,姚益刮刮胡子,四人前去张府。 所幸位置都在城南,相距不算远。 月初,张敬自是在家,女儿张素笺也来了,并张敬夫人几人采雪煮酒,对诗句,聊家常,很是清闲。 正说到几十年前冯相的诗,张敬抚须唏嘘,仆役来报:“老爷,陆挚老爷、姚益老爷携家眷来访,说有要紧事。” 张敬:“陆挚,和姚益?” 他记得,姚益是萧山书院几年前的学生,他还算努力,可惜天资不行,又叫舞弊案牵连,撤了功名,再没来考试。 他吹吹胡子:“哼,这两人一起来做什么,这不雪天么。” 话是这么说,他整理衣裳,准备拿出老师的气派。 张素笺挽袖放下酒盅,她扶着母亲起身,到后宅回避。 姚益甫一进府,对张敬作揖,道了声“先生”。 云芹和林道雪也颔首。 张敬还想问是何事,叫他们这么整整齐齐的来。 陆挚先开口:“老师,那日放在堂中的木罗刹,如今在哪?” 张敬心中疑虑,先解释:“它很不常见,怕吓着客人,平日都是收到后面的厢房。” 陆挚和姚益对视,可见清楚张府有木罗刹的人,屈指可数,这倒是好事。 他们言简意赅,说了那木罗刹的由来。 张敬拧眉:“这……” 张敬这尊木罗刹,是另一个周姓举人老爷所赠,他也尚闲云野鹤,脾气相投,他们这几年往来颇多。 他叫了仆役,说:“你先去周老爷那,问他木罗刹怎么来的。” 仆役领命,自出门去。 陆挚又说:“劳烦老师,我们想看那尊雕塑。” 张敬胡乱捋两下胡子,说:“你们随我来。” 厢房在后院左侧,这里有个佛堂,供张夫人拜佛,张夫人有些怕木罗刹,叫人用一张布盖起来。 揭下那块布,罗刹嘴角大咧,双目凸出,面目雕得精细凶恶。 张府仆役合力把木罗刹搬下来,拧它头,但根本动不了。 姚益和陆挚也试试,无果。 张敬:“会不会弄错了……” 小燕尔 第119节 陆挚小声和云芹说:“似乎有机关。” 云芹观察着它,想起云广汉做木工时,讲过的榫卯结构。 她说:“我试试。” 陆挚后退一步。 张敬兀自着急,看云芹上前,他还惊讶,心想这女娃娃能做什么…… 他还没想完,云芹压着木罗刹的头,一拧一拔。 “咔哒”一声。 她没收着劲,后退两步,陆挚连忙扶住她。 整座木罗刹摇了摇,“嘭咚”一声,砸到地上,身体里一串串金珠子、一锭锭白银,哗啦掉了一地。 在场的,无人不屏住呼吸。 一刹,张敬跳脚:“这怎么回事!周和哲他什么意思!” 但此刻,不是追究送木罗刹的人的时候。 外头,仆役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我才骑马出去,就听说禁军在各处抄家!” … 十一月初一,大朝会。 宣宁殿中,皇帝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文武群臣,左右站立。 官员奏的事,无非西南干旱减税、修缮宫殿、调整六部轮值等。 末了,皇帝阖眼,手指搭在扶手上,说:“诸位爱卿,若没有别的事……” 段方絮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皇帝:“准奏。” 昌王一派,秦国公的位置和段方絮差不多,他抬眼看向段方絮。 段方絮道:“阳河县造船,经检验,适合海上防卫,只用在水运实为大材小用,应及时布防东南沿海。” 兵部陆湘、户部主事出列:“臣附议。” 秦国公出列:“臣有异议。段大人为何如此几次三番,想插手淮州阳河船运?莫不是和大理寺少卿同流合污?” 一御史应和他,道:“启禀陛下,臣要参大理寺少卿武材德,滥用职权,从阳河县敛财!” 顿时,朝堂炸开了锅。 段方絮紧捏笏板,凝眸。 阳河县的秦员外之前的靠山,就是大理寺少卿武材德。 保兴八年,秦员外造了八十一座木罗刹,运到京中,以孝敬武材德这一脉系的官员。 后来,武材德审理秦国公幼子案时,并没有留手,他和秦国公结仇,秦国公寻仇到秦员外身上。 秦员外为了秦玥,也为了更大的权势,借机另攀秦国公府。 武材德在阳河水运的关系,也被秦国公吞下。 有旧恨在,武材德为三部提供阳河的消息,但不管如何,秦国公也不干净,便以为秦国公不会参他。 算盘却打错了。 当即,武材德出列跪下:“臣冤枉!” 亦有别的御史出来,参秦国公和秦员外私下往来交易。 秦国公说:“阳河水运所得费用,一笔笔都清楚记录着,只用于宗室。” “至于我受贿?李大人,可不能平白无故,血口喷人啊。” 皇帝缓缓翻着奏折,任由底下众人吵。 突的,他“啪”地合上几本奏折,底下众人收了声音。 皇帝说:“若武材德贪污,和段爱卿又有什么关系?” 那御史躬身,大声道:“八年年初,秦聪运了一批木罗刹,藏匿金银,赠给武材德,武材德又转赠萧山书院张敬。” 听到这,站在后排的段砚满手汗,心跳如擂鼓。 他不由出列,道:“启禀陛下,众所周知,萧山书院张院长从不与朝官往来!” 左右官员全都看向他。 满朝对“萧山书院”,并不陌生。 段方絮当年也是萧山书院学生,眼下上朝的官员里,除了段家兄弟,还有五六名官员,曾在萧山书院进学。 算上外放出京的官员,能轻易凑出二、三十人。 若张敬卷入罗刹案,说明他所谓不与朝臣往来皆是虚的,别人倒也算了,牵扯过深的段方絮首当其冲。 段方絮闭了闭眼。 皇帝将奏疏全都砸到地上,道:“宣霍征。” 朝中众人噤若寒蝉。 霍征这几年升至禁军统领,只听令于皇帝,满朝唯有他,能带刀行走御前。 他穿着锁甲,戴着兜鍪,盔帽却遮不住横在他左脸上的刀疤。 他“噔噔噔”走进宣宁殿,单膝跪下:“陛下。” 皇帝:“带五百禁军,去查萧、房、周、张……看看谁家藏着木罗刹!” 段砚突然想起,从前陆挚曾提过张敬府中有罗刹。 他身子微微摇晃,恨不能插翅飞去城南,告知噩耗,可他做不到。 而此时,训练有素的禁军士兵,步伐整齐,披坚执锐。 他们包抄大理寺少卿武材德府上,如狂风过境,在女眷尖叫哭喊声里,搜出十余尊还没处理完的木罗刹。 几个士兵砍木罗刹的头,费劲再掰开,倒出里面的珠宝。 不多时,没有入仕的周举人家中,也被搜出两尊木罗刹。 …… 雪停的时候,禁军包围了城南张府。 张敬和姚益夫妇坐在正堂,姚益试着拿起茶壶倒茶,可是手一直在抖,林道雪倒是比他淡定,掐住他的手。 仆役跑来:“老爷,不好了,官府来人!” 张敬看着比姚益稳重,就是胡须有点乱,他站起来,禁军已闯入张府,霍征也随之抵达。 张敬:“你们这是……” 霍征道:“先押住。” 张敬和姚益大惊:“大人,这又为何?” 禁军做事,自不必同他们交代,何况他们还是白身。 很快,禁军在张府翻箱倒柜,打砸踹门,也有的冲到后院。 张夫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直发抖,张素笺抱着母亲,心中默念着诗篇,以压下恐惧。 木罗刹因有一人高,并不好藏,在前几个府邸,禁军最多用了一刻就找到了。 然而,那禁军侍卫朝霍征禀报:“大人,没找到木罗刹。” 霍征扶着刀,又在张府转了一圈。 不远处,厨房冒着烟气,他大步走去。 张府厨房很大,光灶台就三处,之前禁军已找过一遍,厨娘们受了惊,正凑在一起聊着凶神恶煞的禁军。 还没放下心,她们又听到一阵动静,在门口探头探脑。 霍征:“拿下。” 厨娘们:“大人,冤枉啊!” 霍征便踏进厨房,只看一个漂亮的女子,双手沾着面粉,脸颊也有一道,目光惊疑地看着外头。 骤然和他对视,她似乎有些害怕,低下头。 而另一边,灶台下,还有个俊美的男子,似乎没被查抄影响,还在拉着风箱。 霍征认出人:“陆挚。” 他之所以认得陆挚,源于“梨解元”,这三字毕竟曾出现在官家跟前,加之不久前,有人指着远远的陆挚,同他介绍。 他向来过目不忘,便记住了。 陆挚如今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再看云芹,他就清楚他们的身份。 霍征直觉不对:“你在做什么?” 陆挚忙也起身,他浑身被灶灰弄得灰扑扑的,拍拍袖子,道:“馒头快好了,火候不能停。” 云芹在旁边点点头。 方才他们也是这么和禁军侍卫说的,那侍卫看了馒头就走了,没想到又来个刀疤脸。 霍征讥笑:“你们难道是张府仆役,还进厨房了?” 陆挚解释:“说来惭愧,我们在老师家里蹭吃蹭喝好几次,还没曾为老师做过一顿饭。” 云芹:“嗯,我们在做饭。” 霍征依然不信任:“那陆挚为什么也在?” 陆挚抬眉。 云芹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都不帮你妻子的吗?” 小燕尔 第120节 陆挚一有空,就会打下手,也经常帮忙做家务事,她以为男子都这样。 所以她的惊讶做不得假。 霍征沉默了。 方才短短交锋几句,陆挚已经从他的穿束、脸上的瘢痕,猜出他身份是御前红人霍征,而霍征鳏居多年。 云芹这话,恐怕会激怒他。 他不由靠近云芹一步。 未料,霍征并没有生气,只是指指陆挚,冷笑:“尊师重道。” 陆挚只是一笑。 灶台上水咕噜咕噜,已经传来馒头香气,云芹嗅嗅,用一条布巾垫着,揭开木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那香甜味,叫门外守着的禁军,都吸溜了下咽口水。 见霍征目光依然冷厉,陆挚问:“大人,要吃吗?” 霍征转了脚步刚要走,突的,又转过身,大声:“把火灭了!” 他怀疑他们烧了木罗刹。 云芹赶紧端起那一锅馒头,换到另一个灶台,又小心翼翼用木盖盖住。 她怕他们的动作,弄脏新做的馒头。 陆挚也很是莫名似的,退到一旁。 眨眼间禁军提的水,浇灭灶台,火堆发出哧哧声,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陆挚掏出手帕,给云芹捂鼻。 等水浸透灶台,霍征亲自用钳子,扒拉出一块块木头,有块木头有点长,他又觉得像木罗刹的腿。 可惜,烧得看不出模样。 不过,如果他们真这么及时,靠火烧处理了木罗刹,那木罗刹的脑袋呢? 那可是个实心玩意,短时间不可能烧没了。 霍征又无声抬眼,看陆挚和云芹。 云芹并不知道人家在打量,她悄悄用手帕,擦陆挚额角的汗。 陆挚小声:“我不累。” 云芹也小声:“都流汗了。” 两人这情形,和这四周剑拔弩张的氛围,十分格格不入。 霍征:“……” 他丢下钳子,打开旁边灶台盖子,半点不怕烫,抓了四个馒头,丢给兄弟们,说:“走!” 作者有话说:陆挚:一个就算了,四个[愤怒] 第72章 恶鬼。 禁军来去匆匆, 他们要查抄的人家可不少,这就去下一家掘地了。 张府厨房外,厨娘们方才被锁着手腕,此时虽然松绑了, 还是纳闷和惊恐:“这都什么人呐!” “主人家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 官兵走了, 是不是没事了?” “……” 屋内, 被随意揭开的盖子丢在地上, 沾了泥土,灶上冒着热腾腾浓白烟,增添几分虚幻般。 云芹松口气,拍了下自己心口, 喃喃:“好吓人。” 陆挚:“……” 他想到,她刚刚还关心自己流汗, 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紧张。 陆挚一乐,轻捏了下她脸颊, 擦掉她脸上面粉,说:“没事了。” 其实,遇上这种事, 没人不会紧张,云芹不是例外。 不过, 她一贯越是紧急的时候,就装得越好,不至于暴露自己真实情绪。 陆挚也没面上那么淡然, 他那汗,有拉风箱拉的,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心焦。 他掺和这事, 不仅为恩师免于遭难,也为他明年考试。 若在张敬家中发现木罗刹,一众萧山书院弟子定不得安宁,甚至闹大了,再牵扯所谓舞弊,萧山书院学生都别想考试了。 私心里,他不愿再出差错,再拖累三年。 三年又三年,饶是他等得起,又哪有颜面让母亲等,尤其如今还有云芹。 总之,这关能跨过去,就是天大的好事。 馒头蒸好了,不吃白不吃。 云芹拿了两个,分一个给陆挚,边撕着吃边说:“得处理那个头。” 陆挚:“对。” 说着,他也咬口馒头,没云芹亲手做的香。 十一月天冷,发面要的时间要比夏日长,方才这一笼馒头,是厨娘事先发好的。 云芹再双手沾面粉,再揉两下,攥出形状蒸它。 一开始她脸上那道面粉,还是陆挚抹上去的。 所以,霍统领抓走的四个馒头,不全是云芹做的,这般想着,陆挚无端释怀。 他们两人吃过馒头,慢慢走回佛堂,张府的狼藉不必赘述,姚益、林道雪和张敬已经在佛堂了。 佛堂里本来供着观音,旁边还有一只到人胸口高的汝窑山水瓶,插着两支紫竹,以供赏玩。 禁军军兵对观音还好,稍微搬挪,对那只山水瓶就不客气了,搬不走,打碎了一地。 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抬头。 此时,张敬缓缓仰起脖子,房梁的阴暗处,那颗狰狞的头颅,双目暴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有一刹,他仿佛被恶鬼缠身,通体顿生寒意。 便是陆挚,也不由凝神,林道雪和姚益更觉得瘆得慌。 只云芹抄起地上一根紫竹,捅那恶鬼首。 尘埃簌簌落下,几人都咳嗽几声,随之就是“嘭”的一声,那颗木脑袋掉下,砸到地上,又弹着滚开。 为防止它乱滚,云芹踩住它,道:“这下能慢慢烧了。” 几人:“……” 陆挚忽的低低笑出声。 也是,这恶鬼首终究只是一座木雕。 ——两刻钟前,听说禁军出动,张敬是死心了的。 还好陆挚提醒他,禁军没有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一切还来得及。 姚益和林道雪也认出,罗刹材质是栌木,栌木质坚,适合雕刻,亦常用于取色,它还有个特性,就是容易烧毁。 加上木罗刹内部是空的,拆了后,一刻钟内保管烧得看不清模样。 唯有一点,就是实心的头颅。 张敬叫人把它劈碎,可它经过特殊处理,远比身体坚硬。 几个家仆砍好一会儿,砍不动,反而因为恶鬼首狰狞凶狠的眼神,他们心生恐惧,纷纷罢手。 当时已由不得人慢慢处理它,只能藏起来。 可禁军彻查,有如蝗虫过境,但凡木罗刹有一点部位被发现,都是证物。 众人不知藏在哪好,便是这时,云芹扯扯陆挚袖子。 她竖着手指,指指上面。 云芹道:“在山上,要是远远遇到猛兽,就悄悄爬上树,它们一般不会抬头。” 来不及犹豫,张敬当下敲定,林道雪请张家母女支走仆从,张家心腹搬梯子藏头颅,陆挚云芹运木材去厨房…… 一刻钟后,大家各自装作无事人,禁军也闯入张府。 他们果真没抬头。 张敬劫后余生,对这几人有说不出的感激。 不过眼下,云芹脚踩罗刹头颅的行为,还是让他有些惊悚:“你这孩子,就这么踩着它啊?” 他是疑惑云芹为何不怕。 云芹倒也真不怕,却以为他还爱惜这头颅。 她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脚,双手捧起头颅,拍掉它的灰尘,问张敬:“还要擦一下吗?” 陆挚:“我来擦。” 她转手把头颅给了陆挚。 见状,张敬这下也笑了,一边摇头。 见老师没有郁郁寡欢,姚益松口气,林道雪琢磨片刻,突然觉得看云芹面容清丽,手捧恶鬼首,也是一种“雅”。 虽然她自己不敢。 耽搁不得,灶台新烧的火旺了起来,陆挚把头颅投进去,亲眼看它慢慢烧透。 火焰跳跃舞动,扭曲了恶鬼的眼神。 小燕尔 第121节 张敬盯着这一幕,暗想还是得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陆挚是秉持孔孟之道,对鬼神敬而远之。 然而此时,他对着罗刹的面孔,心内说:我帮你擦了,要怪只怪我,莫要牵连我妻。若你要牵连,休怪我不客气。 这头颅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完全化成灰烬。 陆挚和云芹几人没有久待,知道张府得好好收拾,虽是饭点,张夫人再三挽留,他们也没真厚着脸皮蹭饭,就告辞了。 出了张府,几人都缓缓松口气。 短短半日的事,竟如此惊心动魄。 陆挚问:“延雅兄和嫂子住何处?” 姚益累得慌,打从收到陆挚的信,他就没真正休息过一日,喜好的风花雪月也丢得差不多了。 他笑道:“你知道的,我在城东西后街有一套宅子。” 那是当年姚家为他在盛京求学置办的,平时是姚家两个老仆看着,今早他们已托人把行囊运过去。 云芹默念地址,说:“和王家很近。”便说了何玉娘在那处疗养。 林道雪一喜:“改日你可一定要来。” 两人约好时间,林道雪依依不舍地告别云芹,就此分开。 雪已经停了,可禁军吓得百姓不敢出来,往常最繁华的路段,也不见几个行人。 陆挚牵着云芹,云芹晃着手臂,两人的手上下摇摆,动作有点大。 他心里猜,她应当是在回想方才的事,才会兴奋些。 果然,云芹问他:“做禁军,应该很轻松吧?” 陆挚思索着,说:“应该吧。” 什么都不说,不用负任何责任,就能冲进人家里**一通。 反而还会有人家因禁军搜不出东西,感到庆幸,甚至感激禁军。 云芹:“你不能当禁军吗?” 陆挚笑了:“一般不能,托关系进去的多,尤其是荫庇。你想让我当禁军?” 云芹嘀咕:“你做禁军,我就不喜欢了,太蛮横。” 陆挚心道,他打死也不做禁军。 他又说了霍征的身份,以及现在是个鳏夫的事。 云芹反应了好一下,她原来说了霍征不帮妻子,很不合适。 她说:“我不是故 意的……” 陆挚:“禁军砸了老师家,光是汝窑山水瓶,就价值一千两。” 云芹改口:“可他也做得不对。” 陆挚小声地笑着。 突的,远处有行人出没,云芹赶紧松了陆挚的手,陆挚的手兀自在空中打了个半圆。 他垂下手,那行人又钻去别的巷子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又握住云芹的手。 刚刚甩着玩,她手指都有点凉了。 这一日,有惊无险。 晚饭之前,陆挚和云芹去接何桂娥和何玉娘,正巧,王文青送她二人回来。 原来是老大夫听说外头禁军抄家,怕陆家夫妻刚来,不清楚里头门道,听说禁军统领生得可怖,太俊的男女也容易碍他的眼,得亏她孙子生得很一般,便叫孙子送人回来。 王文青顺道交代了医嘱:“日常饮食照常,不必避讳。疗程七日一个,少不得要五个疗程。” 陆挚道谢,给一锭五两的银子,是一个疗程的价钱,往后按次给。 王文青也没客气,替祖母收下,又忍不住说:“今天的事……你听说了吗?老师可还好?” 陆挚:“实不相瞒,当时我就在老师家。” 反正禁军不会替他瞒,他就用了那套“孝敬老师去做饭”的说辞。 王文青大受震撼,怪道当初张敬看重陆挚,原来是他不会做饭,回去他就琢磨厨艺自是不提。 自然,陆挚不能算是会做饭,他做的饭,吃了只是不饿死而已。 当晚云芹掌勺,随手做了一锅大白馒头,一道茄汁拌肉酱,并一大锅豆腐蛋花汤。 石桌上虽然冷了点,但几人团聚在一起,又热乎起来了。 何桂娥也听说禁军过境,很是好奇。 云芹已回味一日,小声说:“吃完饭,我和你们讲。” 这下,二何哐哐吃完,嘴里还嚼着东西呢,就勾搭走了云芹。 云芹也把最后一点馒头塞嘴里,眨眼间,桌上就落下陆挚一人。 陆挚又觉得这石桌子冷了。 他轻叹声,又想着何时能换个更好的房子。 另一边,她们仨躲在侧屋,云芹小小声地说:“早上,我们到张先生家,地里钻出个恶鬼……” 何桂娥和何玉娘一惊一乍,抱在一起。 陆挚收拾了碗筷,就着冰水洗干净,也悄悄到了侧屋外。 他本想听个热闹,隐约听到云芹讲霍征。 她说:“……高九尺,比陆挚还高,脸上一道横刀疤……” 何桂娥很怕,还是好奇:“刀疤是什么样的?” 云芹在脸上比划:“这样。” 何玉娘不懂:“哪样啊?” 云芹放弃比划,说:“我叫陆挚画一下。” 陆挚退后,迅速回到主屋屋檐下的书桌处,坐下。 片刻,侧屋的门打开了。 云芹溜了出来,何桂娥和何玉娘怕恶鬼,躲在里头,没敢出来。 她两三步到主屋檐下,叫他:“陆挚……” 陆挚卷起书,转过头不看她,说:“不画。” 云芹“咦”了声。 陆挚淡淡一笑,说:“是要我画霍统领?不画。” 云芹问:“为什么?” 陆挚想,他为何要画霍征?他连云芹都没画过。 也是这时,他恍然发现,他没画过她。 他正思索,身侧的板凳,因云芹落座,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的视线,不由从书里挪走,落到她身上。 天气冷,她穿得鼓鼓的,有几分圆润,那巴掌大的脸上,带着淡淡红晕。 察觉他的视线,她挪挪屁股,坐得更近了,再把脸颊贴在他手臂上。 陆挚顿了一下。 云芹眨眨眼,长睫忽闪,说:“画嘛。” 陆挚虽然依然坐得笔直,但手里的书没抓紧,哗啦啦页码往回倒了几页。 …… 到底还是画了。 陆挚握着画笔,一手摸自己发热耳垂,又看云芹那期待的星眸,笔下游走。 霍征此人还真挺好画。 陆挚勾出兜鍪和盔甲的形状,往上面随便添一副五官,重点是横贯他左脸的刀疤。 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废笔。 云芹很惊喜,道:“太像了,你好厉害。” 不等他回答,她捧着画,跑去和何玉娘和何桂娥显摆,继续讲“奇遇”了。 侧屋内,又传来低低的惊呼,显然被霍征画像吓一跳。 陆挚无声一笑,又摊开画纸,暗想方才那个不算,接下来这一张,才是他此生第一张画像。 其实相比风景、花卉,他不太会画人。 他笔尖沾了墨汁,在纸上勾出型,又觉得不像,连着废了三张纸,也没画出一张满意的。 为何这么难画,他手指攥着笔,生出一点不解。 “吱呀”一声,侧屋门又打开了。 陆挚循声看去,云芹从门边探出脑袋。 她提着一盏灯,暖色烛光里,肌肤温润如玉,附着一层温柔的彤色,一双明眸,仿佛浸润了春水。 一刹,陆挚眉头舒展。 或许画不出来,是因为想画之人,近在眼前,所以,不管如何纸上技艺如何高超,都不如最真切的她。 他心底发软,看了眼时辰,收起纸笔,说:“睡觉吧。” 云芹不置可否,她掩了侧屋的门,自去了主屋,不一会儿却出来了,腋下夹着一个枕头。 她说:“有一件事。” 陆挚有点不太好的直觉。 小燕尔 第122节 果然,云芹又说:“桂娥和母亲太怕恶鬼和霍征了,我今晚和她们一起睡。” 侧屋的床,倒是挺大的,睡三个女子绰绰有余。 陆挚说:“我也怕。” 云芹:“不信。” 陆挚:“……” 第73章 长命百岁。 且说, 不止张府陷入慌乱,京中也弥散着紧张的氛围。 段砚当天就打听到,陆挚和姚益都在张府,又得知禁军没在张府找到木罗刹, 大松一口气。 想到姚益也上京, 他有心出门找他们, 但段方絮用家法鞭子揍了他一顿。 他打完, 才问段砚:“知道错在哪了?” 段砚忍着疼痛, 面如金纸:“大朝会上,我不该出列,不该说话。” 段方絮道:“倒是有自知之明,你以为你是榜眼, 说话就有分量?不过一七品翰林,一个不慎, 你小命难保!” 段砚:“我错了。”说完就晕了。 段夫人得了信去救人,朝段方絮一阵哭喊, 所有声音动静,牢牢关在段府内。 段家家法名不虚传,段砚告假, 足足躺了七天,才能下地。 也是这日, 陆挚和姚益前来拜访。 段砚捯饬了一下形容,忙叫仆婢引二人到自己外书房。 但看陆挚着一套青色回字锁边冬袄,腰间挂着白色包子纹香囊, 眉眼如画,眸色清冽,身姿挺拔。 姚益身着湖蓝色云气纹袄子, 面容黝黑,笑声爽朗:“段榜眼,许久不见!” 段砚阴了多日的心情,有所回转。 过去,陆挚和段砚交集更多,因二人皆是书院翘楚,难免较劲。 后来姚益加入,意外缓和了陆挚和段砚关系,尤其是六年放榜后,几人更成了莫逆之交。 目下,陆挚和姚益嗅到段砚身上药味,都不提。 段砚却主动说:“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是被长兄打了。” 他使仆役关门,便讲起朝堂上爆发的争执,以及段方絮打他的缘故。 姚益:“……打得好。” 陆挚也颔首,道:“你冲动了。” 段砚苦笑:“事关萧山书院,我就着急了,可见人总避不开一个‘关心则乱’。” 说了大朝会,段砚问他们“罗刹案”,二人也低声说了。 段砚道是好险。 最开始,因“罗刹案”被抄家的,是大理寺少卿,最近几日,太常寺少卿也卷入此案,全家流放。 眼见着,有衍生成大案的趋势。 段砚:“长兄已差人去阳河县取证,秦国公会有错漏之处的。” 姚益说:“我和拾玦在阳河县住过,那‘地头蛇’着实厉害。” 段砚不服,双手朝某方位一拱,道:“再如何,今上下令彻查,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陆挚摩挲杯子边缘,忽的笑了一下。 段砚:“你笑我什么?” 陆挚摇头,他眼底没有笑意,含着一种清明冷意:“我只是笑,秦家早有准备。” 秦聪就是那颗弃子。 …… 保兴十一年的年节,注定不平静。 秦员外换主,从大理寺少卿到秦国公,继续背靠大树,上供金银。 只是,秦国公又靠“罗刹案”扳倒大理寺少卿。 虽然这次没能拉萧山书院一派下水,重挫其势力,但也起到敲山震虎之用,令工部三部不敢妄动。 “罗刹案”自然也波及秦员外,只不过,秦国公力保他,光看钦差是刑部侍郎,便可窥见一二。 而秦员外脱身的办法,也简单——把事情全推到秦聪头上。 秦聪是直到捕快缉拿他,才恍然发觉自己被卸磨杀驴。 彼时,秦员外还在祭拜菩萨,他近两年又瘦了点,分明锦衣玉食,却隐约有皮包骨的趋势。 秦聪在外面叫骂,不愧是乡野之地出来的,果然难听。 秦员外对心腹说:“割了他舌头。” 还没等心腹行动,秦聪的吼声,传到了屋内:“个老不死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子早就备好了后路,你尽管弄死我,待我一死,所有证物都会送到盛京!看你如何笑到最后!” “……” 最终,秦聪暂时被关押起来。 汪县令没叫人对他动刑,进牢房看他时,劝了一句:“你再折腾,也是死期将至。” 秦聪笑道:“那你女儿呢?还有你外孙秦琳,他若有父亲死于贿赂案,他如何考试?你真是把你家人当什么了。” 汪县令冷笑道:“你没资格和我说这些,你从前也并不看重他们。” 至于汪净荷,汪县令想,那孩子性子温顺,能理解的。 阳河水运在此,总会有各种手伸进来,就说那工部段方絮,他就真的问心无愧,只为百姓? 当日,汪县令叫董二去秦府传话,汪净荷带着秦琳回娘家。 她今日在家,是眼睁睁看着秦聪被抓走的。 秦员外要和秦聪切割,把“罗刹案”的行贿行为,推给秦聪个人。 为此,他所受最大的牵连,是没了官职,但无妨,官职本就是虚的。 秦琳还是受了惊,哭哭啼啼的。 汪府,汪县令哄了哄秦琳:“乖,你都要五岁了,再不能这般软弱。” 他叫人把秦琳带下去,对汪净荷说:“秦聪说,他手里有罗刹案里罪臣和秦老爷的通信,你知道藏在哪么?” 汪净荷垂首:“爹,我不知情。” 诚如汪县令对秦聪说的,秦聪并不在乎汪净荷,更别提会告知她机密。 汪县令便觉得汪净荷这点不好,叹气:“罢了,侍郎大人会保我同秦老爷,你也别慌。” 汪净荷:“是。” 汪县令:“你和秦聪和离了吧。” 汪净荷对此早有预料,她是不爱秦聪,却也难免心寒。 她待要若往常那样,说一个“好”,汪县令说:“你还年轻,翻了年也才二十六,我会替你再张罗一门婚事,只不会是青年。” 汪净荷突然抬起头。 她想到她的继母,三十岁的刘家寡妇,为家族利益结盟,嫁给四十多汪县令。 原来是这种感觉……难怪继母心如槁木。 她忍住哽咽,道:“爹,这事能不能以后再提?琳儿还小。” 汪县令:“那你再想想。” 离开汪府,汪净荷魂不守舍,牵着秦琳回了秦家,正巧遇到秦玥要出门。 再过几日就是翻了年,秦玥也要十三岁了,他自小生得壮实,眉骨像秦员外,有些高,目中藏着深深戾气。 他背着手,笑着对随从说:“借住我家的狗男女,那狗男是必死无疑了,狗女也差不多了?” 随从:“就是,狗男女的孩子也必死无疑!” 秦琳吓得躲在汪净荷大腿后。 汪净荷不至于和秦玥争执,等到秦玥走远了,这才带着秦琳回家取暖。 秦玥这日心情不错,和几个随从去阳河边上垂钓。 腊月的天时,阳河结了一层冰,几个随从搬来沉重的大石头,砸开冰,又用竹篙搅动,好一会儿,弄出一个大水坑。 秦玥放了钓竿,旁边自有随从殷勤地备上瓜果。 那人却忘了,秦玥的爹是吃香瓜死的,是另一个随从给他使眼色,他才惊觉,悄悄藏起香瓜。 这点小动作,没躲过秦玥的眼睛,秦玥问:“你们做什么?” 随从:“这……” 怕被秦玥打,他战战兢兢拿出香瓜。 秦玥反而笑了:“切来吃。难不成我爹吃死了,我就会吃死?” 随从立刻谄媚:“不会不会,少爷长命百岁!” 秦玥就说:“百岁就不必了,除非叫我做人上人,否则就算到祖父那年纪,一年上供万银,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人当枪使。” 说到感悟之处,他点评起这次“罗刹案”,滔滔不绝。 不远处,一块大大山石后,骆清月抱着一只鸡坐着,胸前挂着吃了一口的大饼。 他听着秦玥的话,心头大惊。 小燕尔 第123节 因“罗刹案”影响,从今日起,州学、县学直接休学到年后初七,比起往年多放三日。 骆清月告辞同窗,想着要过年了,便拿今年卖各种东西攒下来的钱,花了一百文买一只肥公鸡回家添菜。 路上,他还喜滋滋地想,若父母亲知道他在县里读书,不止没花钱,还攒了一只公鸡和十文钱,该有多开心。 走到附近,他累了,坐背风处歇歇脚。 没多久,他就听到秦府一众随从的声音。 骆清月知道秦玥的个性,根本不敢和他对上,就躲了起来。 结果,却叫他听了满耳朵的秘闻。 他心跳得极快,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只能捂住嘴。 不动还好,一动,他和那公鸡对上眼,正祈祷公鸡别出声,畜牲还是畜牲,突的:“咯咯咯。” 随从:“谁在那!” 骆清月丢了鸡,狂奔而去,然而他的脚力比不上成年人,眨眼间,几个随从把他押了回来,按在地上。 秦玥低头,说:“哦,是骆清月,荣合堂的得意学生。” 骆清月脸贴着雪地,被冻得做不出表情,因他手上紧紧攥着什么,秦玥骤然狂踩他的手。 他的尾指被踩折了,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十文钱掉在地上。 秦玥大笑:“你们看他,就为十文,哈哈哈!” 众人也大笑,松了对骆清月的钳制。 骆清月赶紧挣脱,低着头用肿胀的手,小心翼翼地捡着铜钱。 他越这般,秦玥与其他人笑得越欢。 笑够了,秦玥说:“我有个问题问你。” 骆清月以为秦玥要放过他,忍着手上痛楚,道:“请问。” 秦玥:“你知道‘溺毙’这两个字怎么写么?” 骆清月突的抬起头。 秦玥知道,骆清月定是听了“罗刹案”的内容,他挥挥手,示意随从把骆清月丢河里。 几个随从才要动手,却不曾想,这看起来瘦弱、任人欺辱的书生,突的暴跳起来。 他像一枚投出去的巨石,撞向秦玥。 连秦玥自己也没想到。 “噗通”一声,秦玥被撞入冰冷的河水中。 随从们:“少爷!” 骆清月摔倒在地,见随从都去救秦玥,赶紧抱着大饼跑了。 …… 汪净荷准备了一点吃的,去牢里看秦聪。 秦聪比她想象的好一点,囚服都没换,也没那么狼狈,她就知道的,父亲做事是会留一线。 见到她,秦聪自是一喜:“净荷。” 汪净荷把食物取出来,给他:“你吃吧。” 秦聪顿觉汪净荷心疼自己,他道:“你放心,我手里捏着东西,那老不死的弄不死我。” 汪净荷低声说:“老爷已经把你所有随从,都杀了。” 闻言,秦聪脸色一变。 那些证据藏的地点,是只有他自己和几个心腹随从知道。 如果他们全死了,无人知道地点的证据,就没有任何用处。 不过他很快静下心,说:“孙二呢,我早早让他躲起来的。” 汪净荷说:“他也死了。” 若此时秦聪还算冷静,就会发现,秦员外与其弄死他和随从,不如严刑拷打逼供,总有那么点可能,可以知道证据藏在哪,根除隐患。 可秦聪被关了十来天了,他早就不如面上冷静。 再加上,他从不觉得汪净荷会骗他。 他焦急地踱步,突的决定了什么,他看看左右,叫汪净荷过去,附在她耳边,说了证据所藏之地。 他抓着汪净荷的手臂,说:“你一定不能叫他们得逞,为了琳儿,我也不能死在这件事里,否则,琳儿有个行贿的爹,他如何科举?” 汪净荷麻木地听着。 他又说:“那份证据里,也有岳父的账本,若叫他们拿走,岳父的把柄就在他们手中了。” 汪净荷这才一愣,说:“好。” 不多时,秦聪一点东西没吃,汪净荷就收了食盒,挎着食盒出了牢房。 她去了县衙,汪县令正等她呢,便问:“怎么样,秦聪说了吗?” 汪净荷低眉顺眼:“没有。” 汪县令冷哼:“看来只能动刑了。” 汪净荷没有久留,就回秦家。 这时候,秦玥的随从跑得屁滚尿流,冲到她跟前:“娘子不好了,少爷落水了!” 汪净荷一急,问:“他又把谁弄下水了?” 随从:“是他落水了!” … 盛京。 一桩“罗刹案”,牵扯出多少妖魔鬼怪,自不必详说。 临到过年,陆挚仍在萧山书院读书,这可不如在延雅书院教书的时候,要到大年三十才休假。 清晨云芹送陆挚到门口,他神情淡淡,黢黑的眼底,似乎有一缕情绪,看着她时,就叫人难以忽视。 云芹捋一下他的披风带子,问:“书院功课太难了?” 陆挚:“尚可。” 云芹又问:“没吃饱?” 陆挚:“很饱。” 云芹:“那?” 他也不好一直让她猜,垂下长睫,微微倾身,咬耳朵。 听完他说的话,云芹脸上倏地一红,甚至大冬天的,有点臊得慌。 她低着头,嘀咕:“我就和她们睡了几次。” 陆挚:“十三回。” 自打那日,云芹改编了张府的事,却成了说书般,何玉娘和何桂娥又害怕,又爱听。 每次她们害怕,一求云芹,云芹就心软,抱着枕头,去侧屋和她们睡。 陆挚觉得,这不太好。 所以他刚刚也提了个要求。 看着纠结的云芹,等她的回答时,他眉眼不由已松,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终于,云芹双手把他推出门,并一句:“好吧,今晚说。” 陆挚趔趄几步,门已经关上,他却从鼻间轻轻笑了。 … 上午,云芹带着何桂娥和何玉娘找林道雪,再几天就过年了,她是去送桃符的。 这两年,陆挚没怎么写桃符,去年是因为路上不方便,今年是不那么缺钱。 他和云芹分析一通,所谓物以稀为贵,桃符写太多,也就不值钱了,所以今年只送一些亲近友人桃符。 姚益荣登亲近友人行列,早早催着陆挚写。 今日何玉娘也要去针灸,云芹就顺路带过去。 何玉娘针灸了三个疗程后,她的话反而变少了。 老大夫说:“到她这个年纪,话少才正常。”却也是这个道理。 这日她们三人登门,姚益不在,去跑延雅书院的关系,林道雪亲自到门口,把几人接进家中。 虽然宅子都是在城东,但姚家远比王家大,共有三进,还有一个带着假山的花园。 云芹怀疑,他家不是一般的有钱。 林道雪收了桃符,笑眯眯说:“字愈发好了,我是真舍不得贴。” 在阳河县最后那年,陆挚一副桃符卖二两,别人几次转手,就能到五两。 云芹并不知情,只以为比三两的《小鸡炖蘑菇》少。 自然,在她看来,陆挚所有画作里,最不值钱的是霍征那幅画。 一想就知道卖不出去。 本来云芹送了桃符,就要送何桂娥和何玉娘去王家,林道雪说:“天冷,吃杯茶吧,西山白露呢。” 云芹咽了一下。 林道雪又说:“我还叫人烤了牛肉饼,你会喜欢的。” 云芹又咽了咽。 她问何桂娥和何玉娘:“你们要吃对吗?对。” 小燕尔 第124节 于是三人进了屋内,屋内燃着炭盆,还有一股淡淡的蔷薇香,林道雪赶紧叫人沏茶,上了牛肉饼。 牛肉饼果然好吃,外皮焦香,牛肉嫩滑,肥而不腻,冬日里来上一口,微烫的汁水在口中溢开,鲜美得不行。 何桂娥和何玉娘也吃得开心。 不一会儿,吃过茶和饼,云芹也不好再留,这时,家中仆役上前,同林道雪说:“娘子,张娘子来了。” 林道雪问:“可是张素笺娘子?” 仆役:“正是。” 因张素笺所嫁的人家,也姓张,故而唤她张娘子。 几分正说着,突的,何玉娘蹦出一句:“不姓张,云芹不姓张。” 云芹疑惑:“怎么了?” 何玉娘却是口齿清晰,说:“大夫问云芹是不是姓张,她认错人了。” 那还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何玉娘一说,何桂娥都记起来,云芹也是。 林道雪说:“原是这样,老人家或许听说……” 她顿住,有些尴尬,她怎么能在云芹跟前说这话呢? 云芹思索,却忽的明白了什么。 她问林道雪:“这是和陆挚有关系?” 第74章 喜欢。 …… 云芹和林道雪几人一道从屋内出来。 姚家仆婢领着张素笺进正堂, 乍然遇到云芹,张素笺片刻怔忪,笑了笑:“小陆娘子。” 云芹也朝她笑:“张娘子,”又对林道雪说:“道雪, 送到这里就好。” 林道雪迟疑了一下, 说:“好。” 就在刚刚, 云芹问她张素笺的事, 云芹是她好友, 她不好欺瞒。 于是,她如实告知云芹,当年张敬为女儿争取陆挚,并不算很低调, 他所看好的学生都知道这事。 自然,陆挚没有答应。 林道雪有点担心, 但也知道,云芹心胸不至于拘泥于此。 几人走后, 她问张素笺:“娘子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张素笺的视线,也从云芹走远了的倩影上, 缓缓收回。 因姚益要在盛京办延雅书院,张素笺是受张敬委托, 来送点文书,她嘴上同林道雪说话,心思却飞远了。 第一次从父亲那得知, 陆挚在乡下娶妻时,张素笺的心好像破了个洞,扑在床上哭了半日。 那是自己少年时期动心的人, 却这般错过。 后来,第一次见到云芹,正是木罗刹案发那日,她惊诧于她的姿容,心中有波动,但这种波动并不大。 物是人非,她已为人妇,而以前,陆挚最是克己复礼,甚至从没单独与她见过面,遑论对她有别的心思。 这几年她想明白了,陆挚性格虽谦和文雅,骨子里,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冷。 若要和他长久过日子,终究会寒了心。 可那天,禁军走后,她与母亲惊魂未定,从后宅相扶出来,却看他和云芹一人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云芹说话时,他走两步,便要看她,眼底流动着什么。 她就也知道了,一切和自己所想并不一样。 … 辞别林道雪,云芹带着何桂娥、何玉娘,三人出了姚府,去王宅的药堂。 和大夫打过招呼,云芹取出一百文,给王文青母亲,这是何桂娥和何玉娘在王家的午饭钱,就不用跑来跑去。 云芹走后,何桂娥终于难掩沉重心情,叹口气,怎么平白冒出个张娘子呢! 大夫说:“你这娃娃,叹什么气。” 这事说到底,是大夫一次认错导致的,何桂娥有点生气,不过她性弱,不敢和老人家犟嘴,就低下头。 忽的,何玉娘拍了拍她的手。 何桂娥抬头,何玉娘说:“你在生我的气。” 何桂娥:“没有,姑祖母不是故意的。” 何玉娘摊摊手,语气沉稳,说:“我是故意的。” 见何桂娥一脸惊讶,何玉娘解释:“我记得,以前阿挚的朋友,都知道张姑娘。” 她脑子里还是张姑娘,而非张娘子。 那时候,张敬有用舆论试试陆挚的意思,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 何玉娘:“我就觉得,堵着不如就……嗯疏,得告诉云芹。” 否则让那些人看到她,都想到张姑娘,她却一无所知吗?这是不对的。 何桂娥懵懂,发觉何玉娘如今思路清晰,便问:“要是婶娘和表叔吵架了,怎么办?” 何玉娘开心:“那云芹今晚还和我们一起睡。” 何桂娥:“……” … 云芹离开王家后,折去买了点猪肉臊子和白菜,面粉不用买,家里还屯着不少。 她给了钱,挎着东西回到家,着手揉面,发面的时间里,她手很快,调好了白菜猪肉馅,又去劈了点柴,打水。 做完这些,也才一刻钟。 她走出厨房,撑着脸颊,坐在台阶上,眺望天际。 终于,面发好了,她拽出一团面展开,包了一个包子,包完才发现,这个包子做得太大了,比巴掌还大。 没办法,多捏几个褶吧。 剩下的面团,她每个都是比照这个包子做的,本来能包十个,只成五个,挤进一个蒸屉里,送到灶台。 鲜肉包子的香味,很快勾起云芹的馋虫。 想着陆挚反正在私塾,中午不回家,她暗暗吃了三个,剩下两个。 等到晚上,这大肉包子,她和陆挚一个,何玉娘和何桂娥一个,这样就没人知道自己吃了三个。 她正悄悄打算,门外传来拍门声。 云芹一愣,就听陆挚道:“是我。” 他居然午饭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张敬回赠的年礼——早上他也送了桃符给张敬。 天冷,可他俊美白皙的面容上沾了汗,面颊带着跑步后浮起的薄红。 他喘匀呼吸,问:“吃了没?” 云芹摇摇头,疑惑:“什么事,跑这么急。” 陆挚连脸也没擦,拿出年礼,里面有两根蜡烛,一沓澄心堂纸,下面垫着一盒糯米糍糕。 糍糕用精致的纸盒包着,是喜荣街一家糕饼铺子做的,云芹吃过一次,很喜欢。 若它放凉了,再蒸一遍,就没有那么好吃,所以要快点送过来。 他用手捂着糍糕盒子,糍糕还热着,他笑道:“快吃吧。” 云芹突然有一点内疚。 早知道她就吃两个包子,不要吃三个了。 书院中午也就休息这么会儿,陆挚等等又要跑回去,她去把包子端上来:“你也吃。” 陆挚嗅着香气,也饿了,但看那么大一个包子,些微惊讶:“这么大。” 云芹:“不大不大。”她能吃三个。 陆挚也笑了,拿着吃了起来。 云芹捻了一块糍糕,其余的糍糕放在还有余热的蒸锅里温着。 糍糕酸酸甜甜的,和以前一样好吃,但她吃得有点慢。 陆挚都吃了一个包子,她才吃完一个糍糕,见状,陆挚掰开剩下那个大包子,送到她嘴边。 云芹红了脸,说:“其实我已经吃过了……” 陆挚:“我知道。” 云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陆挚将那半个包子喂给她,又擦擦她嘴角:“我进屋的时候,你嘴角油油的。” 云芹:“……” 她慢慢嚼着那半个包子,突的,味觉好像和自己所有感官相通,周遭瞬间开阔明朗。 看陆挚吃完,她叫他:“陆挚。” 陆挚:“嗯?” 云芹:“我们来吵架吧。” 陆挚面上笑意一怔,唇角也绷紧。 进门时,他就察觉云芹心不在焉,本来想吃完饭问问她的,她先开口了。 他脑海里转过几件事,不待细想,便道:“好。” 小燕尔 第125节 云芹:“你老师以前,想撮合你和张娘子。” 原来是为这件事,陆挚正襟危坐,斟酌一瞬,便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云芹:“大家好像都知道,只我不知道。” 陆挚:“我错了。” 云芹说:“那你老师,还撮合过你和别的姑娘吗?” 陆挚摇头,又摇摇头。 云芹松口气,收了话头,结果她不说话,陆挚也不说,他盯着桌面,眉眼凝结淡淡的愁意,两人间很安静。 她只好用手肘推他,提醒:“好像吵完了。” 陆挚张张口,总觉得话没说完。 其实云芹也有种感觉,只是最要紧的话,她已经问完了,其他的就不急,反而需要好好捋一捋思绪。 她说:“你先回去读书。” 陆挚完全不想走,说:“我下午不去了。” 云芹:“去不去?” 陆挚:“……去。” 最终陆挚还是回了萧山书院。 路上他也想清楚了,姚益和段砚也清楚的事,他怎么能叫云芹从别人口中听得,仿佛在戏弄她。 虽然他本心绝无此意,可是,人有时候想的和做的,是有差别的,不能用“无心”去掩盖自己做的事的结果。 再想云芹从没做过那么大的包子,可想而知,她受了多少影响。 一下午,陆挚面上不显,却魂不守舍。 好在今日二十八,明日就是除夕,书院休假,逢年过节的,众人难免躁动,他这般倒是不明显。 待得酉时,陆挚提着书箧,王文青跟在他身后,虽知道陆挚不会答应,还是问:“拾玦兄,今晚城南酒楼有诗会,可要去酒楼吃一杯?” 陆挚道:“不去。” 王文青:“唉,反正你晚上是不出来 的。” 他两人才走出萧山书院,便听有人低声说:“看那儿有位娘子……” 陆挚抬眼,薄薄的夕阳里,云芹站在书院外的石头景观处。 她挽着堕马髻,斜插一根银簪,再无别的妆饰,但阳光点缀她乌发间,粉腮红润,眉眼昳丽。 她惯常不留意旁人目光,兀自垂着脑袋,找哪块石头好坐不硌屁股。 刚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还没拍掉灰尘,身后就传来陆挚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云芹回过身,说:“我来找你。” 陆挚目光闪烁,轻咳了下:“今晚酒楼有诗会,要不,去酒楼吃?” 云芹:“好啊。” 陆挚有些意料不到,问:“母亲和桂娥的饭……” 云芹说:“我来时和她们说了,让她们自己吃。” 陆挚“嗯”了声,忽的又明白,云芹想和他单独待着,才会先和何桂娥她们说了晚饭的安排。 他心内泛出点甜意,冲淡了一下午积攒的惘然。 只是,事情还没全说开,他高兴不了多久。 酒楼就在城南,他们走过去花了两刻钟,深蓝色天幕角落,留下一抹浓浓的橘黄。 这里虽不是内城,因明日就是除夕,此时十分嘈杂,光一条街,就半点不输阳河县县城,各种吆喝声,卖什么的都有。 酒楼门口,亮着一盏盏灯笼,摆着一块酒幌子,上面用粗毛笔写了三个字:赏诗会。 从酒楼二楼飘下许多长布,上面写着不少古人今人的诗。 云芹被勾出兴致,抬眼看了几条布诗,发现全在书里看过后,就想吃饭了。 今日出行是在意料之外,陆挚事先没准备,没能去二楼,只好和云芹在一楼大堂吃。 云芹被繁华迷了眼,一边吃,一边到处瞧:“好热闹啊。” 陆挚在心内默默道,这热闹却不属于他。 不一会儿,桌上七八成的菜都被云芹吃了,她感觉自己吃太多,便问陆挚:“你吃饱了吗?” 陆挚虽然没吃多少,还是说:“饱了。” 结了账,这一桌就要二两银子,云芹想到背着何玉娘吃大餐,不太好意思,问陆挚:“我们买点花灯给娘玩?” 陆挚:“好。” 到了花灯摊主那,云芹得知现在买便宜,到正月十五买就比现在贵三成。 她就给每人都买了一盏。 何桂娥是一只兔子花灯,何玉娘是鲤鱼,挑她和陆挚的灯时,她有些纠结,陆挚见状,认真和她一起挑。 不一会儿,云芹提了一盏蝴蝶缀珠灯,陆挚则是一盏梅花灯。 她小心翼翼收起何桂娥和何玉娘的,自己和陆挚的灯,倒是借了火,亮着。 玩到这时候,也该回家了,正好拿它们照明。 灯在夜风中摇晃,两道光源,把两人的影子叠到一处。 离开热闹的街道,风一吹,云芹搓搓手臂,陆挚牵住她的手,抓到手心暖着。 清冷的道路上,他的声音低低的:“我下午好好想过了,对不住。” 云芹:“?” 陆挚:“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在荆州,母亲曾经开玩笑过,要让我和邻里结娃娃亲。” 他想了一下午,记起除了和张素笺,这事没和云芹说。 云芹却笑了,说:“糊涂秀才,你这样叫‘过犹不及’。” 得她这一句,他波荡的心绪稳下,耳尖冒出一抹微红,他果然钻牛犄角了。 云芹说:“你要这么算,除了秦聪,来过我家提亲的还有嗯……李二,彭三,赵振嗯……王二牛……” 陆挚:“……” 她挠挠他手指,说:“他们和秦聪不一样,没必要提。” 陆挚想,一样的,一样惹人厌恶。 既然说到秦聪,云芹微微吸了一口气,顺理成章出口:“不过,我好像真的明白你为什么不喜秦聪了。” 陆挚蓦地一愣,用力攥住云芹的手。 从前,云芹光是知道陆挚这种行为,叫“吃醋”,那是她从父母身上学来的。 可她却没体会过这种类似的情绪。 那么,她吃张素笺的醋吗? 她想了一个下午,已经明白了,道:“自然,我不是讨厌张娘子。我和她说的话不超过五句,彼此是白纸。” 她微微抬起头,看陆挚,说:“可我依然对她产生了不好的情绪。” 云芹也想,为什么对汪净荷就不一样,那是她对秦聪感情很普通,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后分道扬镳,比比皆是。 所以,这种情绪,无关张素笺,而有关陆挚。 意识到它很简单,承认它却难。 世人总是规避它,厌恶它,将它命名为“嫉妒”,再鼓动两个本应相互为白纸的人,为它抹脏纸张,甚至撕碎它。 云芹不想也不会这么做。 她只是从这种感觉,发现原来“喜欢”是牵挂着这样一个人,心情自会随着他,此起彼伏,酸甜百味,都是由这两个字来的。 陆挚怔怔看着她,他抿住唇,不知道是不是这条小路太静了,他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聒噪得他耳廓发麻。 他一直不说话,只目光那般火热。 云芹被他看得有些害臊,她脚尖踢踢一块石头,手里的灯晃了晃,她的声音,就藏在昏暗的光里:“你快说‘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几年前,陆挚说过一次,却没挂在嘴边。 此时云芹想听,他心内一软,说:“我喜欢你。” 云芹抬起蝴蝶缀珠灯,一手拢在唇边,把声音放了出来: “我也喜欢你。” …… 天色已经很暗了,云芹和陆挚还没回来,何桂娥在侧屋里来回踱步。 何玉娘比她淡定许多,还拿了一方手帕绣了起来,就是绣的是云芹自创的包子纹。 终于,到了亥时一刻,院子门扉被轻轻敲了敲。 何桂娥立刻扑过去:“婶娘?” 云芹:“嗯,我们回来了。” 何桂娥几乎喜极而泣,连忙打开门,只是外头很暗,他们也不拿个灯,瞧不清神色,也不知有没有吵架。 她不好杵在门口,侧身让他们进来。 看她惴惴,云芹笑了,摸摸她脑袋,说:“让你久等了,去睡吧。” 何桂娥:“好。” 侧屋里,传来何玉娘的声音:“云芹,来睡觉!” 陆挚在厨房:“咳。” 小燕尔 第126节 云芹也扬起声音:“娘,今晚你们睡。” 何玉娘嘀咕了什么,不过隔着窗户,听不大清楚,何桂娥见状,这才彻底放心,兀自回侧屋,叫何玉娘睡觉,吹灭了灯。 侧屋灯灭,该是主屋亮灯了。 云芹摸到烛台和发烛,还没擦亮,身后,陆挚关了门闩上,按住她的手,又低头噙住她的唇。 若近了看,便能发觉两人嘴唇红润,云芹的唇更甚,被吮得有点肿,艳红红的。 黑暗里,陆挚将她抱起来亲,两人倒在床上,床帐落了下来,衣裳都没来得及全褪去,便丢到了地上。 除了第一次,他们从没这般乱,这般急。 云芹被亲得稀里糊涂,忽的想起什么:“热水……” 陆挚:“锅上烧着。” 云芹呆了呆:“什么时候?” 陆挚呼吸烫人,说:“你和你侄女儿和母亲说话的时候。” 云芹好笑,但笑不出来,因为他的吻,她小腹不由绷紧,脚趾蜷缩,有种叫人羞耻的舒服。 情正浓时,陆挚想到什么,平稳了下呼吸,问:“这几日不是你月事么?” 他本该记得的,只是云芹前几天去侧屋睡觉,所以早上,他只惦记着让人回来。 一般每月这几日,他不惹她闹她,毕竟难受的是自己。 云芹眨了下眼,说:“好像,好几个月没来了。” 陆挚怔怔:“你怎么不说。” 云芹心想,这是要说的吗。 某种程度,陆挚也是体会了一把文木花的心情。 他突的坐起来,也把云芹衣服拉好,还是去厨房打水,拧了布,替她擦擦那儿。 他指尖竟轻颤着,声音还算冷静:“我去找大夫。” 云芹从刚刚就很困惑,问:“这么晚了,找大夫?” 陆挚:“你可能有身孕了。” 云芹:“啊?” 她呆呆地想,难怪最近吃得比平时还多。 那就是今晚也不能弄了,方才明明很有……不能想了。 看陆挚套上衣服,云芹裹着被子,说:“先睡吧,明天再看。” 陆挚:“还是得看大夫的。” 云芹打呵欠:“那我先睡了。” 陆挚本是满腔激动,可这时候找大夫,折腾来折腾去,是云芹没得好睡。 他犹豫了一下,褪去外衣,到被窝里环抱住她。 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睡不着。 云芹已经睡得脸颊红扑扑的,长睫低垂,半点没知觉。 陆挚好气又好笑,捏了下她鼻尖,又亲了几口,只是,他也才强压的感觉,又反扑过来,遂作罢。 又想到今晚她同自己说的那句喜欢,他心口一热,反扑得更严重了。 就算他自诩自制力强,也不好再抱着她睡。 他披着衣裳,提着灯去屋外叫冷风一激,彻底冷静下来,想到云芹可能怀孕,他决心更甚,今科定要及第。 如此一来,他倒也沉下心,挑灯夜读。 第75章 看你。 隔日, 云芹睡成“大”字形,陆挚似乎怕她耳朵冻到,在她脸颊两边堆一圈小被子,把她包成一团。 云芹睡得有点热, 正好天亮了, 有一股饭香, 她迷迷糊糊睁眼。 昨天一整天想太多, 晚上她睡得可好, 一夜无梦。 她甩开被包,起身伸懒腰,窸窸窣窣穿好衣裳。 陆挚推门进来:“醒了?” 云芹:“唔。” 他给她梳梳头发,自去打水来给她洗漱。 早饭是何桂娥做的, 石桌上放着一锅稀饭,配外面买的酱牛肉, 光看着就不错。 除此之外,逼仄的院子里还有一位陌生的老人家。 云芹和他大眼瞪小眼, 问陆挚:“这是谁?” 老人家:“我是郎中。” 陆挚省了解释,说:“大夫还没吃饭,我叫桂娥也给他做了一份。” 云芹:“哦, 是这样。” 她就是有点疑惑,怎么大夫这么早出诊, 还不吃饭的,殊不知是陆挚太早把人请来,叫人家没来得及吃早饭。 几人简单吃了一顿, 大夫在石桌上给云芹诊脉。 陆挚、何玉娘和何桂娥都静静等着。 大夫张口,陆挚三人屏息,却听他说:“换只手吧。” 云芹换了一只手给他把脉。 大夫点点头, 又要开口,陆挚三人再次屏息,老人家道:“这娘子身子很好啊,平时没什么烦心事吧。” 三人:“……” 好在,这大夫收了神通,笑着拱拱手说:“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恭喜娘子,是有喜了。” 陆挚虽然早有准备,但能得到确定,胸膛还是忽的起伏,云芹也摸摸自己手腕,有点缓不过来。 按大夫的说法,云芹身子好,不用特别调理,忌吃生食酒水浓茶等,正好这些她平日也不吃,倒也没什么。 再看月份,如今是三个月多,明年六月中下旬生。 院子里,沉浸着喜洋洋的氛围。 何桂娥说:“六月的话,现在是不是要做小孩衣服了,要找凉爽一点的布料才好……” 何玉娘也说:“我会缝。” 云芹不由笑了笑,等她们高兴一会儿后,道:“好了,我送你们去王家。” 今天是最后一天的疗程,过后,何玉娘就不用再治疗了。 她愈发清醒,就像小孩慢慢长大,只是还没到她原先这个年纪,按王家老大夫的说法,剩下的,就等她自己慢慢想。 如此一来,家中最近也是喜事颇多。 陆挚不想独自留在家中,他弯着唇角,说:“我也去。” 收拾了一下,几人到王家,云芹带着何桂娥和何玉娘去了药堂。 陆挚在门口等她,王文青揣着手来,说:“拾玦兄这就不厚道了啊,昨天你说不去酒楼,最后还是去了。” 原来昨晚陆挚结账时,王文青在二楼见到他了。 如今他们是举子,就算会试落榜,也有入仕的资格,以诗会友的集会,不是附庸风雅的集会,而是能真正拉拢关系。 这也是王文青邀他的缘故,结果,陆挚去了酒楼,却不是为诗会。 加上此时陆挚抿唇轻笑,他不由怀疑,酒楼是不是有天大的好事,叫陆挚遇上了。 陆挚却只解释:“我有私事。” 王文青打探:“什么事啊,比诗会还重要?” 陆挚温和地笑了,说:“和我妻子吃饭。” 王文青:“……” 不多时,云芹从药堂出来,遇到耷拉着眉眼的王文青。 王文青可不是姚益段砚那样的,当下告状:“嫂子,你管管拾玦兄吧!脸上可写了‘满面春风’四字!” 云芹看向不远处的陆挚:“没写字啊……你是说他俊?他一直俊的,不好管。” 王文青:“……” 云芹过来时,陆挚问她和王文青说了什么,云芹便也说了,“一直俊”这三个字,更叫陆挚闷声发笑。 既是去城东,少不得拜访姚益。 云芹和林道雪到后宅蹭吃。 林道雪见他二人没事,彼此间的氛围还极好,她终是松口气,令人煮茶前,问云芹:“可要酽一些?” 云芹说:“我有身孕了,现下吃不得浓茶。” 林道雪一惊,又是大喜:“这可是好事!几个月了?” 她是生产过的,孩子在成都府婆婆膝下养着,过来人有经验,自是和云芹讨论开来。 另一边,陆挚和姚益去了外书房。 姚益这阵子很累,盛京不是阳河县长林村,想要在这里开办一座书院,就要做好被各级剥一层皮的准备。 还好他皮厚,又有张敬打点,终于把书院的地点定在城北,从城南到城北,就是长林村到阳河县县城的距离。 虽然萧山书院不收童生,延雅书院还是收秀才前的学生,但两座书院的位置,也得稍微避开,以防万一抢上学生。 姚益:“到时候,少不得你帮忙宣扬两句。” 小燕尔 第127节 陆挚自是答应:“好。” 姚益忍了忍,问:“我刚刚就想说了,你遇到什么喜事了,笑成这般?” 陆挚才发觉自己笑着,他清清嗓子,说:“我要做父亲了。” 姚益惊讶,却也理解:“恭喜恭喜!” 陆挚又说:“我想请经验老道的婆子照料云芹,你若认识几个,可否推荐一二?” 姚益:“我回头问问道雪。” 他刚要笑陆挚想得深远,忽的反应过来,他不用自己想,是依托家族,而陆挚还得考试,还这般心细。 不知这对他今年的会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刻,陆挚从袖子里,拿出几篇折起来的纸,道:“延雅兄,来探讨一下这策论。” 看来是好事,不过姚益头大:“……你别拉着我上进啊。” … 云芹和陆挚在外面没待太久,去年过年他们还在路上,草草完事,今年是他们第一次在盛京过年。 和以前不一样,年货都是自己置办,虽然大部分都好了,还是得再添点什么,便也一起忙活起来。 当晚上,四人用云芹特制浆糊贴桃符,骤地“砰砰”声不断,云芹抬头,从小院子望出去,能看到远处内城的一点烟花。 伴着远处烟火璀璨,他们吃了一顿热腾腾的团圆饭。 今年没有屠苏酒,换成蒙顶石花,沏得淡淡的,云芹吃了一口,细细品味,香气温雅,回甘也是一股清甜。 云芹双手握着茶杯:“这个好喝,和白露差不多。” 何桂娥和何玉娘也学她,品茶喟叹。 陆挚笑道:“下次还买。” 因云芹怀着孩子,陆挚本想着看情况守夜。不过,云芹就算有困意,还是和往年一样,守到子时。 子时一到,何桂娥和何玉娘去睡觉,陆挚也牵着云芹的手,回到房中。 烛台上,桦烛已烧到底,陆挚拿出一支新白烛,正是昨日张敬回的年礼。 他点燃它,整个屋子都被明亮的光装满,云芹本来困了,一下清醒不少。 她不习惯地眨眨眼,道:“好亮。” 陆挚持灯,一手护着火,笑说:“这是腊树做的白烛。” 他们以前用的是桦树做的桦烛,一根就得几十文,不算便宜,但光是有些暗,只能说刚够用来读书。 而这种白腊烛,光一根就两百文。 自然,陆挚不用解释,云芹也知道贵。 想到都要睡了,她拉拉陆挚袖子,说:“别浪费,快灭了。” 陆挚将光挪近一点,眼中含笑:“不浪费,这么亮的白烛,我想用来看你。” 云芹长睫一颤,她很多时候是说不过陆挚的。 就他有道理。 他低声道:“你也看看我。” 她脸颊微红,目光从下往上,悄悄朝他脸上看。 她和王文青说陆挚一直俊,这是客观事实,可是,或许是第一次在这般亮光下看他,她发现他好像远不止俊。 明光镌刻出他流畅的骨相,唇形好看,鼻梁挺拔,肌肤更是白皙如玉,那黢黑眼眸如有星子闪熠,情愫一览无遗。 应该是很俊。 他轻搁下灯盏,低头靠近,云芹心内一紧。 他含住她的唇,辗转吮吸,舌尖摩挲,相互勾缠,亲这几下,两人都不过瘾,可又怀着孩子,不好乱来。 陆挚想到什么,耳尖微红,在她耳际说了,云芹只叫他的俊美迷了心窍,一时没推拒。 他灼热的唇,就一路亲进她衣襟之中。 保兴十一年正月初一,在这样的亮光里,缓缓抵达。 …… 正月十五,段家。 上元节阖家喜庆,向来严肃的段家也张灯结彩,门口挂上几个红灯笼。 段方絮今日休沐,不过心腹百里加急送来了阳河县的消息。 书房里,他妻子刚放下一盏茶走了,段方絮展信阅读,一目十行,他眉心松了又紧,又重复阅读一遍。 好一会儿,他捏起密信,掷到炭盆里烧了。 外头,长随道:“大爷,二爷来找。” 段方絮:“让他进来。” 段砚进门前把披风丢给小厮,进屋后搓搓手臂,询问:“大哥,明日大朝会,还会上奏阳河县的折子吗?” 段方絮靠着椅后背思索,说:“不奏。” 自打“罗刹案”事发,目前三部都按兵不动,段方絮张罗着证据,倒是叫盛京过了个安稳年。 段砚“哦”了声,也不走。 段方絮看他便觉眼涩,说:“今日十五,你没事做?不去找人吃酒?” 段砚:“没意思。” 陆挚和姚益都有家室,尤其是陆挚,要是不问到有关的还好,他也不至于主动说,问题就是一个不小心总会问到。 那厮明里暗里的,生怕别人不知他娘子多好。 段砚被酸过几次牙,要找姚益,姚益也在和林道雪卿卿我我。 见他这样,段方絮竟有几分理解,道:“三月就是你婚期,怎么不去找人家姑娘?” 虽说有男女大防,不过上元佳节,往往是才子佳人相会的时候。 段砚定了方家姑娘,年十八,乃国子监祭酒之女,兄长是保兴三年正科的进士,外放当官了,也算清贵,相看过后,段砚很满意。 被段方絮一问,段砚低头不语,好像地上有蚂蚁。 段方絮瞧不得他这般,挥挥手,说:“既如此,我交代你一事,你去把陆拾玦请来,我要聊阳河县的事。” 听到阳河县,段砚来劲了,立刻去当这跑腿的。 这日,陆挚和云芹约好晚上逛灯会,花灯也买了,不去白不去。 天色尚早,段砚突然来访,提了长兄的邀请,陆挚没有旁的事,又想接触朝中事务对自己有益,便也前往。 段府在内城,陆挚和段砚各骑一匹马,到了内城门口,才换步行,前往段府段方絮的书房。 书房内,段方絮独自对弈,盯着进入死局的棋盘,他眉头紧紧锁着,等到有人通报,他方放下棋子。 陆挚作揖:“见过段大人。” 段砚找了张椅子坐下,扫了几眼棋盘。 段方絮略过寒暄,直接说:“秦聪还在大牢,这关头,秦玥出事了,被人推入冰河水中,信寄出的时候,还没抓到要犯。” 段砚跳起来:“什么?秦玥是秦铮的孙子吧?死了没?” 段方絮:“你坐下。” 段砚缓缓坐下。 陆挚神色淡然,道:“汪县令性子直爽,擅长快刀斩乱麻,事发这般久,秦聪还没被定罪,可见,他身上有汪县令或者秦员外的把柄。” 段砚略一思索,觉得有道理,做秦家的义子,怎么能没有半点心机。 果然,段方絮也点头,说:“你说得没错,可惜他们看得太紧,我的人没能接触秦聪,这么久,他们只让他妻子看过他。” “目下秦玥出事,我倒觉得,是瓦解秦国公和秦员外关系的机会,你有何解?” 这就是他找陆挚这白身的缘故。 一来,陆挚在阳河县生活过好几年,更了解地头蛇秦员外作风。 二来,陆挚曾经书信给萧山书院,间接导致秦国公幼子被前大理寺少卿刁难,这事,秦国公估计还记着。 陆挚也清楚段方絮找自己的动机,他进京的事,陆家都能得知,秦国公自然也能。 秦国公此人素有记仇之名,这一年,陆挚秉持“敌不动我不动”,此刻有机会,他没有不先发制人的道理。 何况,他有家,容不得任何差错。 段方絮双目如炬盯着陆挚。 段砚也有些好奇。 陆挚垂眸思索,忽的说:“秦员外两位儿子因意外去世,他笃信神佛,上供也靠罗刹遮掩……” 他抬手,修长的指尖从棋盒里,捡了一颗黑棋,“哒”的一声,放在棋盘上,语气温和:“大人,请攻心为上。” 白发人送走两次黑发人,秦员外决不能接受秦玥出事,但腊月天时,掉入河水中的秦玥,凶多吉少。 把此果,归因成和秦国公结党,由不得秦员外不信。 剩下的只待段方絮去运作。 段方絮低头,只见陆挚落下的黑子,在棋局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76章 胡子。 …… 清晨, 昨夜小雪才化,路上还滑,四个戴孝的小厮走得小心翼翼,抬着一口楠木棺材。 领头的管事催着:“快点快点, 别磨蹭, 员外老爷等着呢。” 小燕尔 第128节 因“罗刹案”, 秦员外前个月已被革职, 但没了虚职, 也与从前无差,因此众人仍喊他“员外老爷”。 棺材抬进秦家,是为冲喜。 从秦玥落水后这一个月,阳河县乃至淮州最有名望的大夫, 全都住在秦家,为秦玥调理身体。 可阎王要索命, 就是仙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秦家佛堂内,秦员外这个月瘦了很多, 像一把枯木穿着一张人皮,他拜着菩萨,上了三根香。 插香时没拿稳, 断了两根香。 他突的记起二十年前去世的大儿子,大儿子说:“爹, 我宁愿亲自去跑运河,你别答应武老爷。” 后来,大儿子葬身滔滔河水中, 可见,善无善报。 秦员外不敢让二儿子牵涉太多事务,可人在家中坐, 也能被香瓜噎死,如今,秦玥又要不好了。 盯着两根断香,秦员外浑浊的眼里,凝起一股狠意。 外面,长随道:“老爷,少爷他……大夫叫老爷去看他最后一眼……” 秦员外大骇,跌跌撞撞赶到秦玥房中。 锦绣帷帐内,秦玥脸色死白,眼珠凸出,声嘶力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旁侍药的汪净荷看他脸孔狰狞,淡漠地想,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难道就想死么。 秦员外拍他胸膛:“玥哥儿,别气,来吃药……” 几口药喂进秦玥嘴里,却被吐了出来。 不过片刻,秦玥瞪着眼,一动不动,房中大夫手指探他脖颈,摇头。 这一年,秦玥十三岁,离长命百岁还有一点差距。 刹那间,房中爆出哭声。 秦员外捶胸顿足:“天杀的、天杀的!”说着厥过去,叫人掐着人中突然醒来,拽着身边长随,“抓住害玥哥儿的犯人没有!” 长随惊恐:“还、还没……” 秦员外:“呸!我要你们一个月内找来!你们熬到玥哥儿死了,也没能把他正法!” 大叫一声,他又晕了过去,好在房中有现成的好大夫,当即给他看病。 眼看家中乱成一团,汪净荷端着剩下一半药的药碗,出了屋子。 这药再用不上,她洒在门口泥地里,也是这时,汪县令亲自来秦府来访。 秦员外晕过去了,老夫人也卧病在床,只汪净荷去见汪县令。 汪县令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因一桩“罗刹案”,要应付各处人马,不到半年,白了一半头发。 他问汪净荷:“玥哥儿怎么样了?” 汪净荷:“还想差人告知父亲,他刚走。” 汪县令大叹,奇怪的是,那骆清月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叫汪净荷:“你多在县里官眷中打听。” “那小子可能藏在一些官眷家中,才这么难找。” 汪净荷:“好。” 送走汪县令,汪净荷去厨房取一份热的稻米饭,两个大馒头,一个红烧大猪蹄,一碟蜜渍梅花。 十三岁的男孩胃口大得很,她又添了个大鸡腿。 她提着饭盒,路过那口楠木棺材,路过厢房大哭的仆婢,路过要去抓药的长随,来到秦家侧后的库房。 这库房独一间,秦家拿来当柴房,为防止起火,四周还夯了高墙,除了做苦力的小厮,没人往这边来的。 停在库房前,汪净荷拿出一串钥匙,数到四根,打开簧片锁。 这阵子,骆清月一直住这儿。 他还算整洁,裹着一顶被子发呆,听到开锁声,先是大惊失色,再看是汪净荷,才放心。 汪净荷道:“吃吧,晚上家里有得忙,我估计没空送吃的。” 骆清月往嘴里塞饭,问:“婶子忙什么?” 汪净荷:“秦玥的葬礼。” 一行清泪从骆清月脸上滑下来,他撇下取暖的被子,道:“多谢婶子相救,我还是自首吧。我杀了人,我该受罚!” 汪净荷:“你认为,你真的该受罚吗。” 救下骆清月时,她就知道,他是不想死,才反击秦玥,和秦玥动机不一样。 骆清月忍着哭声:“可是他还是被我害死了……” 汪净荷道:“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救你么。” 骆清月疑惑地看着她。 她道:“我和你说过,你身上这顶被子,曾经裹过逝者……那个逝者,名王七,也被秦玥踹进河里。” “那是我没能力救下来的孩子。” 骆清月盯着被子,重新捡起来,裹在身上。 他想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活下去。 自然,这只是汪净荷庇护他的原因之一。 回房后,她换上白色麻衣,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一封信。 这是去年四月收到的信,署名云芹,云芹很喜欢“芹”下面的那一竖,写了长长一笔。 信里,云芹说陆挚有个学生,叫骆清月,在县学荣合堂读书。 “清月”这名字是她取的,她有些期待地问她,这名字好吗。 汪净荷盯着信,模糊了眼眶。 第一次看到云芹的字,她惊骇不已,更害怕被秦聪发现。 这几年,云芹的字越来越好,但汪净荷还是认出来了:那张为王家鸣不平、叫汪县令和秦家焦头烂额的状纸,就是云芹写的。 他们都去查男人,却不知,让她敬仰的君子,是云芹。 那一刻,混沌许多年的她,感受到鲜活的快意。 外头,贴身婢女小茵进来说葬礼的事,汪净荷回过神,打断她的话,令她关门,便说了自己把骆清月藏在秦家。 本以为婢女会惊愕交加,她却只是垂泪,道:“我贴身伺候娘子多年,如何不知娘子这个月的异常。” 汪净荷松口气,说:“那就好,小茵,我想把他交给你。” “库房小厮阿旺你记得的,他曾被秦玥推进荷花池,我救过他,他不会出卖我们,只一点,你每日送饭给那孩子时,定要谨慎点,莫要被人发现,否则,我怕你性命难保。” 婢女哭着跪下:“姑娘!我就是死也绝不辜负姑娘,可你同我交代这些,是要去做什么啊?” 汪净荷的目光,越过云芹的信件,看向抽屉里。 那里有一包厚厚的文书,重十斤,里面包括真假账本、各种画押的证据。 正是秦聪这些年,暗地里收集的证据。 她道:“我想做一回君子。” …… 进入二月,萧山书院的氛围松泛了一些,虽不至于叫学生吃酒划拳,但也每日申时下学。 毕竟初九就是会试第一日,张敬始终认为,若平时学得不牢固,光靠最后九日,也别想考好。 他有个传统,就是会试和殿试前,会把自己看好的学生单独叫去书房。 此一回,第一个叫的是陆挚。 张敬捋着胡子,道:“先前得亏你与延雅,张府免于灾祸,我还能帮延雅办私塾,可对你,我并不知还能再提点什么了。” 陆挚:“老师传道授业,对学生而言,已是大恩。” 张敬笑道:“不同你说虚的,我便同你说说,我为何要和入朝为官的学生断绝联系。” 这就要说回二十五年前,当年,冯相因病去世,今上哭了三日。 可冯相头七还没过,不止冯府人,所有跟他老有关的人,都被今上 清算。 张敬祖父与父亲,同冯家斗法多年,早就败了,却在冯相死后也遭连累,张府被禁军以彻查结党的名义,围了整整三日三夜。 这也是那日霍征带禁军查抄木罗刹,张敬六神无主,只能靠学生的根源。 张家比冯家幸运的是,没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但也一落千丈。 二十来岁的张敬吓破了胆,再无心仕途,直到现在。 当年之事,陆挚从父亲那有所听闻,亲自听张敬讲这件事,更觉惊险。 张敬道:“今上最恨朝臣结党,可是,如今三部如何不算结党?所谓‘结党’,到底如何算。这些,只能你自己去思考。” 陆挚:“学生谨记在心。” 说完正事,张敬又好奇:“我看连王文青都去庙里拜过了,你不去么?” 陆挚一笑:“不敢相瞒,学生已有护身符。” ——云芹正在打络子。 屋内烧着木炭,很是暖和,她垂着眉眼,额头光洁,面颊丰润,人好,那络子就不大好了。 何桂娥停下钩针,说:“婶娘,你这步不对。” 云芹“哦”了声,熟练地拆开,继续打。 不多时,她手里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红绳,何桂娥的倒是笔直漂亮,花纹精致。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说:“我们来换,就说你的是我打的。” 何桂娥:“……表叔肯定能认出来的。” 云芹嘀咕:“这秀才,太聪明了。” 想到陆挚不挑,云芹心安理得把红绳挂在一枚铜钱上。 小燕尔 第129节 这枚铜钱,正是当初陆挚中解元,两人从赌得的百文里,挑出来最新最漂亮的一枚“建泰通宝”。 后来陆挚还用猪鬃刷子仔细刷过它,收藏起来。 如今它“出山”,自是为了陆挚考试。 果然,回到家的陆挚看到铜钱和红绳,眉眼轻扬,笑说:“我以为你会拿桂娥的唬我。” 云芹咳一声:“我是那样的人吗。” 陆挚忙笑说:“不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便珍惜地把铜钱放进考试要带去的书箱里。 二月初九,城东贡院街贡院开了,和乡试不一样,接下来九日,贡院不会再开门。 云芹已有六个月身孕,不过不太显腰身,她把他送到门口,笑说:“你到时候出来,会不会满脸胡子?” 陆挚摸摸脸:“应该不会。” 他又说:“左邻右舍和延雅兄那里,我都打过招呼了,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们。” 云芹:“好。” … 这回来考试的人,没有乡试时候多,门口依然热闹,检查东西的小吏,更加仔细了,连发髻都要拆开看。 坐进分到的号舍里,试题出来前,陆挚紧紧握住铜钱,抵在心口。 …… 初十这日,林道雪来城南找云芹,原来是之前,陆挚请姚益帮忙留意合适的婆子,目下有了人选。 会客厅里,林道雪看着那幅《小鸡炖蘑菇》,心已经不会痛了,反而觉得它死得其所。 这要是别人这么对这幅画,她定要好好理论一番,是云芹也没办法。 略过这幅画,林道雪和云芹说:“那婆子今年四十,唤李佩姑,我打听得这是个手脚利落、为人老实的。” “不过她经历曲折,二十多年前,原是冯家家奴,逢冯家坏事,几经周折,她被卖去武家,就是前大理寺少卿家。” 去年“罗刹案”事发,武家男子十岁以上斩首,十岁以下和家眷仆婢一律发卖。 到如今,武家人已发卖得差不多,就剩几个老弱病残的,和李佩姑一个。 没人买李佩姑,是她两任主子都倒了,他们都忌讳得不行,生怕叫她败坏家运。 林道雪:“你如何看?” 云芹想了想,周也不是亡于褒姒,道:“我和陆挚不介意的。” 林道雪:“那好。” 因李佩姑在牢里蹲了四个月,刑部大牢早就巴不得别人赶紧买走她,就只收四十两。 她刚出来时,面色枯黄,走路有点跛脚。 她眯着眼睛看何桂娥,“咚”地跪下来磕头,吓得何桂娥窜到云芹身后。 云芹扶起她,道:“我家不兴跪人。” 李佩姑:“回娘子,婆子明白了。” 隔日,李佩姑不敢休息,在小院子里忙来忙去。 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一会儿看她去打水,一会儿看她扫院子,一会儿看她种菜…… 太勤劳了。 不过,小院里,自有一种叫人抗拒不了的惬意。 又三日,李佩姑被何玉娘拉进侧屋,她惴惴,只看云芹坐在侧屋吃花生,缝小孩衣裳,何桂娥则在打络子。 须臾,李佩姑缓缓坐下,煨火。 …… 眨眼十七日,差役合力推开贡院大门。 有几个举子泄了口气晕过去,被抬出来,紧接着,才是其余举子纷纷出门,大家都各有狼狈。 云芹踮起脚尖,朝门口望,不一会儿,她一眼望见陆挚。 他生得俊,容易找,不过也有点和以前不同,那就是唇周有明显的胡渣。 陆挚疾步朝她走来,连着考九日,他不算休息得好,可双眸精亮。 若说云芹在人群里,一眼认出陆挚,陆挚也一样,她从前不爱捣鼓头发,总随便一挽,或者堕马髻。 因为她只会这两种。 今日她挽了元宝髻,簪着那支累金翟鸟衔珠银钗、一朵上元节灯会买的青色绢纱花,披着一件青灰披风,皓齿朱唇,当真惹眼。 她盯着他唇周,道:“真长胡子了。” 陆挚笑了出声。 两人高高兴兴回家,陆挚先洗脸漱口,待要刮胡子,就看云芹和一个陌生婆子说话。 云芹同李佩姑说:“这位就是陆挚。” 李佩姑心惊胆战,娘子居然直呼老爷名字,好在老爷神色寻常。 她忙行礼:“见过陆老爷。” 陆挚得知她身份,自是不介意,只一点,他在屋内悄声问云芹:“这几天,李阿婆给你梳头吗?” 云芹:“对。” 陆挚又问:“给你打水泡脚吗?” 云芹:“对。” 他不说话了,实则找个婆子就是要照顾云芹的,所以他不是酸,只是难免的,发作过就好了。 到现在,他自己都习惯了。 于是,陆挚抱住她,用下颌胡子扎她脖子的肌肤。 云芹痒得直笑,扭来扭去的,却实在躲不开。 陆挚也满意地笑了。 她轻轻哼一声,从鬓角捋啊捋,捋出一缕头发,捏着发尾,戳陆挚脸颊,还一边叨咕:“痒不痒,痒不痒?” 陆挚呼吸一窒,只知面上不痒,心痒。 他低头要亲人,云芹:“胡子!” 第77章 秀才。 … 春闱一结束, 有举子彻夜笙歌,不醉不归,也有如陆挚这般,同老师告知题目作答过后, 就闭门不出的。 过几日, 姚益邀他和段砚到城南酒楼的雅间吃酒。 陆挚和段砚自是欣然前往。 他们一个尚在考功名, 一个秀才白身, 一个当官的, 到此时还混一起,可知是有几分“臭味相投”。 酒盏满上,陆挚慢慢吃了两杯,因云芹怀有身孕, 对味道敏感,他放下杯子, 请小二换成茶。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不胜酒力。 但姚益和段砚自是见识过他酒量, 两人略一猜测,就知道缘故,纷纷闭口不问。 只一点, 姚益见陆挚面上白净,还是好奇:“我以为你这几日躲在家里, 是去蓄须了。” 陆挚:“这事不急” 段砚问:“你都成婚了,打算何时蓄须?” 陆挚想起什么,一笑:“云芹不喜, 以后再说吧。” 姚益、段砚:“……” 得,躲了一遭还有一遭。 各朝代男子有蓄须的传统,到本朝, 经贸发达,市井繁华,若非大家族,蓄须并非那么刻板的事。 大部分男子,会选择而立之年左右蓄须。 比如姚益,这几年增长的不止年纪,还有唇上两撇胡子。 自然,盛京的时尚以文人为主,文人以文臣为主,文臣又以今上为主。 这便不得不提及一则逸闻。 当今皇帝从青年开始,胡须就很稀疏,根根分明,直到如今他五、六十岁,胡子也稀稀拉拉的,不成气候。 然而,包括昌王和衡王在内的皇室子弟,偏又须发茂盛。 可他们老子须发淡,做儿子的哪敢一把美髯各处招摇?何况这个老子还是皇帝。 于是,他们很自觉剃掉美髯,据说衡王二十多岁剃须时,还掉了几滴眼泪。 皇室看淡须发,难免影响文臣,从而渐渐影响风尚,年轻男子不蓄须也不奇怪。 盛京是这情况,对乡野人家而言,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做。 大部分庄稼汉没有精力打理长胡子,除了有点地位的比如保正,或者四五十的男子,年轻男子也不爱蓄须。 这就是云芹看不惯胡子的缘故。 撇开胡子不说,几人吃着茶酒,讨论本年会试。 散伙时,段砚还在兴头,还要约晚上。 这回,陆挚还没开口,姚益抢着说:“我要回家陪妻子,拾玦也一样,文业,你回家陪侍郎大人吧。” 陆挚笑了,道:“等你娶妻了,也可以和我们这么说。” 小燕尔 第130节 段砚咬牙:“你们等着。” … 内城榆林街,昌王府。 王府经十几年扩建,吞并左右府邸,占据半条街,因而此街被戏称王府街。 但王府的幕僚官员还算谨慎,昌王便命人不得再提“王府街”。 王府碧瓦红墙,鸟革翚飞,其中气派奢华,光用眼睛是看不过来的。 自衡王去了西南,当今还没外放出去的王爷,就剩下昌王,剩下的皇子都没封王,还都比他小,甚至小三十岁的都有。 可见来日,昌王极有可能登大宝。 也因此,昌王派系在朝中势力不俗。 这日在外书房,昌王脖子周围罩着一圈布,贴身大太监躬着身,亲自用小剪子替他剪掉下颌胡须。 王府家仆赖矮子缩着脖子,从屋外进来,行跪礼:“王爷万安。” 昌王闭着眼睛,问:“怎么样?” 赖矮子:“王爷交代,小的不敢怠慢,妥妥帖帖地办好了。” 赖矮子是去针对兵部侍郎陆湘的儿子了。 陆湘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在国子监读书,去年秋闱未中。 大儿子则承蒙祖荫,年初经陆湘奏请,任御史台从八品主簿。 此回,赖矮子给御史台某个官员送礼,托请好好“照顾”陆湘的儿子。 大太监收了剪子,昌王睁眼,他对镜摸下颌,说:“这姓陆的,真叫人不爽。那个陆挚,你看今年考中的可能性,有多大?” 陆挚得罪秦国公府,昌王自有耳闻。 只道读书人的笔锋最难控制,一封信,竟能搅乱盛京的平静。 赖矮子回话:“这……小的不好乱说。” 再不喜陆家人,昌王和秦国公也不能如何,且不说主考官们如今被锁着改卷,若真要横插一脚,触碰的可是庞大的读书人群体的利益。 昌王也清楚,否则,事前就有动作了。 他在可惜胡子,也没了心思,只道:“算了,先等陆家动作。” 总有人比自己还不乐见陆挚得势的。 …… 云芹怀孕,不仅闻不得重的味道,也比平日更犯懒,吃得倒是更多。 除了日常走动,平时,她就在屋内看看书,练练字。 几日前,她从林道雪那借了本书,林道雪也说了,里面故事当不得真,只是整合说书人的故事,故称话本。 饶是如此,云芹也看得新奇,里头还有闺秀迷上俊书生,赶着送手帕的桥段。 她瞥瞥坐在窗外桌子处的陆挚,他正在整理书稿,侧颜如白玉清冷。 她问:“陆挚,你收过闺秀的手帕么?” 陆挚微微一呛,说:“天地良心,从未。” 倒是他以前在萧山书院时,见过有些男的会这般幻想。 云芹搓搓手指,继续翻几页,本来还觉得有趣,看到某一页,便觉得没意思了,收起书。 陆挚:“怎么不看了?” 云芹摁了摁书皮,说:“里面书生轻易考状元,但你很不容易,我就不喜他了。” 这话如何教陆挚能不心花怒放。 他心情一好,就替那虚构人物说了句话:“笔在作者手里,自然随他心情去写。” 云芹细想片刻,忽的眼眸发亮:“我想试试。” 陆挚:“嗯?” 云芹说:“写话本。” 自打上盛京后,她卖过帷帽,接过一些活计来做,但成效都一般,不亏但也没赚多少。 好在陆挚中举,家中已不算拮据,她有足够的时间,琢磨自己想做什么,眼下他一句话,提醒了她。 之前她和何桂娥、何玉娘讲“罗刹案”,真把她们吓着了。 她跃跃欲试,陆挚自然支持。 几日后,云芹洋洋洒洒写了三百字。 灯下,陆挚捧着她的书稿,逐字阅读,生怕一不留神就看完了。 过了会儿,云芹看他始终盯着字,也没个没动静,小声问:“如何?” 陆挚问:“这是你小时候的事吗?” 云芹:“你怎么知道?” 陆挚闷声笑:“那个偷吃供品的人,像你。” 云芹:“不止我吃,道人也吃。” 原来这几百字,是讲了她和山神庙里一女冠道人吃供品的事。 她写这个是受“罗刹案”启发,“罗刹案”不好化成文字,可她记忆里,和神鬼有关的,只有千里之外阳溪村的山神庙。 很快,陆挚看完几百字,催促:“后面呢?” 他不是刻意捧场,是真感兴趣,只想知道更多云芹小时候的事。 霎时,云芹生了信心,又狂写两百字。 她写多少,陆挚就看多少,津津有味的,末了,此篇大约千字,便名《打醮记》。 因云芹吭哧吭哧写了几日,稿子修改得脏乱,陆挚就替她誊写一遍。 没几天,云芹带着话本还林道雪,顺道把《打醮记》给她看。 林道雪扫了几眼稿子,说:“这字不错。” 云芹眨眨眼:“故事呢?” 林道雪:“哦故事啊……”又仔细看了一遍,只道,“这字真不错。” 林道雪好生奇怪:“这是陆兄弟的字吧,他没事抄这玩意做什么?” 云芹坦白:“因为是我写的。” 林道雪一惊,赶紧又看扫向《打醮记》:“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故事很有趣啊,哈哈。” 云芹:“……” 这日回家后她把《打醮记》放在角落,过几日再看,果然也觉出林道雪说得没错,是有些平淡无趣。 她下了个决定,日后再写,不能给陆挚看了,他只会觉得好看。 于是这几日,云芹没再找陆挚商议话本,他以为她歇了笔,很是惋惜,自己得空把《打醮记》看了又看,只觉小时候的云芹,也叫人看不够。 眨眼间到了月底,春闱放榜。 这回杏榜不比桂榜,云芹和陆挚都想去看看,早上辰时后,他们吃过早饭,吃了一盏淡茶,散步去贡院街。 他们到得迟了点,出乎意料的是,来看榜的人并不比秋闱少,四周伴随着嬉笑和叹息。 云芹不好挤进去,陆挚也不想挤进去,两人站在外圈,本想等人散了,王文青刚好挤出来,喜道:“拾玦兄你原来在这!” “你是榜首,会元!恭喜连夺两元!” 云芹和陆挚还没反应过来,周围人听到王文青的声音,纷纷也前来恭喜,并几声:“陆老爷,恭喜了!” “还得是萧山书院!” “……” 待得有人让开位置,云芹和陆挚离榜单近了,他们抬眼看去,果然榜首两个大字:陆挚。旁边写着籍贯年岁,全都对得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云芹指着他名字,朝他一笑:“你看。” 陆挚也无声松了口气,老实说,他虽有把握,但放榜前一切都是未知。 这下真能定下心了。 因为人多,他们靠得近,就在袖子底下悄悄勾了下手指。 看完榜,他们也没有逗留,走出贡院街,就看几个报喜官骑着马,朝城南去了,是争做报喜第一人。 云芹和陆挚倒是悠闲,不急不忙的,就踩着阳光,步伐很慢,一点一点走。 她嘴里呢喃着:“秀才、解元、举子、会元、贡士……陆挚,你有好多称呼啊。” 陆挚笑道:“你最喜欢哪个?” 云芹:“秀才。” 陆挚沉吟一下,道:“因为顺口吗。” 云芹想,好像被他发现了之前一直偷偷叫他秀才的缘故,不过这次不是这个原因。 她说:“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变,你还是那个秀才。” 陆挚轻笑着“嗯”了声。 这一句,倒是叫他铭记在心,往后多少年,都不曾忘却。 作者有话说:—— 陆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老婆的教诲我记住了[亲亲][亲亲][亲亲] 云芹:原来我是这么高大上的意思[让我康康] 小燕尔 第131节 第78章 交恶。 …… 梨树巷又出会元, 惹来几个官员家仆递请帖,巷子里比平时热闹了一点。 陆挚花了十来日处理交际往来,便收了心。 会试放榜后一个月,四月初五即是殿试。 本朝世祖年间, 凡是参加殿试者一律录取, 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赐进士出身。 贡士在殿试后才算天子门生, 虽然举子也能入仕, 但天子门生可不一样,所授予官衔品级不同,更别提对晋升的影响。 闲话少叙,三月二十, 段砚娶妻。 马行街上,段府大门敞开, 门庭若市。 段方絮和段砚因年岁差得多,长兄如父, 段砚娶妻他也心情舒畅,一身冷厉变得缓和,在门口与各位大人拱手。 昌王派了赖矮子来送礼, 是一盒南海珍珠,一幅刘大家的字画。 段方絮命人登记入库, 又同赖矮子道:“昌王殿下有心。” 赖矮子:“小的劝大人两句,前几个月闹得难看,王爷还愿意送礼, 也只能是看重大人了,大人何不就此歇了?” 段方絮道:“早已歇了。” 赖矮子满意地点头,等阳河水运彻底揽入昌王派系, 他也能坐等收礼,如何让他不上心。 段方絮看着赖矮子远去的身影,暗自冷笑。 他让人在阳河县,散播秦玥之死是被借命的消息,秦员外表面不信,却悄悄找其余道士和尚核实。 那些道士和尚,自然也在段方絮的筹算中。 就等一次爆发。 赖矮子方要爬上马,但看一辆半新不旧的蓝顶的马车,缓缓停在段府门前。 与段府往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这是谁这么穷? 赖矮子定睛一瞧,原来是陆会元,他先下马车,又放了一只凳子,车帘又撩了起来,他扶着一个女子的手下车。 女子双目清澈,面若桃花,虽有身子,却不笨重,连唇角的笑,都是明媚轻和的。 赖矮子顿时惊为天人,此人竟这么漂亮,半点不输他之前在茶水摊偶遇的妇人! 说来,他之前有叫人去找过那妇人,可惜没找到。 赖矮子也不急着走了。 云芹和陆挚到后,好不容易找个角落停下租赁的马车,陆挚去交请帖,云芹便等林道雪。 陆挚前脚刚走,云芹听到自己侧后方传来一声:“这位娘子……” 云芹回身,看了一眼,没看到人。 她再低头,这才看到赖矮子,便说:“刚刚没看你,有什么事吗?” 赖矮子脸色青了又白,原先攒好了一套搭讪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么会儿,陆挚动作很快,已经回来,他从远远走来,目光变化更明显,缓缓低下来,瞧那赖矮子。 他还没说什么,赖矮子却气得一甩袖,对随从道:“咱们走!” 陆挚抬眉,云芹也奇怪,说:“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陆挚:“他应是昌王府的人。” 从衣着上能看出来。 云芹骤地记起来:“哦,是他。”捡陆停鹤手帕那人就是赖矮子。 陆挚轻轻蹙眉,他猜到赖矮子的目的,好在他没纠缠,且先记下一笔,便说:“不必理他。” 云芹小声:“其实,我以为他是哪个宾客的孩子,找不到爹娘。” 陆挚微讶,笑说:“那张脸不年轻。” 云芹实事求是说:“王文青也不年轻。” 王文青也中了贡士,报喜官去报喜时,差点把王文青的侄儿认成他,反而把王文青认成他爹。 所以,云芹一开始以为赖矮子是个“小老孩”。 陆挚实在没忍住,低声笑了,又生了点愧疚,在心里给王文青告罪。 春日风暖,他们说着悄悄话,眼底笑意弥漫,自是一方好景,落在有些人眼中,便是别的意味了。 陆家本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陆停鹤和大哥陆伯钰甫一下马车,就见到不远处的陆挚和云芹。 陆停鹤想起上回,她去找云芹提了两家和好的事,却不欢而散,不大好去打招呼。 陆挚察觉到他们视线,因不想云芹发现他们,指着别人的车,介绍起各自关系。 云芹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自也没发觉。 而段砚知道陆挚不喜陆家人,即便段陆婚事不成,朝中关系依然匪浅,不是他不想请陆伯钰就能不请的。 自然,段家安排好了,这两家宴上也没见过一面。 这本无可厚非,陆伯钰心里却不快。 他前个月进御史台任主簿,上峰却几次针对,本就憋屈,相比之下,陆挚却连中两元。 陆伯钰便想,五年前陆挚成天绷着唇角,哪像如今这般快活,果然他是人生得意,觉得能碾压本家。 待得回陆府,陆伯钰就同父亲陆湘说了此事。 陆湘叹气,道:“眼看他登科进士,我们家还要和他交恶不成。” 陆伯钰:“交好是不能的,就只有交恶。” 陆湘想起陆泛,有些唏嘘。 陆湘:“这么多事,不是一两句能定的……”思索片刻,说,“叫你媳妇带你妹妹,再去梨树巷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说和,再不行的话,另说。” …… 从段府吃过宴席后,云芹就把各道菜记了下来,想着可以在家琢磨出新味道。 有《打醮记》打底,她现在写东西更通顺了。 自然,她也没放弃思考新的话本。 按文木花的话来说,她性子有一点倔,平时看不出来,但在不太擅长的事上,要么放弃,要么就一直做。 这日,陆挚去了京畿的县,张敬带着他和几个贡士去拜访老先生。 陆挚给云芹个地址,却知道她不爱找人,专门叮嘱了几遍,若是家里有事,不论大小都找他。 云芹就答应了。 他不在,她大胆摆出纸张,仔细思索故事。 她才刚起了个头,外面就有人拍门,李佩姑去开的门,疑惑:“你们是……” 门外,是陆停鹤和一个年轻妇人。 从上回秋闱放榜后,这两陆家就没再见过面,说过话。 陆停鹤叫云芹:“嫂子。” 那年轻妇人是陆伯钰的妻子,就是陆停鹤的大嫂,姓周。 她打量着云芹,道:“咱们亲戚人家的,你们上京这么久,我也没来拜访一个,是我的不是。” 云芹说:“没关系,我也没去拜访你。” 周嫂子听出她的意思,道:“日后,咱两个夫君都在官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闹成这样,和和睦睦的不好吗?” 云芹:“你丈夫中进士了吗?” 周嫂子一顿:“这倒不是……” 云芹:“那陆挚和他挺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陆挚有和她讲过官场晋升,若说举子和进士的晋升之路大有差别,那蒙祖荫入仕者,和进士的差距更大。 本朝官员讲究出身,否则,不会有千千万万人走举业。 她只是讲实话,周嫂子神色很尴尬:“我们几次怀着诚意,要与你们和好,你怎么……” 突的,何玉娘从院子里奔来。 她步伐大,走得虎虎生威,手里抄起一根竹筢子,甩着那根竹筢子,就朝周嫂子发髻上打。 一边打,她一边大声赶人:“走,走!” 周嫂子吓得后退好几步,险些跌倒,陆停鹤拉着她,道:“婶子别气,我们这就走。” 等周嫂子上了马车,才掸掸袖子,怒说:“这何玉娘,不是说她傻了吗,以前她也没这么大脾气!” 陆停鹤惊魂方定,有些好奇:“以前她是怎么样的?” 周嫂子:“她性子好,对我也笑,如今这是发了疯。” 陆停鹤不解,又问:“为什么她会发疯?” 周嫂子:“问那么多做什么,是她自己想不开,又不关我们的事。” … 何玉娘赶走陆家两个女眷,拄着筢子,她显然还有气,胸口起伏着。 云芹扶着她,笑说:“娘,她们都走了,我们进去吧。” 何桂娥也来扶人:“是啊姑祖母。” 其实云芹和何桂娥也有点惊讶,何玉娘便是当“小孩”时候,脑中混沌,也从没拿东西打过人。 小燕尔 第132节 这次估摸是她叫陆家人刺激了。 云芹示意李佩姑,去找大夫,李佩姑还没走,何玉娘丢了竹筢子,说:“我没事。” 她缓缓喘了口气,说:“云芹,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要买香烛纸钱。” 云芹愣了愣,缓声:“好。” 之前去段府时,云芹知道车行在哪,花了一贯钱,雇得半日车把式和马车,又买了香烛纸钱。 因这次只是短途,她带上进京时的路引文书,回来时用得到。 又交代李佩姑去告诉陆挚一句,她自己和何玉娘、何桂娥出了京,来到京畿的大峰县山下。 这一片是有名的坟地,车把式有些害怕,自是不肯上去。 云芹:“有劳你。” 她给了车夫二十文,让他去附近转转,时间到了再回来,又让何桂娥看着马车。 何桂娥:“好,婶娘放心。” 何玉娘却有些痴了。 她目光直勾勾盯着山坡,起先只是慢慢走,走着走着,不由跑了起来。 云芹跟上来时,就看何玉娘扑到一块干净的墓碑前,放声大哭:“不是梦啊,原来不是梦啊!” “陆青舟,你怎么会死啊!” 这几年,何玉娘浑浑噩噩的,因小时候在家最受何老太宠爱,她也只想当回一个小姑娘。 偶尔恶作剧两下,跟着大人又哭又笑,可对自己情绪,却没有太深的探索。 直到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洗头,帮她擦头发,还告诉她,洗一次头要两百文。 那时,何玉娘开始思考,两百文是什么。 直到现在,破开所有雾霭,她终于又一次面对这个世界——陆泛真的死了。 冰冷的石碑上,滴下一滴滴热泪,一阵微风拂过,何玉娘掺着大半银发的发髻动了动,似乎是有谁无奈轻抚。 云芹等了会儿,见何玉娘情绪稳定,她提着篮子上前,给了何玉娘一方手帕。 何玉娘哽咽着,擦擦泪水,道:“他太苦了。” 陆泛少有才名,陆家有意培养,转折在却在那年秋猎,昌王遇刺一事上。 盛京之中各家惶惶不安,昌王自昏迷醒来后,咬定是陆湘给刺客递消息。 而陆湘和昌王多有龃龉,秋猎也在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却不可能和刺客勾结。 昌王摆明是要折腾陆家。 可是叫陆家本家舍弃长子陆湘,那是万万不能的,转而丢出陆泛,只说在场的是陆泛,而非陆湘。 他们选陆泛,是选其他人分量不够,昌王不会罢休。 此事果然成了一桩公案,陆泛代替陆湘,被羁押在牢中,终于等查得陆家清白,昌王也松了口,已过去三年。 而短短几年,陆泛家破人亡。 他本是不想回盛京,然而在荆州时,他和何玉娘发现陆挚极为聪慧,才愿意回京。 果然,陆挚十四岁考取秀才。 何玉娘抵着墓碑,对云芹说:“青舟身体不好,我心急,希望阿挚十七中举,十八春闱。” “陆家找来了,我和青舟不想得罪他们,渐渐有了往来,我却忘了,他们哪是真要缓和关系,怕我们反悔,竟要阿挚认了本家的陆湘当父母!” 那次陆泛气出病来,陆挚发现家中资材不多,画了一幅《墨梅图》,以期能卖钱换药。 便也因此错过保兴三年的正科。 何玉娘心有愧疚,陆挚却道:“娘,我如今学识尚且不足,再等三年也无妨。” 可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再往后,就是五年前,陆家又想走老路,靠毁掉一个陆挚,博得家族声望。 间接导致了陆泛之死,也导致何玉娘罹患痴呆。 和本家的旧怨,她断断续续讲完,就抓着云芹的手,说:“不要理他们,他们是来吃你的骨血的!” 她刚刚在院子里,听着周嫂子那些话,陡然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云芹走她的老路! 她就 是对陆家的几次求和心软,两家有了往来,才叫陆家三番几次,这般戕害他们。 她一遍遍对云芹说:“让他们走,让他们走……” 眼看着何玉娘状态不好,云芹轻轻拍着她后背:“娘,我不理他们。不急,喘口气……” 她手上温暖,何玉娘渐渐地找回主心骨。 她低头看向身旁那块冰冷的墓碑,手指摸了摸“陆泛”二字,便道:“我再不叫他们害我。” 又一阵风经过,风声呜咽。 … 陆挚一得了信,辞别张敬和老先生,骑马往大峰县外赶。 一路上,他攥着缰绳,手心的汗都濡湿绳子。 等终于到山下,只看不远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何桂娥手里捏着酢浆草果子,是云芹摘给她吃的。 陆挚把马停在几步开外,翻身下了马,却没见云芹和何玉娘。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还在上面,姑祖母在车里。” 车厢里,何玉娘累了,正在小憩。 陆挚无声松口气,李佩姑来找他时,也说了起因是陆家来人,说着什么和好。 他知道,如今自己连中二元,陆家势必有想法,可没想到他们避着他,却去为难他的至亲家人。 他唇角向下压着,攥着拳头,眼尾微微泛红。 他身体里仿佛烧着一团烈火,令他必须紧紧抑制,才不会陡然把他烧成灰烬。 克制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快步朝坡上走去,临了,却看云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她声音又慢又长,融在微风里,带来几声:“……保护……放心。” 陆挚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阿芹。” 云芹一愣,她正收拾着香烛纸钱,回头看陆挚,笑说:“你来了,好快。” 陆挚走近了看,她鬓角还有点纸钱的银灰,他轻轻替她摘掉,心头对陆家的怒意消散几分。 他低声问:“刚刚在说什么?” 云芹:“没什么。” 陆挚拿走竹篮子,扶着她:“我听到了。” 云芹脸颊微红,偷偷在陆挚父亲坟前说话,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偏陆挚还要问。 她只好道:“我和爹说了会儿话,他老劝告家里一些事。” 陆挚不再那般紧绷,眉头微微舒展,说:“他老劝了什么?” 云芹:“他说陆家都是宵小,不用理他们。” 陆挚:“有道理。” 云芹又说:“他叫你别太累,住个小房子就住小房子,成天偷偷写润笔,有时候还不点灯,对眼睛不好。” 陆挚:“这个道理不大,不用听。” 云芹:“……” 陆挚还想知道,笑道:“还有保护什么?” 云芹嘟囔:“他老还说,现在不一样了,有人保护你。” 陆挚:“谁?” 云芹:“她姓云,单字芹。” 她抬起眼眸,眼底亮晶晶的,小声地笑:“那人好像就是我。他老人家就是眼光好。” 作者有话说:云芹:我的意思是,以后这人我罩着了,有谁不服[让我康康] 第79章 殿试。 ——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 小陆挚坐在高凳上,双腿悬空,读着这句话,却不太懂。 窗外, 荆州的天空一片湛蓝, 云丝清浅, 陆泛背着笠帽, 拎着鱼竿, 一只手提着沉沉的水桶。 何玉娘看桶内,惊讶:“你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陆泛:“钓了,就是养在河里。” 在何玉娘发火前,他赶紧从笠帽下拎出一包吃的, 笑着哄人。 陆挚撑着脸颊,看这一幕, 心想,“任重而道远”, 是指要养家吧?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读书越多, 思考越多,原来不止是养家, 更要有准则,行止端正。 于是,他肩头担起了过去, 当下,与将来,虽然脚步越来越沉, 面上却不能有半分松懈。 直到此时,云芹说,要保护他。 他的脚步突然轻了。 本来因殿试、本家种种,生出的焦灼与躁意,便被这拂过烂漫花草的春风抚平。 他也恍然明白,何老太为何能和云芹走近。 那时,他多少以为有自己的缘故,如今想来,就算没有自己,她们彼此也能化解隔阂。 小燕尔 第133节 有她在,自己心里就有种安宁和轻盈。 … 他们去看大夫,大夫给何玉娘开了安神的药,也给云芹看看身子。 回到家,何桂娥扶何玉娘去侧屋,陆挚去煎药,李佩姑哪敢真叫男主人做这些,赶紧说:“老爷,我来吧!” 陆挚交代了怎么煎,又说:“锅里烧着热水。” 李佩姑:“等等我就端过去。” 厨房里有人忙,陆挚回到房中。 云芹才刚把自己新写的话本塞到软凳下,见陆挚进门,她随便抓本书翻看。 陆挚难得没察觉异常。 如今距离殿试也就四天,本朝殿试前三天,宦官会带考生参观皇城,学习叩拜规矩,以防在天子跟前失仪。 他坐下,同云芹说这事。 云芹“嗯”了一声,想着他坐到书稿了。 见她漫不经心,陆挚以为她累了,女子怀有身子,自是不易。 他轻抚她隆起的腹部:“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出来。” 云芹用书遮遮脸,笑说:“六月呢。” 两人说了几句,李佩姑捧着铜盆过来,陆挚听到脚步声,出去接过铜盆,说:“阿婆去歇吧。” 李佩姑:“是。” 她听到屋内笑声,回头只看窗户内,陆挚捋着袖子,给云芹泡脚。 这家的随性,李佩姑是早就知道的。 此刻还是感慨,大门户夫妻讲究举案齐眉,无非是女子伺候丈夫,这家却不是。 她回想当年自己伺候冯家小姐时,姑爷也这般珍重,然而再深的情谊,也不过……她湿了眼眶。 忽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冯氏罪臣,生出后怕,赶紧散了思绪。 …… 且说陆挚提前三日学过礼仪,殿试前一日,他从车行租了一匹马。 大多数考生住在外城,光是走去内城,都要小半个时辰,何况还要到大内皇宫,绝大部分人会选择骑马。 这匹马整体棕褐,双目浑浊,嚼草叶的速度很慢。 之前他骑着去大峰县那匹马是找张敬借的,那匹马就通体雪白,相比之下,棕马老了。 陆挚:“它便宜,一日下来,只要一百文。” 云芹觉得不该省这钱,不过陆挚做事,都有缘由。 她思索小片刻,就猜到了:“你不打算骑马?” 陆挚笑了:“确实,”又说,“我不愿这样揣测人,但是本家知道与我和好无望,有可能对我使绊子。” 往年科举,就有人做局在路上妨碍考生,让人错过考试。 不过这种龌龊的举措,一般发生在乡试,往后几乎没人做了,过了乡试是举人身份,轻易害不得。 可陆挚对本家,再无信任,便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真有人要使绊子,就会盯着他骑马的时机,他反其道而行,走去内城,则可以避开这种事。 既然不骑马,自是挑便宜的租,省下的钱还能多买一盒绿豆饼。 当晚,云芹记这笔账时,添了一句评语:勤俭节约陆石觉。 … 初五,早夏清晨的空气有点水汽,沾着鼻尖,凉飕飕的。 云芹和何桂娥、李佩姑送陆挚到门口,因避着人,他们动静很轻,多的话也没说。 她指指自己心口,陆挚把那枚铜钱戴在那儿。 他朝她笑,无声告别过后,向北方的朝阳,迈出坚实的脚步。 一路上,他忽的发现,这一幕像极了他跑着从长林村,去到延雅书院教学。 所谓官场,也是另一种“教学”,施展他抱负的地方。 他勾起唇角。 提前一个半时辰,他抵达内城,过了城门到大内皇宫,也来得及整理仪容。 他到得不是最早的,已有数十人候着了,见到他,纷纷打招呼,还有人惊讶:“你就这样跑过来的?” 陆挚:“脚力好。” 那人:“……” 等到时辰,两百多人排成五行,由禁军搜身。 霍征站在城上,右手扶着刀,拇指一会儿推出刀鞘,一会儿又推回去。 搜身完毕,副统领小跑上前,单膝跪下朝他:“禀统领,全查过了,没有异常。” 霍征点头放他们进宫。 两百多人一一穿过皇宫东门,如蚂蚁一点点融进深深宫廷。 本朝殿试在保宁殿举行,殿门敞开,黑漆长案有序地排列在殿内,考生根据打乱的位次,找到座位,束手站好。 大太监:“皇上驾到!” 众人提起衣摆,行跪拜叩首礼,呼万岁。 皇帝盯着许许多多的脑袋,抬抬手,大太监:“起!” 两个太监低头捧着一道黄绢布考题,用鎏金柄钩子,将其挂在考场一根柱子上,随着绢布掉下来,考题出来了: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陆挚离得近,一眼将考题纳入眼中,这句话出自《易经》,全句为: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意思是:天与地交融,能使万物畅通;君与臣沟通,则能志同道合。注 张敬说,殿试的题目,是出自皇帝之手,绝不能只看表面,要和这几年的时政结合。 陆挚想到三部和昌王的矛盾,便是“不通”、“不同”。 那三部向昌王施压,就没有皇帝的授意么? 这也是他思忖许久的想法。 所以,段砚在朝堂上横插一句时,段方絮才会生气,他明白皇帝要什么,这就是“通”,段砚随意行动,会破坏“通”。 定下心,陆挚从“通”字切入,执笔作答。 这场考试持续六个时辰,皇帝不会跟着等上六个时辰,他在保宁殿待了一刻钟多,交由礼部监考,便出去了。 大太监笑道:“洒家要先和官家道喜,今年也是人才济济啊!” 皇帝问:“坐在第二排第三个的,叫什么?” 大太监:“那就是陆挚,今年的会元。” 皇帝点点头,说:“此人生相不错。” 这句话传出去,只要陆挚发挥无碍,大抵就是探花郎。 那大太监心内又琢磨,昌王爷还想压他名次,就难了。 今科主考,还是没有昌王的事,皇帝若真有立昌王为太子的打算,早该让昌王来主考,和考生建立一段师生关系。 大太监揣摩皇帝心思几十年,第一次拿不准了,也不知要不要继续押宝昌王。 中午,保宁殿由宦官分发清水和素饼。 陆挚吃了两块素饼,喝了一杯清水,稍微休息半刻钟,便继续写。 天色过渡到黄昏时,保宁殿中三声锣鼓响,所有考生停笔,陆挚早已停笔两刻钟,此时也垂下手。 宦官收卷糊名,统一送去礼部,由笔吏统一编号、誊写,再送去各位阅卷官处。 接下来,要再等三日。 陆挚收敛心神,随考生们从保宁殿出来,突的,考生们纷纷停住,不远处宦官唱着:“昌王驾到,回避。” 众人分列几行,恭敬低头。 华丽的软轿缓缓从考生们周边路过,许久,直到轿子不见踪迹,宦官才说:“诸位考生,请吧。” 待得出宫殿,有人小声议论:“咱们也是巧,居然会遇上王驾。” “是啊,到如今,也就昌王殿下了……”声音愈发小。 陆挚独自走在人群中,却想,昌王排行靠前,自幼得皇帝宠爱,到如今,还能在宫中坐轿出行,可见一斑。 可是,昌王今年四十来岁,却没有正式主考过一场考试。 或许这就是昌王非要叫座驾,从他们这群考生这儿经过的根本原因。 足见此人性格傲慢,却也难免因未曾当过主考官之事,心生焦急。 他心内参透昌王的行为,自不会宣扬,只心中多了几分考量。 一群人呼啦啦走出马行街,商议着去那座酒楼吃酒,本朝殿试不筛人,在场诸位,可以说是将来的同僚。 突的,陆挚看到什么,愣了愣。 紧接着,他抬手揉额头,说:“抱歉,我身子不适。” 一场考试六个时辰下来,自有人累了,先行离去,因此陆挚这么说,并不奇怪。 众人便也说:“理解,陆会元自去歇息吧。” “也是,早上跑来的,此时能不累么……” “……” 只王文青小声对陆挚说:“拾玦兄,等等跑慢点。”免得装得不像。 小燕尔 第134节 陆挚虚心:“受教。” 实则像今日,他多少会去吃一杯再走,不过刚刚,他好像看到云芹的身影,但又不确定。 他心内疑虑,拖着步伐,缓缓走出几步。 待脱离众人视线后,他脚步一转,朝某一处书肆跑去。 …… 趁着今天有空,云芹拿出定好的一篇稿子,便去外城的书肆卖话本。 可惜,他们都不买。 早知卖文字没那么简单,云芹不气馁,按原定设想,把几个书肆都走了一遍。 最后一处书肆,东家是个三十来岁妇人,正在用掸子扫灰尘。 听说云芹是来卖书稿的,她一边翻着书稿,有点惊讶:“你怀着身子,丈夫让你来卖书稿的?” 云芹:“我自己写的。” 东家更惊讶了,她看过书稿后,也摇摇头:“不成。” 云芹低低“哦”了一声。 许是从未见过女子写话本,东家提点她:“我们这几处书肆,都卖书生小姐的话本,是因为那是卖给男人的。” 云芹恍然,她只顾着写,忘了想谁爱看。 还是和卖帷帽的时候,犯了同样的错误,可见人总走老路。 她认真和东家道谢,拿了稿子要走,东家又叫住她,说:“内城马行街有一处‘临渊书肆’,东家会把书悄悄卖给内宅女眷。” “我看你这稿子,写得通俗宛转,不如去试试。” 云芹笑了,对东家说:“谢谢东家。” 此时,太阳西斜,日光洒金,将人的影子拉得尖尖的。 云芹心内算时辰,这时去内城马行街,估计陆挚刚考完殿试。 那就当顺便去接他。 虽然本来因为有身子,她本不过去的,不过,来都来了。 之前去过内城马行街的段府,对这段路,她还算熟悉,想着还能再试试书肆,她步伐轻快,一点不觉身子重。 酉时三刻,她抵达临渊书肆。 临渊书肆东家姓马,脸型也像马,有点长,正叫书童搬木板关门,正巧云芹来卖稿子。 书肆内,点了一点灯,马东家看着书稿不说话时,神色肃穆。 耳朵里,只剩下书稿翻动声。 突的,云芹听到了一些嘈杂声,便问书童:“外面是?” 书童指着街道另一处,向往地说:“是贡士,刚考完呢!” 云芹心道,要接不到陆挚了。 她刚想问马东家,是哪里不行,她可以回去琢磨新的再来。 突的,马东家“嘶”了声,又翻回前面看。 之前的书肆对她的稿子,都是扫两眼就不要了,没有像马东家一样重复看。 云芹有种预感,不由屏住呼吸。 小片刻后,马东家合起稿子,说:“我可以收,不过……” 当下流行“雕版印刷”,还出了“活字印刷”,可见印刷技艺成熟。 不过雕版贵,除了用在四书五经、佛教经文上,也就传阅大江南北的话本,能用上这技艺。 像这种小规模卖的书籍,马东家还是请书童来抄,抄个三十次,成本就五百文。 马东家便说:“你这话本,用词简单,故事也不复杂,只能给你五十文。” 云芹算,减去她花费的纸墨,最多赚了十文。 但五十文也是钱,况且,她本以为今天又是“卖帷帽”,做不得长久生意,结果却柳暗花明,足够叫人惊喜。 她道:“就五十文。” 马东家说:“那你用什么名字写话本?” 云芹:“名字?”她想了想,掷地有声道,“努力加餐饭。” 这五个字出自《行行重行行》这首古代五言诗,她很喜欢这句,朴实无华,看着就吃得饱。 取了五十文,她走出了临渊书店。 天光暗淡,盛京的夜市方要开始。 马行街上,有人匆匆回家,也有人支摊,酒楼挂上灯笼,把本年殿试“天地交而万物通也”,用黑墨写在灯笼上。 灯笼光影朦胧中,不远处,陆挚身子俊拔,眼底湛亮,抬着眉梢望她。 云芹有惊有喜:“我以为你回去了。” 陆挚上前来,也笑了下,小声说:“不是说别来接我么。” 云芹:“我顺路的。” 陆挚:“……” 不等他问,她坦然说了今天卖话本的事。 陆挚疑惑:“卖《打醮记》么?”《打醮记》是不错,不过原稿一直在他那,没听云芹说要卖。 却看云芹摇摇头,说:“不是,是新写的。” 陆挚:“新写的,什么时候写的?” 云芹往回推时间:“一个月……两个月前?” 陆挚竟全然不知,道:“我还没看过。” 云芹:“我想自己试试,所以,这次你没看过,道雪也没看过。” 她又说:“卖了五十文呢!” 听罢,陆挚终于一笑,却不是为得了钱而笑,而为她的文字有人欣赏。 虽然能欣赏的那个人不包括他。 他想说什么,身后,一个小贩推着独轮车过来:“让让,让让。” 陆挚侧身,小心地将云芹护在内圈道路。 云芹闻到一股豆香,馋意便被勾出来,看独轮车上的食物,立刻拉着陆挚:“豆腐花,豆腐花!” 陆挚半刻耽搁不得,追了上去:“店家且慢!” 这豆腐花很水润,加一勺鲜香酱汁,入口豆香醇厚,口感瓷实绵密,自是顶饱,就是一碗二十五文。 云芹手里的五十文还没焐热,全花出去了。 陆挚吃几口,就舀一些到云芹碗里。 豆腐花店家是对夫妻,那妻子用肩头的布巾擦擦手,笑说:“你们这小夫妻,怪馋的嘞。” “就是,我们要去下一条街摆摊,硬生生被叫下来,做了单生意。” 陆挚轻咳了一声,云芹搬起碗,嗤嗤地小声笑。 … 垫了肚子,他们当消食,慢慢走出内城,回到城南梨树巷。 门口,李佩姑正张望,见到他们就说:“老爷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家里饭也好了。” 于是,云芹和陆挚又吃了一顿。 隔着窗台处,桌子上烛灯共用,陆挚用剪子挑挑烛芯,低声说:“今年殿试的题目,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正好,云芹不久前刚好看过这句,她念出下一句:“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陆挚眉眼淡淡的,说:“夫妻交而心相知也。可惜,我却不知你写的话本。” 云芹:“……” 她从书堆里,抽出好几张纸,递给他。 陆挚:“这是?” 云芹:“原稿。本也打算卖了后,就给你看的。” 只一下,他便笑了出来:“哦,好。” 这夜,他如愿以偿,因殿试完,书也不读了,只埋头逐字看云芹的书稿。 睡前,他还着蹙眉,说:“那东家坑人,你写得这么好,如何只能卖两碗豆腐花?” 云芹心想,所以一开始才不打算给他看的。 眼看陆挚还要说什么,她清清嗓子,道:“枕被交而睡得好也,睡觉!” 陆挚一愣,拉起被子抱住她,便一直笑着,说:“好。” 第80章 天街夸官。 …… 陆挚彻夜拜读云芹大作之时, 殿试的试卷,也进了保华殿。 殿内,阅卷官们被屏风分隔开,皆挑灯阅读。 从前殿试到放榜时间有十日, 阅卷官都读得疲倦, 如今短短三日, 他们对卷面的要求, 自然越高。 一个阅卷官展开其中一封, 只觉那字风骨峻峭,转圜之处,笔锋沉稳,端是一手不可多得的好字。 小燕尔 第135节 不过, 字再好,也得内容切得中。 那阅卷官读下去, 读着读着,他忽然站了起来。 上面的主考官抬眼看他, 他又缓缓坐下。 很快,主考官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便知那阅卷官为何激动。 同一封答卷, 两位阅卷官都不知彼此看法,但给了同样极好的评价。 隔日早上, 议定名次时,它所得阅卷官票数最多,众人有意推它为榜首。 只是, 卷子虽写得好,但此人……尚书揭开糊名:盛京籍贯,陆挚。 此子乃今科解元、会元, 若点为状元,当是三元及第。 只是,三元及第不是他们能钦点的。 出于多重考虑,又听说皇帝认为此子生相不错,几个主考官便将他的卷子,排在第三,探花的名位。 傍晚,主考官将前十名的卷子,呈送御前。 皇帝自登基以来,经历了十几次科举,他早已习惯了,先从第一名看,点点头。 历来能被推举为状元者,自不会差。 只读到第三名时,皇帝皱眉,说:“这卷子,为何只排第三?” 礼部尚书回:“回禀陛下,此子乃陆挚,已夺得解元、会元。” 皇帝反应过来:“那个‘梨解元’也是他?” 尚书:“正是。” 陆挚才华满溢,文采斐然,见解独到,若真想钦点他为状元,成为本朝第三位三元及第的状元,也不是不行。 可上一位三元及第的,便是皇帝的恩师,冯相。 当年,冯相殚精竭虑,病逝于衙署内,皇帝哭归哭,却等不及他下葬,令他满门抄斩。 这也是主考官不敢点他为状元的缘故。 这段往事,便是过去二十五年,恐也难以磨灭。 皇帝拿着卷子,目光渐渐陷入回忆,久久不语。 这一晚,皇宫大殿烛灯未曾灭过。 … 城南梨树巷。 花开花落便是一年,雪白的梨花一簇簇,一蓬蓬,高高挂在枝头,被阳光照出清新的白。 小院子,陆挚坐在窗下,桌上摊开的纸张上,画了一整张梨花。 连着几日,他每天醒来便画画,因为这几年,他很少能有连贯的时间、心情,去认真勾勒笔下事物。 如今他难免不习惯,绘画便同学习,久未涉足,容易荒疏。 终于大体成稿,他挽着袖子,抬眼看向窗外。 院子里,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坐在石桌处,一边缝小孩的大红蝠纹肚兜。 花纹是何玉娘绣的。 如今何玉娘脑子不再混沌,讲话清楚,过去的事,也记起了七八成。 不过,她性格里有点孩子气,若要拿现在和从前糊涂的时候比,没到天翻地覆的程度。 比如此刻,她一边缝,一边对云芹说:“其实你绣的也不错。” 云芹难得遇知音:“我也觉得。” 一旁,何桂娥欲言又止,一时分不清何玉娘到底清醒没。 缝衣裳剩了点碎布,碎步缠上铁线当羽毛,何玉娘便去屋内,拿出一枚铜钱压着底部,并一些铁片。 不一会儿,搓出一个毽子。 她用脚踝踢了一下,“嗒”的一声,毽子飞起,云芹“哇”了声,坐着鼓掌。 何桂娥也上了,接过毽子踢,云芹站着鼓掌。 何玉娘又接连踢了三下。 云芹已经接过毽子,自个儿踢了一下。 她虽然有肚子,但动作轻盈,只为过过瘾,便踢得小心,不过即便如此,毽子也蹿得老高。 何玉娘、何桂娥鼓掌,李佩姑坐在侧屋门口,也看呆了。 陆挚本来想给梨花画添点枝丫,结果云芹踢一下,他的手就抖一下。 根本没法控制好画笔。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嘚嘚马蹄声,云芹一个使劲,那毽子高高飞起,朝院墙外掉去。 云芹:“钱!” 陆挚人不慌,手也不抖了。 院子外,传来“哎哟”一声,院子里,云芹和何玉娘几人面面相觑:完了,闯祸了。 陆挚好笑,还好砸到人,那她应该不会踢了。 他去开门道歉,外头那人原是礼部官员,毽子没伤到他,他只是被吓一跳。 那官员和陆挚拱拱手,说:“宣己巳科贡士陆挚进宫觐见!” 一刹,陆挚眉宇渐渐染上喜色。 今日觐见,便是“小传胪”,早于明日的传胪大典,今科前十名去觐见皇帝。 所以他此时能肯定,自己进了前十。 他去换衣裳,又同云芹说,云芹也开心,满眼期待:“会是状元吗?” “状元”二字,她是从小听到大,若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真觉得稀奇。 陆挚却没底了。 上一位夺得三元及第的,下场不好,因此,再来一个三元及第,可能会犯当今皇帝忌讳。 他想了想,说:“可能是探花,也可能是第四名,到第十名。” 云芹倒也不失落,只说:“也很好。” 陆挚想着她方才期待的目光,只道自己若没有得解元、会元,便好了,那样得状元的可能,应不会那么低。 这日他进宫,姚益等人也听说了,姚益大手一挥,定了明日内城御街酒楼二楼的雅间,在那儿,能看到整条御街。 因明天传胪大典后,就是天街夸官,那位置紧俏得很,没点关系还真搞不定。 晚点时候,段砚也来了小院子,恭贺陆挚。 到了第二日,陆挚早早起床洗漱,换上簇新的进士服。 云芹欣赏片刻,觉得他穿官袍,也会挺好看。 临去宫中前,他对云芹说:“我大概能骑上马。” 他一向不自大自满,如今这般说,是昨日小传胪的判断。 虽然不是状元,但探花,应是没有问题。 云芹一喜,笑说:“那我在二楼等你。” 陆挚:“好。” 云芹慢吞吞吃过早饭,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朵外面捡的完整的梨花,擦得干干净净。 因为陆挚说,到时候在御街,他想要她丢的花。 如此备好,她和何桂娥、何玉娘,出门去内城姚益定好的包厢。 她本也叫上李佩姑,李佩姑连连摆手,发抖:“我不行,我不行。” 打从经历了两次抄家,她害怕人多的地方。 云芹不勉强,让她帮忙看门。 几人方要走出梨树巷,不远处,阳光熹微,烂漫梨花下,一个清瘦的妇人背着大包裹,手里牵着一个到她腰际高的男孩。 她似乎来了有一会儿了,乍然见到云芹,目光轻颤:“云芹。” 云芹一愣,转而惊喜:“净荷?” 汪净荷手边的男孩,正是秦琳。 秦琳拱手:“婶婶好。” 当年她们一别,到如今是一年半,书信艰难,只往来一两封。 此时再相见,竟不觉得生疏。 何桂娥暗自惊讶,之前她见过汪净荷,不过那时候,汪净荷是个衣着华丽的妇女,她当时只顾留意她的衣裳。 此时的汪净荷,姿容简雅,和树上梨花,倒有几分相得益彰。 突遇友人,云芹叫何玉娘、何桂娥带着花篮子,先去内城。 见她有事,汪净荷踯躅,还是定下心,道:“我想把秦琳,放在你这儿半日。” 二月里,她给秦玥办了葬礼,和秦聪和离,再找了个要去给母亲扫墓的借口,快三月,她才得以脱身上京。 还好,她借汪县令的关系走的水路,一切还算顺利。 云芹轻声问:“你想去做什么?” 汪净荷:“我要去……敲登闻鼓。” 汪县令、秦员外等人的交易,她本来并不太清楚,而秦聪收集的证据很全,她一一看过,愈发心惊。 那日坐着大船上京,望着江水波涛汹涌,她想了很多。 若她默默听从汪县令,秦聪死了,秦琳毁了,自己和秦琳继续被当结盟的工具。 小燕尔 第136节 可若帮了秦聪,且不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哪怕真有那么个可能,秦聪能扳倒秦员外,秦聪是什么好人么? 她依然是把自己和秦琳的命运,交给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从没把他们放在心里的男人。 除了这些考虑外,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不愿再当一个麻木的人。 她回想起云芹那封状纸,心内愈发坚定。 这阵子,她还逐字读过律法,她这是告父亲、告公爹、告夫君,决不能为世人所容。 但哪怕为此,灰飞烟灭,她也绝不后悔。 云芹也沉默了。 院外,花叶婆娑,院内,汪净荷不看云芹的眼睛,怕看到一点劝阻的意味,而她早已下定决心,她不想叫云芹白费力。 突的,只听云芹说:“我知道登闻鼓在哪,走吧。” 汪净荷抬头,迎上她清澈干净的眼眸,又心中一热,她果然懂自己的心情。 她忍住哽咽:“好。” 李佩姑和秦琳在家等她们,云芹取了几个包子当干粮,锁了门,和汪净荷一起朝内城走去。 那布包太重,汪净荷怕累到云芹,坚持自己背。 今日是传胪大典,百姓都聚在御街,云芹回过头,看向御街的方向。 她们一路走下来,没怎么遇到人,直到金瓦红墙的宫门外。 本朝设了两架登闻鼓,一架在登闻鼓院,处理百姓冤案,击鼓前需挨二十杖,若没有天大的冤屈,没人会去敲它。 另一架就是朝堂外的,敲它前不需挨杖,但它只审理朝政公案。 汪净荷所告,正是朝堂。 这架登闻鼓,宽五尺的大鼓,鼓身红木绘漆,鼓面有多年敲击的痕迹,岿然屹立于日晒雨淋里。 汪净荷看着它,心生敬畏。 她们才到,禁军来赶人:“做什么,去去,今日传胪大典,不得敲鼓!” 云芹:“传胪大典结束后,可以敲吗。” 禁军本以为她会被吓跑,不由奇怪,又说:“你们就有那么要紧的事,非要今日敲?” 云芹:“要紧,对吧? ”后一句问汪净荷。 汪净荷点头。 事关秦国公,秦国公又是昌王派系,她知道自己必须闹大,今日是个好时机,否则就难办了。 那禁军还要说什么,又一个小兵跑来耳语,他便登上城墙。 霍征穿着铠甲,神色冷肃,问了她们来意,禁军如实说了。 霍征垂眸,只说:“不必赶人。” 禁军:“是。” 于是,云芹和汪净荷得以留在登闻鼓那,天气有点热,云芹招呼汪净荷,到登闻鼓的阴影下乘凉,分包子吃。 不多时,宫里头隐约几道锣声,传胪大典好像结束了,远处御街传来喧哗,愈发衬出此处的安静。 云芹问那守着的禁军:“这位兄弟,可以敲了吗?” 禁军:“再等等。” 云芹:“好吧。” 忽的,汪净荷小声笑了出来。 她想了两个月,想了一路,原以为该是如何折腾,如何隆重,但一步步走下来,好像…… 也没什么。 这一等不慢,不过一会儿,鼓槌就送了过来,送鼓槌的那小宦官还十分好奇,瞅着两人。 云芹:“这槌子好大。” 汪净荷:“着实是。” 她深呼吸,迎着日头,抬起鼓槌,“咚”的,敲响第一声。 不敲时有很多想象,真的敲了后,只觉得,痛快! 仿佛要把人生迄今为止的无奈,全都发泄出去,她使劲敲了五六下,伴随着鼓声,鼓里似乎有什么,破皮而出。 很快,她整条手臂都麻了,五指脱力,鼓槌“嘭”的一声,掉了下去。 汪净荷耳中发出尖锐的蝉鸣声,剧烈喘息。 她终于是迈出这一步。 太阳刺得双目发疼,眼前发黑,她看向云芹,听到自己问:“不知,女子可否求做君子。” 云芹扶着肚子,捡起地上的鼓槌,单手掂了一下。 她朝她笑:“你是君子,本也是女子。” 汪净荷蓦地怔住。 登闻鼓院还没响应,那就再来一声。 云芹抡起鼓槌,带着一股风,敲下去——“咚擦”! 这一下,这面坚。挺了数十年的鼓皮,裂了个口子。 … 今日是个晴日,天际青蓝,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天泽门外,陆挚站在进士中的前排,与昨天小传胪十人一道。 穿着一样的衣裳,他却有种鹤立鸡群之效果。 众人早听说陆挚进了前十,再观前十者容貌,无一能比,此人大抵就是探花。 不过两刻钟,皇帝身着衮服,面容冷肃,坐在一张龙椅上,依照礼仪制度,鸣鞭,教坊司奏乐。 金榜被放置在桌案上,主考官宣旨,他们离得太远,声音对后面的进士而言,不算大,隐约听得响动。 陆挚微微凝神。 很快,传胪官高声,一声声传唱下去,那声音便越来越近:“第一甲……” “第一甲第一名……” “第一甲第一名陆……” “第一甲第一名陆挚!” “咚擦!” 天际恍若传来一道惊雷,和陆挚耳畔的唱名,交互重叠,那一刹,他垂着眼眸,心脏发紧,蓦地攥紧手心。 举业多舛,此刻,全都得了回报。 他总算是不负父母所望,不负云芹所望。 名次一点点唱下去,便也花了不少时间,传胪大典结束,便是皇帝赐御街夸官。 古来多少读书人,只盼着这一刻。 陆挚换上一身圆领绯红状元袍,腰束银玉带,佩白玉佩,戴上一顶乌纱帽,帽纱簪金枝叶宫花,俊美无俦。 他上马时,身旁,榜眼同他搭话,说:“陆状元,你刚刚听到什么雷声没?” 陆挚讶然,原来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么? … 此时,刚从天泽门离开,皇帝眉眼肃然,问:“朝堂外面那架?破了?” 大太监冷汗,道:“是,可能是年久失修……” 皇帝道:“我去看看。” …… 汪净荷面朝宫门跪下,抬起账本的手,在颤抖。 她心跳如擂鼓,眼角余光却见云芹一手拎鼓槌,另一只手捋着鼓皮,想悄悄把它补好。 她无端笑了一下,沉下心来。 下一刻,她抬高声音:“民妇汪氏,淮州阳河县县令汪举清之女,前刑部清吏司员外郎秦铮前儿媳、秦铮义子秦聪前妻……” “告县令汪举清、前员外郎秦铮,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起先,她声音有点弱。 可喊第二回 时,声音越来越响:“民妇,汪净荷!告县令汪举清、前员外郎秦铮,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民妇汪净荷……” 城楼上,霍征脸上瘢痕微微扭曲,倏地笑了,这笑没有讥讽意味。 云芹正好瞧见了,就朝霍征点点头。 霍征见状,沉吟片刻,招来一个禁军:“你去禀报官家,就说登闻鼓破了。” 他想让皇帝看看锤破登闻鼓的人,然而云芹转身,指着城墙上,和汪净荷说了什么。 汪净荷点点头,云芹就先走了。 霍征疑惑,把下面禁军叫来:“她刚刚说什么?” 禁军战战兢兢,小声说:“方才那娘子,对跪着的娘子说,霍统领瞧着……可能有点可怕……” “人也真的可怕……” “但他只听官家的。所以,能信……” 霍征:“……” 小燕尔 第137节 … 礼部官吏开道,陆挚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越过宫门,马蹄橐橐,缓缓踏上御街。 和安静的宫殿内不同,御街挤满人,百姓欢呼喧哗,远近几处彩楼欢门,高低错落,酒楼宾客喧嚣,便有些鲜花,朝一甲三人丢来。 楼上,有人惊讶:“今年探花郎穿红衣吗?” “你傻了,那是状元!” “他叫什么?陆挚?是陆侍郎家的?” “不是吧,从未听说陆家有这般人才……” “……” 陆挚迎着风,唇角衔着笑意,只觉这马走得慢,和平时人走路比相差不多。 终于,他来到姚益定的酒楼雅间,远远的,只看从二楼垂下一道长布,上书:“延雅书院,状元心愿”。 果然是姚益的风格。 陆挚笑意深了几分,朝楼上看去,何玉娘朝他挥手,丢了一朵花下来,她一边笑,眼尾却渗出泪水。 林道雪、姚益和何桂娥,也都凑在窗边,欢笑不断。 只不见云芹。 陆挚接住母亲的花,虽很想问云芹在哪,可是楼上楼下,不好传话。 他轻轻抿唇,她去哪儿了呢。 她还有身子,莫非……不对,如果是这样,何桂娥、何玉娘不会这般淡定。 可是再有一段,御街就要走完了。 陆挚神色渐渐凝固,周围的喧哗声远去,便只听到自己呼吸声—— “陆挚!” 熟悉的声音和语气,让他蓦地回过神,抬眼望去,御街旁边,云芹脸颊红扑扑的,她站在一个箱子上,越过人群,朝他挥手。 一刹,陆挚呼吸一缓。 但见她低头找遍身子,没找到花,只好从手边篮子里,掏出一个白白的东西,“咻”地丢了过来。 陆挚抬手把它抓到怀里。 一个被她咬了一口,软乎乎的热包子。 … 作者有话说:陆挚:重金悬赏防腐技术! —— 第81章 要生了。 御街夸官的热闹喧腾, 随着陆挚引马,进入到城东东后街梨树巷,传递进街坊邻居千百家。 这回,和解元、会元时候截然不同, 邻居们又兴奋又疑惑:“他是不是解元来的?” “我记得不是会元吗?” “现在是状元啦!” “阿弥陀佛, 快来拜状元, 叫我家阿畅沾沾喜气!” “……” 他们摩肩擦踵, 挤进巷子, 凑个好彩头。 何玉娘、何桂娥几人已经回巷子,凡是这种好日子,是得散些铜钱出去的。 这日却格外的热闹,十贯铜钱也没足够, 何桂娥又拿着几两银子,跑去和左右换一些铜钱。 这钱却无需心疼, 陆挚回来时,带了赏赐:鞍马一匹、彩缎十匹、象牙笏、金铸保兴元宝五贯。 相比状元, 榜眼和探花少了鞍马,元宝减半,也足够解决绝大部分人目前的困境。 金铸元宝只用于赐新科前三甲, 一贯略等同一百两白银。 这还不算有些雅士,想收藏各科元宝, 愿意出更高的价格。 云芹在外面等了片刻,人散了,她才得以回家, 只看院子一半被石桌占据,另一半,则被赏赐占据。 连落脚的地方都困难。 何桂娥看到她, 忙上来扶,笑说:“婶娘去哪了!方才酒楼没见到。” 云芹:“险些没赶上。” 只瞧屋内,陆挚已和何玉娘说过话,何玉娘想到什么,背过身子擦泪。 过去的种种艰辛,在此刻再没有遗憾。 陆挚侧身见是云芹,抬了抬眉。 他很少着绯红,愈是这种鲜亮颜色,愈衬得他眉眼光洁,温润如玉。 云芹隐约记得上次他穿这个颜色,是成婚时,那时她睡过头,骤然看见桌边坐着他,好是心惊。 此时,她不由也笑了,叫了他一声:“陆状元。” 陆挚好不容易跨过地上的赏赐过来,听得这一声,轻笑:“嗯,还好你记得我今日会骑马。” 到底差点错过,云芹小声:“事出有因。” 他们要说话,何玉娘收拾好情绪,招手叫何桂娥先把一些赏赐搬进屋内。 她们推开侧屋门,云芹也对陆挚说:“家里多了个小孩。” 陆挚还以为她在玩笑,说:“不是六月才来吗。” 云芹:“佩姑。” 今日家中好生热闹,李佩姑知道老爷寒窗苦读,中了状元,天街夸官,是莫大的荣耀。 可她怕热闹,家里人来人往时,就拉着秦琳躲着。 听到云芹叫她,她牵秦琳迈出侧屋,道:“老爷大喜。” 陆挚一惊,还真有个小孩,他看他觉出几分面熟,便听云芹说:“这是净荷的孩子,秦琳。” 汪净荷,他知道,云芹朝阳河县写过两回信,每回都有她。 不过本该在阳河县的人,此时为何…… 他看向云芹,云芹小声:“我们去敲登闻鼓了。” 陆挚突的记起传胪大典时,那一声堪称闷雷的“咚”声,初时和他名字交叠,以至于让他误以为是心跳。 云芹眨眨眼,说:“就是那鼓有点老了。” 陆挚缓缓吸了一口气,好气又好笑,那么大声音,他猜到一点:“敲坏了?” 云芹拇指食指捏了一点,小声:“破了一点点,一点点。” 陆挚:“……” 小院渐渐空出来,云芹坐下,和陆挚说了汪净荷所告。 这世上,女人告男人本就艰难,何况告的是父亲、公爹、夫君,便是她已经和秦聪和离,也难以躲过后两者的身份。 陆挚神色一凝:“可有人看到你敲鼓?” 云芹:“大家都在御街那,应该没人……霍征他们禁军就看到了。” 陆挚奇于她敲破登闻鼓,但若传开,只怕昌王派系盯上她。 此时,他略略放了心,又想,汪净荷走了一条险峻的路,值得叫人钦佩。 这般,他倒不气云芹,她能赶上,便是也记挂着他,而且,最后的包子…… 云芹问了起来:“包子呢?” 陆挚:“你说呢?” 云芹:“你吃了。” 陆挚笑而不语。 但高头大马的,他如何吃得?莫不是叫京城都知道了个“包状元”?那她恐怕要成“包娘子”了。 她不大相信,问:“你真吃了?” 陆挚这才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冷了的包子。 他掂了掂,目光含笑:“你为何不丢假的,还能存着。” 知他有几分收藏东西的癖好,云芹笑了:“真包子能吃。” 傍晚,包子重新在锅上热一遍,进了陆挚肚子里。 因这身状元服明日要归还国子监,自得洗刷洗刷,除了袖子,还有胸口一点看不太清楚的油渍。 陆挚不叫李佩姑洗,自己坐在院子旁的小杌子上,给搓干净了。 而此时,天际只有一条橙黄亮线,浮云消散。 秦琳六岁了,自是记事的年纪,今日院子的热闹,他也能理解,更知陆挚身为状元的厉害。 看着陆挚洗状元服,他忍不住小步过去,怯怯问:“陆叔叔,我能摸一下吗?” 陆挚侧过身,让他摸状元服一角。 秦琳正摸得起劲,陆挚忽的道:“你可读了些什么书?” … 屋里,云芹和何玉娘对光看着彩锦,满眼惊讶,彩锦有赤红青绿地,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的好料子。 光这一匹布,就很贵了。 小燕尔 第138节 隐约听到屋外,秦琳在背什么,云芹从窗户看出去—— 陆挚刚刚洗衣裳,袖子都没挽下来呢,他端坐在石桌上,一手点着石桌,目光淡淡。 秦琳磕磕绊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俨然一副夫子抽背学生的架势。 她好笑,从窗户那对秦琳说:“你叔叔从前是夫子,犯老毛病了,你别怕。” 秦琳听罢,更想哭了,这里怎么会有夫子! … 晚些时候,梨树巷的房东也来了。 他老还是六品寺丞,这几年官运不高不低,好在没叫“罗刹案”牵连,他觉得是陆挚住进宅子的缘故,叫自己免遭一难。 之前陆挚中会元时,他也来过,把这将近一年半的租金,又添了点,打包了二十两,要送回来。 陆挚以不好违背契书为由,推拒了这点好意。 房东讪讪,在院子里赖了片刻,实在天黑了,这才离去。 他走后没多久,霍征来了。 霍征一下马,见梨树巷院子门扉半掩,便也没叫人,只拍门,道:“秦琳在这?” 陆挚就在院子里考校秦琳,听罢,他带着小孩过去。 秦琳本以为得救了,但看一黑脸汉子,脸上还有一道扭曲的、厚厚的瘢痕,他顿时觉得,和陆夫子待在一起也挺好的。 陆挚却早就巴不得送秦琳走。 听到响动,云芹也出门,霍征正向陆挚出示文书,可见是汪净荷主动说秦琳住处,请托他们接走。 这桩案子算不得小案子,汪净荷和秦琳或许将来一段时间内,没了自由。 云芹问霍征:“净荷现在在哪?” 霍征言简意赅:“御史台。” 云芹:“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她?” 霍征:“久着。” 她又问:“那个鼓……” 霍征:“官家下令,莫要宣扬,你两位也不得开口。” 云芹缓缓补出下一句:“我要赔钱吗?” 霍征:“……” 陆挚看向别处,免得叫眼底笑意泄露。 见他沉默,云芹就默认不用赔了,放了一点心。 秦琳也只能交给他们保护,云芹肚子大,不好蹲下,她弯腰给了秦琳一个香囊,说: “把这个给你娘,带我一句话:我等与她叙旧。” 白天乍然相遇,两人说的话,并不多。 她会等她的。 …… 不多久,秦琳被抱上马,霍征几人来去匆匆,没了踪影。 云芹方要进屋,见梨树巷里停着一匹玄色大马,马鞍辔头齐全,察觉云芹目光,它踢踏了一下马蹄,威风凛凛。 这就是御赐鞍马。 她好奇,上前摸摸健壮的马身。 可惜地方不够大,这般把它绑在巷子里,不够舒适,也可能被人偷走。 陆挚跟在她身后,说:“我想在这儿暂时圈出一圈围栏,咱们搬走时再拆走。” 云芹恍然:“搬走?” 他们此时手中的保兴金宝,能换得大屋子了。 他道:“对,我想搬到内城,如何?” 云芹:“好。”内城好吃的更多。 不过这事急不得,外城尚且贵,内城更是寸土寸金,得好好找房子,却也不知与他们有缘的屋子是如何。 畅想了一下未来,云芹又问陆挚:“对了,这匹马叫什么?” 陆挚:“还没想好名字,你来想?” 云芹:“小黑?” 陆挚:“……” 上次云芹给骆清月取名却那般文雅,这次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了。 看他那眼神,云芹忍着笑,还是说:“好吧,就叫黑……云?” 陆挚默念“黑云”,心内倒喜欢,说:“好,黑云。那‘白云’什么时候去歇息?” 云芹:“……” 因怀孕,和以前比,她少出门,有时候拿烛灯一照,肌肤着实白莹莹的。 听懂他调侃,她脸红了红,撇下陆挚进门:“这就去。” … 这一日,云芹和陆挚收拾到亥时,才准备睡觉。 她侧躺着,和陆挚抵着额,本来已闭眼了,忽的又睁开眼睛,说:“我们现在,有好多钱啊。” 陆挚:“对。”帮她把眼睛合上。 云芹闭了会儿,又睁开眼,说:“好多啊。” 陆挚靠近,既然她是少见的睡不着,不若亲近一下。 黑暗里,两人鼻息交接,悄声亲着,须臾,他又啄了啄她唇角,她已经睡着了。 陆挚:“……”总觉得自己不如金银珠宝。 … 却说传胪大典这日早上,昌王府。 赖矮子忘了平日礼仪,跑进王府中:“王爷!不好了,外头有女人敲登闻鼓,告阳河县那摊事!” 虽说当时人不多,但事关昌王,定有人捎带了话。 昌王也才参与传胪大典,换下繁复的紫色朝服时,他一直在思索,皇帝点陆挚为状元的用意。 他分明听说,昨夜皇帝已经点头,让陆挚位列探花名次,一夜过去又提成状元。 这个转变,已让他心烦,偏赖矮子还大喊大叫。 昌王踹了他一脚,说:“愚蠢!” 赖矮子突的反应过来,也是,王爷在京中能耐,可不是他能想象的。 就是登闻鼓被敲破,又算得什么。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道:“哎哟,小的出身市井,眼界狭窄,叫王爷笑话了。” 昌王道:“你是眼界短,非要惹那新科状元的妻子。” 赖矮子讪讪。 此事还得说回半个多月前,段府的婚宴,赖矮子当时找云芹,却吃了瘪,当即有人说到昌王跟前。 因赖矮子不是王府家生奴婢,全靠取悦昌王得了不俗的地位,还能代昌王走动,着实叫其余人眼红。 如今倒好,陆挚一跃成新科状元,昌王府和陆状元之间,又添了龃龉。 实则,昌王有心和新科状元、榜眼、探花打好交道,如无意外,将来的朝堂,多少有他们的影子。 可他心内又对陆挚产生罅隙。 至于阳河县那些事,在他看来,就算不得什么,证据哪有那么容易得? 再说,若敲登闻鼓真能如愿,全天下得多少人来敲。 晚些时候,他和秦国公一道被叫进宫里,挨了皇帝一顿骂,便轰出去了。 果然皇帝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走的时候,大太监深深躬身,未敢看他们一眼。 因他知道,禁军副统领、新任大理寺少卿杜谦等人,已在早上,暗中接了皇帝密令去往阳河县。 如今的平静,不过是一时的。 …… 传胪大典第二日,朝廷宴请新科进士,同年拜团,称琼林宴。 陆挚原以为宴上会有人聊起“登闻鼓破”的奇闻,然而关于此事,无人谈及。 这般是最好,云芹不会遭任何危险。 但真无人交谈,他难免几分失落,她的奇事,本该有赞誉。 再一深想,他也便清楚,如今这是山雨欲来,恐怕皇帝也在等这场暴雨。 他面上不变,从容应对着场面,宴上作诗饮酒,自不必提。 末了,陆挚同几个交好的透露,想添置个屋子。 他如今不必再自己亲自去找,话一说出去,便有人替他牵线,找来合适的房子。 不过一来,云芹肚子大,不方便这时候折腾,二来,陆挚想按自己想法,修葺屋子。 所以看屋子的事,便断断续续,花了小一个月,也没定下来。 小燕尔 第139节 而在琼林宴数日后,朝廷正式授予官阶,陆挚正式入了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充任户部主事官。 殿上,陆挚提衣摆跪下:“臣,领旨谢恩。” 皇帝看着他,颔首:“平身。” 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中,榜眼兼刑部书吏,其余二甲进士,有的留观翰林,也有的外派为官,同进士便外放了。 王文青是二甲第七名,留翰林院观政、学习。 至此,己巳科正式落幕。 授职结束后,陆挚同王文青去吏部领官袍靴子,王文青拱手,笑道:“弟恭贺拾玦兄。” 陆挚也笑:“同贺。” 陆续也有同科进士拱手道喜。 虽陆挚和榜眼一样除了入翰林,还身兼二职,也都是从六品,但本质不太一样。 各部各司都有主事官,负责处理各部基层的文书往来与行政杂务。 户部主事官是小,却在户部,朝中用钱的文书,都得经过户部主事的手,足见是个肥缺。 这也是上一任户部主事卷入“罗刹案”的缘故,因他被革职,这个位置空了半年。 这段时日,各派系暗暗发力,想安插。上自己的人,却没想,皇帝直接点了新科状元任职。 陆挚想,若论派系,他应是“官家派系”。 可天下不应该都是“官家派系”么。 见微知著,朝中并不如表面平稳。 他回想之前小传胪时见到的皇帝——半头华发,胡须仅唇上两撇,略是稀疏发白,乍一看,好似也没有胡须。 只皇帝双眼深邃,精神焕发,像是只有四十多岁,依然能牢牢把控朝政。 陆挚定了定心。 到吏部,他领了官袍,没有滞留,回家去了。 翰林修撰从六品,着青色官袍,并一双皂靴,因皇帝赐了象牙笏,不必再去置办,省了不少钱。 屋内,云芹拎起那套青色官袍,抖了抖,觉得都能穿下两个陆挚。 陆挚笑说:“烦你给我改改。” 像段砚,就直接在外头定做官袍,穿起来更舒适,陆挚不为舒适,合身就好了。 云芹瞥陆挚的腰身,了然,就去拿针线。 陆挚却疑惑,说:“你没新量过我,如何知尺寸?” 从前在长林村,他给云芹报过尺寸,眨眼间也要五年了。 五年时光,身体多少有变化。 云芹自有瞅一眼就估算尺寸的能耐,却说:“你和以前比,没怎么变。” 陆挚:“说不定不一样呢。” 云芹:“你觉得,你胖了?” 陆挚呛了一下,当即否认:“没有。” 云芹想,他穿官袍是要进出皇宫的,便说:“那量一次。” 这下,他满意地张开手臂。 云芹用拇指到尾指的长度算,从他左肩量到右肩,确实和以前差不多,不过胸膛好像更结实点。 接着,手就从他胸膛量到腹部。 衣裳下的肌理,绷紧了。 忽的,他抓住她的手,低声说:“算了,不量了。” 云芹笑:“说量是你。” 陆挚也好笑,却不承认,低头亲她。 这段时日,他偶尔自己纾解,却是规规矩矩的,没闹过云芹,最多就亲一亲。 突的,云芹“唔”了声,说:“踢肚子了。” “在哪?”陆挚小心把手贴在云芹肚子上,云芹按住他的手,两人指端相接。 他宽大的手心,接了他们孩子的一脚。 …… 这日开始,陆挚正式成为朝官。 状元虽是一个“好招牌”,但只是朝官的起点,而非终点。 他秉持多听、多看、少说的原则,又因为只用了一日,迅速上手文书工作,同僚对他自愿意结交。 再论休沐,和在私塾教书时候差不多,一旬一日,逢元宵端午中秋重阳等,能多得两日。 端午那日,同在翰林的王文青和同僚约他看龙舟会。 陆挚去年已和云芹看过,今年云芹不馋这热闹,只馋粽子。 陆挚辞了翰林同僚。 几人还惊讶:“端午这般好节日,你就没有要出去踏青的意思?” 陆挚轻轻一笑,道:“实不相瞒,我想和妻子在家包粽子,她手艺极好。” 当即,王文青起哄:“嫂子手艺好,分几个粽子给我们呗?” 还有没娶妻的:“就是,我家里可没人做粽子。” 陆挚不正面回答,只说:“若你们要粽子,我买些送你们。” 几人:“……” 好嘛,分几个粽子也不肯! 也不用多久,陆翰林有妻子的事,翰林院知道了,户部也知道了。 云芹却不知他在外面给自己赚多少“名头”。 本来陆挚入朝为官,多少有些请帖、拜帖进了梨树巷,可她怀着九个月大的肚子,若不是要紧的,便暂时推了。 这么一来,她只偶尔去找林道雪。 进入六月,才早上,炎炎暑意就蒸着人,今年似乎格外炎热。 因有大朝会,大小官员都要参与,云芹睡觉时,陆挚已经去了宫里。 她起来后,扶着肚子,整理一下书籍,发现同林道雪借的两本书,若再不还,要到三个月了。 她同人借东西,从没超过这个时间。 如今刚六月,大夫都说中下旬生,那时候生完,又有一个月见不得风。 三月阳溪村的来信里,文木花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懈怠。 帮文木花写信的,是陆挚在长林村的学生,在旁边添一句:她老说了八遍。 云芹轻揉脑袋,又笑了一下。 算了,坐月子见不得风,她得趁着今日把书还了。 她去找何玉娘说,何玉娘早看出她闷了。 何况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月,总不能出门一趟就生了吧。 何玉娘说:“去吧,就当散散心。” 李佩姑雇佣一辆马车到门口,云芹提着一个书箱,和何桂娥一起去城东。 城东姚宅外,也停着两辆板车,其中一辆上面装着箱子,另外一辆,则塞了满满的青色甘蔗,有的还带了翠叶子。 云芹光看着,嘴里就甜滋滋的。 孩子似乎也馋,动了下。 林道雪见她来,好是欢喜,忙带着她进门,又叫人取了书,说:“家里送来了甘蔗,你也尝尝。” 云芹笑道:“好。” 姚家在蜀地有几亩甘蔗地,这甘蔗用冰冻着,乘坐水路,日夜兜转,才送来盛京。 林道雪叫人去了甘蔗皮、甘蔗节,切成适口大小,叠放盘子里,一盘大概八口,精致可爱。 云芹掐了一块,放到嘴里,又清爽又甜。 嚼够了,便把渣滓吐在手帕上。 不知肚子里孩子是不是也喜欢吃,突然又踢了两下。 云芹奇怪,留心注意,果然吃一块,孩子就踢了一下,怪好玩的。 她自己觉得新奇,林道雪还说:“若是在成都府,刚摘下来的甘蔗,远比现在的爽口清甜。” 云芹觉得这就够甜了,再听林道雪这么说,更是心馋,好像那股清甜,浸透了自己唇舌,美滋滋。 突的,她感觉到肚子一疼。 她额角滑落一点冷汗,动作缓缓放下竹签子,林道雪问:“你不喜欢吗?” 云芹:“我好像要生了。” 林道雪:“什么!” 第82章 当父母。 … 天蒙蒙亮, 各处卖早点的摊贩推着车,吆喝声,烟火气腾腾,渐染大街小巷。 小燕尔 第140节 两个士兵合力推开内城城门, 便看陆挚骑马渐渐近了。 士兵:“陆状元。” 朝官住在外城的并不多, 陆挚每日来来去去, 不用一个月, 这些士兵已认得他。 他拱手一一回应。 他先去六部衙署马厩停马, 再戴好长翅帽,整理衣裳,折去天泽门外,已有不少朝臣等着。 这是陆挚参加的第四个大朝会。 不远处, 段砚挪到陆挚旁边。 大朝会官员着日常公服,九品以上青色, 六品以上改用朱。 段砚前几年考评优,年初被提拔为吏部五品郎中, 换了朱红官袍。 他们站到一处,一青一朱,着实是才俊青年。 他先问陆挚:“房子找好了?” 陆挚:“还在看, 文业有推荐?” 段砚:“前两日,西街清水巷末尾有一家调去西南, 举家搬走,正在找买主,那地方不错。” 他眼光挑剔, 能得他一句不错并不容易。 陆挚:“那我下值去看看。” 说完这,段砚嘴型没怎么动,小声:“今日朝上有你的事。秦国公的人。” 陆挚想, 入仕以来,自己所做并无大事,与上司同僚相交尚可,这回的为难,最多就给他塞杂事。 他低声:“多谢。” 民间话本戏文,爱将“上朝”演绎成“对簿公堂”,实则皇帝和官员,常日听朝而视事,琐碎事务繁多。 这两年,也就阳河县工场牵扯出的“罗刹案”称得上大案。 可朝会上已有两个月未讨论阳河县相关。 看起来,工部、户部、兵部似乎被“罗刹案”而伤,昌王派系日渐昌盛。 陆挚想,这回该是秦国公认为“罗刹案”已过,想找人试他。 果然,大朝会中,和秦国公有姻亲关系的吏部侍郎出列,道:“禀官家,宗学小学教授林进丁忧,请另择一人任宗学教授。” 皇帝:“你看谁合适?” 朝中官员盼着别点自己,陆挚却有预感。 侍郎:“己巳科状元陆翰林学识渊博,在城北延雅书院教授多年,臣以为,陆翰林堪任。” 皇帝沉吟,问:“陆卿如何看?” 陆挚持象牙笏,出列:“臣彼时尚未入仕,以教学生养家,如今身兼二职,惶恐无法胜任,耽误皇子。” 宗学是皇室子弟的学堂,小学教授正八品官,教授皇室子弟。 如今,宗学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子,其余全是皇侄、皇孙、皇曾孙。 若他们成器,或者家里请先生,或者进国子监,或者去萧山书院,而不是被塞进宗学。 再说那小皇子,虽是皇帝老来子,但生母身份低微,皇帝无多偏爱。 这时任小学教授,吃力还不讨好。 皇帝听了陆挚拒绝,便说:“此言合理。”点了今年二甲进士的观政士接手。 陆挚无声退了回去。 … 退朝已近巳时,许多人站得双脚发麻,出了皇宫,纷纷聚在一处,讨论大小事宜。 陆挚又找段砚道谢,段砚笑说:“谢我什么,是你反应快。” 几人说笑,到第一个分岔路口,陆挚和王文青去翰林学士院。 如今他上午在翰林院,下午再去户部。 他在翰林院上峰姓栾,栾翰林初时听说过“梨解元”,还以为陆挚给自己造势,待他甚是冷淡。 然一个多月相处,他倒认为陆挚值得交往。 栾翰林抚须,提点陆挚:“今日朝会,可见你无意得罪了人,往后仔细点,来日就不一定这般好应付了。” 陆挚:“下官明白,多谢大人。” 中午,朝廷为文武百官提供廊餐,顾名思义,用餐地点定在德政门廊下。 今日廊餐是一碗鲜猪肉汤饼,一碟裹着盐粒的炸猪油酥,两块小红豆饼。 廊餐无需官员出资费,膳房却会额外卖点心,这便要钱了。 从前是没有的,是十年前淑妃娘娘发现膳房浪费太多点心,请示皇帝,叫点心能卖给官员,又能增加进项,从此成了惯例。 今日是宫廷内制作的松花糖,颜色金黄,香酥甜脆。 陆挚摸口袋,他带的钱正好够买下一块,遂给了钱,挑一块晶莹剔透的,折好了,放到怀里。 天气热,吃汤饼就更热。 王文青大口吸溜饼汤,擦了满脸的汗,一抬头,陆挚吃得也快,额角却只有微汗。 难怪前不久,还有人说今科状元也是探花。 正吃着,外面有小吏递话找陆挚,王文青小声:“不会又找你麻烦吧?” 陆挚往嘴里塞了两口肉:“我去看看。” 他走后没多久,王文青又擦了一回汗,夹了陆挚两块猪油酥吃。 他没等到陆挚回来,却等来递话的小吏:“王翰林,陆翰林吩咐说他家娘子生了,得先回去。” “他叫你不必偷吃他的猪油酥,想吃多少吃多少,只劳烦帮他去告个假。” 王文青:“好吧。”陆挚的猪油酥贿赂得可值当。 …… 官道上,马小跑着路过两道街,到了内城门口,这时间门口得排队。 陆挚坐在马上,数着前面有五辆马车。 他抿唇,尝到唇下汗的咸味。 胯下骏马黑云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甩甩头,发出焦躁的咴儿咴儿声。 终于,出了内城,他引马朝城东姚家去,一路上,心跳得越来越快。 待得他到姚家,外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云芹来时雇的,另一辆则是何玉娘和稳婆来时坐的。 他甩袖阔步走到正堂,姚益正沏茶,道:“你赶得真快。” 再看陆挚面上汗水,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缘故,姚益从没见过他流这么多汗。 他叫仆役去打水给他擦洗。 陆挚多谢一句,却说:“我想看看云芹。” 姚益道:“你素日也知‘术业专攻’,你是稳婆吗?免得添乱了。” 陆挚回过神,歉然:“延雅兄所提甚是。” 他勉强自己坐下,不过两息,又站了起来。 煎熬。 陆挚想,不是他亲自生孩子,尚且如此慌张,却不知云芹如何艰辛,而他是男人,此一生无法体会。 他胸膛微微耸动,目光越过重重门扉,似乎便要看进内宅—— 屋内,云芹几人在一间干净的厢房里。 最开始她预感自己要生,林道雪诧然一瞬,就叫人通知梨树巷,差人去找陆挚,再去延请大夫和产婆。 当时,云芹眼儿透彻,望着林道雪。 林道雪以为她疼,担心:“你现下什么感觉?可是难受了?” 云芹摇摇头,解释:“我只觉你面面俱到。” 林道雪虚惊一场,说:“这算什么,女人处理内宅都这样。” 云芹佩服:“那这般强的女人,就有很多了。” 林道雪眼眶又一酸。 作为大家之妇,她打理家务,若走错一步,公婆妯娌指点,仆役也没个好脸色,恨不得踩她头上,落井下石。 可是做得再好,众人却理所当然,从未有人夸过两句。 这也是她狠下心,小一年不理会姚家来信的缘故。 她暂且撇下别的心思,笑说:“你不疼了?留心这些做甚。” 云芹“咦”了声:“好像不疼了……要不我先回家?” 林道雪:“不成,再等等,免得回去路上发动。” 果然她有经验,不一会儿,云芹肚子又疼了。 林道雪扶她躺下,说:“妇人生育,常常是要疼一会儿的,我嫂子疼了一日,方生下我侄女儿。” 云芹一惊,用手抚着肚皮,低声说:“乖,且出来吧。” 叫林道雪一阵好笑。 很快,大夫产婆来了,都是经验老道的,何玉娘也带着衣裳家伙到了。 何玉娘看云芹面色红润,放下心,她道今日不该发动,却应了她的话。 又两刻钟,云芹便觉疼得更厉害。 此时,其余人等出了屋子,免得进进出出,叫云芹见风,屋内就留了林道雪、何玉娘和产婆。 小燕尔 第141节 产婆查看情况:“差不多了,使劲。” 云芹拿捏不准,轻呼气:“多大劲?” 产婆笑道:“你这娘子,当然是有多大劲使多大。” 云芹:“哦好。” 她鼓起脸颊。 “……” 烈日炎炎,暖风凝滞,突然,一声婴孩清澈响亮的啼哭声,呼呼穿过寂静的宅门,也透过层层门洞,飞进陆挚耳里。 霎时,夏日的明亮有了实感。 他气息发颤,脑袋发空,憋着一股劲,疾步走去。 待得到宅邸,看着月洞门,他方知自己不好擅闯友人后宅。 姚益抡着腿脚跑来,累得直喘,摆摆手:“去吧去吧,今日是你人生大事。” 陆挚目圈微红:“谢延雅兄。”就和姚益一起迈进月洞门。 姚家后宅格局和前宅差不多,方正通透,左右仆从还端着热水进出。 何玉娘出来了,那产婆也抱着孩子,大声道喜:“恭喜老爷,是个千金,母女康健!” 直到听到最后一声,陆挚提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女儿抱去洗了,他想进屋,叫何玉娘拦下,原来云芹也在擦洗。 他用袖子擦了下额角的汗,好容易里头弄好了,他得以进屋。 屋内有一股很淡的血腥味。 云芹坐在床上,额上戴一条防风的抹额,身上穿何玉娘带来的一套干净衣裳,脸色较平日,白净了些许。 她见陆挚空手进来的,还疑惑:“孩子呢?” 陆挚笑说:“抱去洗了。”又问,“还好么?” 云芹:“你看呢,好着。” 陆挚松口气,便去摸摸水壶,有温水,倒一杯给云芹。 云芹:“嘴里淡。” 说到这,陆挚终于想到廊餐时候添钱买的松子糖,他从怀里拿出糖,云芹就嗅到松果香和甜味。 他捻着手指打开纸包一看,糖都化了,黏糊糊的。 放袖子怕掉了,本想去户部后拿出来,下值再捎回家给她,结果到刚刚,思绪全乱了,竟然忘了。 云芹看到了,她不挑,说:“也能吃。” 陆挚隔着糖纸,托着糖,小心喂给她。 云芹品着松果香和甜味,却好似比往日更甜,不由弯起眉眼。 陆挚见她笑,心中也发暖,用手去揩她唇角的糖霜。 门口,林道雪咳了一声。 云芹红了脸,陆挚也耳尖薄红,起身道:“嫂子。” 林道雪抱着孩子,和何玉娘一前一后进屋,笑道:“我说你们悄悄的呢,分糖吃?” 云芹和陆挚更不好意思了。 林道雪把孩子递过去,教陆挚如何抱,朗声笑道:“快瞧瞧小孩儿,我和伯母就不碍事了。” 何玉娘也笑。 她们两人出门,掩上门扉。 陆挚托着小孩儿的后脖颈,屏住呼吸,抱着她给云芹看。 实则刚刚云芹已经看过一回。 那时孩子红彤彤的,身上也不利索,然而洗了个澡,她面皮白净,眉眼精巧,咬着手指,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睡觉,就像个年画娃娃。 她和陆挚都看得出神。 云芹愣愣的,说:“我生的?” 陆挚:“嗯。” 云芹:“我刚生的?” 陆挚又应了声。 她终是眉开眼笑,道:“好像我。” 陆挚透过女儿的眉眼,看到云芹小时候,心内更软得一塌糊涂。 今日开始,他们也是当父母的人了。 … 且说云芹在姚家休整半个时辰,因她生得顺利,大夫把脉过,觉得没什么问题,趁着下午无风,正好转回梨树巷。 只是以防万一,她身上得多包一点,还好何玉娘带来够多衣裳。 包云芹,陆挚很拿手。 他经常冬日早晨早起,包得一只,一包一个冬天。 此时,他一层层衣服叠好,再给她套上脑袋,最后,云芹只能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 她说:“好热。” 陆挚:“到家就好了。” 云芹看陆挚,清清爽爽的:“你怎么不流汗。” 陆挚低头,指着额角薄汗:“流在这。” 云芹:“……” 姚益和林道雪送他们上马车,陆挚拱手再谢:“今日多亏延雅兄和嫂子。” 林道雪笑说:“再说就见外了。” 一番告别,陆挚和云芹乘坐一辆马车,何玉娘和何桂娥坐一辆,一行人缓缓回家。 路上,抱着女孩儿,云芹用拇指摸摸她脸颊,忽的说:“小甘蔗。” 陆挚:“嗯?” 云芹笑道:“我是吃着甜甜的甘蔗生的她。” 第83章 小心眼。 回到家, 李佩姑已把摇篮铺好。 这几日日头大,前头添置的被褥洗过,晒得干干净净,那一团小小的孩子, 被小心地放到了摇篮里。 打从云芹发动, 就一直跑腿忙碌的何桂娥, 也总算能趴在摇篮沿边, 仔细瞧小甘蔗。 她心里溢出对小甘蔗的欢喜, 问云芹:“婶娘,我是她的谁呢?” 云芹算了一下,也不确定,问何玉娘, 才知道应是表姐。 何桂娥用气音和小甘蔗说:“我是表姐,表姐。” 小甘蔗睡得软乎乎, 长睫像云芹,又长又浓密, 垂在眼前,倒是十分乖巧。 家里添了一口小生命,这一日大家各有忙碌, 面上却都禁不住喜意。 晚上,小甘蔗睡着了, 云芹也躺下。 好几个月没有躺着睡,她摊开手脚,舒服地蹬脚丫, 好是轻松。 陆挚拿冒着热气的布给她擦脚,云芹原先还和他说话,才说几句, 打了个呵欠,就呼呼睡着了。 陆挚笑了下,自去熄灯睡觉。 半夜,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在早上,听到小吏报信,他想去姚府,却滞留在内城城门,因为城门竟排了很多人,数不到尽头。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里有五千人,排不完的。 他骑着黑云,拉着缰绳,目光扫过乌压压一群人。 突然,他瞥见人群里有个脸生的男子,手里抱着个小孩。 那小孩正哇哇大哭,好生可怜,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小甘蔗?这个男子是谁,云芹又在哪? 为何只剩下他? 他蓦地睁开眼。 房间里,小甘蔗确实在哭,云芹则在他身侧好好睡着。 原来只是噩梦。 他一颗心“噗通”一声掉回原位,思绪彻底清醒。 因云芹还睡着,他蹑手蹑脚起身,点了暗暗的一根烛,去看小甘蔗。 小甘蔗似乎被亮光晃了下,哭声顿住,陆挚搁下烛灯,抱起她,轻哄了两声:“乖儿。” 云芹没被小甘蔗吵醒,却叫他的低声叫醒。 她反应过来他在哄孩子,窸窣着披上衣服,也要起来。 陆挚听到动静,忙放下小甘蔗,回来扶她:“小心。” 自打云芹肚子八个月,他一直扶她,此时见她没了肚子,才恍然:“竟还有点不习惯。” 小燕尔 第142节 云芹也觉得身子很轻,忽的,又听小孩哭起来,他们赶紧到摇篮前。 云芹:“娘说,小孩晚上也饿,是不是要喂奶了?” 陆挚:“是吧。” 前个月,陆挚出钱,李佩姑去寻了个乳娘,定好六月二十日来梨树巷,如今才六月初。 好在早上在姚家,产婆帮云芹通过乳。 云芹抱着她,看向陆挚,稍稍歪了下脑袋。 两人没遇到这种情况。 陆挚终究是清清嗓子,摸黑去厨房弄点热水来。 站在厨房里添火,他又好笑,做什么避开,真是乱了心神。 不多时,他端铜盆回来,小甘蔗也吃饱了。 她软软砸了一下嘴,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会儿看看云芹,一会儿看看陆挚。 云芹系好衣襟,把她放回摇篮,陆挚也坐到她身旁。 她推着摇篮,小声说:“应该摇睡就好了。” 陆挚:“是。” 云芹推一下摇篮,小甘蔗就眨眼,又推一下,她又眨眼,好像还没适应自己的存在。 云芹新奇又好笑,叫陆挚:“你也来摇摇。” 他看她笑,说:“你先。” 云芹就摇啊摇,下一刻,小甘蔗一脸可爱地张嘴,“曰”地吐出一口白奶。 陆挚和云芹:“!” 当是时,陆挚抱起她,云芹去开门,两人道:“娘,娘!小甘蔗吐了!” 何玉娘半夜被叫醒,本以为是大事,还好只是吐奶。 她淡定地给小甘蔗擦嘴拍嗝,不多久,小甘蔗眼皮一阖,安稳地睡着了。 何玉娘这才冷下声,对陆挚说:“小孩是会吐奶的,不要晃她。” 陆挚:“我下次留心。” 云芹跟着点点头。 何玉娘知陆挚少见的自乱阵脚,松了眉心,说:“好了,也去睡吧,别一点事就着急忙慌的,还拉着云芹没得好睡。” 陆挚:“是,是。” 云芹低头捏自己手指,其实她也慌。 初初为人父母,一切都很新鲜。 没料到的是,何玉娘生气也很有气势,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文木花。 陆挚知道她这般想,就小声说:“小时候我不想背书,被娘打过手心。” 云芹本来都躺着了,又起来一点,惊讶:“原来你也被打过?” 她还以为,陆挚从小也乖,端正、温雅,不会惹大人生气呢。 陆挚:“我也有顽皮的时候。” 那时他不想背书,想和陆泛一起去河边捞小鱼。 他想了个办法,骗何玉娘书被狗叼走了,其实他把书塞在咸菜缸,陆泛明知,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刚好家里老仆腌菜,没仔细瞧,把书腌了。 何玉娘笑眯眯把“腌书”撕下来,摆在盘子里,请他和陆泛父子好好吃。 那之后,两人半个月不敢出去钓鱼。 云芹笑说:“我也一样。” 文木花说她小时候为了偷吃包子,搬着小杌子上灶台,差点滚进热烫的灶锅里。 陆挚捏了把冷汗。 她来了兴致,又讲几件自己记得的小事,诸如五六岁被云广汉带去打狼,虽然就一次;七八岁爬到屋顶滚下来…… 后来,陆挚按住她的唇。 安静了一会儿,云芹谨慎问:“怎么了?” 陆挚:“我怕被小甘蔗听了学去。” 云芹:“嘿嘿。” … 后半夜,小甘蔗没怎么闹。 云芹和陆挚学会照顾婴孩的第一个手法,就是拍嗝。 这日他们轮流给小甘蔗拍嗝,这个拍两下,那个拍两下,小甘蔗想睡觉,被烦得哼哼唧唧。 陆挚这才收了手。 云芹看天色,疑惑:“你今日也请假,不上值吗?” 陆挚:“这便去了。”他换好官袍,眼瞅着时间实在再拖不得了,才出门。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原来是忘了官帽。 除了拿官帽,他还捞走桌上一张卷好的画,正是金榜题名那日画的梨花。 画上梨花白雪般洁净,层层叠叠,花枝点缀一个彩色毽子,仿佛正被高高踢飞。 本朝重视文官,陆挚从六品的官阶,一年俸禄八十两,时令节气另有赏钱,养一家子绰绰有余。 可若要养孩子、打金簪,这些就不大够了。 他已入仕,赠字可以,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卖字,不够体面不说,还有潜在的“雅贿”风险。 卖画倒还可以,毕竟字、画所耗时间不一样,只是,也很少有人拿到明面上。 他本打算隐匿姓名,把梨花画放到书画古董局,能卖多少是多少。 不过,姚益和林道雪帮了大忙,他想先以这画赠他们。 这日陆挚到翰林院、户部,如何眉眼含笑成皇宫一俊景,便不赘述。 晚上下值,他再去看段砚提过的宅子。 家里是得换一个大宅子了。 …… 早上,李佩姑就去问那定好的乳娘,能不能早几日来家中。 乳娘姓沈,也是生了孩子没多久。 为了生计,沈奶妈同意早些日子过来,不过也放心不下自己孩子,提出能不能带上她孩子。 她生的是个男孩,只比小甘蔗大一个半月,也是个小不点。 知道此人人品尚可,云芹和何玉娘自也同意。 于是,双方约定好六月十五。 沈奶妈知道这家出了个状元,请状元郎帮忙给儿子取名。 这阵子,交好的邻里有请帮孩子取名的,陆挚并不悭吝,能帮就帮,且这奶妈是来照看孩子的,就没推脱。 云芹以前帮他学生想过一次名字,现在她犯懒,仅陆挚一人想。 问过忌讳和所需,他写下一个字:徽。 沈奶妈的儿子,今后叫卫徽。 云芹说:“以后给小甘蔗取大名,要简单点。” 否则到时候小孩学写自己名字,可能会想哭。 陆挚笑了:“好。” 今日,他同西街宅院的房东议定价格,约定好初十休沐,他去交接文书契约,最后,于十四晚上,和云芹几人一起搬过去。 那时云芹月子已挨过前两周,自不怕出去走一圈。 只云芹想到又要被包起来,就想流汗。 她这一胎生得顺利,歇息至今,感觉自己精力充沛,能猛犁三里地。 不过,陆挚和何玉娘、何桂娥都如临大敌,要她好好养身子,她就也听劝了。 又因为陆挚找的屋子不会有大瑕疵,她还没去看过新屋子。 想到新家,陆挚嘴角含笑,说:“那宅子着实不错。” 他摊开一张纸,给云芹画宅子的大概。 一共三进,相对其他大宅院来说,不算大,也远比现在梨树巷的宅子大很多。 第一进外院,正堂宽敞,左右都有厢房抱厦,带着个大小适中的马厩,黑云再不用在巷子里被小孩们逗弄了。 第二进设成外书房,还有好些空厢房。 第三进占地最大,就是后宅,有两个围合的小院,院子都有浴房,这几日他打算去找匠人砌地漏。 这样洗漱就不必跑来跑去倒水。 其中一个院子,还有个小厨房,能够开小灶。 陆挚道:“我问了母亲,有小厨房这个院子,就是我们住的了。” 云芹端着纸,心内也欢喜期待,说:“那以后,我们在小院子里做什么,外面就都不知道。” 陆挚心内一热。 梨树巷院子不好的一点,就是前面那半年多,每回紧要时候,云芹总得忍着声儿。 小燕尔 第143节 他低声说:“是。” 云芹更开心了:“我们吃东西,别人也不知道。” 陆挚:“……是。” 既然这宅院这么好,云芹问:“是不是把所有保兴元宝都花出去了?” 陆挚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说:“差不多,不过,我留了一个。将来,你若要讲故事给小孩听,便拿出它。” 云芹心道果然。 她无意识捋捋自己发根,笑说:“我讲故事,你干嘛呢?” 陆挚:“我画下来。” 说着,他把最后一枚元宝收好,就去拿篦子。 天气炎热,云芹却好多日没洗头,自己觉得怪脏的。 他要给她梳头,她本来有些不好意思,见他不介怀,干脆就让他通头发,自己则摊开账本。 十年年初入京,他们安顿下来,手上就七十两。 后添添减减,大头是母亲看病、添了李佩姑,如今手上,不算保兴元宝,还有一百余两。 云芹依然觉得多,却不会不知如何处理。 陆挚动作很轻,头皮传来的酥麻舒服,让她眯了眯眼,便没留意到,他在盯着账本,口算着什么。 倏地,陆挚问:“多了五十两?” 云芹睁圆眼,合起账本。 陆挚看她反应,就知道这大笔的钱,她没告诉自己。 再想想理由,无非那几个,也是,他们出远门,外祖母如何会不给体己钱? 他心里明白了,说:“不说这笔钱也没什么,我想问问别的。” 云芹:“别的?” 陆挚:“赵振这个人,如何?” 云芹疑惑:“赵振是谁?” 陆挚说:“‘李二,彭三,赵振,王二牛’,你说他们曾经去你家提亲。” “我没别的意思,这几人里,独独他有名有姓的,就有些好奇。” 他要是不说,这都半年前除夕那时候的事了,云芹真给忘了。 而且,她不肯定人家就叫这名字,印象里是这么读而已。 偏陆挚记得,还记这么久。 云芹抿唇笑,说:“我还是说五十两的来源吧——是老太太给的。” 陆挚刚刚听她反问,不见记得这人,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些微赧然,她这样故意回自己,他便去闹她。 她躲他的手,扑在床上笑得不成,嘟囔:“小心眼,陆挚小心眼。” 陆挚顿了顿。 倏地,他沉声道:“我好像就是。” 云芹:“……” 这一瞬,陆挚发现,承认自己心眼小,好像也不难。 他突然问半年前一个人名,还是因为那个城门等候的梦,那种现状被搅碎的感觉,犹令人心惊。 回首过往,他拥有过完满的家庭,却是玉碎珠残;拥有过举人的功名,却是彩云易散。 其余的,他大可以洒脱重来,唯与她,难免“得而生畏”。 云芹却是一步一个脚印,从不会想假如的性子。 甚至,若是此刻家中用度不够,她不会再慢慢琢磨做什么,而是奔去山头搞点吃的,扛下来加菜。 想到这,陆挚又笑了。 他轻捏她鼻尖,眼底光泽如星点,缓声道:“大心眼娘子,成全一下我这小心眼?” 云芹正好嫌头发脏,她眼眸也一转,“算计”着说:“你去偷偷拿点热水,叫我洗个头,就告诉你。” 陆挚:“罢了,我继续小心眼。” 云芹:“……” 作者有话说:陆挚:人无完人……这是什么[问号]?醋,喝一口,那是什么[问号]?酸梅,吃一口,这又是什么[问号]?柠檬,嗦一口。 云芹:老了你牙齿一定比我先坏,到时候我就能吃得比你多,哈哈。 第84章 装。 … 东街, 陆府。 府上底蕴仍在,五姑娘陆停鹤出嫁时,嫁妆共有八抬,家中红绸飘扬, 亲戚友人往来, 甚是热闹。 嫁了女, 陆大夫人周英柔揉揉额角, 叹气。 这五女婿是户部尚书之子, 身份不低,但那家后宅污乱,陆停鹤嫁过去,可有得操心。 可惜当初段砚不肯点头, 陆家只能退而求其次。 她正歇息,丈夫陆湘进来换衣裳, 说:“听说这个月十二日,梨树巷那边要搬到西街去。” 周英柔说:“要叫人过去看看?” 陆湘犹豫许久, 说:“让钰儿去。” 殿试前,他让人早上去盯着陆挚可有骑马。 既然双方彻底交恶,他不再仁慈, 要么再拖陆挚三年,要么让陆挚错失天子门生的机会。 至少, 让陆伯钰这一辈先比陆挚积累,不然,陆挚的起点比他们高太多了。 然而陆挚早有准备, 租了马却不骑。 他也不怕吃苦,宁可早早起来,靠两条腿走去皇宫。 这计不成, 没两日,殿试还没放榜,深夜,陆湘被皇帝召见。 皇帝神色如常,问他是否是陆挚名义上的大伯父。 陆湘心内一突,猜陆挚名次会位列前三。 但皇帝不会轻易点一个三元及第。 他明示皇帝:“禀官家,此子性情说是叫‘外圆内方’,实则‘内横’,与微臣家族断亲,可见一斑。” 皇帝听罢,摆摆手,令他离去。 隔日,陆挚被钦点成状元。 陆湘揣度不明白皇帝用意,先收歇了针对陆挚的心思,那面上功夫还是要圆一下的。 于是,十二日这日,散值后,陆伯钰去拜访西街清水巷。 他抵达时,见门口冷落,半点不见有人搬来的痕迹,纳闷着,方要走,昌王家仆赖矮子也提着礼到了。 双方见面,脸色都沉下来,连招呼都没打,便各自离开。 赖矮子也奇怪,问身边随从:“不是说陆状元十二搬过来,怎么不见人?” 随从:“我也是听说的。” 赖矮子暗道晦气。 如今只等把秦聪缉拿进京,就了却了“罗刹案”,一些亲信已迫不及待,暗中大谈水运分配,赖矮子也等着金银到手。 可秦国公前阵子试了陆挚,毕竟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不拿他大错处,不好动他。 所以赖矮子这趟也是来周全面子,却扑了个空。 另一边,陆挚去马厩牵马,和王文青说:“搬家不是在十二日,是十四日。只我妻子在坐月子,等七月初一,我请你们来吃酒。” 王文青:“我记着了。” 两人告辞,陆挚骑马回家,路上微风拂面,他朝西街那边看了眼,淡淡勾了勾唇。 他事先放出消息,说自己十二日搬家,等到今日,才通知亲近的人,改成十四日。 便是防着到真搬家的日子,有人来闹。 果然,那些人没摸准日子,十四日就没来,这一趟搬家少了闲杂人等干扰,很清闲安逸。 早上,云芹在主屋收拾东西,何桂娥、何玉娘和李佩姑打包大小物什。 陆挚下值回去前,顺便给马套了车,以拉东西。 他雇佣的几个人力,来来回回,帮忙把东西搬到每一进院子。 最后一趟,陆挚亲自去接云芹和小甘蔗。 云芹下了马车,微微抬头,李佩姑在指挥别人挂一道匾额,它是用木头雕刻的,漆蓝底金字:陆宅。 字是陆挚写的,他以前给别人写过那么多次润笔,第一次给自家写,写了三遍,才挑出最满意的。 第二进的外书房门上,也挂了一块匾额:三元及第。 这一块就是皇帝写的,宫中工匠雕刻,赏赐给陆挚。 只不过之前梨树巷实在没地方挂,就用布盖着,直到此时,它才有了作用。 整个宅院,比云芹想象的要大很多。 她慢慢走到第三进后宅,光是一个小院子,就比得上一个梨树巷院子。 前房东看陆挚付的是保兴元宝,连家私也没带走,生怕状元郎反悔。 小燕尔 第144节 这样一来,家中暂时不缺大件家私。 何桂娥跟着扬头,看得惊诧。 她见过最大的宅子,就是何家老宅,如今的宅子虽然不如老宅大,但这里可是盛京,家里人也没有何家人多。 她看到一间空的小房间,小心地问云芹:“婶娘,我能住这儿吗?” 云芹弯弯眼睛:“这是柴房。” 何桂娥气虚:“哦。” 另一个小院子里,何玉娘叫她:“桂娥、桂娥?” 云芹拉着何桂娥进院子,何玉娘把她们叫去,指着一个比柴房大得多的明亮房间,说:“你住这儿。” 何桂娥大喜,湿了眼眶:“谢谢祖母、婶娘。” 何玉娘摸摸她的头,笑说:“这孩子。” 云芹跟了一句:“这孩子。” 何玉娘看云芹:“你怎么还在外头晃悠?” 她便和何桂娥两人,把云芹推去另一个院子屋内。 何桂娥一副小大人模样,说:“婶娘,你还在月子里,先歇息吧。” 云芹:“……” 两间院子这样分:云芹和陆挚一间,院子里有三个厢房,一个做主卧,一个是内书房,另一个留给沈奶妈。 另一院子也有三个厢房,何玉娘、何桂娥、李佩姑各一间。 夜里,大家笼统收拾,就睡了。 隔日,云芹在窗户旁,看大家忙忙碌碌,有一点心痒。 也是这时,沈奶妈来了。 沈奶妈年纪比云芹小两岁,她背着孩子,头上绑着花色布巾,身上穿葛布衣裳,眉眼宽疏,动作拘谨。 何玉娘忙着收拾家里,先带她去见云芹。 云芹说:“你坐吧。” 沈奶妈喏喏应是,她解下背上孩子,悄悄抬眼看云芹。 其实乳娘跟雇主提出带自己孩子,可以说是很大胆了,但她实在没办法,还好雇主宽和。 便看云芹乌发如云如瀑,随意半挽着,戴着两指宽的抹额,肩膀搭着白色交襟夏衫,下穿一条青色裙子,仪态舒展,双颊丰润,肤色细腻白皙。 她长睫低垂,红唇挽着,手指逗着摇篮里的小孩。 沈奶妈想,她从没见过这般美好的妇人。 云芹抬眼,说:“先看看孩子。” 沈奶妈:“哦,哦,好。” 她过去看小甘蔗,一喜,忍不住夸:“娘子,这女娃娃也太标致了!” 云芹:“像我,”又仔细观察小甘蔗眉眼,“不过这几天,我觉得她也像婆婆。” 沈奶妈:“小孩是这样,一时像爹,一时像娘,一时像奶奶。” 几句话间,两人关系拉进许多。 云芹也抱沈奶妈的儿子卫徽,问:“小名呢?” 沈奶妈:“蛇年生的,原先我叫他阿蛇。” 以为有人在 叫自己,两个月大的小卫徽睁眼,发现抱着自己的不是亲娘,就扒着云芹,一个劲地看。 沈奶妈把小孩抱走,他却还扭头看云芹。 云芹好笑,摸摸他的肉脸颊。 …… 搬新家后,云芹一边带孩子,一边整理书稿,挨完六月。 她也总算出了月子。 初一这日,陆挚提前说请好友几人庆贺家中双喜,傍晚,云芹在家用温烫的热水,好好洗了个澡。 洗完,她把灰灰的水给倒了。 七月初,天还暗得晚,云层如水波,盖在天上,被夕阳染成了橙色。 陆挚骑马回家,换了身衣裳,到大门稍候片刻,林道雪、姚益、段砚、王文青几人全来了。 这一日,他们既贺陆挚云芹乔迁之喜,又恭喜小甘蔗满月。 段砚带了妻子段娘子前来。 姚益一进这家宅,逡巡一遍,频频点头,说:“这宅子着实好,拾玦挺会挑的。” 段砚:“我挑的。” 陆挚笑着拱手:“段大人立大功,不知要什么报答。” 段砚受了这一敬,牵着段娘子的手,说:“好说好说,我娘子好山水画,你何时画一幅赠我们便是。” 陆挚笑了,姚益:“啧啧。” 段娘子脸色通红,段砚则身心舒畅,总算他也有这日,能与娘子在陆挚、姚益面前胜一筹。 他们几人逛过一圈宅子,便催着陆挚把女儿抱来看看。 陆挚笑而不语,须臾,才说:“还得先请诸位到廊下吃饭。” 王文青:“素日在衙署吃廊餐就罢了,在你家怎么也吃‘廊餐’?” 段砚:“对啊,你正堂做什么用的。” 陆挚一笑:“今日正堂风大,廊下风小,我妻子刚出月子,是该注意的。” 几人:“……” 段砚突然又不爽了,使劲挖着心思,想拉着段娘子再来两下。 姚益则小声示意林道雪:“就差我们两人了……” 林道雪:“老夫老妻了,还争这些做什么,况且还有人没娶妻呢。” 王文青:“啊,我吗?” “……” 几人说笑间,到了宅子第二进。 廊下打了两张方桌,家里热热闹闹,何玉娘和沈奶妈做饭,何桂娥和李佩姑端茶、菜,云芹抱着小甘蔗来了。 林道雪见到云芹,就知道这个月子里,她是没有半分烦恼,脸色是骗不得人的。 云芹与众人招呼一遍,把小甘蔗给林道雪看。 林道雪笑说:“一个月前还是小小一团,小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又抱给段娘子看。 段娘子未生育,怕抱得不对,不敢抱,就只瞧着。 小甘蔗如今脸肉嘟嘟的,眉眼像云芹,又像何玉娘,姣好可爱。 她醒着,用一双乌圆大眼睛,这个伯伯看一眼,那个叔叔睇一遍,这个姨妈瞅一下,咯咯笑了一下。 姚益说:“这孩子生得真好看。” “她睫毛好长。” “……” 姚益:“大名定好没?” 陆挚和云芹一笑,都说:“还在想。” 段砚看着小小一团孩子,心内发热,握握段娘子的手。 看过孩子,孩子就先抱回去。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家里吃的是稻米饭,菜有清炒芥菜、菘菜闷豆腐、一盅红枣炖山鸡、牛肉煎饼、酱拌肉末,热气腾腾的。 会饮酒的吃黄酒,不会的吃桂花饮子。 牛肉煎饼是云芹做的,她歇了一个月,骨头都散了,揉面时她就使了大劲。 此时,面团劲道,煎得外焦里嫩,口感扎实弹牙,牛肉馅搅着小葱,咬一口,滋滋冒汁。 林道雪和云芹小声讨论:“这道饼怎么做?” 云芹想说,又觉得不若写出来好记,说:“回头我写了给你。” 林道雪:“那好。” 段娘子也好奇,云芹说:“也给你一份。” 段娘子一笑:“多谢。” 酒过三巡,段砚酒量很是一般,有些喝多了,便说:“真不知,阳河那摊事竟就这么歇了,唉!” 姚益:“歇没歇,你去问你长兄不就知道了?” 段砚有些恼火:“我问过了,他说‘叉出去’。” 云芹想着那画面,忍着笑。 陆挚端着酒杯,也轻笑摇头。 他不好同好友说登闻鼓的事,心内又算了算,三个月,若是走水路,正够阳河县往返盛京。 便该是差不多了。 思及此,他另起话头,说:“对了,段嫂子要的山水画,是什么样的?” … 饭后,段砚和姚益都微醉,稍微歇了下,就被各自娘子扶上马车。 小燕尔 第145节 云芹和陆挚送到门口,林道雪笑说:“别送了,云芹你不好吹风。” 云芹:“嗯?不是已经出月子了么?” 陆挚:“咳咳。” 林道雪点到为止,笑着走了,云芹倒也没深究,她嗅到陆挚身上酒味,知道他心情疏阔,喝得也不少。 一回到院子里,他没了正形,靠到她身上,微热的呼吸,带着淡淡酒气。 云芹顺他的意,说:“醉了吗?” 陆挚眼神涣散,“嗯”了声。 要不是知道他酒量好,云芹又被蒙过去了。 但故意装醉的他,其实有点…… 云芹目光轻动,一鼓作气,捧着他脸颊,轻轻在他唇上,贴下一个柔软的吻。 可爱。 陆挚慢慢碰了下自己的唇,眼底因带着“醉意”,格外温柔缱绻,他便也低头去亲她。 作者有话说:云芹:我就看你装[让我康康] 第85章 一出好戏。 … 云芹和陆挚住的院子方正宽阔, 房门口有一株瘦瘦的梅树,没到季节,树桠上,只有青绿叶片。 书房一张长案旁, 有一面大窗, 卷起竹帘, 望出去就是这梅树。 月光把树影照进屋内, 和屋内烛光融到一处。 风一吹, 树动,影动,案上书页也沙沙翻动。 陆挚坐在柏木官帽椅上,云芹被他抱着坐在他身上, 觉得他硌人,便要下去。 陆挚只做不知, 抱着她不撒手,目光闪烁, 用鼻尖轻蹭她。 倒是把醉样学了个十成十。 云芹看到桌上的书,想起一事,说:“家里攒了三张请帖。” 过去, 送去梨树巷的请帖因她不便行动,基本都推了, 不过短短半月,又有三家人向清水巷送来请帖。 陆挚沉声:“在哪?” 云芹翻桌上的书,找出夹着的三张请帖。 陆挚把下颌搁在她肩膀上, 便看这三张:一张是承平伯府的,一张是新任大理寺少卿府上,还有一张则是户部同僚的。 他垂眸笑了笑, 问:“你想去哪一家?” 云芹说:“都想去。” 陆挚:“可巧都是一日。” 七月独有初七是个节日,正好都约在初七。 云芹也纠结,平时,她自己不常常出门,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可这一个来月被迫不能出门,就恨不得到处都去看看。 她把三张请帖摊开,用手指点从左点到右,说:“早上去这,下午去这,晚上去这。” 陆挚把晚上那张推开,说:“这个就算了,你要回家的。” 云芹好笑,把它拿起来,就是承平伯府那张,说:“那就去这家玩。” 趁这几日,她也该出去走走玩玩,陆挚说:“等我休沐,咱们再在家玩。” 云芹:“玩什么?” 陆挚闷笑,微烫的唇落在云芹额上,悄声说:“早上亲这里,”又亲她鼻尖,“下午亲这里。” 他喉结轻动,亲她的唇,又说:“晚上亲这里。” 云芹抱住他的脖颈,阖起眼眸,陆挚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亲得深,呼吸一起一落,克制又放纵。 他没忘记自己装醉,倏而松开她的唇,不过她才出月子,他不至于这时候做什么。 只是,怎么都亲不腻。 云芹找了个舒适的角度,靠在他心口,见他耳尖微红,和他温柔滚烫的目光一接触,心跳愈发鼓噪。 他们这么抱着,看月色,看梅树,说说家里,说说朝堂,时不时亲一下,让彼此温度相互交缠。 …… … 初七这日,辰时,云芹起来后,眼皮子黏在一起,自己用双手手指撑了一下。 李佩姑端了铜盆来,笑说:“老爷早上出去前,说了今日娘子要出门,叫我给娘子挽个好看的发髻。” 云芹:“好。” 这是云芹头次出门赴宴,又问李佩姑如何穿。 李佩姑从前待在大户人家,服侍过小姐夫人,对此熟稔于心。 云芹一边穿衣裳,问了小甘蔗,被抱去另一个院子,何玉娘和沈奶妈正看着。 这阵子,何桂娥和何玉娘又编了一个摇篮,给沈奶妈的儿子用,两个小孩便各自睡一个,容易看护。 小孩们都在睡觉,何桂娥在屋内缝衣裳。 何玉娘和沈奶妈坐在门口说话,她拿着小甘蔗一个拨浪鼓,自己倒是玩得挺乐。 见着云芹,她“呀”了声。 何桂娥也从窗户里看到人,怔怔:“真好看。” 李佩姑替云芹稍微描眉,挽了单蟠髻,压一柄玉篦,插。着两根莲花纹碧玉珠银簪。 四月里得的彩缎,云芹留了两匹给自己,裁成衣裳,此时穿在身上,是一件秋香色暗纹窄袖交领衫,一条豆绿色鸾鹊花纹长裙。 这身穿着,突出她的高挑与仪态,又因她粉面桃腮,眉眼细腻,当真使人眼前一亮。 何玉娘何桂娥爱看,云芹也觉得好看,转了两个圈给她们看。 她们笑个不停。 云芹说:“多亏佩姑。” 李佩姑:“娘子折煞我了,我是把娘子往素里妆扮的。” 她心里有底,这是云芹第一次赴京中人家的宴,不能穿得太招摇。 只是架不住人生得好看。 马车套好后,出门前,云芹看看睡着的小甘蔗,轻捏捏她的脸,再走的。 自从搬来内城,陆挚去衙署走路不用半个时辰,不常常骑马,黑云就先给云芹用。 她先去临渊书肆。 早几个月,马东家听说了她是状元娘子,叫她写点陆挚有关的。 自打御街夸官后,妇人们暗地里十分欣赏陆挚。 云芹觉得,家里没有到要卖陆挚求生的程度,就没答应,今日过去就是把几个月的书稿给马东家。 马东家先看了一份,摇头:“这个不行。” 云芹并不意外,这篇名《打醮后记》,是她在陆挚明示暗示几次后,专门写给他看的。 他爱不释手,总说这个最好。 结果,状元郎马失前蹄。 她暗中笑他,换了另一份书稿给马东家,这回,马东家看了好一会儿,说:“这倒可以。” 末了,马东家叫书童去拿半贯钱,共五百文。 云芹捧着沉沉的钱:“这么多?” 马东家道:“陆状元高中,着实不易。” 当时小传胪前十里,只有陆挚和王文青没有背靠大族。 身为文人,他们看到的不仅是天街夸官的风流,更是那背后数不尽的日夜苦读。 云芹想,她沾了陆挚的好处。 想起写书人多少可能在意,马东家说:“原先我想出三百文,你若不要的话……” 云芹笑了:“要。” 这几年,陆挚的吃喝有她的一份子,她为何不要这好处。 她收下半贯钱,到时候分一百文给陆挚,美滋滋。 … 离开临渊书肆,马车驶进承平伯府所在的街巷,已经将近午时。 承平伯爵位非世袭罔替,伯爷年四十,当初以举子功名入仕,现任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在盛京诸多贵族里,不高不低,因此交友也广泛。 伯夫人娘家家底殷实,她性子豪爽,常在女儿节宴请各家姑娘夫人。 这些是陆挚打听到的,云芹也记着了。 她下了马车,那伯府媳妇迎过来,又惊又喜,道:“状元娘子!就盼着你来了!” 一阵寒暄过后,丫鬟领着云芹到二门里的花厅,已有五六位妇人。 伯夫人起身,亲自朝云芹走去,上下看她,眼中难掩惊诧。 小燕尔 第146节 她热络得半分不像初次见面的,笑说:“得亏你肯来。” 云芹见她好似只怕不够亲热。 她不是那么容易和人熟络的性子,且先学着她,无功无过说:“得亏你肯请。” 众人以扇掩唇,纷纷笑了,氛围倒是活跃。 未出嫁的姑娘们来了四五个,见了长辈,她们好奇又惊艳地看着云芹,得知云芹身份,都惊喜:“原来就是她。” “陆状元那般俊,娘子也这么俏。” “……” 伯夫人暗中观察,云芹纵是被众人围着寒暄,倒也落落大方,丝毫不露怯。 而云芹嘴角含笑,目光瞥向桌上的食物:蜜饯青梅、糖炒花生、绿玉豆糕、鸳鸯糕、松子糕…… 这厢头次见面的热乎劲还没过,伯府丫鬟领着陆停鹤,便朝花厅走来。 伯夫人笑说:“鹤丫头也来了。” 云芹瞧她们一窝蜂似的,去找陆停鹤招呼,她心内欢喜,容色却淡淡,拿起一块绿玉豆糕,咬了一口。 唔,好吃。 陆停鹤前个月出嫁,梳了妇人头,斜插几根红玉簪,双颊上了胭脂,气色甚是不错。 云芹一边吃,一边看。 这里头的姑娘、妇人,多是陆停鹤未出嫁前就结识的,果然她们招呼起来,就没那般热情过头。 陆停鹤的位置,就在云芹斜对方。 她远远的就看到云芹了,实在是不想注意到也难。 两人颔首,没有旁的话。 云芹尝着糕点,陆停鹤和人说笑,心里却焦虑。 她兄长陆伯钰是御史台主簿,承平伯就是陆伯钰的上峰,许是得了昌王的暗示,时常刁难陆伯钰。 陆伯钰自尊受不住,到今日,已同御史台告假半个月,再久一些,恐怕要丢了官职。 今日她过来,也为缓和陆家和伯府的关系。 然而,伯府刻意把她和云芹安排到一处,可见故意。 不是陆停鹤多想,像段砚娶妻,段府也同时请了他们,但云芹和陆挚,同陆家人就没碰着,相安无事。 实则,在陆挚金榜题名后,京中不少人家,都打听过两家陆氏的关系。 众人言笑晏晏,和乐融融,却也不少目光,往她们这边看。 就在等她们发生摩擦。 陆停鹤攥手帕忍着气,身体坐得笔直,她万不能在这里闹出笑话。 她正想着,一个伯府的丫鬟双手端着托盘,盘中装着一盏茶水,从陆停鹤眼前经过。 下一刻,丫鬟“啊”一声,连人带盘,朝云芹跌过去。 陆停鹤暗道不好。 可事情太突然,她心内着急,身体却动不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茶水泼到……哦,没泼到。 云芹站起身。 她扶住丫鬟的双手以及托盘,微微调转了方向,又抓稳了。 茶盏本来都快“抛”出去了,又被托盘接住,“啪嗒”一声,翻茶盘里,茶水润湿茶盘,好险没泼到人。 当是时,姑娘和妇人们纷纷过来,惊诧:“怎么了?” “没烫到吧?” 云芹摇头,掏出一方巾帕擦手。 “你怎么做事的!”这一声是伯夫人质问丫鬟。 那丫鬟看云芹,她从没想过,快泼出去的茶水还能被接住。 她委屈说:“方才我送茶,经过这位娘子,却被绊倒。” 她指着陆停鹤。 一刹那,气氛微妙起来,有人仗义地说:“停鹤,你怎么做这种事呢。” 陆停鹤反应过来:“我没有绊人。” 云芹不认得这人,看她那么激动,还以为被泼茶的是她。 可见,这人和陆停鹤有梁子,拿她当筏子。 眼看几人发生争执,她咽下糕点,说:“我看到了。” 几人纷纷看向云芹,眼中难掩兴味。 云芹说:“没人绊倒丫鬟。” 她们有的惊讶,有的皱眉,有的失望,似是没想到,云芹作为差点被泼茶的“苦主”,竟不借着这个机会,朝陆停鹤发难。 可惜了一出好戏。 见状,那丫鬟当机立断,跪下说:“各位娘子,我错了,是我怕责怪,才这般说的……” 伯夫人方“如梦初醒”,拧着丫鬟的胳膊,推给一个媳妇,说:“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带下去管教!” 媳妇又忙给云芹、陆停鹤赔罪。 其余人道:“家里的丫鬟果然容易忘了身份,竟诬陷起主子来了。” 陆停鹤也冷笑,说:“我道是什么手段呢。” 伯夫人:“鹤丫头,这就是你多想了,能是什么手段,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就是个意外。” “……” 云芹向远处看去,只看那丫鬟被边打边带走,哭也不敢哭出声。 这意外过后,场子在刻意的维护下,回到方才的热络。 陆停鹤虽生气,到底有求于伯府,便没拉下脸。 后面,她捡了个机会,低声对云芹说:“多谢你。” 云芹说:“只是事实。” 陆停鹤苦涩一笑,说:“你帮上我好几回,我却从没帮过你什么。” 如果她们之间,没有隔着上一辈的恩怨,不知该多好。 云芹嗅到熟悉的味道——是报答。 如果是邓巧君,她就能顺理成章伸出手了。 可既然“报答”,就会有往来,如今何玉娘恢复得很好,却不好再受刺激。 她想了想,朝陆停鹤说:“别来清水巷就好。” 陆停鹤:“……” … 下午,许是理亏在先,伯夫人对云芹和陆停鹤多加关照,弄得这场节宴,像专门为她二人办的。 行酒令、捶丸等,云芹也一一体会,这些对她来说不难,上手一次就会了。 自然,玩得比她熟练的比比皆是。 傍晚有乞巧灯会。 男女都在灯上写下祝祷之语,放进内城河中,顺水流走。 云芹想,如果被鱼吃了,这愿望不知还能不能实现。 伯夫人问她:“可要过去瞧瞧?” 云芹:“我想回去了。” 伯夫人没开口,自有媳妇替她挽留:“这时候回去就可惜了,灯会祈福,一年也才这几回。” 云芹还想找个借口,却在这时,伯府的丫鬟进来找她:“娘子,陆状元来接你了。” 其余妇人道:“你们倒是恩爱。” 云芹脸色微红,受了这句,好在,她顺理成章出了承平伯府。 不远处,陆挚着青色官袍,身姿清隽,站在自家马车旁边,他摸着黑云的鬃毛,询问车夫养马的细节。 云芹提裙走过去,笑着问:“你怎么过来了?” 陆挚看她穿着鲜丽漂亮,眼神微微闪烁,唇角也勾了起来。 他小声说:“怕你晚上真不回家。” 第86章 善待。 两人上了马车, 陆挚看云芹眉目温和,问:“玩得可好?” 云芹:“还好,有意思,也没意思。” 陆挚只听她说。 有意思的是东西好吃, 贵族人家讲究体面, 糕点、茶水, 格外精致。 可惜, 当时真的品味的人并不多, 也就云芹。 没意思的,自然是宴上小意外。 听说云芹和陆停鹤被安排到一处,陆挚蹙起眉,再听那丫鬟如何泼茶, 愈发不虞。 小燕尔 第147节 他道:“他家请你,却为了挑拨你与陆停鹤, 要泼你茶水,可谓愚昧。” 云芹惊奇, 就算对陆家,陆挚都没这般直性,用上“愚昧”这样的词。 他也回过神, 说:“有些生气。” 云芹:“你别气,不值当。” 陆挚毕竟不打算与这家往来了, 说:“好。” 云芹又说:“我觉得她们好像戴着面具,你也会戴吗?” 陆挚思索片刻,说:“会。在官场行走, 不可能全是真性情。” 她看着他,抬手摸他脸颊,陆挚凑过去, 将脸颊搭在她手心,弯起俊逸的眉眼,笑说:“现在没有戴。” 若要把官场的面具,带到家中,那何以为家? 云芹也笑了起来。 且说这些宴会,她去过这么几次,过了瘾,就不稀奇了。 之后她再赴宴,要么和陆挚一道,要么就是去段府、王家等比较亲近的友人家中,去那儿就不用戴面具。 云芹不想出去,陆挚休沐更不出去。 这一日他休沐,沈奶妈把小甘蔗抱去何玉娘的院子,一整日,云芹和陆挚都没怎么出院子门。 到了傍晚,原先是一个好天气,天色却暗下来,风声呼呼。 云芹有些想小甘蔗,陆挚灰溜溜去隔壁院子,把小孩儿抱回来。 小甘蔗会抓东西了,她睁着懵懂的眼,手在半空中抓了两下,扯住陆挚鬓边松散的头发。 陆挚轻轻:“嘶。” 云芹赶紧捉着小甘蔗的手,解救陆挚的头发。 小甘蔗的小肉手,和一块小馒头似的,扎实又白嫩,手臂又如藕节,一节一节,非常可爱。 云芹看了会儿,“啵唧”含了一口。 小甘蔗:“?” 发现陆挚看着,云芹把小甘蔗另一只手拿起来,给陆挚:“一人一只,亲吧。” 陆挚忍着笑,陪她一起,一人一只手亲亲。 着实好亲。 说起来,这个月份的小婴孩,最好亲的还是脸,肉嘟嘟的,水嫩嫩的,好似甜豆腐。 但何玉娘三令五申,孩子月份还不大,大人不能随便亲小孩的脸颊,免得亲坏了。 云芹就只好啃她的手解“馋”。 以至于后来,小甘蔗看到云芹,就下意识把手抬起来,叫云芹啃。 两人玩了会儿小孩,外头一阵秋风吹进窗户,桌上摊开的纸,被吹得飞起。 纸上写满了:陆昀、陆天清、陆婧、陆雪珍、陆近春、陆娆…… 这是云芹和陆挚最近想的名字,陆挚赶紧去捡地上的纸。 云芹单手抱着小甘蔗,用手掌按住一张纸。 待风倏而停下,她挪开手掌,眉眼蔓延喜意,赶紧叫陆挚:“陆挚,你快来。” 陆挚纸张没捡完,便过来看。 只看云芹掌心下,压着一个名字:陆蔗。 但愿她如甘蔗,节节高升,岁岁甜蜜。 陆挚:“那就她了?” 云芹:“好。” 这一日,小甘蔗的大名定了下来,便是“陆蔗”。 …… 眨眼,第二日又是大朝会。 寅时,陆挚醒了,云芹也要起来,他轻轻把她按下去,她后脑勺一沾枕头,就又睡了。 陆挚给云芹盖好被子。 外头黑黑的天,还刮着秋风,屋内这般暖和舒服,他生出继续抱着她睡觉的念头。 他暗叹,便是自己,也会想犯懒。 若手中权力越大,心中不约束自己,便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心内有了文章,迅速穿衣裳洗漱。 李佩姑做好早饭,陆挚吃了两口包子垫肚子,又打包一些,打算等大朝会退朝再吃。 他道:“天冷,阿婆歇息去吧。” 李佩姑:“诶。” 知道云芹今日没打算出门,陆挚骑了黑云去上朝。 到了天泽门,有几个同僚揣着手等着了,问陆挚:“昨个儿休沐,也不见你出动。” 陆挚淡淡一笑:“你不懂。” 今日大朝会如往常,三品以上大员带头,陆挚和王文青等六品往下的,慢慢跟上,进了宣宁殿。 殿内燃着几根蜡烛,照得四处明亮又空旷。 卯时一刻,皇帝驾到,众人请安。 西南又闹干旱,朝中展开激烈的辩论,陆挚回想自己经手的文书,默默想,国库并没那么充足。 或许这就是朝廷想收归水运的原因。 吵完这一桩,就是琐碎的事。 忽的,御史台监察御史出列,道:“臣要参翰林院修撰、户部主事陆挚。” 前面的段砚一愣,陆挚也抬眉。 御史道:“陆挚身为朝廷官员,却以‘努力加餐饭’之名,在京中贩售文字,涉嫌‘雅贿’。” “这是从前他在阳河县卖字的字据,也用这个名字,可见是一人。” “雅贿”就是官员之间,用字画等进行交易,把收受贿赂变得名正言顺。 本朝对“字”管得严格,对“画”还好。 奏折上呈,皇帝却没翻动。 官员纷纷朝陆挚看来,陆挚出列:“回禀官家,臣确实曾以这个名字,在阳河县卖字,以筹备银钱进京。” 皇帝道:“如今是为何?俸禄不够用?” 陆挚低头,说:“惭愧,卖话本的是荆室。她写得好,得以卖得五百文,分给臣一百文。” 别说前面几个大员笑了,皇帝也笑了。 段砚作为吏部官员,出列道:“禀官家,虽官员家眷不得经商,但卖话本与经商无关。” 皇帝笑呵呵的,说:“正是,你们当中,有些真经商的,只当朕不知?” 此事便过。 然而,这只是第一遭。 竟然又一个监察御史出列,道:“臣要参陆挚,以画贿赂翰林侍讲栾大人。” 栾翰林便是陆挚上峰,他自己出列:“刘御史慎言,臣与陆翰林从未有过金钱往来!” 那御史说:“陆挚有一好友名姚益,前阵子,他给姚益一幅梨花画,后这幅画到了栾翰林手里,证据确凿。” 陆挚心说这么巧。 栾翰林也说:“前几日,臣着实在姚益处看到一幅梨花画,甚是喜欢,请求姚益借给臣观赏。” “臣不知此画出自陆翰林之手,也绝无收受贿赂!” 陆挚再次出列,道明赠画一事。 皇帝却说:“那画如何?” 栾翰林:“臣正巧带来了衙署……” 皇帝叫大太监:“去着人取来。” 太监跑腿,大朝会上继续,陆挚被连续参了两回,一边听着别的事,一边想对方这么做的用意。 昌王根基在刑部、吏部,在御史台也就一个承平伯伯爷。 刚刚那两个,都不是昌王或者秦国公的人。 所参之事,也是一查就清楚的。 还是,他们要靠一次次参他,叫皇帝心生罅隙?他想,未免儿戏。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捧着画,匆匆进了门。 外头下了点小雨,小太监把画护得很好,没沾染水痕。 大太监上前取画,展开纸张,皇帝看了一眼,又倾身细看,笑道:“果然能叫栾卿喜欢。” 栾翰林背后,终于不再冒冷汗。 皇帝慷慨一挥手,那画就从前面传阅下去。 众人心中好奇,也转成惊奇,还有人点着头,捧着画看,也不传到下一人手里。 末了,皇帝说:“这画,给宫廷画师都看看。” 皇家要把画据为己有,栾翰林又冷汗,不知如何和姚益交代。 陆挚也想,他的画恐怕要受到追捧。 小燕尔 第148节 他方才说云芹写得好,却也盼着旁人慧眼识珠,与捧他的画一般。 殿外冷雨连绵,殿内,众人一派轻松,只等着退朝。 皇帝捻捻自己唇上白须,笑说:“说到行贿,阳河县水运之事,朕,也想听听诸位看法。” …… 今日下雨,云芹没想出门。 只是秋凉时节,夏衫布料最便宜,如今家里人口多,她想买几匹备着明年。 她和何桂娥穿上蓑笠,去了一家布庄,小二出门,笑着将两人迎进店里。 她们挑了起来。 起先,云芹没留意布庄斜对面,是承平伯府后门。 是下雨声里,夹杂着脚步声,那小二和东家凑在一起,啧啧说着:“是禁军啊。要不咱们关门了?” “再看看……” 云芹抬眼,承平伯府后门匆忙备了马车,伯夫人拉着一个媳妇,连雨具也没带,大惊失色,要爬上马车。 但很快,禁军包围了伯府,将她们从车上拉下来。 她们一边哭,一边被拉进伯府内。 刹那,云芹想起不久前,那个泼茶的丫鬟一边哭,一边被拉走。 此时,不论从前身份高低贵贱,她们都是一样的。 何桂娥惊讶:“婶娘,这是……” 云芹小声:“抄家。” 禁军出动,街上众人纷纷归家,掌柜赶着关门,云芹也没买布,就和何桂娥迎着小雨回去。 却这时,城门外进来几辆囚车,官吏开道:“避!不得围观!” 话是这么说,原来急着回家的百姓,看到囚车,纷纷驻足。 云芹和何桂娥也挤在人群里。 打头的囚车里,有个青年,满面胡渣,很是眼熟。 忽的,云芹一怔,是秦聪。 而后面的车里,除了几个面生的,她还看到了汪县令。 他们蹲坐在车内,被雨水打湿须发,瑟瑟发抖,狼狈不堪,与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丝毫不相关。 车最后,秦员外戴着蓑笠,双手绑着铁链,却是走路。 他没有在囚车。 云芹忽的想到汪净荷,如若是这般,是会逼死她的。 何桂娥第一次看这种阵仗,没认出那些人,心也突突地跳。 总觉得这雨下得瘆人。 云芹和她终于挤出人群,她还没喘口气,云芹说:“我要去御史台,”又说,“你先回去。” 何桂娥连忙说:“我和婶娘一起去。” 六部和翰林院在大内皇宫西侧,御史台以及九寺等,则在东侧。 云芹冒着雨,抵达东侧一座巍峨的大门前,门上挂着三个字:御史台。 御史台门口有侍卫看着。 云芹拿出钱,同那侍卫说话。 侍卫正要收钱,瞥见门内,换了一副义正辞严的嘴脸:“去去去,御史台哪是你们能来的!” 只看门内,一个穿着盔甲的黑脸壮汉,左脸带着一道横穿一张脸的疤痕,走了出来。 正是霍征。 何桂娥从前看过陆挚画的霍征,此时见到真人,只觉得像得不得了,也吓得心脏狂跳。 云芹和他打过几回交道,倒是走上前:“霍统领。” 霍征说:“陆娘子真好管闲事。” 云芹:“我想见净荷。” 霍征看了那险些收钱的侍卫一眼,侍卫抱拳低头,到别的地方去。 他朝门内示意,说:“请吧。” 别说何桂娥,云芹也愣住,这就进去了? 霍征抱着手臂,疤痕扭曲,冷笑:“若说我 的要求,便做一锅馒头吧。” 云芹想,这个要求可不像要求,他是要帮她和汪净荷。 她不急于弄懂,说:“多谢。” 御史台内有一排廨宇,都是眼下上值的官员,汪净荷不住在这边,需要往后面走。 云芹跟着霍征的步伐,禁军看守十分严格,若非霍征带路,就是她,想偷偷溜进来,也不容易。 绕过两处假山,四周愈发清冷萧瑟,才到宅子里设的一道二门,锁着一道大锁。 霍征打开大门,没有推开,只说:“请吧。” 何桂娥有些怕,还是小声跟云芹说:“婶娘你去,我在外面看着。” 她知道,婶娘要见汪娘子,怕霍征叫人偷听。 云芹按按何桂娥肩膀,便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地上一层落叶,被整整齐齐扫到角落,水井旁放着两个桶,檐下挂着衣裳香囊。 屋内传来一声问:“谁?” 云芹:“是我。” 汪净荷出来,乍然见到云芹,怔在原地,眼眶微红。 云芹见她容色憔悴,短短三四个月,瘦了许多,便知道这里日子清苦。 汪净荷笑叹一声,叫秦琳:“琳儿,来见人。” 秦琳也从屋内出来,他高了些许,没那么怕生了。 带着云芹进屋,汪净荷倒茶给云芹,说:“每日有一个时辰,霍统领会带他出去骑马,练出了胆子。” 秦琳脸红:“娘,你别取笑我了。” 云芹说:“也是霍统领准我进来的。” 汪净荷让秦琳自己去玩,她压低声音,说:“这儿有个老妪,说统领对敲朝堂外登闻鼓的,都很善待。” 不过朝堂外的登闻鼓,每两三年才被敲一次,加上霍征杀人如麻,令人惊惧,就没人留意他这种善待。 云芹明了。 她没忘了来的目的,说了囚车的事。 听说秦员外没在囚车内,恐怕能被保下,汪净荷手指重重攥起来。 云芹说:“不管接下来什么事,都要小心。” 汪净荷:“谢你专程告诉我。” 两人还有话说,外面却传来敲门催促声,云芹:“要活着。” 汪净荷:“好。” 她想起要紧的事,追了几步:“你生了男孩女孩?叫什么?” 云芹到门口了,回头说:“女孩,叫陆蔗,甘蔗的蔗。” “……” … 这日,衙署拖到戌时,堪堪下值,众人只敢用目光相接,却不敢多说,只道是要变天了。 陆挚戴上蓑笠,跨上马,催着马快快回家。 路上许多店铺全都关了门,行人没有几个,秋风打着旋儿,侵进人的脖颈里。 他心内念着:承平伯府、吏部刘郎中府、刑部侍郎府上…… 它们和秦国公府有密切的联系,禁军早就像洪水泥流,冲进这些人府中。 他不由又记起早朝,堪比轻松的前段,以他“雅贿”事件结束的。 他当时以为是昌王指使人攻讦自己。 可如今,他倒是觉得,只有皇帝授意,那两位御史,才会拿这么简单的事参他。 皇帝想要让他的名字,常出现在朝臣耳眼中,更要他必须不贪不贿。 这便是皇帝的用意。 若不出意外,阳河县案发,他有得忙。 对此,陆挚没有暗喜,也没有焦虑,或许早在三元及第时,他就有所预料。 他轻呵出一口气,到了家,把马引进马厩,就看落着小雨的昏暗夜色中,厨房冒出缕缕烟气。 早在申时,他就托人给家里带话,今晚会很晚回来,叫大家先吃。 他脱下蓑衣,径直朝厨房走去。 云芹在和李佩姑说话,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自己走到门口。 陆挚眉眼稍稍舒展:“吃过了?” 云芹:“吃了,你的饭菜在锅上。” 陆挚进了厨房,李佩姑就先走了,他低声道:“阳河县案发了。” 小燕尔 第149节 云芹:“我看到囚车,也去见净荷,说了这事。” 陆挚观察她神色:“去见汪娘子,有没有被为难?” 云芹摇头:“霍统领让我们见了。” 陆挚:“嗯?” 云芹便说了汪净荷所知,又说:“不过,他要家中的馒头。” 陆挚说:“既然他善待证人,不送馒头也无妨。” 云芹指指灶上:“做好了。” 这次蒸了两屉馒头,一屉留着自己吃,另一屉装在篮子里,趁热,让吃过饭的陆挚送去霍家。 出发前,陆挚一手提着吃的,一手提着灯,淡淡说:“我便体谅他是个鳏夫。” 云芹:“……” 都住内城,各家的距离并不远,陆挚走路去,大约三刻钟,也就回来了。 他进屋,无声换着衣裳,也不顾水冷了,只洗手擦脸。 云芹翻了几页书,虽没看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须臾,陆挚说:“好笑吗?” 云芹确实好笑,拿起书遮住下半张脸,说:“你闻闻你酸不酸。” 陆挚果然嗅了嗅,眉眼一抬,说:“不酸,但是有馒头香。” 云芹:“?” 他神色坦然,说:“路上我吃了两个,也不觉得不好了。” 云芹暗道,此人肚子大,心眼小。 陆挚挤过来坐下,他眉眼沾了水后,有种清冽的俊,温声笑道:“是不是又在想我心眼小?” 云芹:“我想的是:陆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 陆挚:“那你就是一边想我‘肚子大,心眼小’。” 云芹:“……”怎这般聪明。 陆挚早已猜得准了,抓着她的手按自己腹上,道:“你摸摸肚子大不大。” 第87章 软肋。 云芹知道, 陆挚心思通透,虽然有这点小毛病,但极为擅长调节心绪。 譬如现在,她就没法再拿“当初不想娶妻”这事去笑他, 免得叫他一阵好闹。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他。 从她第一次说他“小心眼”, 也才几个月, 他已能坦然承认。 直叫云芹自愧弗如。 他身量高, 常年奔跑疾走, 穿衣裳时,瘦削清俊,如兰如竹,不穿时却也不干柴, 肌理清薄而有韧劲。 云芹掌心搭在他腹上,本是摸着玩, 玩着玩着,陆挚眼眸一深, 抬手横抱起人。 两人又到床上去。 如今住着一个小院子,小甘蔗和沈奶妈虽在隔壁,离得不算近, 房内怎么闹,也泄不出多少声音。 何况小厨房灶上存着热水, 更不用出去打水。 歇了一会儿,自去浴房洗澡。 浴桶是不久前新打的,陆挚很舍得, 花了足足三两银子,装了好几桶热水兑冷水,才到一半的容量。 她靠着浴桶, 手指扶着浴桶边缘,发梢因水波摇动,沾湿些许,双眸也茫然,便觉得有些热。 这回,不等陆挚问,她赶紧小声说:“怎还能这样。” 陆挚停住,扣着她手指,搭在自己肩上,只回一句:“你没想到的,我来想就好。” 云芹:“……” 他们不再像最青涩的时候,此时,彼此亲近,肌肤摩挲,屏息一瞬,任由心跳频率的趋同。 …… 入了秋,昼白得晚,夜黑得早,天一下就凉了下来,落叶萧萧,雨疏风紧。 林道雪要回蜀地了。 她的孩子养在婆婆膝下,出来这么久,也实在“任性”,到如今,是不得不回去。 云芹和陆挚前来送别,陆挚去与姚益吃两杯,云芹则抱着陆蔗,和林道雪在房中说话。 林道雪拿着布娃娃逗陆蔗。 原先,她以为小甘蔗叫陆柘,还想着这名字有点男气,不太好。 再听说是这个“蔗”,她一边好笑,又一边觉得有种大道至简的质朴。 回想小甘蔗刚出生那会儿,林道雪不舍:“眨眼就是几个月。” 云芹笑说:“下次你再见到,她能唤你伯母。” 林道雪:“我家的叫姚端,如今六岁,下回见面,和你家阿蔗能认个兄妹。” 两人约好再相见,要叫孩子们一处玩。 临了,林道雪又提醒云芹:“你家侄女儿可是十六七了?可得好好问打算。” 云芹说:“好。” 不多时,行李装船,林道雪披着披风,带着丫鬟仆役,登船扬帆,渐渐离去。 几人在岸上望着船只在浩瀚江面,变成一粒,姚益之伤心处,自不必提。 回去路上,云芹在想林道雪的话。 这半年来,陆挚高中状元,前不久,皇帝取走梨花画,朝臣阅览,叫他画作声名大噪,少不了“雅士”登门拜访。 其中,就有向家里提亲的。 打听过后,云芹推拒了存有攀附心理的人家。 不过,不久前,萧山书院学子王竹的母亲上门提亲。 王竹年十八,姿容端正,是王文青的大侄儿。 不久前,王文青定下一户侯府旁支庶女,王竹却不好高骛远,这阵子过了院试,中秀才后,才朝陆宅提亲。 此人性子不错,家世干净,人也上进,云芹就去问何桂娥的想法。 何桂娥有些吃惊:“王竹?” 原来,去年,何桂娥带何玉娘在王家大夫药堂里治疗,就和王竹打过两回照面。 既是见过面,就好说了,云芹问:“你如何想?” 何桂娥有些羞,还是摇头,下意识想说,她不嫁,她要一直陪着婶娘,陪着姑祖母,陪着小甘蔗。 云芹笑道:“桂娥,你能自己想好的。” 她从没有把何桂娥当“跟班”。 何桂娥性格弱,可一旦有想要的事,就不再沉默,敢于争取。 听了云芹的话,何桂娥冷静了,说:“婶娘,我得好好想想。” 云芹应道:“好。” 何桂娥纠结了几日。 有一日,她梦到了以前在何家,她假死后,偷偷睡在云芹房中。 那日醒来,阳光很浅,云芹和陆挚在窗前借着光,细声说话,目光倏而接触,倏而远离。 光模糊了两人的轮廓,流淌着温柔的温度。 这一刻,她向往着,能经营好一段感情。 于是,何桂娥单独和王竹见了一面,聊过之后,她点头了,婚期定在明年。 这是喜事,云芹新写了信,和攒下的信,一道送去阳河县长林村、阳溪村。 何玉娘替何桂娥欣喜,嘴上一直说“好”。 只是那日夜里,何玉娘也辗转反侧,便去找何桂娥一起睡。 她们隔了辈分,可这么些年,自然养出了感情。 于何玉娘而言,此情此景,好比嫁女。 这日秋寒,云芹和她们三人如同以前,在一个屋子里煨火取暖。 云芹吃烤花生看书,何玉娘绣香囊,何桂娥缝衣裳。 因云芹手上最闲,就剥花生给她们,何桂娥捧着暖热的花生。 太过寻常,反而叫她低头。 她在抹眼泪。 何玉娘掏出手帕给她,云芹又给她剥几个花生,温声道:“吃了这个‘豆子’,就不掉金豆子了。” 几人面面相觑,忽的笑了,冲淡了愁绪。 这日过后,家中静待长林村回信,且给何桂娥攒嫁妆。 回头,陆挚也问云芹:“舍不得么?” 云芹:“嗯。” 晨曦黄昏更迭,便是一日日,一年年。 小燕尔 第150节 她亲眼看着何桂娥从一个瘦小的少年,慢慢长大,虽然还是吃不胖,但手上渐渐有了力气。 她不再是树上米粒大的桂花,而是吹动桂花的风,能决定花朵飞往何处。 这就很好了。 这一刻,云芹难得思绪飞得很远——多年后,若小甘蔗出嫁,也不知是如何。 她忽的释然,无妨,到那时,有那时的自己去应对。 … 陆挚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在亥时末前回家,云芹还醒着,他也不想睡,就和云芹说起朝中的事。 原来那日她们敲登闻鼓后,皇帝便存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首先不能走漏风声。 于是,秦国公竟丝毫没有察觉,远在阳河县的要犯,被一一押解进京。 这一次,钦差搜罗秦国公种种罪行,才半个月,秦国公被褫夺爵位,贬谪出京,一条绳子上的,倒的倒,死的死。 朝中,尤其是昌王派系,全都战战兢兢。 昌王被禁足在府中,无法走动。 这场皇帝清理门户的行动,后世称为“己巳案”,其中凶险,犹如冯相案般,令人讳莫如深。 而此时这种动荡,尚未结束,陆挚更是亲身经历。 关上门窗,昏黄烛灯下,他和云芹低声说着。 陆挚的层级,接触不到秦员外,不知道为何秦员外能不坐囚车,似乎罪责稍轻。 不过,他得知意外推了秦玥、导致秦玥去世的人,竟是骆清月。 他在长林村最看好的学生。 他眉间发紧,说:“那孩子无辜,此事系万分无可奈何,我想替他周旋。” 云芹也惊讶片刻,说:“好。” 陆挚又说:“日前我受召见,恰逢贤妃找出昌王小时候抄写的大字,送给了当今。” 贤妃是昌王的生母,年纪比皇帝大两岁,到如今,只吃斋念佛。 如今儿子遭了大事,她只好拿旧事,企图打动帝王心。 那大字是皇帝陪昌王写的,足见,天家父子犹有温情时候。 可皇帝沉默许久,竟说了两个字:“白养。” 云芹:“白养?” 陆挚“嗯”了声,低低说:“着实令人想不到。当年,当今要立昌王为太子,是冯相不肯。” 先帝殡天,冯相扶持当今登基继位,那时候,皇帝才二十来岁。 太子立谁,他毫无权力决定。 直到他三十多岁,冯相去世,皇帝掌权,培养出一众亲信,譬如霍征,又大力培养昌王。 之后他不立太子,朝臣以为他是在几个王爷间犹豫,但昌王依然最叫皇帝宠爱。 如此,昌王手握大权。 这般亲情,终究走到这一步。 云芹听罢,说:“当今应是怕冯相。” 陆挚:“怕?” 云芹:“是呀,要是你总管我,便是枕边人,我也怕你。” 陆挚骤地明白了,笑说:“是我一叶障目,竟没想过,会有‘怕’。” 这么多年来,朝廷虽重视文官,却再没有培养出一个冯相。 但彼竭我盈,朝官弱,则皇室强。 皇帝年轻时可以压制各个儿子,但是如今他做不到,或许此景又令他想起冯相,便雷霆手段,收回权力。 陆挚思索许久,说:“有可能,接下来衡王会被调回来,新派系官员纷纷冒头。” 届时,新旧势力交接,朝中将会处于一阵混乱时期。 云芹:“回头我给你编个笠帽护着脑袋,免得你‘冒头’,叫人打了。” 陆挚:“要笠帽,不要簸箕。” 云芹讶然抬眸:“你嫌上了?” 陆挚凑近,笑说:“不嫌。只是以前走路,戴‘簸箕’还好,现在骑马一颠簸,‘簸箕’就掉了,我得回去捡。” “不用怎么改,多给我加两条绳子,绑着结实。” 云芹又羞又好笑,两手压他脸颊:“这样结实吗?” 陆挚:“知识(结实)。” …… 段府。 深夜,府上都熄了灯火,唯有段方絮的内书房,还亮着一盏明灯。 段方絮来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灯打到房间四处墙壁,在墙壁上如鬼魅游走、攀登。 红木桌案累着一摞厚厚的文书,因翻看过,参差不齐,犹如高山。 那是阳河县秦员外托他的亲信,带给他的。 早在年初,段方絮听陆挚的建议,散播秦玥被“借命”的说法,秦员外将信将疑。 然而,同样陷入案件里,秦国公幼子如今还好好活着,秦玥却死了。 秦员外渐渐的,受了动摇。 也是这时,京中又来钦差,这回上演的是钦差捉钦差的戏码,连刑部侍郎都被捉了。 几番推动下,秦员外出卖了与秦国公的结盟。 本朝律法规定,若行贿者主动检举,戴罪立功,惩罚酌情减轻。 秦员外主动暴露行贿者的身份,惩罚远比受贿者轻。 况且,阳河绝大部分利益关系,还在他手里。 就是汪县令,也不过是其中一条关系。 钦差拿不定主意,先铐了他,而不是像对汪县令、秦聪那般。 放在书房桌上的文书,便是秦员外求合作的一点诚意,自是要段方絮保他。 若是这样,段方絮就拿捏这段水路:既能供给朝廷,也是给自己留的退路。 段方絮为官多年,深知朝中到了这境地,储君未立,就是大患。 所以,他手上要有点东西,才能在接下来的局面里,保住自身,只是…… 他深深拧着眉头。 烛灯摇晃,门外,传来细细的猫叫声。 段方絮的影子,终于停下来。 “吱”的一声,他缓缓开门。 只看门外停着三只猫,一只“雪中寻梅”,一只“金丝虎”,一只“乌云盖雪”。 猫儿的眼眸玲珑剔透,纷纷翘着尾巴,往段方絮脚上蹭。 段方絮缓和了凌厉冷肃的眉眼。 他从桌上拿了没吃完的饼子,细细掰开,喂给了这几只常客。 冬日要来了,他站起身,拍拍手,得为它们搭窝。 此时,他的身影,与那堆叠得如高山般的文书,便也错开了。 … “己巳案”是大案,一办就是两三个月。 陆挚身在朝堂,最早得知的消息,便是:秦聪秋后问斩,念及汪县令赈灾有功,罪减一等,流放西北。 下午出了一轮太阳,不暖人,北风依然簌簌。 陆挚抵达户部,脱下那双旧了的兔皮手套,同同僚打了个招呼,便见自己案头,一大堆文书。 全都是阳河县案子相关。 上峰定他来整理、记录此案金银交易。 陆挚不想再那么晚回家,一刻也没歇息,就开始做活。 忽的,他笔端停在纸面上,因停得久了,墨汁静静地凝聚在尖端,末了,落在纸上。 坏了一张纸,他回过神,将那张纸投入炭盆烧了,又摊开新的纸,重新记下汪县令的家产: 除了那半幢宅子,汪宅中,只搜出十九两十七个铜钱。 那些秦家、刘家、林家贿赂的钱,按他们交代,足有八千两。 钱去哪儿了? 陆挚回过神,继续抄写。 … 这个月初十,是汪县令流放的日子。 天气严寒,汪县令赤着双足,衣着单薄,发髻散乱,他脖子戴着长枷,脸上刺配“流放兴州”。 两位官吏穿得厚多了,催着他:“快些,胆敢耽误时辰,我给你好看!” 汪县令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 小燕尔 第151节 他从一届县丞,在西北贫瘠的土地里,一点点生根发芽,现在也算落叶归根。 忽的,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马蹄声越发近了,汪县令勉强抬头,黑马上,是一个身形俊美的青年。 他恍然愣住。 陆挚勒马,下了马后,便给两位官吏各自塞了一两。 两位官吏笑道:“状元客气,你们尽管说话,我们去旁边吃酒。” 陆挚对他们颔首一笑,又看向汪县令。 汪县令形容狼狈,语气却不颓靡,只道:“后生可畏,果然三元及第,可喜。” 陆挚拱手,道:“学生前来道别,是有一疑问。” 这阵子,汪县令早听说,陆状元不止供职翰林院,还充任户部主事。 他叹口气,说:“你可是要问,钱去哪里了?” 当时军兵翻了个底朝天,不信他没有别的钱,他还被拷打了一通。 他道:“那些钱,流进了土里,流进了河里。” 阳河堤防,慈幼堂,迅速发展的船舶工场…… 哪一项不用钱? 等朝廷批下来,层层盘剥,他又能得几个钱? 这些,陆挚也猜到了。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大人若不选秦员外呢?”可有第二条路? 汪县令想摇头,可枷锁太重。 他说:“与其让水运落到不知何方神圣手中,我宁愿与秦铮合作。”这样自己好歹能施展手段。 “秦铮擅长投机,就算秦国公倒了,也会有人保秦铮。陆状元,将来你会明白的,若不像我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 陆挚淡淡地看着他。 汪县令的政治生涯结束了,他却才开始不久。 他们的观念不同,陆挚不急于反驳,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问完,陆挚自称的一声“学生”,给汪县令包了些衣裳银两,送他一程。 这些事,本应该是汪县令家人来做。 汪县令苦涩一笑,语气轻了许多:“小荷现在如何?” 陆挚:“我并不知道。” 汪县令知道,是汪净荷把关键的证物,呈递上去的。 他愤怒过,悲戚过。 到如今,昌王派系还在攻讦她:此女告生父、告公爹,告夫君,祸乱纲常,实在罪不可赦。 汪县令反而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想明白了一点。 他似乎不是个好父亲。 许是知道自己此程凶多吉少,他眼眶湿润,其言也善:“我问天问地,皆是无愧。唯独,愧对发妻与她。只是我不能有软肋。” “陆状元如今,却有了软肋。” 前面的,陆挚虽不认同,但都没辩驳。 唯有这一点,他眼眸笃定,道:“大人此言差矣。” “妻子从来不是学生的‘软肋’,是学生进取发奋的源头。” 他若将云芹视为软肋,是贬低了她。 … 金瓦红墙,御书房内,君臣相对。 段方絮当面呈报奏折,大太监看皇帝眼色,接过奏折,递给皇帝。 段方絮袖手退后。他没有接受秦员外的提议,秦员外是要赌,那么,赌输了。他不需要留所谓退路,更要亲手断送这一切。 皇帝翻了几页,脸色难以判断喜怒,只道:“赐座段爱卿。令霍征来。” 楠木云纹椅子搬进御书房后,霍征也来了。 霍征带刀进殿,看了眼坐下的段方絮,甫一行礼,只听皇帝发令:“传朕旨意,将秦铮斩立决。” 第88章 暖和暖和。 御史台宅院内, 秦琳睡前喝多了水,虽怕黑,挣扎片刻,还是憋不住了:“娘……” 床上却是空的。 忍着怕, 秦琳还是起来了。 屋外夜凉如水, 汪净荷独自坐在台阶上。 她攥着一方手帕, 那是很久以前, 母亲绣给父亲的, 旧得发黄,也有些线头,已许久不曾拿来用。 如今,它既是母亲的遗物, 也是父亲的遗物。 对着冷月,她在一片阒然无声中, 泪流满面。 秦琳等了一会儿,眼圈也慢慢红了:“娘, 发生什么事了……” 汪净荷蓦地回过神,勉强笑道:“琳儿,娘没事。” 待秦琳重新睡下, 汪净荷却点了一盏灯,墨已凝结, 她重新磨了一些。 早前,禁军军兵带话来,要她十七日夤夜就走。 灯下, 女人又湿了眼眶。 她执笔挽袖,慢慢在纸上,写下什么。 …… 大理寺大牢。 秦员外在牢中关了这么久, 却不知外头天色如何。 他得了单独一个牢房,虽落到如此境地,身形干瘦如柴,穿着却齐整,一把胡须打理得还算洁净。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秦聪的嚎叫:“我是无辜的!都是秦铮指使我干的!” “来人啊!我手里还有证据!我告诉汪净荷了,她去哪了?” “该死的是秦铮!” 秦员外闭着眼睛。 这种话他听过太多遍了,自然,最后死的都是别人。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赌,赌无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受那利诱,每次都赌对了。 何况段家如今,是高处不胜寒。 所以,听说秦聪秋后问斩,汪县令流放,他还算淡定。 突的,昏暗的牢房来了人。 看大牢的小兵道:“霍统领。” 霍征“嗯”了声,他惯常穿盔甲,走动间,恍若带动了一丝血气,最后,停在秦员外牢房外。 秦员外起身,刚要问什么,霍征示意小兵开门,道:“官家有令,带出去,斩立决。” 不远处,秦聪一声不敢吭,好歹他还能苟活几日。 秦员外难以置信,他赌输了。 段方絮没有保他,而是断了他最后的活路。 小兵来架走他,本以为他会反抗,但他面上虽然淡定,双腿却似面条软了,再无从前任何风光,嘴里只一句:“为何……” 他不明白。 就像以前想象不到,那张状纸是女人写的,他现在也想象不到,是女人去敲的登闻鼓。 霍征冷眼看着人被带走。 他可以不亲自来的,跟底下的人说一声,自有人来传话。 不过,他心底里居然也有几分疑惑,能叫人豁出性命,去敲登闻鼓的“地头蛇”,是什么样的。 只是生死关头,此人再如何兴风作浪,也只有一条命。 处理完人后,霍征骑着马,路过朝堂外的登闻鼓。 这一架登闻鼓,不止换了全新的鼓皮,圆形的鼓身,也重新上了红漆,又新又亮,格外刺眼。 马在往前走,霍征的目光,却没有离了那架登闻鼓。 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现妻子绝望麻木的面容。 她披麻戴孝,面上无意识淌下清泪,只说:“不公,不公。我要去敲登闻鼓。” 他拦着她:“我求你别去,没有用的,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她抬眸看他,目光含恨,亮得惊人:“没用,那我就把鼓敲破!” 到如今,斯人已逝。 传胪大典那日,阳光烤得地上发热,他站在城楼上,眼皮被阳光压得沉沉。 楼下,汪净荷绷着脸色,捧着一卷证物,高高抬起。 云芹单手拿着鼓槌,片刻前,她敲出一声沉闷刺耳的鼓声。 小燕尔 第152节 霍征身边,两个心腹禁军惊讶:“什么声音?” “登闻鼓破了?” “谁敲的谁敲的,我看看……” 他们都惊奇,只一刹那,霍征耳中泛出回音,久久不能停。 不一会儿,又充斥“哒哒哒”的鼓声。 原来鼓破后,云芹发现补不了,也不补了,鼓皮不能敲,就敲着鼓身。 她这次小力得多,鼓身陈旧的红漆还是被敲下来一些。 霍征笑了一下。 若当年,妻子也来到这儿…… 此时此刻,马渐行,他离登闻鼓越来越远。 空荡荡的鼓架前,却仿佛出现一身披戴素白麻布的女子。 她扶着肚子,持着鼓槌,一下一下敲着。 …… 这日,云芹出来添置小甘蔗的玩具,店家婆子着急关门:“戒民坊有贪官被斩首,娘子可要去看看?” 云芹摇摇头。 斩首是极刑,不算常见,不过因阳河县牵扯出的一串事,这两年也有两次,上回错过的百姓,纷纷跑去观刑。 云芹虽然爱凑热闹,但这种,还是不凑了。 眼看许多人快步朝菜市口聚去,她买完东西,就回家。 这事,何玉娘何桂娥也有听说。 见云芹这个时候回来,她们还以为她去观刑了,心里都有些恐惧斩首的事。 结果,云芹说没看,她俩松口气。 云芹好笑,起了兴意,捡了些小时候经历的杀鸡杀鱼,描述一通。 何桂娥呆滞住。 就是何玉娘,都有些吓到了,抱着小甘蔗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时,云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方面能力。 … 天黑后,陆挚散值回家,云芹和他去看看小甘蔗,玩了一会儿。 吃过饭,请沈奶妈看孩子,两人去了内书房。 陆挚发现桌案上有张纸,他拿起来,只看上面写着:血“滋溜”一下飞出…… 云芹说了她在尝试写新的。 陆挚好笑,折起纸,说:“要说恐怖,萧山书院也有。” 云芹好奇:“怎么说?” 或许每个书院,都有自己的诡异传闻。 且说萧山书院,有个秀才考了九年,就是考不上举人功名。 最后一年,他很有希望考中,但因为马被人做了手脚,又错过乡试。 过了几天,大家都没见过他,直到书院砍柴的老头在井里发现他。 陆挚一本正经道:“那以后,每年八月乡试时,总会有一个声音游荡在走廊,说:‘中啦,中啦。’” 云芹:“是不是有人故意的?” 陆挚笑了,说:“张先生正是这么觉得,于是八月初八时,他老守株待兔,还真抓到了两个弄虚作假的学子。” “原来是临近考试,他们心又躁又重,便用这种方法吓别人,缓解自己情绪。” 云芹说:“果然。” 陆挚缓缓一笑,说:“重罚过那两人,张先生才要回去睡觉,就在空荡的回廊里,又听到一声:‘没中,没中。’” 云芹睁眼了眼:“真的呀?” 陆挚说:“我在学舍住过几年,是没听过。” 云芹“唔”了声,又摇头,说:“不管真假,人活下来才好。” 陆挚眉宇微扬,笑道:“是。” 他本以为有点吓到云芹,见她纠结的是这个,便也宽了心。 两人在内书房只待了半个时辰,又回了主卧房中。 陆挚吹灭烛火,四周暗淡下来,冷津津的。 他一上床,还没等他抱到云芹,热乎乎一团云芹,就自己挤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 她眼儿清澈,声音轻轻:“陆挚,我有点怕。” 陆挚心口软得一塌糊涂,赶紧把人抱紧了:“那以后不讲了。” 云芹:“不,你再给我讲一个。” 陆挚:“……” … 隔几日,云芹写出一版新书稿,和她从前写的家宅、山神庙,是半点没干系的。 陆挚读完,眼前发亮,只问:“后面呢?” 云芹就知道完了。 先前,她觉得陆挚在逗弄她,刻意找林道雪借了几本书,摘抄了一些段落,把自己写的掺杂在里面,叫陆挚读。 陆挚皱着眉读:“这个不好,这个不好……咦,这个可以。” 他只挑出一份,说:“就这个吧。” 正是她掺杂在里面的自己那份。 云芹想,或许他从没读过话本,第一次读就是她写的,喜好实在歪得不行。 不过她还是想试试。 她到临渊书肆给书稿,那马东家 翻了几页,就说:“要不你还是写原来宅子的事吧。” 云芹没有意外,话本着实不好写。 她才要走马行街回去,远处一个王府官吏,手持“避”字牌,还有几个官吏清路,左右百姓纷纷后退。 是王爷的车驾路过。 云芹站在书肆外等着,只听身边人道:“不像昌王爷啊。” “嘘,小声点,不是昌王爷,是衡王爷!” “……” 衡王回朝了。 保兴七年他被皇帝调去西南,这几年西南干旱,他治理有功,不久前,皇帝一封诏书,把他调回盛京。 这个消息,很快席卷朝廷。 原先昌王党因“己巳案”元气大伤,衡王这时回来,加剧了这种紧张,临要过年,叫人没得半分放松。 翰林院内,众人做事都不闲谈。 甚至中午吃廊餐时,也很安静,官员们说话都细声细气,生怕惊动什么似的。 王文青忍得不行,对陆挚小声说:“不成,我觉得快不能呼气了……须得一块鸡肉解解。” 陆挚并不吝啬,从自己碗里,挑了一块鸡肉放过去。 王文青心道,还好廊餐不是嫂子做的。 他狼吞虎咽吃下东西,说:“栾大人是不是找你说了什么?” 陆挚:“嗯,说给我考评优,和我绘画好无关。” 看来上回在大朝会被参,栾翰林心里生惧,事先找陆挚说了。 王文青羡慕:“我考评只有中。” 除了他,大部分新科进士考评只有中,实则他们才入朝为官,就是拿中评的。 只有陆挚和今科探花郎是优。 陆挚就不用说了,那探花郎是因为常常被说不像探花,愈发发愤图强,便和陆挚齐平了。 倒也是好事。 吃完廊餐,陆挚和王文青分别,他下午去户部衙署,片刻歇不得了。 他走一半,就听一道尖锐的男声叫他:“陆状元且慢!” 那宦官叫住陆挚,便说:“衡王殿下召见。” 衡王不止召见陆挚,今年前十都召见了。 于是,陆挚和王文青才分别会儿,就又见上了,不过两人面上都没笑意。 衡王是在保宁殿见他们的,显然皇帝也同意。 十人纷纷拱手行礼。 便看衡王年三十七,着紫色蟒袍,眉眼五分肖似皇帝,下颌一圈青色,看着像临时刮了浓密的胡子。 他肤色叫西南阳光晒得发焦,笑声爽朗:“我这几年不在,倒是不知京中出了这么多才俊。” 打过照面,其余人都走了,陆挚单独被衡王留下。 衡王若无其事道:“官家钦点的三元及第,果然才华横溢。若要是我,定保你施展拳脚。” 小燕尔 第153节 这话几乎是明示陆挚,进入衡王派系。 毕竟他不在京中这几年,他在京中大部分人马势力都叫昌王瓦解了。 陆挚只说:“王爷谬赞,臣定不辜负官家钦点。” 他一句挡了回去,衡王也不急,笑说:“怪道官家说你‘处柔守慈’。” 比起一个状元,他还要拉拢很多人,便也没为难陆挚。 出了保宁殿,陆挚的心沉下。 …… 王爷车驾走后,云芹绕到皇宫东侧。 秦员外死了,她想,汪净荷该出来了。 只是,她来过两三遍,都没见到人,这次她过来,御史台外换了个侍卫,得知云芹来找女眷,说:“御史台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云芹一愣:“什么时候?” 侍卫:“这几天吧。” 因陆挚总会和云芹说朝中事,与她一道分析,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须臾,她便自己想明白了。 汪净荷彻底得罪昌王派系,昌王派系虽受了重创,自是要将她置于死地,她这般离去,是万般无奈。 那次御史台匆匆一见,竟是最后一面。 她同侍卫道谢,正要转身,忽的,这阵子值守的侍卫来了,叫住她:“陆娘子,等等,汪娘子有东西给你。” 云芹顿住脚步,那侍卫跑过来,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上绣着精致的莲纹,一针一线,十分细密精致。 云芹曾给过她一个香囊,这是她回给自己的。 摸到香囊里有纸,云芹小心地拆开,拿出那张裁得整齐的纸,上面只一句:海内存知己。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云芹握住香囊和纸。 她想,有些告别,譬如林道雪,有始有终。 却也有些告别,有始无终。 但终有一日,能再相见。 她最后看了下御史台,没再踯躅,朝西街清水巷走去。 天上太阳渐渐朝西,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发现身后跟着一道熟悉的、稳重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 只看陆挚手里拿着官帽,身着青袍,腰上系着一条玉带,收束出宽肩窄腰,果真端肃俊美。 他弯着唇角:“我还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云芹看看天时:“你怠工?” 陆挚:“冤枉,下午户部有几份文书要送去官府,我去完就下值了,”又问,“怎么不骑马?” 他知道她今日出门,黑云歇在家,结果她也走路。 云芹说:“走走也好。” 陆挚:“是好。” 他们相视一笑,脚步一起缓下来,也不急着回家,只漫步在盛京的大街小巷里。 皇城脚下,又有谁有一瞬的闲情逸致。 到榆林巷里,这里种了许多榆树,忽的,一阵冷风吹过,卷来一片片枯叶。 云芹没留神,踩到其中一片落叶,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 云芹:“好脆。” 陆挚笑说:“像鞭炮。” 她轻笑,小跑着去踩没被风吹走的树叶,突的,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陆挚道:“天冷了,回家吧?” 云芹也发现今日穿少了,她扬起眉眼,笑吟吟的,说:“好,回家暖和暖和。” 一刹,陆挚心中安宁许多,不再想什么衡王昌王。 他一笑,道:“嗯,暖和暖和。” … 作者有话说:这是一个节点,接下来往后,时间线会以年为单位。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 第89章 吉庆有余。 迎春大雪翩翩落, 送尽年年旧风波。 盛京披上素白冰霜之时,除夕日,大内皇宫开筵席。 宫宴从下午开始,前朝, 皇帝与朝臣其乐融融, 后宫, 宫妃与命妇和和美美, 共贺新春, 直到酉时。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宫与宴,若非公侯伯爵,臣子须得官阶五品以上。 宴上少了熟面孔,多了不少生面孔。 这一年, 秦国公遭贬谪,昌王派系衰落, 很多世家顶了上来,陆家本家如是。 要说这次权力更替中, 当属陆家本家最欢喜。 他家从来和昌王关系不好,如今昌王有所收敛,本家不用再被打压, 也不用忧心昌王登基后的清算。 便是陆湘此人,都少不得“天助我也”的感慨。 不过, 临到新禧,昌王的禁足令被解除了,也来宫宴。 他同衡王二人兄弟相见, 很和睦。 朝中人精多,陆挚能明白的事,自有很多人也看得清楚:皇帝不喜昌王手伸太长, 不代表昌王再无机会。 宫宴和平的表面下,暗潮汹涌,与云芹和陆挚关系不大。 这一日早上,西街清水巷陆宅门口,贴上崭新的桃符:春来福地祥云彩,岁至吉门喜气来。注 这字风骨清隽,运笔成熟,一气呵成。 “陆宅”牌匾下,则是四字横批:吉庆有余。 与门口左右对子相比,这四字工整,虽运笔间青涩,可转笔圆润,入目便叫人觉得轻盈舒适。 进了大门后,马厩里,黑云用一把方正牙齿,吧唧嚼菜头。 第二进院子里,外书房“三元及第”门匾下,李佩姑和沈奶妈搭着梯子,小心敲下屋檐凝结的小冰棱。 穿过月洞门,到了第三进屋子。 过道上,何桂娥和何玉娘匆匆跑过去,捉一只跑进来的狸猫,它嘴里叼着家里一套新笔。 那笔是御赐之物,价值百两。 这时候,只看云芹抛出从小厨房拿的肉饼,逗小猫儿:“嘬嘬。” 那猫高高翘着尾巴,在笔和食物之间,果断选了食物,抛下笔,喵喵呜呜吃肉去了。 何桂娥扑过去捡起笔,高兴:“拿到了拿到了!” 何玉娘笑道:“总算!” 云芹也拍拍胸口,呼出口气,百两差点就飞了。 她抬眸,看向抱着小甘蔗的陆挚,说:“这么快回来。” 陆挚笑说:“不回来,还不知家里一场大战。” 原来早上,小甘蔗看到这么厚的雪,“咿咿呀呀”的,陆挚就抱着她出去走几圈,满足一下小甘蔗。 这个月龄小孩最圆滚滚,两眼乌黑圆润,五官精致,脸蛋雪白。 她蹬蹬手脚,脸颊上的肥嫩肉,还会轻轻翕动。 这下云芹很难忍住,就会吸她脸颊。 小甘蔗:“呀呀!” 云芹:“她一定是在叫我继续亲她。” 陆挚:“没错。” 小甘蔗:“呀?” 云芹好好过了“亲瘾”,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回到院子里。 冬日里,那株梅树朵朵绽开,花瓣如雪,花蕊淡淡,清新俊丽。 小甘蔗盯着花,时不时张着五指,见状,陆挚抱她去摘花,她倒是个会挑的,找来一朵最饱满的梅花。 夜里,家里在正堂吃过团圆饭,宫里放了烟花,院子就能看到。 何玉娘和何桂娥仰头,从前只在远处看内城人家放烟花,原来近了看是这种感觉,震得人心颤颤,又美得炫目,五光十色。 卫徽怕烟花声,沈奶妈进屋内哄了,小甘蔗倒是不怕,还一个劲地瞅着。 云芹怀里抱着小甘蔗,用手捂她耳朵。 小燕尔 第154节 陆挚笑着揽住两人,又用手掌捂住云芹耳朵。 她鬓边别着一朵雪白的梅花,抬眸看向他,弯起眼儿,瞳中倒映闪烁的清光。 陆挚眼眸轻动。 索性家人都在看烟花,他低头,先亲梅花,再亲她。 这个吻便带着一种幽香的甜。 …… 新年伊始,骆清月杀秦玥的案子,提审到大理寺。 去年,汪县令尚且在阳河县时,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先控制了秦家的证人,没叫秦家害了证人。 于是有足够的人证,证明秦玥要杀骆清月在先,骆清月不得不反抗,才失手杀人。 这一案子本不该引起多大反应,只因受“己巳案”影响。 对骆清月而言,自是闹越大越好。 朝中也因此生了不少争执。 以陆湘为首的一派,认为骆清月应受极刑,毕竟,若杀人者只要能证明自己并非故意,就能“以弱凌强”。 若天下人人以此为法,就乱了纲常伦理。 所以,更应该重罚,杀鸡儆猴。 以段方絮、大理寺少卿杜谦为首的一派,则认为“烈士之所以异于恒人,以其仗节以配谊也”。注 骆清月错手杀人,躲起来是以防被钦犯秦铮坑害,如今主动投案,足见是人品。 且此案中,秦玥之故意证据确凿,骆清月不反抗则死路一条。 所以,理应从轻发落。 陆挚并不是这两派中的任何一派。 这日他在衙署,皇帝召见,他抻平衣裳,随宦官抵达和清宫,也便是御书房。 近来皇帝略感风寒,罢朝十日,如今虽身体好了些,还是有些咳嗽,难免显出老态。 他慢慢翻着奏折,声音沙哑,问陆挚:“听说骆氏犯人受冤,他父母一哭,阳河县就下雨,不哭时,反而是晴日。确有此事?” 陆挚躬身,语气平稳,道:“回官家,阳河县春夏时节,最是多雨。所谓‘因冤哭雨’,应是巧合。” 皇帝咳了几声:“这人不是你的学生么?你如何不替他说话?” 陆挚等的,便是这时候。 他道:“正是因为臣与他有一段师生情谊,更不敢妄断。” 皇帝:“你断就是。” 陆挚:“臣以为,此子无罪,更不该累及举业。” 皇帝冷笑:“朕还道你虽不同段爱卿几人上奏,却是认同他们。结果他们只是要从轻发落,你却要他无罪?” 陆挚依然冷静,屈膝跪下,说:“臣惶恐,于是不敢提。” 看他这般,皇帝反而冷静下来。 那“因冤哭雨”,应是有人指点骆氏犯人的家人,以此来引导舆情。 可这犯了皇帝忌讳。 这天下,能“天人感应”者,唯有天子。 一个阳河县小小百姓,如何能感动上苍? 方才,陆挚说这是巧合,顺了皇帝心意,虽后来他的发言又令皇帝不快,却也见得此子诚挚,非汲汲营营之辈。 皇帝换了个坐姿,道:“为这师生情谊,你可愿为他奔走?” 陆挚挑了前半句回话:“臣与骆清月不止有师生情谊,更有取名之谊,他如今这个名字,是荆室所取。” 忽的,皇帝笑了出来,心情很是舒坦似的。 陆挚莫名,便先不说话了。 皇帝跟前的大太监也在笑,主动解释:“陆大人不知,昨个儿咱家才和官家说:翰林院传闻,若和陆大人聊十句,陆大人必提妻子。” “如今这才五句,就提到了。” 这下,陆挚耳尖真有几分发红,道:“臣惭愧。” 皇帝摆摆手:“无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还有取名的情谊……难怪你要叫他无罪脱身。” 陆挚又是作揖,也随皇帝一笑。 待得对话结束,陆挚出了御书房,才发觉自己背后,竟渗了些许冷汗。 他早知道,皇帝要让自己当孤臣。 什么是孤臣?这个度,不是他来把握,是皇帝。 他为骆清月周旋是真,就不能瞒着皇帝,身居高位者,最厌恶别人的欺瞒。 所以他干脆走了极端,拿出最诚挚的一面。 他心内清楚,这种诚挚有些刻意,也是“面具”,不过,皇帝就算短时间不喜,也很快反应过来。 就像刚刚,便以笑声结尾。 他又想,这大太监竟打听到翰林院内传闻。 这不得不让陆挚警醒,并非所有人家宅和睦,他还是忍着,别动不动就提云芹了。 虽然有些难。 这日回去,陆挚和云芹说了骆清月的案子。 想到因秦玥间接、直接去世的人,云芹轻叹:“那清月可以无罪么?还能考试么?” 陆挚:“难。只是段大人的主张,估计能成。” 朝中绝大多数人支持陆湘的主张,毕竟能入朝为官者,都为“强”,谁都怕自己有朝一日被弱者杀了。 如今这结果,至少骆清月能捡回一条命,归于正常生活。 往后再慢慢筹谋。 … 夜里,帐里春暖,呼吸间,传递着温香。 云芹突的想起一事,她勾住陆挚肩膀,小声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陆挚顿住,俊目微瞠:“什么?” 云芹面颊泛红:“没有听清吗?” 陆挚:“不是。” 云芹:“哦。” 方才,她跟他要一本避火图。 他心跳快了许多,虽然这几年,他偶然或者故意间,也得了几本好的,了解了一些事。 但若和她一起看,岂不是叫她发现他一些点子的来处? 总归是有些耻意。 夜半,陆挚睁眼,还是不太确定要和她看哪本。 他垂眸,昏暗的屋中,云芹睡在身侧,她的呼吸浅浅打在自己胳膊处,长睫精致又漂亮。 他心内掀起一个堪称大胆的念头:自己画。 虽然他不擅长人像,可也不需要那么清楚,光是和她一起画的过程,便也足够了。 只是,这有违陆挚的作风,不谈夜里如何,总的来说,他还是修身养性、从不白日宣淫的。 自己画避火图,有骄奢淫逸的嫌疑。 由此,状元郎开始纠结。 云芹也发现他这几日在思索着什么。 既然他很难开口的模样,她也不催,反正最后他会说。 果然,不过两日,陆挚终于“败下阵来”,低声道:“你说的避火图,不若,我来画?” 云芹怔住,好一会儿,她指着自己,嘴巴张得圆圆的:“你?画什么?画我?” 陆挚问:“不是你跟我要的么?” 头一次,云芹面色红透了,红粉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和衣领里。 她目光闪烁,声音越来越小:“不行,这怎么拿给……看?” 陆挚:“给谁看?” 云芹:“给桂娥看!” 这话说明白了,两人之间安静一瞬,紧接着,陆挚低笑出来,玉色的面颊,也浮着粉意。 云芹也反应过来,用手肘推推他:“你以为我自己要看?” 陆挚蜷手指放在下颌,一边笑,一边咳。 云芹轻咬唇,戳他脑瓜:“你想想,我跟你要这个做什么?” 陆挚告饶:“我错了。” 显然,在朝堂再聪敏、再会揣度人心的人,在家也有疏忽的时候。 笑过之后,陆挚反而又考虑起来:“那我白想几日了,不如……” 云芹两手捂住他的嘴:“不准说。” 陆挚:“唔。” … 小燕尔 第155节 最后,云芹从陆挚这弄来两本避火图。 最近长林村回了信,云芹拿到何宗远、韩银珠的信函,有此信在,以防万一他们对桂娥的婚事反悔。 云芹把信函和避火图都交给何桂娥。 她自己出嫁前,文木花讲得很清楚,自己也记得一点撕掉的避火图。 但那都是不够实质的想象,不如图画好。 她说:“以前王婆说过,两口子过日子,重要是‘经营’,我便借她老人家的话说给你。” 何桂娥红着脸,说:“好,我明白了。” 这一年,盛京陆宅办了一场喜事。 王竹家里住在外城城东,离王文青家不远,一样的小院子,因请了十二桌亲朋,门口还加摆了两张桌子。 小孩们在巷子外跑来跑去,接铜钱和糖果,笑语不断。 云芹和陆挚是何桂娥娘家人,本来在家摆摆桌就好。 不过王家盛情邀请,两人就也去吃了喜宴。 王竹亲戚知道新娘父母虽不在盛京,但清水巷陆家就是她娘家,叔婶把她当亲妹子般筹谋,果真重视。 当下,王文青也来了。 他和陆挚、云芹招呼:“拾玦兄,云嫂子。” 云芹问:“弟妹呢?” 前不久,王文青也成亲了,相对来说,妻子的身份并不低,也是一门喜事。 王文青摸摸鼻尖,说:“她今日不适,就没过来了。” 几人正说着,这时,几个王竹的友人前来,纷纷对王文青拱手,恭敬道:“这位可是王竹的父亲?” 云芹和陆挚一愣,别过头,根本不敢此时对视,怕笑出来。 王文青解释:“我是他堂叔。” 几人一惊:“王阿叔!实在抱歉,我们认错人了。” “是啊,我还想说看着真年轻呢。” “阿叔的孩子该比王竹小一点……” 王文青:“在下二十三。” 那几人二话不说,掩面奔走。 王文青好笑,他早就习惯了,从以前在萧山书院,他被认成先生时,就知道自己是“少年老成”。 他瞥了眼陆挚,说:“其实,长得好看也没有什么用。” 陆挚淡淡一笑,说:“那还是有的,妻子喜欢看。” 这回,云芹掩面而走。 王文青:“……” 作者有话说:注:对联:春来福地祥云彩,岁至吉门喜气来。——来自某度,改了最后一个字 烈士之所以异于恒人,以其仗节以配谊也——刘禹锡 第90章 秋狝。 云芹确实爱看陆挚的俊脸。 刚成亲那会儿, 她全靠陆挚的脸,对他产生了好感。 但是陆挚在友人跟前说出来,就让她不知怎么面对别人了。 好一会儿,她压下脸上热意。 正好, 陆挚也来了, 云芹想着王文青的神情, 轻轻斜他:“你经常说?” 陆挚:“很少。” 云芹思索着, 觉得不对, 问:“你同僚娘子对我,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我。” 陆挚面不红,心不跳, 说:“是你生得亲和。” 云芹:“……” 实则这一年来,陆挚刻意控制, 能不说就不说,至少没以前频繁。 不过, 在熟人前,他很难不提到云芹。 他的生活有玉带象笏,有梅兰竹菊, 却更有她,实在避不开的。 … 这日, 初夏日光清浅,绿叶摇动,一辆马车停在陆宅门口, 成亲三日,何桂娥和王竹回门了。 何玉娘早早盼着今日。 只见何桂娥挽了妇人髻,身着水红色福禄纹对襟, 一条同色蝶纹百迭裙,她褪去从前青涩,眉目带着几分稳重。 她与王竹都带了礼,两人笑道:“姑祖母、婶娘、表叔。” 陆挚颔首,何玉娘取手帕,轻轻擦拭眼角。 云芹挽着何桂娥的手,说:“快进来,饭好了。” 李佩姑也说:“是呀,桂姐儿、姑爷请进。” 一家人吃过饭,陆挚和王竹留在正堂说话。 陆挚用茶盖撇浮沫,一旁,王竹坐得极为端正,双目含着期待,只等陆挚考校。 陆挚:“……” 无法,他只好挑了点乡试可能会考的题,问了几句。 果然王竹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另一边,云芹、何玉娘和何桂娥到了后宅,说着这几日的情况。 何桂娥面色红润,小声说:“好,那家也很好。” 何玉娘:“那就好,若受了委屈,别忍着。” 何桂娥:“我知道的。” 沈奶妈抱着小甘蔗。 小甘蔗好几天没见到表姐,有些新鲜,她抿着小嘴巴,胖嘟嘟的脸挤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几人看着她这般,都笑了。 忽的,小甘蔗张嘴“啊”了一下,垂下一条长长的口水。 沈奶妈:“哎呀!” 何桂娥赶紧掏出一条天青色的手帕,给小甘蔗擦口水,那却不是她自己的。 发现她带了和王竹互赠的手帕,她红着脸,折起手帕。 见状,云芹和何玉娘总算是真的放心了。 …… 这次何桂娥回门,送了小甘蔗一个布娃娃,是她和王竹用心选的。 小甘蔗一开始对这布娃娃还好,后来发现它软软的,就喜欢啃了。 啃了一阵子,云芹嫌脏,趁小甘蔗在午睡,天气又好,把娃娃拿去洗了。 那娃娃挂在院子里梅树旁,在大太阳下晒着。 小甘蔗醒后,去找娃娃。 她会爬了,沈奶妈看她要爬,撒手让她爬。 她“噔噔噔”爬到门口,仰头看那只布娃娃,云芹和陆挚叫她这模样逗乐了,便从书房出来看她。 云芹还对她说:“它在上面呢。” 小甘蔗盘着小肉腿,坐了下来,她在想着什么,小片刻后,只看她小手扶着门框,缓缓站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站起来。 云芹和陆挚都怔住。 她朝布娃娃伸手,没扶着门框,忽的摇摇欲坠。 一刹,云芹和陆挚心口发紧,忙也跑过去抱她,两人动作太快,以至于几人团团抱在一起。 沈奶妈赶紧说:“娘子,老爷,可还好吧?” 云芹扬眉笑说:“没事。” 她和陆挚松了怀抱,小甘蔗从他们中间,挣扎着探出脑袋,左看云芹,右看陆挚,咯咯笑了起来。 她果然摔了,却是摔在父母温暖的怀里,一点也不疼。 陆挚松口气,说:“这么大胆,刚会站,就敢松手。” 云芹:“像我。” 陆挚便也笑了。 小娃娃一月一个样,很快,之前的袜子就穿不上了。 何玉娘和云芹一起缝了几只厚袜子,方便她在家里探索。 不过,她走得顺利,说话却没那么顺利。 如今她过了一周岁,依然奶声奶气地“哎哎呀呀”,却不妨碍沟通,能听懂大人的话。 大部分时候,云芹和陆挚也能理解她的意思。 小燕尔 第156节 云芹还和她创了一套语言,她“哎”一声,小甘蔗接一句“呀”,她就去亲她。 虽然不接也亲。 何玉娘想起旧事,说:“阿挚小时候,一岁左右,走都走不利索时,就能跟着人吟诗。” 说话和吟诗,还是不同的。 当时,何玉娘和陆泛都很惊讶,只道这孩子天赋异禀,如此聪慧。 果然如今三元及第。 云芹说:“我娘说,我快满两岁才会说话。” 文木花原先担心云芹耳朵不好,直到有一日,她去县里,遇到大雨路难走,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回家。 那时,小云芹张嘴,中气十足道:“饭!”可把家里人都吓一跳。 往后她就会说话了。 沈奶妈听着主顾聊这些,也笑说:“我家阿蛇比姑娘大一个多月,如今也只会叫我‘娘’。” 何玉娘说:“可见不管早晚,每个孩子不尽相同。” 云芹点点头。 她并不急,陆挚随她,也不急。 小甘蔗走得愈发快,时光在她两只小脚丫里穿梭,便来到秋日。 也到了今年的秋狝。 太。祖是马背得的天下,那时候一年几次田猎,都不奇怪;先帝却是好雅厌武之人,废了田猎之礼。 今上登基,沿用先帝的政策。 等冯相倒台后,今上恢复秋狝礼仪,供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同乐,若天时地利人和,便是四年一次。 前几个月,陆挚从礼部同僚那得知今年秋狝如期举行,就知云芹定会喜欢。 今日早上,云芹把小甘蔗抱给沈奶妈,去换了身骑装。 骑装是前几个月做的,整体用湖蓝色料子,圆领窄袖,腰肢收束,岔开的下摆里搭了一条白色长裤。 李佩姑替她将一头乌发挽了包髻,她行走间,盈盈如鸿雁,飒沓如流星。 陆挚上前给她整理袖口,用手指刮刮她脸颊:“可惜,我不能一道。” 云芹:“那我替你多玩会儿。” 陆挚好笑。 本朝秋狝,文武各有权责,武将打猎,文臣作诗饮酒,收录佳句。 若他非要去,一来容易叫武将针对,二来,也引起文臣队伍的不满。 好在女眷没那么多规矩。 再说,云芹自小在山里长大,他不至于放心不下。 沈奶妈和小甘蔗在院子里数梅树叶子。 小甘蔗数得入迷了。 云芹脚步悄悄地,和陆挚打着眼色—— 现在出门,可不能明目张胆的,叫小甘蔗发现了,她会吭哧吭哧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呀呀求带。 …… 云芹和陆挚抵达西京郊猎场,时间尚早,风朗气清,碧空如洗。 一瞧见云芹,好几个她没见过的女眷,便笑说:“总算见着了!” “是呀,娘子写的话本着实不错。” “……” 云芹见她们对自己是早有耳闻,可能自己话本真写得好。 女眷纷纷寒暄,陆挚不能久留,就去了官员那边。 云芹和几个聊得来的娘子聚到一起。 段砚和他娘子都没有来。 不久前,段砚有了好消息,他也要当父亲了,不过段娘子这一胎怀得辛苦,他告了假,陪着娘子没出来。 日头渐渐高升,朝臣群聚,马蹄踏踏,眨眼到了巳时。 昌王衡王到了后不久,皇帝和淑妃也到了。 早前,陆挚从宫里拿来礼仪册子。 因云芹已婚,不用学那么繁复的见礼流程,只要混在女眷里,跪拜行礼就好。 她眼角余光发现远处一个女孩,她站在最前面,有任何动作,所有人都看得到。 云芹想,这样半分偷懒不得,怪累的。 终于,挨过漫长无趣的礼仪流程,她跨上黑云,迎着风,撒丫子跑进了山林。 …… 站在前面的女孩,是衡王膝下行三的小郡主,宝珍郡主。 宝珍郡主自幼受宠,当年,衡王卷入舞弊案,被皇帝厌弃,却没有像昌王被削了所有职务,也有皇帝心疼孙女宝珍的缘故。 后来,年仅十岁的郡主,不得不随父亲离京五年,皇帝有叫衡王留下孩子。 衡王和王妃实在舍不得,这才作罢。 这次她领贵女行礼,就是皇帝和淑妃授意的。 如今,她是风光无限。 只宝珍的贴身婢女知道,自家郡主在西南五年,什么礼仪都忘了,心在外头养得不一般,就算回来许久,也不习惯。 行礼时,宝珍最是煎熬。 待得礼毕,秋狝开猎,宝珍骑上马狂奔,也不顾别的贵女与自家婢女,婢女在后面追着,喊:“郡主!” “郡主等等我!” 好不容易,婢女追上了,却看宝珍手里拎着一只活兔子,面色怪怪的。 婢女:“郡主,怎么了?” 宝珍:“我刚刚遇到一个人。” 原来方才她使性甩开随从,一进林子就遇到一只野兔。 野兔狡猾,她抓了许久,没成果,正生气,林子里却蹿出个漂亮女人。 女人一身湖蓝骑装,眉眼昳丽,目光清澈。 宝珍还没反应过来,她动作矫健流利,判断兔子的动向,拎起它一对兔耳朵。 那兔子在她手里那么乖,一点不敢反抗。 然后,女人才发现自己,她“唔”了声,就把兔子给自己,还说了一句话。 婢女好奇:“她说了什么?” 宝珍:“她说:‘这只瘦,要吃不急这时候。’” 婢女笑着说:“郡主,盛京果然比西南好玩吧?” 宝珍也回过神,把兔子丢给婢女,说:“我去找找她。” 可人钻 进林子里,就没了影,还去哪找? 宝珍甚至怀疑,方才那一刻是自己错觉,无法,她放弃了,也扫了兴,回到猎场营地的高台。 文官穿梭在高台,皇帝和淑妃也在上面。 宝珍不想去见他们,免得被问这问那,她就绕道另一座楼台。 台上都是宫廷画师,唯有一青年,身着青色官袍,执笔画着什么。 那人眉眼如画,姿容清俊,在画师里格格不入。 宝珍问婢女:“那个官怎么在那?” 婢女:“哦,他就是我之前和郡主说过的,陆状元啊!” 百年出不了两个三元及第,陆挚的声名,少不得比其余科的状元大一点。 况且,如今传着一句话,叫:陆状元是画师里最会读书的,读书人里最会画画的。 不过陆挚画得少。 他最有名的两幅画,一幅梨花图,一幅月季图。 前者被皇帝收进宫廷画院,后者挂在延雅书院,不久前招了一回贼,吓得姚院长赶紧藏起来。 可见他于此道的专精。 当下,陆挚在宫廷画师里,也是皇帝玩笑,叫他参与秋狝图绘制。 画师哪敢真叫陆状元动笔,他们饭碗还要不要了。 陆挚也不愿断人财路。 他偷个闲,铺开纸张,画自己想画的。 忽的,画师纷纷放下笔起身,行礼:“郡主安。” 陆挚收起一张不大满意的画,也起身行礼。 宝珍近了看,才觉陆挚着实俊,就连行礼的姿势,都比其他人洒脱。 她免了礼,兀自在台上绕了几步,道:“陆状元既偷闲,可画一画我?” 陆挚道:“臣不擅人像。” 宝珍:“胡说,你刚刚就画的不是人?” 小燕尔 第157节 陆挚险些脱口而出,到底有前面的事,就不好再显摆。 他斟酌片刻,说:“臣画的是……” 忽的,他抬眉,看向楼下,忽的一笑。 宝珍随他目光看下去,这时候还早,猎到东西的都是年轻武将,却有个女人一只手拎着一袋猎物。 她眉眼张扬,朝这边招着手。 宝珍大喜:“是她!” 一时,她也忘了什么状元什么作画,倏地跑下楼,朝云芹冲过去。 作者有话说:陆挚:见到我妻,您为何如此激动[问号][问号][问号] 第91章 如梦令。 …… 秋狝猎场是专门清过的, 没有猛兽,诸如獐、兔、鹿、羊、鸡等,也都是前阵子才放进去养的。 对云芹而言,来到这种地方, 就像大猫掉进小鼠窝——抓都抓不完。 加之秋日凉爽, 林中阳光斑驳, 她心情很好, 帮别人搞猎物, 是顺手的事。 宝珍只是她帮的其中一个。 所以,当宝珍跑到她跟前,云芹有些不解,等宝珍提到兔子, 她才想起来。 宝珍说:“你说它太瘦,我给放回去了。” 云芹:“它以前是人养的, 在这里难活。” 宝珍有些可惜:“那不就是死了?” 云芹:“没事,会被吃掉。” 宝珍觉得和死了也没差。 她想起一事, 说:“你小心些,刚刚画楼上,有个人在画你, 恐怕见你好看,心思不正。” 云芹抬眼:“哦, 那应该是我丈夫。” 画楼上,陆挚单手撑着脸颊,百无聊赖地看她们。 说完这话, 云芹竟有些明白,为何陆挚之前会和别人提自己,譬如此时不提他解释, 就难说了。 宝珍一愣,才恍然明白,说:“原来你是跟他挥手,我以为你跟我招呼。” 云芹朝她挥挥手,笑说:“那我给你补一个招呼。” 宝珍“噗嗤”笑出声,说:“好吧,你为何抓兔子这么熟练?” 云芹老实说:“小时候抓不到兔子就没肉吃。” 宝珍:“你不是盛京人?” 云芹:“不是。” 若宝珍从头待在盛京,或许不会追着云芹说话。 但她在外五年,回来后憋得慌,好容易遇到个有话直说的,自是禁不住询问。 两人一问一答,驾马并行,不必详说。 秋狝共三日,云芹玩了两日,第三日夜里,她和陆挚闹了会儿,一个想按人,一个不给按。 末了,陆挚一手捉她的手,一手按在她韧韧的腰上。 他方要低头,云芹脸颊薄红,赶紧说:“等一下,我有话说。” 陆挚心知她在让着自己,否则他想按着她谈何容易。 他停下,疑惑地看她。 云芹清清嗓子,说:“明天我不去猎场了。” 陆挚:“不去和你的郡主打猎了?不好玩吗?” 云芹:“好玩,不过,和真的打猎不一样。” 秋狝的猎物之前是被驯养的,就算一时被人吓到,也没有半点警觉性。 因为山里一头狼都没有。 她小声说:“我有点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什么了。” 陆挚心中起了思忖,道:“是。” 天下太平许久,未必全是好事。 … 自然,秋狝最后一日,女眷可以选择不去,官员却没那么自由。 寅时,陆挚起来后就着冷水洗漱,精神许多,他朝炭盆里添了点炭,看云芹睡得熟,悄声亲了好几下。 云芹闭着眼,把脸缩到被团里。 他好笑,这才换上官袍,骑着黑云去了郊野猎场。 他只第一日一半时候在画楼上,其余时候,还是和其他文臣一般,伴君王侧,以供随时调遣。 到了楼台,陆挚提袍拾阶而上,宝珍正要下来。 他后退几步,让宝珍先下。 宝珍问:“云芹呢?” 陆挚:“今日她不适,就不过来了。” 宝珍不信,生出去捉她起来的心思,陆挚看透了,只说:“郡主若要离开,官家和王爷会叫上禁军跟随。” 宝珍黑了脸。 在西南时,她自在惯了,最讨厌身后跟着一群人。 陆挚说得对,她要是擅自离开,又得带着一大波人。 况且她私心底很不喜欢霍征。 她顿时厌烦,只说:“算了,下回吧。” 陆挚淡淡一笑,不再应话。 他和云芹倒也没想到,这日过后,云芹和这位郡主意外地熟络起来。 目下,昌王背着手站在栏杆处,看着郡主和陆挚说过话,郡主离开,陆挚上楼。 盛京不缺“郡主”,但宝珍是所有郡主里,唯一一个有封号的。 宝珍,宝珍,可见宠爱。 当年他没能彻底扳倒弟弟衡王,就是因为皇帝心疼宝珍,所以衡王最后去了西南,潜伏起来。 回想这一年多,昌王缓缓攥住了手。 树倒猢狲散,他身边冷清了许多,倒也有一些忠心的,比如赖矮子。 赖矮子踮着脚,也发现陆挚和郡主,他说:“王爷,听说那陆湘家里,有意和衡王家结亲。” 昌王气笑了:“他家也配?” 陆湘任兵部侍郎多年,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但皇帝不重视,兵部地位远低于其余五部。 就算陆湘是兵部尚书,他儿子也配不上宝珍,何况现在。 昌王想象得到衡王得知消息,该如何暴跳如雷。 但如果是宝珍自己想要…… 赖矮子又说:“前阵子,小的听说一事。” 他看看左右,压低声,说:“郡主夸过陆仲圭的文章。” 陆仲圭是陆伯钰的弟弟、陆停鹤的兄长,在国子监进学,上一科没中举,正备考下一科。 昌王眉头紧紧拧着:“去西南五年,她没读过书?陆仲圭能写什么好的?” 赖矮子:“这就是陆家投其所好了。” 陆家本家是想“循序渐进”,以打动宝珍,叫她甘愿下嫁。 昌王与陆家有仇,见不得他家与衡王结亲。 赖矮子当即说:“王爷,小的有个办法,保管搅黄陆家的心思。” 正好现在,宝珍亲近清水巷陆家,清水巷和本家,又有多年矛盾。 宝珍离京多年,许多事情她很不清楚。 只要昌王运作一下,调走她身边最贴心的婢女,宝珍更是如睁眼瞎。 没多久,宝珍的婢女感染风寒,挪到外面住。 新来的婢女告诉她:“陆状元还是陆家旁支。” 宝珍:“陆家?陆仲圭他家吗?” 婢女:“是。” 宝珍对陆仲圭有几分好感,因陆仲圭的文章里,大谈女诫之不必要。 她从未见过这种文章。 此时得知这两个陆本是一家,她也高兴。 于是她应了陆家的邀约,去陆家赴宴,见了陆仲圭,有所交谈。 她的转变,陆家本家有所察觉。 若非秋狝后她与清水巷关系近,是不会这么快同意见陆仲圭。 小燕尔 第158节 本家不是没猜到,可能有人推波助澜,只是,家里也有计量,叫陆仲圭和宝珍先见面。 待有了感情,陆仲圭再坦白。 周英柔甚至暗中和陆停鹤说:“郡主误会了,身边没有一个提醒她的,就不是我们的过错。” “况且这女子,对男人有了感情,就舍不得了。” 家里只要搏一个“女之耽兮”。 陆停鹤听罢,却只觉背后发寒。 只不过,此时赖矮子也好,陆家也罢,都没料到宝珍脾气这么大。 果然,又过了一阵子,赖矮子收线,就在同一日,婢女和陆仲圭,前后同宝珍说了两个陆如同断亲,从不往来。 宝珍大怒,觉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 她持起马鞭,冲进陆家,打砸一通,回头又知道新婢女和昌王府有联系,就又冲进昌王府。 一时,京中乱成一锅粥。 发过脾气,宝珍没忘了规矩。 她进宫,伏在淑妃膝头,痛哭道:“他们都当我是傻的,这般耍我!就因为我五年不在京!” 淑妃抱着她,宽慰说:“是他们该。” 皇帝自觉愧对孙女,叫孙女离京这么久,才受了羞辱,衡王又偏帮女儿,势必要出气。 于是,那日大朝会,监察御史参陆湘藐视皇室,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陆湘半点不敢吭声。 不多时,昌王也被参一把,一样是不敢说话。 朝会上,陆挚暗想,这一回,昌王和本家两败俱伤。 下值后,他疾步回清水巷。 时辰还早,天却黑乎乎的了,夜幕里,云芹单手捂着火,点了灯。 因这是白腊烛,霎时,房内明亮又温暖,桌上饭菜的色泽,清晰可见。 李佩姑摆好饭束手退下,陆挚擦过手脸,取来一只提梁方形酒壶,并两个白瓷杯。 云芹:“今晚吃酒?” 陆挚说:“有事听,自然配酒。” 于是,桌前,他同云芹一边吃酒吃饭,一边说了朝堂争执。 云芹含了口稻米饭,道:“竟然这样。” 陆挚夹鸡肉,放到她碗里,说:“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云芹把鸡和米塞进嘴。 鸡肉肉嫩,勾芡得好,挂满浓郁汤汁,和饭一道送到胃里,很是舒服。 陆挚说:“对了,前几日,宝珍不是邀你去赏雪么。” 云芹:“早上才遣人同我说了不必去了。” 郡主气性大,恐怕一时拉不下脸,不好见云芹。 她笑说:“她若不喜,我也明白的。” 原先她们不是一个圈子,盛京是一个很讲究家世的地方。 所以,若她离了宝珍的圈子,她虽遗憾,却不难过。 知己强求不得,交得好友本来就不容易。 陆挚却轻抿唇。 这阵子,宝珍黏着云芹,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不上台面的想法。 但云芹在这事里,全然无辜,她若因此迁怒云芹,他只觉不痛快。 一时,桌上静了下来,待得吃得差不多,陆挚给云芹倒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道:“这是梅子酒。” 云芹两只手端起那只小酒杯,吃了一口。 没有想象里的呛人,回味过来,梅子酸甜可口,很是解腻。 她咂摸片刻,眼前一亮:“好像饮子。” 陆挚笑说:“不是饮子,是酒,不可贪多。” 云芹:“再喝两杯。” 说是再喝两杯,这一壶酒,却都落入两人腹中。 云芹才知道陆挚为何强调不要贪多。 她脚上软绵绵的,心里很松快,好像天下掉下一个闪亮的金元宝,把自己砸晕了。 这种晕不难受,带着一种飘飘然的舒服。 陆挚拧帕子给她擦脸,她乖乖仰着脸,等陆挚擦完,她视线越过陆挚,看向窗外,惊喜道:“下雪了。” 盛京的雪,总是干燥蓬松的。 屋外,小甘蔗摆着手臂,“呀呀”欢呼。 云芹起了兴,道:“我们赏雪。” 陆挚笑道:“好。” 便去取了一件海棠缠枝披风,披在她肩头,又找了个小抱被,裹住小甘蔗。 小甘蔗“呀”一声,要云芹抱。 陆挚知道云芹有些醉了,便哄着小甘蔗:“娘手上累,爹爹抱,可以么?” 小甘蔗:“呜呀!” 陆挚:“你是说要?那就爹爹抱。” 小甘蔗:“……” 云芹倒退着走,看他这般曲解小甘蔗,她笑意盈盈,道:“阿蔗,你不说话,你爹就假装听不懂。” 小甘蔗:“哼。” 陆挚循着她的脚印走来,笑说:“那我把她抱给你。” 云芹犯懒,说:“她要你抱。” 小甘蔗推陆挚:“哼!”她要下来。 这回,陆挚总算没曲解她,放她下地。 一家三口踏着薄薄的雪,走在院子里,用手心托住雪花,融化在大手小手里。 大脚印,小脚印也在雪里交叠。 才玩了会儿,李佩姑撑着伞,与何玉娘到了院子门口,何玉娘道:“别玩太久了,小孩儿等等受冻了。” 陆挚:“领命。” 赶紧把小甘蔗抱给沈奶妈,他和云芹躲进屋内。 两人跺跺脚,手都冰凉,一起在炭盆前取暖。 云芹还醉着,她盯着炭火,忽的呆呆地笑了,说:“应该焖点蚕豆。” 陆挚:“我去找一些来。” 她拉住他,一个不留神,把陆挚拽得突然坐下,他险些后仰,还好用手撑着身后。 云芹没发觉,只靠在他肩膀上。 她小声说:“你别去,你比蚕豆重要。” 陆挚:“……” 他嘴角高高翘起,眼底光泽熠熠,一个劲地瞧着云芹,只想着,若非她醉了,这话也没那么容易听到。 一时,他心怀甜意,单手搂抱着她,说:“我想填一首《如梦令》。” 云芹听过这曲儿,还会哼呢,就说:“你填。” 窗外,还留着他们方才赏雪的脚步。 陆挚亲她的眼睑,盯着她眼底的水泽,低声道: “霜雪从何寻遍,轻足踏来缭乱。幸得酒中仙,聊赠一人相伴。醉眼,醉眼,应是月明星璨。” 他说得很慢,云芹一个字一个字听着。 末了,她说:“不是酒中仙,是饭中仙。” 陆挚:“如何解?” 云芹坐直了,手上打着拍子,道:“霜雪从何寻遍,轻足踏来缭乱。幸得饭中仙,聊赠一人相伴。” “勾芡,勾芡,烟火人间相见。” 陆挚大笑起来:“好词!” 云芹:“我厉害。” 他抱起她,亲亲她鼻头,说:“你厉害,我们再来说说这个‘烟火人间’。” “……” 这一夜,他们也是荒唐,闹到了三更,水都换过三回。 第二日,陆挚竟在同个时间穿衣洗漱,吃过饭,去衙署点卯。 云芹不行,她困得眼皮子睁不开,睡到了辰时末,巳时初。 迷迷糊糊的,她感觉脸颊旁,多了道软软的呼吸,一个小嘴巴在自己脸上亲呀亲。 吧唧,吧唧,还留了点口水。 小燕尔 第159节 云芹勉力睁开眼睛。 就看小甘蔗趴在她脸颊旁边,用一双清澈大眼看着自己,奶声奶气道:“娘!” 作者有话说:小甘蔗:[亲亲][亲亲][亲亲] 第92章 和好。 小甘蔗会说话了。 从她说出第一个字“娘”开始, 娘亲、爹爹、奶奶、奶妈、祖母、姐姐…… 学这些称呼,她仅仅用了片刻,不到几日,也能清楚表示要、不要等。 陆挚捏捏她小肉脸, 惊喜说:“阿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小甘蔗学舌:“惊人。” 何玉娘用手指点她, 笑说:“应该是之前你们太了解她, 她就懒得说了, 现在一学说话, 就这么迅速。” 云芹和陆挚看了一眼。 他们记起自己“欺负”陆蔗不会说话,曲解她的事。 没辙,谁叫娃娃这么好玩。 这日陆挚休沐,他和云芹打算出去置办年货。 年节将近, 朝廷每个官员得五贯钱节礼,以前是两贯钱。 今年因为水运税赋加入国库, 国库渐丰,皇帝心情好, 大手一挥加赏群臣。 五贯钱重了点,陆挚前几日去钱庄换成楮币。 以前阳河县没有楮币流通,百姓不习惯这么使钱。 盛京还好, 光是朝廷钱庄就有十数家,周围一带也都认这个钱。 第一次摸到楮币, 云芹觉得挺神奇。 这么一张纸能代替重重的金银铜,倒是方便。 可惜也有缺点,终究难推广大江南北。 小甘蔗和卫徽绕着摇篮追跑着玩, 发觉父母要出去,她赶紧跟上:“我要,我要。” 云芹和她约好:“可以, 但不能走几步就要抱。” 小甘蔗:“资道(知道)。” 她喜欢出去玩,走累了就撒娇要抱抱。 云芹和陆挚不是抱不动,是怕她太娇,因此,她十次要抱,他们大概有一次回绝她。 出门时,陆挚牵住小甘蔗一只小手。 小甘蔗勾着小手指,去牵云芹,云芹也回握她的肉手。 他们各自牵小甘蔗一边,一面笑着说话,一面去内城繁华的街巷。 陆挚问:“买些烟花?” 云芹:“好。再买点梅子酒,好喝。” 陆挚思绪飘远了,轻笑:“正有此意。” 小甘蔗:“我喝!” 云芹、陆挚异口同声:“你不能。” 街边搭了新的彩楼,垂着蓝白相间的绸带,有些酒楼挂上西北传来的驼铃,风一吹,叮铃叮铃,人群熙攘,嘈杂繁华。 云芹和陆挚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一件事。 他们走路不快,可对小孩来说不好追,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手上挺重的,只是没多想。 两人低头,只看自己拉着小甘蔗,她被悬吊在半空。 她衣裳半堆到在下巴处,翘着小脚丫,鞋头还有可爱的兔耳朵。 察觉父母停下,她咯咯笑道:“好玩!” 云芹和陆挚忙把人放下,见小甘蔗无事,又笑了。 今日除了给何玉娘买花布,又买了点年节礼,送姚益、段砚、桂娥等。 结账时,陆挚手里提着满满的东西,等掌柜找铜钱。 店铺外的小巷子里,有人吆喝卖山楂糖葫芦,糖葫芦一个个饱满圆润,红通通的,晶莹剔透。 小甘蔗吸溜口水,云芹也馋。 她抱着小甘蔗到了那摊主那,摊主问:“娘子买多少啊?” 小甘蔗飞快伸出两根短手指,被云芹按下去,她道:“一串便好。” 两人拿二十文买了一串。 小甘蔗舔了几口,累了,泪眼汪汪发现自己吃不了。 云芹:“哈哈。” 牙没几个的小孩,还挺贪心,自己都想吃一串。 她当着小甘蔗的面,“啊呜”一口吃下一个糖葫芦,甜滋滋。 小甘蔗急得摆双手:“慢、慢!”娘亲吃慢点,她还没吃够呢! 陆挚在店内看她们,忍俊不禁。 小甘蔗又张大嘴,云芹怕她真咬到了,避开,阳光下,她鬓发簪着的一根嵌金珠乌木簪,闪闪发光。 陆挚记起不久前他去金银铺打这簪子,意外遇到宝珍郡主。 当时宝珍张张口,似乎想问云芹,最后却没问。 陆挚清楚,云芹看得开,宝珍没和她看雪,她就自己看雪。 一段关系里,她不轻易倚赖人,自然也不为之黯然神伤。 不过,云芹不纠结,不代表不重视。 可是若在金银铺,宝珍如果不打算问云芹,他却告诉云芹,可能叫云芹平白失望。 不说,又差了点什么。 头一次,陆挚竟不知该如何做。 揣着这个念头,这日上值,他问王文青:“若我和你有了矛盾,该如何和好?” 王文青翻到下一页,整理资料,头也没抬:“拾玦兄怎也会想这事。” 陆挚:“咳。”他是为妻子想的。 王文青不知自己躲过一“劫”,说:“不过,咱也会起争执吗?” 陆挚:“是人就会争吵。” 王文青:“那该看为什么争吵吧。” 陆挚当即想到,对云芹和宝珍来说,这事并不是大事,有何说不开的呢? 他定下心,或许找个时间,须得和云芹说一说金银铺的事。 … 衡王府设在南街,前几年都是宗室打理,如今府上主子归来,也有了人气。 郡主不能自建府邸,衡王替她在后巷开了一道门,气派不低,说是“郡主府”也不为过了。 这事因不符合礼制,过去被参过,皇帝却笑呵呵的,从此便没有人提。 今日宝珍回府,就是从这道门进来。 不久前,她在路上闲逛,发现不远处,云芹带着一个小女孩买糖葫芦。 那小孩一团可爱,白瓷般的皮肤,和云芹如出一辙的清澈漂亮眼睛,应当就是小甘蔗。 她心内一紧,只犹豫了一下,云芹和小孩就走了。 此时,她把婢女甩在身后,越走越快,跑进屋里关上门。 原先她没有告诉云芹,自己接触东街陆家的人,就是想先了解陆仲圭。 说不定,她们能做妯娌。 怀揣这种心思,她见过陆仲圭,发现他和想象里不一样,她心里失望,还是忍着,没那么快翻脸。 到头来,清水巷和东街陆家关系坏到断亲。 她岂非自作多情,还叫人摆了一道? 想到这,宝珍无地自容,连带着都不好去见云芹。 这段时日,她没有和云芹往来,思来想去,买了她写的话本。 买来她又后悔,拉不下脸。 话本在桌上放了好几日,被反过来盖着。 宝珍原想眼不见心不烦,但原来不见还是烦。 她自己在房内踱步,许久,还是摸向话本。 她就想看看云芹写得如何而已,没有旁的意思。 …… 郡主最近情绪不好,府上仆役尽量收着声儿。 今日她出去一趟,似乎伤了心,晚饭都不吃,婢女端着饭菜来,凉了就不得不换新的,王妃亲自来劝也没用。 到了夜里,王妃带着婢女,还在敲门:“我儿,还是吃点吧,再如何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出气。” 小燕尔 第160节 本是许久没动静,突然,宝珍开了门。 王妃和几个仆婢吓住了,赶紧问:“怎么了?” 宝珍绷着脸,说:“娘,我想买新的话本,我要看。” 王妃见她肯出来,心里欢喜,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宝珍强调一句:“不要别人的,就要‘餐饭生’的。” … 年节前一天,云芹攒了点稿子,合起来两万字,卖得二两银子。 这钱数可不低了。 她后来最高卖了一两银子,二两银子着实是没见过的。 马东家笑眯眯解释:“有个娘子指定买你的稿子,一次要一百本。” 云芹惊讶:“一百?” 马东家挤眉弄眼,小声说:“是啊,听说是衡……上的。” 他不敢妄议,用手指了指上面。 云芹:“……”她知道是谁买的了。 她一边想着,慢慢走回家,院子里,陆挚正和小甘蔗玩皮球,见她这般,便知道该和云芹说说宝珍。 他还没开口,云芹先说了书肆发生的事。 云芹说:“买家是衡王府的人,只能是宝珍了。” 陆挚把小甘蔗抱给沈奶妈,说:“她倒是财大气粗。” 不等他再开口,云芹轻抬眉梢,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半拉半推他,说:“好秀才,替我写个给宝珍的拜帖。” 他字好看,写拜帖从来是无往不利。 陆挚笑道:“好吧好吧。” 他们才进屋坐下,墨都没磨,沈奶妈抱着小甘蔗,慌慌忙忙跑回来:“老爷,娘子,来了好大一根金子!” 云芹和陆挚面面相觑,一根金子? 直到他们到陆宅正堂,才发现,真是一根金子。 金子有半个手臂粗和长,似竹子,却又不是竹子,线条精美,工艺精细,再定睛一瞧,正是甘蔗。 这么大一根,还是实心的,实在让人瞠目。 何玉娘都被金甘蔗一唬,不会是有人贿赂上门了吧? 她小心翼翼问来人:“这是?” 送礼的是衡王府的管事,态度很谦卑,道:“叨扰,这是我家郡主托人早晚赶出来的,送给陆宅的年礼。” 云芹回过神,她再爱金子,也受不得:“我不好收。” 管事:“请娘子收下,不然郡主以为娘子依然不理会她,要恼老仆。” 原来,宝珍要靠这种方式,试探云芹会不会和她联系。 云芹笑了,真是有钱又爱面子的小郡主。 她只好说:“好,我暂且收下。” 管事放了心,千万感谢。 一旁,陆挚无言片刻,他不久前才给云芹打一根金珠簪子,如今,郡主却给她送了一樽金甘蔗。 这郡主相当无理取闹。 不过……他看云芹两眼放光,又好笑,是他想多了,她们有自己和好的办法。 果然这日之后,云芹和宝珍顺理成章见了面,宝珍有些埋怨:“我不送你金子,你就不理我。” 云芹回:“真金不换。” 四个字就叫宝珍舒坦了。 自然,云芹和她说开后,把那小臂粗的金子送回她,它价值超千两银子,家里真收了,陆挚就要成御史台常客。 不久后,宝珍又送来一个长宽半寸的金蔗。 金子虽小,雕刻得栩栩如生,枝叶舒展,纹路细致。 云芹想起从前在长林村时,邓家送了邓巧君女儿何金燕的小金燕。 宝珍有心,送它是希望小甘蔗快乐平安长大。 这回云芹没再推拒,替小甘蔗收下。 她用红绳穿起它,挂在小甘蔗小手腕上,藕节般白嫩的小手,多了一点金色。 小甘蔗摸它,叽里咕噜:“金纸,金纸。” 云芹纠正:“金子。” 小甘蔗:“京纸。” 云芹说:“那就京纸吧。” 陆挚笑看她们玩小金子,又摸摸空荡荡的袖袋——他得多打金簪子,别给比下去了。 …… 这一年后,骆清月进京了。 阳河县里他已经待不下去,最终在陆挚的建议下,他决定来盛京谋生。 关于他判罚,在去年已定好,死罪可免,但是要刑三十杖。 不过,因段方絮、杜谦、陆挚等官员坚持反对,最后,大理寺钦定,只要他不再犯,便可免于刑罚。 至此,阳河县案牵连的大小案件,也算结束。 遗憾的是,骆清月成了罪人之身,因前朝和本朝没有先例,他无法再参加科举。 得知他上京,云芹和陆挚早早到渡口接他。 从阳河县到盛京水运普遍开通,上京并非那么艰苦的事。 他们两人吹了会儿江风,一艘阳河造大船靠岸,人声鼎沸里,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小包袱,从船上跳下来。 骆清月高了,也瘦了许多。 不过,他眼底并没有灰心。 他小跑过来,激动地看着陆挚和云芹,就要跪着行礼:“老师,师母。” 陆挚扶他,发觉他手上的尾指扭曲,应是断过,没有养好。 这孩子过了一段很曲折的时光。 云芹道:“回去吧。” 清水巷第二进院子,也就是有陆挚外书房的院子,还有好几个厢房,本来是给家里男丁住的。 陆宅人口少,它们都空着,李佩姑收拾出来一个,给骆清月住。 骆清月见了长辈何玉娘,何玉娘宽慰他,说:“往后日子会更好。” 骆清月:“是。” 至于他要做些什么,陆挚还在替他打算。 前不久,姚益说:“你行走官场,身边没有个长随,总是不方便的,你那学生是个信得过的,如何不用他?” 陆挚习惯事事亲力亲为,姚益说的却也有道理,多一个人,多一双手。 只是,他和云芹讨论后,还是不想让骆清月仅仅当长随。 若非这场变故,骆清月在举业上,不该止步于此。 过了几日,陆挚想到一个好去处,同王竹问了萧山书院的书伴情况。 王竹道:“书院里是还缺书伴,虽说不能科举,但他依然能学习,以待来日。” 王竹向张先生推荐骆清月。 机会是陆挚和王竹筹谋的,可骆清月能不能进萧山书院,还得看他自己。 张先生亲自考校他,他听说骆清月这两年不易,却没想到他没落下功课。 原来,骆清月虽在秦家躲了小半年,但日日在柴房读书。 张先生满意了,收下他。 至此,骆清月进了萧山书院,平日住在书院学舍,一月得两贯钱当月银,需得专心抄书、助书院学子科举。 待休假,他会来拜访云芹和陆挚。 有一回,小甘蔗发现他扭曲的尾指,很是好奇,看得呆住。 私下里,云芹轻声和她解释:“那是你骆哥哥的伤口,不能一直盯着。” 小甘蔗:“疼。” 云芹说:“是疼的,你看它,他也疼。” 小甘蔗似懂非懂,摇摇头:“不看了。” 云芹笑说:“你去叫他来吃饭。” 这个阶段的小孩很好使唤,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小甘蔗吭哧吭哧,跑去 第二进院子。 屋内,骆清月在整理手札。 他一抬头,就看到对面陆挚外书房门上,那块御赐“三元及第”牌匾,充斥了厚重与风光。 他钦佩老师,难免想到自身。 对他而言,便是秀才的功名,也别想了。 小燕尔 第161节 他缓缓低头揩眼角,忽的,只看房门口多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他一愣,且站起身。 小甘蔗扒拉着门口,一笑,声音脆甜道:“骆咕咕,吃饭啦!” 第93章 好吃吗。 这顿饭摆在陆宅正堂。 前两年接手宅子后, 陆挚和云芹都喜欢它的格局,没怎么动过,到现在,旧家私泰半是前主人留下的。 比如正堂的梨木岁寒三友纹多宝阁, 原先空荡荡, 如今被当书架, 塞了书稿。 书稿混乱中有序, 有些是陆挚的, 有些是云芹的,何年何月何日写的,都分门别类贴了签,方便查找。 家中有内外书房, 却还不够存,可见他们读书之丰富。 时人家里正堂少不了画幅, 挂在陆宅的,就是《小鸡炖蘑菇》。 前不久, 云芹和陆挚在家一起把它装裱起来。 它总算结束了赤裸生涯。 此时,正堂置一张梨木葡萄缠枝八仙桌,并几个绣墩子, 李佩姑端着冒着热腾腾香气的菌菇老鸭汤,道:“汤来嘞!” 骆清月抱着小甘蔗进屋, 眉眼带着温情笑意。 沈奶妈端了净手的铜盆,云芹接过小甘蔗,两人在温水里搓洗手指。 洗完, 云芹轻甩水,往旁边陆挚袖子上擦掉余下水渍,小甘蔗有样学样。 陆挚袖子上, 留下一大一小浅浅巴掌水印。 彼时,陆蔗以为别人家也一样,后来,她与身边玩伴说起这事,才知道她们从小不曾擦在父亲袖子上。 便说堂上众人见状,习以为常,纷纷落座。 家里没食不言的规矩,陆挚问骆清月:“可还习惯?” 骆清月已进萧山书院大半年,他忙也点头:“张先生宽宥,我偶有犯错,他也不恼,我学到许多。” 陆挚:“……”和他认识的张先生完全不一样。 转而一想,过去张先生对他、姚益等学子严苛,堪称暴躁,是为敦促他们。 骆清月断了举业,张先生也就温和了。 他只是笑笑,说:“这就好。” 到如今,陆挚已不为骆清月惋惜,他能静下心在书院修习,可见性子百折不挠。 有此等心性,在哪都有机会出头。 倒是骆清月因不知张先生的经历,只觉他不与朝官往来,断了和陆挚的关系,十分可惜。 简单问过后,陆挚给云芹和小甘蔗夹菜。 夹给小甘蔗时,他用筷头挑开没有骨头的肉块,压碎。 小甘蔗艰难捏着勺子,认真严肃地戳着肉糜。 骆清月又说:“前几日,我替张先生裱画,遇到一位段大人府上的门客,他问了我情况,请我去段府。” “这个段大人是……” 陆挚愣了愣,说:“应是工部尚书段方絮段大人。” 去年前工部尚书告老还乡,皇帝点了当时四十岁的段方絮接任尚书。 四十岁的二品大员,在本朝足够年轻,可以说,深得皇帝信赖。 骆清月知道,自己能保命,全靠老师和几位朝臣运作,其中就包括段方絮。 他说:“老师,我该如何做?” 他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当安稳的书伴,要么去段府当门客。 段府看重的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学识,是他的身份,己巳案的受害者。 陆挚想了会儿,说:“看你志向,若要安稳,那就不动应万变;若要上进……” 他没有全说,骆清月却也意会。 他赶紧放下筷子,拱手道:“学生明白了。” 云芹听他们说,本来慢慢吃着,目光跟着骆清月的筷子,落到桌面上。 小甘蔗的眼神也随她,落到桌面。 她忽的意会了娘亲,举起勺子,舀了点吃的,伸到陆挚碗里,又对两个男人说:“吃吧,吃吧。” 大人就是事多,有话说不能等吃完么。 几人都忍不住笑了,桌上的正事也揭过。 …… 十三年还有一件大事,万寿天成节。 万寿天成节是皇帝诞辰,往年罢朝一日,今年因是他老六十大寿,加之内帑有钱,罢朝三日,举国同庆。 宫里摆宴席,百官与家眷皆进宫贺喜。 下午未时,陆宅忙忙碌碌,云芹按着后脑勺发髻,李佩姑挑出一根金丝三股钗,认真帮她压好头发。 陆挚换上大典才穿的绯红朝服黑色皂靴,头发挽得仔细,再戴上长翅帽。 小甘蔗在大人间转来转去,见陆挚的官帽,她伸出手,说:“摸一下。” 沈奶妈抱着她起来,陆挚不知情,正好回头,帽上长翅差点扫到小甘蔗脑门。 小甘蔗:“哎呀!” 陆挚摘下帽子给她,笑说:“给你玩。” 云芹进门时,就看小甘蔗戴着陆挚官帽,帽子太大,盖住她半张小脸,因为看不到前面的路,她摸黑瞎走。 很快,她抱到一个大人腿,虽然眼前还是黑的,她还是高兴地说:“娘亲!” 云芹拔走帽子,大大亲了她几口。 小甘蔗咯咯笑着,但看云芹也穿得正式,忽的反应过来:“你们要出去玩了。” 云芹:“是呢,皇帝生辰,我们去庆祝。” 小甘蔗:“又不带我。” 云芹眨眼,示意陆挚说话,他只好接过话头,道:“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甘蔗眼儿一转,说:“我要一样的,和你们一样。” 云芹:“好啊,我们给你带宴上的。” 小甘蔗:“早点回来啊。” 她说话和小大人似的,惹得云芹陆挚直笑。 除了当年中状元后的琼林宴,陆挚还没参加过这般大的宫宴,提前问过段砚。 段砚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脸色,说:“一定在家多吃点,临了不要喝水。” 云芹和陆挚听劝,在出发前,吃了香菇肉酱茄子、酥炸果、芝麻油拌面垫肚子。 垫得有点多了,云芹还有点后悔,只怕到了宴上真没食欲尝东西。 很快,她发现自己多虑了。 她和陆挚整装待发,坐上马车,前往皇宫,才未时三刻。 宫外挤挤攘攘,官阶低的臣子自觉把前面的位置让出来,大家全挤在后面,但那些丞相、尚书大人,又来得晚。 这下倒好,就算他们早到,也不能这时候进宫。 拖了好一会儿,大人们姗姗来迟,禁军却是一视同仁,所有人身上带的东西,都得仔细搜罗。 这也是霍征不讨喜的缘故。 总而言之,等众臣子家眷,终于过了那道宫门,竟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前朝、后宫各有宴会,云芹和陆挚告别,去往吉宁宫。 当今皇后早逝,只留下长公主,后来皇帝再没有立后,如今是淑妃执掌六宫。 命妇先拜,拜完才轮到云芹这些臣妇。 云芹随几个娘子一道等着,发现宝珍坐在淑妃身边。 今日祖父大寿,她盛装华服加身,大红的宫装,将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勾勒出一种无上端庄威严。 云芹方要挪开视线,宝珍的目光,也过来了。 一对视,云芹无辜地眨眼。 宝珍原先冷肃的面上,裂了一条缝,嘴角都要往上勾起来。 她暗道不好,掐着手心,好险死死忍着,云芹知道她好面子,没故意逗她。 终于挨过朝拜,宫女领着云芹与几位娘子,到了远处落座。 众人一坐下,有娘子小声抱怨:“站半日了,脚好疼。” 旁人提醒:“嘘!” 那娘子想到这是宫里,连忙闭了嘴,脸色发白。 好在方才没有宫人在,这话不会被学去,否则那娘子家就遭难了。 云芹想,说话要谨慎。 小燕尔 第162节 第一回 进宫,她没有到处张望,眼角余光里只记得金碧辉煌,格外恢弘大气,不愧为大内皇宫。 此刻她看着眼前紫檀桌案,大概十几寸,十分精美。 开始期待吃什么了。 接近酉时,天上千灯齐发,教坊司新排了一支华美的舞蹈,乐声清越。 宫女端着托盘一一进来,菜色丰富:一碟鹅油卷,一碟四喜丸子,一盅奶酥……共有七道菜,模样十分精美。 但云芹发现,这些菜已经“死”了。 果然吃到嘴里,她理解段砚了,它们估计是宫里凌晨左右就做好的。 而且,御膳房似乎知道大家会垫肚子的不成文规矩,是如何好看如何做,至于味道,说是辜负味蕾也不为过。 云芹缓缓放下鹅油卷。 唯有个问题,她答应小甘蔗带点宫宴吃的回家。 她目光一道道逡巡着菜色,一边想,带哪个小甘蔗不觉得她在骗她。 忽的,众人正襟危坐,云芹抬眼,宝珍身后跟着一行宫女,她端着模样,朝自己走来。 云芹弯起眉眼。 有宝珍授意,她起身离宴,两人走到殿外,宝珍笑骂:“你差点害我刚刚笑出来!” 云芹替她庆幸:“还好没笑。” 宝珍笑够了,靠在栏杆上,轻拍栏杆,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云芹摇摇头,说:“怪不好吃的。” 宝珍:“这有什么难的。” 她随手招来个宫女,吩咐说:“去御膳房叫他们现做点好吃的,别拿那些隔了几个时辰的糊弄我。” 云芹:“等等。” 她说了小甘蔗的需求,怕宝珍给太多,只点了两样软糯可口的点心。 宝珍:“既然是要带回家的,那等临了再做,免得凉了。” 云芹:“正是。”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霍征带着几个禁军走来,他冷着脸,道:“殿下请回,此地不能久待。” 宝珍忍着没对他翻白眼,和云芹一道走回殿内。 她暗自嘀咕:“这人好似不会老,我小时候看他,他就长这样。” 云芹想,可能是他脸上瘢痕太占地方,叫人察觉不到他其余五官。 实则霍征已四十多岁,是大他们一辈的。 宝珍压着声,继续说:“我小时候有一回夜宿宫里,叫一阵声音吵醒。” “起来后,发现他用刀背砍柱子,那形容好似全天下都欠他的,生生吓得我做了一夜噩梦。” 这也是宝珍不喜他的开端。 己巳案已落幕,云芹也小声告诉宝珍,霍征帮了她和汪净荷的事。 宝珍一愣:“这人可能也有可取之处吧。” 她爱憎分明,却也极容易爱屋及乌。 云芹这一说,她对霍征就没那般仇视了。 云芹回想起他抄家的劲头,简直是黑旋风,也道:“不过,可怖也是真的。” 宝珍又改口:“就是!” …… 另一边,陆挚与群臣应酬过,也发现宴上的东西远远不如廊餐,极其难吃。 难吃到他觉得云芹虽然不挑嘴,也吃不下去。 还好有听段砚的,吃东西垫了肚子。 可再算算时辰,等万寿宴结束,云芹估计早饿了。 再说,小甘蔗也等着他们带吃的回去。 陆挚摸摸自己的香囊,里面只有十文钱。 他面不红,心不跳,去找段砚借钱。 段砚妻子不久前生了个儿子,在家坐月子呢,就他一人来万寿节。 听说陆挚要借钱,他搜罗全身,抠出二两银子:“多的我也没有了。” 陆挚:“足够了,多谢,等下个月发俸禄,我还你。” 在段家,每人每个月都有月例,成年男子是一个月五两,再加上段砚当官一个月俸禄八两多,合起来十几两很不够用。 要不是他母亲、祖母时不时贴补他,他也拿不出二两。 他刚想说自己穷,突然想到陆挚一个月五两,更穷。 不过,若拿陆挚现在和以前比,可谓由俭入奢。 只是不管如何,都不够。 二人心内都道:真穷啊。 想起一事,陆挚问:“清月是不是去你家了?” 段砚:“嗯,前阵子来的,我见过他,着实是不错的苗子。” 既如此,这对骆清月也是一种造化,陆挚放心了。 戌时,宫宴散了。 陆挚要和同僚打招呼,拖延了点时间,等他挤过人群,小跑到马车那里,云芹已经披着披风,靠着马车等着。 暮色里,清辉淡淡洒在她侧脸上,分明是清冷颜色,却叫人心热。 陆挚松快一笑,说:“阿芹。” 云芹起身,也笑。 陆挚说:“饿了吧?宴上东西不好吃,也不好带给阿蔗,去买点吃的?” 云芹提起一只精致的小木盒,说:“宝珍叫膳房重做了,我吃了点,很好吃。” 陆挚:“……那真是多亏你的郡主。” 云芹又说:“但我确实饿了,我想吃饼汤。” 陆挚喜上俊眉,说:“好。” 他们不是去酒楼吃的,而是去繁华的街坊,找了一家人最多的饼汤档子。 一人点了一份,陆挚还给云芹那份添了牛肉。 天时渐冷,热乎乎的水引饼吸溜到嘴里,别提有多舒服。 果然吃完,两人都有些薄汗。 … 陆宅。 小甘蔗和卫徽玩了一下午,追追打打的,又舍不得午睡,以至于天渐渐黑了,她的眼皮也渐渐重了。 卫徽记着母亲嘱咐,盯着小甘蔗,说:“不能睡了。” 小孩要是这时候睡,到亥时就醒了,接下来能折腾一晚上,很是无益。 小甘蔗揉眼睛,把脸埋进沈奶妈怀里。 沈奶妈笑道:“乖乖,等老爷娘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哩,你睡了就吃不到了。” 小甘蔗:“对,我要吃。” 她又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 屋外,李佩姑提着一篮子吃的过来,对沈奶妈说:“厨房好了,你怎么不来吃?” 沈奶妈:“哎呀,腾不出手,谢你送过来。” 李佩姑给沈奶妈摆饭,两个小孩早前在何玉娘那吃过了。 沈奶妈让小甘蔗和卫徽玩,一边吃,一边和李佩姑说:“娘子和老爷真好,能进那宫里瞧瞧。” 李佩姑:“这倒确实是好的,只是也累。我以前……” 她想起冯家小姐和姑爷,赶紧打住,只说:“我以前主顾,每次去宫里,都是饿着肚子回家的。” 沈奶妈:“为啥?” 李佩姑:“说是宴上的东西,狗都不吃,又怕要如厕麻烦,一口水不敢喝。” 沈奶妈:“呀,那厨房可得备上吃的。” 李佩姑笑说:“娘子吩咐了,说是他们饿了自己会弄点吃的,叫我可以省点事。” 沈奶妈欢欢喜喜的,说:“家里可真宽和。” 其实,沈奶妈没去过多少人家,像这种话,反而是李佩姑更有感悟。 她们还吃着,就听卫徽来告状:“小姐去睡了!” 只看小甘蔗趴在床上,抿着嘴巴,上下眼皮黏在一起,已是睡着。 沈奶妈:“哎哟这孩子。”赶紧把她摆正了睡。 卫徽委屈巴巴:“我有叫她别睡的,哼。” 沈奶妈掐儿子手臂:“这是小姐,你不能这样。” 小甘蔗实在太困了。 她起先一直念着好吃的,才忍着不睡,可听了沈奶妈和李佩姑的话,她想,爹爹娘亲别饿肚子。 小燕尔 第163节 快回家吧,她现在饱饱的,不要吃的了。 因不想要吃的,她一下子就睡着了。 忽的,睡梦里,她嘴里漾开一股甜糯香味,砸吧一下,咦,不是梦。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 烛火光晕里,云芹和陆挚蹲在她面前,气息轻和,他们把热热的糕饼掰成很小很小一点,塞到她嘴里。 见她睁眼,云芹笑着问:“好吃吗?” 作者有话说:有读者小可爱可能好奇大家年龄,这一章现在是保兴十三年末,云芹24,陆挚27,小甘蔗周岁算是两岁半~其实也三岁了[让我康康] 第94章 半晌好眠。 皇帝寿诞隆重, 年节规模就稍有削减,以防盖过寿诞,即便如此,天街也是灯火灿烂, 胜过迢迢星汉。 等枝头发绿芽, 雪化成水, 江水变暖, 各家也往来也频繁起来。 宝珍辗转其中, 今日一场赏春宴,明日一场马球赛。 今个儿家里又开筵席,宝珍知晓,这是要给自己物色夫婿。 可经过陆仲圭那一遭, 她早已厌烦,自是不快。 婢女说:“王妃特地为郡主办的宴席, 怎么也得露个面。” 宝珍不听,连婢女都没带, 打马出门。 她去了外城,漫无目的地转着,到某处酒楼, 意外发现昌王府的赖矮子,鬼鬼祟祟上楼。 她好笑, 专门等在酒楼外,猜着赖矮子见的是什么人。 不多久,一个彪形大汉戴着笠帽, 他低着头,从酒楼下来。 虽然他做了掩饰,宝珍还是一眼认出他是霍征。 她奇怪, 连马也没骑,便悄悄跟上。 可惜跟了几步,在岔路口不见了人影。 宝珍突的想起之前云芹说过,此人几十年如一日一心向着皇帝,却并非傀儡,也有自己的心思。 她不如回去告知家里。 于是,她的步伐本要朝前迈出去,却又收了回去。 拐角的墙上,霍征用一张小弩对准了她的心脏。 直到她后退。 他冷静下来,收回弩箭。其实这种关节,不该冲动杀人。 算她命大。 却说宝珍取马骑回家,应付一通宴席,去找父母亲说了今日所见。 衡王好笑:“若你伯父得了霍征支持,恐怕早就跳起来了,还这般淡定?” 宝珍:“那可是外城,谁没事往那边跑。” 衡王:“内外城沟通往来很常见。” 当然最后,他还是同女儿保证,会派人留意。 宝珍却也接受了内外城沟通的说法,像云芹,今日就去了外城。 云芹是去接林道雪。 晨间,天青色的边际,江面波光粼粼,迎面的风,有一股水腥味,一道船影,从天际缓缓驶近。 姚益拍着陆挚肩膀:“来了!” 姚家夫妻几年没见,他这么激动,是难免的。 陆挚袖下握着云芹的手,微微紧了紧。 很快,船靠岸,没什么嘈杂声,因为这是姚家雇的船,虽不大不小,足见财力。 林道雪原先就在甲板上,一到地上,双脚还不习惯,便奔着云芹去。 云芹面上绽出明媚笑意。 两人握着双手,说着话,险些忽视旁人。 等陆挚和姚益纷纷咳嗽,她们这才罢手。 林道雪见到丈夫,眼眶微红。 姚益好气又好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 林道雪:“再不见,也差不多了。” 姚益:“……” 她又看陆挚,笑说:“也多谢陆翰林今日一道来了。” 姚益笑着纠正:“如今不是翰林了,是陆郎中。” 今年的会试刚过了没多久,再过一阵,又有新的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天街夸官。 陆挚作为前科状元,前几年考评都得了优,年头升任吏部从五品考功郎中,负责评审每年官员考功考绩,每月俸禄再加三两。 和前几年段砚的路子相差不远,稳中求进。 船上仆役正在搬行李,一个嬷嬷牵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下来。 男孩才睡醒,浓眉大眼皮肤黑,这一点像姚益,脸型随了林道雪,微微圆润。 一看这么多大人,他立刻正色,唤姚益和林道雪“爹娘”。 正是他们的儿子姚端。 姚益摸摸儿子脑袋,又一一介绍云芹陆挚,闲话少叙,一行人也不吃江风了,先回住处去。 这两年,姚益搬到内城北街,去延雅书院与友人沟通往来,都方便。 不多时,段砚和王文青前后来了,陆挚同他们一道去前堂。 云芹和林道雪则到后宅。 仆婢忙碌着收拾东西,房里没处能落脚的,林道雪带着云芹到园中一角亭子。 两人坐下,斟上热茶,心里的喜意还没变淡。 云芹问:“这回住多久?” 林道雪笑说:“有多久就多久了!” 原来,姚家老爷子得知延雅书院的名声,他老从前也教过学生,喜爱这点名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此,叫林道雪能和姚端出门,领略大江南北风情,再不急着回去了。 她又追问云芹:“信里你说等我进京,再给我看的话本,在哪?” 云芹:“在我们马车里,我去拿来。” 林道雪:“诶,让环儿去。” 她点了个细心的丫鬟去拿,不一会儿,丫鬟抱着东西回来。 林道雪一看有好几本,自是一喜,只是翻了翻,却没有最近写的,她问:“最近没写了?” 云芹忍不住笑了,说:“最近是少了。” 这还得说回宝珍。 去年云芹写的话本,都还没卖出去多少,宝珍就打算给她弄雕版印刷。 她虽然经常说自己厉害,但也知道,自己还没到能用印刷的程度,为避免宝珍亏钱,就给按下了。 宝珍这般积极,导致有一阵陆挚回家,都要看看《打醮记》和《打醮后记》原稿在不在。 他认定是云芹写给自己的,不愿给别人看。 这人偏把它们当宝贝。 云芹说:“我攒了一笔钱,不急着继续写,这个月就和陆挚带着阿蔗读书。” 林道雪有些羡慕,这时候的小孩很好玩,可惜她是错过儿子这个阶段。 她算算时间,说:“阿蔗四岁了,你们不请先生?” 云芹说:“是有想过,但这是陆挚老本行,他教阿蔗,更省钱省事。” 林道雪:“确实是。” 云芹毫不避讳说“省钱”,林道雪却有些不好意思说。 请先生要一笔钱暂且不说,这么多年,云芹身边也没添个贴身使唤的丫鬟。 不过仔细一想,她理解的,云芹事事亲为,不习惯使唤丫鬟。 但听姚益说,陆家没个跑腿的小厮,驾车的都是车行雇佣的车把式。 陆挚如今是朝官,陆家的钱去哪了? 云芹低头吃茶,她浓密的乌发发髻里,斜插一支镶白玉金步摇,金珠子相撞,发出轻轻的叮声。 不高调,但显然是真的金子。 林道雪:“……”钱原来在这。 后半段,云芹和林道雪聊起开铺子。 姚家本家远离盛京,在盛京依然攒了两家铺子,以备不时之需。 而林道雪出蜀地前,花了小两年,交代好成都府的家务事,往后那边的铺子,她没有收成,也不用管。 盛京的两家铺子的营收则交给她。 她决心把重心挪到盛京,那就要好好打理它们。 小燕尔 第164节 这一块于云芹而言,是全然空白。 林道雪讲,她就认真听着,偶尔点点头,不懂的地方也没有装懂。 遇到她这样的好学生,林道雪讲到口干舌燥,才记得吃口茶,别提有多舒畅。 …… 回去路上,云芹若有所思。 陆挚衣袖沾上酒气,在马车里掀开点帘子透风。 春日光斑清透,忽明忽灭,打在两人手臂上。 云芹余光叫它闪了闪,以为是什么,用手按住,才发现是光。 陆挚笑问:“你和林嫂子是聊了什么?” 云芹说:“原来京中这些地段,这么值钱。”她列举了一些地方。 陆挚:“那一片的商铺,背后都有人的。” 云芹疑惑:“官员与家眷,不是不能经商么?” 陆挚回:“按理说是不行。不过,官家封公侯伯爵,会赏下田地铺子,还豁免税赋,家里经营这些就不算经商。” 云芹:“原是这样。” 陆挚盖上帘子,小声说:“不过,也有官员用手段得了一些铺子,交由别人去管,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云芹也小声:“像兼并田地?” 陆挚“嗯”了声。 朝中对此心照不宣,只在前几年,皇帝提起阳河县案子时,在大朝会上点了一句。 那之后好些官员战战兢兢,可皇帝再没别的表示,大家也就放心了。 话头点到为止,两人知道不好再说。 等到进了家门,陆挚正换衣裳,云芹朝他招招手,神神秘秘的有话说。 他一边绑着衣带,一边低头。 她在他耳畔小声问:“官家什么时候送你田产铺子?” 陆挚:“……” 他仔细想了下,蹙眉:“至少要到三品官员,或者要有大贡献,只是朝中如今能有的‘大贡献’,无非就是……” 可是,他不能站队,本身也不想站队。 他兀自道:“如何挣钱,还得想别的法子。” 见他开始思索生计,云芹忙也摸他耳朵,笑说:“我就问问,不急。” “家里不缺钱。” 陆挚握着她手腕贴着自己脸颊。 去姚家时候,他看着那些仆役,也想家里若能多添一人帮云芹,就好了。 不过比起人,云芹更爱金子。 看云芹目光含着轻盈光点,陆挚禁不住低头,含吮着她的唇。 吻渐深,云芹揽住他脖颈。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并沈奶妈一句:“小姐,慢些!” 她忙也推开陆挚,转到书桌边。 陆挚后退两步,又无奈一笑,看看天时,正过了午时四刻。 小甘蔗大摇大摆,从屋外进来。 她半长的头发扎着两个辫子,露出光洁圆润白皙的脸蛋,穿着鹅黄祥云纹袍子,手上垂着小金蔗,卡在手腕莲藕般的肉肉里。 沈奶妈跟在她后面,躬身道:“老爷,娘子。” 陆挚问:“怎么不睡会儿?” 小甘蔗:“想你们。” 云芹正倒了杯水喝,听罢嗤嗤地笑:“谁呀,嘴这么甜。” 小甘蔗:“我,是我。” 云芹坐下,朝小娃娃拍拍手,她立刻扭着身子,爬到云芹膝盖上,抱着云芹问:“哥哥呢?” 今日出门前,云芹和她提过姚端。 难为她惦记,她亲她小鼻尖,说:“哥哥今日刚坐船来,让他歇息几日,咱们再和他玩。” 小甘蔗:“好。” 她想起一样东西,兴奋地说:“我今天找到一本画画书。” 云芹:“哪本?” 她扭着身子要下去自己拿来。 沈奶妈明白了,赶紧说:“我去拿就好。” 那本“画画书”是她在正堂多宝阁上翻到的,里面写着一个个大字:日、月、果、菜等,配着一幅幅简单的画。 倒是生动有趣。 云芹一喜,叫陆挚来看:“这是我刚识字那会儿,你画的。” 陆挚也记了起来,眉眼盈笑,说小甘蔗:“压箱底的东西,你给翻出来了。” 云芹便问小甘蔗:“你认得哪些字?” 小甘蔗:“我认得好多。” 她翻着书本,挑出好几个简单的,不过,也有一些自己不认得。 她抱着云芹脖子,要云芹念给她。 云芹把她抱到床上,和她一起躺着看书,陆挚就坐在旁边收拾书本,时不时看向她们。 小甘蔗指着书:“这是什么?” 云芹:“冠。” 小甘蔗:“这是什么?” 云芹:“彩。” “……” 片刻后,云芹轻揉眼尾。 陆挚也收拾好了,他捏着一本书,来到床边,母女俩很配合往里面挪,给他空出外面一块位置。 陆挚跟着躺下,笑了笑,说:“我来吧。” 云芹说:“你爹念得好,让他念。” 小甘蔗兴奋:“我要听!” 陆挚翻开自己的书。 他放缓语速,念起书内的长短句,顿挫有力,低沉好听。 但就是用好听的声音念出催人睡着的话。 不到五句话,云芹闭眼,小甘蔗也闭眼,两人眉宇如出一辙的宁和,大娃娃小娃娃,一样的精致细腻。 陆挚静静看着她们。 他心想,别人生来就有的,她们却要一点点去获得。 忽的,云芹眼睫轻颤,小声道:“睡吧。” 她许是以为,自己还在哄小孩。 陆挚心头微松,也放下书,且与她们贪半晌好眠。 …… 出乎陆挚预想,这日晚上,小甘蔗抱着她的小枕头,高高兴兴地又来了。 她奶声奶气指挥:“娘亲睡左边,爹爹睡右边。” 然后自己倒下:“我睡中间!” 陆挚抿抿唇,道:“今天你应该和奶妈睡了。” 小甘蔗:“我没和你们睡过呢。” 这话就冤枉云芹和陆挚了,他们约定好,隔一阵一起睡。 说完,小甘蔗也知道自己强词夺理。 她偷偷瞧云芹,云芹挠她脸颊,说:“好吧。” 陆挚沉默片刻,也应了一声。 小甘蔗笑了:“好!” 配合小孩,戌时一刻就吹灭了灯,小甘蔗话很多,抱着云芹的腰,叽里咕噜的。 陆挚闭眼,双手叠放在腹部上,语气淡淡:“人之初,性本善……” 小甘蔗:“爹爹别念了。” 陆挚:“性相近,**……”念一半,他补了一句,“云芹别睡。” 云芹呵欠没打完,停住了。 果然不用念完一篇,四周一片安静,陆挚睁开一只眼,只看小甘蔗睡得香香的。 倒是好办法。 云芹忍着笑,小声说他:“欺负小孩。” 小燕尔 第165节 陆挚受了这句,起身披上衣裳,动作很轻,小心翼翼抱起女儿,送到侧屋让沈奶妈带着。 很快,他回来了,点起暗暗一盏灯。 云芹撑着手臂,坐起来,问:“在那边睡得安稳么?” 陆挚:“宝儿和你一样,睡着后轻易吵醒不了。” 云芹拉起被子,目光流转:“我们也睡了?” 陆挚搁下烛台。 他单膝跪在床上,又揽住她的腰肢,低声笑道:“还早,睡什么睡。” 作者有话说:小甘蔗:我娘,一款香香软软好娘亲[亲亲],我爹,一款大型行走的安眠药[愤怒] 第95章 记得。 …… 自然, 床上能做的事,除了 睡觉,倒也挺多。 房内很安静,虽然屋子很好, 不会把声音传出去, 云芹还是没办法时, 才有几声。 陆挚从没非要听个声当情。趣。 她喜欢, 他顺着, 她不喜,他自不会逼着。 光线浑浊的房中,温热的皮肤,紧贴的肌理, 常常只有逐渐加重的呼吸,与片刻细碎的低吟。 许久, 云芹滑坐躺下,闭眼偷懒。 陆挚取了手帕, 简单擦过,又抱着人去隔壁浴房洗了一遭。 洗的时候,二人又闹了会儿。 末了, 云芹披着件茜色蝶纹对襟,坐在妆台前, 用布巾擦发尾。 陆挚在剩下的水里搓洗几条手帕。 云芹说:“明天有大朝会,我明天来洗。” 每逢大朝会,陆挚都要起得比鸡早。 他声音低哑, 笑说:“顺手的事。” 云芹知道他会这么回,才这么说的,哈哈, 她也不想洗。 不一会儿,两人只着凉凉的夏衫,因天气还不算热,盖着被子一道躺下。 陆挚手指缠她的耳垂,小声说:“接下来,我再打对金叶子耳坠?前一回郡主要送你的那个。” 云芹轻轻笑了一下,说:“我又没收。” 宝珍有钱,也喜欢到处送人,云芹会看情况拒绝,免得平白占了她许多便宜。 陆挚:“那我来打。” 云芹察觉到什么,问:“这回又攒了多少?” 陆挚:“不多,五十两。” 云芹掐指一算,说:“你每月俸禄都交给我了,这个钱,不该是润笔,怎么来的?” 陆挚捏住她手指,保证道:“正规来的。” 云芹另一手戳他的腰:“说不说。” 陆挚闷笑,忙解释:“过一阵不是端午么,工部那儿新做龙舟头,纹路用了我的稿子。” “官家过目,很是赞扬,赏了这次做龙舟头官员各五十两,我也得了一份。” 云芹:“好事呀,藏着做什么。” 陆挚好笑:“原想端午叫你一道去看。” 云芹也期待,陆挚不止绘画好,画一些稿子也没得说,便说:“那我们端午去看。” 陆挚:“就等你这句。” 说了几句话,云芹困了,陆挚也不再闹她,把小甘蔗抱出去时,确实还早,如今倒是晚了。 两人陷入睡梦,只是半夜,屋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李佩姑一声声:“老爷,老爷,宫里来人……” 陆挚蓦地醒来,他动作很轻,起身披上衣裳。 云芹睁不开眼:“嗯?” 陆挚:“没事,睡吧。” 他抓起官袍蹬了鞋,出门又合上门,在外头穿衣裳,进宫去了。 … 清晨,云芹起来后,才知道昨晚三更宫里来了宦官,召陆挚进宫。 不止是他,文武百官五品及以上,昨天后半夜都是在宫里过的。 具体为何,还得等陆挚回来。 有些热闹不适合凑,云芹吩咐关了家门,又让李佩姑去给林道雪、何桂娥等送个信。 得了信,姚家、王家那边也选择静观其变。 一整天,云芹和小甘蔗、何玉娘几人待在家。 大人不出门,小甘蔗是最开心的,她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抱抱那个,又要和她们一道玩捉迷藏。 轮到小甘蔗捉人,她站在梅树下,捂着眼睛:“一、二、三……” 云芹和何玉娘蹑手蹑脚,猫着步子,一个去主屋,另一个进侧屋。 云芹找个衣裳搭在洗漱架上,躲在后面的空间,小甘蔗念到八,就迫不及待找人:“你们在哪!” 她跑进屋里,嘀咕:“奶奶,娘亲!” 云芹偷偷看她蹲下,歪着脑袋去床底下找——那地方是她自己最爱藏的。 小甘蔗:“没在这。” 她回过头,突然抓住云芹的目光,兴奋道:“在这!” 云芹投降:“给你抓到了。” 小甘蔗牵着云芹的手,问云芹:“奶奶呢?” 云芹看向侧屋,她立刻明白了,飞奔去侧屋:“奶奶!” 只是,等云芹走到侧屋,小甘蔗也没找到何玉娘。 云芹抬头,何玉娘半趴在梨花木大衣柜上,对自己比了个“嘘”的动作。 云芹:“……”那确实是个好地方。 小甘蔗转着圈地找,地上一寸寸翻遍了,她很是不解,甚至把茶杯翻过来,问:“奶奶?” 何玉娘忍得不行,笑出一点声音。 小甘蔗“咦”了声,抬头欢呼:“在那儿!” 何玉娘眉眼弯弯,踩着凳子下来,捂着肚子笑。 小甘蔗觉得好玩:“我也要上去!” 云芹满足她,把她抱起来。 被送上衣柜顶前,小甘蔗发现何玉娘一身灰尘,她反悔了,两只手挥挥:“不了,不了。” 云芹笑:“不要什么?” 何玉娘灰尘拍一半,起了玩性,就说:“奶奶抱。” 小甘蔗感觉脏脏的,但这是奶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扑进何玉娘怀里。 几人笑成一团。 何玉娘到底去换了身衣裳,同云芹说:“我小时候,也曾躲到柜子上,那时候,你外祖母就找不到我。” 云芹刚要说什么,小甘蔗问:“外祖母,是谁?” 云芹抱起她,笑说:“那是奶奶的娘亲,你曾外祖,在淮州,她在信里,也时常问你好不好。” 小甘蔗:“娘亲替我问她好不好。” 云芹和何玉娘又笑了。 … 傍晚,炊烟袅袅,李佩姑烧柴火,煮粥炒菜,云芹、何玉娘和沈奶妈坐着小凳子,包包子。 馅料是云芹调的,自己没做两个呢,沈奶妈动作很急,生怕主顾做得多累着。 见状,云芹专程慢了手脚。 小甘蔗趴在云芹身上,和卫徽用面团捏小人儿。 也是这时候,陆挚终于回家了。 云芹去开的门,他着绯衣,手上抱着官帽,浓眉轻蹙,因几乎饿了一天,嘴唇有些发干。 看到云芹,他靠在云芹肩上,久久没有说话。 等他靠着好一会儿,云芹说:“家里煮了粥。” 陆挚:“我去吃点。” 何玉娘和沈奶妈带着小甘蔗,去她院子玩,李佩姑则端来粥。 屋内,陆挚吃了几口润喉,缓过一口气,悄悄和云芹说:“昨晚上,官家摔了一跤。” 皇帝起夜后,不小心摔到后脑勺,起了好大一个包。 小燕尔 第166节 他老直接晕过去。 轮值太医发现药灌不下去,慌了,几班太医轮流诊脉,还好有个老太医擅长施针,叫皇帝恢复意识。 皇帝似也觉得要不好,令人召见五品以上官员进宫。 看情况要交代后事。 不幸中的万幸,经过休整,他能自己吞下药,肿块也消散一点。 这一夜,可谓有惊无险。 陆挚吃完一碗粥,说:“今上已过花甲之年了。” 云芹轻叹。 老人家别说摔一跤了,吹一阵凉风,可能身体都要不好。 陆挚道:“明日还有大朝会。” 云芹:“今上不歇歇吗?” 陆挚摇摇头。 皇帝好面子,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坚持把大朝会补到明早,以证明自己还能行。 仿佛以为自己要不行了,叫朝官入宫待命的不是他。 云芹评价:“宝珍其实随了今上。” 陆挚:“正解。” 皇帝非要第二日开大朝会,朝中也没办法。 这一回,群臣暂且放下往日恩怨情仇,不吵架拌嘴,也不相互攻讦,眼里只有一件事:立储。 他们也再受不了这么一次折腾。 陆挚站在五品官员队伍里,听着一人又一人上奏。 要说以前,呼声最高是昌王,可经过己巳案,昌王一派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反而是衡王,在西南治理旱灾有功,膝下子孙多,还有个皇帝最疼宠的宝珍郡主。 此刻站出来的官员,七成说衡王,三成说昌王。 也有将近一半官员没出声,陆挚是其中一个。 皇帝老不高兴了:“你们是觉得朕今日就会殡天吗?” 他说得直白,群臣大惊失色,由宰相带领,下跪山呼不敢。 只是,皇帝发怒,却也不像以前会“杀鸡儆猴”,最终,两三句揭过这事,便退朝了。 这个朝会,叫众人忧心忡忡。 段砚和陆挚一道去吏部,他低声说:“但愿……” 陆挚:“嗯。” 他们入朝的时间不算长,都不想这时候有什么动荡。 忽的,一个太监躬身匆匆走来,请陆挚去和清宫。 陆挚点头应好,和段砚分开,路上问了才知道,皇帝不止召见他,还有宰辅大人、段工部等。 都是皇帝的心腹。 陆挚到的时候,几个大人都走了,只有段方絮还在御书房内与皇帝交谈。 陆挚束手,在外头檐廊下等着。 他不确定皇帝的用意。 自三元及第,他与皇帝单独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君臣默契却一向不错。 朝廷的培养,不是刻意拔擢,而是让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 陆挚感念,皇帝急病,他心里也担忧。 等了半刻钟,段方絮从和清宫出来,他对陆挚微微颔首。 陆挚拱手行礼,里头大太监出来,道:“陆郎中,请吧。” 和清宫内一股刺鼻的药味,为掩盖这味道,香炉烧得旺盛,龙涎香又浓又重,直刺鼻腔。 陆挚面不改色,提袍跪下:“臣……” 皇帝道:“起来吧。” 陆挚作揖,缓慢站起来。 皇帝却比他想象的轻松,示意大太监把御案上一份东西递给陆挚,说:“你看看这字,是否还可以?” 陆挚双手接过,翻看几页,这上面抄的是《大乘无量寿经》。 他公正道:“禀官家,字刚硬端正,没有错笔,可见抄写者心思纯正。” 皇帝笑了下,说:“能得你夸赞,看来小九不错。” 这佛经是九皇子裴颖抄的,送给皇帝当寿诞礼。 九皇子今年十六岁,母家势力低微,朝中几乎没人提他。 皇帝又说:“他有心了。朕封你小学教授,不用教宗室子,只教九皇子,但愿他能学有所成。” 陆挚:“臣遵旨。” 待出了和清宫,陆挚放下心,皇帝这个动作,顶多是警告昌王衡王,在京中的不止他们两个儿子。 不算什么大事。 … 傍晚,云芹教小甘蔗握笔,院子外,陆挚步伐悠悠,抱着一只箱子进门。 云芹:“带了什么回来?” 陆挚淡淡一笑,打开箱子,夕阳射。进箱子里,云芹叫银光闪了下,只听他说:“九皇子的束脩。” 依规矩,他就算兼任小学教授,也只能领五品郎中俸禄。 皇帝就赏了百两。 今日往后,他每日廊餐后,得抽出一个时辰,教九皇子读书。 这个活并不难,象征意义高于实际意义,至少不用应对其余宗室子弟。 云芹用笔尖点点他,笑说:“你在哪都是教书匠。” 陆挚说:“那你就是‘写书匠’。” 小甘蔗着急得蹦蹦跳跳,说:“我也要玩,我是,我是……‘读书匠’!” 云芹和陆挚一愣,小甘蔗竟会举一反三。 云芹抬眉,想再试试她,说:“嗯……我是‘燕子’。” 陆挚接上:“我是‘麻雀’。” 小甘蔗:“那我就是,‘老鹰’!” 她张开短短两只手臂,假装翅膀扑棱。 云芹陆挚惊喜,陆挚大笑,抱起她:“飞咯!” 当晚,云芹整理写回家的信,她一边写,一边笑,加了这段“教书匠”。 陆挚发现她描述得绘声绘色,很是喜欢,道:“再留一份给我。” 云芹用手肘推他,笑说:“谁要谁抄。” 陆挚:“好,我抄。” 他们攒了信,过两天,家里那边也该来信了,到时候看看信里说了什么,回一封,再一起寄回去。 果然两日后,云芹拿到长林村、阳溪村来信,厚厚一沓。 她先看了阳溪村的,云谷和何月娥有了第一个孩子,年头才生的。 小甘蔗趴在桌上,问:“娘亲笑什么?” 云芹:“你有了表妹。” 看完家里的,她又拆开何家的。屋内突然安静了,而屋外的梅树,发出“沙沙”的声音。 小甘蔗又问:“娘亲,你怎么哭了?” 云芹回过神,她擦擦眼角,轻声道:“你曾外祖……走了。” 何老太走了。 冬春之交,最是好眠。在一个寻常的清晨,春婆婆敲门没回应,推门进去,发现她老躺在床上,嘴角弯着,深深睡去。 她是梦里走的,没有多少痛苦,称得上一句“喜丧”。 叫人意外,却也不太意外。 何玉娘拿着信,双手颤抖,眼中盈满泪意,按照信寄出的时间,她老已过了头七,也下葬了。 不过,何玉娘还是想回去看看。 她对云芹说:“我总想着,再过两年……” 她还记得自己脑子糊涂的时候,老太太追在她身后,要给她梳头发。 她却没有给老太太梳过一次头。 云芹咽了下喉咙,一阵酸疼。 老太太在,何家就在,她走了,怕是要分家了。 她一生都在同一片土地,却有着长远的目光,这道目光,送孙辈朝前走去。 待他们突然回首,它却无声消散。 陆挚得知后沉默许久,这几年,他往何家寄的,也有不少钱银,超过老太太当初赠予的五十两。 小燕尔 第167节 可当初的五十两所含的情谊,有着无可比拟的厚重。 何玉娘勉强笑了一下,对陆挚说:“阿挚,你不用多想,老太太得知你三元及第,早已全了心愿。” 陆挚是朝廷命官,走不了,况且朝局如此,更是一日都不能懈怠。 云芹管家,也不好撂下一摊子事。 陆挚掩了心伤,又雇几个可靠的船夫、嬷嬷,让李佩姑跟着何玉娘去。 九皇子的“束脩”,花在这趟行程上,也差不多了。 何玉娘的行李不多,也就一个箱子。 她抱抱小甘蔗,又看云芹陆挚,笑说:“好了,我想我这般回去,指不定娘在天上骂我浪费。” 云芹道:“没事,祖母知道陆挚能赚钱的。” 小甘蔗也说:“爹爹念经,好多钱。” 众人眼间带了点笑意,冲淡情绪。 这日,送完何玉娘,云芹和陆挚一手牵着小甘蔗,慢慢走回家。 忽的,小甘蔗好奇问:“曾外祖叫什么?” 陆挚想了想,说:“只记得姓曹。” 云芹说:“我之前问了娘,名讳是‘曹妙君’。” 陆挚脚步一顿,说:“这回我记得了。” 小甘蔗跟着说:“我也记得了。” 保兴十四年,曹妙君在长林村何家去世,享年七十二岁。 作者有话说:至此,何老太曹妙君杀青啦,在我这领走了二十两杀青红包,说要回家抱曾孙去了 另外一点宫廷秘辛:皇帝摔到脑袋的实情是本来可以扑到前面,但怕碰到尿,愣是往后倒,死要面子活受罪。 第96章 捉迷藏。 端午, 五月天时,日头高照,河水浮光跃金。 出了正德门,胡成河上拉起几面彩旗, 地上似有热气蒸人, 行人依然挤满两岸。 云芹嫌热, 几年没来看龙舟, 今年龙舟首是陆挚画的, 自然要来。 穿过嘈杂摊贩,她牵着小甘蔗一只手,和何桂娥、林道雪、姚端几个人,登上河边一座楼阁。 楼阁檐牙高啄, 雕甍画栋,空旷清凉, 并非常人身份能享用。 便是林道雪,也谨慎些许。 婢女领着她们到门口, 撩起垂坠的纱帘。 宝珍歪在一张贵妃榻上,拿一把小扇扇,望着楼外。 见几人来了, 宝珍免了礼,笑问云芹:“热么, 给你们备了点冰湃过的果子。” 云芹也笑说:“正口渴。” 她帮小甘蔗摘下笠帽,摘个果子在手里焐了下,自己先吃了一个, 再给小甘蔗一个。 小甘蔗被冰得眯起眼。 看台上视野好,不用在下面挤,旁边还有冰鉴, 镇着葡萄、香瓜、桑葚、桔子,还有几种饮子糕点。 这就算了,还有教坊司新编的歌舞,随时等候调遣,可谓极致奢靡享受。 这下,林道雪几人端坐,不敢乱动。 见宝珍一脸得意,云芹小声说:“够了够了。” 宝珍:“好吧,那这些人就下去吧。” 她给云芹她们备好楼台,自己却没得留着,去了衡王府的楼台。 大家送她和婢女到门口,等呼啦啦一群人走了,林道雪、姚端和何桂娥松懈了精神。 郡主看着好相处,他们可没忘了是托云芹的福。 云芹叫大家:“来坐吧。” 小甘蔗吃着冰凉、甜滋滋的桑葚,忽的想到何玉娘,软声说:“奶奶在就好了。” 何玉娘估计刚抵达长林村。 云芹浅怔,何桂娥也低头。 见状,林道雪俯身,问两个小孩:“还要吃什么?” 小甘蔗指着桔子:“想吃这个!” 林道雪掰开半个,小甘蔗吃几瓣,过一会儿,又要吃糕点。 相比小甘蔗的好胃口,姚端坐得笔直,盯着护城河,只等龙舟赛开始。 小甘蔗分桔子给他,他摇摇头,不吃。 这两个小孩性子大相径庭。 林道雪小声同云芹说:“没办法,他叫他祖母养成这样的性子,甚至差点学了‘过午不食’。” 云芹:“吃这么少的么。” 林道雪也无奈。 下一刻,小甘蔗也说:“姚端哥哥,你吃好少。” 姚端说:“要戒口腹之欲。” 小甘蔗:“会长不高的。” 姚端:“……” 云芹、林道雪和何桂娥三人忍着不笑,过了片刻,姚端自己拿起糕点,吃了点。 林道雪高兴:“这就好了。” 开赛后,一条条龙舟下水,自远处缓缓划来,壮汉敲鼓,两岸百姓欢呼。 五条龙舟各漆赤橙黄绿紫色,龙舟首高高昂起,长须后扬,双目精明,高昂似要吞云,矫健若要潜海。 姚端惊住,小甘蔗趴在栏杆上,道:“爹爹画得真好。” 林道雪痛心:“这画的给五十两,太少了。” 云芹望着龙舟,也笑了。 铜锣响,一派热闹里,何桂娥突的站起来,她跟云芹说了声,往楼外走去。 云芹请林道雪看看小孩。 她跟在何桂娥身后。 何桂娥坐在台阶上,肩膀轻轻耸动,把眼泪擦在袖子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红着鼻子,抱歉道:“婶娘,我只是想起以前。” 那时她可能六岁,或者七岁,阳河县赛龙舟,父母牵着家里唯一的驴,带弟弟去看。 她也想去,她还没看过赛龙舟。 她追在他们身后,一边哭,一边求他们等等她。 天热,她实在跑不动,停住脚步,心头一阵茫然,直到一只老人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她抬头,老太太很高,似乎和太阳一样高。 而何老太目光冷淡,说:“过来。” 小桂娥心里很害怕,以为自己又惹曾祖母不喜欢。 结果,老太太没再说什么,只是带着她和几个女孩子,光靠两条腿走着,上阳河县去看龙舟。 她怎么会那么笨,怎么会从小觉得曾祖母讨厌自己。 那个写在信里的消息,那么突然,又那么寻常,就像日夜轮转,一位老人家的天暗下去了。 何桂娥痛哭过。 可是,她此刻才知道,这种情绪会没理由的,骤然会钻出来。 云芹跟着坐下,静静听着她说。 楼阁门扉处,小甘蔗探着脑袋,看着娘亲表姐,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林道雪牵着她,问:“不叫她们回来了?” 小甘蔗:“等表姐不哭了,她们会回来的。” 林道雪惊奇于陆蔗的洞察力,她虽然还小,可她总能一下切中要害。 小甘蔗又歪着脑袋,问:“去世是什么?” 林道雪也听过这个消息,轻叹:“一个人离开了。” 小甘蔗:“曾外祖为什么会去世呢?” 林道雪:“人老了,就会去世的。” 小甘蔗若有所思。 接下来,桌上再有什么好吃的,她不怎么吃。 反而姚端吃了大半。 傍晚,龙舟赛结束,云芹牵着小甘蔗下楼,不远处,陆挚一身湖蓝襕衣,手里握着糖葫芦。 他今日与同僚观赛,借口身体不适,只吃了茶,身上也就没有酒味。 来找妻女前,看到有人卖糖葫芦,他买了两串。 小燕尔 第168节 糖葫芦色泽鲜艳,酸酸甜甜,小甘蔗馋得咽口水,可吃了一粒山楂,她就不吃了。 云芹:“她好似肚子不舒服,刚刚也没吃什么。” 陆挚:“哦?” 他抱起她,手掌试试她额头。 小孩儿最怕乱吃东西引发不适,不过,小甘蔗除了发牙时发热,到现在身体都很好。 听到云芹担心,她说:“我肚子好好的。” 云芹:“那怎么不吃?” 小甘蔗:“不吃。” 云芹晃晃糖葫芦,在小甘蔗面前嚼下一粒,满足地说:“真好吃。” 小甘蔗把脑袋埋在陆挚怀里。 陆挚惊讶,和云芹四目相对,都有不解。 女儿突然不吃东西,这就奇怪了。 云芹一边吃糖葫芦,一边说:“先回家。” 陆挚:“好。” 回家后没多久,饭菜就好了,小甘蔗吃得比平时少一碗,沈奶妈舀了满满一碗饭来,她跳下椅子,跑了。 卫徽看着那碗饭流口水。 沈奶妈捧着碗,伤心:“小姐怎么不吃了?” 云芹把饭给卫徽,笑说:“没事,吃吧。” 陆挚:“嗯。” … 饭后,天色彻底黑了,月色轻柔,飘着几缕云丝,愈发高远空旷。 院子里,残余艾草味,云芹牵着小甘蔗到廊下,陆挚搬来一张东坡椅,又垫上引枕。 云芹靠引枕坐下,舒服地喟叹,小甘蔗靠在她身上。 她们说着悄悄话,小甘蔗叫逗得直笑。 陆挚坐着绣墩子,拿着一把大蒲扇,给她们打扇子,也笑了笑。 话聊开了,云芹问女儿:“现在可以说,你为什么不吃饭了吗?” 小甘蔗在云芹怀里拱。 过了一会儿,她咬着唇,说:“娘亲,爹爹,人老了,就会像曾外祖一样去世,对吗?” 云芹看向陆挚,陆挚摇着扇子,“嗯”了声。 小甘蔗:“我不要变老。” 她声音微微提高:“我想少吃一点就不会长大,不会长大就不会变老。” “这样,我就不用去世,也不用离开,永远陪着娘亲和爹爹。” 陆挚手里的扇子掉了,低头拿扇子。 云芹屏住呼吸,忽的笑道:“好啊。” 小甘蔗高兴:“真的吗?” 云芹捏她小肉脸,说:“不过,我和你爹会变老的,你不吃饭,不变老,那怎么办?” 这个问题把小甘蔗难住了。 她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还是不会,问云芹:“怎么办?” 云芹:“所以你要吃饭,你长大变老,我和你爹也变老,我们一起变老。” 小甘蔗明白了:“那,那我还是吃饭吧?” 陆挚回过头,从鼻间笑了声。 小甘蔗又问:“去世的人,还会回来吗?” 云芹:“不会了,就像……”她轻笑了笑,“就像捉迷藏,永远找不到那个人。” 小甘蔗举起手,比得高高的,说:“像奶奶躲在柜子上,让我找不到。” 云芹:“对,曾外祖躲到天上去。所以我们找不到她。” 陆挚闭了闭眼。 小甘蔗泪眼汪汪,哭着说:“不要,我不要这样。” 云芹给她擦泪,说:“你别哭,她躲到天上去,但我们想她,她就会从天上下来。” 小甘蔗:“她变成仙了吗?” 云芹:“对,很厉害的仙。” 小甘蔗:“你不是说她不回来了吗?” 她牵着小甘蔗的手指天空,说:“我们想她,她就踩着祥云,顺着思念,进入我们的脑海里。” 陆挚顺着她们的手指,看向夜幕,弦月低垂,星子熠熠,天上一颗星子,骤地闪烁了一下。 它缓缓从天空落了下来,化成一场连绵阴雨,那湿润的“雨水”,浇在人心上。 而这一刻,雨珠突然变成五颜六色。 雨天也不再那么难捱。 陆挚垂眸笑了下,耳畔,小甘蔗和云芹还在聊:“我饿了。” 云芹:“厨房好多吃的。” 小甘蔗:“我想吃糖葫芦,我记得有两根,在哪啊?” 云芹拍拍自己肚子:“在这呢。” “……” 晚点时候,小甘蔗补了一碗鸡肉芥菜饭,还有陆挚跑遍大街小巷,买来的一根糖葫芦。 她钻在云芹怀里,打着呵欠,却舍不得睡,还是想玩。 陆挚:“我念点三字经?” 小甘蔗悚然:“不要,爹爹一念,我就像被人打晕了,好可怕。” 陆挚:“……” 他好笑,明明不久前,这小孩还说一辈子要陪着他们。 云芹轻拍她后背,不过片刻,小甘蔗睡了。 今夜,陆挚没把她抱走,只熄烛前,他把小甘蔗抱到床最里面,云芹睡中间。 云芹挪到中间躺下,陆挚抱着她,气息平缓。 她也靠在他怀里,那些说给小甘蔗的话,也是说给自己的。 阒阒长夜里,他温柔地亲亲她的眼睑。 云芹:“我想起老太太骂人的样子。” 陆挚:“每次大家被骂,都鹌鹑一样不敢出声。” 他们低声笑了。 虽然小孩子没见过曾外祖,但他们可以勾勒出她的模样,老人家的愤怒,给记忆蒙上一层鲜明的火色。 若她是仙,定也是个大脾气仙。 …… … 清晨,太阳薄薄的,街边几个摊贩推着车,有人搓搓手,问:“刘二呢?不卖包子了?” “不卖了,他胡子修得好,去衡王府待命了。” “……” 赖矮子把最后一点包子塞进嘴里,揣着手,登上一座破旧的客栈。 每次和霍征见面的地点,他尽挑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肯留书信。 说什么书信容易留把柄。 不过,霍大统领确实因为纸面的事栽了大跟头,想到这,赖矮子心里快活了,暂时不计较这破地方。 楼上,霍征早就在了,倒了几口冷茶喝。 赖矮子道:“怎么样,上回王爷说的,你做好了没?” 霍征:“你们要安。插进禁军的两人,我已经分时候放进去了,东西呢?” 赖矮子:“真的啊?” 霍征:“东西。” 赖矮子连忙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递给霍征,霍征验过后,在烛灯下点燃。 这是他这么多年抄家,中饱私囊的账本证据。 不久前,霍征的心腹投奔昌王府,把账本给了昌王,也给了昌王拿捏霍征的把柄。 也有了这阵子王府与禁军统领的接触。 记起昌王“再给一枣子”的叮嘱,赖矮子说:“霍统领,二十年来,你得罪多少人你也是知道的。” “上面……后,等你的,只有朝廷百官的清算。” 赖矮子:“相反,只要昌王爷上去,王爷自不会亏待你,霍统领,可要想想自己的退路啊。” 霍征冷笑,他戴上笠帽,推开赖矮子,走到窗户旁,说:“劝别人留退路前,先看看自己退路在哪。” 小燕尔 第169节 赖矮子:“你这人……” 霍征从二楼找了个落脚点,几步跳了下去。 赖矮子啧啧称奇,这人果然大有本事。 霍征钻进巷子里,临近内城城门,这才撤下伪装,假装刚巡完禁军防守。 他扶了扶盔甲,摸到自己脸上瘢痕。 退路? 故意把这么多年昧下东西的证据,献给昌王,给多疑的昌王一个控制自己的借口,这就是他的退路。 … 这日陆挚进宫,禁军正在换班,似乎多了一个生面孔。 不过禁军有新人,也太寻常了。 中午,陆挚匆匆吃过饭,就与九皇子裴颖讲课。 裴颖年十六,长相肖母,眉宇俊秀,性格温和有礼,他似乎也知道,父亲突然记起他,不过是想打压下立储的风声。 只是,立储终归是正道。 凭他的母族,以及皇帝的忽视,他从不敢想此道。 唯有一点,他差人打听过,老师前几年常会提起妻子,这两年,他却是三缄其口。 可见,只有关系好了,老师才会向对方提起妻子。 虽然裴颖自觉自己无缘登宝,可是,他也不想错过结交陆状元的机会。 这一日,陆挚按部就班教着典籍,裴颖这么几年也没落下太多,他教得并不难。 时辰结束,裴颖的伴读在收拾书箱,陆挚方要起身告辞。 裴颖忽的问:“老师同龄人俱已蓄须,为何老师不蓄须?” 陆挚思索片刻,说:“若一人所做,与其余人不同,那定是有利可图。” 裴颖小声问:“那是因为父皇……吗?” 皇帝胡须淡,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到这一句,陆挚不难猜出裴颖听说过去自己经常提起云芹,想通过闲聊,拉进关系。 到底有师生缘分,他笑着摇头,承认:“是因为妻子不喜。” 裴颖笑了。 既然他想听,陆挚也想说:“殿下看这护腕,我妻前个月缝的。这支笔,我妻今早挑的。” “可见,殿下随便挑个话头,轻易就能聊到我妻。” “臣如何又成炫耀?实在不是道理。” 裴颖笑不太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陆挚:从未炫耀,只是事实[无奈] 第97章 削树枝。 裴颖的笑容, 挪到了陆挚面上。 这之后,陆挚每回履职上课,都目含星熠,唇带浅笑。 云芹察觉到了:“你这般喜欢教书的?” 陆挚:“不是, 要看学生。” 他和云芹夸裴颖:“九皇子虽自幼不受重视, 但心思细如丝, 又有足够耐性, 若好好培养……罢了。” 现如今, 衡王气盛,昌王“死而不僵”,皇孙比他大的都有不少。 九皇子之尴尬可见一斑。 也不知裴颖何时封王,更不知他何时出 京, 可那一天若真的来了,封地也不是好的。 形势不由人。 云芹知他很少这么夸人, 私底下,陆挚对“贬损”和“夸赞”都十分克制。 上回他这般不掩饰, 还是骂承平伯府“愚昧”的时候。 她翻着账本,笑说:“这位殿下是真不错。” 陆挚:“是。” 云芹好奇:“听说他肖似生母……你和娘也生得像,那他长得应当也不错。” 陆挚吃了口茶:“不是。” 他又不想夸九皇子了。 放下茶杯, 陆挚挪过去,要和云芹坐一道。 不久前内书房里, 添了一张檀木平纹宽榻,位置虽大,两人坐到一起, 还是会贴着。 云芹卷起书,轻打他的手,笑道:“好挤, 走开。” 陆挚面色不改:“我们抱着看书。” 云芹:“你身上硌人。” “……” 两人笑闹了片刻,云芹:“好了,我还有个事要问你。” 陆挚亲了下她鬓角,说:“你问。” 云芹:“你看这账本……” 她最近同林道雪学看账本,虽然自己没有铺子,也觉得有意思。 陆挚前几年管户部的银钱往来,他所了解的更不一般,云芹也常请教他,他知无不言。 如此一来,云芹心思放在这上面。 宝珍得知她没怎么写话本,有点小怨气,又发现云芹连一间铺子也没有,还想直接送她几个练手,不必担心盈亏。 云芹自知能耐不够,不想真去毁了个铺面,就没有接受。 当然,陆挚也不知情。 她想到宝珍,有些走神,说:“宝珍说她父亲生病了,太医也看不出毛病。” 陆挚想到衡王最近多病,好几次朝会都没去,他轻摇头,道:“有太医院,应不是大事。” 云芹:“唔,希望无事。” 陆挚察觉到什么,怀疑:“你怎么想到郡主了?” 云芹:“瞎想的。” 他去抓她的手:“她是不是又要送你金子?” 云芹一边笑,一边躲:“不是,不是。”她可没说谎。 好在这时,沈奶妈牵着陆蔗和卫徽回来了,云芹和陆挚赶紧分开,正经起来。 方才,沈奶妈带着孩子出去驿站取信,顺道在外头买了一笼糕点,香甜气味充斥了内书房。 陆挚和小甘蔗去洗手,云芹掀开木盒,衔了一块绿豆荷花糕,一边拆信看信。 陆挚给女儿擦手,问云芹:“怎么说?” 云芹嚼嚼,口齿囫囵:“娘说一切都好,白县令待她很客气。” 陆挚轻笑:“那就好。” 信纸分了好几张,云芹看完一张,就分一张给陆挚。 何玉娘暂且在阳河县长林村住下。 春婆婆和胡阿婆也老了,何玉娘想陪她们一阵子,何家虽说分家了,大家都不愿意从老房子搬出去,这事还有得说。 她还叮嘱不用再寄钱,老太太留了一笔不少的银子,托春婆婆给她。 陆挚的大表兄何宗远,十三年乡试没中,何玉娘回去,何大舅家最是殷勤,盼着陆挚传授点办法。 至于何宗远如何想,何玉娘也没明说。 阳河县变了,又似乎没有变。 陆挚折起纸张,说:“回头我整理一些中举前的书稿,寄送回长林村吧。” 云芹:“嗯,一起。” 小甘蔗“啊呜”吃完糕点,把手上碎屑拍到纸篓里,说:“我也来。” 陆挚笑了:“好啊,请你帮个忙。” 他这么说,小甘蔗就来劲了,现在就要帮。 她趴在桌上,目光扫过一本账本上二字,念了出来:“石觉(jiao)?” 云芹纠正:“是‘石觉’,你爹的字。” 小甘蔗:“爹爹的字好像不是这么写。” 云芹看陆挚一眼,两人眼底都溢出笑意。 她说:“说来话长。” 小甘蔗:“娘亲说吧,要说得长长的哦。” 云芹第一回 听说陆挚的字,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不过她知道“石头”,因此一直以为此“拾”是彼“石”。 当时她想,她小时候的玩伴里有叫石头的,又来一个石头。 小燕尔 第170节 后来,得知是“拾玦”,云芹认真描摹几遍,把此事当玩笑,说给陆挚。 那年他们还用桦烛,烛光朦胧暗淡,陆挚把烛台往她那推,他轻笑:“玦和石头,没两样。” “玦”若无人拾取,就是石头。 对陆挚来说,云芹是第一个拾取的,所以“石觉”更好。 云芹:“那我还写‘石觉’。” 陆挚了解她,笑说:“因为石字好认么?”顿了顿,他目光直直看着她,“其实,只有你这么叫我,就很好。” 云芹面色浅红,小声说:“你独一份。” 到现在,云芹写“石觉”已成了习惯。 自然,她说给小甘蔗,略去最后“独一份”的话。 陆挚唇畔也弯着。 小甘蔗说:“原来是这样,像我是娘亲、奶奶、爹爹的小甘蔗。” 云芹:“对的。” 陆挚心内欢喜,还想去拿一个“建泰通宝”,和一个“保兴元宝”,它们也有很多故事。 小甘蔗赶紧摆摆手:“嗝,我饱了,以后再讲。” 陆挚:“……” 云芹笑说:“好,以后再讲。” 确实不需急于一时,将来那么长,陆挚笑了下,歇了去取钱的心思,况且等女儿现在还不是太懂。 毕竟孩子还小,和讲给九皇子不太一样。 宽榻上搁着一方案几,云芹坐了左边,小甘蔗跪坐在她大腿身旁,她拿了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云芹素手翻账本,陆挚坐在她对面,时不时倾身,和她说话。 …… 只不过,陆宅里,也并非都是这样温情。 小甘蔗一日日长大,走跳不能满足她,她喜欢上爬树,爬的就是房门口的梅树。 这几年,梅树被养胖了许多,但主干也就成年人大腿那般,不算粗壮。 小甘蔗肉嘟嘟的,她动作利索,也有危险,可她又实在喜欢。 云芹和陆挚不拘着她,和她拉勾约好,大人在旁边时,她才能爬树,免得生出意外。 小甘蔗答应得好好的。 只是这一日,云芹陆挚都不在,沈奶妈带卫徽在厨房做饭。 小甘蔗还是起了调皮心思,她一个人哼着小调子,悄悄攀上梅树,正快活呢,卫徽却突然来了。 他站在院子门口往里望:“小姐,我娘问你要不要吃……啊!你怎么在树上?” 小甘蔗紧张:“嘘,嘘!” 卫徽却是家里的小眼线,着急地跑去厨房:“娘,小姐自己爬树了!” 这一嚷嚷,沈奶妈立刻知道了,等云芹和陆挚回来后,也知道了。 主屋内,云芹和陆挚坐在椅子上。 小甘蔗站在他们面前,不肯认错。 她双手捏在一起,浓长的睫毛颤抖着,白嫩的脸颊上,挂着两滴假惺惺挤出来的泪珠。 云芹低头吃茶。 陆挚语气淡淡,说:“知道这事谁错了么。” 小甘蔗:“怪阿蛇。” 陆挚轻哼了一声,说:“你再好好想想。” 说完,他起身撇下女儿,进了书房,掩上门。 云芹终于偷笑完,看小甘蔗真快哭了,她牵着她的手,到梅树下,说:“方才你掰坏了几根树枝,挑一根吧。” 小甘蔗不解,还是乖乖挑了一根。 云芹就和她坐在台阶前,一起削树枝。 小甘蔗心里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陪着削树枝,很是积极。 过了会儿,她扭屁股坐在云芹身边,问:“娘亲,可不可以叫你的石觉别生气了?” 云芹吹掉木屑,说:“我没办法。” 小甘蔗:“你一定有办法,就是不帮我。” 云芹好笑,缓声说:“因为我可以帮你这次,可你没有和你爹说开,下回还要吵架的。” 小甘蔗撇撇嘴。 云芹又说:“你要承认自己做的事,才可以让别人帮你。” 小甘蔗些微明了,父母在意的,是她的态度,她不应该逃避。 她小声说:“娘亲,我错了,你可以帮帮我吗?” 这回,云芹笑了:“可以。” “……” 陆挚站在门口,耳朵仔细捕捉外面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他赶紧走回桌边,拿着一本书,随便翻了起来。 云芹推开门扉:“陆挚,你过来一下。” 陆挚:“嗯。” 他板着脸放下书,走出书房,便看拐角,小甘蔗面对着墙壁。 小小一团孩子,站得笔直,鼻尖都要碰到墙了。 陆挚疑惑地看云芹,云芹清清嗓子:“阿蔗,你爹问你做什么呢?” 小甘蔗:“我做错了事,在面壁思过。” 陆挚:“……” 他狠狠掐手心,依然淡淡的,问:“你做错了什么?” 小甘蔗转过身,她偷看父母亲,吸一口气,说:“娘亲爹爹,对不起。我做错了。” 陆挚终于笑出了声音,道:“嗯,下次不要这样就好了。” 小甘蔗欢呼,扑到陆挚和云芹怀里。 云芹也笑着对小甘蔗道:“你看,我和你说的,你爹就是好说话。” 陆挚:“……” 小甘蔗:“娘亲也好说话啊。” 云芹:“我一般不说话。” 她拿出刚刚两人削的树枝,问:“好阿蔗,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小甘蔗摇摇头。 陆挚:“这个是打人的。” 小甘蔗懵懂:“打谁啊?” 云芹和陆挚笑眯眯看着她。 下一刻,小甘蔗恍然大悟,大叫一声跑了。 …… 自然,因为这次小甘蔗认错及时,新削的树枝没派上用场。 云芹把它插。在一只瓶子里,就放在正堂那幅《小鸡炖蘑菇》旁边。 只一根树枝,单调了点,但很有震慑力。 小甘蔗几度想把它偷偷丢掉,都没成功,渐渐的,它成了家中一景。 这一日,那根枝条挂着一个红络子。 枝条旁的《小鸡炖蘑菇》上,多了三只小鸡。 其中一只勾出鸡冠,线条干净利落,却十分细腻,可见此人落笔的沉稳。 这只鸡旁边,临摹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鸡,眼珠子甚至没对齐。 再旁边点,那小鸡更是只有三笔,十分潦草。 段砚捻着自己下颌胡须,看了片刻,心道,这一家子都该炖了。 初见这幅画,他只觉大约三十两,只是如今入朝许多年,他愈发明白,画中最可贵的是野趣和纯真。 便是旧了一些、破了一些,也是一幅好画。 这可恨的三只鸡。 外头,陆挚掀起帘子进来,笑道:“方才我同云芹在弄梅子酒,劳你等我。” 段砚自己坐下,说:“你家后宅热闹点,前面太安静了。” 陆挚往盆里添炭,说:“是么,我倒是没感觉。” 段砚心道,因为这厮平时只在后宅。 最近陆宅也添了一个人力,是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军汉孙伯。 以前他在车行当车夫,因陆家时常要用马车,双方熟络起来,他喜陆家人事儿少,陆家也放心他的人品。 后来,车行行情不好,关闭了。 小燕尔 第171节 孙伯没了活计,家里雇他在前面看门,主人出行时,他也当个车把式,一个月两贯钱。 至于后宅,和从前一样,不过,何玉娘和李佩姑还在长林村。 陆挚亲自上手煮茶。 他往茶盏里加水,摇了摇茶盖,就听段砚说:“今年朝中考评大体如何?” 陆挚说:“和往年一样,没人大起大落。” 段砚:“明年我应当会出京。” 陆挚:“去哪?” 段砚思索着,说:“家里的意思,是要我去蒲州……你要不也出京去?” 陆挚揭开茶盖,神色从容,说:“得看今上。” 段砚:“今上,唉。” 段方絮安排段砚外出任职,未尝没有避一避储君之争的意思。 原先衡王得势,连皇帝都倾向衡王。 可是这两年,衡王却屡屡生病,甚至比年过花甲的皇帝还多病。 太医也看不出什么。 甚至坊间传闻,衡王当初在西南着了巫术,撞邪了。 年头,衡王有一回咯血,还是宝珍郡主拿鞭闯进太医院,把院判绑进府里给衡王治病。 别说皇帝,朝中衡王派系也犹豫了——若衡王身子越来越差,他们再尽力,也是白忙活。 因储君未定,朝中人心惶惶。 段砚沉默吃茶,陆挚也不再说话。 安静片刻,两人不说朝中的大事,且说起一些小事,段砚还问了一句:“对了,你侄女嫁的那家,是叫王……” 陆挚:“王竹,今年八月他中了桂榜。” 段砚笑道:“可喜可贺,我原来要问王文青,他最近却脚不沾地。” 陆挚:“也是为年底考评。” 正说着,孙伯带着段砚的长随进屋,两人几乎是小跑着来的,撩起帘子,外头便卷入一阵冷风。 陆挚未开口,段砚不喜,问:“什么是这么慌张?” 长随有些紧张,俯身跟段砚说了句什么。 陆挚缓缓斟茶,就听段砚似是一吓,难以置信道:“真的假的?” 长随点头,低声:“大老爷叫老爷速速回去。” 段砚站起身,他皱着眉,也压低声音,对陆挚说:“衡王爷……薨逝了。” 陆挚注茶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第98章 欺上瞒下。 … 陆宅后院。 树上, 日头透过浓重白云,被滤成极淡的颜色,落在地上,照出枝头雪白花影。 树下, 传来一阵清冽酒香。 云芹绑着襻膊, 简单挽了个堕马髻, 身上穿一件青色竹纹袄子和灰褐色百迭裙。 因是在自家, 她穿得随意, 光下,眼眸清澈如泉,双颊莹润。 一旁,小甘蔗和卫徽蹲着, 紧张地盯着她的铁锹头。 小甘蔗穿得更随意,小孩儿头发长了, 沈奶妈给扎的双环髻,她眉眼像云芹, 但清隽骨相和薄嘴唇却像陆挚。 也因此,她虽还没完全长开,已是又俊又俏, 十分可爱。 每次云芹和她出去,总有夫人娘子们拉着她不松手的。 此时, 小甘蔗声音带着小孩儿的清甜,说:“娘亲这回要轻点了。” 云芹:“很轻了。” 小甘蔗:“娘亲刚刚也这么说的。” 云芹:“哈哈,失误。” 去年夏, 一家人在梅树下埋下三坛酒,刚刚陆挚去会见段砚,云芹接过挖酒的重任。 可她铁锹使得太利索, 一个不留神,打碎一坛酒,酒水白白养了土地。 “吭吭”几声挖土声后,小甘蔗和卫徽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突然,铁锹头碰到什么。 云芹一笑,说:“没破。” 小甘蔗和卫徽高兴地围着坑欢呼。 几双手扒拉冰冻的泥土地,不一会儿,第二坛梅子酒成功被挖出来,上面贴的红字,颜色还没消退。 云芹拍拍坛身泥土,打开了封泥,满意地点头。 小甘蔗:“我要喝!” 云芹:“一小口。” 她微微倾斜坛子,小甘蔗仰起脖子喝到了一点,可才刚润湿嘴唇,云芹后退一步,小甘蔗和小鸡追米一样,追着酒喝。 云芹实在好笑,收起坛子,说:“够了。” 小甘蔗双手抱着她的腰,眨着晶亮的大眼睛:“娘亲,再来一点嘛,我都没尝出滋味。” 这撒娇的办法,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好在,云芹没被蛊惑。 她捏小甘蔗的小脸蛋,好笑:“你该不会和你爹似的能喝酒吧?” 小甘蔗被云芹捏得嘴巴嘟嘟:“爹爹不会喝酒啊。” 每次陆挚外面有应酬,回来一身酒味,就是醉了,只与云芹关房里,轻易打扰不得。 次数多了,小甘蔗就知陆挚不会喝酒。 云芹但笑不语。 她看向卫徽:“阿蛇要喝一口吗?” 卫徽赶紧摇头,他看陆蔗喝就好了。 正说着,陆挚打门外进来,他眉宇有些沉重,摸摸两个小孩的脑袋:“你们段伯伯买了糕点,去厨房看看吧。” 小甘蔗发现父母有话,她叫卫徽,说:“走,我们去找吃的。” 卫徽:“是,小姐。” 云芹搁下酒,眼里询问陆挚怎么了。 陆挚替云芹解着襻膊,只短短四个字:“衡王薨逝。” 云芹讶然,最近,宝珍一直在府内侍疾,她也几次听宝珍说起父亲的病。 怎么也没想到,王爷大限这么快到。 却不知宝珍此时如何。 … 进京头几年,衡王身体康健,从未有过不好,是到前两年,他感染过一次风寒后,就经常咳嗽,脸色苍白。 太医说是血气亏损,可是越补越没用。 最开始,府上怀疑过是不是中毒,对饮食格外小心,甚至衡王吃什么,他身边贴身太监就吃什么。 可太监一直没事,反而衡王病得更严重。 紧接着就是关于“中邪”的传说,坊间传闻衡王在西南时拆了“神女庙”,这才遭了报应。 甚至有说他中蛊的。 王妃与世子无可奈何,偷偷请人来驱邪,也没用。 宝珍是坚定认为父亲从未中邪。 不管家人如何想,衡王自己最是郁闷,本来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可几场病下来,磨掉他不少心气。 最近天气冷了,几场雪下来,衡王扛不住了。 这一日,天上出了会儿太阳,衡王久病,躺得不舒服,叫宝珍和几个兄弟扶着出去看看阳光。 不一会儿,日光隐匿。 王府内爆出一阵哭声后,归于死寂。 仆婢纷纷换上白衣,门口的红灯笼被摘了下来,换成白灯笼。 衡王薨逝的消息像冬风,吹进盛京各户,也吹到榆林街昌王府中。 昌王府大门紧闭,仆役一个个更不敢说话。 昌王却不在府上。 外城城东,一处破旧的酒楼上,昌王摔了杯盏盘子,脸色黑得能滴墨。 赖矮子爬上楼,叫飞溅的碎屑吓一跳,他躬身谄媚地笑:“王爷大喜,小的……” 昌王赏了他一巴掌,道:“喜在何处?你不是说这个毒很轻吗?” 赖矮子心里冤枉。 小燕尔 第172节 他出生市井,以前靠装疯卖傻惹昌王欢喜,但如今,因昌王派系势弱,他靠着忠心,占据了昌王身边重要的位置。 下毒的想法,是他前两年和昌王提的,当时昌王默认了。 但提完赖矮子就后悔了,虽然往衡王府安插人并不难,当初也靠换了宝珍的婢女,搅了宝珍和陆家的事。 但要动衡王府饮食,并没那么简单。 不过,这几年,昌王往禁军放了好几个自己培养的侍卫,有两个随着禁军人员流动,神不知鬼不觉,成为衡王府侍卫。 这两个侍卫,正好可以尝试去下毒。 但他们更无言以对,作为侍卫,如何把手伸到王爷饮食那? 赖矮子挖了个坑,正发愁呢,恰好,衡王病了一场。 这一场病后,衡王的身子越发不好。 赖矮子没想到,连老天都在帮他。 昌王以为是他得了手,还让他手脚干净点。 赖矮子大喜,这两个侍卫是通过他和昌王沟通,他骗侍卫自己安排了别的人手,不用他们下毒。 不用再冒险,侍卫自也高兴,答应下来。 随着衡王病重,昌王命人散播衡王在西南“中邪”的事。 若有真龙的命就不该怕邪祟,这一招十分有用,有些朝臣也开始怀疑起衡王若是“中邪”,能否登宝。 因为拖着衡王的命更有利,昌王叫赖矮子可以停止下毒。 他没想让衡王这么快死,想徐徐图之。 赖矮子也发愁,本来就不是自己下毒,是衡王自己身体不好。 回头他去寺庙上香,叫老天晚点收衡王的命。 结果这次老天不帮他了,衡王还是死了。 昌王不得不面对局势,难怪生出这么大火气。 可是仔细一想,将来昌王登基,自己是立了汗马功劳,赖矮子也不气馁了。 此刻酒楼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昌王收了脾气,道:“请。” 霍征推门,只看他一身玄衣,戴着笠帽,帽沿还有雪。 他简单抱拳,就当见过昌王。 昌王看着霍征重重伪装,笑道:“霍统领怎么也这么谨慎,门外的是王府侍卫。” 霍征:“谨慎点才好。” 赖矮子讪讪,说:“霍统领,现下如何是好?” 霍征:“我早说过,用毒容易过量,每人体质不同,应当谨慎行事。” 昌王此时也知道有道理,可事情发生了,又该如何。 赖矮子看看两位大人,问:“那在衡王府的人,要不要撤了?” 霍征目光扫过昌王。 昌王道:“这时候撤太明显,先放着。” 霍征:“是。” 昌王没有在这儿久待,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虽然计划被打乱,但现在京中能登宝的,只有他了,他心情便好了一点。 他和赖矮子下楼,赖矮子说霍征坏话:“这人目中无人,从前还主动等我,现在竟然还让王爷等他,这么晚才过来……” 昌王冷笑:“他也活不长。” 待他登基,自然会清算。 …… 楼上,霍征踩着地上的瓷片碎屑。 以前,昌王但凡想使计,就没有失败的,譬如他嫁祸陆家和刺客有关,叫陆家舍弃了重要的棋子陆泛。 又譬如他用科举舞弊案这个圈套,让衡王甘心往里跳,导致衡王出京五年。 即便被“己巳案”打击,外家秦国公全派系被赶出权力中心,昌王的自负,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这么自负多疑的人,却叫一个市井矮子欺上瞒下,摆了一道。 … 衡王去世,皇帝罢朝三日。 文武百官唏嘘者众多,有人提出疑问:“前几年王爷身子不是好好的么?” 倒有人说:“你也说了是前几年。” 第三日,衡王府全都挂上白布,衡王停灵,道士僧人作法,道法喃喃声,香火烟味,勾出王府的模样。 王妃与嫔妾哭了几回,宝珍与一个哥哥,三个弟弟守灵,熬得眼睛通红。 云芹和陆挚身着素服,抵达衡王府。 作为官员来吊唁,要分品级,陆挚是从五品,那身边都是从五品官员,众人站在门外等着,都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两个婢女出门,带领他们去灵堂上了香。 陆挚犹记得衡王回京时,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示意他加入衡王派系。 彼时的风光,如今却化为乌有。 云芹也闭上眼睛。 他们双手并拢,后撤一步,叫其余人上香。 宝珍身边一个婢女前来,招呼云芹:“娘子,郡主有请。” 陆挚低声:“我去外边等你。” 云芹:“好。” 云芹走过两道回廊,到了一处堂前,婢女正要禀报,屋内传来宝珍愤怒的声音:“回西南?枉费爹素日疼你们,你们就这么点本事!” 宝珍大哥衡王世子道:“可如今父亲没了,我们不回去,能怎么办?” “听说爹就是因为离开西南,才遭了巫术……” “……” 婢女重重咳一声:“郡主,陆娘子来了。” 安静了一会儿,宝珍几个兄弟走了。 屋内挂着白幡,宝珍着白戴孝,眼圈红,脸上带着厉色。 见云芹来了,她说:“叫你看笑话了,那些没用的东西!也配叫皇孙!” 云芹:“我觉得这并非笑话。” 她看着女孩,缓声道:“节哀。” 宝珍怔了许久,她忍得不行,手搭在云芹肩上,自己低头靠在手上,放声大哭。 云芹轻拍她的背。 她哭得颤颤,婢女也擦着泪,给她手帕。 宝珍收了眼泪,又捡回郡主脾性,死死攥着手帕,道:“前不久,我已经查到点东西了。” 她一直记得霍征和赖矮子从一个僻静酒楼下来的事。 可衡王与幕僚都查不到的事,她更难查到。 昌王和霍征无懈可击,她只能一直盯着赖矮子。 她咬牙切齿:“那个赖矮子,如今总喜欢往外城跑,可是,前几年他又没有这癖好,这不太对,是吧?” 云芹:“直觉不对,那就是不对。” 宝珍又想哭,她前不久才和父亲说起这事,可那时,衡王已经有心无力了。 现在家里大哥主事,他性格懦弱,绝不同意宝珍去查赖矮子,甚至说宝珍想太多。 可宝珍就是不甘心。 她身边是有能用的人,但不能明着来,她自己又不了解赖宅内部,就怕没找到东西,反而打草惊蛇。 云芹:“你想看看赖宅格局,好确定如何翻查么?” 宝珍:“我不知该怎么办……” 云芹指指自己:“我挺会记路的。” … 衡王府外,吊唁的人来来去去,陆挚在角落,不显眼。 他的手被冷风里吹得凉飕飕的。 终于,婢女送着云芹到外面,二人稍微颔首,便作道别。 陆挚朝云芹笑了笑,用冷手去贴她手指。 云芹一个激灵:“这么凉。” 陆挚道:“不凉。”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孙伯唤了老爷娘子,等他们上车,他驾起了车。 车内,云芹握着陆挚的手,他手指生得白皙修长,犹如凉玉。 陆挚原先叫她握着手,心里霎是温暖,只是见云芹沉默,他渐渐意识到什么。 只听云芹说:“我想去赖宅。” 陆挚:“哪个赖……昌王府上赖管事宅?” 小燕尔 第173节 云芹点点头。 不待她说,他也知道是宝珍请托的。 他不肯定衡王之死,和昌王有没有关系,但宝珍如今丧父,定是想做点什么,排解一下情绪。 可这事牵涉太大。 陆挚蹙眉:“不行,有危险。” 云芹放下他的手,和他坦白:“我还是想去做。” 她从来听劝,会参考他的看法,却不会仅仅以他的看法为主。 陆挚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但这回,两人各持己见。 回到家,内书房里,陆挚坐在窗边一张绣墩上,云芹坐在榻边一张绣墩上,一个在翻书,一个也在翻书。 至于字有没有进脑子里,不好说。 小甘蔗从窗户外看到这一幕,简直惊奇,父母居然没有坐到一起,还隔这么远。 她歪歪脑袋,立刻猜到了,直接问:“你们吵架了?” 云芹和陆挚一愣,道:“没有。” 小甘蔗:“哦。”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爹娘既然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想着,她就走了,压根没留意到两人殷切的目光。 片刻后,小甘蔗蹬蹬脚丫,重新趴上窗台。 只看陆挚和他的绣墩,离窗边远了几尺,云芹和她的绣墩,离榻边也远了几尺。 相反,两人近了很多。 小甘蔗:“?” 又过了一会儿,她还要来看看,发现窗户关上了。 不给她看了,哼。 … 且说房内,小甘蔗第一回 走后,云芹想了想,轻搬起绣墩,朝陆挚那边挪了一点。 挪了两次,她突然发现,陆挚就在她旁边,也就一个绣墩的距离。 她心内“咦”了声,自己一下挪这么远吗? 再定睛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挚自己也朝自己这挪绣墩。 他看着书,神色不动,语气淡淡,说:“我也去赖宅。” 云芹:“不行,有危险。” 陆挚:“……” 他抬眸,云芹抿着唇憋笑,是在拿他之前的话堵他。 下一刻,陆挚也哧哧笑了出来,他把书扣下,直接搬着绣墩子坐到她身旁,道:“我们一起去,就是有危险也没什么。” 云芹郑重点点头。 突然,她悄悄笑起来,两人拿着两个绣墩子,坐在房间中间,有些傻乎乎的。 陆挚也察觉到了,说:“去榻上。” 云芹笑他:“我坐你身上?” 陆挚:“不嫌硌了?” 云芹想到有些官员大腹便便的,她感慨:“硌点也好。” 陆挚却道她真喜欢。 他心内沁了甜味,遂弯起眉眼,去榻上前,顺手关了窗户。 作者有话说:小甘蔗:那年我仍未知道父母关了窗户做啥,但肯定不吵架了[无奈] 第99章 姑爷。 玩闹过之后便是正事, 榻上,云芹盘腿,陆挚端坐,两人同在榻的一边, 面前摊开一张白纸。 云芹拿着玉石长方砚磨墨, 陆挚握笔, 在笔掭上沾余墨。 他循着记忆, 勾出赖宅的大小, 道:“赖宅在昌王府同条街,榆林街的榆林巷里。” 赖矮子是王府管事,住在昌王府,随着他积攒身家, 在昌王府外,他有自己一套院子。 云芹支着脸颊:“我们去过。” 陆挚也记得, 轻笑:“巷子的落叶很漂亮,”又说, “可能会什么都查不到。” 云芹说:“我知道。但宝珍会好受一点。” 宝珍现下是抓着什么都不放,云芹不觉得这样不好,更不会劝说, 因为失去至亲的难过,是相通的。 陆挚低低应了声:“是, 开始是我没想到。” 方才坐在绣墩上翻着书,他先是有些恼。 他们可以安静不说话,分开坐, 但不能是这种情况,更何况为了宝珍。 很快,陆挚心生警觉:自从入朝, 他谨慎小心,在朝中总是“不做比做错好”,甚至悄然影响到他的行止。 可如果他认为危险,他应该和云芹一起去,而不是阻止她,让她别做。 想明白后,他悄悄朝她那挪动椅子,才动了一下,他发现,云芹也挪了,那一刹,他就想笑了。 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于他而言,便是大幸事。 看他持笔不语,云芹拨拨他的笔尖,问:“想什么呢?” 陆挚回过神,笑说:“你。” 云芹不管他,这人现在讲这些话,是面不红心不跳的。 她轻哼一声:“ 弄正事呢。” 陆挚指端摸摸自己耳尖,继续画榆林巷,说:“他的宅邸,和我们的大小差不多。” 云芹说:“当王府管事这么赚钱。” 陆挚:“还是我比较会赚。” 云芹:“嗯嗯,我们要偷偷进去吗?” 陆挚圈出纸上的图,说:“不用,我们直接去赖宅就好。” 云芹倏地明白了,窃窃笑了几声,陆挚也跟着笑,两人眼底都有点劲劲儿的—— 可谓是:何必筹谋千百遍,直接上门更方便。 …… 赖矮子这两日过得洋洋得意,做梦都笑醒。 虽然衡王得病、去世的时机,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可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利好昌王的。 光是那陆家本家这几天叫都不敢叫,足以见得。 赖矮子又想,自己手里攥着这么大功劳,到时候说不得捞个三品大员当一当,不比那些苦读的学子快活? 他心飘得没边时,宅子的仆役来报了一事。 赖矮子惊讶又好奇:“陆状元和陆娘子来访?他们来干什么?” 仆役:“小的不清楚。” 他思索,这么几年下来,谁都清楚,陆挚在朝中不属于任何派系。 虽然陆娘子和宝珍郡主走得近,但他们这么光明正大来访,正说明陆娘子和郡主的关系算不得什么。 再说,赖矮子还没忘了陆挚以前讽刺自己矮的事—— 当时他跑去搭讪云芹,陆挚没来得及说什么,但经过几年时光,赖矮子越想越“补全”了当初场景,此事就成陆挚“言语讽刺”。 赖矮子便想,眼看昌王要登基,陆状元再心高气傲,也得放下身段。 他愈发得意,整理衣裳,叫仆役:“去,请他们进来,我去会会他们。” 这般,赖宅的仆役,将云芹和陆挚请进赖宅。 云芹扫了一眼,便知一样是三进院子,这儿的格局和他们家里的比,差得远了,主要看看如何行走。 赖家娘子也找了丫鬟,小心翼翼迎云芹到后宅。 她悄悄和陆挚对眼神,陆挚轻点头。 陆挚则去了前宅的正堂,没等一会儿,赖矮子自门外进来,声音高昂:“陆状元,稀客!” 陆挚浅笑,道:“管事,我今日前来,是为王府长史的调任。” 他在吏部管考功,也管这些琐碎的任职。 见他如此有事说事,而非语焉不详,赖矮子更觉得他们过来,没有旁的目的。 再听是为长史,赖矮子赶紧问:“还请陆状元透个口风给我,朝廷要任我为长史?” 本朝王府长史是朝廷指派的虚衔,真正管事的,还是王爷自己挑的人。 不过,若赖矮子能得了这个职位,就可以借此当踏板,进入官僚体系。 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陆挚慢条斯理吃茶,打着官腔,说:“不急,我想问问,之前长史都是谁?” “……” 小燕尔 第174节 且说云芹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记路,绘出一条条路。 赖宅后宅分了好几块,她有意去花园走走,赖家娘子就陪着。 这娘子陪过不少官娘子,以前全是昌王派系,对云芹自是殷勤。 云芹应付着赖家娘子的话,逛过花园,她进入宅子里,不由抬头,有点吃惊:“你们房梁有些高。” 娘子笑说:“从前就是这样。” 赖矮子信“房梁高,官位高”那一套,建宅子时,就要房梁“左高右低”的,以求好风水保佑自己万事顺遂。 不多时,云芹回到正堂。 陆挚把控着谈话,和赖矮子说到随时能中止的话题。 看到她,他捡了两句话,起身告辞。 至于赖矮子如何畅想朝廷任命他当长史,自不必详说。 云芹和陆挚离开榆林街,两人纷纷呼出口气,果然方便。 登上马车,陆挚掏出马车里存的纸笔和墨,他搅开墨水,问云芹:“这里进去后,怎么样?” 云芹:“三个,左高右低。” 陆挚:“嗯。” 云芹:“旁边加两道。” 陆挚:“嗯。” “……” 若有人偷听他们的话,定猜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云芹与他就这么说了。 不多时,纸上呈现出赖宅布局。 云芹小声鼓掌。 陆挚好笑,问:“什么时候给衡王府送过去?” 云芹:“晚一点。” 陆挚:“也是。” 他们才离开赖宅,以防万一,过几日送。 陆挚抖抖纸晾干,欣赏这张他和云芹一道完成的图。 这么想着,还有点舍不得就这么给别人。 他道:“不若我们来玩点游戏,你说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云芹也来了兴致,道:“好,画个包子。” 她这话毫不犹豫,陆挚好笑,在纸上勾起一只包子,他手腕很稳,这包子线条饱满,圆润多汁似的。 云芹磨磨牙齿,笑说:“想吃。” 陆挚也笑道:“那买点吃的。” 路边,孙伯慢慢停下马车,云芹和陆挚一前一后下了车。 过了巳时,还没到午时,路边卖早点的多收摊,有没收摊的,只剩下一两样东西。 只有一个摊位不太一样。 那摊位卖的包子,价钱公道,却一屉屉地温着,没什么人买。 看摊的是个瘦小的妇人,她发觉云芹目光,忙说:“包子嘞!娘子买一点?” 旁边的男摊主却说:“两位可不要跟刘二买,小心惹上祸事。” 那妇人:“胡说八道!” 不等云芹陆挚说话,摊主和妇人骂起来:“怎么叫胡说八道,你家刘二给王爷修胡子,刮到王爷,被打杀出来了。” 云芹便留意到,妇人身旁一张椅子上,还坐着个腿脚不便的汉子,汉子面色冷淡,一动不动。 想来就是刘二。 听着他们说话,他抬起头,目光阴恻恻的。 陆挚问:“哪个王爷?” 摊主:“最近登仙那个。” 那就是衡王府。 云芹想了想,拉着陆挚,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陆挚也颔首。 椅子上,刘二顿时屏住呼吸。 作为暗探,刘二认得他们,因陆大人生得俊美,云芹姿容卓绝,是一对碧玉般的人物,加之宝珍唯与云芹要好,刘二更是多有留意。 此时,他怀疑他们是在打听自己。 不过,他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不该有错漏,可是万一…… 他攥住手。 须臾,只看两人说完话,陆挚从袖子里拿出几张楮币。 他们没理会那个嚼舌根的摊主,要买包子。 刘二娘子赶紧喜滋滋问:“娘子买多少?” 云芹:“八个包子。” 刘二怔了片刻,按他所了解的陆家人口,明显就是多买了。 这也是这么多日来,摊位卖得最好的一次。 眼看他们拎过包子,一边吃,一边说笑着离开摊位,刘二想,原来他们只是想叫自己多赚些。 许久,刘二缓缓松口气。 … 卖了几个包子,妇人也收摊了,她把刘二扶进屋中,而屋中,一道高大的身影隐匿在暗处,正是霍征。 妇人无声掩门出去。 刘二要起身行礼,只是如今落了残疾,行动不便,叫霍征拦住。 霍征道:“刘兄弟,委屈你了。” 刘二:“统领给了小的报仇的机会,小的谈何委屈。” 当年冯相对他有大恩,可是冯相鞠躬尽瘁,为朝廷而死,得来的不是流芳百世,而是一纸抄家的圣旨,血水流满了戒民坊。 冯家一家几十口人,并到外祖家省亲的冯家小姐,无一幸免。 他本以为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如今,他能暗中杀死衡王,虽上不了台面,也算报一回仇。 衡王并非死于天意,着实死于中毒。 刘二在民间伪装了十数年,终于以修胡子的名义,进了衡王府。 这群老爷在刮胡子时,喜欢闭眼,刘二趁着空隙,往衡王的杯里下毒,要么将毒涂在刀片上,抹在衡王下颌。 为避免被发现,每次他用量很少,一点点,慢慢的,摧毁衡王的身体。 今年,刘二为下最后一回毒,也为找个理由脱身,故意弄破衡王下颌皮肤。 因衡王身子不好,府上长期阴阴的,婢女若送吃的抖一下,都可能被送出来。 他这时候犯错,叫府上打了一顿,正好当脱身。 可是他长期接触毒,身体也不好,出来后没多久,就落下残疾。 霍征道:“再过三日,你就走。” 刘二:“是。” 霍征又说:“方才陆挚……” 刘二低声:“小的觉得,他们是来买东西,应当没察觉什么。” 霍征:“也好。” 不必多言,他转过身要走,突然,刘二对着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霍征没有回头。 刘二只说:“小的愿姑爷万事顺遂。” 男人的身影迟滞在阴暗的屋内,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白里,蔓延出几道蜿蜒的、锐利的血丝。 第100章 字迹。 冬云笼聚成一团, 雪中夹杂着冰霰,白茫茫一片。 陆宅里,梅影清癯,半掩窗户烘出暖热炭火气。 云芹护着烛台放在桌上, 天还没黑, 但阴沉沉的, 便用桦烛来补天光。 淡淡烛光下, 小甘蔗坐在榻边, 她拿着一本书,精致的小脸粉扑扑的,催着云芹:“好了吗?” 云芹:“嗯,你看到哪了?” 小甘蔗指着一行, 书上写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云芹解释:“你不想要的事,不要施加到别人身上。” 小甘蔗笑得软软的:“像我不想被竹条打, 我也不会打娘亲。” 云芹也笑:“你打不过我。” 小甘蔗“呜”了声,拿起书盖住自己脑袋。 云芹敲敲书脊, 说:“继续看。” 小燕尔 第175节 说来也是奇,陆挚一教陆蔗,陆蔗就困得两眼睁不开。 但云芹教, 她精神满满。 陆挚疑心是当初云芹怀孕,他总讲四书五经催她睡觉, 以至于如今小甘蔗一听他讲,就想睡觉。 他与姚益说这事,姚益求他不要传出去。 状元郎是延雅书院前先生, 若教不好自己女儿,可得连累延雅书院名声。 总之,除非云芹自己讲不通, 大部分简单的,她都可以给小甘蔗讲。 不过多数时候,云芹犯懒,只和小孩儿一起看书。 不多时,沈奶妈带着卫徽来,问晚上做什么吃,云芹和小甘蔗一人一句,点了六个菜。 云芹:“太多了,四个就好。” 小甘蔗:“哪四个?” 云芹选了三个自己想吃的菜,最后一个点了小甘蔗刚刚说的。 小甘蔗:“不对不对,我们应该一人两个。” 孩子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云芹搂着她,语气轻和:“娘想吃三个,可以吗?” 娘亲的怀抱软乎乎的,香喷喷的。 顿时,小甘蔗觉得没有什么比云芹想吃更要紧的了。 她挺直腰背,重重“嗯”了声:“当然!不然,不然,四个菜都点娘亲要吃的?” 云芹心道,虽然不好糊弄,但和陆挚一样好哄。 沈奶妈忍着笑,说:“那我去备菜。” 他们一进一出,小甘蔗发现屋外雪停了。 她想玩雪,云芹拿斗篷给她穿好,系上带子,小甘蔗拽着她的手:“娘亲一起玩!” 云芹:“真要我一起?” 小甘蔗:“嗯!” 穿好防寒衣物,她已经撒欢地跑出去。 云芹慢条斯理披上衣裳,屋外,小甘蔗催促卫徽:“阿蛇快来帮我啊,我娘也要玩。” 卫徽:“小姐,真的要和娘子玩吗……” … 陆挚回家时,便看院子里,云芹团了一个大雪球,追着两个小孩打雪仗,把俩小孩打得嗷嗷笑。 简直大获全胜。 发现陆挚,小甘蔗和卫徽赶紧狂跑到陆挚身后,躲起来。 小甘蔗还说:“爹爹救我!” 云芹捏着白雪,对陆挚笑:“这么早。” 陆挚:“文业家里人多,我吃了一杯茶就回来了。” 说着,他拎出躲在他身后的女儿和卫徽,单手固定住两人肩膀,对云芹说:“来,快砸。” 小甘蔗大叫:“爹爹!” 一家人在雪地里耍了小片刻,纷纷跑回屋里烘炭火取暖。 感受着这一幕,陆挚心中软和,同云芹说:“可惜,文业不好带他妻儿。” 段砚今日赴任蒲州,权知蒲州军州事,陆挚、姚益和王文青都去送了。 段家家风严格,段砚妻儿只能留在京中,叫段砚好生伤怀。 今年的调令也下来了,陆挚依然是从五品,不过从吏部考功回户部当郎中,管京畿田地税赋等。 品级不变,本来俸禄不变,却多了朝廷职田的补贴,一年多八十贯钱,几乎堪比俸禄的一半。 小甘蔗用几根手指在那掐算:“八十……” 云芹惊喜,问:“职田?” 陆挚解释:“听说四十年前朝廷的俸禄,除了正俸,还有职田,后来冯……大人上书,削去职田俸禄,改成贴补铜钱。” 他不知如何称这位故去多年的冯相,便以“大人”相称。 “原先八品官员都有职田俸禄,改成四品以上才有,再后来他老走了,官家改成只要六年中大考评有上等,往后就都有了。” 陆挚两次大考评,都是上等。 这一改是顺应朝官,毕竟六年时光,熬一熬就有了,却很多人根本爬不到四品。 云芹:“刚改的时候,肯定很难。” 从前的八品官可以领粮食,后来又没了,从有到无,他们定然怨气颇深。 不止如此,好好的粮食被换成铜钱,朝廷需要多少铜钱就铸多少,导致铜钱泛滥,变得不值钱。 可想而知,当年冯相改革,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 父母说着话,小甘蔗已经听不懂了,她赖在云芹怀里,叽里咕噜:“理理我,理理我。” 云芹笑了,亲她额角。 陆挚也笑着说:“今天学了什么?” 小甘蔗大声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多时,一家子吃完晚饭,小甘蔗洗了舒服的热水澡,困了,给沈奶妈带睡。 云芹看过她,擎着灯,回到主屋内。 屋外还在簌簌落着小雪,陆挚正在收拾东西,起来给云芹倒热茶,又问:“睡了?” 云芹:“睡可香了。” 陆挚把她揽过来,舒服地松口气:“总算就你和我了。” 这年纪的小孩,开始有点儿猫狗都嫌。 云芹好笑,拿起桌上的东西看,一边问:“交给下任考功郎中的?” 陆挚:“嗯。” 因朝廷职田俸禄和每年考评有关,他前几年管考功,也常有些送礼的。 有言道“人至察则无徒”,他要是全然不理,很得罪人。 于是这几年,他自己此路不通,但另一个同僚郎中若收了,只要不严重,他只做不知。 云芹很有感触,管铺子是一样的。 掌柜里少不了中饱私囊的人,但全部去管,遭罪的是自己,只要是可以控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是好办法。 想到户部,陆挚说:“衡王才走了几日,今年宫宴定是缩减用度。” 云芹已去过除夕宴,说来和皇帝寿诞差不离,一样糟蹋食物。 她说:“也好。” 陆挚又问:“你家郡主何时让人去赖宅?” 云芹算算时间:“好像是今日。” 陆挚:“这么快。” “……” 屋内温暖的谈话声,低了下去。 天上落下的雪片,却越来越凶,呼啸的冷风,足够把人的耳鼻冻僵。 赖宅内,灯火通明,赖矮子和爱妾吃酒说话。 自打衡王去世,昌王行事低调,还真情实感上书几回聊表思念,皇帝感伤,心里已然偏向昌王。 赖矮子成日忍着,连心腹都没说的事,在妾室跟前炫耀起来。 他大着舌头:“王爷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别说那东街陆家,就是段家,保管吓个够呛!等着看吧!” 妾室道:“老爷可要发达了。” 赖矮子:“自然!” 当初己巳案,谁踩在昌王头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吃了半宿酒,他实在困了,也不知自己何时到屋内睡觉,只半夜被铿铿声吵醒,他口干舌燥:“来人,倒杯水来。” 没有人应话。 赖矮子骂了几句,发现这里不是他常住的屋子。 他起身点了一盏灯,朝声音来源往过去。 霍征在窗户边,刀柄一下又一下,敲着窗沿。 他一边敲,一边翻着手里的东西,是赖矮子和昌王派系大臣的书信往来。 赖矮子大惊失色,酒醒了三分:“霍、霍统领?” 霍征放下书信:“毒不是你下的。” 赖矮子勉强定下心,说:“唉,瞒不过统领,确实不是我下的……霍统领如何得知?可是衡王府那两个侍卫说的?” 霍征不答,继续翻东西。 赖矮子又猜测,说:“你要找你昧下银钱的账本?不在我这。” 霍征放下书信。 他知道账本不在这,只是想看看还有谁,会牵扯进接下来的洪流。 他道:“毒是我下的。你有什么好处给我?” 小燕尔 第176节 赖矮子恍然大悟。 他就说怎么才刚要下毒,衡王就真的生病了,原来,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若有,也是有心人为之。 他以为霍征要和自己分功劳,赶紧说:“好处可多了去。我们眼下拿捏昌王爷下毒的证据,以后想要当多高的官,就能当多高的官。” “将来我当丞相,你当大将军,牢牢把控朝廷,多好!” 霍征笑了出来。 赖矮子出身市井,想象不到皇权的强盛,竟妄想把控朝廷。 霍征:“你写一封信。” 赖矮子心里毛毛的,还是应下,摊开纸张,问:“写什么?” 霍征:“就写:你听从昌王之令下毒,戕害衡王,心中有愧,故自戕。” 一刹那,赖矮子才发现,霍征今夜是来杀他的。 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可死亡的阴影,迅速笼罩了他,握着笔的手,疯狂颤抖。 霍征:“写。” 赖矮子:“我我我……” 他惊恐,却也知道求饶无用,是他忘了霍征的恶名。 只要他死了,昌王也以为毒就是他下的,而霍征却隐匿在后方,成功脱身。 他告诉自己,先假装写不出来,拖延时间,只要他能嚎一声,就能得救。 于是,他笔尖太颤,写出来的完全不能用。 霍征:“你在拖延时间吗?” 赖矮子大惊,霍征骤然暴起,捏住他的脖颈。 他“呃呃”两声,指着桌案,表示自己可以继续写。 霍征:“不用了。你的自悔书,我早叫人准备好了。” 他的筹划里,不可能连一张仿写的纸,也没准备。 他想让赖矮子自己写,是为了让这事更天衣无缝。 但是,赖矮子能爬到这个位置,也有自己的能耐,任由他拖下去,可能有闪失。 霍征不容许这种闪失。 昏暗的房梁上,垂下一道粗绳子,赖矮子挂在上面,踢着脚。 霍征把一张和他笔迹几乎一模一样的“自悔书”,搁在桌案上。 只要不是精于此道者,是看不出来字迹的不同之处。 随后,他处理赖矮子写坏的纸,丢到炭盆,烧一半,留一半,故意露出两个还算可以的字。 任谁看,都会以为这是赖矮子自尽前心里的挣扎。 做完,霍征出了屋子,迎面的风激起他手上一颗颗鸡皮疙瘩。 是冷,也是激动。 他的心腹用同样的手段,处理了赖家姬妾,过来汇合。 霍征问:“郡主的人快来了吧。” 那人道:“是,统领,我们走么?” 霍征:“走。” 他早就探听到,宝珍郡主会夜里来访赖宅,说来也是巧,赖家的布局,还是云芹和陆状元画的。 郡主从这里进来,就能找到他送的大礼。 … 夜里,宝珍穿上玄色骑装,头发笼在帽子里,身形利落,虽瘦了些许,仍然气度华贵。 衡王府豢养的暗卫道:“郡主,小的进去就好。” 宝珍摆摆手:“废话少说。” 经过这几天,她已冷静下来,赖矮子这里要是能找出问题,那昌王真是蠢得没边际。 她之所以还要来,不过是不甘心,况且,云芹都为她探查过一遍,她说不来就不来,是对云芹的蔑视。 这之后,就了却一切吧。 若大哥要回西南,她也阻拦不得。 雪色里,他们隐匿身形有些困难,但他们走得仔细,而赖宅也一片死寂,倒是叫他们放松了点。 宝珍和几个暗卫小心翼翼,到左边的屋子。 窗户没关,她耐不住好奇望进去。 一片昏暗里,有人高高吊在房梁下,双眼凸出,面容青紫狰狞。 …… 这一夜,宝珍抱着父亲的牌位,闯进昌王府,要一个说法,迅速牵扯出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昌王罔顾人伦,目无法纪,残杀手足。 宝珍痛哭:“父亲身体康健,却一年年坏下去,原来是因这等腌臜事!” “都说天家无情,当真无情!” 淑妃和皇帝都无可奈何。 宝珍一直闹,皇帝只好下令禁足她。 但仅仅一夜,这事就在盛京街头巷尾传开,就是寻常百姓,都会骂两句昌王残忍,衡王可怜。 皇帝气急败坏,这种皇室丑闻本来应该死死压住,竟被宝珍第一个发现。 但凡不是宝珍,都不会这么快传开。 昌王一夜之间跌落到泥坑里,这回陪他一起在泥坑里的人不多了。 且说往后几日,禁军围了昌王府,一片肃杀。 可笑的是,昌王真以为是自己下的毒,只恨赖矮子不知着了谁的道,竟被“自尽”,连累了他。 云芹听说后也惊诧,觉得十分巧合,却又不知哪里不对。 陆挚也忙得脚不沾地,他该去户部履职,可昌王投毒案一发,皇帝下令,他还得重新捋出昌王的人。 很快,他发现赖矮子自尽的地方,是房梁高的那个屋子。 许多人不知,那赖矮子家的房梁,有高有低,得是一个生得高的人,才方便把绳子抛上去。 云芹疑惑:“他却生得不高。” 陆挚小声和云芹说:“先只当我们不知。” 云芹点了点头。 她相信,朝中能人辈出,应也有人察觉到这点细微之处——果然,此人是大理寺少卿杜谦。 杜谦年四十八,是“罗刹案”后升任大理寺少卿。 他是段方絮友人,心思细腻,擅长断案,任职期间,厘清不少冤假错案,叫皇帝十分信任。 他亲自去赖宅走了一遍,发现房梁的问题。 只是,一来昌王安插在衡王府的侍卫,也被抓出来,他们指认赖矮子确实下毒,具体是谁下毒却不清楚; 二来,所有证据,包括毒药,在赖宅乃至昌王府都能找到。 这也太证据确凿。 唯一的疑点,是赖矮子的性子,估计很难求死,他的妾室也去得蹊跷,却不足以推翻一切。 杜谦有疑虑,只好查赖矮子临终前留的自悔书。 他请了一位在京畿的书法大家,他看过后,说字迹极为相似,但不一定是赖矮子写的。 若再找一人指出字迹问题,那么,此案可翻。 可是有能耐的书法大家,也就那么几个,还都不在京畿,此案是拖不起的。 那位书法大家提起:“你们朝中不正有一位书画后起之秀?” 杜谦抚须,倏地想到一人:“那个夫妻伉俪的陆拾玦?” 书法大家:“正是。” 杜谦:“他不是画好么?” 书法大家翻出自己前几年,从某位友人手里收来的桃符,问:“大人觉得这字如何?” 杜谦肯定:“不错。” 书法大家笑说:“这是陆拾玦十年前的字,如今他的字只会越好,可画的名声太大,掩盖他的字。” “他字画双修,只要也说赖管事的字有问题,我就敢说是有问题的。” …… 这日,吏部衙署内,陆挚慢慢吐出口气。 如今也算“多事之春”。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他正要收拾东西,外头,大理寺少卿杜谦亲自前来找他。 杜谦官阶比陆挚高,且与段方絮一样,向来秉公无私,当初骆清月的案子,也是幸好有他的支持。 陆挚敬重他,听了杜谦的要求,随他一道去大理寺。 廨宇里,杜谦把赖矮子的自悔书,并他从前的笔迹,都递给陆挚。 他温和道:“拾玦,你看这字,可是出自同一人?” 陆挚仔细看了一遍。 须臾,他道:“下官惭愧,看不出字迹区别。” 小燕尔 第177节 杜谦并不失望,这事本就难办。 他道:“无妨,吃杯茶吧。” 陆挚道谢坐下。 杜谦问了陆挚求学之路,惜人才不易,又说:“三元及第者,本朝不一定会出第四个,拾玦要把握好。” 陆挚拱手:“谨遵大人教诲。” 不多时,陆挚走出大理寺衙署。 他去牵马,王文青也在马厩,笑说:“拾玦兄,少卿大人找你?” 陆挚:“传得挺快。” 王文青:“最近多事,大家躁着。” 陆挚笑说:“我要去买点吃的,不和你同路,先走了。” 王文青知道他又是买给云芹的,不敢多问,便告辞了。 … 陆挚骑上骏马黑云,街上不能纵马,他催着它小跑。 天冷,黑得早,路上几盏灯笼明灭,似乎随时堙灭在昏暗里。 犹如他此时的心情。 他自然发现赖矮子的自悔书,和他往日字迹,有很微妙的差别。 再想他上吊时,选择过高的房梁,种种迹象表示,这件事有异。 可是,有能耐操纵这么大的事的人,定也在朝中。 杜谦找自己,王文青都知道了,那个人耳聪目明,定也知道了。 他得赶紧回家告知云芹。 告知云芹后呢?他还没定下办法,得问问她。 终于到家门口,陆挚只看门半掩着,孙伯不在,不远处,正堂亮着烛光。 家里有客人。 他心内一沉,脱下斗笠搁到一旁,阔步疾走穿过院子。 正堂外,孙伯守着,许是没见过陆挚这般匆促,疑惑:“老爷?” 陆挚只来得及点头,便进去屋内,只看云芹坐在《小鸡炖蘑菇》左边那位上,慢慢啜饮热茶。 坐在右边的,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禁军统领,霍征。 他身着软甲,脸瘢痕在灯下,阴影沟壑纵横。 陆挚心内一沉,又立刻觉得一切说得通了,有这种能耐搅得两位王爷不安稳的,只有霍征。 他心里紧绷的弦骤地断了,两人四目相对,霍征忽的握住手边的刀。 见他闯进来,云芹还奇怪:“怎么……” 小心。 陆挚连话都来不及说,他几步过来,张手挡在云芹面前。 云芹一愣,只看他浑身紧绷,温暖宽阔的后背,几乎遮去对面霍征的影子。 下一刻,“咔哒”的一声,对面霍征把刀放到桌上,双手空空。 他朝陆挚一笑:“陆状元这是做什么?” 陆挚抿着唇。 他明明已经看到霍征身上没有任何利器,可刹那的惊惧,也未能完全退下。 直到身后,云芹叫了他一声:“陆挚。” 刹那,陆挚回过神,他拉着她走离了位置,问她:“没事吧?” 云芹摇头。 陆挚又缓了语气,问:“我可有吓到你?” 云芹又摇摇头。 陆挚:“还有……” 一旁,霍征实在看不下去了:“问够了没有。” 第101章 秘密。 这日, 云芹起先和林道雪去看了新的铺子,就在外城喜荣街。 说起赚钱,两人都目放光芒。 大人说大人的事,小甘蔗就和姚端玩, 不一会儿他们散了, 变成各玩各的。 云芹和林道雪察觉了, 林道雪问姚端:“怎么不一起玩了?” 姚端撇过脑袋:“没什么。” 小甘蔗也说:“是没什么。” 林道雪皱眉, 姚端这才说:“娘, 云姨,我已经长大了。” 原来他自觉是大孩子,不乐意和小孩一起玩。 林道雪想训斥他,叫云芹拦下。 这年纪的小孩会这么想, 无可厚非,有什么话私下说更好, 当着旁人的面,小孩脸上过不去。 林道雪想到这一层, 也忍住。 天色差不多,云芹和林道雪、姚端告别,牵着小甘蔗上了姚家的马车。 后半程都是小甘蔗自己玩, 姚端看着她背影,似乎还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合上嘴。 车上,小甘蔗心情畅快,半点没受影响。 她反而和云芹说:“他不和我玩, 我不伤心。我还有段萧,阿蛇,小雪, 霖儿……” 一口气数了那么多人名儿,还没数完。 云芹笑了:“知道你厉害了。” 小甘蔗抱住云芹:“更有娘亲爹爹!” 云芹:“这么心大。” 话音刚落,她还要开口,小甘蔗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高兴地接了一句:“这是随娘亲!” 外头下了点小雪,冷飕飕的,她们依偎着笑闹到一处。 回到家,云芹还没歇下,孙伯来报,说是禁军霍统领来访。 “霍征?来做什么?”云芹疑惑,吩咐沈奶妈带小甘蔗吃东西,自去前堂。 正堂内,霍征握着刀,缓慢环顾陆家。 这是一个长久养成的习惯,在找哪里能藏人,也在估量抄家时如何动手。 不过,他明面上自是有正事,问云芹:“你与陆状元不久前拜访过赖宅,可发觉赖宅的不对劲?” 云芹回:“没有,只是公务往来。” 霍征无意识抚手边的刀,突的,他问:“你丈夫精通书画,是否能认得赖矮子笔迹真伪?” 这倒是直白,云芹想,他要这么刺探,说明赖矮子的自悔书应该有问题,还牵扯到陆挚。 或许他并非要一个回答,而是要她和陆挚表态。 可是如果这事,牵连衡王、昌王和霍征……她也不好回答,先拖着吧。 她拿起茶盏,缓缓吃了一口茶,说:“你自己问他,我不能替他说。” 也是这间隙,陆挚从外面回来,见到霍征,便猜到下毒案的原委。 从霍征握住刀时,他挡在云芹面前时,一场无形的对峙,骤然爆发。 霍征放下刀,则表示没有进攻性,那对峙就结束。 此时,陆挚确定云芹无碍,他缓缓正色,让孙伯去前面看着,而正堂门敞着,霍征的那把刀,斜斜倚在门上。 陆家人口少,外面还有霍征的人,彻底杜绝有人偷听的可能,极适合谈不为人知的话。 三人容色如常,谁都没有开口,云芹给陆挚分了一盏茶,说:“趁热吃点。” 陆挚端着茶杯,指尖回暖。 如今他可以确定,霍征用各种手段,暗中主导这场“毒杀”,而霍征也明白,他已经猜到。 当然,彼此都没有实证,无法走明路。 云芹比他们放松点,她不是不知道事态严重,而是紧张也没用。 她自己喝了几口茶,便听陆挚说:“霍统领,到底想做什么?” 霍征沉默片刻,忽的一笑,说:“衡王去世,昌王无德,其余皇孙不配位,如今京中,只有九皇子,陆状元如何看?” 原来,他想扶持九皇子,还想拉拢陆挚一道。 陆挚深受裴颖信赖,因三元及第,在文臣中也有名声,但又不足以影响到霍征。 话已经说得这么直接,陆挚蹙起眉头,沉声:“九皇子母族势弱,统领想要掌管朝政。” 霍征:“没错,你若和我行事,四品官三品官,任你选,你就不必再熬下去。” 他想要的,和那日赖矮子所提差不多。 不过,赖矮子狂妄自大,不可能压得住朝官,不在霍征的考量范畴。 云芹无声“嘶”了一下,原来是这么大的事。 小燕尔 第178节 陆挚也心下一沉,即便他早猜到霍征所图不小,却不知他要干预立储。 他不理解霍征,又问:“统领深得官家信赖,手中权力,足够统领做很多事,为何要冒这种险。” 霍征笑了:“没有谁会嫌权力大。” “况且我的仇人,有赵、林、黄、吴,我手上权力不大一点,如何复仇。” 他念到的,都是京中世家大姓,更甚者是当朝丞相,他们在皇帝与朝廷心中,地位自远高于霍征。 况且,他手上权力,是因皇帝而存在,若新皇登基,就和昌王所说,等他的只有清算。 所以他要剑走偏锋,也不奇怪。 唯有一点……云芹和陆挚同时想到,霍征口里的世家,能耐越大,越不应该傻到去惹霍征。 除非在霍征发迹前就结仇,而霍征是等到近十年,才得到皇帝重用,会是什么时候? 似乎看出他们疑虑,霍征主动道:“这笔账,要算到三十年前。” 那时他甚至不足二十。 这倒是对上冯相倒台的时间,很是微妙,陆挚直觉危险,说:“我没法给统领答复。” 霍征抚了下脸上的瘢痕。 陆挚不问,他却还是说:“至于我为何与他们结仇……你只需想想,方才我若杀了你们中的一人,只活下来一人是什么滋味,就能懂了。” 陆挚拧起眉头,他很不喜这种说辞。 一旁,云芹没有叫霍征带偏思绪,口吻平淡,说:“我们都还活着,统领所说,只是假设。” 陆挚稍稍放松下来。 听云芹这么说,霍征眼睑抽了一下,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但你们要是谁去死,另一个如何也拦不了。” 陆挚淡淡道:“霍统领这么问,是有什么遗憾么。” 被看破,霍征终于大笑。 他脸上神情不大,一动起来,脸上瘢痕扭曲起来,附着在他脸上,骨里,魂中。 蓦地,他站起来,近乎自言自语,说:“是,我的遗憾就是,几十年了,这件事还没做完。” 云芹和陆挚视线相触。 而霍征不再久留,他到门口提走倚靠在门边的刀,走入屋外簌簌落雪。 …… 天气严寒,屋里外是两个世界。 就像霍征,也活在两个世界里。 曾经,他死死咬着牙关,爬到了里面的世界,那些人没见过风霜,他不过杀人不眨眼,他们就被吓破了胆。 前几年,霍征亲手解决一个当年的仇人后,他慢慢的,也被温暖腐蚀。 他也曾像陆挚所问那样问自己:如今手里权柄足够了,他也杀了一些人复仇了,还要什么? 所以,他看着仇人们儿孙满堂,过得一日比一日好。 直到那一年,炎炎烈日下,登闻鼓被突然敲破,震破了他的混沌。 差一点,他就要忘了,他本名从来不叫霍征,更不是这个年岁,这个长相。 他不过是意外顶替了一人活了下来。 他也差点忘了一个名字:冯崇黛。 他的妻子。 那个坐船外出省亲,却骤闻冯家抄家的噩耗,扶着肚子想要进京敲登闻鼓、讨一个天家说法的可怜人。 事到如今,他有些忘了妻子哭声如何崩溃。 却如何也忘不了,她凝望自己的眼神。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当时他们在船上,他知道回京死路一条,却拗不过她,便哄骗她,说他会带她回京。 她信了他,因他自幼与她相识,从未骗过她。 而霍征悄悄叫船夫调转方向,往远离盛京下一个渡口驶去。 他以为离了盛京就好了,却忘了,他能想到的事,别人也早就料到了,等在那个渡口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带领的禁军。 也就是如今的昌王和衡王。 禁军持着熊熊火把,少年昌王、衡王高高坐在马上,面容被火光舔舐得模糊,看着船的目光,却十分精亮。 冯家人,不过是他们向父亲邀功的手段。 一声声“冯氏余孽”里,血水染满浑浊的江面。 到如今,霍征忘了很多事。 忘了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是怎么扒下死在船上,身形相近的禁军的衣裳,换到自己身上。 忘了他是怎么摸到满手自己孩子的血。 忘了他是如何拖着伤腿,背着冯崇黛,往漆黑的山道里狂奔。 也忘了,冯崇黛如何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箭矢。 箭矢雪白尖锐,是黑夜里唯一的亮色,握在她手里,很快刺破她自己手掌,血滴淅淅沥沥,染红了它。 她说:“是我累及了你,你放我下来,你能逃走的。” 那时,他狂奔到力竭,冷冽的空气几乎撕开他喉管,喉咙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若自己侥幸逃走,就真的算活下来了吗? 如今霍征可以回答当初的自己:不如死了。 他没有听冯崇黛的,继续背着她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而冯崇黛用尽力气,将箭矢对准他眼睛刺过来。 人会无法克制地躲开突然朝眼睛袭来的利器。 霍征躲了。 这一躲,箭头刺进他脸上,他甚至听到箭头磕碰自己牙齿的声音,眨眼间,他皮开肉绽,痛得跌倒在地。 冯崇黛也摔了下来,但比起他,她还有余力。 她看着他身上的甲胄,忽的想到什么,抬起手,继续刺他的脸,只道:“对不起,对不起……” 毁了他的脸,这样,他们认不出冯相女婿,加上他身上衣物…… 他能活着。 霍征嗅着血腥味,喉咙“咯咯”两声,他想说,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或许令船只靠在盛京岸边,利用冯相在寒门学子里的威望,可能,可能一切都来得及…… 可他骗了她。 不一会儿,远处禁军的火把亮起,喊杀声不断,殿后的冯家侍卫,看来都死了。 冯崇黛站起身,朝山道边走去。 霍征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忍着剧痛,爬起来,拽住她的袖子。 他手上都是滑腻的血,抓住衣料时,却那么无力,甚至不用她撇开他,只要她往前走,自己就拦不住她。 终于,他喊出了一个字:“冯……” 别走,别走。 她没有回头。 那夜的月并不清冷。 黑与红中,她用血肉之躯,拥抱了那座陌生的山脉,回归天地,又变成她最爱的雪花。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里。 一只布满粗茧、血管凸起的手,接住了这片雪花。 霍征盯着自己的手,任由雪融化在指尖。 他以前的手不是这样的,现在太老了,若再要见她,只怕她根本认不出自己。 …… … 时候还早,陆宅却关上大门。 沈奶妈带小甘蔗和卫徽捉迷藏,院子里,传来孩童银铃般的笑声,驱散天地凝结的寒意。 云芹和陆挚缓缓踱步,到了梅树下。 霍征今日透露的事,足够令人骇然,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足够颠覆朝中现有的格局。 陆挚握住云芹的手呵了口气。 他低声说:“霍征此人残暴之名过盛,却鲜少有人提过他别的能耐。” 云芹:“什么能耐?” 陆挚道:“比如,洞悉人心。他知道要说服我,需拿出三分真心话。” 也就是霍征透露出目的里,要权是真的,复仇也是真的。 何况衡王昌王废了,他要扶持九皇子上位,就会有权利更迭。 旧势力没落,必然是新贵的天下。 要是和霍征联手,陆挚未尝不能借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可弄权势必伴随猜忌、背叛……极有可能遭到反噬。 云芹用气音问:“你被说服了吗?” 陆挚垂眼看她:“你觉得呢?” 云芹很肯定:“你没有,你读书多年,当官不是为了这个。” 小燕尔 第179节 幸得她理解,陆挚撇去脑中种种思虑,只有心满意足。 又过了片刻,他道:“段砚去了蒲州,如果京中接下来不太平,我们可能会出京。” 云芹问:“去哪?” 陆挚:“得看看。” 京官待遇远高于外面的官员,他若要外出当官,会比想象的简单点,自然也要运作。 云芹眉眼一扬,有些期待:“那我们出去。” 得到她回答,陆挚越发安宁。 想起霍征走时,留下的那个问题,他道:“却不知,霍征为何那般执着‘拦’这个字。” 虽然他和云芹没有在“生死”环境里,但他也想过了。 若是他,他一定会拦住云芹。 云芹也在想,笑道:“我却是一定能拦住你的。” 陆挚浅怔,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拦她的人,在她看来,她才是那个拦自己的人。 怕他不信,云芹又说:“我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 陆挚抬眉。 云芹缓缓呼吸了一下,郑重道:“我的力气很大,能拦住你的。” 说着,她将手反过来握住他,拉扯了一下他,两人倏地靠近。 她眼底若是一泓清水,光泽若墨玉里几点白梅,浓密的眼睫,根根分明,轻盈昳丽。 他屏住呼吸,还未再感受此刻温存,云芹眨眨眼,退了一步,指指屋内,有些不好被小孩儿看到。 陆挚笑了,道:“其实,我知道。” 云芹惊讶:“你知道我力气很大?” 陆挚:“嗯。” 云芹一直以为掩饰得很好,她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挚:“成亲那一年。” 云芹:“……” 陆挚低笑片刻,既然都说开了,他也不好瞒着一事,说:“我也有个秘密:我酒量很好。” 云芹眼前一亮:“我也知道。” 陆挚一怔:“你知道?” 云芹:“很早就知道了。” 两人看着彼此笑起来,忽的,陆挚反应过来,耳尖微红:“那我装醉,你也早就知道了?” 云芹抬起下颌,说:“嗯。” 因陆挚不止装醉,醉后还装什么都忘了,留下不少趣事。 云芹绕到梅树后,躲他目光,一边笑他:“卿卿,卿卿。” 陆挚:“……” 他上回装醉,便是这般叫她,怪道她当时一直笑,原来分明知道他没醉。 他好气又好笑,追上去,小声道:“好卿卿,这些事房里说。” 第102章 外放。 … 毒杀案发, 昌王被软禁王府,短短几日,他头发白了掉了,下颌胡子也快长不出来了。 他托一个小宦官带话给霍征:“王爷说, 霍统领的账本, 还在王爷那儿。” 这是威胁霍征为他周旋, 否则就要供出他的账本。 霍征回:“如今局势不明朗, 奉劝王爷养精蓄锐, 不要轻举妄动。” 摆明是推脱,不愿帮忙。 得知他的回答,昌王暴怒,他仔细看霍征的账本, 里面好些田庄,当初他令人检查过, 都是真的。 可为何霍征敢这么回自己? 他这样,昌王和幕僚反而不敢把账本传出去。 几经周折, 他们终于打听清楚,这账本背后的主子,其实是皇帝自己。 自古君王拿罪臣的家财充盈自己私库, 并不少见,但只有昏君才会不顾朝廷, 无所顾忌。 皇帝还是顾忌臣子口舌的,便以霍征为臂膀,让他处理这些财产。 霍征把他自己的真账, 和皇帝的账本,混淆到一起,欺骗了昌王。 要是昌王把这份账给皇帝, 那就是儿子查老子的账,反了天。 意识到这点,昌王和幕僚出一身冷汗,又惊怒,自己竟叫霍征摆了一道! 仔细一算,这件事里,霍征全身而退,更令人不敢深想。 可他们自身难保,也没法报复霍征。 那幕僚道:“王爷,今日早朝,段方絮那几人,又联合弹劾王爷。” 此案虽是宗室相关,但因闹太大,朝臣认为应贬昌王为庶人,逐出盛京,子孙永世不得进京。 这惩罚对宗室子来说足够了,再过一点,就是砍头。 他们也在试探皇帝的底线,要是这都不答应,砍头更别想了。 果然,皇帝没有答应。 昌王想,那是因为父亲还疼爱自己么?也不见得,反而是段方絮他们越界了。 这几年,他无事就揣测父亲为何点一个三元及第,从而隐约猜到皇帝的心结。 考虑许久,昌王说:“还是得请我母亲帮忙,就和我父亲提冯相与过去。” 幕僚:“王爷,这太冒进了。” 谁不知道皇帝恨冯相,这时候提他,就是赌博。 可昌王没办法了,只能破釜沉舟。 隔日,贤妃换了一身麻布素服,求见皇帝。 念及多年情谊,皇帝见了她,贤妃泪眼涟涟,问皇帝:“当真只能这样处罚麟儿了么?” 她叫昌王乳名,不难看出,当年皇帝如何宠爱这孩子。 皇帝也陷入回忆。 贤妃又说:“你还记得麟儿遇刺的事么?” 皇帝:“你别说了。” 他刚登基时,朝中臣子权势大,多少人没把他放眼里。 有一次昌王遇刺,皇帝震怒,想彻查逆党。 冯相以朝政未稳,不该大动干戈为由,阻挠了他。 他是皇帝,却连自己儿子遇刺,都只能忍。 这还是一件小事,往后,一次次一回回,冯相把控朝政,他的话比圣旨管用,皇帝却也只能听他的话,叫他如何不恨。 除了恨,皇帝还有惧。 今日,贤妃和他聊起冯相,让他记起那段寝食难安的日子,是贤妃、昌王陪着他熬过来的。 毒杀案里,皇帝恼恨昌王对弟弟下死手,可他儿子没剩下几个,真要把昌王贬为庶民,还会牵涉他的孙子。 他犹豫时,宝珍大闹也就算了,衡王毕竟是她父亲。 然而,以段方絮为首的朝臣,认为该严惩昌王,就差明说该把昌王流放西北。 再如何,昌王是皇子,所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也要看皇帝的意愿。 皇帝不愿让孙子受辱。 朝臣的做法,便如当年,冯相说什么,他都只有点头的份。 可这是他的天下,为何要叫旁人操控。 贤妃擦着眼泪,看皇帝沉默不语,便知道还好儿子赌对了,纵然坠入泥潭,也还有挣扎的机会。 午时后,皇帝披着氅衣,回和清宫。 他翻着奏折,忍着一声声咳嗽。 他情绪不对,霍征知道他去见昌王生母了,心生警惕,探听一番。 听说他们聊到冯相,他眉间窜起一股阴郁。 当年昌王追杀冯氏,如今却还要靠冯相,来激发皇帝的恻隐之心。 霍征对昌王旧恨新仇涌上心头,许久,方抚平心中戾气。 便也是这时,皇帝吃下一碗药,用巾帕擦擦唇,叫大太监:“宣陆爱卿。” 从前朝中“陆卿”是陆湘,如今不必细问,皇帝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要见的“陆卿”是陆挚。 这时宣陆挚,应当受早上贤妃影响。 霍征明了,也找来个禁军,叮嘱:“你去六部,同陆郎中这么说……” …… 陆挚揣着一个馒头吃,另一只手奋笔疾书。 小燕尔 第180节 他已卸任吏部,但吏部牵连了好些人,还得他来做,那边户部却也需他办事。 在旁人看来,他一人兼任吏、户两部的实权岗位,却处理得井井有条,也得了宰相欣赏,可谓意气风发。 只陆挚烦闷,他每日回家都亥时,有时甚至只能住衙署,偏又不好和别人说。 便是这时,禁军腿脚快,比皇帝的宦官先来找他。 那禁军小声说:“昌王与官家聊过冯相,官家就召见大人,可得做好准备。” 陆挚:“多谢告知。” 那士兵也不走,看着陆挚。 陆挚明白,他这是讨赏,想着,他找遍全身,拿出两个铜钱给他。 士兵握着两个铜钱,这也太少了吧? 实则因陆挚已和霍征说开,霍征使人告知,定也有自己的目的,他就算有钱,也不想打赏霍征的兵。 况且他攒金子,没钱。 打发走士兵,想着皇帝的人也要来了,陆挚在廊下缓缓踱步,放松思绪。 果然不一会儿,御前传话的小宦官来了。 陆挚抻抻衣摆,进宫觐见皇帝。 之前摔了一跤又生过病,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瘦削许多,身上勉强撑起明黄的龙袍。 他令陆挚免礼,又赐座,方语重心长道:“陆爱卿,朕召你,只问一件事,你认为谁堪任储君?” 陆挚心头猛地一跳,立刻起身:“臣不敢揣测。” 皇帝道:“段卿提了阿晁。” 裴晁是衡王的第二子,宝珍的弟弟,相较世子的软弱无能,他还算有点主见。 年后,段方絮从工部尚书升迁尚书右仆射,便是右丞相。 他提衡王第二子,是在其位,谋其政。 陆挚却不认为自己能插手立储,道:“臣资历浅,段大人应是有自己考量。” 皇帝打量陆挚。 如今朝中人人力争上游,像陆挚这样三缄其口的,很容易错过机会。 这也叫他发现,陆挚并非冯相。 不管皇帝承认与否,长期以来,他活在对冯相的恐惧里。 保兴十一年,他钦点陆挚三元及第,除了因陆挚才华,更因他不想一直被困在那种恐惧里。 朝臣越觉得他不会钦点一个三元及第,他越要这么做。 自己与上一个三元及第闹得不堪,尤其是诛杀他全族,史书不会给自己留太好的名声。 那他就与下一个三元及第,缔造一段君臣佳话。 可没等培养起陆挚,在处罚昌王的事上,他又被朝臣架起来。 皇帝又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罚昌王?” 陆挚道:“昌王乃皇室,只看宗室如何处理。” 皇帝:“宗室若非要保他呢?” 陆挚心内叹了一声,为段方絮。 他倒不是恭维皇帝,而是说了个事实:“官家是宗室之首,自有权决定。” 这话无异于“这是皇家家务事”,刹那,皇帝龙颜大悦,道:“这话没错。” 陆挚又想,是没错,但也不代表全对。 不过,天家父子间,他不想掺和。 这般说了几句,皇帝起了让陆挚与段方絮对峙的心思,就听陆挚又说:“臣有一事,想请示官家。” … 陆挚走的时候,霍征抱着手臂,叫住他,直接问:“陆大人,聊得如何?” 陆挚笑道:“甚好。” 霍征抬眉,那日他和陆挚谈过,陆挚却不打算与自己联手。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的洪流里,陆挚会怎么做。 陆挚却将烦恼抛却脑后。 今日还有些不少事没做完,他一颗心已经穿过重重宫墙,飞跃翩翩落雪,落到了梅树扎根的地方。 梅树下,小甘蔗站得笔直。 云芹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对小甘蔗说:“好了。” 小甘蔗回头,与她等高处的梅树树干上,死结绑着一道云芹亲手打的丑络子。 云芹:“现在你这么高,下次回来,就能对比了。” 小甘蔗:“好呀!” 不远处,卫徽小声说:“娘子,小姐,梅树如果长高了怎么办?” 母女俩突然反应过来:“对哦。” 小甘蔗:“怎么办?” 云芹笑道:“它长高就长高吧,就让阿蔗和它比一比,谁长得快。” 并不是因为络子打了死结,懒得重编一条络子的缘故。 小甘蔗望着梅树,心中不舍,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云芹:“还不知道。” 门口,陆挚回来好一会儿了,他看着她们说话,才笑道:“应该快了,我觉得官家会应允。” 云芹回眸,道:“今日这么早回来。” 陆挚:“事没做完,明天得早点去衙署。” 想到要出京,云芹问:“那接下来去哪?” 小甘蔗:“去哪?” 去哪? 陆挚提出想外放当官,叫皇帝措手不及。 皇帝也迟疑,他本想扶持他,与段方絮互斗,如今京中机遇难得,再过三年,他跃升到三品侍郎,都是有可能的。 况且陆挚身后没有世家家族,和段砚不一样,这时候却要出去。 夜深了,皇帝还在皱眉思索,不愿安寝。 大太监躬身上前,说:“官家,别想了,这陆大人如若这时要外放,可见他胆小怕事。” 皇帝:“胆小怕事?你错了,他这是万分大胆。” “大胆到他认为他就算这时出去,错过一次机会,朝廷将来换了形势,他依然能回来后,依然能掌权。” 大太监一惊,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哟,小的眼界窄小,陆大人不愧是三元及第!” 皇帝想,既然如此,他就成全他。 不枉二人君臣一场。 他拿起陆挚申请外放的折子,用红笔勾写了个“准”,又写下地点:权知建州军州事。 …… 陆挚外放建州。 云芹打开一张大的地图,开始找:“建州,在哪?” 陆挚擎着灯,指着右下角一处,道:“这儿,福南路的。” 云芹:“南边?” 陆挚:“对。” 云芹合起地图,道:“我还没去过南边,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 陆挚:“对,前任知州七月调走,咱们要在那时候抵达。” 云芹:“那我和宝珍说说。” 陆挚笑道:“快说吧。”出京真好。 这几个月,宝珍没得空闲,朝中大臣推举弟弟,她自然全力支持。 众人以为衡王去世后,衡王府又会陷入沉寂,宝珍却接过权柄的火把,重燃起衡王的势力。 也因此,衡王府如今风光无限,门庭若市,不比衡王还在的时候差。 这日宝珍招待完一些夫人,数着时辰,听说云芹来了,她小跑到门口,笑道:“你还记得我呢。” 云芹手里提着一袋干净的梅花,也笑说:“不敢忘记。” 两人坐下吃了点茶,宝珍又说:“听说陆大人要外放了?” 云芹:“是,我是来和你说这件事,我也要去南方。” 宝珍缓缓吹了口茶水,说:“你让陆拾玦自己去,你留在盛京,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云芹道:“我想出去看看。” 宝珍顿时拉下脸:“我拿你当好友,你就这么对我,你走吧。” 云芹知她犯了性子,说:“好。” 她还真出门去了。 宝珍的贴身婢女想拦,但没好意思真上前。 小燕尔 第181节 她走了,宝珍赶紧又起来,到了屋外,只看云芹正和一个婢女讲如何做糖渍梅花。 看到她,云芹一笑,温和说:“好友,怎么了?” 宝珍笑骂道:“还以为你真走了!” 云芹却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只是不会表达,天家把孩子生得太高贵,可人的悲欢离合,不分高低贵贱。 两人重新回到屋内,宝珍偷偷擦了下眼角,说:“什么时候回来?” 云芹:“三年又三年?我不知道。” 宝珍:“早点回来。” 云芹:“好。” 宝珍又说:“你们要是太晚回来,我可会把你们调回来的。” 她如今手里有权。 云芹学着男子作揖,有模有样,道:“宝珍大人手下留情。” 宝珍笑得捧腹,趁着这时,云芹示意婢女合门。 她轻声说:“朝中有风波,你定要小心霍征。” 宝珍:“我知道,这人要扶持九叔,我会当心的。” 想到一事,她眉宇惹出愁绪,道:“祖父不喜我干涉立储,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太令祖父失望。” 云芹:“你对你自己失望吗?” 宝珍摇头。 云芹:“那就好,”她蜷起宝珍的手指,说:“既然能握在手里,那就握住。” 宝珍缓缓攥起手指。 她就是贪恋权势,那又如何?难道她的祖父、父亲、兄弟,就不贪恋? 去争,这便对了。 … 云芹去衡王府,陆挚与她分两路,上了马行街一座寻常酒楼的二楼。 守在门口的,是段家人,推门请他进入。 迎面是浅淡的日光,熏香冷冽,段方絮坐在古朴的平纹檀木椅上,独自斟茶吃。 陆挚拱手:“段大人。” 这几年,段方絮眉间“川”纹深刻许多,他道:“不必拘礼。这次你去的福南路,是自古兵家不争之地。” 陆挚笑道:“我明白,只各州难免有世家势力,那地方反而好一些。” 譬如段家和蒲州就有渊源。 这也是皇帝的考虑。 段方絮叹道:“一时不知你是胆大,还是胆小。” 陆挚:“大人如何看我,我便是如何。” 二人谈话不久,只吃了一盏茶,陆挚想起皇帝提起段方絮的口吻。 虽这话由他说有些僭越,但段方絮是段砚长兄,也曾帮过自己,陆挚道:“大人对昌王派系,需见好就收。” 段方絮嗤笑:“什么是‘好’。” 陆挚:“今上想法。” 段方絮:“我正是揣度到了,才知今上对昌王太放纵,乃至一案接一案,若不拔除昌王,将来祸害朝廷。” 陆挚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清楚便可。” 满朝会这么做的,或许只有段方絮。 段方絮不是不知“过刚易折”,只是,他走的也是孤臣之路。 …… 云芹和陆挚在盛京的房子,当然没打算卖掉。 这日他们和姚益、林道雪、何桂娥、王竹、王文青等人吃饭时,托请他们看顾一下房子。 门房兼车夫孙伯有家室,也留在盛京。 至于沈奶妈和卫徽,则与家里说明白后,丈夫婆家支持,他们也要和他们一道走。 林道雪握着云芹的手,无声落泪,何桂娥也侧身擦泪。 云芹笑道:“不是不回来了。” 林道雪:“我明白……说起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芹:“说罢。” 林道雪:“你走之前,能不能把你上一本没写完的话本写完?那个道观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真是整日想。” 云芹:“……” 何桂娥“噗嗤”笑出来,说:“对啊,婶娘,我也想知道。”她如今学了字,也能看话本了。 云芹早就忘了前文,林道雪却有稿子,何桂娥怕她溜了,捉着她的手,道:“纸笔好了,快来写吧!” 云芹一边笑一边躲:“陆挚救我!” 前堂,陆挚翻着抄写云芹话本的手稿,心道自己怎么催没用,这回云芹该写了吧。 … 四月初三,清晨,远近水面,叫阳光镀出一层浮光。 云芹陆挚打包好行囊,带上小甘蔗、沈奶妈、卫徽,一行五人打算坐水路南下。 这日来了许多人送,宝珍无视陆挚的脸色,塞了一根纯金簪给云芹。 叫人意外的是,船临启航时,霍征也来了。 他骑马到的渡口,对陆挚说:“陆大人之魄力,叫我钦佩。” 他还以为接下来朝中风波,自己会和陆挚敌对,结果他选了另一条路。 陆挚:“彼此彼此。” 他和云芹后来想,霍征能从一届无名之辈,爬到这个位置,定也付出极多,光时间,就三十年,其余更不必提。 自然,他们说不出愿他事成的话。 这时,王竹和何桂娥买了东西,从不远处走来,见到霍征,问:“这位是?” 陆挚介绍了一下。 王竹没入仕,不了解霍征,来送别的都是夫妻,他没多想,又问:“霍大人,不见尊夫人?” 云芹和陆挚咳了声。 霍征冷笑,说:“她去世了。” 王竹尴尬:“是我冒犯了。” 何桂娥赶紧把人拉走,一边道歉。 霍征看着他们离开,只说:“如今记得她的人,不多了。” 云芹:“那你一直记得她,她应该很开心。” 霍征沉默很久。 直到船远去,天际辽远,山水画般的颜色,渐渐在他浑浊的眼底铺开,近乎刺眼。 …… 因是去地方赴任,这艘船只搭载了陆家五人、几个侍卫,并三个顺路去各县赴任的县令县丞 。 白日陆挚不怎么出船舱,但凡被那些县令县丞遇上,又是一阵应酬。 夜里,初夏江面微寒,那些官员不出来,他行动宽泛点。 云芹和小甘蔗第一次坐大船,好是新鲜。 于是,天黑之后,只要天色好,他们三人就搬来两张东坡椅,在甲板看天地、看江河、看书卷。 这日云芹和小甘蔗一道看地图。 小甘蔗认得很多字,问:“我们到哪了?” 云芹指一个地方:“这儿。” 小甘蔗:“好快哦。” 其实云芹也不知道到哪,随便指的哄小孩,陆挚靠在东坡椅上,低声笑着。 突然,小甘蔗指着两个字,说:“这里我知道,淮州,外祖家。” 云芹看着图上小小一点,陷入沉思。 这回他们的船没路过淮州,就算路过,为了及时赴任,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陆挚轻声:“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云芹:“嗯。” 时辰晚了,小甘蔗打呵欠揉眼睛,沈奶妈从船舱里出来牵她:“小姐,去睡咯。” 甲板恢复安静。 一到两人时候,陆挚就要和云芹挤一张椅子,云芹笑说:“太挤了。” 陆挚:“我抱着你。” 两人调整好姿势,躺在一张东坡椅上。 他要当枕头,云芹也就顺着他,靠在他身上。 他们一起望着天空,入目漆黑天幕,星光熠熠流动,却也迢迢,不近世间。 小燕尔 第182节 越看,越觉自身比起浩瀚天河,是那般渺小,空旷又虚无。 陆挚心生彷徨。 他无声呼出口气,抱紧云芹:“等到了建州……” 云芹期待,道:“我们去找吃的吧,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一刹,他从天上掉回人间。 他闷声笑道:“好。” 第103章 飓风。 … 六月末, 船只靠岸。 云芹下船后,深吸一口气,江边柳树、芦苇繁茂,绿意青翠欲滴, 热气夹杂着潮水般迎面扑来。 夏末却和盛夏似的, 和北方很不一样。 陆挚牵着小甘蔗下船, 笑问:“夫人觉得如何?” 云芹:“热。” 建州知州是正五品官, 随着陆挚的外放调令, 还有云芹的五品宜人诰命,今日始,旁人称她便是夫人。 建州官员早早得了信,都在江边等着。 他们收了打量这对夫妻的目光, 纷纷行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陆挚道:“日头大,诸位先容我整理家务, 再一一见你们。” 众人:“这是自然。” 目送陆挚和云芹走后,他们立刻聚到一起, 小声用福南话议论:“这位陆状元,生得非凡,却不知己巳科探花郎该如何俊雅。” “不说生相, 只怕他来这儿是走过场。” “唉,谁说不是呢, 这可是本朝第三位三元及第……” “……” 他们声音低了下去。 建州因地理位置,不那么受朝廷重视,但又临海, 并非真的一穷二白,很适合像陆挚这样没有根基的官员历练。 不管如何,三年后, 陆挚定是会被调走。 但他们这些官员扎根在此,要是陆挚不尽心,走前留下烂摊子,他们可难办。 且说云芹和陆挚一行人,住进知州府邸。 知州府邸比他们在盛京的还要大一点,专门开辟一块地,种了不少花花草草。 小甘蔗俯身看一簇紫色的花,明眸溢出欢喜:“好美。” 云芹摸摸她脑袋:“从前你曾外祖也有一块地,专门种着花草的,还有月季呢。” 府中有一个老汉看门,还有两个仆役看管花草、做杂务。 他们是州府的人,不必累得陆挚重新添置人力仆役。 这三人看他们五人也纳闷,这老爷如何不豢养婢子,竟只有这么少人。 除却环境的变化,俸禄也不一样,地方官还比京官宽松。 知州有每月俸禄、职田所得,还有两家朝廷赐下的州府铺子。 一家卖茶叶,另一家卖布料,都在州府不错的地段。 未来三年,它们的营收交由陆挚,若按往年营收看,一年二百两都是少的。 云芹晕乎乎的,拿着铺子地契,只觉任重道远。 她问陆挚:“我是不是要做大东家了?” 陆挚笑说:“是啊,大东家。” 云大东家接手铺子第一件事,在正堂接见两位男掌柜,先查账。 掌柜早听说新知州,陆挚的出身不难打听,云芹也一样,他们心想她就算认字,也不定能算账。 再说,从前他们主子都是官家的人,糊弄一个乡野女子,有什么难的。 所以他们随意地应付了。 不承想,知州夫人姿容昳丽,形容淡定,毫不露怯。 他们心内道要不好。 果然,云芹一笔一笔看账,用笔圈出有问题的地方。 她是真疑惑,问其中一个掌柜:“你这是记账?还是觉得我好欺负?” 这话问得直白,掌柜尴尬:“小的怎么敢。” 云芹说:“那你们自己把错漏圈出来吧。” 她在盛京,与陆挚常说起朝政,居移气,养移体,所以此时面上,是一点看不出什么。 那两个掌柜再人精也揣度不透她。 他们心内不爽,还是先按她所要求,低头翻着账本,找错漏处。 其实云芹没生气。 她初来乍到,若人人一心为她才得担心了。 两位掌柜自纠,她闲得拿起桌上一个梨,“啪”的一声,一分为二。 那两位掌柜一个哆嗦,面面相觑,再看云芹分开了梨,才知声音来自那。 两人心内犯嘀咕,干啥呢,给他们下马威?有本事掰成四瓣。 云芹要吃梨,小甘蔗和卫徽从外面玩了回来,小甘蔗道:“娘亲,我也要吃。” 云芹:“好啊。” 她把梨合回去,又“啪”的一声,从中间掰成四瓣。 梨核硬,愣是被毫不费力地掰开了。 分了两瓣给两个孩子,她自己用一条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擦手。 那两个掌柜顿时汗如雨下。 男人心眼杂,云芹本来还以为得斗几个来回,可奇怪的是,往后他们没再这么敷衍过她。 陆挚也开始接触建州事务。 外放出京,他认为“知人善用”十分重要。 将来他可能被调走,但官员班子行不行,才是能否给当地带来福祉的关键。 挂着“明镜高悬”的州府衙门内,陆挚用冷水洗过脸,散了下热,一边擦手一边到了前面。 建州官员、各县县令们将近二十人,有的本来就站着,有的坐在梨木官帽椅上,纷纷朝陆挚行礼。 陆挚让人搬来几张椅子,笑道:“都坐。” 这几日,他已了解每个官员的履历,考察各自的功绩,心内有了底。 众人谈了会儿建州各县的问题,陆挚察觉到,好几个四五十的官员,都在无意识抚胡须。 他心内明白,待得吃茶时,道:“你们或许好奇我为何不蓄须。” 众人一惊,又笑道:“不敢不敢,大人有自己缘由。” 陆挚:“确实是有缘故。” 因这些人里,有未娶妻的,也有丧妻的,陆挚已养出不随意炫耀的性子,便没说明白。 他只说:“虽我不蓄须,但你们随意,将来你们就知道了,我并非严苛。” 众人放松地笑了。 下一刻,陆挚收起温和,淡淡说:“只是不严苛,却不代表不严厉,我听说你们中有人,和茶商走得很近。” 众人又不敢笑了。 这般,建州的生活步入正轨。 陆挚甫一上任,遇到一样棘手的事:刮飓风。 这是一个林姓提辖率先提及,因提辖家中有八十岁老母亲,老人家会看天象,也了解飓风。 最近天气过分闷热,云团稀少,极可能是飓风。 建州并非每年都刮飓风,但也不少见。 林提辖要和陆挚讲飓风的可怖之处,陆挚道:“我有听闻。” 他和云芹翻过建州地方志,建州的灾害除了世祖年间的干旱,便是刮飓风。 今年这场飓风,预计撞上夏收。 如今有个问题:要不要抢收? 飓风若真来了,刮坏庄稼,知州不用担责,但能抢收是好,只是,谁能肯定飓风一定会来。 假若飓风不来,但抢收导致粮食产量不丰,税收定减少,朝廷会问责。 真有必要为这可能的飓风抢收么? 几个官员怕担责,正犹豫要不要提,陆挚却已走好决定:“各县发令,抢收稻谷。” 官员:“大人,这……” 陆挚冷声:“若有问题,我这知州第一个担责,诸位,我这般说,你们可安心了?” 几人讪笑,心内却也有了底,这是个做实事的大人。 小燕尔 第183节 抢收的政令发下去,飓风即将来临的消息也传开了。 小甘蔗好奇,问云芹:“是能把人刮到天上那种风吗?” 云芹:“好像是。” 地方志记载,建州在建泰三年遇到一场飓风,刮跑十几人,建筑倒塌砸坏几十人,毁掉很多田粮,导致建州一年饥荒。 饿肚子的感觉,太难受了。 小甘蔗没饿过肚子,但她爹爹娘亲做的肯定是对的。 有得吃,总比等着朝廷赈灾好。 田道上,她戴着一顶斗笠,在烈日下找着,忽的欢喜道:“娘亲,这个也是蛇舌草吧?” 云芹低头一看,笑了:“对。” 建州多蛇舌草,蛇舌草性寒,煮成水能防止中暑。 云芹带着小甘蔗,和沈奶妈、卫徽采了许多,回家煮成一大桶蛇舌草水,仆役推着独轮车,到了州府外的田地。 陆挚脱了官服靴子,戴着笠帽,捋着袖子,双脚踩在泥地里,拿着镰刀割稻谷。 知州大人以身作则,其余官员更不敢懈怠。 天气太过炎热,蛇舌草水送来一趟趟,都被很快吃光。 到后来,云芹也捋起袖子,一起收稻谷,由沈奶妈负责煮水。 百姓们原先不知换了新知州,可知州和夫人也下地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扛着镰刀,抢收稻谷。 陆挚擦汗,抬起眼眸。 不远处,云芹捧着一大把金灿的稻谷,镰刀下,攒出一粒粒米,她的笑容灿烂喜悦。 他眼前几乎发热。 三日后,天下了半日雨,最后一点稻谷收完,陆挚令人排查城中各处隐患,做好防范。 知晓飓风的可怖,百姓早早躲在家中。 傍晚,伴随雨声,是窗户里的尖锐“呜呜”声。 “嘭”的一声,支摘窗被猛地拔开,几乎快被拽到天上。 云芹冲过去拉住窗户,小甘蔗躲在她身后,云芹重新把支摘窗卡好,道:“是好大的风啊!” 小甘蔗:“真的好大,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云芹:“快了吧。” 陆挚领着官员,在衙署以及时应对灾情,就没回家。 小甘蔗:“我有点担心他。” 云芹一愣,笑道:“风停了,他第一个回家,去睡吧。” 小甘蔗点点头。 她见到父母亲赈灾,还有人送来些吃的来,心内虽骄傲,可又怕他们只顾着赈灾,不理会自己。 她也才来建州呢,没结识两个朋友,卫徽又水土不服,沈奶妈陪着他,她有点无聊。 辰时,肆虐了一夜的飓风停了。 小甘蔗睡不深,感觉到外头没有声音,她赶紧揉眼睛爬起来。 门外,隐隐传来父母的谈话。 风停了,陆挚是回来了。 她大喜,跑到窗户那,把耳朵贴上去。 便听云芹说:“你好黑啊……你看,我也晒成两个色了。” 陆挚低声说:“你黑了,也好看。” 云芹:“你也是。” 陆挚笑说:“阿蔗这几天怎么样?” 云芹:“有点孤独。” 陆挚:“这几日陪你们少,我原想回来后,我们玩个捉迷藏。” 云芹摇摇头:“她现在找人太厉害了。” 陆挚:“下围棋?” 云芹:“这个还可以,还有呢?” 陆挚又说了几种玩法,云芹笑道:“不说了,我看看她醒了没。” 小甘蔗赶紧跑回床上,找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可是她嘴角却一直翘着,一下就被云芹发现装睡。 云芹忍俊不禁,捏捏她鼻子,说:“做什么美梦呢?” 小甘蔗睁眼。 她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道:“梦到爹爹说娘亲黑了也好看,娘亲也说爹爹好看。” 云芹面颊红了,轻斜陆挚一眼,让他不正经吧。 叫女儿一说,陆挚耳尖也难得攀上粉色。 …… 这次飓风,因抢收及时,粮食损失不多,朝廷也下发赈灾银。 有人说陆挚运气好,还得感谢飓风,这要是飓风没来,麻烦多着呢。 陆挚不喜这种说辞,无人盼着天灾来。 他写了一篇六百字的《患说》,因观点鞭辟入里,文字精炼优美,传播很是广泛,彻底摁死那种说辞。 不过,客观来说,他确因飓风,彻底融入建州官场。 云芹也见过建州种种风土人情。 建州和她过去待的地方最大的区别,就是冬日树还是绿的,雪只下在北部山上,城区就算下雪,也是雨夹雪。 但也冷,这种冷和北方的不全一样。 云芹搓搓手,继续写着要寄回家乡、盛京的信。 陆挚凑过来一看,只看她圆润的笔下,一句:冷若往骨里灌凉水。 他说:“正是这种感觉。” 云芹笑道:“听说再南一点,都不下雪了。” 陆挚单手把她的手抓到怀里暖着,说:“对,岭南不下雪。” 云芹要抽出手:“诶,我折个信。” 陆挚:“我来折。” 他张开手指,摁住信纸,将薄薄的信纸,往上一折。 岁月隐匿在一字一纸里,信纸再往下一翻,纸上只一句话:皇帝驾崩。 保兴十八年年末,朝中这场持续多年的立储政斗结束了,老皇帝在临终前,立了九皇子裴颖。 裴颖登基,改元光初。 …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只看她眼眸明澈,眉宇漂亮,骨相流畅,脖子戴着挂着金甘蔗的红绳。 她小跑到屋内,道:“娘亲娘亲!” 云芹靠在榻上引枕,本是舒服地吃着桔子,听着这“魔音”,赶紧用账本盖住脸。 下一刻,账本被陆蔗掀开,她盯着云芹,撒娇:“娘亲~” 云芹好笑:“说罢,又怎么了?” 陆蔗:“我要一点钱。” 云芹拿了一瓣桔子塞到她嘴里,问:“要做什么?” 陆蔗:“我在路上看到别人的狗有球玩,我也想给五妹买一个。” 五妹是一条白狗,本来脏兮兮的。 云芹在路边捡到它时,因它当时一直发出“呜呜”声,就叫五妹。 它年纪不小,有懂的人说得有十来岁,曾经当过狗王,如今老了,打不过野狗,被欺负得很惨。 云芹就把它养在家里。 狗王有狗王的脾性,平时,它只搭理云芹,陆蔗和卫徽若要和它玩,除非给吃的玩的,它才会理他们。 陆蔗学会“贿赂”,自己零花用完了,就找云芹要钱。 云芹摸摸袖袋,没个碎钱。 她道:“去找你爹拿。” 陆挚有一个小金库,总想着攒钱弄个比宝珍送的还要重的金簪。 云芹若是没钱,就去洗劫一波。 却没想,陆蔗说:“爹爹没钱,每次跟他要零钱,就只给我两个铜钱。” 云芹:“我不信。” 陆蔗:“真的!” 云芹坐正了,说:“那我要是拿到不止两个铜钱,你就抄几篇《诗经》?” 陆蔗:“好啊,娘亲可不能先和爹爹串通。要是就两个铜钱,娘亲也抄几篇《诗经》?” 云芹:“成。” 小燕尔 第184节 说干就干,云芹拉着陆蔗,花了一小刻到州府衙署。 这时陆挚在廨宇写述职书。 云芹到的时候,他忙也丢了笔,眼底含笑,只问云芹:“怎么过来了,不嫌冷?” 云芹二话不说,摊开手:“钱。” 陆挚摸摸身上,拿出两个铜钱。 陆蔗本是一喜,却看陆挚继续掏袖袋,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这还不够,他回到位置上,搜罗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共计三十七两并两贯铜钱。 云芹笑看陆蔗,说:“你看,有钱。” 陆挚把最开始找出的两个铜板,递给陆蔗,道:“你拿这个。” 陆蔗:“……” 当晚,陆蔗端坐着,一边抄《蒹葭篇》,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又中了父母的圈套。 桌案另一边,云芹和陆挚对视一眼,忍笑忍得很辛苦,本来也不用串通嘛。 第104章 像她自己。 陆蔗有点精明, 这次和云芹打赌,是认为父母没有事先串通。 但架不住云芹和陆挚联手。 有时候,他们不用说话,只要对个眼神, 就知道怎么收拾女儿。 因为陆蔗爱犯懒, 读书时容易分心, 也容易半途而废。 云芹就用这法子让她吃一堑又吃一堑, 读完四书五经。 相比陆蔗, 卫徽更用功。 他们是一样年纪,云芹和陆挚因材施教,两人读书的进度差不远。 却说这年皇帝登仙,建州远离盛京, 服丧不若盛京严格。 只是,陆挚作为一州长官, 国丧期间要做表率,尤其前几个月, 更要低调。 对小孩来说,这段日子就很无趣。 为了让陆蔗悠着点,家里临时聘了个老秀才教她和卫徽读书。 老秀才喉咙里似乎卡着痰, 声音“坑坑洼洼”的,陆蔗每天听得七荤八素。 她这才明白, 爹爹虽讲书催人睡,好歹声音好听。 没几日,陆蔗忍不了了。 她提前同老秀才说今日家中有事, 让他别来,等这日,她拉着卫徽, 要溜出去院墙玩耍。 因沈奶妈几度耳提面命,卫徽如今已不做眼线了,很是担心:“小姐,这不好吧……” 陆蔗:“跟着。” 卫徽:“是。” 两人蹑手蹑脚,悄悄到了宅院墙角,陆蔗后退几步,小跑后踩着墙面,借力爬到了墙头。 她道:“你上来。” 卫徽局促:“我不会啊。” 突然,廊下传来规律的肉垫走路“哒哒”声,便看五妹昂狗首挺狗胸走来。 小狗蓬松的白皮毛下,一对黑珍珠似的眼睛,盯着陆蔗和卫徽。 卫徽紧张,陆蔗赶紧对五妹:“嘘。” 五妹:“汪汪汪!” …… 云芹和陆挚在书房翻阅书信。 他们离京后没多久,昌王被贬为庶人软禁府中,虽没被逐出盛京,却彻底失势。 几番事件后,宝珍脱离衡王府,反过来支持九叔裴颖。 在信里,她同云芹详说了她不支持自己弟弟的理由:不仅形势不在自己这边,还因为弟弟实在扶不上墙。 他还没登基,就想让宝珍让渡权力。 天家的血缘情薄,父子尚且如此,姊弟便也一般。 非要扶这种人上去,宝珍自讨苦吃,脸上更无光彩。 她几乎没有犹豫,快刀斩乱麻,短暂与霍征联合,也间接导致支持她兄弟的段方絮落了下乘。 而先帝趁机将段方絮贬为五品官,打压了一番。 现如今,裴颖登基后,朝中,霍征和宝珍两派分庭抗礼。 宝珍还写了一件怪事:祖父这两年身体不太康健,但这次走得太干脆,临去时,疑是遭了惊惧。 读到这,云芹和陆挚突然想到霍征。 自然,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就没继续揣测。 陆挚犹记得先帝音容,他是先帝朝钦点的状元,与先帝君臣之间,未有龃龉。 先帝崩殂,他也有所感触。 只是,再来一遍,他还是会出京,以免卷入权力政斗的漩涡。 当今新帝是靠禁军、宗室扶持登基,他谁也不愿得罪,不好这时调回陆挚这个文臣。 所以,光初元年年末,陆挚的调令来了。 陆挚抖开朝廷一张信纸,一目十行,云芹有些好奇:“调到哪?” 陆挚松口气,道:“杭州。” 云芹念了一遍:“杭州。” 苏杭是自古富饶之地,可见新帝感念过去的师生情。 云芹道:“那我们就去杭州看看。” 陆挚“嗯”了声,又笑道:“杭州和建州近,差别没有南北差别大……”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五妹告状的吠声。 云芹和陆挚停了话,循声到了地方,五妹谄媚地去扒拉云芹小腿,一边又跑到廊下,示意云芹看。 陆蔗还坐在墙头,卫徽则束着手,紧张得不敢看主家。 云芹摸摸五妹,说:“乖。” 陆挚问陆蔗:“墙上有吃的么。” 陆蔗灰溜溜下来。 她瞅五妹,平时陪它玩那么久,它却成了家里的眼线,狗仗人势。 云芹和陆挚理解小孩天性爱玩,拘着读书确实辛苦,倒也没罚。 就是卫徽结结实实挨了沈奶妈一顿打。 云芹不好叫沈奶妈别打,各家有自己的教养法子,奶妈一家如今仰仗陆家,也盼着卫徽能跟状元郎学好。 陆蔗得知后,心中愧疚:“我不该连累他的,我真不好,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云芹说:“三思而后行。” 陆蔗笃定:“好,从此以后,我一定能三思而后行。” 云芹笑说:“我都不一定能做到。” 陆蔗:“啊?” 云芹眉眼弯弯:“大道理总是对的,但真做起来很难,只能一边做,一边去修正自己行为。” 陆蔗懂了,她方才的话说得太满太空。 只有明白“三思而后行”并不容易,才能一直警醒自己,否则容易言行不一。 她说:“那我明日就给卫徽送点吃的,赔个礼?” 云芹:“好呀。” 看着云芹温和宁静的眉眼,陆蔗突然庆幸,她周围有很多玩伴,但只有娘亲,才会和自己聊这么多。 她道:“娘亲你真好。” 云芹得意:“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陆蔗大声:“那我多说几句:真好,真好,真好!” 云芹耳朵嗡嗡,赶紧告饶:“知道了。” 屋内,暖灯描摹出她们的模样,谈话笑声不断。 屋外陆挚擎着灯,在冷风里,唇畔叹出一口白气,心道都亥时了,怎还没说完。 …… 调令下来,光初二年,云芹和陆挚就要乘船去杭州赴任。 早早的,家里收拾起行李。 云芹清点家里账本,从保兴年间到现在,居然五本了,其余书籍,除了一些从盛京带来的旧书,还有新添的书。 真叫人头大。 陆挚则带着陆蔗去酒楼预定吃的,好在船上吃。 小燕尔 第185节 酒楼小二认出知州大人,赶紧去叫掌柜,那掌柜小跑过来,谄笑:“大人请坐,要买什么,差人吩咐一句就好,怎还自己来了?” 陆挚问:“吃食可有新的?” 掌柜:“自然是有。”便报了好几样。 云芹喜欢尝个新鲜,陆挚除了她爱吃的肘子、酱牛肉、红豆糕、金钱粿外,又点了些新菜。 点完,陆挚示意陆蔗,陆蔗也挑了几样菜式。 掌柜:“就这些?” 陆挚:“是了。” 又约定好某某日来取,等离开酒楼,陆蔗忍不住小声说:“爹爹,你点的都是娘亲爱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陆挚说:“这些我也很喜欢吃。” 陆蔗:“也是。”仔细想来,陆挚好像确实没有明显偏好。 他们回到家后,书房内,一屋子书摊着,云芹收拾到一半嫌累,就抱着五妹玩。 玩着玩着,她问五妹:“跟我们一起走吧?” 五妹吐吐舌头。 云芹笑了,同陆挚说:“它同意了。” 陆挚:“确实同意了。” 陆蔗:“……”哪里看出来的。 这一年,陆蔗隐约明白了,她爹其实是有明显的偏好,就是偏娘亲。 没几日,州府下官们打听清楚陆挚的调令。 听说是杭州,虽都是知州,但两地地位不一般,明显是“升任”。 他们钦羡,但也觉得是应该。 不说陆挚科举出身极好,这几年治理建州,断案分明,公事公办,知人善用,颇有功绩,百姓间也有赞誉。 为恭喜上峰调任,下官们备了礼。 这在官场中很常见,陆挚很早就明白至察无徒,没打算推脱。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里面最贵重的是一对金耳坠。 陆挚:“这?” 那官员忙笑说:“大人对夫人之心,我们自是明白的。” 所以他们投其所好,送了一对金耳坠。 陆挚:“……” 他在外十分收敛,从不刻意炫耀什么,可几年下来,下官还是揣摩到了。 回家后,云芹掂着金耳坠玩,便看陆挚取来热水,氤氲水汽下,他眉眼有种水墨画般,缥缈湿润的俊逸。 云芹突然觉得耳坠也不是那么美好了。 陆挚心里想着事,从鼻端轻哼,说:“他们早猜到了,那我忍着不说,是为了什么。” 云芹好笑:“真是委屈了你。” 陆挚也笑了,又想到一事,说:“在这个位置,便有这么多人揣度我的心意。可见,往后更要谨慎。” 尤其是官位越高,越该警醒自己。 云芹:“哦对了,哪些书你要留着……” 陆挚:“明天说,水该凉了。” 云芹:“……”这才两句话。 他倾身去熄灯,云芹先上的床,赶紧把手脚藏在被子里。 他笑着隔着被子搂住她轻吻。 …… … 光初二年五月,云芹和陆挚定好了船只,准备前往杭州。 从建州到杭州,用不着十日,若是一帆风顺,甚至不用两三日。 两地隔得近,气候相近,省去许多麻烦。 这日酒楼送来几篮子吃的,陆蔗抱着五妹,跟在云芹和陆挚身后。 本朝官员任期到了,盛行浮夸作风,离开时,下官会安排百姓相送。 陆挚不爱这种排场,说是不必迎送。 但还是不少人自发到渡口,人声嘈杂,他们踮着脚看陆挚和云芹。 登上船后,云芹望着他们,有受过冤案的家属,有茶叶铺子的客人,有陆蔗的玩伴…… 原来这几年,她和陆挚又结识了这么多人。 水波荡漾,推着他们远去,她笑着朝人群里挥挥手。 他们望着船只,喊道:“陆大人,云夫人,走好啊!” “陆蔗,写信给我!” “阿芹!” “……” 陆蔗抱着五妹低头,五妹难得很乖,没有叫,就这么给陆蔗抱着。 云芹小声说:“想哭就哭吧。” 陆蔗:“我没哭。” 当年离开盛京时,她还小,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如今却明白了离愁。 云芹给她一块手帕,就和陆挚回了船舱,给小孩儿一点时间,自己消化情绪。 陆挚想着陆蔗不承认的模样,对云芹说:“这一点又不知像谁。” 云芹情绪坦荡,道:“不像我。” 陆挚:“也不像我。” 云芹笑了,说:“像她自己。” 第105章 织坊。 … 七八日后, 碧空万里,船停靠在杭州码头。 如今云芹每到一个新地方,卸下行李、逛家宅、调度人员、整理行囊,堪称熟能生巧。 她以为这次也一样, 直到与陆蔗到知州府后宅—— 回廊雕栏玉砌, 石径幽深, 花园矗立奇石, 引入活泉养一汪碧水, 花草繁茂缤纷,分布错落有致,彩蝶翩翩,飞鸟翙翙。 这是她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园子。 云芹一双眼睛看不过来, 喃喃:“那假山能爬吗。” 她自问自答:“能,我去爬。” 陆蔗回过神:“我也要!” 沈奶妈和卫徽提着东西进来, 先是叫满园景色怔住,便看云芹屈着一只脚, 神态轻松,坐在假山高点。 她对下面的陆蔗说:“爬不过我,很寻常。” 陆蔗:“哼。” 她们在园子里玩了半日过过瘾, 才去收拾行囊。 分好家里人居住的院子,云芹换了身湖绿对襟, 让沈奶妈挽个包髻,前去正堂见铺子掌柜。 来杭州,她依然要接手两家新铺子。 新铺子掌柜一男一女, 女的姓白,他们倒不像建州的掌柜那般糊弄她,账目很详细精准。 云芹翻着账本, 在船上待得骨头都软了,况且几年下来,她明白了看账本不如实际走一遭。 她便问:“铺子是在清林街?” 白掌柜懂她话里的意思,说:“请夫人去铺子里瞧一瞧。” 云芹颔首,家里还没全收拾好,她叫府中的几个仆从,让他们听沈奶妈调用。 趁着这空隙,白掌柜小声叮嘱自己的伙计:“赶紧的,去叫阿珠。” 伙计:“是。” … 日光灼灼,街上车马不断,行人挤挤攘攘,繁华比之盛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芹听白掌柜说:“本地水系发达,前些年受淮州阳河影响,好些家族不敢独吞水运,往来人口就越来越多了。” 路过饼子摊,她发现一张巴掌大的烤饼十二文。 十年前的盛京,这样一个烤饼十文。 不知不觉间,吃的是越来越贵。 白掌柜以为她想吃,赶紧要去买,云芹笑道:“不必了,我想吃我会说的。” 白掌柜暗自想,云芹果然如她所了解的,不仅漂亮,还实诚。 铺子是布庄,有好些个娘子在挑布匹。 小燕尔 第186节 云芹环视一周,伙计上茶,茶气袅袅,她吃了一口,是西山白露。 这茶色汤清亮,回甘清甜不涩口,她向来喜欢,可见白掌柜事前定是打听过自己。 原来她也到了会被人揣度的位置。 她没在布庄久待,想去看下一间铺子时,外头布庄伙计在赶人:“二小姐,知州夫人在里面呢,别吵闹……” 云芹抬眼,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铺子外,紧紧皱着眉。 她声音不小,叫白掌柜:“大姐,你让我进去!” 云芹:“嗯?” 白掌柜目光躲闪:“那是我姊妹,名白湖珠,年二十,心气太盛。夫人若觉得嘈杂,我这就去……” 云芹笑了笑,说:“让她进来吧。” 她是许久未曾听过“大姐 ”二字。 白湖珠气势汹汹迈进屋子,见到云芹,立刻收了气焰,换了有些僵硬的笑。 她行了一礼,道:“见过夫人。” 云芹颔首:“你们有事先聊,不必顾忌我。” 白湖珠道了声是,她大姐便把她拉到角落。 姊妹俩小声说了几句,白掌柜跺脚,说:“你找我要钱,我也是没法。人家不让你好过,钱有什么用?” 白湖珠:“我不信没有王法了,契书上明明白白的事,他们就这么叫朱大人护着,莫非是官官相护……” 及至此,云芹明白了。 她放下茶盏,问:“官官相护?” 白掌柜赔笑:“夫人莫要听妹子胡说,事出有因。” 原来,白掌柜这个妹子极其能干,前几年,她跟姐姐借钱,在杭州下辖和江县租赁一块地,办了一家“锦绣织坊”。 几经牵线,织坊织物好容易卖出去,开始挣钱了,那地的主人王员外却要她搬走。 “夫人请看,十年租期,王员外却出尔反尔,甚至连租金都不还我,成日在我那儿闹。” 白湖珠摊开契书,双手递给云芹。 云芹问:“如何不告官?” 白湖珠:“朱县令和王员外狼狈为奸,我告一次官,王员外就找人扰我的织坊一次。” 初来乍到,就有案子。云芹先收起契书,说:“这张纸我先带走。” 看她愿意管,白湖珠摁着激动,说:“多谢夫人!” 随后,云芹又对她们说:“对了,下次有事直说就好,不用演一出戏给我看。” 白掌柜、白湖珠:“……” 原来,云芹早发现姊妹俩演了一出戏,就为跟她揭穿朱县令。 她理解白家姊妹的做法,这样迂回,不至于把人架起来。 她们以为就算她看出是演绎,应该也不直说。 只是演得有些明显。 她走后,白家姊妹尴尬得满地找缝,自不必提。 … 这日,云芹和陆挚说起这事。 陆挚笑了好几声,才说:“那朱县令告病没来。” 他今天在府衙见了当地官员。 同知提醒陆挚,朱某家世优渥,又有举人功名,来和江县熬个两任六年,就能回盛京当京官。 云芹:“什么来头?” 陆挚:“他祖上有功,如今父亲是户部尚书,岳父是兵部尚书,都是朝中大员。” 云芹想了片刻:“好熟悉,在哪听过。” 看她已经忘了,陆挚不由笑道:“他正是本家堂妹陆停鹤的夫婿。” …… 和江县,朱府。 朱尚书给儿子铺路,早早买下一座府邸,一番捯饬,外头并不僭越,里头却玉栏华美,花团锦簇,堪比知州府。 陆停鹤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一个端着茶水,一个端着羹汤,三人沉默地走在游廊上。 她垂眸盯着自己足尖的莲纹,思绪飘回盛京。 四年前,昌王因毒杀案彻底失势,她父亲也终于顺利擢升兵部尚书,解决了心头大患。 本是举家欢庆的好事,可没多久,陆家的处境又尴尬起来。 因昌王倒台,段陆二家没了联合的理由,段方絮又与陆湘理念不合,渐行渐远。 虽然兵部尚书品阶高,可谁不知道,调兵遣将的实权都在霍征手里。 甚至有人暗中说,朝中最无用的便是兵部。 于是,亲家朱尚书对陆家也爱答不理。 家里想送陆伯钰进户部,那朱尚书竟说,陆状元要进户部,最好避着。 二陆关系淡漠,户部有陆挚,就不会有陆伯钰。 何况一个三元及第,一个靠祖荫入仕,朱尚书自是偏向前者。 陆停鹤母亲颇有愁容,与她说:“你要是当初能嫁给段砚就好了。” 一句话,叫陆停鹤夜里辗转反侧许久。 她原想给家里做成好事,可总是处处受挫。 这几年下来,她也有寒心,但每每看到母亲愁绪,便觉得家中始终缺不得自己。 今年年初,父亲打探到陆挚即将调任杭州,陆停鹤本在盛京朱府伺候公婆,被匆匆打发来杭州。 她从前与云芹有往来,朱家同意她出来,往好听了说,是怕儿子和陆挚有冲突,她好调解。 实则只教她给他出气。 她停在房外轻敲门,道:“夫君。” 朱县令声音模糊:“进来。” 候着的婢女推开门。 五六月,杭州暑热,房里摆了四只冰盆,寒意迎面,紧接着,是一种馥郁温香,奢靡非常。 房中两个妾室起身,朝主母行礼。 陆停鹤示意她们出去,丈夫则吃着酒水,又摘一颗葡萄吃,对她是眼睛都懒得抬。 婢女低头,放下茶碗。 陆停鹤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说:“新知州上任,夫君告病不去,已是冒险。” “如今都快十日了,夫君再拖着,只怕知州心有不满。” 她话音刚落,丈夫骤然挥掉桌上的吃食,瓷器砸碎了一地。 饶是早有准备,陆停鹤和几个婢子,全吓得一耸。 朱县令道:“怎么,人人都得怕陆挚不成?我不去,他除了生怒,还能奈我如何。” 他又指着陆停鹤,讥讽说:“还有,要不是娶了你,我哪还得避着陆挚。” 他果然迁怒了她。 实则前知州调走之际,他想进府衙,然而陆挚一来,家中再三嘱咐他这三年老实点,令他憋屈。 不过,他已习惯全怪到陆停鹤头上。 陆停鹤默默垂泪,道:“是我让他们关系不好的吗。” 上一辈恩怨难消,她了解不多,只知家中尽力挽回依然无奈。 可她没做过什么,偏偏要为它受恼。 朱县令不听她辩解,径直离开书房。 陆停鹤擦掉泪,平复好心情,她又想,云芹也到了杭州。 不管如何,她得去见见她。 正想着,一个传话的小厮步伐很快,到了书房外,差点撞上朱县令。 朱县令:“匆匆忙忙做什么?” 小厮:“大人,洪秀才他们被捉了!” 洪秀才几人是和江县的秀才,与朱县令往来频繁。 朱县令:“在和江县谁敢捉他们?” 小厮:“新知州!” …… 朱县令告假的事,陆挚早忘了。 杭州比建州大,事更繁杂,这十多日,他忙得脚不着地。 终于明日休沐,陆挚与几个下官吃酒,喝倒所有人,身心舒畅,仗着酒意疾走回家。 到杭州后他雇个人力当长随,此时,那长随狂奔:“老爷,老爷慢些!” 家门口,卫徽借着灯笼的光捧书读着。 陆挚回来,他忙起身,道:“老爷回来了。” 小燕尔 第187节 陆挚摸摸他脑袋。 府邸穿堂立着一架红木螭兽纹屏风,绕过屏风,府内灯火映入眼底。 于他而言,家便是这粒灯,他眉头微微一松。 花园里,陆蔗荡着秋千,和沈奶妈说话,见到他:“爹爹!” 嗅到陆挚身上酒味,她赶紧捂住鼻子。 陆挚心情很好地朝她笑了一下,就进了院子。 他和云芹的院子宽阔,一架葡萄藤下,熏着艾草驱蚊,灯火轻摇,云芹坐在椅子上摇扇子,边看书。 她目光没挪开书,只抬抬眼帘,问:“这回喝倒几个?” 旁边,陆挚打水漱口洗脸,朝她伸出一个手,云芹将目光转过去,只看他比开五指。 一共喝倒了五人。 陆挚笑道:“都不如我。” 好么,还炫耀起来了。 他也知自己酒味不好,且去换了身衣裳,云芹刚从椅子起身。 他也来了,只抱着她,将脑袋搁在她脖颈处,轻笑。 云芹用书拍拍他手臂:“呆秀才,进屋再说。” 陆挚道:“可要尝尝酒?” 云芹:“哪有酒……” 他温暖湿润的唇,贴了上来。 因漱过口,浅淡的酒气,和着他的体温与桂花水的香味,并不难闻。 他现在不装醉,但多年养成的酒后放纵,自是延续下来。 云芹想,比装醉时还不害臊。 屋内灯还没灭,两人腻歪片刻,陆挚拥着云芹,就听她说:“明日我要去一个地方。” 陆挚:“不在家么,去哪?” 云芹轻打呵欠,说:“和江县锦绣织坊,你不去的话,我可以自己……” 陆挚:“去,我去的。” … 一夜好梦,隔日天气晴朗,云芹和陆挚带了两个随从与府衙四名衙役。 他们各骑一匹马,一路边走边聊话,抵达和江县。 白湖珠早早在县里酒楼等着,见到州府长官,她忙行礼,又为陆挚面相的年轻所惊—— 他未蓄须,身着石青色襕衣,目若朗星,鼻若远山,风姿卓荦,是被岁月打磨过的原石,沉稳温润。 虽然她早就有所听闻,却不如一见。 他与云芹果然天造地设。 白湖珠掩去眼底惊讶,低头再把事情原委和陆挚说了一遍。 陆挚握着茶杯,没说话。 云芹:“去你织坊看看。” 白湖珠:“是,是。” 织坊能容三十余人,选址在和江县县城外,那儿地租自是便宜。 白湖珠所选的酒楼离锦绣织坊并不远,几人稍歇片刻,没有骑马,一路走过去。 路边好几个乞讨的人,甚至有小孩。 陆挚问白湖珠:“朱县令上任三年以来,如何?” 白湖珠冷笑:“不瞒大人,说个难听的,他不管总比管了好。” 云芹轻摇头。 不一会儿,白湖珠道:“到了,就是这儿。” 织坊是一幢新屋,灰瓦白墙,大门紧闭,理应比周围房屋新亮,可惜白墙上都是脚印,还有干掉的唾沫、菜汁、臭鸡蛋痕迹。 只有墙角撒着的雌黄,能看出主人的爱护。 白湖珠说:“这个月王员外闹得厉害,我暂且遣散绣工,等了结此事再说。” 她的仆从去开锁,合力推开大门。 坊内一眼望到底,院子空旷,放着几架被砸坏的织机,屋内摆着纺车,也挂着一把大门锁。 白湖珠苦笑:“不锁着,只怕都被砸了。” 便命人打开门锁。 屋内一股尘味,整体却不脏乱,云芹看了看,在桌上摸到一本旧书,是《诗经》。 她看了一眼,里面笔迹各异,不止一人读过。 白湖珠正说王员外的来头,他是朝中某某的亲眷,又与朱县令沾亲带故的。 云芹问:“这本书是?” 白湖珠犹豫了一下,说:“织坊平日除了教女子纺织,也教教读写,三字经、千字文都有,抽空也会让她们读诗经、论语。” 云芹笑道:“这很好。” 宝珍知道了会喜欢的。 陆挚也颔首,没多说旁的。 白湖珠松懈心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女人读书。 突然门外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一群人不打招呼,呼啦啦冲进锦绣织坊。 他们踹着已经坏掉的织机,动静很大。 几人出了屋子,白湖珠道:“知州大人在这里,你们要做什么?” 原来是闹事者知道织坊开门,所以又来了。 领头的是个秀才,姓洪,个头高,膀大腰圆,笑道:“知州?就他们?我还皇帝老儿呢!” 洪秀才听说新任知州姿容好,但他打心底认为,姿容得靠衣裳衬。 云芹和陆挚穿得朴素,算什么好姿容。 至于州府衙役,因今日并非出公务,就只穿寻常衣裳,他也没认出来。 云芹却是见过真皇帝,听他这么说,低头忍笑。 陆挚也好笑,吩咐衙役:“先捉了他们。” 见要动手,洪秀才一伙人掏出刀来。 洪秀才还笑白湖珠:“你哪找来的人扮知州?出来都不知道多带几人护着?” 白湖珠怕云芹和陆挚在这儿受伤,有些心急。 云芹说:“等一下。” 陆挚让衙役后退。 白湖珠不解,只看云芹捡起旁边一块断裂的木头,掂量掂量。 她挥臂,将手里木头朝洪秀才掷去。 洪秀才还昂着头:“就你们也配读‘学而时习之’,啊!” 话没说完,眨眼间,那木块砸中洪秀才的嘴。 他嘴巴四周一磕碰,冒出一圈血。 他“嘶”了声,捂住嘴。 闹事的几人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陆挚已让衙役和长随立即上前,将那几人五花大绑。 白湖珠知道木头并不重,心内不确定,又看向云芹。 那玩意儿真是她丢的? 陆挚轻蹙眉,看着云芹的手。 但人太多,他不好直接拿她手看,却不知有没有被木刺扎到。 察觉他目光,云芹把手摊了摊,她手上并无事。 陆挚唇角一勾。 一旁,白湖珠:“……”他们怎么在用眼神说话,到底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陆挚:我都没炫耀云芹了,这群人还是揣摩到了,真是人心叵测,看来以后要谨言慎行。 其余人:你确定你们瞒住了吗[问号] 第106章 杀鸡儆猴。 隔日, 陆挚骑马到府衙,大门外停着一辆杭绸裱糊的马车,车檐挂着“朱”字绿玉牌。 他下了马,府衙衙役上前, 小声说:“大人, 朱县令来了。” 陆挚:“他病好了?” 那衙役不敢回话。 因朱尚书打点过, 朱县令是来走过场的, 众人从前心照不宣, 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他没在府衙外空等,自被请进廨宇,上了热茶,好生伺候着。 小燕尔 第188节 陆挚打谅他, 朱县令约摸二十八,狭长眼睛, 唇上蓄须,一身青色官袍是蜀锦做的, 华光流转,瞧着一表人才。 陆挚尚未说话,朱县令先说:“大人, 昨日辖内有人目中无人,顶撞大人, 任由大人处置。” 陆挚玩笑般,口吻随意:“不由我处置,由你吗?” 朱县令容色微变, 道:“大人误会。” 他认为当地方官,最重要的是一层层等级森严的关系,谁该护着, 谁不该护着,他心里很明确。 像洪秀才那种“打手”,是最低等的关系,朱县令就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他。 他只担心陆挚借题发挥,要治和江县。 虽然这个问题是他没提前约束好人,白白将把柄送到了陆挚手里。 因此,他心内再有不爽,也摆出在陆停鹤跟前全然不同的姿态,瞧着竟是温和,可谓两幅面孔。 自然,他白担心了,因为所担心的必然成真。 陆挚不会放过这个缺口,说:“你辖内秀才都成恶霸了。” 朱县令:“不敢,只是一个意外。” 陆挚没再与他打机锋,唤长随:“李辗。” 长随小步上前,问:“大人什么吩咐。” 当着朱县令的面,陆挚说:“去知会柳转运使、王提刑,请他们来商议和江县该如何管。” 朱县令神色一变,提醒:“我是朝廷钦派的县令,大人这般做不妥当。” 陆挚:“我应当还轮不到你教我妥当与否。” 朱县令眼底冒出怒意,却不敢说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向和江县。 和江县县衙外,加设一处名“正大光明”的公案,衙役四处奔走粘贴公告,告示百姓: 过去三年凡有冤情者,皆可伸冤。 起先,百姓聚在一处,不相信:“朱大人的爹可是尚书大人,谁敢这般对朱大人?” “快走,这要是那狗官新招,我们不就被一网打尽?” “……” 白湖珠暗想这次可得演好一点。 她呼口气,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坐镇的王大人道:“我有冤!王员外伙同洪秀才,要谋财害命,朱大人却不闻不问!” 锦绣织坊的事,和江县百姓多少有听说,纷纷屏息看向王大人。 王大人抬手写了一道手令,叫捕快:“拿洪秀才来问。” 见真去捉人了,众人惊疑,虽嘴上说不信,却都不走。 很快,越来越多百姓听说当街审理案子,聚了过来。 不一会儿,衙役押着一个高壮男人,正是惯来欺男霸女的洪秀才,此时他嘴边有血痂,神色憔悴,好不狼狈。 实在大快人心。 “还真审冤案!” “快叫老二来,他家里田地不是被占了吗?” “……” 这张公案只设了三日,但是连隔壁县的百姓都听说了,还有人日夜不歇,走得草鞋都破了,脚上都是燎泡,只为伸冤。 陆挚半点情面没给朱县令留,叫其余县衙心惊,纷纷扒出近三年的案子,查结果,重新审理的都有。 而陆挚见达成杀鸡儆猴的效果,暂时收手。 他与云芹说:“若有县令娘子来跟你打探口风,你就说:只要你们从此收敛,知州不会把路走绝。” 他不是要和整个官场对着干,但还是得压压他们盛气,往后重在治理。 云芹一边写信,一边说:“好。” 陆挚凑过来:“你写什么呢。” 云芹:“给道雪的信。” 陆挚扫了一眼,原来是和林道雪说办织坊的事。 白湖珠的织坊有些特别,不仅教手艺,还教人认字读书。 她是自己读了书,觉出读书的妙处,也想让别人多认几个字,省得大字不识一个,叫人欺瞒。 但直接说教认字,有些父母觉得没用,不肯送孩子来学手艺,也容易惹人眼,再说没有进项,是无法长久的。 于是,织坊就兼顾了授人手艺、教人读书的功用。 没成想就算这样,也有人来闹事。 这阵子,陆挚审过此案。 王员外那块地不好种庄稼,砌房子太偏僻,一直压在手里,租给白湖珠后,发现织坊开始盈利,他便心生觊觎,想独吞织坊。 但洪秀才做这的事,和他本身利益关联不大,仅仅因为看不惯织坊教女人读书。 于是王员外撺掇,洪秀才就一马当先了。 最后,陆挚罚他赔偿损坏的织机等,服徭役三月,震慑了那一圈闹事者。 云芹有些无法理解:“却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不惯了。” 陆挚低声说:“因为读书的机会难得。” 云芹:“懂了,他还以为抢了他们什么东西。” 虽然这样东西人人都可触碰。 云芹和白湖珠聊过,也想加入这个织坊,有她在,暂时不必担心王员外、洪秀才那样的人闹事。 到如今,织坊墙面污垢被洗刷干净,回归平常,再度开张。 与之一样回归平常的,还有和江县的县衙。 之前朱县令丢了颜面,和江县县衙的官吏有偷笑的,有惊恐的,也有猜到朱县令会如何怠工的。 果然,朱县令虽每日还是点卯,却不干活了,把事全塞给下属。 可本来许多事,就是他在中间作祟才不好办。 如今他不管不顾,下属们利落办完事,下值。 朱县令还以为自己撂挑子,县衙就废了,但没想到离了他,县衙万事井井有条。 他隐约猜到了缘故,却不承认。 只恨陆挚让自己威严尽失,那些官吏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为今之计,他得和陆挚打点好关系,才能重新镇住人。 他抬手把陆停鹤招过去,道:“你去,让陆挚少再管和江县的事。” 陆停鹤心内明白他说的是气话,为的还是缓和朱、陆关系。 她又想他方才叫自己的动作,和招逗小狗似的。 她不敢深想,只摒除念头。 但当她坐着车驾,来到陆府,只看陆府外明亮的巷子里,云芹朝一只漂亮干净的小狗招手:“五妹,来。” 和朱县令招她的动作,确实没差。 陆停鹤面色骤地赤红。 巷子里,陆蔗跟着五妹玩球,见云芹身后停着马车,同云芹说:“娘亲,有人来了。” 云芹回眸。 陆停鹤今年二十六,说来,她们两人好多年不见,云芹差点认不出人。 只觉与当年对比,陆停鹤撇去稚气,挽着妇人髻,姿仪是精细养出来的悦目,只眉宇不太松快。 她看陆停鹤,陆停鹤也看着她。 因为和女儿、小狗玩耍,云芹穿了一件姜黄色窄袖短褙子,腰系旋裙,下着黛色凌霄花纹百迭裙。 这一身符合她年纪,也显出她高挑身段,在阳光下,她眉眼里,举手投足间,散发一股清亮透彻的少年气。 仿佛这么多年,她的心境从来平稳有序。 她们两人没说话,陆蔗不太懂,小声问:“我和五妹去别的地方玩?” 云芹笑了,揽揽女儿,说:“不必了,她是你本家的姑姑,你认个脸熟也好。” 陆蔗:“哦。” 好赖她还是分得清的,下次记住这张脸,没事就避开。 陆停鹤款步上前,道:“嫂子,这位就是阿蔗?生得真漂亮。” 云芹:“是。” 眼看云芹没打算请自己进府,陆停鹤忍着尴尬,却也知她没赶走自己,已是给足情面。 与云芹说话别绕弯,她直说:“我今日冒昧前来,还是因为和江县。” “陆大人的敲打,我夫君铭记于心,如今正刻苦处理事务,但也导致夫君不能服众,处处受挫。” “不知可否请陆大人到府中吃一杯酒,以缓解关系?” 云芹:“不能。我从未把本家放心里过,你可以让朱大人自己来求。” 很久以前,她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把陆停鹤她爹暴揍一顿,因为殴打朝廷命官,她被朝廷追捕。 可见私心底,她宁可犯法被朝廷追捕,也要打陆湘。 陆蔗好笑,假装没听到,去逗五妹。 陆停鹤不顾及小孩了,只说:“我也有苦衷,实在是家里不容易。” 小燕尔 第189节 既然要聊到这些,云芹将手里的球丢到屋子内,对陆蔗和五妹说:“去吧。” 小孩和小狗争相跑进府内。 支走小孩,她道:“你曾找我几次,都没有结果,你家里从未想过你的自尊。” 这事陆停鹤早就知道了,只是被人大喇喇说出来,脸上依然过不去。 她道:“不都是这样,若没有家族,哪里有我。” 云芹:“那你家兄弟在做什么。” 陆停鹤神色一凛。 云芹略有耳闻,道:“先前你大哥在御史台受挫,就不去了;如今你二哥,似乎也不去国子监了。” 陆停鹤二哥科举不顺,如今只出去吃酒玩乐,无所事事。 她解释:“我二哥是被宝珍郡主耍过,受到打击……” 说着说着,她语气顿住。 若这样解释,那她当初和段砚相看失败,不也是收到打击,却是转头就嫁给如今的朱县令,只为两家的利益。 很多事本就不该细想,陆停鹤无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衣襟,好像要透不过气。 她匆匆道:“我有些不适,我先走了。” 她思绪仿佛陷入清晰又浑噩的境地,登上马车时没踩好,险些摔了一跤。 云芹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她不该提的,对陆停鹤来说,有些东西被贯彻了二十多年,轻易推翻不得。 果子只要有一块甜的地方,有人就愿意吃,便也不顾它背面的霉斑。 否则,她们要靠什么度过漫漫年岁。 忽的,陆蔗手里抢了五妹的球,一路小跑出来,高兴道:“娘亲娘亲,我捡到了!我赢了!” 云芹拿过球,实在好笑,刮刮陆蔗鼻头:“出息,和小狗争什么。” 陆蔗皱起鼻尖,蹭蹭云芹手指:“再来,我就是比五妹厉害!” 五妹:“汪汪汪呜汪!” …… 九月,盛京、淮州来了一沓厚厚的信件。 云芹抱着信,一一分类,陆挚几封,陆蔗几封,她自己几十封。 陆蔗小声问陆挚:“娘亲怎么这么多信?” 陆挚:“习惯就好。” 不过,宝珍的信就占了十多封,她想到什么写什么,乱糟糟的。 每次云芹拆信都有点心惊胆战,毕竟她真塞过一片纯金子,也不怕叫人截胡。 晚上,等陆挚处理好信件往来,云芹却还在看信。 他坐在桌子对面,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笑,实在是好风光。 想到晚饭后,女儿和自己说的话,他一颗心若羽毛,在胸腔里飘来飘去,唇角也勾了起来。 云芹没察觉,她拆了一封新信,忽的眼眸发亮,和陆挚说:“道雪要来杭州!” 前不久,她在信里和林道雪说了织坊的事,林道雪很感兴趣。 林道雪前两年也打算来杭州看织物,因为事务繁忙,一直走不开。 趁这个机会,她想顺着江水赴苏杭。 信是比她本人早一点到的,云芹看到信的时候,她定是在路上,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抵达杭州。 陆挚低声笑:“就是延雅兄难了。” 云芹:“那你怎笑成这般开心。” 陆挚回过神:“我并非笑延雅兄,咳咳,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云芹问:“什么事?” 陆挚:“阿蔗跟我说,今天陆停鹤来过。” 云芹:“我原想着读完信就跟你说。” 陆挚又笑了:“你不是和陆停鹤说:‘普天之下姓陆的,我只把陆挚和陆蔗放在心里,其他不放在心里’。” 云芹一头雾水:“我讲的?” 陆挚:“阿蔗这么跟我说的。” 陆蔗原话是:普天之下姓陆的,我只把陆蔗和陆挚放在心里,其他无所谓。 云芹好笑:“我可能说了‘我不把本家放心里’,怎就成瞧不起天下所有姓陆的人,你们除外了。” 其实这句“不把本家放心里”,对陆挚来说,也足够了。 陆挚道:“阿蔗贴心,还知道传话给我。” 要等云芹主动和自己说,那得什么年月了。 自然,陆蔗贴心之处,不止这一点。 因织坊照常开张,她也有兴趣,就去织坊学了点手艺。 几日后,陆蔗织了长宽一尺的素布,裁下来,又请白湖珠裁成两块,做成手帕。 她把这手帕送云芹和陆挚各一条。 陆挚拿着手帕,心内的感动有如江水滔滔,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收在另一只盒子里,只待来日和孙子说。 而他一抬头,云芹已经把那手帕拧了热水,呼哧呼哧擦脸,沾着水珠的面颊,白净中带着红润。 她也很喜欢手帕,不过,她的喜欢是把它拿来用。 陆挚把面庞凑过来,对云芹说:“我也要擦。” 云芹:“好啊。” 她慷慨地抹了他一脸。 陆挚从手帕下挣出来,笑道:“擦得真好。” 云芹自己换了另一条帕子擦手,说:“对了,等道雪到杭州,我想和湖珠、道雪出去几天。” 她们要去更南方一点的州府,看看别人家织坊的手艺。 陆挚:“那去几天?” 云芹:“六十天。” 陆挚一愣:“这叫几天吗。” 云芹笑着纠正:“那就是两到三个月。” 陆挚:“……” 作者有话说:陆挚:怎么问了两句,要出去的时间还跟线面一样繁殖了[问号] 云芹:线面好吃[奶茶] 第107章 岁月。 … 这一年的秋冬, 始于一场细雨。 雨珠细腻轻柔,沙沙落入水面,扰不破水下平静,只泛出一片轻盈的波澜。 船还没靠岸, 林道雪披蓑笠抱手炉, 越过茫茫雾气朝堤岸上看去, 一眼就找到陆挚和云芹。 他们身形高挑隽秀, 撑着一把伞, 雨水绕着他们,仿佛特意勾勒出来的缥缈笔触。 船一靠岸,林道雪带着几个婢子拾级而下,笑道:“可算到杭州, 可算见着你们了!” 云芹迎上前,道:“我也总算见到你了。” 阔别几年重逢, 两人都有些激动。 云芹把陆蔗叫来:“阿蔗,这是你林伯母。” 沈奶妈给陆蔗撑伞, 陆蔗自是还记得林道雪,她走上前,乖巧道:“林伯母安。” 林道雪饶是早有准备, 依然难掩惊讶,女孩儿及笄前, 一年一个样,四年未见,小甘蔗成大甘蔗了。 她惊喜道:“阿蔗出落得这般漂亮了!” 陆蔗经常被夸漂亮, 早就习惯了,略带羞意地收了这夸赞。 而林道雪还记得,以前陆蔗还小的时候, 一害羞就把小脸蛋埋在云芹手心,到如今是大大方方的。 可见云芹和陆挚的用心教养。 见她们抒发过重逢的欣喜,陆挚笑着说:“天气冷,且去府上吃杯热茶。” 云芹:“热茶热饭都备着了。” 林道雪:“不急,我还要逛园子,实在好奇你说的园子如何漂亮。” 江边停靠的两辆马车缓缓走向州府,云芹和林道雪一辆车,一路上又好好谈了这几年的境况。 姚端今年十五,备考县试。 姚益的延雅书院办得不错,好几个学生十六七就考中秀才。 这些消息在信中都提过,可见了面,亲口聊起的感觉又不一样。 很快,林道雪到了云芹在杭州的家中。 陆家不管如何变换,正堂里挂着的字画,始终是《小鸡炖蘑菇》。 小燕尔 第190节 林道雪倍感亲切,连带着画上新添的三只鸡,她都给看顺眼了。 再逛园林,她也略略惊住,相比盛京、蜀地,此地的园林秀美非常,格局精致,独具风格。 不过,嶙峋假山石处,立着一块木牌,用毛笔写着四个遒劲大字:谨慎攀爬。 林道雪认出这是陆挚的字,如今盛京暗地里,陆挚一幅字能卖到上百两了。 还有人要出五百两跟姚益收月季图,气得姚益直跳脚,只说自己不缺五百两,但陆挚的画可不止这个数。 更气的是姚益原来还有一幅梨花图,可惜被先帝中饱私囊。 林道雪欣赏了会儿这字,好笑地问云芹:“为何是‘谨慎攀爬’,谁会去攀爬啊?” 云芹:“阿蔗,哈哈。” 一旁,陆蔗:“……”好吧,她就不揭穿亲娘了。 饭菜早就备着了,一直在灶上温着,一刻钟后,几人在正堂用过饭,暖暖身子。 林道雪在船上呆了一个半月也累了,云芹安排她和婢子在厢房歇息 。 陆蔗和五妹都去午睡,卫徽读书,沈奶妈便干点绣活,其余仆役各去休憩。 家里陷入静谧的午后。 房内,云芹收拾好行囊,拎了拎,觉得还挺轻的,拿着不累赘。 她带了不少东西,衣裳却只收拾了四套,陆蔗学她,也只带了四套。 陆挚便问:“衣裳会不会太少了。” 云芹:“到底南方不像北方。若我们觉得冷,在那儿再添置点。” 陆挚笑道:“也好,轻装简行。” 想到五妹怕冷,云芹说:“我和阿蔗走后,你好好照顾五妹。” 陆挚:“自然,它每日吃什么,我都清楚的。” 云芹有好些话嘱咐,想了想,她只说:“虽说是六十天,却是按最多算,我们会早些回来。” 因为如果离开太久,她和陆蔗也会想他。 陆挚问:“最晚是腊月初八回来吧?” 云芹点点头。 陆挚手肘搭在桌案上,以手支颐,眼眸轻抬,低声说:“听到你要走,我就开始想念了。” 云芹坐在他对面,说:“我也有点。” 他们相视一笑,多的倒也不用说了。 这次出行,云芹带了五十两银子,陆挚不放心,又塞了三十两。 他提前打听了沿路州县官员,若有曾经的同窗、同僚,他提前写信告知,问他们行个方便。 江南好就好在江河没有结冰期,冬日可以靠水路出行。 云芹、陆蔗和林道雪走的那日,陆挚送到码头。 风大,云芹裹上一件旧的兔毛披风,衣领绒毛轻蹭她脸颊,柔软舒适。 她看着陆挚,说:“那我们走了。” 陆蔗:“爹爹,我和娘亲出去了。” 陆挚给云芹整理衣襟,笑着对她们说:“好,你们是最晚腊月初八回来吧?” 陆蔗:“是,爹爹这几天问了好几遍了。” 陆挚回过神,也觉得好笑,便说:“不问了,愿你们一路顺风。” 云芹也笑了,等上船后,她站在甲板上,对陆挚挥挥手。 陆挚也抬手缓缓挥动。 船开了,岸上的他渐渐远去,他们目送彼此,直到看不见。 … 白湖珠比她们一行早一点登船。 因目的是织坊,她还带了三个如今织坊里的熟手,其中两个已四十多岁,一个却只有十几岁,后生可畏。 船舱不少,众人各有一间歇息的地方。 到了夜里,云芹、林道雪、白湖珠几人聚在船舱中,席地坐在羊毛毡上,中间围着暖炉,温一壶酒。 林道雪和白湖珠见过面,还算聊得来。 不过白湖珠已到双十年纪,尚未成婚,很是少见。 聊开之后,林道雪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白湖珠笑说:“我大姐夫是个无赖,我自小是被我大姐拉扯长大,见多那无赖如何对我大姐,到如今,我不着急成亲。” 林道雪理解,当今若是所嫁非人,会毁了女人的一生。 云芹垂眸想着什么,白湖珠察觉到了,给她添酒。 陆蔗和云芹依偎在一起,馋得把脑袋凑过来。 云芹说:“只能喝一点点。” 陆蔗:“好。” 她啜了一口,眯起眼睛,说:“甜甜的。” 云芹这才一笑。 见她笑了,白湖珠疑惑:“方才看夫人似乎有些不愉快?” 林道雪:“她呀,想起她的妹子了,她妹子比你大一岁。” 知知今年二十一,业已成婚三年,丈夫是个敦厚高大的汉子,经常捋着袖子,帮云广汉制皮烧火。 家里不是没给知知找过秀才,乃至县衙的大门户。 不过,知知说是不喜欢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那汉子有些家业,家中事少,生相英俊,力气只比知知小一点,倒也入了她的眼。 这些都是这几年信里的内容。 可在云芹记忆里,知知的面容,还停留在十来岁时候。 如何一眨眼,岁月如梭。 云芹回过神,不好叫白湖珠挂心,便说:“是,因为我排大,她也叫我大姐。” 白湖珠带着的一个婆子起哄:“不如白东家也叫云夫人‘大姐’好了。” 云芹一愣,笑道:“不用。” 她对白湖珠说:“你叫我大姐,你大姐听了心酸,我妹妹听了也怕我不是想她,只是要过过‘大姐’瘾。” 每个人独一无二,最是取代不得。 林道雪笑说:“是这个理。” 白湖珠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云芹豁达,不在意那起哄的婆子。 其实她也这般认为,却也没想到,自己能和相差了十几岁的云芹很契合,相见恨晚。 她很是高兴,又说:“来来来吃酒。” 火炉下,女人们面容年轻、年长各异,她们眼底含笑,举着杯子,白湖珠一个个倒过去。 自然,陆蔗也偷偷把自己杯子举起来,被云芹识破,给弹走了。 这酒吃到后面,几人都有醉意。 林道雪想起故人,低声道:“不知道净荷如今在哪。” 后来,她自也听说了汪净荷敲登闻鼓的事。 云芹盯着酒盏,目中也露出想念。 陆蔗问:“这位是谁呀?” 云芹笑道:“那是你出生前的事了。” “……” 但愿岁月优待远方的友人,有朝一日重逢。 … 三天后,船到了苏浙路下辖岳州水丰县。 水丰县县令是陆挚当初在萧山书院同窗张信。 他早早等在码头,见面忙也拱手:“嫂子,多年不见可好?陆兄可好?” 这倒也算了,没想到,岳州知州听说后,百忙之中亲自来了,以上宾之礼待她们。 白湖珠见过不少大场面,都有点束手束脚。 云芹也想,原来陆挚的面子这么大。 又想,是她日夜和他待着,成习惯了,忘了他在朝中也曾差点一步登天。 有官府照拂,她们的行动比想象中顺利。 岳州风情比杭州略不同,多丘陵,多降雨,山丘隐在远近青空,堪比水墨画。 休整半日,云芹带着陆蔗,和林道雪、白湖珠去了当地最大的织坊。 那家织坊共有二百名织工,织的岳绸放在阳光下,仿佛波光粼粼,十分耀眼。 织坊一角售卖不少成品。 云芹在手帕堆里,一眼看到“三元及第”绣样。 她心生喜欢,拿起来把玩,一个织工笑说:“这是卖给城中姑娘多一些,她们总是盼着郎君三元及第。” 小燕尔 第191节 林道雪说云芹:“你倒也不用盼着。” 云芹笑了,道:“是,不过送给他是刚刚好。” 虽然这条手帕要一两银子,已经超出她认知范畴,但反正陆挚不会用,就当古玩般收着。 到了晚上,她们住在驿站。 驿站相较客栈,人员进出往来不多,还有小吏守着,很安全。 云芹不好全占了驿站,只要了一个院子,分房间时,她和陆蔗一起睡。 临睡前,陆蔗一直叽里呱啦:“那个酥皮饼好好吃。” “湖珠姐姐好厉害,会织那么多锦缎。” “娘亲娘亲,你在听我说吗?” 云芹:“唔。” 陆蔗爬起来,云芹已经闭着眼,睡得很深。 她想,该不会她和爹爹一样,光靠说话就能把人说睡吧。 那她也太厉害了。 陆蔗喜滋滋的,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半夜,云芹翻了个身,感觉身边空了,她摸摸被褥,忽的睁开眼睛,陆挚怎么不在了? 下一刻,看着陌生的环境,她才反应过来,哦,她和陆蔗出来了,她要找也是找陆蔗。 陆蔗已经半个身子睡到床尾,差点就滚到床下面。 她忍着笑,把女儿拔回来。 …… 云芹和陆蔗离开后,陆府日子照常。 第一天,陆挚卯时起来,去衙门路上自己买四个包子,中午令长随买吃的,晚上令长随买的吃的。 天黑后,他慢慢走回家,看着后宅,叹口气。 第二天,陆挚早上卯时起来,去衙门路上买四个包子,中午令长随买吃的…… 与第一天完全无异。 直到第七天。 长随李辗实在是忍不了了。 在陆挚叫他买午饭时,他早他一步说:“老爷是要四个馒头,一包酱牛肉,一碟青菜?” 陆挚说:“对,就这些。” 李辗:“可是老爷已经连续吃了七日了。” 陆挚握着笔,看向自己挂着廨宇里的一张“两月图”,那是他模仿九九消寒图画的,以数着日子。 他有些不解,这才七日吗,怎么感觉过了很久。 李辗还等着回话,陆挚暂且压下心绪,说:“我还吃了饼。” 李辗:“是,那是老爷的晚饭:三个烤饼,一碟芥菜,一碟炒花生米。” 陆挚:“……” 他反应过来,他这般吃了七日,李辗也跟着吃了七日,应是受不了了。 他说:“你只管买我的,你自己吃你自己的。” 得了首肯,李辗先是一喜,却也担忧:“老爷没有别的想吃的么?” 陆挚道:“这便足够了。” 吃饭么,能饱肚就行,五妹不挑,他没什么好挑的。 过一阵,李辗又发现老爷改变的地方——休沐日,老爷也去衙门。 这下好了,他两套官袍轮换,再没穿过常服。 一开始,陆挚在休沐日去衙门,并没有人知道。 但去过两次后,自是有人发现了。 陆挚宽和地与官吏说:“我只是来处理些事务,你们不必来。” 但他是一州长官,官吏们不敢次次不来。 他们自也发现了,陆大人最近的隐约变化,再一打听,夫人女儿都外出,那难怪了。 …… 十一月二十。 这日休沐,陆挚起床后,下意识摸摸枕边,一片冰凉。 他今日不打算去衙署,因下官多少有些哀怨。 他亦觉得自己这般不好,好似什么被抽离了,日子依然能过,就是没意思。 打水洗漱过后,陆挚叫来卫徽问课业。 随后,他自己卷了一本书,坐在窗台下看着。 起初有些看不进去,终于渐入佳境,他看到有趣的地方,朝前倾身,把书递过去:“你看这……” 说着,他停住。 上午浅淡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对面的位置上,尘埃轻跃,但房中只自己一人。 陆挚低头怔怔看着书。 又看了会儿,他还是将书合起来,罢了。 正这时,李辗从前院过来,说:“老爷,有人来了!” 陆挚踩住鞋子一气儿穿好,道:“谁?” 李辗:“是盛京来客,说是王大人。” 陆挚胸膛缓缓起伏,道:“知道了。” 王是大姓,陆挚没多想,直到去了前堂,才见是王文青。 王文青如今擢升户部从五品司田郎中,比陆挚慢了点,但在满朝中,也算顺利了。 他偏老相,加之蓄须,瞧着是陆挚上一辈人。 因此,当他激动拱手,道“拾玦兄”时,一旁上茶的李辗还想,“凶”是什么,陆老爷公私分明,算不得凶。 陆挚意外又欣喜,笑道:“坐,你怎么来了?” 王文青:“明面上是公干,不过嘛,朱尚书让我来杭州,还是因为你和朱四。” 陆挚与朱县令的矛盾,早就传到盛京。 前不久,大朝会上,还有御史参陆挚公然藐视吏治,影响恶劣,应予贬谪。 朝中许多人站出来为陆挚说话,竟包括朱尚书。 朱尚书只道是小儿子渎职,陆挚管得对。 皇帝颔首,不追责陆挚,自也不追责朱县令。 朝中这样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听罢王文青的话,陆挚道:“此人是老狐狸。” 王文青:“可不是么,找人参你,又为你说话,这一招真是……” “哦,还有一招,你要是不与朱四缓和关系,我这公干就交代在这了。” 朱尚书知道陆挚和王文青关系不错,托王文青来说情。 陆挚本也没打算晾朱县令到年后,他起身,轻抻衣摆,道:“那就今日。” 王文青笑说:“好,我做东,请你们去酒楼。” 他环顾清冷的正堂,问:“对了,嫂子和侄女儿呢?” 陆挚说:“她们去南边看看,下个月才回来。” 王文青:“……” 那要出事了,陆挚可是笑意有点不达眼底。 朱县令啊,自求多福。 第108章 真好。 和王文青一道乘船抵达杭州的, 还有朱尚书的心腹于管事。 两人分两路,于管事去了朱府。 于管事虽是仆役,但辈分高,家中长辈器重, 陆停鹤在他跟前常没有体面。 他摇头晃脑地叹气:“娘子办得实在是……” 陆停鹤蹙眉, 道:“我也说了不定能谈好, 家中非要我来, 倒要怪我。” 于管事一笑, 没再说话。 陆停鹤忍住不快,说:“去见四爷吧。” 朱县令在房中,偶尔传出女子嬉笑声。 于管事立在房外,躬着身, 等了许久,朱县令才出来, 他忙说:“四爷,只要陆大人同意见面就好。” 朱县令抖抖外衫, 说:“轮得到你说我?” 于管事讪讪:“小的多嘴。” 小燕尔 第192节 恰此时,小厮报信,有王文青当说客, 陆挚松口了。 于管事放心了:“能与上峰见面,就不难了。” 朱县令踹他:“滚!” 于管事揉揉被踹疼的地方。 他看着朱县令长大, 知道他性子,要不是老爷吩咐,他是真不想来。 按说, 他们得立即动身前往酒楼,奈何朱县令一会儿要换衣裳,一会儿要修胡子。 等他们抵达, 陆挚和王文青已在隔间吃茶。 今日休沐,陆挚随意穿一件素色袄子,因他眉浓目俊,仪态端正文雅,连那身衣衫都变得贵重起来。 于管事从前见过陆挚,那时他已行事沉稳,如今更是风华内敛,智珠在握。 他拱手赔罪:“来的路上马车坏了,耽搁了会儿,大人莫怪。” 陆挚:“无妨。” 王文青给于管事使了个眼色,他们求人情的,还敢手脚这么慢。 于管事无奈,想到要送的礼,忙也招呼下人:“快把东西拿上来。” 两人抬着一只笼子进屋,笼子里是一只干净漂亮的棕毛松狮犬。 于管事:“听闻夫人爱狗,这松狮犬又听话又护主,想来夫人一定喜欢。” 陆挚放下茶盏,冷声道:“我家里已有犬只,这只且收回去。” 于管事不解。 在官场,陆挚不同流合污,却也并非半点不顾礼节往来。 朱家各种打听,得知云芹养了条狗,便搜罗来名贵的松狮犬,他却不要。 王文青比于管事更快反应过来,陆挚不喜朱家肆意揣度云芹喜好。 朱家这是适得其反。 他打圆场:“陆府上已经有小狗了,你们还送?收回去吧。” 于管事反应过来,赶紧叫人:“快快,把它送走。” 陆挚:“到底是一条生命,不要亏待。” 王文青笑道:“好,回去我养。” 虽朱家送错了,陆挚却不在乎还有什么礼,他直接问朱县令:“你接任和江县县令,今年第几年?” 朱县令:“第四年。” 陆挚:“翻了年就第五年了。” 朱县令:“是。” 于管事和王文青松口气,聊正事也好,总不能也出错。 陆挚说:“县中事务理应熟悉了。” 朱县令又回:“是。” 陆挚:“和江县共多少户人?” 朱县令犹豫了一下,答:“六千户。” 实则是六千五百一十二户。 陆挚重新拿茶盖,用茶盖撇开浮沫,又问:“今年新增多少耕地,夏收多少稻谷,缴税后留有多少?” 于管事一看朱县令绷着脸,就知道完。 果然,朱县令一开始还能答几个,后面竟然一问三不知。 场上陷入沉重的凝滞,谁都不敢大喘气。 王文青难免惊怒,明知要来见上峰,朱四居然没有任何准备。 他悄悄看陆挚,却愈发看不出什么。 于管事朝他送去求救的眼神,王文青心一横,假装没看到,只顾吃茶。 下一刻,只见陆挚似笑非笑,道:“农桑水利,断案刑狱,官吏调遣,朱大人皆不擅长。” “想来,是擅长梦游。” 好一个“梦游”,王文青只觉这词用得极妙。 当然,他不敢笑。 朱县令一张脸青了又紫。 于管事不指望王文青了,说:“陆大人息怒,圣人言以和为贵,我家大人以后一定改,还盼大人海涵。” 陆挚目中冷意更盛:“你既知和为贵,便也知后一句是‘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于管事:“……”他不知道啊。 再一琢磨,那话的意思就是不能“为和而和”。 陆挚不打算轻轻揭过此事。 打从他们进酒楼隔间,形势就把控在他手里,按着他的心意推进。 于管事自是察觉,频频擦汗,毕竟以朱县令的脾气不定会发火。 却没想到,朱县令一声不敢吭。 于管事本应维护朱县令,此时见他这样,竟有种不能告知旁人的暗爽,这位爷也有今天! 陆挚又说:“今日情况,我会如实禀报朝廷。” 朱县令低头:“下官知错。” 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陆挚又说:“朝廷旨令下来前,你还是和江县县令,今日起,不得懈怠。” 朱县令:“是。” 于管事想,禀报到朝廷,如何运作,是朱家的事。 两人今日见了面,朱县令在和江县就好一点了。 总算没白挨训。 朱县令虽没发火,还是拉着一张脸,于管事替他说:“朱大人来日定恪尽职守,不负陆大人教诲。” 陆挚说:“快而立之年的人,若还得家中长辈、妻子为他筹谋,我不看好。” 这话,陆挚可没给半点面子,朱县令一时哑口无言。 王文青也险些被茶呛到。 那于管事却想,可不是么,他一把老骨头了,还得折腾一趟! 撂下这句,陆挚起身离去,王文青赶紧跟上陆挚步伐。 出门后,陆挚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忽的,陆挚道:“今晚吃烤饼和芥菜?” 王文青:“好好好。” 见他点头哈腰,陆挚以为他故意,无言片刻。 王文青回过神,刚刚受训的又不是自己,他怎么还代入了。 他尴尬笑道:“这是被你震慑了。” 陆挚从鼻间笑了下。 他没觉得自己发威,云芹不在,他发威完又没人可以讲。 他又说:“你虽是在户部,但可以不淌这浑水的。” 王文青无奈:“为家中的事。” 想到他妻子是侯府旁支庶女,与朱家多少有关联,陆挚便没继续说。 王文青见陆挚没往陆府走,便问:“咱在哪里吃。” 陆挚:“不想回去,在外面吃吧。” 王文青不习惯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你说不想回家。” 陆挚神色淡淡,抬眼看向南方。 云芹和陆蔗就在南方。 这就是他不想回去的缘故。 王文青:“……”怎么这么多年了,他还躲不过这一遭啊。 …… 另一边,朱县令一回府,就摔摔打打。 于管事叫婢子:“愣着干嘛,快去请你们娘子来。” 婢女来叫陆停鹤时,陆停鹤刚读完家里送来的信。 她扶着额头靠在引枕上,眼圈泛红。 信里,母亲又是再三强调,只要她一直去见云芹,就有转圜的机会。 至于她去信里问的大哥二哥近况,母亲没说。 可她不说,陆停鹤也想象得到,他们不必像她几次三番奔波,一样过得极好。 陆停鹤想起云芹说的话。 云芹都知道自己有自尊,家里呢?难道在家里看来,她没有自尊的吗? 她兀自抑着情绪,一个婢子来请她:“娘子,于管事找。” 陆停鹤再问两句,原来朱县令在发火,于管事找她,是给爷出气。 小燕尔 第193节 她长吸一口气,起身前去。 见到她,朱县令果然怒气更甚,道:“你来杭州做什么,又帮不上忙。” 她说:“当初我说了……” 朱县令继续砸:“若不是你和你家,我能这么倒霉被陆挚抓到?” 一块碎片迸到她鞋旁,它棱角分明,光泽尖锐到刺眼。 陆停鹤从没砸过东西,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她蓦地咬住牙根,拿起博古架上一个瓷瓶,砸到地上,“嘭”的瓷瓶碎了一地。 朱县令怔忪:“你疯了?” 陆停鹤不答,又抱起一只汝窑瓶,狠狠砸到地上。 紧接着,她一口气摔了七八样东西,耳畔只剩下一声又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等她终于停下,满屋子碎片换来满屋子宁静。 丈夫不砸了,仆役、婢子、于管事聚在门口,外面阳光盛,他们的眼神隐在灰暗里。 但无人敢上前。 陆停鹤一笑,原来,发疯这般简单。 …… 碧天如洗,日光金灿灿落在树梢,绿叶被照得泛金。 亭子里,云芹触触树梢,指尖发热,陆蔗也跟着去摸树叶。 这是她们到墉州的第三天。 越往南,到了十一月末,也没有半点下雪的迹象。 白湖珠和林道雪握着一片织锦,你来我往,激烈讨论着。 这织锦出自墉州织工刘娘子之手,恍若流金精美,白湖珠想用在织坊,林道雪却认为不实在。 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不会轻易教授旁人。 见白湖珠难以割舍,云芹笑道:“不若问问刘娘子,可愿意去杭州。” 这是个好办法。 就是安土重迁,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跋山涉水,离开故乡。 白湖珠和林道雪犹豫:“真那么好请就好了。” 云芹:“我去问。” 这一问,刘娘子踯躅一天,给了答复:“夫人,我愿意去杭州。” 白湖珠和林道雪都惊讶,再一问,原来刘娘子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有好手艺,却没有好的徒弟。 到杭州,她可以施展这身本事,而且两地是七八日的水路,快一点只要五日,不怕离太远。 再说,刘娘子道:“想到织的衣裳是云夫人穿,就觉得值当了。” 白湖珠:“那确实。” 云芹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一旁,陆蔗只觉娘亲闪闪发光,又有点紧张,倒是更黏云芹。 此行她们出发时是七人,回去却是九人,多了两位织娘,都要去锦绣织坊。 可以说,收获颇丰。 临要离开墉州,云芹带陆蔗到街上看看。 此地吃的偏甜口,和建州有点像,却不完全一样,云芹在路边买了一袋糖炒板栗。 板栗冒着热气,板栗肉又糯又绵又甜,陆蔗想拿,被烫得直捏自己耳垂。 云芹好笑,给她剥了两个。 陆蔗一边嚼着,道:“娘亲都不怕烫的。” 云芹得意:“我手皮粗,你手皮嫩。” 陆蔗摸摸云芹的手指,说:“我也想粗一点。” 云芹:“好。以后要是去淮州,我带你去上山玩。” 陆蔗:“好玩吗?”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道:“玩过的都说好。” 陆蔗期待起来。 她们又买了好几样,一条街吃到底,一大一小无声打嗝。 云芹想到明天就坐船回去,若是顺利,五天就能到了,但要是不顺利,就得十多天。 她道:“给陆挚带些吃的。” 陆蔗:“好呀。我有点想爹爹了。” 云芹想,她也是,不知陆挚在家如何。 最后,她们挑了一样杭州没见过的油饼,包在纸里,焦甜香味屡屡散溢。 天气晴好,还是冷的,短时间不怕放坏。 夜里,房中亮着一盏灯,云芹展开纸,方要记账,忽的忘了“賒”字如何写,越写越不对劲。 她靠到椅子上。 要是陆挚在身旁,她就能直接问了。 终于,十一月二十八,码头上停靠一艘船。 风很大,一行人穿戴披风,告别当地认识的娘子,她们手扶着手,一边笑说一边登船。 风鼓满船帆,船驶离堤岸。 云芹看看行李里那包油饼,它凉了再热,没有刚买的时候好吃。 隔日,她又忍不住看它一眼,它要是坏掉,陆挚就吃不到了。 第三日她看油饼,陆蔗趴在门口,拢着手,小声说:“娘亲,你要吃就悄悄吃了,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云芹好笑:“我不是要吃,只是……” 陆蔗:“只是什么呀?” 云芹:“时间好慢。” 陆蔗从门外挪进来坐下,说:“是好慢啊。” 云芹知道,陆蔗还不能体会这种由年岁累积的感受。 她自己却仍记得十岁那年捡的一片落叶,仍记得坐在山上看夕阳,只觉时光漫长。 但这几年,弹指而过。 她浸润在有陆挚的时光里,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日子慢。 万幸她觉得慢,那油饼不觉得慢便好,好歹到了第三日还没坏。 陆蔗很高兴,问:“后天我们是不是到家了?” 云芹笑说:“是。” 这一趟回程意想不到的顺利,后天是腊月初三,比原定的初八早了五日。 只是才说顺利,不顺利就来了。 下午,天上凝聚一团浓云,下起冷雨,雨势越来越大。 白湖珠和云芹、林道雪说:“这雨要是不停,晚上咱们得就近停靠,等雨停了再走。” 林道雪:“阿弥陀佛。” 若是这样耽搁,就是三四天。 陆蔗原先生龙活虎的,听到这消息,她趴在窗台,瞅着远近江面,喃喃道:“快停吧。” 云芹也想,快停吧,她真怕油饼坏了。 侧耳听了片刻,雨越大了。 陆蔗不想了,说:“娘亲,我想听话本。” 她从八岁觉得自己长大了后,就不缠着云芹讲话本了。 云芹笑了笑,说:“就说说打醮吧,我小时候,经常在道观和一个道人玩……” 她讲一半,陆蔗也听一半。 一个以为自己讲完了,一个以为自己听完了,其实两人靠在一处睡着了。 却又不知睡了多久,外头,林道雪轻敲门:“云芹,阿蔗,吃饭了。” 云芹勉力睁开眼睛。 天色暗淡,除了江水声,一片阒然,世界仿佛空荡荡的。 她撑着手臂起身,在安静里,推开门扉。 带着水汽的风卷入船舱,云销雨霁,傍晚的天际透出一抹淡金,潜入她的眼底。 心情便如一道枯黄的苔痕骤然遇水,变得青翠柔软。 林道雪笑说:“雨停了。” 云芹也扬眉笑了,真好。 这一晚,船只没有停靠,继续踏浪向北。 初三傍晚,陆蔗靠在船上栏杆处,指着不远处的九峰塔,高兴地跳起来:“娘,咱们回家啦!” 云芹找了件斗篷给她披上,笑说:“是。” 小燕尔 第194节 林道雪和白湖珠相视一笑。 前面遇到大雨那回,云芹虽不说,但她们也能感觉,她有一点失落。 但现在,回家就好了。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云芹方要收拾东西,又听陆蔗大声:“娘亲你快来看啊!” 云芹出了船舱,只看远处堤岸上,一个高大的男人骑在一匹黑马上,朝她们挥手。 好像是陆挚。 她揉揉眼睛,待得愈发近了,云芹才更确定,果真是陆挚。 船只在粼粼江面行进,江天之间,他引马狂奔,衣袖翻飞,橐橐沿着堤岸跑了起来。 清风两岸牵斜柳,尘烟一骑追波光。 一刻钟后,船停靠在码头。 云芹踩着台阶,一抬眼,对面陆挚牵着马匹,眉眼含笑。 他收发于冠,着一身湖蓝宝相花纹袄子,腰束云纹白玉带,垂挂个包子纹香囊,愈显宽肩窄腰,高大俊逸。 怎么感觉他今天特别好看。 陆蔗跑下船:“爹爹!” 陆挚:“嗯,小心,好玩吗?” 陆蔗:“好玩,就是我想你了,娘亲也想你。” 她嗓音清甜,声音不小,林道雪几人都低头轻笑,倒是云芹闹了个红脸。 云芹对陆挚说:“回家吧?” 陆挚直直地看着她:“好。” 他上前去拿她手里的东西,云芹:“等等。” 她赶紧从里面翻出个油纸包,撕下一块油饼,塞到陆挚嘴里。 陆挚嚼了几下,目中明亮,笑道:“好吃。” 这下云芹安心了。 借着拿东西的动作,他轻勾了下她手指。 两人目光一触碰,禁不住闪躲,唇角都不自觉弯了起来。 因为她们提早五日回来,马车是李辗临时跑去租的。 临要登车,云芹终于察觉奇怪的地方,她问陆挚:“不是说了初八么,你怎么今天在这。” 陆挚:“衙门无事,我就过来看看。” 李辗扛着行囊,小声插了一句说:“打从初一开始,老爷每天都要来码头。” 陆挚:“咳。” 作者有话说:李辗:老爷啊,我真是没忍住要拆穿 第109章 蓄须。 陆老爷这阵子如何过的, 又有什么变化,李辗是如数家珍。 打从夫人和小姐南下,老爷好像丢了魂魄,整日吃那几样东西, 整日穿那几件衣裳, 整日往衙门跑。 待人方面, 陆老爷依然温和有礼, 却渐渐夹杂一种难以说清的冷意。 他并非故意, 这种改变也很隐秘,但李辗想,再久一点,定会更明显。 直到腊月初一。 那日开始, 陆挚就不爱留在衙署,也不爱穿官袍, 终于和以前一样穿上各色常服。 当然,吃的还是那几样。 他早中晚都来一次码头, 望着茫茫 江面,牵着马沿江堤走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李辗都不由想,要是夫人小姐早些回来就好了。 此时, 李辗放好行囊,笑说:“今天出门前, 老爷还和我说,感觉今天就能接到人。” 云芹:“直觉这么准。” 陆挚耳尖微红,他笑了笑, 扶着云芹上马车,对李辗说:“你去酒楼叫几个菜。” 李辗:“好嘞,老爷要叫什么菜?” 陆挚:“红烧猪蹄、清蒸鲈鱼、珍珠鱼丸、香菇鸡肉、东坡肉、烤牛肉、清炒笋丝……” 李辗:“……” 云芹掀开车帘:“够了够了, 太多了吃不完。” 陆挚道:“吃不完我吃。” 车内,陆蔗说:“爹爹,我怕你吃撑了。” 陆挚:“那我明日带去衙署吃。” 知道他其实是欢喜,云芹也高兴,便随他去了。 不多时,云芹、陆蔗和林道雪与白湖珠道别,回了陆府。 卫徽和沈奶妈也欣喜,只是,卫徽一见陆蔗,就问:“小姐,你在外面有读书吗?” 陆蔗笑不出来了。 旅途漫长,众人累了,吃过一顿饭,行囊也没怎么整理,林道雪去歇息,陆蔗回自己房中睡觉。 云芹和陆挚也关上自己院门,说悄悄话,办悄悄事。 烛火下,她从一个木箱子里,拿出好几样东西:“你看,‘三元及第’手帕,还有这个笔,你嫌之前的笔重,这个轻……” 她话语停了下来。 陆挚目光不错地看着她,低声问:“还有呢?” 云芹:“你让我歇歇,我也想看会儿你。” 陆挚唇角弯着,要坐到她身边,云芹往里面挤了挤,他嫌位置不够,将她抱起来在一起坐下。 他额头贴她额上,说:“那你看。” 他们看着彼此,亲昵地蹭蹭面颊,又笑了起来。 云芹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陆挚“嗯”了声,又反应过来是问句,说:“王文青来过,前天才回京。” 便详说了王文青替朱家当说客的事。 云芹:“他也难做。” 陆挚轻叹:“是。”都不是读书的时候了。 至于朱县令,陆挚惩戒够了,也趁这段时间,培养了和江县其余官吏。 接下来几年,朱县令不会也不敢乱来,有这些官吏在,县里也能被管好。 陆挚闷声笑,边抚她鬓角,边说:“对这种家族子弟,既然避不开,断绝不了,不如用这办法。” 云芹:“他不乱管就是好事。” 她刚想到朱县令是陆停鹤丈夫,便听陆挚说:“听闻陆停鹤犯了疯病。” 他很少主动提陆家本家的人,既然提了,说明这事闹得不小。 云芹吃惊:“疯病?” 陆挚:“她摔了东西,又打了朱县令几个巴掌。” 见不是真病,云芹眉头微松,又问:“应当没事吧?” 陆挚:“没事,若要扭送她到官府,就是到我们这,朱县令不敢。” “况且他下官禀报过,他发脾气喜欢摔东西,陆停鹤许是也有无奈。” 云芹:“如果一定要有人摔东西,宁愿是她去摔。” 陆挚说:“对。” 云芹抬眸:“对了,王霖如何?” 王文青的儿子王霖,陆蔗小时候也常和他一道玩,许久不见不知是否读书了。 陆挚亲她眉尾,心思已经偏了,轻声说:“明天再聊他们?” 靠在他怀里,云芹心内也起了点感觉。 她点点头,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她也阖上眼眸。 阔别许久的亲吻,唇齿相依,将所有感知融合,熟悉而温暖,令人浑身灼烫。 他的手顺着她后背绷紧的线条,往下抚去,粗糙的茧子磨出熟悉的滋味,如浪潮般吞没心跳。 云芹圈住他的手腕,慢慢地也卸了劲。 他反而捏住她的手向上。 不远处洗漱架上搁着两层铜盆,第一层的热水冒着袅袅烟气,下面一盆温水泡着一件肠衣。 许久,她再睁眼,眼底清波潋滟。 陆挚亲她眼睫,他们面对面,他目中精亮,双手穿过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云芹抱住他脖颈,双腿环在他精瘦有力的腰肢上。 她脚踝贴着他后背,说:“你怎么还瘦了点。” 说话时,她暖香的气息喷拂在陆挚面上,陆挚汲取她的温度,去啄她下颌,道:“是么。” 小燕尔 第195节 “还有哪儿瘦了,你查一查。” 云芹面颊泛上粉霞,她怀疑他在不正经。 房中只剩衣裳窸窣剥落的声音,没来得及吹灭的烛火,烧到半夜。 这段短暂的分离,就像花朵落了两片花瓣,两人各自拿一片,此时合到一起,也是趣味。 可谓是小别胜新婚。 …… 云芹几人回来后不久,林道雪返盛京,锦绣织坊也扩到了四十多人,再一阵,扩到五十人、六十人…… 她们南下时羡慕别的大织坊,如今轮到自家了。 织坊生意火热,白湖珠忙得脚不沾地,云芹闲暇会带陆蔗去看看。 渐渐的,去锦绣织坊路边也没有乞丐了。 而杭州城内本就热闹,愈发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 光初五年年初。 落着小雨的春日里,盛京送来几个消息。 其中一道是陆挚调令,因政绩斐然,陆挚擢升吏部左侍郎,这样平和地从五品升任三品,很不常见。 不过,调令能下来,说明朝中异议不多。 另一封信,则是段砚调任杭州的消息。 陆挚笑道:“这便好了,我到时候和文业说一说。” 既是当了一地父母官,陆挚尽职尽心,三年说来不短,却也不长,还有许多事没全落实。 段砚来接任,他好同他说如何办。 云芹:“我想把织坊托给他看着。” 陆挚:“自然可以。” 如今没人敢找织坊的麻烦,还是得未雨绸缪。 除了这两个好消息,陆挚看另一封信中王文青的提醒,没了好心情。 皇帝早过弱冠之年,这位也须发繁茂,先帝须发淡带来的风气,在这几年里,渐渐消失了。 出于好意,王文青道是满朝但凡成家者,都有胡须。 回京路上一个多月,陆挚也该蓄须。 陆挚觉得他在“幸灾乐祸”。 看他沉默,云芹问:“怎么了?” 陆挚盖上信,说:“没什么。” 云芹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宝珍给我的信里也提了,有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该蓄须了。” 陆挚暗道宝珍多嘴。 云芹却有些不解:“不就是蓄须么,你为什么不蓄?” 陆挚一愣:“你不是不喜欢么。” 云芹:“?” 他一说,她才隐约记起,原来是她不喜欢啊,她以为他不喜欢呢。 她笑说:“我以前确实不太喜欢,现在觉得还好。” 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 陆挚认真分辨,见她没唬自己,终于是笑了:“我那试试。” 于是,登船前几日开始,陆挚有意不刮胡须。 待船在江上走了一阵子,陆蔗也发现了,和云芹说:“爹爹留胡子了!” 云芹:“对。” 陆蔗摸摸自己下颌,疑惑:“咱们为什么不长胡子呢?” 云芹笑道:“这就是男女的区别。” 陆蔗十三了,正是豆蔻年纪,云芹和她讲了癸水,又说:“到时候你若来了癸水,便和我说。” 陆蔗听得懵懂,答应:“好。” 因云芹事先讲过,所以在船上,她发现自己来癸水,便不慌不忙报告云芹。 云芹和沈奶妈也备了月事带,教她如何用。 这年四月,他们抵达盛京。 这回云芹回来前,没事先知会宝珍、林道雪等,就想着休整好后,再去见她们。 内城西街清水巷,这座宅子没什么变化,家中还是孙伯看门,云芹院子里,那梅树没长高多少。 当初,云芹和陆蔗在上面绑的络子的位置,现在比陆蔗矮。 陆蔗围着梅树转,吃惊:“我记得它好高好大,如今怎么这么矮?” 陆挚道:“你长高了。” 陆蔗抬手比划:“还不够呢,我想长得比爹爹高。” 陆挚一笑:“休想。” 陆蔗:“哼。” 云芹在屋内道:“说什么呢,快来整理书。” 陆挚:“来了。” 离开六七年,京中友人、孙伯都会打扫宅子,宅子倒是不脏,不过他们行囊多,重新规整又是半日。 这半日里,陆府登门的人络绎不绝。 云芹把陆挚推去待客,自己和陆蔗边看书,边整理。 不多时,陆挚回来了,眉眼轻压。 自他蓄了美髯须,姿容依然俊逸,气质却愈发矜贵稳重,一旦沉下脸,威势便重了几分。 云芹从书后探出眼睛,示意陆蔗去别的地方玩,问:“怎么了?” 陆挚:“刚刚姚延雅来了。” 云芹好笑:“哦,是延雅兄。”她还以为又是本家来了呢。 姚益人脉广,云芹和陆挚下船到西街路上,应是有朋友见到,去找他说了。 陆挚叹口气。 这就要说到姚益过来,是带着姚端,姚端今年十八,已考取秀才功名。 原先陆挚觉得他风度翩翩,直到姚端问起陆蔗。 云芹:“他们小时候玩得尚可,问问也没什么。” 陆挚:“是没什么,姚益却说两人‘青梅竹马’。” 陆挚又不傻,姚益这么说,是一种两家结亲的暗示。 云芹小声笑了。 陆挚:“我如今对他们只觉哪哪不顺眼。” 云芹比陆挚放松,说:“阿蔗还小,别想太远。再说,也该问问她。” 陆挚:“正是,”忽的蹙眉,“不能问阿蔗,阿蔗本来没多想,我一问,她多想了如何办。” 他并非觉得陆蔗必须高嫁,只是陆蔗还小,姚益的想法叫他不适。 云芹抬手,按他肩膀坐下,说:“不想了。” 陆挚:“嗯。” 她目光从上到下,定在陆挚须上,最近她看陆挚自己修胡子,自觉学了个八。九成。 她起了兴趣,正好也转移话头,遂问:“我给你修个胡子?” 陆挚欣然接受:“好。” 云芹找来剃刀,叫沈奶妈打了一盆水,一边比划着,一边准备动手。 她下刀第一下,陆挚就知道修坏了。 果然,云芹睁圆了眼睛。 她心虚地眨眨眼,小心翼翼补上几刀。 陆挚看她眼睫扑朔,有些想笑,先是忍住了。 不多时,云芹缓缓放下剃刀,小声说:“有个事,我好像忘了跟你说。” 陆挚:“说罢。” 云芹:“很久以前,老太太说过我是‘手残’。” 在陆挚朝镜子看去前,云芹已经蹦跶跑走,躲在屋外笑得前俯后仰。 陆挚看完镜子,也是好笑。 他没生气,胡子么,刮坏了让它长就是。 直到晚上临睡前,云芹挟起枕头,一看到他就忍着笑,说:“不成不成,我去和阿蔗睡。” 陆挚:“……” 当晚,陆挚拦着云芹,自己把胡子全刮掉了,宣告本轮蓄须失败。 作者有话说:陆挚:大丈夫怎么能被胡子绊住 小燕尔 第196节 云芹:[无奈] 第110章 如旧。 回京第二日, 刚好没有小朝会。 本朝大朝会在初一十五,百官皆参与,小朝会则三日一次,五品以上官员与部分六品以下官员才能参与。 天还没亮, 陆挚换了紫色官袍公服, 戴上长翅帽, 进宫觐见皇帝述职。 一个小太监执灯小步跑来, 恭敬道:“陆大人, 请。” 望了眼熟悉的宫墙宫门,陆挚呼吸平和,步伐沉稳。 裴颖和先帝不同,御书房并非设在和清宫, 而是在久霖殿。 久霖殿离如今裴颖的寝宫更近,足见勤勉。 此时, 殿内枝叶形状的烛台点满灯烛,明亮如昼, 陆挚垂眼走到正中,躬身行礼:“微臣陆挚,拜见官家。” 裴颖连忙抬手, 道:“老师请起。” 说来也巧,当初陆挚教授裴颖, 因见裴颖上道,他拿出十成的学识相授,难免严苛。 未料有朝一日是裴颖登基。 自然, 对陆挚而言,不管是年迈的帝王,还是年轻的帝王, 差别不大。 此时裴颖仍唤自己“老师”,他没有直接应,只道:“谢官家。” 裴颖赐座,笑道:“多年不见,老师与当年没有差别,外放几年,政绩佳,无愧为先帝朝三元及第。” 陆挚说:“官家谬赞。” 寒暄到这,裴颖起身踱了两步,说:“自然,老师也明白本朝的弊病,朕一直盼着老师回来。” 本朝自太。祖开朝以来,冗官积贫逐年加重。 传位到裴颖,朝廷里还多了以宝珍为首的宗庙子弟,与联合武将夺权的霍征。 这五年,朝中看似太平,却不尽然。 陆挚看向上首的帝王,年轻的帝王眼底藏着烈火,野心熊熊,要荡平积弊,就要从吏改开始。 裴颖继续:“这也是朕令老师担吏部侍郎的缘故,不知老师有何看法?” 陆挚也起身,拱手说:“蒙官家器重,臣不敢胡言。只一点,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家慎重。” 他清楚,裴颖之所以心急,是他登基五年一直被各种势力掣肘,吏治是他的突破点。 朝中大到秦国公那种大贪,小到朱县令尸位素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陆挚入朝后从未忽视这问题,也一直思考,心中早已有了成算。 如今,裴颖要给自己递“刀”,他愿意接过它。 但他不确信,裴颖会不会始终支持自己,会不会始终信任自己,他们之间会不会落得如先帝和段方絮。 所以,回完那句话,陆挚沉默。 以前他教过裴颖,君臣之义重在“信”。 下一刻,只听裴颖道:“说来,我早也猜到了老师应当未蓄须。” 裴颖用了“我”而非“朕”。 陆挚想起他们曾围绕蓄须做过文章,又想起云芹刮坏胡子后的事。 他不由一笑:“说来话长。” 裴颖抬手:“咳,不必说我也清楚,我早早的就叫人备好了假须。” 陆挚:“假须?” 裴颖的心腹太监端着托盘上前,里面放着三副假胡须。 裴颖笑道:“这样老师就不必面临抉择,岂不美哉?” 陆挚看向假胡须。 因是宫廷制作,须发皆十分逼真,看不出假,更不必担心用了它,会犯“欺君之罪”。 毕竟皇帝已经知情了。 自然,靠此搭建君臣信任,看起来虽几分儿戏,却是两人心中都最认可的方式。 这一刻,陆挚正式接过“刀”。 他谢了假胡须,又说:“官家方才所言吏改,令臣想起段方絮段大人。段大人公私分明,刚正不阿,臣若与他共事,将化繁为简,事半功倍。” 裴颖一喜,道:“宣段大人。” … 这一日,殿门紧闭,除了裴颖自己心腹太监,再没有谁进出过。 而陆挚、段方絮和裴颖三人,从天亮谈到天暗。 章程尚未定下,但大致情况,三人心内有底。 至于消息,自不可能放出去。 趁着天色昏暗,陆挚和段方絮出宫,到了宫道外,段方絮回身,指着陆挚:“陆大人啊。” 陆挚笑道:“段大人向来刚正不阿,莫要怪我把你拉下水。” 段方絮:“呵。” 他甩袖离去,步伐却轻快起来。 这几年,段家庆幸保留了段砚,只是段方絮仕途却几乎断于此。 段方絮虽从未说过什么,但眼睁睁看着自己过知天命之年,他心内多少不甘。 这次吏改,于他而言,也是大好机会。 …… 云芹带陆蔗去见了林道雪、何桂娥。 何桂娥头胎生了个女儿,名叫爱春,女儿也已九岁,生得和她像,但比九岁的她高很多,胖墩墩的。 何桂娥捋着线,一边同云芹说:“看她日日吃得多,我这心里就舒服,好似我小时候没吃过的,她都替我吃了。” 云芹:“你现在也可以多吃点。” 何桂娥笑说:“多吃着呢。” 陆蔗离开盛京时,王爱春还小,两人这也才算第一次见面。 甫一见到陆蔗,王爱春惊讶:“表姑长得好像娃娃!” 陆蔗:“你也好像娃娃。” 两个小孩一个喜欢对方亮晶晶,一个喜欢对方肉呼呼,很是合得来。 云芹要带陆蔗走的时候,她们还依依不舍。 何桂娥笑说:“又不是见不到了,改日就去你姑祖家和表姑家玩。” 王爱春:“好。” 陆蔗:“一言为定。” 两人约定好后,云芹再与陆蔗去拜访宝珍。 她知道,宝珍代表宗室旧势力,霍征就是代表新势力。 陆挚回朝,必定令这两个势力都心生警惕。 几年不见,宝珍脱了稚气,眉眼明丽雍容。 她至今未嫁,日子倒也逍遥,但见陆蔗,她牵着她的手,来来回回看着,心中愈发喜爱,对云芹说:“小甘蔗像你,真漂亮。” 她又说:“不若叫她认我当干娘得了。” 陆蔗不好轻易答应,看云芹。 云芹搁下茶盏,说:“你家的姑娘呢,让阿蔗去见一见。” 这便是婉拒了。 陆蔗走后,宝珍拉下脸,站起身走到窗户处,冷声说:“不认就不认,谁稀罕。” 她犯孬性时说的话,云芹从不当真,况且方才着实落她面子。 云芹说:“我是有话跟你说,才支开阿蔗。” 宝珍背对她,气得不接话。 云芹继续:“接下来的时日,陆挚在朝中定有动作,到时候,我待你之心如旧,却不知你如何。” 这话音落,宝珍一下回头,惊讶地看着她。 好多年了,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话这么直白。 说实话,宝珍第一反应是有点不开心,可是,云芹说的正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 她重视自己,才会不顾自己生气,直接这么说。 想通后,宝珍眼圈些微湿润,说:“我也待你如旧,说好了,我对他不一定手下留情。” 云芹笑道:“我知道,他是他,你是你。” 宝珍欢喜,这样通透的情谊,在权力之中又向何处寻找? 她道:“那,我们拉钩?” 云芹:“好。” 两个女人伸出尾指,勾了勾,既觉得幼稚,却又满心温暖,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多时,陆蔗回来了。 小燕尔 第197节 这一回,云芹问宝珍:“你方才说的可还算数?让阿蔗认你做干娘。” 宝珍只等着这一句,当即说:“怎么不算数,阿蔗可愿意?” 认个强悍的郡主当干娘,百利而无一害。 陆蔗是继承了陆挚的精明的,立刻端茶给宝珍,软声说:“干娘。” 宝珍:“诶,干娘给你打个大甘蔗。” 陆蔗:“金的吗?我爹爹给我娘打了好多金簪子呢。” 宝珍:“保管金的。” 云芹想起从前那一大樽金甘蔗,宝珍还真会这么做。 她阻拦:“你们别想太美了。” 她可不能替陆挚“受贿”。 这一日,王府里自是一番乐趣。 晚些时候,天色稍暗,宝珍要留云芹陆蔗吃饭,陆挚早她一步,已来接人。 宝珍送云芹两人到门口,只看夕阳下,陆挚身着紫袍,目中精锐,蓄须后气度更为威严。 他朝宝珍颔首,看向云芹和陆蔗,笑道:“回家吃饭了。” 陆蔗惦记着自己消失的大金甘蔗,说:“知道啦。” 云芹刚要走,被宝珍拉了一下。 宝珍附在她耳畔,小声:“你老实说,你的拾玦的胡子是不是假的。” 陆挚已蓄须,但也有人声称自己偶然看到陆挚没蓄须。 这些话传得奇哉怪哉,神乎其神。 想到京中竟是在八卦这种事,云芹脚趾都在忍笑。 她面色不改:“是真的。” 她不算骗宝珍,陆挚还真蓄过胡须,只是被她误剔了。 现在他是假胡子。 宝珍信她:“哦,那好吧。” 打从宝珍找云芹咬耳朵,陆挚就好奇,等回到家,晚饭还没上,云芹和他回院子里换衣裳。 陆挚第一句就问:“你的郡主又说什么了?” 云芹招招手,让他低头,小声说了那事。 陆挚这才一笑。 他摘了胡子擦脸,云芹把玩他的假胡子,笑意盈盈,说:“我给你贴上?” 陆挚:“好。” 云芹捋顺胡子,摆弄片刻后,突然把它贴在陆挚鼻子上。 她要跑,陆挚却早已猜到,拽住了她,道:“就知道你使坏。” 云芹:“哎呀。” 两人在房中玩闹片刻,这才往正堂走。 正堂内冒出饭菜香气,陆蔗也换了身衣裳,五妹蹲在餐桌下等人偷偷喂它。 陆蔗逗着五妹,一边和卫徽说:“下回爱春来玩,你就知道了。” 卫徽:“好。” 听到云芹陆挚的脚步声,他们抬眼看去。 一刹,卫徽嘴角抽搐了一下。 陆蔗更是笑得前仰后翻:“哈哈哈!”险些跌到桌子底下去。 沈奶妈也掐大腿忍住:“夫人、老爷,这是……” 只看陆挚面上无须,眼底含笑。 云芹却唇周贴着他的胡子。 她张开五指,虚虚摸了下胡子,十分有模有样,道:“不准笑,哈哈。” 作者有话说:跟大家说一下,吏改不会重点写,本文后期还是日常为主,而且陆挚会全身而退,所以朝政是带过为主[让我康康] 第111章 荷花。 …… 盛夏, 日光斑驳,风穿山林,卷来一丝凉快。 云芹背着一个篓子,她掀开帷帽纱帘, 回首望得广袤绿意, 倏地展颜一笑:“好美啊。” 陆挚极目远眺, 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他轻笑:“是。” 不久前, 皇帝赏了陆挚一座山庄, 名“秋阳山庄”。 云芹花了两三个月简单打理这山庄的账目,如今进入盛夏,她知晓它适合避暑,想来住个五日。 陆挚今日休沐, 送她和陆蔗来山庄。 他们两人站在一块赏景,白云成团, 阳光眷顾,勾出一个身影轻灵昳丽, 另一个容颜英俊沉稳。 望着父母,陆蔗心想,如果不是她爬得这么累, 差点以为他们坐马车来的。 好容易陆蔗跟上来了,云芹笑着问她:“要不要我背你?” 陆蔗心动, 还是摇头。 云芹身后的篓子里,五妹探出个狗鼻子,哼哼唧唧。 五妹老了跑不动才要云芹背, 陆蔗有了小自尊,想要自己走上去。 陆挚说:“该让阿蔗锻炼一下。” 云芹:“也对。” 陆蔗咬咬牙,她不理解, 为什么娘亲爹爹走了这么久,居然不带喘。 好在没多久,秋阳山庄如画卷舒展在眼底,绿树青竹,花木扶疏,湖水环抱,屋宇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比比皆是。 一只白鹤翅膀掠过屋檐,落在浅水滩中,万分惬意。 这么大的庄子,每年光运转就耗费千两银子。 自然,庄子产出的东西或留用,或卖出去,都很值当。 陆挚无声检查庄内。 这地从前是皇帝的产业,不可能有危险,但他要亲自看过才好。 他问云芹:“桂娥、林嫂子她们也快到了?” 云芹:“快了。” 陆挚:“那我弄好了事情,再过来。” 这就有些折腾了,但他乐意,云芹没好说什么。 晚些时候,见何桂娥带几个孩子来了,陆挚骑马回去处理公务,他如今休沐也未必有整日清闲。 陆蔗和王爱春手牵手,玩一块去了。 今年会试,二十九岁的王竹中了贡士,殿试三甲赐同进士,预计年底外放当县令。 云芹和何桂娥在亭子内纳凉,何桂娥:“婶娘才回京,我就要出去了。” 云芹洗茶具,笑说:“我这几年也觉着总是分分合合。不过,总归知道你去哪,将来能见到就好。” 何桂娥散了阴郁心情,说:“能见到就好。” 不远处,林道雪提着裙子拾阶而上,笑问:“你们说什么呢?” 何桂娥起身:“林娘子。” 林道雪:“哎呀别起来,坐。” 姚端跟在林道雪身后,拱手一一跟长辈行礼。 正说着,陆蔗和王爱春沿着台阶跑上来,笑说:“娘亲!我和爱春他们想去……” 她迎面见到端坐的姚端,不由一愣。 云芹斟茶,一边问:“去做什么?” 陆蔗:“去摘荷花玩。” 何桂娥:“要乘船吧?多带几人去。” 林道雪:“端儿,你也去玩吧,拘着你在这也无趣。” 姚端清俊的眉眼间,有些不明显的窘色。 云芹笑说:“且去吧。” 姚端这才说:“是。” 盛京注重男女大防,但一群年龄各异的大小孩子一起玩,却也没什么。 陆蔗和姚端早已见过几回,只是每回没说几句话。 云芹她们往外望,就能见到荷花滩。 潭水青碧,荷叶浓绿,荷花淡雅,笑声清脆,几艘小舟穿梭期间,陆蔗站在船头撑杆,姚端在旁边船只上。 两人身影交错,阳光将这一幕撒金,描成了画,正是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