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垄上烟火(种田)》 垄上烟火(种田) 第1节 本书名称:垄上烟火(种田) 本书作者:山枣 本书简介: 因着贪吃茗香园的两瓶蜜饯,杏娘选了夫君把自个嫁了。 爹娘疼爱嫁妆丰厚,当家的手握泥瓦木工的技艺,工钱自然差不了。手里有财,身在福窝窝的杏娘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花钱散漫,毫无城府。 一遭突逢变故,跟大姑姐合伙开铺子,赔了本钱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要账的挤满屋子,和气了十来年的兄嫂闹着分家,当家的公婆装聋作哑,憋了一肚子火的杏娘才幡然醒悟,恨不得甩年轻时蠢笨的自个两耳光。 然则为时已晚,压箱底里胖乎乎的银元宝只剩了浅浅一层铜板。 不蒸馒头争口气,为着当家的汉子远在异乡讨生活,儿女还小,杏娘咬牙做起了小摊贩。 炎炎夏日,烈日当空,杏娘篡着手心里汗湿的铜板满心感慨:花钱容易挣钱难呐,这哪里是青铜浇筑的,生生是用她的汗水打磨而成! 大人有大人的烦恼,小小的青叶打小就爱吃桑枣子。她站在树底下踮起脚尖,伸直胳膊努力往上抓挠,红得发紫的桑枣子在叶片间摇曳。最底下的那一抹黑色从她手指尖擦碰而过,荡漾开来。 青叶的小圆脸涨得通红,憋着气绷直脚尖,胳膊伸得更直了! 水乡之家,瘀滞河道的污泥堆砌成一条长长的垄,小儿啼哭,春燕筑巢,几家欢喜几家愁,垄上人家演绎不一样的烟火。 ps:古代庄户之家的温馨日常,鸡飞狗跳是必不可少的,欢声笑语也是有的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田园 种田文 美食 甜文 主角视角:李杏娘 丛孝配角:丛青叶 周邻 其它:市井生活、家长里短 一句话简介:古代庄户之家生活日常 立意:烟火人家,活在当下 第1章 天将破晓,鸡鸣三遍,门栓落下,丛三老爷家的两扇大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门轴缓慢转动,伴随着低沉、老旧地嘎吱。 丛三老爷走出大门坤了两个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动脖子抬头望天。 天蒙蒙亮似笼罩着层迷雾,夜幕下还挂着几颗明亮的星子,四周黑黢黢地看不清,依稀能听到左右邻居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孩童稚嫩的微弱哭啼,妇人软语安慰,男人趿拉着布鞋下床端盆。 丛三老爷深吸了口气,清冷湿润的水汽流进肺腑,神思清明了几分,转身走回堂屋向后院去。 堂屋西间还是漆黑一片,杏娘枕着丈夫曲起的手臂,侧着身子趴在男人的胸口,眼睛闭着嘟囔:“该起了!” 丛孝懒洋洋的含糊了声,依旧仰面躺着不动弹,“侄儿家的洗三礼可备好了?” “早备下了,”杏娘翻了个身,拉了棉被盖到胸口,“融了旧年的一个镯子打了把银锁,添上半吊钱,另有三套小儿衣裳,一双虎头鞋。” 停顿了半晌,丛孝迟疑着问道:“往常到也罢了,现下是不是简薄了?” 杏娘听懂了丈夫的意思,寻常时节乡下人家送礼也就几把鸡蛋,一包红糖亦或半蓝鲜果,都是些家常东西,至亲不过多几件衣裳,送银家伙什已是极厚地礼了。 奈何这次情况着实有些不同,娘家侄儿李苏木打小儿送去医管学医,去岁末通过了官府举办的医学考核取得挂牌行医的资格,年后成了葫芦镇上有名的保安堂坐堂大夫。年方十九才得了这么个哥儿,跟他一般年纪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庄户人家难得出一个吃公家饭的,即便不是自家医馆,也是极为难得。若在一般人家,不说大肆庆祝,张锣打鼓一番,也要清屋扫瓦,喜迎宾客。李老爷子却不是一般人,惯常的不爱张扬,令孙子无事人一样往来于村镇。 只借着这次重孙子洗三,遍邀亲朋好友吃一席好酒,贺一贺两桩喜事。 “才分了家,又出了那么个事,手头哪还有盈余。”杏娘烦恼地叹息,“到哪个山头唱哪支歌,咱家的情势爹娘自是知晓的,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丛孝翻转身子,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抚摸媳妇的鬓发,安慰道:“别怕,有我在自会养得活你们娘四个,等忙过春耕就出去找活干,往后不去府城了,就在县城寻摸。” “真的?”杏娘惊喜地坐起身,“先前半点声不透,每逢出去就跟没了个人,家里家外的连个伸把手的都找不到。” “嗯,县城到底离家近,有个什么事两天也能赶回来,剩你们娘老子几个在家,老的老小的小,我再不能放心。”男人承诺。 天光渐亮,屋里模糊看得清人影,杏娘激动难耐地俯身碰了一下他的脸,掀起被子下床拿衣裳,“赶紧的起来给小三儿穿衣裳,我去把叶儿叫醒。” “小二不去?” “让他在爹娘那边继续睡,三个都带上不好看。”杏娘穿好衣裳拿梳子通头发,一头秀发又长又密,每日早上光是挽发髻就是好一通忙活,“清明才过,早晚天冷的紧,给小三穿上过年的厚棉袄。” 一边叮嘱一边披散着头发打开箱子找出衣裳,合上箱笼放在床边上。 丛孝赤裸着胸膛坐起来,青年火力旺,体格虽不粗壮,紧致结实地肌肉有一把子力气,寒冬腊月的从不穿里衣睡觉,嫌不舒坦。他掀开床里侧一小坨隆起的被子,小儿子白胖地身子缩成一团,许是感觉到冷意,肥嫩地屁股往里蠕动,头使劲朝下面拱。 笑意不自觉浮上嘴角,黝黑地大巴掌拍了两下屁股,他捞起小儿子往胳膊上套袖子,“早起走去白水湾?” “这个天一路踩着露水过去,鞋子还要不要了,便是裤腿也要湿个半截。”杏娘嫌弃地皱眉。 “到时人人光鲜亮丽,就你跟个要饭花子似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寒碜。昨儿个晌午跟周老爹定好了,早上送我们过去。快着点,今天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忙乱,哪顾得上我们,先吃早饭,自个把肚皮填饱再说。” 说话声才停,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人已经风风火火的打开房门往西隔间去。 被奚落了一顿男人也毫不在意,揽着怀里挣扎不休的小人儿,撅肚子踢腿地翻滚,哼哼唧唧皱眉闹腾。越看越爱,在肉嘟嘟的脸上狠狠香了一口,惹得他哭声大作,男人哈哈大笑出声。 此地位于中部平原地区,荆江由南到北贯穿府城而过,玉陵县分得一条支流,江汉平原一马平川,荆江水流过之处皆为肥田沃土,靠水吃水,一年两季稻谷,瓜果蔬菜从年头吃到年尾,鱼虾蟹藕应有尽有,丝米桑蚕更不在话下。 得水之便,产物丰富,人口繁衍百姓富足,来往商贸自然繁多,大沟小河遍布四野,水网密布云集,跑马且要半个时辰的路程,一竹篙下去就几丈开外了,一盏茶的功夫即到。 故此时人出门皆走水路,货走大船人坐小船,一艘艘纤细窄小地船只穿梭往来于街镇乡野,快速灵巧,热闹非常。 …… 片刻后,丛孝抱着抽泣地小子走出房门,正碰上牵着大女儿手出来的母女,夫妻两个穿过院子走进灶房。 陈氏正坐在灶前团了个草把子塞进灶洞,“饿了吧,再焖一会就好了。” 丛孝张眼望望,问她:“娘,爹呢?” “还能去哪,伺候他的牛祖宗去了!”陈氏没好气地道,“咱们这一大家子捆一起,都比不上他的牛尊贵。” 杏娘笑意盈盈地脸淡了几许,垂下眼睑接过伸手要抱的小儿子,这个家分得不清不楚,黏黏糊糊的膈应人。说是两家一同养牛,老大家既不出人,也不出力,就出了一张骗人的嘴。 拍哄好了小儿子放下地,让他跟姐姐一起玩花绳,杏娘麻利地挽袖子抓了一把腌菜坛里的腊菜,一种冬日里河边草丛野蛮生长的野菜。 掐了嫩绿的顶端上一小截,切得碎碎的拌了盐揉搓,石头底下压一个晚上,隔天就能拿出来吃,用来佐粥最好不过。若是加了葱姜蒜辣酱,热油锅里滚一遍,香辣扑鼻,吃在嘴里咯吱咯吱响,一顿饭能顶两个菜。 灶房后的牛棚,丛三老爷抚摸着老伙计的脊背,“渴了一晚了吧,多喝些水。” 看牛欢快地舔舐水桶咕噜噜地喝,拿起靠墙的大扫把清理给牛踩烂的草料,牛粪用簸箕铲了倒进茅厕旁的积肥坑。 等牛喝完了水,抱了新鲜草料放进槽里,丛三老爷推开灶房后门舀水洗手,陈氏端了粥碗摆在饭桌上,几人坐下呼噜噜吃早饭。 “天色还早,小二醒了再让他吃。”陈氏夹了一筷子腊菜,问道,“这次过去,可要过夜?” 杏娘看了丈夫一眼,低头扒饭没说话,又舀了热粥吹凉了塞进小儿子嘴巴。 丛孝咽下一口粥,接话道:“眼瞅着就要春耕了,还有大撂事要忙,吃了晚上的席面我就回来。至于她们娘三,现在还不到忙的时候,好容易有这个机会,老丈人一直念叨叶儿,让她们过上一夜也不碍事。” 回答得如此顺溜,可见早就商量好了,陈氏不置可否的扯了下嘴角,“亲家公、亲家母好福气啊,连孙子都出息了,能享孙子的福啦!” “看娘你说的,您老不也享福,都是一家子,又不是外人。”丛孝安慰他娘。 “那我可比不了,这福气跟福气也是不一样的。”陈氏继续酸言酸语。 丛孝笑了两声,打趣她红眼病犯了,杏娘露出个笑摸样,只管给小儿子喂饭。丛三老爷则从头到尾没出过声,吸溜完一碗粥,放下筷子又往后面走去。 …… 丛孝抱了小的,杏娘牵了大的,一行四人出了大门往东边走去,周老爷子家在最东头。 天色已大亮,河边蹲着洗菜的妇人,挥着扫帚清理屋前空地的老人,男人挑了扁担挂上水桶去井里挑水,家家户户叮铃哐当响个不住。四人一路走,一路寒暄。 “大早上的,看这齐整的衣裳,可是要去走亲戚?” “我娘家侄儿今儿请客。” “可是小李大夫家?” 杏娘点头。 “哎呦,真是件喜事呢,恭喜恭喜!” 杏娘忙道谢。 片刻后,一行人走到最东边一座大宅子前,不同于此地常见的一溜直线的房屋布置,依次是堂屋加左右厢房,中间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连着灶房,再后就是茅房、猪圈紧挨着池塘、菜园。 这是一栋在北方常见、此处却稀少的正经四合院,方方正正的占了一大片空地。 杏娘羡慕地望着高大的屋脊线,发出惊叹:“这宅子可真气派!” 丛孝失笑的摇头,转身往河边走。 一个颇壮实的男孩正在河边捞豪子,解开出口处包裹的布片,提了豪子往一旁的水桶抖搂,隐约可见黄色的东西滑下来。 豪子用竹篾编制,长两尺左右,两端有口,一为进口,一为出口。进口处有倒齿,喇叭形状,使黄鳝易进难出,出口放置诱饵,可以是蚯蚓、蚌肉等。 傍晚时沿着河边斜放入水中,进口朝下,豪子上覆盖烂泥巴和水草,出口处一小截露出水面。 他往水桶瞄了一眼,里面盘旋了几条黄鳝,粗的有小儿手臂大小,细的比蚯蚓大不了多少,估摸着有三、四斤。黄鳝命贱,离了水照样能活,钻进豪子一夜了丝毫不见萎靡。 “下了几口豪子?” 周邻甩了把手上的烂泥巴,咧嘴笑道:“七叔早,总共下了十口。” 小三撅着屁股扒着水桶的边缘使劲往里瞅,又胆小不敢伸手抓,抬头喊姐姐来看,“蛇,蛇。” “笨蛋,这不是蛇,这是黄鳝。”青叶拉着她娘走过来。 杏娘含笑问:“这时节镇上的黄鳝价不错吧?” “十五文一斤,都快赶上猪肉了。”周邻时常跑镇上,有时一天要几个来回,对各种物价门清。 丛孝拍了拍男孩厚实的肩膀,“好小子,干的不错,你爷爷就指望你了。” 周邻笑的更欢实了,溅了泥水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邻哥儿,明天,嗯,明天有点赶了,这样吧,后天早上给我留一碗刁子鱼,要刚出水的。”杏娘看一眼河中间的渔网说道。 “好咧,七婶。”周邻响亮应声。 垄上烟火(种田) 第2节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玉陵县既是水路发达,以水为生,自然是养活了无数艄公艄婆,两片桨叶破水而出掠过水面,落下时向后拨水,握着桨柄把手的身体规律地前后摆动,小船缓缓擦过河岸,庄稼田舍往后移动。 沿途若有客人想搭乘,只需招一招手,喊一声“船家”,尖尖的船头便缓慢停靠岸边,竹篙插入水中卡住船只等客人上船。 去邻村走亲戚的,攒了鸡蛋菜蔬趁着赶集去卖的,身体不舒服上镇里医馆看病的,不断有人离开,又有人坐进来。能坐八、九人的小船总是塞的满满当当,平稳、热闹地滑行。 周老爷子便是泮水村的艄公,跟老婆子育有两子,两个儿子刚成婚,老婆子就因病去世了,是个福薄之人,操劳半生一点福也没享到。 待到小儿子在外面做起了生意,家业日渐兴旺,置下这偌大的宅院,镇上也经营着铺子,眼看着就要脱离黄土地兴盛起来了,却不想祸事临头。 小儿子常年累月在外行走,一朝风云突变,人在荆江给谋了。消息传回小村庄时小儿媳将将要临盆,受不住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惊惧惶恐地动了胎气。拼着最后一把力气产下一个男孩,还在月子里就撒手人寰。 周老爷子一夕之间丧了儿子、媳妇,抱着刚落地的小孙子老泪纵横。为了养活小婴儿,老爷子擦干眼泪收拾包袱,锁了大门投奔了镇上的大儿子。 不料一年后又带着小孙子回到了村里,买下一条小船。因家门口恰好在最边上,河流转弯,少有行人路过,便散养了十几只荆江麻鸭,靠近岸边张了几片渔网,拦些小鱼小虾。 就这样靠着伺弄两亩水田,寒来暑往的撑船送客,间或卖些鱼虾鸭蛋,周老爷子倒也养活了自个跟小孙子。两人相依为命,磕磕绊绊地生活了八、九年,好在孙子一天天长大,行船打渔都是一把好手,日子方慢慢好过了起来。 周老爷子脚步匆匆自大门走出,急慌慌地来到河边,“见谅见谅,人老事多,劳烦你们久等。” “您说的哪里话,我们也才刚到。”丛孝连忙岔开话,“劳累您一大早起来送我们。” “不说这客套话了,先上船。”周老爷子摆了摆手,解开系在树上的缆绳,用力拉绳子让船头更接近码头,丛孝急走几步过去帮忙。 大人们在一旁寒暄,周邻捡起桶里的一只落单毛蟹递给青叶,“拿去玩吧,两根手指捏住硬壳子的两边就夹不着手。” “我知道,爹爹捉了给我玩过。”青叶得意地扬起下巴,抿嘴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 杏娘先上船,丛孝提了小儿子递给她,又喊大女儿过去抱上船。 刚开春河水不深,竹篙点着岸边,周老爷子嘱咐小孙子,“桌上的碗筷先不收拾,等我回来,你把晌午要吃的菜折了,鸭棚的鸭子放出来。” 小船破开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望着远离的小身影,杏娘不禁羡慕地说:“周老爹,您这小孙子到底是怎么养的,翻过年才九岁吧,就比叶儿大了两岁。这个头都快赶上十一、二岁的小子了,个高不说还瓷实,胸膛看着就壮,以后保准是个大高个。您老有什么秘方可不能藏着掖着啊,传些窍门给我们小辈嘛!” 当娘的一见到这种身板结实的小子就眼馋,特别是一想到自家瘦的跟豆芽菜一样的小二,恨不得一天三顿照着人家的食谱来,也养出个粗壮的孩子。 周老爷子大笑出声,乐得见牙不见眼,眼角的纹路都多了两条,夸他孙子比送他两个金元宝更让他高兴,“老头子懂个什么,家里有啥他吃啥,口壮好养活。” “您老是有福之人,眼看孙子就要成人了,拉扯个孩子不容易啊!”杏娘满是感叹。 周老爷子乐不可支,“嗐,说到福气,谁都不能跟李老大夫比,那才是功德箱圆满的人哩!”抽出竹篙捶了下大腿,“幸而年前得了老大夫的几贴膏药,要不然这对老寒腿又要遭罪了。” 日复一日的在水上讨生活,热天还好,三九天冰冷湿润的水汽丝丝缕缕的往骨头缝里钻,填满了缝隙。 青年人尚且要裹着厚棉袄,上了年纪的老人穿多少都没用,寒气隔着棉袄浸入干瘦的皮肤,双腿软的跟面条一样打晃,夜里疼的整宿睡不着,好容易咪着了半夜又被钻心的疼弄醒,真真难熬的很。 说到李老大夫,李杏娘的亲爹,那话可就长了,方圆百里的村子就没人不知道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就算没见过本人的,也从别处听说过。 李老爷子自幼父母双亡,六岁起就四处流浪乞百家饭为生,居无定所。 夏天睡屋檐冬天挤柴堆,抢野狗吃食喝草头露水,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活了下来。 渐渐长大到十一岁,忽一日被不知哪一路的神明附了身,竟开了神智,看得了书识得了字,拿起笔来画得了符咒,还能抓几把草药治病救人了。 至此李老爷子有了正经营生,头戴斗笠身穿布衣,肩背药囊腰挂葫芦,一手摇串铃一手持幡子。穿行于街头巷尾,混迹于乡村市井,既能治人也能看牲畜,成了一名行走四方的铃医。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千层底的鞋子由厚变薄,到了成婚的年纪在白水湾娶媳妇安家,到底成了一户人家。 靠着一身行头生育了四子一女,又养活了数十个孙男娣女,枝枝蔓蔓几十年,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就人口而言,竟成了白水湾的大户。 时光飞逝,稚嫩的面容日渐成熟稳重刚毅,不行医的日子,李老爷子一身青衣道袍,脚踏十方布鞋,手持拂尘,干起了斋醮符箓、祛邪驱鬼及超度亡灵的活计。 若有人起新宅送老人,他也能指点风水、卜卦算命、连通阴阳。 此地既然一马平川,自是没有悬崖峭壁,更是少名庵古寺,连去城隍庙上个香还得跑去县里,故而李老爷子很是忙碌,终日脚不沾地。数十年下来,在周围十里八村闯下点名堂。 总而言之,李老爷子的生计范畴涵盖了一切时下百姓从身体到心理的所有需求,五花八门,涉猎广泛。 待长孙八岁上,因缘际会得了镇上保安堂嫡支沈家的青眼,得以送去府城沈家医馆学医,李老爷子便弃了串铃幡子,不再走乡行医,专门从事旁的事体。 又过了十几年,人已不大记得他也曾诊过脉开过方,都是李老先生的叫着,只有些受过他恩惠的老人,依旧老大夫地称呼。 “您要用着好随时跟我说,几贴膏药我爹那里还是有的。”杏娘弯了唇角,笑意盎然,从小到大,夸她爹的话不知听了凡几,每次听见仍旧高兴。 小三站在父亲腿中间跟姐姐推搡打闹,你拍我一下,我还你一巴掌,嬉笑清脆的童音在水乡安宁的早晨格外响亮。 丛孝两手护着儿女不令跌入水中,并不制止他们闹腾,只含笑听着媳妇欢快言语。 片刻后,小船停在了李家老宅门口的码头。 “您要是不忙的话,喝杯酒水再走吧。”临上岸前,杏娘邀请周老爷子家去坐坐。 周老爷子摆摆手,“不了不了,正是人多的时候我就不去添乱了,家里还等着,代我向老大夫问个好。” 杏娘点点头挥手,小船沿着来时的痕迹返回。 …… 李老大家门前已立起木桩子,搭了个大大的草棚,里头摆满四张方桌和条凳,大门敞开,堂屋也摆了四桌,隐约听见后院灶房传来的喧哗,诱人的香味伴着烟气四散。 几个街坊邻居忙碌着吃席前的准备,借来的桌椅擦干净摆放整齐,桌子中央放一把小酒壶及若干酒杯,碗筷按每一方坐两人提前摆好。 各个脚步匆忙奔来走去,一行人刚走到大门口,李老大自后院疾步而出,夫妻两喊了声大哥。 “杏娘来了,正好,爹在镇上的几个老朋友要到了,妹婿跟我去迎一迎。你先去娘那边,大儿媳这里才消停,你等一会再过来。”两个小孩头上拍了拍,李老大拽上妹婿就走,杏娘都来不及说话,眼前就没了人影。 “这次来的老者不一般,有几个在镇上都是极有排面的,咱们可得讲究点规矩,不能让人耻笑了。”离得远了,还能听见李老大粗糙的大嗓门嘱咐妹婿。 杏娘好笑地摇头,这个大哥从小就是急性子,做事风风火火,为人大方率性。她望了眼紧闭的西厢房,牵了儿女转身往隔壁老宅走去。 掀开老宅东间门帘,见杨氏坐在床边理衣裳,跟她娘打了招呼,两小儿欢呼地扑到老人怀里喊“外祖母”。 杨氏两手圈了外孙,喜不自胜,走到椅子旁坐下,关心地问道:“今天怎地来得这般早,过早了么?小二怎么没来?” “吃了,您老不用操心。带多了吵闹得慌,他在家跟着爷奶。”杏娘端起茶盏喝一口,“我爹呢,大喜的日子怎么不见他老人家。” “嫌家里吵闹,到别处舒展筋骨去了。”杨氏随口说道,一手揽着小外孙,一手摸外孙女的脸,满面疼惜,“咱们叶儿的脸都瘦了,青果也似比以前轻了些,老丛家狗屁倒灶的破事到累得我外孙吃苦受罪,可怜见的。” 又移了桌上的点心碟子,让他们自个拿了吃。 杏娘瞟了眼被摸了下巴痒得咯咯笑的大女儿,双下巴都叠出来了,这还叫瘦?再斜了眼扭股糖撒娇的小胖子,这体格还轻的话,那世上就没了胖人。偏心偏得都没眼看了,杏娘撇嘴翻了个白眼。 “你做什么怪模怪样,年前姑爷家两兄弟分家,我说过去看看,死老头子非拦着不让,说什么犯不着为着三瓜两枣的伤了脸面。我呸,他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不成,还三瓜两枣,谁家过日子不是靠这些个。” 杨氏一提起这事就火冒三丈,既恨亲家行事太过,分家分得小儿子家一贫如洗,又气自家老头不肯替小女儿出头。 一说起这次憋屈的分家,杏娘就扯了帕子满腹委屈,“我能咋办,本来都好好的,突然就说要分家,分着分着就成了这样。” “你呀你!”杨氏点着女儿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不过最该怪的还是你爹,当初那么多说亲的好人家,他偏偏选了丛家,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怎么就不想想,还有一句老话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野鸡呢。” 话音刚落,杏娘“噗嗤”笑了。 杨氏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笑得出来,这次不跟我说清楚不许走!”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母女几人闲聊玩乐,门帘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帘子掀起,姜氏走了进来,“娘,听说小妹来了?” 杏娘站起身喊“大嫂”,两人厮见后重新落座。 “席面可安排妥当了?”杨氏开口问,“今天来的人不少,饭菜准备的宁愿多些,也不能让人吃不饱失了体面。” 姜氏连忙回答:“按每顿饭多两张桌子预备的饭菜,跟镇上的商贩定好了,鸡鱼鸭肉这些大菜是昨天送来的,吃了午饭,弟妹婶子们就过来忙活开了。鱼是早就煎好的,这个天搁一个晚上正好吃鱼冻,今天开席就能端上桌。做丸子的肉剁碎搓了炸过一遍,等会儿再过一道油更酥脆。” 见杨氏听地认真,姜氏继续说道:“鸡鸭昨天晚上杀了切块,这会儿已经炖上了。其它的时蔬鲜货是天还没亮送过来的。家里的大灶不能熄火,搬了几块砖在院子临时搭了口灶蒸饭,怕人多来不及,安排了人在二弟家再蒸一口灶。” 凡是办红白喜宴的人家,酒席上的饭跟平日里吃的做法不同。大米需提前浸泡煮至半熟,捞起沥干水分后倒入一个大木桶,摊平了用筷子快速扎孔,最后扣上盖子,上面铺一条湿棉巾。 这样蒸出来的米饭晶莹剔透,浓浓的米香夹杂着杉木的清香,吃起来爽口弹牙,就是有点费功夫,一般只有逢年过节、办大事的时候才会做。 杨氏满意地点头,“你向来是个周全人,我是半点不用操心的。” “我们经的事不多,还需要您老指点着过日子!”姜氏轻淡一笑,看了眼吃完点心听大人们说话的女孩,拉过她的手,“过了年青叶就进七岁了吧,愈发有大姑娘的样了,瞧这小模样,比她娘还生得好呢!” “啊?哦!”杏娘楞了一瞬,刚才不是在说饭菜么,怎么一下子跳到大女儿那了,说她女儿,“只长个不长心,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青叶急急忙忙问姜氏:“大舅妈,大公鸡尾巴上的鸡毛丢了吗?我要扎鸡毛毽子。” “没有,还留着呢。” 青叶继续追问:“是鸡死后拔的毛吗?如果是在活鸡身上拔毛,毽子跳起来会跑的。” 姜氏安慰她:“放心,是死鸡上拽下的毛,保证跳起来不会跑。” 青叶满意地点点头,一副后怕的样子。 杨氏一哂,转过头对杏娘道:“早上来得早,是不是还没见过你侄孙儿,先过去看看,等会人多起来下脚的地都没。” …… 几人进了李老大家西厢房,卫氏斜靠着叠起的被子养神,听见敲门声睁开眼睛,“门没栓。”说着就要下地开门。 杨氏推开门,“快别下地,都不是外人,你小姑来看你了。” 刚生产完的房间一般来说不是很清爽,小娃的尿骚味、奶腥味还有一股憋闷堵窒感,杏娘走进来却察觉到一丝清凉,原来是窗户开了一条口子,冷然的气息冲淡了屋里的瘀滞。 她打量了眼这个侄媳妇,穿着崭新的嫩黄色夹袄,配青绿色罗裙,头发梳地整整齐齐系了一条深蓝色抹额,“看你气色还不错,只是脸色发白眼下有点青黑,我生老大那会不洗脸不梳头,两眼发黑一脸苍白,跟只鬼没什么两样。” 一番话说得众人哄笑,杨氏抖着手指着女儿,“你自个埋汰还好意思说出来,孙媳妇可没你这么懒散。” 杏娘不以为意,“疼都疼死了,我恨不得一直躺着才好。” 卫氏掩唇一笑,半坐起身靠着被子,“生的时候确实疼的很,这几天缓过来些,奶奶和娘心疼我,官哥儿也不怎么闹人。” “官哥儿呢,醒了没?”姜氏忙问道。 “刚换尿布哭了一鼻子,吃了奶又睡过去了。”卫氏从床里侧小心抱起一个大红包被,动作轻盈满脸温柔。 垄上烟火(种田) 第3节 几人弯下腰凑过去看小婴儿。 “哎,你们看,小家伙眼角还挂着泪珠子呢,可怜见的。” “好像比生下来时长开了些。” 杏娘也点评道:“眉毛眼睛像苏木,鼻子跟小婉一个样,日后一定也是个俊俏小哥。” 青叶挤在最里边,踮脚努力朝包被里看,这个脑袋尖尖皱巴巴跟猴子似的家伙长得好看? 想起大表哥弯曲含笑的眼睛,跟前表嫂秀气的鼻子。看一眼这个眉毛淡得几乎没有,眼皮肿成一条缝,鼻子高得只剩两个孔的表侄子,青叶的眉头拧成了问号:大人们到底是怎么看的,这怎么就像了呢? 听着她们的附和声,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奶娃娃的长相,青叶怀疑地抿紧嘴巴,难道是我太笨了没看出来?继续死盯着婴儿看。 杏娘一把抓住小儿子伸向包被蠢蠢欲动的肥手,“眼看手不动。”又转头问卫氏,“可吃了醪糟鸡蛋?” “吃了。”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卫氏笑不可仰。 “每天早起娘就煮5个醪糟蛋给我吃,我吃上三个喝半碗汤就饱了。剩下的又不好浪费,全进了大爷的肚子,他说再吃下去他都能喂奶了。” 醪糟鸡蛋是本地专门给产妇吃的食物,把浸泡了的糯米蒸熟,撒上几滴凉水,微凉后拌进酒曲,用手压平中间掏一个洞,盖上盖子闷一个日夜即可。吃时加入少量水一起煮开,鸡蛋磕了滑进去,起锅时还可添一些红糖。 酒香浓而不烈,清甜爽口,最是有利产妇下奶,还能调理身子,治疗血瘀,腰酸背痛。 又是一阵哄笑,杏娘伏在她娘肩上揉着肚子叫“哎呦”,姜氏哭笑不得,“我说苏木最近怎么脸色红润还胖了好些,原来缘故在这里。” 一时又说些产妇保养,婴儿喂养的诸搬注意事项,屋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呦!大老远就听到这里欢快地紧,原来亲家母和亲家奶奶都在这呢。”一道尖利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几人转头望过去,卫氏的娘汪氏来了。 姜氏忙走上前接待,“亲家母可吃了早饭?说得高兴到忘了时辰。” “我寻思着今儿是我闺女和大外孙的好日子,我得来早些给挣个脸面,就没吃早饭,谁成想有人比我更早。” 杏娘眉毛微皱又松开,扯了下嘴角站着不说话。 “小妹离的近,来的就早了些,其实都差不多。”姜氏轻声细语,“我们刚刚还在说您外孙长得好呢,您来瞧瞧,是不是跟出生时不一样了。” 汪氏走到床头坐下,接过包被仔细打量,“是比出生时富态了,可见你娘的奶水好。”又跟坐在床尾的杨氏打招呼,“亲家奶奶身体一向可好?” 杨氏淡淡一笑,“我呀,吃得饱穿得暖,好得很。” “亲家奶奶是有大福气的人。”汪氏恭维道。 顺着目光看向站在后头的杏娘。穿着一件半新的桃红色夹袄,深蓝色罗裙,除了身段略有些丰腴,脸色白里透红,最惹眼的是一双明亮清透的杏眼,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想来日子过地顺遂。 “这要不说,谁能看出姑奶奶生了三个孩子,我的婉儿以后要是有姑奶奶这造化,我就是死也闭眼。” 杏娘迎着她泛着精光的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亲家母说笑了,小辈只有比我们好的,谁还能盼着他们不好不成。” “娘,您不是还没吃早饭,先去灶房垫下肚子。”卫氏连忙道,打断她娘将出口的话。 姜氏在一旁补充:“眼下灶房正是忙乱的时候,还是我去端了来。” “那亲家母跟女儿好好亲香,我们就不打扰了。”杨氏见状站起身,叮嘱孙媳妇,“月子里万不可劳累,缺什么跟你娘说,身子不舒坦告诉木哥儿,你只管照顾好自个跟孩子。” 几人走出房间,汪氏跟到门边站住脚,打眼朝外张望一圈,缩回头关了房门。 “啧啧,你们家老太太还是那副八风不动,万事不操心的模样。”她走到椅子边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这茶怎么淡淡的,别是隔夜的吧。我跟你说,你现下生了李家的重孙,正是该享用的时候,你不花用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卫氏无奈地解释:“您不要瞎说,我在坐月子不喝茶,大爷本就爱喝清茶,也没人会苛待我。” “还说没慢待,这刚生了孩子怎么敢开窗户,天又冷,看冻着了我的小外孙,李家做事也太不讲究了。”汪氏挑剔地扫过房内,目光碰到半敞的窗户似抓到了什么把柄,几步上前就要关上。 “娘,别关,大爷交代了每隔一个时辰开道口子一刻钟,还不到关的时候。”卫氏忙阻拦,“您坐下歇会儿,咱们说说话。” 汪氏讪讪放下手,撇嘴道:“原来是女婿吩咐的,你也不早说,害我白担心。” 走到桌边掀开杏娘留下的包袱皮,拿起银锁掂了掂,总有个六、七两的样子,也就罢了。扒拉余下的铜板、衣裳,料子是细棉布,线头都留在外面,可见是用了心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走到床边压低嗓门:“老李家那个姑奶奶,以前不是说嫁的多好,老两口多疼爱,我看也就那样。她身上穿的衣料还不如我的新呢,装什么阔气。” 说着满意地拍了拍身上崭新的藏蓝色夹袄,这匹布还是大闺女孝敬他们老两口的,新打的棉花塞得满满当当,过年都没舍得多穿,就是等着今天这样的大日子。 卫氏无声地长叹一口气,依旧温声细语:“小姑最是得爷奶疼爱,她的日子自是过得好的,娘你不要听外人胡言乱语,大爷跟小姑的感情是最好的。” 停顿了一下,接着问:“爹去哪了?小妹怎么没来?” “你爹还能去哪,听到别人吹捧两句就挪不动脚,他们爷三都在外面听人捧臭脚。” 汪氏不屑地哼了一声,眼珠一转,讨好地压低身子靠近大女儿,“小蝶个死丫头被我惯坏了,早上闹着要穿新衣裳,被我说了两句就赌气不来了。不过说来也不能全怪她,你们是嫡亲的姐妹,她穿的不好你也脸色无光不是。” 觑了眼大女儿,一脸云淡风轻地笑着,看不出来什么想法。 “你看,是不是该给你小妹添几件新衣裳,她也一天天大了,该好好打扮起来才是。日后有了好前程,你们姐妹正好相帮着,我们家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卫氏温柔地环抱着孩子,一手轻轻拍打,听了她娘的话垂下眼皮,手停顿了一瞬继续拍抚。 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轻声说:“小妹自小就出落得好,确实是要仔细装扮。只不过我还在月子,家里忙乱不堪也没什么好东西,等过些日子我们搬到镇上,到时去布庄细细挑选一番,定要买到小妹满意的布匹才好。” 汪氏满脸笑容,这个大女儿还是听话的,到底没白养。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杏娘随着姜氏来到后厨,满口大娘婶子的打招呼。 “今天是我侄儿的好日子,让大伙受累了。” “李老爷子家的事不算事,大伙高兴着呢!” “李家的娇客回来啦,老爷子要合不拢嘴咯。”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屋子女人沸腾的能下饺子,锅碗瓢盆叮铃哐当声,菜刀剁在门板上“笃笃”声,洗菜倒水“哗啦”声,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编织成了农家的烟火气。 屋顶的炊烟缓缓升起,鲜辣咸香四散飘荡,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翻江倒海,渗出的唾液浸润每一颗牙缝,猛吞一口口水咽下去,若无其事继续谈天说地。 灶房里外打了个转,杏娘走出堂屋往老宅去,客人多了起来,人声鼎沸喧闹异常,半大孩童如泥鳅般滑溜,穿梭奔跑于拥挤的人群,不时惹来一两声斥骂。 青果挣脱他娘的手,瞬间冲向几个小儿的背影,杏娘只来得及喊一声“别跑远了”,人就没了影。 回来老宅东间,杨氏正端着茶盏吹拂,杏娘一屁股坐下,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眼底火苗能喷出星子。 “木哥儿千挑万选的,就挑出这么个老虔婆当岳母?当初相看时,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的,好么,敢情他就看得上这种泼辣货色。” 杨氏瞟了她一眼,“你气什么?” “我能不气么,你看她那双老眼,恨不得扒了我的皮看一看里衣穿的什么颜色。”杏娘说到这里简直心火难消,猛拍了桌子一巴掌。 “说话着三不着两,自个来迟了就怨别人来早了,她是天王老子么,人还得等着她上早朝?嘴里喷粪,大喜的日子说不出两句好话就闭嘴,偏又好说。这要不是看在木哥儿的面上,我非得要她好看。您说,他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呢?” “他找了哪样的用不着你操心。”杨氏讽刺一笑,“人家亲闺女的好日子尚且满口胡说八道,你这出了门子的小姑倒顾忌上了?” 鄙视的看着女儿,嘲讽几乎要溢出眼眶,“人家随口说了两句,你就气得张牙舞爪抓心捞肺,人要再多说几句,你且不是要卧病在床抓药看医,说不得严重些就去阎罗殿报道了。你看看你这出息,不管别人就看你自个,你跟她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理她做甚,就当她在放屁。要是嫌她说话难听,你就该当场怼回去气死她,气死了活该。你现在急赤白脸给谁看,窝囊废才只会自个找气受。” 一番话说得杏娘红了脸,细想想又觉得很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气到她呢?她懊恼地捏起拳头。 青叶眨巴着眼睛听娘跟外祖母说话,许多话她听不懂,却觉得有趣,暗自记在心里。 李苏木从小在府城沈家医馆学医,到了娶亲的年纪,上门说亲的络绎不绝。谁都知道他的前程不会差,不说有个本事通天的祖父,单只沈家的提携,那也差不了。从会说话就开始背诵汤头歌,六岁时也不在村里启蒙,送到镇上私塾正正经经念书,长得一表人才,说话做事有条不紊。 这样的人眼光自是挑剔的,却不想偶然一次从镇上回村里的船上,看中了河边买菜的卫氏,细条条的身段,说话轻言慢语。 卫家所在的村子紧挨着镇上,村民菜园种的瓜菜,河里捞的鱼虾走两步就能拿到镇上卖了得几个铜板,故而比一般村子富足。卫老爷夫妇生了两子两女,儿子只是平常,两个女儿却似得了女娲娘娘的厚爱,捏的尤其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大女儿到了年岁也没定下,搅得四邻八乡的小伙子在他家门前一日要走几个来回。打听得卫家没出什么大恶之人,卫老爷讷言少语,很寻常的庄户老汉,卫老娘汪氏却是有些个泼辣名声,不过那也不碍什么,谁家当家主事的还没个脾气。 大女儿不仅能干孝顺,还跟着兄长略识得几个字。 李大老爷家也派了人上门说亲,卫家四处打探后同意两个年轻人见面。接下来的日子,李苏木送的胭脂水粉叉环首饰,卫家照收不误,也回送些针织衣线,却不明着表露亲事日程,只说两家多个亲戚多个来往。 直到李苏木通过医学考核成了一名大夫,卫家便迫不及待地催促李家完婚,自此以李小大夫老丈人自居。 “过日子哪有四平八稳事事顺心的,取中一点就好,其他的不用纠结。小婉人还是不错的,现在年轻看不破,等她看透了,木哥儿家的日子就起来了。不过少年人嘛,多吃点苦头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一大把年纪还拧不清。” 杨氏端起茶盏惬意地抿一口,满不在乎地说道,圆润富态的脸上每一条纹路都透着洞穿世事的豁达。 杏娘疑惑的望着她,她娘丝毫没有给女儿解惑的意思。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就显得蹑手蹑脚走到门帘边上便不动的脚步声格外显眼。 “老三家的,我这屋子是有狮子还是老虎?你站在门外不动算怎么回事,等着老婆子我三催四请,拱手相迎吗?” “啊哈,娘就是爱开玩笑,我这不是怕扰了娘跟小妹说话么。”钱氏掀起帘子走进来,嬉笑地说,“还是小妹得娘疼爱,小妹一来,娘都爱说笑了。” 她也不用人招呼,自在地找把椅子坐下,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在空了的碟子上多停留了几息,绕着杏娘转了个圈。 “三嫂在看什么?” 钱氏无辜地回答:“娘这么疼小妹,小妹可带了物件孝敬娘。” 杏娘双手一摊,“你也看见了,我没带什么东西。” “那娘肯定给了你东西。”钱氏笃定道。 “你……” 杨氏冷声打断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你惦记也是白搭。” 钱氏一脸幽怨地指控:“娘你太偏心了,我虽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盘的人,好歹为李家生儿育女,您怎么把银钱给外人也不给自家儿孙花用。” “既然知道自个上不了台面,就不要到人前丢人现眼。”杨氏一脸不耐烦,这个三儿媳就是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钱氏满脸不服,又不敢再顶嘴。 恰在此时,姜氏端了一盘炒货进来,“还不到饭点,这是苏木带回来的炒货,据说味道特别,娘跟小妹尝尝鲜。” 眼睛一转看到坐在旁边的钱氏,“原来三弟妹在这,让我一顿好找,我说怎么煮饭的灶前没人看火,我跟你去看看,饭烧糊了可就闹笑话了。”拽了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钱氏纹丝不动,手一伸抓一把瓜子,“我也尝尝苏木买的稀罕玩意,不就是瓜子么,还能吃出朵花来。” 她飞快地把瓜子夹在门牙上,“咯嘣”一声,瓜子仁入口两片唇瓣一吹,瓜子皮飞出去。 看了眼无语的姜氏,得意洋洋地嘿嘿笑,“大嫂后悔了吧,昨天送来的鱼个头小还不新鲜,我早说了我娘家侄儿能弄来肥大的活鱼,个个能有三岁小儿高,你偏不领情。” 垄上烟火(种田) 第4节 “我没……” “吃了亏也是白吃,世上可没后悔药买。”不用人回答,钱氏自说自话。 “卫家的那爷三就是些没眼色的蠢货,在外面牛皮吹上了天,真当他们卫家能当我们李家的主了,也不看看自个是什么东西……” “木哥儿也真是的,这样的好日子,很该把芦根带在身边招待客人,他们可是堂兄弟,现在不帮衬还等到什么时候……” 青叶眼睁睁看着三舅妈起伏不停的嘴皮子,一边说话,一边翻飞吐出瓜子皮,两者丝毫不耽误,不一会地上就积了一堆瓜子皮。 姜氏眼瞅着婆母的脸上阴云密布,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了,一把死劲拽了妯娌的胳膊强行扯了出去。 猛然少了一道密集聒噪的女声,屋内一下子空旷起来,几人竟呆愣了片刻,耳朵似乎还停留着“嗡嗡”声。 “哈哈!”杏娘实在没忍住,捶打桌子笑得花枝乱颤,“这世上也有娘你制不了的人,叫您老一直说我,这回遇到克星了吧,哈哈!” 杨氏一手扶着额头又好气又好笑,“你老娘都要被人气出好歹来了,你还在这幸灾乐祸。” 杏娘趴在桌上肩膀耸动,“我三嫂这个人吧,就是块滚刀肉,蒸不熟煮不烂,娘你到底是在哪找出的这么个人物,老钱家是不是跟咱家有仇啊,把这么个祸害弄到咱家来。” “哪里是我找出来的,是你爹干的好事。”杨氏恨声说道。 老钱家非但跟李家没仇,还有恩,李老爷子当乞儿到处讨食时,曾得过钱老爷子的一碗剩饭。等到儿女渐渐长大,钱老爷子提出把女儿嫁到李家,两家合做一家更亲密,李老爷子想到那一饭之恩点头答应了。 “老话说得再没错的,买猪还得看圈,你三嫂跟钱老婆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当初也是瞎了眼,竟没想着多打听打听。”杨氏长吁短叹。 “就是苦了你三哥娶了这么个婆娘,他小时虽皮了些,但也没现在这么混啊,都是这婆娘祸害的。现在可好,还弄了个小钱氏进门,他们这一房算是完了。” 自从钱氏执意要把侄女娶进门当大儿媳妇,儿子也同意后,杨氏就对这一房死了心,只要他们不闯出天大的祸事,杨氏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眼不见心不烦。 奈何钱氏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无事尚且一天三趟的往老宅跑,不是蹭吃蹭喝就是闲话家常,无人理会也能自个搭起台子唱一天戏。赶都赶不走,你说她吧,她无事人一样当听不见,脸皮厚过城墙。 有事了那更是扯着李老爷子的袖子不撒手,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以至于李老爷子自诩是个有点学问的斯文人,但一见到这个三儿媳就添了个头疼的老毛病。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且说钱氏前脚刚走,李老三后脚就进了老宅。 “你们夫妻两个是不是嫌我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轮番过来给我添堵。”杨氏看清来人,眼一闭不想面对。 “钱氏也来了?这婆娘就是喜欢到处躲懒。”李老三毫不在意,“儿子今儿定要给娘争脸面,娘只管等着就是。” 杨氏睁开半只眼皮打量这个儿子,一身宽衣长袍,头发梳的溜光水滑挽成髻。 杏娘离得近看得更仔细,他这个三哥本就长得瘦伶伶不挂肉,李家人个子都高,宽衣大袍往身上一套,如同十月田间地头随风舞动的稻草人。细细的麻杆杵在原地,衣袖袍角荡到了远处。 头发虽梳得整齐,却带着一股子常年不洗头的霉味,混合着不知倒了多少刺鼻头油的难闻味道。 杏娘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掩了鼻子,头一低,她三哥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多久没洗了,白色的鞋帮跟鞋面成了一个颜色,鞋口处一圈黝黑发亮。 “你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这是要去干什么大事?”杨氏面无表情地问。 “看娘说的什么话,今儿是我侄儿的大好日子,我这当叔叔的少不得要替他应酬一番,给他争个脸面,我也认得几个镇上的乡绅富户,同他们交往自然是不能穿的差了。” 李老三装模作样地捋袖子拍衣角,“只不过,娘,您也是知道的,这交际往来最是耗费银钱,您就给我几两碎银,以免跌了儿子的名声。” 杨氏眉毛都没动一下,重新闭上眼睛,“我倒不知道,这名声是从老子娘手里拿银子得的,老娘既不想要名声,也没银子。” “您没钱应该早说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李老三遗憾地摇头。 “侄儿当上医馆的坐堂大夫,这是多大的喜事,就应该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邀请来,摆他三天的流水席。侄儿家的洗三又是一桩喜事,再摆三天的流水席。这样且不是既收了礼金,名声又传扬了出去,多有体面的事。” 他颇是惆怅地惋惜道:“我爹这个榆木脑袋就是想不开,放在别家指不定怎么舞龙起凤呢,咱家倒好,悄咪咪的连个吹打都没有,还就摆一天酒席,真是可惜啊!” “我这个榆木脑袋倒不是想不开。”一道清朗、缓慢的声音响起,人缓步走进屋子。 “外祖父!”青叶惊喜地叫道,冲过去抱了老人的双腿。 李老爷子一袭青衣道袍,年过五旬依旧腰背笔直,长身玉立,他拍拍外孙女的小脑袋,牵了她的手走到椅子边坐下。杏娘忙倒了杯茶双手端过去。 李老爷子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舒出一口气,对着三儿子慢声说道:“你要是哪天不幸殁了,别说六天的流水席,就是办他个十天半月的,也不是不行。” 李老三不满的撇嘴嗫嚅两声,“要是当初送去沈家的是我这一房的儿孙,现在风光得意的就该是我了。”却不敢对老爹似老娘那样放肆。 李老爷子懒得理这个蠢货,不屑地哼了一声。 青叶依恋地靠在老人腿边,李老爷子摸着她的包包头,唇角一弯,笑对杏娘:“今天晚上留下过夜,明天吃了晌午饭再回去。” 杏娘脆声应下。 李老大洪亮的嗓门在外面响起,李老爷子站起身交代老伴:“我先出去应酬,闲话待晚上再续,你不必出面,留在房内见几个人得了。” 见老伴点头,转身走了出去,李老三跟在后头。 “刚才说错了。”杨氏沉默了一会突然出声。 “嗯?”杏娘疑惑望向她。 “你三哥跟你三嫂就是王八配绿豆——天生一对,他们俩正好凑一对,免得祸害了别人。” …… 李家的宴客只办一天,那些收到邀请的,不请自来的,满当当挤得李老大家水泄不通。李老爷子的故交友人,李老大家的姨舅丈人,李苏木的亲朋好友,媳妇娘家的一干亲戚。人声喧闹,个个扯着嗓门嚷嚷,不像说话倒像吵架。 吃席的人吃完一批,立马撤下残羹冷炙收拾干净,摆上新碗筷,换下一批人坐满。幸而准备的充分,客人吃得满嘴流油,眉开眼笑。 杏娘都不知道自家怎会有这么多亲戚,许多面都没见过的,一上来就握了手亲热地叫唤,满口子称赞。 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名字不知道,辈分不清楚,怎么称呼更是摸不着头脑,杏娘只得尴尬打哈哈,囫囵喊人,佯装热情端茶倒水。 一天下来嗓子也有些嘶哑,饭菜没吃多少,茶水不知灌了几壶,茅房都多跑了两趟。 欢声笑语随着傍晚的余晖消失在天际,客人陆续跟主家告别,离得远的先走,离得近的还能拉了手站路边闲话两句。眼看着实在不能拖了,再唠下去该看不清路了,方挥挥手依依惜别,一个说留步,一个道慢走。 看着惦念的人慢慢走远,留在原地的人抬手抹眼角,那走了的何尝不是无声哭泣。 这年头的人见一面属实不易,谁家里都是一摊子事,一年能见两三次面都难得,那些嫁得远的几年才能见一次。故而显得每次相逢异常珍惜,离别时就格外难受,下一次碰面也物是人非了。 帮工的邻居擦干净桌椅板凳,谁家的是什么样都心里有数。何家的桌子掉了块漆一直没补,张家的条凳腿上点了墨作记号,依次送还各家。 作为辛劳一天的补偿,女人们分食了看相略好些的大菜,这家端一碗肉丸,那家拿一盘卤肉,余下扒拉得稀烂的饭菜倒了一桶正好喂猪。 沾了油污的锅碗瓢盆清洗干净,女人们手脚麻利分工明确,按照自家碗里的花朵记号或姓氏,分门别类跟菜放在一旁。熄了灶火,晾干抹布,清扫灰尘,整座宅子恢复如初,至于菜板上多出来的葱姜蒜就需要主家第二天细细收拾了。 端上自家的盆碗,高声讨论着今天的热闹,相携走出大门,分开往两头而去。主家在后头连声道谢,走远的人挥挥手笑得更欢快了。 丛孝也过来跟岳父岳母辞行,杨氏挽留:“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过一夜再走吧!” 丛孝推迟:“几步路就到了,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怕。春耕快到了,家里农具要拿出来修整,田里也要照看,让杏娘陪娘说说话。” 李老爷子挥手,让他自去。 离了两个老人的眼,丛孝拉了媳妇的手嘱咐。无非是些别太劳累、看好孩子、明天早点回家之类的话,片刻后转身大步往家赶。 杏娘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男人的背影在夕阳的光晕中伟岸、挺拔。直到丈夫的身影细成一条竖线,杏娘才转身往老宅走。 李家老宅也是堂屋加东西厢房的布置,老两口住东间,西间是杏娘未出嫁时的闺房。 等到她嫁了人,老两口也没安排小辈住进来,孙儿孙女都不行,专门留给杏娘回娘家时居住。这在整个白水湾都是独一份,由此可见杏娘在老李家的地位。 “这可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杏娘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感慨今天人多。 杨氏淡然一笑,“锦上添花而已,不必在意。” 一个身影连蹦带跳地闯进来,“小姑,你今晚不回去吧?自从过了年我就再没见过你,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杏娘欣喜地坐直身子,调侃他:“小李大夫来了,儿子都生了还这么跳脱。今天沾了你的光,我也过一回姑奶奶的瘾。” 李苏木嘿嘿笑着挠头,“在奶奶和小姑面前还端着,那我多累啊。” 他伸长手臂挺直背脊打了个哈欠,“今天可真是忙得够呛,我一个月说的话都没有今天多,饭桌上光顾着斟酒、回话,到现在肚皮还是空空的。” 杨氏忙催他回去吃饭,“你小姑不走,明天有的是时间碰头。要你娘下一碗素面,吃了一天酒,天也黑了,怕肠胃受不住” 等李苏木走了,母女两收拾好孩子,自家也洗漱完躺床上,天已经完全黑了。 …… 青叶嘟囔一声翻过身,她人虽小今天也是忙碌,不是被拉手就是被捏脸,听了一耳朵的漂亮话。心满意足地跟着她娘打转,递个杯子倒碗水地打下手。 吃完晚饭就开始打呵欠,到了洗漱时眼睛都睁不开,全程由着她娘擦脸洗脚脱衣裳,抱上床时已经开始说梦话了。 杏娘给女儿盖好薄被,“小三跟着爹睡,没问题吧?” 杨氏举了煤油灯放在床边的桌上,掀开被子靠着床头,“放心,你爹还中用。” “别的倒不担心,就是怕小三夜里撒一泡尿,请爹荆江里游上一游,嘻嘻!”杏娘乐呵呵地打趣。 “那是他的福气,一大把年纪了还有童子尿浇身上,别人想要都没有。”杨氏也笑着调侃,巴不得老伴出洋相。 “噼啪”灯芯闪了一下,杨氏拍拍床板,“你先上来,咱娘俩好好说说话。” 她往里挪动屁股,问出了心里一直惦记的事:“去年年前你们分家那会,我就听到了点风声,你爹不许我掺和。我想着倘若你遇着难事了,应是会找爹娘帮忙,就耐着性子没动,不成想你倒沉住气一直不来。” “过年时家里人多,来来往往的不是说话的地儿,况且姑爷也在,你吃完晚饭就回去了,又没赶上问。现在你们家都分完了,我心里的疙瘩也是时候解开了吧。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睡觉都不安稳。” 杏娘拿剪刀剪去一截灯芯,爬上床挨着老娘坐下,抱着她的胳膊,头靠在亲娘暖哄哄的肩膀上,轻叹了一声。 有多久没这样撒过娇了,做姑娘的日子可真好啊,不愁吃穿没有烦心事,每日想的最多的是饭后吃什么零嘴,新做的短衫该配哪件纱裙。 等到成了婚生了孩子,一夕之间就是大人了,睁眼就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操持家务养育子女。 大到田里该做哪样活计,小到中饭是荤菜搭配素菜好,还是配汤水好,小儿的裤脚是不是又短了一截,女儿的牙齿怎么还没掉。人就这样被困在这些零落、细碎、杂乱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琐碎中。 那时不是不想找爹娘帮忙,只是自个没本事稀里糊涂的,把本该好好的日子过得七零八落。那些家里境况不如自己家的尚且把日子过地仅仅有条,爹娘疼爱,自家男人也不差,偏偏就是自己不会持家理财,日子过成了一团糟。 爹娘年岁大了,自己没能孝顺不说,还要拿这些烦心事给他们添堵。 当时她就犯了倔脾气,硬憋着一口气: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想怎么办,大不了净身出户,你们做了初一,到时可别怪我做十五。 第6章 丛家是泮水村的大姓,占了一小半人口,从前也是大户人家。 据说几百年前还出过官宦老爷呢,只不过时移事迁一场空,镜花水月一场梦。现在的丛家已是落魄成了普通农户,族里读书种子虽多也只出了个把童生,再想往上却是不能。 垄上烟火(种田) 第5节 好在富贵权势不可求,小富即安却易得,钟敏灵秀之地水土养人,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既无乡野帮闲惹事,也无诉讼官司缠身。 农闲之余,打一壶小酒,携一根钓杆,带三两儿孙,择水甩勾,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泮水村连通邻村的一段河道本是淤积堵塞,水流不畅,后经官府征徭役挖通了淤泥,水路畅通,河底、沿岸的稀泥巴堆成了一条宽大笔直的垄。 待到燕子衔着湿泥在屋檐下筑起了巢穴,垄上的十几户人家也成了气候。 丛三老爷这一脉便是从老宅那边迁过来的,一代传一代,子孙日渐繁多,老宅所在的空地便愈发稀少狭窄,后代成婚更是腾挪不开。几家兄弟一商量,索性搬到这条垄上建了新宅,总归是在一个村没离了宗族。 垄上空地多,家家户户正屋院子齐备,菜园前还能挖一口小池塘,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 丛三老爷夫妇生儿育女几十年,活下来的只有一女两子,大女儿嫁了本村农户王家。 大儿子在族里行五,自小喜爱读书,从早到晚书不离手,余事一概不论。二十上过了县、府试,成了一名童生,从此愈发地克己复礼、两袖清风。 端的是一副读书人的派头,跟他衣摆上溅了泥点永远洗不干净的父亲格格不入。 小儿子行七,念完了蒙学长到十余岁,自觉不是天纵奇才可凭科举出人头地的料。且看哥哥废寝忘食的劲头,家里也不可能供得起两个男丁念书,故能下地起就跟着他爹身后做农活。 然则他又是个胆大心眼活的毛头小子,不甘于一辈子靠天吃饭,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劳一生图个温饱。爹娘没成算,只能自个替自家谋算。 但凡村里谁家起屋子、添家具,他就跑过去帮忙,搬砖递瓦忙得不亦乐乎。殷勤备至地给那些泥瓦匠、木匠端茶倒水,他也不说话惹人嫌,只静悄悄地猫在一旁打个下手。 到了吃饭时间不用主人家催,自觉跑回家扒一口饭又过去候着。 主人家知道他的小心思,只不费柴米白得一个劳力,又不碍着自家事体,倒也乐得做个顺手人情。 那些匠人更不用说,一门手艺且是那搬好学的。 除了那些祖传行当,谁不是当牛做马从学徒做起,吃住在师傅家。头一年包揽师傅家所有粗累杂活,端洗脸水倒夜壶,劈柴挑水扫地擦桌子,三更灯火五更眠,比地主家的长工还不如。 有那刻薄的老师傅使唤徒弟跟牲畜无异,一头牛死了官府尚且要问个清楚查个明白,徒弟死了那也是白死,谁叫你没熬过去呢。 等到可以学技艺了,又应了那句老话“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 师傅自顾做事,厚道些的略微提示一二,徒弟能学多少就看自家本事了,又不是亲生儿子,谁还会手把手地教。至于一些独门绝技更是想都别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是说说而已。 师傅们在防着徒弟这方面无师自通,千百年来无一例外,要不然也不会有“传子不传女”的默契了。 忽忽数年一闪而过,到了可以出师的年月了。徒弟心里有数,凭着自个本事绝无立足可能,只得继续跟着师傅打杂做事。 当然这时候能拿到些微薄的酬劳,但是依旧需承担师傅家全部粗重活计。 故当学徒能出人头地的,绝对在某一方面存在超乎寻常的慧根。在当下,除非是家里实在穷顿困苦、揭不开锅的人家,少有人肯送孩子当学徒的,当个农户又不是活不下去,何苦去受那份罪。 丛孝打小就是个心思灵活的孩子,旁人看个热闹,他却能用心琢磨出个道道,这里听一句,那里看一眼,悄没声息地学会了些本领。 能帮家里打一把凳子砌一堵矮墙了,隔壁堂兄还只知道乐呵呵地捉泥鳅。 机缘还是出在十二岁那年,一大队人马途经泮水村,当中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有人乘着一人驾马车,还有走路的。据说是朝廷派出的能工巧匠去往府城建造一座宏伟壮观的庙宇,被大雨困住了只得留在此地住宿。 丛孝家也安排了几人留宿,房间床铺全腾出来给大人们住,睡不下的都在地上打地铺。 其中有一个姓曹的大人,长得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并不与别个一样吃酒耍弄,整日闷在房中写写画画。 丛孝每日送了饭菜也不走,立在一旁伺候笔墨,时间长了竟也能看懂些边角。 曹大人看他得趣,也是漫天暴雨连绵不绝,阴沉沉的天像破了口子的缸,没完没了地往下倒水,人都发霉成能长出蘑菇了。好容易身边多了个活泼的半大小子,自家的小厮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得落在了后头,不然也轮不到这家小子伺候。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曹大人乐得听叽叽喳喳的小子解闷逗趣——闲着无聊不是,不想这农家小子倒令他刮目相看。 能看书写字不奇怪,毕竟但凡有点余钱的人家都会送小子上个蒙学。再说此处也并不是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关键是能看懂画纸。 此次由朝廷指派去府城修建佛寺,先不说那些山门、大雄宝殿、斋堂法堂之类的,单只风景园林里的亭台楼阁就数不胜数,画纸不知捆了几螺。 丛家小子既能看得懂布局走向,又对泥瓦木工事项略微熟练,虽通晓的粗浅,提的问题也颇是可笑,但对一个乡下小子来说倒也极为难得。 等到天晴启程的时候,顺嘴问了句可否想跟着他做事——纯粹是想多个小厮伺候,丛孝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丛三老爷还有些犹疑,踌躇不决,陈氏却是个心大的,这么大的小子又丢不了,跟着大人学会些本领有何不好。 丛孝心意已决,收拾了两件衣裳卷成个包袱皮,揣了一瓶辣酱两个烧饼,头也不回地跟在马车后面走了。 官老爷的到来着实令泮水村热闹了好一阵子,直到车队走了月余,惊奇探讨之声仍不绝于耳。 远离城镇的小村庄,偷鸡摸狗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尚要争论个一年半载,何况如此盛景,朝廷里的官老爷呢,寻常县太爷都不容易见着,那不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各个唾沫横飞、咬文嚼字,连说话都变得斯文起来,仿佛沾染了文气。 奈何文字底蕴实在有限,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半年有余,实在找不出新词汇了,只得作罢。另有一重原因是大人们给的住宿钱颇为可观,着实令村民们过了一阵打酒吃肉的富足日子,故而人人没口子地称赞。 然妇人们又有了新的想头,听说丛家小子还未说亲,这家说:“我家侄女年方十岁,年岁相当长得花容月貌,正堪相配。” 那家说:“我家外甥女正好大了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是带着财气嫁予你家哩,不比那年岁小的,进了门就能添小子。” 只那岁数大得实在有点多的人家顿足叹息,好好的一个金龟婿就这么失之交臂,实在令人扼腕。 一时间丛三老爷家的门槛都踏薄了三成,陈氏乐得合不拢嘴,听了东家聊西家,仿若真个要娶媳。 幸而丛三老爷保持了些许清明,只说孩子还小且不在家,断没有不见面就定下亲事的,待他回家了再议。就这样热闹了半旬,总算消停下来。 跟着大人去往府城的丛孝一走就是五年,除了偶尔的只言片语及几两碎银,丛家就跟没了这个人似的,音讯全无。大伙都快忘了丛家还有个小老七,他又突然回来了。 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是从一个毛孩子成长为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的男性。 既保有少年的青涩又添了青年的成熟魅力,微黑的面孔,眉毛浓密鼻梁高挺,身板结实有力。 提着两个大包袱从马车上蹦下来喊“娘”,陈氏望着这个陌生又带点熟悉的青年,两眼空空一脸茫然,楞了半天回不了神,嘴巴张合迟疑地叫了小儿子名字。 等终于确定眼前的人是自家整整五年没音信的老幺,顿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双手握拳捶打他的脊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住口地哀嚎:“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啊,你怎么舍得回来啦,你老娘等得你好苦啊!” 真真是见着落泪闻着伤心,当晚好一阵契阔,久别重逢直说到月上中天还意犹未尽。接下来两日,听到消息的亲朋好友陆续家来打探,自是另有一番热闹。 如此过了几天,丛孝给了老娘二十两银子做私房,自个出钱开始买砖拉瓦劈柴砍树——要建房啦!建好了房子才好说媳妇不是!丛家门槛再一次被踏薄了三成。 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只丛孝到底在府城长了见识,寻常颜色根本看不上,说媒的虽多他却不松口,到房子建好也没个头绪。 这一日被陈氏使唤去镇上买布,路过一卖零嘴吃食的小摊贩,一片嘈杂混乱中听到一管清脆悦耳的女声:“我昨天就是在你这里买的果脯,当天晚上拿出来就是坏的,你还敢狡辩,当我是瞎子不成,你嘴角的这颗痦子我还能认错。” 说着就要去掀翻小贩的摊位,要他赔钱,不然就去报官。 丛孝脚步一顿,转过身见一女孩双手叉腰挡在矮个小贩前面,一双杏眼似是能喷火,乌黑的眉毛紧蹙,分毫不让。 小贩眼见抵赖不成,双手作揖又开始哀求:“小姐行行好,小本买卖挣不了几个钱,不是故意欺瞒,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要养活,求小姐饶恕则个。” 女孩依旧不为所动,干脆利落地要他赔钱。 这时大踏步走过来一年长男子,还没到女孩身边就开始抱怨:“我的小姑奶奶,一错眼不见你就跑没了影,你就不能等我一起过来吗?” 小贩见她来了帮手,自觉讨不了好,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掏出几枚铜板。 女孩接过铜板跟男子往东走,丛孝不自觉跟上。 “你一个女孩家家的怎这般胆大,独自一人就敢跟人对峙。”男子仍是不满。 女孩扬起眉毛振振有词:“是他讹人在先,还不允我讨个公道?” “没说不让你讨公道,可总得有个帮手陪着吧,这要是出了事,看爹娘饶得了谁。” 女孩低了头不满地嘟囔:“就知道拿爹爹吓我,爹爹定也是赞成的。” 两人说着话直走过一条街,丛孝也跟了一条街,眼看两人就要往码头坐船,他也佯装赶集要回家,一路跟到了白水湾。 当天傍晚,丛孝两手空空地回到家,梦里都是那双明亮的杏眼。 第7章 丛孝既有了中意的姑娘,自是百般打听,回家缠磨陈氏央中人去李家说合。 丛三老爷夫妇打小就拿捏不住他,他又是个有主见有成算的。何况李家也是好人家,虽家底子略单薄,好在有个神通广大的爹,想必不会亏待这个老闺女。 时下百姓结亲都是先找中人通个气,若合心意就安排地方双方见面,谈得拢再找媒婆提亲,若不合意那就当无事发生,谁的名声也不碍。 于是找了两边都认识的人递了话,李老爷子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丛家小子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倒是可以见上一见,约了丛家小子隔日去茶楼喝茶。 第二日,丛孝早早就到了厢房候着,端茶倒水殷勤备至地伺候李老爷子饮茶。 “且先不忙,听说你在府城五年,府城可是繁华至极?”李老爷子摆手制止丛孝添茶水,手指点桌面示意他坐下。 丛孝收回茶壶谨慎地道:“小子虽去了五年,却一直住在山上,只逢年过节跟着老师傅们下山打打牙祭,平常很少下山,是以并不十分知晓府城如何繁华。” “荆江可有见过?听说府城连着荆江的码头气派非凡。” 丛孝是见过荆江的,彼时跟着管事去码头拉一船木料。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停靠着高大威猛的船只,远处的点点黑影如同夜幕下闪烁的星子,清晨温暖的阳光给水面镀了一层金色外衣。 江边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清爽的凉风呼啸而过也浇不熄人们热情地忙碌。 丛孝第一次见到如此庞然大物的水域,仿若小水洼里的泥鳅入了江,无论怎样翻江倒海也靠不了边,震撼得几近失语。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得跟只蚂蚁没什么不同。 两人聊一些府城的风土人情、民俗差异,越说越投机,丛孝也越说越顺畅。 毕竟行走过昌盛之地,眼界实非小小乡村可比,家里人只会问些“府城是不是顿顿鸡鸭鱼肉吃不完?”“那里的人是不是穿着金子做成的衣裳?”诸如此类。 李老爷子却能从船只的大小、数量推断出今岁官粮的收成,十分难能可贵。 “在山上做哪些活计?”端起茶盏抿一口,李老爷子随意问道。 丛孝“咕噜”咽下一大口茶,缓了一口气徐徐说道:“先时只做些烧砖制瓦、砌砖、盖瓦、搬运等粗笨活计,后头人手不足,由老师傅们领着制泥塑、砖雕。下雨天就拿块烂木头练习刮、砍、凿、剌,几年下来略有小成。” 李老爷子点点头沉默不语,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丛孝不敢发出声音,低着头盯着清亮的茶水,水面上倒映着小小的人影,杯口上附着一片叶子。 李老爷子枯坐半晌站起身,打开房门走出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明天这个时辰,我带小女过来喝杯清茶。” 丛孝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应下。 …… 依旧是昨日的厢房,丛孝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隔一会隐在窗框后向楼下望去,连房门被敲响了也没听见,直到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是你找我么,有什么事?” 丛孝猛然转过身子,一张英姿飒爽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眉尾锋利眼睛有神,不是李杏娘是哪个? 他情急之下一个趔趄,险跌到楼下去,一时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不是我找的你,不,我是在找你,不是……”自个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丛孝深吸一口气,竭力忽视热气上涌的脸颊,弯起嘴角缓慢开口:“昨日李老先生约了我在这里碰面,所以我就先过来了。” 杏娘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爹爹只说要她过来这里,有人找她有事,也没说是谁,神神秘秘的,“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她再一次问道。 丛孝眼神一闪,没有立即答复,他走到桌边揭开一个小提篮的盖子,拿出两个瓷瓶放在桌上,“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买了两样点心,不知是否和你胃口。” “茗香园的蜜饯!”杏娘惊喜地叫出声,“你怎么会有茗香园的蜜饯?” 茗香园是玉陵县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尤其是出产的蜜饯色泽金黄,酸甜可口,用蜂蜜浸渍而成,隐约散发甜味。不像镇上的蜜饯不知加了多少糖,价钱死贵不说,还齁甜,吃一粒从喉咙口到肠子就跟被堵住一样,饭都不用吃了,喝水就成。 垄上烟火(种田) 第6节 每年生辰爹爹都会托人从县里带一瓶回来给她,故杏娘看着再熟悉不过的瓷瓶,欢快地笑弯了眼,“你认识我爹爹吗?为什么要送我蜜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 丛孝看着她的笑颜不自觉露出笑摸样,不枉昨天费那许多功夫,到底没白折腾,“你爹爹在楼下等你吧,你回去问问他。” 杏娘提了篮子走下楼,看到她爹刚想开口,李老爷子打断道:“先回家再说。” 杏娘只得吞下满腹疑惑。 …… 杨氏正焦急地等在闺女房中,一见她踏进来立马拽了她的胳膊,“怎么样,今天见面可还顺利?” “顺利啊,怎么不顺利。”杏娘放下篮子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娘,这是哪家亲戚,人还怪好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杨氏没好气地说道:“这不是去走亲戚,这是相你未来的夫君。” “什么?”杏娘大喊一声,张口结舌地瞪着她娘,“我什么时候要有夫君了,我怎么不知道,再说也没人告诉我呀!” “什么?”更尖锐的一声,杨氏比女儿还惊愕,“死老头子没告诉你干什么去了,那你怎么跟人见面的?” 她急得在地上团团转,扯了帕子擦鬓边淌下的汗,“怪道早起说我印堂发黑,今天不宜出门,原来在这等着呢。该死的糟老头子又开始作妖,看我饶得过他?” 说着转身就要去抓人,被杏娘一把拉住了袖子,“娘,您别忙活了,爹说去田里看看稻子,晚饭不用等他,他去四哥家吃。” 杨氏简直气笑了,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好半天才平静。 “你今天见了人觉得如何?”老头子那边暂时不管,先把闺女这问清楚。 杏娘抬起手挠了把下巴,“我又不知道是去见那谁的,现在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不过他长得可真黑,哈哈!” 提了桌上的篮子给她娘看,“娘,茗香园的蜜饯还记得吧?他送了我两瓶茗香园的蜜饯,这次我可要吃过瘾。”美滋滋抱着篮子如同抱了金元宝。 杨氏眼角抽动,手附额头拍了拍,“我就不该问你,你就长了颗吃心。” …… 月凉如水,乳白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落在房间地面,老两口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杨氏转过身子侧对着枕边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先前也不跟杏娘交代清楚,稀里糊涂就去碰面,丛家小子为人怎么样?” 李老爷子无声一笑,“就是要瞒着,说透了就差点意思。至于丛家小子……” 他沉吟了半晌,“是个担得起事的,精明却不市侩,为人处世圆滑却并不讨人厌。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心软之人,只这一条,以后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丛家的家世算不上多好,他又是老二,日后分家肯定吃亏。咱们杏娘打小不说是蜜罐子养大的吧,也没怎么吃过苦,嫁了人倒要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挣吃食填肚皮,你能忍心?”杨氏担忧地说。 李老爷子安慰老妻:“你放心,杏娘的前程不在地里刨食上头。” 他讥讽一笑,“地里的产出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忙到头,交了赋税也就哄个肚饱,有个头疼脑热生受着,不到四十就腰弯背驼,须发皆白,形同老朽。” 一番话说得两人沉默起来,李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感慨地道:“若不是我接了岳父的衣钵,揽下这许多事体,我们如何在这白水湾立住跟脚,养活这十几个儿孙,给他们娶媳妇嫁女儿,哪一样少得了一文钱。” 杨氏手搭在老伴胳膊上拍了拍,他继续说道:“人都说低娶高嫁,可嫁的那般高,日子如何好过。成日里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既要孝顺公婆服侍丈夫,有那丧了良心的还要纳两个小妾,又要养育庶出子女操持家务。你是不知道,那些大户人家内宅里的阴私腌臜比暗沟里的老鼠还多。” 李老爷子既做了民间道士的营生,少不得替人画符祈福,念咒驱邪保平安。 那些行迹隐藏说话躲闪的婆子仆从,拿着早夭孩童的八字求他念往生咒。个中缘由他只当不知,只是可怜这些小小婴儿好不容易出脱成人,还没等长大就夭折,白来人世走一遭。 “只拿咱们小镇上来说,有几个富贵人家子弟是好的,不是喝酒赌钱打女人,就是眠花宿柳惹是生非,不拿家里的银钱当回事,花钱如流水。这样的人家就算一时风光无限,到底不是长久之相。丛家虽不如何,丛家小子却是个有能耐的,饿不着媳妇孩子,至于能不能攒下一份家业,就要看机缘了。” 李老爷子说完,老夫妻两个一时无言,就着床前的韵白月光慢慢阖上眼皮。 俗话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李老爷子夫妇为着闺女的婚事千般思量、百般谋划,终是定下了丛家。两家请媒婆、合八字、提亲、定亲……忙乱一通后成了婚。 婚后丛孝自不好常年住在府城,央告了建庙的管事,得到允许可在过年、农忙时节回乡帮忙,算下来有小半年时间在家,倒也无甚大碍。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丛家两兄弟各自成婚也没分家,衣食住行由丛三老爷夫妇统一安排打理。因丛孝每年要去府城干活,不好让年轻小媳妇独自在家过活,否则世人的唾沫星子能淹了垄前边的小河。自丛孝成家,老两口就住在小儿子家东厢房,一来照看孙子孙女,二来避免人说闲话。 丛孝每年拿几两碎银给爹娘,丛五爷长年累月抱着书本苦读,一时倒也相安无事,丛家不惹闲事不说是非,家常过日子。 变故发生在去年春天,丛三老爷的大外孙提议跟小舅舅合伙做生意。 丛娟比幺弟大了不少岁,前头说了两户人家都因病去世,万幸只是口头牵线,亲事不成也没伤到筋骨。后请李老爷子算了副卦,说是不宜远嫁,许了同村王家。 王家本就家境寻常,丛娟嫁过去后生了三儿两女且都成活了,上有双亲老人赡养,下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女,即便是在一个村子,丛娟也镇日忙得不可开交,脚打后脑勺。隔三差五还得拖儿带女回娘家打秋风,丛三老爷少不得接济几个铜板,舍半袋米面瓜果。 丛娟的大儿子王德是个机灵人,一意鼓动农忙在家的小舅舅合伙开杂货铺,“泮水村本就人多,离周边的几个村子也近,杂货铺就开在村口,来往路过的人都能看见。到时从镇上买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绢花手帕等小物件,进的货多了还能压价,这都是妥妥的进账。” 丛孝有些犹豫,家里就是本分的种地农户,没做过甚买进卖出的行当,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一个不慎多少商户人家赔的倾家荡产。 王德却是打定主意,挖空心思地劝说:“小舅舅,那些走家窜户的货郎尚且有赚头,我们这还开了个铺子呢,总不会比他们还差吧。再说了,您一年里有半年在外讨生活,家里孩子一天天大了,外祖父外祖母又上了年纪,您忍心让小舅妈一力承担家事农活?小舅妈怕不是会累出个好歹。” 吞了口唾沫,他继续卖力游说:“有了铺子就不一样,咱们两家合伙出钱,平摊下来本钱就少了,纵使亏了买卖也不怕。您先暂且出去干活,我来守铺子,等铺子赚了钱我们两家一起干,到时您不用出去吃苦受累,小舅妈在家也能安心享福不是?” 最后一条简直说到丛孝的心坎,自个在外吃苦不算什么,就怕爹娘老子媳妇孩儿在家受欺负。五哥那个书呆子不顶用,遇到麻烦连个相帮的人都没有,要是能在老家找到活计安稳度日,谁还愿意去外头受白眼讨生活。 加之丛娟在一旁敲边鼓,说地天花乱坠,怂恿得老两口也动了心思,开口要小儿子为长远打算,丛孝拿出五两银子当做合伙本钱给了外甥。等到秋天农忙回来的时候,距离铺子开张已过了半年。 丛孝一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板凳,就有听到风声的掌柜找上门,说是他的铺子欠了货款要他结清。丛孝两眼一抹黑,自是不可能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钱的事不是小事,没有不弄清楚事情原委就拿钱的道理。 此时正是农忙时节,时间不等人,多耽搁一天稻穗就往下垂一寸,一场暴雨下来一季的收成就泡了汤,交不了赋税不说,人还得饿肚皮。天气又最是多变,人就是在跟老天爷赛跑,抢收最要紧,旁的事可以暂且不提。 等稻谷终于进了仓,丛孝缓了口气,刚想去大姐家走一趟,家里就挤满了要债的人。 这个扯了袖子说“烦请七爷结一下酱油醋的账目”,那个拽了胳膊喊“家里是小本买卖,概不赊欠,看在七爷的面子上已是网开一面了,劳烦把欠条清了”。闹哄吵嚷的似镇上菜市口,丛孝的衣裳险给撕破。 等他气冲冲跑到村口的杂货铺查看账册,哪有什么正经账本子哟,几张草纸上东一横西一竖地画了些鬼画符,神似李老爷子开坛做法的黄色符篆。 丛孝拿了“账本”一把甩在外甥脸色,恨声说道:“这个铺子我可没经营过,你自己记的糊涂账,自个去算清楚,这个黑锅我不背。”决绝地走出铺子,充耳不闻身后的哀求。 要账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守着王家,一拨守着丛三老爷家。 丛娟拖着儿女孙辈,一路丛王家嚎到丛家,进门往老两口面前一跪,哭天抹泪地喊救命:“爹、娘,求你们救救女儿吧,难道你们忍心看着女儿一家老小去死?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实在是拿不出银子啊!女儿年纪轻轻嫁到王家,半点福没享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爹、娘,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外孙吃牢饭吧?” 双手撑地转动膝盖跪在丛孝面前:“小弟,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大姐从来没有求过你,求你帮大姐这一回。你外甥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也不敢了,你就当做善事积德救他一命。你的大恩大德,大姐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说着“嘭嘭”往地上磕头。 王家一窝子男女老少亦是跪了一地,哭的哭求的求,孩童尖利的哭声异常响亮刺耳,刺得人心里长满了草,“轰”的一声!一把火烧得满地通红。 丛孝一张脸胀得青紫,憋着气拽着他大姐往上提,架不住她坠着膝盖往地下滑。他大姐哪是在求他,这是在逼他,逼他答应帮忙,逼他同意出钱还债。丛孝自嘲地笑了,双手再也使不上力气无力垂下,任由他大姐出溜到地上。 守着王家的一看这架势,王家是指望不上了,要想拿到钱还得在丛家下手。两拨人挤满了丛三老爷家的堂屋,站不下的守在屋外,一时连屋子前面的打谷场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些不明就里的老实人怕丛家惹了大麻烦,绕着弯避开丛家大门。 家里闯进来这么些陌生人,杏娘拘了三个儿女在西间栓上房门,自个躲在门后偷听堂屋的动静,大姑子这一番做派把她气得够呛,哭,谁还不会?是个女人就会哭,犯了错事就求别人出头,这也太不要脸了。 一屋子人从太阳升空僵持到西斜,眼看着就要落下去了,每个人肚里揣了只田鸡,饿得呱呱响,空城计也不是这么个唱法。 被逼到这个份上,丛孝知道自个不能善了,纵使他不想冒水出头,也多得是人想把他拽出水面。他环视一周,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百人千面,伤心、怒骂、讥讽、痛苦、看好戏,好一出峰回百转的大戏,戏台子都搭好了,锣鼓胡琴齐备,刀枪剑戟俱全,只等他粉墨登场。 “各位掌柜且听我一言。”丛孝提高嗓门作了个罗圈揖,屋内喧哗的人声减弱,接着剩下三两声低语,直至彻底归于沉寂。 “我丛孝虽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但也是个一口唾沫一口钉的汉子。大家伙一直堵在我家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事情还是要解决。三天!烦请大伙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自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说着又府下身子作了个揖。 窃窃私语声响起,掌柜们交头接耳摇头摆手,终是肚子打鼓占了上风。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要真是拖到晚上,那就两顿都没吃了。没吃倒也罢了,只怕今儿也等不到什么好结果。 况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丛家就在这里,还能被荆江水冲走了不成。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出来当了话事人:“丛七爷,不是我等咄咄逼人,实在是生活所迫,家有老小要养活。既然七爷放了话,我们自是听从,望三天后七爷能说话算话给我等一个交代。” 人群三三两两走出丛三老爷家大门,低声交谈中夹杂着不满的嘟囔,等到要债的人走光了,看热闹的闲人亦不好再明目张胆的围在丛家门口,也溜溜达达的散场。 “说说吧,现在人也给你们清场了,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就算是现下死了,到了阎罗殿都不知道怎么辩白,好歹让我不要做那冤死鬼。”丛孝嘲讽地说道,“要是再瞒着藏着,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洗洗睡吧。大不了就是个鱼死网破,我怕什么,总归在那些条子上签名按手印的不是我丛孝。” 冷酷的语调震得王德肩膀一缩,他惊疑地看向小舅舅,对方看来时又调转目光望他娘,他娘却只顾趴在外祖母身上哀哀哭泣。 王德耷拉着脑袋嘴巴张合,喃喃吐出含糊不明的字词,他本就不是个说话干脆做事果断之人,靠着小聪明忽悠到小舅舅五两白银,自个都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得手。一时难免士气高涨、信心膨胀,只觉得自家真真是天纵奇才、足智多谋,天生一副做商贾的好材料。 要不是投错了胎,错生在农家,怕不是个王侯将相。 一般人过日子都是谨小慎微的,毕竟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有埋着脑袋不看不听不想,日子就这么囫囵着滑过去了。有朝一日一旦如意了,就开始得意,一得意行事就张狂。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灾,说的就是王德这种人。 丛孝一时不慎被王德窥探到心思,即便知道这个外甥不是稳重人,但依旧不免心存幻想:假使成了呢,成了的话好日子就要眼前。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试了有可能成功,不试永远没有机会。 就跟吊在拉磨驴子前的胡萝卜一样,看得到摸不着,往前一步,再一步,吃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磨盘就这么开始转动。 却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道理:财不进急门,福不入偏门。夸夸其谈谁都会,一到办实事动真格就泄了气。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成了事,就是自个的功劳,若事败了,那就是生不逢时,老天不公。 王德成功从小舅舅手里骗到五两银子,却也因此闯下大祸,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皆因此而来。 第9章 王德自银两到了手,很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旁的先不论,先把鸡鱼鸭肉、美酒佳肴置办了一大桌,干大事前很有必要犒劳自个一番,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么。全家老少吃了个肚皮溜圆,高声畅想美好愿景,仿佛找到了藏宝洞的入口,一只脚已经迈进去,金灿灿的光芒就在眼前闪烁。 吃饱喝足完还是要干正事,跟村口一家闲置房屋的主人谈好期限,大手笔付了一年租金,做生意图的就是长久。屋主竖起大拇指满口子称赞:“王老板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做事就是爽快、大气,生意想不好都不行。”夸得王德双脚离地,无风自行。 前后院的房子半成新,前屋开铺面,后屋住人。屋檐、墙角斑驳,墙皮部分脱落,梁上挂满蛛网,一张漆黑的方桌和四条缺胳膊少腿的凳子,小小的院子半人高的杂草丛生。 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个排场,要不怎么会有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老话。 王德皱着眉头前后院一转,提脚就去了泥瓦匠家,该修的修,该补的补,把两间小屋刷了个雪白敞亮。又安排木匠打窗框、货架、全套的桌椅板凳,忙得不亦乐乎。万幸自家的木架子床可以搬来继续用,否则还得花费铜板另打一张床。 大门两边贴上对联,屋檐挂两大红灯笼,整座宅子焕然一新,知道的说是开铺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小伙娶新妇。收拾妥当,锅碗瓢盆置办一新,王德携了媳妇儿女喜迁新居。 人住进来铺子就要开张了,坐吃山空不是那么回事。人活着什么最重要?填饱肚皮最紧要,故而开铺子卖百姓一日三餐所需那就不会太差,毕竟人可以一日无食,却不能一直无食。 整桶的油、酱油、醋搬进小铺面,一次性买的多还可以饶个几文,精打细算方显生意人本色。零嘴、针线、泥人、草纸、廉价的脂粉等,琳琅满目的零碎物件把个货架塞得满满当当,这还不算完,店铺哪能没有一件镇店之宝,那多寒碜。 抓耳捞腮、冥思苦想了几天,终于敲定了本店的物华天宝——白糖。那可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金贵东西,寻常百姓别说吃了,见都没见多的大有人在。把这个东西往铺子一摆,那档次、那格调,“噌”地就上来了。 白糖却不是那么好买的,王德跑了镇上好几家店铺才碰到,一问价格,险些以为自个没睡醒,这也太贵了吧,这如何买得起? 一斤白糖的价可以买好几斤猪肉了,这玩意怎会这般贵的? 有钱人怎下得了口? 这不是吃白糖,这是吃白花花的铜板啊! 买还是不买?王德咬碎了银牙,一百步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不差这最后一步,买!捧着一斤白糖回到新宅,如同捧着娇嫩的婴孩,心仍在滴血。万事具备了吧?可还有什么欠缺的? 他若有所思地掂起钱匣,嗯?手感不对啊?摇一摇,能听见铜板撞击的哗啦声,这就对了。 揭开盖子一看傻了眼,“哎呀!不好了,家里进贼啦!”他大声喊着媳妇,匣子里的银子怎地没了这么多,该死的小贼丧了良心,明明匣子上的锁还是好好的啊,媳妇也整日看着铺子不出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想什么?还准备什么?铺子必须立刻、马上开张,再不开张,西北风都捞不着喝。一挂鞭炮“噼里啪啦”放完,自家拿着盆敲两下也就罢了,王家杂货铺正式营业啦! 垄上烟火(种田) 第7节 起初确实热闹过一阵子,村里难得出件新鲜事,看稀罕的人迎来一批送走一拨。其中不乏掏几个铜板添家伙什的主,孙家婆婆打一瓶醋,张家新娶的媳妇拿一包果脯,倒也算得上开门大吉,大吉大利! 可是醋这个东西吧,再不济也能用上一两个月,又不是天天拿醋泡饭,耐用得很。村民们差的灶房物件一补齐,杂货铺顿时没了动静。 王德闲的整日与苍蝇为伴,坐在柜台后头一点一点往下坠,猛一下点过头,身子趔趄一下张开朦胧的双眼,门口空无一人。捏袖子擦一把嘴角边的涎水,继续闭眼打盹,夏天炎热正好歇午,君不见墙角根的土狗都眯着眼睛吐哈喇子,密集的禅鸣好似催眠曲,刚才做了啥好梦来着,眼皮渐渐阖上。 好容易等来一个过路的客人,人家却是要黄表香烛纸钱的,这可咋怎,这些东西平日里也用不上啊,没进货。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开铺子么,哪能不碰到烦心事。钱匣子里的铜板却告诉王德一个有心无力的事实,他就是想进货也没钱可进。铺子开张的盈余堪堪可够一家子日常开销,哪还有多余的铜板为他所用。 这里有一个故事没交代清楚,想必不说诸位看官也能猜得出,当初说是合伙出本钱做生意,丛孝拿了五两银,按理说王德也该出五两才对。可他五个铜板都不一定能拿出来,家里耗子洞扫一扫兴许能找出一两个,哪里出得起五两的银子,那可是白银,全家老小一捆卖了到是够。 这就是纯属拿丛孝当大冤种——空手套白狼! “伙计,可否容我两日后付钱,缓两天就行,两天后我一定结清。”王德抱着一捧上香物什吭哧地问。 伙计一把夺过物件,没钱还敢挑选,什么东西,“想什么美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是人人都能赊欠,我们还开什么铺子。”有这好事,他也不当被人使唤的伙计了,赊东西就够过日子。 王德拽了篮子不撒手,“不是不给钱,就是拖延两天,我可以担保的。” 他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我小舅是泮水村的丛七爷,就是他开的铺子要进货,他在府城做工,有的是工钱付账。” “我不认识什么丛七爷丛八爷的,少给小爷来这套,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伙计使劲拉扯藤篮。 “我小舅妈的爹是李老先生,就是那个神通广大的李老先生,是他女婿开的铺面,他也可以担保。”两人拔河似的边拉边喊话,得亏篮子结实不用摔屁股蹲。 李老先生?伙计迟疑地泄了力道,他虽然是个小小的伙计,但也听过李老先生的大名,这整个葫芦镇百多个村子,谁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声。 若是他老人家的话…… “这件事我不能做主,我去叫掌柜。”伙计要王德稍等,拔腿朝后院跑去。 不一会掌柜急步走来,双手抱拳寒暄:“不知这位客官同李老先生有何渊源?” “李老先生是我小舅的老丈人。”王德连忙补充,“我跟小舅合伙开的铺子就在泮水村村口,不信的话你尽可以过去打听。” 掌故捻着胡须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李老先生的女婿要进货,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而且……不仅如此,这些东西我可以给你各一麻袋。” “啊?”王德傻眼,虽然之前他打的就是死皮赖脸、软磨硬泡也要赊账的主意,但是他只是想借一条巴掌大的鲫鱼,结果人家给他一条江豚。 “只是需要麻烦客官签个名按个手印,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人越老胆越小,有个条子在夜里也能睡得着觉。”掌柜若无其事地笑道。 王德一脸匪夷所思地抱着“江豚”回到自家铺子,跟媳妇说了今天的奇闻轶事,“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别人欠债他还嫌欠少了,世上怎还有这样的傻蛋,还开了那样大的铺子,还有天理没?” “管他是怎么想的,借到就是赚到,咱家铺子不是还缺不少物件,这不是有法子了。”他媳妇眉开眼笑地说道。 一句话说得王德恍然大悟——自家铺子要赚大发了。 从此新世界的大门向王德敞开了,只要缺什么就搬出小舅跟小舅老丈人两尊大佛打欠条,李老先生不仅是小舅妈的爹,还是比他亲爹还亲的祖宗。简直比大门上贴的秦琼和尉迟恭两位神仙还灵验,毕竟两位门将还得身穿甲胄、手持长矛和钢鞭,使出诸般法术才降得了妖魔,驱得了鬼怪。 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自有财神爷亲自下凡送财帛。 一时只觉得天下再没有比开铺子还轻松、赚钱的行当了,他天生就该是吃这一碗饭的人,之前时机不对,现在被他抓住机会,这才知道什么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 “所以,我就是那只借给你下蛋,还得孵出小鸡的母鸡,是吧?”丛孝连嘴角扯动一下都难,整个人僵硬的如同石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谢你给我在这十里八乡的扬了一个天大的名,哦,还有我老丈人,我也要代他谢你一回。” 王德瑟缩成一团,头恨不得藏到肚子里,眼神躲避不敢看小舅阴鸷弑人的目光。丛娟停止抽泣,用帕子挡着额头,身子猛颤抖一下,压低腰身更紧地贴近亲娘。 “你就不想想,人家凭什么愿意给你赊账,凭你是县太爷的儿子还是知府大人的老子,欠债不用还,是吧?还是说你打的就是要我还的主意。你这个蠢笨如猪的东西,平时不是很会算计么,怎么就光知道陷害你小舅,世上还有比你更蠢更毒的人吗?” 丛孝忍无可忍,一挥手掀翻了桌上的茶壶杯盏。 瓷片摔落一地,茶水四溅,伴着清脆的破裂声,丛孝跌坐在椅上,堂屋安静如坟场,其余人似乎连呼吸都摒弃了,只剩他大口喘息的声音。 他无力地摊靠椅背,自嘲地笑了,“也是,我不就是那个比你还蠢的王八蛋吗?我尽然信了你的鬼话,是我活该,哈哈,是我该有此一劫。” 早在讨债的人还没走时,杏娘就去灶房煮了一锅稀饭,娘四个就着咸菜哄饱了肚皮。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她才懒得管,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 “我告诉你,就是块石头丢水里还能听一声响。那五两银子我就当赏了叫花子,不要他们还这笔钱是我做人厚道,但是再要我们还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杏娘郑重警告回到房间的丈夫。 丛孝阴沉着脸没吭声。 “你要是敢揽下这个烂摊子,我跟你没完,当我好欺负是吧,惹恼了我,我让你们知道李字怎么写。”杏娘冷笑地说。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第二天沉默地吃完早饭,姓王的一家子仍旧回娘家报道,这一次丛五爷夫妇也在场,大家齐聚一堂。 “按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欠的债就应该谁还。”丛信慢条斯理地开口,一派世外高人模样。 昨天丛孝这边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丛信两口子就跟突然患了眼盲耳瞎之症,硬是看不见听不着,两家房子紧挨着,那边就如同缩头的乌龟,团在王八壳里一动不动。今天风平浪静了,到是露出乌□□显摆一下存在感。 “话不是这么说的。”丛娟瞟了一眼二弟,对大弟正色说道,“我们算哪个排面上的人物,要没有小弟松口,这个铺子能开起来?” 丛孝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听见这话眉毛都没动一下,“这么说来,大姐是怪我出了那五两银子?” 看来经过一晚上的酝酿,他大姐的脸皮厚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丛娟皱着眉头,颇为不满地说道:“我可没这个意思,老王家往上祖宗十八代都起出来瞧瞧,有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要不是小弟和李老先生的名头,那些掌柜能赊账给我们?” “大姐这话说得可真好笑,敢情还是我们家带累了你们?这件事说出去让大伙评评理,看到底是谁的错?”杏娘极为不齿这个大姑姐的为人,成了事就是她自家的功劳,出了错就是别人造成的,“当初死乞白赖地求着我们合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做了好事还要被威胁?世上就没这个道理。” 林氏也帮腔道:“都是一家子至亲骨肉,实在不必闹得太难看。可话说回来,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这件事就算是二弟出的银子开的头,但经营铺子的人可是大外甥,这可抵赖不了。” 杏娘冷淡地看了眼大嫂,这位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好话坏话都不得罪人,她要是开了口,指不定有什么后手等着。 丛娟知道在弟弟两家人面前讨不了好,本来这件事就是自家不占理,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站在他们这一边,她只得寻求别的同盟。 “爹,娘,求你们说句话,女儿一家什么情况,你们再清楚不过。别人都说我丛娟不要脸,出嫁了不说帮衬兄弟,还要三不五时地拖着一串儿女回娘家讨口饭吃。我也想争气,我也想让爹娘老子兄弟脸上有光,要不然也不会弄出这件事。我什么都不怨,只怨自己命苦,我就不该托生成人,不该生下一堆小畜生。” 她越说越激动,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滚珠似的往下掉,浸湿了前襟,额头上的汗珠染湿了鬓发,痛苦得不能自已,诅咒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丛三老爷夫妇左右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既想帮女儿一家度过难关,又不知怎么跟小儿子开口,况且这欠的债还不知有多少,断没有为了帮外孙把自家坑了的道理。外孙再亲也没有儿子亲,老夫妻两还不至于糊涂至此。 丛三老爷沉默地吃着旱烟,黄铜的烟锅头长年累月地被烟熏成了黑色。他“吧嗒”一口,浓郁沉闷的烟气笼罩了他的面容,裹在烟雾里神色不明。 从昨天开始,丛三老爷就没开过口,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庄稼把式困在了愁绪里,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么复杂的事情,不知道自家是否能挨过去。他干枯消瘦的脸只过了一个晚上,似乎增加了一年的岁月,越发老迈。 陈氏茫然地坐着,一双慌乱的眼睛看看大儿子,又望望小儿子,期待他们能给她做主,帮她解决掉这些烦死人的事情。他们却根本不与她对视,对她的渴求视而不见,她无助地抱着女儿一起痛哭。 又来这招!杏娘简直要被气疯,澎湃的怒气在她的胸腔横冲直撞,顶得她肋骨隐隐生痛。她很想冲出去大吼大叫,痛骂这些无耻之徒,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是拿准了他们一家,逼着他们松口,逼着他们出钱。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做,否则一旦事情传了出去,本来有理的自家就会变成没理。亲戚出了事可以懦弱的旁观,却不能指责他的过错,世道就是这么的可笑迂腐。她紧握起拳头,克制不住地双手颤抖。 这个妯娌的神态林氏看得清清楚楚,一丝轻蔑的笑意自眼角划过,她举起帕子按了按眼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丛孝抬起手指揉搓眉心,一整晚没睡让他脑子木愣愣地疼,一抽一抽拉扯着他的神经,“大姐,你是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吧,趁大家都在,事情总是要解决。” 丛娟也知晓不可太过,这也就是自个娘家,要是别家早被轰了出去。她坐直身子拿帕子抹了把脸,嘶哑着嗓音说道:“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霍霍自个娘家。二弟,只要你帮大姐一回,我一直记着你的好……” “大姐,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丑话说在前头,纵使要我出钱还债,我也只出我的那一半,当初说好是合伙做生意,就应该按照两家平摊的来。”丛孝疲惫地打断她的话。 “可是……” “我不同意。”杏娘厉声说道,她挑高眉毛讥讽地看着堂屋的人,“给狗扔两块骨头,它还知道要摇两下尾巴。我不指望你们感恩戴德,你们也别柿子尽拣软的捏。老王家的亲戚是死绝了不成,可着我们这一房薅毛?” 林氏眼角下拉,不满地开口:“弟妹这话好没道理,从头到尾我们这边就没掺和过你们的事,再怎么着也跟我们挨不着边,你可别胡乱攀扯。” “讲道理?我倒是愿意讲道理,结果你们跟我耍流氓,既然如此我还怕什么,那大家就比比看谁更不要脸好了。”杏娘气到极点反倒豁出去了。 “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我们才过来问问,其实你们的事跟我们家可没有一丁点瓜葛。”林氏毫不客气地说道,傲然转过身子对着丛三老爷夫妇,“今天过来本就不是为着这事,爹,娘,好叫你们知晓一件天大的好事,大爷谋了镇上私塾的差事,要去当教书先生了。” 丛三老爷转头看向大儿子,眼含期待:“是真的吗?” “是的。”丛信点头,带着点得意补充,“是原先在镇上一起念书的同窗推荐的,之前的老夫子年纪大了退下来,主人家看我有童生的功名同意让我顶替先生一职。” 老两口喜不自胜,老大念了这么些年的书,本以为到老就一个童生顶天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别人养一辈子。没想到峰回路转,他也能找到差事,还是这么体面的行当,简直是老天保佑,不枉他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 看着一扫愁容乐不可支的老两口,林氏趁热打铁地说:“本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出来,难得大伙都在,我跟大爷商量一番,还是告知爹娘较好。大爷在镇上有了出路,我们这一个房头肯定要搬到镇上去住的。家里的田地就顾不上了,没得让小叔两个操劳养活我们一家子的道理,所以,您二老看看,是不是该把这家分了?” 晴天降下一个霹雳,轰得人外焦里嫩,屋里的欢声笑语像被急冻的河流冰封了。 陈氏阳光灿烂的脸瞬间布满阴云,她阴郁地盯着大儿媳:“怎么,你是想把我们甩了自个去过好日子?老天爷怎么不打下一个天雷,劈死你这个没良心的。” “不是这样的,娘,您老误会了,就算是分家,您二老按律也该跟着我们这一房才是,爹,娘自然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去镇上,断不会把你们抛下。”林氏身子前倾急忙解释。 陈氏不置可否,分不分家暂且不说,要是敢不孝顺老人,看她饶得了谁。 杏娘冷哼一声,嘲讽地说:“那是,两个老人你不敢丢下,正好扔了我们这些累赘轻装上路。用得着的时候是打虎亲兄弟,用不着了就是各奔前程两不相欠,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弟妹说的什么话,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再正常不过,哪有一辈子捆在一处的理。我们也是为了小叔着想,爹,娘年纪大了,小叔一人料理这么多田地,农闲了还要出去帮工,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分了家就不一样,吃干饭涝饭全凭自个本事,碍不着旁人什么。”林氏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慢条斯理说道。 “大嫂说话一直这么好听,我是个笨嘴拙舌的,心里一堆想头,只嘴上说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做人得讲良心,不是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完事了。你们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分家,打的什么主意当人不知道?” 杏娘拆穿这个两面三刀的大嫂,之前十几年这个大哥跟个废物一样,怎么不说小叔子辛苦,现在倒是会装乖卖巧糊弄人。 林氏皱眉,“我能打什么主意?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开铺子这件事完全是你们两家搞出来的,跟我们没有一丝半缕的干系。说得难听点,不管是赔是赚,都应该等分完了家拿你们自个那份去算,可别把我们搅合在一起。” 杏娘被她的无耻气笑了,这两夫妻,还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来两种人,平日里看不出来,只说这个大嫂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从根子上就是坏的。 丛娟抬起头瞟了一眼大弟媳,按理说这个时候她要帮着二弟一家说话,毕竟关系着铺子的债务能否解决,不分家于她来说是最有利的,只不过想到镇上的教书先生……她 垂下头不发一言。 王家其他人就是纯粹的背景板,人不拿他们当一回事,他们也不在意。这会儿虽不敢出声,私下底的眉眼官司却不停,你朝我挤眼睛,我向你歪嘴角。看不起他们姓王地又怎样,他们丛家还不是内讧,还不如我们老王家呢。 自从大嫂说出分家之语,丛孝震惊过后就平静地低着头,疲倦、纠结、麻木统统在他脸上消失。他就如一汪深井沉默如渊地矗立在那儿,哪管外头洪水滔天,井里依旧波澜不兴。 这时他抬起头,平静如波地直视他大哥:“哥,你也是这个意思吗?你也赞同分家是不是?” 丛信嗫嚅地顾左右而言他,被媳妇狠狠剜了一眼后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镇上开销大你是知道的,你大哥我好不容易得到这个差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即便是分家了,你我二人仍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日后大哥出人头地了自是不会忘了你的好。” 丛孝点点头,淡定地说:“好,我知道了。” 这一天又是不欢而散。 第11章 静谧的房间里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微弱的灯光把杏娘在墙上照出一个黑影,烛火闪烁,人影晃动。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一家子喂不熟的白眼狼,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们这还没怎么样呢,人家到是认定我们要遭灾了。这还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就这么针尖对麦芒把我们往死里逼。”杏娘斜靠着床头,自言自语地说道。 丛孝伸出手臂揽了她的肩膀,额头挨着额头,闭着眼睛道:“杏娘,是我对不住你,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8节 “我不怕,我怕什么?他们只是要钱而已,还能要命不成。就算是要命,也要看他们有没胆量拿。” “这次的事情我会解决,损失的那些我日后十倍、百倍的给你赚回来,好不好?你就当破财消灾,跟他们撕捋干净,往后离得远远的,谁也不欠谁,我们过自个的小日子,行吗?”男人低声恳求。 “凭什么?我不甘心,咱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是咱们农忙时晒得灰头土脸得来的,是你日夜做活计挣来的,凭什么白白给他们填坑。”杏娘挣脱丈夫的手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嗓子里带了哭腔。 “你有银子时他们拿你当兄弟,现在遇到难事了,就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他们不心疼自个的兄弟,我心疼自己的丈夫。” 眼泪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她满脸泪痕地哭泣,“凭什么要帮他们?那是他们活该,就是死了那也是自找的,跟我们有何干系。你心软看不下去,我能,我心硬着呢,谁也别想逼我。” 丛孝不顾媳妇的挣扎,双手环抱住她,轻柔地拍抚她的脊背,“是,是,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为什么就可着咱们欺负,是他们丧了良心不顾骨肉亲情,还有你大哥,真有骨气早先怎不见他跑这么快?跟头猪一样被养了几十年,现在到是知道发愤图强了,见我们倒霉了恨不得撇的干干净净。说他是猪还辱没了猪,人家一身连皮带骨都能吃,你哥那身肥肉只配下油锅。”杏娘恨恨地道。 “噗嗤!”男人没忍住,没想到媳妇骂人能这么狠,看来白天憋的久了,晚上迎来大爆发。 杏娘白了她一眼,“你笑什么?怎么,不能说你哥?你怕他,我可不怕,他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童生,就算明朝立马成了秀才、举人老爷,我也不带怕的。” “是,是。”丛孝安抚她,点头如捣蒜,“是他自己立身不正,不怪别人不尊重,再说也轮不到我来同情他。” “拿着我们的名头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我们算哪根葱,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还算个人,到了外头小虾米都不是,蝼蚁而已。名声对我们来说可大可小,丢了也就丢了。但我爹爹不一样啊,他老人家一辈子兢兢业业,小心稳重,像缝补衣裳那样缝起了李家的名声,吃的就是名声这碗饭。” “我们老李家尚且不敢胡作非为,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混球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着我爹的旗帜行事。只要一想起这事,我就恨不得骂遍他十八辈祖宗。”杏娘也不管这十八辈祖宗是否冤屈,生出这般不孝子孙,挨点骂也是应当的。 “谁说不是呢?”丛孝敛了笑意,惆怅地道,“咱们已经被拉进这个泥潭里,泥水湿了衣裳沾了鞋袜,甩脱不干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潭污水排干连根拔起,方脱得了身。” “再有一个就是事关老丈人,拖的越久对他老人家越不利,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解决之道。赊账的这些人里,阴谋诡计,魑魅魍魉混杂在一起,谁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谋的什么主意?这些人防不胜防,不斩断他们的心思,岂不后患无穷。” 停顿了一会,男人低沉、缓慢地娓娓道来。 杏娘没有说话,眼神木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灯芯。 东厢房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影影绰绰分辨出床上的两个人影。 “没想到老大还是有些个本事在身的,嘿!我也过一把体面人家老太太的瘾。” 丛三老爷皱眉,“你想分家?” “我无所谓,能不分家最好,不过我看老大一家铁了心要分,大丫头家出了这样的事,当初我们可是一力赞成的,老大家的抓住这个把柄,我们说话就不管用了。”陈氏冷静地分析。 “哎……老大只有一个文儿,老二可有三个小的,分了家没人帮衬日子可怎么过,他一个人养得活五口人?” “那我不管,又不是我生的。反正要是分了家,我是一定要去镇上的,有福不享才是傻蛋。”陈氏无所谓的说道,跟一般乡下老太太不同,她一直就是个私心较重的人。待儿子、女儿没有明显的区别,一切以自个为先,儿女自然跟她没有深厚的情感。 她也不在乎,堂屋摆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谁敢让她饿肚子? “再说了,杏娘她爹又不是个摆设,还能眼睁睁看着闺女、外孙饿肚子,少不得……” “闭嘴。”丛三老爷厉声呵斥,“说的越发没边了,老二是上门女婿么?要靠老丈人养活,你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以后这种话少说,连想都不要想。” 陈氏“呵”一声,翻过身懒得理他。 …… “今天是第三天了,要还债也好要分家也罢,咱们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来。”看着再次齐聚一堂的几房人,丛孝率先开口。家里这几天比过年还热闹,每天满登登的像开堂问审的县衙大堂,只不过审的是谁,恐怕每人思量各不相同,“就算是唱戏,也分个先来后到吧。” 丛娟帮腔:“二弟说得对,确实要分个轻重缓急,虎头八脑一窝蜂地挤进来能干什么事。” 丛孝没理她,转头对他大哥:“哥,你不用急,这次的事情是我没考虑周全,本也跟你没牵连,任何纠葛都由我这一房出。公中的银子不会动用,到时分家按章程办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用担心。”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不用这样,我相信你。”丛信词不达意地嘟囔了几句,白胖的脸上些微激动。 林氏脸上一片淡漠,仿佛昨天的分家之言跟她没关系。 杏娘也提不起精神,懒洋洋的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墙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于铺子的债务,我已经说了我的意思,不知道大姐有什么想法?”丛孝平静地问。 “是,你说的对,是该我们两家平摊。”丛娟一脸苦相为难地说,“可我们家实在拿不出银子,这样吧,我也不让你吃亏,那一半算我借的,好不?我以后一定还你。” “大姐是觉得我没长脑子,还是没长心,这种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丛娟恳切地强调:“我真的没有骗你,你要不信,尽管去我们老王家搜查,但凡能找出一个铜板,我就不是人。别说铜板了,只要是能换几个钱的物件,你都可以拿去卖了换钱。” 丛孝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当真拿不出银子?”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我真的没有说谎,否则让我头顶生疮,脚板流脓。”丛娟赌咒发誓地说,用帕子按着眼角,作伤心、委屈状。 杏娘轻“嗤”一声,嘴角扯动,身子一动不动。 “行。”丛孝点头,也没说相信还是不相信,他转头问一直当隐形人的大姐夫和大外甥,“你们也同意大姐的提议?就当是你家借了我的银子?” 两人对视一眼,王姑爷小心翼翼地回道:“我们家一直是你大姐当家,她说的就是我们全家的意思。” 王德更是如同被雨浇了满头的小鸡,蒙头蒙脑地躲在母鸡翅膀下不愿冒头,“我也都是听娘的,我没意见。” 丛孝轻笑起来,“很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 丛孝拿钥匙打开铺子大门,仔细清点货物记录在册,已经结账的和赊账的分门别类、依次放好。结了账的暂且不提,还未给钱的重新誊抄一遍,进货总量,卖了多少,剩余几何,单价是什么,条目清晰一目了然。 租了周老爷子的船装满货,拉着外甥跑到镇上商铺一一对账,算出总账,提了剩下的货抵债,掌柜多是摇头不肯答应。哪有卖出的东西往回收的道理,货已售出概不退还。 丛孝难得没了笑意,强硬地表态:“我打小走南闯北十几年,见过听过的稀罕事不知凡几。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做买卖的生意人,既不是亲友,又不是故交的,能给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赊账,且不是一笔小数目。许是我年轻见识浅薄,不如请镇上的族老、乡绅们吃顿饭喝席酒,问个清楚明白。” 一番话说得掌柜暗自心惊,本就心里有鬼,事情闹大就不好收场了。好容易碰上个二愣子,能大赚一笔固然好,事没成退下来就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故此讪讪地拉了他的袖子,“丛七爷好大的气性,这不是好商量么,之前一时想差了。其实只要完好无损,看七爷的面上,我们也是收的。” 满船货物抵个干净,王德一脸惊叹,双目崇拜地看着小舅。丛孝眼角都不夹他一下,要不是缺个搬货的,他会让这个蠢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回到铺子又是一顿敲锣打鼓,这次不是开张大吉,而是关门大放送。丛孝提了锣敲得“咣当咣当”响,吵得整个村的人都来看热闹。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婶子叔伯们下晌好,我丛孝今天提前给大伙送冬至节礼。” “咣当”又是一声,他一手提锣一手拿锣槌指着大门洞开的杂货铺,“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今天内一律半价,全部的货都是半价。” 人群“轰”的沸腾起来,如同水滴掉落在烧红的木炭上,窸窣不止。 有那谨慎的年轻媳妇再次确认:“丛孝,你可别开玩笑啊,我付了账就是我的了,你不能抵赖。” “千真万确,从现在起全部一半价格,卖完为止。” 那还等什么,婆子媳妇们拨开丛孝就冲了进去,此时恨不得长出七只手八只脚,平日里吝啬看一眼的口脂拿上一盒,家里小儿馋这一块饴糖有些日子了,装上一包。人人如猛虎下山,虎跃龙腾,势不可挡,男人尚且不是对手,压根插不进脚。 被推搡开的丛孝提溜打个转,继续候在一旁咣咣敲他的锣,给火热的气氛浇一勺油。 第12章 且说丛孝的半价“冬至节礼”场面着实热闹,家里本就缺油盐的眼疾手快地瞄准了就下手,看中了却一直犹豫旁观的此时也一改往日作风,袖着手不打算买东西只为凑热闹的一看这架势不对啊? 先不说买了能不能占到便宜,但是不买肯定是吃亏的,没见大伙跟不要钱似的往怀里搂吗?于是二话不说也撸起袖子冲了进去。 从太阳稍偏到日落黄昏,铺子喧哗似赶集,王德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收钱收到手软。寻常求爷爷告奶奶要他们买东西的那帮婆娘,全然忘了拿块帕子还要饶个两文,手杵到他鼻子底下地给他塞钱,生怕他不收,还扯着嗓门叫嚷提醒。 这才叫做生意哪!虽然他是个废物点心,但他小舅是干买卖的一把好手啊。 可惜了,怎地就这么想不开要关店呢?要是还开着,他也不说合伙这种话了,当个卖货的小伙计也挺好。小舅指东他绝不往西,让吃馒头绝不吃包子,指哪打哪,保证不擅作主张。 可惜了哟!他一边惆怅地想一边乐呵呵地收铜板。 夕阳把人影拉成长长的一条怪物样,兴高采烈的人们满载而归,有听到消息的邻村人急匆匆跑来一看,货架上已空空如也,只剩不多的几样物什。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丛孝,还有货吗?都拿出来摆上呗。” “没有了,全卖完了,您看看这些可有需要的,别再等会这些也没了。” 一听这话来人满脸恍然,着急忙慌地挨个踮脚看,不能白跑一趟,怎么也要够本才是。 等到最后一人走出大门,店内已点上煤油灯。整个铺子犹如蝗虫过境,除了白糖在内的零星几种货物完好如初,墙角掉落几颗糖块,货架上散乱堆着两个瓷娃娃。 丛孝环视一周,拿了瓷娃娃和白糖放进袖袋,剩下的一总包袱皮一卷,塞到激动难耐的外甥怀里,“剩下的这些东西咱两家分了,这是你的那份,我会记在账上。” 王德抱着一包东西敢怒不敢言,臊眉耷眼地站在柜台旁边。丛孝才不管他怎么想,吩咐他明天早上卷铺盖走人,抬脚出大门往自家方向走。 待到王德搬家完,丛孝捡了些自家能用的桌椅板凳搬回家,其余的货架等物全打折卖与木匠。整座宅子从前到后一贫如洗,恢复成它最初的模样,当然墙上的白灰没白刷,屋内亮堂了不少。 请来屋主解了契约,剩下半年租金也不计较了,钥匙一交转身走人。 在家核对了两天账目,携着钱匣子赶往镇上商铺结清剩余钱款,拿回欠条。丛孝长舒一口气,只剩最后一步了。 “所有来往账册都在这里,详细记录了每一笔交易。”丛孝手指点着账簿,对他大姐说道,“除掉最初的五两银子,抹掉零头,总共亏损十五两白银。” “啊?有这么多吗?”丛三老爷大惊失色,险从凳子上跌下来。 要知道一个小户之家一年的开销也就七、八两上下,若是过得宽松些,吃穿略奢靡也不超过十两。这可是十五两啊,够普通人家生活二、三年的了。 丛娟也不相信,奈何账本上条例分明,是亏是赚一目了然,想赖也赖不了。 杏娘亦是目露惊疑,手拽帕子来回撕扯。 丛信两口子面面相觑,幸亏提前说好了分家事宜,这些债务落不到他们头上,就是撕破脸皮也值了,两人心内暗自庆幸。 其余王家诸人窃窃私语不停,却不敢明目张胆的提出来,就算是怀疑也只能自个憋着。 “按照约定我们两家平摊全部费用,每家各出十两,大姐,你没意见吧?”丛孝询问。 “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丛娟郁闷至极。 “那就好。”丛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借条,让王家老少都看过按了手印。 他收好借条,咳嗽一声正色说道:“好了,接下来该轮到分家了,索性大伙都在,趁着今天一并解决。” 丛家两兄弟的分家不像旁人那般复杂,房屋家当各自都有,家里水田旱田平分成三份,老两口和兄弟二人各占一份,只一条水牛不好分配。但问题不大,丛信既然决定举家搬到镇上去住,田亩自然无法耕种,水牛也就用不上。 暂时约定水牛归两家所有,仍由丛孝喂养。 别的都好说,只一条产生了严重分歧。 “我老天拔地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供你们吃喝拉撒不要钱?养大了要娶媳妇,又要生儿育女,就你们挣的那几个铜子,吃屎都不够。我手上没有银子,爱信不信。”陈氏大声强调,仿佛受了很大冤屈似得差点跳起来。 林氏耐着性子规劝:“娘,咱们家的家底在村子不说是数一数二,至少也是中等往上吧,这么些年的田亩出息可都在您老手里攥着,您现在说一文钱没有,说出去也没人信吧?” “嘿,老娘倒要你来教做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懂得什么过日子的艰难。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人情往来、看病吃药,你告诉我哪样不要钱?” “你瞧瞧村里谁家日子有咱家这么舒坦?吃我的住我的,生了小的还要我养,现在还想着找我要钱?我没找你们要钱就已经够好了,我告诉你,你可别人心不足蛇吞象,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这是痴心妄想。” 林氏气结:“娘,您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就生了一个文儿,能花费多少银钱?您老找人要钱,也不该找到我们身上。” 只有一个儿子一直是她心里的隐痛,弟媳接二连三的怀孕生产,儿女双全。 去年年底她好不容易怀了胎,结果没过几个月就无声无息的滑掉了,让她伤心了好一阵子。这个破地方再呆不下去了,专门克着他们家把好风水流到老二家,说不得就是那个李老头动了什么手脚。她早看那老头不顺眼了,谁知道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垄上烟火(种田) 第9节 这个家一定要分,分了她就搬到镇上去,离这些人远远的,看谁还能妨碍到他们家。 杏娘顿时不乐意了:“大嫂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是,我是生了三个,谁叫我命里带福呢,旁人想要都没有。谁家生儿育女都是大功臣吧,这叫子孙延绵,人丁兴旺。就大嫂这一根独苗,也就咱们家不计较,否则还不定怎么样。无论如何,就算是分家,也不该拿子孙说事。” 缓了一口气,她继续道:“就子孙而言,我们这一房按理该多得一份才是。我们两口子厚道,事不做绝话不说断,可别以为我们就软弱可欺了。” “再说了,从我嫁进来快十年了吧,我家那口子是农时忙种田,闲时外出讨活,每年还要交公中几两银子。我可从来没见大哥拿回家一个铜板,倒是他时不时的交束脩、结交同窗、给先生送礼,光每次的科考就是一笔费用。照我说,咱们全家最费钱的就是大哥。” 杏娘这几天积了一肚子火,正有气没处发,谁撞到枪口上谁倒霉,她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了。即便是风平浪静,她还想搅风搅雨呢,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她可不会客气。 “所以说,娘,您应该找大哥要钱才是。” 一席话说得两婆媳都消了音,往常杏娘是个马大哈,银钱过手从不往心里去,还以为是个心思散漫的,不想一旦开始较真,还真不是盖的。软刀子不伤人,真刀实枪横切竖砍才见血。 丛孝笑笑不说话,媳妇发火总比憋着强,憋气伤身。再说他们夫妻吃了个闷亏,闹腾一下怎么了,否则都以为他们好拿捏。其他人得了好处受点气也是应当的,不能事事都专美于前嘛。 丛信脸涨的通红,真要去辩白,人家说的都是真的;置之不理假装没听到吧,更是做贼心虚,彻底做实这些说辞。所以看破不说破,最得利的不是说的人,而是做的人,一旦人家说穿了,面子里子都掉个精光。 林氏定了定神,竭力忽视弟媳的话,跟婆婆强调:“就算是去镇上,没有银子怎么搬家?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租房子买家什都是大头,更别说还要置办几身体面衣裳。您要真是一毛不拔,那这个家也不必搬了。搬去干嘛,睡大街么?到时大爷的差事黄了,想必您是个有本事的,定能给他安排别的事体。” 陈氏怒火冲天,头发险些竖起来,“好哇!你还敢威胁老娘来了,我会怕你?你当我吃素的?不搬就不搬,本来就是泥腿子出身,沾了泥腥味一辈子也洗不脱,搬去镇上就能成上等人了?你可别做梦了,好好在乡下种地也饿不死。” 杏娘冷眼看两人争吵,她才失了一大笔银子,也就无所谓婆婆的分家银。况且婆婆就是貔貅投的胎——只进不出,要想从她手里掏出银子,比登天还难。对上别人,两婆媳枪口一致;对上自个,她倒要看看,她们还会不会这么齐心。 眼看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老二两口子冷眼旁观不出声,丛信只得亲自上阵。软磨硬泡,唉声恳求,他也不年轻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他不想放弃,能不能翻身就看这次了。请他娘高抬贵手,帮他一把。 一个大男人涕泪纵横,楚楚可怜求老娘开恩,杏娘都没眼看,撇开视线。 丛三老爷亦出口相劝,再怎么样分家时也该分些银子,做得太难看惹人说闲话。 左右夹攻之下,陈氏顶不住压力,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分与两个儿子。 “分!都分给你们,趴在爷娘身上吃肉喝血的东西。”从没受过如此大辱,陈氏深感当娘、当婆婆的权威受到极大挑衅,气得破口大骂,也不管骂的是自个儿孙。 “一群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活该被天打雷劈的玩意,忤逆爹娘就应该被抓去大牢打板子。当初就不该生你们,生下来就地扔水里淹死了事,也免得今天受这窝囊气,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得意几时。” 她厉声呵斥:“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棺材本都被你们扒拉出来了,往后要是再想从我手里拿钱,干脆一把火烧了我这身老骨头,敲打一番兴许还能榨出几个铜板。” 一席话说得荡气回肠,粗哑的嗓音在堂屋漾了一圈又一圈。 丛信满脸羞愧,因自个不孝顺亏欠了老娘,枉为读书人做派。他掩面抽泣,真是羞煞人也,日后有何面目立于人世。 丛孝沉默地侧坐着,看不清脸上表情,挺直的鼻梁在光影里更加陡峭。 丛娟则望着老娘散乱的头发,粗重地喘息若有所思。 既商定了诸般事宜,择日不如撞日,各人分头行动,置办酒席、邀请宗老村长、通知娘家老舅。待人齐全看两个老的虽沉着脸,到底没出声反对,便知已私下商议妥当,乐得避过纠纷痛快写下分家文书,约定养老事项。 分家酒宴吃地酩酊大醉、杯盘狼藉,直到月上中天,众人才勾肩搭背歪斜地散去,丛三老爷家至此分家。 第13章 窗外不知名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间或响起一两声狗吠,室内一片祥和,灯火明暗不定把人的影子拉地忽大忽小。 温柔的夜色给杨氏的脸镀了一层祥光,抚平了额头眼角细密的皱纹,看起来格外慈爱可亲。 “分家了也好,你那个婆婆不消说,就没见过这样生性凉薄,不顾儿孙的长辈。再有就是嫂子,那就是条千年的狐狸投的胎,九孔的莲藕都没她心眼多,你就算再活个百年也及不上。” 杏娘不服气地哼哼,她虽鲁直了些,到底算不上太笨,只是打小没吃过苦头,不知人心叵测。 “你别不服气,分了就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好自个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家财是死的人是活的,事已至此从新来过。”杨氏指点闺女,侧身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素色荷包,“拿着,这是一两银子,花完了娘再给。我还不知道你,你手头的银子不多了吧?” 杏娘扭过身羞红脸,“我不要,我都多大了,嫁人生子这么些年,爹娘既没得过我的好处,我哪能要您的银子。” 杨氏笑嗔:“生你又不是来要债的,只要爹娘还在,有我们一口吃的自是不会短了你跟孩子们。男人不用管,连口吃的都捞不上的话,死了倒干净。” 杏娘还是不依。 “你别多心,我们还没死,我的东西想怎么处置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若是就着那些酸言酸语过日子,那不用活了,淹都淹死了。至于死后的家财分产,那也是死之后的事情,犯不着现在就开始操心劳力。” 杨氏强调:“有本事的男丁能闯出自个的前程,不会眼巴巴盯着长辈的那点微末家当。没能力只会眼热的,你给的再多人还觉得娘老子藏起来一半没给。我跟你爹拉扯大了老李家的三代人,后面的可就顾不上了,我且得好活呢!” 杏娘红了眼圈破涕为笑,紧紧地靠在老娘怀里,“爹娘要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杨氏摩挲着闺女的头发,厚实的掌心勾起缕缕发丝,“分了家就要自个立住,精打细算方能过好日子,切不可再大手大脚被人算计了去。银子在自己手里才叫银子,花用出去就是别个的了,跟你再没关系。” 杏娘落地时李家已小有家产,儿子们还不到婚嫁的年龄自然没有大宗的钱财消耗,日子过得富裕小闺女就养得娇气。四季的时新衣裳料子,当季的新鲜吃食零嘴,在小姐妹当中都是头一份。她穿不了的旧衣,还有邻里讨了去给自家闺女当新衣穿。 待大了些,胭脂水粉、镶银的发簪耳环更是没少过。 每逢李老爷子外出做事回来,定是先抓一把铜子给小女儿,或是几百或是几十不等,余下的才交予媳妇做家用。故而杏娘自小就不缺钱花,想买什么东西旁人家还得算计筹划,她晃晃私房钱匣子说买就买不带犹豫的。 做女儿时尚且还好,毕竟有爹娘在后头撑着,人算计不到她身上来,等到成亲嫁人,那就成了别人眼中的散财童子。 当年闺女出嫁时李老爷子老两口准备的嫁妆满满当当插不进手,先不说那些床榻椅柜的大件家具,就是塞满了整整六个大红樟木箱的衣裳鞋袜、幔帐枕巾、妆匣首饰、子孙宝桶等等,至今还被周边人艳羡称赞。 另还有十床崭新的龙凤喜被,金灿灿的颜色在日光下晃的人眼花,压箱底的银子也给的多,足有三十两白银,三个儿子的婚嫁花费都够用了。 这份嫁妆虽比不上大户人家嫁女的奢靡排场,但绝对够齐全,在乡下能赶上一份家业了。 杏娘到了丛家,丛孝把剩余的私房都交由她保管,手里握着大笔银子,又无爹娘教导约束,她就像掉进油缸的老鼠,快活地很。 彼时尚未分家,家务灶房活计两妯娌轮流做,大房做的饭菜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之处。轮到二房掌厨了,那两婆媳如同约定好了似的唱起了双簧,一问一答的仿若闲聊。 这个说“小叔子这段时间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可怜见的,在外要讨活计在家要忙农事,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那个接口“可不是,再不吃点好的保养身子,亏损过了头可就找补不回来了。我就是手头紧了些,若不然鸡鱼鸭肉的可劲做了他吃,饭菜能花几个钱,自家汉子才最紧要。” 亦或是“怀了身子的女人最是娇贵,尤其是头一胎,养得好的妇人康健更甚往常,接二连三的生儿育女不在话下。要是吃得差了,可就不是面黄肌瘦、憔悴苍老那么简单的事了,运气差的生产时就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能不能活过来还得看阎罗爷肯不肯放人。这个时候是再不能抠搜小气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个,该吃就得吃,吃得好了肚里的孩儿也跟着沾光,生下来就比寻常孩童健壮。” 再或者“满了周岁的孩童跟着大人一起吃饭,小儿肠胃娇嫩,比不上大人的铜墙铁胃,饭食太粗糙了可不行。要是吃得积在肚子里生了病,孩子受罪大人受累,何苦胡乱折腾,还不如一开始就喂些精米细面养起来,等立住了再跟着一起吃不迟。” 杏娘本就吃不惯丛家缺油少盐的饭菜,炒得焉了吧唧泛着黄边的小青菜里夹着几片厚厚的雪白肥肉,她筷子都不想沾边。别人吃得呼哧作响、嘴角冒油,她是越吃越饿,浑身无力。 初初嫁为人妇豪无心眼任事不知,只当别人都是好心教导,把听来的话牢记于心就怕出了差池。殊不知她手里有钱生性单纯,犹如小儿抱金元宝行走于街头闹市,别说护着财宝了,连人都能给抱走。 一来听信了旁人的话且深以为然,不觉得有何不妥,二来自家也想改善伙食,犒劳一下五脏庙府,半推半就的掏出压在箱底的银子。 今儿添一刀肉,明儿买一只鸡,乡下的花销是不大,一天两天的看不出什么。奈何吃的人多了,天长日久的没个算计,且每到逢年过节走礼的时候,陈氏拿话哄着她置办点心布匹、鱼肉肘子送娘家。 自家爹娘再没什么舍不得的,婆家既没阻拦,自然是由着性子操持。 待到年岁渐长,孩子都生了三个后,就算是个傻子也觉出不对来。更何况杏娘从小就是个聪慧姑娘,只是不擅揣摩人心,也想不到人心这样复杂多变。 嫂子当厨饭菜普通,就是自家菜园的瓜果蔬菜,也没人寻不是。 等到她烧灶时,一个个的倒点上菜了,这个想吃肉那个想吃鱼,轮到她时全家都能打牙祭吃尽兴,银子当然由她出。 婆婆和嫂子娘家走礼跟别家没什么不同,几样瓜果点心提了就走,寒酸是难免的,跟她的大包小包没法比。可问题是她们都走的公账啊,只有自个是掏的小家的私房,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不是。 经年累月的相处下来,杏娘总算是明了心智开了窍,可箱子最底层肥胖讨喜的银元宝只剩了浅浅一层铜板。 再来后悔已于事无补,每每想起年轻时候的蠢笨,杏娘恨不得甩自个两耳光,可惜这世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了。 …… “既是分了家,按理两个老的该跟着大房才是,怎地又跟你们搅合到一处了?”杨氏疑惑地问,当下百姓分家养老财产归大儿子所有,老人连带跟着住。 “哈哈!”杏娘一想起这事就幸灾乐祸,笑得合不拢嘴,“叫他们嘚瑟?叫他们甩了我们这些累赘?镇上岂是那么好住的,活该他们遭罪。” 原来一分完家,林氏就迫不及待张罗搬家,忙忙乱乱收拾了几日,闹得鸡飞狗跳噼里啪啦地响。动静大得整条垄上的人都知晓丛五爷家要发达了,还有上赶着跑来套近乎的乡野闲人。 陈氏虽没那般折腾,但也结结实实包扎了几个大包袱,把个东厢房拾掇得如同雪洞。 这就好比当上大官的穷酸秀才,未发达前看家里糟糠千般好万般妙,吃苦耐劳、能干朴素。一旦跃了龙门就横挑鼻子竖挑眼,面目可憎、上不得台盘,恨不得一脚踢到荆江里沉到底算了。 杏娘送走了这些欢喜颜开,被困浅滩平阳的龙虎们,望着东厢房门上的大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走了也好,走个干净,再不必听那些拐弯抹角转了十七八个弯的饶人话,揣摩话里有哪些意思,自个是不是又闹了笑话。就像夜里睡觉时的梦魇,胸口仿佛被重物压得喘不过气,又挪不开,死不了人但是让人精疲力尽。 过日子本就苦多甜少,还搞这些蛇蛇蝎蝎的玩意,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简单点不好么? 杏娘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搬去镇上的丛三老爷日子却不是那么好过。 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外如是。 林氏分家银到手,自知再难从婆婆手里扣出钱财来,很是精打细算一番,她本就是个精明人,此次更是节俭到了骨头缝。 要想住的顺心自然是拥有独立小院的房子,房间宽敞不说,院门一关隔绝外面的嘈杂纷扰,除去买菜连门都不用出。这样的屋子稀少且租金昂贵,林氏一打听清楚就弃了这个想头,目光转向别的房屋。 最终定下来两间远离镇中心的小屋,前后都是小巷。一间住夫妻俩跟儿子,另一间住老两口,还要隔出半间当灶房。用水要到巷口的公共水井挑水吃,茅房位于巷尾,也是公用的。 周围几条街全是这种依着巷子的小房子,住的多是些在镇上没有铺面在乡下也无田产,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市井小民。条件好些的是自家祖宅,差些的赁的房子每月付租金。 至此,丛信一房开启了镇上生活的新篇章。 第14章 大房一家安顿下来后,丛信每日早出晚归去学堂。这个学堂不是正经教科考的,招收的都是启蒙阶段的孩童,分了三个等级,每个级别十来个人。 小村镇地偏人稀,人口分布广泛散落在乡野,巴掌大的地方就镇中心的一道十字路口略微繁华。镇上既无甚传世百年的世家大族,也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科举文风自然浓厚不到哪去,几百年难出一个进士老爷。 然则不是说考不上秀才、举人,就不用念书了。葫芦镇上多的是拥有几十、几百亩农田的小地主乡绅,开着小铺面的商户,吃手艺饭的匠人。这些人家的子弟先不说能不能在念书上出人头地,总得要学会识字吧,要不然连个田亩契约都看不懂,且不后继无人偌大家业拱手让人。 还有那些住在乡下的富裕农户,不愁吃穿之余也会择一二天资聪颖小辈送到镇上念书,当初李苏木就是进的镇上私塾,到底比乡下蒙学正规些。 如此小小葫芦镇私塾却多,束脩也不贵,几岁孩童送进去读到十二、三岁出来正好干活,也免得成日在家惹是生非,无所事事。 丛信所在的私塾原也有一个教了几十年的老先生,每日闭着眼睛领着一群半大小子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学生无追求,家长不强迫,先生也乐得日日消磨打发时间,老先生白胡子一大把,牙齿掉没一半,看样子还能混个三年五载。 要不是下雨天摔了一跤跌断了腿,上了年纪的人没个半年、一年的养不好,实在请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假,也不能让出这个先生宝座。 丛信念书没天分农活不擅长,当上了启蒙先生倒是兢兢业业。每日早早赶去学堂迎接学生到来,中午在那边吃饭,傍晚等学生都走光了才慢悠悠踱步往家赶。他不爱跟泥土打交道,一生痴迷于书本,纵使没啥大出息,教个蒙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林氏自嫁到丛家就以读书人娘子为荣,待成了童生娘子更是自持身份,轻易不肯抛头露面,自降身价。奈何时运不济不得不蜗居草莽乡野,干些有失身份的农活。 如今好不容易脱掉那股怎么都洗不干净带有泥腥味的粗布衣裳,即便居住在如此狭窄逼仄的房屋,也心满意得。安之素若地打理一日三餐,空闲之余绣几幅帕子挣两个零花钱。 陈氏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老太太,初到陌生之地还有些拘谨,等弄清楚周围邻居的家境日常,自觉自家也不差,瞬间抖擞起来。 整日窜完东家窜西家,走完前巷走后巷,没几天跟周围一片打得火热,大娘婶子媳妇的好不热闹。吃饭都不得闲,放下碗筷就溜达出门。 所有人都满意,唯独坑苦了丛三老爷。 丛三老爷何曾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少时家里颇有钱财,住在老宅的宽敞大院。等到成婚分家,那也是整齐的前后院。到老到老住的地方居然还没家里猪圈大,他在之前是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人住在这么丁点大的地方。 隔出的半间放上一张床就不剩什么了,站两个人都显局促,他又不能跟老婆子似得跑人家家里晃荡,镇日憋闷在床边上打转。 他是在乡下住惯了的,清晨傍晚天气晴朗的时候,必要去田间地头走上一圈,看一眼庄家扯几把草,回到家饭菜能吃得更香。现在这种情形过上一年,走的路还没有他之前一天走得多,这如何不抓心捞肺。 房间狭小挨得近,隔壁打个喷嚏这边能听到口水落地的声音,别提有多别扭。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节 一到做饭的点,大儿媳一勺子辣酱浇下去,整间房烟熏火燎,充斥着刺鼻的辛辣味,呛得丛三老爷撕心裂肺地咳嗽,躲都没地方躲。下雨天更是折磨,水也不敢多喝,跑一趟茅房衣裳鞋袜淋个湿透。 时已入冬,里屋阴森潮湿常年见不到太阳,衣裳被褥湿漉漉带着霉味,整个人就像半截埋在泥土里,被暴雨冲刷透顶的烂木头,乌云一遮顶能长出蘑菇木耳。再下个霜上个冻,嗯……另半截可以就地掩埋,直接入土为安了。 从初冬到深冬,丛三老爷觉得自个就是一坛腌入味的酱缸子,只不过不是酱菜味,而是腌臜味。 一进入腊月,丛三老爷就催着老妻收拾家当回老家,陈氏还有些不乐意。在乡下纵使不是农忙时节,每日也要干杂活,清扫院子修整菜园,松土除草捉虫,游手好闲就要被说道,好像不做事就活不了了似的。 这里就不一样了,除了那些需要上工的人,其他人做完家里活计就是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得不亦乐乎,也不会有人整天盯着她做了什么事。 丛三老爷态度异常坚决,一改平常老好人的形象,给老妻两个选择,“要么咱们一起回去,要么我跟着老二过,你跟着老大过。”继续让他住在这种地方,他连相伴几十年的老伴都能舍弃,可见丛三老爷受荼毒之深。 陈氏心不甘情不愿地卷包袱皮。 杏娘看着早早到家的老两口甚是诧异,离过年还差着一个月呢,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且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跟离开时没两样,就过个年至于带这么多物件吗? 她心里虽然疑惑,但也没问出来。 等到过完年,大房迫不及待回镇上,老两口还稳当当地住在老二家,丝毫不见启程的迹象。 杏娘还以为老人家难离故土,丛孝却看出点苗头。 原本每年收完最后一季晚稻,离过年还早,这中间的个把月丛孝都是去府城干活。唯独这次没去成,家里没住老人,剩了媳妇跟年幼的孩子在家不是个事。 过年都还在为此事烦心呢,不想事情尽出现了转机。 丛孝私下跟老爹碰了一次头,达成某种默契,又在夜里跟媳妇嘀咕一阵,夫妻二人形成共识:老两口还是继续跟着二房过。 只是杏娘深觉自家房头吃了个大亏,大房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养老田亩他们得了,人却要他们来接手。 把两个老的赶出去吧,太不像话,没这么干事的;找大房要回田产吧,要不要得回来尚且两说,又得闹腾地人尽皆知。自家闹出的笑话才平息下去,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再翻出来一次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这事可真是……想起来就让人火大,真当他们是芝麻馅的包子——任人拿捏,可又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 “之前你爹说女婿是个心软的,却没软对地方,专吃些憨亏。”杨氏无不扼腕地叹息说道。 杏娘把头埋在她娘怀里偷笑。 夜色渐浓,偶偶私语渐歇,母女俩沉入安睡。 天光大亮,村庄从沉睡中苏醒,灵动的声音在清静的早晨格外悦耳、轻巧。在这广袤的乡野之中,嘈杂的湍流稀释成娟娟溪水,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浑然天成。 杏娘慵懒地躺在未出嫁时的床上,暖烘烘的被窝像冬日的炉火包裹着身子。 她闭着眼睛不想动弹,听着屋外邻人清脆地交谈,鸡鸣狗吠地喧闹。一夜好眠,回到儿时成长的地方,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自己仍是那个可以睡懒觉的小女孩。 她抱着被子翻个身,杨氏已不在床上,里侧呼呼大睡的女儿仍在酣眠。她睡得两颊白里透红,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阴影,双手伸出被窝搭在胸前,睡颜是如此的童真、无忧无虑。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她略显粗重的呼吸,一呼一吸间被子轻缓地起伏。 杏娘抬起脑袋凑近女儿的大头亲了一口,翻身掀开被褥起床。 等她收拾好走出房门,正碰上往灶房去的杨氏,“起来了?你爹在水塘边打拳,喊他回来吃早饭。” 杏娘点头应好,跟着她娘进灶房打开后门出去。 李老爷子穿着雪白的练功服在水塘前的空地上慢悠悠比划,动作轻柔和缓,连贯顺畅,非常赏心悦目。 杏娘从小看到大,一眼看出拳法练到了尾声即将结束,她也没出声打扰,静静站立一旁等候。 李老爷子双手收势缓慢吐出一口气,偏头看向女儿,“昨晚睡得可好?” “嗯!” “你娘是不是说了我一堆坏话?”他继续问道。 杏娘忍俊不禁:“哪有,爹爹就是爱多想。” “就是说了我也不怕。”李老爷子满不在乎地道,“实话告诉你,你们家大姑子闹腾的那阵我就知道了原委。起先是不想替王家的蠢材收拾烂摊子,后面就是故意不去掺和你们的分家。现在这样的结果好着呢,正合我意。” 杏娘目露疑惑望着她爹,所有人都说他们分家分的不公正,自家损失惨重大房得利,就连娘都怪爹爹没去丛家施压。 “我千娇万宠养出的闺女可不是去别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的,要是那样还不如全家一起饿死算了。不过你放心,爹爹无论如何都会帮你,大不了弃了丛家,把孩子们都接过来,爹娘养得活你们母子。”李老爷子郑重承诺。 杏娘哭笑不得,“爹你又胡说八道,哪有带着孩子回娘家住的。” “你只管记着就是。”李老爷子淡声说道,“有两个老的帮着料理这十几亩地,你也不会太累,粮食实在不够吃的话也不打紧,大不了买几袋就是了,多大点事,要那么多地有何用。” 杏娘跟她爹是愈发说不到一块去了,是个人都明白地越多越有钱的道理。不过她知道爹爹是她见过的人里最聪明厉害的,听不懂没关系,照着他说的做就是了。 于是顺从地跟着他往灶房走去。 “对了。”想起一事忘了交代,李老爷子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女儿正色说,“青叶眼瞅着又大了一岁,有那等无良之家就爱把这般半大的女童当大人使唤,没日没夜地守在田里干活。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趁着没出嫁帮家里一把。” “什么狗屁倒灶的歪理,养不起就不要生,生了就要好生对待。你可不要做这般无耻之事,你小时我们可没要你去田里扯过一根草。” 杏娘有些恼了,“爹,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难道我是后娘不成?” 李老爷子见惹恼了女儿,微微一笑:“这次女婿栽了个大跟头,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往后你们两口子也能过个安生日子。” 说完转身往前走,父女俩回到灶房吃早饭。 第15章 等吃完了加了白糖的水煮荷包蛋,杏娘收拾碗筷时,李苏木闯了进来。 “小姑,我帮你打水洗碗。”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子的水井边,李苏木缓慢放下绳子,待木桶装满水,双手交替拉起水桶。 杏娘放下木盆,走到灶房檐下拿了两个小板凳过来。待李苏木倒下半盆水,她打湿丝瓜络擦洗碗筷。 “在医馆可还习惯?”杏娘轻声问。 李苏木垂下眉眼,胳膊搭木桶边沿以指划水,“没什么不习惯的,总归我年轻,又是才进去的,多听些使唤也是应当的。再怎么也比不上种地辛苦,爷奶这般大年纪还要去地里劳作,医馆里的那点事算个什么。” 保安堂原先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张大夫,正缺个年轻大夫坐堂问诊呢,李苏木恰好过了医学考核,顺理成章进了保安堂。 杏娘倒掉盆里的污水,擦干净盆子,李苏木再倒进大半盆水,杏娘把碗筷放进去清洗第二遍。 “我怎么看你闷闷不乐,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两人说是姑侄,其实就差了五岁,李苏木自打会走路就在这个姑姑后头跟手跟脚。 两人一起折手绢、穿花绳、躲猫猫,农忙时大人没空管,一张床上睡两个手拉手的娃娃。杏娘跟小姐妹们玩也带着他,把他打扮成女孩子,梳小辫扎红花,惹得女娃们哈哈大笑。 他也不恼,抿着红艳艳的小嘴巴,顶着两红脸蛋子像个小媒婆。 待大了些,跟在杏娘后头的侄儿侄女们便多了起来。孩子一多饭食就不够吃,杏娘房里虽有些零嘴,却填不满这些个无底洞。能进她闺房分享零嘴的人,唯有李苏木一个,谁叫他两关系最好呢。 杏娘这个当姑姑的自觉有责任喂饱他们的肚皮,于是带着一群丫头小子上树掏鸟蛋,下水捉鱼虾。 只要能进肚子的,都被他们祸害个够,堪比蝗虫过境寸草不留。及至她嫁人回娘家,还有乡邻见了打趣“疯丫头回来了”,实在是她彪悍的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以杏娘虽是长辈,跟几个大些的侄儿侄女们关系却好,这是分吃一条鱼的交情啊! 李苏木没有搭话,端起盆里的水倒掉。 开春气温依旧寒凉,早起的日头照在人身上软绵绵不晒人,院子里种了一颗硕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此时桂花早已凋零,离得近了好似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 两人无声地坐在树下,李苏木摘下两片叶子反复揉捏,“不是医馆的事。” 他耷拉着眉毛,很是苦闷地叹口气,“先前离家远,一年难得回几次家,每次见面大家都很亲热。现在能长住在家了,叔叔们反倒不那么待见我,兄弟间也多有隔阂,时常说些酸言醋语,仿佛我抢了他们的锦绣前程。” 杏娘莞尔一笑,开解他,“什么缘由我不说,你也清楚。当初你爷爷选中了你,自有他的道理,你又没做错什么?若是一味纠结此事,反倒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好意,伤了他的心,也对不起你吃的那些苦头。” “你的那些叔叔兄弟们只不过是现在看见你出息了眼热,殊不知就算机会给到他们头上,他们能不能受得了那份苦还不知道呢!” 停顿了一会,她继续说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当你的坐堂大夫,做出名堂来,什么时候小李大夫的名头跟李老先生一般响亮了,我就又多了一个靠山。你也是练过书的人,何必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他就知道小姑是最了解他的人,李苏木释然一笑。 独木不成林,村人聚族而居,以血缘为纽带形成一个独特的利益共同体,同享荣誉共担风险。 所谓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当大家吃一样米喝一样水时,尚且能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而一旦有个别突然冒了出来,他穿的衣裳,来往的朋友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剩下的人就会群起而攻之。 都是一个祖宗,怎么富贵起来的是他,不是我?人皆有嫉妒之心,且觉得自个也不差。十个指头有长短,长辈的取舍不仅关乎他个人的一生,还决定了一个家族的荣辱成败。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起李老爷子的另一段传奇故事了。 …… 镇上保安堂主家姓沈,是府城沈家医馆出了五服的旁支,与嫡支培养大夫不同,他们主要以贩卖药材为生。在葫芦镇开了唯一的一家医馆,聘请旁姓大夫坐诊。 十几年前深秋的一天,保安堂沈府老太太过六十一大寿。玉陵县的百姓认为生死簿上六十岁是记录在案的,不应大张旗鼓的操办寿辰,以此躲过阎罗王的耳目。一旦悄无声息的过完六十岁,到了六十一就可以大肆张罗喜宴宾客。 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即便是六十的老人也不多见。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沈府张灯结彩,朋客满堂,为了延绵老太太的福泽,恩惠乡邻,足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吃得葫芦镇上的人交口称赞,竖起大拇指夸沈府做事大气,老太太的福报还在后头哩! 恰逢府城嫡支沈家的五奶奶从娘家归来路经葫芦镇,既碰上这般难得的喜事少不得停下歇脚道个贺。虽是出了五服的旁支,到底是一个祖宗的亲戚,且这般大年岁的高寿老人不常见,沾沾喜气也是应有之意。 若没碰见便罢了,正好赶上了不去喝一杯喜酒,待回了府城少不得被人说嘴。五奶奶带着小儿子是还不到晌午到的,打算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启程。 沈府自是喜不自禁,不止太太奶奶们,连老爷们也出大门迎接五奶奶。 本是天大的一件好事,不想到了晚上事情急转直下。府城的七少爷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犯了什么忌讳,突然开始发热,渐渐的竟上吐下泻起来。 起初五奶奶只是有些许担忧并不急躁,小儿生病是常有的事,他们这种人家哪会怕这般常见的症候。 保安堂沈大老爷安抚几句,沉稳地吩咐身旁的老管家:“去把张大夫请来。” 张大夫白天才到沈府吃了酒,现下还没歇息,正跟妻儿摆龙门阵,大谈五奶奶偌大的风光排场,真真是……想不到府城沈家如此豪奢。以前只是听说过主家出自府城医学大家,这还是头一次亲眼见识到名门世家的体面。 等管事的上门,一听清楚他的来意,急匆匆背了药箱赶到沈府。 望闻问切一番,斟酌着开了一道方子递予沈大老爷。 沈大老爷接过方子仔细查看,他虽然不是正经大夫,到底家学渊源深厚,又是日常跟药材打交道,一般的方子自是不陌生。 待看过方子,吩咐仆人拿药材煎药给七少爷喂下,一盏茶后七少爷日渐平缓,躺在床上呼吸匀称。 正当众人欣慰不已低声寒暄时,七少爷身子猛地抽搐打颤,“哇”的吐出刚吃下的汤药。接着仿佛冲垮的放水口怎么堵都堵不住,直吐得整张床榻满是秽物,酸臭不已,到了后面已吐不出什么东西,整个人干呕,好似要把胆汁都呕出来。 一通忙乱过后,五奶奶鬓发凌乱汗湿,哭的双眼通红,衣襟下摆沾了黄色的污迹此时也顾不上了。她拿着帕子给床上的儿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小声地喊:“瑜儿,好些了么,还难受吗,没事的不怕,娘就在这。” 换了全套新被褥的床上,沈瑜蜷缩着身子裹在薄被下轻微发抖,牙齿碰撞的“咔嗒”声清晰可闻,面色通红唇色却发白,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囔囔音。 五奶奶心如刀绞,沈大太太亦是焦急的陪在一侧,手里的帕子不停擦拭额角,嘴里不住说些宽慰地话。又慌忙张望屏风外的丈夫,指望他赶紧拿个主意,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沈大老爷也知道事态严重,这已经是第三张药方了,替换了药性更猛的药材,剂量也加大了,若还是不行的话……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节 嫡支的小少爷好意来家里祝寿,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如何向府城沈家交代,想起沈家的富贵权势,冷汗浸湿了他的里衣。镇上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都在这里了,此时就是想赶路去府城也来不及,就怕路上真出差池。 他焦躁地在隔间来回踱步,心里的想法混乱杂陈,一时想到最坏的结果,一时茫然无头绪。 侍立在一旁的老管家犹豫再三,看着老爷六神无主,彷徨焦虑,终是不忍地上前小声说道:“老爷,您须得早下决定,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我听说白水湾的李大夫有些个神通,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此时不是忌讳的时候,要紧的是医好小少爷,什么法子咱都得试试,万一灵验了呢?” 沈大老爷也听说过这个走方郎中,平常这些人在他眼里连蝼蚁都不如,不入流的玩意焉敢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一棍子打不死他。况且还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糊弄百姓,沈府对这些向来是深恶痛绝,他倒也识趣,从来都是绕着沈府大门走。 沈大老爷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自个正经的医学世家反倒要求助这些旁门左道,日后传出去还有何名声可言? 此时厢房的沈瑜突然浑身剧烈抽搐,手脚僵直,眼皮翻白,嘴角竟然流出白沫。 五奶奶惊呼一声扑到床上,抱着儿子的身体悲鸣地喊他的名字,“瑜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好不好,瑜儿,娘求你了。” 房间内刹时一片混乱,仆人奔走惊呼声不断。 沈大老爷浑身打个冷颤,心一横对老管家说道:“拿了我的帖子,你……你亲自去请李大夫,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请来。”顾不上那么多了,七少爷要是出了意外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若是真的不幸言中了,还有个李大夫…… 到时即便保安堂不出手,府城沈家也不会放过他。 老管家领命转身就走,拿帖子备礼物登车门,车夫一甩鞭子,夜色下的马车朝白水湾狂奔而去。 第16章 李老爷子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头顶的月亮。 月亮高高悬挂在半空,遥不可及,惨白的月光洒满大地。它静悄悄地立在那里,亘古不变,不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曾几何时,身为小叫花子的他,最大的愿望无非是能讨到一碗馊掉的米饭,能找到一蓬栖息的草垛。孤苦无依命悬一线,生前无人在意,死后六亲尽绝。 谁能想到他会有今时今日的一切,妻儿娇女环绕在侧,孙男娣女承欢膝下。日子过得不冷不热,吃穿不愁,平安顺心。 人这一生的际遇啊,可真是变幻莫测。有的人早上还在指点江山,意气风发,晚上就下了大狱成了阶下囚;有的人前一刻平平无奇,泯然众矣,下一刻成了天子门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这一生是不幸的,少时双亲亡故,无人可依只得流浪四野;他又是幸运的,得岳父赏识收为弟子,手把手教导他识字念书,辨认草药诊断病症,修习道法,更嫁予女儿得以成家。 从此他不再是如孤魂野鬼般在这世间飘荡无处可去,他也有了根,有了抵抗随波逐流的牵挂。 掌中质地坚硬的请帖是如此的厚重,命运的分叉口再一次显现在他眼前。要么安分守己,平稳度日,要么富贵险中求,为子孙搏一个前程。 成则后代无忧,败则满盘皆输,究竟该如何取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他攥紧拳头毅然转身走向堂屋,背影坚定步伐稳健。 …… 沈府正房堂屋的神龛上供着三盘时令果子,茶、酒各三盏,香烛、香炉摆放整齐,一旁的桌上备有笔墨、朱砂、黄纸等物。 李老爷子身着黄色法衣,面容端肃,神态威严冷然不可侵犯。 取出药箱里的一根香,李老爷子递给沈大老爷:“烦请把小少爷安置在东边窗下的榻上,紧闭窗户在其额前放一香炉点上此香,另取一干净药罐装上一半水拿来。” 沈大老爷接过香一看,很普通的线香,带着檀香、沉香等药材特有的气味。他把香交给老管家,微一点头,老管家躬身离去。 五奶奶神情狼狈地靠在椅背上,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零落,她神情茫然,忐忑中夹着几许期盼,捏着帕子的手还在轻微颤抖。 一缕青烟缓缓升起,不一时屋里的人都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 五奶奶微一皱眉,她的夫家是医家名门,公公、夫君都在太医院任职,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略懂些医理通晓些草药。况且制香本就在闺阁中甚是流行,依据节气交替花草繁茂,制作类型、香味迥异的香是为一种雅趣,深得内宅女眷的喜爱。 其他人只闻到了常见的檀香,她却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不同于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种药材或草木,她敢肯定这是一种她不熟知的草药香。裹夹在檀香之下,淡淡的,普通人绝对难以察觉的存在。 这个乡野道士进来给儿子诊脉时,她就在屏风后面观察过他。年过四旬,身材挺拔,如平常大夫那样一系列动作过后,沉吟半晌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五奶奶不知道他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但她此时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只要能治好儿子,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若是……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李老爷子点燃三柱香插入香炉,跪拜祷告一番。起身后屏息端立,头微低目下视,右手握笔,存思运气,一鼓作气画符于黄表。左手除第四指平伸,指尖朝上外,其余四指向内微弯。与此同时,嘴里发出轻声地咒语:“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咒语结束,最后一笔顺势收尾,李老爷子将笔尖朝上,笔头朝下,贯力于笔头,连撞符纸三次,最后以金刚剑指敕符,提符纸绕香炉三次。 将符纸放入药罐,李老爷子从随身佩戴的葫芦里倒出一粒药丸也置于水中,提起药罐交给仆从,“以文火慢炖一盏茶的时间,待药丸完全融于水后服侍小少爷喝下,分两次服用,间隔两个时辰。” 语毕拿起拂尘在堂屋踏罡步斗,布置结界。 五奶奶小心翼翼端着碗喂儿子服药,沈瑜此刻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人事不知,入口的药汁沿着嘴角蜿蜒流出。五奶奶慌忙挪开药碗,拿帕子擦拭儿子嘴角,调整臂弯让他的头更往后仰。 强忍着心酸,她指挥丫鬟捏紧儿子的脸颊,把一碗药慢慢倒进他的嘴里。 喂完了药,五奶奶疲惫地靠着床头,现在只能等了,等她赌一把的结果。 …… 晨光微曦,隐约可见东边露出一抹亮光,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叩叩”两声敲门声后,厢房外响起老管家恭敬的声音,“不知先生可醒了?” 门扉打开,李老爷子一身青色布衣立于门后。 老管家躬身作揖,“扰了先生安歇,本不该此时前来冒犯,只是五奶奶实在太过欢愉,命我前来请先生一叙,这才斗胆搅了先生清梦。” 李老爷子一摆手,“无妨,我每日也是这个时辰起来,老管家请带路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向正屋走去。 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女子身形,沈大老爷陪立一侧,众人厮见后落座。 “昨晚多亏了先生仗义相助,犬子方逃过此劫,妾身在此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随之女子站起身福了一礼。 李老爷子慌忙站起侧身避过,“夫人谬赞了,小少爷吉人自有天相,突遭厄运,即便没有在下,也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五奶奶并不在意他的谦词,昨天晚上给儿子服下第一碗汤药,仅过了一刻钟,瑜儿的症状便减缓了,不再惊厥打颤。虽然依旧高热不退,至少不再呕吐、腹泻,也没有呓语梦魇。 这使得她信心倍增,生生熬到丑时喂下第二碗药,儿子的高热竟开始慢慢退了。速度很慢,不像发热时那样快速,一点一点往下降,又过了一个时辰,额头上的热度只比常人高了少许。 五奶奶高兴的站起身,不料身子打晃险些一头栽倒,此时才猛然发觉天已然微亮,不知不觉熬了快一宿。之前担惊受怕浑然察觉不到累,此刻心情一松懈方知身子已疲惫至极。 在众人的劝说下,五奶奶安排好轮流值守的丫鬟婆子,揉着青黑的眼睛回房休息,其余人等亦自有安排。只是心里到底记挂儿子,卯时刚过就惊醒而起。 厢房里寂静无声,一个丫鬟坐在地上头趴在床脚边睡着了,另一个丫鬟靠着床柱子打瞌睡,因姿势别扭频繁睁眼打哈欠。睡眼惺忪间看到五奶奶走过来,慌忙站起身行礼,人往后退一脚踢醒床边的丫鬟。 五奶奶没有理会她们的小动作,她府下身子凑近儿子仔细察看。 沈瑜闭着眼睛睡得安详,许是折腾了半宿精疲力尽,汤药缓解了病痛,此刻睡得尤其深沉。尽管脸上仍是苍白,嘴唇上干枯起了皮,小鼻子却发出轻微的鼾声,额头也不再发热。 直到此刻五奶奶才长出一口气,总算熬过来了,她打从心底地笑了。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是有大才之人,妾身敬佩不已。恕妾身才疏学浅,见识浅薄,不知先生可否告知犬子是何病症?”五奶奶有些焦急地追问。 李老爷子不疾不徐说道:“夫人不必忧虑,小少爷贵人踏贱地,惹得四方生灵鬼怪垂涎,吸食其精魄,致使其元神受损,神魂不宁。兼之长途漫漫身心疲累,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在下以符咒佐寻常草药去病化煞,肃清邪祟,幸得祖师爷庇佑,小少爷得以化险为夷,神形归位。想必等归了家,贵府功德无量,救人无数,自有大德之人护佑。” 神神叨叨一通话下来,听得沈大老爷眉头大皱,五奶奶浅淡一笑,不置可否。她原本还想询问那柱香的特异之处,此时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依先生所见,犬子是否还需服用汤药?” “待小少爷苏醒,可服两剂强元固本,宁心安神的汤剂。”李老爷子转过身,笑对沈大老爷,“这却是大老爷的强项了,还请给在下留些个薄面,免得在关帝爷面前舞刀弄枪,丢人现眼。” 一番话说的几人轻笑不已,想不到这位李先生是个如此有趣之人,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古人诚不欺我也。 五奶奶笑地花枝乱颤,好容易止了笑容,正色说道:“先生大德妾身没齿难忘,待此番归家禀明了家公,沈家必厚礼相赠。” 李老爷子敛了笑,双手交握,“夫人严重了,在下愧不敢当。” 沈大老爷亦笑着相劝:“李先生无需如此客气,我也要感谢先生的出手之情。别的不说,今天早上必要请先生喝一杯清茶。” 两人站起身辞别五奶奶,寒暄着离去。 等李老爷子坐着马车回到家,沈府答谢的礼盒堆了一马车。 谁也没料到此事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妙处。 沈府的下人们在李老爷子走后交头接耳说地好不热闹。 “你们注意到了没,李先生放进药罐里的符整个化了,全融进药里了。你们说哪有黄表煮了就没了的,往常就算是用符表煎药材,倒掉汤汁,剩下的渣里面也还是有黄表在啊。昨晚的药是我亲手倒的,第二碗药倒完,药罐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看得真真儿的,李先生可真是神了。”煎药的仆人信誓旦旦。 “怪道他不肯用老爷准备的物件,那些朱砂、黄表、笔墨都是他自个带来的。” “可不是,我还看到李先生施法的时候,神龛上的烛火是绿色的,你们说说,这不是鬼怪作祟是什么,你们什么时候见过绿色的烛火啊。” 另一个仆人不甘示弱:“我还看见李先生剑指香炉的时候,有一道黑影飘进去了,指不定是被三清天尊给收了。” 众人越说越火热,越说越离谱,连李老爷子被天神附身降妖除魔都出来了。 正当此时,一阵清凉的风吹过,大伙只感觉清爽扑面。这秋老虎发威,连树上的叶子懒得动一下,哪来的风? 众人顿感后脖颈有微风拂过,身上的寒毛直竖,吓得禁声不敢说话,人人满脸惊恐。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轰”的一声做鸟兽散,不敢再妄言神仙的不是。 第17章 李老爷子回到家,却不知以沈府为圆心,流言如潮水般向四周漫去,悄无声息地涌进每一个人的心头。 一时之间白水湾李家门庭若市,有求姻缘和合符的,镇宅辟邪符的,求子送子符的,大娘婶子挤满了李家的堂屋,比县里城隍庙还热闹。 就连一向不屑于此道的沈大太太也偷摸着命贴身嬷嬷求了几张平安符,放了一张在香囊里系在沈大老爷腰带上。沈大老爷若无其事整理袖袍,只当没看到,从此却多了个腰带上必配香囊的喜好。 杨氏对着满匣子的铜板乐开了花,想不到画符是个这么来钱的营生,“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李老爷子淡然地笑,既不意外也不惊讶,却没想到事情的走向朝着另一条奇特的方向奔去。 每日子时杨氏准点推醒当家的起来画符,不是说这个时辰阴阳交替,阳消阴长,灵气最重么,不画满半个时辰不准睡觉。 天知道两口子的日常作息最是规律,顺应天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成想自家媳妇跟着了魔似得每晚凌晨必叫醒他,她到底是怎么醒的? 谁把她叫醒的? 往常不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么?有时他起夜看她睡得毫无知觉还羡慕了一把。 李老爷子奔溃地想消极怠工,他赚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熬夜啊! 可看着媳妇在夜里不点灯都亮闪闪的眼睛,摆明了要钱不要命的架势。望着他的目光好像面前的是一堆金元宝,他是没有金元宝讨喜了,只能勉强赚些个黄铜板。 李老爷子垂头丧气地起身,哈欠连连地画符纸,也不知道三清那三位老人家知道她媳妇的虔诚之心是如何来的会不会被气到吐血。 幸而日渐寒冷的天气冰冻了人们火热的求符之心,也拯救了李老爷子日益加深的黑眼圈。冬天来得好啊,李老爷子决定,往后他最喜欢冬天了。 五奶奶走后第十日,李老爷子收到了一封来自府城沈家的信,上面写着“此次吾孙突遭横祸,承蒙先生搭救,吾铭感于心。沈家医馆近日招收一批族内孩童入学,听闻先生家儿孙聪颖,可择一孙送来即可……”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节 李老爷子放下书信,闭上眼睛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内心翻涌久久不能平息。终于,他又赌赢了一把,人能不能胜天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胜天半子。 …… 堂屋传来嘈杂声,间或几声孩童的啼哭。 杏娘站起身:“该是两个小的醒了,你去把锅里温着的水煮蛋拿来,我先去看看。”说着往堂屋走去。 声音是从东间传出来的,杏娘进去的时候,大女儿已收拾妥当,杨氏在给小儿子穿衣裳,屋里还站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什么时候过来的?”杏娘问。 李娥脆声道:“昨天人多的我眼花,小姑也没空搭理我,本想着今天早点过来看奶奶,又被我娘扯着去菜园摘菜,一忙就到了现在。” 杏娘好笑:“什么叫我没空搭理你?你可别赖我,我昨天可是看见你跟几个小姐妹聊的火热,眼角都不偏一下。” “嘻嘻,难得回娘家一趟,少听了多少八卦,我可不得趁机找补回来。”李娥快人快语,丝毫不掩饰自己与众不同的喜好。 杨氏宠溺摇头,这个孙女也不知道跟了谁,老二两口子都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憨货,却生出这样一个脾性爽直的大女儿。 看到慢了一步跟进来的李苏木,李娥不满地噘嘴:“好嘛,我说大早上的小姑去哪了,敢情你俩又背着我嘀咕去了,就他是你亲侄子。” 李苏木懒得理她,放了两个鸡蛋在青叶手上,要她自个剥壳吃。两手各拿一个鸡蛋挡住眼做鬼脸逗青果,惹得小家伙破涕为笑。 “又吃的哪门子飞醋,晌午在这吃饭,奶奶做几个你爱吃的菜。”杨氏安抚她。 “还是奶奶最疼我。”李娥抱了杨氏的胳膊,斜了她堂哥一眼,“不像有的人年纪一大把了儿子才刚出生,还得喊我儿子哥哥。” 李苏木双手作揖求饶:“行了,我的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就给姑奶奶请安!” 众人哄笑,李娥追着他要打,两人在房内追逐、嬉闹。 吃完晌午饭,李老爷子送杏娘母子上船,顺手塞了个荷包给她。 杏娘甩手不接:“我不要,娘已经给了。” “她给是她的,我给是我的,咱们两公母分家单过了。”李老爷子不理她,径直过去跟船家打招呼。 杏娘麻了,她爹胡言乱语的水平又更进了一步。 …… 回到泮水村丛家,杏娘打开大红的陪嫁箱子,经过岁月的洗礼,当初的大红色沉淀为一种朱红,显示出一种厚重感。 把分家得的十五两和爹娘给的二两银子都放进箱底,合上盖子,杏娘抚摸着盖沿自言自语:“李杏娘,你记住了,往后这些银子就是穷死都不能用。” 一旁的青叶正在收拾外祖母给的零碎,每次去外祖母家都能得到一堆东西,对大人来说不值钱的玩意,却是小女童的心头宝。一方半旧的帕子,几根鲜艳的头绳,几朵精美的绢花,她一样样收拾好,放进自个的小木箱。 大门外蹦跳进来一个女童:“青叶,我们踢毽子吧,你看我用兰花豆的叶子做的毽子。” 她得意洋洋掏出一个球形的满是叶片的东西,这是乡下孩子特有的“毽子”。 这个时节的兰花豆正开花,蝶形的白色花骨朵带红紫色斑纹点缀在绿色叶片中尤其艳丽。摘两片连在一起的“八”字形叶子,摘的多了叠整齐摞在一起,用绳子从“八”字中穿过使劲一系,就成了个球形的“毽子”。 这种“毽子”简便易得,是女孩们的拿手玩物,缺点是很容易坏,踢没一会叶子就掉地七零八落。 被她提了醒,青叶赶忙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崭新的鸡毛毽子。 “你看,我有一个新毽子,我大舅妈送的。”青叶跟小伙伴显摆。 何竹羡慕地望着毽子底下,这可是铜钱做的,她娘可舍不得给她祸害。 鸡毛毽子是选取了公鸡尾巴上颜色金黄长度正好的毛,既不能太长掉地上沾着地面,也不能太短直立立竖着,踢起来跟踢石头似的不灵活。好毽子的鸡毛要像花一样自然的垂落,形成完美的弧形,踢的时候要跟着人使劲的方向走,不能跑偏了。 毽子做起来不算难,取婴儿巴掌大的布片中间剪一个小洞对准铜钱的孔,布的边从孔中穿过拉紧包裹着铜板,在有布的一侧插入鸡毛用线缠紧,另一侧多出来的鸡毛剪平整。 青叶建议:“先玩你的,再踢我的。” 何竹点头应好,两人手牵手走出大门。 “你可算回来了,我快无聊死了。”人未到,声先至,还在房里拾掇娘家带回来的物件,杏娘就听到一道耳熟的女声。 话音落地,人走了进来。 杏娘抬起头打招呼:“我就去了两天,被你说得好像去了两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咱俩什么交情,那是比你跟丛七哥的感情还要深呢。”杨英娘笑嘻嘻调侃。 杏娘哭笑不得,拿起桌上的一瓶药膏递给她:“我爹说这个治刀伤最好,每天涂三次。” 英娘接过瓶子,“我就说你最关心我了,我家那口子说我怪人得怪伤,就帮我洗了一个早上的菜,后面就撂挑子了。” 前天英娘切肉时伤了手,伤的颇是令人费解,别人切菜是切到拿菜的那只手,她正好相反,切到拿菜刀的那只。 英娘自嘲不知道怎么就划破了拿着刀的手指,按说切菜时是握着的吧,又不是伸长手指切,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两人闲聊了半晌,眼看太阳西斜,英娘回家准备晚饭。临出门看见还在踢跳毽子的两个女孩,嫌弃地鼓劲:“两个小不点好好跳啊,等再大些跳的熟练了,咱们比试一场,现在还不够我一脚指头的。” 何竹不满地噘嘴,青叶笑呵呵回应:“英姨,您就等着好了,过两年您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英娘放出狠话:“到时定要打得你们落花流水,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咱们才不会输。” 眼下还不到瓜果菜蔬播种的时候,菜园里无非是吃了一冬的萝卜、白菜几样。杏娘砍了一颗莴笋,削皮切成丝,取下挂在灶房檐下的腊肉,剁下一小截切成薄片。 腊肉还是年前做的,每年冬天气温开始下降时,去镇上买了整条的五花肉抹了盐,挂在檐下风吹上个把月,肉变得紧致结实,到过年正好能吃。切的薄薄的,晶莹剔透,配在菜里正好,能从冬天吃到天气暖和。 白菜有吃腻的时候,对玉陵县的人来说,红菜苔永远不够吃。即便开了春,还有些播种晚的可采摘。剥皮折断揪了顶端的花蕾,留取少量嫩叶,用菜籽油爆炒后鲜甜脆嫩,满口生津。 再炒一个白菜和三个鸡蛋,加上一碗酱菜,晚饭也就做成了,正好田里的男人们也回了家。 饭桌上丛三老爷嘱咐小儿子:“秧苗有手掌长了,这段时间雨水多,秧田不能少了水但也不能太多水,多了苗该发黄了。” 丛孝夹了一片腊肉就着一大口米饭咽下,“唔,我知道,早晚都过去看看。别的田我铲了两锹看了,底下还是冻着的,还得下几场雨泡了才好。” “这个不着急,到拔秧还有些日子,只要记着把放水口堵严实了。” 爷们说话杏娘安静地听着并不多嘴,家里农事安排这样的大事都是男人做主,春季菜园才是女人的主战场。这一年能不能吃上菜,吃什么菜,就看撒下什么种子了。 杏娘是个好吃的,只要是她当厨饭桌上的菜就不能少于三个,有的一大家人围满了桌子在两盘菜上夹来夹去,她看了就嫌寒碜。至于么,只要勤快点撒两把种子,菜园的菜多到吃不完,就费点油的事。 她在心里琢磨着家里有哪些菜种子,还差了哪些,是去镇上买还是跟人换,今年要不要多种点什么。心里头想着也没耽误一口鸡蛋一口米饭的喂小儿子,间或给大女儿和大儿子夹两筷子鸡蛋。 饭后洗了澡闲话两句便各自回房歇息。 第18章 辣椒、茄子等常见菜蔬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辣椒,玉陵县的人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没有辣,连日常吃的酱也是红辣椒剁碎而成。 垄上人家的菜园多分布零散,池塘后面一块两分地,门口河边连着坡上一小条,垄东这边河对岸还有一条八尺左右的菜地。 要种菜得先锄地,冬天的白菜、萝卜都拔了,留出一部分这段时间每日所需,剩余的晒了做干菜。 丛孝每天扛了锄头去菜园,杏娘坐在灶房收拾一大堆莴笋。摘叶子削皮对半切开后再片成两瓣,撒一把盐腌制一个时辰,摊在簸箕上拿到太阳底下暴晒,十天后就能收一小布袋莴笋干。 要吃时用热水泡开跟排骨或五花肉一起炖,莴笋干吸饱肉汁又带着自身特有的清香。 杏娘最喜欢的吃法是直接舀一勺酱腌制一晚上,在闷热难耐的三伏天口味不佳,一碗酱莴笋干点两滴芝麻香油,又辣又脆,吃起来嘎嘣爽口,食欲大增。 萝卜也是如法炮制做成萝卜干,吃法大差不离。 菜园翻地拔草收拾妥当撒下各类种子,杏娘留下一块地点豆子。这一茬的豆子主要就是为了吃毛豆,跟旁人家不同,恨不得一根草都要留到秋天卖了换钱,好像少一点就不能发财了。 杏娘秉着能吃就是福的人生理念,田地里的东西能吃的先给吃上,吃不了的再去卖。 自家种的东西还舍不得吃,非得抠抠搜搜省两口,在她看来纯粹是脑子有病,有福不会享。也是因为这没少被垄上的婆子大娘们嫌弃是个漏勺,吃啥啥不够,攒不来钱财。 杏娘拉了大女儿去房子后面的菜园点豆子,虽然老爹说不能让丫头干农活,但也不能真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年纪小可以干轻省活计。 屋子后面不像前面吵闹,风刮得树枝“呼呼”响,麻雀在树干上“啾啾”叫。 谁家灶房传来当娘气急败坏的呵斥“叫你不要玩水,不要玩水,偏要玩,这下好了吧,衣裳都湿了”,随之而来的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啪啪”声,顽皮小儿的嚎啕大哭声。 杏娘在前面刨坑,青叶在坑里撒豆,严格按照她娘说的每个坑放三粒,绝不多放也不少放,手松多掉下去一粒还得捡起来重新数数。她的动作缓慢,杏娘几行坑都刨完了她还跟蜗牛似得慢吞吞移动。 杏娘也不催促,小孩子做事认真细致,恨不得每个坑里豆子的摆放位置都一模一样。她丢下锄头用脚拨湿润的泥土到坑里轻轻踩一脚,浅浅盖上一层,几天就出了苗。 点完黄豆杏娘打发走女儿,“跟何竹玩去吧,不要去水边知道吗?” “知道。”青叶大声回应,跑远了还摆了摆手以示知晓。 这个时节孩童能吃的零嘴是一种紫红色或绿色外皮的刺苔,枝条缀满钓鱼钩一样的刺,在路旁、小沟边的灌木丛野蛮生长。 折断中间偏上的那一截,这一段刺少且新长出来的刺比较柔软,扎在手上也不疼,又是最鲜嫩的。撕掉带刺的表皮露出嫩绿、水灵灵的刺苔肉,吃起来有一点酸涩,之后就是满嘴清甜了。 青叶摘了一大把分给两个弟弟,一人拿一根放嘴里,一截一截往里送,嫩茎汁水丰沛,嚼一嚼连渣都能一起吞了,边吃边往家里走。 这样的东西大人是不耐烦吃的,剥皮拔刺的捣鼓半天还不够塞牙缝,也只有孩童不嫌弃。面对吃食他们有着无尽的耐心,毕竟在这零嘴匮乏的乡下,能吃到饭菜之外的东西全凭本事。 吃刺苔并不是它味道有多甜美,更多的是一种乐趣,独属于孩童的滋味。 青叶回到家把剥了皮的刺苔往她娘嘴里塞,“娘,给你吃。” 杏娘张开嘴巴咬下一小口,笑着夸奖:“真甜,我女儿真乖!” 两个小的见了急吼吼挤过去嚷着要喂她,杏娘每根咬一口,夸张地摇头,“好了好了,娘吃饱了,你们吃。” 此时日头正当空,杏娘在准备晌午饭,早上刚从周老爷子家买的小鲫鱼一直养在水盆,过了一个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 手掌长的小鲫鱼肚子鼓胀满是鱼籽,肉质鲜嫩但是刺多,平常的吃法自是稍嫌麻烦。若是喷上一大勺辣酱,搭配几个本地拳头大小外皮鲜红果肉雪白的小萝卜,那就成了另一种味道。 两面煎的金黄的小鲫鱼咬一口,辛辣中夹杂着鱼肉的鲜美,由于太辣只能小口咬,这点刺也就无关大碍了。味道寡淡的小萝卜怎么做都不讨喜,此时浸染了辣椒和鱼的香味,也变得非同一般起来。 青叶和青皮一口萝卜一口米饭吃得喷香,两张油乎乎的小嘴辣的通红,额头上冒了汗,越辣越过瘾,白米饭都能多吃半碗。此地的孩童从小就能吃辣,青果则太小了点,还是吃他的炒鸡蛋。 青叶看着她爹夹一条小鲫鱼放嘴里,闭上嘴巴蠕动几下,吐出来就是一副完整的鱼骨架,深感佩服,哪天她吃鱼这么厉害就好了。 前几天禁不住馋她夹了一条,还不等吃完就被刺卡了喉咙,咽口水都疼,这下饭也吃不下去了。抽泣着倒握了烧火棍,大张嘴巴站在灶洞口请灶王爷解救,直到她娘收拾完碗筷才允许她闭上嘴巴。 喉咙倒是不怎么疼了嘴巴却张得酸,仍不敢吃东西,直饿到第二天早晨才吃上早饭。记忆是如此的深刻以致于她此刻只敢夹萝卜,筷子不挨小鲫鱼的边。 “娘,您知道谁家有香瓜种子吗?今年我想种点香瓜。”杏娘咽下一根萝卜问她婆婆。 分家还是有好处的,往常地里种什么都是老人说了算。年复一年都是那几种,她也不好为了点吃的折腾新花样。分了家就不一样了,当家做主的成了自个,想吃什么就种什么,也不用怕别人说嘴。 陈氏一脸为难样:“天要下红雨哦,我上哪给你找香瓜种子去,这么稀罕的玩意可不多见。” 杏娘皱眉,只是随口一问而已,犯不着做出这般模样吧?好像她故意刁难似的。 丛孝插话:“你先到处问问,实在找不到我去镇上一趟。” 杏娘应一声好。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节 饭后丛三老爷去杂物房搬出一堆农具挨个检查,哪个生锈了需要打磨,哪个松散了需要加固,这都不能马虎。眼看着就要春耕了,到时出了岔子白耽误,农事可不等人。 “这个枷柦是不是松了?”丛三老爷举起来细细打量,双手握紧左右晃动,枷柦发出木头相撞的“咯吱”声,他压低身子凑得更近,皱眉看向中间连接处。 丛孝接过枷柦上下摩挲,“唔,接口处松动了,问题不大,我加固一下就成。” “要不还是重新做一副吧,这可是给老伙计耕田用的,它要是戴着不舒服多受罪。”丛三老爷担忧地建议。 “爹!”丛孝忍俊不禁,“真给娘说着了,您待家里的水牛比亲儿子还亲。就算我想做副新的,一时半会的也找不到这种形状的木头。您要有心平常多留意,碰到这种树杈子捡回来,我得闲了就给您做。” 他又仔细端详片刻,自信地补充:“再说了,您就算不相信我的手艺,也总该给我个机会试试,等我修补好了,您再来评判。” 说得老爹也“嘿嘿”笑了,“水牛可比人好使多了,我们都靠它吃饭哩,可不敢怠慢了它。” 丛孝去杂物房找出锯子、刨子、墨斗等一套家伙什,又翻捡出一截短木头,撸起袖子干劲满满地摆好条凳。 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活计时,丛孝仿佛回到了那个青葱少年。刨子在木头上剐蹭的“沙沙”声,卷起的木屑比精美刺绣上的云纹还漂亮、舒坦,碎粒掉落地面轻微的响动,两手前倾,身子规律地一前一后起伏。 他神情端庄严肃,双眼湛湛有神,不时停下动作拿起来比划大小。即便只是一块小小的木头,他也化身成一名合格的大夫,一丝不苟地对待面前的病人,毫不怠慢,全力以赴。 回到房间的杏娘拿起一条短小的裤子抖动,屁股对应的位置上赫然两个圆溜溜的大洞,边缘处稀疏起毛有扩散的趋势。 她打开箱子挑拣一番找出一件旧衣,拿过柜子顶上的针线笸箩。捻着线头在唇上轻抿一口,就着微湿的线头穿进针眼。 这个小儿子真是起错了名字,他才应该叫青皮,简直是皮的没边了。 人都说三岁看老,他就正好三岁,已经能看出长大后闯祸头子的影子。比他大了两岁的哥哥都没他这么能折腾,不是她小气舍不得给孩子置新衣裳,实在是无论怎样的布料到他这里只有一个颜色——黑灰色。 所有的衣裳不是袖子磨烂了,就是屁股上破了洞,她就搞不懂了,小儿子的两屁股蛋上是不是长了荆棘刺,怎么这么轻易就破了。 起初她还隔三差五的给他换新裤子,后面合计了一阵,照这个损坏的速度来换,就算家里是开布庄的也要亏的倾家荡产。 索性他自个毫不在乎形象,即便穿得跟个小叫花似得也照样神气十足地爬上蹦下,一点也不怯场,她也就听之任之了。每次裤子破了就剪一块旧衣补上,补个两三次再换新的,以此来节省布料钱。 杏娘一边在心里埋汰小儿子,一边思索家里的生计大事——养鸡。 丛家以前是怎么过活的她不清楚,反正自她嫁进来家里就没养过鸡。陈氏是万事不沾手,能不干的活尽量不干。林氏是嫌鸡屎满地鸡毛满天飞不体面,有损她读书人娘子的身份。 大人无所谓吃什么都成,杏娘自小跟着李老爷子识得几个字念过几本书,粗略通晓养生医理,晓得孩童断了奶吃食就得跟上。不说每天大鱼大肉,乡下人家过日子没这么过的,至少鸡蛋不能少。 小儿胃小,不同于大人的咸辣,吃的清淡寡味。有碗炒鸡蛋摆着,喂饭都能快上一刻钟。 以前家里吃的鸡蛋都是杏娘掏钱找邻里买的,不光孩子吃地香甜就是大人也跟着沾光能夹上两筷子。既不用他们出力又不用出钱,自是人人没有二话。 现在杏娘却不愿意继续吃这种哑巴亏,都是庄户人家,凭什么旁人家能养鸡自家却要买蛋,没这个道理,谁又比谁金贵了。 可她打小就没干过这种活计,老李家也是没养过牲畜的。杨氏手头银子足,李老爷子的生计所需,老两口的吃穿用度颇有些讲究。 这事需得好好合计才行,杏娘打定了主意。 第19章 按说母鸡孵蛋这事陈氏应是清楚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但杏娘打心底排斥向陈氏请教,这在她看来就是向婆婆低头。特别是经过晌午吃饭那档子事后,她直觉婆婆的那话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本能的逃避。 要是问谁是这条垄上或者整个泮水村里最能吃苦勤劳能干的人,非何石、周云娘两口子莫属。两人生了三女一子,几十亩田种着,家里养了一头水牛,鸡、鹅、猪一样不少。 两家就隔了丛五爷一户,杏娘跟周云娘打交道的次数却是不多。 实在是那两人天不亮就去了田里劳作,不到天黑不着家。农忙时是这样,农闲时还是这样,农家活是多但也没多到这种程度,她都不知道他们在田里到底在忙什么。 也就是这几年两个大女儿能搭把手了,两口子能喘口气。 刚开春云娘肯定要孵小鸡的,怎么跟她搭上话才显自然,贸贸然跑去问人家多生硬。这里杏娘还在思索怎么跟何家来往,那边青叶已经跟何家女儿们“杠上了”。 天气日渐暖和,花香袭人,田间地头野草疯长,绿意在大地肆意铺展。 何竹邀青叶去田里打猪草,她家每年都养几头猪,猪草被几个女儿包揽了,何石两人从没为此费过心。 “打猪草可好玩了。”何竹傲娇的显摆,“之前都是我大姐、二姐做的,今年我娘让我也跟着,这可是大人才能做的事。” 青叶本不想去,她家又没养猪,好玩的东西那么多,打的什么猪草。一句“大人做的事”牵动了她的心肠,奶奶时常说他们人小肚大,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她也是要脸面的人了,被人如此嫌弃自是想做出一番大事。 于是拿上小铲子提了竹篮,领着两个小的跟着何家四姐弟往河对岸的农田走去。 此时还不到耕田时节,连成片的稻田里长满了一种本地人称作黄花菜的野菜,人不爱吃却是猪的最爱。 枯黄的稻茬经了一冬地风吹雨打愈发地杂乱无章,顽强的野草见缝插针冲破土壤地禁锢,一蓬蓬的黄花菜挤挤挨挨点缀其间。莲座状的分枝向四周平展,深绿色的叶片顶端夹杂着米粒大小的黄色小花,格外惹眼。 用小铲子撅断底部的根茎,甩一把泥土就可扔进篮子。铲完周围一圈稍挪一下屁股就又是一大簇,根本无需特意寻找。 起初青叶还是干的蛮带劲,一挖就是一大朵,人小蹲着也不累,极有成就感。等到装满半个篮子人就有点焉了,虽然大人常说小孩子是没有腰的,但她确实感受到后背下半截到大腿根的酸痛。 三个男孩早不耐烦规矩地挖菜,不是扯一株甩的满天飞,就是拽了杂草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 青叶抬起头眼含艳羡地看着他们打闹,不时站起来伸伸胳膊扭扭腰,她也不想干了。可一转头发现何家三姐妹飞快地挥舞铲子,头都不抬一下地挖野菜,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来偷懒。 略晃了会神,她蹲下身子继续撅菜根。 何梅把左手拽的一把黄花菜放进提篮,张开手掌往下按压,将将冒尖的菜垛空出一点地方。她抬起眼睛粗喘口气,擦拭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水,在这稍显凉意的寒风里竟然热出了一层汗意。 看了一眼旁边焉了吧唧的青叶和自家无精打采的小妹,两个毕竟从小娇惯长大,想必还没做过什么像样的活计。 等喘匀了气,她高声吩咐三个小男孩:“你们既然不想挖野菜就去那边折几根柳条过来,要又细又长叶子多的,不许跑到河边玩水。” 几个小家伙一听像是得到了指令的狗崽,撒开脚丫子嗷嗷叫地朝不远处的柳树冲去。 青叶亦抿起嘴角,想到接下来的玩意,动作顿时变得轻盈,一铲一朵,流畅自然。 细条条的柳枝柔软顺滑,即便是孩童的力量也可轻易折断弯曲。取三、四根交叉缠绕盘成一个环,插几朵黄灿灿的晚开油菜花,或者是别的不知名野花。嫩绿的叶子中间五颜六色的花朵随风轻颤,几个女孩精心装扮各自的花环,美滋滋戴在头顶。 就算没有镜子看不见自个模样,女孩们也觉得美极了,传说中的仙女们肯定也是这样戴着花环的。 便是只有十岁,常以大人自居的何梅也忍不住跟小姐妹们闹成一堆,嬉笑追打,清脆的笑声润染了春风。一路点过青翠的草尖,略过宽敞的河面,吹进千家万户的窗棱里。 待到太阳西斜挂在半空,青叶提着一篮子黄花菜领着两个小的回到家。陈氏见了好一顿夸:“家里总算出了个能做事的,不错不错,往后还是要多勤快点。” 说得青叶挺直了胸脯,毛躁躁的脑袋也往上抬了抬。 话虽如此,何家的野菜直接倒进猪槽,青叶家有猪圈却没猪,只得扔在墙角。 晚间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杏娘谆谆教诲女儿:“你傻啊,咱家又没养猪,你何必跟着打猪草,白受累不说,打的猪草也用不上。今天就当玩儿了,明天不要去了,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青叶迟疑地点头。 第二天吃了早饭,青叶在家佯装忙碌,一忽儿给她娘端小杌子扫菜叶,一忽儿给她奶穿针眼叠衣裳。整个人显得忐忑不安带点心虚,既希望何家姐妹直接路过她家门口不要进来喊她,又怕被人比较说闲话。 等来等去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小玉,过早了没?你奶奶这一向可好,脚还疼吗?”杏娘招呼进来的清秀女孩,几个月前丽姑妈崴了脚,当时她还去看望过。 张玉腼腆一笑,声音虽小吐字却清晰:“吃过了,劳舅奶奶惦记,奶奶用了舅奶奶送的药好多了,这几日已是能下地走几步。” “伤筋动骨一百天,要你奶奶不要大意。”杏娘叮嘱女孩,“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去看看她老人家,要她不要心急,急也急不来,还得慢慢将养才是。” “我一向也是这么劝奶奶的。”张玉的语气满是无奈,“只是您也知道,我奶奶最是个闲不住的,这段时间困在家里脾气都急躁了许多。现在又正是种菜的日子,她老人家恨不得杵着拐杖去点种。” 一番话说得几人忍俊不禁,丽姑妈是个极温和的人,轻易不跟人红脸,人缘在这条垄上相当不错。这样的人都有了脾气,可见养伤的日子着实太过无聊。 张玉继续轻声说道:“幸而奶奶的伤正在好转,不需要人帮忙能料理自个。我是听说青叶昨天去田里打猪草了,想着今天跟她一起去,我奶奶也能放心。” 青叶尴尬的弯起唇角,打了个哈哈,嘴巴张开又阖上,不知道怎么说。 “她呀……”杏娘刚想给女儿圆场,一道突兀的声音闯了进来。 “青叶,你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 杏娘不说话了,看女儿如何抉择。 青叶不敢看她娘的眼睛,僵硬地回道:“这就走了,嗯,大家一起去……都是去打猪草,呵呵,一起去。” 杏娘就看她躲闪着做贼似得溜出去,又好气又好笑。 何家三姐妹的打猪草速度青叶自是比不过,开始还想以一敌三来着,后来发现自家实在不是那块料,太过高看自己低估了别人,立马歇菜偃旗息鼓,只暗搓搓的跟何竹较劲。 偶尔偷会懒,一旦发现她篮子里的猪草比自个多了,赶紧加快速度连扯带薅,力争保持两人的差距不要太大。 这会多了个同龄的张玉,更是个家务农活一手抓的能干女孩,把她们两个远远甩开了不说,还能跟大了两岁的何兰持平,两人不相上下。 激得何竹也起了好胜之心,占着平时有两个姐姐相帮,懒散的性格突然就开始麻利起来。 这可苦了青叶,单蹦的比不过,合起来的更是不用说,之前还能掐朵花捉只蛾,现下连擦汗的功夫都没了。苦不堪言之下,把自个折腾的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干苦力。 更为悲催的是何家的小猪猡每日呼噜噜吃得欢实,一天比一天壮实。丛三老爷家猪圈的野菜也一日比一日堆的高,眼瞅着底下的菜就要发黄烂掉了,丛三老爷一叉子扬起掀去了池塘。 青叶翘起嘴巴不高兴,只得安慰自己喂鱼总比扔了的好,总算辛苦没有白费。 杏娘也安慰她:“明年一定捉头小猪,让你的猪草有用武之地。” 青叶:“……” 青叶不想搭理她娘。 就在青叶以为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有尽头时,似乎是一夜之间忽然从土里冒出来的紫云英遍布了整片田野。 这可是肥田的好物什,可不能胡乱撅了,女孩子们只得转移战场另寻猪草,青叶的打猪草生涯也就这样“被迫”划上了休止符。 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暗下决定日后再不做这种陪跑的买卖,简直就是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这天傍晚将要吃晚饭,青叶嘴巴塞得鼓鼓囔囔手里端着一个盘子走到灶房。 “云伯娘说送给我们家吃的。” 杏娘定睛一瞧,盘里整整齐齐叠了三张豆皮,想来是才出锅,最顶上的那张还在微微颤动,离得近了能闻到一股豆类特有的焦香。 这东西好吃是好吃,就是做起来复杂。把浸泡了一夜的绿豆、黄豆和大米磨成米浆,大铁锅烧至通红时改小火,将米浆舀入锅内后迅速用蚌壳把锅心浆朝上向四周烫匀,形成圆形豆皮。 待锅边一圈皮微皱时用小铲铲松,双手把豆皮翻面,撒入几粒细盐,两面烙好即可叠好出锅。 这里还有个讲究就是要用早谷米磨浆,早谷米虽说干硬煮饭口感差,但是用来煮粥或做米浆却是再好不过。今年的早谷米还没下秧,应是用的去年的陈米。 费两天功夫才能吃上一口,难为云娘有那个耐性,也亏得现在还不是忙的时节。 庄户人家的铁锅都是又大又圆,既能炒菜又能煮饭,一整张豆皮能填饱小儿大半肚皮,三张正好够一家子香个嘴巴,软嫩爽口,刚好省下一碗米饭。 吃人嘴短,须得回送个物件才好,杏娘思索家里有什么拿得出手。 邻里之间就是这样,有来有往方能长久。况且她恰好有求于云娘,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此时不搭上话更待何时。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节 第20章 春天新长出来的韭菜柔软纤细,叶子狭长鲜嫩,清理掉根部的烂叶和杂草,用来炒鸡蛋或腌制,香气扑鼻,都是极好的下饭菜。 趁着天色还未黑透,杏娘割了一把韭菜理好后去了间隔了一户的何家,从堂屋走到灶房,直到后院的猪圈才碰到云娘。 杏娘笑嘻嘻走上前,“云嫂子在忙呢,今儿偏了嫂子的好吃食,我来还礼了。” 云娘诧异回头,手里捏着舀猪食的瓢,脚边上放着空了的木桶,散发着一股带有青草的潲水味。 她了然地笑了,声音轻柔缓慢:“本就是我家的不是,三丫头也大了,我叫她跟着两个姐姐做点事,她倒好,还要攀扯上你家青叶。你家又没养猪,害得小丫头跟着受累,实在过意不去。” 顿了顿,云娘继续说道:“该赔礼道歉的是我们,怎么还能要你家的礼?” “她们小姐妹的交情是另一回事,我只知道收了礼就得还礼。”杏娘快言快语,递过手里的韭菜,隔着矮墙探头往猪圈看。 “再说了这也不是甚贵重物件,旧年的韭菜根长出来的,快的很,割一茬长一茬,胜在吃个新鲜。等今年割完,来年挖了老根换块地再种。” 三头小猪猡闹哄哄地挤在食槽里,轰隆隆乱成一团,猪鼻子整个埋在潲水里,颇吃出了一种你死我活的架势。 “云嫂子,你家的猪养得可真好啊!瞧这抢食的劲头,一看就是个蛮横的,好养活。”杏娘满眼羡慕,斩钉截铁地给出肯定赞扬。 看她坚持,云娘摇了摇头,接过韭菜放在一旁的矮墙上。 “能吃的很,一顿都不能少,动作稍微慢点它们恨不得把墙拱出一个洞,听见人回来更是不得了,蹦起来能有一尺高。”云娘好笑地说,举起瓢在一头抢得凶狠地小猪猡头上敲了几下,它整个身体都横在食槽里了,好好的野菜被踩得不成样子。 “虽说打猪草繁琐了些,好在孩子大了能帮上忙,就是清扫猪圈铲屎腌臜,却能积粪肥田,田里肥力足稻谷长得好,还能多收两筐稻谷。等到了年底,或卖了或留着自家吃,都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见杏娘兴致勃勃逗猪抢食,嘴里呼噜噜出声,云娘给出善意地提议。 “嫂子说得对,往年粪肥不够还要花银子买,不值几个钱却不像样,到底叫人说嘴。我倒不是怕了她们,就是懒得跟她们歪缠,明年是该把猪养起来。”杏娘收敛笑容正了脸色,忽而又一笑,讨好地恳求,“养猪的事不急,眼下却是有件事要麻烦嫂子。” “有什么事你只管直说,我痴长了你几岁,不说多了多少见识,到底多吃了几年米,还是能帮上点忙。” 杏娘难得地多了几分羞赧,别扭地说道:“不怕嫂子笑话,你也知道的,自我嫁进丛家这么些年,好容易把田里的活计弄懂了两三成,旁的事还是一窍不通。就拿这孵小鸡来说,我虽知道是母鸡孵蛋孵化出来的,可到底怎么个弄法却是两眼一抹黑,还望嫂子教教我。” “我还道是什么为难事呢。”云娘莞尔一笑。 “天儿越发暖和了,正好我家的几只老母鸡这几天无精打采,下了蛋趴在窝里半天不动,整天炸着翅膀唧唧呜呜,估摸着也要抱窝了。你回去准备一只铺了稻草的大箩筐,今儿天色晚了,明天过来我手把手教你孵小鸡。” 偏头想了一下,她补充:“按理说我家孵出小鸡直接给你更省事,可你要年年都养的话还是自个摸清楚更好。再者你家里的手艺好,做只鸡笼不在话下,这个且不用着急,等小鸡出来还有段日子。” 杏娘大喜过望,连连道谢,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方散了。 丛孝听说有木工活可做,眉开眼笑地保证一定做一只结实整齐的鸡笼,迫不及待地起身披衣裳就要去挑选木材,被杏娘一把拽住。 “看你猴急的那样,又不是明儿立等着就要用,慌得什么。”她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旁人听到要干活,巴不得踮着脚尖走路,有多远躲多远。你可倒好,蒙头蒙脑撞上不去不说,还一副不值钱的样子,白吃了多少苦头。” 丛孝摸着脑袋嘿嘿笑,被媳妇数落心里也美滋滋的,就爱看她这副泼辣的小辣椒样。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爱,手一伸揽了媳妇的腰身往床上倒,翻过身子低头堵住了红艳艳小嘴里的惊呼。 房里一时静谧,屋外黑暗笼罩,鸟虫低鸣。 …… “瞧见没,那几只蹲在鸡窝缩着脖子不动的母鸡,羽毛蓬松无光泽,选来抱窝是最好的,母性强,耐性好,容易孵出小鸡。”云娘点着自家鸡窝指给杏娘看,“今儿早上我收拢了近五、六天下的蛋,选种蛋要新鲜的,鸡蛋放置时间长了不容易孵出来。” 云娘提着一篮子鸡蛋在前,杏娘拿着一盏煤油灯在后,两人走到杂物间关门锁窗在墙角蹲下。 昏暗的房间内,云娘拿了一枚鸡蛋对着透亮的煤油灯,“对着光亮处看鸡蛋,里面有一个黑点的就是种蛋,没有的就不是,你能看到吗?” 杏娘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竖立的蛋,一片昏黄什么都没有。 她不死心,又往前凑了凑,“好像看到了一个锅盖样的东西?” “不是那个,不要看两头,往中间找找。” 杏娘眨巴眼睛往下瞟,眼睛都看出花来了,“这蛋壳上这么多的黑点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再说了,里面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啊?” “你也看不到啊!”云娘遗憾地摇头,“当初我娘就是这么教我选种蛋的,奈何我脑子太笨始终学不会,还以为你比我聪明能找到呢。” 杏娘:“……” 敢情在这忽悠她玩儿呢!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我都没找到那个黑点不照样每年养一大群小鸡,耽误不了事。我家母鸡多,打鸣的公鸡也留了几只,不怕没种蛋。”云娘安慰一脸无语的杏娘,轻拍了几下她的手臂,以示安心。 两人走出杂物间来到鸡棚。 云娘在铺了稻草的箩筐底平整码好十五枚鸡蛋,捉了趴在鸡窝上的一只矮胖健壮的黄色母鸡放入箩筐。 母鸡猛然被提起,咯咯叫地挣扎翅膀,声音粗噶低沉,不似平常那样清亮。被放进箩筐里时还在扑腾不休,脚底下踩到圆滑的蛋迟疑了一瞬,叫声小了下去。 只见它轻轻站稳转动了一圈,身体缓缓蹲下,抖动翅膀使劲铺展开,再慢慢收拢盖在蛋上。等到调整好身体,它转动小脑袋环顾四周,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咕噜声,用嘴轻轻地将露在身外的鸡蛋往自己的腹翅下揽,使之完全覆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接着便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杏娘津津有味,云娘示意她往外走。 “今天先放在我这,等晚上我给你送回去,免得惊扰了它。”云娘细细嘱咐道。 “到时你准备一碟米,一碗水放在边上,它饿了自会跑出去吃喝。抱窝的母鸡不能受惊,没事不要总去看,隔几天添一次米水就行了。平常还怕养不□□鸡会跑,这时候却不会,等小鸡出来也熟悉了环境,能带着鸡娃找食吃。” 杏娘只管点头答应,头点得跟鸡啄米似得,惹得云娘轻笑不已。 “亲兄弟明算账,咱们按照市价来,晚上来我家把母鸡和鸡蛋的银子给你。”杏娘转过身子正色说道。 “哪至于此,邻里之间不必如此较真。”云娘牵了她的手往堂屋走,声音轻柔。 “不过你的脾性我也算粗略知晓,是个是非分明的性子,往后我们要多多来往才好。我是个不爱走动的,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但凡我能帮上忙,定不会推脱。就是无事,咱们也可以坐一起做针线活,闲聊逗闷子。” 杏娘点头应是,答应日后经常来串门,只要她不嫌弃。 两人有来有往的说家常,不时传来一两声轻笑。 …… 杂物房的丛孝忙得热火朝天,头发、衣裳上落满了木屑,连眉毛上都挂了两条卷曲的碎片,生生把自个整成了白头翁的形象。忙起来也顾不上擦,聚精会神地锯刨、打磨。 菜园的辣椒、茄子、黄瓜等的种子已出苗长到了移栽的高度,趁着早上土壤湿润,杏娘挖了幼苗一颗颗种到刨得松软的田垄上。 四四方方的菜园开辟的井井有条,一条条笔直的沟壑把整片园子分割成不同的种植区。娇弱的幼苗如同排兵布阵的将士,整整齐齐列队,步兵、骑兵泾渭分明,所属阵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 一阵脚步声传来,杏娘抬头擦一把汗,大早上就跑得不见人影的青叶从池塘边跑来。 “娘,你看,我摘的花!” 从远处看,点点粉红夹杂在绿色茎叶当中,离得近了才发现是竹子上“开满”了荆棘花。 这也算得上本地女童的另类花艺了。紫红色的刺苔变老后就不能吃了,娇嫩的花骨朵却在枝头悄然绽放。雪白的、粉红的花瓣成片簇拥着,在稍显凉意的冷风中摇曳舒展,从容淡定,清雅的香味扑面而来。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女孩们无师自通地创造出一种新花样。 玉陵县内无高山丘陵,小坟包都算显眼的了,长出的竹子也是矮小清瘦的。做女孩时跟着哥哥们念书识字,书里写竹子的修长挺拔、亭亭玉立,杏娘还奇怪这些矮墩墩,枝条纤细繁多,长得杂乱无章的竹子怎么就能代表诗人的高洁、坚韧呢? 掰断一根连着四、五条分支的竹条,抽掉竹心,将摘取的荆棘花插入竹心抽出的地方,一根竹条能插十几朵。 柔软的枝条,嫩绿修长的叶子,粉白的花朵,在女孩们手中调制成异样的风采。 看着女儿手中一大捧花束,杏娘想起儿时悠闲、欢快的玩乐时光,一阵恍惚。那样的日子是如此的久远,远得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又是那样的近,近得如同昨天才刚做过。 女孩笑弯的眉眼映入眼帘,杏娘发自内心的笑了,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新的生命在冉冉升起,生机勃勃。 第21章 河对岸、家门口的河坡、后院的菜园都种满了各色瓜菜,还剩了不少幼苗,杏娘打算明天早起给丽姑妈送去。菜苗种的密了,长得矮小瘦弱不说,挂果时互相打架,结的果也是又少又小,还不如多留一点空隙长得更健壮。 自过完年,除开回娘家吃酒席,自家还没正经买过肉开荤,小鲫鱼虽说便宜易得,香辣下饭,天天吃也有些腻了,杏娘打算弄点新鲜吃食。 俗话说“清明螺,肥似鹅”,吃不起鹅,田螺还是能吃上的,就是要花费一番功夫,这对现在还算空闲的杏娘来说根本不叫事。 避开晌午稍微炽热的太阳,下半晌时杏娘揣了敞口竹编簸箕提上水桶往河对岸走去。过了石桥是一条宽敞的土路,农忙时用牛赶着堆满稻谷的板车走过,旁边还能跟一个肩膀上挑两捆稻谷的男人。 路旁边就是一条水沟,连着家门口的河水,农田用水就从这条水沟流过,雨水多时放水,旱时取水。 来到水沟旁,杏娘弯下身子卷起裤腿,沿着坡下到水里,握了簸箕两边铲浅水处的泥巴。簸箕装得半满端出水面,转过身子朝深水处淘洗掉烂泥,最后框底剩了一层浅浅的田螺和树枝等杂物。 挑拣出中等偏小的螺蛳扔进桶,余下的抖落沟里。吃螺蛳最妙的就是那个啜的过程,太大了不易入味,咸香鲜辣总感觉少了那么一点,吃的不痛快;太小了不容易啜出螺肉,忙活半天,吸一嘴辣汤,越吸越上火。 只有中等偏小个头的螺蛳吃起来口感最佳,也最易炒制。 杏娘沿着沟边摸索着往前走,遇到水草多或者水流瘀滞转弯的地方停留时间稍长,这种地方最易堆积螺蛳,一掏一个准。 一条水沟摸完到转弯的地方,杏娘直起腰嘘一口气,站着缓了一会儿,水桶装了大半,够吃两顿了。 她淘洗干净簸箕,坐在草坡上清洗腿脚晾得半干,穿上鞋袜提桶往家走。 路过丛五老爷家门口,被五奶奶喊住:“杏娘,早上看你在栽菜苗,你今年有没有多的南瓜苗?” “有的。” “匀我两根吧,”郑氏坐在小板凳上削萝卜皮,满口抱怨,“今年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撒了一把种子下去,半根南瓜苗都没冒出来,白浪费了那些种子。你五叔就好这一口,天热了吃不到得埋怨死我。” “没问题。”杏娘脆声应道,放下水桶歇一口气,“今年的菜苗长得好,明儿早上挖了给您送来,您还要不要别的?园子里剩了不少。” 郑氏摆手,“不要了,要多了也没地栽,就差了南瓜苗。” 听到声音的丛孝走出家门,提起地上的水桶往家走。 “您先忙着,我回家做晚饭了。”杏娘与郑氏道别,跟上丈夫的脚步。 进了院子把螺蛳倒进干净的木盆,再从井里提一桶水倒进去,丛孝手上忙碌着,嘴里也不忘说一顿:“怎么出去摸螺蛳也不叫我?我就在杂物房,一嗓子的事。” 杏娘满不在乎,扯了绳上晾晒的布巾擦脸,“多大点事,我一个人就能应付,又不费事。” “就中午一个时辰有点热,早晚还是寒凉,水里湿气重,冻坏了腿脚不值当,妇道人家马虎不得。” 杏娘求饶:“好了,好了,下次一定喊你。” 丛孝转过身子不说话,满脸严肃,双眼直直盯着媳妇。 “真的,我发誓可以吧!”杏娘抬起手敷衍一下,把布巾搭上晾衣绳,快步进了灶房,“不跟你扯了,肚子快饿瘪了,我去炒菜。” 丛孝弯起嘴角无奈地摇头,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玩性重,成婚这么多年,还是个孩子脾气。自个也不能时时在家看着她,行事越发的由着性子了。 他拿过小板凳坐下搓洗螺蛳,用刷子刷螺壳表面深绿色的茸毛。 …… 送了郑氏五根南瓜苗,杏娘把园子里剩下的各色菜苗都挖了,连着根系周围的土一起小心放进篮子往垄西头丽姑妈家走去。 丛丽正在房里做针线,听见声音忙招呼杏娘进去,“快坐下,我腿脚不便就不去迎你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节 “您说的哪里话。”杏娘放下篮子,就近坐在丛丽身旁的椅子上,“您的脚怎么样了?可好些了?这段日子一直瞎忙,也没来看您。” 丛丽咬断线头,收拾好针线放进笸箩,闻言摸着左脚踝苦笑。 “人老了不中用,这只脚崴了快三个月才能勉强下地,走路时间长了就一阵一阵的疼。什么活都做不了,心里干着急。多亏了你送来的药膏,要不然还有得磨,替我谢谢你爹,等什么时候碰到他老人家了,我当面好好道谢。” 她垂下眼帘,语气里满是失落,“人生了病就是个累赘,谁还当你是个人呢,各家都是一摊子事,忙得很,你能来看我,是你有心了。” “您啊,就是爱多想。”杏娘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与丛丽的萎靡不同,她的声音充满活力,让人听了心里就欢喜,“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说着玩的,您就是心里急得跟热油锅着了火似得也没用啊,那骨头缝是一天长一丁点,长满一百天。”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乐不可支,“至于我爹,他老人家日子过得才叫舒坦呢,要我说您就该跟他学,我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跟你娘吃饱,全家不饿。” 越想越好笑,别人还没如何,她自个倒乐呵地前仰后合了,就这豁达的性子,说她不是李老爷子的亲闺女都没人信。 被她这么一闹腾,丛丽的心情不自觉明朗起来,嘴角含着轻松的笑意,“李老爷子是神仙转世,积够了福报还要回去当神仙的,咱们都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 杏娘摆手,指着地上的篮子,“今年瓜菜出苗好,菜园多了一些苗子,我想着您腿脚不便就提过来了,看看能不能用上。” 丛丽又是一通道谢:“劳烦你了,用得着,用得着,我这正着急呢,你张姐夫就不是个干细致活计的性子,撒下去的种子出的苗稀稀拉拉。一场雨下来死了一大半,愁得我嘴角都要冒泡了,春天不种菜,今年的菜可怎么够吃。” 她皱着眉头数落完,想起自家男人做的事,果断下定决心,“这回可不能让他再糟蹋了,还是让小玉栽吧。” “哈哈!”被她嫌弃的样子逗乐,杏娘又笑得合不拢嘴,“张姐夫那么好的人听到您这么说他,可要伤心了。” 等缓了一会笑意,杏娘轻声劝解丛丽:“小玉是个好孩子,您也别太过苛待她,她一个小小孩童快比我都忙了,别累坏了身子。” “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丛丽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透出一股沁入心底的哀伤,“这都是她的命,谁叫她命不好自小就没了爹娘,现在把能吃的苦都吃了,总好过吃一辈子的苦。” 丛丽夫妇育有三子四女,大儿媳妇在生第二胎时难产而亡,灾难并没有对这个小家庭表现出丝毫的同情,次年冬天大儿子染了风寒。本以为吃几剂汤药就没事了,不成想竟然越来越严重,渐渐的下不来床,饭也吃得少了。 没等天气变暖和,好好的一个大高个就这么闭上了眼睛,丢下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女娃。 彼时几个孩子娶的娶嫁的嫁,儿子们成婚后也已分家,丛丽夫妻跟着小儿子家一起住。庄户人家出身的都有一种宿命,即便老到腰比沉甸甸的稻穗还要弯了,只要还有力气握镰刀,也是要去田里忙碌的。 有福气的人是直到躺在棺材的前一刻,吃的都是自个亲手种出来的粮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丛丽尚且要在小儿媳手底下讨生活,家里家外的帮衬着不停手,何况一个隔了房的小女孩。小小的一点儿,人还没灶台高呢就学会了烧火做饭,踩着凳子擦洗大铁锅,踮着脚尖胳膊伸出老远。 等大了些,洗衣裳打猪草带孩子更是不在话下,成日穿着洗的发白的宽松旧衣,外人只看见她永远低着头忙碌的小身影,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话。 房里一时寂静无声,逝去之人留下的伤痛如同一道陈年伤疤。经过岁月的流逝,伤口表面已经结痂完好如初,可内里仍在流脓腐烂,痛入骨髓。 “您要放宽心。”杏娘打破沉默,嗓音越发柔和,“菊花娘不是个心狠之人,纵使不是自个亲生的,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不会慢待了小玉。” “她很好,我不怪她,我谁都不怪,五个手指头尚且有长短,何况是隔了房头的,我只是……只是心疼我的玉儿,她打小没了爹娘名声不好,再不挣出个能干的名头,往后可怎么找到好人家。” 丛丽声音暗哑,渐渐带了丝哽咽,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哭泣了两声,竭力压抑住喉咙口的酸涩,汹涌辛辣的气息憋得胸口闷疼,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止住了翻江倒海的哀伤。 “现在我只奢望能活到她出嫁,找一个可靠的人家,将来到了地底下,我跟老大夫妇也有个交代,别的……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杏娘无言的拍抚她的脊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的经上布满欢乐,有的经上写满苦难,“您更要保重好身体,小玉出嫁还要您穿衣梳头呢!” “是啊!我可得好好活着,活成个老厌恶,活到阎王爷都拿我没办法。” 晚饭时丛孝问起丽姑妈的脚,杏娘说好了□□成,还需要好好养着,走路不能太快不能太久。 “啧啧!”陈氏满脸艳羡,夹一筷子青菜,“她这个脚修养的可够长的,一躺就是几个月,什么活都不用干,真是享福。” 丛孝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懒得撩起,杏娘无声地扒饭,仿佛没有听到。 唯有丛三老爷不满地轻斥:“说的什么怪话,谁家生病是享福,你去享一个试试看。” 陈氏翻他一个白眼,嘴里嘟囔几声不满,当着全家人的面还是给老头留了颜面没有呛声。 桌上只剩碗筷碰撞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 预收文《巫女的乱世逃荒记》,求收藏 田间地头的谷子才收进粮缸,稻壳上的露水尚未干透,手持比单凶神恶煞的皂隶们,如饿狼猛虎般扑向乡民收缴赋税。 麦芽亲眼看到五岁的堂弟被绳索紧紧捆绑住手脚,倒吊于房梁之上,胥吏一手牵绳一手前指,厉声呵斥:“每亩一钱五分,今日如若不缴清,保管叫这小畜生当场头破血流,命丧黄泉。” 二叔、二婶匍匐在地苦苦哀求,他们的额头重重砸向干枯坚硬的黄土地。额头上的鲜血洇湿地面,开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如索命的冤魂。 皇朝末年,外戚当政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民不聊生,苛捐杂税层层盘剥,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百姓卖儿鬻女仍难存活。 世人只知身为医婆外孙女的麦芽略微通晓岐黄之术,能辨识草药治病救人,却不知作为巫族最后一个传人的她最擅长的是巫蛊之术。官兵凶恶盗匪横行怕什么,蛇蛊的毒液能腐肉蚀骨,蜘蛛蛊见血封喉,虫蛊穿肠破肚、啃噬五脏六腑…… 虎狼环伺,没有雷霆手段,莫施菩萨心肠,纵使被骂作蛇蝎妖女,她也要带领家人翻越战火连天的城乡,找到百年前族人避世的那片隐秘家园。 宁可叫人怕,不可被人欺。 第22章 淡紫红色的紫云英布满绿色的田野,在湿润的微风中开的热烈张扬,肆意霸道,即便是最隐秘的角落也要占有一席之地,显示它的存在。 不过这样一副美得像一幅画的景色在农人眼里已是司空见惯,什么诗意啊意境啊,那是完全毫无所觉的存在。又不当柴又不当米的,有什么用,最多发自肺腑的感叹一句:今年的绿肥长得可真好,秋下能有个好收成了,可喜可贺。 殊不知,这已是对它最美的赞扬。 有那勤劳的农户急不可待地赶了水牛架上犁开始春耕,虽然还不到扯秧的时候,先把田犁出来有什么关系,再等下去地里也长不出金子。 丛三老爷就是一个这样的老农人,在他看来干巴巴的数着日子等秧苗长高再耕田,简直是不可理喻。明明事情放在那里没做,非要等到火烧眉毛了才着急忙慌地吆五喝六,典型的懒驴蛋子。 他不允许家里有这样的懒蛋存在,所以丛孝也被迫成了“恨活计”的汉子。 经验老到的农户能一手牵牛绳,一手扶着犁的把手,有条不紊地控制水牛的前进方向,同时掌握犁的耕种深度。犁头所到之处的土块像大片的海浪,一块一块的翻转过来,排成一条整齐的直线。 丛孝不在这个老手的范畴内,他还没练到能一人耕种的熟练程度,丛三老爷经验是足够了,却是年老力衰,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两人通力合作,老爹牵牛绳,儿子扶把手,配合默契。 水牛性格温顺,一步一个脚印,庞大的身躯架着犁头恭顺地往前走,鼻子往外喷出白气。丛三老爷手里的鞭子毫无用武之地,牵着牛绳的手都怕太紧勒了它的脖子。 成群的白色鸟儿随着翻转的土块上下起伏,土壤深处肥胖扭曲的白色虫卵是它们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它们大饱口福的盛宴,飞跃的身影如同在弹奏一首古老的乐曲。 丛三老爷家父子心有灵犀一点通,越耕越顺畅,隔壁田的朱老二家是战火纷飞,火星四溅。 朱老爷子的咆哮声不说方圆十里了,至少河对岸这一大片农田里的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你是早饭没吃还是怎地,看你那个衰样,你是在给地挠痒痒么,田里的皮都没破一层。用力按着犁头往下使劲,使劲,饭都喂到狗肚子里了是吧?” 朱青山头上青筋直跳,双手用力往下压,肚子都快顶到把手上了。 丛孝咬着嘴唇憋笑,朱老爷子可真是中气十足,老当益壮,看来再活个十来年一点问题都没有。 过了还没一刻钟,朱老爷子愤怒的吼叫再次冲破云霄,惊得争抢肥虫的鸟儿们险一趔趄,呼啦啦挥舞着翅膀飞走了。 “我是让你使劲,没让你刨坑啊,杵这么深,你是在给老子挖坟么?老子还没老到那个地步,用不着你挖坟。” “噗嗤”一声,丛孝实在没忍住喷笑出来,不是他不厚道,实在是朱老爷子说话太逗了。 这一笑就泄了气,犁头松了劲,两人一牛停了下来。 朱青山满腹委屈,白胖的脸涨得通红,壮实的身板只穿了一件单衣,累得两鬓冒汗,胸口后背的衣裳湿了一大片。 他亦是又气又累,冲着老爹叫屈:“先前您说我白吃了干饭,我使劲您又说我太用力了,到底要怎么样嘛?您老人家可太难伺候了。” 朱老爷子气急败坏,抖着手指儿子:“你这个不孝子,还敢跟老子顶嘴,老子抽不死你。” 说着举起赶牛的鞭子就朝二儿子打去,边打边骂,老黄牛也顾不上了,顿时两父子闹得不可开交,热气腾腾的。 丛三老爷看傻了眼,眼瞅着两人在田里转起了圈圈,忙扔了牵牛的绳子快走几步过去拉架。丛孝怕自家老子出事,也丢了犁跟上去。 两家的田本就隔的不远,丛三老爷冲上去架了朱老爷子的胳膊,连声开解:“老哥哥,别打了,别打了,听我的,消消气。” 拉扯着他往旁边的田埂上走去,“年轻人不懂,咱就慢慢教嘛,时辰还早着呢,误不了农时,别着急上火的气坏了自个。” 朱老爷子仍是气得呼呼喘气,嘴里骂骂咧咧:“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跟老子呛声,今天不好好教训一顿,他眼里还有谁?” 这一出闹剧让附近几块田地的看客都停了手,三三两两走过来劝架顺便歇脚。有那瘦骨嶙峋,胡子花白的老庄稼把式操着干瘪的声音开导:“朱老弟,谁年轻时不是这么过来的,不值当发这么大火。” “是啊!我家小子那会儿耕田,一年坏一架犁,一年坏一架犁,也不知道是牛在拉还是他在拉,气得我恨不得把犁架他脖子上算了,现在不也干得好好的。我要像你这么发火,早给气死了。” “气死了拉倒。”朱老爷子喘息逐渐平缓,虽然仍旧板着一张老脸,却不再痛骂儿子,“早死早超生,死了倒享福了。” “说的什么胡话,孩子们还担不起事,我们这些老家伙且还得用呢!” “谁说不是……嘿,我跟你们说,我家小孙孙昨儿……” 人一多话题就偏了方向,七嘴八舌东扯西拉说得起劲,早忘了刚才闹腾的那出。 朱青山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仍在喘气,望着说得喜笑颜开的老爹苦笑,丛孝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朱家老二被老子骂得不痛快,朱家小儿媳妇英娘更加不痛快。 螺蛳用清水养了三天,每日早晚换一次水,临近晌午捞起一盆剪掉尾巴上的小尖角,另倒进清水盆撒一把盐倒一勺醋使劲揉搓。 晌午饭就是用加了葱姜蒜辣酱等各色调料,用大火爆炒的一盆螺蛳。 水乡人是吃螺蛳的高手,螺蛳入口轻轻一嘬,辣汤伴着螺肉应声而入,辣的人一激灵,舌尖发麻,猛扒一口饭缓解辣味,越嚼越香。平日吃两碗就饱了的人,这时候也没忍住又添了一碗。 就连最小的青果面前都摆放着一只装了白开水的碗,胖乎乎短短的手指头捏着竹签挑出螺肉。过碗里唰一道再放入嘴巴,肉嘟嘟的两个腮帮子吃得鼓鼓的,油汪汪的小嘴巴一嚼一翘。 青叶含着一颗螺蛳吸尽了汁水,两指捏着外壳嘴巴对准螺口使劲一吸,“噗”一声,螺肉飞入口中顺着喉咙滑了进去。 “咳咳咳!”呛地她喉咙似着了火,眼睛辣得通红,嘶哑地喊娘,“辣,水。” 丛孝忙倒了茶水给大女儿灌进去,杏娘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别急,慢点喝,使那么大劲干什么,呛了喉咙可不是好玩的。” 足喝了一碗水才止住了那股仿佛要在喉咙口炸开的辣意,青叶心有余悸地喘口气,一时对吸螺蛳有了怯意,只敢夹别的菜。 满桌人都吃地津津有味,香辣的气味直冲脑门,忍了没一会,青叶禁不住又夹了一颗螺蛳,这回小心谨慎了许多,只敢放轻了力道吮吸。 一顿饭吃得大伙胃口大开,心满意足,满身的疲劳一扫而空,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 饭后陈氏收拾碗筷,杏娘端着剩下的一盘螺蛳往西去了英娘家。 这家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几天没见着人影,往常家里做了好菜还不等端上桌,她就跟闻着腥味的猫似的端了饭碗过来。今天晌午饭都吃完了也没看到她的身影,害得她吃饭都分了一只眼睛盯着灶房门口,打算招呼她好好吃一顿,结果竟等了空。 没等她想明白就到了朱老四家,两家就隔了一户丛五老爷家,几步路的事。 “英娘!英娘!”杏娘走进堂屋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她转身走向东间推开半掩的房门,床上躺着一个人影,不是英娘是哪个。 “喊你怎么不应声呢,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16节 后背朝外的英娘还是没有吭声,头一动不动面向里侧。杏娘疑惑地推了她一把,“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可要去看大夫?” “噌”的一下英娘翻身坐起,吓了杏娘一大跳,她大声说道:“别说生病了,就是死了有什么打紧,又没人关心我。” “我怎么不关心你了。”杏娘举起手中的盘子,“你看我晌午炒的螺蛳,特意多做了一盘给你留着,结果你没去,一放下碗筷我就给你端来了,这还不够关心啊。” 英娘委屈地侧过身子,头偏向一边,“你少来哄我,你不是跟那谁打的火热,哪还记得我这么个人?” “跟谁?”杏娘一头雾水地反问,随即恍然大悟,“你说云嫂子啊,我那是有正事求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之前就没说过几句话。” “有什么事是她会做我不会的?” “你会孵小鸡?” “……”英娘哑巴了,别说孵小鸡了,她也就能分清公鸡和母鸡,但这并不妨碍她家里有吃不完的鸡蛋。 这就要说到朱老爷子两夫妇了,两人生了四个儿子,一朵金花也没有。 等到四个儿子都成了家,除了最小的朱青水只有一个儿子外,上面的三个大的又各生了两个儿子。每到吃饭的时候,十好几个男丁往那一坐,加上媳妇、老娘,好家伙!两张桌子勉强排的下。 盛饭菜的家什那都不是碗盘了,统一的大盆搭小盆,每顿饭吃得是热火朝天,唾沫与筷子齐飞,这氛围跟云娘家猪圈也没啥区别了。没办法,但凡动作稍慢点,别说菜了,蒜苗都抢不到一根,餐餐热闹的跟吃席一样。 朱老爷子看这不是办法,人越多抢地越快,吃地越多啊!老婆子每天啥都不干,光做一天三顿就忙的脚打后脑勺,这比养十几头猪还累哩! 他老人家大手一挥分了家,田亩家财均分成了五份,老两口自个拿一份,平日吃住都分开,只一头老黄牛均分不了,人多力量也大,索性农活就合在一起干。 一下子只用做两个人的饭菜了,江氏从忙碌的锅碗瓢盆中解脱出来,空出来的时间全泡在家畜跟菜园里。房前屋后的边边角角都种满了菜,鸡也养地多,老两口吃不了多少,江氏就提了篮子挨个儿子家送菜送蛋,从不落空。 英娘是最小的儿媳妇,在娘家时就养地娇,江氏本就偏疼小儿子,更是加倍的送菜蛋。 所以英娘虽不养鸡,从年头到年尾也没差过蛋吃,她家的菜园子还要江氏时不时帮忙打理,英娘也就越发的当个甩手掌柜了。 第23章 英娘自然是不会孵小鸡的,不过她另有说辞:“那你也不能撇下我跟她来往,我也要孵小鸡。” 杏娘嘴角抽动,无语地看着她:“你家有吃不完的鸡蛋,这不是自找麻烦?” “我不管,反正你俩不能背着我打的火热,没准什么时候你就跟她最要好了。” 对着她一副吃酸喝醋的模样,杏娘好气又好笑,提议她找婆母要母鸡和种蛋。 英娘想都不想一口拒绝,“还是算了,我那几个妯娌可不是吃稀饭的,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盯着我家呢,我懒得跟她们吵,又不是买不起。” 她又不肯自个一个人去找云娘,非拖着杏娘一起,两人一起去了何家。好在云娘一如既往地笑颜以待:“不是什么难事,每年想抱窝的母鸡多,再留下一只就是了。”说着准备了跟杏娘同样的母鸡和种蛋。 英娘脸上露出少许嫌弃:“怎么才这点蛋?够用么?” 杏娘睨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吐槽:“你以为这是你婆母送的鸡蛋呢,这还嫌少,多了母鸡也照顾不来啊!” 云娘笑着补充:“是了,种蛋多了母鸡翅膀兜不住,孵出来也是坏蛋,这些蛋也不是个个都能出小鸡。我家养的鸡多,每年留两只鸡抱窝,你若是怕小鸡不够,也可以抱两窝。” “算了。”英娘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们家就三口人,鸡蛋多了也吃不完,还要给它们喂食,不划算。” “哟!你还知道什么是划算呢。”杏娘打趣她,恼得英娘冲上去挠痒,两人打闹成一团。 等她们闹够了,云娘再说了一遍注意事项,两人听得直点头。 …… 犁完了水田还要耙一遍,把大块的土碾碎,之后就放满水泡着。 忙完了田里的活计,丛孝继续捣鼓他的鸡笼。鸡笼已经初具雏形,个别细节处还需调整,又过了两天,一个规整齐全的鸡笼出现在杏娘面前。 整个鸡笼由木条拼接而成,能装下十来只鸡,四角由四根粗木支撑,底下的那面离地有一尺,一侧有两个活动的简易小门。 “底下是镂空的,鸡屎掉下来可以用扫把伸进去扫,免得臭烘烘堆在里面不好清理。这两个小门可以上下提拉,早上拉开晚上放下,是不是很方便?最上面可以摆几个草窝,给鸡下蛋。” 丛孝得意洋洋跟媳妇显摆他的杰作,可别小看了这么个玩意,花了他整整十天的时间。 杏娘从左到右绕一圈,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这可比别人家黑乎乎的一个小箱子似的好。有的干脆就放几个箩筐,睡觉下蛋都在里面,鸡屎满地都是,腌臜的不行,这样就很好,放在猪圈也不脏。” 丛孝摇头道:“不放在猪圈,我想过了,放在猪圈还是不好清理,况且你明年也打算养猪,还是放在开阔的地方比较好,你看猪圈前的那片地怎么样?” “你是说那里……”杏娘沉吟半晌,摸着下巴给予肯定,“也不是不行,不过要搭一个草棚才行。” 说干就干,两口子又开始砍树、拉树、劈树枝的忙活起来。 家家的池塘周围都种了一圈水杉,本地的一种常见树木,长得顺溜笔直,树杈子多却不茂密,树冠自下而上依次变小。因而只要勤修剪下面的树枝,树之间的间隔就不用预留那么大,锯掉的树枝正好晒干了留着冬天烧火。 请来垄上的几个堂兄弟一起放倒一棵水杉,粗的部分用作打桩的四根柱子,细的铺在顶上,再盖上旧年枯黄的稻草,贴着灶房的一面墙搭建,一个简陋的草棚子就这么搭好了。 猪圈、茅房和牛棚是竖着灶房盖的,正好灶房后正好空了一小块地,有一年杏娘随手扔了一把冬瓜种子。这下好了,这东西藤蔓长地快,结的冬瓜又大又多,吃不完的冬瓜烂在地里第二年又自个发芽长藤结果,不用人管自顾自长地硕果累累。 以往这片地剩的冬瓜都便宜了丛五老爷家的鸡,用尖嘴啄,用脚踩,吃得肚子鼓胀胀的,下的蛋却没丛三老爷家的份。正所谓他家喂食,别家下蛋,忒不划算。 今年丛孝打算把这片地给围起来,扎上半人高的篱笆墙,正好把草棚连起来。整片地一分为二,一小半养鸡,另一半种冬瓜,吃不完的冬瓜喂鸡,一举两得,肥水不留外人田嘛。 杏娘说想养鸡,丛孝就搞出来这么大阵仗,英娘眼红的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的鸡下的是金蛋呢?” “就算不是金蛋,那也是这条垄上最大的鸡蛋。”杏娘扬起下巴,毫不掩饰她的好心情,“要不然都对不起我付出的这番心血。” “那是你的心血么?那是丛七哥的心血。”英娘不服气的叫嚷,“我每天把鸡喂得饱饱的,我就不信了还能比不过你。” “咱们走着瞧!” …… 为了庆祝鸡棚的大功告成,杏娘决定犒劳全家的五脏庙府,一直没吃肉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丛孝去镇上买肉,杏娘琢磨着用什么菜来配,菜园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吃的几样早就吃腻了。不过这可难不倒好吃嘴的李杏娘,何况现在又不是大雪覆盖、寒冷刺骨的冬天,万物复苏的季节,随便扯根草出来,根都是甜滋滋的。 田间地头,水沟洼地长满了各种野菜,母女俩提上篮子沿着水沟边找。这可是青叶最爱干的事,跟打猪草不同,打猪草讲究的是速度快,挖的多,要蹲在那手里铲子不能停,别提多无聊了,又累又枯燥。 挖野菜不同啊,野菜虽然多可杂草更多,得趣的是那个寻找的过程。一片野草当中躲藏着几蓬荠菜、马齿苋,找到时别提多欢快了。 杏娘不找别的,只找野芹菜,一种香味独特的野菜,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讨厌无比,闻到气味都要躲开。野芹菜喜欢生长在小水沟边、水田里,要么没有,要么就是一大片。连着根一起挖出来,一股奇特的气味霎时充满整个鼻腔。 青叶捏着鼻子帮娘一起挖,真搞不懂大人怎么喜欢吃这么奇臭无比的东西,打死她她都不吃。 母女俩回到家打了井水洗菜,过了一会丛孝竟回来了。 “今天回来的到是早,肉呢?” “还早呢!”丛孝一脸苦笑,双手一摊,“今天压根就没去镇上,我是走回来的,没有买肉。” 早起周老爷子划船经过丛三老爷家门口,丛孝挥手喊停,恰逢朱青水在丛孝家河边的小码头钓鱼。 靠水的人家每户门前都有一个小码头,简陋些的直接就地挖几层台阶,讲究些的在最底层铺一块石板,少有像丛孝家这么规整的。挖好的台阶用砖头铺的整整齐齐不说,连边缘也用砖做了个隔档。 小码头很长,嵌入河底的高度也深,即便是在枯水的寒冬仍有台阶踩下去不会湿了腿脚。 热天还好,一到了冷天,丛孝家周围的几户人家都爱来这里打水、洗漱。一来不像别处那么滑溜,不会摔个四脚朝天,二来干净爽利不会打湿棉鞋。 最爱这个小码头的人,杏娘还排在第二位,第一位是朱老四朱青水,无他,这里钓鱼最方便不过。他家人少,田亩打理得也不甚勤劳,做完了田里的活就无事可干了。两口子又不是那一等勤快的人,做半天歇半天的,无所事事的朱青水就爱上了钓鱼。 撒一把鱼食打窝,一根鱼竿甩下去,凉爽的风吹着,头戴草帽,一屁股坐下去能坐一天不挪窝。 看丛孝上了小船去镇上,朱青水也颠颠地跟了上去,嚷着也去买块肉打牙祭。等船行到垄中间过石桥时,正好碰到田里回来的何石。 “田埂上的杂草长得快比人高了,正好割了喂牛。家里的镰刀豁口比缺牙的老太太还大,割起来费劲的很,还是买一把新的好使。”何石坐在船舷上,摘下草帽擦一把汗。 “可不是。”丛孝搭腔,“秧田的秧一天天跟坠着了似得,田梗上的草都割完了两茬,该长的不长,不该长的长得飞快。” 朱青水翻白眼撇嘴:“行了,我的两个好哥哥,就你们俩是勤快人,咱不说这些了行么。我昨天钓了一条黄骨鱼,你们是没看到,那个头,比我一只手掌还长……”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放牛、爬树、偷果子什么没干过。长大后各自成家生子,日子就像夜幕下的皮影戏,活色生香,精彩纷呈,却是无声静默的。时光静悄悄地流淌,白了鬓角,弯了脊背。 好容易三个人凑一堆,那真是有说不完的话,唾沫星子乱飞,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宽阔的清波上,丝毫看不出平日的稳重担当。 沿途不断有人上船,一年的忙碌即将拉开序幕,农人要趁着这个空闲把家里空缺的补上,免得忙起来不顺手。一条不大的小船挤得满满当当,胳膊肘横到胸腔上,转个身都困难。 庄户人说话声音似打雷,扯着嗓子生怕别人听不见,满船的人声喧闹,好不热闹。 岸边再有人招手时,周老爷子摆手不再停船,船上挤进去只苍蝇都困难,实在是上不得人。 一时又说起镇上的物价,“米价涨了不少呢,年前卖稻谷时价贱,一过完年倒是涨了。” “哪年不是如此,你要扛得住也可以这时节卖稻谷,每斤还能多个几文。” “要是扛得住还说什么,家底子太薄撑不住啊!” 众人跟着唏嘘不已,靠天吃饭的农户有几个富裕的,都是卯吃寅粮,过一日算一日,哪年收成不好了还得饿肚子。 听人说到银子,丛孝才想起忘到后脑勺的一件事,他转头问何石:“出门急了点,忘了问杏娘要银子,你这里趁手么?” 何石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比你更急,一看见你俩连回趟家都顾不上了,你说呢?” 俩人一起侧身看向朱青水,他满脸无辜一耸肩:“我比你俩出息,自个有银子不用找婆娘要,但是你们也知道,我天天出门钓鱼怎么可能把银子带身上?” 片刻后,被轰下船直挺挺立在岸边的三个倒霉蛋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船面面相觑,能赶走三个占着位置办事不靠谱的年轻人,众人巴不得哩!好在船家周老爷子厚道,没有收他们的船资,否则真要笑掉旁人大牙。 “其实刚才应该问一圈的,怎么的也能借到几个钱吧。”朱青水无不惋惜地提议。 丛孝摇头拒绝:“我家现在杜绝一切跟借钱、欠债、赊欠有关的词。” 何石亦是附和:“没错,你家年前闹的那出可真够吓人的,也就你有本事能摆平,我家可惹不起,还不如费点事明天再跑一趟。” “那就走起呗!”朱青水率先迈开步子,“哥儿几个出发吧,这坐船坐一半,走路走一半的,也是新鲜,这一路可有得唠了。” 就这么的三人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笑得杏娘腰疼,丛三老爷家的吃肉大计只得延迟一日。 第24章 切得薄薄的肥嫩五花肉,搭配香气浓郁的野芹菜,一出锅就勾得人口水直流,当然青叶并不包含在内。她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吃青菜,对那盘散发着奇特味道的肉菜眼睛都不瞟一下。 “你不喜欢吃芹菜,吃肉也行啊!”杏娘劝女儿,真诚推销,“真的,试一下吧,很好吃,我不骗你。” 骗子,这么臭的东西哪里好吃了,香香的肉都变臭了,她宁愿不吃。 看女儿无动于衷,那边两个小子也不讲究臭不臭的,吃肉吃得满嘴流油,总不能就亏了她的嘴。 杏娘转身从碗柜端了一碗豆芽炒肉,“我小时候也非常讨厌野芹菜,你外祖母却很喜欢吃,她一做这个菜我就发脾气。你外祖母就说她小时候也是不爱吃,长大后就喜欢这个味道了,说我肯定也是这样。” 端起碗夹一筷子菜,她接着说道:“那时我还不相信,这么臭的菜怎么可能喜欢呢?没想到还真被你外祖母说中了,现在可不就喜欢上了,你长大后肯定也是这样。” 青叶斩钉截铁地发誓:“我绝对不会喜欢的,就算是长大了也不喜欢。” 杏娘满不在乎地挑眉,这算什么,她以前发的誓可比这狠多了,不照样打嘴。小时候觉得一定不可能的事,长大后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哪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时移世易,人总是不断变化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17节 吃了好菜好饭那就要干活,不然都对不住进了五脏庙府的那些肥肉。 陈氏在家洗衣、扫地干家务活,其余的三人下秧田开始拔秧。 此时的太阳已经初露锋芒,温暖的光线照耀着大地,裤脚卷至膝盖的人们光着脚踩到水田,仍是被冰得一激灵。捞水拍打几下手臂和小腿肚,皮肤渐渐变得一样冰凉,这时也就感觉不到冷了。 长得有成人手臂长的秧苗牢牢扎根在田里,拔秧时屈膝弯腰半蹲着身体,右手快速来回移动拔秧苗,攥满手掌后塞到左手,右手继续拔。 等两手都攥满后,直起身用左手大拇指垫着,右手扯动旁边的几根茎叶飞速绕一圈塞进大拇指底下,手指抽出。提起秧把涮洗几下根部,手一抛,秧把飞起落在田梗边缘。 整个过程利落干净,行云流水。 拔秧时力道不能太小,不然扯不动不说,还容易拽断叶子根还留在土里;但也不能太大,要不然拔一天秧手掌、胳膊就不能用了,抬一下手都困难。 这就需要一个巧劲,所谓熟能生巧,唯手熟耳,无非就是做得多了无师自通。杏娘刚嫁过来时就不懂得控制力道,扯得右手通红,胳膊酸疼,栽完秧好几天缓不过来。 三个人一通忙碌,丛孝看秧把数差不多了,起身拖了秧把叠在架子上,两个架子放满后用扁担挑了走到栽秧的水田。 等丛孝回来时杏娘洗干净手脚上的泥巴,独自过去栽秧,留父子俩继续拔。 栽秧跟拔秧不同,不需要那么大劲,但是需要两只手配合灵活,动作灵敏。左手快速捻动秧苗的根茎递出,右手接过插入水中,回手拿秧,讲究的就是一个快、狠、准,不拖泥带水。 栽得累了就把左手胳膊肘压在左边膝盖,身体倾斜往左靠,让左腿承受住整个人的大半重量。 栽秧的快慢直接反映到劳动的时间上,动作快的人双脚大张,从左到右插的飞快,又从右到左转回来,身体随之转动。一条秧插到头了,手脚慢的人还在田中间一颗一颗的抬手放下。 有那讲究的人家还在田埂两头拉一条线,紧靠线栽时留一条能踩下一只脚的沟,以便后面拔草、施肥时人能通过。当然大部分懒得多此一举,凭感觉留一条小沟足矣,就是弯弯曲曲的也不妨,要那么好看做甚,还不如多收两斗稻谷。 三个人从太阳偏东忙到西斜,天快黑时,父子俩也过来一起栽,把今天拔的秧苗栽完,一天的劳累也结束了。 农人坐在水沟旁清洗干净腿脚,放下裤腿,三三两两结伴回家。轻快的笑声、说话声散落在土路上,即便是嗓门粗大的人这时也放轻了音量,有气无力啊,还不如留点力气回家扒饭。 跟去年相比,丛孝家田里的人少了一个林氏——丛信是个干吃饭不干活的废物,田亩却足足少了一大半。所以尽管只有三个人,却比往年还要提早手工,也没那么辛劳,就这一点而言,分家也不是一无是处。 春耕结束丛孝修养几天就要出发去县城找活计,杏娘借了周老爷子的小船捞河蚌。不能天天买肉吃,靠水吃水,只能用这些不值钱的水货给男人补一下身子,哄骗下肚皮。 丛孝划船,杏娘握着顶端绑着捞网的竹竿,船慢慢往前移动,水底清澈,河蚌显眼,她眼神又好,一掏就是一个,不一会就装了一篮子。 杏娘还有些意犹未尽,男人劝她:“吃个鲜罢了,捞得多了也是发臭扔掉的份,没那必要。” 吐了两天泥沙的河蚌用热水汆烫,待其开壳取出蚌肉切成细丝,加各色调料和酱后大火爆炒出锅。河蚌肉质脆嫩可口,爽滑易咬,比螺蛳多了另一种鲜。 这回英娘端饭碗过来碰个正着,一边在饭桌上大块朵硕,一边疯狂吐槽朱老爷子。 “今年的秧是老爷子下的,他老人家马前失蹄,那秧何止是长得牢固,简直是定在了原地。本来打算是五个人拔秧,四个人栽的,结果弄成了七个人拔秧,两个人栽,就这还跟不上,栽完要过去帮忙拔。” 她越说越激动,看来在家憋很了,“扯秧扯得我右手快废了,这也就是老爷子干的事,没人敢坑声,否则非得骂地头破血流不可。往常我们家人多,不说是最先收工的吧,那也差不了多少。今年可倒好,这条垄上的人都歇过一轮了,我们还在那可怜巴巴,吭哧吭哧的扯秧墩子,你们说气不气人?” 一番话说得众人憋笑,朱老爷子想必也是恼火的很,这几天老朱家氛围空前和谐,打鸡骂狗的声音消停了不少。 “开头就不顺,看来今年不好过啊!”她略带忧愁地叹息。 “胡说八道什么?”杏娘嗔她一眼,语带安慰,“人都有失手的时候,那些打战的将军也没有常胜的,忙完了就好,接下来好好歇一阵。” 英娘也就随口一说,发泄一通就扔在了脑后。 夜幕降临,大人、小孩洗漱干净上床,只有青叶固执地站在家门口望着河对岸的点点火光不肯挪动,屋里的灯火衬得她的身影格外萧条。 “你想都不用想,我是不可能让你去抓黄鳝的,你也不想想,那都是些半大的小伙子,你个豆丁似得女孩哪比得过他们,跌一跤到水里就完蛋了。”杏娘无情地粉碎她的希望,拽了她的胳膊往房里走。 青叶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又一次反抗失败。 丛孝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帮腔道:“就在河对岸的水田边找,也不远,要不让她试试,抓不到就死心了。” “不行!”杏娘断然拒绝,“晚间水凉的很,女孩家家的冻坏了可怎么着,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男人望着自家媳妇但笑不语,管教女儿有一套,轮到自个就耍赖。杏娘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把小儿子抱到床上。 青果一挨着床铺就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困兽,翻滚、跳跃满床撒野,嗷嗷叫着冲向老爹。丛孝一把接住小牛犊似的小儿子,陪他顶牛牛,张牙舞爪地玩妖怪吃小孩的游戏。 趁着男人陪儿子玩耍的间隙,杏娘带了女儿去洗漱,送她上床后回到房里。 小儿子已经趴在床里侧睡着了,男人不在房内,她刚想出去找找,房门被推开,丛孝抱着熟睡的青皮走了进来。 “明早就要走了,让老二跟我们睡吧,我也好久没跟大儿子亲香亲香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老二放在小儿子旁边。 比起胖嘟嘟的老幺,老二明显瘦弱不少,丛孝抚摸着他的脸疼惜地说道:“老二还是亏了身子,虚不受补,吃什么都不养人。等空闲了你去问问岳父他老人家,看看吃个什么调理下,不用担心银子,赚了钱不就是用来花的。” “嗯!”杏娘轻声应下,走到陪嫁箱子前掏出底下的一包银子递给男人,“穷家富路,你这次去的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县城,不比走熟了的府城。多带些银子在身上,遇事能有个凑手。” 丛孝接过荷包倒出银子,正好是十两,显然是分家得的那笔钱。 他拨了一半放进钱袋,余下的递还给媳妇,“用不着那么多,何况就两天的路程,就是赶回来也快得很,等找到活计手头就活泛了。” 杏娘叹一口气,皱着眉忧愁地开口:“活计哪是那么好找的,要是这么容易,人人都跑出去打零工了,谁还愿意呆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靠天吃饭。” 当家的能在离家更近的县城干活,自然是比远在天边的府城好,可府城的活是做熟了的,他也算得上老人了,万事不用担心。换到一个新地方就不一样的,事事都要重新来过,要操心的地方何其多。 世上的事真是难以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不用担心。”丛孝双手搂了媳妇,安慰她,“泥瓦木工的活我都会,有手艺到哪都不怕,即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时间长了总能找到门道。” 杏娘把头靠在男人肩上,轻言细语嘱咐他:“你这次过去不要着急,咱慢慢找,找不到也没关系,回来就是了,日子还长着呢,千万别饿了肚子。也不要去干那种苦力活,累坏了身子不值当。” “你也要保重自个。”男人抚摸着媳妇的长发,“田里的收成算不了什么,那些农活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算了,咱家也不靠那几亩田养活。要紧的是照顾好自个跟几个孩子,其他的都是次要的,爹娘身子还硬朗,有什么事就找他们开口,不要自个扛着。” 夜渐深重,即将离别的小夫妻有说不完的担心,随着熄灭的烛火,压得低低的私语声慢慢停歇。 第25章 公鸡打鸣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天还是青灰色的,丛孝穿衣起床,这一晚上就没怎么睡着。 “怎么起这么早?”杏娘睡眼惺忪地含糊问了一句,翻个身又睡着了。 “我去看看叶儿。”丛孝穿上布鞋,转头一看,媳妇又迷了过去,他失笑摇头,替她掖好被角。 西屋隔间的床上一个小人儿睡得憨甜,手脚大摊,眉目舒展。丛孝坐在床边摩挲着女儿的小手,满是爱怜。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纵使是个女孩,对他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存在。彼时迎娶心仪姑娘的丛孝满心欢喜,小夫妻俩浓情蜜意,这个孩子的诞生更添喜意。 刚出生的婴孩捧在掌心,像一只大老鼠,皱皱巴巴的。初为人父的新奇很快被孩童没日没夜的啼哭打破,他不懂一个如此瘦弱的小东西,还没他一只胳膊长,怎能发出那样高亢的哭声。 这哭声吵得他心烦,迫不及待卷了行李去上工。 再回来已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当初小猴子样的婴孩长成了个白胖模样,也不那么爱哭了。胖墩墩的露出一口没牙的小嘴巴,活脱脱跟他在府城做工时看到的小弥勒佛神像一个神态,一逗就笑,还会牙牙学语,让人见了心生欢喜。 一别几月,丛孝是想念这个在夜里也哭嚎的女儿的,在府城听不见那哭声,可也还是睡不好。 似乎总能听见她哭狠了没人抱,没人哄,于是哭得越发可怜了。他心里充满了内疚、后悔,这是他的骨血,他血脉的延续,谁都有资格嫌弃她吵,他却不能。 抱着一种补偿的心态,丛孝日日不离手的把女儿抱在手上,夜间也能心平气和地换尿片。被人打趣大男人成天抱着个孩子像什么样,他也毫不在意。 每次离开都依依不舍,等下次回来又变了个样貌。 几年后媳妇先后生下两个男孩,丛孝不再皱眉苦脸地抱怨,心平气和地伺候媳妇坐月子,洗尿片、哄孩子得心应手。可他仍是对女儿充满亏欠,就像是赎罪,向曾经的那个婴孩道歉,他格外心疼这个女儿,关注她的成长。 最后抚摸了几下女儿的额头,丛孝起身走了出去。 看媳妇收拾行囊,丛孝满心不舍,这一次呆在家的时间太长了,久到他不想离开家,“要不等收完菜籽再走?” “那就走不成了。”杏娘手上不停,仔细把衣裳叠整齐,“收完菜籽点黄豆,收蚕豆,点芝麻,林林总总,农活哪有到头的时候。” 天色大亮时,丛孝带着媳妇准备的衣裳鞋袜,两小坛辣酱,一布袋干菜出发去了县城,带着家人依依不舍的想念、期盼。 当家的一走,杏娘心里空落落的不得劲,人在家时不觉得如何,这一离家就觉得哪都不顺手,少了拿主意的人。虽说成婚这么久,早该习惯才是,可每次还是要缓几日才能回过神。 “娘!娘!”小儿子的大喊在门外响起,伴着“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身影冲了进来,“你看这是什么?” 黑乎乎坚硬的外壳,头上长两根黑白相间的触角,是一只大天牛。 青果骄傲地炫耀:“姐姐抓的,给我了。” “嗯!乖,拿着玩吧。”被小儿子一打岔,杏娘也没了伤感的心思,还不如想想晌午饭吃什么菜的好。她牵了小儿的手去灶房,经过院子时看见丛三老爷在井边磨镰刀。 “爹,地里的菜籽是不是要割了?” “嗯,我早起去瞅了一眼,是时候开镰了,明天早上去割。”丛三老爷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在刀口上来回拨动,眯着眼看了半晌,洒几滴水在磨刀石上继续磨。 …… 油菜籽的茎秆略微发黄,下半部分是黄绿色,果荚表皮凹凸不平。两指一捻,红褐色的籽粒颗颗饱满,如同吸饱了水的露珠,浑圆饱满。 正是割菜籽的好时机,再被太阳晒两天,果荚变黄就容易在地里开裂。割菜籽比割稻谷轻松,毕竟油菜杆高,腰不用弯得那么低。 杏娘跟丛三老爷俩人割了两个早晚,成捆的油菜籽摊开晾晒在家门口的打谷场,暴晒几天就可以碾出来了。 “豌豆苞谷,豌豆苞谷”布谷鸟的叫声遍布乡间田野,灰色鸟儿展翅低飞,巡视着庄稼地,提醒人们蚕豆成熟了。 果荚刚饱满的蚕豆连皮都是嫩的,在加了葱花、蒜瓣的油锅里清炒一下就可食用,家家户户的灶房都飘出蚕豆的清香。 夕阳已不见了踪影,天边残留着火红的余霞,映得大地一片明亮,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端着饭碗的老人三三两两的坐在河边的树墩子上,边扒饭边话家常,碗里的菜大同小异,谁家吃了肉一目了然,惹来一阵艳羡。 丛五老爷正唠嗑的起劲:“那条蜈蚣足有小蛇那么长,我还寻思蛇怎么长脚了,莫不是要飞升成仙了?仔细一看是条蜈蚣,吓得我一铲子过去给它砍成了两截,都成两半了还扭动呢,我再一阵乱剁,砍个稀烂。可惜那时年轻不懂事,多好的泡酒材料啊,生生的糟蹋了。” 一想起这件事,丛五老爷就一脸懊恼,心痛得哆嗦。他老人家没别的爱好,唯独钟情于泡酒,越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越宝贝。年轻时碰到的这条蜈蚣成了他心里的隐痛,到老再没遇见过这么大只的,可惜了,可惜咯! 周围的人听得一片咋舌,“这得是多大只啊,说不定人家差一步就羽化飞仙了,结果被你一铲子给了结了,你说说你,这不是造孽么?” 丛五老爷满脸不服气:“它能不能成仙我不知道,但凡晚了那么一步,成仙的就该是我了,我还不下狠手,等着你们吃席呢。” 说得众人哄然大笑,正乐呵呢,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浓烈到不可忽视的臭味,那气味是如此的熟悉。 扭头一看,只见朱青水担着两桶粪水走了过来。两只桶装的满满的,臭不可闻,臭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一走一荡,走一步荡一下,桶里的粪水就跟开花似的落了一地,真真是人走了臭味还香飘十里,可不是熟悉的很。 气得丛五老爷破口大骂:“朱老四,你个混球,你他娘的从小就不干人事。” 朱青水自顾走自个的路:“我怎么不干人事了?我干的可都是正经事,谁有我这么勤快,天都快黑了还要去菜园浇粪。” “你眼里还有没有个长幼尊卑了,没看见这么多人在这吃饭么?你搞这么一出,谁还吃得下?” 两桶满满的粪水可不轻,担着说话费劲,朱青水索性在经过人群时放下粪桶,扶着扁担转过身跟丛五老爷理论:“丛五爹,这事吧您老可怪不着我,吃个饭您老恨不得把碗端到镇上去唠嗑,您要是在自个家里吃,我再怎么臭也臭不到您啊!” “个混小子!”丛五老爷骂骂咧咧起身,横起筷子就要过来抽人,“我看你是皮痒了是吧,今儿替你老子给你松松皮。” 朱青水多机灵一人,矮下身子担起桶就大步走开。他这一快不打紧,桶里的粪水更是成片的往下泼,气得余下的人也骂声四起,捏着碗筷拿起小板凳走人。 河对岸的女人们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英娘笑骂自家男人:“一要他做事他就出洋相,他就不是干正事的料,粪水都快洒光了。” 青叶也在菜园帮她娘浇水,天气越来越热,几天不下雨,地里的土结成板块,菜苗晒得怏搭搭的。 杏娘在一旁锄草,两天不打理草就长得飞快。用锄头锄松了,还要捡起叶子和根茎扔到路上暴晒,或是拿回去喂猪,若是留在地里过一夜,这些杂草就又重新扎下根。 垄上烟火(种田) 第18节 青叶提着一个小水桶,每根菜苗浇半瓢水,不一会,一桶水就见了底。她想去河边提水,又怕回来时忘记浇到哪了,头一低看见手上的水瓢,便把水瓢放在刚浇过水的菜苗边上。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杏娘直起身看女儿往河边走,等她把水提来又重新弯下身子,青叶拿起水瓢继续浇下一颗。 看了全程的英娘羡慕地说道:“叶儿可真聪明,浇水都要做个记号,比我们当家的靠谱多了。还是女孩儿疼人,女儿是娘亲的小棉袄啊,我们家的臭小子不到肚子饿不知道回家找娘。” “你要是眼红,怎么不干脆自个生一个?”杏娘调侃她。 “你以为我不想啊?”英娘长叹一口气,“自打生下臭小子,我这肚子就跟坠了石头似得,就是怀不上。我老娘还去抓了药,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吃药,我才不吃那苦药汤子。” “不过吧……”她沉吟了一会,接着说,“不过依着老朱家的传统,就是怀上了肯定也是男孩,到时我们一大家子真是比和尚庙都热闹了。嗯……吃的也跟庙里差不多,天天吃素,因为吃不起肉嘛!” 说完她自个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杏娘也杵着锄头打颤。 此时挑着粪桶的朱青水正好走到自家地头,“笑什么呢这么乐呵,没看到我被丛五爹撵的跟孙子似的?” “那是你自找的。”英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就不能有个正形,天天嬉皮笑脸地讨人嫌。” “我真是冤枉。”朱青水大声叫屈,“我又没有游手好闲,不做事被你们骂,做事也被你们骂,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扭头问杏娘:“我挑的粪水有多的,你家的菜地要不要淋一些?” 杏娘摆手,看这两口子逗趣,她的嘴角就没合拢过,“您还是留着自个用吧,我家的浇了水,过两天再淋粪。” 第26章 丛五老爷家后院的李子青了,丛小八、小九领着一帮子半大小伙坐在树杈子上吃个过瘾,树底下的青皮两小兄弟也跟着沾光,捡了两衣兜跑回家。 姐弟三一边被酸地龇牙咧嘴,一边又舍不得扔地来回嗦,哈喇子流了一地。 酸就酸吧,比起平淡无奇的饭菜,酸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每到这个节气青色的李子就开始酸倒孩童们的牙齿,以至于很久之后长大了,青叶才知道原来李子不是青色的时候吃,应该等到熟到黑红了,味道也不是酸涩的,而是甜甜的带点酸。 不过丛五老爷家的两颗李子树是等不到熟透就遭了小子们的毒手,以至于李子能酸倒牙的念头占据了青叶的整个孩童时期,长大后印象深刻,不可磨灭。李子吃多了,晚饭捏着筷子欲哭无泪,一口小米牙被酸得豆腐都咬不动,更何况是米饭。 惹得杏娘气极了骂自家的三个傻蛋:“叫你们嘴馋,耗子不留隔夜粮,这下知道厉害了吧,年年哭年年吃,真是记吃不记打。” 除了弟弟们捡来的李子,青叶另有一条吃李子的门路。 玉陵县农户家灶台用的柴火,除了逢年过节办红白喜事时用的是整棵树劈的之外,平时用的是稻草、油菜杆、黄豆杆等各种农作物草杆。别的还好说,只有稻草杂乱无章,又短又细,占地不说还不好拿取。 勤劳的庄户人创造出一种工具——搞棍,由一个套筒、一根一头略尖的弯曲的竹条和一根绳弦组成的像一张弓的物件。用搞棍扭出来的草把子既经久耐烧,又易堆放、拾取。 扭把子时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坐着放把子,将稻草套在搞棍头上,缓缓放出去。 一人站着手拿搞棍从左到右慢慢旋转,同时小步往后退,把稻草扭结实。放把子的人续草要及时,松紧要掌控,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的长度时,把手里的稻草收尾扎紧,双手互折,盘绕成一个首尾扎实,麻花形状的草把子。 随着搞棍“吱呀吱呀”的转动声,一垛垛的稻草变成整齐有序的草把子堆放在灶房屋檐下。 到了适婚年龄的少年男女相看时,女方父母到男方家里“访亲”,看见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草把子,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嘴上不说,心里点头:是个过日子的人家,值得结亲。 扭把子是一件非常枯燥无聊的事情,放把子的人可以坐着,如果是另一个大人扭把子的话也可以坐着。躬着身子伸长胳膊,勉强可以坐在椅子上完成一个草把子全长的扭动。但是通常男性长辈有别的“大事”要做,不屑此等“微末小事”。 于是如青叶这般大的女童就成了扭把子的最佳人选。一来同样大年龄的男孩不长性,走四五个来回就扔搞棍不干了。更大些的如丛小八、小九,那更是听不懂人话的年纪,大人说话尚且毫不理睬,眼角都不夹一下。 二来女孩性格柔软易哄,如青叶,一把果子,一块糕点,再柔声请求一番,她就屁颠颠的去了。 不过青叶自个是不肯承认去五奶奶家扭把子是为了口吃的,她主要是为了听故事。不同于丛三奶奶或命令,或威胁的手段,五奶奶嘴里的故事可太精彩,太吸引人了。 有兄弟争家产的故事: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家农户,父母过世了分家产,聪明的哥哥占了家里的银子、屋子和农田,只分了笨蛋弟弟一块荒地和一条老狗。被赶出家门的笨蛋弟弟没办法,只得栓了老狗犁荒地。没想到老狗一边拉屎一边犁地,竟把荒地变成了良田,种了稻谷收的粮食比哥哥还多。 聪明哥哥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把老狗偷走犁自家的地,没想到老狗一动不动不肯走,活生生被哥哥抽打死了。笨蛋弟弟伤心欲绝,捡回老狗的尸体埋在地头,第二天坟头长出了一颗高大的树。哥哥知道后又把树砍了,弟弟把树拖回家打了一张柜子。 哥哥趁着夜色把柜子偷回家,结果半夜起来上茅房时摔了一跤,被柜子压死了。笨蛋弟弟得到了父母留下来的全部家产。 还有仙女下凡的故事:天上的仙女下凡玩耍,洗澡时被凡人偷走了衣裳,只得嫁给凡人为妻。但是当凡人实在是太苦了,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吃不饱穿不暖。她就不停的哭呀哭,直哭得眼泪流成了一条又宽又大的河,她也回不到天上去了…… 在五奶奶娓娓道来的故事中,堆成小山的草把子缓缓扭完了。 青叶觉得五奶奶厉害极了,她脑海中的故事源源不绝,一个接一个。她听得入了迷,丝毫不觉得站着来回走动扭把子是件枯燥的事,而且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等青叶意犹未尽的回到家时,迎接她的是自个奶奶不争气的白眼,她也不在乎,这些故事够她回味好几天的,可太划算了。 …… 趁着油菜杆在暴晒,丛三老爷起早贪黑锄旱田,挖出油菜根带回去当柴烧,土块刨得松软、细碎了好点黄豆。 油菜杆经过几天的晾晒后变得枯黄易脆,脚踩上去发出清脆、短促的“咔嚓”声,菜籽迸裂而出。打谷场上满满的铺了一层厚厚的菜杆,丛三老爷拿了连枷一行行拍打。 两只脚前后岔开站好,身体随着拍打一前一后起伏,连枷旋转着甩在菜杆上。 等到菜杆上的果荚干瘪、空荡,甚至大部分果荚也脱落,用叉子叉了菜杆捆了当柴火,余下的油菜籽、细碎的茎秆叶子连同灰尘一起装进编得细密的箩筐。 选一个起风的傍晚,铲一簸箕菜籽站在小巷的上风口轻轻抖动。油菜籽倾泻而出笔直落在地面上的草席,细小的菜杆碎末随着灰尘在空中飞舞,被风吹着,飘落到下方。 夕阳给点点灰层镀上一层金光,闪闪发亮,戴着草帽的丛三老爷在这光亮里看不清神情,只看见他蹲下、站起的剪影似一幅亘古、久远的水墨画。 装好袋的油菜籽黝黑得如同刷了一层墨,散发出诱人的菜籽油特有的浓郁香味。 即便还没榨成油,那口感已在嘴里品尝过千百遍,这是独属于农户的幸福时刻。双手插入袋中,丝滑、柔嫩的触感令人心醉,他们没见过丝绸是什么样的,但想必最精美的丝绸抚摸起来也不如此刻的陶醉。 丛三老爷出门继续锄地,杏娘打算把最后一捆油菜杆铺好打了。公爹是个干活细致的人,宁肯剩了一捆单独抽打,也不愿堆得太厚怕拍打不干净。 早起天光乍现,应该是个好天气,剩了最后一点菜杆,杏娘想着省事干脆在草席上摊开。吃完早饭才要洗碗,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压低没有一点亮光,婆媳俩急急忙忙卷了草席抬进堂屋。 过了片刻倾盆大雨猛然砸了下来,丛三老爷顶着湿透的草帽、衣裳冲进家。 “这雨下的可真大,说来就来。” “可不是,早起还出了太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下起雨来。” 下就下吧,正好在家歇一天。不成想下了一刻钟,雨竟慢慢停了,乌云也逐渐散去露出亮堂的天空,又过了半晌,太阳光重新照射大地,刚才被雨淋得湿透的路面转眼间晒得滚烫,仿佛之前的滚滚大雨只是假象。 俩婆媳又抬了草席摊开,晒到快晌午时杏娘拿出连枷拍打。 才打了一半,大太阳还明晃晃的挂在正当中呢,豆大的雨点子毫无预兆的落下来。恼得杏娘骂娘,这时也来不及收了,菜杆上都是水,草席也是湿的,就是抬进屋子,粘了雨水的菜籽也易霉坏。 干脆一鼓作气全打出来,太阳雨下不了多久,过一会雨停了继续晒。 杏娘憋着一口气继续拍打连枷,雨帘冲刷得眼睛都睁不开。等感觉都脱粒了,她几个跨步跑进大门,前脚刚踏上门槛,后脚雨就停了。 杏娘望着又恢复了平静的打谷场,呵呵冷笑:“作死的贼老天,专跟我过不去。”转过身回房换衣裳。 就像孩童唱的歌谣:出太阳,下白雨,下来下去没得雨。所幸剩下的这点菜杆是铺在草席子上的,油菜籽不会被雨水冲到地上,叉走湿透的杆子,晾晒一下午草席子也就干透了。 这事被英娘知道了好一顿嘲笑:“你们这些勤快人这次踢到铁板了吧,让你们一天都不休息,天天就知道忙、忙、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接着又说起垄上的好几户人家今天都跟唱戏似得,搬进搬出的忙活,油菜籽不知掉了多少,全浪费了。他们这种懒人还占了便宜,收起来就懒得再摊开,正好不用瞎忙。 杏娘懒得理会她的嘲讽,她家的小鸡要破壳了,哪有时间搭理旁的事。 还是早上去猪圈给母鸡添加食水的时候发现的,黄色的小脑袋在母鸡身下探头探脑。有的羽毛已经干透,毛茸茸的,有的还是半干,浑身的毛贴着身体,趔趄着站不稳,颤颤巍巍地东倒西颠又躲进母鸡的翅膀下。 这些小鸡想必是晚间孵化出来的,还有一半的蛋没反应,母鸡依旧勤勤恳恳地蹲在鸡窝里不动。 杏娘心里乐开了花,过两天所有的小鸡就都破壳了,他们家再也不用花银子买鸡蛋,到了年底还有鸡肉吃,这世上再没有比这划算的买卖。 她欢喜的走去新搭建的鸡棚,拿着扫把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又给鸡窝里垫上干枯的稻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杏娘在这边笑歪了嘴,英娘在那边欲哭无泪。 她家的母鸡早跑得不见踪影,箩筐里别说小鸡了,连根鸡毛都找不到。 十几个鸡蛋静悄悄卧在那里,有的孵出了小鸡,但不知什么原因,蜷缩在破碎的蛋壳里没出来死了;有的蛋破了,蛋黄流到稻草上,染黄了一大片;有的无声无息立着,拿起来一摇晃,水流摇晃的声音传入耳内,显见是坏了。 杏娘看到英娘提着箩筐过来,欢喜招手:“总共十五枚种蛋,活了十三只小鸡,坏了两枚蛋,我厉害吧?云娘都说她坏的蛋比我多,你呢,破壳了几只小鸡?” 英娘面无表情把箩筐往她跟前一杵,杏娘兴冲冲低头去数。 “……嗯,你这全军覆灭,也算是天大的一件本事了。” 英娘扯动脸皮回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第27章 英娘孵了一回小鸡,堪称血本无归,母鸡也撒丫子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杏娘也实在是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没干什么啊!”英娘有气无力地回忆,“最开始我也是把箩筐放在猪圈的,哪成想猪圈漏雨,把母鸡浇成了落汤鸡,幸亏发现的早,要不然那些种蛋也全泡了汤。接着把鸡窝挪到杂物房,这下总该好了吧!” “结果该死的老鼠半夜偷蛋,跟母鸡大打出手,鸡毛飞了半间屋子……没办法,只得又把鸡窝搬到了重新修整过瓦片的猪圈。就这么搬来挪去的换了几次位置,母鸡撂挑子不干了,整天咋呼着翅膀找吃的,孵半天歇半天,最后就这样了……” 还不等英娘说完,杏娘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哈哈!你真是……你太厉害了,别人家难得碰上一件的倒霉事,到你这全齐活了。” 她一边疼的揉肚子,一边笑叉了音:“云嫂子不是交代过,孵小鸡的母鸡不能受到惊吓,它一旦受了惊就不趴窝了。” 英娘一脸无辜:“我是没打扰它啊,惊到它的可不是我,我能怎么办?” 杏娘笑得更厉害了,笑着笑着,看对方两眼炯炯有神的盯着自个,顿感不妙:“呵呵!这就是天意,是吧!老天爷都知道你不缺鸡蛋吃,替你省事了,多好!” 英娘嘴角一弯,露出一口白牙:“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咱俩什么交情,你忍心看我这么凄惨?” 杏娘沉吟不语,看她这个架势,今天不出血是不行了,一只拿不出手,“我家的小鸡给你两只吧!” “这也太寒碜了,两只太少了,最少五只。” “不行,你也太狠了,你家几口人,我家多少人,我家的小鸡还不够用呢。” 两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一番,杏娘舍出去三只小鸡,她忍着肉疼自我安慰:“希望剩下的十只里母鸡多一些,一只公鸡就够了,好歹到了年底还有十只鸡呢。” 显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奢望。 刚出壳的小鸡赢得了青叶全部的欢心,嫩黄的小绒毛,摸起来柔软、舒服得好像拽了一朵云,“啾、啾”稚嫩的叫声听得人心软成一滩水。 若不是杏娘强烈反对,青叶恨不得搂了小鸡崽到床上睡。 …… 天气越来越热,夹衫换成了单衣,小子们热得脚上穿不住鞋,光着脚丫子满地乱跑,捂了一个冬天的白脸蛋初显黑红。 青叶想抓黄鳝的心越发热切,终于迎来大爆发:“我不管,我就要抓鳝鱼,何竹都去了,凭什么我不能去?”想是委屈的很了,话到尾声带了哭音。 杏娘无言以对,向来对女儿管教甚严的云娘都妥协了,她也没了招,“让你去也可以,不过不能去河边、水沟里找,只能围着水田走。” 青叶忙不迭答应,只要能去抓鳝鱼,这都不是问题。从早晨盼到下晌,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慢了,慢到青叶恨不得扯了太阳从东边拽到西边,再把月亮拖出来挂上。 好容易暮色四起,倦鸟归林,青叶忙催促她娘制作火把。当下走夜路的人若是碰到有月亮的晚上,明亮的月光点亮路人远行的步伐。要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那就做一个简易火把。 杏娘拿出家里的烧火棍,在顶端胡乱缠上家里没用的破烂布条,再奢靡些淋一点菜籽油,“拿着,就在河对岸的田边找,我一喊你就要回来,不许走远了,听见没?” 青叶点头应下,一手举火把,一手拿洗菜用的浅口竹筛,雄赳赳气昂昂踏出家门。后面跟着矮了一头的小尾巴丛青皮,身上斜背着一个小鱼篓,鱼篓是葫芦形状,怕他矮小背不动,丛三老爷特意按照孩童身高编织而成。 垄上烟火(种田) 第19节 两人过了石桥走到河对岸的农田,沿着田埂边缘仔细寻找。田里的秧苗扎稳了根系,一簇簇井然有序竖立着,在夜间的水面显得格外神采奕奕,生机盎然。 抓鳝鱼也是需要技巧的,走路声音不能太大,火把擦过水面,水蜘蛛快速滑过,水底的一切一目了然。运气好的话,鳝鱼的整个身体静悄悄横在水田里,长长的一条黑影,无须费力寻找就能看到。 也有的鳝鱼把身体钻进烂泥巴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黄脑袋探出水面,除非眼力特别好,能准确分辨鳝鱼脑袋和田里的枯黄落叶,否则很难捉到。 更有倒霉的,远远看到一坨盘成一圈一圈的圆形物体,那都不用仔细看,肯定是蛇无异。大踏步走开就是,不要惊扰到它,若是眼疾手快不小心抓起,那也甩手扔掉,有多远扔多远。 逮鸟捉鱼的老手仅凭一根手指就能抓住鳝鱼,伸出右手四指蜷缩中指弯曲,快速插入水面用中指箍住鳝鱼脑袋下面的部位。任凭鳝鱼使出浑身解数摇头摆尾地挣扎,也逃不脱紧紧锁住的手指。 青叶是没有这个能耐,不过山人自有妙计。 她将竹筛轻轻插入水中,即将靠近鳝鱼时连泥巴带鳝鱼一锅端。 舀了鳝鱼就往鱼篓倒,动作慢了可就跳出来了,再想抓住就难了。先不说鳝鱼逃到水田中央不好找,这一路趟过去踩到秧苗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说以她这个小身板,在这种满是污泥的田里走两步就陷进去拔不出腿脚。 索性姐弟俩配合默契,青叶一端起竹筛,青皮就转过鱼篓身子前倾,“姐姐,这里。” 水底的污泥上涌,水面变得浑浊,这块地方不适合寻找了,迈开脚步往前走。姐弟俩绕着田埂转圈,低着头看得太仔细,以至于有火光靠近也没察觉。 “青叶,你们抓了多少?” 青叶直起身子抬头:“周邻,我们走了三块水田,抓到了五条。”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 “嗯,不错!”周邻忍俊不禁,笑着开口,“在水田能抓这么多鳝鱼,很厉害,不过最好是去水沟里水草多的地方找,那里鳝鱼多。” 看青叶噘嘴巴一脸郁闷,两个小豆丁往那一站还没门栓高,念头一转明白过来,“不过你们两个小的还是沿着田埂找吧,水沟里水深,就是看见了也抓不着。朱家的几个小子快把这片的水沟翻了个底朝天,你们去了也没用。” “你呢?抓了几条?”青叶举着火把上前,低头往他的鱼篓看去,只见黑压压挤了半篓。鱼篓里东西很杂,鳝鱼混杂在一起,几个青绿色的大田螺,还看见肥胖泥鳅钻进钻出的身影…… 青叶羡慕地流口水:“你可真厉害,抓了这么多,我要是能抓这么多鳝鱼,我娘就不会不让我出来了。” 田野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稻禾的叶子被微风撩动细微的簌簌声,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响个不停,更添了几分恬静。 周邻略一沉吟:“我有一个抓鳝鱼的好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什么法子?”姐弟俩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开口。 “你注意一下,要是哪几天连着一直下雨,后面突然放晴暴晒了一天,那这天晚上的鳝鱼就会特别多,是抓鳝鱼的最好时机。” 下雨、晴天,青叶记下重点,跟他道谢:“多谢你的法子,我记下了。”此时杏娘的呼喊声从河对岸传来,姐弟俩告别,“我娘喊我们回家,先走了。” “慢点走,别踩到水田里去了。” “知道!” 杏娘看着鱼篓里的五条黑影,颇有些嫌弃,“就抓了这么几条啊,炒一盘还不够我们全家一人分一条的。” 抖擞着两个小家伙换下的衣裳,更加不高兴,“看看,不要你们去吧,非要去。衣裤上都是泥点子,搓都搓不干净,还要拿棒槌使劲敲,敢情干活的不是你们是吧?吃你一条鳝鱼,使唤我锤半天。” 青叶自知理亏不吭声,她明明很注意不弄脏衣物,可身上到处都是溅落的烂泥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等着瞧好了,我一定要抓到很多鳝鱼。”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从这天起,青叶就日盼夜也盼的希望下雨,只有下雨才有天晴嘛。她娘也是如此,下一场雨好点黄豆。 就在母女俩的期盼当中,雨没有下下来,气温却骤然转了个弯,急转直下,一夜冷风呼啸,冷得把箱子里的薄被子又拖出来盖上。 杏娘还是半夜发现不对劲的,自男人离家,她就把大儿子也抱过来,娘三一张床上睡。睡得迷迷糊糊中感到冷,她蜷缩起身体,又似乎听到若有似无的粗重喘息,她猛然惊醒一把坐起。 黑暗里只听到杏娘大口喘气,她调匀了呼吸仔细聆听,睡在旁边的老二似乎发出含糊不明的呓语,摸索着把手伸过去,额头一片滚烫。 杏娘急忙爬下床点亮油灯,青皮缩在床中间瑟瑟发抖,满脸通红,嘴皮子烫的起了皮。 她匆忙穿好衣裳,打开房门朝东厢房跑去,“砰砰砰”一通捶门。 “谁呀?” “娘,老二发烧了,麻烦您起来烧一锅开水。” 听到窸窸窣窣的起床穿衣声,杏娘转身跑回房,桌上只有冷掉的茶水,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抱着青皮半坐起身喂水:“乖宝儿不怕,娘在这呢,乖,嘴巴张开喝一点水,喝了就不难受了。” 撬开青皮紧抿的嘴巴喂进半盏水,陈氏系着盘扣走进来,“谁发烧了?大半夜的怎么发烧了?”跟在后头的丛三老爷不便进房,转身去灶房烧水。 看见杏娘在喂水,脚跟一转又走了出去,片刻后拎着一块湿布巾进来就要往青皮额头贴,让杏娘给拦住了。 “娘,老二还小,要用温水敷。”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瞎讲究。”陈氏没好气的埋怨,“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大半夜的发起烧来?你到底是怎么看孩子的?” 没有照顾好孩子,青皮半夜发烧了自个都不知道,杏娘本就理亏,被骂了也只得忍气吞声。 “娘,你来搓老二的手,我来搓脚,搓热了就好多了。”杏娘放平大儿子,抬起一只脚使劲揉搓。 陈氏抓了大孙子的一只手揉捏,搓了还没两下又开口数落:“老二本来跟我们睡得好好的,你偏要抱过来,抱来了又照顾不好,你说说,你这不是瞎折腾是什么?” 杏娘一口气憋得胸口疼,实在没忍住开口道:“娘,您去看看爹是不是把水烧好了,水开了给我端一盆兑好的温水过来。” 陈氏看她一眼,杏娘低头避开她的目光,陈氏冷哼一声甩手走了出去。 搓着大儿子冰凉的脚丫子,杏娘轻声呢喃:“没事的,别怕,娘在这呢,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泪珠自通红的眼里滚落。 第28章 丛三老爷烧好水,杏娘兑了半碗温开水喂给青皮,在他额头敷一块温热的布巾。另拿一块布巾绞了温水不停擦拭他的脖颈、手腕、脚腕和大腿根。 忙碌了半晌,青皮的手脚逐渐暖和,喉咙里的喘息不再粗重,滚烫的额头变得温热,杏娘长出一口气。 她丝毫不敢耽误,仍旧打湿布巾绞的半干,一抬头发现陈氏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娘,您也去睡吧,老二看着好些了,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你一个人能行?要不我还是陪着吧。”陈氏犹疑地问。 杏娘继续擦拭手腕,“没事的,您放心,天一亮我就去镇上找我侄儿,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我年轻经得住,您不要熬坏了身子骨,今天老大跟老幺还要您来看顾。” “那好吧,我就先去睡了。”陈氏又打了一个哈欠,捶着后腰走出房间,“人上了年纪,确实熬不动了,我这腰疼又开始犯了。” 耳边传来关门声,杏娘面色无波地给青皮额头的布巾换一面,温柔碰触他通红的小脸蛋,内心满是懊悔。 老话说老大宠,老三惯,老二受气倒霉蛋,相比于大女儿和小儿子,她确实忽视老二甚多,尽管是无意识的。 老大是第一个孩子,天然就受关注,还是唯一的一个女儿,眼里心里都会特意留神;老三是最小的,调皮捣蛋,天生的闯祸头子,每天不是在挨巴掌就是在挨巴掌的路上,更是耗尽心思。 只有夹在中间的老二不声不响,既不特别出众讨人喜欢,也不惹是生非让人心烦。因不是格外受重视,养成了老二不爱说话,安静内敛的性子,认真听大人吩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顶嘴。 这样的孩子无疑是让人放心的,出不了大错,自然无形中让人忽视了他的存在。尽管杏娘内心深处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在吃穿上从不偏颇,但是有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做出选择。 譬如老二从小走亲戚的次数就比另外两个少,杏娘是个要强的性子,不想拖着三个孩子吃席让人看笑话,被留下的那个自然就成了青皮。 当娘的都这样理所当然了,其他人更是若有似无的缺少了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越想越心痛,杏娘抹一把满脸的泪水,告诫自己一定要改,都是自个生的孩子,怎么还分出个高低上下来了。 这一夜的灯光格外昏暗,朦胧得看不清人的眉眼,窗外面的公鸡打鸣声不知响起了几轮,黑暗始终笼罩着这片原野。 杏娘又去灶房打了几次热水,灶膛的余火烘烤着铁锅里的温水,湿布巾冷了又热,热了变凉,墙壁上印出她忙碌、孤单的身影。 天蒙蒙亮时,杏娘给青皮穿好衣裳用薄被裹紧,咬牙一把抱起拍响了周老爷子家的大门。 …… “小姑,不用担心,已经吩咐药童去煎药了,等上片刻就好。”李苏木替青皮盖好被子,转身扶了杏娘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他就是天气突然转凉着了风寒,吃几副药就痊愈,你别太担心。” 杏娘身体后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怎么可能不担心,你都不知道这一晚是怎么过来的,哪敢阖眼。” 想也知道当娘的不容易,李苏木打量一眼自家小姑。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薄袄,一头凌乱的秀发胡乱挽了个髻,神情萎靡,眼底一片青黑,嘴巴干枯毫无血色。 他心里满是疼惜,曾几何时,那个一身光亮,神采飞扬的小姑好像停留在了儿时的记忆当中。为人妻,为人母后,一切都身不由己。 “小姑,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去就来。”李苏木站起身走出医馆隔间。 天空还是阴沉沉不见光亮,保安堂旁边的小巷子一片繁忙。包子铺的蒸屉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笼盖一揭开,热腾腾的水汽瞬间弥漫,恍若仙境。 对面的老夫妻各自忙碌,一人收拾碗筷擦桌子,一人从沸腾的锅中舀起个头小小的馄饨倒入调好料的碗中,最后撒一撮小葱,香味扑鼻,锅底下的炉子冒出猩红的火光,噼啪作响。 天色还尚早,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买了早点往袖子里一揣,埋头紧走几步拐过街角。临街的铺子里坐了吃面条的壮年汉子,呼噜噜一碗下去,再喝一口热汤,从喉咙口到肚挤眼一路熨烫,赛似神仙。 街面上掉落下几片树叶,被风卷着翻滚得不见踪影,越显萧条。 李苏木抱着一个食盒冲进来,轻轻推醒靠在椅背上打盹的杏娘,“小姑,我买了些早点,你先垫一下肚子。” 揭开食盒拿出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好,一碗白嫩嫩的豆腐花,一碗汤面,油条、锅盔、油饼还有茶叶蛋各数个。 杏娘睁开惺忪的睡眼,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我怎么睡着了?” 看着眼前摆了一案几的早点,“怎地买这么多?”她拿起一张锅块咬一口,“唔,好久没吃到这么热乎、脆生的锅盔了。” 这是一种本地特有的面食,发酵过的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剂子,在里面包裹上肉馅,用擀面杖按压成圆形薄饼。一面抹清水,另一面撒上白芝麻,贴于底部有炭火的圆柱形瓮桶内壁,烤至酥脆再涂抹上酱料即可。 之前李老爷子每次外出办事回来从不空手,零嘴点心可劲买了给她,等到成了婚,一年倒是难得吃上几次。 李苏木端了豆腐花放在她面前,自个捧起汤面,“这个是你爱吃的,我要店家加了白糖,每样都尝一下,能吃多少吃多少,我也没还吃早饭呢。” 杏娘舀一勺豆腐花,细腻丝滑的口感刺激着味蕾,入口即化,甜丝丝中散发出浓郁的豆香。不吃不觉得饿,一旦有食物进了肚竟停不住筷子,等她放下勺子擦嘴巴时,已吃下一碗豆腐花,两个茶叶蛋加一张锅盔。 李苏木一碗汤面下肚就饱了,看她吃得香甜,心里不由高兴。 “熬一晚上饿过了头,没想到吃了这么多,一吃就管不住嘴了。”杏娘自嘲地打趣自己。 “小姑,等青皮吃了药,你俩去我家里眯一觉吧,正好吃了晌午饭回去。婉儿娘俩在家也没人说话,你睡醒了还能跟她唠唠嗑,我送你们过去再回来医馆,反正离得近,不耽误什么。” 杏娘没有立刻答应,反而问道:“吃了药能不能退热?我摸他的额头还是温热的,昨天晚上更是烫的厉害。” “今天怕是不能。”李苏木在青皮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按在手腕上把脉,“风寒没那么快痊愈,总要吃几天药才好,幸而高热退了,现在只是低烧。小孩子低烧不打紧,不用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杏娘苦笑,抬手按压鬓角缓解困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乡下农户家里,哪个村没有个把痴傻呆子。一辈子受人欺辱磋磨,爹娘也跟着遭罪,一大半是小时发热烧坏了脑子,疯疯癫癫过一生,看着都怕。” 李苏木叹一口气,不在一个村里住着,爷奶就算想帮小姑一把也够不着手。 当初就不应该把小姑嫁到别处去,在家门口找一户人家多好。再不济,干脆招个上门女婿得了,他们李家又不是养不起这几口人, 不过现在可不是说这些泄气话的时候,“等孩子再大些就好了,慢慢来,青皮好了把三个孩子带回去给爷奶瞧瞧,他们想念的很。” “嗯,知道。”杏娘点头应下,说起起他先前的提议,“这次就不去你家歇息了,你的好意我心领,还有两个在家,就是睡也睡不安稳,还不如回家睡得踏实。” 李苏木也不强求,一时喂青皮喝下一碗汤药,递给杏娘四包系好的药材。 “一包今天晚上煎了给青皮喝一碗,另外两包吃两天,每天早晚一次。第三天若是好得差不多了,不吃也可以。最后的这包是备用的,若是下次孩子发热,先煎了喂下去,过后再来找我也来得及。” 杏娘接过药材包点头应下,掏出钱袋转身往柜台走,被李苏木一把拦住,眉毛一皱满脸不悦,“你这是做什么,还要你掏银子我成什么人了,往后也不必回家见爷奶。” 杏娘推开他的手,神情严肃,“在这个医馆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只是个小李大夫。有些事情一开始就要立好规矩,丁是丁卯是卯,一厘一毫都要算的清清楚楚。我家的教训你还没看明白,稀里糊涂做好人最后摔得满头包。” 垄上烟火(种田) 第20节 像是想起什么,她一笑,接着说道:“不单是我,就是我们老李家的那些男女老少,甭管谁来,你就只负责看病开药方,余下的一概不管,自有医馆的学徒接手。这个医馆到底姓沈,不姓李,规矩立好了才易行事,要不怎么说万事开头难。” “老李家也还好说,那不是还有一大堆的七大姑八大姨,丈母娘小舅子的,免了这家的诊金,那家的要不要了,要的话怎么对得起亲戚。索性全部一视同仁,偶尔人家不凑手,你免一次费用,人感激涕零,满口称赞;你要是一开始不收诊金,后面按照正常的来,别人只会破口大骂,说你富贵了就忘了父老乡亲。你说说,你选哪个?” 一番话说得李苏木摇头失笑,小姑从小就偏颇他,长大了也还是事事替他着想。 “小姑,你别说了,今天的药材钱你来付,我不拦你。但是诊金我一定不能要,你不是别的不相干的人,你是我小姑,说破天去我也只认你这个小姑。你要是真怕我吃亏,不如把你家的酱菜送我一坛。”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怕热不怕冷,一到热天就吃不下饭,就着你做的酱菜且能刨两碗。” 知道他打定了主意,她说什么都没用,杏娘也就没辜负他的好意,“行,等天热了我亲自给你送来,每年热天的酱菜小姑都给你包圆了,别的没有酱菜管够。” 李苏木抱着青皮送母子俩上船,临上岸时往杏娘怀里塞了一个油纸包,“这是早上没吃完的早点,青叶、青果两个没吃上,你带回去给他们。” 说完一个踏步跳上岸。 杏娘一脸满足的笑容,揽着大儿子朝他挥手作别。 第29章 母子俩到家时众人吃完早饭不久,杏娘把青皮放到床上盖好被子,青叶、青果急慌慌踩掉鞋子爬上床趴在他左右两边。 一个轻声问:“青皮,你好些了么?还疼不疼?”说完用手轻轻碰触他的额头。 一个脆生生嚷:“哥哥,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鼓起腮帮子撅着红润润的小嘴巴朝他脸上使劲吹气,唾沫星子喷了青皮一脸,吹的他睁不开眼。 吃了药青皮精神好多了,尽管还没完全退热,脸色也有些苍白,却有力气跟姐姐、弟弟打闹。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软软的,轻轻拨开弟弟的大脑袋,躲开他的口水荼毒。 青果自是不依,大脑袋埋在他的脖颈拱来拱去,逗得小孩哈哈大笑。 看姐弟三在床上嬉笑耍乐,杏娘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身体是疲倦乏力的,心里却异常满足。昨晚的惊惶、焦虑、惧怕消失的无影无踪,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过如此。 她转身出了房间往灶房走去,老二生了病肠胃差,最好吃一些清淡好克化的。 白米粥就很好,等喂他吃饱了她也好去睡个回笼觉。一晚上没睡,又拿了药材回来,脑中的那股劲一泄就有点力不从心,头越发昏沉沉睁不开眼。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晚饭才醒,晌午饭直接从梦里滑过,醒来后神清气爽,双眼明亮,真舒坦! 杏娘饭后煎了药喂给青皮吃,摸摸他的额头,只比平时略高一点,精神头很足,已经能下床跟弟弟追打,看来病情在慢慢好转。 俗话说小娃没假,没病就耍,要是孩子玩性很浓,能跑会跳,精神头十足,即便是在生病问题也不大;要是他萎靡不振,食欲不佳,连玩耍都提不起劲,这时就要注意了,可能真生病了。 杏娘把钱袋里剩余的银子放入箱子,抚着箱盖一阵惆怅:说好的不动用里头的银子,一来二去又用掉了一小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千省万省的,一场病把省下来的钱花用干净,省了个寂寞。 这节流不行啊,节来节去,箱底的银子还是会长腿跑去人家怀里,看来还是得开源。 怎么开源是个问题?如她老爹,李老爷子,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那也是年轻时吃足了苦头,学会了诸般谋生手段,方能安享晚年,钱财自足。既不拖累子女,又能产生震慑,不令后代为非作歹,为祸乡邻。 可方圆几百里的葫芦镇也只出了一个李老爷子,效仿难度太大,成功率太低。 如她当家的,丛孝,在周遭这片地上,那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少时离家自谋生路,学到了一二技能手艺,往返府城毫无怯意,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虽不能大富大贵,却能让父母家小衣食无忧,不必靠天吃饭,旱时祈雨灾时求佛。 可付出的代价却是远离故土,长年累月漂泊他乡,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永远缺席。 别的如她家周围的所有农户,年成好的时节家家尚有盈余,吃穿不愁之外,还能今天扯块布明天买条肉,人人心满意足;若是遭了灾,就得节衣缩食,数米下锅,饿急眼了草根树皮什么不能吃,更有甚着还有卖儿卖女的狠心爹娘。 家家户户的男人哪个不是从年头忙到年尾,也只有隆冬时能得闲,有心气的自去镇上打几天零工,挣两个铜板好过年。说到底,忙来忙去的也攒不下银钱。 如她一介妇道人家,更是门路甚少,想赚钱难如登天。怎么的都要找条赚钱路子才行,男人离得山长水远的,不是总得靠得住。杏娘打定主意要想出个子丑寅卯来,手头活泛了日子过得才有奔头那! 一想到丛孝,不免心里头有些惦记,也不知道他在县城如何了,可安置好了,有没有找到活计,千头万绪理不清。 杏娘在家记挂当家的,丛孝在县城步履维艰。 他离了家一路北上去往府城,熟门熟路不费事就到了之前做工的佛寺。 这座耗费了无数钱财人力的宏伟庙宇,经过十来年的精心打磨,现在也已到了尾声。监管的官员们大都已回京复命,只留下些许工匠完成后续收尾,介时自有朝廷颁发度牒,有名望的住持方丈、僧侣们入住。 丛孝跟相好的管事、匠人、杂役一一作别,大伙儿约到山下的酒肆一顿胡吃海喝,喝得烂醉如泥,称兄道弟好不亲热。酒醒后挥手作别,前途漫漫,各自安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丛孝离开了府城又一路南下来到玉陵县城,离家半月啥都没干,光耗在路上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的出生背景固然重要,但是贯穿一生的始终是成长过程中交往的各路朋友、合作伙伴。宁愿平日多烧几炷无用的香,也不要到了山头求佛无门,说不准哪炷香就亮了呢。 县城跟府城的繁华自然无法相比,不过对丛孝来说无所谓,就是在府城他也多是呆在山上,山下的纸醉金迷与他无关。 初到县城他也没干什么,就是花了几天时间把整个县城的中心区域溜达了一遍。 官宦、商贾、平民百姓、穷苦人家及各类三教九流的分布做到心中有数。选了一片普通百姓居住的地头,多是靠打零工为生,一日不出工就无柴米下锅,杂役匠人混杂其中。 丛孝住的是一个中等客栈的大通铺,一个大房间排排放了十几张床铺,居住的人五花八门。一到晚上,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此起彼伏,这个调低下去那个调升上来,比戏班子的锣鼓声还热闹。 最难受的要数那个气味,简直了,神仙闻了都得跌落凡尘化为贱民——被浊气熏的。 睡在大通铺最多的是出苦力的穷苦汉子,无一技之长傍身,只能出卖一身憨力气谋口饭吃。干了一天力气活,流一身汗,晚上碰到床铺倒头就睡,整个房间充斥着汗味、臭脚丫和男性特有的气味。 睡一晚跟睡在茅房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臭不可闻。 但是相比普通客房的费用,大通铺无疑是便宜的,一晚上十文钱,对丛孝来说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不接受也没办法,总不能跟叫花子似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就算是他愿意,叫花子们也不愿意。 人家都是有地盘的,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来抢地盘可没有好果子吃。 在银子面前,任何事情都可以让道,包括气味。 每天早中晚在客栈买三、四个大肉包子,抓一小把菜干放碗里,舀一勺媳妇做的酱拌匀。就着店小二免费赠送的开水,就这样有肉有菜的当三餐,倒也饿不着肚子。 一来二去跟店小二混了个脸熟,清闲的时候俩人搭一桌喝茶侃大山。 “你这酱菜做的不错,够地道,辛辣,有嚼劲。”赵小山对丛孝竖起大拇指,一口馒头一口酱菜吃得香甜,酱菜辣得鼻尖冒汗,却是越辣越下饭,越吃得过瘾。 “是吧!我婆娘别的不行,灶上功夫没得说。”丛孝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咽下嘴里的包子,“哎,小二哥,跟你打听个事,这附近有没有名声好的牙行?” 赵小山一脸料事如神,没有正面回答:“那要看你问的是官牙还是私牙。” “瞧你说的,我就是想问官牙也够不上啊。” “好吧,不逗你了。”赵小山用最后一点馒头把碗底的酱汁蘸干净,啊呜一口塞进嘴巴,心满意足地开口,“前面的大柳巷巷口有一家曾记牙行,里面有一个陈牙人,你运气好碰到了我,不是熟人我都不会开口。” 他特意停顿一下,左右看了看,身子前倾压低音量道:“那曾记牙行的牙人总有十来个,外人一进去就能看到别的牙人那里总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而陈牙人那里却是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不知就里的人就跑去那热闹地方,殊不知拜了假和尚错过了真菩萨。” 丛孝不解:“这是为何?牙人手里的活多,来找活计的也就多了,他自个的佣金也多啊。” 赵小山睨他一眼,一脸得意,似不屑对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多说,丛孝作洗耳恭听状。 他摆足了谱,这才勉为其难开口:“他们手里的活是多,那也要看是什么活。有的牙人跟商家沆瀣一气,故意压低卖苦力的工钱;有的牙人介绍的活都干完了,工钱迟迟不给;更有的吞了别人的工钱,欺的就是外乡人势单力薄,只能忍气吞声。这里面的道道比臭水沟里的老鼠还多。” 端起茶碗抿一口,丛孝拿起茶壶续满,他满意点头,“不过陈牙人却是个例外,虽然他手里的活是比他们少,但是架不住是货真价实的活计啊。不故意压价,按照行情明码标价,不隐瞒欺诈,不为虎作伥。他还是个死脑筋,那些欺行霸市的商家找他做交易,他还不理睬呢。” 说到这里,赵小山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这样的做派倒是讨了那些老字号,名头响亮的大商号的喜欢,人家就是愿意跟他谈买卖,你说奇不奇怪。奈何咱们这个小县城也没几家大商号,所以他手里的活计就比别个少了。” 丛孝心里了然,所谓大商号,那就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们图的就是个省事、利落,若是能传出个好名声那更是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呢。 他给赵小山的茶碗又续满,没有再问陈牙人的事,转而说起县城里的官宦乡绅、富户商贾。 这简直挠到了赵小山的痒痒肉,他一个店小二每天迎来送往,接触的客人不知凡几。这里听一耳朵,那儿闲聊两句,掌握消息不要太容易。若是秘闻能填饱肚皮,每天能塞得鼓胀如锣。 尤其是豪门富商的奇闻轶事,对小老百姓有致命的吸引力,要是能窥探到其中一角,那也属于莫大的荣幸。 当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恨不得把肚里的存货掏个干净,说到兴起时,不用丛孝问,他自个就能编一本县志秘史。若手边有一块惊堂木,直接可以摆开架势,百转曲回,开堂说书了。 丛孝点的一壶茶,自个没喝几口,全进了小二哥的肚腩。 说到后面突兀地草草收尾,急匆匆跑向茅房,也不知道憋了多久,可真能憋的,丛孝都替他长出一口气。 ----------------------- 作者有话说:杏娘:只有节流,没有开源是不行的 第30章 第二天一大早,丛孝溜溜达达去了曾记牙行,在里面晃悠一圈就发现了一个面容普通,坐在角落的中年男人。 他穿一身半新的深蓝色细布,正跟两个着短打的汉子交谈,丛孝走进听了一耳朵。 “这时节张家的货船肯定不回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啥没啥,总不能满船的货物下了码头,剩一艘光溜溜的空船回府城吧。怎么的也要等到早稻下来,到时连同莲蓬、菱角米、莲藕这些个水里的东西一股脑装满。” “那时活才多呢,人力抢手的很,有多少要多少,不过正好赶上双抢,出来打零工的农人少。” “陈牙人,我们可等不到那时了,眼下早稻才种下多久?家里的那点活婆娘一个人就包圆了,我们这把子力气在家也是浪费,想着出来打打零工,一来挣几个花销,二来省了家里的嚼用。您看您手头有没什么现成的活计,什么脏活累活都成,我们都能干。” “若是如此……”陈牙人以指敲桌面沉吟片刻。 “住在西边的孙老爷年前买了好几百亩田,那会忙着量田亩、办地契也没空关注旁的事。开春种下秧苗才发现那地块确实是挨着水沟,水沟多是多,就是小了点,一到梅雨季就淹,天一干就旱。买都买了,田也还行,估计以前的主人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卖的。”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孙老爷想着一劳永逸,干脆把水沟扩宽,现在就雇着人挖沟呢。只是那片地实在是大,一群人丢下去比蚂蚁还小,这要挖到什么时候?所以孙老爷托了满县城的牙人找人手,一天包两顿饭。” 其中一人惊喜道:“这活我们能干,不就是挖水沟么,鱼塘都不知道挖多少了,就是费点力气,我们有的是,让我们去吧。” “不单是力气的事。”陈牙人眉毛微皱,面容端肃。 “这个活比码头搬货物不见得轻松多少,工钱却是差了许多。按照挖土多少给工钱,我算了算,一天能得六十文左右,比搬货足少了二十文。你们可要考虑清楚?” 两人面面相觑,一咬牙发狠,“能找到活干就不错了,哪有挑拣的余地,还能吃两顿饱饭,先去干吧,日后有别的活计,还望陈牙人多多念着我们些。” 陈牙人摆手,不忘嘱咐两句:“你俩也别想着多挖点能多拿工钱,说白了多不了几文,凡事量力而行才好。” 丛孝一旁听了不觉轻笑出声,陈牙人一抬头疑惑的问:“这位客官,您是……” 丛孝忙开口:“我跟他们一样,也是来找活计。” 陈牙人点头,“那你们跟我一起走吧,那片地可不近,出了县城还要走四、五里路,我们早点出发早点到。” 就这样丛孝又干起了农活的勾当,几天下来,陈牙人对他印象深刻,不是他特别能吃苦耐劳,而是他太会“量力而行”了。 别人都是起早贪黑,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其余时间泡在水沟里挖土。 丛孝则不然,挖了几天土,每天的工钱都是四十文,既不多也不少,死死卡在四十文。陈牙人当初估算的六十文,其实是保守的说法,一个干惯了农活的人怎么地也得有个七、八十文吧。 可丛孝偏不,他就像计算好了似的,一锹都不多挖,但凡他每天多挖几锹,凑个五十文,陈牙人都不会注意到他。 丛孝每天干活中规中矩,不迟到早退,也不偷懒耍滑,一锹一锹挖得可认真了。但是仔细一观察,就会发现他挖土的频率不快不慢,既不会太快喘气似牛喷气,又不会太慢让人一眼看出。 丛孝不知道别人恨铁不成钢,他自我感觉良好,反正他又不是靠卖苦力吃饭,这次就当是刷一回存在感,混个脸熟。 何况虽然没有挣到大钱,但也不用累坏身体,每天还能省两顿饭钱,付了房费和早饭,还能挣二十几文呢,聊胜于无啊! 看他干活用一句话形容—中看不中用,这种人最是遭庄稼人嫌弃。 忍了几天后,陈牙人决定不忍了,“我说这位丛小哥,你这一看就不是干农活的料啊,你实话跟我说吧,你到底要找什么活?” 垄上烟火(种田) 第21节 “被您看出来啦!”丛孝脸上一点羞涩也无,神情坦荡如水。 “我虽然出生农家,但确实没干过多少农活。我自小跟着师傅在庙里做泥瓦木工的活,学了些微末手艺。这不是看您这里没有合适的活计,我就先干干别的,总不能每日白白花了食宿费,您说是吧?” “你呀你!”陈牙人抬起手指点了点,无可奈何地说。 “你的情况我记下了,会替你留意一二,你要是愿意就先这么干着吧!”孙老爷都不管,他何必越俎代庖,反正这些地主老爷们没几个不是黑心烂肝的。 “那就拜托您啦,等我领了工钱给您打酒吃。” 陈牙人背着手摆了摆,踱着步慢慢走远。 …… 接连几天的阴雨绵绵后,天气像突然转冷时那样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晨曦微露时,天边就出现了亮光。等到太阳升起,炙热的光线毫无保留地抛洒大地,一改之前几日的萎靡不振,照耀得到处都是一片亮堂。 就是今天了,这就是周邻说的千载难逢的抓鳝鱼好时机,也是青叶日日夜夜盼了好几个晚上的大晴天,今天晚上必须一雪前耻。 太阳落山青叶整装待发,杏娘劝她:“之前下了几天雨,路上的泥巴都没晒干,田埂上肯定也是滑不溜秋不好走,要不咱们再等两天?” 青叶坚决摇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势不可挡,再等两天黄花菜都凉了,成败在此一举。 望着雄赳赳气昂昂远去的背影,以及更小的屁颠屁颠誓死追随的背影,杏娘莫名其妙。就抓个鳝鱼而已,至于么,搞得跟大将军出征似得,后面跟着的就是扛旗小兵。 周邻可真是神了,简直是天庭里掌管鳝鱼的神哪! 青叶心花怒放往鱼篓又倒进一条鳝鱼,都不用特意寻找,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就横着一条。这跟做梦梦到捡金子有什么区别,她虽然小也是做过捡铜板的梦。 一条长长的小路上,一个个金黄的铜板排成一条线,一眼望不到头。走一步弯腰捡一个铜板,再走一步弯腰捡一个,乐呵得嘴角都不知道怎么合拢了。 梦里捡起的铜板太真了,甚至有点忧愁这么多放哪里好呢。等到天亮梦醒了,还挺怅然若失的,哎!多好的发财机会啊,就这么没了,接着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 梦里的毕竟是梦里的,就算想的相思成疾也到不了自个口袋。抓鳝鱼就不一样了,他们才绕着一块农田走了一圈,就抓到了十几条鳝鱼,这不就像是做梦? 姐弟俩合作无间,干活的动作利落了不少,杏娘喊人的时候俩人已经走了七、八块田。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姐弟俩还是听话地往回走,惹毛了娘亲可没有好果子吃,细水长流的道理在哪都行得通。 “我看看你们今天抓了几条?”杏娘漫不经心取下青皮肩上的绳子。 嗯?一只手竟然没提动,她疑惑地低头往鱼篓里看去,“我的天老爷,你们这是抓了多少啊,鱼篓都快装满了。” 这个鱼篓虽然小,也只是相对大人用的来说,这一篓差不多有三、四斤重。也不知道二小子是怎么背回来的,吭都没吭一声,是个硬气的小小男子汉。 此时天已经黑了,由于白天越来越长,天气日渐炎热,丛三老爷和陈氏延迟了睡觉的时辰。 丛三老爷走过来斜拉鱼篓凑在火把下仔细看,“估摸着有三斤多,两个小家伙运气可真好。” “好,好。”陈氏亦是喜笑颜开,“大丫头、大孙子出息了,明儿炒一盘,我们也能大饱口福一回。” 上次抓的鳝鱼太少,杏娘切了片炒蒜苗,一人夹两筷子就没了。 吃的人不上不下,别提多难受了,你说要是一直没吃到吧,只是会想吃,还不至于那么念念不忘;一旦吃到嘴巴,刚把瘾勾出来,要大块朵硕呢,没得吃了。 是不是特别扫兴,勾得牵肠挂肚,吃别的饭菜都觉得寡淡无味。 青果撅着嘴巴,扭股糖似的在杏娘身上拱来拱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抓鳝鱼嘛!” 杏娘一边乐呵呵地把鳝鱼倒进水桶,一边敷衍:“好,好,好,都去,都去。” 第二天快到晌午时,杏娘从桶里挑选十几条中等个头的鳝鱼做盘鳝。 这道菜是用整条鳝鱼直接炒,所以不能选太肥的,肉厚味道浸透不够彻底,不入味;也不能选瘦伶伶的,没几口肉全是骨头。 撒一撮盐巴倒两勺醋,杏娘把选好的鳝鱼倒进盆搓洗,洗一会儿倒掉再舀入清水重复上一步。清洗三次鳝鱼有些萎靡,大铁锅烧热后放油,油热了左手拿锅盖,右手端鳝鱼,准备妥当。 杏娘吐出一口气,右手迅速倾斜倒进锅,左手的锅盖更快的扑上去,一切都在眨眼睛完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鼓作气。 能听见铁锅里鳝鱼蹦跳的声音,若是锅盖盖地稍慢了,就有强悍的鳝鱼跳出锅,在灶台上翻江倒海,堪比灾难现场。 等了几息,铁锅内渐渐平静,揭开盖子开始大火翻炒,葱姜蒜酱一一加入,最后再盖上锅盖焖一会儿即可出锅。 玉陵县都是吃鳝鱼的高手,连三岁小童青果也不例外。 夹一条鳝鱼放在碗里,嘴巴咬住脖颈的那块肉慢慢撕开,整条脊柱上的肉与骨头分离。翻一面咬住肚子,牙齿沿着两边的弧形鱼翅往下嗦,鱼肚肉入口,一直嗦到尾巴。 鳝鱼的肠子等东西全包裹在肚子两边的鱼翅里,一点挨不着。 整条鳝鱼吃起来全是肉,留下一副完整的骨架,相当干净利落。 青果把一条鳝鱼骨架在桌上摆放的直直的,不一会就摆了三、四条。 杏娘笑嘻嘻夸奖:“青果越发聪明了,吃剩的鱼骨都这么漂亮,不得了。” 青果得意洋洋抬起下巴,嘟起的小嘴油得发亮,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懵的看着哥哥姐姐,大伙笑地更欢了。 ----------------------- 作者有话说:青果:小小鳝鱼,拿捏! 第31章 晚上制作火把时,杏娘把碎布条、粗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绑了个结实、漂亮、又圆又大的火把头。 望着跟她拳头差不多大的火把头,青叶迟疑地问:“娘,用不着系这么多布条,跟之前一样就好。” 她就算不当家也知道家里的一根一线都是有用的,关键时刻缺一不可,不能浪费。 “用得着。”杏娘兴冲冲盯着眼前的火把头,神情专注眼都不偏一下,“大的才经烧,能用好久呢,不会浪费。” 那您还给我做那么小的,青叶心里嘀咕,又有新的担心:“这我应该举得动吧?烧火棍太粗了,拿不稳。” “我来拿,今天晚上我也去抓鳝鱼,我还是小时候抓过呢,都多少年没干过这事了。”杏娘随口回答,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昨天晚上两个小不点一会儿功夫抓那么多鳝鱼,把她的瘾也勾上来了。 现在鳝鱼价格下降了,也还有十文钱一斤,就是不拿去卖,自家吃也划算。没道理两个小的能抓一篓,她不会抓不到吧? “可是……”青叶一脸纠结,“可是今天晚上不一定会比昨天多哪?” “没事,抓鱼也要看运气,现在还不是农忙的时候,晚上有的是时间,我就不相信我的运气能这么背,一条都抓不到。” 好吧,青叶放心了,只要是她娘想做的事,无论过程怎样,结果总是大差不离,谁叫她娘就是有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呢。 哄睡了小儿子,娘三轻悄悄举起火把,提上大鱼篓出门。 杏娘可不是两个小的,过了石桥直奔农田旁边的水沟。水田多的是,什么时候去找都不迟,水沟就那么几条,迟了就被臭小子们糟蹋了。 在水沟寻找的体验跟水田不一样,水沟水深,沟底和坡上的水草多。鳝鱼躲在水草底下根本不易发现,这时就要根据它的习性来判断。 杏娘不愧是做过孩子王的存在,她能依据水草轻微地抖动及一些冒出水面的小泡泡,笃定水草下有东西。 两只脚轻轻踩进水沟,尽量不掀起大的水波,府下身子轻柔拨动水草,看准目标后闪电出手,提出水面就是一条三、四两重的鳝鱼。 两个小的欢呼跃雀,刚才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响动,现在抓到了自然无所顾忌,“娘好厉害!”“娘,给我看看。” 杏娘笑嘻嘻地把鳝鱼丢入鱼篓,满意拍手,“鱼篓可扶稳当了,要是倒了鳝鱼一逃跑就抓不着啦!” “娘,我抓得牢牢的。”青皮连忙保证,双手不忘抱着鱼篓口部。 “真能干!”杏娘摸摸他的大头,提起鱼篓志得意满朝前走,水沟里的鳝鱼明显比水田的粗壮了不少,抓起来就是过瘾。 各家各户的水田都是横切竖砍规整的形状,挨着宽田埂的就挤成了不规则的边边角角。走至水沟尽头,一块三个尖角的小水田时,田里的水浑浊不堪,水面浮起一层细小的泥灰。 本能的杏娘觉得这里面有大家伙,她示意两个小家伙噤声,目光如炬沿着田埂慢慢搜索。直走了快一圈,青叶眼尖看见一条粗壮的黑影静静卧在田埂边上。 杏娘皱起眉头,这么大个家伙,她没有把握能一手抓牢,稳妥起见还是用筛子。 筛子轻轻插入水中,猛然铲起,鳝鱼舀到了,还不等两个小的尖叫,它一个扑腾跃起又掉入水田。筛子毕竟是浅口的,困不住这么肥的鳝鱼。 娘仨都有点懵,煮熟的肥鸭子就这么飞了,这可不行。 “别慌,这块田就这一点大,它还能飞上天不成,咱们再慢慢找一遍,肯定能抓住。”杏娘沉稳安抚儿女。 要他们俩站在原地等待,杏娘举起火把沿着田埂再次找寻,一圈走完一无所获。她望着黑漆漆的稻禾,难道跑到田中间去了? 这么粗一条鳝鱼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了,她不甘心,安静站立片刻。 谁都没说话,四周的虫鸣蛙叫越发清亮。杏娘迈开步子以更轻的脚步又绕一圈,功夫不负有心人,行至一半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它的身影。 这次杏娘不敢大意,决定放手一搏,招手示意青叶过来,让她举着火把。杏娘轻盈走近弯下身子,双手快速锁住,呼啦啦举出水面,青皮抱起鱼篓跑过去。 直到把鳝鱼塞入鱼篓底部,杏娘才松开双手,大喘一口气,哈哈笑出声:“可算让我逮着了,这家伙估摸着有一斤重,长得可真肥。” 青叶傲娇地嚷到:“娘,这是我最先看到的。” “嗯,还是叶儿的眼厉,跑得也快,呵呵!” 娘仨转战水田,沿着几块水田寻了一圈,鳝鱼没有昨天晚上的密,但是也不是一无所获。有了这条大的,即便抓的没昨晚多,三人依旧兴致不减。 等回到家,众人围着这条鳝鱼啧啧称奇。 隔天早上,丛三老爷挑选粗壮的鳝鱼提去镇上卖了,换回一条肥瘦相间的猪肉,一家子吃得满嘴流油,除了青叶。她夹了一片慢吞吞嚼了,只慢慢扒饭。 杏娘看向明显不对劲的女儿:“叶儿,怎么了,嘴巴疼?” 青叶捂嘴摇摇头,不肯说话。 青果快言快语插嘴:“娘,我知道,姐姐牙齿疼。”青叶怒目而视,他嘻嘻笑着躲到娘亲身后。 “叶儿牙齿松了啊。”丛三老爷慢悠悠开口,招手要她过去,“过来给爷爷看看,爷爷手指头有仙法,摸一摸就不疼了。” 青叶迟疑,牙齿一碰就疼,害得她肉都不敢吃,就怕碰到疼一哆嗦。 “没事,爷爷就看看,摸一下就好了,你去年的牙齿也是爷爷摸好的,忘记了?” 有这回事?她记不得了,不过既然爷爷这样说,想必是真的。青叶放下碗筷走到丛三老爷身边张开嘴巴,杏娘忍笑去倒水。 松掉的是下门牙,小小的糯米牙上半部分可里外摇动了,根部一点连着肉。 丛三老爷捏住小牙,“别怕,爷爷摸一下,马上就好。”使巧劲旋转着往外一拉,牙齿瞬间脱落,鲜血冒了出来。 杏娘即时递上一碗清水:“含一口水去院子里吐了,多漱几口就好了。” 青叶懵了一下,她刚感觉到疼,还没叫出声呢,牙齿就掉了,然后就不疼了,只是有一点木木的。她端起碗去漱口,几口后吐出的水变清澈不再有血丝。 青叶回到桌上大块朵硕,能大口吃肉的感觉真好,一点儿也不担心碰到牙齿了,爷爷真厉害。 杏娘不忘叮嘱一遍:“不要用手扣,用舌头舔,要不然长出个大龅牙,哭都没地儿哭,听到没?” “知道了。”青叶大声答应,她又不是傻子,龅牙的牙齿是凸出来的,丑得嘴巴都包不住,她才不要长这么丑的牙齿。 饭后拿一片树叶包裹住掉落的牙齿,青叶站在自家大门口,仰起头望着高高的屋檐。 上门牙要扔到床底,下门牙要扔到屋顶上,这样长出来的牙齿才会整整齐齐,不歪不斜,只是这屋顶也太高了点吧。 垄上烟火(种田) 第22节 “姐姐,我帮你扔吧,我力气可大了,一扔就上去了。”青果跃跃欲试,讨好地小奶音请求,话说他还没扔过牙齿呢,家里也只有姐姐掉过牙。 青叶摇头拒绝:“不要,我自己扔。”鼓起腮帮子往上一扔,小包裹飞上去碰到屋檐,“嘭”一声又掉下来。幸亏用树叶绑了,否则还真不容易找到。 青果撒开两条小短腿冲过去,捡回树叶包裹递给姐姐。 青叶抿紧嘴巴,往后退开几步离大门远一些,卯足了力气往斜上方一抛,小包裹顺利升空落在斜屋顶上。 “噢!”姐弟仨手舞足蹈,拍手庆贺。 …… 水田的稻谷长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一眼望去天地间就生了两种颜色。 天空碧蓝如洗,似乎伸手一指轻轻一搅动,就有细小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地上绿草如茵,整齐的稻谷随风摇曳,如海潮涌向远方,连绵不绝。 走得近了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行行稻谷中冒出许多与众不同的异类。长得比水稻高、快,还不易去除。除草要尽早,杂草根系繁杂,若不尽早去除,等它们扎稳根系扯起来费力不说,还挤兑得水稻长不好。 杏娘初嫁过来闹了不少笑话,她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稗草。 两个长得差不多,比对半天犹豫不决,下定决心一把薅起一手水稻,心疼得丛三老爷直打哆嗦,又不好说她。心里安慰自己多扯两把熟悉了就不会搞错了,等杏娘薅下第四把稻谷,丛三老爷坐不住了。 再扯下去就不是除草,是除稻谷了,到时候人家割谷子,他们割杂草,不够人笑话的。 送了这个小祖宗去田埂上割草,他老人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年轻人靠不住哪! 等青叶过了一周岁生日,杏娘才弄清楚稗草跟稻谷的差异,也能一眼扯掉水田里的杂草。 杏娘把杂草抱回家喂牛,英娘跑过来窜门,“你前几天不是才刚扯过草,今天怎么又去了?” “你说的前几天已经过了十来天了,我也不想扯啊,勒得手生疼,绑了布条也不管用。有什么法子,野草长得快,一不注意就冒了尖,不勤快点扯了又要被人说懒婆娘,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 杏娘把一捆草抖擞散开在牛鼻子下,拍掉手上的碎屑,无可奈何地说到。 英娘鼻子里“哼”一声,骄横一扬眉。 “你那是把面子看得太重了,脸面又不能当饭吃,她们说就说去呗,还能指着我鼻子说不成。就算她敢指我鼻子,我就敢扯了她去我田里薅草,不是能的很么,我倒要看看谁敢跟我能。” “你在我这里逞能没用。”杏娘好笑提醒,“我今天可看见你田里的草比稻谷高了一个头,还不去扯小心你们家老爷子的鞭子抽上门,你到底多久扯一次?” “差不多二十天左右吧。”英娘无所谓地双手抱胸倚靠在墙上。 “明天到日子了,确实要去扯了。你说那些野草也真是的,明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还长那么快,不是自找死路么?要是草跟稻谷调换下就好了,皆大欢喜啊。” “这么长时间扯一次草,根都长老了,你也不嫌费力?” 英娘一本正经摇晃手指,“我跟你不一样,我情愿让那些草多长几天,多花费些力气,也不愿意三天两头往田里跑。扯完水田扯菜园,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也就是有个好婆婆。”杏娘羡慕地说,“谁家日子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们两家还算好的,别人家不都是成天泡在田里干活,哪有歇息的时候。” “哎呀,不说这个了。”英娘拽起她的胳膊往堂屋走,“我买了一块好布料,颜色可好看了,你帮我看看裁成什么花样好。” 两人言笑晏晏说着话走远。 第32章 炎热的天气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对孩子们来说,大自然赐予的宝藏无处不在。 河边的桑枣成熟了,细条条的枝干上布满圆嘟嘟饱满的桑枣。黄棕色的还没长成,能酸倒小童的满嘴糯米牙,就这也没能逃脱男孩子们的毒手。 因为等待它成熟的时间太长了,眼下不摘都不用等过夜,下一刻就不知道进了哪个馋嘴小子的嘴巴。 种类最多的要数棕红色的半成熟果,甜中带酸,两种味道彼此较劲。 甜味赢了,眉开眼笑,需得放慢咀嚼,细细品味;酸味占了上风,龇牙咧嘴,立马伸手摘下一颗,期待下一刻的好运冲淡嘴里的酸涩。 最耀眼的存在永远是那深紫色甚至黑色的桑枣,摘一把捧在手心,一口闷进嘴巴,汁水四溢,如同喝了一口最醇厚的蜜液,黏得嗓子发腻。 吃完手掌心一片斑驳印记,衣服上随手一擦,印记如影随形,恼得当娘的提起棒槌就追赶。 矮小粗壮的桑枣丛早不知道爬过几轮,中间的树杈子露出白色的躯干,最长的枝干折叠成一个奇异的姿态垂落在水面。 上面的果实已空空如也,连发芽的胚子都没放过,更不用说撵的七零八落的桑叶。 好在她已习惯每年这个时节的辣手摧残,挺过去就没事了,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恢复,明年以更强健的体魄迎接属于她的宿命。 低矮处已经洗劫一空,孩童的目光对准半空,树上的果实在细碎的光影里越发晶莹剔透,惹人爱怜。 云娘家河边的两颗高大桑枣树下集齐了大半条垄上的孩子,个个站在浓密的阴影下摩拳擦掌。 大孩子手长脚长,双手抱树两脚一蹬,青蛙似的在树上挪动,只要爬到树杈子那就好了。一屁股卡在分叉处,触目所及皆可伸手拉至眼前。 有哥哥姐姐的孩子是幸福的,大的在树上折断桑枣枝条扔下来,小的在下面捡起塞进嘴巴。 很显然青叶并不在此姐姐的行列里,她倒是有心想上树,奈何狗熊似圆润的身子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依旧回到原点。 学着别人的样子双手抱树双脚蹬,蹬了半天,手不动如同原地划船。 眼看周围一圈的孩子个个人手数根枝条吃得香甜,何竹、何泽姐弟有两个姐姐递桑枣枝。朱文河不用说,上头一窜堂哥往下扔,堂姐丛凤也在给弟弟折枝条。 只有青叶三姐弟抓了瞎,青叶上不去树,两个小的更是抱不拢树干。 “姐姐,我要吃桑枣。”青果拉着青叶的衣裳下摆可怜兮兮恳求,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含着一层水光,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嗦。 青皮没说话,但是眼神也是渴求地看着姐姐。 青叶既懊恼又带点自卑,自己怎么就学不会爬树呢?“别急,姐姐再找找。”张眼四望,想找一条漏网之鱼的枝条拽下来。 “青叶,看这里。”一个男孩声音从枝丫间传来。 三人抬头望去。 朱文江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枝条,坐在一截树杈子上摆动,“我扔下去,你在下面接住。” “嗯!”青叶喜不自胜,忙不迭开口应下。 枝条飘落下来,三双眼睛紧巴巴盯着,还不等挪脚,斜后方冲过来一个小身影,一把抓起就往嘴里塞。 青叶握紧拳头,满眼失落,若是别人她就冲上去抢了,可来人是朱文江的亲弟弟,她怎么好跟人家抢。 “哇!姐姐,我的桑枣。”到手的吃食又进了别人的嘴,受不住这个打击,青果终于没忍住哭出声,眼睛里大颗泪珠连成线滚落。 青叶急得也想哭,额头冒出薄汗,柔声安抚小弟给他抹眼泪。 “青叶,过来。”周邻在另一棵树上喊道,他站在两根树干交错处,这棵树更高大,枝条更繁茂,只有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爬了上去。 青叶牵了两个弟弟跑过去,周邻蹲下身子往下递桑枣枝,“你们先吃,吃完了我再递给你。” 青叶感激道谢,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枝条分给两个弟弟,看他们迫不及待摘了果子就吃。 青果的眼睛还含着两泡泪水来不及滑落,脏兮兮的小脸蛋上冲出两条泪痕,此时也顾不上擦,混着口水一起吞入肚。 青叶也拿了一根枝条摘果子吃,总算摆脱掉那种无能为力、满身窘迫的困境。不用像个可怜虫似的等着哪一个注意到他们,并愿意随手一扔的善意之举,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邻既要摘了自个吃,又要喂杏娘家的三只小馋猫,四个人虽说都没吃尽兴,但总好过一口没捞着。 傍晚太阳偏西杏娘从田里回来,最后剩的两块水田杂草都拔完了,顺带把田埂上的草也割了,接下来能松散几天。 回家路上看到成群的孩童嬉笑打闹往家走,个个吃得嘴角五颜六色,衣服像打翻了调料罐,有的甚至勾破了好几处。 到家一看自个的三小只,简直就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靠人家施舍才能吃到零嘴不说,脸蛋上白白净净只嘴角一点紫色,衣服上也干净如初没沾染半点污迹。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自家的三个傻蛋连吃的都抢不过人家,可怜兮兮干巴巴望着别人大块朵硕,自己咽口水。 想当年她李杏娘是何等样人? 白水湾里闻风丧胆的小魔头啊,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寸草不生,见树就爬,遇水会游,有什么能难倒她? 怎么到了她的儿女这就掉链子了呢? 不说全部的风采吧,连一二层的本领都没传承下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可这反的也太彻底了些,好歹留下一星半点儿想头不是。 想到自家三个小可怜的凄惨状况,杏娘的一颗慈母心摔成了八瓣。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都不能忍,她必须帮小崽子们找回场子。 杏娘又跑到周老爷子家借用小船,载了三小只上船往河对岸划去。 桑枣树喜欢生长在水边,尤其是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的地方。 河对岸的坡上长了一溜烟的桑枣丛,沉甸甸的枝条垂落在水面。只不过野草、灌木长得比人还高,里头藏了无数的蛇虫鼠蚁,一不留心咬上一口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船上就无此担心,坐在船舷上仰起头就能抓到枝条,一把一把的往下撸桑枣。 姐弟仨可算体会到富可敌国是种什么体验了,就是成窜的果子往河里掉也毫不心疼。吃的是汁水横溅,头上、脸上、身上像开了染料铺,如同掉进油缸的小老鼠,兴奋得找不着北了。 杏娘没有责骂他们,让他们吃个尽兴,也不催促,用竹篙别住小船停稳当,一个地方吃完了划一竿子换个地方。 有妇人在河边清洗碗筷,大声笑着打趣:“杏娘,田里扯了一天的草还不够累哪,还有闲心跟孩子们玩闹?” 杏娘爽朗的笑声飘荡在水面,“四嫂,划船轻松着呢,再说了,就算是累,我也得让小崽子们吃个过瘾。” “你倒是个疼孩子的。”张氏甩干碗筷上的水,站起身乐呵。 “也就你们这些小年轻有闲情逸致陪孩子玩,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让他们饿肚子就够操心的,其他的就管不了了。” 杏娘笑笑没说话,即便她能活到七老八十走不动路,小孙孙要吃桑枣子,她就是杵着拐杖也得上啊。 理念不同,不必争辩,徒惹是非。 有笑话杏娘太闲,吃饱了没事干的,有看不惯她太娇惯孩子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管怎样,这条垄上的孩子却都是羡慕丛家三姐弟的,毕竟他们的娘不仅没有打骂他们,还陪着一起胡闹,替他们赚足了眼球。 在这一天晚上的梦里,青叶也是笑眯眯地大把抓桑枣吃,再也不用捡别人扔下来的,再也不怕爬不了树。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青叶一直记着这天傍晚的夕阳、晚霞、水面,沉甸甸的桑枣扑面而来,压到她的脸上,黑甜的香味在鼻腔弥漫,久久不散。 长大后的她忘记了许多人、许多事,唯有这天晚上清甜的滋味一直沉淀在记忆深处。 把船还给周老爷子的时候,杏娘送了周邻一提篮桑枣,以感谢他的投喂之恩。 母慈子孝的氛围短暂地充斥丛三老爷的家里,第三天还不等天黑就被一声河东狮吼破了功。 “杏娘!李杏娘!”孙娇娘高亢的嗓音回荡在丛家堂屋,“看你小儿子做的好事!” 杏娘切菜的手一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她真想就地遁走。惹谁不好,偏要招惹朱家的母老虎。只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杏娘生无可恋地往堂屋走,刚走到灶房门口,头一低,手里还拿着菜刀。 呵!这是打算火不够旺,还去浇两桶菜油不成?转身回灶房放好菜刀,走去堂屋。 娇娘一手提溜着青果的胳膊,一手拿一根鱼竿,青果岂是束手就擒的老实孩子?使l浑身解数挣扎扭动,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就像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徒劳无功。 垄上烟火(种田) 第23节 杏娘眉头一皱,旋即很快松开,快步上前握了她的手,“朱二嫂,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你好好跟我说,我来收拾他。” 娇娘一肚子火憋得久了,此时火力全开,“你家三小子不是一般的皮啊,好好的作践我的鸡娃干什么,我家小鸡哪里得罪他了?让他这样下狠手。” 原来朱青山也是个资深钓鱼爱好者,小儿子看着好玩闹着也要一根鱼竿。 朱青山本就是个老好人,更何况是儿子的要求,找一根粗细匀称的麻竿,顶头缠一根麻线,简易鱼竿即成。 朱文海拿了鱼竿在青果面前显摆,青果缠磨着丛三老爷也做了一根。 本来相安无事玩的好好的,青果突发奇想捉了一只小鸡娃栓了脚脖子,倒吊着玩。甩得小鸡稚嫩的叫声中满是惊恐,他倒越发得意,朱文海有样学样也捉了一只。 等孙娇娘发现的时候,两只小鸡已经奄奄一息,只剩出气无进气了。 让她出离愤怒的是,“你家青果皮就不说了,问题是他凭什么逮着我家的鸡娃霍霍,怎么不抓自己家的?” 她儿子抓的那只捏着鼻子认下也就是了,另一只可不能轻易放过。 杏娘看向小儿子,青果不敢跟她娘对视,躲闪避开,看来是真的了。 “有话好好说,别气。”杏娘扯开一个笑脸,“要真是我家青果干的好事,我赔二嫂一只鸡娃,我家里的小鸡随便挑,看哪只顺眼就挑哪只。呵呵,别气坏了身子。” 最后杏娘赔出去一只健壮小鸡,丛三老爷家的小鸡数成了九,久违的竹笋炒肉又在丛家响了起来。 第33章 青果这孩子,皮是真皮,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 但他有一个好处是不记仇,头天晚上挨的揍,隔天早上无事人一样赖在他娘身上撒娇。在他看来打一顿事情就翻篇了,再没有记仇这回事。 早起两婆媳在灶房准备早饭,陈氏煮稀饭,杏娘切咸菜。 三姐弟在后院水塘边玩耍,丛五老爷家水塘边挨着丛孝家的这面种了一片竹子。竹竿细长,分支繁多,密密簇簇挤成一大片,里头密不透风。 自从青叶有一次不小心在竹子里面拿出一窝鸟蛋,这里就成了小子们时常光顾的地方。 当时青叶找到的那窝鸟蛋是青绿色的,个头很小,跟大拇指差不多,总有十来个的样子。拿到屋子前面去玩时,被几个小子围着一顿羡慕,其中朱家的一个小子说了句:这么小的蛋,好像是蛇蛋。 吓得青叶一蹦三尺高,手里的鸟窝扔出三丈开外,逗得几个小子哈哈大笑,鸟窝里的蛋也摔个稀碎。气得青叶跺脚,到底也没弄清楚是鸟蛋还是蛇蛋。 三姐弟挨着竹子搜索,想要找出一件宝贝。 “姐姐,我看见蛇了!”青果语气中满是兴奋,还不忘压低声音凑到姐姐耳朵边说话。 “在哪,在哪?”青叶一边问,一边用眼睛遍地搜罗,这根棍子太细了,不行…… 找到了,这根很粗,正好。 轻轻走过去捡起棍子,青果见状拿起旁边的一根,青皮虽不清楚状况,也顺手拿起地上的一截干树枝。 三人猫腰慢慢靠近角落的一片竹子,只见一条红黑条纹相间的蛇静静卧在一片枯树叶上。 姐弟仨都不用眼神暗示,举起棍子就是一顿猛抽,期间青皮还往他姐那边挤了挤,“姐,去旁边点儿,我都打不到了。” 直抽得三人有点气喘了才停下,刚才还颜色艳丽栩栩如生的蛇此时已面目全非,蛇头被抽得稀巴烂。 丛五老爷在后院砍杂草,听到动静走出来,“你们几个小家伙在干什么,不能玩水,知道吧?” “我们打死了一条蛇。”“颜色可漂亮了,红色的呢。”清脆的娃娃音争先恐后向五爷爷邀功。 “我看看。”丛五老爷拨开几个孩子,用树枝挑起死蛇,“是条火赤链,多好看的一条蛇,被你们打成这样。下次记得只打蛇头,不要打身子,知道了吗?” “知道了。”异口同声的回答,双方都不觉得这个对话有什么问题。 丛五老爷挑起蛇往家走,“这条蛇五爷爷拿回去泡酒了,等会儿给你们拿糖吃,下次抓到了蛇也拿来给五爷爷。” 姐弟仨忙应下,打蛇还能换糖吃呢,多好的事。 早饭时杏娘随口问了句跟谁说话,听说是丛五老爷,也就没在意。三个小的也丝毫不觉得打死一条蛇算什么大事,用不着跟娘亲汇报。 天气越来越热,应是不会在变温,杏娘打算今天一天把两张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头套等统统洗干净收起来,换上夏天的薄单子。 这可是个大工程,拿出大木盆倒满温水,放一套进去泡湿了打皂角开始搓。 青叶每次看她娘洗床单,都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靠双手搓的巴掌大的地方,搓一会儿换个地方,沿着四个边洗完,还有中间的一大片等着,这得搓到何年何月,双手皮都搓秃了? 青叶心疼她娘,每次都会拿一个小板凳坐旁边捏一角学着搓。搓半天皱眉一打量——毫无变化,也不知道是洗干净了还是本就不脏,不由气馁。 “叶儿,玩一会儿就别搓了,仔细手疼。” “嗯,我帮娘捏肩膀。” 小拳头在颈边轻轻捶打,杏娘觉得有点痒,不忍拂了女儿的一片好意,强忍着没躲开,却是笑得不能自已。 母女两正亲香,堂屋传来一片喧哗,好似家里来了不少人,说话声不绝于耳。 青叶不等她娘使唤,兴冲冲往堂屋跑,下一刻又跑了回来,“娘,姑妈和大伯娘来了。” 丛娟和林氏?她俩什么时候凑到一起了? 自从出了王德那档子事后,除了逢年过节回娘家,丛娟轻易不踏丛家门槛。也不像之前那样三天两头回娘家打秋风,好像真的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了似的。 至于林氏,那更是贵人不入贱地,免得污了她教书先生家娘子的体面。 这俩人一同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只怕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罢了,杏娘懒得理睬她们,之前顾忌亲戚情分,再不情愿也好茶好水,好饭好菜地招待。 现下纯粹是想屁吃,撕破了脸再无事人般说笑,她脸皮没那么厚,也不想那么做。她不一扫帚扫出去已是够客气的了,不想陪她们搭台唱戏。 杏娘自顾在院子里洗床单,连出去打声招呼的兴致都没有,“你大伯父和丛文哥没回来?” “没有,我没看到他们,就姑妈、大伯娘和荷花表姐三个人回来的。” 杏娘点点头不再说话。 “杏娘,杏娘!”陈氏欢快的声音自堂屋响起,“家里来客人了,沏壶茶过来。” 杏娘纹丝不动,就当没听到,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 青叶眨巴几下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轻声跟她娘咬耳朵:“娘,我去堂屋看着,她们说你坏话我就来告诉你。” 杏娘刚想阻拦,她已经跑了出去,也就随她了。 堂屋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丛娟拿了一块叠好的青色布料在陈氏身上比划,“瞧瞧,这颜色多清亮,衬得娘的脸色白里透红,我再没见过这般有福气的老太太。还不止呢,您仔细摸摸这布料,多细滑软和,这可是细棉布,穿在身上得多舒坦。娘,你可真是太有福气了,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么好的布料呢。” 陈氏笑得见牙不见眼,缺了两颗牙的嘴巴能看见牙龈。 “我就说这料子摸起来手感怪好的,跟家常穿的不一样,缘故在这里呢。还有这个颜色,也确实衬我,我年轻的时候就爱穿这个颜色。那时候别人都爱大红大绿,我不一样,我皮子白,穿什么都好看。” 丛娟面不改色听老娘自吹自擂,笑吟吟接过话头:“可不是,我就是随了娘的好皮子,人都说一白遮三丑,可见啊白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不过呀……” 说到这,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不过娘没说到最重要的一点?” 陈氏疑惑:“什么最重要的一点?” “就是买料子的人啊!”丛娟用帕子捂着嘴角笑得花枝乱颤,极尽夸张之能事。 “要是没有大弟妹买的料子,娘就是想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也是白想。那布庄的伙计还能把料子送到您老家里来?这也就是娘有个孝顺的好儿媳,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儿媳能做到大弟妹这般的,反正我是没见过。” 为了衬托林氏的贤惠,她不惜自我贬低:“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拿我自个来说,我就是想孝顺我们家老太太,那也是有心无力。兜里掏不出半个铜子,我还能跑去扇人伙计两耳光。说到底还是大弟妹有本事,光有本事不行啊,还得有孝敬老人的那片心。娘说是吧?” 陈氏笑容略僵硬,随即若无其事冲林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谁说不是呢,这条垄上有谁不知道我大儿媳是最孝顺不过。自个当了教书先生家的娘子,搬去镇上住还不忘捎带上我们两个老的,谁家媳妇能做到这般?怕是巴不得好甩掉老的自个过活呢,也就你大弟妹实诚。” 想起镇上的快活日子,陈氏到底没忍住牢骚:“要不是你二弟这边实在离不得人,我们两个老的且还在镇上享福呢,那才叫舒坦。” 林氏捏着帕子按压嘴角,一派云淡风轻,“娘谬赞了,这是儿媳应当做的,不值当什么。” 什么叫体面? 这就叫体面,不用她出面,自有人替她敲锣打鼓架梯子,说她想听的话,做她不想做的事。她甚至都不用开口,只要表现出高兴或者不高兴,自会有人替她解决烦恼。 她十几年辛苦谋划,劳心费力供丈夫苦读,为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这一刻,别人都说她痴傻不知变通,供一个读书人岂是这般容易的事。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她偏不信这个邪,丈夫本就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只不过时运不济出不了头。 现下可不就时来运转了,那些蠢货只知道盯着眼前的那点小利,哪里知道功名的难能可贵。只要能供出一个读书人,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应当的。 那些人现在可不就是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他们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哪像她眼下过的日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不用忍受烈日当空晒的人脱皮,也不用面对寒风刺骨刀刀刮肉。 那边两母女还在你吹我捧的说个没完,林氏惬意地闭上眼睛陶醉片刻。 有空的话还是得常回老家来看看,总不好叫人说他们富贵了就不认家乡父老了,教书先生也得有个好名声不是? “来了这半日,怎不见二弟妹出来?她可是忙的很?也没看见爹?”林氏装作随意地问。 “她有什么好忙的。”陈氏不耐烦朝后院翻了个白眼,有了对比越发显出小儿媳的顽劣。 “每天洗衣裳、做饭、扫地,家里家外的,哪一样少得了我,她现下眼里还有谁?可怜我一把老骨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折腾闪架。至于你爹,闲着没事干跑你二伯父家摆龙门阵去了。” 林氏柔声宽慰:“二弟妹家孩子多,二弟又不在家,还得娘多担待,要没了爹娘,这个家可成什么样子?等孩子们大了就好了,他们还能不孝顺爹娘?” 陈氏没好气哼了声,“等到他们能孝顺我,我坟头的草都不知道长的多高了。”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王荷花无趣地撇嘴,看着紧闭的西厢房,她朝青叶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悄悄走过去推开门。 青叶的眉头皱成了一条毛毛虫,抿紧嘴巴也跟了进去,妇人们都没注意到这两个小不点的动作,不成想片刻后一声尖锐的童音穿透丛家前后院。 第34章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棂洒在地面,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整个房间布置的温馨舒适。 杏娘当初的陪嫁箱子多,足有六个大红樟木箱,她又是个见不惯邋遢,爱收拾的性子。 过季的衣裳鞋袜被褥全锁进箱子,当季要用的分门别类在柜子里摆放整齐,针头线脑零碎小东西用笸箩装了置于柜子顶。 这个房间明面上看不见任何杂乱无章的物件,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桌子、椅子擦得一尘不染,床单铺得光滑如镜,就连梳妆台上的花朵儿都开得格外灿烂。 花?王荷花凝神细看,瓶子里插的几朵碗口大的艳丽花朵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这些花可真漂亮,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这些明黄的、粉红的、淡蓝的花朵仿佛给这个房间注入了无限生机。 垄上烟火(种田) 第24节 一切都鲜活了起来,睡在这样的房间里连空气似乎都是香甜的。尤其是那朵鲜红如血的,比新娘子唇上的口脂还要红。 王荷花情不自禁走过去,离得近了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她不由伸出手…… “啪”的一声,青叶无情打断了她的梦境,“眼看手不动,这是我娘的东西。” 这几朵绢花还是当初从外祖母家带回来的,外祖父给大户人家掐算宅院破土动工的时辰,指点风水时,人家赠送的薄礼中的其中一个小匣子。 制作绢花的材料是一种玉陵县才有得卖的丝绸,经过上浆、染色、窝瓣等一系列工序特制而成。其上还撒了用花草制成的香料,异香扑鼻。 这几朵姿态优美、色泽悦目的绢花,老李家的孙女们都没见过花瓣,全给了青叶。 青叶也是异常爱惜,自个房间只放了一朵,其他的都摆在娘亲这里,就是为了让进来的人一眼就注意到,进而赞誉连连。 荷花被打了手,眼里闪过一丝恼恨,她何曾遭受过此等待遇。 丛娟生了三儿两女,荷花是老幺,只比青叶大了一岁。上面的几个哥哥姐姐娶妻嫁人都已成家,不成想连孙子都有了,丛娟竟然老蚌生珠怀了老幺,生下个老来女。 彼时整个王家都靠丛家提携才能吃饱饭,自然唯丛娟马首是瞻,唯她命是从,她在王家就是说一不二的山大王。 得她疼爱的荷花自然在家里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王家人口嘴杂,满满登登一大家子纷争不断。每天不是你偷吃了我一口油饼,就是他穿了我的一件衣裳,性子若不蛮横点,只怕肚皮都填不饱。 荷花既能独得宠爱,自然言传身教,有样学样,也养成了个泼皮、无赖的性子。想要的东西就要抢到,抢不到宁愿毁掉也绝不便宜旁人。 当下看青叶如此宝贝这些破花,荷花趁其不备突然冲过去伸手就抓。 一抓竟然没抓破,原来是布料做的,没想到如此栩栩如生,像活的一样。虽没抓破,却是拉扯变了形。 “你做什么?” 青叶没料到世上竟有这种人,已经明确拒绝了她,还敢理直气壮地撕毁别人家的物件,这简直就是强盗行径。对这种人她也没客气,趁她愣神的功夫,用尽全力一把推了出去,心疼地抚摸花瓣。 荷花不留神被推了个趔趄,身子后退撞到桌子,后腰被撞得生疼。 这下可捅到了马蜂窝,她岂是甘愿吃亏的性子?当下二话不说,冲上去就薅了青叶的头发往后拽。 青叶猝不及防之下被扯的头皮发麻,荷花个子比她高一点,但却没她壮实。 她打小吃得好,杏娘舍得花钱,什么好吃买什么,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论圆润讨喜,这条垄上少逢敌手。 青叶强忍着疼痛转过头也伸手过去拽荷花的头发,两个女孩厮打成一团。你踢我踹,有来有往,互不相让,不一时倒在地上成了两个滚地葫芦。 荷花瞅准时机一口咬上横在眼前的胖胳膊,青叶闷哼一声,也不客气。憋着气使劲翻到上面,一屁股照着她的肚子坐下去,她这吨位,在同龄里可不是盖的……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丛家上空,惊得树上的鸟儿惊慌失措煽动翅膀,扑腾飞远了。脚下的树枝上下抖动,仿佛也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地颤抖。 丛娟听到女儿的惨叫惊得一哆嗦,拔腿就往西厢房跑。 推开门看到女儿被人压在身下,当下眼睛里充血,怒吼着冲上来把人推开:“你在做什么?” 一推竟然没推动,只比她慢了一步的杏娘也跑了进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搡开丛娟,拉起青叶搂抱着轻轻拍抚,“没事了,没事了,娘在这呢!” 荷花趴在丛娟怀里哭地嘶声裂肺:“娘,我肚子好疼,青叶压在我身上,用屁股坐我肚子,呜呜,我肚子坐坏了。” 丛娟抱着女儿心疼得眼睛通红,眼角泛着泪光,厉声斥骂始作俑者:“李青叶,你个不通长幼尊卑的小畜生,竟敢对表姐下这么重的狠手?” 有娘在身边,青叶多出无限勇气,两条浓密的眉毛微蹙,大声反驳:“是她把我娘的绢花撕坏了。” “一朵破花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心狠手辣,看你表姐不顺眼。我们可是回娘家的客人,有这么对待客人的吗?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生什么样的贱种。” 青叶听不大明白,不过并不妨碍她理直气壮的瞪回去,“这不是破花,这是我外祖母送的绢花,名贵的很。” “好哇!”丛娟怒从心头起,一个小辈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谁给她的胆子。 “李杏娘,你养的什么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姑妈?这是想要了的我儿的命,也要了我的命啊,好歹毒的心肠。这样的孽障还留着做什么,趁早扔到河里淹死算了,大家乐得清静。” 青叶本还在大口喘着粗气,听到这里也吓得“哇”一声痛哭出声,“娘,是她先打我的,不要把我扔到河里。” “不怕,不怕,没人敢扔。”杏娘柔声安抚女儿,嗓音平淡如水,说出的话却阴狠如刀,“谁要敢扔我的女儿,哪怕拼着活不成了,我也会要了她全家老小的命。” 丛娟气得胸脯起伏,胸腔里团着一股气仿似要炸开,她颤抖着手指着杏娘。 “你个混账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个上下尊卑了,啊?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个是非不分的蛇蝎妇人,我今儿非得替你爹娘教教规矩,免得出去说我们丛家没教养。” 说着话上前就要扯杏娘的头发,这母女俩的打架路数还真是如出一辙,除了薅头发、踢腿、咬人就没别的招数了。 这在杏娘眼里都不够看,她李杏娘何许人也,少时跟小子们抢地盘抢吃的,可没少打群架,怎么下黑手怎么打人疼心里门清。 这都是经过千锤百炼锻炼出来的身手,不是她吹牛,丛家的这几个女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杏娘老早就看这个大姑姐不顺眼了,隔三差五往娘家跑耍姑奶奶的威风,不是混吃混喝就是挑拨离间,脸皮还奇厚无比。 今天送上门让她修理,她可不会客气。老虎不发威,都当她是病猫了是吧,今儿且要她们瞧瞧她的手段。 不等丛娟走近,干脆利落站起来转身就是一个大耳光,回手时反手又是一个。 丛娟被打懵了脑子,耳旁还回响着挨耳光的噼啪声,不相信发生了什么。脸上的火辣却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事,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一时楞在原地,“你……” 杏娘可不会心慈手软,打架么,就是要找空子下狠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要把对方打怕,打求饶,打得下次看见她绕道走。 她眼里戾气横生,左手一把拽起丛娟的发髻顺势扭了一圈。 头皮被扯得生疼,脑袋被迫仰起,丛娟哀嚎一声,不得不伸出两只手掰杏娘的手腕。杏娘左手越收越紧,右手快速挥出来回抽动甩耳光,正手一个,反手一个,正手一个…… 房内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不明白怎么短短几息的时间就打起来了,而且还是单方面的殴打…… 两个小女孩嘴巴大张能塞下鸭蛋,连抽泣都忘记了,明晃晃的眼泪挂在下巴上要掉不掉。 林氏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如身在梦中,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一时都分不清是自己眼花还是在做梦。 只有陈氏心疼女儿被打,有心想上前帮女儿,又惧怕杏娘的威势,只敢在一旁挥手跺脚,“住手,别打了,住手……” 房间安静的只听到甩耳光的清脆声来回荡漾…… 还是林氏猛一摇头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拦住杏娘的手,“好了,好了,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不能打了。” 杏娘最后一耳光甩出去,抬起脚往丛娟身上一踹,双手一推,丛娟被踹飞趴在地上。 她拍了拍双手,完美地结束了这场绝对碾压的斗殴,“怎么样?还打吗?服不服,不服的话咱们接着来。” 林氏拉住她的胳膊不敢放松,就怕一松手她又冲了上去。今天仿佛才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妹,印象中的弟妹形象彻底破灭,当下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如一滩烂泥趴在地上的丛娟不知今夕是何夕,眼前金星直冒,双耳轰鸣,脸颊通红似被撕掉一层皮,腰上被踹的地方也一阵一阵的疼,扑在地上的胳膊蹭破了皮…… 好半晌才清醒过来的丛娟伏在地上哀哀哭泣,早没了先前的趾高气扬,身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羞辱双重打击向她袭来。 “我不活了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被娘家人这样打骂,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好了,正好死在娘家,我也有个安身之地。” “想死?这还不简单。”杏娘冷笑一声,双手交叉抱在胸口。 “我心肠好给你指条明路,出了这个家的大门往前走几步,一头往河里囊进去,有多深囊多深。死死的抱头蹲在底下,我保证你今天就可以去阎王爷面前报道,死得不能再死,死地透透的。兴许还能在阎王爷面前赶上杯热茶,不用谢我,好走不送。” 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丛娟好悬没气晕过去,要不是还趴在地上,指不定又会踉跄倒地。 杏娘看着浑身颤抖,虚弱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断气的大姑姐,眼含冰霜,开弓没有回头箭,决定今天严格执行她娘的行事风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 作者有话说:青叶:姐的吨位可不是吃素的[坏笑] 第35章 小的败下阵来,老的迎难而上。 “你……你……”陈氏气急败坏地指着杏娘,“你个泼皮破落户,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们丛家撒野,今天我就替我儿子休了你这泼妇,你给我滚出丛家。” “休我?”杏娘冷哼一声,不屑地挑起眉头。 “娘,您老人家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丛家已经分家了。准确地说,您都不是这家的人了,您应该跟着大儿子一家才是,您有什么资格在这指着我的鼻子骂?” 看向委顿在地的丛娟,“怎么?您想给女儿讨公道,那您老得掂量一下,出了这个家的门,您老可住哪?您大儿子还愿不愿意接您进门哪?” 陈氏眼睛嘴巴大张,不可置信地望着杏娘,小绵羊一朝变了性,怎么就成了母老虎呢?她不明白之前规矩、体面的二儿媳为何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殊不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况且杏娘丛小就是头母老虎,只不过嫁人后收敛了利爪,现在不过是伸出来舔舔毛而已。 单纯听话的儿媳还能拿捏一二,对着这么个混不吝,陈氏束手无策,转身趴在女儿身上涕泪纵横。 “我的儿,我可怜的孩子啊!娘没用哇,今天咱娘俩就一块死了吧,省的碍了旁人的眼。我的儿子哟,你死哪去了,你再不回来老娘要被人逼死了……这个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我的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降下道天雷劈死那不孝顺的孽畜……” 杏娘朝天翻个白眼,这家的女人就没别的招数了吗? 骂人跟唱戏似的,还能上下起伏有声有调? 林氏额头突突跳,生平头一回,她觉得这个世道癫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这个世上竟也有她无法掌控的境况。 房内尖锐的哭嚎把林氏刺激得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疼,她很想甩手走人,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走。今天发生的事如果传扬出去,杏娘固然没有了好名声,难道她还能得什么好? 她是长嫂,也是大儿媳,按理有规训、教导弟妹之责,劝导婆母之能,弟妹不懂事,她也不懂事吗? 她也的确在现场,这是不争的事实。 何况弟妹有个神仙样的老爹,只要不是太过份的事情,人们看在她爹的份上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她不一样,她没有这样强有力的娘家,她还有一个正当教书先生的丈夫。 这个丈夫急需好名声来巩固他的事业,她还有一个正在学堂念书的儿子,以后也会走功名之路,更需要一个好名声铺路。 所有的这一切都像荆棘一样铺在她眼前,迫使她趟过去,迅速解决掉面前的争端。 林氏深吸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松开,心平气和对杏娘道:“弟妹,这次是你过了,谁家儿媳敢这样跟婆婆说话,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二弟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丛家目无法纪,藐视尊长。” 看对方毫不在意,云淡风轻看过来,她压低嗓音:“你就算别的不在乎,李老爷子的名头总要顾忌一二,更重要的是儿女们以后的婚嫁前程,难道这些你都可以不在乎?” 同是当娘的,最是知道当母亲的软肋在哪。 一个女人若是没了父母子女,那才是无敌的存在,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了她在乎的人,男人且要靠后。 杏娘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林氏,一脸冷漠,林氏被她看的一阵心慌,心嘭嘭乱跳,手不知不觉又蜷缩起来。 半晌,杏娘嗤笑一声,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偏过头去倚靠在房门上。 青叶轻轻挪到娘亲身边,杏娘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一笑。 林氏无声吐出一口气,杏娘虽然没有说话服软,但她的态度表明不会再火上浇油,有这个态度就够了。 她清了清嗓子,转身蹲下轻声劝解陈氏:“娘,弟妹年纪小不懂事,您多担待,哪能真跟她计较?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弟妹嫁过来这么多年,您把她当亲女儿似得,哪有跟女儿置气的,让外人看了笑话。” 林氏扶着婆母想把她安置在桌子边坐下,陈氏纹丝不动,依旧趴在女儿身上心肝、肉啊的拍打着。 垄上烟火(种田) 第25节 林氏眉头微皱,伏低身子近乎耳语地靠近她的耳朵。 “娘,您老可想清楚了,弟妹的爹,李老爷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随随便便画个符念个咒的,我们全家都没有好果子吃。何况现在二弟不在家,传出去我们逼迫弟妹一个人,李老爷子能轻易放过咱们?” “您可别忘了,镇上还有个小李大夫呢,那更是个难缠的,他可是去过府城的人。得罪了他们,您觉得我们能有好日子过?” 陈氏的身子几不可见的一顿,哭嚎的嗓门逐渐低沉,林氏顺势搀扶着她坐到椅子上。 “娘,您快别哭了,知道您心疼孙女和外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伤到哪个都心疼不是。本来也没多大的事,大家伙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不就解决了,您可别伤心太过累坏了身子,那就是小辈们的不是了。” 最后就剩了个丛娟,这母女俩一对蠢货。 林氏直截了当地扶起她,轻声问了句:“大姐,你真想跟二弟撕破脸,以后都不跟这家往来了?” 丛娟哭声一滞,用帕子捂住脸抽泣,被扶起来后趴在桌子上埋着脑袋。 荷花方才一直缩在一角不敢动弹,此时赶紧快走几步过去靠着她娘。 林氏心累,本来今天盘算的好好的,回来就是跟杏娘打好关系,重新交好。虽然如愿以偿的分家搬去了镇上,可等真过上了独门独户的日子,方知柴米油盐不是那么好担的。 佃出去的田还种着稻谷,只有收割了才能拿到租子。 男人的教资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来说是够用的,可生活并不是只有吃喝。更多的还有儿子念书的费用,男人交际应酬的费用,其他杂七杂八的花销。 在镇上的日子是过得清闲自在,可伴随着日复一日的只出不进,光靠手上的老本支撑,却是越过越心慌,像是无根的草没有着落点。 之前没有分家大家都住在乡下,种地虽然劳累辛苦,挣的银钱也不多。 可丛孝每年去府城做工所得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以支撑他们一大家子略显奢靡的生活,还有余力供养男人和儿子的念书费用。 一时之间,林氏也分不清楚自个自以为是的分家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自作自受。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如此而已。 她打算的很好,找个由头回老家一趟,陈氏好哄的很,随便买点东西就够了。 借此机会跟杏娘慢慢交好,分了家丛孝的银子自然是不可能再给她家用了。可万一呢,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做好两手准备总是没错的。 屋里的哭声渐歇,陈氏手抵着额头,用帕子轻按鬓角,丛娟依旧趴着不动,只偶尔抽泣吸一下鼻子。 林氏轻咳一声,“好了,大伙都消消气,就是小孩子家家的斗嘴,我们这些做大人的委实不必过分担忧。谁家孩子没打过架闹过别扭,别看她们眼下闹得凶,下一刻又好得跟一个人似得,鸣不平的大人倒平白成了恶人,你们说好不好笑?” “……” 房间里鸦雀无声,无人搭腔。 林氏“……” 她嘴角抽了抽,今儿这出独角戏她是势必要进行到底了,继续自说自话。 “说起来,今天这事不怪别人,都怪我。前不久我在镇上听说青皮生病了,弟妹带他去镇上也没在我那边落脚。趁着今天有空,我就想着回来看看,也是好久没看望爹娘,就给娘稍了块料子。正好碰上大姐,就一起结伴回来了,不成想惹出这样的祸端,这事都怪我思虑不周。” 丛娟抬起头,沉闷的声音从帕子后传出来。 “大弟妹就是太过贤惠,这件事与你有何干系,平白往自个身上揽屎盆子。明明就是有的人霸道蛮恨,不顾亲戚情分,竟然殴打嫁出去的姑奶奶。哼,要是传扬出去,我看她怎么有脸活在世上?要我说……” “哼!”一声冷哼传来,丛娟立刻刹住脱口而出的话。 差点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母老虎露出了爪子,变不回小猫咪了,她可不想再挨打。可也不能这么怂就认输,于是遮脸的帕子成了她最后的体面,死死挡住那个煞星。 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这个大姑姐还有闲情逸致在这拍马屁,看来还是揍的不够狠,精力充沛嘛。 林氏看着眼前的一幕不自觉眼皮狂跳,当即快刀斩乱麻。 “今天的事其实就是个误会,说开就好了,都是实在亲戚,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传扬出去对谁都不好,也影响小辈们的交情。我的意思就是大家都各退一步,不要再追根究底伤了和气,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孩子们玩闹过了头,起了点口角。” 意料中的沉默是金,林氏也不在乎。 “至于大姐脸上的伤……现在不是农忙时节,大姐就在家好好歇息,平日里操持劳碌不得闲,趁着这个机会狠狠修养个够。” 丛娟惊愕放下帕子看着大弟妹,露出一张青紫交错,肿胀如猪头的臃肿脸,敢情她还得感谢这个千载难逢挨打的好机会,是吧? 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她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 看这头名副其实的“蠢猪”又有嗷嗷叫的势头,林氏眯起眼瞪着她,暗含警告。 “说起来,二弟离家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样了。哎,这年头银子不好赚啊,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在外讨生活,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一旁照料。要是有法子,谁愿意长年累月在外奔波,毕竟人离乡贱啊!你说呢,大姐?” 她说? 她什么都不想说,素白的帕子又缓缓遮挡住“猪头”,要不是被提醒,她都快忘了眼前的煞星是她的债主。 还是不要再招惹了,打又打不过,讹钱反会被要债。 今天这个亏她咽下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就不信了,她丛娟有生之年就没有出头之日。 无声平息了一场风波,林氏更加果决:“时辰也不早了,回来这半天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娘们不在家,老少爷们估计饭都弄不进肚皮。” “我就先回镇上去了,爹娘在家照顾好自个身子,等得闲了我跟当家的再回来看二老。弟妹在家也照看好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去找我们。大姐就跟我一起走吧,正好路上有个伴。” 在林氏的遮掩下,丛娟顶着一张猪头脸顺利到家,从此开始她的修养生涯。 第36章 可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丛家发生的事还是隐隐约约传了出去,英娘特意跑来对杏娘一阵顶礼膜拜。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榜样,你指东我绝不往西走。行啊!李杏娘,我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就说嘛,你这么个爽利性子,怎么被你大姑姐和婆婆压的死死的,忒不像样。 我要有你那样的爹,别说一个小小的丛家了,就是整个泮水村,我也是横着走的。等什么时候,你再把你那秀外慧中、贤良淑德的大嫂拉下马来,我早晚三炷香给你上供,你看怎么样?” 英娘在杏娘身后跟手跟脚,吧嗒吧嗒说不停。 杏娘嘴角微翘,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你又不是属螃蟹的,怎么横着走?” 但至此,杏娘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之前是她太傻了,她怎么想着跟那些人讲规矩、讲体面、讲道理呢? 有什么好讲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听不懂又如何,所谓实践出真理,一切以武力值说话。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一顿巴掌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 过几天就是端阳了,杏娘浸泡了糯米,跟英娘、云娘商量好去水芽沟打粽叶。三人挎着提篮过石桥,沿着土路走到拐弯的地方,再接着走一刻钟左右,直到一条河才停下。 说是河也不确切,这里是泮水村和邻村柳芽村交接的地方,两村的农田在这接壤。 偏偏这里是方圆十里地势最低处,尽管有农田旁边的引水沟连通泮水村的河流,可即便村里的河到了冬季枯水期,这里仍是碧波荡漾。 何况玉陵县本就多雨,少有干旱的时候,地下水也丰沛,雨水长年累月的往这里灌溉,又排不出去,渐渐成了一片洼地。 久而久之,人们就胡乱把这里叫了水芽沟,实在是水多得就没有干的时候。 开始还有人想在这里种点东西,毕竟这么一大片地就这么空着着实可惜。 结果一到下雨就淹没了顶,种什么死什么,白白浪费种子,之后就没人肯种了。时间一长,这里就成了一片无主的荒地,谁都不肯接手。 有整治这块地的功夫,还不如给自家农田多添点肥力。 这片洼地既然水多,各种野生动植物自然繁殖的茂盛,水乡人家爱吃的茭白、菱角等野生品种都能找到。更是打粽叶的不二之选,一大片箬竹长得青翠欲滴,密不透风,叶片宽阔肥厚,表面光滑,是包粽子的上上之选。 三人各割下一捆竿子坐在田埂上折粽叶,嘴里也没闲着,英娘再一次提及杏娘的丰功伟绩,依旧赞不绝口。 “你们是不知道,前儿我回娘家,我几个嫂子还说起有个村的小媳妇把回娘家的姑奶奶暴打了一顿。感叹现在的年轻媳妇子真是无法无天,欠收拾,姑奶奶可是娘家最尊贵的客人。这样的泼妇不赶紧送回娘家,等着过年供上祖宗排位么?” 英娘摇头晃脑的叹息,“我真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忍住了没说话,哼都没敢哼一声,就怕一出口你的一世清明就保不住了。” 杏娘轻哼一声,丝毫不领情:“你在娘家可不就是最尊贵的姑奶奶,你能忍住不说话?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娘家那边就是你传扬出去的,不然如何能传这么远?” 英娘愣愣看着她,拍着大腿叫屈:“天地良心,我要有那坏心思让我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真不是我干的,你可不能胡乱冤枉人啊!” 杏娘直勾勾盯着她,英娘不甘示弱回瞪。 云娘轻声解围:“别说是她娘家了,就是我娘家那边也影影绰绰有些风言风语,这种事情但凡有一丁点苗头,流言传播的速度比水里的鱼游的还快。” “对啊,对啊!”英娘找到了同盟,更加理直气壮。 “你与其在这揣测我,还不如去找你大姑姐对质。她被你打了一顿怀恨在心,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就把这事散播出去败坏你的名声,以泄心头之恨,我猜就是她干的。” 像是想起来什么,她猛一拍手,“还有你那个好大嫂,那可是个厉害的主,最是嘴甜心黑。当着谁的面都是笑眯眯,一脸温柔可亲,背过身就是一刀子,这种人最擅长干这样的事了。” 杏娘颓丧着脊背,无可奈何地耷拉着眉眼,“我也知道这般无根无据的事情没办法找人算账,但是那些婆婆妈妈的闲言碎语实在是烦人。就跟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不过……”说到这里,她重新挺直脊梁,眉宇间一派清明。 “纵使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这样做,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冲着我来就是,难不成我还怕了不成?我算是看明白了,我事事忍让,谁都拿我当芝麻馅的包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现在这样很好啊,知道我不好惹,硬敢着凑上前来的,看我不抽得她满脸开花,我李杏娘三个字倒着写。” “哈哈!”另两人被她斩钉截铁的语气逗得直笑,云娘抹掉眼角沁出的泪珠。 “你们老李家有大小两尊佛镇着,谁都不敢拿你怎样,最多就是背后蛐蛐两句,又不敢指名道姓,当面还得奉承你。” 杏娘得意一笑,她就是占着有娘家撑腰才敢这么撒野,时机恰好也合适。趁着男人不在家收拾了上蹦下窜的大姑姐,谁能拿她怎样,谁敢跟她计较? 说说笑笑的逗趣,做事也不觉得累,选好粽叶捆扎绑好。索性趁着空闲割了菖蒲、艾草回去插于门楣,这些物件不怕提前准备,就怕要用时没有。 三人提着满满当当的篮子走回家,一路上说笑声就没断过。 …… 丛三老爷今天不在家,他是个闲不住的老庄稼汉,田里活计不多的话就开始忙活自个的营生。 每个久经生活苦难的乡里人,或多或少似乎都掌握着一种技能,无关精通与否,完全是悠长岁月打磨而成。 有的人擅长摸鱼捉虾,藏在水边树根底下的隐秘鳝鱼洞都能找到出口;有的人热衷逮鸟捕雀,在严寒的冬日给家里小子添一口肉食;而丛三老爷是泮水村远近闻名的老篾匠。 即便本地的竹子是瘦伶伶不粗壮的,也不笔直顺溜,丛三老爷依旧能破成大小一致的竹片,分层、抽丝、打磨成光滑、匀称的篾片。 青叶每次看见爷爷编织篾片,那双手仿佛被施予了仙法。 粗糙的指头灵活穿插在横七竖八的篾片当中,有条不紊地上下挑起、按压、对齐。有规律地不断重复那些动作,令人眼花缭乱的篾片不一会就排列成横竖分明、整齐的图案。 篾片看上去柔软丝滑,能弯曲成任意形状,却是孩童不能碰触的禁忌,小油皮一挨着边,立马冒出血珠。 篾片上的细小尖刺好像只是暂时顺服于爷爷干枯、毛糙的宽厚手掌,一旦有鲜嫩、软乎的小手靠近,如同闻到香甜血腥味的小蛇,不动声色张开血盆大口,趁人不备就是一刺。 丛三老爷编织的竹制品种类繁多,提篮、簸箕、筛子、箩筐等不一而足。 葫芦镇每五日赶一次集,附近大大小小村子的乡民挑了自家的出产去镇上,或卖或买,或以物易物交换。 丛三老爷跟周老爷子交好,两个老头打小的交情。担起两个装满的箩筐搭上周老爷子的船去镇上摆摊,运气好卖几个铜板攒了,一个月下来也能攒半条肉给孙子、孙女打打牙祭。 时不时得闲了就编个箩筐送给周老爷子装鸭蛋当做船资,两下有来有往,互不亏欠方能长久。 丛三老爷这几天连家门都没进,天天坐在池塘边上破竹片。 不是他不愿意在杂物房干活,主要是家里老婆子整日拉长着脸,没个好脸色,儿媳则是满不在乎,我行我素。 垄上烟火(种田) 第26节 他既不能把大女儿叫回来骂几句,也不能把儿媳拉来挥两巴掌,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惹不起躲得起,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嘛! 幸而池塘边上的树荫,凉爽的水汽能给予丛三老爷几许阴凉,否则他就是城门失火殃及到的那只池鱼。 天黑之后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吃饱喝足钻进鸡笼,杏娘照例清点一遍个数。数来数去总是差了一只,上次明明剩了九只,怎么这里只有八只呢? 后院空地的冬瓜藤再次长得张牙舞爪,整片地爬满枝蔓,怕小鸡在哪儿绊了脚,杏娘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仍然一无所获。 她皱着眉头回房问小儿子:“青果,你是不是又嚯嚯咱家小鸡了?” 青叶闻言不满地看向小弟,上次陪出去的小鸡害她心疼了好久,难不成他又弄死了一只? 正在跟哥哥斗牛的青果连忙大声否认:“不是我,我没抓小鸡,也没吊死它,我都不喜欢玩钓鱼了,做什么还要抓小鸡啊?” 杏娘迟疑点头,小儿子虽说淘气的没边,却是个敢作敢当的主。闯的祸在他看来就是丰功伟绩,向来没有否认一说,那只小鸡到底跑哪去了? “娘!”青皮轻声开口,声音里带了忐忑。 “晌午时我看见一只小鸡在篱笆外转圈,我以为它不小心跑出来了,就想把它抓了放回去。我一往那边靠近,它就转身跑,我一跑起来,它跑得更快了,没几下子就钻进五爷爷家的院子里不出来了。娘,我不是故意的。” 杏娘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还要柔声安抚大儿子:“没事,不怪我们青皮,你也是好心,是那只小鸡太笨了。” 这下轮到杏娘发出如此感叹: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家小鸡本来是足够的,结果送出去几只后就跟撞了邪似得,接二连三的损失。 这般个头的鸡崽长得都差不多,家家户户尤其看得牢,就是丢失了不好寻找。无凭无据的找上门说自个的鸡崽跑人家里了,是个人都不能认承,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它又不是你生的。 还说等到年底杀鸡好过年呢,照这速度,一个月丢一只,等到过年正好清零,到时连鸡毛都捞不着。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须得好好想个法子才是,杏娘吹灭油灯细细思索。 ----------------------- 作者有话说:杏娘感叹: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第37章 前院的栀子花开了,浓郁的香色充盈在丛家的每个角落。 栀子花树正对着西厢房隔间,青叶的小房间窗户,每年的开花时节,满树雪白的花朵开的热烈张扬。霸道的香气被风送到每一个经过丛家的路人鼻腔,引得人连声赞叹:“真香啊!” 尽管栀子花开得如同漫天繁星,丛家两个小子仍是不能摘取一朵。 枝头上所有花朵的归属权只有一个——青叶,这是经过杏娘点头认证,丛孝盖章确认过的。没有青叶的允许,谁都休想擅自折取。 她似乎天生带有某种技能,哪朵花苞第二天清早开花,哪朵花不是她掰断的,分辨地一清二楚。 青果打小就怀疑,他姐是不是长了第三只眼睛,就长在栀子花树上,监视着每一个妄想靠近花树的人。就像神话故事里长了三只眼睛的神仙,一切妖魔鬼怪都逃不过他的第三只眼。 幸而两个小子对花呀朵呀的不敢兴趣,不当吃不当喝的,也只有傻姐姐才当个宝。平日里故意摇晃下枝条就跑,也只是为了引逗跳脚的姐姐追赶打闹。 当初这根小树苗还是从李老爷子家菜园挖过来的,听说栀子花移栽后不易成活,杏娘想尽了一切办法。 往树根底下施粪肥,淋菜籽油,还剪了青叶头上的一小戳头发绑在根部,说是能定根。后面听说童子尿辟邪,阳气足,比粪肥还好使,便令青皮日日对着树根撒尿。 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起了作用,或者是合在一起产生了效用,小树苗竟扎稳了根系,一天比一天长得健壮。 不过几年功夫,树干底部长粗了一圈,上面的枝条却是蓬松成一大片,挨着屋子的那一面竟是擦着墙面往上长。 树活了也就用不上青皮的童子尿了,院子里总算摆脱掉了那股若有似无的尿骚味。 这天清晨洗漱完,青叶披散着头发去灶房要她娘帮忙梳头。 往常她能给自个梳两个包包头,现在却不能这么办。杏娘握着一把浓密,光滑如上等丝绸的黑发,羡慕得直咂嘴:“都说憨人长头发,那你可够憨的,这头发长得真是好。” 青叶嘿嘿傻笑,头发太多了,一点不好打理,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总是很羡慕。 她们也有头发啊,还比她长。即使不明白,她也不会去反驳,大人都说好,那肯定是好的,等她长大就能弄懂,不着急。 杏娘认真、仔细地把女儿的头发编成辫子盘绕在一起,在每一股辫子上插满刚摘下的,还带着露水的栀子花。 洁白的栀子花一朵接一朵挤满整个脑袋,隔着五步远都能闻到她头上喷鼻的香味。 纵使这样并不算好看,远不如扎包包头插几朵花,但只要女儿喜欢,杏娘就愿意依着她。在什么样的年龄喜欢什么样的审美,应该由她自己决定,而不是旁人代劳。 青叶心满意足地看着铜镜里满头的栀子花,臭美地左转转右瞅瞅,要不是头发不够用,她真想再插几朵上去。 捧着铜镜回房间,经过栀子花树时停住脚步。唔,枝头上好多大花苞露了白边,有的散开两片白色的花瓣,看来明天早起又是一树雪白,她更高兴了。 吃过早饭,杏娘带着三个小的去后面菜园摘桃子。丛家的这颗桃树有些年头了,还是丛孝少时种下的,每年结的桃子又多又大,圆润饱满,是三个孩子的最爱。 唯一不好的是易招虫子,摘下的桃子就没有几个是完好无缺的。 不是这里被虫蛀了条缝,就是那里咬出个洞,不过这在农户人家看来实属平常。别说被虫子吃过,就是当场咬出条虫子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扔掉虫子继续啃,多大点事。 有虫子才叫好呢,说明桃子甜啊,谁不喜欢甜滋滋的东西。 有时杏娘也很好奇,各家各户都跟商量好了似得,每家种的东西都不一样。 如五叔家的李子,自家的桃,大哥家的柿子树,还有诸如柑橘、大枣等不一而足。若说是为了错开季节,各家互通有无倒也说得通,让孩子吃过瘾是没可能,最多甜个嘴罢了。 三个小的够不着果子,并不妨碍他们在树下指点江山。 “娘,这个最大,就摘这个。” “不是的,最顶上的那个才是最大的。” “娘,那个颜色最红,肯定熟了。” 杏娘由着他们瞎叫嚷,挑选颜色粉红的,用手轻轻按压,果肉软糯有弹性的就是熟了。低处的用手摘,高处的用竿子敲,有时会连着旁边青色的果子一起敲下来,那也不会浪费。 有人喜欢软烂熟透的香甜,自然就有人爱硬脆的酸涩。 每人分两三个桃子让他们出去玩,至于是自个吃还是分予旁人,杏娘并不过多嘱咐,由他们自己。在剩下的桃子里挑出八个品相稍好的用小提篮装了,卷了几张红纸,杏娘提了篮子往丛二老爷家走去。 若说丛三奶奶陈氏这辈子最意难平的人是谁,那丛二奶奶孙氏指定排第一。 孙氏进门时,老丛家还略有些家底,不知是为了维持大家族最后的体面荣光,还是咽不下一口气想让外人眼热,孙氏是个小脚媳妇。 标准的三寸金莲比孩童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裙摆底下露出的一点小尖尖羡煞陈氏的双眼,尤其农忙时这种嫉恨到达了顶峰。 纸糊的高楼大厦终究会倒塌,轮到丛三老爷娶亲时,一来拿不出那许多聘礼,二来娶进来两个小姐样的媳妇子就够喝一壶的了。 再迎进门几个,一大家子都不用干活了,坐在家等着喝西北风就好。 故而孙氏之后进门的媳妇都是大脚,看中的就是能下地干活。陈氏在家时其实也有裹脚,只不过她自小个子高脚大,这要裹成个三寸金莲不得剁下半只脚掌? 爹娘不忍心下这个狠手,拿了白布草草缠一圈了事,其实就裹了几个脚趾头装装样子,她自个也忍不了裹脚的疼痛,时常偷摸着解开透气。 等到说亲时媒婆一看这老大的脚就知道是没裹的,说给丛家后听说他家要大脚的,索性连样子也不装了。 等陈氏进了门,先还摸不清这个二嫂的底细,只知道她干什么都慢吞吞的。 走路慢,吃饭路,干活慢,整个人除了一张年轻的皮子,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后来农忙时要下地了,方知人家根本下不了田,只能在家里干些杂七杂八的活计。 此时陈氏才后悔万分,早知道裹脚可以不用干活,她就是剁下半只脚掌也是肯的。 脚疼算什么,在家里不用风吹日晒吃土沫子,就是脚断了又有什么要紧。要是一般人这时候最多就是心里嘀咕几下就完事,这般年纪裹脚也晚了,该干什么还是得干什么。 可陈氏哪是一般人可比的,她寻思自个之前也是裹脚了的,只不过后来拆了,现在重新裹起来不也是一样的? 于是撕了一条白布又把脚给缠了起来,还特意把鞋子往小了做。 奈何老丛家不吃她这套把戏,该下地还是得下地,你自个爱裹那就裹着吧,只要不耽误干活就行。 直到孩子都生了两个,陈氏脚上的几根脚趾头总算变了形,半截弯曲折在脚底板。 恰此时老丛家分了家,陈氏要死要活说自己脚疼下不了地,丛三老爷拗不过她,只得松口让她在家干些杂活。 陈氏终于过上了孙氏这样的,梦寐以求的生活。 只不过孙氏不下地,无人说她,要说也是这么小的脚能干什么,在家搭把手都难。 轮到陈氏说脚疼下不了地,大娘婶子的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懒媳妇吃不上热饭,见过偷懒耍滑的,没见过懒成这般的。” “可不是,前世指不定就是懒得下地饿死的……” 喷得陈氏抱头鼠窜,别人越是说她,她还偏偏越发的打定主意不去农田干活,也是越发对孙氏恨之入骨。 同是丛家的媳妇,进门时间也差不多,凭什么差别待遇这么大? 她非得跟孙氏看齐不可,再说她之前也下过地啊,孙氏可连一天的农活都没干过,要骂也是骂她。 陈氏打定主意跟孙氏学,完全没想过丛二老爷是个童生,早早当上了村里蒙学的教书先生。这在镇上自然是没什么看头,可在小小的乡里足以维持颇体面的生活。 陈氏东施效颦,平白无故给人增添笑料不说,害得女儿没好嫁妆嫁不了好人家,小儿子早早离家自谋生路,大儿子也跟她感情平平。 这也是杏娘跟婆母合不来的原因,她是十二万分的看不上这个婆婆的为人处世。人活在世上,就没有不喜欢清闲度日的,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天天游手好闲,赏花踏月的? 可既然生之为人了,总得吃饱喝足吧,生了子女,总得抚育成人吧,光想着偷懒不干活,天上还能掉馅饼? 自个不愿意吃苦,也不心疼子女吃过的苦,这样的人也是少见,无怪乎整条垄上的人就没几个待见她,跟她合得来的。 这也就是丛孝挣出了头,活出来个人样,顺带提携了哥哥姐姐一把,否则这个家还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呢。只不过哥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遗传了他们娘的冷血自私,吃亏的就换成了丛孝。 还有一个让杏娘佩服不已的就是婆婆的厚脸皮,旁人说他们的,丝毫不会影响到她吃饭睡觉,心里不存事,身体倍儿棒,不服不行。 说实话,杏娘虽然唾弃婆婆的这种自私自利,有时候也会有点羡慕,没心没肺活得多洒脱。 像她有操不完的心,担心完大的逮小的,温柔细语不管用,非得扯着嗓门吼得窗纸都颤动,小儿子的耳朵才打开听见声音。 恨起来的时候真想一巴掌把他抽到天边去,眼不见心不烦,赖在她身上软语扭动时又爱的不行,对婆婆的这种艳羡又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以说人跟人不能比较,越比越失衡,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选择不同,喜乐不同。 第38章 “这是家里桃树今年刚结的果子,我挑了几个品相还看得过去的,送来给二伯娘尝尝鲜。”杏娘把小提篮递给孙氏。 孙氏一手接过篮子,一手牵了杏娘坐到椅上,“人来就行了,这么生份干什么?新鲜果子难得,我们这些老东西吃不吃都一个样,要紧的是给孩子们吃。” 转眼看见放在桌上的红纸,心下了然:“是不是要托我剪驱五毒的窗花,我寻思这两天抽空剪了,不成想你比我还心急。既然碰到了,索性趁着今天一并剪出来。” 杏娘笑得一脸谄媚:“树上的桃子多着呢,短不了他们的嘴,这几个是专程拿来孝敬二伯和伯娘的。” 双手作揖做乞求状,“就是知道二伯娘这几天要剪纸,这才急急忙忙拿了红纸过来,劳烦伯娘剪几张应景的窗花,端阳时正好贴上。” 垄上烟火(种田) 第27节 孙氏小脚干不了农活,却有一双巧手,一把剪刀,一张红纸,剪出的窗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不论是过年时的“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还是大喜之日的“百年好合”、“双囍临门”,孙氏都能手到擒来。 因她剪的好,要办喜事的人家少不得提着东西求上门,因而每年还能额外赚几个铜板,聊胜于无。 杏娘也是无意中看见她拿着一张小纸片,一把小巧的剪刀三转两转的,也没看清怎么剪的,一枝花的样子便悄然呈现。花瓣、叶片、枝干一览无余,简洁明了,形态优美。剪的麻雀儿、小兔子也是生动形象、童趣盎然。 后又得知孙氏逢年节都会剪窗花,便厚着脸皮求上门请托,年节时贴上红彤彤的窗花,看着就美的很,心情也会格外舒畅。 “几张窗纸而已,不值什么。”孙氏眨一下眼调侃她,“你提桃子过来,你娘没意见?” 杏娘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打哈哈:“伯娘说什么呢,我娘岂是那般小气的人,来之前碰见了还说我拿的少了。只是现在还是早了些,树上的桃子多半没熟透,等过些日子我再给伯娘送来。” 孙氏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拿起一张红纸琢磨图样。 杏娘无声一笑,装样子嘛,谁还不会。 …… 窗纸贴上,菖蒲、艾草悬挂于大门两边,糯米、粽叶也泡好了,杏娘开始着手包粽子。只要自己得空,家里的吃食杏娘都是一手包办,不会假手于陈氏。 对于这个婆婆,杏娘其实也挺费解的。人生在世几十年,大多人都会有个喜好吧,或好吃、或好喝、或斗鸡走狗等。 陈氏确实爱吃,灶上的手艺却稀烂,满汉全席的食材到她手里都能煮成一锅猪食。 无论炒什么菜都是倒油、倒菜、倒水,锅盖一焖完事,完全是一副只要毒不死、能吃就行的做派。也不知道她在急什么,炒个菜都能做成这般敷衍了事。 杏娘刚成婚时陈氏做过几顿饭,吃得杏娘怀疑人生,好好的鱼肉怎么做出来的饭菜一股馊水味。当下心里万分同情自个男人,从小吃猪食长大的,难怪碰到正常饭菜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当然更同情的是公爹,吃了小半辈子的猪食,现在都尝不出好坏了,吃什么都一个样,也不挑食。 不得不说,陈氏总是能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达到旁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也爱鲜亮的衣物,但是一手针线活却惨不忍睹,再名贵的衣料都能缝出一身麻袋样。关键是别人若是觉得自己手艺不精,就不敢动手,怕糟蹋了料子。 陈氏则不,人家自信满满拿起剪刀就动手,做出来的衣裳也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似乎只在意料子是不是好的,至于女红能不能匹配得上倒在其次,所以也就从来没想过下苦功夫学女红。 至于其他的庄户人喜爱的戏曲、把之类的,她也爱看,但不会到特别痴迷的程度,属于有就去看,没有也不会惦记的程度。 杏娘总结了婆婆的人生哲学就是:一切都能得过且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坐着绝不站着,能将就绝不讲究。 就拿包粽子来说,一个粽子恨不得包上两斤米,一盆糯米几个粽子搞定,个个包得个大如牛、蠢笨如猪。在锅里煮熟了揭开一看,十个中有九个粽子的尖角露出糯米,粽叶翻卷,看了就没食欲。 杏娘宁愿自个动手慢慢包,一个个小巧玲珑、秀气可爱,送礼也拿得出手。 天还蒙蒙亮,杏娘起床把粽子放进大铁锅后添满水,盖上锅盖,往灶膛塞了一根一人高的枯木头慢慢焖煮,也不用人看火,自个去做别的事情。 约莫一个时辰后抽出剩下的木头插到灶下的草木灰堆里,留灶膛里的余火烘烤锅底,粽子煮不坏,就怕没煮熟。 碗底倒一点白糖,这还是年前从王德的杂货铺拿回来的两包白糖,日常一直不舍得用。端午吃粽子再合适不过,即便是再贫穷的人家也要赊二两白糖配粽子。 本地人的饮食习惯糅杂了南北方的特色,粽子、豆腐花爱吃甜口的,酱爱吃辣口的,其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也是综合了两边的习俗,形成本地特有的民俗风情。 白生生尖角分明的糯米粽,一点杂色也无,用筷子插了蘸一点白糖,不用别的配菜,杏娘一顿就能干掉三、四个粽子,吃的满嘴甜蜜蜜。 提前吃完早饭,杏娘跟婆婆交代了一声,提起一个装了二十个粽子、一坛三斤装的酱和一小布袋干菜的篮子往周老爷子家走去。 …… 今儿过节不用去医馆值守,李苏木一家三口刚吃完早饭准备回白水湾过节。杏娘到时,桌上的碗筷还没来得及收。 “小姑,别急,先喝一盏茶。”李苏木端起茶盅递过去,卫氏急忙起身拿碗筷。 杏娘接过茶盅一气喝完,拎起茶壶又倒一盏喝了,舒服地大喘一口气才有空开口:“侄媳妇别忙了,早起粽子吃撑了,这一路上差点没把我渴死。现在哪还吃得下,给你们把东西送到我就回去了。” 李苏木一一拿出篮子里的物件,抱着坛子不舍得撒手:“小姑,你可终于想起来给我送酱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天一热你看我都瘦了。” 卫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的什么话,也就小姑不计较。我们做小辈的还没给小姑送节礼呢,倒要长辈先给我们送来,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不打紧。”杏娘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们小年轻哪会做这些活计,这些酱你先吃着,等下个月再给你送一坛来,坛子小酱易坏,时间长了有酸味,不好装太多。” 李苏木放下坛子,抱了杏娘的胳膊撒娇卖痴:“我就说还是小姑最疼我了,你也不用着急回去,让婉娘置一桌好菜,吃了晌午饭再回,我们迟点回白水湾也不碍事。” “对啊,小姑难得来一次我们这个小家,不吃一顿便饭就走怎么都说不通,我灶上的手艺还过得去,小姑且尝尝。” “不了,不了,下次再说,好吧,往后机会多的是,不急在一时。我跟你们一同出门,苏木,你顺便帮我去医馆拿一包药材。”杏娘拒绝留饭,催着小两口收拾好碗筷出门。 杏娘拿着一包黄栀子回家,到家时三个小的才吃完早饭。丛三老爷挨个用筷子沾了雄黄酒点孙子、孙女的额头,点完了一拍脑袋,“玩去吧,蛇虫鼠蚁咬不着咯!” 黄栀子用冷水浸泡一夜,隔日将果实捏碎了加火煎煮,用纱布滤掉残渣得到一小碗黄色染液。 端着碗走到后院,抓一把米糠撒在鸡笼前,“咕咕……咕咕……” 褪去毛茸茸短小柔软的嫩黄绒毛,小鸡崽羽翼逐渐变得丰满且色彩斑斓,听到声音从篱笆根底下钻出小脑袋跑过来。趁着鸡崽啄食,杏娘一一抓过来刷一遍黄水,一会儿功夫,又变成了一群黄灿灿的小鸡。 杏娘站起身来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下就算跑丢了也不怕,有记号就能找回来。过一段时间黄栀子褪色了也没关系,半大的鸡养得熟了,跑出去也能自个找回家。 英娘看见后嚷嚷着也要把自家的鸡涂成黄色,被杏娘严词拒绝:“本就是为了做标记才染的黄色,你家的也涂成一样的颜色,那还算什么记号?再说了你家就三只鸡,好找的很,跑不了。” 英娘不依,非缠着她染一个别的颜色。 两人一合计,指甲花现在还没开花呢,木槿花倒了开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这两个都是玩心重的年轻小媳妇,即便生了孩子仍是童心未泯。 说干就干,提了篮子就往后院的菜园走去,园子一圈围起来的篱笆上长满木槿花。 连花带叶的整个枝条折满一篮,摘下花朵捣碎了攥出汁液,拿一方素白帕子浸泡在里面,只等半个时辰后看能不能上色。 这期间两人也没闲着,兴致上来干脆撸了木槿花的叶子,用纱布裹了放入温水中揉搓,等水变绿且生出泡沫,正好就着大日头洗个痛快的头发。 晾发的间隙,杏娘把女儿也叫回来洗了头,儿子们不知道跑去哪撒野了,喊不着人作罢。 头后仰靠在椅背上,英娘随口问道:“听说你们丛家的六太爷身子骨不大好了,两个女儿端午过来的,现下还没走呢。” 杏娘给女儿抓挠头皮,“啊?没听见说起啊,我们家这段时间烦心事多,窜门子都少了。” “说是年节时就不大爽利,整日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一咳就是一宿。吃了药也不见效,他们家想着约莫是天寒老人受不住,盼着暖和了能有好转。现在天气热了,人倒是精神了点能地下走两步,却是越发的瘦了。我上次碰见吓一大跳,才多久没见,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真吓人。” 杏娘闻言眉头紧锁,她跟六太爷的大女儿丛翠枝一项说得来,翠枝没嫁前时常往她家跑,跟自个的嫂子都没这么好的交情。 杏娘舀一瓢水倒在女儿头上冲洗泡沫,一边思索明儿拿什么东西看望六太爷。 头发晾干后拿起帕子一看,红色倒是有就是挂不住,水一冲就掉了,二人也不气馁,权当玩耍罢了。 第39章 若是亲近之家办红白喜事,大宴宾客,送礼就得去镇上置办,或鲜果点心,或布匹衣料。 若只是寻常走礼看望老人,拿些家常之物即可,眼下也没别的稀罕东西,杏娘提了一篮子十个桃子,十个粽子走去六太爷家。 六太爷家在她家东边隔了几户,两家虽都姓丛,却不是一支的。往上数两代倒是能扯上点关系,后面就各论各的了。因他辈分高,小辈们就跟着他们那一脉的人喊。 刚走到六太爷家门口,一个妇人提了菜篮往河岸上走,篮子不停往下滴水,杏娘站住脚略等了等,“嫂子,这般早就开始准备晌午的饭菜了?” 张月娘抬起头看见家门口站着的人,笑着打招呼:“杏娘来了,快进屋,这不是家里来了娇客,总得置办两碗上台面的菜。是来看老爷子的吧?早起太阳不辣,他老人家在院里晒太阳呢。” 杏娘跟着她走到院中,一眼看到躺椅上的老人,果真如英娘所说,苍老的像变了个人——原先斑白的头发已然全白,额头皱纹密布,松弛的眼皮耷拉,安静无声。 老人身上搭了一床薄被,翠枝站在一旁整理边角,听到声音转过头,“七嫂来了。” “你们慢慢聊,我先去灶房。”张月娘示意仍在滴水的菜篮,提步往前走。 杏娘走过去放下提篮,轻声问道:“六太爷怎么样了?身子骨好些了吗?” 翠枝眉眼间带着一股散不去的忧愁,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吃半碗饭,坏时就像这样,白天黑夜的睡。” 薄被下的老人越显消瘦,整个人被裹成小小的一团,这么热的天穿单衣都嫌厚,早晚有干活的男人光膀子都热出一身汗。六太爷却穿了一身薄棉袄,睡梦中似乎还觉得冷,蜷缩着身子往被子下缩。 杏娘看得眼睛一酸,不忍地偏过头,无声叹一口气。 翠枝拉着她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还以为熬过了冬天就好了,没想到精神头是好些了,身体还是老样子。端午这两天许是人多热闹,他老人家兴头头了两天,有说有笑,还能吃一碗米饭。我高兴的很,以为我爹快好了,没想到……”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喉咙酸涩,通红的眼睛里泪水如雨般滚落,“早饭也吃不下,说是房间里太冷了,要我们把他抬出来晒晒太阳。可明明都入夏了啊,我爹还跟冬天那样怕冷,不是说阳气足的话病就会好吗?” 杏娘一手抱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都会好的,别怕。” “我不求别的,我只希望我爹能吃饭,能睁开眼睛就行,我好怕他这样……一直睡,一直睡,睡得眼睛都睁不开……” 杏娘握紧了她的手,“老人家还有在吃药吗?” “有的。”翠枝擦一把鼻子,粗鲁地抽出帕子抹眼睛,“小李大夫开的药,他们说吃不吃药都一样,可我不信邪,我爹能喝下药汤,为什么不吃?我拿了银子给我哥买药,就算我自个饿死,我爹也得吃药。” 杏娘柔声安抚:“能吃药就有指望,慢慢来,别急,你也要保重好自个,老人家看见你们心里欢喜着呢。” 翠枝强忍住悲伤,大口往外吐气,“你说得对,我不能给我爹添晦气,他一定会好的。我不能在这没完没了的哭,我娘看见心里难受。” 她伸出手搭在六太爷腿上,眷念地来回摩挲,两人一时静默不语,静静地看着无知无觉酣睡的老人。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越发的干瘪枯黄,失去光泽的一层皮松垮垮地挂在脸上,似乎听不见他喘息的声音。离得近了紧紧盯着,才能看见薄被轻微地起伏。 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破小院的宁静,打着哈欠的妇人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走到院中。 凌乱的发髻在头上堆成鸡窝状,看见院中的几人急步走过来,“七嫂过来啦!”也不等人回答,拿起篮子里的桃就啃。 翠枝看她这个样子就来气,“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你还像个妇道人家吗?” 翠叶“呸”一口吐掉桃子皮,果肉入口咀嚼,对她姐的话充耳不闻,“还别说,七嫂,你家的桃子就是甜,我今年还没吃过桃子呢。” 杏娘干笑:“是吧,今年雨水少桃子甜,你要喜欢的话我等一会再给你拿几个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翠叶吃得欢快,眉开眼笑地恭维,“我就喜欢跟七嫂这般爽快的人打交道,说话直来直往,不像有些人,吃个菜……” “丛翠叶!”翠枝厉声打断她的话,警告意味深厚,“这是人家带来看望爹的礼,你要是想吃的话就闭嘴,不想吃就别糟蹋东西。” 翠叶无趣翻个白眼,满不在乎呛她姐:“我这是给爹分忧,桃子是寒性的,爹也吃不了啊,我吃一点怎么了?” 杏娘窘迫一低头,篮子里的粽子也是不好克化,不能给病人吃的。 她尴尬地扯开嘴角:“那个……着急忙慌过来看六太爷,就没仔细思量……那什么,这些东西确实不能给老人家吃,是我疏忽了。” “跟你没关系。”翠枝安抚她,大声呵斥妹妹,“你还有脸说别人,你连个外人都不如,有你这般给人当姑娘……” “好了,姐,一天天的就知道逮着我骂,你又不是我娘老子。我亲爹,亲娘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装好人。是,爹是病了,跟你似的饱一顿饿一顿就是孝心了?我就是饿死了,他的病也好不了啊,也不知道装给谁看,天天哭丧个脸……” 翠叶满脸不耐烦,骂骂咧咧转身回堂屋。 “你……”翠枝气急攻心,颤抖着手指着她的背影。 对着这么个混不吝,脸皮奇厚,良心喂了狗的人,骂再多都是枉然。何况这里已经不是她们的家了,是娘家,闹起来爹娘更难做人。 杏娘忙出声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事本就怪我,我脑子一根筋,也没想清楚就稀里糊涂地提了过来,你们不要怪罪我才好。” 翠枝站立片刻,颓丧地坐回凳子,“七嫂,别说这种话,多谢你来看我爹,我只是……” 垄上烟火(种田) 第28节 她痛苦的双手捂脸,“大家好像都很不满,我也不知道怪谁,都没有做错,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 这时躺椅上的老人好像被声音惊扰到,不安地转动脖子。翠枝忙一抹脸起身走过去,轻轻拍打被子。 六太爷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呢喃,慢吞吞睁开眼睛:“老婆子……唔,枝儿啊……”似被阳光刺着了,老人闭上眼酝酿了一会又睁开。 “谁来了……这是……杏娘吧,等会儿留下吃饭……” 杏娘轻声应答:“好的,太爷,您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赶紧好起来才是,我新学了两道菜,您肯定喜欢,到时做了给您和我公爹吃。” 六太爷虚弱地一笑,力不从心地阖上眼皮,“好……好……你是个好孩子,我好着呢。” 又像是起来什么,半睁着眼睛嘱咐一旁的女儿:“枝儿,不用给我买药了,费银子哩……我没事,就是提不起劲,睡一觉就好了。” “知道了,爹!”翠枝柔声安抚老人,手上的力道更是放轻了几分,“您放心,我没费银子,您先睡一会,等饭熟了我喊您吃饭,今天可要吃一碗饭才行。” 六太爷支吾几声,放下心来又重睡了过去。 等老人没了声响,翠枝转头说道:“七嫂,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娘还在收拾房间,我们就不去烦她了,你家里也是一摊子事,就不留你了。” 杏娘点头,她又把被子往老人身上拉了拉。两人轻手轻脚绕过凳子,没有走堂屋,穿过灶房往后院田埂走去。 家家户户的菜园葱葱郁郁,高矮交错的各类菜蔬挤满园子的每一个边角。田埂另一边的水稻正是抽穗扬花期,稻壳上布满米白色的小点。 翠枝揪了一片豆角叶子,两指来回碾压,“七嫂,你说养儿育女是为了什么?几个哥哥要养家糊口,一日不得闲,我爹生病了也顾不上。我家这样能出钱买药的,人都说极为难得了,儿子们有孝心,可他们几天都不见得来看我爹一次。” “要不怎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杏娘平静应道,很多事情没有答案,世道如此,她们能做的只有适者生存。 指尖的叶片支离破碎,汁液粘稠,如同他爹风烛残年般的气息。 翠枝自嘲地说道:“枉我自诩孝心可鉴,可也只能省吃俭用拿出一些吃药的银钱。既不能喂我爹吃饭喝药,也不能帮他洗衣倒尿壶,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我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还有我妹……” 说到这里,她挤出一个更加惨淡的笑容,“我妹这个人啊,天生的没心没肺。不出药钱也就罢了,本就是各凭良心的事。可她打着看望我爹的名头,一家三口全都是一张嘴挑两个肩膀,两手空空的趁着过节回娘家。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等着吃饭,神仙样的摆她姑奶奶的款,难怪嫂子瞧我们不起?自个不担事,怪不得别人。” 杏娘一时无言,她的爹娘还健在,是这世上最关心她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些事情不想面对,也不愿意去想,就像对着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越是凝视深渊,越是不受控制靠近,最终淹没覆顶。 她劝翠枝也是对自己说:“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尽善尽美,做事无愧于良心,无愧于爹娘,无愧于自己即可。” 田埂上的杂草丛生,这些草的生命力可真顽强,割了一茬又一茬,下一场雨出一个太阳,它们又能见缝插针地茁壮成长。 人比不了一点,年轻时占着身强体壮耗费尽每一丝力气,累的精疲力竭倒头就睡,第二天依旧神采奕奕。 年老了,曾经熬过的夜,耗尽的心神,淋过的风雨,一股脑找上门算账,算盘珠子拨一通,欠给岁月的债用身体来偿还。 人也就像浸在油里的最后一截灯芯,虽还闪着微弱的昏黄光亮,可已经濒临熄灭,垂垂老矣。 第40章 从六太爷家回来后,杏娘就有些不得劲,她想爹娘了。 投胎成男儿身可真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住自个的屋子,爹娘安排娶亲,可以一辈子跟父母住在一起。当女孩就倒霉了,到了年龄要出嫁,嫁了人无事不得回娘家,需勤勤恳恳伺候公婆照顾男人孩子,想爹娘了还得找个好借口。 什么狗屁倒灶的规矩,也不知道是谁定的,专门跟女人过不去。 退一步说,你就算想为难女人,在你自个家当家做主就可以了呗,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管了,不遗臭万年才怪! 杏娘倒是没那么多顾虑,向来是想回娘家就回,没人敢约束她。问题是她已经嫁人生子,成了当家做主的人,就要担得住事。 不能任事不管,跟庙里的菩萨似得当个甩手掌柜。 菩萨可以吃香火供奉,杏娘母子可吃不了,所以要留在家里安排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的家务,娘家也不是想回就能回的。 好在李老爷子的生辰快到了,因是散生也不大办,本地只有整十的生辰才会大宴宾客恭贺寿辰。往常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齐聚一堂,吃吃喝喝玩闹一天,图的就是个热闹。 早几天杏娘就置办了酒水点心,到了当天把自个和三个孩子收拾一新坐船回娘家。 来得早人还没齐,趁着清净杏娘要她爹给二儿子把个脉,“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在苏木那拿药吃了,爹再给看看,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李老爷子一手把脉,一手捋胡须,微阖眼皮沉思。 他的一把胡须又白又长,打理得干净清爽,用杨氏的话说就是比头发还整齐,每天早上梳理胡子的时间赶得上女子梳妆打扮了。 李老爷子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在他看来,胡子就是男子的门面,跟女子的头面也没甚区别,多花点时间打理怎么了? 再说了,他干的就是三教九流的营生,一把飘逸的胡须更显仙风道骨不是? “无事,不用担心,我们小二哥好着呢。”李老爷子收起手腕,顺势挠一把青皮的下巴,摸摸他的小脸蛋。 青皮觉得痒,在他娘怀里泥鳅样钻来滚去。 小孩子皮肤光滑细腻,仿若上好的瓷器,虽瘦弱,倒也不至于皮包骨头。只是没那么圆润有弹性,轮廓略显清晰,在青年是骨相分明,孩童就略显单薄。 杏娘眉头紧锁,烦恼地跟她爹诉苦:“二小子打小就不长肉,老大跟老幺吃得多睡得香甜,活蹦乱跳。老二挑食,家常饭菜扒几筷子就饱了,碰上好菜吃得也多,结果吃了不是吐就是拉,折腾一宿还掉半斤肉。爹,您说要不要给他吃些药调理?” 李老爷子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啜一口,“不用,小孩子肠胃本就弱,吃了药岂不雪上加霜,补药也是药。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还不若慢慢调理肠胃。你也别担心他吃得少,有好饭菜就使劲硬塞,吃多了反而不克化,还不如少吃。” “少吃不长肉啊,老是这么瘦伶伶的怎么长高?” “那是还没到时候。”李老爷子不以为然,促狭地提醒女儿,“你几个侄子少时的事你忘了?一个个跟无底洞似得吃多少东西都填不满,你还说他们上辈子是饿死鬼投的胎,这辈子就知道吃。” 也是,杏娘若有所思,几个侄子十来岁时吃饭的架势,毫不夸张地说,比猛虎下山还可怕——猛虎吃饱了尚且不屑残羹冷炙,他们是恨不得连装菜的盘子都吞入肚。 杏娘最不喜欢年节时一大家子吃饭,吃到后面几个大的直接把饭盖到只剩汤汁的菜盘,舔得干干净净。 她就想不明白,一天三顿餐餐不落,又没少他们一口吃的,怎么就能饿成这样? 牛肚子都没他们能装,最关键的是吃这么多还不长肉,跟竹竿似的只往上窜,瘦不拉几没二两肉。 李老爷子提点她:“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小孩子不怕他少吃,就怕他吃得太多。吃得少饿的是他自己,饿得难受自会找吃的。碰到好饭菜就不一样了,吃了还想吃,吃过头才觉得腹胀、恶心,可不就又吐又拉了。肚子太满了倒不出来,那才叫难受。” 杏娘点点头,那两个说吃饱了丢下筷子就跑,她也不拦着。只有老二说饱了,她向来是端起碗亲自喂,能多吃一口就多喂一口。 老二胆小不敢反抗,实在吃不下才摇头拒绝。 敢情还是她造的孽,越是担心他吃不饱越是喂饭,反而越不好克化,还不如另两个的顺其自然。 怜惜的抱着大儿子,杏娘感叹当娘不易,轻不得重不得,还不全是一个样,养孩子也得因材施教啊! 杨氏在一旁附和:“养孩子就是这样,越是养的精细,越发的七病八灾,还不如那养的粗糙的。你也不用太焦虑,孩子又不是竹笋,一夜就能窜老高,那不叫养孩子,叫养妖怪。” 说得三人都笑了。 一时众人到齐,女人孩子齐聚杨氏房里,闲聊打趣逗闷子好不热闹。男人窝在堂屋,吹牛耍叶子牌说庄稼也是喧闹一片,除了今天的主角寿星公——李老爷子。 他老人家嫌人多闹腾吵得脑壳疼,自个搬了躺椅到灶房门口,所有的门全打开,优哉游哉地吹着穿堂风,好不惬意。 一阵阵的吹散了炙热的气息,吹得人昏昏欲睡,三千烦恼丝也烟消云散,夏日炎炎正好眠。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青叶,她今天才算知道李娥表姐的儿子是如此可人的一个小玩意。 那皮肤白的,比她爹送的瓷娃娃还白,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比年画上的报鲤鱼娃还清亮,鼻子挺翘,红润润的小嘴巴像抹了一层胭脂。 这简直就是长在她心口上的瓷娃娃,乖巧无比,安安静静坐在她娘腿上看比他大一岁的青果上蹿下跳,宛如泼猴。时不时被逗笑,咧嘴露出一个花儿般的笑容,看得人心里痒痒的,不喝蜜都是甜的。 青叶坐在一旁不时捏一捏他的小手,蓬松肉乎一口能吞下,五根短胖的手指伸直了手背上露出一溜圆滚滚的小窝窝,好玩极了。 眼看青果哧溜一声跑出房间,他也急得在娘亲腿上坐不住,摇晃着身子溜下地,迈着两条小短腿颤颤巍巍追上去。 青叶叹息:她弟就不能安生地呆一会吗?只要眼睛是睁开的,屁股上就跟长了刺似得,没一刻是静止状态。拉磨的驴应该换成他才对,还省了粮食,反正不用白不用。 “小姑,我可听说了,你前段时间跟你婆婆和大姑姐干了一战,把你们家姑奶奶打得鼻青脸肿下不了床。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好奇死了。” 看儿子颠颠跑出房间,李娥收回目光,今天家里人多儿子不怕走丢,她抓了杏娘的手追问。 杏娘强压住嘴角的弧度,假模假样斥责:“从哪听来的闲言碎语,我要能把人打成那样,他们老王家能放过我?早讹上门来了,反正又不是没干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事。” 李娥不依,觉得她没说实话,“那你也是打了的啊,你跟我说说吧,到底打成什么样了?怎么打的?你俩是单打独斗还是她们母女俩打你一个,结果还打不过?你就说说嘛,这里又没有外人,不会传出去的。” 杏娘依旧否认:“没有的事,谁那么无聊在外面胡言乱语?是发生了一点争执,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没成想传到外面全走了样,这不是污蔑我们家名声吗?要是让我抓到谁在外头编排我,哼!我当场让她领教鼻青脸肿是何种滋味。” 她又不傻,哥哥是亲生的,嫂子可不是,更有隔了一层的侄媳妇,她也是这个家里的姑奶奶。 说不得就有嫂子看她不顺眼,添油加醋的把她的话传扬出去,这不是给人送现成的把柄? 虽说她的名声好不好的没那么重要了,可她大嫂的那句话说得对,她还有儿女,儿女以后要结亲。一个好名声还是有维护的必要的,又不是甚难事,只要管住自个的嘴巴就行,她是好吃,不好说是非,尤其是自个的是非。 不远处的杨氏露出了一个隐秘的欣慰笑容,这个女儿总算摆脱了棒槌状态,长了一瓣心窍,不再任人忽悠了。 那边李娥还在歪缠她小姑说出实情,这边余有摇晃着冲进来,“娘,水,水。” 青叶忙不迭跳下椅子,快步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拿手感受一下杯子的温度,犹不放心抿了一小口。 水温不冷不烫正好解渴,青叶端过来小心翼翼喂表外甥喝下,完事掏出自个的小帕子擦干他的嘴巴。 这一连串动作看得李娥一愣一愣,“我的天,这都是跟谁学的?我们青叶可真是个细致孩子,我这当娘的都没她细心。” 老大媳妇姜氏拿帕子掩唇一笑,“还能跟谁学的,我们家姑奶奶虽说是个孩子脾性,做了娘却没出过差池。但凡是跟孩子相关的事,想得再周全不过。” “青叶,去表姐家玩几天吧,我们表姐妹亲香亲香,表姐家好吃好玩的可多了,包你去了就不想回家。” 李娥牵了表妹的手连连夸赞,听得青叶羞红了脸,却仍是大大方方抬头挺胸,露齿一笑,更引来她的喜爱,邀请她去自个家玩。 “那不行!”杨氏忙出声阻拦,招手让外孙女过去,圈在怀里霸道宣示。 “我还没稀罕够呢,哪能轮到你?这都多长时间没见了,我的小乖乖是不是想外祖母的紧,你那狠心的娘自个不想爹娘,也不让我的小青叶过来看外祖父母。这回可得住他个十天半个月的,不玩过瘾不许回去。” 杏娘哭笑不得,青叶把头埋在外祖母怀里撒娇,只有李娥又大叫着偏心,说祖母有了小的就不要大的,心偏到咯吱窝了。也跑过去挤到杨氏怀里撒娇卖痴,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至晚间吃了饭众人散去,杏娘母子四个照例留下来过夜。 夜深人静之时,母女俩一个被窝窃窃私语,杏娘趴在老娘耳朵道出前因后情,乐得杨氏拍着床铺咧嘴大笑,“该!那对母女就该这么治,哈哈!老娘也能等到今天,还算你长了脑子,要是还跟之前那样笨头猪脑的,你娘死了也不能闭上眼睛。” 杏娘得意地扬起下巴,笑得一脸肆意,谁怕谁呀!她李杏娘可不是吃素长大的,且等她摸着了窍门,她再跟她们斗上一斗。 第41章 青叶在外祖母家过得乐不思蜀,全然想不到回家,杏娘却是过了三天就打包袱皮。在娘家是过得舒坦,可再舒坦也不能一直住下去。 若再多住上两晚,就该有年纪一大把的村老乡妇找上门说教,训斥她妇道人家不知礼数,赖在娘家有失体面,坏了白水湾的规矩。 这些人可真是闲的慌,村里的懒汉饿得吃不上饭,也不见他们去救济一把,倒有闲心来管她住不住娘家。可又犯不着为了争一口气跟这些人对上,推不得碰不得,只有挨骂的份,还不如早早归家。 等下次找着机会再住他个两三天,这世上可没有不准回娘家的规矩,看她怎么治他们。 依依不舍送走活泼可爱的外孙子、外孙女,李老爷子发出和孙子一样的感慨:早知道就把女儿留在家里招赘了,只要女儿点头,什么俊俏的男人找不到?跟谁姓倒是无所谓,只要孩子们住在跟前,随他姓也不是不行。 垄上烟火(种田) 第29节 还是年轻不知事啊,要搁到现在,就是从土匪窝里抢一个男人回来又有何难? 现在说什么都悔之晚矣,李老爷子长叹一口气,伤感地掏出袖子里的钱袋放在女儿手上,转身往岸上走,背影透着一股萧瑟。 杏娘疑惑地看着袋里的一两银子,“爹?” 李老爷子摆手,头也不回,他老人家伤心太过,要回家狠狠睡一觉,睡他个昏天黑地。 两手交叉背在身后,溜溜达达往家走,是灶房门口凉爽还是堂屋走道风大?且等他到家各试一遍,那股伤感莫名其妙消失地无影无踪。 杏娘捏紧手中的钱袋,鼻子一酸,想哭又想笑,抹一把眼睛,搂了儿女坐在船舷。 天气越发炎热,丛三老爷搬出杂物房架在梁上的凉床。 本地家家户户有一张纯竹子做的凉床,四条床脚和四条边用粗壮的竹子组成,打磨光滑的竹片做床面,清爽透气。使用年限过长的凉床被汗渍反复浸润,黄色的竹片表面泛红,细腻滑溜,与皮肤接触犹如沁凉的丝绸,消解炎炎夏日的暑热。 丛孝家与丛五老爷家隔着一条宽巷子,有一间厢房大小。每到傍晚吃过晚饭,丛三老爷提两桶井水把巷子周围浇个遍,搬了凉床放到巷子口,用湿布巾擦干净床面。 两个小子由娘亲洗完澡,赤身裸体穿着亵裤跑到凉床上躺着,丛三老爷摇着蒲扇给孙子们扇风。 等家里的女人们清洗完端了凳子出来时,太阳已落到树梢上,远处的树身近处的人脸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影里。 三三两两的妇人围拢在一起说家常,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鸡跑到别人家下蛋找不回来,谁家的小子抓了好大一条鱼。话题涵盖五花八门,比李老爷子的业务范围还广泛,你说你的,我聊我的,想起什么说什么。 不会特意针对谁家,也有自揭伤疤的,把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的,加上自个的想象、猜测,添油加醋,删繁就简,融会贯通成自己的创作。 绘声绘色的故事引人入胜,听众自然多,附和者此起彼伏。寡淡无趣的情节只有身旁之人碍于面子点头“嗯嗯”回应,其实耳朵拉得老长捕捉另起话头之人的只言片语。 说到兴起时,妇人们爆发一阵阵哄笑,引得聚在一旁的男人纷纷侧目,还有看不惯的斥骂两声。 哪怕平日里再不敢忤逆自家汉子的农妇这时也充满了无限勇气,“呸”一声吐一口唾沫反骂回去,人群顿时一阵哄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人来疯的孩童哪会呆得住,早疯跑到不知哪去了,等到天黑到看不清人影方在大人的喊声里往回跑。 房间里热得像火炉,吓退想往回走的人。 杏娘把凉床四角绑上竹竿,罩上薄纱蚊帐,丛三老爷带着两个小孙子睡在巷子口,旁边的凉床上睡着丛五老爷家的两个半大小子。 堂屋通向院子的走道放两张条凳,卸了灶房的门板架在上面,陈氏跟青叶一人一边也能吹到穿堂风。 杏娘是打死都不会睡在外面,房里热得喘不过气也只拿着蒲扇猛摇。等到夜深人静降下露水,气温也随之凉爽几分,困乏的人顿感些许清凉,扇子挥舞的幅度减小,渐渐静止不动。 新一轮的拔草、施肥拉开序幕,尤其是菜园的草长得比黄瓜叶子还密,一脚踩下去看不见脚背。 杏娘跟丛三老爷又开始起早贪黑地泡在田里,趁着早晚清凉忙碌一通,晌午是不去的,还没到那时候。 等到田里收拾地焕然一新,别的烦恼又出现了——已经十来天没下过雨。 水田干涸露出褐色的泥巴,稻谷根部还是湿润的,只不过剩了浅浅一层水膜附在表面。泥地上清晰的印着跳蛙路过的痕迹,水蝇长长的触角来不及逃跑,落了一根在泥里。浮萍的叶子失去了水的托举,已然黏在稻谷底部。 水沟里也只剩了低洼处的几捧水,远远达不到放水的程度。 丛三老爷忧愁地抬头望天,火辣辣的阳光眩花人眼,一圈圈的光晕逼得人不敢直视。再等两天吧,要是两天后还不下雨,就要搬出龙骨水车取水灌溉。 当天晚上丛三老爷坐到半夜,嗅闻空气中的水汽味,结果是另他失望的——干燥的风中热气扑鼻,水汽稀簿得虚无缥缈,难以捕捉。 直等到第三天晚上,丛三老爷决定明儿早起踩水时,一场大雨突如其至,泼洒而来。 狂风呼啸,倾盆大雨砸得地面灰尘漫天,继而慢慢沉淀。屋顶上的雨水顺着瓦檐往下落,沿着门口的场地流到河坡,渴极了的河流张开血盆大口狼吞虎咽,岸边的水线一寸一寸往上移动。 下到天明雨势减小,零星往下掉落雨线,空气清新,凉爽袭人。杏娘撑开雨伞想去河边菜地摘两个青辣椒,吃的菜里盐能少放,青辣椒是万万不能少的。 杂物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木屐,乡下泥泞多雨路不好走,各家各户至少备有一、两双木屐。 此物是一种木底鞋,鞋底由木制成,鞋面为帛,木制底下是四个铁钉,耐磨、防滑。雨雪天穿了布鞋再套上木屐,既干净整洁又舒适保暖,还避免摔了满身泥巴,再便利不过。 杏娘家里的木屐数目众多,每个大人人手一双,丛孝是个心细不怕繁琐的,木屐于他而言就是费点功夫的事,就连三个孩子也各做了一双小号的。 每双木屐板正结实,且都做了标记,怕的就是旁人浑水摸鱼换了去。 早起丛三老爷去周老爷子家买泥鳅还没回来,陈氏也跑得不见踪影,杏娘遍找剩下的两双木屐,翻出一肚子火——这鞋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陈氏撑着雨伞,踩着木屐到家时,杏娘迎上去便问:“娘,家里剩下的两双木屐去哪了?我把杂物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陈氏甩一把伞上的雨水,靠墙放在檐下,脱下木屐走进大门,“木屐?哦……好像是你三嫂穿了家去了,她没还回来吗?” “什么时候穿走的?” “我想想……”陈氏漫不经心扭头看鞋底,“应该是上个月吧,就上次下雨经过家门口借的,我想着家里木屐多就给她了。” 这都快大半个月了,要想还早还了,若是天天下雨,岂不借走就不用归还。 杏娘忍着一口气,不悦道:“三嫂就算借了木屐穿回家,那也还剩一双啊?” 陈氏双手一摊,无辜表示:“她说家里的木屐坏了,你三堂哥出门不方便,一道借过去用两天,到时一起拿过来。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开口了,都是实在亲戚,我能怎么办?就都给她拿走了。” 杏娘一口气上不来,很想破口大骂:您自个家是什么地主老爷还是富户乡绅,穷到就差掏耗子洞了,还在别人面前充大户。您老撇不开面子说借就借,倒是记得拿回来啊?哦,东西是您当好人借出去的,人家不还也不去拿,指望别人出头得罪人…… 就没见过这种老人,得亏自家不是富裕的,不然金山银山也得败光。 杏娘懒得搭理婆婆,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朝她呛声,为这么点小事不至于,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条垄上老丛家的婆娘,丛二奶奶孙氏和她的大儿媳吴氏,跟她亲大嫂林氏都是一类人。 丛二奶奶生了两子三女,女儿都已出嫁,两个儿子行三、行四,老两口跟着小儿子住。想来也是,若婆媳都是贤惠人,那肯定是合不来的,毕竟“贤惠”这个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她们这样的人能不当面得罪,还是退一步的好,不然什么时候被穿了小鞋都不知道。 …… 本地的黄瓜长得快,鲜嫩的切成簿片跟青辣椒一起炒,或加了盐、酱凉拌都是不错的菜。 不过杏娘最喜欢的是多长了几天的老黄瓜,切成块,连着厚厚的一层皮跟泥鳅一起炖。炖的软烂香甜,更浸了泥鳅的肉味,连着皮也不会散掉,极为下饭,泥鳅比起鳝鱼口感更细嫩,适合炖了吃。 正好下过雨闷热稍减,吃炖菜也不会热得满头大汗,还省了炒菜热出一身油。 雨下了两天才停,等到路上的泥巴不沾鞋底已是晒了两、三个太阳后的事。 河里的水肉眼可见地上涨了,水田和沟里也积了巴掌深的水,免去了丛三老爷的一顿辛劳——家里没有成年汉子,踩水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那么多农田要浇个遍。 杏娘特意选在大门屋檐下洗衣服,时不时瞅一眼西边的石桥。吴氏拿着镰刀的身影一出现在桥头,她就站起身擦干手往西边走。 丛三爷家的小儿子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饭,丛康看着进来的人站起身:“七婶,您过早了吗?给您添一碗?” “不用,不用。”杏娘婉拒,“家里吃过了,我是来找你娘的,你娘在家吗?” “您来的不巧,她刚去河对岸的菜地,说是割一把毛豆回来炒了吃,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杏娘直言道:“听我娘说三嫂借了我家的两双木屐,眼看着天气越发热起来,热天用得少,我想着把鞋子刷干净收拾起来,以免鞋面发霉烂掉,就过来问一声是不是在你家?” 这种事丛康是不清楚的,他媳妇忙出声:“在呢,在呢,前两天下雨还拿出来穿了的,没想到是七婶家的,七婶等着,我去找出来。” “那就劳烦你了。” 等木屐到手,杏娘指了标记给两人看:“这是我家的印记,错不了,我就先拿回去了,三嫂回来你跟她说一声,免得她一时想起找不到着急。” 丛康媳妇忙点头答应,杏娘拿了木屐回家。 第42章 炎热的夏天对小子们来说是精彩纷呈的,上树掏鸟下水捉鱼,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晒得黝黑发亮,夜里不张嘴都看不见人,一张嘴吧,冒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猛不丁吓人一跳。 善泳者溺于水,农家人虽没读过这句话,却是知晓淹死鬼都是会游水的这个道理。 故而年长者对家里的小儿们都是威逼、利诱加恐吓的组合拳。 什么河里的水鬼全身长满了长长的头发,专门缠住水里的小孩脚腕,让他的头出不了水面;或者河里冤死的孩子躲在水底下呢,就等着抓一个孩子好当替死鬼,自个去转世投胎…… 当然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是唬不住的,就算是水里下刀子那也要去游上一游,对青皮两兄弟来说却非常奏效。 在他们这个年纪,神仙鬼怪之类的传说是真实存在的,碗里的饭没扒干净或掉到地上,电母娘娘就会生气,派雷公来劈这个人。 石桥旁边的那颗大树明明都枯死了,为什么还不倒? 那是因为树里住了一条非常大的白蛇,下暴雨时天雷把树劈开,蛇化成龙飞天了,没看见树干上有烧焦的痕迹么? 这都是他们奶奶亲口所说,她还看见过那条蛇呢。一道白光闪过,一条长长的黑影瞬间冲上九重天,长出龙的头和爪子,威风极了。 恐吓是必须的,甜头也是要给的,吓唬得了一时,唬不了一世啊。杏娘承诺两个二子每天傍晚在石桥旁边,有大人陪着时,他们可以玩水。 这可乐坏了小子们,太阳还没落山呢就催着家里的大人往桥边走。 一时之间水里长满穿着亵裤的黑皮娃,亦有如青果这般光着全身的小小子。当然他这般大的是不下水的,最多就在岸边的台阶上坐着抬手踢脚过干瘾。 桥上站满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眼睛盯着自家的皮小子,嘴里不忘搭话闲聊,天南海北,畅所欲言。 丛康家的小子比青果还小,被他娘拘在家里的水盆玩得不亦乐乎,尚且还是好忽悠的年龄。他是个爱凑热闹的,看桥上人多也往这里挤。 水里的小不点们划水姿势各异,技巧各有高低,他就蹲在桥边上一一点评。 “哎,青皮游得太慢了,手伸直往前划。” “朱家的小子们就是猛,狗刨都这么有气势,不愧是专门生儿子的。” “那个谁?说的就是你,闭气是把脑袋沉到水下面,不是只沉嘴巴,你这样怎么学得会?” “你这么能干,不如下去教他们怎么游水?”旁边插进来一道男声。 “什么?”丛康疑惑回头,不等看清人影,身子不受控制猛地下坠掉落桥面。 原来是朱青水看他闲得慌,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丛康被踹下河。 “噗通”一声,桥上静了一瞬,下一刻爆发出猛烈大笑。 丛康顶着几片水草在河里站起身,大喘几口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朱青水破口大骂:“朱老四,你个砍脑壳的,你想死是吧?老子哪里惹到你了,你把我往水里踹。” “我这是给你创造机会教小子们游水,他们长大了会感激你的。”朱青水闲闲调侃,不把他的怒吼放在眼里。 丛康一把扯下头顶的绿草,更加愤怒:“老子用得着你创造机会?你这么喜欢当先生,你自个下来教。” “你下都下去了,顺便教一下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说是吧?” “你他娘的才闲的慌,朱老四,我跟你没完,你个混账王八羔子,你给我等着……” 两人一个桥上,气定神闲,一个水里,气急败坏,有来有往,互相对骂。 围观众人笑得打跌,杏娘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一抬头看到这个情形又开始笑得直抽抽,更有甚者一屁股坐在地上喊“哎呦!我不行了,不能笑了,哎呦!我的肚子,哈哈……” “朱老四,老子鞋子不见了,你赔我一双新鞋。”丛康恨不得掐死那个罪魁祸首。 朱青水大手一挥,颇有将军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底下的小子们,你们丛康叔的鞋子掉河底了,到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谁找到鞋子重重有赏!冲啊,小伙子们!” 垄上烟火(种田) 第30节 “哇哦!”水里一阵狼吼鬼叫,黑小子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露出两个白底脚丫踢腾倒水。 顿时河面如同煮开了的滚水,沸反盈天,喧哗似鞭炮在水里炸开锅。水底涌起的污泥四溅,喷了丛康一头一脸,气得他更加急赤白脸地怒吼大骂:“他娘的……” 刚一张口,一坨烂泥糊住嘴巴…… 新一轮骂战升级开始,围观看客已无余力说话,瘫在树墩子上大口喘气。 …… 英娘提了一条肉走进灶房:“杏娘,陪我去一趟周老爷子家。” 杏娘正在切咸菜,“去他家干什么?” 提起因由,英娘就一肚子火,“昨天我们当家的和丛康闹的那出你知道吧?” 不说还好,一说杏娘肚子又开始疼,握着刀的手打颤,干脆不切了,“你别提了,我实在不能笑了……昨晚差点没把我笑死,我这辈子就没碰到过这般离谱的事。” “你们倒是笑地过瘾。”英娘翻一个白眼,“我们家臭小子差点就倒霉了。” “这是怎么说的?” “你说男人能干什么?本来要他过去是看着孩子的,他倒好,就顾着自个耍的乐呵,孩子甩到天边去了。我们家臭小子本来是坐在台阶上打水玩,也不知怎么回事滑到水里去了,飘荡到河中央了都没人发现,幸好是脸朝上的,他也没乱扑腾。” 说到这里,英娘仍心有余悸,“多亏周邻这孩子眼尖一把拽了回来,要不然……出个什么事,我活撕了他的心都有。” 杏娘也吓得白了脸,玩水就怕这种,一个不注意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那确实挺吓人的,昨天傍晚闹哄哄的,我也没太留意。周邻这孩子实在难得,主要是人太多了,都只顾玩自个的,他还能注意到别人。” “是啊!谁说不是呢?”英娘点头附和,“我家小子回家后跟我说的,要不我能知道?我这是不在现场,要在的话非得一脚把孩子他爹也踹水里去,他不是喜欢闹吗?我让他闹个够。” 杏娘又忍不住要笑,实在是,这事不论怎么想就是控制不住想笑,“你这是要去周家道谢?” “嗯!早起当家的跑去镇上买了一条肉将功赎罪,人家不说,咱也不能当不知道是吧,该道谢还是要谢的。周家就一老一小,我一个人去也不大合适,你陪我一起去吧。” 杏娘转身往井台边走,“你等我洗洗手,周邻这孩子确实是好,我们家三个小可怜虫多亏了他时不时帮衬着,要不然天上掉馅饼都吃不到嘴里,” …… 下个月双抢就要开始了,当家的也要回来,杏娘要提起准备好这期间吃的菜。头一年不清楚实情,着实被陈氏坑了一把。 夜半三更起床去田里割稻子,忙得汗都来不及擦,流出的汗没有一斤也有八两,晒得差点虚脱。晌午时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到家,饥肠辘辘地刨几口带着股馊味的猪食样饭菜,杏娘想死的心都有。 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特别是对劳累了三、四个时辰的人来说,吃一口干净的饭菜就这么难? 这简直就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前途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出头之日。杏娘那一个月过地生不如死,精神加□□的双重打击,累成狗还成天吃不饱,农忙结束人瘦了一大截。 有这样的婆婆还不如没有,没有婆婆帮忙就没任何指望,凡事亲力亲为都不会过成如此这般惨状,有苦都不知道找谁说。说了人还觉得你矫情、娇气,别人能吃,你为什么不能吃——就是还没累着,多饿饿就好了。 简直他娘的放屁,杏娘心里骂娘,她就算是饿成人干,饿死了,她也吃不下这样的饭菜。 至那以后,每次快到农忙了,杏娘就开始准备各类菜肴。大热天能久放的无非是些腌菜、油炸菜和酱菜,就算是没有肉,她也能吃地津津有味,至少不用饿死。 辣椒还不到红的时候,杏娘决定先从炸兰花豆开始。正好云娘家孩子多大人少,农忙时更是烧壶水的功夫都没有,两个约了一起剪蚕豆。 年后收的蚕豆晒得枯瘪干脆,加水泡一个晚上,隔天对着一头剪开一道口子即可。 大小均匀,颗粒饱满膨胀的蚕豆一剪就破开,几乎不费什么力。干瘦泡不开的豆子就有点费事,有些咬牙使劲也能剪开,有些两头都硬得跟榔头似得,气力使大了还容易划伤手。 剪豆子这事不累,就是烦人,总共半桶豆子,剪了半天低头一看——好家伙,还剩半桶。 人就有点崩溃,感觉没个头啊,还越剪越多了。 两个人搭伙干活就不一样了,说东家道西家,说话又不累,手上也没闲着,不知不觉就把活儿干完了。一天是非说下来,浑身舒畅,越说越开心,甚者觉得还没说几句呢,豆子怎就没了? 所以一般干这种活杏娘都要找个伴,往常是跟英娘一起,今天她要回娘家。 她娘请人捎口信说兰花豆炸好了,要她过去拿,杏娘就找上了云娘——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离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的猪不成。 云娘家的院子收拾的干净整齐,挨着走道的两边种了一溜美人蕉。粗大挺拔的叶子簇拥着柔嫩艳丽的花朵,给小院添了一抹生机勃勃的顽强色彩。 何石是个比丛孝还做事细致的人,丛孝干完手头的活,也会跟寻常男人一样像散掉了骨头,懒懒散散地喝酒、吹牛、扎堆,就当修养一阵身子骨。 何石不然,他就算做完了田里的活,回家也是敲敲打打,这里挖几锹土,那里平几下坑,就没个闲的时候。他家院子边上的排水沟都一尘不染——何石空闲时捡了石头一一垒平整。 他这般的汉子,男人提起来也得竖大拇指,不服不行,这真是个能吃苦的。 第43章 “杏娘,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下,不知是否可行。”云娘深思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能不能成总要问一声,不问永远不行。 杏娘咧嘴一笑,自我夸赞:“嗨!我这个人嫂子还不了解,说话心直口快,其实心地不坏。嫂子有什么事尽管直说,但凡我能帮上忙,定不会推脱。” 云娘被她逗笑,也没了顾虑:“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女孩子们渐渐长大,开始讲究爱干净,之前家里过得紧巴巴人也不凑手,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没得挑。现如今孩子们能帮上忙,过得也宽松了些,她们就嫌弃河里的水腌臜,想要用井水。打一口井可不便宜,我就想着能不能去你家打水……” 杏娘家的井还是当初丛孝建房的时候一起请人打的,花了十来两银子。修整得干净、利索,井台上压了一块大而簿的石板,防止孩童掉下去。 农家人随水而居,河里的水流淌不绝,家常日用中女人们喜欢用活水。 从吃的——洗菜、煮饭、喝水,到用的——洗床单、被套、衣服、洗澡,生活中用水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河水。 杏娘却不爱用河水,除了清洗衣裳去河边,一般都是用自家的井水。习惯了用河水的妇人总说河里的水是流动的,脏东西都流走了,干净着呢,而且用河水煮饭有甜味,比井水好吃多了。 在杏娘看来,哪有什么甜味,屎臭味还差不多。沿河的人家,谁家臭烘烘的东西不是在河里洗的——夜壶、尿布、粪桶等,更有甚者家里养的鸡鸭猪死了也往河里掀。 活水是流动的,自家的脏东西往河里倒了会流到下游,问题是此处的河水也有上游啊,人家照样把脏东西在河里洗了流到此处。 反正杏娘一想起就膈应,她是从来不吃河水的,她娘家也不吃。 “我还当是什么事呢。”杏娘满不在乎,随口答应下来。 “嫂子要用水了,随时过去打水就是,我在家的话没得说,就算我不在家,那也不存在任何问题。我家婆婆是什么样的人,嫂子还不清楚,说句难听话,那比抱窝的母鸡还念家,我家就没空的时候。” 云娘忍俊不禁,大笑出声,她这样温柔含蓄的人很少有这般大的情绪起伏,实在是杏娘说地太逗了,虽然有些许对长辈的不恭。 不过更不恭的事情她也做了,比较起来这还算小意思。 两人有说有笑干活也不累,时光流淌,静谧无声。 大人们忙碌着生计,青叶跟何家的三姐妹忙着学手艺——女红。 玉陵县一年两季水稻收成,瓜果鱼虾不绝,妇人们只要能帮着干农活,其余的针织女红、灶上手艺都无严苛要求。 手上有绝活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甚要紧。农家女孩去不了村学启蒙,家里有哥哥弟弟的跟着认几个字,爹娘不重视的仍是两眼一抹黑。 丛三老爷闲来无事就教三个孙子、孙女背书、认字,权当闹着玩罢了,说来几个女孩里要数青叶认识的字最多。 丛三老爷出生时家里尚算富裕,没吃过甚大苦头,少时也跟着先生们念过书。他是属于那种典型的爱读书不求甚解,课堂上认真、勤恳,却常年霸榜倒数的“差等生”。 科举文章记不住,传记演义看一遍能说出大致情节。 老话说巧妇伴拙夫,好汉无好妻,娶了一个出了名的懒婆粮,他也没有过不满,依旧老老实实过日子。平时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青叶有幸见过自家爷爷侃大山,说起诸葛亮草船借箭,武松醉酒打虎,声调抑扬顿挫,情节行云流水。 说的人张口即来,情感充沛,听的人如痴如醉,仿若身处其中。 青叶小时常被爷爷抱了去放牛,找一片水草丰盛处放长牛绳,丛三老爷席地而坐搂着孙女念书。 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自个倒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牛啃光周围的青草拽着绳子往前走,他才醒过神,抱起孙女往前走几步再一屁股坐下来。 小青叶乖巧听话,尽管听不懂爷爷说的什么,也安静扯了草叶子缠绕手指。读到兴起的爷爷放笑出声,她也跟着咧嘴乐呵,童音清脆,稚子可爱。 及至再大些了,丛三老爷烧灶时捏着烧焦的细木棍在地上写了常用字教小家伙们认,亦或是他们大伯废旧的毛笔沾了水写在石板上。 小崽们只当个游戏,上一刻一行十个字,个个对照入座,无有错漏。一顿饭吃完,谁是谁家的就分不清了,混淆一团。丛三老爷也不生气,下次吃饭前照例写几个字考一考,纯属图一乐子。 青叶到底年长几岁,日积月累下来也能识得小半本书。 小姐妹们练习用的不是什么好布,都是大人裁衣剩下的零碎,在做成鞋底子之前还能发挥一道余热,物尽其用嘛。 花样子也是简陋、粗糙的,既无神似也没有形似,充满浓浓的乡土气息。 削得细细的柴火棍在布头上描一朵花,加上一条根茎,最后添上两片叶子,一个简单的底样就成了。穿针拉线照着黑色的痕迹绣花即可,出来的成品也不看是否漂亮,只看针脚是不是齐整,有没有漏针,或者线是否拉平。 会不会绣花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缝制的衣物要针脚细密平整,不要跟咸菜似得皱巴的像刚从坛子里捞出来。 杏娘饭食做的好,针线只是平常,做出来的衣裳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没有甚出彩之处。绣花更是不用想,这玩意靠的就是心性,她少时哪里坐的住。 初时青叶信心满满,摩拳擦掌准备大展一番才华,还嫌弃她娘给的布片太小,巴掌大的布头能干什么。恨不得她娘扯匹新布以免浪费了她的心血,新布自然是没有的,杏娘甩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呵呵冷笑两声,嘲讽的意味不言而喻。 青叶不服气,誓要她娘刮目相看,后悔自个的势利短视。 无奈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绣花这种东西? 这一针一针的什么时候是个头,眼都花了,针才走几步,慢吞吞堪比蜗牛。按青叶的想头,恨不能一针就有手指长,三下五除二几下搞定,多省事。 奈何这样做出来的衣裳别说穿了,能不能套上身都是个问题。 青叶生无可恋地抬头,对上同样两眼无神的何竹,两人都如同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瞟一眼旁边的两个小姐姐,眉眼温和,平声静气地穿上拉下,一派沉稳,衬得少女的容颜越发清秀。 两个小的长叹一口气,躲是躲不过的,只听说谁家媳妇子针线活不好,没听过不会做针线的,爹娘都跟着丢人。转动脖子重新埋头,学吧,慢慢学,且还有得熬呢。 当娘的自是不知道女儿的痛苦,就是知道了也不在意,谁小时不是这般过来的,熬习惯就好了。 “嫂子爱吃南瓜藤吗?我家后院菜园的南瓜藤牵的太密了,每天都在割还是长得快,嫂子要是喜欢吃的话,等会儿剪完豆子去割两篮子。”一时说起晚饭的菜肴,杏娘想起这一茬,顺嘴问了一句。 夏天的南瓜藤疯长,枝丫蔓延到大半个菜园,宽大的叶子铺得满地都是。 割掉南瓜藤顶端的一小段嫩茎秆,撕掉带绒毛的表皮,连着小朵的叶子一并清炒。爱吃辣的放两个青椒,南瓜藤嫩绿多汁,清脆爽口,略带苦涩,在炎热的天最是下饭。 有些人专门吃南瓜的花苞,花骨朵里塞了肉隔水蒸,又是一道美味。还有人爱吃花下面的那一段茎秆,这个就比较费事,不易凑成一盘菜。 且割南瓜藤并不影响结果,有一种说法是掐了头南瓜还结的更多呢。 云娘直起腰杆坤一坤,缓一口气,“那就多谢你了,我家人多,吃菜厉害,每顿饭想着方得弄吃食,总不能天天就吃那几样。” “谁说不是,天热的吃不下饭,不吃肚子饿,提起筷子又没胃口。我每天就着一碗酱菜胡乱扒几口了事,跟完成差事一样。”杏娘胃口这么好的人,到了这个天也如晒干的菜苗失去活力。 云娘轻笑出声,“早起去芝麻田扯了半天草,出一身汗回来,晌午多添了半碗饭。你说人这个东西可真是贱,非要累得气喘吁吁才吃的香,睡得着。我们两口子就是个劳碌命,不干活煮饭的米都少一把,你说说这怎么胖得起来。一家子都是细条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成天饿着他们。” 一番话说得两人都笑起来,农家少有像镇上那样的富态人,养再多的肉到了割稻谷的时候都得掉一半,瘦的人更是成了麻杆。 故而不那么忙时,家家户户都会弄点好吃食调养身子,就盼着养一点肉扛住收成时的磋磨。 说到酱菜,云娘少不得提一嘴:“早听说你的酱菜手艺好,一直没机会尝试,给我一碗你做的酱吧,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明儿早上几个丫头打算去扯盐包草,剥一碗跟你换,如何?” 盐包草是一种本地的蒲草,喜长在水边,一长就是一大片。长长的叶子长得比人还高,跟茭白类似,包裹的嫩芯却小得多,只手指长,粗细也如手指大小,称作篙菜或蒲菜。 垄上烟火(种田) 第31节 这个东西鲜嫩脆甜,配黄骨鱼炖汤堪称一绝,鲜得能吞掉舌头,清炒也不遑多让。盐包草长得细密,水底的根茎不易扯断,且蚂蟥也多。更要命的是难剥,一捆盐包草勉强能剥一盘嫩芯,忒费时间。 除了实在闲极无聊的大人会去扯盐包草,也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会干这事,对于吃食,他们永远有着无穷耐心。 杏娘乐不可支,爽快同意:“这我可占便宜了,又来偏嫂子的好吃食。说来我也好久没吃过盐包草芯了,少时吃得多,现在哪还顾得上弄这个。也只嫂子家孩子大了能吃上一口,这玩意平时想不起来也不惦记吃,一说起倒恨不得能立马吃到嘴里。哈哈,我就是个嘴馋的。” “能吃是福,你的福气哪是旁人能比的。” 两人一顿互捧,其乐融融。 第44章 杏娘在别人家院子聊的乐呵,也没听见有人进屋喊人,来人听到说笑声往院子走来。 “哟!说什么呢,笑的这般快活。”一个轻柔的女声突兀的响起。 杏娘抬起头:“婶子过来啦!婶子这一向可好?”边打招呼边起身让出凳子,云娘早站起来去灶房给婆母搬板凳。 王氏谦让道:“你自个坐,我好着呢,闲着过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婶子不用跟我客气,坐半天了顺便站起来歇口气。”正好云娘拿来一个小板凳,杏娘接过来坐下。 因多了一个人且还是长辈,院子安静下来,三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王氏最先打破沉默:“杏娘,听周老爹说用了你爹李老大夫的风湿膏,腿疼的毛病好多了。何石他爹年岁大了,老寒腿虽说没周老爹的那般严重,冷冬腊月的也疼得慌,下次去你爹娘那时能不能托你带几帖?” “啊?风湿膏?”杏娘一时有些错愕,这热得冒烟的天气怎地想到风湿膏的,就算是提前准备也太早了些,提前半年了都。 尽管疑惑,她也没追根究底,兴许人家就是这般的行事作风呢,无伤大雅的事情没必要弄得清楚明白。 杏娘一口答应:“没问题,这有什么难的,婶子无需客气。我爹虽说不看病开药方了,膏药还是在卖的,用过的人都说好呢。” 王氏长叹一口气,表情略显伤感,“这人啊上了年纪,身子骨就不行了,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疼的,还不知道能活几日。要不是顾念着孙子、孙女们还小,这把老骨头早撑不住了。” “婶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爹娘比您大了有七、八岁吧,他们都还不服老呢。您呀,年轻着呢,这要走出去谁敢说您老?”杏娘真心觉得王氏想得太多,还不到五十的年纪也够不着垂垂老矣。 何况她长得又显年轻,脸上白皙光滑,只笑起来眼角一圈皱纹,头上一根白发也无。 再怎么样也跟年老体弱相去甚远吧! 云娘一直没说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自婆母来了后只顾低头剪蚕豆,听她们两个有来有往。 王氏语带羡慕:“谁能跟李老大夫比,他老人家的子孙孝顺得很,小李大夫在镇上风评很不错,大家都说往后保安堂的主治大夫就是他了,张老大夫且要靠后。听说前段时间李老大夫过生辰,他老人家交际众多,想必热闹的很吧?” 王氏的小儿子赵平在镇上一家铺子当伙计,对镇上的人事门清,小李大夫也是时常打交道的。 “那倒没有,”杏娘实话实说,“我爹娘都不是那等张扬的人,无事轻易不宴客,他跟我娘的生辰都只有家里小辈过来道贺,亲戚朋友的都不请,就是嫌麻烦。旁人家恨不得年年办宴席好收几个礼钱,我爹恰好相反,巴不得一直不办才好,宁愿往外送礼钱。” 王氏笑容有些勉强,不死心继续追问:“散生确实没有大办的必要,整十的寿辰还是要办的吧?老人家就是自个不想办,为了子女着想,也是要置办宴席的。要不然知道的说是老人嫌累赘,不知道的还以为子女不孝顺,连父母整十的寿宴都不舍得出钱。” 云娘嘴角僵硬的笑容出现裂痕,她更深地埋下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面容。 杏娘更加莫名其妙,不明白她为何在寿宴这个事情上死缠烂打,不过仍是耐心回答。 “整十的寿辰也是不办的,我爹那个人这些事都看得很淡。他老人家还说呢,百年后也不必办丧事、选坟立碑,一把火烧了了事。骨灰愿意洒在哪个地方就洒在哪,他不介意。” 她停顿了一下,有些想笑,“婶子您说说,哪有当长辈的这般嘱托后人的,我们要是按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做事,那可真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孝了。” 王氏“……” 她实在不知如何接话,李老大夫是个怪胎,你也不遑多让,怎地就听不懂别人想说什么呢——简直比棒槌还直溜。 “李老大夫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难怪他老人家能教出如此出息的子孙。我原以为大伙跟我们村习俗是一样的,你婆母之前不也张罗过整四十的寿宴,是吧?” 杏娘嘴角一撇,一脸不屑,“我婆母那个人,不是我说,一辈子就没做过几件好事。她老人家这辈子就是命好,羡慕不来,年轻时有汉子撑着,老了靠儿子养。半点闲心不操,一点也不体谅小辈们的辛苦。” 她抬起头跟王氏求证:“您也是当长辈的,经的事比我们多多了。您应当也清楚这个道理的吧,一般的满月婚嫁酒席,亲朋好友多的人家除掉花销肯定是有赚头的,再不济也不会亏,至多打个平手。 寿宴就不一样了,为了老人面子好看,菜要上得了台盘,酒要好酒。拢共就收那么点礼钱,哪够这般奢靡的酒席,做儿女的少不得倒贴。” 说到这里,杏娘也是满心不舒服,“要说老人真是六、七十的年岁了,没得说,为人子女的就算是去借利钱,该办也还是要办的。可四、五十的年龄,要我说真不算老,头发没白牙齿没掉的,算什么老人。 我婆母那个人哪会管儿女的死活,就顾着自个心意,面子好看,您说说,有这么当长辈的吗?” 王氏“……” 她什么都不想说,她只想掐死眼前的棒槌。 云娘死死地咬住嘴唇,头几乎埋到膝盖,因憋笑脸涨得通红,仍是控制不住双肩颤抖——她婆母估计这辈子就没踢到过这般硬的铁板,杏娘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算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了。 王氏连表面的客套都维持不下去,她本来是想借个由头达到自个的目的,有外人在还能敲敲边鼓更容易达成目标。 不成想目的没达成,反被将了一军,这个棒槌是如此的拧不清,再扯下去还不知道能说出什么不入耳的话。 她草草结束话题,又随意闲聊几句,匆匆忙忙起身走了。 过了片刻,等确定婆母回了自个家,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云娘终于没忍住,趴在膝上闷声大笑。 她笑得如此痛快,以至于从小板凳上滑下来坐到地上,仍然不管不顾地闷笑。 “你……你怎么了?” 云娘抬头看到杏娘一脸莫名,再想到婆母落荒而逃的背影,更是控制不住浑身颤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杏娘想扶起她,云娘摆手,笑得肚子疼的厉害,好容易止住了,一看到她又想笑。如是几次后,杏娘就不管她了,她都没搞明白她在笑什么。 酣畅淋漓的痛笑一场,云娘浑身酸软,摊在地上不想起身,她捋一把鬓角散落的碎发,“杏娘,今儿多亏了有你,我得好生谢你一回。” “谢我什么?”杏娘要被这对婆媳搞糊涂了,老的少的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云娘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我那个公爹今年过五十生辰。” 云娘家的情形说起来有点复杂。 何石的亲爹在他五岁上得病走了,王氏一个年轻小媳妇养不了家,又无公婆约束——公婆在两年前先后去世。 加上手上颇有些积蓄,带着个孩子嫁予别处多受掣肘,还不定吃多少苦头。财产被人昧了不说,连人能不能保得住也没个数,干脆想出来一招坐产招夫。 招来的夫婿姓赵,比王氏大了整五岁,因家贫年岁大一直娶不上媳妇。眼看着迈入三十大关,即将要成为一个老光棍,不得已寻了媒婆答应当上门女婿。 然而上门女婿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能招赘的人家多半有些个家底,要么图男方的人才相貌,要么图他的才干品德。赵德这般哪样都不靠边的人更是难找,他自觉已是委曲求全,万般无奈降低要求了,殊不知这类人在媒婆那根本排不上号。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合,也说什么锅配什么盖。 王氏跟赵德恰好就配上了,一个年轻守寡带着孩子,手上有些家资。年轻男人自然不适合,稍年长几岁的正好过日子,也不讲究相貌,能干活就行。 一个家里精穷,一把岁数也不指望能娶到媳妇,当上门女婿还能过几天好日子。 两个一拍即合成了婚,住在何石他爹建的房子里。 起初赵德确是个老实勤快的人,虽长得难看了点,好歹干活是一把好手。待何石也和蔼可亲,视如己出,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平和有奔头。 待到第二个年头王氏怀上胎,生下个男孩,取名赵平。 其实垄上有些年岁的老人说起王氏两口子是颇有些微词的,说是王氏当初坐产招夫说的是生下孩子姓何,结果现下竟然随了夫姓。 那何石他爹一辈子的心血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给不相干的人养了儿子。 奈何何家是村里的独门独户,连个长辈也没有,外人再不忿也管不到人家两口子的房里事。王氏决意这般做,旁人最多嘀咕几句,背后指指点点,一点杀伤力的招数都没有,对不在意的人伤害几乎为零。 又过了几年,王氏生下一个女孩,名为赵桃花,一家人更为圆满。只苦了何石,小小年纪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王氏自是不会苛待自个儿子,吃穿用度都不差,就是干的活有点超出一个孩子的承受范围。赵德随时带着何石干农活,下地除草、栽秧、割稻谷……一样不差。 十来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虽吃得饱,重活干多了到底影响身高,成年的何石是个矮壮的身板。 等到了成亲的年纪,在老屋旁边起了一间小房子当婚房,娶了云娘进门。云娘也是个勤快能干的,小两口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地忙碌,到底靠着一双手活成了一户人家,彻底跟老宅那边分开过活。 要是较真起来,赵德委实算不上是云娘的公公,她公爹早不知埋地下多少年了。可世上的事哪能真个分清楚黑白对错,全都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赵德今年满五十,王氏有意无意在云娘跟前提了几句,想让两个儿子出钱置办寿宴。云娘一直不点头,才有了今儿的这一出大戏。 第45章 杏娘挠一把脸蛋,仍是一脸不解,“赵叔要过生辰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半点挨不着啊?” “你呀你!”看她仍是一知半解,半点摸不着头绪,云娘委实羡慕了。 “你可真是在蜜罐里泡大的,想必你爹娘从小对你宠爱有加,养成了你现在这幅半点不知世上艰辛,连人家的话外音都听不出来。” 杏娘羞赧地低下头,“不瞒嫂子,我这个人就是个直肠子,说话做事都喜欢直来直往。我娘家人口虽多,我却是最受宠的,爹娘又能自个挣钱不靠儿子。所以无人敢反抗他二老的心意,他们娇宠我也没人敢质疑。不过……” 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嫁了人离开爹娘,方知人的心思真是多,复杂难测。通常嘴里说的跟做出来的完全是两码事,人一拐弯抹角的说话,我就听不懂了。为此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可我就是没长那根弯弯绕绕的肠子有什么法子,哎……” 云娘安慰她:“这也不难的,你只是经的事少,从小生活的环境单纯,你爹娘也没教你,所以才迟钝了点。就拿今天的事说吧,我婆婆先是从风湿膏入手引出李老爷子,再从李老爷子的寿宴说到子女孝顺。 自个亲爹肯定是尽孝的,就是为了让你附和她的话,借着你的话来提点我,让我同意办寿宴……结果你不上套,没按照她的心思走,她就改变策略说起你婆母,毕竟丛三奶奶当初是举办过四十寿辰的。 可你还是没听懂她的暗示,竟然把你婆母臭骂一顿,她顿时就尴尬了……无非是你听不懂,可我能听明白啊,她特意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反被你弄得下不了台。在我这里子、面子全丢个精光,可不就狼狈地走了……” 云娘把今天的对话剖开、理顺,细细给杏娘一一讲来,“平日里我们东一句西一嘴的聊家常,是漫无目的,想到哪说到哪,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若有人跟你说话时一直绕着一个话题打转,那你就要打起精神了,人家肯定在绕圈子。 要是没有目的,何必费时费力扯着你说个没完,而且还只说这一方面的……你要是听懂了一点边角,却不清楚她的目的,不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铺垫了这么久,她总要说出最终目的。 若是你压根不想搭理她的话茬,干脆就反着她的话说,人说什么你呛什么,弄得她说不成也就消停了。” 杏娘越听嘴巴张得越大,以往的认知在此刻坍塌成废墟,呆滞的脑袋瓜不时飘过这样的念头:人怎么能狡猾成这样,说话绕弯子堪比水路十八弯,不嫌累的慌吗? 云娘轻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似你这般的性格自然人人喜欢,一看就是没什么心眼的人,不用防备。但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为难事不愿坦荡荡说出来,以免被拒彼此尴尬,心生龌龊,坏了情分。这时就需要迂回着说,绕着话题打转转,让对方能够意会……” “不是……说个话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直来直往地说出来多省事,要这么着,一天到晚不用干活了,光说话就累够呛。” 杏娘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几乎听不见。 云娘轻笑一声,“其实也没这么可怕,寻常说话肯定是干脆、直接,谁也没那闲工夫听人兜圈子。这不是双方都心知肚明是件过分的事,对方肯定不愿意,或者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明面上不愿撕破脸的情况下彼此试探嘛!” 杏娘疑惑地问:“那王婶先前跟你提过赵叔过寿辰的事?” “没有直接说出来。”云娘轻哼一声,不屑地道。 “我婆母那个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肯轻易跟我们提要求?毕竟我们两家现在是分开过活,家产、田亩都是分开的,我们两口子用不着求他们。” 想起往事,云娘更是冷笑,“之前我们年轻,家资都攥在老两口手里,加上我一进门连生了三个女孩儿,我们两口子哪里抬得起头? 吃一口饭,喝一口水都要看人眼色,人要皱一下眉头,连筷子都不敢伸出去。夜里肚子饿得咕咕叫睡不着,爬起来灌水灌个半饱,哄骗着睡下。” 杏娘惊愕地看着她,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云娘两口子是孩子多,家里艰难才这般吃苦耐劳,拼了命的干活。赵叔虽说是何石的继父,但两家有来有往,相处地也和睦,万想不到私底下还有这番龌龊。 悲凉的往事总能轻易挑起人的情绪,云娘心里一肚子火,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垄上烟火(种田) 第32节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她告诉自个要冷静,抓起一把蚕豆剪口子。 “好在老天爷还是疼人的,我终于生下来泽儿,生了一个儿子。等泽儿满一岁,我就求了村长给我们分家,暗地里的东西我也不惦记,人家有儿有女的怎肯拿出来?我只要求明面上的东西能公平,往后我们自个过活。吃糠咽菜我也认,我真是受够了这种低声下气,乞丐般的日子。” 杏娘不忍地握了她的手,她自小生活富足从不知挨饿是何滋味,嫁了人虽说被大嫂和婆婆哄骗了钱财,却也没吃过甚苦头。 云娘抬起头笑笑,“我没事,都过去了,现在我自个当家做主。想吃干饭就吃干的,想吃稀饭就吃稀的,谁也管不着我。女儿大了知道心疼爹娘,里里外外帮衬了我们不少,我终于熬出头,苦日子熬过去了,现下过得舒坦。” 停了一下,她又是一声冷笑,“不过说到底,现在的好日子不是谁施舍的,是我们双手双脚拼出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干系。我那婆母想给她男人办寿辰,办得风光了也是她的好儿子赵平沾光,大家伙说起来也都是亲儿子孝顺。 我们两口子出钱出力还不讨好,又不是天生的贱命,非要去掺和。我婆母现下只是暗示,她就算明面上说出来我也不会同意的。谁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才吃了几天饱饭,我可没那闲钱浪费,她亲儿子有钱有孝心,自个自去操办,我不沾他的名。”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无半点回旋的余地,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 院子里一片静谧,只余剪刀来回转动的“咔嚓”声,树上的蝉鸣声一阵接一阵,不知疲倦地嘶叫在院子里飘荡。 今天发生的事情显然超出了杏娘的认知,她浑浑噩噩地坐在那剪豆子,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动作,其实心思早跑到十里开外。 云娘也有些心情激荡,两人都心不在焉地说几句废话,偶尔搭腔两句,自个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等剪完豆子回到家,杏娘脑子还是乱成一团浆糊:没想到王氏看起来温柔可亲,私底下如此偏袒后头的男人和孩子,把前头男人的儿子当根草。 没想到赵叔看起来憨厚老实,暗地里欺压作践前头男人的孩子,享用着人家的家产还如此厚颜无耻,简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更没想到的是原来所有人说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面上笑得再欢快,背地里捅刀子的大有人在。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发散,想到之前的很多往事。 婆婆说她儿子的裤子破了个洞,太不像样,她就掏钱扯布,儿女的都买了,少不得给两个老的也扯一身;大嫂说小叔子一回来累得人都瘦了一截,她也慌不迭割条肉,就怕亏了男人的身子。 现在想来,她们从不明说自个要什么,都是说别人怎么样了,且都是她关心的人。难道那些布、肉只他们一家用了吗? 不是的,一大家子都在用,她们动动嘴巴,敲敲边鼓,她就傻不拉几急匆匆去买了。 她们自个也有儿子,也有男人,她们心疼儿子、男人却不出钱,偏偏就爱哄骗她这个傻白甜,谁叫她人傻钱多不防人呢? 杏娘恨恨地给南瓜削皮,青绿色的嫩南瓜脆甜、清香,连皮都是甜的,本用不着削皮。杏娘自回到家就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做事全凭本能,脑子处于思绪激烈碰撞的时刻。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拐弯抹角地说话,旁人都能学会,她李杏娘比人差哪了? 她一定也能学会。 尤其是她大嫂,一句话能绕三、四个弯,她往常都是怎么说话来着? 杏娘蹙起眉头细细回想,林氏之前挖过哪些坑,她又是怎么掉进去的。若是现下应该怎么怼回去,怎么让她下来台,怎么让她有苦说不出。 越想越乐,杏娘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南瓜一分为二,先切片再切丝,动作利索,行云流水。想到兴奋处激动得两眼放光,仿若林氏吃瘪的样子就在眼前,叉腰仰头放声大笑,笑完接着切丝。 陈氏看到院子里的南瓜皮心有不满,好好的嫩南瓜削什么皮,这不是浪费吗? 她有心到灶房说两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儿媳这又是发的什么颠? 陈氏默默咽下嘴里的话,转身往回走去堂屋——有的南瓜皮确实是硬,削了更嫩。 这一顿晚饭吃得非常安静,安静的静乎异常,除了杏娘时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两个老的加三个小的,看着本来扒饭的杏娘,莫名其妙开始痴笑,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抖一抖身子,头埋得更低扒碗里的饭,不敢在母老虎头上捋毛。就连最小的青果看着杵到鼻孔的勺子,努力垫高下巴往上抬,把勺子含进嘴巴。 要是往常,早嚷嚷开了,非得杏娘讨好、揉捏一番才肯吃饭。眼下却是不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虽然小但不傻,没见爷奶都不说话吗? 直到躺到床上睡觉,杏娘仍在排演推算,林氏说的话她应该怎么样接,最好气死她不偿命。幻想着林氏铁青的面孔,杏娘把脸埋进枕头,拳头把床捶得“嘎吱”响。 如是数日,杏娘沉迷推演不可自拔,林氏会说什么话,她要接的话,反复推导了无数遍,望眼欲穿盼着林氏来了好一展身手。 结果她这大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想见她的时候,天天在眼前晃荡,赶都赶不走。现在愿意见她了,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人影都不见。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杏娘摩拳擦掌,准备大杀四方,一雪前耻。 奈何对手不给她机会,连面都没露,她准备的那些说辞、反击毫无用武之地,时间一长,自个都忘到了脑后。 杏娘想见的人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坏消息。 第46章 这天云娘来约杏娘线鸡。 “线鸡?”杏娘吃惊地问,音量提高了八度,“线鸡是什么?” 云娘好笑回答:“就是把小公鸡阉了,鸡群里的公鸡多了抢食不说,还啄架、踩母鸡背,影响母鸡下蛋,吃得多长得少,完了肉还有一股腥膻味。” “有这回事?”杏娘满是疑惑。 “那是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云娘的语气非常权威,“阉了的公鸡就不一样,性格温和长得快,肉质鲜美,跟母鸡一个鸡笼也没什么妨碍。所以每年出笼的小鸡留一两只公鸡打鸣,其余的都阉了。” 杏娘抬头望天做思考状,“我家就剩了八只鸡,我也不清楚有几只公的,你怎么这么厉害,连线鸡都会?” 云娘被逗笑了,跟杏娘在一起总是多出了许多乐子。她当然是不会线鸡的,这可是个技术活,不能瞎胡搞。 每年的小公鸡长到快两月了,就有裤腰带上挂了各式工具的阉鸡师傅走乡窜户。经验老到的师傅阉割动作“快、狠、准”,一气呵成,阉割后的小公鸡易成活,不会生病死亡。 两人去鸡窝查看了一番,就一只小公鸡,留着打鸣也罢。云娘家的却多,足有七、八只,她家养的鸡多,不奇怪。 虽然英娘的鸡更少,只有三只,还是杏娘友情赠送的,照说没有公鸡的。但凡事就怕万一,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万一全是小公鸡,那就完犊子了。 杏娘顺便去她家提醒了一句,英娘心不在焉点点头,她这几天跟朱青水闹别扭,也没心思管别的。 临近傍晚,天幕将黑,娘四个洗漱妥当坐在巷子口乘凉。 夏天的风就是这么邪乎,白天的吹得呼呼响,穿堂风从堂屋一路刮到灶房门口,畅通无阻。风把门板吹得“哐当”作响,只能用条凳抵着,凳子轻了且不行,猛地“砰”一声,门板被风关上,能震聋人的耳朵。 天色越晚风越小,到了晚上只余些微的清风可有可无地飘荡,仿若柳枝拂面。不过有风总比没风好,泼了井水的地面散发点点清凉,闷热了一天的暑气总算有些许消散。 杏娘正一手给小儿子的背挠痒痒,一手轻摇蒲扇,青果舒服地昏昏欲睡。凉床清凉的竹片熨帖着皮肤,不时有风拂过脸颊,他神采奕奕了一整天的眼睛渐渐合拢。 杏娘越发放轻动作,几乎用指尖在他的背上来回滑动,以至余金、李娥两口子走到跟前了才发现。 李娥率先喊了一声“小姑”打招呼。 杏娘惊讶地抬起头:“你们怎么过来了?这眼看着就要天黑了,大老远的也不像从我家门口路过吧?” 李娥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凉床边,喘了几口粗气,哑声吩咐青叶:“小表妹,给你表姐、表姐夫端碗凉水,渴死我了。” 青叶忙不迭溜下凉床,看她累成这个样子,杏娘也不忍心催促。 半碗井水下肚,另半碗进了余金肚皮,把碗向前一递,“再来一碗。” 凉水缓解了干涩的喉咙,李娥才有空说话:“小姑,陈皮可有来你家?” “谁?陈皮。”杏娘一脸不解,“他爹娘没过来,他爷奶也没过来。” 陈皮是她三哥最大的小孙子,年方两岁。 李娥耐心解释:“不是他爹娘、爷奶带来的,就他自个有没有来你家,或者你可有把他带来这边?” “开什么玩笑,一个两岁的小娃娃如何能走到我家,他又不能“嗖”一声就飞过来。再说了,我又没去白水湾,怎么把他带过来,就算我想把他带回家也得知会他父母吧。” “我就说吧。”李娥塌着肩膀,满脸抱怨。 “想也知道陈皮不可能在小姑这,三婶拿着鸡毛当令箭,乱七八糟瞎指挥一通。以为谁都跟她似得,自个小孙子不见了天黑才发现,早干什么去了。我说不用来小姑这,她非吵嚷着要来,要不是看她丢了孙子的份上,我能依了她? 大晚上的也没船坐,一路走过来全是窄小的田埂。鞋子脏得不成样子,还摔了几跤,你说这叫什么事,真是叫人火大。” 余金摸一把脸,有气无力安慰她:“好了,好了,你抱怨这么多有什么用,来都来了,既然小姑这里没有,咱们还是回去吧,指不定家里头已经找着了。这一路还得走回去,省点力气留着走路吧。” 一番话说得李娥更是想死,哀嚎一声,真想就地躺下不动了。 杏娘听得稀里糊涂,着急地问:“不是,你们先别走啊,跟我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谁走丢了?陈皮吗,他这么小怎么走丢的?” 原来李芦根两口子白日里要下地干活,小儿子就丢给李老三夫妻看管,这在农家是常有的事。 所以父母中有一个丧了,或者双亲都没了的少年男女都不好说亲。一个是男方家里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干活如何能腾挪开手,一个是女孩无父母教养,先天不足,怕德行有差。 李芦根夫妇天黑回家吃饭,碗都端手上了才发现少了一个人。问老爹,老爹推给老娘,问老娘,老娘说是你爹晌午抱出去玩的。 这下子慌了神,孩子都不见了,还吃什么饭啊? 李老三全家上下撒开腿就往外跑,喊人的喊人,找李老爷子的朝老屋狂奔。 不一会儿,李家四房齐聚老宅,满满当当挤了一堂屋。李娥因嫁得近,家就在白水湾不远处,今天恰好在娘家吃晚饭,故而两口子也在当场。 李老爷子率先开口:“老三家都找遍了?” “房前屋后翻了个遍,就差刨地皮了。”李芦根焦急说到。 “这样……”李老爷子捋着胡须,沉吟片刻说,“老大这一房头的人往西边走,挨家挨户查看,边走边问,大人、孩子都要问过,看是否有见过陈皮。路边上的草丛、河里都翻找一遍,细细地找,不可马虎。老二这一房往东边走,一样的找法。至于老三……” 老三家两口子向来不靠谱,不然也不会出这等事。 “老三这一房把家里再过一遍,床底下、箱、柜等边角嘎啦的地方都翻开看,屋子前面的河、后院的水塘、菜园都走一遍。边走边喊陈皮的名字,怕他躲在哪个角落睡熟了没听见。老四……你们几个跑一趟亲家那边,看看孩子在不在他们那里。” 屋里众人齐声应答,站起身就要离开。 哭嚎得眼泪鼻涕横流的钱氏慌忙嘶哑出声:“等等,再派人去姑奶奶家一趟,兴许被小姑子抱回家了。” 她满屋子扫一圈,“娥姐儿,要不你去吧,你们两口子年轻,腿脚快。” 李老爷子略一皱眉,看了她一眼,到底没出声反对。 李娥快言快语:“小姑都没回来,怎么把陈皮抱她家去?” “那谁知道,小妹做事一向有主见,哪有旁人质疑的余地。” 李娥张嘴还想说什么,胳膊肘被男人捏了一把,遂闭上嘴巴。 两人来时天色还有一丝微亮,此刻彻底黑沉下来,面对面站着看不清人影。 杏娘把两个小的托付给公婆,带上青叶回娘家。爹娘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这一番折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她不放心。 四个人打了两枝火把,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李家老宅时,满是污泥的鞋子没法进屋,汗水把衣裳都浸透了。 杏娘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娘,怎么样了?陈皮找着了吗?我爹呢?” 杨氏给母女两拿干净的鞋子,“能找到就好了,出去的几波人都没信,估计还没找到。你爹点了清香在房里打坐,说是等会儿卜一卦。” 老李家倾巢出动,挨家挨户的找孩子,把整个白水湾都惊动了。孩子丢了本就是大事,何况是李老大夫的小重孙子。 男女老少自发组队搜索,河边、水坑、破烂的墙角,连李老三家的茅房都被搅了一遍,还是不见孩子的半根毛发。 满地闪闪发亮的火把,沸腾的人声喧闹,村子热闹得像过节。连白水湾最东边靠近林场的一间小屋子都能听到外头的响动。 “外头怎么了?今儿晚上怎么这般闹腾?”听着隐隐约约的喧哗,嘴角长了一颗黑痣,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问到。 垄上烟火(种田) 第33节 “强哥,您等着,我出去看看。”一道瘦削的人影闪身出门,不一会儿,又匆忙跑进来,“我打听了,说是在找李老先生的重孙子,这都快找半夜了,估摸着够呛。” 简陋的屋子里一目了然,堂屋中央摆放着一张破旧的四方桌,桌上散落几张牌九。四、五个男人或站或坐围着桌子。 “怎么是他家?” “他家孩子那么多,丢的是哪一个?” 张大强皱起眉头,捏着下巴沉吟片刻,一把扔掉手里的骨牌站起身,“既是李老先生的重孙子走失,没碰上也就罢了,眼下正好给我们赶上,不去帮忙的话怎么都说不过去。哥儿几个别玩了,都过去帮忙找孩子。” 推开椅子率先出门,剩下几个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这么急公好义了。 王茅发嬉皮笑脸点头附和:“强哥说的对,到底是一个村的,我们都过去凑凑热闹。” 几人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牌玩不下去了,出去走一趟也无妨。 换了干净衣裳鞋袜的杏娘长舒一口气,焦急地在他爹房门口打转,“也不知道爹打坐好了没,可有卜出吉凶?”却也不敢擅自闯进去。 燃着烛火的房间里李老爷子睁开双眼,掏出袖子里的五帝钱,依次掷了六次。 “离卦……”李老爷子神情严肃,喃喃自语。 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杏娘回过头,李老爷子一脸平静地走出,站在大门口望着河对岸出神。 对岸是成块的农田,一片漆黑,河边人潮涌动,火光通明,估摸着全村一大半的人在河里蹚水。 “爹……”杏娘小声喊到。 李老爷子平静地说:“卦象显示的是南面,往河对岸去找吧。” “河对岸?”杏娘惊愕地回头,陈皮一个小小孩童跑水田里去干什么? 第47章 李老爷子既卜出了卦象,众人少不得要遵从老天爷的指示。家里剩下的三人又举起火把往河对岸走去。 过河的石桥离老宅不远,到了河对岸,全是整齐排列的水田。正对着南方选了一条较宽的田埂,几人边走边喊陈皮的名字。 直走到腿脚酸疼,呼哧喘气声越发大起来,别说人影,这大半夜的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我说……”李娥躬着身子,双手叉腰,“爷爷是不是卜错了,我们走了有好几里路了吧,呼……再……再走下去都能到镇上了。” 余金擦一把额头的汗水,虽说晚上稍微凉快了点,可大夏天的走这么远的路也热够呛。他望了望周围,踟蹰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 三人停下脚步休息,喘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越发显得响亮,四周笼罩着一片黑暗,余金手上的火把在这片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杏娘也累得两腿发软,今儿晚上跟田埂是过不去了,走了半夜的田埂路。衣裳鞋袜看来是白换了,她看了眼漆黑的前方,又转回头看向白水湾方向。 “往回走吧,这样找下去不是个办法,回去看看怎么样了。”声音里染上掩不住的疲倦。 她是最大的,又是长辈,既拿定了主意,其余两人自然听从,三个人沿着来时路返回。 走近河边时,岸上的火把少了一多半,许是上了年岁的老人经不住回家休息了,只余部分青壮年还在搜寻。 将要过河,杏娘看着黑洞洞的桥底心中一动,“慢着,咱们这么多人找了大半夜,差不多将村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陈皮。咱们是不是漏了一个地方?桥洞里还没找过呢。” 余金两个面面相觑,河里的水都能换过一遍了,桥洞里……确实没人找过。 余金慢慢下到坡底,举起火把挨个查看洞口,“找到了,孩子找到了!”尖锐的声音穿透云霄,在无边夜色蔓延。 “找到了?在哪里?” “孩子找到了吗?”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熙熙攘攘的火把往这边靠拢。 李娥滑下河坡接过火把,余金小心翼翼从靠近桥中心,最小的一个洞口里抱出一个蜷缩的孩童。 杏娘小声喊道:“陈皮,陈皮!” 孩童毫无反应,依旧沉睡,平静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白得发亮。 三人心里发毛,互相对视一眼,不敢耽搁,抱了小孩往李家老宅跑。 老宅堂屋站了一屋子人,李老爷子把重孙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轻柔按压他的手腕、脚底板。 屋里人虽多,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小娃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论怎么喊他、拍打都弄不醒。这般小的孩童是贪睡,可被大人揉捏、拍打几下,睡得再熟也会睁开眼睛。 众人心里七上八下,怕是……可看他鼻息悠长的样子,又不像,真是够邪门的。 李老爷子面容肃穆,把重孙身上的几个穴道依次按压一遍。快速捏了个手诀,以指点在他的额头,点了三下,缓声说道:“乖孙儿,莫贪玩,该回家了!” 声音清亮柔和,正气凛然。 恰在此时,一声高亢、绵长的公鸡打鸣声响起,尖锐、嘹亮的啼叫在屋外久久回荡,众人听得心下一凛。 啼声过后,屋里陷入短暂的静谧,杏娘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耳旁似乎听到心脏鼓动的“砰砰”声,她死死盯着躺在李老爷子怀里的小陈皮。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片刻,小小孩童的眼皮抖动几下,缓缓睁开,“太爷爷!” 李老爷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乖!太爷爷在这里。” “天哪!他醒啦!快看,他的眼睛睁开了。” “哪呢,哪呢,让开……给我看看。” “真的醒了!这可真是……真是……神了!” 人群顿时一片沸腾,争相往前挤着看苏醒的小娃娃,惊奇、赞叹声不绝于耳。刚才怎么都喊不醒的孩童,就这么……突然地睁开了眼睛,简直不可思议。 李老爷子抱了小孙儿站起身:“因我李家之事害的诸位操劳、担忧大半宿,眼看着将要天明,大伙如不嫌弃,不妨在李家吃个宵夜好回家安眠。今日之事多谢大伙的鼎力相助,来日但有吩咐,老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鞠了一躬。 众人纷纷避让,说着“老先生客气了”“都是一个村的,实在不必如此”等语,李家四兄弟忙拱手邀了众人去李老大家坐席。 早有伶俐的小伙扛桌子、搬凳子的忙个不亦乐乎。 李家的老少娘们撸起袖子开始忙活,怕老大家的菜不够用,各家的婆娘跑回家把灶房搜罗一空,提着装满的篮子赶过来。刷锅、点火、洗菜、切菜,各司其职,不一会灶房的炊烟袅袅升起,再片刻,辛辣的香味丝丝缕缕飘散在夜空。 忙活了大半宿,公鸡都开始打鸣了。不说还不觉得,一闻到灶房传出的香味,大伙肚里的馋虫彻底被勾起,越发觉得五脏庙府响得能打鼓。 李家妇人本就多,手脚麻利动作快,加上还有三、五邻居帮忙,没等堂屋众人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盘盘香喷喷冒着热气的菜肴端上桌。等得差点抹嘴角的众人此时也顾不上客套,提起筷子开始大块朵硕,每桌还送了一坛黄酒。 再过片刻,海大的汤碗装了米饭送上桌,大伙吃得越发尽兴。 大半夜的,整个村子陷入沉睡,只这一处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灶房的锅碗瓢盆声叮当作响,端着菜盘的妇人往来穿梭,好不热闹。 一顿饭吃得酒足饭饱,满意而归,众人拱手告辞时天色已见微明。 李家诸人也累够呛,匆忙扒了两口,打着哈欠各自回屋。盆碗桌椅且顾不上收拾,实在是熬不住了,等天明再说吧。 杏娘晕沉沉回房时,女儿在床上睡得酣甜,外头沸反盈天,闹腾了一夜,也只这个小人儿睡得着。她苦笑一声,也懒得再梳洗一次,倒头就睡,脑袋挨着枕头没几息,清浅的鼻息声已响起。 这一觉直睡得日上三竿,不知今夕是何夕,杏娘还是被热醒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茫然的左顾右盼,床上只她一个人,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下床穿鞋。 “醒了?洗把脸吃晌午饭。”杨氏在灶房摆碗筷。 杏娘懒洋洋趴在饭桌上不想动,“怎么没看到青叶?我爹呢,去哪了?” “你爹带了青叶跟陈皮一大早就在后院水塘钓鱼,你先去洗漱,他们马上就来了。”杨氏又催了她一次。 穿堂风吹得杏娘清醒了几分,额前的碎发随风飞扬,她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站起身去洗漱。 饭后李家老宅又是一屋子人,这回除了自家人,还有几个村里上了年岁的族老。 昨天晚上的重要人物——李陈皮,被团团围在中心,坐在李老爷子的大腿上。 大家伙好奇地问他是怎么爬到那个小桥洞的,毕竟那个最高,离岸坡最远,为什么会在那睡觉,怎么喊都喊不醒? 小家伙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无辜回望,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听到问他怎么醒时说了句“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要我陪他玩捉迷藏,可好玩了,后来我听到太爷爷的声音,白胡子老爷爷说我家来人接我了,袖子一挥我就醒啦!” 一番童言童语听得众人啧啧称奇,这是遇着老神仙啦? 要不然怎么失踪大半夜的小娃娃能毫发无伤地找回来? 这般奇遇可不是人人都能碰上。 族老颤巍巍地捋着花白的胡须,互相点头赞同,嘱咐李老爷子做一个道场,把观音菩萨、土地公、灶王爷等诸多神佛都感谢一遍,谢他们保佑白水湾的小娃子们。 李老爷子微笑点头。 还不到天黑,陈皮说的话就传遍白水湾,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周边乡邻辐射。众说纷纭,各种稀奇古怪的流言传地沸沸扬扬。 有说李老爷子占卜神通的,“李老先生说往南面找,以河为界,那个小桥洞可不就在南方,嘿!就这么找着了。” “要我说肯定是小娃娃在河边玩水时掉水里了,被老神仙托起送到洞口。要不然他这般小,还没野草高,那么高的洞怎么爬上去的?” “还有那只公鸡打鸣声,我的个娘呐,那个响亮,把我吓得一激灵。你们说说,我打小就没见过公鸡这般早就啼叫的,还叫了这老长时间。你们说,是不是公鸡也在帮李老先生,提醒老神仙人仙有别,要他放了小娃娃的魂灵。” 更有人陈词总结“李老先生积德行善,功法无边,连老神仙都救他家孩子哩!李老先生上辈子没准是天上的仙官,老神仙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把小娃娃送回来了,可不稀奇?” 李老爷子再一次刷新了他的业务水平,奠定了他在乡邻心中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在他传奇般的人生中又添上一抹浓墨重彩的颜色。 晚饭前一个时辰,杏娘谢绝了爹娘的留饭,趁着离天黑还早,带着女儿坐船回家。 船行至半途,青叶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杏娘,“外祖父给的,要我坐船时交给娘。” 杏娘熟练的解开袋子,里面果然躺着一两白银。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之前爹娘陪送了她大笔嫁妆,本以为她这辈子可以衣食无忧,不成想她是个守不住财的,才几年功夫就败了个精光。 现下爹娘担心她生活困苦,又怕她再被人哄骗,所以每次见面就给一两银子。既不怕钱多被人骗了去,又有银子傍身,两老为了她费尽心思,唯恐她受苦。 杏娘眼眶湿润,她这辈子纵使犯了错,爹娘也还是尽力托举着她,让她不至于跌落泥潭。 有这般的爹娘,这一生也无憾了。 李老爷子叫了老大和老三进房,“这是一个礼盒,你们送去村东边的王茅发家,就说谢他几个兄弟昨天晚上的相助之恩。别的不要多说,礼送了就回来。” 两兄弟忙点头应下。 “李山姜!”李老爷子盯着三儿子,神情严肃,“他们帮了李家,李家重礼厚谢,往后再无瓜葛。他们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不要跟他们掺和在一起,若是让我发现你跟他们鬼混,你最好记住,到时我一定打断你的狗腿。你是知道我的性子,我向来说一不二,你自个掂量着办。” 李老三莫名打了个冷颤,大声叫屈:“爹,您说什么呢,我一向跟他们玩不到一起的,我怎么会……怎么会去找他们?” 李老爷子回了他一个冰冷的“哼”字,威胁意味十足。 李老三委屈地缩脖子,觉得他爹莫名其妙。 却不知纵使有李老爷子的未卜先知,警告在先,这世上的事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避免不了的祸端怎么样都绕不开,人性如此,神仙也枉然。 垄上烟火(种田) 第34节 第48章 解决了娘家的麻烦事,杏娘继续一心一意准备农忙时的菜肴。 菜园里特意留下的第一茬辣椒已经红了,本地人把辣椒喊作胡椒,摘了肥大的红胡椒清洗干净取蒂去籽晾干,洗干净的糯米磨成粉,加上盐和生姜末拌匀。 抓一把糯米粉灌进红胡椒,用筷子稍微压得紧实一点,平铺到干净的坛子。坛口用枯稻草封死,盖上盖子,倒上养水,三天后就可以吃了,存放时间也长。 此菜名叫灌胡椒,做法很简单,用油把两面煎得金黄即可。若是担心没熟透,可用锅铲按压灌胡椒,使糯米粉挤破胡椒流出来,煎成焦黄色带点黑。 软糯鲜香,辛辣中带点酸甜,大热天的最是下饭。再是没胃口的人,一根灌胡椒也能配上一碗米饭。 杏娘意犹未尽还想做一道菜,菜园的红胡椒却不多了,这个时节本就是吃青椒,还需再等几天。 杏娘在为农忙时的吃食做准备,丛三老爷也不遑多让,不过他在准备捆稻谷用的草绳——打要子。 干枯的稻草洒一点水润湿,抓一小把稻草对折起头,扭转成一条线,顺着指头缠绕,同时续草要均匀、及时。每转一圈添加一根手指缠绕,转到四根手指时可以多绕两圈,最后退草拧紧收尾,压扁定形。 青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她爷爷的手仿佛自带仙法,别说篾条柔顺听话,乖乖听她爷的指挥。就是杂乱无章的稻草也顺从、服帖,扭成一条线盘成由小到大的圈,边角规整无半根刺头冒出来。 青叶抓一把草试着学爷爷的样子缠绕,扭来扭去,扭成一堆奇形怪状的草团。草还扎手,不一会儿,手掌一片通红。 丛三老爷劝她:“玩别的去吧,你这小嫩手可别扎破了。” “爷爷的手不疼吗?” 丛三老爷哈哈大笑,“爷爷皮糙肉厚,草扎不破,手不疼。” 青叶抓起爷爷的手仔细打量,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呢——一双标准老农的手。 手指头短而粗,每一根指头都是蜷缩、弯曲的,伸不直。里外都是老茧,手掌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布满风霜雨雪般的刻痕。手指甲坚硬、厚实,是黄黑色,跟肉长成了一体。 白嫩柔滑的小手抚摸着宽阔的手心,如同触碰带刺的荆棘,比枯稻草可疼多了。难怪爷爷不怕草扎呢,原来他的手比草还刺人。 “好了,玩去吧,爷爷要打要子,等割了稻谷捆起来给我们叶儿吃新米。”丛三老爷拍了拍小孙女的头,弯下身子继续捋草。 青叶不想出去玩,何家姐妹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不是切猪草就是洗衣裳,林林总总,很少有空闲的时间明目张胆地玩耍。手上总是要拿着点东西,即便是单纯地坐着,也要穿了针线缝补衣裳。 她每次过去都会帮点小忙,洗个菜扫下灰烬之类的,别人都在忙活,只她一个空着不太好意思。可次数多了,她也嫌烦,丛家的这些细碎活她娘都不让她插手,结果反倒跑别人家来干活。 何苦来哉,还不如留家里帮她娘拿板凳端茶倒水呢。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何家养了两只鹅。白白的大鹅,体态丰满,鲜红色的扁平嘴,鹅颈修长弯成弧形,优雅极了。 可在青叶的眼里,比周邻家的黄狗还恐怖。这两只大鹅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反正自青叶有记忆起,何家的两只鹅就是这么趾高气扬。 两只鹅通常在后院溜达,可有时也会被赶到门前的小河觅食。青叶每次去何家前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胆战心惊往她家门口挪动,就怕突然冲出来两个白胖矮小的身影。 那可太吓人了,它们张开像老鹰一样硕大、强健有力的双翅,身子压低俯冲而来。修长的脖子伸得直直的,能伸出两里地,嘴里“嘎嘎”叫,厚实的脚掌“噗噗”快速冲刺,踩过的地面泛起一阵灰尘。 若是不小心让它们近了身,那得到的就是全方位无死角的攻击。它们用翅膀扑打,用嘴巴啄,一旦咬上休想松口。 青叶小时就被叨到了屁股,怎么跑都甩不脱,边跑边哭,大鹅衔了一路,堪称童年阴影。杏娘晚间扒了裤子看时,屁股上青了一大片,疼了好几天。 打那过后,青叶看见这两只大鹅就两腿发软,跑都跑不快,能躲多远躲多远。这两只扁毛畜生也看人下菜碟,才三岁就天生虎胆的青果就敢拽了鹅脖子转圈圈,两只恶霸就不去惹他。 专门逮着青叶欺负,一看见她就两眼冒光,扑腾着冲过来。简直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世态炎凉,连畜生也欺软怕硬。 再过去几户是堂姐丛凤家,在这样光脚踩地能烫起泡的大热天,猛烈的日光毫无保留地炙烤大地,多走几步路都是受罪。青叶懒得跑那么远,况且堂姐比她大了几岁,跟她玩不到一起。 西边的几家更不用说,不论是丛五老爷家人见人烦,鬼见鬼愁的少年郎丛八、丛九,还是老朱家那一长串的孙猴子们,都跟青叶不是一挂的,更难玩到一起。 再远些的张玉就别提了,比她娘都忙。 两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子不在家,青叶还挺好奇他们到底在忙什么,一睁眼就不见人影。一到晌午又准时踩着饭点跑回家,吃饱撂下筷子飞奔而去,比大人的行程还多。 烦人精们不在,家里清净的让人想睡觉。通透的穿堂而过,吹得人昏昏欲睡,门前树上的夏蝉鸣叫声都不觉得刺耳了,此时听来仿佛催眠。 凉床放在堂屋通向院子的过道里,青叶舒服地躺在上面,惬意地叹一口气,伴着呼呼的风声和一阵一阵有节奏的蝉鸣进入梦乡。 陈氏坐在凉床边的小板凳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往下啄,嘴角流下缕缕涎水。尽管如此,小老太也是不肯在白日里上床安卧的,在她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个成体统的事。 天上的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倦鸟归林,鸡鸭回笼。从大门射进堂屋的光线由亮转暗,逐渐消失不见。 青叶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地看着屋顶,躺在凉床上不想动弹。好半晌才懒洋洋坐起身,仍是两眼无神看着虚空发呆。 这一觉睡得可真沉,舒服极了,就是睡过了头,精气神都给睡跑了,头昏昏沉沉还想睡,但又着实睡不着。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着她笑,长得跟她可真像,那是谁呢? “叶儿,洗把脸,给娘去河边摘几根青椒。”杏娘在灶房喊道。 “哎!好的。”青叶振作精神,赤着双脚下地,也不去洗脸,径直往大门外走去。 两个黑小子回来时哭丧着两张小脸蛋,青果黝黑的脸上满是泪痕,边走边抽泣。 杏娘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青果对着娘亲嚎啕大哭,鼻涕泡都冒了出来,孩子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更何况现在是天大的事。 青皮怯生生地说:“我们在杨树下玩,洋辣子从树下落下来,掉在他胳膊上了。” 杏娘哭笑不得,这可真够倒霉的。 大热天的乡下在屋外可不是那么好玩的,皮小子们在屋里呆不住,外面热得似火炉,可不就得往阴凉的树荫底下钻。 运气不好就要迎接洋辣子的降临,一种通体绿色,与毛毛虫相似,但浑身覆盖着密集的刺毛。一旦碰到皮肤,像被火烧到,异常疼痛,火烧火燎的难受,被蜇到的地方几天都不能碰。 “我已经把那只洋辣子捣烂,掏出肚子里的东西涂在他胳膊上了,可他还是很疼。”青皮无辜地补充。 “好了,好了,不哭了。”杏娘安慰小儿子,抓了他的小胖胳膊仔细打量,被蜇的地方还有些红肿,起了大大小小一溜的鼓包,上面还残留着绿色的汁水。 “等会儿洗澡时,娘给你抹上皂角,洗洗就不疼了。” 青果哼哼唧唧吃完晚饭,用皂角水洗了澡,临睡时仍在嘟囔疼,在他娘怀里扭股糖似得不肯睡。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杏娘的耐心异常充足,搂了小儿子在怀里,让大儿子靠在另一边。拍打着两个儿子的小背脊,轻轻哼唱古老的歌谣:“枫杨花开一串串,被风吹落随水流,流呀流,流到娘娘的家里头……” …… 小孙子受了苦,丛三老爷决定给他一个惊喜,一大清早起床去田里捉蚂蚱。 这玩意就是个祸害,逮着稻谷茎秆、叶子使劲啃,有什么吃什么,庄稼能给它霍霍光。还不易捕捉,能弹跳会飞,满田间地头跳窜。 显然丛三老爷是捉蚂蚱的好手,两只手掌成拱形,对着蚂蚱快速合拢;还可以趁着它专心啃叶片时,用大拇指和食指飞快捏住。 捉到的蚂蚱绑起来系成一条串,杏娘看见八、九串蚂蚱喜出望外,今儿个早食可以不用吃咸菜了。 焯过水的蚂蚱摘去头、足、翅膀,洗净后晾干水分入油锅,用文火炸至金黄捞出,洒了细盐拌匀即可。这般做出来的蚂蚱香酥脆嫩,一口一个,唇齿生香。 三个小的起床看见肉香扑鼻的油炸蚂蚱,欢呼一声,不用人催自发去洗漱。捧着稀饭,也不用筷子夹,直接用手拿起来就啃,这般吃起来才过瘾。 吃得满嘴流油,嘎嘣脆爽,一小碗稀饭“呼噜噜”干净利落扒干净,不像往常那般磨蹭。吃完了还意犹未尽舔嘴皮子,回味无穷,要是日日能吃上就好了。 大人也跟着沾光,夹几筷子过个嘴瘾,多数留给孩子们吃。 饭后丛三老爷搬出杂物房里的诸多农具一一查看,田里的稻穗眼看着要泛黄,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要开镰。检查农具是否趁手是非常必要的,要不然活干到一半,家伙什坏了,时间不等人,那真是能急出一身热汗。 生锈的镰刀要磨锋利,冲担头是否牢固,木耙的齿有没掉落,零零总总,每一处都要检查到位。 抢收庄稼好比大仗前的准备,稍有疏忽那就满盘皆输,悔之晚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对农人来说是一个道理,将军靠打胜仗吃饭,他们靠收谷子吃饭,都不能耽误。 第49章 吃过早饭,杏娘提了篮子往菜园走,夏日菜蔬茂盛,硕果累累。 家里的三处园子长得满园青翠,枝繁叶茂,低矮处的胡椒、茄子、黄瓜、南瓜,数不胜数;高处的豆角、蛾眉豆、丝瓜,爬满竹架,长势喜人。 瓜菜长得快,不几日就老了,加之成熟的摘掉后嫩的立马就冒出了头,不愁没有菜吃。杏娘决定去给苏木送一坛酱,顺便摘一篮子新鲜蔬菜带去。 一个大提篮装得插不进手,杏娘方罢休,抹一把额头的汗水,甩动袖子扇风。这鬼天气越发热了,大早上的稍微动弹一下就热得直喘气。 到了镇上,杏娘懒得顶着大太阳走去苏木家,直奔医馆而来。 “先把酱给你送来,农忙马上要开始了,怕到时没工夫给你送。”杏娘喘着粗气猛灌茶水,“这一篮子菜是才摘的,嫩的很,豆角、黄瓜可以放进坛子里当酱菜,剩下的你要婉娘看着办。” 李苏木在一旁把蒲扇挥出残影,很是心疼,“小姑,害你受累了,这么热的天还要往镇上跑。你往后不要送了,酱吃完了我自个去你家拿。” 又喝了两盏茶,杏娘方缓解了炎热,长舒一口气,“没事,我又不是用两条腿走过来的,现成的船接船送,就是晒一会太阳的事,这算什么。你忙正事要紧,我闲着也是无事,一会就到了。” 李苏木想了想没反驳,接着说:“已得了你两坛酱,下次送酱来一定得给你银钱。再不给的话,我都没脸吃。” 杏娘摆手拒绝,“都是自家园子里的东西,又不费什么银子,我找你要钱做什么,没得抠门成这样,省这几个铜子也发不了财。” “小姑!”李苏木一脸正色,浓黑的眉毛蹙起,不赞同地看着她,“你还跟我说要亲兄弟明算账,怎么到了自个就看不清了。即便是你家里的一根草,到了我这里能用得上,那也是值钱的。” “可这些酱真的不值钱啊,就是做起来费点事,这能值个什么?”杏娘也是冤枉的很。 辣椒、生姜、菜籽油,哪样不是自家的,就盐巴要花银子买,可她自个家也要吃盐嘛。 李苏木叹一口气,“小姑,不是这么算的。我给人看病开药方得诊金,不也是花了时间才有的。跟你做酱是同样的道理,你做酱的手艺好,必然有你的独到之处,我爱吃就必须花银子买。街上那么多饭馆,灶上手艺好的,生意就好,价格嘛,贵一点也是理所应当,人喜欢就愿意买账啊!” 杏娘委屈表示:“可我又不是做买卖的?” “你是不做买卖……”说到这里,李苏木心里一动,“小姑,还别说,你不是一直想赚钱吗?咱怎么就不能摆个小摊,专门卖酱菜呢?”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小姑,你看你摆摊的话,我肯定要买的,我吃饭可以没有肉,但是一定不能没有酱。我在你这里买酱菜,吃得心安理得,说不定吃得更多呢。 还有家里的爷奶、爹娘叔伯们,他们家里吃的酱都没你做的好吃。到时少不得跑你这里买回去吃,至少爷奶、爹娘肯定会的,他们又不差这几个铜板。” 杏娘还是有些迟疑:“可是人人家里都做酱的,我做出来也没旁的人买啊,就家里的这几个人哪够?” “那人人家里都有婆娘做饭呢,街上怎么还开了包子铺、面馆、饭馆的?再说了,我看这街上的一般人家也不做酱,他们没有菜园,嫌麻烦,都是买酱吃的。杂货铺的那个酱……” 李苏木一脸嫌弃,“不是我说,还没吃呢,闻着就一股霉烂味,他们照样买了吃。你比他们的手艺好多了,为什么不试试呢,反正卖不出去的我给你全包了……” 一番话说得杏娘心里跃跃欲试,已然松动,心不在焉地坐船回到家,还在想李苏木说的话。 周围村子会编篮子、箩筐的多了去,可丛三老爷还是一有空就去赶集摆摊,挣的虽不多吧,个把月下来也能买一条肉,积少成多嘛。 分了家后自家的地就剩了十三亩水田,三亩旱田,农忙时家里男人回来帮忙,三个人能干完这些农活。平日田里的拔草、施肥、踩水、排水等,她跟丛三老爷也能应付,每个月的赶集时间还是能抽出空来的。 要不要去摆摊呢? 杏娘拿不定主意,索性还有两日才到镇上赶集的日子,她用不着那么快下决定。 摆摊的事且要靠后,菜园又红了一批辣椒,杏娘今日要做炸胡椒。 洗干净的红辣椒沥干水分,揪掉蒂后切成碎末,洒盐拌均匀。另准备多一些早谷米磨成的粗粉,也倒进去拌匀,尽量让米粉多过辣椒碎混合成较干的粉末。 装坛时用拳头压紧实,塞了枯稻草后盖上盖子,加养水,发酵二十几天就可以炒了吃。若是放了切了片的莲藕一起腌制,就叫炸藕,时间到了直接舀一碗,多加一点油炒,酸辣开胃。 垄上烟火(种田) 第35节 放好坛子,杏娘又思量起摆摊的事,到底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她爹李老爷子年轻时一双破草鞋、一杆烂幡子,背着个旧布袋,就敢走遍十里八乡的村镇。走过的路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里,靠着这点营生娶妻生子,养活了一窝儿孙。 若是他爹像她这么畏畏缩缩,思前想后的,那什么都不用干了。早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哪敢想现下这种好日子。总而言之,人就要敢想、敢做,像苏木说的那样,怕什么,卖不出去大不了拿回家自个吃。 她虽比不过她爹,但只是去镇上摆个小摊还是能做到的,不是还有个公爹作伴么?有个老人一起做买卖,她就算是个年轻妇人,也让人挑不了刺。 下定了决心就做,到了赶集这日清晨,杏娘准备好一应物什放进一个背篓,随丛三老爷一起坐船去镇上。 葫芦镇就一条主干道略微宽敞繁华,道路两旁坐落着粮铺布店、金银器皿首饰铺、医馆书店等,若干条小巷连通主干道。 一月中逢五日且每隔五天是赶集日,十里八乡的农人自发带了家里的产出来小巷贩卖。有推了独轮车停在巷子口,车上放着果子、菜瓜等物,或是地上铺一块破席子,摆放草鞋、蓑衣,亦有直接提了一篮子鸡蛋,就地蹲下即成一个小摊位。 丛三老爷挑了两个大箩筐熟门熟路走到一条小巷的中间偏后段,掏出筐里的鱼篓、簸箕、菜篮子等一一在地上摆放整齐,占了一片不大不小的位置。 留了靠路边的一角给杏娘做买卖——她带的物件着实少。 杏娘见此赶紧拿了公爹编的一个浅口长条提篮摆上,将背篓里的两小坛酱菜、一大坛子酱及一布袋干菜放好。 要说做酱菜的食材,新鲜蔬菜和干菜皆可,只不过干菜口感偏硬,更有嚼劲,放进酱坛子的存放时间更长。才摘的豆角、黄瓜等腌了,头几天能吃个新鲜,再多几天就有了酸味,渐渐的就不能吃了,还坏一坛酱。 两小坛酱菜是在家里事先拌好装进去的,都是一斤装,家里拢共就四个这般大小的坛子,都被杏娘拾掇好带来。 若是能卖出去,剩下的两坛现拌了即可,要是卖不了,也免得自家吃这么多的酱菜。 丛三老爷是个闲不住的,坐在小板凳上也拿了篾条编斗笠,不时跟相邻的摊贩搭几句话。杏娘无事可干,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们来得早,巷子里的摊位还没摆满,路过的行人也不多,最多的是跨了提篮买菜的妇人。 坐了没一会,杏娘就不耐烦了,跟公爹打个招呼,自个溜达去了。 她做姑娘那会就经常跟着父兄出门逛街,镇上的巷道再熟悉不过。只是那时光顾着找零嘴吃食,日常家用少有关注,这会不免留心各类柴米油盐的物价。 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油锅里捞出的面饼喷香,走得进了还能听见店里的吃客咀嚼的“咔嚓”声。纵使在家里过了早,杏娘也被馋的吞一口唾液,毕竟清汤寡水的稀饭和重油酥脆的油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 紧走几步转个弯远离油香,杏娘方吐出一口气,别一个子没赚到还掉贴几个铜板,那还做甚的买卖。 逛了一圈走过几条巷,杏娘慢吞吞往回走到自家摊前。此时巷子里的摊位鳞次栉比,闲逛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交谈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比对过各式物件价格,杏娘心里大致有了数,她原本心里就有个念头,此时不过更坚定了而已。 别的摊位前人来人往,尤其是卖藕梢子、莲蓬、菱角等时令菜的木盆前。白生生细长的藕梢子从水里捞出来还在滴水,甩一把就上秤。这个菜吃的就是个鲜嫩,隔夜就过了味,少了几分水意。 故而一次买的不多,夏季正当时,长得茂盛繁殖快,一场雨后满池冒尖尖的“绿桩”。两、三根长条掰成段即可清炒一盘,再多加两根一天的量都够了。 自家摊位前问价的人却少,偶有个把妇人停步扫一两眼,又撇了眼神往前走,害杏娘提着心白高兴一场。 丛三老爷却是毫不在意,依旧慢悠悠编制篾条,跟隔壁的老汉说得兴起时咧嘴大笑,丝毫不管摊位前空无一人。 瞟一眼冒着热气的包子铺,杏娘垂眼略一思索,从背篓里又掏出一个大海碗——打算拌酱菜用的。从酱坛子舀了大半碗的酱,挨着酱菜平放在提篮里,她还偷摸着往里滴了两滴芝麻香油。 本来是不打算用的,这玩意也贵啊,这时却不得不拿出来当个引子。 如此忙碌一通,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好,瓷白的碗里红通通的辣椒格外显眼,最上面还浮着一层鲜亮的棕红色油。因是去年做的陈酱,浸泡了将近一年时间,酱的色泽更为浓郁,近乎红褐色。 隔了四、五步的距离,一股醇厚的、辛辣中带着麻油的霸道香味就冲入口鼻,引人垂涎欲滴。对于爱吃辣的人来说,闻到这个香气,唾沫就不由自主地分泌,挡都挡不住。 第50章 杏娘别出心裁的小妙招,效果立竿见影的好。 带着头巾打扮清爽的妇人吸吸鼻子,四下里扫一圈,蹲下来问:“这个酱怎么卖?” “嫂子我不卖酱,我卖酱菜。”杏娘一下来了精神,赶忙揭开盖子指给她看,“一半是干菜,一半是酱,菜吃完了还可以往里头添菜腌制,最后剩的酱还可以炒菜,划算着呢。” 妇人犹豫半晌,上下打量小酱菜坛子,还是出声问:“那这酱菜是怎么卖的?” “一坛二十文。” “什么?一坛要二十文……”妇人大惊失色,满脸不悦,“小小一坛子酱菜竟然要二十文,都快赶上猪肉价了,你怎么不去抢?杂货铺的一坛酱也才不到十文,你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 杏娘好脾气地一笑,“嫂子您也说了,那是杂货铺的酱,您拍胸口说说,他们那个酱的色泽、香味、用料能跟我的一样?您瞧瞧,我这酱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半点不掺假,这油……我家的酱可是用刚下的菜籽油熬制的,别说一年,两、三年都不带坏的。” 妇人虽然心动,仍是对价格不满,“可你卖的也太贵了些,谁知道这一坛子酱菜是不是全是菜,就上头的一点酱盖着,干菜才几个钱,三个铜板能买一大把。” 杏娘脆声道:“嫂子说笑了,我们做买卖的又不是只做今天这一次,若是这样我叫的价更高,左右不想做回头生意了。您要是买了觉得货不对板,提了酱菜坛子来我这儿,咱们可以当面对峙。” “我也不想回过头再找你麻烦。”妇人缓和了面容,趁机提议,“不如这样,你卖一坛这样的酱给我,好不好吃我都认,过后绝不过来找你,怎么样?你也少了纠葛,皆大欢喜。” 杏娘忍俊不禁:“好嫂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这酱是真材实料做出来的好东西。要是这个价卖酱,我还不如趁早卷铺盖回家干活算了。这摆明了就是赔本买卖啊,赚的钱还不够我做酱的成本。我岂不是自讨苦吃,闲着没事干跑出来瞎折腾?” 抱起酱菜坛子倾斜了给她看,“干菜虽说便宜,可我这酱是实打实的用料,省着点吃能腌好几轮菜,味道也是极好的,您闻这香味就知道了。” 妇人知道她不肯让价,捏一把袖子里的铜板,嘟囔几句还是走开了。 杏娘也不气馁,有人问价就是个好开头,只要东西好,不愁卖不出去。她本来针对的就是手里有点闲钱的妇人,农户家里都做酱,区别就是用料、方法不同,味道天差地别。 好的酱炒菜更添色彩,吃了令人回味无穷,重口的人恨不得蛋花汤里都要加两勺酱才好。如李苏木这样的,一到热天就是酱拌米饭下肚,否则肚子饿得饥肠辘辘,捧起碗筷又觉得无从下嘴。 还有一点就是这两小坛子酱菜都放了一小撮白糖,还是丛孝当初从王德的杂货铺拿回来的。有一次腌酱菜时,杏娘无意中洒进去一点白糖,结果味道竟然意外的好。 辛辣味更纯粹了不说,还去除了陈年的涩味,吃起来更鲜了。连一向不在意吃食的丛三老爷都说这回的酱菜腌的好,稀饭喝起来更稀里哗啦得爽利。 所以拌酱菜时杏娘用两指捏了一撮白糖洒进去,为的就是个开门红。这又是油又是糖的,卖便宜了还真不如杏娘说的拿回去自家吃算了。 一般的农户是舍不得花钱买酱菜吃的,若家里的婆娘做酱手艺不行,大不了用盐腌了当咸菜吃,实在没必要花钱买。杏娘开出的价就是针对那些有点家底子,不愁吃喝的中等家庭,多花几文钱能吃得更好,他们乐意出这个钱。 杏娘继续坐回她的小板凳发呆,偶尔喊两嗓子:“卖酱菜,卖箩筐啦,好吃的酱菜,都来看一看,尝一尝。” 巷子里路人不断,日头越发明亮,依旧是问的人多,买的人少。 忽而响起一道明朗的男声:“老板,这两坛酱菜我都买了。” “真的?一坛二十……”杏娘惊喜抬头,看清来人,咧开的嘴角收回去,“一边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真的!”李苏木笑眯眯蹲在摊位前,“小姑,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赶集,忙完我就过来找你了,找好几条街了。我说真的,这两坛酱菜我都要了,你算一下价钱。” 杏娘翻他一个白眼:“前几天才给你送了一坛酱,就是当水喝也没这么快的。别在这给我捣乱,本来这天就热的人心烦气躁的,你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我吃的酱是够了,可我爹娘和爷奶也要吃酱菜啊。我回家说了你要做买卖的事,他们都说日后少做酱,来你这里买酱吃,奶奶还说她干脆不做了,老两口就买闺女的酱,省了多少事。”李苏木连忙为自个辩白。 杏娘把他挥开,“他们的酱用不着你操心,他们要是想吃,我自个送去,你赶紧回去忙你的。” “那不行。”李苏木一本正经反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堂堂白水湾李家可没有占姑奶奶便宜的习俗,丁是丁卯是卯,断没有不问自取的道理。” 又转过身子,对丛三老爷笑得跟朵花似得,“您说是吧,亲家老爷,您身子一向可好?亲家奶奶可好?” 丛三老爷对着这样的笑脸也露出一张菊花脸,“都好,都好,跟你爷爷奶奶也问声好,我们家是你小姑说了算,都听她的,哈哈……” 杏娘哭笑不得,无论怎么赶人,这狗皮膏药粘上了就甩不脱。 后面终于受不住他的歪缠,答应下次过来摆摊卖他两坛酱菜。这次就算了,拢共就装了两坛,总得看看这个买卖能不能做得。 打发走了烦人精,杏娘继续顶着大日头守摊,丛三老爷刚编好的斗笠正好派上用场。宽大的帽檐遮挡住火热的光线,总算不用眯着眼睛手搭凉棚看人。 她举起葫芦灌一口凉茶,抹掉额头的汗,这鬼天气,可真热啊!汗水不知流了多少,还不敢多喝水,就怕没地上茅房。男的还好说,找个荒凉的犄角旮旯就地解决,妇人到底麻烦得多。 …… 火辣辣的太阳逐渐升至正当空,炙热的光芒毫无保留照射每一寸土地,不偏不倚。街上行人渐少,卖新鲜菜蔬的小贩开始收拾摊位。 丛三老爷也摞起箩筐,招呼杏娘回家,“回吧,再等下去也没几个人,正好回家吃晌午饭。” 杏娘叹一口气左右望望,摆摊的人比走路的行人还多,三三两两的小贩已卷起家当准备离开。还有些掏出油纸包里的馒头、咸菜,就着凉水咽下肚,看样子打算守到傍晚。 她照旧收拾好东西放进背篓,跟着丛三老爷往河边码头走。 今年雨水多,河里的水丰沛充盈,狭长的船只轻轻摇曳在碧波之上,漾起片片涟漪。 因着水多,周老爷子弃了竹篙在划桨,静谧的水面稍减蒸腾的热意,即便如此,船上的众人也懒得说话。就是说话,也是小声私语,声音大口渴的是自个,淹头搭脑的人群如同被晒干瘪的小白菜,只差舀一瓢水迎头浇下。 杏娘挫败地坐在船舷,“爹,您往常都是这么摆摊的?” “可不是。”丛三老爷乐呵呵抿一口旱烟,烟锅中火星闪烁,他缓缓吐出烟气,“今儿个还算是好的,卖出去两个家伙什,碰到运气不好时,空坐一上午,一个铜子都捞不着。” 看小儿媳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劝慰道:“你今天头回开张,也卖出去两坛酱菜,是个好兆头,往后就越发好了。” 杏娘实在笑不出来,摆了一上午的摊,将近两个时辰,就卖出去两坛酱菜,进账四十文,她不觉得日后生意能红火到哪里去。 枉她费心吧啦纠结了好几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来摆摊当个小贩。也是怕头次出摊生意不好卖不出去,就扒拉出家里的四个小坛子。结果就卖了两坛,敢情一个时辰卖一坛,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 公爹卖了两个编织品赚了十五文,可那些箩筐都是无本的买卖,只是费些人工的事,卖的钱都是净赚。相比于她那些花里胡哨的用料,谁比谁赚的多还不一定呢。 看她仍是提不起劲,丛三老爷细细讲道理:“做买卖哪有一次就发财的道理,要是那样人人都去当小贩,谁还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自古商不如农,肯定是有讲究的,咱们家是以务农为主,做个小买卖赚个零碎足以,指望靠他发大财是不能够,也没那实力。” 杏娘听得仔细,以往只当这个公爹是个笨嘴拙舌、木讷的老庄家把式,家里家外都是陈氏的一言堂。 不成想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到底是念过学堂的人,摆出的理由令人信服。 “咱们这些小摊贩只是小打小闹,勉强跟买、卖两个字沾边。真要说到做买卖,还得是那些有铺面的商家,他们的货物、铺子都是银子。不过说到底,无论是摆摊还是开铺面,都靠一个字——守。 万事开头难,谁一开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只有守得住,守的时间长了,慢慢就积攒了人气、口碑,财气也就跟着来了。” 看杏娘听得认真,丛三老爷更是说得津津有味:“咱们这些上不得台盘的小把戏自然入不了那些商家的眼,可小也有小的好处。在这里摆摊赚不了钱,选的地段纵使热闹,可没人买咱的东西也是白搭。简单那,咱就换个地方接着摆,所谓船小好掉头就是这个道理。 有了铺面就不一样,开张后发现生意没想象中的好,一天没几个人踏进门槛。那也不能说关就关,若不然那些修缮的银子,铺子里的陈设,还有置办的货品等岂不都打了水漂。硬着头皮只能守到底,坚持个一年半载再说,要是实在亏损的厉害,一点兴起的意头都没有,也只能脱手转让。” 杏娘听得直点头,人都说从商者贱,可若是有了门路,人人趋之若鹜。可见还是商这一门里的道道实在太多,普通人不得其门而入,有权势者又不屑为之。 当然人一旦有了权势,自有无数商者愿意为其分忧解愁,甘为门下之臣,效犬马之劳。 那些世代从商的人家掌握的门路何其多,怪道财富能累世增多,富可敌国,外人无从插手。 第51章 杏娘思绪飘远,有的没的想了一大堆。 耳边丛三老爷的教导还在继续:“所以说来说去做买卖就是靠守,守得云开见月明。咱们在家呆着也是无事,铜子不会自个长翅膀飞到咱手上。当个小商贩就蛮好,守一天是一天,能赚一文是一文,左右一个月也只六个赶集日,不用天天在那守着,其实也还好。” 杏娘被鼓舞了士气,“爹说得有道理,我听爹的,往后咱爷俩就守他个地老天荒,我就不信还能一直只卖两坛酱菜。” 丛三老爷哈哈大笑:“对,就是这么个理,咱小老百姓赚不了大钱,沉下心赚个零花还是能够的,这可比在田里风吹日晒的轻松多了。我就蛮喜欢守摊的,卖了就是赚,卖不出去也不亏钱,多好的事。” 周老爷子在一旁搭腔:“是啊,等我家的鸭蛋攒够了数,我也要跟你爹去守摊。这有什么苦的,娃娃饿得吃不上饭才叫苦哩!” 有听了几耳朵,头发花白的老者更是说出不一样的见解:“这两年风调雨顺年景好,人都能填饱肚子,就忘了肚皮饿得抓心捞肺的滋味。可老天爷不总是这般开恩的,不定哪一年就遭了灾,平时不攒银子积家财,难道还指望大水漫起来时从里头捞粮食吃?” 他赞赏地望一眼杏娘,羡慕地对丛三老爷说:“您老的这个儿媳不错,是个胆大心细的,眼下看不到,往后的前程差不了。哎,我家的儿子、儿媳们要有这干劲就好了,成天卯吃寅粮的。 但凡我能年轻两岁,我就自个去摆个小摊子,就算是卖两把小青菜也是好的。可惜他们想不明白,可惜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动咯。” 垄上烟火(种田) 第36节 满面失落的老人家遗憾地摇头,消瘦佝偻的身影在空旷的水面更显寂寥。 杏娘神色严肃,紧皱眉头,心下一惊:这是一个她之前从没想到过的角度,他们家虽有田产,可只能填饱肚子,要想过得舒坦,还得靠当家的在外打零工。 太平年间自是能找到活计,一旦有个什么三灾五难的,怕是富贵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更遑论他们这等小民之家,浪头稍大点,承载他们家的小舟恐怕就遭了倾覆之祸,到时她的儿女该如何自处? 难道也要学了那等人家鬻儿卖女? 连自个的子女都保护不了,人活在世上还有何面目可言。 杏娘越想越心悸,书里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莫不是这个道理? 难怪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活的年岁长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往后会发生的事,总是有迹可循的,聪明的人总是未雨绸缪,提前布局。 无论如何,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这个小摊子肯定是要守下去的,能赚一文是一文。 回到家的两人得到了三个小家伙的热情迎接,端茶倒水递汗巾,忙得不亦乐乎。 丛三老爷笑得老脸上的褶子都多了两条,急忙拿出筐里的莲蓬献宝,惹来小家伙们的欢呼。 这还是卖菜的小贩半卖半送的,大朵的被人挑了去,剩下些品相不好,长得歪七扭八的无人问津。带回家也是浪费,不等隔夜就失了鲜味,索性便宜打包卖了清理干净。 丛三老爷捡了漏,花三个铜板买了十来朵,带回家讨孙子、孙女们的欢心。长得是难看了点,好在颗粒饱满,清甜幽香,比野生的莲蓬强。 杏娘也顺路买了两样菜,没成想收摊还有这般的好处。 各家卖不完的物件都在降价处理,价格便宜了不止一半,品相肯定是次一些,好在味道没甚区别,庄户人家不嫌弃这个。 …… 玉陵县城南柳枝巷,丛孝提着一壶小酒瓶,两个用绳捆扎在一起的油纸包,慢悠悠穿过巷子。 夏天天亮的早,还不到起床的时辰,明媚已悄然越过窗棂。 不同于村里的农人要趁着凉爽早起干活,县里起得早的行人不多。 偶有穿着短打的汉子行色匆匆往城门方向赶,那是要出城干活的;亦或趿拉着布鞋开门倒夜香的老人;还有肩挑两桶井水,边走边嚷“借过,借过”,脚步匆匆往家赶的中年人。 走到巷子的中间,丛孝在一户小院门前停住,抬手拍打门扉。 “谁啊?”门后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隔了一会,脚步声传来,门栓落下,两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笑着道:“我就猜到你这两天肯定要来找我,没想到还真猜准了。” 丛孝跨进门槛,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农忙要开始了,我得回家一趟。这不,昨天刚结了纪家的工钱,走之前不得找你喝顿酒。” “大早上的喝什么酒。”陈牙人把他往堂屋让,“纪家的工钱结了?老纪头这次倒是爽快。” 丛孝笑着说:“谁说大早上不能喝酒,咱们县里不就有‘吃早酒’的习俗,今儿咱俩也开一回荤,平常哪有时间喝一杯哟。至于纪家……” 他歪一下脑袋,“这段时间跟纪家打交道,感觉老纪叔没大家说的那般难相处啊。” 本地的“早酒”习俗由来已久,有酒有菜,米饭可吃也可以不吃,或是配油饼面条,专门在早上吃的。 “那是因为你活计干的好,干的漂亮,无可挑剔,要不然老纪头会给你好脸色?” 老纪头是一家包子铺的老板,因一手调肉馅的绝活,他家的肉包子喷香,每天早上排队的人能延伸到巷子口。 不过他家最出名的不是肉包子,而是他的怪脾气和吝啬。三个儿子都到了成婚的年龄,他却按捺着不肯替他们娶亲,只说多一个人多费米粮,生下孩子更是费银米。 若不是有官府强制婚配的年纪摆着,往后如何还真不好说。即便如此,他家的每个儿子都是踩着罚役的最后期限娶亲,为的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现如今两个大的已娶妻生子分出去单过,老两口跟小儿子住在老宅。前段时间雨水多,老宅的院墙年久失修,吸饱了雨水垮塌了大半,剩下那一截也是摇摇欲坠,眼看着撑不了几天。 老纪头请来泥瓦匠修缮院墙,高高兴兴来一个,骂骂咧咧走一双。 没几天,半个县城的人都知晓他家的奇葩要求:用倒塌的砖原地砌三面崭新的院墙,不添一块新砖,且能保证五年内不垮塌——他家小儿子五年后娶亲。 原本砌院墙是最简单不过的泥瓦活,既不用像建房子那样兼具横平竖直和美观坚固,又不用像建城墙那样使用特质的砖块,比普通砖块重了不少。 只要不是手艺差到离谱的泥瓦工,即便是个刚入门的小徒弟,也能顺顺当当把砖垒至一人高,还不用加顶,院墙嘛,又不住人。 按照常理来说,老房子拆了建新房时,部分完整的砖块还是能用上的,毕竟谁家都不宽裕,能省一点是一点。可再省俭,也没说不买新砖,全部用旧砖砌墙,它也砌不回原样啊。 更何况老纪头家的砖是泡了水倒塌的,七零八落全是奇形怪状的碎片,三面旧院墙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 就这,还要求不能添新砖,还要保证新墙至少能用五年。 众人都说老纪头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想钱想疯了,知道他家老宅五年后要翻新给小儿子娶亲,顺便建新的院墙。 可再抠门也没到这个程度的,泥瓦工只是修缮,又不是神仙,能变出新砖。 老纪头的吝啬要求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闲言碎语不知听了多少,都在说他痴心妄想,省钱省出毛病来了。每天早上排长队买肉包子的人多了一项新喜好,询问他家的泥瓦师傅有没有找到。 请不来修缮师傅,本打算放弃的老纪头气得在家转了一天的磨,家里地砖都磨薄了一层。 隔天提着水酒点心求到陈牙人这里:“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咱们县除了你没人能办到,无论如何你帮我请一个泥瓦工师傅。只要能把院墙垒起来,且不添新砖,我宁愿多出工钱。” 陈牙人一脸为难,根本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你这又是何苦,跟旁人斗什么气,你家那些旧砖都快碎成渣了,就是用泥巴也糊不起来啊!有多出的工钱,还不如买几块新砖,请一个手艺差不离的,院墙早垒起来了。” 老纪头咬牙切齿只是不答应:“我知道那些人都在看我家笑话,我偏不让他们如意,想寒碜我,门都没有。你只管放出话去,要是能达到我的要求,工钱不是问题。” 这不是工钱的问题,这是办不到的问题啊! 到底是多年的老熟人,狠推辞不过,陈牙人顾念情面愁眉苦脸应承下来。 他是个有心人,找了几个相熟的老伙计,结果人家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提了个话头就连忙摆手拒绝,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接连碰了几个钉子,陈牙人也是有心无力,正想去回绝老纪头时,猛地想到丛孝这一茬。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他就跟丛孝提了一嘴,其实心里也没抱多大的指望。 不成想丛孝竟然没有一口回绝,沉思半晌说要去当场看一看情形。 陈牙人把他带到老纪头家,丛孝围着他家院子转了两圈,又仔细翻检、查看地上的旧砖块。 眉头紧锁想了片刻,对一脸希冀的老纪头道:“别的师傅倒也没说错,您家的这些旧砖破损的太厉害,用是还能用,但是不添新砖的话,根本建不起来。” 老纪头眉眼耷拉下来,唉声叹气好不郁闷。 陈牙人苦口婆心劝他:“你这个怪脾气真得好好改改,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你何必跟他们较劲。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酸甜苦辣都是自个的,与旁人何干。” 老纪头仍是那个犟脾气:“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就不信了,我家的院墙还立不起来了。” “你……你呀……”陈牙人气狠了,手指点着他想说什么,叹口气又咽了回去。 “不过……”丛孝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心里的想头,“不过您要是坚持不添加新砖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要取个巧。” 老纪头跟陈牙人齐齐转头盯着他,取巧? 取什么巧?请了多少老师傅都说没办法,难道这个黑面皮的青年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大,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还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第52章 丛孝说有办法把院墙建起来,老纪头跟陈牙人都不相信,怀疑他在说大话。 丛孝莞尔一笑:“与其说是取巧,还不如说是耍无赖。老纪叔放出去的话是不能添加新砖,可没说不能用旧砖。我仔细察看过您老的宅院,西北角有个废弃的旱厕,这次也垮塌了一角。 依我的想法,干脆趁着这次机会拆掉这个旱厕,它的砖大部分还是完好的,加上原有的旧砖切掉不能用的,估摸着能把院墙建起来。” 陈牙人失笑:“这算什么取巧?不还是要加砖,你说是吧?” 他转头寻求老纪头的肯定,不成想看见他眉头紧锁,一眼深思,“不是吧?你还真的听信这个荒唐建议,这跟添新砖有什么区别?就一个字不同。” “区别大了去。”老纪头白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用新砖?不就是为了省下买砖的钱吗。现下有砖能用,且不用花我的银子,还堵住了外头那些烂人的臭嘴,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啊,我为什么不同意?我觉得这个主意蛮好。” “不是……你这就答应了?早知道这么简单,先前折腾那老大的动静,得罪那么多人,这不是瞎胡闹么?”陈牙人一脸不可思议,很想掰开他的脑瓜子看看他的构造是不是特别的与众不同。 老纪头双手一摊,满脸无辜:“谁叫那群老家伙脑子不好使,脑筋拧巴成了一条绳,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这能怪我?” 他转身赞赏地拍了拍丛孝的肩膀,“还是年轻人脑瓜灵活,平常人想不到的都能想到,不错,不错,比我们这些老顽物厉害。那就一事不劳二主,我家的这个活计就拜托你了。” “您过誉了。”丛孝不卑不亢。 “不过,您且先听我把话说完。您家的这些旧砖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不是一天两天能修整完,而且建起来的高度肯定比不上原来的。多花费的这些时间算上工钱的话……我给您一个最中肯的建议,还不如买批新砖,更省时间更坚固,因为两者总的花销差别不大,省不了多少钱。” 老纪头无所谓地一笑,“好小子,你陈叔从哪把你扒拉出来的?倒是个实在人,你放心,你老叔我虽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可也是个一口唾沫一口钉的汉子。眼下不只是钱的问题,更是脸面的事,脸面大过天啊,你只管去做,你老叔我亏待不了你。”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不多嘴了,您就擎等着瞧好了。这回啊,我让那些笑话您老的人把自个吐出去的话往肚里咽。”丛孝轻笑着奉承老纪头。 “哈哈!好小子,你好好干,老叔我等着。” 看着眼前的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谈拢了,陈牙人哂笑两声,这可真是……叫人说什么好。 所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丛孝这小子,身上确实有点运道。这么个棘手的活计若是让他弄好了,往后的好处且多着呢。 …… 丛孝自诩泥瓦木工技艺精湛,陈牙人是不太相信的,这不能怪他。但凡看过他挖沟渠,那个懒懒散散的劲哟,恨不得当场给他两铁锹。 一大早吃完早饭,陈牙人就急忙赶往纪家,他得去当监工,老纪头家的事可不能在他手里再出什么岔子。 等他到纪家时,整个后院被围的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陈牙人左钻右扭挤到前头,被踩了几脚,还挨了几句骂,原来是丛孝在倒塌的院墙下清理砖块。 别看他平时一副小滑头的模样,干起正事来半点不含糊。一把瓦刀使得风风火火,砖头上的泥巴削得干净平整。 大半砖块都是残缺的,不是这里缺个角,就是那里少了一块。 丛孝拿起砖头上下翻看,沿着缺失的边缘用瓦刀砍一圈线,翻转瓦刀用刀背轻轻一敲。“咔嚓”一声,多出来的尖角往下掉落,剩余的部分断面平整,完好无损。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 人群里发出一声喝彩:“好家伙,年纪不大,手艺倒是精湛。老纪头从哪找的这个年轻人,看不出来还有这手。” “可不是,可别小瞧了这削砖,多少老师傅都有手滑的时候。就是学了几年艺的人,一块新砖还能削的七零八落,更别提这快碎成渣的旧砖。这个年轻人着实不错,这手功夫没个七、八年时间练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个陌生的青年人,难不成纪家的院墙还真能给他建起来? 这可真是邪了门。 老纪头躲在屋里往门缝里瞅,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乐得滋出牙花子。让你们这帮子小人嚼我家舌根,看我的笑话,我就憋着不出声,倒时惊掉你们的眼珠子。 丛孝倒是无所谓被围观,淡定从容的忙自己的事。 老纪头许了他一日三餐,看他无居所,还特意在杂物房腾挪出一张床给他住,允诺活一完工就结账,绝不拖欠。 主家如此仗义豪爽,丛孝当然不会掉链子,自然全力以赴。等做完这一摊子,估计也到了回家农忙的时辰,出来这么长时间,赚的虽没往常多,总算回去能有个交代。 他要赚钱没办法,这起子人还能天天顶着大太阳陪他做事? 看就看吧,也就新鲜这两天。 垄上烟火(种田) 第37节 陈牙人欣慰地望着丛孝,这个青年人确实不错,既能说会道,又能担事,是个不错的苗子。 他又瞄了两眼,看这架势也不用监工了,转身往纪家走去,想必憋狠了的老纪头也想跟他唠唠。 等丛孝清理好旧砖,拆掉旱厕,建起三面院墙,当真是惊呆一众人下巴:这也行,不是说好了不添砖的吗? 为此老纪头振振有词:“我说的是不添砖吗?我说的是不添新砖,你们好好看看,我这院墙可有买一块新砖。” 不仅没买一块新砖,丛孝砌的这院墙还尤其的规整。他是个有心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时及其细心,耐得住琐碎。 院墙中间和拐角处用接口齐整的砖块,边边角角用碎片填充,且用泥刀抹得格外平滑。整面墙看起来都不像旧砖块垒起来的,比起新砖,就颜色不一样。打眼一瞧,谁能分得清新旧。 别的师傅当然也能砌成这样,可少有人能耐心至此,这院墙摆明了用不了多久,何必费那事。可丛孝就能把活干到极致,纵是抹泥巴,也要抹得顺滑。 众人无语,这不是抠字眼吗?可老纪头也没说错,只怪人没想到这点。 倒是丛孝这个年轻人在县里闯出些名堂,再不是路人甲一个,还有人来陈牙人这里打听他哩!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机遇与挑战,谁能说得清,要想过得好,无非是见机行事,当断则断罢了。 …… 丛孝拆开油纸包,摆了满满一桌,油条、油饼、包子等琳琅满目,小摊上的早点挨个点了遍。 “可惜面条不好提走,配早酒合该吃面条才是。”丛孝惋惜地说道。 陈牙人笑话他:“才赚了几个铜子,就这般讲究起来?咱们这等人家,有的吃就不错了,还什么配不配的,等你金满屋银满仓了再来说这话。” “您看您……”丛孝抱怨地道:“我就随口这么一说,您还教训上了。要真有那个时候,嘿!咱还别说,指不定我就天天想吃稀饭配咸菜,面条、肉包子都看不上。说书的不都说但凡人一富贵,就会想过穷困潦倒受苦的日子?” “哈哈!”陈牙人被他逗得大笑,“你也知道是说书的,人家在那胡说八道,你还真信了?这天底下的人就没有想过穷苦日子的,即便嘴里说的再好听,甚的糟糠之妻,相濡以沫,互相扶持……那都是装的,假模假式。”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齐齐畅快笑起来,趴在桌上揉肚子。 “好了,好了,我的老哥哥,大早上的肚子本就空荡荡直打晃,咱先吃了早饭再说。嫂子跟侄儿、侄女们呢,这么多早点,大家一起吃热闹。” 陈牙人摆手,“你嫂子出去买菜还没回来,孩子们不会这般早起床,咱俩先吃,不用管他们。” 两人咬一口肉包,吸溜一口小酒,吃得津津有味。 “你这回可大大出了风头,这一阵都有人找我打听你。也对,下半年雨雪多,谁家房屋不是这里添瓦,那里修补的。你有这身手艺,下半年不用愁。还真别说,老纪头家的活干得……”他停顿一下,竖起大拇指,“那叫一个漂亮,我脸上也跟着沾光。” 丛孝此时倒很谦虚:“那也是托您的福,要不是有您的引见,我可冒不了头。” 陈牙人笑着摇头:“你别跟我来虚的,找你干活的人多,我的抽成也多,咱俩互惠互利,互不亏欠。在我这儿不用如此客套,咱俩往后的合作多着呢。” “既是如此,我就不跟老哥哥客气了。其实今天过来还有一事相求,等忙活完地里的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一直睡在大通铺总不是个事。连口热水都要跟店小二讨了吃,着时不便利。 我想着求老哥帮我留意一下,这附近可有便宜的宅子租赁。我的要求不高,一间房一个灶台足以,寒冬腊月的好歹能吃上口热乎饭菜。”丛孝诚恳地请求。 陈牙人赞同点头:“我倒没想到这一茬,还是你思虑周全,你孤家寡人一个,确实租一间小宅子划算。你放心,这段时间我帮你问问,多跑跑腿,准能找到一间像样的房子,这事包在我身上。” “那我就先谢过老哥,我敬您一个。”丛孝举起酒杯跟陈牙人碰了一下。 两人有说有笑,边吃边聊,一顿早酒吃了个把时辰。丛孝醉醺醺走回客栈,蒙起眼睛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已近傍晚。 在路边小饭馆点了两个菜炒了吃,拿到工钱临近回家,难得对自个大方一回。 饭后沿着街道两旁的小摊子溜达,寻找一些稀罕又不贵的玩意。尽管常年不在家,丛孝有一点却做得非常好,每次归家从不空手。 不论贵贱,家里人手一件礼物,送礼讲究的就是个心意,收礼的人更是欢喜。对于困在村里的人来说,外面的物件总是带有一丝神秘的色彩。 这也是垄上的孩子特别羡慕青叶三姐弟的缘由,她爹总会买一些大人觉得无趣,孩子却当成宝的小玩意,羡煞一众小童的眼。 第53章 清晨的菜园绿意盎然,一切都是那般鲜活。露水打湿杏娘的裤脚,湿哒哒粘在腿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草籽,她提着篮子在摘茄子。 在所有菜蔬中,杏娘最不爱吃的就是茄子,不论怎么煎啊炒的,总是不入味。油炸倒是好吃,可那也太费油了,日子不是这般过的。 要说不种茄子吧,园子看着不齐整,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好在公婆不挑嘴,茄子炒青椒亦是道好菜,公婆吃茄子,她吃青椒。 园里的杂草又开始冒头,这些个东西真是生命力顽强,在人的眼皮子底下悄然发芽,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牢牢站稳了跟脚。 索性趁着早上天凉,杏娘回家拿了锄头薅草,农忙马上就要开始了,到时也顾不上菜园。 弓着肩背锄草最是累人,既要眼尖心细瞄得准,不能把菜苗锄断,又不能把背挺直。只能佝背锄一会,站直了缓口气,没几下就累得满头大汗。 杏娘提着锄头回家时,丛三老爷在院子里补箩筐。 旧年的箩筐被耗子咬出个大洞,筐口边缘也有些破损,丛三老爷正拿了篾条上下穿插,打算收完这次稻谷再编制新的。把坏的地方补好还能将就着用,农家嘛,就是缝缝补补又三年。 “爹,咱家的地是不是可以开镰了?”杏娘摘下草帽挂在墙上,扯下晾衣绳上的布巾,擦一把头上的汗水。 丛三老爷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箩筐,“唔,我早起去看了一眼,有几窝谷子开始泛黄了。咱爷俩明天早上先去割,等割完了那几块,别的估摸着也差不离了。” “好,七哥估计快回来了吧。” “快了,往常都是这几天回来,兴许已经在赶路了。” 两人随口闲聊了几句,杏娘跟婆母合不来,跟公爹倒是有话说。谁叫他俩就是一对干活的搭子呢,现在又加了一个合伙摆摊。 丛三老爷本就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连陈氏这般懒惰刁钻的婆娘都能过得来,更何况明事理的小儿媳。杏娘则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惹到她头上都好说。 傍晚时分照例在巷子口吹风,小儿子在凉床上爬上爬下,一刻不得安宁。 杏娘懒洋洋捏着蒲扇驱赶蚊子,对他的大呼小叫充耳不闻。要是事事都管的话,她可以不用干活了,得时刻跟在小儿子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 养孩子就跟放牛似的,只要牛还在眼皮子底下,牛绳可以松松垮垮拖在地上,眼不见心不烦。虽说孩子是自个生的,但是很多时候,真的想把他塞回肚子里去,至少能得片刻的清净。 青叶手里篡了只小布袋在河边捉萤火虫,小跟班青皮帮她打下手。 “姐,飞到这里来了,我把它拦住,你来抓。”青皮两手抱圆环着一片叶子,叶子上一个小光点一明一暗闪烁光芒。 “嘘!”青叶竖起食指挡住嘴巴,示意不要出声,她垫着脚尖小心翼翼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慢慢靠近叶片,接着闪电出手一把握住。 把抓住的萤火虫放进布袋,“又多了一只,我们再找找,萤火虫越多越亮。” “嗯!” 姐弟俩沿着菜园往东边走去,其实离水越近,萤火虫越多。 可大晚上的也不能下水去抓,黑梭梭的水边在夜里看着就吓人。总觉得有什么丑陋的妖怪藏在水底,只要人一靠近,“唰”一声冲出水面一口把人吞了。 只能等萤火虫飞到岸上来,可这个小玩意异常灵敏,稍微一丁点响动就飞高了,跳起脚也抓不住。 光线越来越暗,风里传来远处的说笑声,只看得见朦胧的人影,面孔却是看不清楚了。 杏娘正准备端了板凳往家走,两个儿子向来是跟着公爹睡在巷子口,不用她操心。 远处走过来一个黑影,大踏步往这边而来。杏娘心下一动,心怦怦乱跳,使劲睁大眼睛望过去,可天太黑了,只能看见一道瘦高的黑影。 那个人走得很快,仿佛能听见鞋子踩在地面上沉重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了,杏娘不自觉站起身,手指紧篡扇柄,期待地等着最后的宣判。 “傻愣着干什么?不认得你家男人了?”直到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杏娘如释重负地弯起嘴角——真的是当家的回来了。 她急忙扶了他的胳膊坐在凳子上,一时不知道干什么,“你回来了啦?可吃了晚饭?累不累,还是先歇一会?” 语无伦次问了一堆,又拿起蒲扇对着他扇风。 丛孝把背上的行李放在地上,“别慌,晚饭吃过了,走了一路口渴得厉害,你去帮我倒一碗凉水。” 杏娘连声应好,急忙转身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把蒲扇塞到男人手上,再次往家里跑去,步子太急差点绊一跤。 看着妻子急匆匆的背影,丛孝舒心地笑了——终于到家了! “爹,爹!”青果冲过来扑到他怀里,丝毫不在意他爹满身的汗臭和尘土的气息。丛孝摸着他的小脑袋瓜,看着听到动静跑过来的两个儿女。 两个一人一边抱了他的胳膊,小嘴里问个不停,“爹,你可回来了,我可想你了。”“爹,你给我们买东西了吗,买了什么……” 丛孝乐呵呵环住眼前的小家伙们,“买了,都买了,等一会儿拿给你们。” 陈氏走过来斥责道:“都消停点,别闹你爹,让他缓口气。”丛三老爷笑呵呵没说话,只拿着扇子对着儿子猛扇。 杏娘端了一大碗凉茶过来,丛孝接过大口吞咽,几人听着他“咕噜”喝水的声音,可见渴得狠了,皆是心疼得紧。 一碗水喝完,丛孝长舒一口气,“还是回家舒坦。” 丛三老爷心疼地问:“天黑也没船,怎么不在镇上过一夜,明天早上好搭船,何必这么紧赶慢赶地回来?” “到镇上时天还没黑,其实坐了半路的船,后半截没船路过才走回来的。幸亏来得及,再晚一些路都看不清。”丛孝把碗递给妻子,依旧搂着大儿子的肩膀。 青果眷念地把头埋在他爹怀里拱来拱去,比初生小狗崽还老实,没有半点在他娘面前的撒泼无赖样。 青叶紧挨着她爹坐在凳子上,学着她娘的样子打扇,一家人围拢着小小的条凳笑语盈盈。 杏娘心疼自家男人,率先岔开话题:“要不你先去洗漱,闲话家常什么时候都可以,不急在这一时,洗过澡再来吹风更凉爽。” 陈氏搭腔:“是了,你先去洗个大澡,凉快凉快,你们几个别猴着你爹,一个个的,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心疼人。” 青叶噘嘴很是不满,她奶才是问个不停的人好吧。丛孝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回屋,杏娘跟在后头去准备衣物。 等丛孝擦着湿头发回堂屋时,桌上点了一盏油灯,中间摆着他的大包袱,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桌旁。 “怎么不解开?”丛孝在媳妇旁边坐下。 杏娘接过布巾给他绞头发,“你带回的东西还是你来打开的好,我们人多手杂乱翻一气,后头东西该找不着了。” 丛孝失笑摇头,拉过包袱皮解开,三个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他的手。 包袱里头大半是他的衣裳鞋袜,干活的工具,空了的酱坛子也没舍得扔,零零总总一大堆。 丛孝找出一个绳子系得结实的荷包,先掏出一个玉石烟嘴递给丛三老爷:“我看城里的大爷们爱用玉石的,说是叼着凉爽,早想给您买一个,一直没碰到合适的。这次恰好遇上就买了,不是什么好玉,您且将就着用。” 丛三老爷搓了一下手掌,“嗨,你爹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哪能用上玉石的物件?这个……这是不是太破费了?” 伸手接过烟嘴,嘴里不住口地说着“费银子、不划算”等语,翻来覆去打量,又对着油灯眯眼睛。 陈氏热切地望着儿子,老头子都得玉了,她的还能差到哪里去? 丛孝拿出一个细手镯给他娘,“这次是头回去县里找活计,没碰上合适的,只打了几分零工。这个银镯子娘先戴着,等日后赚了钱再给您买别的。” 陈氏僵硬地接过镯子,当真只有细细的一条,她的笑容有点勉强。之前虽说少有买金饰的时候,可也不是完全没买过,就是银饰也是分量十足的。 可儿子都这般说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再说如今已分家,当着儿媳的面委实不好开口。 丛孝又在荷包里摸索,掏出一根木簪子,“这是给你的,我猜你肯定喜欢。”言语中自信满满。 杏娘接过簪子,夜里看不清是什么材质,通体漆黑油亮,线条流畅格外雅致,簪头刻成祥云的纹样,还用银丝篡了朵白玉兰。 她抿着嘴角不往上翘,含嗔带笑瞪了男人一眼,丛孝借着桌子的掩饰把妻子的小手握在掌心,微用力揉捏。 陈氏伸长脖子瞄过来,见只是根木头簪子,撇了撇嘴,又得意起来。 垄上烟火(种田) 第38节 “爹,我的呢,我的在哪?”青叶心急开口,她爹只顾着看娘亲,他们三就不管了? “还有我,我也要。”两个小的也张着双手嚷嚷叫唤,如同树杈上嗷嗷待哺的雏鸟。 杏娘一把甩开男人的手,低头佯装擦拭簪子。丛孝又在荷包里扒拉,一面急忙安抚:“都有,都有。” 青叶的是一根红头绳,新奇的是穿了一个银铃铛,小小一粒,稍一晃动就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铃音,十分动听。 青皮爱不释手地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剑,剑身比他的手臂略长,其上雕刻了花纹,剑柄上吊了一条红色的流苏穗子。 青果是最闹腾的,吹着嘴里的木哨子跑来跑去,不一会就掌握了各种腔调,“哔哔”的声音越发尖锐、响亮。 杏娘苦笑:“你可真是给他找了个好玩意,这下家里哪还有片刻清净?” 丛孝摸着鼻子亦是哭笑不得,当时只想到小儿子肯定喜欢,却忘了他的折腾劲,往后耳朵可要遭罪了。 一家子其乐融融,喜笑颜开地摸着手里的礼物,尽管不是甚贵重物品,可它代表的是被珍视的心意,被放在心底的惦记。 堂屋里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这一晚丛三老爷家的油灯比任何时候都熄灭的晚。 第54章 零星的公鸡打鸣声响起,忽近忽远,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杏娘摸黑坐起身穿衣裳,下床时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熟睡的男人。 “要起了?”嘶哑的嗓音饱含睡意。 杏娘套上布鞋,轻声说:“你先睡着,我跟爹两个人能应付。” 男人无意识应一声“唔”,翻了一个身又陷入梦境。 杏娘去洗漱时陈氏在刷锅,饭桌上盛好的稀饭正散发热气,丛三老爷把没烧完的草把子熄灭。 她刚拿起碗筷,丛孝打着哈欠走进灶房,“不是说了让你睡吗,怎么又起来了?” “已经醒了,再睡也不踏实,索性起来算了。” 杏娘心疼地道:“才刚从县里回来,干脆在家里修养两天。田里熟的稻谷不多,我跟爹两个人就够了。” 丛孝舀水漱口,“没事,我在县里也没那么累,上午和下午割稻谷,晌午好好睡一觉。” 杏娘不再说话,把自个的稀饭扒拉几筷子到男人的碗里。 三人戴着草帽到田里时,东边露出一点青灰,夜幕下还闪烁着星子,空气里满是凉爽的草木气息。 他们起得很早,还有人比他们更早,不远的田里已倒塌了一大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丛三老爷高声喊道:“你们可真够早的,乌漆嘛黑的也不怕割伤了手脚?” 老汉站起身擦汗:“左右睡不着就过来了,干了多少年的农活了,闭着眼睛都能割。要还弄伤手脚,那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几人说笑几句,埋头苦干,趁着早上清凉,能多割一点是一点,晌午的大太阳可不是好受的。 三人在田里分散开,先从泛黄的稻谷开始割,左手篡着稻杆,右手快速挥舞镰刀。割完一行把稻杆洒在稻茬上晾晒,等傍晚去掉水气好捆扎。 田里的水没有完全晒干,稻茬根部是湿润的泥巴,踩上去软烂滑溜,枯黄的叶子粘在脚底板。 青蛙小小的身影在稻穗下的阴凉里跳跃,个头肥嫩的蚂蚱在啃食叶片,此时也顾不上它们了。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脑袋,农人也压弯脊背与稻穗齐平,安静的旷野只听到割断茎秆的“刷刷”声。 这一忙就忙到日正当空,杏娘直起身大口喘气,潮湿的汗水浸透衣裳,早上喝的稀饭早化成水流个干净,肚子里飘荡唱空城计。 丛三老爷招手示意两人往田埂上走,“先回家吃饭,还能睡个晌午觉,过两天就没这好日子了。这才刚开头,别把身子累垮了。” 杏娘摘下葫芦喝一口水后递给丛孝,捏着草帽扇风,发髻乱成一团,鬓边湿发粘在脸颊两侧。 丛孝亦是满头满脸的汗水,盖了布巾在脸上猛擦。 回到家的杏娘打一桶井水倒进木盆,擦干净手脸,重新梳头发挽髻。收拾清爽后提着一包点心往六太爷家走去。 “这是当家的从县里带回来的吃食,我挑了些软烂好克化的送来给六太爷尝尝。”杏娘把点心递给六太奶奶,上次闹了个大乌龙,这次她谨慎多了,拿来的都是病人能咬得动的。 王氏接过油纸包,笑得慈爱,“你们两口子都是有心人,我替老头子多谢你们。” 翠枝今天也回娘家看爹娘,她挽住杏娘的胳膊,亲热地道谢:“多谢七嫂,七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回来的,早上又去了田里,他说傍晚才能过来看太爷。六太爷怎么样了,身子可好些了?” “有劳他惦记。”王氏领着她来到堂屋走道,指着躺椅上消瘦的身影,“呐,每天就着一点养养神,人看着一会糊涂一会清醒。我也不求他别的,只要能吃下饭,能睡得着,我早晚三炷香给菩萨点上。” “慢慢来,您别着急,总会好的。”杏娘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苍白的言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格外无力。 翠枝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轻轻抚摸他爹的手掌。 老人干枯的手背呈现黄褐色,松松垮垮一层皮包裹着骨头,指甲毫无血色。 一阵风吹过,老人睁开惺忪的睡眼,眼神又是清亮的,“枝儿回来了,要你娘做两个你喜欢吃的好菜。” 翠枝柔声笑道:“我爱吃的菜,您也爱吃,您老要多吃点才行。” “唔……好,我好着呢,你不要担心,别乱花银子,我不用吃药了。” “您放心。”翠枝给他掖了掖被单,“我节省得很,没乱花银子,等忙完双抢,我再过来看您。您可一定要好好的啊,到时我给您带好吃的,我现在灶上手艺也很好了,等我得闲了就过来给您做饭吃。” 六太爷笑了笑,笑容柔软,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目光是那样温和,如同缱绻的月光,盛满了眷念。他拍了拍女儿的手,闭上眼睛休憩。 王氏站在堂屋中央没动,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掩饰地低头用袖子擦眼角,杏娘挽了她的手给与无声安慰。 …… 正是抢收的时节,稻谷成熟的格外快,早上看还是青色的杆,晚上就开始泛黄。 火热的太阳当空喷射滚烫的光芒,田里热得似个大火炉,闷热的潮气把人裹得密不透风。 杏娘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干枯的稻杆刮在皮肤上可不是开玩笑的,芒屑和着汗水粘在身上,好像上千根针在刺挠。还不能用手抓挠,越挠越痒,即便洗完澡也只能缓解,皮肤娇嫩的妇人能抓出条条红痕。 抓心挠肺地难受,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用手使劲抓。吃过苦头的妇人都穿上长裤长袖,扎紧袖口,脖子上围着布巾,头上戴草帽。 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湿透,又被太阳烤干,循环往复,到后面都结了一层硬壳。 丰收固然是喜悦的,金黄色的稻穗在农人眼里比金子更加璀璨。这是全家劳作半年的成果,是娃娃们填饱肚子的口粮,是上交官府的赋税。 为此付出的艰辛也是无可比拟的,杏娘弯腰快速挥舞镰刀,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在眉梢、鼻尖、下巴上凝成珠,一滴一滴掉下来,嘴里尝到咸湿的味道。 一刻钟后,她的双腿直打颤,眼前一阵阵发晕,耳旁响起“嗡嗡”的轰鸣声,又似乎听到风吹稻穗的“沙沙”声。 杏娘直起身往旁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喘气,眼前的空气仿若实质,在光晕里扭曲变形。她热得满脸通红,口鼻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湿布缠绕、勒紧,有风吹过来,又被层层叠叠的稻穗阻拦。 丛孝走过来坐到她身旁,摘了草帽给她扇风,解下葫芦摇晃,空荡荡没有一点声音。这一上午水早喝干了,提起田埂上的水壶,也是落了两滴水就没了。 男人苦笑一声,干哑着嗓子道:“你先去那边的树荫里躲下凉,可别中暑了。” 杏娘点头,有气无力站起身,“你把爹喊来歇会,从半夜起来一直忙到现在,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估摸着叶儿就要送饭来了,咱们先躺会,不差这一星半点儿的拼命。” 不到卯时就到田里割稻谷,早饭和晌午饭都是家里孩子送到田里来,刨完饭填饱肚子接着开干。 正是收成的当头,别看眼下太阳能把人晒化,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风起云涌。熟透的稻穗淋了雨再一闷,没两天就发芽不能吃了,半年辛劳化为乌有。 每个村的水沟边上总是长了一排高大的树木,杨树、苦楝树或枫杨,繁茂的枝杈在河坡上留下一片阴凉。被暑气裹挟的人们在疲惫不堪时,借着这阴影养精蓄锐,为下午的劳作储蓄力量。 老天爷还是疼人的,给予收获酷暑的同时,也赐予猛烈的。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树荫下的人昏昏欲睡。 正当杏娘被风吹得热气全无,全身舒坦,眼睛半睁半闭时,丛孝爷俩走了过来。 “我的个老天爷,呼……怎么感觉今年比往年更热了呢。” 丛三老爷笑话他:“你每年都这么说,哪有什么热不热的,年年都是如此,你就是懒得干活。” “天地良心。”丛孝喊冤,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动弹,“我什么时候偷过懒,今年的太阳确实太辣了,那田里热得跟灶膛有什么区别,灶膛还没这么潮。” 旁边树荫下有邻人接口:“要我说还是热点好,热才有太阳啊,收谷子就怕凉快,这一下雨全都完犊子。我不怕热,有收成热算什么。” 众人轻笑,有人打趣他:“你不怕热你躲这里来做什么,你大太阳底下躺着去啊,可见还是怕热的嘛。” 人群愈发笑得开怀,几句善意的调侃冲淡了劳累的辛苦,从心底发出的笑声是那样畅快。 一声突兀的童音打破笑语:“爹、娘,吃饭了。” 杏娘转头,几个半大孩子结伴过来送饭,青叶提了一个大篮子走在中间,丛孝赶忙起身去接。 篮子里有四碗菜,分别是清炒红薯藤、炒炸胡椒、青椒煎蛋和一碗蒸茄子青椒。这般做法的茄子杏娘倒是爱吃。 用大铁锅煮米饭时,一等水干放入清洗干净的青椒茄子焖,饭熟后捡到碗里用筷子捣烂,舀一勺酱凉拌均匀即可。 对厨艺不好的人来说这道菜很友好,非常适合陈氏这般水平的人,也适合热天给田里送的饭菜。流汗多了吃酱厉害,喜欢吃重口的,庄户人家不知道具体缘由,多年的劳作生涯却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智慧。 四个菜都是满满一大碗,篮子里还有一大盆米饭,农忙时饭菜都是足足的,这时候可不能吝啬,一壶凉茶,没有汤。有汤杏娘也是不吃的,那才叫真正的馊水,她宁愿就着茶水吃。 杏娘快手快脚盛了三碗米饭,篮子里已经没有碗了,“叶儿,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你用碗吃,让你爹用盆。” 青叶摇头拒绝:“娘,你们吃,我还不饿,奶奶给我留了锅巴,我要回去吃锅巴饭。” “叶儿喜欢吃锅巴饭啊,你爹也喜欢,明儿让你奶奶多煮点锅巴。”丛孝扒一大口饭,笑着说。 杏娘白了她一眼,“别听你爹瞎说,一锅饭就一张锅巴,你们自个吃,不用拿来,爹娘和爷爷爱吃米饭。” 青叶依恋地靠着娘亲,拿草帽给她扇风。 杏娘夹一筷子茄子,软烂咸辣,不忘叮嘱女儿:“等太阳快落山了再过来捆稻子,别来太早了,免得热坏身子,把两个弟弟都带来,他们也要做点事。” “知道了,娘。”青叶脆声应答。 饭后收拾好碗筷,青叶提上篮子戴了草帽往家走。丛家三个大人吃饱喝足犯困,正好在树荫下眯半个时辰。 这个时候也没甚男女大防的说法了,在极端的体力劳动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农人只在乎想方设法恢复体力,何况都是一家两口子在一起,更不用在意了。 第55章 傍晚的余晖给天边镀上一层金黄,跟稻谷一个颜色,火红的晚霞占据了半壁江山,明儿是个好天气,老汉们心里头乐呵着呢。 青叶、青皮两姐弟通力合作拉长一根草要子,平铺在稻田间隙,收拢稻茬上晾晒了一天的稻谷,抱起来放在要子中间。 放满一大堆后,铺开另一根草要子,小孩子一次抱得少,慢吞吞干活也没人催。一个不注意,田里全是高高耸起的谷堆,别看人小,时间长了也有看头。 青叶站在一行散落的稻谷前,边往前走边收拢杆子,在尽头处聚成一个小堆。她直起身吐口气,又弯腰伸手去抱,咦?手上一凉,摸到一个冰冷的东西。 青叶疑惑抓起来一看,“啊……蛇……”尖锐的童音刺破天际,在辽阔的田野久久回荡,惹来不远处喝水的妇人哈哈大笑。 青叶如碰到了火星子飞快扔了出去,细长的水蛇蜿蜒几下没入草丛不见了身影。她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不敢动,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凉飕飕的触感,怎么甩都甩不掉。 垄上烟火(种田) 第39节 青果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笑就没停过:“哈哈,水蛇有什么好怕的,姐姐是个胆小鬼。”边笑边做鬼脸。 青叶恼火地追着他要打,小家伙腿脚灵活,早飞奔到另一块田里。 杏娘笑着安慰女儿:“没事,不怕,水蛇不咬人,下回注意点,蛇喜欢躲在稻子下面的阴凉处。”又呵斥小儿子消停点,别欠收拾。 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青叶继续抱稻谷,只不过这回谨慎多了,抱起来之前先翻转一圈,看看底下没东西了才敢动手。 青果则是跑回来,提着一个小篮子继续捡遗落的稻穗,他是个不长性的,捡一会就牢牢盯着草尖上的蜻蜓。撇下篮子扑过去,蜻蜓飞走了他再回来接着捡,大人也不呵斥,让他半玩耍半干活。 三个大人还在割谷子,“刷刷”的镰刀声在渐渐停歇的风里格外响亮。从三老爷抬头看看天色,走到田埂边把镰刀放到水壶旁,开始捆扎稻谷。 把小家伙们抱的两堆谷子合成一堆,拉起两头的绳子,曲起一条腿使劲往下按压,拽紧绳子扭成一团后塞紧,一捆稻谷就扎好了。 白天割的稻谷捆了大半时,丛孝也放下镰刀拿起冲担,两头各插一捆挑到停在路上的板车上,直到把板车堆满。 牵起在河边吃草的水牛,按上枷柦拉起缰绳一抖擞,吆喝一声“吁”。笨重的水牛昂起头颅,迈开蹄子往前走,丛孝双手赶紧掌住板车把手。 牛车停在家门口的场地,丛孝卸下稻谷,稻穗朝里杆子朝外摆成方块,板车卸空后再拉起缰绳返回稻田。 最后一趟板车装满后,白日里割的谷子都已捆扎好拉回家,杏娘也已放下镰刀跟孩子们一起捡稻穗。 丛孝吆喝一声,娘几个把手里零散的稻杆放在板车上,水壶、镰刀、冲担等也放上去,跟在车后面走回家。 此时天黑得看不清人脸,好在今儿晚上有月亮,明晃晃的玉盘悬挂在半空,清辉的月光洒向这片田野。 众人的脸沐浴在这清冷的月色中,白日的疲惫似乎化成缕缕青烟缓缓消散。孩童纵情在车后嬉笑打闹,永远不知倦怠为何物,大人们边走边闲聊,土路上一片欢声笑语。 “还在割呢,忙了一天了,该回家吃饭了。” “趁着月亮多割几把,白天晒得人头晕,割不了多少。还是这会有劲,晌午饭吃得晚,现下还不饿,再多割一会。”仍在田里忙碌的汉子站起身擦汗。 丛三老爷搭腔:“看天色今儿晚上应是个晴天,不会下雨,割完了就这么摊开晾着也没事,明儿晒一天正好捆起来。” “可不是,难得的好天气,错过可惜了,加把劲把这块田割完回家。” 牛车“哒哒”声远去,叉腰的男人重新弯下背脊挥舞镰刀,就着月色忙碌。 …… 油灯下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唏哩呼噜吃饭,吃得狼吞虎咽,盘子里的菜以惊人的速度消失,食物才是消解辛劳的唯一有效方式。 “明儿再割一天,我就把门口的场地压出来。”丛三老爷咽下一口饭,举着筷子道。 “嗯,剩下的也不多了,我俩正好能应付,您先把谷子碾出来,免得突然下急雨。”丛孝埋头猛扒饭,吃得抬头的功夫都没有,“想不到田少有田少的好处,还不到往年的一半时辰,稻谷就快割完了,可真快啊!” 杏娘停下筷子白了他一眼,“哼!”一声冷哼震耳欲聋——饭桌上猛地一静,接着只剩下碗筷碰撞咀嚼的声音。 片刻后,丛孝轻声提醒大儿子:“青皮,把碗端起来吃,不要放在桌上,出去会被人说没教养的,知道吗?” 青皮乖巧应好,小手把碗端起来。 杏娘这回没吭声,饭桌又恢复宁静。 天还蒙蒙亮,丛三老爷往门前场地泼了几桶水,干硬的土壳逐渐绵软。长年累月闲置在巷子里的石磙这时派上了用场,给水牛套上缰绳,左手牵撇绳右手执鞭。 轻斥一声,水牛缓慢抬起蹄子。 人站在中央,石磙大头在外,小头在内,跟在水牛后面缓缓转动,一圈一圈地碾轧。 场地上被人、畜下雨时踩出的凹凸不平的脚印,掀起的土坷垃,板车压过的车轴痕迹,一一被碾平,如同烫平衣物上的褶皱。 伴随着石磙“吱呀吱呀”的滚动,场地变得平整、光滑,好像一面镜子,看不见任何凸起坎坷。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正转头察看是否有漏网之鱼时,突然瞄到水牛甩动尾巴,屁股鼓胀胀的往外喷气。 心下一抖,急慌慌解开缰绳把牛赶到河边,还不等到坡上,一大泡牛屎就喷涌而出,大坨大坨往下掉,冒起一团热气。 丛三老爷嫌弃地皱眉闭息,“老伙计,一大早上的火气就这般大,你昨儿晚上是吃了多少草料啊?”却是松了口气,好在反应及时没有拉在场地上,要不然这一早上白忙活。 碾完场子略晾干,天热干得快,此时太阳才刚升起,白色的日光初露锋芒。 丛三老爷把昨天晚上堆好的稻谷一捆捆搬下来撒开平铺在场地,先晾晒半个上午,他老人家拿起镰刀去屋后的田埂上割草。 这几天不光人辛苦,水牛更是受罪,接下来更是离不得它,需得吃些好草料养养精神。在伺候水牛这方面,丛三老爷从不含糊,比对他自个还上心。 将近晌午时又把牛拉来轧场,水牛转了一圈又一圈,石磙也在稻子上滚动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整个稻穗完全脱落,稻杆变得轻飘飘的才罢休。 丛三老爷用叉子抖落稻杆掀在一旁堆成草垛,这也是宝贝,烧火煮饭都靠它。清理干净稻杆,用木耙子来回薅,最后再用竹扫把略一遍,半长的、细碎的稻草全被清出来。 此时场地上已然只剩下金黄的稻谷,含有大量碎屑、浮尘。 丛三老爷嘱咐小孙女:“乖乖坐在堂屋门口赶麻雀,粮食要是被它们偷吃光了,咱们就要饿肚皮。隔一会翻动一下稻谷,爷爷要去忙别的事情。” 青叶严肃点头,她是个较真的孩子,让她看着谷子别被麻雀吃了,她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小板凳上。旁边一根长长的竹竿,一有麻雀停下来就上下左右拍打,嘴里大声呵斥。 此时的麻雀也是贼精贼精的,似是知晓眼下正是丰收的季节,成群结队候在场地前的树上。稍不注意就飞下来啄食谷物,有时用竿子且赶不走,它们的胆子也被训练大了,非得人跑过去一阵乱轰。 捉是别想捉到它们,只得捉迷藏似的费力地跑来跑去,家里的孩子们就被赋予这项任务。 每隔半个时辰,青叶就光着脚丫子走去翻动稻谷。大人可以用木耙子来回搅动,孩童可拿不动那玩意,只得赤脚上阵。 从最边沿开始,双脚并拢,脚底板紧贴地面,穿过暴晒的谷子。直直地走到尽头再返回,脚底下的地面滚烫,稻谷从脚背上拂过,酥酥麻麻的。这种感觉有点麻,有点痒,说不上难受,但是也不会舒服。 青叶做事认真细致,走的线直直的且一行紧挨着一行,排的密密麻麻,可漂亮了。如隔壁丛五老爷家的两小子,那可真是笔走龙蛇,洒脱豪迈,转两个圈完事。 临近太阳落山,昏黄的光线把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投到地上伸出老远。 青叶跟青皮两个扶着推板的把手,丛三老爷在前面拉绳子,推板所过之处稻谷堆积,直至聚成小山推不动,此时正好积到正中央。 抽出推板,爷孙三个返回边缘处再拉,丛三老爷嘱咐两个孙辈:“推板不要竖得太直,稍微往后靠一点,紧贴地面扶稳了,不能蹦起来,知道吗?” “知道。”异口同声倒是很响亮。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正想再夸两句,一张嘴巴含了满口的灰尘,呛进喉咙剧烈咳嗽起来,“咳……咳……” 原来是陈氏拿了扫帚在他们推过后的地面猛扫,灰尘漫天飞舞,细屑纷纷扬扬,浓烈的粉尘迫得两个孩子闭眼捂嘴落荒而逃。 丛三老爷也丢盔弃甲,“咳……你说你着的什么急,等我们堆好了再扫不迟,咳……合该用木锨才是,怎么扫上了?” 陈氏不满地瞪着他,一把将扫帚掼到地上,“好心帮你一把还不领情,我爱用什么就用什么。” 丛三老爷无奈摇头,不想跟老婆子歪缠,好容易等灰尘落地,招手把两个孩子叫来继续扶推板。 等场地晾晒的稻谷堆成一座小山,丛三老爷就着微风扬场。人站在上风口,铲一木锨谷子朝着天空高高扬起,稻谷重重落下,碎屑飘落下方。 这才是真正的满天飘尘,除了丛三老爷,周围的人走个干净。不一会儿,丛三老爷眉毛、鼻子、嘴巴一圈都是黑灰,整个人像从灰堆里打了个滚的咸鸭蛋。 扬过尘的稻子用簸箕铲了装入麻袋封口,再搬到堂屋码好,丛三老爷才长舒一口气,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放下一半,这下总归妥当了。 第56章 丛孝家田少,今儿差不多能割完全部谷子,两口子正在田里挥洒汗水。 今天天气也是邪门,按说热天温度确实是高,但通常会伴着凉爽的呼呼风声。 偏偏今日一丝风也没有,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萎靡不振地将落未落。稻穗顶上的枯叶尖尖地翘起,偶一晃动,却是农人在挥舞镰刀。 只有树上的知了歇斯底里地拼命嚎叫,仿佛用尽生命最后的倔强来宣誓主权,告知世人这是个鲜活的世道。 杏娘直起身大口喝水,“咕噜咕噜”一阵响,葫芦里的水少了一大半,“今儿这天不对劲啊,这也太热了吧,一丝风都没有。” 她抬头望天,猛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啊? 丛孝坐在她旁边扇风,“谁说不是,这鬼天气风都停了,这叫人怎么活?” 要不还是说农人辛苦呢,不但靠天吃饭,还要跟老天爷抢粮食。收成时节真是时刻紧绷着一口气不能松懈分毫,就怕出个意外全打了水漂。 丛孝心疼媳妇,扇风的力道大了点,“要不你先回家歇着去,剩下的地不多了,我一个人也能割完,大不了晚上迟点回去。” 杏娘毫不迟疑拒绝:“就差临门最后一脚了,实在不想拖到明天。况且我回去了也闲不了,还不如割完捆了拉回家,谷子长在田里总是不那么叫人放心。” 丛孝擦拭额头的汗水,笑了笑没说话,听媳妇的就是了。 此时家里的丛三老爷望着头顶碧蓝如湖面的天空,也发出跟儿媳一样的感慨:这个天儿不对啊,一朵云彩都没有,天空蓝得好像下一刻就要裂出条缝,风停了,周遭的一切静止得不似活物。 丛三老爷是个谨慎的性子,一辈子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旦心里头犯嘀咕,行事就半分不敢懈怠,时刻紧悬着一颗心。 今天轧场完晾晒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急忙开始收谷子。因还是半干带点湿气,丛三老爷全部用簸箕铲了倒进箩筐,若明天还是晴天再倒出来接着晒。 少了扬尘装袋的繁琐,倒进筐里显然简单得多。他的动作利索,一刻钟后,家门口的场地不剩一粒稻谷,空荡的地面只剩一道道杂乱无章的灰尘印记。 “你发的什么疯,谷子不是晒得好好的么,你怎么给装起来了?”陈氏双手用力往上提箩筐,往前挪动几步停下来喘气,不满地看着老头子。 丛三老爷也不遑多让,边喘着粗气边抬头,“还是不晒了,我看这天邪门的紧,还是收到家里安心。” “我看就你最邪门,这么大的太阳挂在头顶看不见?他二伯父门口晒的谷子还好好摊着呢,就我陪你瞎折腾。”陈氏抱怨归抱怨,看老头子弯腰也低头抓箩筐。 一个筐装满稻谷,少说也有百十来斤,两个老人上了年岁扛不动,只能慢腾腾往家里挪动。好在就几步的距离,挪几下歇口气,倒也全搬进了家里。 丛三老爷了却心事,依旧跑去后院割草,左右水牛吃得多又不会撑死,草料多多益善。 太阳还斜斜地挂在西边半空,杏娘依旧在割最后剩下的一角稻谷,丛孝在旁边捆扎。今天割完也不晾晒了,没得还要拖拉,索性捆好拉回家晒。 突然,毫无预兆地刮过来一阵清风,起初绵软软吹得人心旷神怡,渐渐的稻穗开始左右摇摆。 丛孝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天,太阳好像飘过一片云彩,他加紧手里的动作。杏娘也察觉到异样,这风里似乎带了凉意,镰刀划拉地更加快了,几乎成了残影。 忙碌的农人都嗅到了异常,田里稻杆晾晒多的人家也顾不上割了,一股脑开始捆扎。要是真的下起雨来,长在土里的稻子还能撑几天,割了的谷穗是一刻也撑不了,被雨一泡那还得了。 杏娘勾掉最后一把稻谷,扔了镰刀抱稻杆,抱成堆后拉绳子捆绑。两口子来回在田里奔走,到后面飞快跑起来。 只见风越发大起来,吹得呼呼作响,而刚才还绚丽夺目的太阳不知不觉开始暗淡。 丛孝把最后一捆稻谷甩上板车,来不及歇口气去牵牛绳,安好枷柦抖绳索。杏娘恰好拿着水壶、镰刀等跑过来,他轻斥一声,掌住板车把手,杏娘在旁扶着稻谷往前推。 路边的大树剧烈摆动,张牙舞爪地树枝透出几分诡异,天空彻底阴沉,好像一块黑布陡然遮住了太阳。 田里到处是奔跑的农人,草帽被吹飞也顾不上,能捆起来的尽量捆绑,太多了捆不了的先抱成一堆垛起来。 走到半路碰到小跑过来的丛三老爷,忙走到板车另一边也扶着稻谷往前推。 丛孝挥舞鞭子抽了一把水牛,“啾”,牛蹄加快步子往前奔跑,它也知晓气氛不同往日,不敢像以前那般慢吞吞挪动步子。 到家时黄豆大的雨点子已打了下来,落在地上溅出尘土,空气里满是泥土夹带水汽特有的腥味。父子俩停稳板车往下卸稻谷,仍是稻穗朝里稻杆朝外堆成方形。 垄上不少人家都在抢收门前场地上晾晒的稻谷,人人恨不得多长出两双手来铲谷子,老人、小孩跑得飞起。 杏娘看一眼不远处丛二老爷的家门口,场地上还敞着大半的金黄色谷子,“我先去二伯父家帮忙,你摞好谷子也过来。”朝男人丢下一句话,不等他应声,她转身又冲入雨幕。 跑近了抢过丛凤手里的木锨,一锹一锹往箩筐铲稻谷,女孩手里一空,忙捡起一旁的簸箕往里扒。 丛孝父子俩码好稻谷,又在最上面盖了一层草席,忙完后也往这边跑来。 垄上烟火(种田) 第40节 丛二奶奶小脚使不上力,拉着装满稻谷的箩筐往家门口拖,父子两个赶忙接手使力抬起来疾走。不一时又冲过来两、三个人影,竹扫帚、木锹、簸箕交相辉映,漫天的尘雾飘扬又被雨水打湿落下来。 雨越发大了,成片往下砸,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谷子已然湿透连同泥巴被铲入箩筐。众人被雨冲刷得睁不开眼睛,满头满脸的雨水,沉重的湿衣物牢牢贴在身上。 最后一铲谷子倒进框里,众人拿起工具冲进二奶奶家,此时方有空大喘气。 丛其“呸”一口吐掉嘴里的土沫,双手叉腰望着外头,“这个贼老天,说下就下,连给人喘个气的功夫都没有。” 丛家老四接口:“可不是,从太阳当空到雨落下来,刚过一刻钟吧,幸亏谷子都抢进来了,否则给这大雨一冲全流河里去。我们家说不得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今天多谢大伙帮忙。” 丛其摆手,“咱俩家墙挨着墙,不帮你家帮谁家。” 丛二奶奶一手提凉茶一手抱一摞碗过来,“劳烦大伙了,都来喝碗凉茶,坐下歇息一会。” 杏娘用布巾擦脸、脖子,擦完递给丛孝,“二伯娘,您别忙活了,我们这就回家去。” “怎不多坐一会,雨下得这般大,还是躲会儿雨吧!” 丛三老爷喝完水,把碗搁在桌上,交代二嫂:“这雨眼看着一时半会的停不了,我们就不耽搁了。你们家的谷子都淋了雨,现下也没法晒。我看不如摊开晾在堂屋里,免得夜里发了热冒芽,您自个考量一下,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二哥就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跟他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这个二嫂能担事。 众人说了几句话,纷纷冲进雨幕往家跑,左右衣物已经湿透,不如一口气跑回家洗澡换衣裳。 等杏娘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堂屋里擦头发时,屋外仍是倾盆大雨,哗啦啦往下泼,丝毫没有缓减的迹象。 屋子里漆黑一片,仿佛到了晚上,好似要点了油灯才看得清人脸。不时有闪电拉出一条亮光,照亮堂屋的一个角落。 头发擦得半干在头顶挽一个松松的发髻,杏娘去灶房看晚上要炒的菜。许是知道今天能割完稻谷,陈氏晚上准备的菜还挺多。 半个老南瓜、一碗小杂鱼、一条大白刁,加上坛子里的几样菜,足够做一桌丰盛的晚饭,正好庆祝谷子丰收。 杏娘挽起袖子给老南瓜削皮,今年南瓜结得多,口感甜糯细腻,用本地的话说就是吃起来很面,就是不好削皮。滑不溜秋又不好抓紧,厚实的皮紧绷绷的。 把洗干净的南瓜切成块放入灶后的小陶罐,米也淘洗干净倒进大铁锅,添上水,喊大女儿:“青叶,帮娘过来烧火煮饭。” “哎,好。”堂屋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杏娘拎起大白刁刮鱼鳞鱼鳃破肚,清洗干净切成块装盘备用。 小杂鱼处理起来比较麻烦,都是小指头长短,用大拇指刮掉鱼鳞,捏破鱼鳃挤出内脏。一小碗鱼弄完,腰酸背痛,骨头都麻了。 青叶算是烧饭的老手,开始用草把子接连不断的大火烧,锅里的水半干时转小火慢慢烘烤,贴着锅底的一层米饭慢慢变硬成一张锅巴。 把饭铲进木盆后,揭下厚厚的焦黄色锅巴,铁锅里光可鉴人不粘一粒米饭。先把饭煮熟再炒菜,等吃的时候温度正好不会烫。 大白刁蒸熟后浇上用早稻磨成的米粉调成的汤汁,鲜香扑鼻。小杂鱼先煎地两面焦黄,淋上用炸胡椒加水调的勾芡,盖上锅盖焖一会。 从坛子里捞出两条灌胡椒,多放点油煎得焦脆,最后再炒一个小青菜,满满一桌农家风味的小菜,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欲滴。 丛孝两眼放光地看着饭桌上的菜,“今天有炸胡椒糊小杂鱼啊,我做梦都想吃这个菜,一看见这鲜红的颜色就能配三碗米饭。” 杏娘好笑地调侃:“那你好好吃个够,等闲了天天煮给你吃。” 外面大雨如注,狂风呼啸,雷声在头顶轰隆隆作响,饭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小小的灶房,一家子团团围着吃得喷香。 在这样水汽弥漫的时刻,炖菜吃起来也不觉得热,煎的外酥里嫩的小杂鱼都不用吐刺,嚼吧嚼吧全咽了。 三个孩子碗里只有小半碗饭,上面盖着一层锅巴,小糯米牙咬地“咯吱咯吱”响。馋地丛孝忍不住从大儿子碗里夹了一小块,塞进嘴里过过干瘾。 “嘿!今儿这雨下得可真好。”丛孝突然想起什么,兀自乐呵,“田里泡了水正好耕地啊,免得我累死累活地踩水,稻谷也割完了,这雨下得及时。” 丛三老爷不惯着他:“有本事你到外面去嚎一嗓子,你看会不会有人锤死你,咱家是田少赶得及时,别家可都还没割完呢。” “啊哈,那还是算了。”丛孝讪笑。 这样的夜晚也是格外的易眠,风声、雨声、雷电声,睡在稍显凉意的床上心里满足得像喝了蜜水,甜滋滋的,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第57章 这一场暴雨足下了大半个晚上,到凌晨时分雨势才渐渐减小,天亮时只剩了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雨线。 雨是停了,可一时半会的也没办法干活,河里的水暴涨,丛孝家门口的台阶都往上爬了两层。 田里泡满了水,没割完的稻子淹头搭脑杵在土里,沉甸甸的稻穗又往下坠了几分。这倒也无碍,只要打开放水口,太阳一出来晒上半个时辰也差不离了。 丛孝家门口的场地吸饱了水,土层软得像白生生的棉花,可以随意揉捏,也是要等晒得半干了才好碾场。 故而全垄上的男女老少这一大早上的竟然闲了下来,无事可做了。 嗯……倒也不能这么说,庄稼人眼里都是活,特别是农忙时,一旦不做事了简直抓心挠肺的难受,田里遗落的稻穗还没捡呢。 心有灵犀一般,全家老少一起出动去田里捡稻子,这个活儿简单,三岁的小儿都能干。别家都在着急忙慌地掏开放水口往沟里泄水,丛孝家的田堵得严严实实,巴不得泡软了好犁田。 水大也不怕,卷起裤腿光脚蹚,这大热天的别提多惬意了,凉飕飕的正好解暑。湿哒哒的稻穗浸满了水,重了不少,装满大半篮子就倒在田埂上。 杏娘俩母女正结伴寻找稻子,小儿子欢快的叫嚷声在不远处响起:“娘,快看啊,我会游水了,娘!” 母女两转过头,只见青果在齐膝的水里瞎扑腾,两只手拽着稻茬,平躺着身子,头颅高高仰起,双脚上下踢打,水花四溅——他竟把水田当池子游水了。 这也怪不得他,到大人膝盖的水对他来说能淹到小肚子,本就没让他下田,要他在田埂上玩耍。青果哪里呆得住,偷偷摸摸扯了田埂上的草茎站到水里,这下可好,衣物湿了大半。 这个高度的水对他来说正合适,既不会深到淹没脖子,也不会浅到只湿小腿肚。小崽子乐不可支拍打水面,不一会儿就玩出新花样,干脆睡在水面上打水。 这可比在河里玩水畅快多了,又安全,嘴里喝了水立马双脚往下一踩就能站起来,不像在河里,水深得够不着底,他只能坐在台阶上扑腾两下。 小家伙玩得乐不思蜀,全然忘了新换的干衣物。 丛孝一见忍不住乐了:“还是我儿子聪明,找了个这么好的地方学游水。” 杏娘紧皱眉头,骂不了儿子还对付不了儿子他爹,“才上身的衣裳,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会儿你去给他洗衣裳。” 丛孝摸摸鼻子不敢吭声,小崽子闯祸老子遭殃,找谁说理去。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凉爽,满是泥土草木气息,被雨水冲刷过的叶片油绿发亮,叶尖坠着一滴水珠,晶莹剔透,将落未落。 六太奶奶跟孙子在田里捡稻穗,六太爷今天精神好,也跟出来溜达。王氏走到这头,六太爷拄着拐杖走到田埂这边,她走到那头,他又磕磕碰碰跟到那边的田埂。 “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趁着今天凉快,赶紧回家睡一觉养养神。”王氏好笑地看着老头在田埂上转圈,挥手赶他回家。 刚能站起来走几步,要他在家里歇息,死活不肯答应,非要跟着她到田里来。来了又做不了事,费劲巴拉地跟来跟去。老头子走得不累,她看着都觉得心累的很。 六太爷“嘿嘿”笑着不说话,也不往家走,拄拐站在原地。 一场雨下来,田埂上的野草长得飞快,抽高了老大一截,草丛藏满了雨水。 六太爷的裤腿被浸湿,脚底满是污泥,走这一截路对他来说显然太费力。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喘息的声音不要太大。 纵然老婆子忙得没空搭理他,只要能看见她的身影总是好的。 朱青水在一旁的田里大声喊道:“六太爷,您老年轻的时候威风八面,说一不二,被刀子剜了肉眉头都不带皱的。怎地老了老了倒要看六太奶奶的脸色,您不是向来瞧不上这等儿女情长的么,现在还跟手跟脚上了?” 众人哄笑,捡稻穗无聊又琐碎,瞧瞧乐子蛮不错。 王氏老脸一红,越发觉得老头子无理取闹,她想在家里躲懒还不能呢。他倒好,路都走不稳当还到处瞎晃荡,挥手让老头回家。 丛其看他拿自个老子打趣,自然不依,“你少他娘的胡说八道,我爹娘的情分自来就好,他年轻的时候,你还在娘胎呆着呢,你知道个屁。” 六太爷却是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花白的头发衬得脸上的皱纹越发沟壑重叠。 被骂了一顿,朱青水满不在乎地挑眉,“六太爷,您老可得好好保重身子骨啊,活得越久越好。您看眼下这双抢忙成了什么样,割完了稻谷还得碾场,耕田,又要拔秧、栽秧,一个人恨不得长出四只手四只脚才好。您老可不能害人啊,要不然哪有空料理您。” 英娘忍不住了,对自个男人破口大骂:“你满嘴胡沁什么,管好你自家的事,别人家里轮不到你操心。好好的嘴巴不会说话就闭上,没人当你是哑巴。” 朱青水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又闭上,他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有时候确实管不住嘴,耸了耸肩,低头继续找稻穗。 王氏叹一口气,心里弥漫了悲伤,这悲伤就像秋日早晨的大雾,无所不在,无处隐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是不再赶老头回家,随他吧……左右也跟不了几天了…… “没事,没事。”六太爷乐呵呵地摆手,和蔼可亲地劝英娘,没有一点生气的迹象,“你不要骂他,他没有坏心思。” 又转头对着朱青水的方向,“你放心,六太爷打年轻时起就没干过坏事,临到头也不会害人,不要担心,我身子好着呢。” 朱青水尴笑两声,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嘴巴一快就没把住门,他肯定是希望老人家能好的嘛。可如果真的好不了,那现在确实腾不开手,那什么的……不能想了,越想越离谱,搞得他好像在咒人似得。 …… 不到晌午,火热的太阳光就把田里的水烤干了,人们继续挥舞镰刀割稻谷。 丛三老爷在家门口踩一圈,晒得差不多了,仍套上水牛拉了石磙平整场地。门口堆着的稻谷且不忙着碾场,先把昨天装进框的谷子晒干。 等老爹平整完场地,丛孝搬了箩筐倒出谷子平铺在地面,吩咐家里孩子赶麻雀。两父子拉过牛绳赶往田里,泡了一上午,底下的土还是硬邦邦的。 不过也等不及了,双抢就是这样,抢着收抢着种,哪有时间慢慢等。 依旧是老的牵绳年轻的把犁,只不过这次可比开春那会慢多了。水牛吃力往前拱,丛孝扶着犁头也不轻松。种了一季的土块且是那般好啃的,都结成了板块,非得往深里耕不可,枯黄的稻茬被埋进土里,正好肥田。 丛康割稻谷割得腰酸背痛,满脸通红,羡慕地对丛孝喊到:“七叔,你家可真快,已经开始耕地了,我家谷子才割了一大半。跟你家没法比,拍马都追不上啊!” 丛孝哭笑不得,不敢停下说话,这口气一泄再想驱赶水牛,又得费一番功夫。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能光看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啊,我家快是田少,我倒想慢着点来,得有田给我慢不是?水田多收成才多,不会饿肚皮,多才好呢。” “我要有你那手艺,我才不种田呢,累死累活才得几个钱。”丛康满是遗憾地嘀咕,汗水流到眼睛里,涩的慌,“你说我怎么就没学会一门手艺呢?我爹娘也真是的,合该在我还小时送我去当学徒。” 丛老三听不下去,对着儿子就是一顿吼:“我倒是想送你去当学徒,你吃得了那个苦吗?少时镰刀割破手指就哭唧唧没个完,勤劳苦干没你的份,偷懒耍滑你倒样样不落。还想去当学徒?我看你是想屁吃,现在看人家轻松赚钱心里不得劲是吧,我告诉你,晚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后悔药。” 丛三老爷在一旁打圆场:“他三伯说的什么话,都是好孩子,有啥可比的。种田有种田的累,远走他乡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好在都能当家做主,养活父母妻儿,那就是咱们老丛家的好男儿。” 一句话说得几人都笑了,为了给儿子解围,吴氏笑着打趣道:“都说三叔是个笨嘴拙舌,不爱说话的,我看不见得吧,要真是那样能养出老五、老七这般有出息的男丁。我听说五弟在镇上当教书先生好着呢,咱们在这里吃土流汗一嘴泥,人家在学堂吹着小风教学生,那日子过得才叫舒坦。” 丛三老爷说不过她,朝水牛背上挥一鞭子,“你看你,还笑话你三叔来了,我也不怕说实话丢人。我是个没本事的,这辈子就靠着几亩地过日子,是好是赖都这样了。他们两个有本事是他们自个谋出来的,我呀,没能耐帮他们,顾好自个就行咯!” “您没能耐不要紧,儿子有出息就成,要说还是三老爷有福气,两个儿子都有本事还有什么好愁的。我倒巴不得丛七哥更有能耐些,咱们大伙跟着沾点光呀。”旁边田里的汉子也过来凑趣。 “哈哈……”众人大笑,起哄要丛孝出人头地,到时提携乡亲父老。 “好,好。”丛孝打小就不是个怕人笑话的,大手一挥,当即甩出豪言壮语,“且等我先谋划谋划,咱们找一个为富不仁、助纣为虐的老王八,来他个劫富济贫,锄强扶弱,到时大伙都跟着我发大财呀!” 这下捅了马蜂窝,手里的镰刀握不住掉地上,人人笑的打跌,“哈哈……你还真敢想啊,还劫富济贫……到时把你自个给劫走了。” “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咱们确实不如你。” “丛老七,老子看好你,你要当上山大王,老子往后就跟你混了。” 一场乐子逗得田里的众人笑得酣畅淋漓,嘴巴酸疼双腿发软,给麻木无休止的辛劳添上一份短暂的欢声笑语。 笑过了,闹过了,依旧埋头劳作,弯腰挥洒汗水。 第58章 垄上烟火(种田) 第41节 丛孝在田里慷慨激昂,杏娘自是不知,趁着家里男人犁田,她难得空闲半日,打算做些吃食犒劳全家的五脏庙府。 早起她就托了周老爷子在镇上买一条草鱼和一条五花肉,吃完晌午饭过去拿。 周老爷子家就两亩地,别说耕田了,人家早早把秧都栽完了。这个可真比不了,也没人想跟他老人家比。 无他,两亩地交了赋税连自个都养不活,还得买粮吃,谁家经得住这般过活。 好在周老爷子家就两口人吃饭,零碎卖些鱼虾蟹蛋,加上撑船的船资,勉强养得活自个跟孙儿。农忙时坐船的人少,也不是完全没有,别个村的艄公艄婆有田地要料理,无暇出船,周老爷子的生意反倒好了些。 提回来的草鱼足有三斤,是个大家伙,水乡人家靠水吃水,吃鱼多过吃肉。 没办法,谁叫鱼比肉便宜易得呢,有那抠搜的人家,不到过年不买一片肉。实在馋的很了,杀一只公鸡解解馋,母鸡是万万不能杀的。 杏娘打算做阳干鱼,草鱼去鳞片剁成两指宽大小,加入盐、生姜丝、醋腌制片刻后在太阳底下暴晒,这般大的日头晒大半天即可。 至傍晚时分,鱼块晒得六、七层干,表皮发皱略微紧绷,捏起来弹性十足,晒的时辰恰好,收进布袋明天吃。这种阳干鱼适合热天做菜,就是存放的时间不能过久,以免鱼块发臭生蛆。 点得早的豆角此时已经长老变黄,蓬松的外皮又薄又硬,包裹着饱满结实的豆子,嚼是嚼不动的。此时已然不适合清炒,却是蒸菜和炖菜的最佳选择。 豆角掰成大小相等的小段,与切成片的五花肉一并洒了米粉拌匀,跟蒸鱼的做法一样,先蒸后勾芡。豆角沾染了油脂,蒸得软烂入口,豆子更是绵密细软,有一种沙沙的口感。 肉片裹了酱汁散发扑鼻的香味,都不用怎么嚼就咽下肚,最受老人、小孩欢迎。 要不说孩子也是知道好歹的,晌午陈氏做饭就囫囵吞枣,饭扒得快咽得更快,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品出啥味来呢就进了肚子。晚间亲娘做饭就不一样,吃得也快那是为了抢菜,把菜夹到碗里就慢了下来。 “叶儿,给爹再盛碗饭。”丛孝把碗递给大女儿,随口吩咐。 青叶嘟嘴不满,但也不敢违抗她爹的命令,她正吃得开心呢,心不甘情不愿接过碗。 作为一个普通农户里当家做主的男人,似乎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特权,吩咐孩子打饭就是其中一样,丛孝也不例外。他们一般在饭桌上坐得稳当,碗里的饭一空,有眼色的妇人立刻起身拿起碗盛饭。 当媳妇抽不出空时,孩子就成了最好的备选,尤其是女孩,其次是男孩。 通常前者一直到出嫁都要给家里的男性长辈盛饭,嫁了人又要给丈夫盛。后者小时还听话顺从,一旦长到十五、六岁,那真是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完全不会理会父辈的吩咐。 如李苏木念过学堂的人,温文尔雅,待人和气,在他未成婚时跟李老大发生争执,一气之下摔了给他爹盛饭的碗。差点没把李老大气出个好歹,站起身转着圈的找棍子要教训不孝子。 可儿子都这般大了,长得比他还高,嘴里嚷嚷得厉害,到底下不去手。 在丛家又有点不一样,丛三老爷打年轻那会就没享受过媳妇盛饭的待遇,不给他媳妇盛饭就够好了,期望值一直不高。等到上了年岁,更是心胸平和,待人处事泰然自若,不就是走几步路的事,他老人家一向是吃完了自个去盛。 丛孝也跟别家不一样,自成婚起就没敢吩咐媳妇干这事,久而久之也没人给他盛饭。直到大女儿能跑会跳能帮点小忙了,他才开始享受大老爷们特有的权利。 青叶跑到灶台边放下碗,急忙去揭锅盖,“哐当”一声,碗没放稳掉下来摔得粉碎,看着一地碎片,青叶傻眼。 陈氏稀疏的眉毛一竖,捏着筷子的手指向青叶,“个小蹄子的,你说你能干点什么,盛饭都盛不好,把你养这么大有什么用。别人家这般大的孩子都能当大人使唤了,每日在田里起早贪黑,就你还在家里憨吃憨玩,不长半点心眼。 你知道这碗多少钱一个吗?连碗都拿不稳,你说你……” “破了就破了。”杏娘高声打断婆婆的喋喋不休,“一个碗而已,家里又不是买不起,她又不是故意的。” 横了男人一眼,杏娘走到院子拿来扫帚簸箕扫走碎片,安慰女儿:“你前儿不是说何竹新得了一副石子儿吗?这下你也能做一副新的了,吃过饭娘帮你把碗底敲碎磨平,明儿找何竹去玩。” 青叶怯怯点头,心有余悸跟在她娘身后。 陈氏静静站了几息,嘴巴开阖数次,愤懑扭身一屁股坐下来扒饭,端起碗又放下,“哐当”,吓了青皮一跳。 早在杏娘起身的时候,丛孝就乖觉地去橱柜另拿一只碗盛饭,等俩母女返回饭桌时,他也悄无声息坐下来。 全家安静吃饭,连咀嚼声都小了,一时饭桌上斯文不少。 这次回家丛孝也不是一无所觉,他还是颇有感触的,似乎他媳妇在这个家的地位提升了不少。 更准确地说,他亲娘貌似对他媳妇有点犯怵……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丛孝是喜闻乐见的。 他娘这个人吧,大过没有小错不断,有个人能管管挺好的。他媳妇也不是个坏心思的,做不出什么过分苛待婆婆的事。年轻时被婆婆、嫂子忽悠着过活,吃过大亏,现下能当家做主,越发有掌家的派头,他更高兴。 媳妇能干他在外头也放心,两口子劲往一处使,努力攒钱养家,家业才能兴旺,日子才有奔头。 …… 隔天依旧是鸡叫两遍起床,杏娘先去秧田扯秧,丛家父子俩牵水牛耕地。 早、午饭仍是由青叶提来,不到田里的稻谷全部变成秧苗,别想在家吃早饭。太阳挂在树梢时,青叶过来找爹娘。 这回不用抱稻谷,她牵了绳子放牛,大黑牛念念不舍在水沟里打个滚起身。浑身沾满湿泥巴,尾巴不停甩动,污泥四溅,青叶皱着眉头往一旁躲。 田埂上的杂草长得比腿还高,根本无需费心寻找水草茂盛的地方。 随便找条宽田埂,拽着绳子端头在手上绕一圈,站在水牛前慢吞吞往前挪动。一旦老牛生出不轨之心,偏头想撩田里的秧苗,立刻拉紧绳索往后一扯,水牛头偏转过来,照旧啃它的青草。 它的嘴巴可真大,长舌头撩一圈,嘴巴一咬,地上的草齐根截断,整齐有序,像被镰刀割了似的。吃草时缓慢嚼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清脆利落。 这条水牛从小牛犊时就在她家了,一直长到现在成年。它的身躯庞大而健硕,肚子鼓胀胀的,弯弯的牛角黝黑发亮,表面带有神秘的刻痕。 水牛性格温和,青叶偶尔会碰触它的牛角,来回抚摸,它也不发怒。有时在窄小田埂上青叶忘了往前走,水牛就静静立在她身后,不发出一点声音,更不会用牛角触碰她。 青叶一回头对上又圆又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是如此的纯真、明亮,不谙世事。 每当这时她就心生抱歉:“哎呀,你怎么不出声提醒我,我还以为你没吃完呢?”好像忘了它是一头牛,像对待人那样跟它解释。 青叶急忙往前走几步,给水牛腾出前面的青草,让它吃尽兴。 最高兴的莫过于跟爷爷一起放牛,爷爷把她举起放到牛背上。怕她摔下来疼,特意把牛往干涸的小水沟里赶,脚两旁能挨着地面,心里顿时踏实不少。 牛背上温热坚硬,它的毛很短很粗糙,一缕缕贴在背上不好拽。大喇叭似的耳朵来回拍打,毛茸茸的长尾巴不时扫过屁股,挠痒痒似的带来丝丝酥麻。 青叶在一边放牛,三个大人都在水田里栽秧。 相比于割稻谷,杏娘更喜欢栽秧,至少不会被那些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芒屑、碎片包围。站在水里依然潮湿、闷热,却比稻田开阔、凉爽多了,若是没有蚂蟥就更美满了。 把白天扯的秧都栽完,天色已近擦黑,洗干净腿脚,一家子赶了牛回家。 眼看今年的双抢即将结束,杏娘心情大好,不考虑收成的话,家里的田比往年少了一大半还是有好处的。以往是忙完这一个多月,好生生的人能活脱脱蜕掉一层皮,今年好些了,只瘦了些,没有元气大伤。 可见还是要赚银子啊,手里有钱心里不慌,田亩少照样不会饿死,指望种田赚钱没希望,她家又不是地主。杏娘心下感慨,手里忙个不停。 阳干鱼煎得焦黄喷上一勺酱,辛辣的味道在空气弥漫,灶房响起此起披伏的喷嚏声,等着开饭的人忙避出去。清炒的南瓜藤绿油油的,鲜嫩可口。 磕两个鸡蛋跟炸胡椒一并炒了,又是一个菜。可惜家里的母鸡还不能下蛋,估摸着下半年能吃上。 再就着几片肥肉炖一个老黄瓜,装一碟兰花豆,一碗酱萝卜,饭桌又摆得满满当当。 丛三老爷夹起一粒兰花豆,色泽微黄,散发盐粒和蒜头的焦香,入口酥脆。他闭上眼微微陶醉:“这般好的小菜,合该配酒才是。” 杏娘笑道:“等忙完了这茬农事,我给爹打一壶酒庆贺,再整两个好菜,包管您满意。” “那我就等着了。”丛三老爷欣慰地笑了,又夹一颗兰花豆。 陈氏在一旁翻白眼,看不得她讨好巴结的样。 杏娘看了也当没看到,左右无论做什么这个婆婆都看她不顺眼,除非她愿意当冤大头,跟往常那样过。现如今杏娘偏又不愿意那么做,两人一个屋檐下井水不犯河水,王不见王,倒也相安无事。 讨好公爹还是有必要的,一来他老人家性子好,从不找事。二来双抢也多亏了他出大力气帮忙,两口子轻松一大截,这就是家里有老人帮衬的好处。 再者两人还得合伙摆摊呢,总之,给公爹花钱打酒她还是愿意的。何况自个男人也能沾光喝几杯,何乐而不为。 第59章 栽完最后一块田的秧苗,全家老少长出一口气。这一个来月过得如此艰难,以至于放松心神后人人都无精打采,恨不得睡他个三天三夜。 睡三天是不可能的,只要当天晚上早点安歇,睡到天大亮起床,又是精神饱满,元气十足,比吃了百年人参千年龟的补药还灵验。 极端劳累的后遗症显然是很大的,连丛三老爷这样的勤快人也难免躲会懒,早起没去后院割草,搬来两捆稻草把老伙计给打发了。 丛孝更不用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长在床铺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能睡,除了吃饭洗漱,其余时间就没睁开过眼睛。 杏娘懒洋洋地坐在河边的树荫处摘红薯藤,撕掉外皮折成小段,跟红辣椒一并炒,是热天常见的一道家常菜。就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细细的红薯藤一根根的去掉表皮,琐碎的很,折完一盘手指甲都是黑的,洗也洗不掉,只能等它自个褪色。 好在杏娘这会儿多的是时间,慢条斯理地摘叶剥皮,不时抬头看一眼旁边玩耍的孩子,纯当打发光景。 青叶跟青皮在台阶上抓石子,碗底一圈磨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边缘光滑,一副五粒。 抓石子的规则有很多,一颗石子往上扔,分别抓起地上的一颗、两颗……四颗,接住落下的石子;或是五粒一起往上扔,翻转手掌用手背接住落下的石子,接的越多赢面越大,再抛上去抓起地上的石子接住下落的;亦或是往上抛一粒,抓一颗置换一颗,轮流把地上的四颗石子换个遍…… 花样如此之多,姐弟俩只会玩最简单的,往上抛一粒,抓起地上的一颗,抓两颗都困难。这也不怪他俩,青皮是手小,五颗子儿尚且握不拢,还要往下漏一粒。 青叶手倒是够大了,可她的五根手指白白胖胖,手掌握拳就像刚出锅的馒头。手指张开,手背上四个深深的肉窝窝,可讨喜了。 这在老人看来是相当有福气的一个孩子,这都是“富贵窝”啊! 当然要杏娘来说的话,这福气养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耗费了她多少鸡鸭鱼肉蛋。就她吃过的好东西来说,这也是个享福的孩子。 姐弟俩吭哧吭哧抓石子,要么只顾着看往上抛的石子,手在地上乱摸,一颗没摸到不说,空中的又落下来。要么找准地上的位置,一把抓住了,往上抛的石子又偏到旁边去了…… 总之就是一阵手忙脚乱,手跟眼睛各干各的,顾得了一个顾不了另一个,无法相互配合。 他俩是又菜又爱玩,玩得咋咋呼呼的,自个不觉得如何,杏娘先看不过眼了——这也太菜了吧! 一把扒开两个小崽子,“看好了,娘教你们怎么玩?” 那副石子到了她手里好像突然变小了,杏娘往上抛一粒,随意的抓起地上的三颗、四颗,空中的石子稳稳地落入手掌心。她任意变换花样,那石子儿就像粘在她手上似得,要往上就往上,往下也是直直的掉下来,而且向上抛的速度越来越快。 石子如同被驯服的小绵羊,乖巧听话,一点不复之前桀骜不驯地张狂。 “看见没,直直的往上抛,往下放,先看准地上的位置,快速抓起来后移动手掌接住落下的石子。眼睛和手要配合默契,特别是眼睛,要一上一下盯准了,偶尔跑偏了也没关系,下一把纠正过来就是。”杏娘一边演示一边教两个孩子动作要领。 两个小的满眼惊叹,看他们娘跟变戏法似得抓放石子,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道含笑的声音插了进来:“杏娘,孩子都这般大了,你还是个姑娘脾气呢,这些个小玩意玩得这么利索。” 杏娘脸一红,一时玩得尽兴就忘了时辰,她讪笑一声停住手,“让五婶见笑了,一时手痒就没忍住。” 把石子递给女儿,“记住了没,像娘刚才那样玩,记不住也没关系,多练习就会了,自个玩去吧。” 郑氏感叹:“要不说你性子好,连孩子玩耍的把戏都教,还是你日子过得舒坦,有这个闲情逸致。这一场农忙下来,我跟你五叔就差没揭下来一层皮,都这般了,还有两块田的秧没栽完。” 她家没人送饭,每天晌午郑氏回家做了饭再给田里的父子三个送去,真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晚间安歇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骨头。 “你家孩子也听话,青叶小小的一个人儿,乖巧懂事。往常帮我扭草把子,来来回回一走就是半个时辰,从没听她抱怨,一喊就过来。我家两个臭小子就没有省心的时候,要不是每天晚上回家吃饭睡觉,我都见不着他们人影。也就农忙时还看着像点样,要不然这两小子可真是白养了。” 青叶抿嘴不好意思一笑,她那是为了听故事才跑去五奶奶家帮忙的,并不是勤快喜欢做事…… 杏娘听得心里乐滋滋,嘴上还要道:“五婶说的哪里话,您呀,只管往前看,家里女孩都出嫁了。等过两年老八、老九也成了婚,媳妇娶进门,您老的好日子就出头了。到时自有媳妇、孙子伺候您,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番话说得郑氏心里也乐开花,“借你吉言,我倒巴不得他们快点娶亲,多个人帮把手,我还能多活几年。就是这眼下的日子太难熬了,一日盼一日,什么时候能长大哟!” “不急,不急。”杏娘收拾好菜叶,拿起小板凳,“您只需看看我家的几个萝卜丁,那才是真真愁人,拉面人都没这么快的,且有得磨呢。” 郑氏提着洗干净的菜往家走,篮子往下“滴答”漏水,“你又来哄我,我多大岁数,你才多大,没这么比的,要比也是跟你爹娘。比起他们,我跟你五叔落后一大截。” 垄上烟火(种田) 第42节 “那您也比我爹娘年轻一大截啊……” 两人说说笑笑各自往家走去,进了大门说话声渐歇。 …… 杏娘说了给公爹打酒喝,那就要兑现,且不能光秃秃就一壶酒摆桌上,她打算好好整治一桌席面。 一大早起床就坐船去了镇上,各色荤素菜鱼蛋买了半篮子,打了一壶酒,没舍得买点心。等她兴头头下船踩到自家门口的台阶上时,听到屋里传出的一阵阵笑声。 这是家里来客了? 杏娘满腹疑惑往家门口走,只见两扇大门敞开,丛信一家三口坐在自家堂屋言笑晏晏,好不欢快。 这一家子是狗鼻子不成,自家好不容易吃一顿好的,这么大老远的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杏娘回来了,外头热得很吧,快坐下歇歇。”林氏率先出声,笑容满面,仿若主人。 丛孝紧走几步过去接篮子,放在桌上后给她倒了碗茶。 杏娘端起碗一边喝凉茶,一边用眼角打量这一家三口。 一家子都穿得光鲜亮丽,特别是林氏,身上的这套水蓝色短衫、罗裙估计还没下过水,崭新、光滑,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发髻上簪了一支半新的银簪子,脸上的气色好极了。 比起这一个来月起早贪黑在田里风吹日晒的杏娘,林氏的脸白皙、圆润如满月,似乎还发胖了些。相较之下,杏娘就显得面黄肌瘦,身子单薄了点。 陈氏手里拿着一包点心,喜笑颜开地说:“来就来了,还买什么点心,有这个心就好,我跟你爹不缺吃的,再说你们也不富裕。” 林氏柔声道:“这是我们的一片孝心,娘只管收下就是。” 杏娘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心里一哂:看来她这大嫂日子确实是起来了,这回让她显摆上了,也不知这次回来有什么事? 转念又想到刚交上去的赋税,莫不是回来收租子的? “今年收成好,大家伙日子就好过,你是不知道,住在镇上一根葱都要花银子买,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别提多不方便,还是在老家好,吃的喝的都是自家的,不用日日往外掏银子。”丛信跟弟弟大吐口水,嫌弃镇上的诸多不便。 不过看他越发肥胖的身体,显然跟他说出的话大相径庭。 丛孝随口安慰道:“眼下这一季的租子收上来,大哥、大嫂的日子就好过了。住在城里就是这样,吃喝上是有些许不便,但是也有很多便利。好在大哥还有私塾的进项,日子慢慢过就好了。” 丛信家的田地租给了本家一户弟兄多田亩少的人家,约定每年缴了赋税交租子,一年两季,佃租按照时下的约定。 为了免生事非,杏娘从来都是绕着大哥家的田地走,丛孝更是栽完秧离家,割稻子回家,对他哥田里的收成一无所知。故而两口子都不清楚他家收了多少租子,想来应该不少,毕竟那么些田在那里摆着呢。 丛信越发谦虚:“嗨,看着田多,其实也没多多少,何况我家里花销大着呢,你是不知道……” “爹娘,大哥,大嫂,你们先聊着,我去收拾饭菜。难得今天咱家人这么齐全,晌午好好吃一顿团圆饭,我就先去忙了。”杏娘突然出声打断她大哥的话,站起身提过菜篮往灶房走。 这些话她耳根子都听腻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装穷、诉苦、博可怜,旧戏班唱不出新曲目。唱戏的人不累,她这个听戏的人都听厌烦了。 往常也经常来这么一出,尤其是每当丛孝外出回家时,一家子热情迎接真情款待。热闹过后就是三句不离世道如何艰辛,五句说一下生活如何困苦,丛孝又是多么幸运——有一技之长伴身,永远不担心饿肚子。 恨不得扒开他的皮肉,吸吮里头的骨血。直说得丛孝心甘情愿掏出银子了,这场大戏才落幕,爹娘照旧是爹娘,兄弟还是兄弟。 现在么?杏娘心里冷笑,谁敢扒她家吸血试试,她的拳头可不认人。 至于晌午这顿饭肯定是躲不过去的,人来都来了,还能赶出去不成?既然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免得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地吃喝。 左右菜都买好了,这一顿席面本就是给公爹准备的,他老人家想必更乐意跟儿子们一起享用,杏娘更不会计较这个。之前那么些冤枉钱都花了,如今哪会在乎一、两顿酒席。 林氏也随即站起身:“你们兄弟先聊着,杏娘一个人想必忙不过来,我去灶房打打下手。”说完,跟杏娘前后脚进了灶房。 第60章 杏娘抬头看到林氏跟着进来,身上的汗毛竖得笔直,刚才被太阳晒晕了脑子,竟然没想起云娘说的那些话。 她说什么来着……绕弯子,兜圈子……还有什么来着,哎呦我的个天老爷,说个话怎么这样多道道,她哪还记得住。 亏得她那时盼着林氏回来好一雪前耻,准备了老些推演说辞,林氏会说哪些话,她应该怎样怼回去。当时明明算的好好的,时间一长,尤其是这段时间被太阳晒得头晕脑胀,愣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哎哟!我这个猪脑子,杏娘懊恼地拍了额头一巴掌,心里给自个鼓劲:不就是个林氏吗,还能比猛虎吃人可怕? 她有什么好怕的,不知道如何说话不要紧,怎么气死人怎么来。 打定注意后老神在在地洗菜、切肉。 林氏也搬了小板凳过来洗菜,“这藕梢子可真水嫩,白生生的,要说还是家里好,吃食从园子里摘了就上桌,鲜嫩的很。不比镇上买的菜,也不知道放了几天,吃着就一股隔夜味。” 杏娘手脚麻利地把藕梢子折成小段,淡定地说:“咱家有没有荷花池子,嫂子不清楚?至于水沟里那些野生的,早八百年就给抽个干净,还轮得到我去捡漏?这些菜就是在镇上买的,想必嫂子吃得腻了才如此感慨,咱家可吃不起这个。” 林氏一噎……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弟媳早今非昔比,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可是个下狠手的主。怪她一时得意忘了形,也是这么老长时间没碰面,竟然给忘到后脑勺。 她咳嗽一声正了神色,“弟妹说笑了,我们是什么家底,捡几片菜市场剩下的叶子炒一盘罢了,哪吃得起这般精贵的菜。” “是我说错话了,嫂子别见怪。” 林氏“……” 林氏再接再厉:“我们一家子运气可真好,平时也没空回来,不成想一回老家就能吃上席面,这次沾了弟妹的光。” “谁说不是呢。”杏娘捞起菜蔬,甩一把手上的水,“我都怀疑嫂子是不是有传说中的千里眼,我们家难得吃一顿好饭菜,嫂子就拖家带口地过来窜门。嫂子这运气……没得说,谁都比不了。” 林氏“……” 她这个弟媳今儿是吃错了药,还是给鬼怪上了身?之前是笨得像个棒槌,现在是精得成了条泥鳅——滑不溜秋不沾手。 她说一句,弟媳就怼一句,话里带刺,存心跟她过不去。林氏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头,僵硬着一张脸洗青菜。 院子里悄无声息,只有洗菜的哗啦声,显得堂屋的笑谈格外响亮。 篮子里的菜蔬清洗干净,杏娘拿过菜板切肉片,她干农活寻常,灶上的手艺却是无师自通。自个好吃也喜欢钻研吃食,久而久之练就一手好厨艺,灶房的活计也干脆利落,手脚快得很。 等到杏娘开始剁肉末捏丸子时,林氏重振旗鼓,语气满是艳羡,“今儿的肉可真多,弟妹花了不少钱吧?别看我们住在镇上,可你大哥每月的束脩是一成不变的,一个铜子都不会多。不像二弟那般活泛,活计多得到的银子就多,比他大哥强。” 她就说林氏怎会这么好心过来帮忙,往常都是当自个是客人,袖手翘脚只等开饭。 杏娘扯起嘴角无声一笑,云娘说什么来着,说她没吃过苦头,听不懂暗话。她现在不就听懂了么? 可见人要是一旦开了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大嫂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就是项庄舞剑意在丛孝嘛。狐狸的心思藏得再好,尾巴现了形,藏得再深也没用。 “嫂子真这么想?”杏娘笑吟吟反问。 林氏一愣,不明白她为何一反方才的冷淡姿态变得热情,心里闪过一丝古怪,“是啊,咱们村多少人羡慕二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大哥也不例外。” “原来是这样,”杏娘点点头,停下剁肉末的菜刀,一脸真诚地给出建议,“这还不简单,你们要真是眼红的话,干脆让丛文跟着他小叔学手艺算了。” 她偏头想了一下,“丛文今年有十岁了吧,正是当学徒的好年纪,大了小了都不合适。他亲小叔当师傅肯定不会苛待他,必定手把手倾囊相授,你们也能放心。这样且不是一举两得,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 林氏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儿子就是她的逆鳞。 如果说当家的是她现今的生活保障,儿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和全部的希望,她愿意为他谋划一切。若是有人敢阻拦她儿子的路,她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择手段。 她的儿子就该超过他的父亲,考取功名,青云直上,光宗耀祖,岂能干那些下九流的勾当? 林氏面无表情地道:“文儿性格内敛,不爱说话,又喜欢念书,做不了二弟的行当。我看青皮跟青果倒很合适,往后可以接二弟的班,还不用便宜外人。” 杏娘嘲讽地弯起嘴角,这时候又成了外人,她不再搭腔,埋头做自个的事。 林氏更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就不该跑来跟这个弟媳套近乎,白生了一肚子气。随意折了几根菜叶子,过了一会儿,找个由头回堂屋去了。 望着林氏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杏娘捂着嘴嘎嘎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罢休。 让你嘚瑟,让你没事找事,说话拐弯抹角,这回吃瘪了吧!对付她大嫂这种人,就得心狠手辣,脸皮厚,顾忌的越多,越被拿捏,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她反而有所顾忌。 杏娘心里得意洋洋,好不畅快,往后就用这招对付林氏,看她经得住几次打击。哼着小调挥舞锅铲,叮叮当当越发像一首欢快的曲子。 不到半个时辰,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就整治出来,鱼肉蛋酒都不缺。 “别的都好说,我是真想念弟媳做的菜,你嫂子做饭总是差点什么……同样的菜式、调料,弟媳做出来就格外香一些,可见灶上手艺也讲究个天份。”丛信看着一桌子散发咸香辛辣的菜肴,暗自吞咽一口口水,本来还不觉得饿,菜一端上来肚子里像吞了一只青蛙,咕咕作响。 菜式荤素搭配,十分讲究,梅菜扣肉、肉丸蛋皮、炸胡椒肥肠、香煎大白刁和青椒炒藕哨子是买回来的,加上家里的几样坛子菜,菜园子的各色青菜,整整凑了十盘。 盛了饭碗后,桌上就没空的地。 丛孝热情招呼吃菜,“来来来,赶紧趁热吃,大哥既然喜欢吃杏娘做的菜,那就多吃点。” 又拿了酒壶给二人倒酒,“难得今儿咱们爷几个聚在一起,是得好好庆贺一番。这是新打的黄酒,香气浓郁、风味醇厚,给爹喝最适合不过。它还能舒筋活血、温养身子,咱们哥俩也喝几杯。” 丛三老爷笑眯眯举起酒杯闻了闻,酒香怡人,色似乳汁。 陈氏则在旁边一个劲的劝大孙子吃菜,夹了这个夹那个,生怕她孙子够不着,小小的碗里堆成了尖。 丛信老神在在地捏着酒杯,“你还会缺酒喝?县里那般繁华的所在,想必你什么酒都品尝过吧。” “没有,没有。”丛孝摆手苦笑,“我是去做工的,又不是去享福的,一日三餐尚且胡乱打发,更何况喝酒?今儿高兴,咱就别说这些了。对了哥,你的那个私塾我还没去过呢,是不是很气派?学生多吗,他们听不听你这个先生的话?” 这番话显然挠到了丛信的痒痒肉,他白胖的脸上满是自得,衣锦还乡所谓何求,还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荣耀先祖。 “学堂怎能说气派,又不是商铺那等铜臭之地?学里讲究的就是个风清雅正、端方简朴,太过奢靡简直有辱斯文。” 丛孝受教地点头:“是,是我说错话了,我就是那个什么……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没想到我还能说出这般文雅的话来,可见我也是受到了大哥的熏陶。” 丛信看他上道,越发身心舒畅、谈兴浓厚:“学生倒还听话,我是教他们礼乐教化的先生,他们敢不尊师重道?只是可惜他们虽家资富裕,天资却不甚聪颖,勤勉又远远不及,难堪大用。哎,咱家要是有这条件,我又何须屈就于此……” 早在丛信长篇大论时,杏娘就携了自家的三个孩子回灶房,这里的饭桌上摆了跟堂屋一样的席面,只是分量少了点。 她才懒得听自个男人在那拍大哥的马屁,多听几句饭都不用吃了,恶心就饱了。更加不会坐在那阿谀奉承林氏,打死她都说不出口。 还不如远远离了他们,母子几个吃口安逸饭,饭菜这般丰盛,不能都便宜了外人。 吃到一半,听到陈氏喊“杏娘,上茶”的声音,杏娘纹丝不动,充耳不闻。这一家子还来劲了是吧,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怎么不干脆上天算了。 吃完饭收拾好桌椅,杏娘回堂屋时,丛信吃醉了酒,大发酒疯。 他双眼迷离,满脸通红,粗大的酒槽鼻喷着粗气,越发显得肥头大耳。 “我知道……二弟,我知道是我亏欠了你,你对我不满是应该的……” 丛孝连声说到:“没有的事,哥,你真的误会了,咱俩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我怎么会怨怼你,完全没有的事,你不要多心。” 他赶紧又给空了的酒杯倒满,往旁边移了移,自个默默夹菜吃饭。 杏娘心里冷哼,这是借着酒劲装疯卖傻呢,什么德行,转身进了西厢房。 丛信肥厚的大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酒气喷过来,丛孝皱眉侧过头,“不过没关系,我的那个东家说了,他在县里有门路,认识不少秀才。到时候……焉知我就不是那一个,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亏待你?到那时,你就去跟我混,保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林氏气闷地捏着帕子捂鼻子,灌了两杯马尿就不知道自个姓谁名谁了,白惹出这许多笑话。 “是,是,我往后就靠大哥了,哥哥打小就比我聪明,我不靠你靠谁?” 丛孝扶着他的身子站起来,“看来大哥是喝醉了,嫂子,劳你在前头开门,我把哥送回你们房里歇息。” 垄上烟火(种田) 第43节 林氏一肚子火走在前面,丛孝扶着他哥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往隔壁走去。 第61章 晌午的一顿酒席吃了近一个时辰,丛孝回房就嚷嚷着头痛,躺在床铺上哼唧。 其实他喝的不多,就最开始陪着喝了几杯,后面就光顾着给他哥倒酒了。这会不过是看没人耍耍性子,逗逗媳妇罢了。 杏娘骂了句“活该”,她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忙,哪有空搭理他。倒了一碗水放在床头,走开忙活自个的去了。 菜园子里的辣椒一段时间没摘,红了大半,有些离地近的下半截挨着地面,已经腐烂散发辛辣味。 早上她摘了全部的红辣椒,清洗干净后晒在席子上,此时已经沥干水份。 拿出不常用的大木盆,放入菜刀、菜板,摘了辣椒蒂后倒进盆里。 玉陵县家家户户爱吃酱,也做酱,但是手艺参差不齐,水平各有高低。有的媳妇子偷懒不摘辣椒蒂,辣椒连着蒂一起剁碎,散发一股子怪味;有的摘了辣椒蒂后再清洗晾干,辣椒里面进了水,做出来的酱易坏不说还有酸味。 都说杏娘做的酱好吃,那是她每一个步骤都很谨慎、小心。向来是等沥干水后才摘蒂,严格保证辣椒不沾一滴水。 望着菜板上的红辣椒,杏娘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两天日子不好过啊。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她毅然伸手抓住辣椒切碎,“笃笃”的声音连续不断响起。 等丛孝小眯了一觉醒来时,木盆已装满了大半,红通通的碎粒十分显眼,空气里辛辣扑鼻,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篮没剁的红辣椒。 “你到底要剁多少辣椒,这木盆都快装满了?” 杏娘抬头有气无力瞟了他一眼,一点都不想说话。 丛孝笑嘻嘻蹲下来,“要不我来帮你剁吧。”说着就要伸手拿过她的菜刀。 “免了,”杏娘懒洋洋隔开他的手,剁了半天胳膊酸软无力,“我不想做出来的酱一股酒臭味。” 丛孝无辜表示:“你等一会不还是要往里头倒酒,我提前给你沾沾酒气也是一样的。” “那绝对不一样,”杏娘摇晃手指拒绝接受这个说法,“没喝过的酒是酒香,喝了酒的人那是酒臭,哪里一样了?” 丛孝失笑摇头,他媳妇讲起歪理来还一套一套的。 “听爹说,你还去镇上摆摊啦?” 提起这事,杏娘更是垂头丧气,“别提了,我还以为凭我做酱的手艺,怎么的都能卖出去十坛、八坛。结果守了整整两个时辰,就卖出去两坛。” 她举起两根手指在男人眼前来回晃,再一次强调:“就两坛,你敢信?我给人家打两个时辰的零工都不止挣这几个钱。” “已经很好了,”丛孝安慰媳妇,“做买卖也是讲究开门红的,你头一次出摊就卖出去两坛,往后只会越来越好,说不定我媳妇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呢。” 杏娘嗤笑:“是,好大的事业,杂货铺里闯天下。” “噗!”丛孝端着茶碗正在喝水,闻言嘴里的茶喷了一地,连声咳嗽,他媳妇说话真是越发好玩了。 他放下茶碗,“咳……我看家里的小坛子也没几个了,这几天我去镇上寻摸寻摸,找一家做工精湛、价格公道的陶器铺子。若是谈得拢,可以由他们长期供货,买得多还能讲讲价。” 杏娘有些犹豫,这还没开始唱戏呢,戏台子就搭得这般高。要是锣鼓齐鸣开场了,台下却一个看戏的人都没有,岂不面上无光? 又转念一想,就算卖不出去,陶瓷坛子可以留着自家用,再不然还能送人,实在无需过份担忧,“嗯,我觉得这个主意可行,第一次也不要定太多,就要……十个吧。” 丛孝点头,“没问题,等料理完你这边,我也差不多要去县里了。这几天睡得我腰酸背疼的,还是去活动下身子骨,人都要睡懒了。” “要你起来你不肯,那床铺比你亲儿子都亲。”杏娘嘲讽自家男人。 男人自觉理亏,摸头傻笑,确实睡得久了些。 剁碎的红辣椒按照十斤酱一斤盐的比例撒入精盐,再混入生姜末和白酒。 其实这般做出来的酱是偏咸的,辣椒称重时还没摘蒂,撒盐时已经去蒂。 不过农家有个俗语叫盐多酱不坏,存放的时间也长。杏娘就没算的那么精细,左右炒菜时尽量少放或不放盐,用酱代替。 有些吃得重口的人家,酱做得齁咸不说,炒菜时还拨一勺子盐,那味道能齁死卖盐的。杏娘却听他爹说过,这般吃法于身子有害无益,吃盐不是越多越好,万事万物讲究个道法自然,顺势而为。 杏娘看着眼前的红辣子,真的下不去手啊!犹豫半晌,带着一股舍我其谁、壮士断腕的决心,伸出双手插入辣椒堆搅拌均匀。 玉陵县的大多数人家到这里就代表酱做成了,可以装坛封好,只等着过些日子舀出来吃即可。 杏娘却比他们多了个步骤,这还是当初李老爷子走南闯北时无意中听到的一个方子。杨氏试了一回觉得味道更好,母女俩做酱就都照着这个方子来。 往大铁锅倒入小半锅菜籽油,放入葱、芹菜、香菜、八角、桂皮、香叶、花椒等香料,小火慢炸成金黄色捞出。再倒入剁好的辣椒把水份炒干,晾凉装坛后,表面浮着一层红色透亮的油。 时间越长颜色越厚重,对于常年缺少油水的庄户人家来说,看了就咽口水。 锅里最后剩下两斤左右的酱时,杏娘沉思了一会,撮了一指白糖,另拿个小坛子装了。 酱坛子靠墙放好,杏娘舒一口气,又去了一件大事,手上隐约传来的灼热感提醒她大事不妙啊! 人人喜欢吃酱,做酱的人却要付出惨痛代价,碰触红辣椒的双手像被大火灼烧,抓心捞肺地难受。双手会渐渐泛红,带着些肿胀,这种疼痛还不是短暂的,而是持续一两天。 这两天可谓是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时刻憋着一团火,猛不丁就要喷火星子。 杏娘双手浸泡在冷水里稍微缓解痛感,一拿出水面仍是火烧火燎,可又不能袖手不干活了。只能当它不存在,习惯就好,不过眉头却皱得死紧,心里越发焦躁。 晚饭时青果不知从哪里捉了两只绿油油的金龟子,用细竹子卡住背上的硬壳,两只虫子翅膀震动发出连续不断的“嗡嗡”声。 杏娘听了心里更是烦躁,“咱们先吃饭,吃完再玩好不好?” 青果应好,把虫子放在条凳上。 杏娘给他喂饭时,他就时不时伸手过去拨弄一下,翻过来转过去。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不动,全家都吃完放下碗筷,只有他碗里还剩了大半碗饭。 杏娘心浮气躁大吼一声:“别玩了,好好吃饭。” 青果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乖乖吃饭。 隔不了一会,他又偷偷摸摸伸手过去,拿起两根细竹枝碰撞。两只虫子张牙舞爪,翅膀震动得更加频繁,“嗡嗡”声越发大起来,逗得他哈哈大笑,嘴里的饭喷了一桌。 “轰!”的一声,杏娘心里的火直冲天灵盖,再也无法忍受哪怕一息时间,扯过他的胖胳膊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我让你玩,我让你玩……” 青果这个年纪本就穿的开裆裤,热天的裤子又格外松散,两个圆溜溜的屁股蛋子晒得乌黑发亮。这一巴掌直接打在屁股蛋子上,结果可想而知…… 小家伙嚎了半宿,屁股火辣辣的疼,倒不是被打的疼。而是他娘手里沾了剁碎的红辣椒,又碰到他的屁股,他也跟着辣的疼。 丛孝好气又好笑地抱着小儿子哄,看他的小黑屁股似乎也有点发红,又是抹油又是抹醋的。其实哪里看得出来,黑成那样,堪比包公的脸,纯粹是当爹的不忍作祟。 晚上睡了一觉,隔天醒来青果的屁股就不疼了,依旧笑嘻嘻围着他娘打转。杏娘亦是哭笑不得,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却再不敢用手碰他。 又过了一天,杏娘的双手才慢慢好转,到晚上时也不疼了。 这天晚上万籁俱寂,一片漆黑,整个村子沉睡在无边黑暗,天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子也没有。河边田野微弱的虫鸣似有若无,越发显得寂寥无比。 “嘭嘭嘭!”突然,一阵突兀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丛三老爷家的大门被锤得山响。 杏娘迷糊中翻个身,推了推旁边的男人,“外面有人在拍门。” 丛孝无意识哼唧一声,扭了下身子继续睡。 杏娘闭着眼睛半梦半醒,朦胧间听到落门栓的声音,大门“咯吱”一声打开,有人在说话。接着,他们的房间门被猛烈拍打,“老七,赶紧起来,快点!老七,出大事了。” 丛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定了定神,忙下床找鞋,“来了,来了,别拍了。” 房门打开,丛三老爷急切的声音响起:“六太爷走了,赶紧把杏娘叫起来,咱们要过去帮忙。” “走了?走去哪了?”丛孝迷糊地揉眼睛,猛然想到什么,脑子一懵,结结巴巴地问,“您是说六太爷过……过世了?怎么可能呢?怎么就过世了?” 丛三老爷一手提上鞋后跟,一手系外褂纽扣,忙地团团转,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我怎么知道,我先过去看看,你跟杏娘快点过来,让你娘在家看孩子。” 说完,急匆匆打开大门小跑出去。 丛孝仿若梦游,游回房间,杏娘坐在床上穿衣裳,她刚才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六太爷怎么就……突然就走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的声音里满是慌乱、无措,系盘扣的手不停哆嗦,一粒纽扣系了半天也没系上。 丛孝叹一口气,上前一把握住媳妇的手,“没事,别怕,我在呢,咱们先收拾妥当,再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男人的语气沉着冷静,坚定沉稳,杏娘被安抚住,慢慢镇定下来。这就是家里有男人的好处,当家的在家,碰到天大的事也能抗一抗。 她穿好衣裳,套上鞋梳头发,“怎么这样突然?六太爷就……我昨天经过他家门口,老人家还笑眯眯跟我打招呼,精神看起来可好了,怎么就这么走了?” 许了上了年岁的人脾气就越发好,自杏娘嫁来丛家,每回碰见六太爷,他老人家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笑呵呵的模样。没对晚辈说过一句重话,谁家需要搭把手,他二话不说就过去帮忙。 脾气好得不得了,小孩子都爱围着他老人家打转,不时得一粒糖果,一口点心。 这么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丛孝也伤感:“谁说不是呢?他家人少,现在指不定怎么慌乱呢,咱们先过去再说。” 两口子匆忙收拾妥当,跟陈氏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往六太爷家走去。 第62章 到了六太爷家,房间里丛三老爷正在给六太爷净身,已经抹到脚后跟。旁边丛二奶奶焦急地对丛其道:“把你爹的寿衣穿在你身上,里衣、外衣都套上。” 看丛其准备脱衣服,又强调:“你的衣服不用脱,直接套上去。” 丛其木然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孙氏说什么他做什么。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他的脑子都是空荡荡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一样。亲眼看着他爹烟气,他什么都做不了,周围都是闹哄哄的,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他几乎连哭的时间都没有,眼角通红,所有的人都在喊他的名字,要他做这个做那个。 见他套好寿衣,孙氏抓住两套衣服的袖子,一把扯下来递给丛三老爷,让他给六太爷穿上。依次穿好裤袜、鞋子,孙氏皱眉:“怎么没有帽子?” 丛其慌乱地答道:“还要帽子吗?只准备了寿衣,我娘也没说要帽子啊。” 丛三老爷镇定插话:“先不管那个了,赶紧的,先抬到堂屋去,要烧纸钱、点香了。” 几人忙把六太爷抬到门板上,又喊了六太爷排行老二、老三的两个儿子过来抬门板。堂屋东侧已摆放了三条长凳,门板放上后,丛三老爷急忙找来香炉和瓦盆。 香炉放在六太爷头顶的案桌上,丛三老爷吩咐丛其,“给你爹把香点上。”自个蹲下去焚烧黄纸钱,意为“落气纸”。 烧了一把纸钱后一抬头,“你怎么点了三炷香?” 丛其拿着香的手不知所措:“那……那应该点几柱?” 丛三老爷叹了口气,还是年轻不经事啊,“点一根就可以了,这是给你爹的引路香,点那么多他不是会迷路?本就是个老糊涂了,就靠着这根香引路呢。” 丛其慌忙灭掉两根香,丛三老爷摇头,又去房里找来一盏油灯。点燃后小心翼翼置于六太爷头顶位置的门板下方,直至出殡,这盏油灯都不能熄灭。 忙完这一切后,丛三老爷松了口气,喊来六太爷的三个儿子,“时间仓促了点,咱们赶紧把活分派一下,今儿晚上就要准备妥当。一等天亮要安排人报丧,客人来了一切都要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才是。” 三兄弟都表示一切听从他的安排,他们年轻不懂事,劳烦他多担待。 丛三老爷倒是没推托,实在是再耽搁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他们一个姓的都要遭人耻笑。 垄上烟火(种田) 第44节 搭灵棚、设灵堂、请道士做法事、置办酒席、抬灵床的人手安排……零零总总,不一而足,种种琐碎禁忌自不消说。 所谓事死如事生,一场丧葬礼仪,既要让亡者满意,也要让活着的人安宁。 男丁忙得团团转,女眷这边不必说,张月娘捧着崭新的白布欲哭无泪:“寿衣和白布年前那会就准备了,公爹身子骨时好时坏的,就一直放着没动。这段时间又是双抢,忙起来更是顾不上。公爹冷不丁就这么……孝服、孝帽一件都没做。” 孙氏叹气:“现下说什么都晚了,都拿了针线开始缝吧,总不能等天亮客人来了,连个带的孝帽都没有,还不够笑掉人大牙的。” 杏娘拉起白布比划尺寸好下剪刀:“缝大半个晚上应该就差不多了,少了的大不了临时缝制,要紧的是先赶出来一批再说。等到天亮,报丧的人要先穿上,咱们也要忙着洗菜、切菜,准备席面,到那时更脱不开身。” 一番话说得本家的几个女人找针、穿线、剪布匹,忙个不休。 天微微亮时,忙碌了大半个晚上的众人哈欠连连,强打起精神往脸上扑打冷水,稍微清醒后又往外头跑去。 刚到巳时,灶房里一片忙碌喧哗,水汽沸腾,长长的案板上堆满了鸡鸭鱼肉蔬菜。几个年轻的本家媳妇菜刀切得飞快,“笃笃”声不绝于耳,院子里早搭起大灶蒸饭。 突然堂屋传来几声锣鼓敲打声,原来是请的道士先生到了。 杏娘忙放下菜刀,边擦手边往堂屋走。找到那一身黑色道袍、清瘦的背影,忙跑过去打招呼:“爹,您来了,过早了吗?” 李老爷子转过身,笑着道:“吃过了,你不用理会我,忙你自个的去。” 杏娘没动,笑眯眯问:“那您晚上去我家过夜呗。” “说了要你别管,你还问?”李老爷子敲了女儿一记,“现在不方便,主家自有安排,一切听从主家的便是。” 又催女儿去后院:“这是你本家的大事,你在外面偷懒被人看到了不好,你先去帮忙,说话的时间有的是。” 看女儿翘嘴不乐意,忙安抚几句,直到她裂开嘴角才罢休。 杏娘跟她二哥和另外的四个叔伯打过招呼,转身往灶房走。 这次请来的丧鼓帮子来了六人,以李老爷子为首都来自白水湾。众人准备妥当,霎时鼓乐齐鸣,铜盘音色浑厚、声音宏亮,唢呐雄壮有力、高亢嘹亮,极具穿透力的乐声在泮水村上空飘荡。 声乐持续了一刻钟,提醒人们这家有白事要办。乐声止住,李老爷子独特的嗓音响起,悠扬婉转,庄严肃穆,带着一股奇特的韵律。 牛皮大鼓置于木脚盆上,李老爷子坐于灵堂棺木左侧,唱词简短、朗朗上口,配合着击鼓声,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油然而生。唱了几句后,鼓声急骤,间或敲打鼓边,最后一棒落下,铜盘、唢呐等乐器猛然响起,吹出来的节奏显然跟李老爷子的唱腔吻合。 鼓乐声重复两遍后停歇,李老爷子重又击鼓传唱,如此往复,是为“丧鼓”。 玉陵县独有的丧葬文化中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打丧鼓”,虽为丧事所唱,但演唱者丧而不悲。将肃穆的灵堂变为歌场,悲哀与热闹,颂亡与慰生,合二为一,带有浓郁的楚文化巫蛊色彩。 丧鼓曲目丰富,内容繁杂,既有传统唱本曲词,也有表演者有感而发,现编现唱而成。从盘古开天辟地唱到梁山伯与祝英,唱尽人间悲欢,唱遍世间百态。 唱腔以本地俚语为主,依托曲词内容,或沉郁悲怆,或慷慨悠扬、荡气回肠。唱腔为上下句式,无限反复,传唱性极高。 本地打丧鼓帮子众多,多由农人、手艺人等组成,几乎每两、三个村子就有一个班底。平时干农事,有丧事时奏曲,互不干扰,且人数不一,多则十数人,少则三五人。 在葫芦镇这一带数白水湾的班底最受欢迎,无他,有李老爷子坐镇念诵经文,超度亡灵,祈求往生。这个班底拢共十人,按照主家要求的人数,大家轮流着来,除了常驻人口老李家的两个。 别家班子虽也有道士在入殓、下葬时念咒,可那些人平日里就是在田里劳作的壮汉,只有丧礼上才套上道袍作个临时道士。 不像李老爷子,就那仙风道骨,眉目轻雅的样貌,不穿道袍也像个道士,更何况人本来干的就是道士的营生。打丧鼓跟寻常打零工不同,班子里的每个人按照两个工算:日工和夜工,所谓“谁家开路添新鬼,一夜丧歌唱到明。” 当然,庄户人家不像豪族大户那样唱整日整夜,最多唱到子时末止,第二天接着唱。 原本按照李老爷子的意愿,他的年岁逐渐增大,应该退出丧鼓班子。奈何有丧事的人家觉得少了李老爷子,就像菜里缺了盐,吃起来无滋无味,这肯定是不行的。 即便白水湾的丧鼓班子比别家贵了一二十文,只要李老爷子肯露面,大家也是心甘情愿的。 于是死乞白赖,软磨硬泡求着李老爷子出山,也不要他老人家唱词、念经,单只坐在那喝茶也是好的。更别提守夜了,早早就给他安排好夜间休憩的住所。 一两个来求也就罢了,若是人人来求,李老爷子也只得重操旧业,干起老本行。当然,他老人家只在重要时刻唱几句,念经诵咒全靠自觉,其余时间全由李老二代劳。 在李家四个儿子中,只有李老二继承了李老爷子在丧葬这一块的衣钵。 这也是有缘由的,要说对李家后代子孙数量贡献最大的人选,非李老二莫属。他足足生养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孙子女、外孙子女的数量可想而知。别说李老爷子了,他自个都认不全。 这般多的儿孙总要养活吧,靠老爹是不行的,老爹老娘给他们娶妻生子、拉扯孙辈尽了全力,况且一碗水也要端平。若想过得好,还得靠自个。 单只种田也不行,最多保证全家不饿肚子,其他的别想,故而李老爷子给老二指了条明路——打丧鼓。 李老二不是个聪明人,充其量憨厚老实,勤劳朴素,他知道爹是为了他家着想。 捧了丧鼓的唱本曲词日夜不停的背,两眼一睁就是念念有词,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睡,其余时间统统在记背。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老二终于背熟了几首简单易懂、极易上口的曲目。在他惴惴不安、日夜难眠时,李老爷子拉了他就上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 何况所谓精湛,不过是唯手熟尔。 就这么日积月累地唱了十几年,李老二唱熟了几十首曲目,也学会了一些重要的经文。当然,要他现编现唱是不可能的,他没那能耐,下辈子投胎说不定有可能。 靠着平时种田,有丧事时跟着他爹出工,李老二在兄弟们当中过得中等偏上,倒也可喜可贺。 李老爷子唱了小半个时辰,念了一篇经文,做完一场法事,就坐到旁边喝茶去了,剩余由李老二接手。 跟他爹比,他的嗓音更加雄浑有力,传得更远,少了他爹的那种清脆、明朗。 庄户汉子嘛,有的是力气,中气足的很,这也是他能替代老爹的一个重要原因。打铁还需自身硬,旁人就是想找茬,那也得有个由头不是。 天色大亮,不断有接到丧报后赶来吊唁的客人。六太奶奶和几个儿媳一直坐在门板旁守灵,灵堂正中跪着六太爷的男性子孙后代,儿子或孙子都可以,跟六太爷同属一支的男性族人也可跪拜。 客人来了女眷哀哀哭泣,客人祭奠完毕后,孝子叩谢。 突然,一声凄厉的女声在灵堂前响起:“爹呀,您怎么不等等我啊,我的爹爹。” 第63章 丛翠枝披头散发、踉跄着冲进来,扑到六太爷身上嚎啕大哭:“我的爹爹呀,你不是说快好了么,你答应过我的呀,等我忙完了就来看你……” 她的鬓发散乱,面色苍白如雪,双眼红肿,显然自接到丧报就一路从家里哭过来的。 “爹爹,你怎么就走了,你还没见过我,你不能走的呀。我现在的做饭可好吃了,我说过要给你做饭的!”翠枝拍打着她爹的胸膛,仿佛这种拍打能唤起她爹的疼痛。 “爹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来了,就在你跟前,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爹爹,你不能抛下我不管啊……”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心里的伤痛如尖刀在她胸口迸裂,刺得她好疼好疼…… 六太奶奶看到女儿如此模样,想到老头子一辈子吃苦受罪,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就这么冷不丁一个人走了。 亦是悲痛难抑,拍打着老伴的身子痛哭:“你个死老头子啊,你好狠的心呐,就这么抛下我们娘俩走了。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留着我一个人活受罪,我怎么那么命苦啊!老头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吧……” 她们的哭声是如此椎心泣血,听的人心里沉甸甸的,眼角不自觉泛红,鼻子发酸。 灵棚里的客人,来帮忙的左亲右邻,都潸然泪下,议论纷纷,小声交谈着六太爷的点滴生平。 杏娘正在灶房切菜,张月娘走过来把她拉到院子,“你快去劝劝翠枝吧,她哭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再这般哭下去,人可就受不住了。就算她能坚持,我婆婆也撑不住,这么个哭法不得把人哭晕过去。” 杏娘听了忙急步走到灵堂,只见翠枝已经哭得浑身发抖,脸上涕泪纵横,一张脸更是白得吓人。 她揽住翠枝的肩膀,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强行搂着她往后院走,经过灶房时顺了一条长凳,一直走到水池边才停下。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伤心,你跟你爹的感情自来最好。可大哭伤身,这么个哭法你身子可怎么受得住?” “七嫂,我好难受,难受得好像快要死了。”翠枝不住颤抖,声音哽咽,“我爹怎么会死呢?他一直活得好好的,不会死的。我知道他生病了,可我给他买了药,买了好多好多药,他吃了药就会好的。我爹不能死的……” 杏娘听了忍不住流下眼泪,缓慢地拍抚她的后背,柔声道:“我知道,乖,别哭了,你爹没走,他在天上当了神仙,一直看着你呢。你要是想他了,就去他的坟前跟他说说话,他会保佑你的。” 在杏娘的柔声细语中,加上远离了灵堂那种悲怆的氛围,看不见他爹的面容,翠枝慢慢平静下来。只是泪水仍是止不住的流,时不时抽噎、打嗝。 “七嫂,就跟做梦一样,我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我又能看见对着我笑眯眯的爹爹。他老人家明明答应过我的,等我忙完了就回来看他,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是我不孝。” 翠枝靠在杏娘怀里,身子一抽一抽发抖,声音里满是悔恨,她怎么就没早点回来呢? 杏娘轻轻拍打,声音越发轻柔:“不是的,我们翠枝好着呢,最孝顺不过,你爹他心里明白的很。他老人家也舍不得你们啊,只不过天上的神仙要他急着去当差,他没办法,只得丢下你们去上任。” 跟哄孩童似的,杏娘缓慢地摇晃了几下,“再说了,你还有娘在呢,看在你娘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哭了,她看了得多难受啊!那是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伴,比你跟你爹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你哭她也跟着哭,她这个岁数可怎么遭得住?” 翠枝闭上眼睛,心里满是绝望,道理她都懂,可痛苦不是她能控制住的。她爹的离去像一场滔天洪水,淹没了她所有的希望和理智,她很恨,可又不知道该恨谁。 杏娘舒缓的声音仍在耳旁响起:“你看,你往后就常回来看看娘亲,陪她说话,帮她做饭。还可以把孩子带过来,老人家看见外孙就走不动道了,心里欢喜的紧。我听说你儿子皮的很呢,跟我家的臭小子不相上下,往后可以让他们在一起玩……” 翠枝停止抽噎,思绪慢慢混沌,她好累,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想就这么睡过去,黑暗里没有痛苦,没有亲人的逝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黑色…… 杏娘从灵堂带走了哭得快崩溃的翠枝,本家的几个年老婶娘也裹着六太奶奶回了房。关上房门后,外头的鼓乐、哭泣声减弱,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坐在床边细细劝慰,轻声细语,好半天才劝得六太奶奶止住痛哭。 跟着翠枝过来的大姑爷祭奠过岳父,由执事人引到灵棚歇脚。 将近午时,六太爷的小女儿哭嚎着冲进灵堂,又是一番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至此,六太爷所有儿孙后代尽皆到齐。 霎时,鼓乐声大作,锣鼓、铜盘、唢呐声穿透天际,誓要将双手拍麻,将肺里的空气吹尽。宏亮的乐曲声提醒人们:入殓时辰已到。 女眷们哭天抢地拦着不让动亡者,杠夫们抢着上前抬门板,两方拉扯不休。奏乐声越发大起来,李老爷子快速念诵经文,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嘴角飞速蠕动。 灵堂一片混乱,哭嚷声、推搡声、叫骂声交织成一团,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加之左右邻居拉扯着女眷不让她们靠近。杠夫们强横地挤到门板旁,把六太爷移入木棺内,整理好遗容,封棺。 至此入殓仪式正式结束,鼓乐声停止,李老爷子在棺木旁烧了一叠黄表纸、纸钱。 女眷们彷佛在刚才的争斗中耗尽了力气,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只小声抽泣。完成了一件大事,杠夫们浩浩荡荡往灵棚走,此时已经是午时,正好开席。 亲眷、客人、邻居按照亲疏远近排好座位,传菜的本家男丁端着大托盘,装菜的盘子接连送上桌,热闹喧哗的宴席开始。等到最后一个甜汤上桌,全部的菜上完,灶房忙碌的年轻媳妇和帮工们就着案板摆好剩余的菜,团团围成一个圈扒一口了事。 打丧鼓的班子安排了专门的席面,还奉上了酒,不过这种时候也少有人喝就是。灵堂里只剩了孝子跪着,一直到出殡,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灵堂里都必须有孝子或孝孙跪着。 第一天就是接待来吊唁的客人,安排两顿酒席,到了晚上,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围着棺木而坐。 李老二边击鼓边吟唱,没有白日那般宏亮,声音悠远而绵长,其他乐手停止演奏,跟在李老二后帮腔应和。 亲朋中也有随着一起吟唱者,或是三五人聚在一起小声交谈,不时发出一两声轻笑。 如此这般守灵到子时末,离得近的客人回自家住,离家远的女眷随便找个屋和衣而眠,或是到本家借住。男客则聚集在灵堂,守得住的人守到天亮,守不住就趴在桌子上眯一觉,或是找凳子合并躺下。 幸而如今是热天,随便哪里凑合一晚都可以,若是冬日那才是麻烦。 第二天依旧是停灵,接待那些离得更远的客人,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青叶靠在六太爷家门口往灵堂里看,她站在这里有一会了,她不懂什么是死亡,死亡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她只知道六太爷睡在棺木里,人们都说他死了,可人死了后又去了哪里呢? 也许堂屋四周挂的那些图像能告诉她答案。 灵堂正中挂了三幅骑着三个坐骑的老神仙,面容祥和,雍容华贵,下方站了两个仙童玉女,花花绿绿的,极其好看。两面的墙上各挂了四副图,有些字青叶认识,有些不认识,写了些“赏善罚恶、黑暗分明、追魂亭”等语。 有一副画里上面坐着官老爷和衙役,下面有两个光着身子的人提着被砍掉的脑袋,脖子上的鲜血喷涌而出。中间有一个举起双手的人,也光着上身,满面惊恐。 还有一副画也是坐了官老爷和衙役,两个牛头马面的鬼差在大火煮一口锅,另有鬼差把犯人往锅里扔。 这难道就是大人们常说的下油锅吗?生前干了坏事,死后就要被下油锅。 青叶还看见了诸如拔舌地狱、轮回转世等词,原来大人常骂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她可不要做坏事,死后就不会被拔掉舌头、下油锅。 灵堂里的吟唱声也让她入迷,抑扬顿挫,音调奇特,而且一直是重复的调,很容易就学会了。她不自觉跟着哼唱,虽然听不懂二舅舅在唱什么,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跟着哼唧。 有人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怎么躲在这里?” 青叶惊喜回头,抱住来人喊:“外祖父!” 垄上烟火(种田) 第45节 李老爷子摸着她的头问:“吃过饭了吗?”见她点头,又道:“去别处玩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要到这里玩。” 好吧,青叶乖乖点头,蹦跳着往外跑去,看她走远,李老爷子走进灵堂。 杏娘端着一碗饭菜往灶房走,神情沉重,昨天一天翠枝滴水未进,今天仍是说吃不下。短短两天的时间,她的脸盘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下巴也尖了。人跟痴傻了似得,只知道守着她爹的棺木,木呆呆坐在那里,既不哭也不闹。 路过院子时听到角落里两个婆子在闲聊。 “这家饭菜倒是好,有荤有素,菜也装得满,不像别家,抠抠搜搜就装个盘底,还没夹几筷子就见了底。一桌子人跟土匪下山似得,抢得鸡飞狗跳,实在难看。” “可不是,今儿我是吃饱了的。就是他家大女儿跟截木头似的,坐在那也不知道哭一声,太不像话。还是他家小女儿孝顺,哭得有声有色、凄凉婉转,听得我都差点跟着掉两滴泪水。” 矮胖婆子接口:“那个小的看着就精乖,你看她哭得,说她爹生前怎么吃苦受累,怎么爱护儿孙,哭她娘母子几个没了爹多么可怜。还别说,这丫头有根好舌头,好话赖话都让她说了。” “这样才好呢,外人谁知道她家什么情况,哭出来让大伙都听听,旁人才会说她家哭丧哭得好,传出去也好听不是?那个大女儿就是个笨的,多好的扬名机会。”瘦一点的婆子眉飞色舞地说。 “谁说不是……” 杏娘听不下去了,气冲冲走进灶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人家的丧事还评判上了。可世道如此,她就算想去骂人家一顿,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还会被说不晓事。 第64章 本地丧礼中有一项杏娘特别不喜欢的就是“哭灵”,不是说亲人过世不能悲伤哭泣,而是要哭得凄婉动人,感天悲地,边哭边诉说亡者的生平磨难。 这些也就罢了,离谱的是村里哪家有丧事,那些婆娘婶子的就跑人家门前看他家女眷怎么哭灵。时不时评价几句,事后还要比较一番谁家哭得好听,谁家只会干嚎。 杏娘听到说这些就烦,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只凭谁哭得好就说她孝顺。那些平日里虐待老人,哭灵时哭得惊天动地的就是孝顺了? 只怕人人都不敢要这般的孝顺吧,说起别家的事倒是头头是道。 孝子床前一碗水,胜过坟前万吨灰,虽说丧事是做给活人看的,可这般做得太难看也着实让人膈应。 杏娘对这些一向敬而远之,听见了就离得远远的,实在是越听越气,何苦自个找气受。 白天跟昨日没什么两样,重头戏在夜间。 吃过晚上的席面,不到天黑,门前场地上的灵棚已然拆卸,清出好大一片空地。杠夫们先紧密摆放五张方桌,连成一条线,再往上第二层架设四张,依次递减,最上一层是一张方桌。 整整十五张桌子搭成了一座高度达五张方桌的、高大气派的“奈何桥”,即为这场丧葬的重头戏——“渡桥”。 桥上面用白布从头牵到尾铺垫,桥墩落脚的地方都点了香烧过纸,代表这里都有牛头马面把持。 这些桌子都是从左邻右舍借来,家家用来吃饭的方桌,必须是桌脚整齐不摇晃的。搭桥是个技术活,整座桥要结实、牢固,不倾斜,年轻人尚且没有掌握搭桥的水平,要靠村里的老人指点。 暮色降临,桥周围坐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这可是本村难得一次的盛会,连邻村的人也会结伴过来观看。乌泱泱坐了一大片,有些抢不到前排的小伙子干脆爬到树上倚着树杈子。 现场乌糟糟闹哄哄,嘈杂不堪,说笑声、打闹声、孩童啼哭声彼此交错,热闹程度堪比过年。 桥四周插上大大的火把,炽热的火焰在夜色中跳跃,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黑暗。浓郁的黑烟热腾腾升起,空气里满是菜籽油和布条的烧焦味。 孩子们更加兴奋,除了坐在大人怀里还不能下地的,其余小豆丁蹦跳着推搡、吵嚷,在人群里来回穿梭。 不一会就听到女人们的喊叫、斥骂,拽过小身子按在腿上拍屁股,“叫你撒欢,还跑不跑了?”就是那些还在吃奶的肉墩墩也在大人腿上跳得欢实,兴奋得张牙舞爪,张着没牙的小嘴“噢噢”给大伙助兴。 这也算是本地丧事中的奇异之处,老人、小孩并不会特别避讳这些,似乎人的死亡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人老了就会死,没有什么好怕的,是人都要死,怕什么,该哭哭、该笑笑、该闹闹。 被称为下里巴人的他们,面对死亡,多了几分坦然,几分诡异,又或许可以认为是对死亡的嘲弄。不就是死么,不闪躲不避让,直面天地,从容以对。 丧事办的越热闹,地下的人越享福,活着的人越体面,人多才好呢。 不一时李老爷子一袭黄色道袍走在前头,其后跟着举着引路幡一身紫色道袍的李老二,再后面依次是班子的其他成员。跟平时不同,此刻所有乐手都穿的道袍,红、黑、绿色皆有,人人手里拿着自个的家伙什。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偶尔窃窃私语,间或响起一两声咳嗽,人群望着在桥下来回穿梭做法事的道士。 李老爷子以一种奇特的步伐在不大的空间往来腾挪,嘴里的经文低沉哀怨、悲切凄凉,引路幡的幡子在空中飘荡,虚无缥缈似幽魂。经文落地鼓乐声响,暮色四野正适合招魂引鬼。 有三岁小童指着最边上的桌子跟奶奶咬耳朵:“桌上有两个小人在跳舞,咦?他们看见我了,朝我招手呢。” 老奶奶“嘘”一声,悄悄遮住小孙孙的眼睛,瞟一眼空荡荡的桌面,若无其事转向道士们的身影。 小孩儿眼睛干净、透亮,还没被世间的浊气腐蚀,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场法事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接下来轮到李老二上场。此刻六太爷这一支的男丁女眷、孙男娣女,六太奶奶的娘家侄男侄女,在桥前面的西南角跪了一地。 李老二每念到一个后辈名字就唱几句曲词,敲几声木鱼,音调依旧幽怨连绵、明朗上口。 这个环节比较无聊,人群中的私语声越发大起来,这个说“道士音量好生气魄”,那个说“再等等,念完这些就好看了”,跪在西南角的这些个儿孙也不遑多让。 丛其作为老大跪在最前面,头带白孝帽,身穿白孝衣,面容严肃,背影笔直,双膝直挺挺跪在地上。他身后的老二、老三及一众人各各膝下垫着草团子,跪着也不得闲,说说笑笑还没那么难受。 跪了近一刻钟,道士声止木鱼声歇,本家大堂姐双手撑地,挪挪膝盖,“这应该是完了吧?” “没有。”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飞快接过,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众人一阵哄笑,这也接得太快了点。 大堂姐气势汹汹回头:“你就知道了?我们都不清楚,你个小不点,你知道个屁。” 本家小妹妹委屈巴巴辩解:“我就是知道,我奶奶过世时也念过这一段,我都记着呢。” 人群笑得越发欢快,小小年纪记性倒好,年轻人都记不住的事,她倒记住了。 果然,李老二端起茶盅喝几口水润润嗓子,轻咳一声,木鱼一敲,接着吟唱起来。 大堂姐不服气嘀咕:“还真让你这小鬼说中了。” 丛三老爷从人堆里把翠枝、翠叶姐俩叫出来走到桥的另一边,桌角下竖立着一个稻草人,有头有身子,套了件六太爷的旧衣裳,两个空荡荡的袖子垂下来。稻草人前放着瓦盆,旁边堆了几叠纸钱。 翠枝看着这件熟悉的衣裳,眼角一热低下头,她爹以前最爱穿这件衣裳。 “你们俩姐妹把这些纸钱烧给你爹。”说完点燃几张纸钱放入瓦盆。 两人连忙跪下来往盆里丢纸钱,一张接一张。 “可以多抓点,快些烧。”丛三老爷交代完走开去忙别的。 此时刚过早秋,天热得惊人,瓦盆里的纸钱燃烧得极快,热浪滚滚袭来,烤得两姐妹热汗淋漓。丢的多了盖住火苗,浓浓黑烟喷涌而出,呛得人眼泪鼻涕横流。 烧了一半,执事人跑来急道:“我的姑奶奶,你们怎么还在烧?该渡桥了。” 翠叶不满地说:“叔,咱们倒是想快啊,您当这是冬日里烤火呢。秋老虎就快把我俩烤熟了,现在又加上一盆火,再快点冒烟的就该是我俩了。” “好,好。”执事人投降,“也不是我想催你们,那边法事快结束了,下一场要开始了,你们尽量快点,好吧?” “叔!”翠枝抬起头喊了一声,“您别着急,我们这就快点烧,总归耽搁不了您的事。” 说完,大把大把往瓦盆洒纸钱,火苗轰然大增,溢出盆沿,明亮的火光清晰照出姐俩脸上滴落的汗珠,滚烫的烟雾呛得人咳嗽连连。 好容易李老二念完经文,跪着的这一帮子人才允许起身,这一跪就差不多半个时辰,人人膝盖酸软,龇牙咧嘴踉跄着揉捏。 李老爷子重又上场,这次不用念经文,所有道士排成一条线,李老爷子率先迈开步伐,后面的跟上。走到头后迅速回头从队伍中间插过,追赶末尾的那个人,整个队伍连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道士越走越快,鼓乐声越来越急促,人影来回穿插,各色道袍看得人眼花缭乱,彷佛真个进了幽冥洞府,鬼怪迷离。离得远了,能明显看出他们走出的步伐是个麻花形状,从最初的走路到急走,到后面竟然小跑起来,队形丝毫不错,脚步也不凌乱。 围观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幕,既担心道士们走乱步伐碰撞在一起,又怕错失这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演。 整个场地鸦雀无声,只有道士们沉重的脚步声伴着鼓点连成一片。 这一过程持续了一刻钟,道士们慢慢减缓速度,奏乐声也变得平缓,法事即将结束。李老爷道袍湿透,额头上满是汗水,纵然一向保养得当,也健强体魄,此刻也不免气喘吁吁,踱步了好一会才平静。 可见丧事里做法事的道士先生也是个力气活,软脚虾可撑不住大场面。 人群这时才突然苏醒,惊叹连连,发出如斯感慨“李老先生宝刀未老,身形还是如此的矫健,法事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彩。” “谁说不是,不愧是葫芦镇排第一的道士先生,丛家这回请的值了。” 此时已是亥时中,不少孩童倒在父母怀里熟睡,尤其是刚才的一幕,看得小童们的眼睛越睁越小,直至彻底闭上。 青叶也不例外,她倒在娘亲怀里的最后一幕是眼前飞速飘动的彩色布带,他们在快速旋转。天空是眩晕的,闪过一圈圈圆环,闭上眼就舒服了。 刚才跪着的一众小辈此刻也跟在道士们的后面,末尾是背着象征六太爷稻草人的大女婿及捧着灵位的长子。 长长的队伍延伸了好大一截,这还只是六太爷这一支的后辈,如丛三老爷这般隔了一支的只有坐在周围观看的份。若不然泮水村大半人就姓丛,这队伍排到河对岸都排不满。 李老爷子打头边走边唱,他的声音越发嘶哑、幽深,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间更显诡谲和神秘。队伍在桌子下面穿过,弯腰低头,速度很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尾大不掉,船大也不好掉头啊! 也不知道钻了几次桌,弯了几次腰又挺直,小辈们转的晕头转向,莫不是轮到他们做法事了? 前头的李老爷子总算住了脚,站在最西边的桌子前念念有词,后面的队伍慢慢站成排。 真正的“渡桥”要开始了! 第65章 “渡桥”即为送亡者过奈何桥,模拟进入冥界的过程,桌子前都放了板凳,李老爷子嘴里念念有词踩上凳子。 越爬越高,直至最上面一层,五张方桌堆起来的高度着实有点吓人。有胆小的妇人哆嗦着过不去,需得旁人一前一后裹挟向前,翻过了最高层就好了。 白色的队伍慢吞吞踩上桥,缓慢的身形,怪异的姿态,在夜间显得如此显眼又诡异。众人不敢说话,一手撑桌面,一手抓旁边的白布,静悄悄爬了一层又一层,偶尔发出一两声害怕的惊呼。 只有翠枝手里提了一个小布袋,袋口朝下,边走边往下洒米,嘴里念念有词:“爹爹,不要怕,跟我过桥。爹爹,不要怕,跟我过桥……”直至踩到地面,袋子里的米刚好洒完。 排在最后的道士下地后拿出一个钵站在一旁,其后依次下来的亲眷往里丢铜板,几文到几十文不等。 要不说丧事班子赚钱呢,除了按双倍天数计算的工钱,这些额外的收入全部归道士们所有。尤其是“渡桥”这个环节,谁家亡人同属一支的后生小辈不是一大堆,还有老伴娘家的晚辈。 多的大几十人不止,少的也有二、三十个人,有大方的就有抠搜的,不论怎么说,每个人至少要丢几个铜板吧。这么些人合起来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有些甚至远远超过工钱的数额。 估计这也是道士们拿出看家本领,在之前的法事中使出浑身解数,让亲眷们满意了,他们掏钱也会更心甘情愿不是? “渡桥”之后的一项重要法事是打绕关,也称为“穿花”,由李老爷子、捧着灵位的长子和背着稻草人的长女婿完成。 李老爷子打头,三人手里牵了一根线,这个法事最初是绕着棺木打转,意为打听地府的情况,后面为了观看的趣味性,改为在灵堂前绕圈。李老爷子越走越快,步伐随意变换、穿插,身后跟着的两人苦苦跟随。 起初还能跟上,后面就彻底被甩开了,两郎舅不是你拌了我的脚就是我扑到你的背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逗得挤满灵堂的人哈哈大笑。 “哇,又踩脚了。” “快看,要跌倒了。” 有些挤不进去的人在外头跳着脚的看,“哪里,哪里,谁跌倒了,给我看看。”哪有人理他,人群挤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耗子也休想钻进去。 绕了小一刻钟,李老爷子停下脚步,他老人家看上去倒是从容悠闲的很。 另两人就相形见绌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丛其衣裳都给扯开了。两郎舅站在灵堂里,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均露出苦笑。 人群里的老二和二女婿不服气,大声嚷嚷:“你俩个软蛋不成事,让我俩来。” 李老爷子气定神闲,手一摆作出个请随意的姿态,这俩人急冲冲跑进灵堂替换。 垄上烟火(种田) 第46节 法事重又开始,这次上场的两人都是急性子,走的比李老爷子还快。年轻人嘛,争强斗胜,难免的。 却不成想李老爷子也变换了步形,忽快忽慢,转身回头更加难以揣测。往往是要往前走的当头,他突然转身;走到头要转身了,他又往旁边偏去。 跟在后面的俩人更加狼狈,几乎缠成了一团。 忽然李老爷子一个急转身往旁边躲,这俩郎舅反应不及时,直通通向前扑去。“噗通”一声跌成一堆,成了两个滚地葫芦。 “哈哈!”哄堂大笑声几乎冲破房顶,众人拍手鼓掌、弯腰跺脚者皆有之。 “叫你俩逞能,叫你俩得瑟,这回栽跟头了吧。” “还瞧不起别个,你俩活该!” “也不看看是谁在做法事,李老先生岂是这般容易就能难住的。” 灵堂里的哄笑声挠得外面的人越发心痒痒,可又挤不进去。好在渡桥的桌子此时已无用处,正好搬来垫脚,站在桌上一览无余。 这场笑闹过后今天晚上的法事全部结束,此时已是子时末。本村的和邻村的打着哈欠往家走,抱上孩子扛着板凳,三三两两聚作一堆。 刚才的一幕着实添加了无数乐子,人们仍在津津乐道,言笑晏晏。可以想见的,接下来的数日乃至数月,这场笑料会以风吹落叶的速度扫过方圆十里的每一个角落,给贫瘠乏味的乡下生活增添数不清的笑声和打趣。 忙碌了一夜的道士们先去歇息,尤其是李老爷子,今天晚上可是出了大力,几乎主持全场。丛其感激连连,跟在他身后作揖道谢,送他老人家回房休息。 亲眷中的年轻人这个晚上是不睡的,需要通宵达旦守灵,陪伴他们亲人最后一个晚上。干坐着也无趣,仍是凑成一堆闲聊打发时间,出了糗的两人更是被重点打趣的对象。 不论谁看见他俩,要么手指着笑得肚子疼,要么拍打桌子,“噢噢”的叫,窘得俩郎舅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般浑浑噩噩到天亮,即便是年轻人也是头晕脑胀,两眼发晕,趁着天还没大亮趴在桌上眯一觉。 待李老爷子收拾妥当后卜出吉时,大伙准备准备该出殡了。 要不说村里人死乞白赖求着李老爷子主持丧事呢,他老人家别说当两个人用,就是当十个也是够的。如不然又是打丧鼓、阴阳先生、风水先生的,请来一个李老爷子,省却多少事。 六太爷嫡亲的两个七、八岁孙儿头戴红孝帽,身穿白孝衣,被抱上棺木坐着,面前放一麻袋。十六个戴白孝帽、精壮的杠夫矮下身子候在棺木两侧,随时听从指令。 这十六个杠夫不能是本家的,必须是别家姓,村里人都是相互帮衬。 一切准备妥当后,长子在丧架前“摔盆”,灵前祭奠烧纸所用的瓦盆摔得粉碎。随着执事人一声大喊:“起灵!”杠夫们应和一声号子“起!”棺木缓缓抬起。 一时鼓乐声大作,鞭炮齐鸣,李老爷子执桃木剑在前“开路”。 一条长长的白布,系在丧架两边,形成长形圆圈。长子披麻戴孝双手捧灵牌,次子打幡在前,其余亲属手持裹着白纸的“哀杖”,围在其中,无数乡邻落在外侧,随着杠夫吆喝,缓缓前行。 出了六太爷家的大门,棺木往西而去,路过旁姓人家门口时,主家早已搬出一条板凳,其上放一香炉,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棺木一经过,主家拿起香炉推倒条凳,孝子下跪答礼。 若是本家姓的门口,则又多了一项议程,曰“架高马”。即杠夫们在此停灵片刻,本家人端来事先冲好的红糖水及布匹,杠夫们一口喝尽,布匹装入棺木上放置的麻袋内。 抬杠是经主家邀请而来,是没有报酬的,但是“架高马”时本家人给与的布匹归他们所有,意为谢礼。 如此这般三步一停五步一歇走到这条垄的最西边后返回,这次只停歇在六太爷东边的本家人门口,后经过周老爷子家转弯往村子中心而去。路过六太爷另两个儿子家门口后,抬入祖坟所在地。 一路上鼓乐不断,纸钱纷飞,到了事先挖好的坟地,又是一番做派后,铲土掩棺,堆土成坟。 随后男丁女眷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手里拿的孝服、孝帽、哀杖等,还有诸如香亭、像亭、魂轿、纸桥等物一并在坟前焚烧殆尽。 入土后由长子捧着灵牌原路返回,至周老爷子家门口,六太爷的女眷晚辈跪着接过灵牌,在旁人的搀扶下跪着往后退。退到下一条板凳前,把灵牌递给凳子后的另一个女眷,如此这般直到六太爷家门口。 长子媳妇跪着接过灵牌后放置于堂屋左侧,即为“设灵”。 如此,整场丧事落幕,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亡者和活人各安天命。 趁着还不到中午吃席的时辰,客人和乡邻到执事人那里登记随礼,按照远近亲疏,各自心意给礼钱,此番不必细说。 只说丛其喊了两个弟弟到屋子旁边的巷子口说话,他的面容憔悴,眼下两个深深的黑眼圈。嘴唇发白布满死皮,嘴角旁两个大大的燎泡,嗓音嘶哑的厉害,说出口的话几乎成了气音。 “渡桥那天晚上,你俩个怎么回事?啊,亲爹过世,你俩个就在那嬉皮笑脸的,像什么样子?那天晚上我就想教训你们了,人太多不好开口。” 老二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不敢吭声。 老三不服气叫嚷:“起初我也是在那规规矩矩地跪着,过了一会小堂弟跑来非要跟我挤在一个草团子上跪。我也想严肃来着,结果左手边大堂姐一直在那闹笑话,右手边堂弟递过来一把瓜子问我吃不吃,这还怎么严肃得起来?” “你还有理了是吧?”丛其抬起胳膊欲打,老二忙上前架住,“别,别,大哥,是我们错了,你消消气。” “本来就是。”老三扬起脑袋一脸不满,“我就算有错也是他们带累的,你怎么不去找他们麻烦,就知道欺负我。” 丛其这回是真怒了,手动不了,抬起一腿踹过去,老三撒丫子往旁边跑。 老二劝解道:“哥,别气了,你这几天折磨得够够的,这些小事就不要在意了。好好修养几天,你看你,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现如今我们哥三没了爹,长兄如父,往后咱们三个还得互相扶持呢。” “哎!”丛其长叹一声,颓丧地放开手,拍了拍兄弟的肩膀。 这几天对旁人来说热闹非凡,于他却是度日如年。新的身份,新的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一切都跟以往不一样了,不论是人还是事。 吃过中午的席面,远来的客人跟六太奶奶道别,宽慰、劝解几句,总归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倾诉几句衷肠,再不舍也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来了这几天,家里也是一摊子事等着。 吃饭的人少了一大半,灶房的媳妇们轻松一大截,晚上吃席时,来帮工的这些青年男女也有了上桌的机会。 丛三老爷端一碗饭摆在桌上,旁边放一双筷子,“六太爷,您老请吃饭!” 话音刚落,斜刺里冲过来一道人影,一屁股坐下端起碗筷就吃,“幸好我跑得快,来得及时,抢到了一个位。” 扒一口饭抬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吃呀,别客气。” 一桌子人直勾勾盯着他看,怪瘆人的,他又不是金元宝? 丛孝深吸一口气,“我们是不会客气的,可你也太不客气了点吧。这刚给六太爷叫的饭,筷子还没放稳当呢,你就抢过去了,你让六太爷怎么吃?” “啊?”丛康尴尬地看着手里的碗筷,嘴里的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时楞在那里。 丛三老爷无奈一挥手,“行了,吃吧吃吧,你六太爷吃饭快,摆上就吃好了。他性子向来好,你又是个晚辈,不会跟你计较的,吃吧。” 可怜的六太爷生前就没剩几颗牙了,跟吃饭快挨不着半点关系。死后……唔,估摸着死后真个就吃饭快起来,毕竟神仙不都是吸一口香火就饱了,想必鬼也差不多吧! 不过这都是阴间的事情了,轮不到他们阳间的人来操心。 丛康是个心大的,长辈既然如此说了,他也就从善如流开吃,其余人摇摇头也拿起碗筷。 第66章 吃完晚饭,丛三老爷收拢六太爷生前垫床铺用的枯稻草,抱到河边“编烟把。” 传说中人去世了,要跟随“无常”走夜路,所以子孙要为亡者送三个晚上的烟把。 只见丛三老爷理顺枯草,编辫子似的拧成三股,一左一右为一股,编一股续一次草,编的股数按照亡者的年龄来算。六太爷今年五十有四,就要编五十四股。 朱青水闲着无聊蹲在旁边看热闹,“三老爷,您怎么什么都懂啊?这个东西我怎么听都没听说过?” 丛三老爷嘿嘿笑:“树老妖人老精,年纪大了什么事没经过,看得多了自然就知晓了。你还年轻,才吃了几年米,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那您可要找个接班人才好,要不您老要是有个好歹,自个的烟把就没人编啦!”要不怎么说朱青水这人嘴贱呢,好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 丛三老爷倒不在乎:“我这不是在编给你们看么,再说了,我自己的烟把不劳你们费心。等哪天我察觉不对劲了,就自个爬起来把烟把编好,到时只管烧了便是。” “哈哈!”围着看的几个年轻人哄笑,“您老不得先把私房钱找出来分好啊,怎么还管起烟把了,这几根草值几个钱。” 丛三老爷也是振振有词:“活人的钱我又用不着了,还管那个做什么,更何况我也没有私房钱。我都要死了当然管死后要用的物件才是,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极了,就该让那帮龟孙子找不着私房银子,让他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也思夜也想,哈哈!” 作为“龟孙子”中一员的丛孝扑上来要撕烂朱青水的嘴巴,俩个拳打脚踢,你来我往。 青叶悄摸摸坐到丛三老爷身旁:“爷爷,您到时就编一个一百股的烟把,好不好?” 丛三老爷欣慰地抚摸孙女的脑袋,心下感慨,稚子何其可爱。 天一黑丛三老爷就带了丛其三个往祖坟走去,走到半路竟然落起雨点子。 “这怎么下起雨来了?下雨怎么烧烟把?” 丛三老爷倒是很高兴:“这雨看着下不大,有雨才好呢,要不怎么叫烟把?点着了要有烟,而不是火,让它慢慢捂着烧完。” 到了早上才填的新坟,烟把横搭于坟尾,点燃后扑灭明火,黑烟缓慢升起。几人等了半天见没起明火,天上在下雨也不怕烧起来,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隔天晚上依旧编了烟把送去坟墓烧,丛三老爷围着头天晚上烧完的烟把仔细打量,满意点头。 回去后跟六太奶奶禀明:“您老放心,我仔细看了,那烟把烧着好的呢。从头烧到尾,完整无缺,六太爷是寿终正寝,您无须担心。” 这就不得不提到烟把的另一层寓意,传说中若是烟把能从头烧到尾,就说明亡者是顺应天命,寿终正寝;若是不能,则表示亡人阳寿未尽,却提前去了阴司,死后含冤。 六太奶奶想着老伴算是因病而亡,也算是枉死吧,怕他阳间寿数未尽,胸中有怨气不得安宁。于他自个于后人都有妨碍,跟丛三老爷述说了原委,若真个如此,少不得再做一场法事,消解掉他的凶煞。 如此才有了丛三老爷在坟堆那的种种所为。 现下听说老伴是时辰到了,老天爷收了他的命,怪不得旁人。他自个也是安稳、平和的去了冥界报道,心下也是欣慰,纵使下了黄泉,他的路也是好走的。 六太奶奶心满意足地准备“圆坟”的各种事项,做起事来也有了精神头。 自古红白喜事最累人,种种讲究、规矩、禁忌数不胜数,只有你做不到,没有旁人想不到,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繁琐礼仪。 持续三天的丧事结束,别说主家脱掉一层皮,就是帮工的也累得人仰马翻,在家狠歇了几日才缓过劲。 到了“圆坟”这一日,亲近的本家人陪着去坟前祭扫,回来吃了两顿饭也就罢了。 丛孝回到家就开始卷包袱皮,上次整理好的行李给六太爷的事一耽搁,早拆开了。 “明早我就出发去县里,这回在家呆的时间实在长了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圆坟就罢了,六太爷的五七我肯定去不了。要不然过了五七也不用去县里了,再等两天该秋收了。” 杏娘给他叠衣裳,“我知道,到时我跟爹娘一起过去就成,你去不去的不影响。” “你在家多保重自个身子,田里的活有空闲的话就干,不能做就扔那别管。左右咱家田少,收成也是有数的,再勤奋它也长不出金子。至于镇上的摆摊,随你心情,不用老跟着爹去。” 丛孝不放心地嘱咐,他媳妇是个要强的,就怕一个人闷着脑袋干。 杏娘好笑地说:“我在家出不了大事,再说还有爹娘在呢。倒是你,出门在外万事当心,我还是那句话,身子要紧,别那么恨活计……” 小夫妻两个依依不舍说到夜深,尽管自成婚起就是聚少离多,可每次分别仍是分外不适应。世事两难全,他们家田少过得却比别家稍微宽松,那就要忍受别离的苦楚。 这里满了,那里就要少一点,世上之事无不如此。 第二天天微亮,丛孝吃过早饭,照例亲了两口儿子、女儿,背着行囊出发去往县城。花了两天时间,天黑之前到了县里,这次没急着去找客栈的大通铺,先来了陈牙人这里。 陈牙人见了他双眼一亮,如见活佛,一把拽了他的胳膊,急切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双抢不是早过了吗?你家的晚稻秧苗要是栽的这般迟,你们家也用不着种田了,明摆着秋日里没收成嘛。” “前些日子我就估摸着你该过来了,结果一等没有,二等还是不见人影,你到底在家忙什么?”他疑惑地问,“若是你家真个那般家大业大,田亩良多,照理你不该背井离乡到外头讨生活才是?” 丛孝端起茶碗一口喝尽,笑着调侃:“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想到才一个多月没见,老哥哥就如此这般惦念我,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正经点,少给我插科打诨,油嘴滑舌,我这有急事呢。”陈牙人拍了拍他的胳膊。 丛孝收敛嬉皮笑脸,一脸正色:“本该早几日就过来的,临出门家里出了点急事,这不一处理完就急匆匆赶来县里。您这是……要给我介绍活计?” 陈牙人没搭理他的话茬,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之前跟我说,泥瓦、木工活你都会,是不是真的?那你的木工手艺如何?” 垄上烟火(种田) 第47节 “自然是真的!”丛孝谨慎答道,“至于手艺,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要说自个技艺非凡,无所不能,您也不能信是吧?” 陈牙人失笑,跟丛孝相识时间不长,打交道的次数也不是很多。 通过这段时间的几次接触,他也看出这个年轻人平时嘴里没个把门的,胡说乱侃张嘴就来。一旦涉及自个吃饭的手艺家伙,就分外谨慎,不清楚原委时轻易不肯说大话。 他提起茶壶给丛孝又倒了一碗,细细述说详情。 玉陵县靠水吃水,物产丰富,谷物繁多,在府城数十个县里头,那也是排在前头的,自古以来就是头号的产粮大县,在府里挂了名。 这样一个富庶繁华之地自来卧虎藏龙,乡绅富贾比之府城那肯定远远不及,在小地方却有些个看头,也是府里少爷们初入官场的首选。 无他,民富少饥馁,少刑案,少祸患,且多政绩,呆个一两任捞够了好名声儿,拍拍屁股自去寻往高处。这般人家出来的官家公子哥儿,自然做不出那等为虎作伥,巧立名目肆意敛财的污烂行径。 规规矩矩混过几年,各种明里暗里的孝敬岂会少得了,自有人送到跟前,此乃官场上不言而喻的规则。 故而县太爷清明,民间无罪大恶极之案,民风昌顺,市井繁华。 这里要说的是县里的一户张姓人家,以卖粮起家,原先在县里只是排在中等。十几年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娶了府城一富商的庶女进门,短短几年时间一跃成为玉陵县数一数二的大商号。 胡家庶女成了张家主母,生了个小姐,从小金尊玉贵,娇生惯养,长得是千娇百媚,见过的人无一不说声好。 张记粮铺家主惯常的好钻营,也不知道怎的跟府城的一个六品官家里搭上关系,把女儿许配给他家庶子。 对外的说法是张家小姐的生辰八字生得极好,正所谓官星得力,财星旺盛。 具体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只这桩婚事在县里一经传扬开,张家的兴盛更上一层楼。张府日夜灯火不休,往来道贺的车马络绎不绝。 且不说三书六礼时场面如何的盛况空前,锣鼓喧天,现下“请期”已结束,定好了立冬那日新郎过来迎娶新娘过门。 因夫家远在府城,两家商议的是迎亲当日,新人连同聘礼、嫁妆一道坐船前往府城,以免分了两趟,各种繁复琐碎先不说,就是人手也多有不及。 张家小姐的嫁妆是打离娘胎就开始置办,小到子孙桶,大到桌柜床铺,应有尽有。这不眼看着就要到迎娶的日子,张家开始规整、合拢大大小小的嫁妆物件。 问题就出在这嫁妆上。 张家小姐的舅家本就是府城富户,两家往来也只寻常,既没有特别亲近也不会疏远。 胡家舅舅听说自家的表小姐攀上了府城的官宦人家,虽不是多大的官,但于县里的商户来说极为难得,堪比十年寒窗苦读的穷秀才一举跳入龙门成了举人老爷。 胡舅舅高兴地大手一挥,决定给外甥女添一件稀罕嫁妆,专门从江南购置了一张架子床。此床在那等繁华的所在也是极为流行的,富庶之家无不以一张工艺精湛,纹理华美的架子床为看点。 为怕张家不知如何组装,架子床的构件连同匠人一道送了来。匠人拼装好架子床,足占了小半间屋子,小地方的人只听说过这玩意,哪里见识过,纷纷称奇赞叹不已。 陈牙人跟丛孝提到木工手艺的源头也出在这张架子床上。 第67章 按理说一张制作精美的架子床,耗时多则三五年,少则二三年,不说有着“万年牢”的美誉,至少数十年不会坏。 匠人拼好床铺,见样式美观,配合精妙,便双手作揖告辞。他们是受雇佣而来,可不是被卖了身,拿了厚厚的赏赐归家,皆大欢喜。 那张拼好的架子床就摆在专门腾出来的厢房,平日里顶多受人端详、打量,至多上手摸一摸透雕装饰。 忽一日天气很是炎热,张家小姐突发奇想躺在床板上,想体验一番大户人家小姐的床铺到底有多豪奢。 却不成想这一躺竟躺出了问题——那床外表看起来何其精致,上手摸着也是木料致密、光滑,结果人躺在床铺上稍一动作,竟“咯吱咯吱”响。 这可如何是好,只一个人就这般了,若是再多加一人……尤其婚礼当晚还有个共饮合卺酒和闹洞房。 试想一下当天晚上,亲朋好友齐聚婚房,媒婆在旁言笑晏晏说着吉祥话,一对新人端坐婚床。 然后新郎坐下“咯吱”一声,起来又“咯吱”一声,再坐下继续“咯吱”…… 张家上下男女老少可以一并投河了事,实在无颜苟活于世,这画面想想就令人绝望。 幸而发现的早,还来得及补救,这又遇上了第二个难题。 组装架子床的匠人早回了江南,现下就算插上翅膀去追也赶不及。他们张家在县里还算是个地头蛇,各处都吃得开,到了府城就不够看了,说起来也只是谁家的连襟,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那就是癞蛤蟆入了海,掀不起任何浪花。 相隔千里的这般来回折腾,且不说问题能不能解决,就是时间也是不够用的。 “张家小姐的舅家不是府城的吗?直接上门求救便是,况且本就是他家送的床,县里精通架子床的手艺人少,可府城是不缺的。”丛孝疑惑地问。 陈牙人斜睨他一眼:“你都能想到的事,旁人想不到?大户人家的交往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涉及到方方面面。一个顾虑不到,两家本是有亲的,反而有可能生了嫌隙。” 张、胡两家本是姻亲,要说亲密无间,交往密切没可能。但生意场上肯定有所交集,逢年过节的节礼往来定是少不了。 现如今张家嫡出小姐攀上了府城的贵亲,胡家为表重视送来珍贵礼物。 一来对外表现两家亲密无间,二来也有增强两家情分的意图。要说巴结还谈不上,毕竟六品的官在府城也就是个芝麻粒大小的官,但肯定有示好的意思。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本是件皆大欢喜的事,要是张家贸贸然求上门说清原委,想请个匠人回去修补一番。 不论胡家是不是个大肚能撑船的,心里都会留下疙瘩:好嘛,我好心好意给外甥女添嫁妆,你倒拿乔上了,这还没如何呢,就想挂了旗子另立山头。 这不是巩固姻亲关系,这纯粹是想结仇啊! 于张家这等八面玲珑,老鼠洞里也能挖出条道的人家来说,只有永世修好的姻亲,怎可能去自曝其短,帮着遮掩还差不多。 便是私底下偷摸在府城寻找能工巧匠也是不行的,天底下就没有不往外泄露的秘密。若是哪日从外人嘴里说出来,两家面上更难看,这是寒碜谁呢? 现今张家在县里寻找手艺精湛的匠人,已经寻摸半个来月了。最坏的打算是再找半个月,实在找不到的话就偷偷派人去江南买一张一模一样的架子床回来。 当然,这只是下下之选。 “我去看了那张架子床,是架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色泽黄润,木料纹理流畅。咱也不懂工艺,我就看那角柱、大边、束腰床座板、牙板、腿足,整个就严丝合缝啊。” 陈牙人砸吧嘴,满目惊叹,“就这么说吧,我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接缝处在哪,我估计一瓢水泼上去都不带湿的,全往下滑落。” 提及那次去张家的经历,陈牙人至今仍津津乐道:“这次我算是开了眼,富豪之家睡的床都跟咱们不一样。那何止是床,我看都能当间小屋子了。” 他的语气逗乐了丛孝,“噗嗤”一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咳嗽不止。 “你别不信,我是亲眼所见,还能骗你不成?” 丛孝连声保证:“信,我信,架子床都是那般大的,我在府城的铺子见过。” “那你到底会不会修补架子床,”陈牙人转回正题,迫切地问,“张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出的价相当之高。” 但凡见过这张床的人,无不惊为天人,惊奇不已,好当然是好的。 这又造成了另一个局面,很多匠人连见都是第一次见了,还谈什么修补。 当然要是细细拆卸的话,也是能拆的,但是找不出原因拆了也是白搭。更何况十个去看的人,有一半保证只能拆开,重新组装那是绝无可能的,另一半连拆都不会。 张家不仅遍邀县里知名的手艺匠人探讨,连大半的牙人也跟着去看了一遭,指望他们能寻摸个不出世的手艺人,这才有了陈牙人的张府一行。 丛孝一挑眉,好奇地问:“下血本是多少?” “五十两,”陈牙人张开一只手掌,继续追问,“你得先说能不能修补啊,要是不能的话,再高的价也跟你无关,看着眼热而已。” 丛孝略一沉吟,“我得看到实物才能回答你的问题,不过听你的描述……有二三层把握吧!” 再精致的物件他也不是没接触过,论到奇淫技巧,除了皇家和官宦之家,民间就数道观佛寺了。他可是参与过恢宏雄伟的古刹修建,一呆就是数十年之久,见过、经手过的东西何止一二。 陈牙人仔细一思量也对,“是我太急躁了,你都没见过那张床,如何谈得上修补,是我莽撞了。这样吧,明天上午咱俩去张府一趟,是好是歹总要见了再说,你觉得怎么样?” 丛孝点头,“天色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客栈了,还得安置行李打点一番。” “别急,”陈牙人拦住他,“前头你跟我提过的事,我物色了一处好地。一座独门独户的宅子,麻雀虽小了点,但五脏是俱全的。这两天有空我带你去看看,要是合心意的话就跟房主签订契约搬过去,免得去睡大通铺那种鱼龙混杂之地。” 他往外瞄一眼天色,“现下天都黑了,你别到处折腾了,索性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对了,刚才着急忙慌的也忘了问你可吃了晚饭,若是没吃的话,我跟你嫂子交代一声。” “吃过了,”丛孝谢过他的好意,“这怎么好意思,我这么个大男人在这里留宿……会不会不太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只管安心歇下,谁还没有个不趁手的时候。你喊我一声老哥,我也不能太小气吧啦的不是?”陈牙人豪爽地道。 两人边说边举起油灯往客房走,声音慢慢模糊不清,零星听到几声愉悦的笑声,夜色越发深沉。 隔天一大早,二人齐齐奔赴张府。 这确实是一张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架子床,接缝处有天衣无缝之妙,智巧无双的桦卯结构,榫头紧凑严实。 丛孝绕着床转了个圈,更为关键的是整张床的用料很均匀,是用一根料开出来的大料和小料。不像一般家具,大料用大料开,小料用小料开,会存在一定色差。 理所当然的,前者价格更高,更奢华。 前面的门罩连同另三面的矮围子及挂檐均用四簇云纹加十字构件连接,花鸟纹、云龙纹的巧妙利用,与上部的透雕、床身下部的浮雕相互呼应,有一种层次分明的效果。 四簇云纹又称“四合如意”,既含吉祥之意,又可充分利用边角用料,但耗费工时,技艺要求极高。 这的确是件难得一见的佳品。 丛孝双手按床板稍一用力,果然发出一声“咯吱”,手松开时同样有声音。他站在床前沉思半晌,又绕着角柱仔细查看后,对陈牙人点点头。 “我只能大概估算出问题所在,可能是角柱和大边,或束腰和腿足的榫卯连接松动、磨损,具体的要拆开一一试过才知道。” 即便对面坐的是在县里只手能遮半边天的张家家主,丛孝也是面不改色,从容以对。 张家当家人年约六旬,头发斑白,脸颊清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半搭的眼皮遮住眼里的精光,让人猜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沉吟半晌后,问道:“不知丛师傅可有十全的把握能修补好?” 丛孝摇头,跟他仔细说清原委,“木工之所以誉为八大匠之首,就是因木匠的独门绝技和神秘莫测。谁都不知道榫卯底下藏了怎样的巧思,便是拆开看了,能不能找出问题,找到了如何解决,这都是不确定的。 有时就是做出物件的匠人也不一定能再做出一件一模一样的,往大了说,这跟书生做文章是一个道理,谁都不能保证每次写出来的都是锦绣风华。” 他停顿了一下,缓慢地说:“我唯一能保证的是,即便不能修复这张架子床的问题,我也能原封不动的重新组装。” 张家老爷子捋着胡须沉默不语,这是他目前为止见过的手艺最高的人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保证能修理好那张床。 也对,小地方能出什么能工巧匠,眼前的年轻人已是不凡的了。 他思索片刻下不定决心,“舍下准备了些简单的茶水、点心,二位若不嫌弃的话,不妨去偏厅稍作歇息,稍后我再来拜会二位。” 陈牙人、丛孝二人无不应允,客随主便,自然听从主家的安排。 左右他们今日也是无事,便是一整天耗在张府也无所谓,说不定还能混两顿饭呢——市井小民的心愿就是如此的朴素。 二人向主家拱手告退,随着仆人走去偏厅。 第68章 偏厅布置得简单、大方,圆桌上摆了一壶茶水,一碟点心。 垄上烟火(种田) 第48节 丛孝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两盏茶,捻起一块糕点打量。这点心做的可真精致,粉嫩粉嫩的,像一朵桃花,小小一个还没青果的拳头大。 一口塞进嘴巴,唔……好甜,几个孩子肯定喜欢,可惜不能带回去给他们吃。丛孝遗憾地三两口嚼完,又塞了一个。 一等带路的仆人不见身影,陈牙人立即坐到桌边,“你别光顾着吃呀,你跟我说实话,你有几层的把握?” 丛孝嘴巴张开刚要说话,他又补充道:“别给我来虚的,我要听真话。” “我要说的就是真话,看给老哥急的,多少把握……我觉得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架子床的结构是重复对称的,只要弄懂了一根角柱的上下,大的桦卯挨个实验,找出问题所在不难。 “我就知道!”陈牙人乐得一拍他的肩膀,喜笑颜开地坐下,“你向来是个靠谱的,就是谨慎过了头。要真能做下这一单,你赚票大的,老哥哥也跟着沾光。” 不过谨慎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夸夸其谈,无能而不自知的人强。 在外头行走,万分小心都不为过,不可存害人之心,但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丛孝抽空回道:“老哥说的哪里话,要不是你,谁能认得我,咱兄弟俩这叫……配合默契。” 陈牙人心情大好,见丛孝吃得香甜,也拿起一块塞进嘴巴,“唔……好甜,好好吃。” 两个乡巴佬把别人家点心都当个宝,你一口我一口吃个精光,吃完一对眼,哈哈大笑。 过了一刻钟左右,又有仆人来请两人去正堂,张老爷子已坐在主位。 “老朽思虑了片刻,还是想请这位小哥冒险一试。不过这位丛师傅毕竟不是县城人士,往日里也没打过交待。 府里恰好有一个衣柜和一张圈椅存放在库房没有组装,不知丛师傅可否愿意帮老朽一个忙。把衣柜和圈椅拼接起来,家里举办婚事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丛孝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不知构件现在何处,烦请派人领我过去。” “这个不着急。”张老爷子亦是笑了。 “我张家做生意历来讲究童叟无欺,丛师傅只管放心,在这里做活期间,丛师傅的一日三餐和住宿自有仆人打点。即便最后丛师傅没能修补好那张床也无碍,张家定会把该有的酬劳给阁下。” 他看了眼天色,“现下正是用午膳的时辰,舍下已备好了席面,二位先去用餐,老朽就不奉陪了。” 丛孝二人起身道谢,又跟着仆人去往别处。 如此丛孝的县城打零工生涯开启了一个新篇章。 …… 送走了当家的,杏娘照例颓丧了几天,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好在赶集的日子快到了,这都一个多月没去摆摊,她的新鲜劲还没过,怪想的,总觉得镇上大把的银子等着她去挣。 不得不说,杏娘的这种心态天生适合做买卖,永远不缺少信心呐! 这也难怪,嫁了人生了孩子的女人若还是一副天真模样,那她的娘家一定给予了坚定支持,李老爷子就是杏娘的巍峨靠山。 六太爷丧事的第三天,吃过中午的席面,白水湾的打丧鼓班子拾掇家伙什准备打道回府。 李老爷子把女儿叫过一边,熟练地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里。 杏娘抿嘴笑得开心,双手却背过身藏在身后不肯接。 “拿着,爹这里有的是,这次又赚了一笔银子,你爹娘花销也不大,用不着那些钱。” 打丧鼓本就比寻常做工赚钱,按照双倍的工日算酬劳,加上渡桥那晚的收入,这次过来的六个人差不多每人能分一两多。 李老爷子拿大头又多一些,他老人家着实不差钱财。 杏娘仍是拒绝:“爹有银子那也是爹该得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凭什么白白给了我?当女儿的没本事孝顺爹娘,本就够羞愧的了,还要拿老人的银子,女儿成什么人了? 反正,我不能要……拿了我心里难受。” 李老爷子抬起的手一顿,缓缓放下,“你说的什么胡话,爹娘生养了你,给你银子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别听旁人说的那些酸言醋语,那是吃不着葡萄酒说葡萄酸,要是他们能得银子,接得比谁都快。” “噗嗤!”杏娘咧嘴笑得欢快。 “爹,您的银子拿回家给娘保管,女儿不缺银子,七哥这次回来给了我一包碎银,虽然不是很多,但足够日常开支。更何况我现在跟着公爹去镇上赶集,总能挣几个活钱,手头不至于紧巴。” 她低下头有些失落,“之前我不懂持家,胡乱花销银子,我现下已经改好了,您二老不用担心。等我赚了钱,我也给爹娘打酒、买点心布匹,教爹娘也沾沾女儿的光。” 李老爷子听了非但没有一丝欣慰,反而泛起淡淡的心疼,他的女儿终是长大了。 可人的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情愿她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也好过吃苦头。 不过女儿想自力更生挣银子,他也不会拖后腿。 “那这些银子爹先替你保管,你什么时候手头困难,随时可以来爹这里支取。你是爹娘生的,不要有心理负担,咱们家不讲究那些臭规矩,安安生生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杏娘猛点头,笑得更加灿烂,她何其有幸,能有如此这般疼爱她的父母。 …… 吃过晚饭整理好第二天要带上的背篓,一家人坐在巷子口纳凉。 秋老虎依然猛烈,不过隐约可见穷途末路的迹象,想必蹦跶不了太久。 青叶坐在凉床上屈起两条腿,在小腿上找来找去,白白嫩嫩什么都没有。她不死心又去扒拉她娘的小腿,还是没找到。 杏娘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腿上又没伤?” “找挠痒痒的伤口啊!”女孩天真地说道,依旧不死心去看爷爷的小腿。 “何竹跟她两个姐姐腿上挠痒痒抓了好多伤口,一结痂就扣掉,它还会继续结痂。何梅姐姐说可好玩了,我中午看她们扣了好半天。 真有意思,有些扣掉还流血呢,她们说一点都不疼,痒才难受呢,只要不痒情愿流血。” 女孩在腿上抓挠两下,浓密的眉毛皱起,“不洗澡的话我也会痒,但是挠几下就好啦。要是把腿抓破流血,那得多疼啊,她们怎么会说一点都不疼呢?” 看着女儿稚气的脸蛋,白乎乎如刚出锅的馒头,这也是个在蜜罐里泡大的。 虽然农忙时也去田里帮忙,也只是白日送两顿茶水和饭菜,傍晚太阳落山了去抱稻谷,实则没做过什么重活。 不像何家的三个女儿,这个双抢几乎跟大人似的成天泡在田里,从白天晒到晚上。 个个晒得黢黑,脸上的皮都爆了,笑起来露出白生生的牙齿,越发显得黑瘦。 田里闷热异常,潮湿不透气,大人尚且热出一身疹子,何况是皮娇肉嫩的女孩子。收了稻谷紧接着是栽秧,日日泡在污水里更是难受。 想必几个女孩子风吹日晒加上泡水,腿上起了疹子。 夜里睡觉熬不住痒意,胡乱死劲抓挠一番,抓破皮流了血才好受。比起抓心捞肺,恨不得撕掉一层皮的痒意,扣掉结痂流点血,痛意中又有一阵舒爽、满足感。 眼见天色还早,杏娘起身回房找出两个小瓷瓶,摇着蒲扇往何家走去。 云娘正在院子里给小儿子洗澡,小家伙跟青皮同岁,长得圆乎乎,虎头虎脑,可比青皮结实多了。 “嫂子还在忙呢?” 云娘抬头看一眼来人,“你家每天收拾得可够早的,我是真羡慕你呀,有公婆帮衬就是好,不像我家……” 她苦笑一声,无力地叹一口气,“我家的公婆呀,有还不如没有呢,起码眼不见心不烦。没了指望,也就彻底不去想了。” 杏娘端来一张小板凳坐下,“嫂子得往前看,家里的女孩儿一天天大了,能帮爹娘不说,过不了多久说亲的能把门槛踩薄一层。到时只管好好摆你丈母娘的谱,自有三个女婿抢着上前帮忙,指不定你要挑花眼呢。” “哈哈,那就借你吉言了。”云娘抱小儿子起身,小家伙乐不思蜀拍打盆里的水不肯站起来,溅出的水花淋了她一身。 “我不指望她们嫁到多富贵的人家,嫁得好了受欺负,娘家都不敢上门说理。只要待她们好,比她们娘嫁得好,有公婆帮衬就行。” 杏娘安慰道:“都是勤快的好孩子,农忙时比得上大人了,大伙都看在眼里,往后指定差不了。” 她拿出两个小瓷瓶,“听我家丫头说,你家的姐妹三个腿上起了疹子,孩子痒得难受,挠得腿上都是疤。 这是我爹配置的药膏,治疗疹子最是对症,我家今年田少没往常忙,我今年就没起疹子。这些是我用剩下的,你要是不嫌弃,拿给孩子们用。” 云娘给小儿子擦干身子,拍拍他的屁股,让他去找大姐拿衣裳。 手上的水也擦干净,双手接过瓷瓶,“多谢你的好意,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不瞒你说,看着她们的那个样子,我这当娘的也心疼,哪还像一个女孩子的腿,坑坑洼洼全是伤疤。 冬日里长好了,到了夏天照样复发,也不是没去镇上买过药膏,可涂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原也听说过李老先生制的药好,可毕竟不是什么大毛病,贸贸然不好求上门,一直就这么拖着。 你送来的这些药膏,可算是雪中送炭,真的多谢你。” 云娘再三道谢弄得杏娘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嗨,不是什么大事,嫂子不用这么客气。我平日里懵懂无知的,多亏了嫂子教我,跟着嫂子我也长了不少见识。 若是日后嫂子需要什么膏药,跟我说一声就是,我家里没有的去我娘家拿,方便的很。” “那敢情好,托你的福,我们也能用上李老先生制的药。我听说外头好多人想买老先生的药,可惜他老人家不往外售卖,只给亲近的人准备,可谓是千金难求啊!” 云娘从内心深处发出感慨,有这般厉害的爹,日子何尝不好过,也养得杏娘不知世事的模样。 如今虽说长了点心眼,也只是对讨厌的人警惕、防备,对别人还是一个傻大妞。 杏娘乐不可支:“我爹爹就是懒,要不是家里人要用,他才不做呢。连画符纸都偷懒,天天被我娘撵得鸡飞狗跳,变着法的躲避我娘的视线。” 直至今天,杏娘依然认为她爹是想偷懒才不当大夫的,李老爷子还说她长大了,着实想的有点多。 第69章 天一亮,杏娘跟公爹吃完早饭,背起背篓坐船去镇上。 依旧是上次摆摊的小巷子,对于常年摆摊的人来说,摊位一般是固定的。 大家墨守成规的认为这块地一直是谁守着,那就是他的地盘。就算不知就里的人过来卖东西,也会被旁边摊位上的人劝走。 毕竟大伙都是多年的老搭档了,不能让新人给欺负了不是? 谁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卖东西的,他们每个月初一可是交了头钱的。 所以杏娘能摆摊卖酱,其实是沾了丛三老爷的光,若不然光找个能就地蹲下的地,就得费一番功夫。 摆好篮子、箩筐等编织品,杏娘整理好放酱菜的篮子,坐在小板凳上等客人。丛三老爷拿出篾条编鱼篓,不时扭头跟旁边卖菜蔬的老汉搭话。 此时天色已大亮,来往行人渐多,巷子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杏娘闲着无聊,一手撑着下巴打量路过的各色行人。 街上最多的要数挎着篮子买早点,买一日肉蔬的妇人,这类人很是爱斤斤计较。 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嚷嚷肉贩子切多了,莫不是成心的,非得饶个三五文才肯罢休。又挑剔菜贩子的青菜不新鲜,是不是隔了好几夜才挑过来的。 扒拉掉几片叶子才肯放在称上,老汉苦着脸连连告饶。 带着孩子的年轻媳妇子也好玩,犹豫不决站在小吃食摊位前不想买。 小贩眼看要遭,拿了热气腾腾的糕点往孩童面前晃悠。扑鼻的香气冲进脑门,小童哭闹不休挣扎着不肯走,当娘的只得恼火地掏铜板,提了油纸包虎着脸一把扯走。 人间烟火,市井百态,杏娘看得津津有味,守起摊来也不那么无聊。 垄上烟火(种田) 第49节 面前蹲下来一个人影,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板,这两坛酱菜我买了,多少钱?” 杏娘撩起眼皮翻了个白眼,难缠鬼又跑来了。 见小姑不搭理他,李苏木自言自语:“想必老板忙得很,我把铜板放这儿啦,回头别给顺走了。” “你又来捣什么乱?”杏娘出声制止,再不开口这家伙真能干出留钱搬坛子的举动。 “嘿!我说小姑。”李苏木大叫一声。 “你可不能赖账啊,上回说好了给我留两坛的,一个多月不见你就抛到脑后了?你忘了也不打紧,我记着就行,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买走两坛酱菜。” 说完抱了坛子不撒手。 杏娘无奈叹一口气,“你爹娘爷奶那边不用你操心,等我得空了给他们送去,你先忙你自个的去,好不好?这一大早的你就这么闲?” 李苏木“嘿嘿”笑,“再忙也要过来给小姑撑场面,不差这一时半刻。这不年不节的,小姑回娘家不方便,还是我这边利索,随时都能回去。我先买了,过两天带回去给他们。” 两人争执不下,一个要买,一个不肯卖。 这时从巷子口跑过来一个肥肥的身影,脚步匆匆往杏娘的摊位奔来。 “放下那两坛子酱菜,我全包了。”宏亮的女声近乎咆哮,两人只觉得一阵风刮过,面前就多了一道山一般高壮的身影。 李苏木刚想扭头看看是何方来人,忽觉手上一空,两坛子酱菜已经易了主,跑到对方怀里去了。 只见身旁站了一个气喘吁吁的胖妇人,两只胖胳膊圈着两个眼熟的坛子。 他瞬间炸毛,这人怎么还明抢上了? “我说这位大……大嫂,你怎么还抢上了,买东西也讲究个先来后到好吧?我都抱到怀里了,你给我还回来。” 说着上前几步就要抢回来,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抢过东西。 胖妇人忙侧过身子躲他,气都没喘匀急急开口:“丛家娘子,是丛娘子吧?我都打听过了,你公爹姓丛,我喊你丛娘子好了。” 又扭头呵斥李苏木:“你这小子……我跟你说,你别惹我,否则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眼前的妇人把坛子紧紧裹在胸口,李苏木还真不知如何下手,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只好围着她打转,想抽冷子把坛子抢回来。 他转胖妇人也转,两人跟跳二人转似的,在杏娘摊子前绕圈圈,没两下就绕得妇人头晕,嚷嚷着把他撞开。 杏娘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好了,好了,苏木别闹了,你看有人来买酱菜,你就不要瞎掺和了。” “这怎么能叫瞎掺和?”李苏木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得,愤恨地说,“明明是我先来,先抱了坛子,也是我先掏出铜板的,论理这两坛子酱菜就该是我的。” 胖妇人急忙开口:“钱不是问题,丛娘子还记得我吗?上次你摆摊我也买了一坛酱菜,可好吃了,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把他的铜板还给他,我出双倍的价钱,你卖给我好了。” 侧过身子斜晲了李苏木一眼,“喂,小子,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你还要跟我抢吗?反正人家还没收你的银子,这两坛酱菜就还不是你的,价高者得,懂吗?” “双倍?”李苏木懵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他本就是过来给小姑撑场子的,怎么还跟客人抢起来了? 拍了一记额头,我这个呆子,李苏木讪讪地笑:“双倍的价……当然可以,价高者得嘛,您先请。” 手一伸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杏娘当然记得眼前的胖妇人,一上午就卖出去两坛酱菜,她想记不住都难。 一坛是被家里媳妇差使出门买菜的汉子买走的,他也不知道要买什么。到处溜达了一圈,看杏娘的酱菜色泽红润,油汪汪的,好吃极了的样子,干脆买了一坛。 这就是家里男人不懂菜价的缘由,他们也记不住什么菜该什么价,左右买了就是。 另一坛就是被眼前的妇人买走了,即便她不买酱菜,杏娘也是认得她的——镇上卖猪肉的娘子。 杏娘还在她家肉铺买过肉呢,想必做生意见的人多了,杏娘又不住镇上,所以杏娘认识她,她不识得杏娘。 杏娘莞尔一笑:“郑娘子,您别理他,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哪有双倍卖的道理?还是照原价卖给您,我再给他拌两坛也是一样的。” “对,对。”李苏木连声附和,“反正今天我要买两坛酱菜,谁都别想拦我,小姑,你赶紧给我拌两坛。” “拌两坛?”郑娘子这才注意到摆在前面的篮子里还放了一个五斤装的坛子,一小碗酱和一布袋干菜。 她肥胖的身子一把挤开碍事的李苏木,蹲下身揭开盖子。坛子里装的正是酱,颜色鲜亮,辛辣扑鼻——这酱做得可真好。 “丛娘子,你的这些酱我全买了,还有这碗里的,这个布袋里的干菜,你估个价吧。” “啊?”杏娘傻眼,“可我只卖酱菜,不卖酱啊?” 被挤得趔趄的李苏木才站稳脚跟,就听到如此豪言壮语。这妇人是咋地,想赶尽杀绝啊,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转念一想,只要有人买,什么不能卖,卖酱也不错,他得帮小姑一把。 “就是,人家只卖酱菜,你看看这酱做得多好,要是卖酱不得亏死,人又不是傻子。” 郑娘子爽朗地笑了,“丛娘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做的酱怎么样咱俩心里都有数,要不然我也不会专门跑来买。按照酱菜的价来卖,你肯定是亏的,你先说个价,合不合适的咱再商量。” 杏娘犹豫不决,她没想过这茬,一时半会的也不知怎样定价。 定得低了划不来,定得高了……往后还能卖酱呢,可不能把客人吓跑了。 李苏木低下头略一思索,替他小姑拿定主意:“郑娘子,我小姑做的酱是极好的,里面加的好东西也多。旁人家卖的西贝货完全比不了,见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 这样吧,我给小姑做一回主,一斤酱连坛子四十文。您要是觉得合适咱就卖了,若是觉得不划算,咱就接着卖酱菜。” 杏娘听了心里一紧,这个价……高了点,却也没出声反驳,只捏着帕子看着郑娘子。 郑娘子皱起眉头,这个价着实贵了些,比杂货铺的多出几倍。 可这个臭小子说得没错,这个酱做得实在好,闻着这个味她就走不动道。 要说郑娘子家是卖猪肉的,向来不缺肉吃,要不也养不出她这个体形,一个快顶杏娘两了。 可她有一个短处就是不会做酱,这在爱吃辣的玉陵县简直叫人没法活。 她做出来的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么稀得跟水一样,放不到一个月就发酸发臭没法用。要么就是坛子里长满了白霉,别人说能吃,没什么影响。 可她惜命,怕出个好歹全家都玩完,为一坛子酱不值得。 自打成婚起,就是年年做酱年年坏,一直是买的酱吃,连她男人都劝她死了那条心,她实在不是做酱的那块料。 可杂货铺卖的酱也就比她做的好了那么一点,一股齁咸发霉味,吃得人痛不欲生。后来她住在村里的婆婆看不过去,连个酱都要买来吃,真是个败家娘们。 于是自个做好了酱给他们送来,咸是咸了点,好歹没杂货铺的那般能吃死卖盐的。 起初也还好,直到有一次郑娘子炒咸菜时,盘子里竟然爬出来几条蛆。可把她恶心坏了,还以为是咸菜坏了,连盘子带咸菜坛子全扔了。 隔天炒菜时仍是有蛆,这才发现是酱坏了,揭开酱坛子一看……恨不得戳瞎自个的双眼,原地去世算了。 那一天她就是在干呕中度过的,连口水都喝不下去,生生饿了一整天。 没办法,郑家又开始吃起了杂货铺齁死人不要命的酱,好歹没那么吓人不是。 杏娘初次摆摊的那天,她本是无意中路过,听她叫嚷着卖酱菜,想起自家的酱坛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买了一坛。 别说,价格比杂货铺的贵,希望能好吃些吧。 回家一尝才发现,何止是好吃,简直惊为天人,他们家就没吃过这般好的酱。虽说干菜占了一半,剩下的酱用来炒菜也是够的。 那顿饭菜格外香,一种扑鼻的辛辣芳香,三个小子抢菜差点没打起来。 连自家汉子也说这回的酱实在,做得好,催她第二天多买一些回来。 隔天不是赶集日,郑娘子依旧过去小巷子溜达,指望碰到杏娘。结果这卖酱菜的小娘子就跟人间蒸发了似得,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第70章 杏娘在家忙着双抢,后面又碰上六太爷的丧事,自是不知道镇上有人等她等得望眼欲穿。 毫不夸张地说,郑娘子白头发都多了两根,就怕卖酱菜的小娘子不来摆摊了。她都打听过了,小娘子是跟着姓丛的公爹过来的。 农忙时没空闲摆摊也就罢了,可旁人家里农活都干完开始做买卖了,丛家的两人还是没动静,不会真不卖酱菜了吧? 不仅她着急,她家里一屋子男人都着急,天天催着她过来看卖酱菜的小娘子有没有来。 吃过了上等的酱料做出来的饭菜,再看杂货铺的腌臜货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是给人吃的吗? 这纯粹是喂猪的嘛! 小巷子的地被她一天三遍的踩,她给大儿子说亲都没这么积极……总而言之,若是丛娘子再不过来摆摊卖酱菜的话,她就要杀到泮水村去了。 是的,就是有这么上心,经过多方打听,连丛娘子家住何处都弄清楚了。 她家大大小小的男人也非常赞同这个决定,对一个无辣不欢的,且唯一的女性不会做酱的人家来说,没有什么比买一坛好酱更重要。 尤其他们这一家子吃了十几年的污糟酱,各种霉酱、坏酱都吃过,简直苦不堪言。 这不,今天早上家里生意好,她就迟来了那么一会,酱菜就要被人买走了,幸好,幸好!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个酱虽然贵了点,可她家又不是吃不起。 对她家来说,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无酱啊。 “可以,成交,这些酱,还有酱菜,干菜我都要了。”郑娘子大手笔全包了,要知道她上次买回去的酱菜,连坛子都漱了两次水,说出去都丢人。 她还有一层隐忧就是,若是不答应丛娘子的价格,她觉得挣不到钱不卖酱了,她找谁哭去。再找一家做酱这么好吃的可不好找,还是让她赚钱吧。 做买卖做到这份上,还是占优势的买方,不得不说也很奇葩。 姑侄两个对视一眼,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喜意。 杏娘手脚麻利给她打包装好,“既然您这么爽快,我也投桃送李,您没带篮子过来吧?这个提篮就送您了,要不要给您送到家里去?” “不用。”郑娘子大手一挥,丛娘子这小身板在她眼里都不够看的,哪用得着她送。 李苏木在一旁遗憾叹气,说成了买卖他是很高兴,可跑了两次都无功而返也是服气。 “小姑,你家里做了今年的新酱吧,下次多带点过来,我一定要买两坛。下次我不买酱菜了,我也买酱,回去做酱菜、炒菜都方便。” “新酱?”郑娘子耳尖,瞬间抓住她关注的字眼,热切地握了杏娘忙碌的双手。 “丛娘子,你家今年还做了新酱啊,怎么不早说呢?这样吧,把你家的新酱卖给我二十……不,三十斤,卖给我三十斤好了,这次不用你送坛子。” 想到家里大小男人的饭量,郑娘子决定买足一年的酱。 “啊?”杏娘简直以为自个出现了幻听,三十斤……“我家今年拢共才做了二十斤的新酱,哪来的三十斤卖给你,再说了,我家的新酱是留给自家吃的。” 上次做酱几乎把菜园子的红辣椒薅个精光,本想着等辣椒再红一次做第二批,没成想碰到这么大的一个订单。 李苏木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一句,郑娘子的购买清单添加一条。 不清楚原委的人还以为他是个托呢,专门候在这里给人下套,可他着实冤枉,谁知道会碰到郑娘子这般的大冤种。 郑娘子急切地劝说:“丛娘子,你做了酱本就要拿出来卖的,还不如先卖给我,你自家吃的再做一次也行的。现下正是红辣椒上市的时候,你看这集市上卖红辣椒的数不胜数,你就把新酱先卖给我吧,有多少我买多少。” 垄上烟火(种田) 第50节 杏娘手足无措,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大烧饼,她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怎么这般容易就卖出去这许多酱? 看她仍是顾虑重重,犹豫不决,郑娘子再加把劲:“丛娘子,若是你担心太重了搬不来镇上,我让我家汉子去你家抬也是一样的。左右他常常要去乡下收猪,拐个弯路过你家门口容易得很。” 眼前的这一幕逗乐了李苏木,他还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买卖双方根本就是倒了个个。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古人诚不欺我。 “小姑,你就卖给她吧,她说得对,反正你家的酱也是要卖的,早卖晚卖都行。趁着红辣椒没下市,还能多做几次酱,早点卖了更好。” 郑娘子猛点头,“你侄子说得没错,他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听他的准没错。” 想不到刚才的竞争对手竟然成了帮手,这一天过得可够梦幻的。 杏娘喷笑,这个屠户娘子实在是个有趣之人,之前还跟斗鸡眼似的跟苏木针锋相对。现下为了买酱,连如此夸他的话都能说出口。 李苏木脸上泛红,这个郑娘子可真是……说话这么直接做什么,亏得他还帮她说话来着。 “好吧,既然郑娘子诚心想买,我家的新酱就卖给你吧,不过用不着去我家搬酱坛子。”想到这一出,杏娘又是一乐,“下个赶集日我带去你家的铺子,船来船往便利的很。” “诚心,我很诚心,我们全家都很诚心。”郑娘子连连保证。 姑侄二人再忍不住,齐齐大笑出声,这个郑娘子实在是……有趣。 郑娘子也忍不住笑了,她这卑微的,比求人买东西还狼狈。 杏娘傻呆呆坐在小板凳上发愣,手里拽着的荷包装着刚得的二百五十文钱。不是她故意耍人,那些酱、酱菜和干菜就凑成了这么个整数,零头也给抹掉了。 看着这个数字,在场三人表情都有些微妙,郑娘子嘴角抽了抽。 罢了,二百五就二百五吧,她闹出的笑话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郑娘子还预定了二十斤的新酱,她这就赚了一两银子了?想想就得的不可思议,杏娘露出恍惚的神情,她在短短几天内竟然赚了一两银子。 当然本钱是包含在内的,可这也相当不可思议了,往常她只会花钱,哪会挣钱啊。 当家的在府城的那些年,每个月最多也就一两多银子,清闲时连一两都不到。 她这才几天,抵得上当家的一个月了。 一个赶集日能赚一两银子,一个月有六个赶集日……她李杏娘要发达了。 杏娘激动得浑身颤抖,头埋在膝盖上闷声大笑,他们丛家要发财了。 好半天才抑制住满腔的欢喜,白日梦发发就好了,不能当真。碰到郑娘子这般的客人已是难得,第二个郑娘子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出现呢。 杏娘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扭头跟丛三老爷交代:“爹,趁着早上菜贩子多,我先去买一筐红辣椒,劳您看会儿摊子。” “去吧。”丛三老爷挥手,他老人家卖的手工编织品,没人会成框成框的买回去。都是一个、两个的零散着卖,讲价也是便宜个一、两文。 所以刚才的那专买卖他就没开口,免得帮倒忙,更何况儿媳赚的银子就是儿媳自个的,他也不便插手。 坐船回家的路上,杏娘看着满满三大框的红辣椒,足足三十斤,心里异常满足。 镇上买菜就是好,品相格外好不说,买的多还能压价。 杏娘打算下次赶集再买四十斤,加上自家园子里的,凑成一百斤的酱。就算卖不出去也没关系,做得好的酱放两、三年都不会坏,陈酱还更有滋味呢。 做买卖可真好啊,杏娘决定,除非往后天上下刀子,她都要去摆摊。 丛孝走之前找了一家声誉不错的陶器铺子,约定好由他家送货,买的多还能便宜几文。这次急着要用,杏娘就先带回来两个二十斤装的坛子,剩下的八个他家明天送来。 因着辣椒框、坛子多占了地,杏娘额外给了周老爷子两个铜板,逗得老头子笑呵呵。老人家摆手不要,被杏娘硬塞到手上。 刚把东西搬到自家门口的小码头,听到动静的小家伙一窝蜂涌过来。 “娘,云伯娘送了咱家一大盘发糕,足有二十几个呢。”青叶跟在她娘身后,禀告家里的大小事情。 青果也急急开口:“我就吃了一个,软乎乎的,可甜了,我还想吃,奶奶不让。” 青皮跟着点头:“我跟姐姐都吃了一个。” “是吗?这么甜啊,那娘也尝尝。” 想必是为了感谢杏娘送的药膏,云娘给的回礼。发糕这玩意儿可不好做,浸泡后的早稻米和醪糟磨成米浆,加糟引搅拌后倒入磨具上锅蒸熟。 做一回米发糕倒要先做几样别的引子,麻烦得很,就是杏娘这般爱吃的也懒得弄。 想吃的时候直接去镇上买,当作早点或后半晌的点心都很不错,没想到云娘倒是好耐心。 她一向是个细致、周到的人,想是真心感谢才做这么麻烦的点心。 吃过晌午饭,杏娘就开始麻利地洗辣椒、晾干。 跟上次不同,这回是干劲十足,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这哪里是红彤彤的辣椒,这就是一个个黄橙橙的铜板啊,做梦都没有这样快的。 下午剁辣椒之前,以防万一,杏娘跟三个小的严重警告:“从现在开始到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都不许惹我生气。谁要是不长眼,我这辣得红通通的巴掌可不会客气,到时陪着我一起疼。” 对此深有体会,以身饲虎的青果戚戚然点头,心有余悸地摸着他的小屁股不敢吭声,他可再不想经历屁股火辣辣的滋味啦! 这比打一顿都难受,可别遭这罪了。 杏娘在家忙得热火朝天,陈氏洗了碗就出门溜达。 儿媳赚的银子又不给她花,她才懒得帮忙呢,别的也就罢了,剁辣椒不是受罪? 她老人家可受不住这遭。 别看陈氏在这条垄上人缘不好,她也是有能说得来的人。这不奇怪,就是街上乞讨的叫花子还有一二难兄难弟呢。 陈氏再怎么说都比叫花子强多了,当然也有合得来的人。 第71章 俗话说臭味相投,也有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氏的好友就是住在周老爷子隔壁的王家老太太曹氏。 提起曹氏,垄上的人会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想吐槽一番都不知如何说起,实在是槽点太多。在曹氏众多另人无语的品行当中,最引人乐道的是她的抠搜。 那不是一般的抠门,那是小气到连田鼠洞里藏的花生都要扒拉出来煮了吃。 据说……只是据说哈,有一回曹氏娘家哥哥过来走亲戚,曹氏忍痛买了块拳头大小的五花肉。 娘家哥哥暗自高兴,只觉得妹妹终于想通了,过日子不再小气吧啦得令人发指。 当天的菜色也是丰盛的,肉片炖丝瓜、五花肉炒冬瓜、五花肉炒韭菜和蒸蛋羹。 菜名念着是很好听,娘家哥哥却越吃越迷糊,每个菜里有肉味是没错,可从头吃到尾连一根肉丝都没见着。 难不成肉都化到汤里去了? 可这也没肉汤啊。 后来才知晓曹氏把五花肉切了片,每个菜里煸出点油脂后夹起肉片,接着炒下一个菜。一顿饭下来,那块肉就受了点皮肉伤,被曹氏拾掇好打算下顿饭接着用。 娘家哥哥气得从此不再去妹妹家吃饭,一吃一肚子火,还不如不吃。 当然这只是传说,真实性有待考证,但作为曹氏的闺中密友,陈氏是深信不疑的。那老婆子生就一副抠搜相,做出这般难看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 陈氏去窜门喜欢带着青叶,一来曹氏没孙女,她可以在曹氏面前显摆一下孙女的乖顺听话。二来青叶可以做点小事,帮点小忙,免得说她白喝了人家的茶水。 曹氏长了一张稍显刻薄的脸,颧骨高高耸起,尖尖的下巴能戳到地里去。 初看给人的印象不是很好,青叶开始的时候甚者有点怕她。接触了几次发现挺好玩的,跟五奶奶一样,她也能讲很多故事。 两人到时曹氏正在挑选豆子,她家黄豆点的早,前两天刚割了用连枷拍打。 扬场后干净的豆子用麻袋装起来,剩下这些落在下风口的小颗粒、破碎的、奇形怪状的豆子用簸箕铲了。 没事时把能吃的挑出来,又能装一小碗呢。 “听说今年豆子的价不错,你家种了不老少,能卖不少银子吧?”陈氏端了一个小簸箕在腿上,边说话边扒拉,这个活不累人,她还是乐意顺手做一下的。 曹氏皱起眉头,“你这都是老黄历了,去年的黄豆价好,今年还跌了几文呢。我家今年黄豆点得多,倒霉透顶,今年的芝麻价高。” 她停下动作,满脸疑惑,“你说是不是奇怪的很,每年黄豆点得多,芝麻卖得好,芝麻点多些吧,黄豆价又上来了。专门跟人反着来,是不是很烦人?” 陈氏想了一会,确实如此,之前就听老头子念叨一会儿涨,一会儿跌的,都闹不清要种什么了。 “要我说就一半黄豆,一半芝麻的种,管它哪个涨哪个跌,总归不吃亏。” 曹氏细细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嘿,没想到你这个老婆子还能有这番见识,往日倒是我小瞧了你。” 陈氏得意洋洋一笑,她只是懒得做事而已,又不是真的蠢笨。 一时又说起老冤家对头丛二奶奶孙氏,“人人都说她贤惠,她就真当自个柔弱、娇嫩起来。天天踮着一双小脚走不了两步远,不是说这里疼就是那里酸的,就她是个女的,我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成?” “可不是,我就看不惯她那个拿三搬四的样儿,谁还比她差了?”曹氏也是一脸愤懑。 这两人之所以合得来,那也是有缘由的,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孙氏。 陈氏打年轻时起就被孙氏压着,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之下,真是做梦都恨得咬牙切齿。 曹氏是跟孙氏住得近,但凡她一被人说,就要拿孙氏做比对,对孙氏的恨意一点不比陈氏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这两人就凑成了一对,日常的对话内容除了编排自家的儿媳就是骂孙氏。 要曹家儿媳说,这两人越是骂孙氏,孙氏的名声就越好。 没办法,全靠同行衬托,有这两个搅屎棍在,癞蛤蟆都能给衬成天仙,野鸡也能变凤凰。 青叶却听得津津有味,她就爱听别人说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跟听故事似的,可好玩了。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嘴严,不论谁说了别个的坏话,她都不会传出去。 最多说到杏娘时,她偷偷回去打小报告。 杏年之前还闷闷不乐来着,任谁被人在背后排揎都会不高兴。 后面看清了陈氏的为人,她就懒得计较了。 像她娘说的那样,被人说几句就气得要死,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活了。活着也是气死、投胎再气死,循环往复,就这点出息。 “双抢时谁家不是忙得要死,抢收粮食就是抢命呢。她家倒好,晒干的谷子也不知道收起来,等到下雨了挪着一双小脚能干什么。要不是我家里的几个人帮忙抢稻谷,她家今年指不定要喝西北风。 就这,也没见提包点心果子的去我家感谢一番,还说她贤良淑德,我呸!” 陈氏的语气幸灾乐祸中带着嫉恨,她最耿耿于怀的是凭什么她两个都是小脚,孙氏是柔软干不得重活,到她就是躲懒。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她两个难道就合该是那牛粪上的鲜花,孙氏是花,她是牛粪,凭什么? 曹氏也是一脸奸笑:“活该,叫她装样,我家是忙着捆谷子不得闲。就是得闲,我才懒得过去帮忙,她都没帮过我,凭什么要我去帮她。没这个道理,我这个人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 垄上烟火(种田) 第51节 “谁说不是,可惜我家的几个傻蛋跑得倒是快,也不想想值不值得?我那个傻瓜儿媳也是,人家三两句好话就给哄了,只差把她当亲娘供着。一个两个都是没吃过她的亏,日后有他们好受的。” 陈氏一脸恨铁不成钢,很看不惯自家儿媳跟孙氏交好的行为。 曹氏得意抬起头:“我这辈子,别的不敢说,家里的一分一厘,床底下垫的每一根稻草,都是用我自个的双手薅出来的。不像旁人,从年轻活到老,靠的是爹娘、男人、儿子,我不一样,我靠自己吃饭。我小时候……” 曹氏小时家里兄弟姐妹多,饭都吃不饱,姐妹几个饿得面黄肌瘦,想着法的找吃食。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冻得伸出的手干枯如同鸡爪,曹氏的娘带着家里的女孩们去野塘里挖莲藕。 男孩儿怕冻坏了,女孩却是舍得,几个十来岁半大的女孩站在水塘边上的冷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暴风雨中失去了大鸟庇护的雏鸟,闷头闷脑等待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 塘子里还有水,本就破烂不堪的棉鞋是不能打湿的。 光着双脚淌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女孩们冻得直哭,瑟缩着不肯往前走。 曹氏老娘在后头像驱赶鸭群似的呵斥,逼迫她们走到水中央摸莲藕。冬日的藕价高,挖出来一担能卖好些银钱,够买全家上下半个月的米粮。 曹氏心知今日要是挖不到莲藕,谁都别想好过,与其在这里耗着冻去半条命,还不如豁出去拼了。 她咬牙弯腰在烂泥里摸索,一节一节抠掉藕上的污泥,在水面上漱干净后放到边坡上。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见老娘狠了心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哭哭啼啼地在水底下寻找。 曹氏娘见此松了口气,自个跟着下水到另一边寻摸。 可天气实在太冷了,不到一刻钟,曹氏感觉全身上下冻得失去知觉,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她的嘴唇直哆嗦,上下牙齿“咯咯”打颤,双手冰凉得像尸体。 曹氏直起身环顾一圈,老娘弯腰还在淌水,肯定不会同意她们上岸休息。 她扯扯嘴角冷笑一声,重又低头埋入冷水中,左右不过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曹氏麻木地在水中穿梭,突然,有锐利、坚硬的物体刺破她的手指,像是一根树枝,但是表面又很光滑。 她摸索着拾出水面,映入眼帘的竟是腐烂、肮脏的黑泥裹挟的金黄。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把东西沉入水底,不动声色左右看看。姐妹们各自龇牙咧嘴,吸溜着鼻涕扣泥巴,老娘在不远处清洗莲藕。 曹氏勉强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更深地压低身子,两手在水下抹掉那东西的污泥,露出它本来的面目——一根金灿灿的簪子。 它的颜色是如此的夺目,即便是在污水横流的池子里也散发出绚丽的色彩。 这个色彩照亮了她的眼睛,温暖了她如死尸般冰凉的身子,从她鼻子里喷出的气息都是如此的炙热,一切都是那样鲜活。 曹氏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埋着头把簪子塞入领口,冰冷带着湿意的簪子滑过胸脯掉入肚脐被裤腰带勒住。她一点都不觉得凉,甚者浑身暖洋洋的,像坐在温暖的火堆前烤火。 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东西一定要瞒得死死的,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她的后半生能不能活出个人样就全靠它了,若是被爹娘知道它的存在,她将一无所有地被扫地出门,嫁给一个穷困的男人度过余生。 在之后的岁月里,即使是睡觉曹氏都不敢睡沉了,那只簪子一直贴着肉放在胸口,一直到出嫁。 想起往事,曹氏有片刻迷离:“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捡到了那根簪子,更幸运的是瞒过了爹娘、兄弟姐妹们的眼睛。靠着这根簪子,纵使我爹将我嫁到王家这等往上数三代都穷得只能穿一条裤衩子的人家,我也不怕。” 她自信地笑了,可见那根簪子给予了她无尽的勇气。 “王家穷是穷了点,老头子倒是老实巴交听我的话,万事不敢忤逆我。等到兄弟几个分了家,我头上再没了公婆管束,卖掉簪子我慢慢地置办下一座宅子、二十亩地,我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我能吃饱肚子,穿暖和的衣裳,冷天里睡在温暖的床上,这才活得像个人呐。” 曹氏缓慢地叙说着她的生平,这边的祖孙俩已被这曲折的经历惊呆了。 这……这水池子里还真能捡到金子啊? 是哪里的池子? 现在还能去捡吗? 她们怎么就没这般好的运气呢? 第72章 听了曹氏的往事,丛家祖孙羡慕得流口水:这运气也太好了吧,在水里都能捡到金子,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馅饼还是金色的。 她们在水里能捡到什么? 烂树枝、破瓦片,哦,还有发臭的水草。这才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陈氏艳羡地望着老友,眼里的光芒如同实质:“你的运气实在是好,这都能捡到金子,想不发财都难。你瞒得也紧,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漏出去,现下怎么舍得说出来了?不怕我传出去给你娘家知晓?” 年轻那会,王家分家后竟慢慢发达起来,垄上的人不是不好奇。 可王家两口子嘴风死紧,凭谁来打探都闭口不言,一言不发。 时日一长,人也懒得打听了,他家不过比往常好过了些,比旁人并不如何奢靡。众人只当他家走了狗屎运得了一注钱财,想必不是什么大财,渐渐也就没人关注了。 没成想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曹氏满不在乎一挥手:“我爹娘坟上的土都不知道堆了几层,我也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把年纪我怕谁?更何况卖簪子的钱早几十年前就花个精光,谁来问我要都没有,大不了把这根老骨头赔给他。哼,活到如今,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我谁都不怕。” 陈氏不置可否一笑,青叶一脸佩服地望着曹氏,她今天真是开了眼。 曹奶奶讲的故事可比五奶奶讲的精彩多了,这都是亲身经历啊,比编出来的离奇多了。 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全神贯注听两个老人说话。 这一副模样逗乐了曹氏,抓起她胖乎乎的小手在掌心里拍了拍。 “曹奶奶这辈子能置办下这些家业,你知道是靠什么吗?” 女孩疑惑地反问:“难道不是那根金簪子吗?” “不是。”曹氏缓慢摇头,坚定说道。 “我这辈子能活得像个人样,靠的是两个字——攒钱。人人都说我爱钱如命,抠搜成性,还有铁公鸡一毛不拔,什么难听话我没听过。可人这一辈子挣到的钱都是有数的,花一文就少一文。 我们两口子都不是有大本事的人,老老实实守着点钱财过日子不好吗?” 她满脸不屑地笑了一声,“我宁愿抠搜地过自个的日子,也不愿伸手跟别人讨要钱财。小妞妞,你可记住了,越是攒钱,心里就过得越是舒坦,谁说的好听话都不顶用。只有钱财是真的,不会骗人,知道吗?” 女孩点点头,纵然不是很懂,但记住总不会错。 曹氏满意点头,女孩儿就是要从小教导,长大嫁了人才能掌得了家担得了事,小日子才能过得圆满。 像她那个娘,一看就是打小没吃过苦头,蜜罐子泡大的,竟然能被陈氏这样的蠢货拿捏,实在不可思议。 要她说,陈氏这般头脑简单,好吃懒做的老虔婆,幸而遇见了头脑更加简单的小儿媳,要不然换成旁人…… 远的不说,就说她大儿媳吧,那可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她俩要是一起过活,陈氏得被磋磨成只剩一张皮。 想必陈氏心里未必不清楚,否则也不会在镇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搬回了乡下。 丛三老爷是一个原因,她自个心里只怕也是犯嘀咕。 天长日久的面对面相处,便是披上了人皮的鬼,它也会露出些马脚。 更何况陈氏笨是笨了些,她时常又有些憨运道,想是看出来点苗头,早早从老大家脱身,还是跟着小儿子一家舒坦。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陈氏还羡慕她的好运气,殊不知她才是众多老婆子们羡慕的对象。 “我有一个秘密,谁都没告诉过,我能算出一个女孩长大后能不能发财,你想知道吗?”曹氏压低声音,神秘说道。 青叶点头,脆声道:“想!” 发财多好,她娘做梦都想发财,她当然也想发财。 陈氏也往前倾身想听得清楚些,她怎么不知道这个说法,曹氏什么时候还能看相了? 曹氏伸出一只手并拢四指,“女孩儿伸出的手掌若是严丝合缝,一丝光亮都透不过去,表示她能聚财,手指缝不漏财,那准是大富大贵的命。 我年轻那会手掌密实得能挡水,所以能攒下银子。现在老了不行啦,手指头干巴巴全是缝,老了老了,存不住财咯。” 陈氏偷偷伸出手掌比划,她的手倒是没那么干枯,可也弯曲合不拢。 两个老人一起扭头看向旁边的女孩。 女孩的手白胖、软乎,一截一截像透着股奶香,手指饱满圆润,四指并拢密不透风。她还不经意放松手掌往前凹,手指合得更严实了。 曹氏连连称奇,抓起她的手仔细打量,“小闺女长了双好手,这比我年轻时还挡得细密。这就是双聚财的好手啊,往后差不了,还是陈婆子你有福气。” 陈氏笑得合不拢嘴,毫不客气自夸:“那是,我家养孩子可是精细,她打小吃了多少鱼肉蛋蔬。在孩子身上,她那个娘再没舍不得的,这也就是家里没有人参燕窝,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吃呢。” 青叶也是得意洋洋,她这一身胖胖的肉养起来可不容易,跟她小弟的软乎婴儿肥不相上下,见过的人都说她是个福气孩子。 白嫩的小手放在年老枯瘦,布满斑点的褐色手掌上,越发显得生命是那样鲜活,年华又是那样易逝。 百年时光匆匆而过,谁都逃不脱,谁都躲不过。 回家的路上丛家祖孙俩异常沉默,今天的见闻属实太大,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自个声旁。 这个震撼不亚于天雷劈在了树上,“砰”的一声,心里炸开了花,五颜六色,滋味繁杂,羡慕嫉妒恨皆有之。 “今天曹奶奶说的事情你可不能传扬出去,人家没害过你,你也不能害人。”陈氏斜了眼孙女,没好气叮嘱,“连你娘都不能说,听到了没?” 垄上的人不是一向瞧她不上眼,那些婆娘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曹婆子年轻时在哪发的财? 嘿嘿,她就偏偏不说,馋死她们,叫她们白惦记。 “知道了,我办事奶奶放心,我的嘴比门缝还严实,什么时候出去乱说过?”青叶白眼一翻,大言不惭,什么都可以不信,但是不能质疑她的人品嘛。 她虽然小小年纪,听过的故事可多了,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哼!”陈氏一声冷哼,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女孩心里一缩,有些心虚地清清嗓子,只是偶尔……忍不住跟她娘显摆一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应是没关系的吧。 一老一小踢踢踏踏往家走,眼睛也没闲着四处溜达。 二奶奶家的公鸡嘴里衔了好长一条蜈蚣,趾高气扬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向河边。后面“咯咯哒哒”跟了一群小母鸡,衬得公鸡的背影格外高大威武。 呃?何竹家的两只大鹅又出来闲逛,青叶一溜烟躲到另一边,紧紧跟在奶奶侧后方。 企图用陈氏矮小的个子遮挡住她圆胖的身板,这时候又不自得她的丰腴了,只恨不得劈下一半身子骨才好。 好在两只恶霸是极有眼色的行家里手,两只小眼睛往陈氏身上一扫,便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婆娘。 碍了她的路,别说讨到一星半点儿的便宜,身上的鹅毛不给薅秃不罢休。 于是踮着两只肥大的鹅掌,摇摆着翘翘的大屁股,晃晃悠悠走到一旁。这两只畜生还知道让路了,可见恶客自有恶人磨,好人当不得啊! 青叶心里满是感慨,遗憾地叹息一声,脚步一丝不错跟得死紧。 她还蛮希望这两只大鹅拿出之前追赶她的那番架势,展开双翅气势逼人,朝她们飞扑而来。 垄上烟火(种田) 第52节 到时奶奶肯定会让它们见识一番何谓老当益壮,何谓巾帼不让须眉,何谓谁说女子不如男,她自可观看到一场人鹅大战的盛况。 说不定还能抽冷子上去挠两把,以报她之前受到的屈辱和血海深仇。 可惜啊可惜,两只扁毛畜生还知道审时度势了,果然是人老成精,物老成怪,不足为奇也。 …… 郑娘子的订单对杏娘来说非同一般,如同刚出芽的小树苗久旱逢甘霖,春风化细雨,身体里的冲劲源源不断,蓬勃生长。 送走了郑娘子家的新酱,菜园里的红辣椒搜刮一空剁成酱。 杏娘就像钓鱼的老手,拿出无与伦比的耐心和超凡绝伦的毅力守着她的小摊子,静候她的猎物……哦,不,她的客人上门。 可惜接下来的两、三次赶集都不尽如人意,除开苏木死缠烂打买走的两坛酱,只卖出去一坛酱菜,还不如丛三老爷卖的箩筐多。 篾条编制的框子细密结实,经久耐用,保养得当用个两、三年没问题。 架不住这年头家家耗子多,偷不着粮食还不兴拿箩筐泄愤? 三不五时咬出了个大洞,与其费时费力地补来补去,还不如买个新的吊到高处,左右花不了几个铜板,省了好大一截的事。 所以丛三老爷每次赶集卖出去的箩筐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却抵不住细水长流。 水滴还有石穿的时候呢,细细的水流天长日久的流下来也是很可观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门消磨下时光,挣两个铜板是这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杏娘现下就是努力向公爹靠拢,随他雨打风吹,我自巍然不动。 想动也动不了,郑娘子那般的冤大头……大好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一个。 守吧!守得花开见月明,守得红霞满天飞。 青叶这几天格外的苦恼,只听说背后嚼舌根,骂人骂多了嘴巴会长疮。没听过不说闲话,只是多听了些故事、传闻,嘴巴也会烂。 她的左边嘴角上下两侧起了一溜小泡,越来越红,渐渐的破掉流脓结痂。可结了痂也不见好,嘴巴只能小口张开,说话都不敢大声。 即便如此,吃饭总是躲不过要张嘴,一顿饭下来嘴角又开始撕烂流血,火辣辣的疼。 青叶捧着嘴角欲哭无泪,饭都少吃了半碗,实在是吃饭嘴角疼,不吃饭肚子饿。 先时没察觉,等发现的时候结痂的地方扩散了一倍。 杏娘揭开放置在土灶后半部分的陶罐盖子,盖子反面的水汽凝成珠子滚落到一处,用干燥的手指抹了水珠点在她的嘴角结痂处。 “沾了陶罐盖子背面的水汽点在烂的地方,你每天点个五、六次,过两天就好了。” 青叶将信将疑点头,凉飕飕的抹在嘴角的确舒服。 如此抹了三天,嘴角发烂的地方竟真的好了,不疼也不流血,结的痂掉落后干净清爽的皮肤格外白皙。 青叶摸着光溜溜的嘴巴笑弯了眼。 第73章 旱田里的黄豆杆子干枯变硬,叶子发黄,是时候开镰了。农活二人组老搭档割了两个白天,豆杆子整整齐齐铺在门前的场地。 秋老虎的威力丝毫不减,扑鼻的热气毫无保留洒向大地。 三个暴晒的日头过后,黄色的豆荚枯萎坚硬,零星散落片片黑斑,一脚踩上去,“咯嘣”一声,饱满的豆子飞奔而出。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牵出牛伙计套上枷柦绳索,拉了石磙开始碾场。 这可比碾压稻谷轻松,黄豆大容易碾出来了,即便如此,丛三老爷仍是压了一遍又一遍。豆杆子碾碎,叶子压成渣,到中途时把老牛赶到一旁休息片刻,丛三老爷拿起木叉给豆杆子翻个面。 翻完了继续挥舞鞭子轻斥一声,水牛迈开粗大的蹄子“哒哒”转圈圈。 至傍晚时分,场地上的豆杆已看不清原样,豆是豆,杆是杆,渣子堆满地。石磙放回原处,老牛系在河边的树根底下,让它自个滚进水里匍匐在河底。 丛三老爷拿木叉扬起豆杆抖一抖,掀翻在一旁堆成堆,又用大竹扫把略一遍,此时已剩满地的豆子混在灰渣里。用木锨铲到一处,再拿了小扫把扫走漏网之鱼,场地又是空荡荡一片。 就着巷子口的微风扬尘后装入麻袋,田里的黄豆算是收获完成。 清理出来的豆杆和碎渣也不能扔,都是好东西,豆杆烧火做饭最是易燃。碎渣堆在菜园子边上,等天凉下来好肥田种萝卜、白菜。 收好了黄豆,杏娘又能松散几日,水田里的杂草隔几日扯一回,菜园里的却不用管了。左右大半的菜杆已长老发黄,结不了多少果实,过些日子也要割掉翻地,索性到时一并锄了。 闲在家里的杏娘正在给小儿子补裤子,天一凉下来就要换上长裤。 别个都好说,青果的却要提前准备,这小子的衣裳就没几件是完好无损的。 不是这里松了线就是那里破了个洞,真真遗传了他老外祖父幼时的小叫花子风格。 只不过李老爷子是衣不果腹,流浪四野。他老人家的小外孙是不拘一格,率性洒脱,可见还是日子过得好了,连衣裳都能糟蹋。 青叶坐在一旁理线头,正好学一学如何穿针引线,房间里一片岁月静好。 “哗啦!”房门被推开,英娘急匆匆闯进来,“杏娘,周老爷子家旁边的枣子熟了,咱们去打枣吃吧?” 杏娘头都不抬:“你说打就打,人家好好的枣子给你打下来?” “不是我说的,是周老爷子说的。”英娘一脸兴奋,眉飞色舞。 “早起我去镇上买肉,回来路上他说的,说他家小孙子吃不完,回头掉地上了也是浪费。要我跟你有空了去打两竿子,那枣可甜了。” 杏娘拿起针在头发里蹭蹭,好笑地打趣:“你都没吃到嘴里,怎地就知道甜啦?” “我就是不吃也知道,”英娘拽了她的胳膊拉扯,头一偏看到青叶,“走吧,走吧,顺便带小叶子过去玩玩,就我们三个去,臭小子一个不带,免得坏了兴致。” 说得杏娘也蠢蠢欲动,难得的清闲时光,闷在房间白白浪费了。 收拾好针线笸箩放在柜顶,拍拍衣服上的线头,两个女人携了女孩出门往东走。 周老爷子家的枣树长在门前的河边上,整颗树算不上高大,枣子结得却硕果累累。青黄色的果子压得枝条弯了腰,沉甸甸的仿佛不堪重负,枣子这样多显得叶子都稀少了。 地上零星掉落好些枣子,有的已腐烂坏掉,着实可惜。 见她们过来,周老爷子特意拿出家里的长竹竿,笑呵呵让她们多打些,他孙子吃腻了不爱吃。怕她们尴尬,老人家就说要去后院摘菜,请她们自便。 “周老爹实在是个好人,我就没见过他老人家跟谁红过脸,永远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英娘捡起地上的枣子,捡一个坏一个扔一个,连声道可惜。 “往常那些臭小子们不是嘴馋的很,树上的果子才露个头就给他们嚯嚯个精光。怎么今年这一树上的枣子没个动静,莫不是也吃腻了?” 杏娘轻笑一声:“他们吃腻了竹笋炒肉,都不可能吃腻枣子,你当邻哥儿的大黄是个摆设?” 周老爷子家的狗崽子是在孙子五岁时捉回来的,小小一只圆墩墩缩成一团,明亮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看得人心里软成棉花。 才捉来时给垄上的小孩爱不释手地稀罕了好一阵子,日日偷拿了家里的饭菜过来喂小狗崽。 便是周邻不让抱也没关系,蹲在一旁看它舔舐稀饭也极为得趣。 小狗崽没有任何威慑力,稚嫩的叫声显得楚楚可怜,让人更加疼惜。直到最近几年,周邻的小身板猛长,小狗也不遑多让,肥硕高大的一只,皮毛给小主人养得油光水滑。 前脚掌撑地,后脚掌蹲坐着比青果还高,嘴一咧露出一口锋利尖锐的牙齿,舌头呼哧喘气,看着就胆寒。 自从大黄显露出威武霸气的姿态,能看家防贼后,周老爷子家再没有陌生人敢闯进去。连家门口路过的人都少了,人情愿多绕点弯路也不愿意对着这么大一只土狗,被它瞟一眼都觉腿软。 周家门口的枣子就这么得以保存下来,便宜了她们三。 “别捡了,我先敲一竿子,你们在底下看着。”杏娘瞄准一根枣子密实的枝干,一竿子敲下去,只掉下来两、三个,长得还真结实。 她咬牙用力连敲带打,枣子“扑簌簌”如雨点般砸下来,落到地上又蹦到别处。 英娘焦急喊停:“先别敲,太多了,眼睛看不过来。” 青叶也急慌慌跟在枣子后头追,这玩意跟长腿了似得,连蹦带跳跑得比人都快。落在杂草上的还好,安静呆在原处静止不动,最怕的就是掉在光溜溜的泥土地上。 好容易围追堵截捡了一小捧,人都有点气喘了,“我的个老天爷,还说打枣玩来着,这怎么玩,简直就是遛我玩嘛。” 英娘起身、蹲下再起身,几个来回就喊头晕。 杏娘边捡枣,边哈哈大笑:“喊着要打枣的是你,嫌累的也是你,你就是又菜又爱玩。咱俩换一换,叫你歇口气,我觉着还行。” 说着把竿子递给她,自个蹲下继续捡蹦到别处的枣子。 “我觉得好玩极了,”青叶一脸满足,蹦跳得欢实,“这么大的枣子捡起来多容易,一捡就是一捧,比捡稻穗好玩多了。” 英娘撇嘴,这能一样吗,稻子胜在量多,枣子却是个大,可枣子会跑啊,蹦起来还不慢。还是小孩子好啊,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不像她,年纪轻轻身子骨感觉比她婆婆还不如。 她又说起周家爷孙俩:“周老爹这般好的人却是个命苦的,孤零零活了大半辈子,好在有个小孙子陪着,否则这日子可怎么过?” 她站起身疑惑地挠一把脑袋:“周老爹的那个大儿子在镇上做什么生意来着?他一年有回来两次没,我就过年那几天见过他。这也是个心狠的,自个亲爹一年就见一回面,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杏娘叹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有儿大不由娘。周老大一家子在镇上衣食无忧,清闲度日,自然不愿搭理乡下的这一老一小两个累赘。 周老爹一大把年纪,看在小的份上,也不敢把老大怎么样,若是有个万一……这个小的总算还有个依靠。” “依靠?我看不见得吧,那就是个白眼狼,见利忘义。”英娘不屑地冷哼一声。 “我嫁来的迟,进门时周老二已经出事了,周邻都好几岁了。我彷佛听人说过,周老大在镇上的那家铺子是周老二家的,当初的本钱都是老二出的,有这回事吗?” 杏娘摇头:“不知道,他家的情况有些复杂,当初周老二还在世时,家业兴旺势头猛,自然阖家欢乐,一团和气。” 说到这里,她也无限唏嘘:“后面周老二遭逢变故,遗体运回来时他媳妇又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刚落地的奶娃娃。 很多事情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年老体衰的周老爹如何抗衡得了年轻力壮的大儿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快十年,当年的那些事哪还分得清楚?” “只怕就是能分清,有的人也不愿意分吧!”英娘一语中的。 两人顿时沉默,旁人家的事她们再不忿,也插不了手。 在乡土社会中,律法离他们很远,贯穿人们一生的大多是宗规族法,礼仪人伦。当一个人连道德、孝悌都无法约束时,周围的人会鄙夷、厌弃,却拿他毫无办法。 青叶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她之前只知道周邻没了爹娘很可怜,没想到他还有个坏蛋大伯,更是心生同情。 捡枣子累敲打枣枝却会上瘾,三人足捡了小半篮子才住手,再打下去一树的枣得给她们薅秃了,总得给人留些长成红色的大枣。 看着堆在篮子里的枣子,杏娘心里异常的满足,收获总是能很轻易地俘获人心。 “咱们别在这里杞人忧天了,这树上的枣子不但有大黄的功劳,邻哥儿也居功甚伟。咱们这条垄上的毛孩子,有哪个不服他的?小的也就罢了,喜欢跟在他身后屁颠,就是比他大的也肯听他的话,这就很难得了。” 英娘想到自家那一箩筐的皮小子,老大家的两个见了周邻也是客客气气,忍俊不禁。 “那倒是,主要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人处世像个大人似得,他长得又高,稍不注意就把他当了个小大人。” “可不是,他主意大着呢,你没见今年周老爹划船少了,都是他在干。周老爹现在拿主意都要听听他的意见,这孩子能担事。往后就算比不上他爹,那也差不了,老爷子苦尽甘来能享点福咯。” 两人去周家还竹竿,周老爹端茶倒水的忙碌,又让她们多打些。 他身后跟着体型健壮的大黄,尾巴卷曲在屁股后头摇摆,担心她们害怕,它之前一直被拘在家里。 两人一通道谢,让老人家别忙活,提着满满的收获往家走。 垄上烟火(种田) 第53节 第74章 丛家俩小兄弟外头撒野回来看到青黄色的大枣,有些还红了一大半,欢呼扑过来抓了就往嘴里塞。 甜蜜蜜吃得眉开眼笑,唯一不满的就是:“娘,你跟姐姐去打枣怎么没叫上我们啊?我们去了能打得更多,说不定还能爬树上去摘呢。” 之前周邻哥在家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在树下捡漏,现在周邻哥经常忙得看不见人影,就没人敢去大黄面前溜达了。 好不容易娘跟姐姐去打枣,竟然不喊他们,实在暴殄天物,浪费大好时机。 “就是,有我们在,指定打更多枣子,娘,你应该喊我们一声的。” 杏娘充耳不闻,纯当自己是个聋子,还喊一声? 她就是喊破了喉咙,他们不想回家时照样能当没听见,她才不干那傻事。 一家子其乐融融吃大枣,陈氏牙口不好不爱吃这个。丛三老爷倒是能咬动,也只啃了几个就不伸手了,乐呵呵看小孙子们抢得打架。 临近晌午,杏娘清洗干净菜蔬准备炒菜,早上才谈论过的话题人物周邻气喘吁吁跑进丛家灶房。 杏娘惊讶地问:“邻哥儿,你怎么来了?可吃了晌午饭,在婶子这里用一些吧。” 周邻摆手,满面通红,额头的汗水直往下滴,“七婶,别忙了,李老先生家出事了。” “什么?”杏娘以为自个出现了幻听,看周邻紧张的神色,心脏猛然“砰砰”跳动,手脚发软,抖得拿不住手上的篮子,一篮子才洗好的瓜菜骤然坠地, 她娘家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爹娘还好吗? 杏娘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捡地上的青菜,又觉得这些不重要。 想解开身上的围裙,背后的带子像打了死结,怎么都找不到源头。 周邻上前三两下解开系带,“七婶,先别慌,我在镇上等客人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过路人说的。说是李家三老爷欠了镇上如意坊的赌债,叫他们的人堵住了要他还钱。后头又有两个坐船的客人说小李大夫出诊去了不在保安堂,赌坊的人压着李三老爷往白水湾去了。” 他喘口气接着说道:“我想着这么些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李家肯定出事了,便着急忙慌划了船赶回来。您先别急,他们走路没我快,我们现在出发去李家。” 杏娘定了定神,自个不能乱,她爹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肯定不会出事的。 要紧的是先赶回娘家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在爹娘身边也能帮他们一把。 她走到堂屋跟公婆交代一声,三个孩子都留在家里,独自一人上了周邻的小船。竹篙点在岸边一使劲,小船如利剑划破水面。 杏娘坐在船舱里心神难安,她三哥虽然是个不靠谱的,可自来胆小闯不出大祸。 平日里折腾出来的小纠纷都没出过白水湾,李老爷子抬抬手就给解决了。 如意坊不如意,它是镇上有名的赌坊,于他们小老百姓而言,那是一个比阎王殿都可怕的存在。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他们这等将将能吃饱饭的人家如何敢沾染上这些。 如意坊所在的那条街都不敢踏足,向来是能绕道就绕道,绕不了就躲着走。 打小李老爷子就三申五令,他们李家的儿孙可以懒,可以馋。但是谁要敢碰赌坊跟娼妓两样,他一定二话不说把他从族谱除名。 她爹的性子她很清楚,一向说到做到。 想也知道,李老爷子吃了多少苦头才得以长大成人,置下家业,养活儿孙。他老人家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来之不易的一切,纵使是他自个都谨小慎微,谨言慎行,更何况他的儿孙。 李老三懦弱自私,懒惰没担当,这在李老爷子看来都不算事。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他生出个废物点心再正常不过。 只要他那一房的人不连累别人,老老实实种一辈子地也蛮好,饿不死就行,他对他们的要求向来不高。 就李老三那只敢在白水湾趾高气扬,见了她爹如同猫爪子下的老鼠,这样窝囊废一般的人是怎么惹到赌坊的? 杏娘实在想不通。 河岸两边树木飞逝,河水哗啦破开,杏娘心里五味繁杂,思绪杂乱纷呈。也不知道她三哥到底欠了多少赌债,他们李家能否度过这个劫难。 船划进白水湾时,李家老宅门口挤了满满当当的人。 赌坊的人压着李老三一路走街串巷,招摇过市,就差敲锣打鼓地从镇上走到白水湾。 镇上那些消息灵通的闲散懒汉,流氓地痞跟了一路过来看热闹。村里乡邻有关心过来看看情况的,有幸灾乐祸瞧好戏的,把个李家老宅围得水泄不通。 想是跟他们前后脚到,有迟些过来的人嚷嚷着问出了啥事。 杏娘奋力挤开密密麻麻的人群,周邻在一旁帮着扒拉,两人好容易挤到前面,贴着大开的门溜进去靠墙站了。 只见李老爷子高坐堂屋左侧,从容的面容看不清心绪。 直到见到老爹的此刻,杏娘一直提到胸口的心才归了位,不再“砰砰”乱跳失了规律。如同湍急的溪流汇入大海,变得平缓和顺,容纳百川,她爹就是李家的如来佛祖,任是甚妖魔鬼怪也休想作乱。 堂屋中央站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两鬓连至下巴的络腮胡把整张脸挡的严严实实。 他身后跟着五个拿了棍棒的年轻人,或倚靠或斜贴着墙壁,一身的懒散样。 李老三蹋肩缩背跪在一旁,头下垂双手紧握在腿根。 “李老先生,冒昧来访请勿见怪,实在是李三老爷欠了鄙店的银两,东家命我等前来讨要。如有鲁莽之处,还望老先生海涵。” 络腮胡汉子抱拳作了一个揖,嗡嗡出声,别看他长得莽撞,说出口的话却斯文。 李老爷子淡淡一笑:“你们这么一大群人贸贸然闯进我家,我一点都不想海涵。可惜我势单力薄的,想把你们赶出去都不能够,你说是吧?” 络腮胡一愣,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们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和气生财,本不该前来打搅老先生清修。奈何李三老爷欠了钱想赖账,躲着不肯见我们,这才不得已登门拜访。”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这是李三老爷在鄙店的签字画押,白纸黑字一目了然,还请老先生过目。” 自有机灵的随从接过纸条双手捧给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漫不经心打开纸条,捋着胡须从头看到尾,“这确是我那三儿子的狗爬字,我还以为他不学无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呢,不成想竟还能写出这老些字,不错,不错。” 络腮胡嘴巴张阖数次,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老先生不按套路出牌,他一时接不住啊。 堂屋一时安静下来,李老爷子踱步走到李老三面前,“起来吧,你还有脸跪在这?祖宗都不想见你,跪着也白搭,我都替你臊得慌。” 李老三瑟缩起身,脖子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胸口,不敢抬头看他老爹。 “李山姜啊李山姜,枉我自诩对你知之甚深,平日里视你如蝼蚁,不成想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我李家满门沾了你的光,这次名扬乡野咯!” 李老三抖擞如筛糠,头恨不得钻进肚子。 李老爷子围着他转了一圈,凉凉说到:“要是我没猜错,你是跟王茅发那一伙人混在一起去赌坊的吧,可惜别人都跑了个精光,就剩你个倒霉蛋被抓了。你说说你,你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么不干脆投河一死了之呢,我一定厚厚给你送葬。” 络腮胡心下一惊,一向听说这位老先生能写会算,卦象出神入化,今日一见当真有些个神通。 见都没见过的事情,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彷佛开了天眼似得。 这还要说到李陈皮走失那会,李老爷子厚谢了王茅发一伙子帮忙找孩子的兄弟,严令李老三不得跟他们来往。 李老三自是不敢忤逆他爹,路上碰上这些人也只敢匆忙打个招呼,低头急步走开。 恰巧这一日钱氏娘家爹生辰,钱氏在家里扒拉来翻过去,楞是找不出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件。不是看这匹布花色老旧不鲜艳,就是看那瓶黄酒太寒碜,总之没有一件看得上眼。 钱氏不想在娘家失了脸面,哪年爹娘的生辰礼她不是头一份? 岂有居于人下的时候,她的脸往哪搁。 于是怂恿当家的找他娘要银子:“我爹娘出风头我也脸上有光,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外头说起来还不是姑爷有本事,岳父母跟着享福。 你爹娘那里银子多得是,他们现下又不养孩子,两个老人能有多少抛费,咱们不替他们花销还不知道便宜了谁?” 一时又想起这家的姑奶奶,更是恨恨:“别的倒也罢了,说到底是姓李的血脉,那外姓旁人凭什么用老李家的银子,忒不要脸。你再不从两个老的手里抠几个钱出来,仔细你爹娘把家都搬去给你那好妹妹?” 李老三不以为然,他前不久才给老爷子训了一顿,现下一头撞上去是嫌骂的不够吗? “这有酒、有布、有点心的,怎么不体面了,我自个爹娘过生辰也就这样了,还想咋样?你那几个兄弟姐妹每年的生辰礼有送过吗? 光知道说几句好听话,带着一群吃饭跟土匪似的小乞丐婆抢吃食。也就是我还知道些孝顺礼节,每回的生辰礼都不落空。” 钱氏怒从心头起,一双吊梢眼斜得高高的,她爹娘能跟公婆比? 李家的两个老不死穿的是甚衣料,吃的是甚饭菜,哪样不是好东西。她还看见婆婆拿参片给老爷子泡水喝,那是乡下老头老太太能吃的东西? 城里富贵人家的老爷太太也不过如此。 一等四个儿子都成家后,两个老的就立刻分了家,说是为了不拖累儿孙,自个种田养活自己。 可他们手里拢共就两亩地,农忙时早起忙活半个时辰,傍晚再过去溜达一圈。 旁人都是灰头土脸,流出的汗能当水喝,脸上的皮都晒爆了几层。他们两个依旧是布衣青衫,一派仙风道骨,该吃吃该喝喝,半点不着急。 她爹娘还在田里起早贪黑的累死累活,没日没夜就想多割两把稻谷,跟老天爷抢粮食,公婆两个就这么过家家似的把活干完了。 既不用儿子们帮忙,也不用去帮儿子的忙,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世上就没见过这般无耻、无德的老人。 第75章 想起李家两个老的德行,钱氏心里的火越烧越旺,脸色越来越黑。 长辈挣了银子不就是为了给小辈花的么? 他两个倒好,手里的银钱攥得死紧,恨不得带进棺材里去。心情好时赏他们几个铜板,要是哪天不高兴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斥责他们不知廉耻,好吃懒做,整天就知道惦记老人手里的棺材本。 他们也不想惦记,可两个老不死的偏心偏到了咯吱窝,都是李家的儿孙,凭什么给大房就是又出钱又出力的? 大房的儿子打小送去念书不说,后面还送去了府城。那可是府城,多少人一辈子连镇上的地砖都没踩过,更别说府城,做梦都梦不到那么远。 现下好了,大房的儿子在镇上讨到了体面差事,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吃的喝的干的活更是跟他们天差地别。 可别说这都是大房两口子挣钱供出来的,把她脑袋拧下来她都不信,两个种地的能把地里种出金子? 还不是老头子出的银钱。 二房就是一家子憨货,生出来的儿女比猪圈里的小猪罗还多。担心儿孙吃不饱,老爷子又把李老二带着身边学打丧鼓。 这是个多来钱的活,别人不知道,她心里门清。 她娘家隔壁就是打丧鼓的,一门子三兄弟各个养得膘肥体壮,吃喝不愁,还能拿出丰厚的聘礼迎娶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她娘家兄弟有心想学,苦于无门路,别个压根不教外人,求到老爷子这里,他也只是摇头。 这一家子就是狼心狗肺,嫡亲亲家的儿女都不肯教,巴不得看着他们受苦受累受穷,一辈子不得翻身,他们自个倒是享福的很。 就没见过心眼这般坏的亲家,结亲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她老钱家白白赔进来两个闺女,结果一丁点好处都没捞到,怪道她娘说李家没一个好东西。 四房不说也罢,生了一屋子赔钱货,怎么有脸拿李家的钱财? 最可气的就是那个嫁出去的小贱人,都是旁人家的了,还一天到晚惦记娘家的财产。 垄上烟火(种田) 第54节 整日里不是拿这个就是带那个,回了娘家住着不肯走,死皮赖脸就想多捞两个钱。别以为她不知道,两个老不死的不定给她塞了多少钱。 可怜他们三房,爹不疼娘不爱的,谁都看他们不顺眼。 她生的儿子虽没有二房多,可也为李家作了不少贡献,怎么就这么遭人恨? 老爷子没为他们做过一丁点打算,眼巴巴看他们种田辛苦劳累,他们一声不吭自个清闲,这是亲爹亲娘能干出来的事? 现下她爹好不容易过一回生辰,老人家一辈子可享过什么福? 李家两个老的不去赴宴也就罢了,她想置办一点体面的生辰礼还要看他们的脸色,简直欺人太甚。 心里的怒火如烈焰喷发,钱氏暴跳如雷,对着李老三就是一顿喷。 “我爹娘辛劳半辈子,养儿养女,吃苦受累,如今办个寿辰怎么了?你们老李家这么瞧不上我们钱家,当初为什么巴巴求上来跟我家结亲,还娶了两个钱氏女进门?你们姓李的狼心狗肺……” 火星子四溅灼得她浑身伤疼,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伸出尖尖利爪朝李老三脸上挠了一把,五道新鲜出炉的指甲印赫然在目,另一只手也挥舞着添上。 李老三猝不及防被挠了个满脸开花,这疯婆子好好的发什么颠? 慌忙起身架住她的双手,“你发的什么疯?我告诉你钱氏,我忍你很久了,你们钱家的事干我李家屁事,吃苦受累也是他们自找的,关我爹娘什么事?你是不是疯魔了?” 钱氏披头散发,伸拳踢脚,状如疯妇,在李老三身上又捶又打,声嘶力竭嚎叫。 “李老三,我跟你拼了,你个没良心的窝囊废,活该你受穷,活该你被爹娘嫌弃。你就是那粪坑里的老鼠屎,谁都不会看你一眼,你的兄弟姐妹都不拿正眼瞧你。你看看你那穷酸样,连给岳父的寿礼都置办不出来……” 李老三被骂得心头火气,额上青筋直跳,两个厮打成一团,到底男子力气大,一把将她推搡在地。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吧,你们老钱家这么有钱,那你自个去想法子,老子不伺候了。”一甩袖子,怒气冲冲走出家门。 出了门不想给人看见,专门挑了偏僻的小径闷头闷脑乱走一气,边走边骂:“死疯婆子,岂有此理,竟敢打老子?” 直走到东头河边才停下,双手叉腰气喘吁吁,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刚才遭的罪,嘟嘟囔囔又骂了几句解恨,弯腰伸头侧了脸对着水面照。 河水清澈照出一个人影,脸上似有几道划痕,李老三不由气急,摸着脸颊龇牙咧嘴。 “噗通”一声,一粒土坷垃掉落,河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李三兄弟,您这是对镜梳妆呢还是描眉呢,我倒要瞧瞧您是何俊俏模样。”一个调侃的声音悠然想起。 李老三猛然回头,看清来人慌忙捂脸,讪讪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兄啊,我就是瞎闲逛,不成想跑你家这边来了。” 他慌不择路竟走到了村子最东边,旁边的那间小屋眼熟的很,可不就是王茅发的家,当初他还来这边送礼来着。 李老爷子的警告犹言在耳,屋子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李老三小心爬上河坡,一溜烟别过他。 “你忙你的,那个……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不用管我。” 边打着哈哈,边快步往回走。 他快王茅发更快,到手的肥羊哪有放过的道理,一把拽了他的胳膊:“李三哥,别着急啊,相逢就是有缘,往日里我最是敬佩李三哥了。奈何李老先生管得严,瞧不上我等卑弱小民,纵是有心跟三哥交往也怕碍了老爷子的眼。” 他拖了李老三往家走,“今日机会难得,哥儿几个在我家吃酒耍乐,三哥既然碰巧来了,合该有这场酒喝。若再推脱不答应,可是瞧不起兄弟我?我拿三哥当亲哥待哩。” 老爹只说不准赌博,没说不许喝酒啊,李老三佯装为难,半推半就跟了上去。 推开门进去,小小的宅子沸反盈天,堂屋中央的四方桌上摆了几碟花生米、凉拌猪头皮等下酒小菜,四五只喝酒的大海碗。 几个男人歪歪扭扭坐在桌边上,划拳者有之,嬉笑怒骂者有之。 听到开门声齐齐扭头看过来,王茅发如此这般一说,众人更是热切。对他脸上的爪印视而不见,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他。 “原来是李家三老爷来了,失敬失敬!” “李老先生神通广大,我等一向久仰大名,不成想今日得见老先生家的三公子。” “三老爷不愧是李老先生家的爱子,长得如此气宇轩昂,我一见了就心生欢喜。” 几个无赖、混子一顿马屁狂拍下来,李老三浑身通畅,飘飘欲仙,险些连姓谁名谁都忘了。他在家就是个厌物,谁都可以忽视,何曾享受过如此待遇。 只觉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此间这般多的伯乐。 他李老三往日被人弃如敝履,原是那些人见不得他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怕他抢了老爹的爱宠。却不成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机缘巧合之下竟然碰到了这样一群知心好友,实在是上天眷念。 当下真个举起酒碗大口干了,哥哥弟弟一通乱喊,情真意切,比他亲兄弟都真。 几碗水酒下肚,更是涕泪纵横,牵了身旁之人的手,抹着眼角诉衷肠。 一顿酒从晌午吃到太阳落山,李老三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摸到家,倒在床上鼾声如雷,连鞋都没拖。 钱氏本以为发了一顿邪火,李老三应是跑去跟他娘老子要几个银角子花销,心满意足哼着小调打水洗脸梳妆。 她就说么,一个李老三而已,她钱氏还能拿不下?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一个下午,等来等去等回来一头烂醉如泥的死猪。 钱氏气急败坏猛踹了他两脚,喘着粗气走出房间,也不管自家男人衣物没脱,鞋子还在脚上。 “喝……喝……就知道喝酒,怎么不喝死算了,省得老娘清洗衣裳,没用的东西,活着浪费粮食……” 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房间的李老三浑然不觉。 这一觉直睡到天蒙蒙亮,李老三醒来时婆娘还在一旁打鼾,他昨日天没黑就睡了,今天自然醒得早。 李老三坐起身靠在床头沉思,昨天的一幕在脑海浮现,那样喝酒吃肉的日子才叫畅快,那般率性洒脱的兄弟才叫手足。没有人骂他,没有人对他白眼,各个奉他若神明,待他如血脉至亲。 他李老三之前过的叫什么日子,当真白瞎了他在这个家里付出的深情,既然人人视他如无物,他就不奉陪了,自有人待他如珍宝。 瞟一眼身旁睡着的肥婆娘,心里一声冷哼,你钱家不是瞧不上我李老三吗? 嫌我置办的寿礼薄了,那你自个买去。 衣裳也不换,仍是昨日的一身,李老三套上鞋子打开大门往镇上走,手里拎着先前买的布匹。 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昨日吃了兄弟们的好酒好菜,他李老三是何等样人,自然要回请一番才是,否则不是让人耻笑。家里点心和酒已经有了,布匹却是无用,不如卖了换些下酒菜的好。 花了钱心里却是美滋滋,难得有人肯跟他来往,他自然要多多迎合。 如此卖了布买了下酒菜,回到家又顺走酒和点心,李老三志得意满来到王茅发家。 王茅发喜出望外,没想到惊喜来得这样快,亲携了他的手领进屋,“三哥倒是个急性子,大早上的弟兄们也没来。先别急,且等我煮了稀饭,咱们哥俩吃过早饭再说。” 李老三感动不已,这是拿他当亲兄弟呢,他几个哥哥、弟弟何曾这样待他。 当下只恨不得把一片心肝剖出来,给弟兄几个下酒才好。 自此李老三越发的乐不思蜀,把个王家当成了自己祖宅,日日不落空的过来请安。若是一时短缺了吃食酒菜,李老三当仁不让回家拿银子。 他手里哪有几个铜板,家里的银钱都攥在钱氏手里,索性熟能生巧,干脆拿了家里的东西典当。 钱氏恨得咬牙,好好的寿礼飞了,李老三又不肯找公婆要银子,她肯定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娘家。只得含恨掏出压箱底的银子重新置办了一份生辰礼,跟李老三两个越发不对付。 第76章 且说李老三要在兄弟们面前充大头,手里就不能没银子,你见过谁家老大是个穷光蛋来着。 先时只拿了家里的小玩意儿典当,得几个钱吃吃喝喝也够用。况且他们这几个自诩讲义气的也不能一直让他出钱,都是大家轮流坐庄请客。今儿你请,明儿他请,这般有来有往方能长久。 这起子人镇日吃喝不做事,花钱如流水,天下肯定没这般轻松的好事。如若不然,人人都吃喝玩乐去了,谁还肯吃苦受罪,他们自然也有别的来钱门路。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大到皇城根下,小到穷乡僻壤,二流子似得到处晃荡,与旁人格外与众不同。 他们中或是父母双亡,衣不果腹,被迫流浪,或是家贫无产,无所事事,东游西荡。 更有甚着天性使然,天生懒惰,不务正业,总想着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成为人上人。 白水湾的王茅发就属于第一种,父亲早亡,她娘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艰难求生。为一口吃食镇日忙碌不堪,无暇管教这个独子。 几岁大的王茅发肚子饿得发慌,饥饿促使他本能的到处寻摸,不是摘了东家的黄瓜,就是扒了西家的萝卜。众乡邻不好跟个孩子计较,只得骂他几句,拍几下屁股,把他赶走。 这于他而言无疑是挠痒痒,只要能填饱肚皮,挨一顿打也值了,越发满村子的晃悠。 及至大了几岁,手脚开始不干净起来,偷针摸线,顺手牵羊,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三只手功夫。村里人厌恶至极,家家都遭过他的毒手,不是甚贵重物品,却是必不可少的家常之物,丢了着实麻烦。 有气急的人家逮住他狠揍一顿,过后依旧踩高爬低,死不悔改。又不能因着这点东西把他打死,于是越发看他不顺眼。 待长到十来岁,他娘多年操劳,一场大病没拖过两月也撒手而去。 王茅发更加没了拘束,家里的几亩薄田疏懒照料,结交了一帮子同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十里八乡的到处窜荡,偷鸡摸狗,真可谓是人憎狗嫌,长到如今二十来岁光景,依旧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些人也不只是吃喝闲侃,这几个字通常是跟赌连在一起的。 小赌怡情嘛,花几个铜板,掷几把色子能消磨一整天。 起初李老三是不敢伸手的,只在一旁垫脚看热闹,毕竟李老爷子的家规摆在那里,越雷池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尝试。看得多了,心痒手更痒,几个铜板而已,着实不多,随便哪里腾挪一下便有了。 一般新手赌博运气都格外的好,李老三上场几次大胜而归,不由得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这一日又聚在王茅发家玩乐,张大强的手气及其差,不到半个时辰身上的银钱输个精光,气急之下发狠话:“这般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大的,咱们不如去镇上赌坊走一圈?” 喧哗闹腾腾的场面顿时一静,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停止下注,强哥这话什么意思? 王茅发心下一紧,小心开口:“嗨!哥们儿几个就是手痒玩几把而已,犯不着去赌坊吧,那地儿岂是咱能去的?” 他只想在李老三身上讨点小便宜,哄得他高兴了,得些银角子解决一日三餐,要是每日能再多赚几个铜板更是锦上添花。 但他不想玩得过大,他家毕竟在白水湾,这里是李老先生的地盘。 若是他把李老三拖下水,越陷越深,李老先生不会放过他的,他不想赌。 “有什么不能去的,只要身上有银子,人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张大强满不在乎说到,挑衅地看着李老三。 “李三哥,我看你运气实在是好,小弟这几天在你身上可输了不老少了。既是如此,敢不敢随兄弟去赌坊走一趟,咱们去捞把大的,省得摸这些个三瓜两枣的,没意思。” 李老三正是热血上涌,赢钱赢得满脸通红,闻言内心深处闪过一丝不安,被他毫不留情忽视。 且他身上带了这些日子赢来的三、四两银子,躁动难耐,满腔兴奋无法遏制。 “这有何难,老弟想去赌坊走一道,哥哥自然跟从,我就还不信了,这赌坊是龙潭虎穴不成?便是天王老子的神仙窝,老子也想过去闯一闯。” “噢噢噢!”一番话说得众人嗷嗷鬼叫,捶桌子打凳子地附和。 王茅发挥舞着双手试图阻拦:“别……还是不要去了,赌坊可不是好玩的,咱惹不起……” 这点微弱之声在鬼哭狼嚎下淹没得无声无息,很快几人收拾好银子,一把裹挟了他的肩膀,强行夹走了。 如意坊不愧是镇上的销金窟,高大气派,人头攒动,平日里竟没看出来有这么些人爱赌博。 呼和喊叫声不绝于耳,汗臭、酒臭及人多发出的体臭交织成一股难闻的气息,在熙熙攘攘的吼叫中越发光怪陆离。 垄上烟火(种田) 第55节 李老三死死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呼吸急促,他已经观察过好一阵子了,这一把及其有把握。他压上了全部身家,心里默默念叨:大,大,一定是大。 开盘的那一刻,李老三头皮一阵发麻,心脏疯狂跳动,呼吸下意识屏住,耳边似乎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只有“砰砰砰”的鼓噪声。 直到庄家大声喊道:“开!四、五、六,大!” “好!”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李老三猛然回神,他赢了! 长吐出一口气,陡然的松懈令他全身无力,这种极致的刺激,酣畅淋漓的反差让他欲罢不能,流连忘返。 前所未有的体验是那样痛快,人生就该这么过才对。 这一天的李老三又是赢得盆满钵满,豪气冲天地出了赌坊,请兄弟们大块朵硕,好酒好菜不要钱似得端上来。喝得兴起时,弟兄们纷纷甩下豪言壮语,甚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甚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可好运不会总降临在一个人身上,十赌九输,只要沾上了赌,赢回来的那些钱迟早要还回去。 输急眼的李老三开始偷拿婆娘的簪子、镯子,他肯定能回本的,他的手气一向很好,只是这回输了而已,下次……下次一定能赢回来。 输到后面连孙子的银锁都偷出去卖了换钱。 两口子一个被窝睡着,钱氏自然是有所察觉。先时当家的赢了钱,瓜果点心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拿,她乐的眉开眼笑,装作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 后面李老三开始典当东西,她肯定不依,厮打辱骂,拳打脚踢,关起门来两个打作一团,只瞒住李家的其他人。 可打骂起不了任何作用,李老三在赌坊输红了眼,满头大汗,急赤白脸地盯着骰盅,嘴里念念有词:“小!小!” 庄家大声吼道:“开!四、五、五,大!” “他妈的……”李老三破口大骂,大口喘着粗气,扯开胸前的褂子敞气,一拳头砸在赌桌上泄愤。 家里已经抠不出银子了,能卖的物件都偷了出来,况且婆娘守得死紧,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在张大强的怂恿下,李老三向赌坊借银子签契约,一步步迈入深渊。 要是往常张大强肯定是不敢的,找孩子那会李老爷子露的那一手震慑过他。 可赌上瘾的人,连爹娘老子都能给卖了,何况一个算命的老头子。再说了他又不是白水湾的人,李老先生想寻仇也找不到他身上,大不了远走他乡避祸。 如意坊巴不得上门的客人借银子,还不了有什么关系,家在那里又跑不了。 家里没有银子就卖田、卖宅子、卖老婆儿女等,总有一样东西是能卖了抵债的,实在没有的话把他自个卖了也行。 赌坊不会无休止的往外借钱,到了一定的数目就要还钱了。李老三哪里拿得出来,他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早跑个干净,各奔东西去了。 他自个也缩在白水湾不敢动弹,这里到底是李老爷子的老巢,赌坊的人知道他的底细后也不敢强闯进来拿人。 人毕竟不是乌龟,可以缩在龟壳里万年不动,这一日李老三才冒出个乌龟脑袋就给赌坊的人捉住了。 如意坊东家略一思索,李老三不足为虑,想怎么折腾都行,难办的是李老先生。 这位老人家是个有本事的,别看这几十年专门做些神神叨叨的行当。可这镇里上了年岁的老人都知道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只不过师出无名,被排挤在正统医学之外。 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狠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求到他头上。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时候,跟谁过不去都行,跟妙手神医过不去纯粹是自个找死。 再说他还有一个孙子搭上了沈家,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自是不屑搭理他们这等小人。大家同处一地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犯不着为个赌棍伤了和气。 可赌坊的债却是必须要回来的,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天这个要不回来,明儿那个就拿不了。那他们还开门做什么生意,干脆关门大吉算了。 赌坊东家很是想了半天,想出一计,特意差人盯着小李大夫。 一等他出门看诊,嚷嚷着让人去请小李大夫过来对峙,听到回报说小李大夫出门去了不在医馆。他立即吩咐手下压着李老三回白水湾找李老先生,到时候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他们做赌坊生意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来赌博的人又不是绑了双腿捆进来的,都是自愿走进来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李老先生总不好因了这个恼怒他们。 他们大大方方把李老三送回去,一来是要债,二来是告诫李老先生:诺,之前我们不知道他是您老的儿子,现下知道了给您送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李老三往后要是戒了赌,那大家都没损失,依旧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若是他沉迷赌博,不知悔改,赌坊也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到时还望李老先生不要见怪才好,毕竟谁教您管教不好儿子呢,怪不得旁人。 所以才有了李家老宅这一出对峙的好戏,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说个清楚明白,以免徒生嫌隙不是? 第77章 李老爷子闲庭信步地绕着儿子转了几圈,停下脚步,好奇地问道:“老头子才疏学浅,一向也没有赌钱的爱好。我听说……只是听说哈,你们赌坊的人对欠债不还的人不是要剁手剁脚的吗?你们怎么没把他给剁了?” 络腮胡汉子脸颊抽动,眼皮跳个不停,他根本不想回答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可不回答又不行。 “老先生说笑了,我们开门做生意求的是财,不是命。” 李老爷子一脸惋惜:“那真是太可惜了,烦请替我给贵东家稍句话,像我三儿子这般的蠢材,不妨切得碎碎的喂狗算了,喂猪也行。人嫌弃这块臭肉,想必猪狗是不嫌的,老朽一定对贵东家感恩戴德,来世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络腮胡:“……” 他一点都不想带这种话。 李老三汗如雨下,大热天像得了风寒似得冷得发抖,他知道他爹这回气大了。李老爷子越是平静,代表他下的决心越大,他的下场越凄凉。 一阵尖锐的女声哭嚎着由远及近,得到消息的钱氏大呼小叫地跑过来,门口围着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钱氏“噗通”一声跪在李老爷子面前,涕泪纵横:“爹,求你救救当家的吧,他知道错了,他往后再也不敢了,爹,求你救救他吧!” 李家三房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紧跟着冲进来跪了一地,“砰砰”磕头求老爷子救命。 “敢情你们这一家子都是知情的,就瞒着我这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是吧?”李老爷子面色越发平静如水,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钱氏的哭声一顿,捶胸顿足喊冤:“爹,您老误会儿媳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当家的日日往外头跑,我又不能跟在他身后管着。他这次犯了大错,不管爹怎么打骂处罚都行,求求爹救他一命!” 她伏低身子磕头:“爹,当家的要是没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爹,您一定要救救他,陈皮才两岁,不能没了爷爷啊!” 李老爷子不置可否,轻轻一笑:“行了,都别在这鬼哭狼嚎的了,还嫌不够丢人是吧,巴不得把这方圆百里的人都嚎来瞧热闹么?” 李家三房哭声骤然减弱,只敢小声抽泣,老爷子就是李家的太上皇,他说出口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若是敢不听从,后果及其惨烈,从小到大数不清的事迹已然证明了这一点。 “你们求我救他的命,那我姑且问一问吧。”李老爷子转头问到。 “契约我已经看过了,上头写着李山姜借了十五两银子。老朽家里确是较旁人宽裕了些,可一时半会的也凑不出这些银两。不知道贵东家是何打算,想要老头子怎么还钱?” 肯好好说话就行,络腮胡汉子吐出一口气,恭敬回答:“老先生德高望重,东家敬仰已久,此次迫于无奈方有此一遭,还望老先生千万不要怪罪。 东家说了,李三老爷所欠债务皆是明码标价借出去的白银,我们不想趁火打劫。这笔钱……不限时间,不计利息,只需归还本金即可。” “想不到我这把老骨头还有这般大的面子,的确是我们占了便宜。”李老爷子长叹一声,踱步走到赌坊伙计旁边,“你这木棍制的不错,是什么材质的?” 赌坊伙计不明所以,提起他的得意之作不免夸夸其谈:“老先生好眼光,这是一整根松木所做,质地柔软,手感温润,请了镇上有名的老师傅打磨而成。” “不错,不错。”李老爷子顺势接过木棍,一边横在手上欣赏,一边走到李老三跟前,“我还听说,你们本打算去保安堂找苏木,苏木不在才来的白水湾,是不是这样?” 李老三瑟瑟发抖,含糊不清喏喏几声。 “很好,你真不错,先前是我看轻了你,是我的错。”李老爷子的声音淡得几乎没有丝毫起伏,近乎喃喃自语,“老三,你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 “什么?爹……”李老三转过头想问清楚。 说时迟那时快,李老爷子猛然朝他的小腿挥去,快、狠、准地一棍子打下来。 在场之人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咔嚓”,接着惨绝人寰的哀嚎响彻天际,“啊……”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人群里一直没停过的窸窸窣窣声彻底消失不见,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刚才还在剔牙的手臂停在了原处,嘴巴半张仿若木雕;一手抱娃一手拿碗的妇人忘了喂饭,手一哆嗦,“哐当”,碗掉在地上,又是一抖。 粗瓷碗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仍是无力直起身,干脆斜躺着停下。 碗里剩下的半碗饭泼洒了出来,“哒哒哒”从不远处冲过来两只老母鸡,飞快啄食地上的米粒。多么难得的美味,平日里人们是舍不得给它们吃这个的。 两只小眼睛疑惑地抬头瞅了一眼,抓紧时间低下头抢吃食,不一会儿地上连碗都啄个干净,意犹未尽扑扇着翅膀跑走了。 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一切动作定格在那一瞬间,只除了躺在地上哀嚎打滚的李老三。 李老爷子慢条斯理收起木棍,随手递给赌坊伙计:“是不错,使起来顺手得很,打人疼还不费力,是根好棍子。” 伙计木然接过棍子,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之人。 李老爷子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银角子递给为首之人:“劳烦替老夫给贵东家带句话,他的心意我领了,来日若有吩咐尽管开口,但凡老朽办得到,一定不会有二话。这是五两银子,请小哥三个月后再来寒舍,届时归还余下的欠款。” 络腮胡沉默半晌,双手接过银子,拱手抱拳,“此次多有烦扰,请老先生勿怪,老先生的话我一定带到,我等就此告辞。” 此时屋外的人群一阵骚动,“谁啊,没长眼睛吗,踩到我脚了。” “别挤了,谁他妈在挤。” 背着药箱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挤到门口,“爷爷……赌坊……三叔?” 不是李苏木是哪个,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给打折了腿的三叔上夹板。 要债的走了,看热闹的走了,鬼哭狼嚎的也被人抬走了,清净安宁正好给一家三口腾出地方吃晌午饭,捎带上一个周邻。 杏娘夹一筷子青椒炒肉配一口米饭,此时早过了晌午饭时间,之前太紧张不觉着,端起碗才发现饿的前胸贴后背,感觉能吞下一头牛。 “娘,您可真厉害,心大得很,我们在前头吓得气都不敢喘,您老还有空闲在灶房炒菜、煮饭,不愧是我娘。” “多大点事,瞧瞧你那鼠胆。”杨氏不屑撇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没错,可签字画押的又不是我们,大不了谁借的钱谁去还。还不上正好给人仍河里淹死算了,就当替我们尽孝了。” 转过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两条,“来,邻哥儿多吃点,别客气,今儿多谢你专程把我女儿送回来,耽搁了你不少时间吧?” 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一个劲地给他碗里夹菜,鱼、肉、蛋夹得冒了尖,小小的一碗米饭只见菜不见饭。 “不会,七叔七婶待我很好,这是我应该做到。再说晌午过后坐船的客人就少了,更加无碍。” 周邻是个大方孩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了一桌,他的肚子也是空空如也,又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吃的别提多香了。大口饭大口菜,没几下一碗米饭刨干净,他自个起身去盛饭。 看得饭桌上的另三人也是胃口大开,觉得今天的菜色真是不错。 “这孩子长得可真俊俏,黑是黑了点,那也是块俊黑炭。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很有你爹年轻时的风采,可惜我没生出这般好看的儿孙来。” 杨氏看着他的背影惋惜道,想起自家的糟心儿子,更是遗憾万分。 “咳……咳……”李老爷子一口米饭咽到一半呛住了,连声咳嗽,喝了口汤吞下去。 “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再怎么也像不到我。要我说黑的人才长得像,我看他就像叶儿爹。” 杏娘好笑:“你们就别给人乱认爹了,人家的爹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确实是个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他给我送信又把我送来,要不然我在家里听到只言片语,说又说不清楚,还不得急死我。” 她略带忧愁地问:“爹,我手里还有几两碎银,等我回去了就给您捎来。您不用担心,咱们这么大一家子这点银子还是能凑出来的,您可别把身子气坏了,不值当。”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担心了?”李老爷子好奇地反问,吃饭吃得香甜,一脸无辜。 “你也太高估你三哥在我心里的地位,他在我这里比坨牛屎都不如,牛屎晒干了还能烧火。你三哥啊……勉强算是能给菜园子提供些肥料,也就这点用处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56节 杏娘:“……” 片刻后弱弱开口:“我是怕您着急银子。” “那更不用担心了,银子这个东西吧,活着才有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像你娘说的,欠钱的又不是我,那借银子的人吃喝拉撒睡尚且活得好好的,我做什么这么想不开,操的哪门子心。” “您给我的银子,我都留着没花呢,三哥欠的钱……” 李老爷子一摆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你别管,过好你自个的日子就行。你三哥更不用管,老子的银子是那般好拿的,我让他知道什么是烫手山芋。甩不脱吞不下,老子噎不死他,李字倒过来写。” 杏娘:“……” 是谁跟她说女儿嫁了人也是他生的,一辈子都会管她,是谁跟她说差了银子,随时去爹娘那里拿。 敢情在她这里,爹娘的银子是只出不进的,一时不由喉头泛酸。 “你爹说得对,这一大家子,人多心眼也多,没个章程且不乱了套。今儿他赌钱输了银子,你爹还了债,明儿你买布赊了账,店家找上门让你爹给钱。我们老两口还活不活了,骨头炸成渣子也不够用的。” 她狠厉一笑,“家里的事你不用管,这些个王八羔子不下狠手整治一回,还当我们两个老的存了金山银山,只等着他们伸手取来用即可。 一个个惯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帮他们养儿女还养出错来了。儿子找老子要钱还天经地义不成,老娘的银子就是扔到水里听个响,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杏娘“噗嗤”一笑,李老爷子也扯开嘴角淡淡笑了,周邻只管扒自个的饭,听三个大人说话。 第78章 娘家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杏娘呆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三个孩子还在家,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索性跟周邻两个回家来。 李老三那边老爷子是撒手不管的,疼死了活该,疼不死就活活受着,他老人家没那么闲。 只苦了李苏木,给他三叔上好夹板,开了药方,嘱咐了若干事项。又被三婶扯了袖子一通哀哀哭诉,鼻涕眼泪甩了一身。好容易脱身开来,袖子扯脱了线,腰间的带子险些给拽下来。 苏木跑来老宅这边,跟她小姑一样如此这般一说,李老爷子照旧打发了他。只说长辈的事小辈不要插手,他们心里有数。 回到家的杏娘给久候的公婆禀告一番,说是李老爷子已经解决了,以免他们担心。 赌博害人不浅呐,十五两纹银,够小户之家用三、四年的了,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赌博也能听到声音,只不过是赌桌上下注的声音,骨头打折断了的声音。 杏娘长吁短叹一阵,恨她三哥不争气,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如此的不着调。枉她爹娘这般大岁数还得给儿子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可见光知道挣钱没用,还得把儿子给教好了,要不然后半辈子真是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过。 想必要是可以,她娘定希望把这个三儿子塞回肚子里,少生多少气。 杏娘光顾着痛骂老娘的儿子,她自家儿子闯祸的本领也是不遑多让。 田里的芝麻杆成了黄绿色,是时候牵芝麻了。跟黄豆不同,黄豆杆子就算在地里老得叶子掉光,豆子仍是好生生包裹在果荚里,迟些收回来也没事。 芝麻若是完全变黄了再割,别说爆籽迸裂得满地都是,就是收的过程中也要损失一小半。看时辰差不多了就要赶紧开割,宜早不宜迟。 一大清早丛三老爷跟儿媳带上三个孩子出发去地里,带着家里的小萝卜头不为别的,也没指望他们能做事,单纯为了给他们甜甜嘴。 田里的芝麻熟了,姑娘果也熟了。 撕掉最外面一层薄如蝉翼的外衣,包裹在内里的明黄色果实散发出浓郁芬芳的果香,还没吃到嘴里就闻到了甜丝丝的气味。吃起来更是酸甜可口,长得越成熟,越是甜滋滋。 到了地里让三个小家伙自去撒欢找吃的,两个大人弯腰拿镰刀割芝麻。 要不怎么老人喜欢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时什么样,一眼就能看到长大后的德行,丛家的三个小不点也不例外。 青叶摘了姑娘果先不吃,喜欢攒成一捧,一口闷了,别提多爽快,甜到了心窝子。青皮也是先不吃,摘了满满一捧用衣裳下摆兜了,继续往前头找。青果最是性急,边摘边吃,吃的果汁四溅,手脸、衣服上黏糊糊的,没一处干净。 等到找完一小片地,三个人拢到一起,大的小的手里空空如也,只有老二的衣摆满得堆成了尖。 青皮是个性子极好的孩子,自个也不吃独食,招呼姐姐、弟弟坐在田埂上一起分享美味。那两个吃完了自家的又来吃他的,他也不生气,乐呵呵敞开衣摆让他们尽管抓,要不怎么说这孩子格外的让人疼惜呢。 临近晌午,杏娘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喊停公爹:“爹,咱们把这些捆了挑回去吧,余下的这些下午再来割也不迟,几个孩子可别晒坏了。” 丛三老爷看一眼火辣辣的日头,虽没有夏季里灼热,可威力仍是不容小觑,点头答应,两个放好镰刀拿起绳子捆绑。 三个小的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留一点姑娘果给爷爷和娘亲甜嘴。 杏娘看着孩子们的一片孝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无他,任谁看到小儿子头上一脑袋的苍耳子都笑不出来,活似个弥勒佛。 他自个丑还不自知,见了他这幅模样的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他还洋洋得意偏要做出诸般怪模怪样。 一时扒拉眼皮白眼上翻舌头伸出老长,一时挤眉弄眼歪着小屁股扭来扭曲,剩下的娘三个笑得差点歪到田里去。 就连扛着冲担的丛三老爷也两脚拌在一起,身子一趔趄,赶紧稳住了。肩膀耸动偷偷笑了好一会,咳嗽一声接着挑芝麻杆。 这事的源头还要说到青叶,她到底大了几岁,知道这个小玩意浑身长满刺,粘在衣服、头发上很难摘下来。玩笑似的摘了两个扔到小弟头上,青果龇牙咧嘴拉下来,逗得哥哥姐姐哈哈大笑。 尽管拉扯得有些疼痛,他仍是觉得好玩,趁旁人不注意,把个小脑袋瓜黏满了。 杏娘看着满头的“小揪揪”无处下手,“你说说你,可真是个闯祸的祖宗,别个都是祸害旁人,你倒好,你是连自个都不放过。” 骂也没用,还是得上手一个一个往下撕拉,这下青果知道疼了。 扯两个只是麻麻的疼,扯到十几个头皮生疼,继续扯下去,小家伙开始嚎啕大哭。这也太疼了吧,有些苍耳子黏得紧的,头发都拽断了,苍耳子还紧紧缠在发丝上。 “呜……疼,呜……娘!” “哭,就知道哭,你还知道疼啊,你个小笨蛋,这么多可怎么弄下来?”杏娘又气又心疼,撕掉一小半,半个头仍是包得满满的。小儿子抱着脑袋死活不让碰,疼得哇哇叫,鼻涕泡都吹出来了。 最后没法子,真要全撕下来,小儿子的脑袋也要涂上一层膏药。 干脆拿了剪刀一通乱剪,把个头发剪得跟狗啃的一样,长的长短的短,参差不齐。好在他不在乎,只要不疼就行,顶着一头乱发照样跑来蹦去,来去匆匆。 芝麻暴晒过一遍后,丛三老爷小把拿起来头朝下,倒提着抖动或用棍子敲,拾掇起掉下来的芝麻接着晒芝麻杆子。有勤俭惯了的老人会晒三次,收三次芝麻,着实繁琐得很,于是有了“抖不尽的芝麻”这个俗语。 丛三老爷倒不至于抖上三次,但是两次是必须要的,其实最后一次晒完已经抖不出多少芝麻了。只不过人们宁愿多费点事,能多收一把是一把,实在掉不下来籽粒才死心。 剩下的芝麻杆抱进灶房,这种暴晒过后的枯杆子是最好的引火柴禾,点燃就噼里啪啦响个不住,一点黑烟都没有。 杏娘则在打理房前屋后、河对岸的菜园子。 辣椒秧子、茄子等刨根撅起,黄瓜藤、南瓜藤枝蔓全部扯掉,豆角、蛾眉豆的架子拆了当柴烧,杂草连根刨了。 刨出来的植株抱回家喂鸡,整个园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种了一季的土壤板结硬化,锄得深才能疏松透气。 杏娘在河边上的菜地锄得满头大汗,撑着锄头把手歇口气,英娘嘴里嚼着东西溜达着走过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把菜园子整理出来了,天热成这样,也洒不成种子吧?” 杏娘喘着粗气道:“先粗略锄过一遍,洒了黄豆渣子沤肥,等天凉下来再细细翻一遍,再洒一遍草木灰,这般弄下来土里肥力才高。” 英娘服气:“好吧,看来我天生就是个懒人,去年本想着勤快一把来着。结果连洒了两次白菜、萝卜的种子,洒一次死一次,白白浪费那些种子。辣太阳全给晒死了,气得我索性过了中秋才撒种,没成想居然全活了。” 她一拍手总结陈词:“今年我也不勤快了,干脆等过完中秋再说。” “就你歪理多,不过天凉快些再撒种总归错不了。”杏娘看她吃得喷香,嘎嘣作响,“你吃的什么,隔两里远都能听到咯吱声,听着牙疼。” 英娘从袋子里抓一把摊开手心,赫然是把炒老蚕豆。 “你家这么早就开始吃炒货,到了冬天蚕豆够用吗?”杏娘接过扔一粒进嘴巴,酥脆易嚼,豆香扑鼻。 秋收后田里无甚大事,只等霜雪降下来好猫冬。白日里闲坐无聊,女人们凑成一堆烤烤火,做做针线,说说远近人家大小是非。嘴里嚼一些零嘴打发时间,无非是些个炒货、瓜子豆子一类的。 英娘满不在乎:“我家用完了不打紧,我婆婆那里有得是,只要是田里能长出来的东西,她老人家种起来都是多多益善。” 杏娘好笑:“你还说你几个嫂子跟你不对付,你婆婆家都快成你家的仓库了,缺什么就去拿,她们当然看你不顺眼。” 英娘喊冤:“这真不能怪我,是我婆婆说要我们去拿的,我是个脸皮厚的,人家如此说我当然去拿了。我那三个嫂嫂要脸面,生怕旁人说她们吃喝是靠了老人,非得要我婆婆给她们提到家里才肯用。” 她寻求认同似地说到:“照我说这不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吗?我才不做这么矫情的事情,她们又不舒坦了,没少嘀咕我。不就是自个想要偏要装作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看我跑去拿了又觉得吃了亏,你说活得这么拧巴,何苦来哉?” 杏娘失笑:“脸皮厚吃个够,左右吃不了亏。” “就是!” 俩人哈哈大笑,两个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莽里莽撞的行事风格让人又爱又恨。 眼看离中秋还有两天,杏娘开始准备给娘家的中秋节节礼,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她打算去镇上置办。 正好上午守摊子,临近晌午时跟公爹嘱咐一声,杏娘掂了荷包闲逛。 这几天爹娘肯定是不愉快的,估计也没甚心情过节,给他们银子又不肯拿。索性趁着节下把礼置办得厚一些,补贴两个老人。 省着花钱有困难,想大方买东西再简单不过。 细棉布扯了两匹,两边爹娘各一身,猪蹄四只,五花肉、草鱼各四条,糖、月饼、酒水、点心、果子等各四样。分成两份,一份留家里,一份送娘家,再加上跟周邻约好的中秋节当天早上订的三斤鳝鱼。 一份像样的中秋节礼就成了,既不过分寒酸,也不会抛费,都是家里能用得上的东西。 要不怎么说还是分家好呢,花自家的钱买送娘家的节礼,不用攀过来比过去。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舒心,纵是清贫些,也好过整日里憋一肚子气。 第79章 中秋节这一日全家老小起了个大早,穿上新衣打扮妥当,杏娘提了一篮子节礼带上三个孩子坐船回娘家。 打算过去那边吃早饭,顺便吃了晌午饭再回家整治晚上的团圆席面。 杨氏喜笑颜开迎了三个外孙、外孙女进屋,“我的三个小乖乖看着又长高了,尤其是小二哥,越发的斯文有礼,真好,都是好孩子。” 捧着青果的胖胳膊捏了又捏,舍不得放手,“还没过早吧?走,跟外祖母去灶房,外祖母给你们打糖水鸡蛋,保管甜到你们的心窝子里去。” 青叶是吃过这个的,且还印象深刻,知道好坏,迫不及待提意见:“外祖母,我要嫩嫩的能流出蛋黄的鸡蛋,不要吃老的。” 两个小的人云亦云:“我也是,我也要吃嫩的。” “好好,都有,外祖母最会做嫩鸡蛋了,放心,不会煮老的。”杨氏忙不迭保证,不就是嫩鸡蛋吗,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这有什么难的。 杏娘眼睁睁看着三个小的簇拥着老的往灶房走,她娘眼角都没瞥她一下,不由好笑,提上篮子跟着往后院走。 用勺子舀起一颗白色蛋清包裹的橙黄色蛋黄,咬破蛋黄上的薄膜轻轻一抿,蛋黄像流沙一样涌入口腔,细腻软嫩,爽滑可口。还真像她娘说得那样,甜到心窝子开满花。 “娘,今天晚上家里打算怎么过,还跟之前那样四家并做一家在老宅开火吗?” 杨氏撇嘴:“那肯定不会,今时不同往日,我跟你爹看着这老些个儿孙就来火。生他们一场,养到这么大,连孙子都上坡了,还指望着趴在我们老两口身上吸血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哼!且等着瞧好了,老三这个事没了结,人人心里的算盘珠子滴溜溜转个没完。” 提起这事,杏娘就忧心:“爹许诺三个月后还剩下的银子,家里有那么多现银吗?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打算的,也不跟我露个口风,我心里急得很。” “说了要你别管,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杨氏安慰女儿,“你爹什么风浪没见过,这还真不算什么,银子我们也能拿的出,但不是这么个拿法。” 见女儿眉头微挑,一脸疑惑,杨氏少不得安她的心:“世人都说多子多福,子孙满堂是福气,这话既对也不对。若是家业兴旺,子孙出息,知礼守节,那当长辈的自然能得以安享晚年,其乐融融。 要是一锅粥里哪怕掺了一颗老鼠屎,那日子都过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垄上烟火(种田) 第57节 她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人的心都是偏的,十根手指头尚且有长短,一大家子这么些人,怎可能事事公正,一碗水端平? 一个家族只要大方向掌握好,不出差池,水底下的明争暗斗,你来我往都不是问题。怕就怕在有人搅浑了水,其他的人想浑水摸鱼,当家的再处事不公的话,心怀鬼胎的就更多了。” 杏娘听得似懂非懂,他们这一家子在白水湾站稳了脚跟,可人多口杂的,又都是儿孙辈,实在不好管教。 杨氏总结陈词:“现在爹娘还没老迈不堪到那个地步,这个家还是能掌得住的。若是真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天,自有下一辈的当家人来掌舵。再说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家大了该散就得散。 要是安分守己,凭着那点血脉之情,自有他的那碗饭吃。若是不甘久居人下,那就各凭本事吧,我们且顾好当前就够了,后头的日子到了跟前再说。” 杏娘沉默不语,家常过日子大家都是笑语嫣然,和气平顺。背地里怎么样,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此时她又有些恨自个头脑简单了,她能想到的人都能想到,旁人想得到的,她还一头雾水。 一时李老爷子打拳回来,自有另一番契阔,饶有兴致地带了三个外孙辈屋里屋外地忙活。 把晒干的细竹竿顶端劈开手掌长的两半,中间用一小节竹片撑开,制成三个尖角的形状。 寻了屋檐下、墙根底、树杈子间的蜘蛛网转圈搅了,要是运气好碰到守株待兔或织网的蜘蛛就更好了。打劫了蜘蛛悬吊在竹竿上吐丝,一边吐一边把三角框架织成密密麻麻的网。 余下就好玩了,举了竹竿到处跑着粘虫子、苍蝇还有蜻蜓,一碰一个准。 有些力气大的死劲挣扎能脱身,大半挨了蛛丝就小命休矣。 看着网上的蚊子垂死挣扎,三个小的哈哈大笑,团团围住李老爷子喊“外祖父!”李老爷子捋了胡须一派高人风范,微笑不语。 晌午饭异常丰盛,李家老两口的饭食本就比丛家精致,加上杏娘带来的一堆食材,两母女下大力气整治了一桌席面。越是吃得人少,越不能显寒碜,三个小的吃得满嘴流油,嘴巴比抹了蜜还甜。 “外祖母做饭真好吃,我要天天来外祖母家。” “我也是,外祖母,往后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还有我,我也是。” 杨氏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日后你们三个就住在老李家算了。你们爹那个家不回也罢,左右他又不在,等他回来了你们再回去。” 见老伴胡说八道,李老爷子但笑不语,格外有兴致小酌了两杯。家里虽不差酒,老爷子好吃酒却不贪杯,只在年节里或心情愉悦时抿几口,杨氏当然不予理会。 饭后又歇息了一阵,杏娘带孩子们回家。 她这还算好的,当家的男人不在家,母子几个借着往娘家送礼的由头呆上一天、半天的。家常过日子都是女婿单蹦一个给岳家送礼,疼惜女儿的人家会给一些回礼。多半是收了却没有回的,至多留女婿吃一顿饭了事。 杨氏当然给他们准备了回礼,不同于女儿送来的食材,杨氏送的大多是零嘴点心吃食。 蜜饯果铺、干果炒货、麻花糕点、肉干肉脯等把个篮子装得冒了尖,都是姑娘、孩子爱吃的。有些个在镇上且买不到,还是托了人从县里带回来的,另还有三套齐整的衣裳。 杏娘的针线活只能说寻常,给孩子做衣裳也无甚讲究,杨氏则不一样。她的一手绣工当真绝妙,花是花叶是叶,绣的蝴蝶翅膀彷似要振翅高飞,栩栩如生。 即便如此,杏娘小的时候杨氏也没逼着她学刺绣,针线活学会了即可,绣工不愿意学也不勉强。 乡下地方家常穿的是粗布麻衣,至多在年节走亲戚时穿棉布做的新衣。别说绣的是假花,就是绣出来朵真花来,人也只当你衣服上染了花汁没洗干净。 若说到凭绣工挣银子,镇上的富户家里有绣娘,再不济去县里的成衣铺子、绣庄走一趟,什么时新的花样找不到。 且刺绣格外的费眼睛,打年轻时起李老爷子就不让媳妇做绣活。 眼睛花脖子酸绣出来的成品,开价高了无人识货,卖低了简直对不起自个揉出来的那些泪水,何苦来哉。 故而杨氏的刺绣只在老两口和女儿身上发挥点余热,等到女儿出了嫁,每年给小外孙添一套衣裳。 杏娘回到家撸起袖子整治晚上的席面,男人不在家,可公婆还是在的,那就相当于一个完整的小户之家。 辛苦劳累大半年,眼瞅着下个月就要秋收,到时又是一场忙碌,何不趁此节日好好犒劳全家的五脏庙府。马无夜草不肥,这年头人过得比牛马好不了多少。 不在年节里找补些油水,人都得熬成人干,活着还有甚趣味。 不到太阳落山,夕阳眷念地在人间洒下一片黄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煎、炸、炖、炒诸般手段尽数上场,鱼肉的香味随风飘散。 馋得晚归的麻雀在枝头急得跳脚,这么好的美味却享受不到,着实可惜。 除了卤猪蹄做了一个菜,其余的鱼、肉,或蒸,或红烧、或炒都做了三样。加上清理菜园子找出来的炖老南瓜,腌黄瓜,小葱炒鸡蛋,整整凑了十个菜,饭桌摆得没有一丝空隙。 杏娘给丛三老爷倒了一杯黄酒,喜得老头子眉毛胡子快飞起来。 “杏娘好手艺,瞅这一桌席面比镇上的酒席也不差什么了。镇上的酒席且还没有这般实惠呢,老七不在家,咱们爷几个自个乐呵,来来来,都拿筷子吃起来。” 杏娘笑一笑:“爹娘喜欢就好,七哥不在家,这是儿媳应该做的。” 陈氏扯扯嘴角,过节的大好日子,她也懒得找茬。 一家子热热闹闹吃晚饭,晌午在外祖家吃过一顿丰盛的饭菜,三个小的不像之前那样火急火燎。不过好饭菜难得,谁也不会嫌多,照旧吃得香甜,谁知道下次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这么一顿。 饭后洗漱了照样在巷子口乘凉,人人手里拿一块月饼当消遣,他们也不知道这中秋节赏月是咋回事。 月亮有啥好看的,不是圆的就是扁的,要么就是消失不见,还能看出朵花来不成。太阳可是顶顶重要的,没了太阳人还怎么活,可这月亮着实有点多余啊! 大晚上的也就走夜路能有点用,也没见谁天天都要赶夜路是吧。再说了,没有月亮的晚上,拿了火把赶路也是一样的。 丛三老爷喜滋滋跟他五弟显摆:“我家儿媳买的月饼里头加了红糖哩,可甜了,甜得我牙都要掉了,你家的是什么味道?” 丛五老爷翻他一个白眼,了无生趣道:“我婆娘是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舍得花钱买月饼哦。随便捏了两个荞麦煎了当月饼,你说什么味道?荞麦的味道。” 郑氏做的荞麦饼麦香浓郁,软糯有嚼劲,可再香甜它也是荞麦做的。 丛三老爷讪讪一笑:“别气了,你家里还有两个小子没上坡,她心里着急难免节省了点。呐,我的月饼给你吃一口。” 说着手伸了过去,丛五老爷当然不会客气,低头就是一大口。 “哎……哎,你怎么咬了这么多,好歹给我留一口。”丛三老爷心疼地看着缺了一大半的月饼,眉头都皱了起来。 “哼,瞧你那小家子气,叫你跟我显摆,大不了我的荞麦月饼也分你一口……不,你想吃多少口都行。”跟他三哥比,丛五老爷显然是很“大方”的。 “那不用,你自个留着吃吧,晚饭吃得太饱,我肚子装不下。” 老兄弟两个窃窃私语,说些里外家常,小孙子们呼啸着飞奔而过。 唔,今晚的月亮确实有点不一样,似乎格外亮了些。又大又漂亮,像一个白玉做的盘子悬挂在半空,这么近,那样远。 第80章 过完中秋没几天就到了拾棉花的时候,丛家的棉花地不多。丛三老爷一合计,与其摘了棉花再去拔棉花杆子,不如砍了整颗植株回来掏棉花,左右也差不了几天。 用板车把棉花架拉回来卸到家门口,丛家老老少少掂了小板凳摘棉花。 比起大日头底下在棉花地里穿梭,热得汗流浃背,手被尖尖的棉花壳戳得千疮百孔,时不时衣裳还给划破一道口子,坐在家门口掏棉花简直不要太轻松。 便是最小的青果在跳来跳去之余也能拐过来掏两爪子,更别提大人了。一边快速摘棉花,一边拉拉家常,枯燥的农活也显得不是那么难熬。 丛五奶奶郑氏背着一麻袋棉花打家门口过,停在巷子口喘气。 “要我说,你家分家还真是分着了,虽说农田没了一大半,可这地里的活何止少了一大半。旁人家在地里忙活得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你家三两下就把活干完了,腰还没弯顺当呢,又能挺直溜了。” 摘棉花讲究的就是个左右开工,眼到手到,手眼配合,同时嘴巴也不能闲着,得会把枯叶从双手的棉花上衔走、吐掉。 采摘时节,棉花叶子会变得枯黄干脆,一碰就碎,若是棉花上沾了叶子碎片、草梗等就卖不上价了。 比起黄豆、芝麻、红豆、绿豆等,棉花价格自然会高一些,可农人却不敢多种。 棉花吐絮期间喜阳不喜阴,碰上阴雨绵延的天气,棉铃开裂迟缓或者不吐絮时,农人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百般无奈之下摘了棉桃背回家,倒在灶膛前烘烤,日复一日坐在板凳上剥开棉壳掏花絮,壳上的尖刺扎破手指是家常便饭。 棉花种得多的人家,一整个冬天泡在棉桃堆里是常有的事,手指头伤痕累累,又黑又糙。 若是采摘期间遇到暴雨,更是欲哭无泪。 眼看着白花花似点点云朵的棉花就要装入麻袋,一场雨下来又会多出不少黄绵、死绵、霉绵,比刀子从身上剜肉还心痛。 农人虽然不怕艰辛劳苦,却怕老天爷发脾气,稍不顺意一季的收成就打了水漂。 从入夏那会雨水就少,不少人家估摸着今年多日头少雨,壮着胆子多种了些棉花。指望秋日里能多卖几个铜板,好缓解下家里的燃眉之急。 郑氏家里就比往常多种了几亩棉花,她的大儿子过两年要说亲,正是着急攒聘礼的时候,种棉花虽然风险大了点,总得冒险试一试。 摘棉花是个辛苦活计,本地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说是出嫁的姑娘要回娘家帮忙摘棉花。其实哪里是要她摘,实是心疼自家的姑娘在婆家辛苦,接回娘家松散两天。 杏娘前几天才回了娘家,何况自家的棉花地着实称不上辛劳,也就不用理会这个习俗了。 “五婶眼热我们偷懒,我们还羡慕五婶家成堆的棉花呢,今年日头足,大家都能有个好收成。”杏娘但笑不语,不接她的话茬,分家的事别人能说,她自个却不能,是好是坏传出去都是个麻烦,何必多此一举。 郑氏点头附和,满脸喜色:“可不是,今年老天爷开眼,可算心疼了一回我们这些老庄家把式。那棉絮又白又软,难得的好棉花,我不跟你说了,趁着日头足再去摘两麻袋。” 说完背起麻袋急匆匆往家走,丛家几口继续优哉游哉掏棉花。 到了六太爷“满五七”这天,即亡者去世之日算起,第五个“七日”。亲朋好友齐聚丛其家,先去六太爷坟前烧灵屋、纸钱等,一挂鞭炮过后所有人走回家,不能回头。 丛其早已购置好鱼肉蛋蔬,本家的年轻媳妇又聚在一起洗涮、切菜、操办席面,吃过两顿饭后各回各家。至此六太爷的葬礼顺利完成,每日家里人吃饭时为六太爷“叫饭”即可,只等到了大年初一过来给他老人家“拜新年”。 日子慢慢滑入深秋,早晚气温稍显凉意,菜园子细细料理过一遍后,洒下萝卜、白菜、大葱等冬日里要吃的菜蔬种子。 田里的稻穗慢慢镀上一层金黄,丰收的季节即将来临,在此之前,旱田里还有一项农作物要种——油菜。 农家活就是这样,从年头忙到年尾,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忙完水田忙旱田,这块地刚薅完草,那块地里的狗尾巴又长了起来,到了收获的季节固然令人惊喜,可劳碌依旧如影随形。 按照成熟顺序一块田一块田地割,一茬接一茬地收,农人不是在地里忙碌,就是走在去地里的路上。最后收完所有的农作物,全部的田里种上油菜。 当然也有如云娘家这种异常勤劳的农户,那是红豆、绿豆、花生一样不落,完事了还有精力种一季冬小麦。 简直了,耕地的牛都没这般使唤的,这两口子不是一般的能吃苦。 杏娘自问自个是做不到这种的,实在是太累,这时她又庆幸自家男人有手艺在身。尽管夫妻分离,异地而处有些难处,可比起这般不要命的劳碌又不算什么了。 人生在世,有舍有得,全看如何取舍。 当丛三老爷重新拾掇起杂物房的镰刀、扁担等物时,杏娘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晴朗、雀跃——秋收在即,当家的也快要回来了。 殊不知丛孝此刻却有些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您说什么?”丛孝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陈牙人,“要我跟着张家的送亲船去府城。” 张家的那张陪嫁架子床早在半个月前修补好了,用时二十天,连拆带修补。找出问题后修整一番,后面又重新组装回原样。 不得不说丛孝的手艺在县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算得上是拔尖的,看来那些年在府城的寺庙没白混。 整张架子床光亮如新,朴素典雅,丝毫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 不过这对张家老少来说不重要,张老爷子使唤自家两个八、九岁大的孙子脱了鞋爬上床,使出吃奶的劲在床上蹦跶、翻滚。折腾半天,架子床有些微的颤动,却不再发出令人尴尬的“咯吱咯吱”声。 张老爷子捋着胡须满意点头,其他主人亦是喜笑颜开,张家的面子总算保住了。 主人高兴,干活的丛孝自然赏赐丰厚,除了原先说好的五十两工钱,还额外送了他两匹精致的布料、两盒上等茶叶、两盒糕点等。 垄上烟火(种田) 第58节 丛孝抱了赠送的诸般物件回到他租赁的小宅子,眉开眼笑一一分类。 不能久放的糕饼点心、瓜果等吃食分成两份,余下的茶叶、布匹及工钱都锁到箱子里。 提了一份吃食揣上给陈牙人的中人钱,丛孝乐颠颠跑去陈家,两个大醉一场,直到盏灯时分才散席。 张家这般的活计可遇而不可求,几年难得碰上一次,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丛孝打打零工赚些生活开销也够用。 于他自个而言,有张家的这一单撑着,这一年就不算白干。 他心里是及其满足的,自分家后家里总算有了些积蓄,不再寅吃卯粮,惶惶不可终日了。毕竟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他家的地又不多,没有压箱底的银子可不成。 眼看着快到秋收了,丛孝整理好行装打算跟陈牙人辞行,却不想得知了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张家托陈牙人跟丛孝转达,希望他能跟着张家小姐的陪嫁船去府城。 “他家的架子床不是组装好了吗?也试了没问题,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岔子?”丛孝万分不解,好奇地问。 “没有,没有。”陈牙人矢口否认,说起缘由也是啼笑皆非。 “张家的老管家跟我说,他家小姐的那些陪嫁足装了一整船。尤其是大件的床柜箱椅等物,小件的还好,随便哪里挤挤都行。 这些个大家伙拼装好后占地方不说,尽管是一行水路去府城,可到底怕颠簸出个好歹。那般重要的时刻,若是出了一丁点差错,介时可如何是好。” 张家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那“咯吱”声搞得心理阴影都出来了。 “老管家说了,他家老爷思虑再三,为了张家的体面,索性所有的大件家具全拆开来运到府城的陪嫁宅子,免得颠坏了。提前使人过去组装好,查看没问题后,等迎亲前一日送到夫家府邸,如此这般才算周全。 既作了如此打算,你当然就是运送家具的最佳人选,张家特意唤了我过去,要我跟你传话。” 丛孝毫不犹豫拒绝:“那不行,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坐船往返府城尚且要花大半个月的时间,要是运送贵重物品岂不更久?就算我能等,我家地里的稻谷可等不得,半年的收成全指望年前的这一茬谷子。拖得久了粮食欠收不说,家里人不得急死?” “你再想想,别急着推掉。”陈牙人语重心长劝说。 “张家也知这回路程远,时间长,开出的条件很优渥。虽比不了上回的工钱,仍有二十两可拿,这一路来回的吃穿住行不要你花半分心思。 要我说,这才叫难得的好差事,比你上回修架子床可好太多了。组装那些家具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板上钉钉的事吗?” 他端起茶碗喝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到:“我虽不知道你家的地有多少,想来也不算多。别说这一季的稻谷,就是一整年的谷子收回来,除掉赋税,可能赚得了二十两银子? 更别说这一整年的辛苦根本就没法比,你仔细思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丛孝满脸挣扎,犹豫良久还是道:“银子确实很重要,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背井离乡,远离父母妻儿在外讨生活。可你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家里能干活的就两人,一个我爹,头发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他就算想担事也有心无力。 一个我媳妇,年纪轻轻既要照顾两个老人,又要抚育三个小儿,更是脱不开身。我若是不回去,他们就算割了稻子,难道要一捆捆的抱回家去吗?” 丛孝越说神色越坚定:“乡里虽有族人亲友,可您也知道,帮个小忙大家肯定乐意搭把手。秋收这等关键时刻,家家恨不得多出一双手割稻子,如何能腾出手帮别人?我家田地是不多,可干活的人更少。” 陈牙人皱眉想了片刻,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样,我这两天再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咱们先别急着拒绝张家,你多耽搁两天,也回去想一想。我是为你好,这真是个好差事,推掉着实可惜。” 丛孝叹气点头,他何尝不知道,错过了这回,下次碰到这样轻松来钱快的活计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可鱼与熊掌有时候就是这般难以俱全。 第81章 张家开出的条件确实丰厚,可丛孝家里的情况也是摆在那里。 一个农家若没有成年的男性劳动力,凭着老弱妇孺扛住一个秋收,只怕稻谷还没归仓,人都要倒下来了。 等到第三天陈牙人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丛孝自个也想不出办法,打算傍晚过去跟陈牙人辞别。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便是现在赶回去也晚了些。 他正关了门打算上锁,陈牙人欢天喜地,乐颠颠跑过来,“别关,别关,丛小哥,你这回真得谢谢老哥哥我,咱哥俩进去说。” 一把推开门顺手把丛孝拽了进去。 两人在堂屋的桌子旁坐下,丛孝给他倒了一碗茶,“怎么,老哥可是想出了甚好办法?” 陈牙人端起茶碗一口闷了,喘着粗气喜不自禁:“我不仅想出了好法子,还给一并解决了。” 他到底见多识广,头脑灵活,在家想了两天还真叫他琢磨出个可行办法。 陈牙人当即过去张家,跟老管家如此这般诉说了丛孝家的情况。又提议张家可以在名下的佃农里挑出两个年轻力壮,手脚利索的年轻人去往丛家,帮他爹收稻谷。 “如此一来,你可以接下张家的活计且没有后顾之忧。二来,你家的秋收还多了一个人呢,那些佃农都是干活的好手,人家一个就抵得上你两个,说起来还是你家占了便宜。”陈牙人得意洋洋邀功。 “怎么样,你老哥我这回的事办得漂亮吧?张家老管家只犹豫了一瞬就答应了,这事他自个就能做主,都不用禀告主人。而且这两个人的吃喝张家自个出,算是额外给你的赏赐,不花费你家半个铜板。” 丛孝闻言沉思了片刻,越想越高兴,还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之前只想到请村里人帮忙,却没想过长工、佃户之类的。 这也是有缘由的,泮水村里丛姓占了大多数,且祖上还是有些个家底的。村子里人人都是自家的田地,既没有乡绅、地主,也没有长工、佃农,至多像他亲哥那样把田租给族人。 这也导致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丛家缺人手,张家佃户多得是但缺工匠,两下里一交换,皆大欢喜。 丛孝喜出望外,一把抓了陈牙人的手感谢:“老哥哥,你这回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都不知道如何谢你。往后咱哥俩就是一对老搭档,互相帮衬,等从府城回来,我请哥哥大吃一顿,好酒好菜管够。” “好说,好说。”陈牙人自是得意,促成了一笔交易固然高兴,跟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且手艺精湛的年轻人交好,往后大有益处啊! “咱们明早过去张家,想必他们到时已经挑好了人选,你过去跟他们交代一番。余下的只管听从张家吩咐,跟着张家干活吃不了亏。” 陈牙人说得在理,丛孝听得不断点头。 …… 秋风送爽,硕果累累,沉甸甸的稻穗坠弯了腰。 丛孝一直不见回来,丛三老爷决定不等他了,许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不能少了他就不干活,不过日子了是吧? 天微亮,农活二人组老搭档就去了田里,此时早晚已稍微有了凉意,妇人走在路上且要披一件单衣。在田里弯腰忙活小半个时辰,出了汗就不冷了,等到了晌午更是热得汗珠一滴滴往下坠。 不过比起盛夏时的双抢,秋收时的太阳光显然柔和了不只一星半点。 前者的炙热彷佛要融化它所统治的这片天地上的万事万物,后者依旧是绚烂的阳光,却不会那样闷热难耐,窒息得喘不过气。 时不时还有秋风拂过,更添了两分凉意。 晌午青叶照旧给爷爷和娘亲送饭,众人坐在树荫底下歇息吃饭。 朱青水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奇问到:“三老爷,秋收都开镰了,您家老七还没回来?他这次不回来了吗?” “那肯定不会,”丛三老爷笃定说到,胸有成竹,“老七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孩子,应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估摸着这两天就该到了。” 朱青水羡慕地道:“要我说靠着七哥的手艺在外头赚银子又不难,您老跟他媳妇都不用种田了,累死累活的就糊弄个嘴饱。您老何必上赶着种这劳什子的田,干脆跟您大儿子一样租出去了事,省得七哥每年来来回回地折腾。” 丛三老爷失笑摇头:“那不行,庄户人家没了田地如何使得,天天闷在家里发霉吗?田就是咱们的根,有根才立得住,站得稳。 你不信可以问问你爹,你家兄弟四个都上了坡。按理说你爹娘也可以不用下田,有你们的孝敬口粮就够过活了,他为什么日日不落往田里跑?” 朱青水脖子一缩不敢搭腔,旁人家的事他能嘴贱说上两句,自个老爹的事是不敢乱开玩笑的。 他不敢开口,朱老爷子却是有话说:“哼,靠他们赏饭吃我还不如跳河来得快,我要是今儿撂了挑子,明儿就该请了李老先生来给我看风水选坟地的方位了。没办法,不孝子生得太多,自个都快要饿死了,哪还顾得上我们两个老骨头。” 朱青水长叹一声,无奈投降:“爹,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再怎么没用,您二老的口粮还是能挣出来的。跟丛七哥比,那确实比不上,论到干农活,我们几个也不差啊!” “那不见得,”朱老爷子嘲讽地看着小儿子,“我有一个问题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你能不能帮我解开?” “我就不明白了,你在田里割谷子就好好地割,为什么割两把就直起腰歇半天,割两把再直起腰歇一会。你那腰是莲藕做的么,一掰就断?你一直弯着腰割怎么了,那腰还能断了不成?” 朱青水:“……” 旁听的众人憋笑,脸都涨红了不敢吭声,哼哧着背过身偷笑。朱老爷子正在气头上,现在可不能再火上浇油。 “我一看你那做事的德行就来火,做事不像个做事的样子,懒懒散散,浑身无力像熬了十天十夜没睡醒似的。你还有脸说别人,我要是靠你吃饭,早成了饿死鬼去阎王爷那里报道投胎去了。” 朱青水嘴巴张阖,不服气叫嚷:“瞧您把我说得这般不堪,腰一直弯着肯定累啊!我就是直起身歇口气,又没耽搁做事,您用不着这么说我吧?” “你是没耽搁自个的事,”朱老爷子了无生趣地说。 “只不过要靠你养老就没指望了,哪次农忙你不是拖到最后才做完。我这个老头子要是等到你来帮忙,谷子都烂到田里了还没看到人影。” 朱青水嘴巴张了张,无可辩驳,几个兄弟里他家做事最慢。上头的三个哥哥干完了自家的,还有时间去老头子那里搭把手。 到了他这里,不要别人来帮他就够好了,哪可能帮得了旁人。 为了给弟弟解围,朱青山插嘴道:“今年的谷子不错,颗粒饱满,不像去年那么多瘪壳,应该能卖个好价。” 有邻人搭腔:“可不是,今年老天爷知道疼人哩,该下雨时下雨,该出太阳时也不含糊。到了年底得多给灶王爷上柱香,祈求他老人家上了天庭多给咱说说好话,要龙王爷保佑咱风调雨顺才好。” 一时又说到给灶王爷的贡品,过年的菜色,话题岔到十里开外。 割到晚上捆好稻谷堆在田埂上,丛三老爷是没本事掌住一板车的谷子拉回家。路上颠簸不平,力气稍微松懈就翻了车,到时更麻烦,索性等儿子回来了再往家里拉。 两人回到家才知家里来了客人,说是客人也不对,两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长得黝黑结实。 跟丛三老爷说了原委,又拿出丛孝的书信,丛三老爷自然是识字的。 信里说他做事的东家遣他去府城一趟,他不能回来帮忙秋收,所以求了东家派两个佃农回家帮忙。要他爹和杏娘只管安排好二人的住宿和饭菜,田里的事交给他们即可。 看完信丛三老爷有片刻迷茫,随手把信递给儿媳,他家咋还用上佃农了? 佃农是城里的地主老爷家才有的,他家的田地给人家当个添头都嫌少,就这还有佃农来帮忙? 他儿子是做了多大的事才得到东家老爷的看中,连家里的下人都派来给自家干农活? 不过迷糊归迷糊,两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却不能视而不见。 醒过神来后,丛三老爷热切招呼两人吃晚饭,又使唤老婆子清理杂物房,挪出长板凳卸两扇门板,铺上被褥当床铺。 他家没有佃户,也不知道如何招待人家,住宿就这个条件,只能在吃食上多下点功夫,可不能怠慢了对方。都是给东家做事,指不定还能给儿子结个善缘呢。 纵使不能,他们来家里帮忙,自家总是感激不尽的。 饭后丛三老爷偷偷叮嘱儿媳:“你明天早上就不去田里割稻谷了,先去镇上买鱼肉,晌午的饭菜尽量做得丰盛些,让客人吃得尽兴才好。” 杏娘听得连连点头,本来农忙时的吃食就要比平日里好。现下家里来了帮忙的客人,虽说不是自家的亲戚,也要让人家吃得满意才好。 这一夜人人心思涌动,难以入眠,想他丛家什么时候有过佃农,连长工都没请过。 虽说老丛家之前是富裕过的,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小辈们见都没见过,只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一两句。 丛三老爷小时倒是见过家里请长工,也只在农忙时请过四、五个,等到年龄渐长分了家,各家的那些田哪还请得起哦! 等到了儿子这一辈再分家…… 哎,不提也罢,要不是小儿子还能在外打零工做活计,维持一下家里的体面,他简直无颜去见地下的老祖宗。 没想到有生之年家里还能请得起佃农干活,丛三老爷思绪翻飞。尽管是儿子东家使唤过来帮忙的,那也是自个儿子有本事不是? 怎不见旁的在外做工的有这般能耐,能得到东家的如此赏识,可见还是他儿子能干。 垄上烟火(种田) 第59节 第82章 家里来了城里的佃农帮忙,丛三老爷心潮澎湃,很为自家儿子自豪。 想他小儿子确实打小就不一般,念书的名额被他哥哥占了,他就只能弃了这条路。分家也吃亏,这点田勉强养得活一家老小,等到孙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怕是一丝看头都没有,还不知会沦落到何等样人家。 可他小儿子硬是闯出来一条生路,情愿背井离乡,孤身一人远去万里之外的府城当学徒。一去就是好几年,硬是音讯全无,跟失踪了似的。 直到学到一身本领才回家,且迎娶了远近闻名的李老先生独女为妻,这不是能耐是什么? 李老先生何许人也? 城里的那些大老爷们自然看不上此等杂门野道,可在乡下地方,李老先生的地位堪比城隍庙里的土地公。 土地公高坐神台,享用人间烟火,却冷眼旁观,不理世间百态。 比起冷冰冰的土地老爷,李老先生这个活人肯定是有求必应。且他精通医道两门,掌管神鬼之术,这是比县令大老爷更为神秘莫测,举重若轻的存在。 结识了这般的亲家,他们丛家在十里八乡的路都好走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李老先生的女婿家自然要给几分薄面。 要不然也不会发生女儿、外孙赊账开铺子的那档子污糟事,不是他们丛家如何有本事,镇里的那些东家、掌柜全是看在李老先生的面上才赊的账。 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可这也恰恰说明了李老先生的本事。即便他住在乡下,在镇上也是能吃得开。人家认他这个人,肯定他的能耐,很多事他就能摆平,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他的小儿子能成为李老先生唯一的女婿,那他儿子也是个有本事的,不然如何能让李老先生瞧得上? 丛三老爷暗搓搓得意儿子的所作所为,陈氏也不遑多让,翻来覆去好几遍都没睡着。 “老头子,你说……老七是不是要发达了?” 丛三老爷皱眉:“他一个庄家汉子,有甚发达不发达的,再出息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的事。你不要有的没的想一大堆,咱们现在已经分家了,照道理咱们两个是跟着老大的。现下老七愿意养着咱俩,你就得知足,知道吗?” 陈氏一怔,冷哼一声转过身子,背对着老头子。 “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这条垄上的婆娘哪个不是长了十七八个心窍,你出去不要瞎咧咧,胡说八道。家里的事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何况眼下老七只是帮东家老爷做事,东家心善派人来帮咱们一把。 老七又不是跟亲家家里的小李大夫似的,饭碗端得牢牢的,等干完了活不照样回来种地。” 想起往事,丛三老爷不禁感慨万分:“之前大伙看老七在外做工眼热,掂量他挣了不老少的银子。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这才有了娟儿家的王强合伙开铺子的事。 结果呢,别人都能挣钱的铺子,到他手里亏本不说,家底还赔个精光。这钱不都是老七掏出来的。他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这么糟践的。” 当然,自个家里也不消停就是了。 “要不是因着这事,老大一家也不会想着分家,他往常占了老七多少便宜,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老七性子善,心软,可再不知事的人经了这一遭又一遭的事也该心寒了。他之前只是念着都是一家子,不爱计较罢了,真要冷了心肠岂是好糊弄的? 你没见他上次回来跟他哥吃饭,一个劲地劝酒,凭他哥说得天花乱坠,他只嗯嗯啊啊的打哈哈。这是铁了心想过好自个的日子,旁的事都不想掺和。” 可惜老大一家还当是之前,想过来捞捞油水,一头撞上去才知道豆腐不是黄豆做的,铜墙铁壁撞个满头包。 丛三老爷劝自个媳妇:“我不说你应当也清楚,老大两口子不是踏实过日子的料。心比天高,想的都是那些高高在上,摸不着的东西。 想的再好,落不到实处,脚跟没站稳,那都是白搭,迟早得摔一个大跟头。” 他补充道:“他们年轻经得住折腾,咱们这把老骨头了何必跟着瞎搅和,嫌日子过得不顺么?现下咱俩帮着老七媳妇把地种好,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念着这个情分,老七就不会不管咱们,定是会给咱俩养老的,这个你放心。” 陈氏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地听老伴说,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渐深露深重,人倦进入梦乡,屋外的虫鸣依旧热闹。 隔天早上,丛三老爷领着两个年轻小伙子去自家田里。一人割稻谷,一人掌板车,他牵牛绳往家里拉昨天傍晚堆起来的谷子。 一路上见到的人无不诧异,这条垄上的人闭着眼睛,光听声音都能猜出来是谁家的。 便是各家的娘舅亲戚也是熟面孔,谁家来了客,还没走到家门口,就有路上碰到的人打招呼,或是差使小儿过来告知。 丛孝家什么时候多了一门这样的亲戚,娘家也没见来过这两人啊? 正是秋收时节,家家忙得晕头转向,披星戴月,恨不得跟哪吒似得长出三头六臂,这两人还有空闲跑到旁人家里帮忙。 当即有好奇心旺盛的上前询问,丛三老爷少不得一一作答:“老七要给他东家干活,这个时节赶不回来,他东家怜惜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派了两个人过来帮忙。” 一路走一路问一路答,到家时丛三老爷唾沫星子都说干了,无奈摇头。这些人可真够无聊的,这般繁重的体力活都挡不住那颗八卦的心。 殊不知他老人家的话比秋风扫过落叶的速度还快,不到一个上午,传遍垄上的各家各户,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他家来了两个干农活的年轻小伙子。 “听说了吗,丛家老七这次农忙不回来了,他东家派了两个人过来帮忙。” “丛老七可真厉害,自个回不来不打紧,还多了两个帮手。” “可不是,这就相当于请了两个长工,还不用花他的银子,多好的事。” 拉回家的稻谷卸在门口的场地上,丛三老爷在家轧场、碾场,另一个佃农回去田里割稻谷。 近晌午的时候,谷子碾出来摊开晾晒,杏娘的饭菜也做好了。红烧肉、梅菜扣肉、肉丸蛋皮汤、一大盘蒸鱼,鱼多肉足,都是大菜。 丛三老爷怕篮子放不下,特意拿出背篓装了。 刚走出家门碰到镰刀坏了,回家换镰刀的丛五老爷,迎上前急切地问:“老七不回来了?听说他雇了两个人回来干活,他现下这般出息啦?” 丛三老爷:“……” 流言就是这么传开的,越传越离谱。等到在家里的杏娘听到时,说的已经是丛老七在外头发了大财,爹娘、媳妇、孩子要接到县里去过活。家里的田也不种了,雇了佃户打理,还要多买些田地呢。 杏娘:“……” 这已经不是三人成虎了,这简直就是流言如刀啊,刀刀见血,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丛三老爷背着竹篓给家里的帮工送饭,又是一路走一路问,这回换成了一路辟谣。说出真相后人还不信,一双怀疑的眼睛上下打量他,好像他藏了什么秘密没说出来。 丛三老爷:“……” 就很心累! 喊来田里的两个帮工,打开背篓端出饭菜,四菜一汤,都是用大海碗装得满满的,另有一大盆米饭。 杏娘灶上手艺本来就好,这回又是下了大功夫感谢帮工。几碗肉菜散发出喷鼻的香味,浓油赤酱,碗放下来时,最顶上的那块红烧肉还在微微颤动。 “来来,咱们先吃饭,家常农家饭菜,二位别嫌弃。” 两个佃农中稍微年长的欢喜道谢:“老爷子说的哪里话,咱们往常给东家干活只求能填饱肚皮,最多添个萝卜、白菜。没成想来您家还吃上大鱼大肉了,是我二人该给您老道谢才是。” 这两人还真没说谎,吃饭时那个狼吞虎咽。 丛三老爷疑心他两可能都没嚼两下就咽进去了,噎着了就喝一口汤顺下去。 抢饭菜比逃荒的人还凶猛,丛三老爷半碗饭才下肚,人已经开始添第三碗了。 儿媳用木盆盛饭时,他还觉得太过了,现下看来还是儿媳有远见。这哪叫吃饭,这就是倒饭,一碗一碗往嘴里倒,他看了都觉得噎得慌。 往常农忙时的好胃口此刻荡然无存,吃了一碗就放下碗筷。不过兴许是没干重活,只在场地上转悠了一上午的缘故。 想来也是,佃户的收入比他们还不如,大头都是交给雇主,剩下点粮食勉强够他们裹腹。孩子多的人家恐怕连吃饭都得数着米下锅,哪里吃得饱,更别说买鱼肉。 这还是年成好的时候,若是遇上灾年,租子都交不齐。无米下锅只得卖儿卖女,不然一家子都得饿死。 哎!都是可怜人,丛三老爷叹一口气,端起木盆给二人添饭,“多吃点,我家里的饭菜管够,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晚上回去饭菜更多。” 二人连连道谢,想他两个老实巴交,干活勤快,只因不善交际被张家老管家打发到这偏远之地劳作。本还以为是吃苦受罪来了,没想到这里离县城远是远了点,人们的吃穿住行却是不差的。 更有甚者因地处偏僻,远离城镇,倒免了被权贵强买强卖的境遇。 且此地水源丰沛,稻谷长得极好,物产丰盛,农人自然不愁吃穿。比他们这些佃农强了不只一星半点,哪里轮得到他们嫌弃别人。 吃过饭他们也不歇息,拿了镰刀就开干。 对他们来说,只要稻子还没装进麻袋,那睡觉都得睁着眼睛,既然如此还不如干完了活再休息。 丛三老爷直眉瞪眼看他们走出老远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去田里割稻谷?忙赶上去劝说:“才吃过饭,得歇息片刻才是,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二人只是摇头不肯,吃了人家的丰厚饭食,自是要抓紧干活才好。 丛三老爷没得法子,只好搁下背篓跟着一起忙碌。虽然儿子的来信要他们不用去田里劳作,可袖着两只手看别人忙自家的活像什么样子。 丛三老爷做不到干巴巴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干,拿起镰刀也挥得虎虎生风。 第83章 一天农活干下来,躺到床上时丛三老爷还在跟老伴感慨:“真是能吃苦,我就没见过这么……这么能干的小伙子。这还是旁人家的事,要是他们自个家里的农活,那不得拼了命的干,实在是太拼了。” 对此,朱老爷子也很有发言权。 如果他小儿子的腰是瓷器做的,不能久站也不能久弯,干一会就得歇一会,叫人看了就火气上涌。 那丛家两个帮工的腰就是糯米汁混三合土浇筑而成,厚比城墙,既能久站又能久弯。 二人钻进稻田拿起镰刀,那腰就没直起来过,割谷子的速度也飞快,“刷刷刷”齐根截断,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连丛三老爷这般的老庄稼把式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朱老爷子望着他们的背影也是望洋兴叹,就是他年轻那会也是赶不上这两人的。 再看一眼隔壁田里又直起来伸懒腰的小儿子,更是一肚子火,这才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埋头割自家的稻谷。 小儿子不争气,连人家的帮工都比不过,羞煞祖宗也! 要不怎么说家里男丁多的人家受欢迎呢,比牛都好使,杏娘自嫁了人还从没经过如此轻松惬意的农忙。每日里只在家烧火、做饭、看着晾晒的稻谷,太阳落山装袋收起来。 这简直比地主家里的太太还舒服,地主太太尚且要看账本,安排诸项事宜。 杏娘家才几个人,加上两个帮工也不多,农忙时的饭食讲究的就是个口重量大,花样多不多倒是其次。 每顿准备好四、五个大海碗的菜分装成两份,一份送去田里,一份家里人吃,饭后竟无事可做了?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往常干活时想吃一顿正常的饭菜还要费尽心思提前准备,眼下这就田都不用下了? 丛三老爷是碍于主家的颜面,乡邻异样的打量,身为庄稼汉子对田地炙热的情感,是一定要去田里劳作的。杏娘则不必,两个帮工正好替了年轻小夫妻两个,且比他们绰绰有余。 便是丛三老爷跟着这两人割稻谷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每日上午在家门口碾场,晌午送饭后才开始割。一块田两人合作割得飞快,只留一个角落给丛三老爷施展,感动得老人家眼角发酸:这哪是帮工啊,这是比亲儿子还亲的好人呐! 好人干完了农活要启程回县城禀告东家,丛三老爷搜罗了家里能拿出手的土物、吃食答谢。 两个小伙子赤条条两手空空来丛家,走的时候是大包、小包用背篓装得冒了尖,鸡鸭鱼肉蛋俱全。 这真是一户顶顶不错的热心肠人家,比他们东家还好哩。双方人马达成共识,互相道谢后挥手再见,此去应是再无相见之日,怪不舍的。 丛三老爷家的谷子晒干装袋堆入杂物房,旁人家里的稻谷才割了一小半,人人眼热不已。 这才叫生了个好儿子呢,儿子生得多有什么用,一堆废物点心还抵不上人家的一个。儿子争气,爹娘老子、媳妇都跟着沾光享福,羡慕得眼睛发红也没用,儿子是人家的,这般大了也抢不过来。 且佝着老腰慢慢磨吧! 收完了谷子,水田里算是彻底无事可做了,凭枯黄的稻茬荒在田里,只等来年春耕翻过来好肥田。 丛家老少都感觉这个秋收怎么这样快呢,不知不觉就收完了,又快又舒坦。难怪那些地主老爷都长得白白胖胖,有那么多地,还不用干活,别说是人了,连只蚊子都能给养得白胖膘肥。 垄上烟火(种田) 第60节 等垄上的人都交了赋税,丛家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还是熟客——丛家姑妈丛娟和大儿媳林氏。 这两人还真是趴在深草丛里的两条长蛇,外面稍微透露出一丝血腥味,立即弓起身体立着脑袋吐出蛇信,四处嗅闻,闻风而动。 丛娟脸上夸张的笑容仿若实质,比面具摊上的脸谱还深刻,“爹,咱老丛家总算熬出头了,外头传的可邪乎了,说是二弟在县里置下了好大的宅院和庄子。只等他抽身空出闲暇,立接了爹娘、弟妹和孩子去县里。” 陈氏扯了扯嘴角,这般离谱的谣言她女儿还真的信了,非但信了,且迫不及待回来求证,简直比她还蠢。 王母娘娘把七仙女嫁给砍柴的之前,还经历了好一番磨难呢。她小儿子就是立得了富家小姐的青睐,发起财来也没有这样快的。 更何况以她小儿子的相貌资质,倒贴给人都不会要,人家喜欢的是白面书生,而不是黑炭头。 丛三老爷气定神闲,不厌其烦解释:“这些流言蜚语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要不是传的是你二弟的名字,我都以为是别个家里的事。 你二弟的信上写的清清楚楚,他就是在给东家干活,这跟发财有甚的关系。纵是天下掉金子,县里那么多人早给抢光了,还轮得到他来捡?” 丛娟却是不信:“爹,您何必妄自菲薄,二弟的本事,旁人不清楚,咱们自家人还不知道?打小在府城学了一身精湛的手艺,放眼整个镇上,谁有他厉害? 东家既然这般赏赐咱家,即便没有宅子、庄园,那百、八十两的银子肯定是有的。您都不知道,我听了觉得跟做梦似得。” “大姐可不是就在做梦。”杏娘闲闲搭腔。 “七哥若是真发达了,先不说别人,以他的性子肯定提携一番他的亲大哥、亲大姐,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您二位啊!没影的事大姐倒是想得天花乱坠,天都没黑你就开始做梦了,还尽做些美梦。” 自从被她狠狠收拾了一顿后,丛娟这还是第一次跟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当初六太爷过世那会,丛娟也只是作为姑奶奶吃席,躲着不跟她碰面。 有些人就是欠教训,你把她当客人,她就在你面前人五人六地吆喝,摆姑奶奶的派头。你要是破罐子破摔,撕破脸皮,她又跟缩头的乌龟似的,“嗖”一声躲到龟壳里不露面。 丛娟眼神闪烁,僵硬地笑了笑:“我这也是听外头说的,二弟又没给我写信,我能知道什么?这个村里都在说二弟的事情,有人问到我面前,我是一问三不知,这才不得已回娘家问清楚。” “大姐是急躁了些。”坐在旁边一直没出声,捧着茶碗的林氏轻声道。 “我在镇上离得远,倒没有听见只言片语,要不是大姐跑去跟我说了一通,我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二弟在外能出头,是咱们一家子的福气,不管有没有发大财,都是他自个的本事。” 她转过身寻求丛三老爷的认同:“二弟碰到了喜事,家里人合该都知晓才对,这既是他自个的体面,也是咱这一大家子的颜面。大爷本打算也回来一趟的,无奈学里的事脱不开身,那么多念书的娃娃等着他讲课呢,实在耽误不得。” 丛三老爷点头附和:“家里没事,这都是外头传来传去传变了样,我当初明明都说清楚了,可人就是不信。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是没法子了,爱说便说吧,又不能堵住他们的嘴。私塾的事要紧,要他顾好自个的差事,等老七回来了再说。” “我也是这般跟大爷说的,他吩咐我回家看看爹娘。家里没事最好,若是发生了大事也好有个人商量,我这才跟大姐回来了……” 两个有来有往说得热乎,把旁人晾在了一边。 丛娟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 杏娘则是嗤笑一声,懒得看这个大嫂虚与委蛇。她敢把脑袋拧下来担保,林氏又在这胡说八道,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杏娘自顾回房间歇晌,这些人不离开她就不开火,左右几个孩子早饭吃得晚,现下还不饿。上回从娘家拿回来的零嘴还剩了一点,她也能撑住,看谁耗得过谁。 这些人看她不爽,她看她们更不顺眼,还想她做饭给她们吃,简直做梦。 可见做人还是要彪悍,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从她当了一回母老虎后,在意的人和事越发的少了。脸皮厚了不只一面城墙,得有两、三面吧,生活如此美好,阳光如此灿烂,正适合睡午觉。 陈氏也不想坐在这听他们废话连篇,奈何小儿媳不做饭,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自然没兴致出门拉呱。两个儿媳都在,没道理要她这个做婆婆的来烧灶,那大伙就一起坐着挨饿吧,看谁先受不住。 只有丛三老爷无知无觉,他老人家早饭吃撑了,现下也不大饿。大儿媳难得回来一次,说话又中听,专门说些他爱听的话,越说越投契。 一屋子女人,心眼多得堂屋都装不下,也是服气。 …… 一场秋雨一场寒,细细的雨丝卷过枯黄的落叶,叶子打着旋拂过水面,扬起一丝凉意。 “阿嚏”早起的杏娘打了个喷嚏,“这天怎么说冷就冷,前两天还热得恨不得扒层皮。” 边嘟囔边回房添外衣,这种变天的季节最是马虎不得,一个不注意就染了风寒。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吃药都好不利索,非得鼻塞、流涕、发热折腾个好几天才算罢休。 下了一夜的细雨,到晌午时分竟出现了太阳,此时的光线不再刺眼夺目,反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才沾染了湿意的外衣顿时变得干燥、清爽,人也像从沉闷的梦里被唤醒过来。 杏娘和英娘凑一起去找云娘,打算约她一起做针线,顺便晒晒太阳。 到她家时,云娘正在翻箱倒柜地搜罗旧烂衣物。 “这件衫子烂得都没法穿了,做什么费劲巴拉的地找出来?”杏娘好奇地接过她手里的衣裳,一件女孩热天穿的嫩黄色短衫。 想是穿的年月长了,颜色褪得发白,袖口磨损得厉害,只剩了丝丝缕缕的线头。好几处缝合处破开大洞,补是没法补了,打的补丁能做件新衣裳。 云娘头埋在箱子里仍在翻找,“不是找出来缝补的,都是她们几个去年的旧衣,这些衣裳破烂成这样,哪还补得了。这不是眼下空闲了,我寻思着去年没纳鞋底,今年再不做几双的话,到了明年全家上下都要光着脚丫走路。” 英娘亦是好奇开口:“原来鞋底是旧衣裳做的啊,我看鞋面崭新的很,鞋帮子也白得发亮,还以为都是新布匹做的呢。” 杏娘赞同地点头,她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要不怎么说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关系还处得格外好,两个的认知水平不相上下,半斤八两。 第84章 云娘从箱子里抬头直起身,手里抓着一件单衣,看着面前两双一模一样,懵懂无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哭笑不得。 “你两个还真是……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好些家常之物都不知道怎么做的。这样吧,一时半会的我跟你们也说不清楚,昨晚才下过雨,看天色这几天应该是好天气。 明天吃过早饭过来,我教你们怎么打袼褙,简单得很,看一遍就会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趁着这个机会,你们正好跟我学学怎么做鞋子。今天先不做针线了,你俩回家翻找下家里用不上的烂衣裳,拿过来我一道整理。明天各家的衣裳糊出来的鞋底一目了然,错不了,我就出点浆糊的事。” 两个小迷糊蛋屁股还没坐热就给人打发回家了。 隔天清晨,太阳光线果然如约而至,明媚灿烂,暖阳袭人。 云娘卸了灶房的门板,三个女人抬到院子里,端出早饭煮粥时顺便熬好的米糊,云娘拿起碎布片给两人示范。 “最底下铺一层尽量大块完整的衣裳,接着一层浆糊一层碎布平整地叠放在一起。布要抹平实,不要坑坑洼洼鼓泡,到时难看得紧。” 云娘一边仔细地讲解,一边抓了浆糊涂在碎布片上,空气中散发着米糊清香、粘稠的味道。 英娘伸出一根手指在碗里点了点,抬手,浓稠的米糊往下滴落,“我只在过年时见过用米糊贴对联,没想到还能粘衣服呢。” “这湿哒哒的怎么做鞋底,不会散开吗?”杏娘亦是好奇。 “不会,”云娘肯定地说,“浆糊熬成这样正好,太干或太稀粘不结实,天气好晒一个日头就干了,所有布片都紧紧贴在一起,撕都撕不开。” 云娘贴了五、六层碎布片后停手,另选一块底布在旁边重新涂浆糊。 杏娘看了片刻,实在没忍住:“这也不难啊,不就是把布都粘在一起?粘完了是不是剪成鞋样子的大小就可以了?怎地听说做一双鞋要费好几天时间呢?” 英娘反驳:“那不是还要做鞋面吗?合在一起就长了。” “鞋面才多大,一件衣裳的针脚够做十来双鞋面了,更加不费事。” 英娘想了想,赞同点头,“也对。“ 云娘不理会旁边的两个白痴,自顾忙活自个的,“我现在不跟你俩啰嗦,等过两天希望你们还能记住今天的话。” 因着好奇,杏娘两个全程跟着云娘忙活,袼褙晒好后按照鞋样子的大小剪成一片片的鞋底,接着用新的白布条包边。 鞋面也要从袼褙上剪下来,与面料进行贴合,讲究些的人家还要用棉布缝一层里布,更加透气、舒适。 至此两人还算得心应手,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指哪打哪。 接下来就是做鞋子的重头戏,云娘故弄玄虚地问:“你俩晌午饭吃饱了吧?力气是不是足够?” 英娘豪气一摆手:“我现在力气大得能打死一头牛。” “我也是。” 云娘笑眯眯拿出大头针、麻线、顶针、锥子、夹钳等物,对面两人看得眼皮直跳,这架势不像纳鞋底,倒像刑讯逼供。 只见她慢条斯理戴上顶针,把九个包边后的鞋底料摞在一起。牙龈紧咬,额头崩出青筋,使出吃奶的劲,用锥子在鞋底边沿钻出一个孔,放下锥子换上针头,在另一边拔出来。 由于鞋底实在太厚,拔了半天针头纹丝不动,云娘泄气地拿起钳子夹住针头,慢慢往外抽。 杏娘两个看得龇牙咧嘴,一阵牙酸,皱起眉头跟着使劲。 “噗嗤”一声,好容易整只针穿过去,麻线拉紧,两人才长出一口气。 “先把鞋底四边缝合圈底,剩下中间才好纳,难倒是不难,就是要费点子力……力气。”云娘又穿过一针,喘了口粗气。 杏娘眼皮不跳了,嘴角抽动,“这不是费点子力气,这是要费很大的力气。” 英娘附和:“我就算能打死一头牛,也穿不过九层袼褙的鞋底子。” “你两力气不足的话,可以不用摞九层,八层也是可以的,少一层问题不大。” 两人丝毫没有被安慰到,这是少一层的问题吗? 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奈何事情都开了头做到这一步,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硬着头皮也要干下去。 两个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生无可恋拿起鞋底料。 看别人做很难,自己做更难,英娘是力道不足,锥子穿过两、三层鞋底料就走不动了,任凭使劲戳也透不过下一层。杏娘是畏手畏脚,力气小了穿不过去,使大了劲又怕戳到自个的手,拿着鞋底转着圈地找位置。 云娘劝她:“不要怕戳到手,这就跟做针线似的,任你如何小心都免不了的。干脆放开手脚大胆去做,熟练了就不怕了。” 又转头说英娘:“你这样使力不对,我们大人的气力纳鞋底是没问题的,小姑娘们会差点火候。你这是没找对准头,没有别的法子,就是要多练,多做几双就好了。” 英娘欲哭无泪:“还多做几双,就这一双我都不想做了,要不……我还是拿回去给我婆母做算了。” 杏娘嗤笑:“你现在又不怕妯娌嘀咕了,要我说你家孩子也大些了,你婆母要是还给你家做鞋子,你的几个嫂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之前还可以说是年轻媳妇不晓事,总不能一直是新嫁娘吧?人真正的新嫁娘还怀着胎呢。” 她舍得下大气力,像云娘说的那样,狠下心往下戳,不惜力,其实没想象中那么难。 主要是见云娘纳鞋底的样子,一看就是老手,指不定纳了多少双鞋,弄伤了多少次手才练成的。 她是个倔强性子,不肯服输,云娘能做的事情她也能做成。 “你要是真敢那样做,几个嫂子厚了脸皮有样学样,你婆母又向来是个好性子,依着你们这一大家子的男丁……”杏娘停下手,很认真地想了想,打了个寒颤,真诚地说。 “你婆母就算是从年头开始做鞋,一直做到年尾,你们家的鞋底也纳不完。到时惹毛了你家老爷子……大家伙吃不了兜着走,都没有好果子吃。” 云娘喷笑,“她说的不无道理,靠山山倒,依墙墙塌,只有自己最可靠。更何况等你到了做婆婆的年纪,你家儿媳想要你帮忙,你总不能还能靠你婆婆吧?” 英娘哀嚎:“我婆母怎地生了这么多儿子,生一两个就好了嘛。现在可好,一大家子可劲生男孙,等重孙落地……我的老天爷,把她身上的血榨干了都不够分的。” 杏娘爆笑出声,劲也使不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你可真够贪心的,连孙子都指望你婆母帮扶,她就算是长命百岁都不够用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无穷尽也……” 英娘恼羞成怒,扑上去挠她痒痒,两个扭打成一团。 云娘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实在笑不出来,人家的婆母都巴不得儿子们过得好,能帮一点是一点,免得小夫妻两个生了嫌隙。 她婆母倒好,不帮倒忙就求神拜佛了,哪敢指望她搭把手。 起初看到差不多年纪嫁过来的年轻媳妇有婆母帮衬,聚在一起多是对婆婆嫌七嫌八。 不是说她们手脚邋遢,连个灶台都擦不干净,抹布比茅坑里的石头还黑。就是骂她们抠搜小气,吃了几天的菜也舍不得倒,天天吃剩菜吃得作呕,等等诸如此类。 云娘是愤恨的,她恨自个婆母的凉薄,公公不是亲的,娘总该是亲的吧? 垄上烟火(种田) 第61节 可这个亲生的娘跟后头的爹沆瀣一气,把后头生的儿子当个宝,前头的儿子就成了草。不管不问也就算了,还生怕他过得好了,逮着他使劲欺负。 她恨自个爹娘识人不清,把她嫁到这样的人家吃苦受累一辈子。 她更恨自己命苦,一出生就是女儿身,万般身不由己,嫁的也不是好人家,无公婆帮扶不说,倒要受她们欺压。自个身子也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更叫人不放在眼里。 她越来越恨,可恨到最后却发现,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和乐安顺。 只有她钻了牛角尖出不来,生生把自个熬得面黄肌瘦,添了个胸口闷疼的毛病。 她这才知晓,过好自家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在乎别人过得怎么样,更没有人在乎她过得好不好,她就是把自个熬成了骨头渣,也不过是一把火的事情,谁在乎? 于是,她开始变得淡然,变得不在乎,无所谓,装作不稀罕公婆的帮忙。 小命是自个的,气死了也没人心疼,当家的娶了新妇,自己的儿女还要受后母的磋磨,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到了现在,她听到旁人挤兑各自的婆婆,已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了。别人命好是她们的事,她不忿又能如何呢,谁家的锅底不是黑的,且好好惜命活着吧! 杏娘笑得肚子疼,缓了好一会才重新拿起针线,英娘看两人都在纳鞋底,也认命般垂头丧气使劲戳。 圈底只用缝合鞋底四周一圈,且针脚也不需要工整、美观。使对了力道,“噗嗤”一声,一针穿过去,再拉回来,还挺有成就感,不知不觉缝完了一圈。 杏娘端详着缝合起来的鞋底,得意洋洋,她就说嘛,别人能做成的事,她也能,不就是纳鞋底么,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信心满满抬起头想炫耀一番,一眼瞥到云娘手里的鞋底,顿时傻了眼。 只见她那双鞋底上全是针码,一行行排列整齐,细密均匀,密密麻麻布满整个鞋底,一眼望过去只觉全是针眼。 “你不会告诉我整张鞋底上全都要纳上吧?”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英娘也疑惑抬头,同样惊呆了。 云娘咬牙穿过针线、勒紧,理所当然地说:“要不怎么叫纳鞋底呢,不纳哪来的鞋底,就是要这么一针一针地穿过来拉过去,鞋底才柔软、透气、结实,两三年都穿不坏。” 她的手速很快,小半张鞋底已纳好,拿起锤子在针码上敲打,使其更紧密。 云娘抬头看见两张呆滞的面孔,疑惑地问:“你们就算没做过鞋子,应该也看见过吧?” “我没做过也没见过,”杏娘一脸茫然,“自我记事起,我和爹娘的鞋子都是在镇上买的,我娘最多就是缝个鞋面,哥哥们的自有嫂子操劳。等成婚生了孩子,我们全家的鞋子都是买的。” 至于公婆的鞋子,她想了想,好像是婆婆做的吧。似乎见过婆婆揣着鞋底子出去窜门,当时她还好奇纳个鞋底怎么要拿好几天。 英娘也是蒙圈:“我家倒不是买的,当姑娘时是我娘做,嫁了人是婆婆做。她们做鞋子我哪会特意跑去看,学个针线就把我累个半死,哪里想到纳鞋底会这样累?” 杏娘完全赞同,这在她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 第85章 杏娘和英娘被纳鞋底唬住,要不是碍于面子,怕是当场就得撂挑子不干了, 云娘给两人打气:“只是看起来难而已,做熟练了跟缝制衣裳差不多。你们就是看着可怕,做着做着一张鞋面不知不觉就纳完了。要不大伙怎么都选在冬日里纳鞋底,不就是说着闲话穿着针线好打发时间嘛。” 英娘继续哀嚎:“还说一双鞋子要花几天呢,搁我这,一个月也纳不完,还会戳得满手针眼。” “之前我还觉得镇上卖的鞋贵了,现下看来,贵有贵的道理。便宜了它划不来啊,卖得低了都对不住满手的针眼。要不……我家还是接着买鞋穿吧?” 杏娘也想打退堂鼓,纳个鞋底弄的满手伤,是赔是赚都说不清。 云娘好笑摇头:“也只你家舍得花钱买布鞋穿,一双鞋子就要二十余文吧?叫我是舍不得的,还不如买一斤猪肉全家过个嘴瘾,孩子们开心大人也沾光。 你家男人有手艺在身,到底比我们强。我们就是在田里挣铜板,勒紧裤腰带才能剩下钱,能省一个是一个,断不敢这样抛费。” 杏娘沉默了,她想起很多事情。 想到了做生意时赔得空荡荡的嫁妆箱子,她的开源节流计划,想到当家的漂泊在外讨生活,想到了三哥欠的赌债…… 长叹一口气,杏娘老实拿起鞋底认认真真纳起来,不再抱怨、拖拉。另两人有些奇怪她突如其来的沉默,看了她一眼。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我娘家的事,我三哥赌博欠了债,赌坊的人找上了我爹娘。我爹一时间拿不出那么些银子,承诺下个月还剩下的债。 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去年大姑姐闹的那出本就掏空了家里的积蓄。要不是分家得了些银两,还不知怎样喝西北风呢。”杏娘低着头,有些落寞地说道。 英娘跟云娘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李老爷子家里出了个赌棍败家子的事,传得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尽皆知,她们怎么可能没有耳闻。相比寻常百姓,李老爷子家显然要富裕得多。 可再有钱也架不住家里出了个赌徒,沾染上赌瘾的人叫做赌鬼,是比鬼还可怕的存在。鬼能不能害人尚且有待讨论,赌鬼却会害得人倾家荡产,丧失良知。 而他本人依旧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不死不休。 家里出了个赌鬼,简直防不胜防,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盯着,就怕他偷了家里的东西出去赌。可想而知这样的人有多么的可怕,多少人家因着子孙染上了赌而家道败落,横死、枉死的人数不胜数。 而如今,李老爷子的一个儿子却沾上了赌瘾…… 心地良善的人家自是希望李老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可千万别祸害了李老爷子。 心胸狭窄,平日里就眼热李老爷子家产的人则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李老爷子不是神仙在世,能卜会算吗? 怎地没算出来自家出了个赌鬼,我倒要看看他家怎么衰败下来。说不定到时连自个家都不如呢,且等着瞧好戏吧! 更多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以此为依据严厉教导家里的儿孙,望他们引以为戒,不犯此等错误。 李老爷子家里的事牵动了多少人的心肠,到了下个月还不知怎样热闹呢。 杏娘低沉了片刻,又重振精神:“总之,家底是靠攒出来的,不是靠花用出去的,能省则省吧。我家现在也不宽裕,单一年的鞋子花销就不少,我得把这笔钱拿下。我就不信了,小小一双鞋子还难得倒我?” 说完埋头跟针线奋战,眉眼沉静。 云娘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惊讶,而后赞赏,之前杏娘在她的印象中就是富贵人家养在盆里的娇花。风吹不得,雨打不得,不能经受任何挫折,只能小心翼翼呵护、爱惜,不成想她才是那个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这样的人何愁经营不好自个的日子,只怕随着年龄、心性的越发成熟,经历的事多了,为人处世更加游刃有余,日子更加有奔头。 而能养出这般女儿的李老爷子自然不在话下,小小一个赌徒败家子怕是伤不了他老人家分毫,一个月后自见分晓。 见对面的两人沉默地忙碌,仿佛手中穿插的不是针线,而是未来酸甜苦辣的日子。一针一线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制出来的鞋子才踏实、稳重。 如同过日子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这世上没有白走过的路,没有白吃过的亏,经历过方留下痕迹。 英娘也默默拿起桌上的鞋底,咬牙往下戳,鞋底被戳得变了形,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做出来,总好过缩手缩脚不敢动手。 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总有一个结果。 …… 地里的红薯枝条发黄、枯萎,薯块膨大顶出地面,丛三老爷和杏娘扛上锄头、铁锹,提了箩筐挖红薯。 三个小不点也带上帮忙,大人把红薯锄出来,小孩子跟在后头捡。反正他们人小个矮,跟地面挨得近,蹲下身站起来不费劲。 不比大人的老腰,几个来回似乎就能听到骨头转动的咯吱声,时光易逝人易老,岁月不等人啊! 丛三老爷锄了一会,弯下身子捡起一个疙瘩仔细打量,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今年的苕怎么个头这么小,还尽是些红皮的?” 他扔了红薯,又低头抓了把土细细看,“哎,还是水多了,这块田的地势本就不高,水排不出去,白糟蹋了这些苕。” 他家的田亩少,红薯种的不多,这玩意在灾年能救命,可寻常年份多是用来喂猪。丛家没养猪,种出来的就是自个吃的,其实不必在意多少,反正有这么些也够全家老少吃好几个月。 它又不能当主食,吃多了烧心、打嗝,顶在胸口难受的很。只能当个零嘴,天冷了肚子容易饿,烧火做饭时仍一个进灶膛,半个时辰后扒出来还是热乎的,正好垫肚子。 杏娘在一旁抿嘴偷乐,要她说这般个头中等,不大不小的红皮苕是最好吃的。容易烤熟不说,吃起来软糯香甜,甜滋滋的,那黄皮的又干又难嚼,哪里好吃。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老人家本就心疼粮食,再捅一刀子更难受了。 “爹,还是有大块的,您别着急,左右咱家又没养猪,不差这些,明年换块地再种。” 丛三老爷捡起红薯丢在一旁,拿起锄头重新薅土,“明年是得好好合计一番,咱家地少,不仔细谋划可不行。安排妥当能多收几斗粮食,不能这么胡乱瞎种了。” 杏娘安慰他:“等七哥回来了,过年时咱们安排下明年的活计,这些也够咱家吃的了,您别担心。” 挖出来的红薯装进框放在灶房檐下,青叶已经吃了两个生的小红皮苕,仍是觉得不过瘾,“娘,我想吃焖的苕,晚上煮饭时在锅里放几个吧?” 这孩子打小爱吃这东西,旁人吃几个就顶住吃不动了。她胃口好,满满一碗焖在饭里的苕,她一个人就能干掉。 杏娘怕她吃多了胃胀,勒令只能吃半碗饭搭两个小苕。 杏娘拒绝:“才挖出来的苕要晾两、三天才甜,你今天已经吃了两个了,再馋也得忍几天。” 青叶嘟起嘴巴不乐意,甜蜜蜜的汁水才把肚里的馋虫勾出来,还不让吃个够。不上不下的吊在半空,还不如不吃呢。 “好了,别不高兴了,园子里的小白菜长高了,咱们去扒一些回来炒了吃。小白菜也是甜甜的,比苕嫩多了,娘昨天看它们长得太密了,正好可以拔掉……” 杏娘揽了女儿的肩膀柔声安抚,轻声细语慢慢远去。 …… 入了冬一天比一天冷,清晨的雾气弥漫乡野,人们穿上了夹袄,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天也亮得迟了,缺觉的老人早早起床打开大门,即便没有农活可干,家里的门也必须一大早打开。 似乎门打开了,一天的生活也就开始了,就跟上香一样,像一种信仰。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柴米油盐酱醋茶要准备妥当,安眠了一个夜晚的躯体精神饱满地迎接太阳的升起。 打开了门,污浊、沉闷的气息发散出去,清香、干净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来,带来财源和福气。 家里的小公鸡鸣叫第三次时,丛三老爷起床穿衣打开门栓,漫天的湿意扑面而来,外面雾蒙蒙笼罩一片。河边的大树影绰绰能看见个黑影,伸手能看见自个的五指,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垄上很安静,大多数人还在梦乡,这般冷的清晨正适合沉睡。偶尔翻个身迷糊睁开眼睛,打一个哈欠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无踪,它们也要为过冬储存肥肉,能多睡一会就多睡一会,好熬过这漫长、寒冷的冬日。 丛三老爷搓搓双手擤了把鼻涕,吐出一口热气,眯起眼睛左右张望。 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清,雾气太大了,天地万物似乎泡在沸腾的水汽中。只不过这水汽是冰凉的,丝丝缕缕浸入五脏六腑。 丛三老爷回房洗漱头脸,晾了布巾端着木盆走出大门,朝巷子口随手一泼。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人影慢慢踱进,看不清人脸,声音先传了过来。 “三哥,我说你还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吧,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看不见?才起床你兜头就给我一盆水,幸亏这水是温热的,要不然我跟你没完,我就是要洗脸也不用你洗过的臭水。” 丛三老爷忙放下木盆,讪笑着走过去:“老五你也起了,我这眼睛确实不大利索,看了半天没看到人才泼水的。对不住了,我看看你哪里湿了,要不还是回去换件衣裳吧,这大冷天的冻着了可是麻烦。” 丛五老爷隔开他三哥到处乱摸的老手:“别瞎摸了,还好我躲得快,就湿了点衣角,衣服穿得厚不用换。三哥,大早上的你就泼了我一盆水,你得补偿我。” “好,好,”丛三老爷没口子答应,又在他老弟身上摸了一遍,确认没淋湿衣裳才罢休,“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 “我家的烟叶子快用完了,你匀我一些,今年我得多种几根烟草。” 丛三老爷爽快答应:“没问题,我等会儿找出来给你送去。不过你如今是不是抽得太凶了,去年咱俩种的一样多,我这边还剩了一小把呢。你不要烟叶子不离手地抽,早晚呛得喉咙干嗓子疼。” 丛五老爷不承认:“我哪时候烟叶子不离手了,就农忙时多吸了两口,要不然没劲干活。对了,上次老七给你买的那个什么……玉石烟嘴,你也给我尝尝鲜,我还没用过这般讲究的物什呢。” “行,都给你送去。” 垄上烟火(种田) 第62节 第86章 冬天男人倒是清闲了,女人是又爱又恨,天冷不用干农活,每日闲在家里猫冬。农事可以不干,饭却不能不吃,一日三餐就够繁琐的了。 河里的水冰冷刺骨,手伸进去能从手指尖一路冷到骨髓深处。哆哆嗦嗦洗完米、菜,整个人像从冰窟里捞上来一样,浑身没有一点热乎气。 要不怎么说穷人怕过冬呢,寒冬可以把人的窘迫展现得淋漓尽致,肆无忌惮撕碎一个人的体面和斯文,告知世人他的落魄。 比起旁人,杏娘家无疑稍稍得体,大冷天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带着些微暖意,比河水好了不少。即便如此,把菜从井水里捞出来时,她的双手仍然冻得通红,不由得在心里发狠:明年,明年一定要买一个小泥炉,天天烧了热水洗。 早饭可以吃稀饭配咸菜,晌午的饭菜就不能这么糊弄,冬日里正是养膘的好时机,农家人能不能养胖就看这几个月吃得好不好。 杏娘正在灶房削老南瓜皮,青叶兴冲冲跑进来:“娘,何竹说她娘今天晌午要给她和她二姐穿耳洞,娘,我也要穿,” 杏娘歪头想了想,女儿确实到了可以穿耳洞的年纪,她小时候差不多也是这般大穿的耳洞。太小了孩子怕疼,胡乱挣扎破了相可就不妙了,年纪太大的话力气也大,反抗起来也是坏事。 这般不大不小正好,既容易哄骗也有些肥胆,见大些的姐姐们带耳环自是羡慕,说起穿耳洞满是兴奋。 “行,等吃过了饭娘带你过去。” 下决心简单,事到临头青叶又露了怯。任谁看到云伯娘手里拿着一根崭新的银针在油灯上烤,转动之间银针越发光亮、锐利,都会两腿发软。 云娘收回银针看了看,满意点头,“好了,可以开始了,谁先来?” 鸦雀无声。 今日要穿耳洞的有三人,何兰、何竹以及青叶,三个排排站一旁都不肯动。 云娘好笑:“吵着要穿耳洞的是你们,现下怎么都不吭声?过了今日我可没时间再给你们弄这劳什子,还不快点过来。” 依旧无人响应,都想等着别人先开始。 杏娘鼓励女儿:“你先来吧,很快的,一针就穿过去了,就跟蚂蚁咬了一口似的。” 青叶鼓起腮帮子不肯,做针线活时又不是没被针扎过,疼死了。穿耳洞要把针从耳朵上穿过去,怎么可能不疼,她此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云娘见三个缩着翅膀的鹌鹑都耷拉着脑袋,干脆直接点名:“竹儿,你先来,平日里就你叫的最凶,你不是老早吵吵着要穿耳洞的?你看你大姐戴的耳钉多漂亮,等穿了耳洞,你也可以戴了。” 何竹凶巴巴回应:“我不要,我要最后一个穿。” 何梅在一旁帮腔,柔声说道:“就疼那么一会,很快就过去了,早晚都要穿的,二妹你最大,从你开始吧。” 何兰欲哭无泪,看一眼旁边的两个小妹妹,知道自个是躲不过去了。 她怎么这么倒霉,往常娘最倚重大姐姐,说她是最大的,她必须听大姐的话。现下好了,大姐不挡在前头,她倒成了最大的,必须给妹妹们当榜样。 怎么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她,坏事就有她的份。 何兰磨磨蹭蹭靠近她娘,被一把扯过去按在凳子上,“怕什么,长痛不如短痛,迟早要穿的。” 云娘一只手揉捏着二女儿的左耳垂,一边捏一边问:“昨天交代你给鞋面锁边,可缝好了?” 何兰点头:“缝好了,三双鞋面都锁好边了,已经给大姐看过了。” “里子呢?” “大姐说里子里面要填棉花,今天把棉花整理出来缝进去。”几句话后,何兰放松警惕,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 云娘一直跟二女儿聊家常,揉捏耳垂的手也没停,觉得时辰差不多了,趁她不注意对着她的左耳朵就是一针,何兰顿时僵住。 “好了,这不是挺简单的,就是看起来可怕而已。”云娘手脚利索地拔出银针,迅速塞入事先在菜籽油里浸泡过的一截小小的茶叶梗,长短只有指甲盖大小。 穿好了左边,右边耳朵也是如法炮制,一边揉捏一边跟她说话。只不过何兰这次有点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云娘也不在乎,仍旧跟她聊天。 等何兰僵硬地挪到她姐旁边时,何梅笑着问:“是不是没想象中那么疼,很快的吧?” 何兰扯动嘴角,见两个小妹妹好奇的眼睛望着她,一个“疼”字实在没脸说出口,“还行,不是很疼。” 呜呜,怎么不疼了,她疼得想哭…… 青叶看向何竹,对方也看回来,看着她坚定的面孔,青叶无奈叹一口气,好吧,早死早超生,朝云伯娘走去。 何兰姐说不疼,应该是不疼的吧? 可一坐到云伯娘面前,心脏就开始“砰砰”乱跳,好像要冲破胸腔跑出来,青叶还从来不知道自个心跳的声音这样大。 云伯娘也像变了个人,没平常那样温柔和亲。 “小丫头的耳垂厚实柔软,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青叶,晌午你娘煮了什么好吃的?”云娘照旧揉着她的耳垂,一边跟她说话。 青叶知道几句话后就要开始穿针了,仍然很紧张,“娘炖了南瓜,小葱炒鸡蛋,炸胡椒糊小杂鱼,炒豆芽,还有酱刀豆。” 刀豆还是杏娘清理菜园子前摘下来的,这玩意硬得跟石头似的,嚼起来味同啃木材。当作菜来炒的话着实难吃,一个没炒熟还容易吃坏肚子,头晕、呕吐都是轻的。 无奈它结的果多,又宽又大,长长一条垂下来,看着很喜人。另一个就是制成酱菜却异常可口,吃起来非但不柴,还脆爽易咬,又酸又辣,非常开胃下饭。 所以每家的菜园子都会种上一些刀豆,因要腌制的时间稍长,正好天冷了拿出来吃。 云娘不以为意,继续问:“你家饭菜这般丰盛啊,我听说你外祖母送了你几朵绢花,可漂亮了。伯娘还没见过丝绸扎的花朵呢,哪天给伯娘看看好不好?” 耳垂被捏得闷痛,像是掐又有点不像,青叶本是惶恐不安,听到云伯娘提起她的心头好,顿时什么都忘了。 “好啊,我的绢花有好几种颜色呢,伯娘喜欢什么颜色的,要不我都拿过来给您看,那些花还很……香呢。” 青叶声音一顿,耳垂突然传来刺痛,起初只是木木的,麻麻的,渐渐开始感到疼痛……痛感扩散…… 云娘快手快脚插入茶叶梗,又转到另一边揉耳朵,嘴里还在答话:“还能选颜色呢,我得想想我喜欢什么颜色……就红色吧,红色最好看了。” 青叶已无心说话,整个人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的疼痛。 云娘又是一顿快、狠、准的操作,两边耳垂都插上茶叶梗,大功告成。 她满意地拍拍手:“怎么样?伯娘没骗你吧,一下就过去了,不疼的。” 两只耳垂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青叶,看着对面云伯娘的笑脸,只觉她在骗人。顿时闭眼咧嘴嚎啕大哭,眼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你骗人……呜呜……好疼,疼死了,呜呜……” 云娘被她哭得措手不及,想笑又怕她哭得更厉害。 杏娘朝她摆摆手,哭笑不得上前揽了女儿安慰:“好了,没事了,伯娘没骗你,你看何兰姐也说不疼啊,一会儿就好了。穿了耳洞就可以戴耳环,外祖母还答应给你买耳坠呢,戴在耳朵上好看极了……” 青叶的哭声减弱,只剩了抽泣,耳朵还是疼的,但是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一方面是突如其来的痛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是大家都说不疼,结果却这么疼,她感觉受到欺骗,这才猛地哭起来。 哭过后这时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靠着她娘不说话。 她安静了一旁的何竹却炸了毛,一边往家门口跑,一边嚷嚷着:“我不穿耳洞了,娘跟二姐骗人,青叶都疼哭了,我不要穿耳洞。” 云娘回过神,上前一步拽住她往凳子上扯,自个女儿可不会客气:“你给我过来,你大姐戴耳钉,你说我偏心,现下给你穿耳洞,你还不乐意。少啰嗦,今天都要穿完,免得再起幺蛾子,往后再哭闹我可就不理会了。” 何竹年纪虽小,蛮劲却大,胡乱挣扎一番使得云娘束手束脚,又不能真的使劲按压,一时也是心头火气。 “我警告你不要乱动,扎破了耳朵或是划伤脸破了相,我看你以后怎么出门见人?” 何竹顿时不敢再动,生怕她娘手一歪划到脸上,那这辈子可就完了。耳垂被洞穿时,她打了个激灵,下一刻也痛哭流涕,青叶说得对,太疼了,她娘跟二姐都在骗人。 云娘又好气又好笑,一个两个的就是平日里太娇惯了,这么点疼都受不住,长大了还有得受。 “你往常不是老说我偏爱你大姐,只给她穿耳洞买耳钉。现下好了,等你的耳朵眼儿长好,我给你也买一对。” 何竹一点也没被安慰到,早知道这么疼,她怎么会吵着要劳什子的耳钉,耳垂疼得像被揪掉了一样。 两边的耳朵眼儿扎好,何竹哭声更猛,也不知道是疼多些还是怕更多些。 云娘拍了拍手:“行了,看你娇气的那样,人青叶都不哭了,你还越发来劲了是吧?等你戴了新耳钉,就会庆幸这时的疼了。” 青叶听闻越发不好意思,其实耳朵眼儿也不是很疼,就是木木的,耳垂上多了个东西很不习惯。总想用手摸,可又怕弄得更疼,整个脑袋都劲劲的,不知道摆什么姿势好了。 “这几天注意些,不要碰水,更不要用手摸,知道你们不习惯耳朵上的茶叶梗,戴习惯就好了。睡觉的时候尽量躺平了睡,以免压着耳朵受伤。”云娘又交代了几句事项,杏娘跟她道谢。 她开玩笑地道:“小丫头都给气哭了,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杏娘也是好笑:“等她到了爱美的年纪就知道好歹了,现下都觉得咱们在骗她们。” 两人闲聊几句,晒了会太阳后各自回家。 第87章 青叶的耳朵上穿了两截茶叶梗,别提多不自在,吃饭都没精神。 不论做什么都感到耳朵上的酸疼,兴许用手摸摸就好了,可一想到云伯娘的嘱咐又不敢伸手。 杏娘劝她:“你别总想着耳朵的事,当它不存在就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你一直想这件事,就一直觉得耳朵疼,这不是自找苦吃?” 青叶抿嘴不乐意,她娘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耳垂穿了个洞怎么可能当做不存在,想忘记都难。 两个小的看着姐姐耳朵上的茶叶梗很是稀奇,两双小手跃跃欲试,想摸摸是什么样的。 被杏娘拍开并严厉警告一番:“谁要是敢摸姐姐的耳朵,我就剁了他的小爪子。”这才偃旗息鼓,安分下来。 青叶是个谨慎性子,牢牢记住云伯娘的话,晚间洗漱时只敢拿布巾抹脸,脸边上都不敢靠近。睡觉时更是老实,规规矩矩躺平了睡,脑袋都不歪一下,至于睡着之后就管不着了。 如是过了三、四天,耳垂渐渐不疼了,只有些麻酥酥地痒,她仍是控制住不用手摸。她这边和何兰都安全度过穿耳洞的疼痛期,何竹就倒了大霉。 也不知道是她睡觉时压到了耳朵,还是总爱用手摸的缘故,整个耳垂又红又肿,疼了好几天。到了后面竟然开始流黄水,洞眼那里还烂了,这可比穿耳洞疼了不知多少倍。 何竹天天在家里扯着嗓子嚎,嗓子都嘶哑了,云娘没办法,只得给她拔出茶叶梗抹药膏。 “你就作吧,把耳朵作烂了我看你往后也不用穿了,别人都好好的,就你烂成这个鬼样子。” 青叶看到她的惨状悚然一惊,这得多疼啊,整只耳垂红肿成老大一团,上面还在流脓,越想越怕。 回家后越发规矩,尽管她娘说耳朵眼儿已经长好了,不用那么小心。她仍是不敢用手摸,耳朵也不碰水,睡觉时更是板板正正躺得笔直,不敢越雷池一步。 何竹的耳朵足足疼了小半个月才结痂,人都瘦了一圈。 云娘又气又心疼,这个小女儿养得比两个姐姐娇气多了,还不听话。不要她干什么她偏偏梗脖子就上,到头来吃亏的是她自个。偏偏她还觉得自家机灵得很,大人的话爱听不听的,这性子叫人愁得慌。 何竹的耳朵是不疼了,洞眼儿也长瓷实了,这次穿耳洞可谓白费,之后的一、两年怕是别想穿了。 云娘恨铁不成钢:“往后你两个姐姐戴耳钉,你要是再眼红,我就刮你两耳光,这可是你自个作没的,怪不得旁人。” 何竹别过脑袋不服气,不戴就不戴,有什么了不起。 云娘叹气摇头,这就是头犟驴,打着不走牵着倒退,长大了有得愁。 青叶的耳朵眼长好,杏娘放下心来,她这个女儿长得圆乎,性子也软乎乎的能听进大人的话。真要发起脾气那也不带怕的,跟她荷花表姐干的一仗就可见一斑。 这般性子的女孩才好,既讨人喜欢,惹人怜爱,又不怕吃亏了去。 垄上烟火(种田) 第63节 这个世道对女子尤为艰难,能多得些疼爱总比独自扛着强。她要不是有爹娘的宠爱、偏心,如今也不会过得这般舒心。 当家的虽然不在身边,可却无人敢欺她,现如今公婆也顺着她,日子过得顺畅和乐。靠她自个肯定是没办法做到的,看在李老爷子、她男人的份上,人人让她三分。只要日子过得好,该软和的时候就软和,该硬气的时候也不能当了缩头乌龟。 …… 霜打过的白菜格外甜,菜芯包裹得紧紧的,最外层的叶片上覆盖着一层冰晶,晶莹剔透,只看着就觉得能凉到人的心尖上。 撕掉外面冻坏的叶子扔进鸡圈,入了冬,母鸡下蛋都少了。不过每日里能捡三、四枚鸡蛋,杏娘心里异常满足,这在往常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见攒家底不仅要开源,还要节流,开源节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才行。 霜打的白菜甜如蜜,就连一向不爱吃青菜的青果都夹了几筷子堆在饭上面慢慢吃。冬天饭菜冷得快,杏娘让他自个捏了勺子舀着吃,等大人吃完了再喂。 煮饭时扔了两个切碎的红薯一起焖,大人吃一、两块就住了嘴,这东西年纪越大吃起来越烧心。只青叶碗里堆满了红薯块,米饭就粘了几粒,吃完一块又一块,吧嗒着嘴角越吃越欢。 杏娘看见女儿嘴巴上黏糊糊的就觉得噎得慌:“你好歹多盛点饭,光见你吃苕不吃米饭,等会胸闷、打嗝可不要哭。” 青叶满不在乎:“娘,你们吃多了才会那样,我从来不打嗝,再多我都吃得下。” 杏娘顿时噎住,长得圆润的人一定有个强大的脾胃,不然消化不了这老些东西。瞟一眼旁边的大儿子,这又是个极端,一块红薯都不敢吃,吃了就闹肚子,上吐下泻没个完。 都是一个爹娘生的,怎地差别这般大,养孩子真难,杏娘心下唏嘘不已。 有霜的天气一般是个大太阳,杏娘今天打算做苕皮子,天冷了也该做点零嘴吃。 红薯洗干净后削皮切成块,洒一层糯米粉上锅蒸得软烂后捣碎压成泥,拌一碗熟的白芝麻,家里富裕的人家还会倒一些白糖一并搅匀。 丛三老爷卸下门板抬到院子里,上面铺一层干净的床单,把糊状的红薯泥刮到床单上抹平整。这个过程一定要趁热快速刮匀,以免生出裂缝。 大太阳晒一天,到傍晚时拿一块干净的湿布巾擦拭床单背面,接着就可以完整撕下苕皮子上黏贴的床单。脱模掉的苕皮子背面再晾晒小半个时辰,用剪刀剪成菱形小块,苕皮子的制作就完成了一大半。 剩下的就是入油锅炸得酥脆,这般黄灿灿的苕皮子放一年都不会坏,过年时招待客人最体面不过。乡里人很少去镇上买点心,这些零嘴正好派上用场。 清闲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李老三还钱的日子。 一大早起来杏娘心里就堵得慌,无知无味吃了早饭出发回娘家。依旧是周邻撑船送过来的,到了地方他也没回去,跟在杏娘身后进了李家老宅。 她来得早,别人更早,李家四兄弟及婆娘、孩子挤满了一屋子,这次李苏木也提前一晚赶了回来。成年男性坐在堂屋,女眷孩子候在偏房,叽叽喳喳吵乱不休。 这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李老三,三个月不见,他似乎长得白胖、圆乎了些。以往干瘦、枯黄的面容添了几分红润,可见日子过得惬意。 李老三心里是得意的,凭谁家赌博欠了一大笔债,倾家荡产倒不至于,伤筋动骨一番还是难免的。他就不一样,只挨了一棍子打,他老子就答应给他还债。 这顿打还是值得的,尽管腿被打断了,可老子打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只不过他爹出手重了些。他不会怨怼他爹,谁叫他爹同意替他还钱呢,可见心里还是疼爱他的,知道他家没钱,一个铜板都没找他要过。 这般好的爹哪里找,还得是亲爹,李老三知道村里的人都在骂他败家子、闯祸精。 骂就骂吧,挨骂又不会少一块肉,他知道他们是嫉妒,嫉妒他有一个这般有本事的爹,闯出天大的祸事也不用怕。 再说腿断了也不是一无是处,李老三这三个月整日里在家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连秋收都不用下田忙碌,这样的日子何其畅快。 要李老三说,他断腿前都没过过这般轻松的日子,平日里可以偷懒耍滑,农忙时要是不下地,他爹能把他摁在水里淹死。 如今不一样,他的腿断了,被他爹打断了,可以名正言顺躺在床上修养。 不用忍受毒辣的太阳以及繁重的农活,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 就是平日里有些无聊,又不能一直睡觉,白天睡多了晚上更难熬,只好叫来孙子、孙女打发时间。要是喊几个人过来耍耍牌九就好了,不赌钱也行的,他就是闲着无聊过一下手瘾。 在这个当头,就是给他喂下老虎胆,他也不敢赌钱的。 李老三挨了打,钱氏跟变了个人一样,对他千依百顺,柔情似水。这也难怪,李老三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依靠,儿子虽然会给她养老,可枕边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存在。 李老爷子要不是看在三儿子的份上,能对她这般容忍? 孙子、重孙到底隔了一层,她儿子又不是李苏木,那才是老爷子的心尖尖,儿子尚且要靠后。若是没了当家的,她就算衣食无忧,那日子能不能过舒坦就不好说了,丈夫才是最大、最长久的靠山。 想通了这一点,钱氏对李老三是有求必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还随叫随到,伺候、照料娘老子都没这般周全。 这般吃吃喝喝的,李老三想养不胖都难,这要是个易胖体质的,腿刚断时骨瘦如柴,三个月过后说不定都可以出栏了。 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早大半个月前李老三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他硬是又在床上躺够了十多天才下床,一来叫人看看他伤得多重,修养了近三个月才将将能下地。可见他吃了多少苦头,往后他肯定改过自新,不会再犯错。 二来么,也是能多勾起些他爹的怜惜之情,毕竟这腿是他老人家打断的。打断容易续骨难,他做了近三个月的废人,日子是多么难熬。 三来自然是拿捏三房的一大家子了,他这个当家的受了这么重的伤,好吃好喝的还不紧着点他。伤了腿,当家作主的派头倒是越发大了,在家里说一不二,动不动就发邪火、闹脾气。 钱氏今天当然也在场,在人堆里说得眉飞色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发生了什么喜事。 钱氏自然是高兴的,有个本事大的公公就是好,不枉她爹当年千方百计把她嫁进李家。 不说这些年她往娘家扒拉了多少好处,单只这桩男人闯下如此天大的祸事,搁在旁人家,公婆就是不把她休回娘家,也会把她暴打一顿,谁叫她没看住男人。 可她公公婆婆倒好,一声不吭答应还债不说,对她一句重话都没有,眼里只当没她这个人。 钱氏无所谓,只要公婆给他们家还钱,她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 幸好她当初力排众议,坚持把娘家侄女娶进门当大儿媳妇。如此,李家就算想甩掉他们钱家,那也是万万不行的,李家后辈身上都有她钱家的血脉呢。 钱氏不止一次佩服自个的英明决定,真好! 第88章 钱氏春风得意马蹄急,当家的腿伤快好了,过了今日家里的欠债也还完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简直是三喜临门,她想不高兴都难。 不知旁人说了什么,她捂着嘴角发出尖锐的大笑声,那做作的样子看得其他三房的媳妇皱眉。 姜氏作为老大媳妇,是除了杨氏之外的第一人,她还生下了李苏木。在李家,毫不夸张地说,她比李老大还受公婆的看重。 对于李老三的所作所为,姜氏自然深恶痛绝,奈何李家虽分了家,到底是一家子至亲骨肉,断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公婆先前已经出了五两银子,今日若是再拿出剩下的那十两,她肯定是有意见的。 之前送儿子去府城学医,公婆是出了大力气的,出钱出力都不含糊,姜氏一直承这个情。平日里孝顺两个老人也是丝毫不敢马虎,即便不住在一起,每日早晚她跟李老大都要过来老宅坐坐,看望二老的身体。 老宅这边缺了什么,她时时留意,柴米油盐不论哪样快用完了,不等杨氏开口吩咐,她就打发李老大去镇上采买。 公婆用的东西也都是顶顶好的,宁可亏了自个,也不能怠慢了他们。 儿子也时常嘱咐她多留意老宅这边,攒了工钱自个舍不得花用,每次回家时交给她,让她给爷奶买东西。 如此诸般种种,她跟两个老人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至少是以礼相待的。 村子里的人哪个不说杨氏待人宽厚,从不为难儿媳,她这个大儿媳也侍亲至孝,婆媳和睦,是为佳话。 可若是这回真替李老三还清赌债的话,她是不乐意的。 所谓救急不救穷,别的事也就罢了,赌债算怎么回事,没得他干了坏事挨了一棍子,公婆就要帮着擦屁股的道理。 公婆手里的银子她是没资格惦记,可更不应该给李老三这样的人还债,再怎么也该是四家平分才对。 纵是给了姑奶奶杏娘,她都不会这般不满。 年轻那会因着儿子去府城学医的事,她受了妯娌多少挤兑。 尤其是钱氏,明里暗里,添油加醋说她骗了两个老人多少银子。听得她心里火冒三丈,可这种事又不好分说,越抹越黑,只忍得心头滴血。 钱氏得了好处就往娘家送,钱家待她这个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比亲娘老子还尊重。可她呢,连往娘家送一根针线都要思量再三,唯恐叫人拿住话头,说她黑了心肝骗老人钱财。 对此,她爹娘也不是没有意见,后面看外孙如此出息方去了心结。 所以李老三如此这般糟蹋银子,她是不同意给他还债的。只看今日这夫妻二人的德行,哪有半分悔过自新的样子,洋洋得意,恨不得敲锣打鼓一番。 公婆已经还了一笔钱,不说感恩戴德,至少也要表现出安静顺从。他俩可倒好,欢声笑语的只恨屋子太小,旁人看不见他俩的风采。 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叫他们服气,就是她同意,其他两房怕也是不愿意的。 再有一点就是,姜氏总觉得这回的事情有些古怪,公爹要是如此好说话也攒不下这偌大的家业,养活这几十个儿孙。 李老三这事一旦开了个口子,可谓是后患无穷,有一就有二,赌鬼的话要能相信,天上都能下红雨。即便他自个能把持住,那些闻到血腥味的水蛭岂能放过他,好容易抓住一只流血的鸭子,不把他敲骨吸髓,岂能罢休。 如若不然,沾染上赌博的人怎会难逃倾家荡产的命运,有的时候就是你想停手,周围的人也会逼着你下水。 连她都能看出来的事,她不相信公婆会考虑不到。 且看这回如何解决吧! 如果说姜氏作为嫡长媳妇,尚且能耐住性子,端方守礼,应对自如。二房和四房的媳妇可就没这般好说话了,两人都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只等着一会翻江倒海。 他们两房是没有养出李苏木这般出息的儿孙,可更加没有李老三这样的败家子。欠了那么多债,老爷子说还就还了,当他们两房是捡来的么? 老爷子要真是钱多得没地花,干脆也周济些他们,与其把银子打了水漂,还不如用来养活李家儿孙。 钱氏笑得越猖狂,她们两个越窝火,且等着瞧,这事没完! 几个嫂子的心思,杏娘多少猜出来两分,更是忧心忡忡,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按下葫芦浮起瓢。她坐到杨氏旁边,圈住她一条胳膊,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杨氏倒是看不出一点担忧,老神在在跟村里上了年岁的婶娘闲聊,大多在听别人讲话,偶尔附和几句,一副云淡风轻的派头。 看女儿愁眉苦脸的样子,还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太阳斜当空时,暖和的光线驱走了严寒的气息,冷冽下冻住的田野精怪跃跃欲试,显露出一片生机勃勃。 依旧是上次的络腮胡汉子带着几个打手,李老爷子施施然从房里走出来,堂屋顿时寂静无声,连咳痰声都消失不见。大门前照样围满了看热闹的乡邻,只不过这次少了镇里跟来的闲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 不等来人开口,李老爷子率先出声:“承蒙贵东家宅心仁厚,信守承诺,对李家的债务没有穷追猛打,让老朽缓了口气,老朽感激不尽。贵东家高抬贵手,李家也不会失信于人,咱们就速战速决吧。” 络腮胡抬手刚想说话,李老爷子接着道:“李老三,你坐在那里挺尸呢,还不赶紧滚过来。” 他只好默默放下双手。 李老三莫名其妙,他又没有银子,喊他过去做甚? 难道是要他跪地请罪一番?围观的众人也是不明所以,不知这老爷子唱的哪出。 李老三艰难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堂屋中央,他上次断的是左腿,夹板已经拆除了。为了便于行走,左胳膊腋下拄了一根拐杖,此时慢吞吞挪到他爹面前就要矮了身子往下跪。 “不用了,站着就好,我可受不起你这一跪。” 李老爷子施施然走到旁边一个眼熟的赌坊伙计面前,和蔼可亲地问:“小哥,我见你上次拿在手里的棍棒着实好使,这次怎地没带来?” 李老三猛然回过头,见小伙手上空空如也,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没带就好,没带好极了! 小伙讪讪一笑:“老先生说笑了,我……我上次就是闹着玩的,出门哪能随身带着棍棒,您说是吧?”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李老爷子转身回到李老三面前,“你对着祖先牌位做什么?你有脸站在这里,祖宗都羞于见人,还不转过身去。” 李老三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单脚蹦着转过身面朝屋外,对着门前一排排好奇的眼睛,更是窘然。 “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个投了好胎,不论犯下多大的过错都有老子在后头给你擦屁股?” 垄上烟火(种田) 第64节 “爹,我没有,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李老三急忙辩解,恨不得掏出心肺以表忠心。 李老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根本就不在意你是不是改过自新了,这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谁都不能例外。往后即使你想再犯,也没有机会了。” 李老三听得毛骨悚然,他爹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转头看看他爹的神情,李老爷子又开口说道:“今天当老子的再教你一个道理,往常说的你都没有听进耳朵,希望这次能听到心里去。那就是即使你是我的儿子,老子的银子也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天底下没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话音未落,李老爷子悄无声息从旁边的八仙桌下掏出一根棍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老三仅立着的右腿挥去。 围观众人只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咔嚓”声,李老三轰然倒地,伴随着更惨烈的哀嚎。 所有人都惊呆了,瞠目结舌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如果说上次的那一棍出人意料的话,那这次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也许有个别猜到了,又觉得不太可能,没想到还真的发生了的不可思议。 屋里屋外一片静谧,这次没有喂饭的妇人,也少了捡漏的母鸡,除了死寂就是死寂。 地上的李老三叫声凄惨,他的左腿本就没好全,这次又断了右腿。没有丝毫准备倒下来时剐蹭到了左腿,此时两条腿彷佛都裂开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从下半身传来,他疼得好像坠入了地狱。 钱氏在偏房听着动静不对,怎地听到当家的痛哭? 她站起身扒开众人冲了出来,看到疼得在地上打滚的男人,脸色大变,声嘶力竭喊道:“老三,你怎么了?老三,谁把你打成这样?” 她扑上来跪在李老三旁边束手无策,想去拉他的胳膊,李老三双手乱舞,根本近不了身。他已经疼得失去理智,额头沁出汗水,只能无助地躺在地上闭眼哀嚎,涕泪四流,浑身抽搐不已,也听不见旁人说了什么。 钱氏心痛不已,亦是泪流满面,抬头怨恨地瞪着李老爷子。 “爹,您老好狠的心呐,他可是您的亲儿子,您怎么能对亲儿子下这般歹毒的狠手?您这是想逼死咱们三房么,咱们都死个干净,就称了您老的心?” 李老爷子慢条斯理掂了掂手里的木棍,轻飘飘说道:“没想到你们两口子感情这般好,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你想死啊,这还不简单。” 他转身指了指屋外:“喏,你只要往门前的河里一跳,一了百了,大冬天的肯定没人下水救你。死起来要多快有多快,比上吊可快多了,顺便把你生的那些男男女女全给带走算了,免得黄泉路上没个伴,到了地府正好一家子团圆。” 钱氏哭声一顿,愕然望着公爹,没想到老爷子看着清风朗朗,风光霁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雷霆手段,不死不休。 她没有办法,转身趴在李老三旁边痛哭流涕,嘴里囔囔哭诉自个命苦之类的。 李家三房的那些孙男娣女本打算跑出来求情,此刻也悄然收回迈出去的双脚,老爷子根本不吃他们寻死觅活的这套把戏。 想死? 那就去死好了! 第89章 李老三断了腿,李家三房也熄了火,堂屋里又安静下来,无人再敢越雷池一步。 李老爷子踱步到眼熟的小伙子跟前:“我的这根棍棒没制好,没有你的那根好使,要不下次还是把你的棍棒带过来吧。” 小伙子扯动嘴角,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僵硬地动了动脸皮。 他又走到络腮胡汉子面前,从袖袋里掏出一角纹银:“这是一两银子,老规矩,烦请三个月后再过来一趟。” “嘶”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李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说三个月后还钱,本以为会一次把剩下的欠债全部还掉。结果这次只还了一两银子,还赔上了李老三一条完好无损的腿。 照这个意思,岂不是三个月还一两银子,且三个月刚好够李老三养好腿伤,还钱当日就是他另一条腿的断腿之日。 若是如此,李老三往后的日子就是养好左腿断右腿,养好右腿断左腿,一年还四次银子,剩下的九两银子要断九次腿,一年断四次…… 他的那双腿还能要? 这么着断上几次不就是个残废了? 众人不觉心里发毛,浑身发冷,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仿佛失去了热度,照不进冰冷的角落。 李老爷子这是摆明了宁愿养一个残废儿子,也不要他再去赌,心思可谓残忍之极。 屋子内外的人默默看着李老爷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他老人家,引起他的注意。 络腮胡也静静看着李老爷子,这就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面容清俊,身量笔直,身穿布衣道袍的民间道士,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却让他们东家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对待他既不能轻了也不能重了。 需得拿捏好分寸,方派了他过来处理此事。 先前他是不以为然的,他们这些在道上混的三教九流,哪里会把这些鬼神之说放在眼里,全是些哄骗愚民蠢妇的手段罢了。 若是信了这些鬼话,那他们这种犯下无数恶行,沾染无数血腥的人,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还不够阎王老爷五马分尸的。 坏事做得太多,阎王爷再多的手段都不够用。 上次跟李老爷子打过一次交道,对方的所言所行皆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这次能了结此事,不成想他又来了这么一出,着实叫他长了见识。 这世上人人皆知染上赌瘾容易,戒掉赌瘾却难,防得了一天,防不了十天。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家里若是出了个赌鬼,除非他死,否则永无宁日,输急了眼砍手剁脚的人,他又不是没见过。 不仅见过,还多得很,每年死在赌坊的人何其多。 有些爹娘起初也会管教不孝儿孙,狠狠毒打一顿躺几个月,可他伤好后照样往赌坊跑。当父母的又不能真的把他打死,气极恨极之下把自个送走的倒是不在少数。 李老爷子是他见过的所有人当中第一个敢下狠手,也舍得下狠手的父亲。宁愿把儿子弄成残废,或者说宁愿他是个死人,也不愿见他沉迷赌博,醉生梦死,拖累家里。 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这般狠辣的手段,这般果决的心肠,即便是他,也不敢说能对自个的儿子下此狠手。 能叫他东家如此忌惮之人,果真有些个名堂,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 络腮胡接过银子,双手抱拳作揖:“此次冒昧打搅,请老先生勿怪,我等就此告辞。”利落转身离开,其余人皆跟上。 要债的人走光了,看热闹的人不好大大咧咧围在人家门口,纵使心有不甘,也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离开,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李家老爷子好歹毒的手段,心肠不是一般的硬啊! 围在门口的人散了,通透的阳光洒进来,堂屋明亮不少。 偏房的人陆续走出来,乌泱泱挤满了李家老宅堂屋,全是李家的男女老少。 哦!还多了个周邻,他倒是半点不见怯场,直挺挺立在他七婶身后。 李老爷子无视地上的两口子,直言了当道:“今天的事情可都看明白了?看不明白也不要紧,我就再跟你们解释一遍。 你们都是我李家的儿孙,惦记老头子手里的棺材本也无可厚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只不过呢……” 他的目光一一扫视在场的众多儿孙,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只不过老子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由得你们想拿就拿。真想要的话也没关系,一条腿换一两银子,双方自愿,童叟无欺。 今儿人来得这般齐整,还有谁想要银子的,现下就站出来吧,一并解决了事,省得还要浪费时间。” 无人吭声,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屏住呼吸轻轻吸气。 钱财虽好,那也得有命花才行,命都去了半条,纵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享用不到半分,那做人还有什么意趣? 像李老三似的,真成了残废,后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度日,还真不如死了的干净。 即便不死,成了家里的累赘,亲儿子也不会把他当个人看待。他还有自个的一家子要养活,哪里顾得上老子是不是吃了,有没有拉在床上…… 只恨不得他早点闭眼咽气,大伙都舒坦。 李老爷子拿着棍棒在手心一下一下敲打,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回来。 “别说我没给过你们机会,只要我们老两口还活着,这个家里的银子就轮不到你们做主,跟你们所有人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真要想有钱花,那就自个挣去,别趴在我们这把老骨头上吸血,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乖顺如小羊羔的声音整齐划一。 李老爷子满意点头:“明白了就好,眼下没事就散了吧,都赖在这里想老子留你们吃晌午饭么?别想那好事,想吃什么滚回自个家吃去,顺便把这滩烂泥抬走。 老子还没死呢,用不着他在这里鬼哭狼嚎地送葬。” 李家其余三兄弟无有不应,配合默契两人拉胳膊,一人拉上次的伤腿,至于刚断的那条不能动,正好不用管。三个抬了自家的倒霉老三往外走,先出了老宅大门再去找门板吧,其后跟着愁眉苦脸的李苏木。 也不知道他三叔伤得重不重,新断的那条腿肯定是要上夹板的,刚好的那只就不好说了。 若只是擦伤倒还好,好歹留了一条腿单脚蹦跶,要是两条腿都上了夹板,吃喝拉撒全要靠人伺候,依着三婶的性子…… 这可如何是好? 李家四房当家的走了,剩下的媳妇、儿女紧跟其上。估计整个老李家上上下下,只有李苏木在担忧他三叔日后的生活起居,其余人所思所想惊人的一致。 老爷子不愧是老爷子,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什么邪魔歪道,鬼怪神通见了不知多少。想在他面前搞鬼,那就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没了牙齿,年老体弱的老虎,那也是只山大王,一口咬不死人却能把人用利爪撕得粉碎。 他们还是老实过自个的踏实日子好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看着光鲜亮丽而已。真要动手捞起来,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沾湿了衣裳不说,一不小心滑到水里,说不定就做了谁的冤死鬼。 挨挨挤挤的人群走了,堂屋顿时变得空荡荡能听见回响。 李老爷子一抬眼看到自家的闺女,眉开眼笑道:“杏娘来了,刚才人多没注意到你,等会要你娘烧几个好菜,陪你爹好好喝两盅,好久没这般畅快了。还有小周邻,次次麻烦你送我女儿回来,顺道吃个便饭吧。” 周邻忙道谢,他倒是不在乎能不能吃饭,只不过李家发生的事太过离奇,比戏本子里唱的还夸张。 尤其是李老爷子的所作所为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叫他着实敬佩不已。怪道葫芦镇周边几十个村子,李老爷子的名头能这般响亮。 他不仅自个知行合一,还能管教儿孙有方,先礼后兵,听话的人就说教。听不进去又陷进烂泥巴的就下狠手,与其祸害一家子,还不如当老子的给个痛快。 想必日后李家三爷的双腿都好了,也没胆量踏进赌坊的门槛一步,就是挨着边都会两腿发软直打哆嗦。 棍棒教育可比口头说教管用多了,唾沫星子说干,人不见得能听进去一句。腿断了一次又一次,这种深入骨髓的疼,想忘记都难。 经此一事,李家其他三房的人想走歪路,也得掂量一番自个的双腿经不经得住这般接二连三的打断。 多回想两下,什么花花肠子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杏娘没好气呛声:“爹爹今日威风八面,自是看不见我这个小女儿,害我白白担心了几个月。爹爹心中有谋算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又不会出去乱说。” “你也觉得爹爹今日威风得很呐,我也如此认为,可见咱们父女两个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谁说没有默契了?好了,别气了,跟你娘去打下手准备几个好菜,我要陪我的忘年交小友喝两杯,你说是不是呀,周邻小孩儿?” 李老爷子揽着周邻的肩膀拍了拍,笑容可掬道。 这个小孩儿合他眼缘,他家的破烂事儿,他跟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不带怕的。望着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瞳仁里好像有火星子在闪烁,毫不遮掩地表达对他的崇拜之情。 李老爷子的儿孙畏惧他如虎,难得碰到个知己,尽管年级小了点,半点不妨碍当个忘年交嘛! 周邻乐得哈哈大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像个小太阳,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太阳的脸是黑了点,但他发出的光晕是暖和的,就无甚要紧了。 冬日雨少,河里的水下降得快,好在还能行小船。 杏娘坐在船舷上看着不断后退的草木叹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可往前想一想又觉得太慢了。 周邻抽出竹篙划向前:“七婶,您不用担心,李三老爷家的这个事马上就能了结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65节 杏娘双眼无神望着岸边:“今天是教训了他一顿,叫他不长记性,活该挨打。可只要一想到还要跟赌坊的那些人打两年的交道,心里就恼火得很。 谁见了这些人不是挨着墙根底下走,我们家倒好,还跟人家有来有往了,你说气不气人?偏人家又是好意,说理都没地说。” 周邻轻笑一声,笃定道:“七婶,您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敢打赌,李三老爷家的欠债,这个年底就能消了,您等着瞧好了。” 杏娘狐疑地看着他,才跟他爹吃了两回饭,这就染上他爹神神叨叨的本领啦? 第90章 且说周邻是否习得了李老爷子的一身本事,回到家的杏娘无暇探究,她正眉开眼笑窝在家数铜板,她要发财啦! 这还要说到郑娘子身上,自打郑娘子开了一张大的单子,杏娘的小摊贩生意日渐萧条。 加之天气越发严寒,冬日肚子里的饭食消耗快,总是感觉空荡荡的填不满。每到饭点就想吃一口热乎饭菜,喝一碗滚烫清汤,如此全身暖洋洋才好过冬。 冰凉凉的酱菜生意就跟天气似的,一下给冻住了,有时连着三个集日只卖出去一坛。 不过杏娘丝毫不见气馁,只当出门陪公爹摆摊,就算卖出个背篓那也是家里的进项,有进项就是赚的,她不嫌少。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决定了的事情就坚持到底。好不容易找到个来钱的营生,又正合她的长处,那是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何况只半日的功夫,呆在家里前堂后院的转悠几圈,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还不如出门守着摊子呢。再不济,晌午时分去菜贩子那里溜达一圈,低价时令菜蔬收入囊中,捡漏也是会上瘾的。 总之冷天出摊,除了冷一些累一些,百利而无一害,最适合她这种闲下来的乡下农妇。 杏娘吐出一口热气,看它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天实在太冷了。早起坐船过来时,目之所及皆覆上一层白白的霜花,天地间仿佛披上了一件冰晶纱衣,估摸着过不了几天该下雪了。 也不知道七哥什么时候回来,太晚的话,河里结冰上冻就行不了船了。 杏娘摘下腰间的葫芦喝一口温水,身子顿时流过一阵暖意,这般干等着是越坐越冷。她揣着两只手挺直背脊,两脚在地上踩踏,正自乐呵,听到眼前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就是这儿,我的酱菜就是在这里买的。” 杏娘抬头,正对上郑娘子圆乎乎的满月脸。 “丛娘子,你这一向生意可好啊?” 杏娘忙站起身热情招呼:“郑娘子来啦,托您的福,还好。” 走到提篮旁揭开坛子的盖:“您几位要买点什么,这两小坛是一斤装的酱菜,大坛的是酱,都是好辣椒制成的。” 郑娘子在一旁帮腔:“她家的酱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做成的,掺不了半分假。你们瞅瞅这颜色,醇厚红亮,哪是别家能比的。” 杏娘对她感激点头,郑娘子使了个眼色,朝几个妇人努努嘴。 这几个都是镇上小商铺的老板娘,生生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市面上的物件只拿眼一看,上手一摸,它的好坏就能分辨出个七、八成。 这个小摊子看着不起眼,卖的酱却好,一走进揭开盖子就能闻到一股辛辣味。且坛子口干净,表面没有任何霉斑、白毛,也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脏污,就是纯粹的辣椒味道。 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嘴角有颗黑痣的妇人开口:“这酱看着也还行,就是干菜的种类是不是太少了,这两坛子是什么酱菜?” 杏娘笑着道:“一坛酱萝卜干,另一坛是酱刀豆,我还带了一布袋的干菜,洋姜、藠头、榨菜都有。几位爱吃什么,我现拌了也是可以的。” 几人又低声交谈几句,把小坛子抱在手里斜着往里看,问了一遭价格。 仍是由黑痣的妇人道:“太贵了,杂货铺子里的酱菜份量比你的多,价格便宜了一半不止。你这也太贵了些,酱菜又不是鱼肉能当个大菜,顶多算个添头。” 杏娘还没开口,郑娘子抢着答:“你可别拿那些腌臜货色来寒碜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大家都是铜钱眼儿里抠搜过来的。她家的酱怎么样,打眼一看一清二楚,食材本就是货真价实的东西,要是卖的贱了都对不住这天寒地冻守摊的辛酸。” 妇人没好气瞥她一眼:“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郑娘子更是理直气壮:“我是帮理不帮亲,站在理这边的。你们是吃过我家里宴客的酒席,那个酱烧出来的菜,味道怎么样,大伙心里清楚。 要不是你们几个求着我介绍卖酱的娘子,我稀罕搭理你们?丛娘子家里的酱本就不多,我都打算包圆了,现在被你们横插一脚,我已经够大方讲义气的了。” 她大儿子前段时间娶亲宴客,她家的饭菜可是大大出了一回风头。酱色浓郁,辛香扑鼻,烧出来的菜味道格外的好,吃得人人竖大拇指。 要不是因为这样,这几个小商铺的老板娘也不会缠磨着她打听买酱的所在。 乡里人一年到头忙碌,家里有喜事的人家一般集中在冬日年前、年后的这段清闲时光。不光采买的鸡鸭鱼肉不易腐坏,也是为着人多热闹,一年见不了几次的亲人趁着大喜的日子好好亲香一番。 酒席上的鱼肉吃多了,虽说不至于吃腻歪,但总归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不那么顺当。谁叫平日里油水吃得少,年节里这么大吃大喝扛不住啊! 这时候桌上要是有一碟酱菜,不要求多,只小小一碟,一桌子人能抢得筷子打架。 这才对嘛,就说这几天吃饭没胃口,菜都是往常做梦都想吃的,偏偏吃起来总觉得口淡,食欲不振。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怪道老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少了平日里常吃的酱菜。 家常过日子就是与酱菜为伍,天冷了吃得少了还怪想念的,一筷子下去酸辣开胃。鼓胀胀了好几天的肚皮瞬间瘪了下去,胃口大开啊! 郑娘子家的喜宴人人叫好,去过的人没有不满意的,跟这碟小小的酱菜也有关系。 每桌就那么一小碟,每人夹上两筷子就差不多清空了,再想吃却没多的。馋虫才被勾出来,还没过个嘴瘾呢,就没了。 可不叫人抹嘴咂舌,念念不忘,来郑娘子跟前打听酱菜的妇人走一个,来一双。 趁着年节办酒席的人何止一家,宴席办得好,亲朋好友吃得开怀,于主家是多大的体面,牙花子都能呲出来。现郑家的喜宴出了风头,镇上做生意的老板娘,掌柜媳妇少不得过来取经。 原本她们是打算问清了地址自个过来买酱的,人多还能多多杀价。哪个摊贩愿意错过这老些顾客,即便少赚些银子怕也是愿意卖的。 没成想郑娘子的口风不是一般的紧,死活不愿意说出在哪家买的酱,只丢出一句赶集日带她们过去。现下来是来了,却跟人老板娘是一伙的,专门给她们漏气,这还怎么占便宜? 对此,郑娘子也很有话说,她自家就是做买卖的。 别看卖猪肉简单,来钱也快,可从最开始的收猪、清洗、杀猪、到片肉,哪一步不是血淋淋,腥臭无比。 要不是有根胡萝卜在眼前吊着,谁愿意干这臭烘烘的活计? 想必丛娘子也是如此,夏天酷暑,冬天严寒地摆摊,不指着挣钱,难道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她得替丛娘子多揽些生意才是,只要多多地进账,丛娘子的酱菜生意就越做越大,还能少得了她家的酱吃? 所以这些个婆娘别嫌她在这当个搅屎棍,她家的杀猪刀宰的就是这些人。为了自家吃的酱,少不得替丛娘子掌掌眼。 还有一个叫她有恃无恐的原因就是,丛娘子的酱菜是独门手艺,别家想卖都卖不了。既想得实惠又想价格低廉,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王娘子,你家儿媳才生了大胖小子,明儿就要洗三了吧?到时他外祖母、舅母们定要过来庆贺一番,你家的酒席可准备好了?” 郑娘子见她们站在一旁啰嗦个没完,心里肯定是想买的,碍于价格脸上挣扎不休,干脆拿其中一个妇人开刀。别家能等,缠磨压价,她家可等不得,再等下去儿媳娘家人该打上门了。 王娘子讪讪一笑:“鱼肉果子点心都置办妥当了,这不是还差了个趁手的厨子,灶上手艺好的几个厨子早给人预定了。 现下正是忙的时节,他们的单子都排到了年后,我家下手晚了,眼下正急着四处寻摸呢。实在不行,只得在族里找一个手艺还过得去的媳妇子顶上。” 她的亲家母是远近闻名的碎嘴子,当初着实看差了眼,见她家姑娘是个温顺可人的性子,到处打听了也没甚差处,就迫不及待地迎进了门。 儿媳是个好的,可她娘却是个大嘴巴。 才结亲那会还看不大出来,后头家里做了几回事,亲家母的德行真个叫人叹为观止。 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儿媳生头胎的时候,只因是个女孩,她儿媳就有点郁郁寡欢,怕不讨公婆的喜欢。为了安儿媳的心,她千方百计买了一棵梅花盆景送给她,就放在她房里的案几上。 那盆景可好看了,朵朵红梅点缀枝丫,隐隐暗香缠绕其间。王娘子自个房里都舍不得放,只买了一盆给儿媳。 那价钱还死贵死贵的,足足肉疼了好些天。 没办法,儿媳能生下孩儿就说明身子骨没有问题,只要心胸开阔舒朗,怀上孙儿是迟早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宽她的心,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好,她不着急。 不成想王娘子是想开了,她亲家母倒拿乔上了。 孙女洗三那天,从进门开始就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不是嫌弃给孙女的包被薄了,就是说她女儿猪蹄吃得少了,奶水不足。这些王娘子都一一忍了,大喜的日子两亲家说起嘴来,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她想息事宁人,亲家母却越发装腔作势。 尤其看女儿房里的红梅不顺眼,一忽儿说颜色太艳,哪里是年轻小媳妇能用的,显轻浮。一忽儿说香味太浓,怪道她外孙女没睡好,原是呛到了鼻子。 她不光自个嘀咕,她是见个人就说几嘴。 一个上午的功夫,人人都知道她给儿媳房里添了个盆景,却是出力不讨好,亲家母不稀罕不说,还讨厌得紧。气得王娘子额头的青筋蹦跶了一整天,别人吃席她咽窝囊气,气都气饱了,一口水都喝不下。 知道的说是出了门子的女儿生了闺女,当娘的来给女儿撑腰,免得受了婆家的怠慢。不知道的还以为两母女是仇人,专门给女儿添堵来了。 王娘子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干脆把儿媳房里的红梅搬到了堂屋案几上,叫人见了还能说几句好听话。 你不稀罕是吧,自有那稀罕的人懂得欣赏! 如此方出了一口恶气。 她亲家母眉毛挑得老高,倒也不再火上浇油。 第91章 王娘子家的孙子明天洗三,手艺好的厨子却还没着落,她的那个亲家母实在难缠。若是饭菜出了差池,还不知道会传出来什么怪话。 旁人家的亲家母不说小心翼翼奉承男方母亲,至少表面上客客气气,有说有笑。 她家倒好,完全颠倒了个,可要她对着乖巧听话的儿媳大发雷霆,她又拉不下脸面无理取闹。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王娘子就是顾忌体面的秀才,她亲家母是胡搅蛮缠的粗鲁兵蛋子。 这不是镇上的婆娘都在议论郑家的酒席,王娘子也听了几耳朵,她的心病又犯了。 若是家里的席面办得像样还好,要是出了一点错漏,叫人说难吃。尤其是郑家的酒席出风头在前,她家丢丑在后。 慢说旁人,就是她亲家母都能从年头说嘴到年尾,一家子几辈的老脸都丢个精光,往后在镇上还怎么混?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宁愿多花些银子,王娘子也得把这酒席办好。 这才有了跟着郑娘子买酱的一行。 郑娘子信誓旦旦出主意:“你就听她们瞎掰,我家就没请那些厨子。工钱贵死人就不说了,还挑七挑八的,不是说买的肉菜不新鲜,就是吃的水不干净。 呸!我吃了一辈子的井水,哪里不干净了,不就是没叫他们去采买,耍不了滑头嘛。打量谁不知道那些暗地里的勾当,只是懒得跟他们计较罢了。” 她无不得意地显摆:“这次我家里的喜宴就是请了族里的侄媳妇,她的灶上手艺也不是顶顶好,怎地吃过的人都说我家饭菜好? 说到底那些个手艺人掌火候的功夫确实比咱们好,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家的酱料。你们想想,哪次家里宴客他们用过咱自个的酱?” 几个妇人皱眉思索片刻,镇里有名头的几个厨子去别人家里操办席面,食材都是主家出钱,酱却是用他自家的。 还捂得严实,生怕叫旁人看了去,这里面要是没有说头,傻子都不信。 “只要酱好,烧出来的菜味道就不会太差,即便手艺不到家那也没甚关系,谁还真长了一张能品山珍海味的嘴不成? 为什么那些厨子能把自家的酱当个宝,连瞧都不让瞧,还不是怕叫人学了去。”郑娘子一语中的,十分真诚地劝王娘子。 垄上烟火(种田) 第66节 “你只管买了好酱烧菜,不好吃算我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娘子左右为难:“这些酱菜闻着味道确实不错,可我家是摆酒,一桌桌下来,哪里吃得消,价钱就不能再便宜几文?” 杏娘连忙接口:“娘子若是觉得酱菜贵了,可以直接买酱回去,或是炒菜,或是腌制酱菜都由着您自个。一斤酱的价格是定好的,成本都算在里头,您瞧瞧……都是好东西。 酱里面还熬了油,比别家清汤寡水的好了不知多少,卖得便宜了我都回不了本,何苦守着这个小摊子挨冻?”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这些干菜晾晒得清爽、鲜亮,您看,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吃进嘴里的东西,味道还是其次,要紧的是干净,那邋里邋遢的怎么入口? 干菜跟杂货铺里的是一个价,品相如何,您自个心里有数就行,我这算是半卖半送吧。” 几个妇人听得连连点头,她们家里都有铺子,大富大贵说不上,吃穿却是不愁的。她们又不干农活,来往的都是体面人,最是看不上那手脚邋遢的妇人。 做出来的饭菜像刷了一层黑漆,也不知道怎么下得了嘴。 杏娘看她们意动,加把劲劝说:“摆酒席是没办法,烧的菜多,酱自然用得多。家常过日子用不了这么多酱,一家子一年也就二十到三十斤左右吧,我这酱虽说贵了些,可味道好呀! 平摊到每天……也就差不多三文钱吧,三文钱着实不算多,每日少买一把青菜就抵消了。” 郑娘子赞赏地看着丛家娘子,枉她急慌慌跟着一道过来买酱,就是怕她吃亏。 不成想她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能说会道,专门往人的心尖子上戳,说得她都意动又想买酱了。 这个娘子值得结交,她得给她再加把火才行。 为了丛娘子家的小本买卖,郑娘子比自个家里的生意还上心,也是拼了。 “丛娘子,你先别管她们买不买,给我一坛五斤的酱,我家摆酒席用去了不少,得填补上才是。要是到了年底河水上冻,你不摆摊了,我可上哪买酱去。现如今我家老少吃习惯了你做的酱,少一日都不行。” 杏娘一愣:“呃,今天总共就带了五斤酱……” 王娘子急了:“好姐姐,你今天可不能跟我抢,我先买两斤酱,我买还不成么?我这是救命用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急得快火烧眉毛了,明儿立等着要用呢。还有酱菜也是,我先买一坛,若是好吃的话,我再过来买干菜。” 其余几个妇人无奈对视几眼,她们本打算一条心铁板一块来着,逼着商家给让价。 眼下有一个人松了口露出破绽,就不好拧成一股绳跟老板僵持了,否则就不是买东西,纯粹过来找茬的。 几个人或多或少买了一样,有的是一坛酱菜,打算先尝尝味道。像王娘子说的那样,若是味道不错,下次再过来买酱和干菜,回家自个腌制。 有的买一斤酱,下个月自家也要摆酒,先拿回去炒菜试试。要真跟郑家的席面那般出彩,下个月少不得过来买几斤。 每个人买的倒不算多,架不住人多啊,人人不空手,杏娘的小摊卖个干净。喜得她抓住郑娘子的手握了又握,这就是她的福星啊! 不单自个是她最大的客户,连她介绍过来的朋友都是未来的潜在大客户。她做的酱用料多,价格偏贵,本就不是乡里人吃得起的。 一般农户都是自个做酱吃,绝不会花钱买。 今天一下子结实了好几个老板娘,只要她们觉得好吃,日后肯定会经常光顾。说不定还能把口碑传扬出去,到时镇上的富贵人家都吃她做的酱…… 杏娘越想越乐,若不是顾忌人多不好猖狂,简直想叉腰疯狂大笑,她要发财啦! 尽管抿紧嘴巴没有笑出声,嘴角的笑意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下个赶集日……不,就明天,明天带一坛酱菜送给郑娘子,以感激她的关照之情。杏娘决定,她们家往后的猪肉就给郑家肉铺包圆了,做生意有来有往方能长久嘛! 回到家的杏娘迫不及待钻进房里数铜板,共二百七十文,比上次郑娘子的大单还多了二十文。 果然,守摊子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虽说经常一守一个空,但只要一个月里来上这么两出,那还有什么好愁的。 一个月就能挣半两纹银呢,跟她当家的是没法比。可七哥要背井离乡,她却是在家里呆得好好的,半点不愁吃穿住行,只每五日费一个上午的时间。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种地都不行。 她们这种水乡人家水田多,一年到头比伺候祖宗还精心地照料田亩,年底一算结余。劳累一年全家上下倒是不愁吃穿,还能剩下四、五两银子,精打细算的人家兴许能有七、八两。 可家里开销大啊,一旦有人生病或是有红白喜事,几年的积蓄一朝就打了水漂。这还是年成好的时候,老天爷不是年年都这般好说话的。 怪道那些做买卖的都富得流油,日日都有进账,想不富都难呀! 杏娘心下感慨不已,喜滋滋把铜板装入荷包,压到箱底。 攒钱是会上瘾的,她现在就是能不花银子的地方尽量不花,能自个动手的绝不假手于他人欠人情。必须要花出去的铜板也要一文钱当两文使,能省则省。 这个方法还是颇见成效的,没见她箱底的铜板多起来了么。 她娘说得对,银子花用出去就是别家的了,跟自个没一点干系。攒在箱子底下心里才踏实,钱财壮人胆,日子才会越过越有奔头。 杏娘哼着小调走出房间,碰到从外头跑进来的青叶,“娘,我要吃鱼冻,我今年还没吃过呢,何竹家已经吃过几次了。” 杏娘满口答应,想吃鱼冻还不简单。 她脚步一转走出大门,周邻家今天的渔网收获颇丰,小鲫鱼和刁子鱼都卖完了,还剩下两条半大的大白刁。靠水人家吃鱼嘴刁,大鱼的肉虽多,口感却没小杂鱼鲜嫩,腥味也重。 这样冷的天气,煎一碗炸胡椒糊小杂鱼,热乎乎又辣,吃得浑身冒汗,身子都轻了两斤。 故而周邻家的小杂鱼卖的最好,一大早就要过来抢,迟了只能捡剩下的大鱼。 既是做鱼冻,鱼大鱼小就无所谓,有那个味就行,大鱼处理起来还更简单。杏娘提回家两条大白刁,晌午用油煎的两面焦黄,舀一勺酱,多多的加水和萝卜丝一起炖。 萝卜丝炖熟后起锅,一条装盘当天吃,另一条舀入大海碗,萝卜丝和汤汁都舀进去放到橱柜。这样冷的天冻一个晚上,明天就成了鱼冻。 因放了酱,鱼冻呈现出一种淡红色,冰凉爽口的鱼冻舀到热气腾腾的米饭上。 一口闷下去,软嫩十足,入口即化,凉滑中裹挟着热意和辣,冷与热的碰撞,在寒冷冬日里显得格外刺激。 萝卜丝也很下饭,酸辣中浸满了鱼肉香,比刚出锅时味道更好。至于鱼就不那么受孩童待见,冷冰冰肉质紧绷,正适合大人吃,他们不怕凉。 饭后杏娘注意到小儿子耳朵红通通的,拉进了细看,耳朵外轮廓有些肿胀,像是要长冻疮的样子。 “这还没到下雪的天呢,你怎么就长冻疮了?”杏娘心疼地捏捏他的胖耳朵,想是觉得痒,青果伸出爪子就要抓挠。 杏娘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能抓,挠破了给风一吹,冻疮长得更快。白天就不要出去撒野了,跟哥哥姐姐在家里玩好不好?也不知道你个小不点怎么这么喜欢往外头跑,天生的不着家。” 青果敷衍点头,他就长了颗玩耍的心窍,娘亲说的什么根本不在意。耳朵痒抓一把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杏娘不放心叮嘱:“千万不能挠耳朵,实在痒的话就用衣服蹭蹭,等晚上娘给你用热巾子敷。” 小儿子早跑得不见人影,两只大耳朵迎风招展。 第92章 果如杏娘所料,没过两天冷峭的寒风一呼啸,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屋里阴冷潮湿得人呆不住,寒气往人的骨头缝隙里钻。 丛三老爷率先坐不住,他老人家年岁大了,下雪都不怕,就怕这种阴雨连绵的冬天。那下的哪里是雨水,下的就是老家伙们的热乎气,吸一口气胸腔里凉飕飕地疼。 在灶膛旁边架起两根粗树干,折断树枝引燃,灶房里顿时明亮闪烁,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阵热意。大人、孩子围着火堆聚拢,伸出双手在火边上晃悠,脚冷的脱了棉鞋踩在鞋面上,竖起脚掌烤火。 “青皮,把棉鞋往边上挪挪,火星子溅到鞋面上就烧没了。”杏娘提醒大儿子。 往常不觉得如何,镇上买的鞋子坏了就坏了,再买一双就是了。 今年的新鞋可都是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手都快勒成青紫色,牙龈差点咬碎。要是被火撩了,她能心疼得滴血,撩的不是鞋子,是她的心尖尖。 杏娘有时候自暴自弃地想,这活应该男人做才对啊,左右他们力气大,怎地非得逼着女人咬牙穿针呢? 奈何现实摆在眼前,从没见过哪家男人穿针引线的。 哦,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那些死了婆娘的鳏夫不算在内。但凡家里有个女的,针线活就都是她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定的规矩,肯定是个男疯子。 杏娘心里嘀咕个没完,手上倒是没闲着。拽了鞋底子使劲穿过去,线收紧了歇口气,纳鞋底也是个力气活啊! 一旁的青叶把棉鞋往外挪了挪,看了眼火堆的距离,仍是不放心。转过身把鞋子放到背后才舒口气,这下总不会有火星子迸上去了吧。 不怪她如此小心翼翼,实在是吃过大亏。 去年她娘给她买了一双新棉鞋,还是桃红色的鞋面。青叶极其爱惜,走路都不敢踩用力了,就怕踩坏了鞋子。 结果烤火时被火星子撩到了,等注意到的时候,一只鞋面烧没了一大半,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絮,棉花也烧焦了一些。 要不是发现得早,整只鞋能悄无声息给阴燃没了。 杏娘气急骂了她几句,要不是碍于丛孝在一旁劝解,早巴掌拍上了身。鞋子烧坏了,青叶本就心疼得很,又被娘亲骂,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丛孝一把抱了女儿在怀里安慰,青叶趴在她爹的脖子上哇哇大哭。 事后杏娘给那只鞋子打了一个黑色的大补丁,别提多难看,活像癞蛤蟆头上的丑疙瘩。青叶原先最爱这双棉鞋,可自从有了这个黑色的补丁,她就格外讨厌它们。 这个补丁好像打在了她的心底里,尤其不能忍受。 穿在脚上好像也没那么珍惜了,灰里土里一通乱踩,左右已经这么丑了,再小心都显得多余。 青叶的年纪虽小,却一直记着那双桃红色的棉鞋。多么漂亮的鞋子,却被火烧坏成那个丑样子,她一直感到心疼、可惜,于是便越发厌恶它打了补丁的样子。 总觉得它们是两双鞋,不是她喜欢的那双。 今年的新鞋是娘亲手做的,可不能再烧坏了,青叶时不时瞄一眼鞋面,就怕一个不小心迸出火星子。 一家子温馨舒适围着火堆烤火,三个孩子玩笑打闹,灶房外的凄凄冷雨好像隔绝在了火光之外。身子骨从头到脚暖融融,比在被窝里还舒服。 英娘急匆匆跑进灶房:“呀,杏娘你家烤火了?” 杏娘偏头刚想说话,来人转过身往回跑,留给她一个来去如风的背影。 杏娘:“……” 丛三老爷轻笑一声:“老朱家的小儿媳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她家小子都有几岁了吧?” 杏娘也觉得好笑:“跟青果同年,都是调皮捣蛋的性子。”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英娘又大步跑进来,这次手上提了个小篮子。 “你跑回去就是为了拿苕?我家里又不是没有,用不着费事跑一趟。”杏娘看清篮子里的红薯,屁股往条凳旁边挪动,给她空出一个位置。 英娘一屁股坐下,窸窸窣窣吐冷气,两手在火苗上烘烤。 “已是蹭了你家的柴火,再吃你家的苕,我成什么人了?我公婆今年种的苕多,灶房都快堆满了,哪里吃得完。我家又没养猪,吃不完坏了实在可惜,烤火时烤苕最好不过,闻着香味都能干掉几个。” 青叶早按捺不住,她怎么忘了这茬,“英姨,我也要吃烤的苕。” 英娘把个头大的苕扒到火堆里,小巧玲珑的围着灰烬摆一圈,嘴里不忘安抚:“都有,都有,我提来的多着呢。” 杏娘哂笑:“我们只顾着烘火,就没想到别的,难为你一见着火堆就想到吃食?” 英娘斜她一眼:“你看看你这人,说我嘴馋直说就是了,还拐弯抹角地骂人。”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灶房里越发热闹。 “你家小子怎么没跟着过来玩?” “跟他爹去爷爷那边了,省得整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烦死个人。” 丛三老爷却是在一旁感慨连连:“朱老哥打年轻时起就是种地的好手,老了还是这般厉害,种出来的苕又多又大。不像我家,果子结得稀稀拉拉,个头还小,哎,老了老了,连庄稼都种不好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67节 两个年轻媳妇对视一眼,咬牙憋笑,老人家的心病又犯了。 英娘咳嗽一声,正色道:“三老爷,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咱这条垄上的人,从最东头数到最西头,您都是最勤勉的那个。 丛七哥家里的田是您帮着打理,您还有一手编织绝活,垄上的人哪个敢去镇上做买卖。” 说到这里,她竖起大拇指:“只有您,不光自个去摆摊,连带着儿媳也跟着沾光。不然她一个年轻小媳妇,哪来的胆子敢一个人去镇上守着摊子。 您都这般厉害了,偶尔失个手也是应当的,您说是吧?” 丛三老爷给这马屁拍得哈哈大笑:“我也没做什么,老七不在家,我多帮衬着些也是应该的,活都做习惯了,不值什么。 不过我编的箩筐、背篓确实是好,镇上不少人喜欢。从小我就爱琢磨这些东西,花样也是自个想出来的……” 说起自家的拿手好戏,丛三老爷难逢敌手。好容易碰到个知己,难免就有点刹不住嘴,说得兴头头眉飞色舞。 一旁的陈氏翻了个白眼,这般假的话都听不出来,活该蠢一辈子。 英娘给好姐妹使一个眼色,得意一笑。不时“嗯嗯啊啊”回应几声,激动得丛三老爷谈兴更浓,越发滔滔不绝起来。 灶房里温暖舒适,欢声笑语,半点不显萧条。 杏娘抿嘴巴忍笑,没想到她公爹的性子还带着些憨傻,叫人一哄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她婆婆的白眼都快飞上天了,她公爹硬是没看到,自顾自说得乐呵。 难怪婆婆那般难缠的人,老两口却很少起争执,原来她公爹少了根敏感的神经,吵不起来。 一时红薯烤好了,皮连着最外层的肉烤得梭黑,掰断后露出金黄色的果肉。 空气中弥漫着甜滋滋的香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即便是才吃过饭的人也不免咽口水,这玩意儿就是闻着香,吃着更香。 青叶张嘴咬下一个尖尖,嘴巴四周印上一圈胡须,满足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真甜! 一个半大的红薯吧嗒两口就没了,烧焦的壳就占了一小半,就剩了中心的一小坨能吃。不过肚子也不是真饿,过个嘴瘾罢了,吃完两个正好洗手擦嘴。 只青叶吃得香甜,手上、脸上全是黑乎乎的,拿了一个又一个。要不是杏娘拦着,肚皮撑破了都还想吃,这可比饭锅里蒸出来的味道好。 火堆里的粗树干没烧起明火,只保留通红的火星子慢慢灼烧,一人高的树干能烧好几天。火堆点得也不大,灰烬快要熄灭时,就掰断两根树杈子扔进去,火苗又慢慢舔舐细枝干。 英娘拿起一根细柴火用腿压断,清脆的断裂声毫不拖泥带水,“三老爷,您家里的柴火晒得可真好,干枯小巧,又好折断又好烧。” 这又挠到丛三老爷的痒痒肉,便是陈氏也嘴角含笑。 一个乡下农家的冬天过得好不好,只看两样东西:粮食和柴火。 粮食多就不用忍饥挨饿,免得大冬天的还要出去找食吃。柴火多冬天就能过得舒服、体面,不用一副蓬头垢面,畏畏缩缩的寒酸样展示于人前。 玉陵县的灾荒年不算多,最差的年景就是淹水,这个也不常有,几十年里有个一、两次吧。遇到灾年家家户户节衣缩食,草根、树皮、树叶等,只要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进了嘴巴。 只要能挨过发大水的那一年,隔年照样能种粮食。 上了年岁的老人对粮食看得尤其紧,不到万不得已家里的收成是不会卖的。丛孝家田少,交了赋税剩下的粮食一粒没卖。 即便如此,按照丛孝的嘱咐,每年秋收丛三老爷都从镇上拉回一车晚稻,足够一家人吃一年。晚稻的口感比早稻好,一来是好吃,另一个就是以防万一。 若是明年发大水,早稻肯定是没收成的,晚稻也够呛。这时候家里的存粮就显得格外重要,好歹能撑个一年半载,等水退了再种粮食。 家里的稻谷不用担心,老人们就特别关注另一件事:柴火。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平原地区的一个短处,方圆百里连个山包包都看不见,更不用说上山砍树。房前屋后只有家里的水塘和河边种了树,这些树是不能砍的,家里孩子娶妻嫁人可都指着这些树做箱笼呢。 最多就是秋日里架上梯子砍掉底下的树枝,晒干了当柴火。 每年秋收后,垄上的老人就跟疯了似的河边沟旁到处转悠,手里拿着镰刀,野草、杂树、枯树见了就砍。 左右这些东西靠着水,到了来年春天又会疯长得到处都是。等砍得差不多了,又背着背篓溜达,树叶、杂草、牛粪都不放过,能薅回家的都拾起来。 牛能吃的就喂牛,不能吃的当柴火烧,再没有嫌弃的道理。 如此准备到冬日里的第一场冷雨下来,灶房的屋檐下也就堆满了柴火,能安安心心过冬了。 第93章 家里有老人在的,柴火自是不缺,可却不能因此就胡乱糟蹋柴禾,乱烧一通。 冬天下雪时间短还好,若是开春了雪还没化,少不得继续烧到天气暖和。前面柴火烧得多了,此时可不就抓了瞎,便是想出门砍柴都没地儿下手。 总不能把家里特意留的大树给砍了,这可都是长了十来年的老树,不是小杂树那般一、两年就能长成。 所以多是亲近的几家聚一处烤火,今儿你家明儿他家的,人多热闹不说,还节省柴禾。亦或者只在一家生火,别家把柴抱过来也是可以的。 丛三老爷是个闲不住的,家里的柴都砍成长短一般大小,一捆捆码放得整整齐齐,叫人见了就觉得是个过日子的好人家。 本就是件得意的事,只不好宣之于口。如今叫人拎出来好一通夸,丛三老爷可不高兴得眉毛、胡子上下飞舞。 不一时丛五老爷两口子也过来蹭火堆,人多乐子也多,说说笑笑一日就打发了。 大冷天的烤火,闲话说家常最是惬意,给个神仙也不换。 洋洋洒洒的细雨飘了十来天,把人的火气都给下没了,天天靠着一捧火堆续命。好容易雨停了,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走出大门晒太阳。 垄上一溜的凳子排排坐,笼着双手眯缝着眼睛对着太阳光,再不晒两下,人都能长出绿斑了。 杏娘跟云娘人手一双鞋底奋战,英娘两手空空嗑蚕豆。男孩们在门口的场地上疯跑,今日正好无风,女孩们在踢毽子。 轻盈的毽子高高跳起,落下后在女孩们的腿脚间穿插变换,矫捷灵动。 女孩们稚嫩的身子骨敏锐如燕子,跳跃腾挪不费半分力气。仿佛只要深吸一口气,就能掂着脚尖在水面上轻盈地略过,鞋子不会沾染丝毫水汽。 见小丫头们玩得眉开眼笑,英娘也跑过去凑热闹。 即便当了娘,英娘的身子骨在三人中是最单薄的,小巧玲珑的个头,从背后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生了孩子的妇人。她又是个爱玩的,跟小丫头们也能打成一片,毫不介意旁人的皱眉嘀咕。 她婆婆都不管,那些长舌妇算什么东西,各家自扫门前雪,手伸得太长当心剁爪子。 杏娘举起纳了一半的鞋底子在眼前左看右看,得意洋洋,纳的过程确实辛苦、繁琐,总感觉纳不完。 但只要静下心来,一阵一线穿插,时间其实过得还挺快。 尤其是看着鞋底子上密密麻麻的针码不断增多,心里异常满足,这种成就感是无法比拟的。怪道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时间一长,什么山盟海誓,水枯石烂都能化成灰。 英娘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这大冷天的给她累出一头汗。 “我的个老天爷,人真是不服老都不行,想当年我做姑娘那会,打遍我们村无敌手。踢毽子我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一跳半个时辰不带喘气的。 现下可倒好,这还没一炷香的时间呢,老胳膊老腿的就抬不动了。哎,真是老了老了。” 杏娘哈哈大笑,云娘也扬起嘴角笑得欢。 “你在我俩跟前称老没用,我俩也就比你大几岁。反正我是没觉得自个老了,所以你自然也不老。你要是敢到你公爹面前称老,我才服气,看他不甩你两个大耳光,正好打了好过年。” 云娘也笑着打趣:“你不老,年轻着呢,你还能踢一炷香,搁我这是腿都抬不起来。说起来也奇怪得很,要我干农活做家务,那肯定没有半分含糊,能吃能喝能睡做起事来也麻利。 可要我再去玩这些女孩子们的小玩意,手脚就跟烧火棍似的,直着身子杵来杵去,半点不带拐弯的。” 话音还没落,另两人已捧腹大笑,实在是说得太逗趣了。 好半晌止了笑,英娘趴在腿上揉肚子:“好了,别招我了,又给我笑出一身汗,肚子好疼。” 见杏娘拿针在头发上蹭,又道:“我说你俩要做多少双鞋子,从秋做到冬,穿得完吗?” 杏娘白她一眼:“谁有你舒坦,只一个孩子,闭着眼做三双就够了。我家小崽子们就得三双,还得备一双替换的,总不能湿了鞋子就光着脚丫子踩雪。” “你这也不像孩子的尺码啊?” “这是我家男人的,”杏娘骄傲地收紧麻绳,“今年的鞋子可都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当然要给家里的汉子做一双,好叫他知道我的辛苦。” “哎呦呦!”英娘一副酸倒牙的怪模样。 “你可真是个不怕羞的,两口子的房里事也好拿出来说,七哥知道了你的辛苦又能怎样?他还不是要出去做工,你照样在家带孩子种地。” 云娘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时下人讲究的是含蓄。 两口子一起出门走在路上都要一前一后,以免叫人嚼了舌根,说什么离不得男人的污言秽语。 这个世道女人活得艰难,可很多时候,出于一种嫉恨心理,又是女人比男人更狠地打压她的同类。似乎只有把她按在地上踩进泥里,方能显出自个的冰清玉洁,品行高尚。 但凡说到夫妻恩爱,提到的都是那些七老八十上了年岁的老夫老妻。 老两口一辈子相敬如宾,没有口角是非,勤勤恳恳种地为生,生儿育女,到老了就是白头偕老,世人典范。 年轻夫妇是没有资格说情爱的,才过了几年,一辈子这样长,能活到老才算是本事。老年夫妻可以说情比金坚,若是情之一字跟年轻人沾上了边,男的、女的都叫人说嘴。 贫瘠、繁忙的乡间生活,桃色是非总是传的格外快,格外远。 如杏娘这般直言了当说起夫妻相处之道,实在有些离经叛道,不为俗世所容。 杏娘正了神色:“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娘说了,夫妻两个相处最要紧的是互相体贴。我体贴他在外辛苦,他也得体贴我持家艰辛才是。 俗话说的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要不说出来,跟头牛似的只知道蛮干,累死了他当我身子薄弱,那真是死了都不能闭眼睛。至于好处……哼!” 杏娘神秘一笑,却是不再多说。 那边两个早听呆了,原来当娘的还教闺女夫妻如何相处呢。她们做姑娘时娘亲可不是这般说的,只会念叨要孝顺公婆,顺从丈夫,勤劳肯吃苦,日子方才好过。 现下想想,凭什么女人就活该吃苦受罪,嫁的又不是一个死人? 如杏娘她娘所说,夫妻要互相扶持才是,农活里男人是出了大力气,难道女人就站着吃干饭了? 男人不易,女人做的事却更多。然而从来没有人说家里女人受累了,仿佛这些事情天生就该她们来做。 仔细一想,丛孝虽然一年中有大半年不着家,可只要他在家时,农活、家务活都有插手。之前孩子还小时,天天抱了出来溜达,衣服、尿片的也没少洗,把屎把尿更是不在话下。 先前她们只当杏娘命好,嫁的男人天生是个爱护娘子的,脾气、性子也好。 如今才知是自个想差了,没有谁天生知道体贴人,别人做事自家享福多好。 男人要是不心疼婆娘,两只眼睛就是个摆设,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左右受累的又不是自个。说到底,男人的懒惰是天生的,如杏娘这般的小娘子就知道如何调教男人,叫他疼惜婆娘,呵护孩子。 说不定她娘也是这般调教李老爷子的,向来听说她爹娘情谊甚笃,恩爱有加。 她娘不用操半点心,事事有李老爷子顶在前头,这娘俩的路数肯定是一脉相承啊! 英娘心痒难耐,连声问道:“有什么好处?你快说呀,就咱们三个不用避着,传扬出去咱俩也没好果子吃,说吧,说吧!” 还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东西呢,她们两口子没事还好,出了事只会相互埋怨。越说越气,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吵多了也伤感情。 做事时也是如此,都觉得自个快累瘫了,对方却一点也不体谅。 这还是没有婆婆在中间掺和、搅局,小两口三不五时就要闹点别扭。过后也分不清是谁先低头,就这么不冷不淡地和好,下次继续吵架。 农忙时她就注意到杏娘两口子的相处跟旁的夫妻格外不同,丛孝会很自然地给她媳妇喂水、擦汗、打扇。 动作看起来非常和谐,似乎事情本来就该如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68节 杏娘吃饭时也会把肉往丛孝碗里夹,吃不完的饭菜直接扣到男人碗里。他也丝毫不嫌弃,全都扒拉干净。 英娘两口子也是有感情的,却做不到如此亲密无间。他们俩个之间的那种默契,或者说信任,好像无处不在,跟吃饭、喝水那样的自然。 毕竟不能直勾勾盯着人夫妻瞧,英娘只偶尔撇到两眼便忙挪开视线,心下却是悸动不已,她男人怎么就学不会体贴人呢? 先前也想问杏娘来着,可这种事又不好大咧咧开口,传出去一星半点,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好容易碰到杏娘主动提起夫妻间的那点事,英娘当然不想错过,长到这样大,也确实没人教过她这些。 云娘虽说没有开口,两只眼睛却期待地看着杏娘,手上的鞋底子也顾不上纳了。 这条垄上的媳妇子就没有不羡慕杏娘的,娘家靠得住就不说了,男人也争气。真要说起来,只要家里男人能挣钱,别说分隔大半年,就是长年累月的不着家也无碍。 有银子怕什么,即便不种地也无人敢指责半句,世人劳碌半生不就是为了那碎银几两? 都说她家的那口子是个难得的勤快人,屋里屋外地忙活,这倒是不假。 她家没有公婆帮衬,靠她一个人上上下下张罗,怕是坟头草都长得比人高了。 可这些勤劳、忙碌并不能换来银子,他们还是要从牙缝里攒钱。攒女儿的嫁妆,攒儿子的聘礼,每顿吃的饭菜都要拿捏好,不能有丁点浪费。 两口子睁开眼就是干活,闭上眼就是睡觉,与其说是相濡以沫的夫妻,还不如说是合作伙伴更恰当。 平日里也没什么交流,或者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 说是老夫老妻吧,可他们还没老到那个程度。说是年轻夫妇吧,可他们好像已经过完了上半辈子,剩下的下半辈子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度过。 若是能学些为妻之道,两口子相处更加如鱼得水,何乐而不为呢? 第94章 英娘和云娘都催着杏娘往下说些夫妻相处之事,她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都是孩子都生了的妇人,着实没什么好避讳的。 “什么好处……”杏娘理所当然道。 “好处多着呢,男人知冷知热,眼里有活。不至于像个悬丝傀儡似的,拉动提线就伸一下胳膊腿,不拉不动。 做事的人不累,喊话的人先筋疲力尽。男人吧,其实就跟个孩子似的,只要把他们哄高兴了,什么都好说。” 英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脸先涨得通红。到底不甘心就这般错过,不问清楚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那……那怎样把他们哄高兴呢?”声若蚊蝇,若不是离得近,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云娘的脑袋深深埋在胸前,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耳朵红通通的却高高竖起,不愿错失任何言语。 杏娘看着跟前两人的一举一动,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拿她当老娘请教了。 她们的娘都教了些什么? 她转动脖子左右看了看,垄上的人都在屋外晒太阳,西边丛五老爷家门口聚了一堆,东边丛二老爷家门口也是挤挤挨挨。两边都离得远,就是扯着嗓门喊,人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群嬉笑玩闹的孩童,更是喧哗吵闹不休。 杏娘转回头轻声道:“今日左右闲着无事,我就给你俩掰开了细说。之前我娘常说我就是个木头脑子不开窍,不成想你俩比我还不如。 用我娘的话说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想得到什么就先给他什么。这该怎么说呢……”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打个简单比方吧,就像我当家的喜欢做木工活,我最开始就安排他做一些家里用得上的木料物件。他做得高兴了就会听我指挥,我当然要他配合我一起做事了。 我烧水洗床单、被套,就要他拿去河里漂洗、晾晒,我给孩子洗澡穿衣裳,他就负责洗脏衣裳,诸如此类的家务活都可以。” “难怪你那时要丛七哥打鸡笼,原来在这里等着呢。”英娘若有所思。 “可你说的这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几下就干完了,有必要在那喊来喊去的么?有那吩咐的时间,活都干完了。” 杏娘没好气白她一眼:“打鸡笼是家里养鸡必须要的,就算我不提,他自个也会上心。至于你说的这些个小事……我就问你,你家里天天有发生什么大事吗,从早到晚不就是那些吃喝拉撒的小事。 小是小了点,可它没个完啊,有个人搭把手不是很好吗?偏要一个人累死累活就显得贤惠了?再说了,但凡是个有眼色的男人,多做几次就知道家里有哪些活要做,他能做些什么,用不着天天扯着嗓门喊。 要真是个眼瞎的,那就破罐子破摔呗,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活也要一起做。” 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说得另两人都笑起来,细想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都说男人在田里出了大力气,女人在家就是享福,可真要说起来,家里的这些细碎活计就没有尽头。 每天睁开眼就在那排排站等着,真要撂手不干,一大家子吃喝都是问题。若是细心做起来,能从大早上忙到晚上睡觉。 关键是累得头晕脑胀,人还说一天天的,什么都没干就喊累,矫情的没了边,简直能把人气吐血。 云娘也顾不上羞涩,忍着上涌的热气问:“你平日里都跟当家的聊些什么?我们两夫妻……实在是没话说,其实能有眼下这般的日子,已是很好了。 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知道的,两口子说的话,还没有跟外人说得多,这辈子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哎!” “那可就多了。”杏娘说起这个就眉飞色舞。 “七哥跟我说外头的新鲜事,我跟他说村子里发生的事。最好玩的就是逮着看不顺眼的人使劲骂,白天不能当面骂,晚上躺被窝里两口子一起骂。 越骂越欢,话不就多起来了,左右在外人面前要装样子,夫妻两个就不用装了嘛。” 她俯下身子,推心置腹:“我娘说了,两口子感情经营得好,什么法子都不为过。 什么撒娇、耍赖呀,跟自个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夫妻之间的事,外人又不清楚。两人要是处得不和睦,旁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娘还跟你说这些呢?”云娘百味陈杂。 “我娘只会教我好好干活,恨不得像戏文里说得那样,学会十八般武艺方才能有好日子过。” 先前还以为大伙都是盲婚哑嫁,最多知道男方家有兄弟姊妹几口人,田亩多少。不成想那些把女儿当成宝的人家,都是事无巨细地教导,生怕她吃了一点亏。 即便如杏娘这般天真不知事,在婆家吃了亏,可夫妻感情却没有丝毫嫌隙。 她大手大脚花用了银子,男人也没有埋怨,依旧外出做工挣钱给她用。 想必李老爷子夫妇也是这样想的,损失了些银两又如何,只要两个齐心协力,分了家倒更好了。如此这般教导长大的女孩似乎天生就知道什么该抓得牢牢的,什么可以不予计较,永远分得清主次,永远叫人羡慕。 英娘也是怔怔出神,她娘倒是没有教她什么活都做,但也没教她怎么跟夫君相处。 只说要多顺着他,难道他错了也要顺着? 她偏不惯着他的臭脾气,两个好一阵坏一阵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杏娘继续说道:“再跟你俩说一个我自个的心得体会,这还是从我婆婆那里学到的。你们觉得,我婆婆这个人怎么样?” 云娘委婉道:“三奶奶……性子也还好,就是不是很爱笑,也不爱出门。” 英娘就直接多了:“你婆婆就是懒,想方设法偷懒,只要不用她干活,一切都好说。” 杏娘双手一摊,笑意盈盈:“对吧,你俩也觉得我婆婆很懒吧,想必这条垄上的人都是这样认为,偏我公公就察觉不到。 我观察了很久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不得不说,我婆婆为了躲懒,也是颇费了脑筋的……只可惜没用对地方。” 一想到陈氏的所作所为,杏娘就乐不可支,就没见过这般离谱的老人。 另俩人被勾得心痒难耐,“你别光顾着自个乐呵,快说呀!” “我婆婆坏心思没有,小聪明一大堆。但凡她做了什么事,就在家里喧嚷得人尽皆知,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能从早说到晚,隔几天再拿出来说一次。尤其是在我公爹面前,那可真是不遗余力地诉苦,说得我公爹不敢使唤她半句。” 杏娘两手一拍总结:“这叫什么?这就叫邀功,我得叫人知道我受了多少累,身子骨哪哪都折腾坏了,谁还敢说我偷懒,谁还敢要我做事? 至于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做了多少,哪还有人注意。这些个小心思用得多了,时间一长也能察觉,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可世上偏就有我公爹这般实诚的人,一辈子给忽悠的够呛,一辈子也就这样过来了,我婆婆可不就享了福。” 有时候,杏娘也不得不佩服她婆婆的好运道。自个不操半点心,男人、儿子自会自谋生路,叫人好生眼红、羡慕。 英娘两个面面相觑,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不出来不爱说笑的陈氏竟也有这般面孔,拿捏男人倒是一把好手。 云娘却想得更多,她想到了她的婆婆。 谁都知道她婆婆是坐产招夫,她男人不是后爹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了,王氏跟公爹从没红过脸,夫妻恩爱,又生下一儿一女。 那王氏是如何讨好公爹的呢? 她男人,她们这一家子又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望着眼前的泥巴地,云娘陷入沉思,地面吸饱了雨水还没晒干,一只清晰的脚印踩在泥地上。脚底的位置陷下去,鞋边上的烂泥聚集、耸起,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云娘怔怔出神,瞳仁越发幽深。 这天的谈话对她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云娘回房后仍在兀自发呆,落日的余晖洒进窗棱,分外惨淡、昏暗。 二女儿过来喊她吃饭:“娘,饭菜烧好了,您在做什么呢?” 自打两个大女儿接手家务,云娘就没插手过做饭、洗衣服之类的活。她没享过婆婆的福,却实打实沾了女儿们的光。 “去把你大姐喊来,我有话跟你们两个说,叫你爹跟弟弟妹妹们先吃。” 何竹疑惑地看着她娘脸上严肃的神色,乖巧应声,转身回去叫大姐。 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儿,柔顺的少女日渐显露出清秀的面容和修长的身段,脸色的绒毛还没完全褪掉,举手投足却有了不一样的风采。 年龄就是女孩子最美好的妆容,她们稚嫩得像树上刚结果的毛桃,开裂成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一阵风吹过,一场春雨滋润,眨眼之间就展露出娇艳欲滴的颜色。 云娘牵着女儿们的手:“你俩个也大了,家务、田里的活要学会固然重要,有一件事娘亲倒是忽略了……” 她落寞一笑:“也不算忽略吧,毕竟我自个都过得稀里糊涂,在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好教你们的。 从今天开始,你俩个多多观察咱们这条垄上的夫妇是怎样相处的,尤其是丛家的七叔、七婶。看看人家平日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多看少说,自个心里有数就行。” “娘,您怎么了?”何梅到底大了一岁,长了丝朦胧的心思,自从两个婶娘走后,她娘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您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还小呢,哪有……哪有盯着别家夫妻看的?” 云娘正色道:“你们不小了,再割几茬稻子,几年时间一忽儿就过了。男婚女嫁,人之伦常,有什么好害羞的,大大方方说出来才好。 我就问一句,你们俩往后嫁了人,是想过丛七婶那般不愁吃穿的日子,还是想过娘这样起早贪黑,一个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日子?”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这还用问,垄上的女人谁不想过丛七婶那样的日子? 第95章 对自个女儿,云娘再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你丛七婶娘家有本事,她自个也不赖。要想日子过得舒坦,端看两口子是不是齐心,劲有没有往一处使。女孩嫁了人都有一个过程,走得顺了一辈子享福,走不顺吃一生的苦头。 垄上烟火(种田) 第69节 为什么要你们多看别家夫妇相处?看得久了就知道谁家过得好,谁家过得不好。那些过得好的是怎样相处的,窍门是什么,过得不好又是怎么造成的,自个能不能避开。 为娘是个蠢笨的,一年到头填饱肚子尚且忙不过来,哪里有空想这个。可你们还年轻,往后的路怎么走得有成算才是,咱们自个不会就跟聪明人学,照葫芦画瓢总该会吧。” 何兰听得似懂非懂,一脑门官司,何梅皱了眉头若有所思。 “七婶过得好,那也是丛七叔有本事,能外出做工挣钱,跟七婶有什么关系?” 云娘耐心解释:“丛七叔确实有本事,可你七婶要是个心无城府的,你七叔能心甘情愿掏银子给她花用。 人都是自私的,有钱自个享乐不好么,多少男人吃喝嫖赌胡乱花销家里的钱财,叫妻儿老小饿肚子。你七婶能掌住家,那就是天大的本事。” 何梅不服气,碍于她娘不好呛声,只要嫁了好人家,还怕日子过得不好? 云娘叹一口气,到底年岁小,只能看到些表面的东西。 “今天跟你们说这些,也不是要你们一下子就学会,平日里多多留意就是了。我今天才算是看明白了,要想过得好,光指望别人没用,自个也要能担事。” 她的脸上又有了丝神采,“从今往后,不只你们要跟丛七婶学,我也要跟她学,她今年开始跟着三老爷去镇上摆摊。 咱先不说能挣多少钱,光这份胆量就值得咱们学习。我也得想想咱家有没有别的来钱门路,死啃几亩田是没什么出息的。” 云娘站起身牵了两个女儿往外走:“家里的情况你们心里明白,爹娘尽最大的本事给你们置办一份嫁妆,你们自个也要争气才是。 咱们学东西不怕晚,就怕不肯学,多看别人的长处,补足自个的短处。即便是个棒槌听久了佛经也能念几句偈语……” 谆谆教诲声不断远去,饱含为人父母的忧思。 天气晴朗的日子,屋子里是呆不住的,阴冷如影随形,无孔不入。人人出家门在太阳底下晒得如同翻肚子的猫狗,只差在地上滚两圈,太阳出来了真好! 只可惜冬日的晴天稀少,故而显得格外难能可贵。第三天开始天色又阴沉下来,至晚吃饭时狂风呼啸,卷起满地的落叶在空中飞旋。 丛三老爷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片刻,刺骨的冷意隐隐袭来,“今儿晚上得加一床被子了,估摸着半夜要下雪沫子。” 老人家对寒意的侵袭极其敏锐,不注意不行啊,稍不留神一把老骨头就给冻僵了。去到阎王爷跟前都还蒙头蒙脑,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从人间到了地府衙门呢? 是不是弄错了? 弄错了也没办法,阎罗爷跟前可不兴刀下留人的把戏。 杏娘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袄,斯哈朝手上吐一口热气,提起木桶里的热水往堂屋跑。 这样冷的天不用天天洗澡,有些邋遢的人家十天半月洗一次大澡,平日里就早晚洗个手脸。 杏娘却不愿这般懒惰,只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痒,睡觉都不舒坦。 先给两个小家伙洗了手脸、屁股和脚,杏娘重新倒了水端到女儿的小隔间,母女俩依次洗过。 给她脱衣服掖被角,完事后把棉袄搭在被子上,亲了两口她的大脑门,拍打被子哄道:“快睡吧,娘就在前头,晚上要起夜就喊娘一声。” 青叶乖巧应是,打个哈欠闭上眼睛,摇曳的灯火在她眼皮上略过几丝阴影,不一会儿气息就变得平稳、绵长。 杏娘怜爱地笑了,又在她的额头亲一口,起身举起油灯往外走,出去后把房门关上。 房间里的两个小家伙早睡着了,杏娘散了头发脱衣服滚到床中间。两个臭小子一边一个夹在怀里,冷得瑟瑟发抖的身子挨着两个小火炉,很快止住战栗,片刻后竟觉得热得慌。 不愧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冬天抱着个小暖炉睡觉,比跟男人还舒服。 杏娘惬意的呓语一声,渐渐沉入梦乡。 屋外风声嘶吼,仿若鬼哭狼嚎,却无法伤及高墙厚瓦里酣眠的人半分。只可怜瘦骨嶙峋的枯树枝在风里猛烈摇摆,“咔嚓”一声,终是掉落枝头。 果如丛三老爷所料,狂轰滥炸的风娘娘在半夜时分总算筋疲力尽减轻了威势。白白的雪粒子无声无息飘落,轻飘飘软绵绵,络绎不绝,誓要将这天地换一道颜色。 老年人冷天睡得早醒得也早,窗纸外隐约发白,丛三老爷缩在被窝里闭眼等公鸡打鸣。却是一等,二等,等了又等,家里的大公鸡就跟冬眠了似得毫无反应。 莫非公鸡也睡懵了? 睡着了还不觉着,头脑清醒躺床上却是越躺越冷。一动就感觉被窝里的热乎气往外直冒,不动吧又觉得浑身不舒服。 越睡越腰酸背痛,丛三老爷受不住了,索性掀被子穿衣服起床。 他家的大公鸡指不定叫黄鼠狼给咬死了。 靠人不如靠己,靠鸡不如靠自个爬起。 “吱呀”一声,丛家的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屋外一片银装素裹,丛三老爷给晃的眼角都睁不开。抬起手揉了把眼睛扣掉眼屎,再睁开眼时天地白茫茫连成一线,若不是还站着,哪里还分得清天在上地在下哟! 河边的大树堆满了积雪,河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远处的农田分不清田埂、水田。整个世间安静得只听见丛三老爷的喘息声,蛇虫鼠蚁地窸窸窣窣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雪时分,万籁俱寂! 丛三老爷推开两扇大门,清凉的冷空气争先恐后涌入,堂屋里关了一晚上的浑浊气息搅散。 “啊嚏”鼻子一激打了响亮的喷嚏,丛三老爷抬起掌根擦擦鼻子,拢起双手往灶房走去。 锅里舀满水盖上锅盖,灶膛里点上小火慢慢烧,左右老婆子、儿媳还没起床不着急用热水。 丛三老爷抽空垫脚往鸡圈里瞅了几眼,见大公鸡的翅膀底下夹着脑袋,躲在母鸡身下取暖,方去了担心。 他家的大公鸡没叫黄鼠狼逮走,只不过叫下雪给冻懵了,还好,还好! 滚烫的热水扑打在脸上,用布巾子擦干,丛三老爷的眼睛好似才清亮了几分。还是洗干净手脸舒坦,要不然总觉得黏糊糊睁不开眼睛,叫人看见了不体面。 丛三老爷舒服的发出一声喟叹,绞了巾子晾在绳子上,坐在灶膛前就着微弱的火光烤火。 闲坐无事,他想了想,起身翻出杂物房的木屐套上,戴上狗皮帽子,拿了菜刀提上篮子走出大门。 菜园子里覆了一层白雪,萝卜的叶子压在雪下,拽住露出地面的根部,左右摇晃猛然一拔。一颗红皮小萝卜跃入眼底,孩童拳头大小,表皮上沾了湿泥巴。顺手在旁边的雪地上擦干净,一连拔了七、八个才罢手。 大白菜倒是高高耸立,只不过着实胖了好几圈,拍掉积雪砍了两颗放进篮子。 积雪冰冷彻骨,丛三老爷哆嗦着捂嘴哈气,天上还在落雪粒子,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这天也太冷了吧,与其天天出来摘菜冻得半死,不如多砍几颗放在灶房的地上,左右这种天气也放不坏。 想到就做,接连砍了十颗白菜才停手,篮子都装不下了。 其余的蒜苗、香菜、胡萝卜等囫囵拔了一大堆,连跑了两趟才抱回灶房。 丛三老爷喘一口粗气,拍打衣服上的雪水,棉袄湿了一大片,哪里拍得干。索性走到灶膛口朝里看,零星剩下点火种还没灭,抓了一个草把子塞进去,鼓起腮帮子吹气。 “轰!”稻草把子慢慢被火苗舔舐,温暖的火光跳跃。 丛三老爷端来把椅子靠着烤火,烘干冷冰冰的手和棉袄。 等杏娘母子几个起床时,陈氏早已把稀饭煮好,丛三老爷把青菜都洗干净了,晌午时只需她炒菜即可。 尽管跟婆婆不对付,但杏娘也得承认,家里有公婆搭把手确实省了好些事。 年轻媳妇有几个愿意起早床张罗吃食的? 时下大多数人入了冬一天只吃两顿,一觉睡到半上午起来吃一顿,晚上再吃一顿,下午要是饿了就拿零嘴填肚子。这样一天下来多舒服,既能睡懒觉又不饿肚子。 若是家里老人体恤早起煮稀饭,儿媳就跟着沾光。 天冷了肚子饿得快呀,能吃三餐还不用自个动手,简直身在了福窝窝。 无怪乎云娘对她婆婆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同样是年轻媳妇,人家都是起床梳洗一番就有热粥递上来。她自个还得冷锅冷灶折腾一早上才有口热水喝,心底里的怒火怕是比坟头上的鬼火还阴森。 承了两个老人的情,杏娘自是投桃报李,她向来是个黑白分明的人。 跟婆婆干仗时不会含糊,得了人家的好也不会装作看不见。 晌午时炒了两个清淡菜给孩子们吃,三个大人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白菜锅子。锅子里没有肉也无甚要紧,舀两勺酱放进滚汤,白菜叶子、萝卜片、蒜叶子等放进去煮。 吃进嘴里是辛辣的,再嚼两口浸出一丝甜味,咽进去后肚子里暖烘烘的。 这般冷的天气,锅子上的水汽缓缓升腾,冲淡了灶房里的寒凉。三个大人吃得胃口大开,越吃越暖和,额头沁出汗水,就是去雪地里跑两圈也不觉得冷了。 “等进了腊月,七哥也该回来了,到时去镇上多买些鱼肉回来做腊鱼、腊肉。过年吃腊肉锅子才过瘾,这白菜的到底少了些油水。” 丛三老爷吃得呼哧喘气,又辣又爽快,早上受的冻仿佛远在九霄云外。 “那敢情好,锅子里放两片肉,菜叶子比肉还好吃哩。等天晴了,我去老周那里看看,捉些泥鳅回来晒干,下锅子最好不过,又香又便宜。” 陈氏也来了兴致:“要我说还是霉豆渣煮起来才香,越煮味道越好,咱家今年是不是该打两斤豆腐?卤豆腐、霉豆渣都用得上,好些年没吃豆腐脑了,这一说还怪想的。” “那咱就做,”杏娘大手一挥,“今年的黄豆还剩了好些,自家的豆子干嘛不吃。等七哥回来咱们好好合计过年吃啥,咱也过个肥年。” 说得两个老人笑眯了眼,不挨饿受冻,吃得饱穿得暖,这才叫好日子。 断断续续的说笑声伴随着袅袅水汽飘散到院中,越飞越高,消散于无际的田野。 第96章 下雪的村庄更是安静,路上一个活物也没有。偶尔几道白影飞快地略过,留下一串花瓣脚印,那是饿急了眼的兔子出来找食吃。 亦或是麻雀在雪地里叽叽喳喳跳跃,它们成了这片天地的主人,田间、树梢任意停歇,再无人敢出来驱赶。 家里的大人都聚在灶房烤火,孩子们在院子里撒欢。 下雪比下雨好啊,下雨天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一脚下去鞋子泡汤全是泥巴不说,脚滑摔个屁股蹲全身上下都遭殃。当娘的一见这模样心头的火就往脑门冲,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 下雪就好玩多了,虽说依旧不能跑出去撒野,在院子里踩踩雪还是可以的。 厚厚的雪层比棉花还洁白无瑕,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像老嬷嬷在咬娃娃的小脚丫。 走一步留下一个黑脚印,越来越浅,直至一个白色的鞋印。 这样多没意思,小脚一转在屋檐下溜达一圈,脚底又是一片黑灰。这才心满意足踏在白雪上,这种肆意破坏的快感叫人流连忘返。 屋檐下垂着一溜长长的冰钩子,像一列队士兵,晶莹剔透,杵着尖锐的长矛。 青叶踮起脚尖敲断一根冰钩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姐弟三个各捡起一块握在手心伸舌头舔,凉得打哆嗦直龇牙。却舍不得扔掉,沁凉入骨,小手掌冻得通红。 杏娘在灶房里偏头看见并不呵斥,农家孩子养得糙,什么冷的热的都往嘴里塞,他自个不舒服了下次自然就不作怪。 若是成天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碰的,两个大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累都能把人累死。 乡下地方这种东西太多了,浑身长十双眼睛都不够盯梢的。他爱吃就叫他吃呗,只要不是个傻子,冷着了自会跑到火堆边烤火。 “杏娘,再给我抓一把南瓜籽。”英娘吃了一把不过瘾,坐火堆旁边不吃点东西感觉都对不住烧没了的柴火。 今天杏娘跟她带着孩子在云娘家烤火,老人们去了丛五老爷那边。 秋天时杏娘摘了好些老南瓜抱回家,南瓜只要不剖开能放很久不腐烂,每次炖时她会特意收集南瓜籽洗净晾干,等到冬天炒南瓜籽。 这东西吃起来比瓜子香,又不用花钱,是村里最常见的一种炒货。 只要不花银子的零嘴,那就是好的,吃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杏娘把布袋递给她,起身倒茶水喝,吃着香嘴巴也渴得厉害。一碗温水灌下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刺麻感顿消,舒服地喟叹一声。 云娘手上还在纳鞋底,做完了棉鞋做单鞋,也就冬日能抽出空,开了春又要忙得丢不开手。 垄上烟火(种田) 第70节 “我打算年底杀五只鸡做腊鸡,我家公鸡多,吃了也不可惜,留一只打鸣的就够了,还能剩两只年夜饭吃鸡肉。” 英娘无所谓地说:“我家总共才三只鸡,还是杏娘送我的,万幸都是母鸡。之前隔两天还能捡一两个蛋,天冷后鸡屁股就给冻住了。一个月才捡两个蛋,看了就来火,干脆全杀了吃肉。” “那是你不舍得撒食。” 杏娘坐下来捡起一根细柴火扒灰,粗木头底下烧完的灰扒出来架空,折断柴火架上去,“我公爹每天早中晚撒两把稻糠,母鸡吃得饱饱的,每天都能捡两、三个鸡蛋。” 语气中满是得意洋洋,仿若捡的不是母鸡蛋,而是金疙瘩。 云娘笑了笑:“不成想三老爷这般舍得,我家里一天也就两把糠,难怪母鸡下蛋还没你家的勤。他老人家是怎么想到的,天冷了母鸡下蛋本就少,谁能想到这茬?” 杏娘更是得意:“我跟公爹说的,我这是以人度鸡。都说冬天好养膘,可也要吃饱吃好才养得起肥肉,成天饥肠辘辘只怕越养越瘦。 想必母鸡下蛋也差不多,吃得多拉得才多嘛!左右糠又不费钱,鸡吃糠人吃蛋,两全其美。” 另俩人听得喷笑:“难为你还能给鸡着想,母鸡投身到你家也是艰难,大冬天都不得闲。” 杏娘振振有词:“这才是母鸡的高明之处,时不时下个蛋以示它是有功之臣,这样我就不忍心杀它们。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打算杀两只做腊鸡,年夜饭再杀一只,其余的全留着下蛋。” 她无不遗憾地唏嘘:“早知道养鸡这样多好处,之前那些年真是白白浪费了,花了多少冤枉银子。等明年天气暖和了,我得多孵一窝鸡蛋,这样到了年底就能多杀两只吃肉。” “我也是。”英娘摩拳擦掌。 “明年那些蛇啊,老鼠什么的,再跟我的种蛋过不去,我就跟它们拼了,真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了。” 只要想想那一筐坏掉的种蛋她就心酸,出师不利啊,这些个腌臜东西竟欺负到她家来了,明年走着瞧! 她非得把它们的老巢给剿了。 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一时又说起村子里养猫的人家着实太少。 她们整条垄上一只猫都没有,也难怪耗子这般猖獗,每年咬坏的箱子、箩筐不知多少,偷吃的粮食更多。 也不知道谁家有门路搜罗只小猫来,猫应该吃得不多吧,纵是吃得多,每家喂一点小鱼干也是够的。 听说前些年还是有养猫的,只不过后面遭了灾给饿死了。人都吃不饱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个畜生,怕是饿急眼了甚都敢吃…… 冬月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是冬至,冬至要吃汤圆,丛家今天的早饭就是芝麻馅的汤圆。 丛三老爷不由感慨万千,想他吃了几十年的汤圆,少时的记忆早已消失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已不甚鲜明。 自打小儿媳进了门,才知汤圆里面是可以裹馅的,还是芝麻馅。 她媳妇每年冬至就是糯米粉一搓了事,噎得人脖子伸出二里地,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别提多痛苦。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不爱吃汤圆,就一坨噎死人不偿命的糯米粉,什么味道都没有,哪里好吃得起来? 不成想汤圆是好吃的,是陈氏不会做,芝麻馅里还放了糖,自然越吃越甜。 甜也不能多吃,吃多了比红薯吃多还难受,大人半碗,孩子五、六个也就差不多饱了。 丛孝是在进腊月的当天晚上到家的,彼时全家老小都已洗漱好上床,冬天黑得早睡得也早。又冷又黑点灯还费油,不如早早脱了棉袄暖被窝,睡得早肚子还不易饿,多划算的事。 故而村子里一到了晚上就一片漆黑,鸡鸣狗叫声都少有,只零星一、两户人家的窗户纸闪烁微弱的灯光。 大门捶得“砰砰”响,丛三老爷大声喊道:“谁呀?” 杏娘躺在床上听到门栓落下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还有说话声,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 她却心里一动,下意识坐起身穿衣服,将将下地套上鞋子,房门外想起丛孝的声音:“杏娘,可睡着了?” 真是当家的回来了! “没呢,来了。”穿上鞋子急走两步打开房门,就着微弱的天光,一个包裹得跟头熊一样的男人走进来。 杏娘这才想起忘了点灯,忙回身摸索着找油灯,等昏黄的灯光亮起来时,丛孝正望着她笑。 “傻笑什么,是不是很冷?肚子饿不饿?” 丛孝把包裹甩在桌子上,长舒一口气,冷天衣服本就穿得多,又背着个大包袱走这老远的路,差点没把他累够呛。 他坐下倒了一碗水,还是温热的,一口灌下去,这才有空开口。 “冷倒是不冷,里衣都汗湿了,就是口干得厉害,肚子饿过头了,现下没感觉饿。” 杏娘顿时着急起来:“饿过头伤胃,其实还是饿的,我现在去炒两个菜,很快的,马上就好。” 刚转身想往外走,床上传来尖锐的稚嫩喊叫:“爹,爹你回来啦!” “爹,我可想你了,你想不想我啊?” 两个混小子身着单衣在床上顶着被子群魔乱舞,哪里还复一刻钟前恬静的安睡模样。 杏娘懊恼地一拍脑门,怎地把这两个混世魔王给忘记了,本就没睡踏实,听见一点声响可不就大闹天宫。 丛孝哈哈大笑走到床边,青皮、青果争着往他怀里扑。 杏娘回头急急嘱咐:“眼下是别想睡了,你先给他们把衣服穿起来,免得着了风寒,我跟爹去灶房……快点,别闹了!” 声音越说越大,最后两声呵斥陡然拔高压住欢呼,打闹的父子三人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捂住嘴巴不敢再作妖。 等母老虎出了房门,才敢偷偷窃笑,挥手舞脚,作出一副怪模怪样。 “好了,好了,爹给你们穿衣服,得了风寒难受得紧,还要吃苦苦的汤药,咱们可不要喝那劳什子苦药。身子壮壮的,养得胖胖的,你们就是爹爹的小猪猡。小猪猡们,快来穿衣服咯!” “我不是小猪猡!” “我是小猪猡,我要当小猪猡!” 三父子又闹哄哄打成一团。 出了房门的杏娘满心懊恼,真是的!男人才回家,她自然是高兴的,也想表现一番柔情蜜意。 可每每坚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破了功,这些人就是有叫她火大的本事,无时无刻不想着挑衅她,她能惯着他们? 孙猴子纵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也难逃如来佛的手掌心。 夜已深也来不及做大菜,要的就是个快,丛三老爷点燃灶膛,杏娘快手快脚煮了两个菜。 一碗白菜汤,什么都没放,快出锅时撒两粒盐调味,霜打的白菜生吃都可以,做汤更是鲜美。磕了四个鸡蛋摊成一个大大的圆盘形状,两面煎得焦黄后盛盘。 现下煮饭是来不及了,好在晚饭还剩了点打算明天吃,正好炒了一大碗油盐饭。 等父子三个手牵手走到灶房时,最后一碗酱榨菜正好端上桌。 “你的手脚真够快的,一顿饭一眨眼就做完了。” 杏娘推了他一把:“别啰嗦了,赶紧吃,锅里烧了一大锅水,吃完正好洗个大澡。” 丛孝笑着坐到饭桌旁,本来不觉得如何饿,一端起碗筷才发现肚子空的厉害,缓过劲后又饿了,拿起筷子吃得风卷残云。 看他吃得香甜,杏娘嘴角含笑,又去拿了一个小碗盛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丛孝伸出手擦着她的手而过,若无其事端起碗“咕噜咕噜”地喝,也不嫌烫。 夫妻两个的小动作无人注意,两个皮小子一左一右猴在丛孝身边。爹爹刚回来,正是热乎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半分。 第97章 杏娘煮的汤汤水水丛孝也有吃,但筷子伸得最多的还是酱菜碗。 她不由好笑:“煎鸡蛋特意没放酱,结果你就可着酱碗吃,好歹养一个晚上的肚子,明天炒菜都放一勺酱,叫你吃个够。” 丛孝不好意思转了筷子夹菜心:“外头的饭菜吃得习惯,就是那个酱菜吃起来齁咸齁咸的,夹一筷子恨不得配一碗茶水才好。 带过去的酱和干菜早吃完了,秋收时又没回来,好几个月没吃这口酱菜,着实想得慌。” 陈氏正一脸心疼的看着儿子,催他多吃:“可怜见的,大老远地赶回来连口吃的都弄不上。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家里酱菜多得是,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的。” 杏娘朝天翻个白眼,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后娘,专门克扣继子的口粮。 她婆婆不去当戏子真是可惜了,搁这还演上了,母子情深得眼里没了旁人。 丛孝倒是无所觉:“晌午时吃了一顿,到镇上时天还没黑,但是小饭馆都下了门板。索性就没在镇里耽搁,一路走了回来,也就晚了半个多时辰,其实也还受得住。” 丛三老爷往灶膛里塞一个草把子,接话到:“热天还好,寒冬腊月的夜里赶路不妥当,路上滑一跤连个扶把手的人都没有。 往后冷天晚上就不回来了,在镇上随便哪里凑合一晚上。隔天早上再回来不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最要紧的是平安。” “嗯,知道!”一碗饭进了肚子,丛孝扒饭的速度放缓。 “本是计划好的天黑前到家,路上等骡车耽搁了一会,下次会注意。” 陈氏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老七,秋收那会家里来了两个帮工,是你东家派人过来的。你给东家帮了什么忙,值得他老大远派人来咱们这小地方?” 丛孝伸筷子的手一顿,夹起一根酱菜塞进嘴巴,“我哪有什么东家,是县城的一个大户人家嫁女儿去府城,他家请的木工师傅回了老家。 因路程太远赶不及回来,打听到我也是从府城做木工回来的,正好给他家装家具。” 他咽下一口饭,啧啧称羡:“您是不知道有钱人家出嫁的排场,那嫁妆足足装了一整条大船,一张床比咱们灶房小不了多少。 这般大件的家具定是要人仔细盯着,等到了府城再组装起来,恰好我是干这个的,可不就碰巧了。我本来是不想答应的,家里等着我回来秋收呢。 那个富家老爷急着嫁女儿便说派两个人回来帮忙,我一想咱家这不还占了便宜了么,就痛快答应了。” 他转头问丛三老爷:“爹,那两个人可还得用?我特意拜托老管家选两个手脚利索的,人家就嫁一回女儿,咱也只能沾这一回的光,还得安排他们吃住,怎么着也得够本不是?” 说起这个丛三老爷来了兴头,急步走到桌旁坐下:“得用,得用,你是没见过那两个年轻小伙子,比咱家牛都好使。那浑身使不完的牛劲,从早干到晚,吃得也多,每顿饭……” 他双手比划一个大圆,“这般大的海碗,每顿饭吃两、三碗,比我一天的饭量还多。 这得亏是能干啊,要不然这么个吃法还真养不活,估摸着平日里就没敢吃饱过,谁家粮食经得住这般吃法。来咱家可算是走了运,人家帮了大忙,咱们肯定不能怠慢了是吧?” 说到这里,丛三老爷又急急解释:“不过你放心,家里也没吃亏,这个秋收我跟你媳妇就没怎么插手,都是他们两个在做。 我这一大把年纪,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轻松的秋收,怪道那些地主老爷喜欢买地请长工,确实是……舒坦。” 话还没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丛孝由着老爹大乐,笑声是很有感染力的,他也弯起嘴角。 陈氏却还惦记着刚才说到的事情:“你给东家老爷帮了这么大的忙,他就没有好好赏赐你?” 丛孝理所当然回答:“当然给了工钱,我就是做木工活计的嘛,可人家就请我送了一次嫁妆,我也不能赖着那富家老爷给我活干不是? 这一个多月我都在到处打零工,找活干,进了腊月大家都忙着过年,外头实在没什么活做,我就回来了。” “确实不能赖着人家,咱们是厚道人,哪能干那泼皮无赖的事。”丛三老爷迫不及待赞同,“回家了也好,过年的事情多得很,你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正等着你回来好好合计。” 杏娘在一旁笑着不说话,两口子私底下话多得很,当着外人面却不好太亲密。 陈氏则有些意兴阑珊,有钱人家的老爷就是小气,她还以为儿子这回给人家帮了大忙,怎么着也能得个金啊、玉啊的赏赐,她能跟着沾点光。 老头子都有一个玉石烟嘴,她可什么玉都没有。 垄上烟火(种田) 第71节 结果就给了工钱,工钱能值几个钱,还县城的有钱大老爷? 抠搜得没了边。 …… 丛孝迷糊中觉得脸上酥麻麻地痒,有柔软的手指头在他脸上点来点去,掀开眼皮露出女儿圆圆的包子脸,红润饱满,元气十足。 “叶儿,怎么不多睡一会,起来的这么早?” 青叶以手指刮脸,笑嘻嘻羞他:“爹,不早了,晌午饭都快做好了,娘要我喊你起来吃饭。” 丛孝眯缝着眼睛朝窗外看,外头日头正盛,果真天色大亮,白天赶路夜里睡得迟,这一觉竟睡到了大中午。 “爹,我头上的簪子好不好看?”青叶喜滋滋把脑袋凑到她爹眼皮子底下。 丛孝昨晚到家时青叶已熟睡,杏娘就没把她叫醒,早上给她梳头发时插上她爹给买的簪子,一支海棠银发簪。 小小两朵大开的海棠花,花蕊还点缀了黄色的染料,活泼俏丽,清新脱俗,最适合小女孩穿戴。 今天杏娘没给她梳包包头,只在头顶挽了个髻,插上发簪,其余头发披散。 小小女童陡然间像变了个人,一下子有了少女的容颜,尽管身量还小,却实实在在显露出不同于男孩的柔美。 自打早起换了发型,青叶的动作就变得斯文起来。说话轻声细语,走路缓步慢行,从林子里的野猴狲变作了循规蹈矩的小淑女。 连陈氏见了都面露惊异,她小孙女怎一夜间就长大了,这还是她个那圆头圆脑的小孙女? 尽管仍是圆润的长相,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了少女的影子。 这可真是长一年,身形不只长一岁,越长大变化越明显,女孩子长起来可太快了。 丛三老爷更是不用说,啧啧称奇,没口子夸赞:“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仙童呀,我瞧瞧……原是咱家小青叶呀!啧啧,可太好看了,我就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女娘。” 直把小孙女逗得心花怒放,双手叉腰,仰头大笑,上颚顶都露了出来,一下子又给打回原形。 青叶在家里收获了一通赞美,还是觉得不过瘾,又出去溜达了一圈。 西边都是男孩子,不是她的目标,她出了大门往东走。 所到之处自是人人称赞,说她的发髻好看,簪子也漂亮,顺便知道她爹从县城回来了。 尤其是何竹姐妹艳羡的目光,极大地满足了青叶的虚荣心,越发笑得合不拢嘴——何梅姐姐尚且没有银簪子戴呢,她可是垄上第一个有银簪子的女孩。 就这般得意了一上午,腮帮子都笑发酸了,青叶赶紧闭上嘴巴回家。 再笑下去涎水就要滴下来了,她才出了大风头,可不能立刻就丢丑,小淑女的瘾头还没过呢。 丛孝捏了一把她的圆脸蛋,“好看极了,我闺女是这条垄上最俊俏的女娃娃。” 一句话又逗得小女童见牙不见眼,丛孝这次在县里最大的感触就是张家嫁女儿的奢靡。 原来大户人家小姐的嫁妆是打出生就开始积攒的,等到了说亲的年岁便成了好大一笔家资。 他们乡下人家哪有这个说法,都是说亲后准备一份嫁妆,家里富裕,疼爱女儿的能多得几串铜板,几床被子、衣物等。 大半都是几身衣裳,一床被子就给打发了,世风如此,也怨不得爹娘。 当年他媳妇的嫁妆是十里八乡的头一份,连床柜这样的大件家具都有陪送,这在村里是极为罕见的。 一般新房里的陈设是男方家准备,有些人家只把老房子刷一道白灰,搬来爹娘房里的桌椅,这在乡下地方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谁家有那么些银子起新房,置新家具,手头有钱还不如多置两亩地。也只丛孝当时在府里挣了钱,房子、摆设都是新的。 加之李老爷子是个有本事的,舍得给女儿置办嫁妆,也无怪乎人人眼红。 在之后的几年时间,杏娘的嫁妆都无人越过,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的几个嫂子嫉恨得扯烂了好几条帕子,牙龈险给咬碎,那也是白搭。老爷子的银子轮不到他人做主,之前是,往后也是。 丛孝想着自个是不及岳父大人有本事,可也不能差的太远,等女儿出嫁时连份像样的嫁妆都置办不出来,岂不叫人笑话? 现下知道的不晚,还有几年时间准备,且等他慢慢给女儿添置首饰器皿,先攒起来,到时拿出来也能充一番场面。 跟有钱人家是没法比,但凭良心做事。 丛孝打发女儿去灶房,他好起床洗漱:“叶儿,你先去给娘端菜,跟她说爹马上就来。” 青叶点头,“爹你快点,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这就来。” 吃过饭丛孝在垄上溜达,天气晴朗的日子大家都在外面晒太阳,他也过去凑热闹。 杏娘有心让他松散两天,过年的准备不急这一时半刻的,男人才刚回来,调养好身子最要紧。 三个跟屁虫跟爹的亲热劲还没过,跟手跟脚忙个不休,走到哪跟到哪。 有人心痒难耐,不禁问道:“你在县里做了什么大事,东家老爷竟然派了两个人来你家帮忙秋收?” 丛孝爽朗一笑:“这一个多月,我在县里不是在补砖墙,就是在屋顶捡瓦片。我本事大得很,能把屋顶上的瓦摆成一朵花,东家看了就欢喜,自然多多的赏赐给我。” 众人大笑,“又在胡说八道,你就算摆出个仙女模样,老板也不会跑屋顶上去看,你这是俏眉眼抛给瞎子看——白搭。” “你们别不信……”丛孝笑意盈盈,“县里的有钱老爷是多,可穷人也多,有些比咱们还不如呢……” 乡里人家对城里人有一阵莫名的敬畏和敬仰,总觉得他们过得就是神仙日子,一时听他说得入了神。 第98章 丛孝确实没撒谎,经了老纪头和张家的事后,他在县里也算小有名堂。 人都知晓他精通泥瓦木工活计,是从府城闯荡回来的,一时打听他的人还不少。 时值冬季,玉陵县雨雪是少不了的,新起的房子还好,谁家老房子不滴个雨漏个水的。 不是屋顶上的瓦片移了位置,就是被风掀翻了缺个洞,到了雨天,外面“哗啦啦”倾盆大雨,屋里“淅淅沥沥”小雨连绵。 家里的盆、桶、罐,有一个算一个,都拿来接水,“叮铃哐当”响个不住,比戏班子开锣还热闹。 光接水还不行,隔一会还得倒出去,要不水满了流得满屋子岂不是白接了。 下雨天恨不得专门安排个人接雨水才好,到了夜里更是烦人,总不能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哪只罐子该倒水了? 不够繁琐的! 一场雨后满大街都是找瓦工师傅的人家,年老的尚且不要,捡瓦片得上屋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出个好歹凭添晦气。 丛孝这般年轻、手艺又好的就成了香饽饽,请他做工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恨不得排个单出来才好。 这一个来月丛孝就忙着爬上颠下的,快成飞檐走壁的高手了,极有当梁上君子的潜能。 当然,比起张家的工钱那是天壤之别,可张家这样的单子几年才能碰上一次,可遇而不可求,更多的是这般修修补补的小活计。 丛孝丝毫不嫌弃,上一天工就赚一天钱,这还有什么不满的,整日里无所事事才叫人心里发慌。 朱青水好奇地问:“你说这些人都住到城里去了,怎么可能比咱们还穷?咱们就是守着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哪天要是没了收成就得饿肚子,他们城里人不都有的是钱吗?” 丛孝还没开口,丛五老爷哼一声:“皇城根底下还有叫花子呢,哪里都有穷人,咱们还算好的,有田亩在身,那些身无分文的多得是。” “就是,地才是咱们的根,有地在什么都不怕。话说今年的雪是不是少了点,才下了一场就化了……” “下雪你说冷,不下你又愁得慌,你到底想怎么样,老天爷都要被你弄迷糊了?” 那人拍了他一巴掌:“胡说什么,老天爷最是神明,想是还没到日子,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过年肯定下雪。” “下雪比下雨好,冷冰冰的雨一下,呼啦一阵风吹过来,牙齿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穿多少衣服都没用。” 一群男人凑在一起絮絮叨叨,无非说说庄稼、收成,企盼一下来年能有好年景,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大日头难得啊,还是多晒晒吧,去去霉气。 女人们则忙着晾晒床单、被褥、换洗的衣物,晒了太阳的床铺格外暖和,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床铺底下垫的枯黄稻草也抱出来晒晒,除去湿气更干爽,躺上去软绵绵的,如同睡在云堆上。 杏娘烧了一大锅水在院子里给两个臭小子洗大澡,平时就洗个手脸、屁股、脚的,等天一放晴就要烧热水搓澡。 丝瓜络在白胖的胳膊上来回搓,一层层泥垢滚成条状。 杏娘嫌弃地皱眉:“我的天,才四、五天没洗大澡,你怎么就脏成这样,你每天是睡在灶膛灰堆里吗?” 青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每天晚上跟着娘睡觉,娘也是脏兮兮的。” “我才不像你这么脏。”杏娘啐他一口,“我说夜里睡觉怎么总是闻到一股酸臭味,原来源头是你这个臭小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搬到灶房来睡吧,左右你都这么脏了,睡哪里都成。” 青果扭着身子不答应,往他娘身上扑,“我不要睡灶房,我要跟娘睡,我都洗白白了,娘,你闻闻,可香了,我才不臭。” 木盆里的水被他扑打得到处都是,溅了杏娘一身,“好了,好了,别闹了,娘还没洗澡呢,要是着凉了我揍你一顿。” 拿起丝瓜络在他全身上下猛搓,直搓得白胖的软肉发红才罢手,捧着香喷喷新鲜出炉的小猪猡,杏娘乐不可支:“娘的小乖乖哟,你就是娘的心头肉呀!” 擦干身子套上衣服,在他的胖脸蛋子上亲一口,拍拍他的屁股,“走吧,找你爹玩去,别又跑得一身汗。” 看小儿子跑远,杏娘牵过大儿子的手,“本想着你们两个小家伙洗一盆热水的,现下看是不行了,你弟的洗澡水猪都嫌脏。幸好姐姐又烧了一锅水,咱们小二哥自个洗一盆,洗得干干净净。” 青皮抿着嘴角腼腆地笑,他可比弟弟干净多了,只是瘦的可怜,两边的锁骨突兀地耸立。 杏娘怜惜地给他搓污垢,力道都不敢使大了。 “青皮,往后在外头玩的时候,要跟弟弟一样跑来跑去,别老站着不动,多跑跑肚子就饿了,吃得才多。咱们小二哥长得这般俊俏,再长点肉就更好了。” 青皮乖巧应好,白净的脸庞沉在温氲水汽里,静谧斯文。 打发走两个臭小子,母女俩栓了前后院的门,在灶房也洗了个大澡。搓掉污垢穿上干净衣服,感觉浑身都轻了两斤,可见每隔几天洗一次大澡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看到一旁堆成山的厚棉袄、棉裤,她一个人可洗不来,要女儿喊她爹回来帮忙,歇了半天也该干活了。 丛孝在家狠狠松散了两天,第三天背上背篓跟媳妇去镇上。 冬天河里的水浅又结了一层薄冰,周老爷子的小船就行不了了。人人挎着两条腿走一个时辰买年货,没有一个成年男人跟着,买了东西也够呛背得回来。 杏娘的小摊子生意也停了,只等开春天气暖和好行船。 镇上挤挤挨挨,人潮涌动,到了年尾,家家户户忙着采买年货。如杏娘这般离得远的人家没办法摆摊,离镇上近的村子推了小车或背了菜蔬过来卖的比比皆是。 “卖米糕啦,都来瞧一瞧,看一看,香甜软糯的白米糕,吃了步步高升!” “新鲜出炉的肉包子,好吃又便宜,卖包子咯……” 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进了腊月,乡里的农人都在准备采买年货。一年忙到头就指望着年底过几天好日子,再吝啬的人家也要扣出两个铜板买一条肉打打牙祭。 小夫妻俩个在人堆里艰难穿行,丛孝护着媳妇走在里侧。 这种时候小偷小摸最多,还有占妇人便宜的,泼皮无赖讹钱的,鱼龙混杂,防不胜防。 垄上烟火(种田) 第72节 见人多成这样,一条街还没走到头呢,险些挤出一身汗,杏娘懒得挨个摊子去看,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先去郑娘子家的肉铺买了六条三层分明的五花肉,色泽鲜艳,肥瘦相间,郑娘子还额外送了她一根剔干净肉的大棒骨熬汤。 杏娘推迟不要:“这怎么好意思,我是来买肉的,不是来讹骨头的,咱们做生意还是正当买卖的好。” 郑娘子满不在乎挥手:“拿着,拿着,这个月生意好,一根骨头不值什么,拿回去给男人、孩子熬汤喝,你也送了我酱菜呢!” 两人现在好的跟什么一样,比亲姐妹也不差了,时常互送一些家常之物。 杏娘弯起嘴角领情,丛孝跟在一旁道谢,郑娘子上下打量他一眼,这还是头一次碰到丛娘子家的男人,听说常年在外做工。 长得倒是周正,就是黑了点…… 案板另一头的大儿子喊她过去收钱,她匆忙跟杏娘打个招呼,急走过去算钱。 年底生意忙呀,铺子里的老板娘恨不得多生出两双手来打理。一双利眼还得紧紧盯着木板上的肉块,一手交钱一手提肉,防止人多杂乱趁机赖账。 “想不到你在镇里还交上好友了?”丛孝把肉放进背篓提在手上,以防扒手顺手牵羊。 “那是,”杏娘得意地扬起下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指不定哪天人都知道我丛娘子的名头,不认得你丛七郎。” “好,好,丛七郎往后就跟着丛娘子混了,你指东我绝不往西。”看着媳妇的娇俏样,丛孝手痒想挠两把,到底顾虑着外头人多不好动手。 小夫妻俩个说笑打闹往鱼贩子的摊位走。 腌腊鱼最好买草鱼,草鱼肉厚晾晒了不柴,只不过草鱼价钱也贵。每斤比大白刁贵了五文,尤其到了年底,涨价更是凶猛。 十斤以上的草鱼都是喂养的,一般抓不到这般大的野生草鱼。 周老爷子家的捕鱼网最多拦些刁子鱼、鲫鱼等巴掌大的小杂鱼,大鱼也有但很少。 杏娘蹲着身子看了半晌,念念不舍移开目光,买了五条七、八斤左右的大白刁。明年,等明年一定要买草鱼做腊鱼。 丛孝疑惑地问:“你不是要买草鱼?草鱼肉多有弹性,风干后比大白刁好吃。” 杏娘轻描淡写道:“就多了那么点肉,每斤却多了五文钱,不划算。大白刁不用晒那么干巴,其实好吃着呢,我心里有数。” 丛孝望着媳妇的侧脸若有所思,街上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回家了再说。 之后两人又去布庄扯了全家老小过年的新布,本来每年只需给家里孩子做一身新衣裳就够了,讨个吉利。 大人的棉袄都是几年才换一次,只要不坏能穿就行,没那么多讲究,最多留一身走亲戚的衣裳。 这不是去年春节过得一团糟,先是做生意赔钱,后是分家纠纷,哪里还有心情准备过年。 年夜饭都吃得潦草,各种年货更是没准备,大人、孩子都过了个草率无比的新年。 今年就不一样,杏娘在镇上摆起了小摊,当家的在离家更近的县城做工。她还找到了治她大嫂的窍门,往后再不用听那些拐弯抹角的阴阳话。 她现在巴不得林氏多回来几次,她再好好发挥,上一次还是没准备好。 怼人是会上瘾的,越怼脑袋瓜子越灵活啊,她可太想跟人抬杠了,尤其是林氏。不把之前受的那些窝囊气呛回去,她都瞧不起自个。 总之,杏娘现在能文能武,自觉往后大有一番作为。为了庆贺这一年发生的好事,她决定给全家换新衣,以弥补去年的慌乱。 新年就要有新气象,他们家会越过越好的。 第99章 剖开大白刁肚腹,去除鱼鳞和腮,鱼肚上的黑膜也刮干净,用干抹布擦干血水。 腌制腊鱼的时候最好不要碰水,等晾晒的时候用温水清洗干净。这样做出来的腊鱼颜色红亮,有鱼香没异味。 接下来的步骤就简单了,先抹醋去腥,再把鱼的两面细细抹上盐揉搓片刻,让盐分渗透到鱼肉中。 处理好的鱼放进木盆,鱼背朝上叠放在一起,最后压上重物。阴凉通风处腌制三、四天,洗净后挂在灶房屋檐下,半个月后就成了腊鱼。 冬天日头少,气温严寒,但是风却呼呼地刮,冷飕飕的穿堂风从前院吹到后门,不下雨的日子还能晒到太阳。这般风吹日晒做出来的腊鱼咸淡适中,或煎或蒸都可以,放一勺酱后辣香味十足,十分下饭。 且挂在屋檐下一个冬天都不会发臭,能吃到来年开春。 腊肉也是一般做法,腌制好后通通挂在灶房檐下。望着一条条垂下来的鱼肉,杏娘心里异常满足,这才叫过年呢,吃得好穿得暖才舒坦。 现在只差腊鸡了,明天杀两只挂上去,那样就更好看了。 晚上哄睡了两个臭小子,杏娘早早钻进被窝养神,丛孝跟她说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两声。意识已经模糊不清,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周公在向她招手了。 男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又推了推她的肩膀,“醒醒,给你看一样东西。” 杏娘无意识“嗯”一声,在被窝里扭了下身子,彻底进入梦乡。 丛孝无奈,看媳妇丝毫没有睁眼的打算,俯下身子扒拉她的眼皮。 杏娘一只脚已经踏进周公的宴席,另一只脚正要跨过门槛,被男人强行扯了回来。顿时恼羞成怒,半睁开眼皮发火:“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我都……” 怒火戛然而止,眼前的金黄耀眼逼人,她的眼睛仿佛被光芒刺伤了,越发睁不开。 等反应过这是何物之后,眼睛越睁越大,“噌”一声一个弹射坐了起来。 “我的天,我看见了什么,这是金子啊,我看见了金子……这,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我竟然看到了金子。” 她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金元宝,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两只手轻轻地颤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手上的金子。 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即将入梦的倦怠样,只怕现下要她去村子里跑上十圈,她也有的是力气。 媳妇的财迷样把男人逗笑了,他好笑地调侃:“还困不困了,都说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还不乐意。这就是金子,是我这次得的工钱,话说我回来几天了,你怎么没找我要工钱?” 杏娘仍是如坠云中,把手上小巧玲珑的金元宝翻来覆去地看,末了拿虎牙轻咬元宝上的小尖尖。 男人喷笑:“你在干什么,这就是金子,真金白银的金子,我特意去钱庄换的。” 能咬动,是金子,杏娘放下心,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看着眼前男人的笑脸,伸出手照着他的脸皮就是一捏,继而旋转、扭动。 “嗷,你捏我做什么?”一声惨叫响起。 杏娘真心实意地笑了:“是真的呢,我真的没有在做梦,我有一个金元宝了,金子做的金元宝。” 丛孝捂着脸庞哭笑不得:“你倒是不傻,不捏自个,还知道逮着别人使劲。问你呢,怎么这次回来没问我要银子?” 杏娘白他一眼,身心愉悦时连生气都带着娇嗔:“哪次回来不是你主动给我的,我什么时候找你要过?你这次一丝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没挣到钱,自然不会开口拂了你的面子,我贴心吧?” 丛孝失笑摇头,他这次想着给媳妇一个惊喜,只等着她问呢,不成想搞错了顺序,两口子都等着对方主动。 干脆倒出钱袋里剩下的银子:“这次外出的时间着实太长,连秋收也没回来,大头都是在县里张老爷家挣的,不算中人钱共得了七十两。 余下的四两多碎银是做零工赚的,全都在这里,你手里拿的是五两的金元宝。” 把银子换成金子是丛孝苦思良久才想出来的主意,他媳妇是个花钱大手大脚且没有成算的人,手里得了大笔银子难免叫人哄骗了去。 家里吃吃喝喝花的银子无所谓,没了也就没了,左右是花在自己人身上。 若是平白无故再来上一回他大姐那般的乌糟事,真是气死了棺材板都压不住,气死了也白搭。 乡里人精明厉害,谁家多飞出一只蚊子,打眼一瞧都能猜出来公母,何况这么一大笔银子。 换成了金子就不一样,金子在小地方少见,很少拿出去花用。 存了银子难免舍得花销,届时露出些行迹叫人知晓,形形色色的人想着法地沾上来。 存下金子就不一样,相当于藏了个值钱的宝贝,肯定是千方百计不透露半点风声,只当没这回事。 这两者虽都是银子,可在心理上就存在显著的区别,为了能叫媳妇攒钱,丛孝也是颇费了一番脑筋。 其实他这番打算完全白费,自打分家后自个过起日子,尤其摆了小摊子后,杏娘攒钱的热情比谁都高,轻易不乱花银子。 得了一个金元宝已是大喜过望,不成想还有碎银,拨弄着余下的二十四两银子,杏娘眉开眼笑:“怎么不全换成金子?金子小巧不占地方,还值钱。” “不了,”男人摇头,“家里还是要留点活钱,用不用得上先不说,只放在那里也能叫人安心。” 他皱了眉头转而问道:“我这几天在垄上溜达,零零碎碎听了些你三哥的事情,你不打算告诉我的吗?若是用得上,这些碎银给岳父家送去也无妨。” “哪里会不告诉你,就算我不说,旁人也会说。”杏娘长叹一口气,“是还没想好怎么说,这几天又忙遭遭的,一时给忘记了。” 提起这一茬,杏娘就不得不佩服周邻这个小屁孩的未卜先知,颇有他爹卜卦的神通,保不准能接她爹的班子。 这是有缘由的,自打李老三第二次被打断腿抬回家,他在三房的地位就急转直下,之前呼奴使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李老爷子摆明了不把这个三儿子放在眼里,就是他立时一命呜呼上了西天那也无碍,替他省了多少事。 回到家的钱氏又气又急又伤心,没想到老爷子当真这般心狠手辣,不顾念半分骨肉亲情,这是要把他们三房往死路上逼啊! 越想越伤心,不由扯了嗓子嚎啕大哭,她哭李老三更是哭得凄惨,两条腿钻心地疼,他怕不是成了一个废人? 又疼又怕之下,凄厉地惨叫响彻方圆十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家出了命案。 老的凄风冷雨,小的也好不到哪去,个个愁眉苦脸,如丧考妣,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一屋子人只李苏木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给他三叔上夹板。 他在医馆都锻炼出来了,这只能算开胃小点心,医馆里多得是缺胳膊断腿的伤患,惨叫声比这还瘆人,丝毫不影响他忙自个的。 他要是分了心,那可就真要出人命了。 钱氏本就伤心,家里的死鬼还没完没了地号丧,不由想起他做的那些破烂事。要不是他去赌博,要不是他偷家里的钱财,她家的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爹娘老子都不心疼,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站起身冲过去甩手就是一耳光,“闭嘴,你个窝囊废!”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震耳欲聋地嚎啕,李苏木忙碌的手一顿:果不其然,他说什么来着,他三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三叔的日子不好过了。 被打懵了的李老三忘了痛哭,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肥婆娘,眨巴几下眼睛,脸上的疼痛提醒他方才发生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 也不管腿上的疼痛了,扑腾着上半身就要跟婆娘拼命:“你个贱人反了天了,敢打老子,老子活撕了你!” 钱氏岂会怕他,之前或许会,现下他都成半个废人了,哪里还是她的对手? 当下迎难而上,照着那张老脸左边脸甩过去,右边脸甩回来,噼里啪啦打得好不畅快。 要不怎么说杏娘跟她是嫡亲姑嫂呢,两人如出一辙的甩耳光风格,打得人毫无还手之力。可见甩耳光才是老李家的家常绝学,既传女儿又传儿媳,半点不偏袒,暂时还没传到男丁身上。 房里的一众小辈给这两口子打得猝不及防,傻眼呆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上去拉架。 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好容易拉开厮打在一起的两人,此时李老三也成了新鲜出炉的猪头一个。 李老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连向来对他惟命是从的婆娘都敢朝他伸手,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起爹娘的残忍,婆娘的无情,儿女的不孝,不由悲从中来,涕泪横流,哭得越发惨烈。 李苏木实是不忍看他三叔的衰样,上半身顶着一张猪头脸,下半身拖着一双断腿,怎一个惨字了得,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旁人家的事最多看个热闹罢了,谁也不会操那个闲心看他家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垄上烟火(种田) 第73节 只李老三家邻居从早到晚就听到他家乒乒乓乓响个不住,不时传来女人声嘶力竭地打骂和男人歇斯底里地痛哭。 如今攻守易形了,之前李老三只敢对婆娘破口大骂,动手是不敢的,老李家没有打女人的习俗。 到了钱氏这里可不懂客气为何物,非但赌钱会上瘾,甩耳光也是会上瘾的。 尤其李老三腿疼难忍,时不时啼哭呻吟,加之他现今相当于就是废人一个,吃喝拉撒无不需要人照料。同睡一个被窝的人,钱氏想躲都没地儿躲,难免更是怒火中烧。 稍有不顺心就是一耳光甩过去,直打得李老三哭爹喊娘,这日子没法过啦! 有好奇心重的人趴在门口探头探脑,被一个小板凳擦着头皮扔过来,顿时歇了窥探的心思,母老虎撒泼,任是神仙也没辙。 李家三房整日热闹得似唱大戏,李家老宅充耳不闻,纵得钱氏越发地无法无天。 李老三的两条腿在短时间是好不了的,但是他的脸也从没消过肿,红润饱满一团和气,是个有福气的样子。 三房的小辈对老爹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当自家是个睁眼瞎,老娘要打老爹,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最多拦着不叫打坏罢了,老爹也是该吃些教训才是。 第100章 李家三房闹腾了大半个月,李老三的腿疼缓解了大半,不再日夜难安,辗转反侧。 钱氏的怒火也消了大半,生米已煮成熟饭,事已至此,她就算把不争气的男人打死也没用。 该还的债还是要还,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才是? 旁人尤可,李老三可算是长了回脑子。这也难怪,纵是个面人被甩了半个月的巴掌也会显出个真人模样,何况他是实打实的人皮骨血,掺不了半分假。 挨打多了也是有好处的,学会了动脑子。 现下婆娘比他强,儿女们也都站在她那边,他一个人单打独斗实是没有任何胜算。骂又骂不过,打也打不赢,越骂打得越凶,能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硬的不行来软的,武的不行来文的。 他李老三为了活命,别说只是跟婆娘软语相求,便是要他端茶倒水那也是肯的。人的命只有一条,要是没了就真的没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想通了的李老三一改往日颐指气使的大老爷们做派,每日对婆娘嘘寒问暖,阿谀奉承,舔着一张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夜里小意温柔,说些初相识的点点滴滴,生儿育女的艰难险阻,勾得钱氏一颗半老徐娘的母老虎心肠也返老还童成了少女的柔情蜜意。 其实他们年轻那会也是很相爱的,只不过柴米油盐抵不过岁月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时间一去不复返。 钱氏软了面容,李老三更是趁热打铁,不加把劲不行啊,只要一想到两个多月后的还债期以及他又要被打断的左腿…… 他顿时打了个寒颤,立时生出无限紧迫,时间不等人,再不抓紧点就来不及了。 这一夜两口子躺在床上偶偶私语,李老三抚着养好的左腿长吁短叹。 “看来老爷子是铁了心想把我打成废人,不过不要紧,为了咱这一大家子,这点疼我还是受得住的。 只是苦了你,我这一两年怕是好不了,咱们家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我就是想帮忙也有心无力,是我拖累了你。” 钱氏捂着脸啜泣:“爹娘好狠的心呐,难不成你不是他们亲生的,是外头捡回来的不成?咱们这一大家子不都是姓李吗?怎地就把咱们三房往死里逼,这……这叫人可怎么活啊?” “不怪爹娘,怪我,是我自个不争气。”李老三语气萧瑟落寞,自嘲地笑道。 “爹老早就警告过我,叫我不要跟他们来往,是我经不住诱惑上了他们的贼船。 起先也只是想多赢点钱,让你跟孩子们过几天好日子,不成想越输越多越陷越深,回不了头。一切都是我的错,纵是被爹打断双腿,那也是我活该。” “我的冤家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咱们可怎么办呐?”钱氏趴在男人的肩头嚎啕大哭。 要不说老李家没有蠢货呢,个个都是人精,李老三梗着脖子不服软还好,这猛一下子改变了策略。 先是怀柔,后是上演苦肉计,引得钱氏肝肠寸断,她家汉子何曾有过这般低声下气,萎靡颓废的模样? 她男人可是白水湾堂堂李家三老爷,走出去谁不给两分薄面。如今怎地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听着婆娘的哭声,李老三悲从中来。 一时也不知道是演戏多一些还是身临其境,感慨自个命运叵测多一些,越发地情真意切,如交代后事般事无巨细。 “要是我的两条腿都断了,估摸着离死也就不远了,我李老三不怕死,死算个什么东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只是害了我的堂客呐……” 想起自个身死的悲惨境遇,李老三沉迷悲痛不可自拔,还跟他二哥学起唱丧鼓来了,抑扬顿挫,有起有伏,腔调悲怆引人哀伤。 “我要是死了,你就带着儿孙们好好过日子,爹娘虽然看我不顺眼,看在我已死的份上不会为难你。儿子们若是不孝顺,你只管去找老爷子做主,他不会不管。 我的婆娘哟,你怎么这么命苦,是我害苦了你……” 两口子抱头痛哭成一团,不知情的还真以为他家要挂白幡了。 哭了半晌,钱氏一抹脸上的鼻涕、眼泪,眼神异常坚定,发狠起誓般斩钉截铁道:“当家的,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等着瞧好了,谁都能死,你不能死,我定要让你活得好好的。” 李老三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肥肥的婆娘,只觉得有如天女下凡,怎么看怎么神圣。他之前怎会觉得婆娘粗俗不堪,蠢笨如牛的,当真是瞎了一双狗眼。 哭得太过忘情,猛一停下来,“嗝……”一个长嗝飘散开来。 钱氏是个好吃懒做,拈轻怕重的妇人,有好事时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别人倒霉了跑得比谁都快。 这样一个无知妇人却有着人性本能里的趋利避害,她知道这个世上什么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当家的要是没了,她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总而言之,当务之急是保住男人的腿,也就是说还掉赌坊剩余的欠债,若不然到了下次还债之日,就是汉子断腿之时。 再来一次,当家的命能不能保住尚且两说,腿肯定是保不住了。 钱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银子,却是越找越愤懑。 明面上值钱的小玩意都被李老三赌博卖掉了,哪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她气急之下冲进房里,照着李老三才恢复两天的老脸就是两耳光,这股子邪火不发出来,她心里难受憋得慌。 “啪啪”两声过后,钱氏心气顺了,立时心平气和,面容安详。 李老三跟受了满肚子委屈又无人做主的苦楚小媳妇般,摸着又肿起来的脸蛋不敢吭声,可怜巴巴缩着脑袋耷拉着肩膀。 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转着转着就不知道转到哪个方位了。 所以只要人活得够久,什么稀罕事都能碰上,只差没见过鬼了。 平了心绪后的钱氏叫来全家男女老少,开门见山提出要求:“你们爹现下这个情况就不要指望老爷子还债了,再有下一次就不是要钱,而是要命了。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爹被打死吧,少不得凑齐银子把余下的债清了。” 两个儿子都不吭声,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两个儿媳立时皱了眉头,满脸不悦,却不好开口反驳。否则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下来,届时吃不了兜着走。 孙辈太小插不上话,只有听的份。 钱氏扫一眼各人心思,垂下眼睑淡声道:“我收拢了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棺材本,零碎首饰还有几件用不上的大件摆设,估摸着能凑出来四两银子。 你们回去清点各自房里的东西,大人、孩子的都算上,得用的都拿来我这里。” 见儿子、儿媳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这是打算跟她硬抗到底? 钱氏厉声呵斥:“怎么,你们也想翻了天不成?老爷子那里我做不了主,三房里头我还是能做主的。谁要是想要了当家的命,老娘先要了他的命。 我今天坐在这里好好地跟你们说话,你们最好也识趣。消了债务咱家还能过个好年,要不然,我要是不好过,你们就陪着我一起下地狱吧!” 李老三泪眼婆娑地看着钱氏,他就知道,婆娘心里是有他的,实是喜欢地紧。 打是亲骂是爱,越打越骂越相爱么,他不怪她,谁叫她拿他当命根子呢! 如今他成了半个废人,儿子们也不大听话了,只有钱氏一如既往地对他好。他们两口子才是这世间的恩爱生死两相随,堪称夫妻情深典范。 两个儿子无奈,明面上是不敢跟爹娘作对的,可他们小家哪里拿得出银子。 田里的出息都在两个老人手里把持,媳妇、孩子想扯身新布都要看老娘脸色,钱袋里的铜板比脸还干净。 两个满脸为难,实在无能为力,只拿眼偷觑自个媳妇。 老二媳妇当自家是截木头,左右这一家子都是亲父子、亲母子、亲侄女,只她一个外人,哪里有她开口的份。她就守着“三不”原则,不争不抢不冒头,旁人怎么做她跟着就是。 老大媳妇小钱氏心有不满,仗着自个与众不同的身份,向来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 当下小心翼翼道:“咱家挣钱的门路都在田亩上,不像别家男人还出去做工,咱们手上有多少银子,娘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前些时候陈皮的银锁还被爹拿走了,哪里还有……” 钱氏冷哼一声:“我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你爹只拿了一副,不是还有别的么? 家里孩子有几副首饰大家伙心里都清楚,就不要我一一点出来了吧?当初请酒的时候可是记了数的,眼下他们爷爷有难,该孙辈孝敬的时候就得拿出来救急。” 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道:“不过你们放心,等日后家里宽松了该补给谁家还是要给的。 这些钱财我们两个老骨头又带不进棺材里去,还不都是你们的?现下是实在没有法子,就当老婆子跪下来求你们了。” 说着起身就要下跪,两个儿子忙拦住,这要是传扬出去他们还怎么做人? 小钱氏怒而起身离开房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离了手的银子就跟改了姓的儿子一样,都不是自家人了,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李老三敬佩地望着钱氏,满眼亮晶晶,自家婆娘才是真人不露相,能屈能伸啊! 之前错看了她,这才是一家之主的模样,拿得起放得下,软硬兼施,小辈们敢不乖乖听话? 李家三房的两个儿子,连带嫁出去的两个女儿总共搜罗出近三两银子,满打满算钱氏手里有七两,离还清债务还差了二两。 家里实是一个子儿都找不出来了,能卖的东西只剩了锅碗瓢盆,真要是卖了,一大家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李家其他三个房头的更不用说,老爷子当初掏的六两银子他们还没吭声呢,只当吃了个哑巴亏往肚子咽,再没有往外出银子的意思。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吧,可别说他们不讲兄弟情义,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他们已经够吃亏的了。 眼看着一个月快到头了,还差了二两银子的缺口,李老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嘴角起了一圈燎泡。还有两个月就到还账期限了,谁知道中间会出什么差子,越早还完越好,他的这条小命真的遭不住折腾了。 钱氏在家冥思苦想,还真叫她想出来个法子。 第101章 钱氏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回娘家借,虽说自打她嫁进李家,向来只有从李家往娘家提东西,大包小包没断过,从没有往回拿过一针一线。 谁叫李家富裕钱家穷呢,姻亲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要不怎么叫亲家。现今自家遇到了困难,回娘家借些银子周转也是理所应当的。 无奈钱氏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钱家这种能把女儿嫁到男方家,后又死皮赖脸定要把孙女嫁给外孙的人家,用乡里人的说法就是上赶子,连脸皮都不要了。 这种人家怎么可能讲道义,进了钱家的门,不论是人是物,只能姓钱,断不能再拿出去,借也是不行的。 钱氏满面春风回娘家说明来意,迎接她的是钱家寒冬腊月里的风刀霜剑。 钱老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们不指望你提携,可你也不能有了祸事就往家里引吧?谁不知道你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你家老爷子都不想管了,你可倒好,还有脸回娘家要钱?” 想起老头子骂她生了个没用的女儿,更是怒火中烧。 “女儿就是赔钱货,出了门子就是别家的人了,别老想着回娘家嚯嚯爹娘老子。快走,快走,别把霉运带到我家里来,现成的山头不知道去拜,还想要老娘的钱,痴心妄想发什么美梦。” 垄上烟火(种田) 第74节 钱氏愕然地望着钱老娘,她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女人嫁到别人家就是外人,一屋子都是一个姓的,只你一个外姓,不欺负你欺负谁? 有娘家撑腰的女人就不一样,男人就算想打你,也得掂量掂量老丈人、小舅子的拳头能不能吃得消。 娘家就是女人的靠山,娘家好了女人才过得好。之前她就是担心李家强过钱家太多,变着法的补贴、帮衬娘家,指望着他们能给她撑腰。 结果却是她才踏进娘家的门槛,她娘就把她当瘟神似得往外撵,容不得她说半句辩解的话,只恨不得她原地遁走才好。 被拒之门外的钱氏站在寒风料峭的冬日里,浑身发抖。 今天的风太冷了,风里生出无数细小的尖刺,她苍白的面容和干枯的嘴唇被刺得体无完肤,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一尊雕像。 夜里躺在床上,钱氏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太过分了,她娘家太过分了! 钱家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冤大头么? 有用的时候就是亲亲热热的好女儿、好姑奶奶,哪次回娘家不是捧了她上座,端茶倒水好不殷勤。人人凑到她身边喊得热切,纵是嫁出去几十年,她也是钱家当之无愧受宠的第一人。 当然,每次回去她绝不会空手就是。 现下她们家还没怎么地呢,只不过在外头欠了一点债,老爷子还没发话把他们逐出李家门。钱家可倒好,倒打一耙把他们挑了,恨不得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连他们钱家的门槛也不要挨着边。 世上没有这般便宜的事,她钱氏就算舍了一身的肥肉,也要撕下娘家一层皮,好叫他们知道,她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钱氏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齿,白天是她大意了,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她娘赶了回来。走着瞧,她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钱氏特意吃得饱饱的,肚子撑得溜圆,今天可是要打一场硬战,不吃饱不行,气势上不能输。 她雄赳赳气昂昂回娘家,一进了村子立马变了一副面孔,边走边哭,从李老三那里得到了灵感,也跟着二伯哥唱起丧鼓来了。 唱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如雷贯耳,真可谓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不得不说这两口子还是有点本领在身的,平日里窝囊自私,半点指望不上。一到了关键时刻,那真是十八般武艺附体,样样拿得出手。 甭管什么歪门邪道,能用上就是好招。 见她哭得这般哀恸欲绝,自有那好事的妇人上前询问:“钱家妹子,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李老三……走了?” 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只听说李老三被打折了腿,没听说送了命啊? 钱氏的哭声一顿,我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会不会说话,你家男人才没了,你家汉子才是个短命鬼。 要是往常旁人这般说,她早就跳脚开骂了,今时不同往日,小不忍则乱大谋,钱氏开导了自个一番,继续做出一副哀伤模样。 “我家老三是个实诚性子,他赌博欠债被老爷子打断了腿,这都是他该得的,谁叫他不争气呢。可婶子你知道吗?” 钱氏哭得不能自已,鬓发凌乱:“老三当初是不赌的,要不是我爹……都怪我,这都怪我啊,我实在没脸呆在李家……” 说着一脸悔不当初,无脸见人般埋着头往前跑。 被落下的婶子嘴巴大张,瞳孔震惊,她听到了什么? 李老三染上赌瘾是因为钱氏……不,是因为钱老爹,我的个乖乖,钱家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亏得李家对这个亲家体贴周到,钱氏见天的往娘家扒拉,李老爷子从没二话。 敢情钱家就是这么回报李家的? 这不是亲家而是仇家啊,坑了别人的儿子还过得好好的,真是个白眼狼,白白便宜了他家。 回过神的妇人只打了个盹,立时挥舞着右手跟在后头跑起来,神情亢奋:“钱家妹子,等等……钱家妹子,你话还没说完呢,李老三是不是被你爹害的?你爹怎么能害人呢,还害的是女婿?” 好家伙,这话一出,不亚于平静的水面落下一挂炮仗,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 “嗬!”冬日里正在外头晒太阳拉家常的男女老少纷纷侧目,等听明白只言片语,呼啦啦跟着跑起来。这还没到大年初一呢,人人跟喝了鸡血似得癫狂,有好戏看了,钱家要出大乐子了。 钱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也不理身后的呼喊,只管蒙着头往家跑。到了钱家门口,一家子刚吃完早饭,桌子还没收拾干净。 来得正好,今天人倒是齐全,钱氏狠下心冲进门双腿一跪,边哭边喊:“爹、娘,求求你们了,救救女儿吧,爹,求你了,救救你女婿吧。” 一屋子人给这姑奶奶惊呆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钱老爹眉头一竖,嘴巴一张就要破口大骂,还不等他开口,门外呼啦啦紧跟着涌进来一群人,个个神情亢奋,呼哧喘气。 钱老爹:“……” 他家挖出金子了? 钱家有没有挖出金子外人不知晓,方才出口的妇人不等喘匀气就开始打抱不平:“钱老爹,您这么做可就过份了,李家好歹是您的姻亲,李老爷子待您向来不薄。李老三可是您亲女婿,再怎么不满也不能把女婿往沟里带啊!” “可不是,您家里吃的、喝的哪样不是姑奶奶拿回来的,她每次回娘家大包、小包从不空手,咱们大伙都看在眼里。” “咱们做人得讲良心,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比不上儿子得用,可您不能眼睁睁看女儿、女婿遭了殃就袖手旁观吧,人家可帮了您家不少忙。” 钱老爹将将咽下嘴里的呵斥,就听到一连串的指责,个个都在骂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这是怎么说的?大家伙是不是误会了,女婿家赌博欠债已经好几个月了,亲家老爷已经答应帮忙还钱。我家里什么情况,大伙都清楚,家底子单薄,便是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切”一声,一脸鄙视,钱老爹还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若说李老爷子第一次还钱时,人还不知道他的打算,第二次要是还不明白,那可真就是长了副猪脑子。 再不然就是如钱老爹这般,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嘴上偏偏不说出来,哄哄小孩罢了。 仗义妇人又开口,义愤填膺道:“钱老爹,李老三沾上赌瘾是因为你吧?您可真是害人不浅,自个儿子看得死死的,却把别家儿子往死里坑,这还是亲女婿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仇家。” “就是,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您看他不顺眼好好教训一顿就是了,怎么能叫他沾赌呢?这不是害了李老爷子全家,人家跟你无冤无仇的…… 即便是有天大的冤仇,你两家都成了亲家,还嫁了两回女儿,有什么是解不开的,何苦做这断子绝孙的行当?” “胡说八道什么?”钱老爹勃然大怒,这时也顾不上甚体面了,一双脚跳得老高,“谁害李老三了,我女婿他……他自个跑去赌博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怂恿的,是他自甘下贱……” “爹呀……”钱氏一声尖锐的哭嚎打断钱老爹的辩驳,“都怪我,是我没用,上次爹爹生辰,老三准备了酒水点心,布匹衣料。是我,是我跟他说……” 她哭得不能自已,双手拍打自个的脑袋,痛不欲生地道:“说上次送给娘亲的生辰礼太单薄了,爹娘很不满意,爹爹想穿绸子的衣裳,娘想戴金手镯,一个金戒指不顶用。 我逼他去找老爷子要钱,他没办法,这才铤而走险,受人引诱去赌博的,就是想着能赢点钱给爹爹置办寿礼,没成想……” “嘶!”堂屋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齐刷刷扭头看钱家老两口,满眼不可置信。 可真敢想啊,绸缎衣裳、金手镯,李老爷子夫妇都不敢这般穿戴,这是一个住在乡下地方泥腿子该有的打扮? 镇上的地主老爷都不敢这般奢靡,怕是县里的官爷们才有资格穿绸戴金吧? 难怪李老三要去赌坊了,老岳父岳母狮子大开口要寿礼,连金戒指都不稀罕了。把他全家老少卖了差不多能凑齐,不去赌一把哪还有什么办法? 而且这种事是不好找他亲爹要钱的,李家又不欠钱家的,凭什么买给他家,李家又不是钱多得没地花。 人群里啧啧咂嘴,多是鄙夷轻视钱家老两口,别人拿他们当亲家,他们拿人家当摇钱树,做人太不厚道了。 钱家老两口被这个不孝女气得目眦欲裂,几欲昏厥,钱氏重新趴在地上哀求,求爹娘救救她男人。 一时屋内唾沫四溅,指指点点,谴责声、打抱不平声不绝于耳,钱家热闹得堪比过年,想必过年都没这般喧哗。 第102章 钱氏的一番唱念做打又挑起了众人的怒火。 本来嘛,你钱家祖上又不是大户人家,跟大伙一样都是土里刨食的。因着懒惰比左右邻居还不如,常年穿的裤子不是露了腚就是脱了线。 只因着舍了一碗馊掉的饭给当乞儿的李老爷子,便以恩人自居了,非但把女儿嫁进发达了的李家,后又把孙女儿也硬塞了进去。简直是把自个的脸皮扔在地上任人踩踏,好在李老爷子厚道,从没亏待过钱家,自来都是好言笑语相对。 姑娘顾家,两边不发,李家娶了钱家的两个姑娘简直倒了血霉,这哪里是娶媳妇,就是娶了两个偷家贼。 小的还看不大出来,万事有她姑姑冲在前头,她不用冒头,大的时刻惦记着娘家。 恨不得把李家搬空了贴补她爹娘兄弟,不过李家三房差不多也给她掏空了。李老三不但要养着自个的儿孙,还搭着钱家的一家老少。 怪道他成了那样混不吝的性子,任是谁累死累活挣不到钱,偷懒耍滑也饿不死,都会铁了心地混日子,左右看不到出头之日。 钱家可倒好,趴在李家身上吃肉吸血还不够,还要敲断人家的骨头,吸食里头的骨髓,可恶至极! 即便李老爷子能忍,他们也是忍不得的,这般为非作歹的人家,岂不坏了他们村的名头? 要是传扬了出去,人人都说他们村里的女孩娶不得,娶了就要养着岳父岳母全家老少,这不是坑了他们村的姑娘一辈子? 谁家还没几个女孩儿了,钱家这般做法摆明了就是只顾自家日子好过,不管他人死活。 想通了这一点,围观众人个个脸色难看,你钱家的日子是好过了,他们是没吃着羊肉却惹了一身臊,找谁说理去? “钱老头,你都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你还想穿绸?你咋不上天呢?” “他倒是想上天来着,可惜吃得满脑肥肠飘不起来,谁叫人家养了个好女儿,日日孝敬不断。” “钱老娘,你的心可真黑,往常翘了手指头跟我们炫耀金戒指,还说是你家老头子买的,敢情是逼迫女儿送的。昧了人家多少好处,一见女婿遭了难就把人家往外撵,你们两口子真是缺了大德。” 群情激奋,个个都在叱骂钱老爹两口子不做人,丧尽天良逼迫嫁出去的女儿尽孝,还把女婿逼得去赌,完了还见死不救,真真是心狠手辣。 老两口被骂得百口莫辩,面红耳赤地解释在嘈杂的痛骂声里显得那样苍白无力,钱老爹尚且顾忌着男女有别不好动手,钱老娘就顾不得了。 只见她猛地冲出来扑到钱氏身上拍打:“你这个赔钱货、丧门星,老娘倒了八辈子大霉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说……老娘哪里对不住你,要你这样害我?我打死你个蠢货,你怎么不去死……” 恶毒的诅咒自钱老娘嘴里喷涌而出,钱氏仿佛被打得狠了,虚弱地蜷缩在地上护着脑袋,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 左邻右舍出离愤怒,还有没有王法了,在她们眼皮子底下钱老娘就敢这般无法无天,私底下还不知道怎样猖狂。怪道钱氏见天的往娘家扒拉东西,不给不行啊,不给就要被打死了。 几个婆子婶娘一把推开钱老娘,唾沫横飞指着她骂,伸出来的食指差点戳到她的眼珠子。 钱家几人成了众矢之的,被围在中间骂得差点羞愧而亡,屋里乱糟糟成一团。 “都给我住嘴,吵什么吵?”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镇压了堂屋的嘈杂。 众人回头,只见几个族老长者杵着拐杖慢悠悠走进来。 头发胡子花白的村老发声:“大伙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大冬天的没事干了是吧?年货都准备妥当了?家里人的衣裳鞋袜都缝制好了?” 屋里静悄悄无人应答,婆娘们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刚才的张牙舞爪早飞到九霄云外。 “闹哄哄吵得方圆几里都能听到这里的动静,这是恨不得家丑传扬得不够远不成?谁来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值当你们一个个大动肝火的,大冷天的也不消停?” 钱老爹张嘴刚想说话,最先给钱氏出头的妇人抢先一步开口,她口角利索,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钱老爹还在一旁垂死挣扎:“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是李老三他自个不学好……” 村老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钱老爹讪讪闭上嘴巴,“这是钱家的家事,你们跟着瞎掺和什么,都散了吧!这件事自有我们几个老头子做主,别挤在这里了,都回家去!” 众人心有不甘杵着不动,看村老们没有妥协的意思,只得三三两两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钱家大门,小声嘀咕着钱家的处理结果。 乡下地方远离官差衙门,最大的权威人物就是村长、族老等人,一切纷争他们都能做主。若是敢不听他们的话,村子里哪还有半点容身之处。 等人走光后,村老清清嗓子,冷淡地问钱氏:“虽说不是你的本意,可你娘家被你搅合地沸反盈天。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着,要是行得通,我们几个老骨头还是能给你做主的。” 钱家几口人仇视地瞪着这个大姑奶奶,往常那些好都是装出来的,亏得他们对她恭敬孝顺,体贴周到。这就是一匹白眼狼,心肝脾肺肾都是黑的,黑得流油了。 钱氏还伏在地上啜泣,听了这话慢悠悠起身,行到一半好像触碰到了伤口,疼得咧嘴吸气。 垄上烟火(种田) 第75节 村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钱老爹一样,不论怎么说,对一个外嫁女动了手脚就是他们村不对,纵是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今天幸而李家的人没来,要不然就不是他们两家的事,而是两个村子的械斗了。 钱氏缓一口气,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想怎么样,本来昨天回来就想跟娘说清楚,结果娘急头白脸给我一顿骂,就把我推了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知道是我不对,不该回娘家烦扰爹娘,可我当家的要给老爷子打死了呀!” 她双手捂住脸痛哭,“是老三做错了事,是他活该,可他要是死了我怎么活?大家伙都在准备过年的吃喝穿戴,只有我们家在凑银子还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心思过年?” 钱氏毅然放下双手,满脸泪水的望着她爹:“爹,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借我二两银子,就二两,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还……不,一定双倍还给您好不好?您就发发善心救救女婿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说着又趴在地上“哐哐”磕头。 钱老爹气急败坏,浑身颤抖地指着不孝女:“你个混账东西,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村老叹一口气,抬手打断他的喝骂,叫一旁的小辈扶起钱氏坐在凳子上。他侧过身问钱老爹:“那些绸缎衣裳、金镯子是不是你说的?” “不是,”钱老爹大呼冤枉,赌咒发誓道,“我怎么可能对她说这种话,我自有儿有孙的,犯不着……” 村老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警告。 钱老爹神色有片刻慌张,眼神躲闪:“……平日里家常闲聊多得很,谁还记得说过什么,兴许随口说过这么一句,这不是人之常情么?我还想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呢,那也只是想想罢了,还能当真了不成?” 村老叹一口气,白日做梦之语确实不必较真,可这个当口,这个节骨眼被捅了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就是现成的把柄,不论怎么说,钱家都应该给李家,给钱氏一个交代。 “今天的事我做主,钱家不忍心看女婿受苦,自愿拿出五两银子给女儿救急。不要说什么借不借的话了,岳父母帮女婿渡过难关是理所应当的,这笔钱不用还。” 钱氏心里一喜,垂着头不敢表露分毫,银子拿到手才是真的,空口白条可当不得银子。 “凭什么?”钱老娘义愤填膺,脱口而出尖锐地骂道,“自来只听说过女儿孝顺爹娘的,还从没听过要爹娘刮骨切肉养女儿。何况她都出了门子,是别家的人了,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钱老爹亦是满脸愤恨:“就是,好心将她抚养长大已是恩情,她还敢肖想其他?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生下她,便是生了也应该扔进尿桶溺死,这样的白眼狼就该早死早超生。” 钱氏伤心的趴在桌子上哭泣,虽有做戏的成分,心里不可谓不痛苦。 这就是她的好爹娘,之前她得用的时候就是个宝。现下她家遇上了麻烦,就恨不得她立时跳河死了,死得远远的,不要玷污了家门口的风水。 难怪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平日里装得再好,到了关键时刻就会现行。 “啪”村老用力一拍桌子,看着眼前两个贪得无厌的老厌物,他也动了肝火。 “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不愿意就滚出这个村子,没得带累了村里的女娃娃嫁不出去。老头子本来是好心好意给你们解围,既然你们不领情,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本不想逼你们太狠,现下看来却不得不这般做了。” 他阴森地瞪着钱老爹,冷酷地道:“今天你们两口子要么出银子,要么搬家,我就在这里等着看。谁要是再不服气……咱们就请了全村的人当面对质,是非黑白给大伙个交代。” 其他老者纷纷附和,依他们的本意是偏着钱家的,一个外嫁女搅合得村子不得安宁,简直无法无天,合该吃些教训。 可钱家实在太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处处给人留话柄,处处落入陷阱。 他们给出的主意是最好的,既挽回了脸面,又笼络了女儿、女婿,还给了李老爷子一个交代。李老爷子纵是一肚子邪火也得憋着,继续跟钱家有来有往,做一对和好如初的亲家。 钱家两个老吝啬鬼倒好,非但不领情,还口出狂言骂骂咧咧,这是生怕得罪李老爷子得罪的还不够? 两个蠢出生天的蠢货! 钱家老两口怒火冲天又无计可施,这些个祖宗谁都惹不起,只得嘟囔着回房商量,好半天拿出来五两银子。 直到银子落入手,钱氏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才归了位,这场仗打赢了,当家的有救了。非但得救了,还多出了三两银子,他们家也能过个像样的年了。 至于娘家……日后再徐徐图之,想必钱家也是不愿失了李家这样一门姻亲。 第103章 “我三嫂这个人吧,往日里看着就是个泼皮无赖,喜欢胡搅蛮缠,人见人嫌,鬼见鬼愁。不成想到了关键时刻,比我那个废物三哥顶用多了,拿得起放得下,能豁得出脸面,这才是当家的本事,跟我三哥调换了个。” 钱氏的一番所作所为叫杏娘叹为观止,她三哥的债就这么让她摆平了,令人佩服不已。 听了媳妇的完整叙述,丛孝久久不能言语,良久叹一口气:“三哥……岳父大人用心良苦,雷霆手段镇压了这股子歪风邪气,接下来几年都不用担心李家走了歪路。” “那是,”杏娘得意地翘起圆润的小下巴,“我爹就是李家的定海神针,任它风大雨急浪滔天,谁都别想越过他这座高山。” 男人挠一把媳妇的下巴:“是吗?敢问我家的神针大人,明天是不是可以多买两条草鱼回来做腊鱼,咱们家大可不必这般节省。” 杏娘豪气一挥手:“没问题,明儿早起把家里的鸡全杀了,我得了金子也叫你们跟着沾光。” 年轻的小媳妇在灯下娇媚动人,丛孝一把扑倒女人,两个在床上扭成一团。 油灯的芯子“噗嗤”闪烁,最后一点尾巴沉入油底,吞噬残留的火光,夜色笼罩村庄,小小房间里的动静久久不歇。 隔天杏娘说话算话,吩咐丛孝杀了两只鸡腌了,明年上半年就指着剩下的鸡吃蛋呢,哪里舍得全杀了。母鸡下蛋是这世上最好做的买卖,稳赚不赔,万不能做那杀鸡取卵的糊涂事。 不过两口子到底又去了镇上一趟,买下五条五花肉和五条草鱼。灶房檐下垂下来一条条腊货,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嘴角不自觉上扬,这才叫肥年呢,心里乐开了花。 进了腊月中旬,年味越发浓烈,家家户户香气扑鼻,甜丝丝的味道萦绕在灶房屋顶,孩童在屋里屋外来回窜,过年最高兴的莫过于他们。 丛家今天做麻叶子——一种麦芽糖混合炒米制成的炒米糖。 炒米是早就做好的,选用上好糯米淘洗蒸熟后晾晒,再下锅炒制成炒米备用。 吃过早饭,丛家灶房开始烟熏火燎熬麦芽糖,将发酵过的麦芽和糯米汁水舀到大铁锅大火烧开。麦芽汁从最初的清澈透亮逐渐变得浑浊,捞出浮沫,接着就是漫无止境的文火慢熬。 丛孝拿着锅铲站在锅旁边不停搅拌,以免粘锅糊底,这是个力气活,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手臂还不能停。女人尚且做不长久,都是男人掌勺,男人们拿锅铲一年里也只这个时候。 锅里的糖浆愈发浓稠黏腻,空气里飘散着蜜一样的甜味,仿佛浸泡久了也染了甜。 三个小不点巴巴守着灶台不肯离开,吸溜着口水往下咽,太甜了,闻着味也是好的。当爹的哭笑不得,干脆抽出三双筷子,沿着锅边搅一团糖浆甜孩子们的嘴。 小崽子们欢呼跃雀,握着筷子飞奔出去显摆,当娘的跟在后头大喊:“不准跑来跑去,慢着走,当心摔倒插了眼睛。” 熬好的糖浆成焦糖色,丛孝提起锅铲,糖浆凝固缓慢滴落,差不多成了。 往锅里倒入炒米和白芝麻快速翻炒,炒米多的叫米糖,芝麻多的就是芝麻糖,也有加花生的。混合均匀后倒进木质模具,用擀面杖压紧实后趁热脱模开条,用刀切成小片。 这般做出来的麻叶子香甜酥脆又不粘牙齿,能放大半年不坏,就是吃多了容易上火,冷天里当个零嘴就着茶水吃最好不过。 陈氏用布袋装起麻叶子,剩了一点用盘装了招呼杏娘过来吃:“熬了一上午糖稀,甜腻腻的闻都闻饱了,我看晌午饭也不用做了。吃几片麻叶子喝几口水也就饱了,晚饭早点烧就行。” 杏娘点头应下,拿起薄薄一片麻叶子塞进嘴巴,咬得咯吱作响。 自打她给公婆买了做棉袄的新布料,陈氏就对她换了一副面孔,见天露出个笑模样,凡事好商量得很。 为此杏娘啧啧称奇,想她嫁过来近十年,之前都是好吃好喝好穿地供着这一大家子。结果供出来一堆白眼狼,人人拿她当善财童子,不把她当一回事。供养的时间长了,没了感激不说,偶有不足还挑剔上了。 现如今她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纵使婆婆不满也拿她没辙,她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都管不着。 去年过年不算,今年才是分家后的第一个春节,因着给全家老小买新布料,婆婆就对她改了笑颜,再不复往日的后娘脸。 这可真是……叫人怎么说的好,可见做人不能太实诚,掏心窝子地待人,人不但不记你的好,还觉得你是个傻蛋。现下就很好,平日里不冷不淡,相安无事,偶尔给点甜头,别人反而念你的好。 只可惜杏娘两婆媳的蜜月期还没过半,重又陷入冰冻期。 过几天就要打糍粑,杏娘想着把糯米拿出来晾晾,剔除掉霉烂坏米。她走到杂物间推门,一伸手竟然没推动,心下暗自嘀咕,放什么了连门都堵住了。 杏娘使出浑身力气抵门,小门缓慢打开,她漫不经心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似不可置信般愕然抬头看着眼前的房间。 停顿了片刻,杏娘后退回到房间门口仰头望,这是她家的杂物房不错,那里面堆成小山一样的红薯是谁家的? 仿佛是为了替她解惑,小山顶上的一颗红薯由于推门的动静移了位置,“咕噜噜”从山顶滚下来碰到她的鞋子才停下。 杏娘弯腰捡起这颗红薯,红薯想说的话她没听懂,但她很肯定的是这不是她家地里挖出来的,她家的红薯没有这般大的。而且她家的红薯就装了几箩筐,断不可能子生孙,孙又生子得长出这座小山,筐子又不是聚宝盆,还能下崽不成? 杏娘深吸一口气告诉自个要冷静,杂物房悄无声息冒出一座小山红薯只可能是人为,而做出这般离谱事情的人选不做他想。 她拿了红薯脚步匆匆走到堂屋,问正在缝制棉袄的陈氏:“娘,咱们家里怎么多出来这么多苕?” 陈氏拿着针线的手一顿,慢悠悠在头皮上刮了一下,轻飘飘道:“前儿你姨妈来看我,说起家里的苕卖不上价,吃又吃不完。我想着咱家今年的苕不是收成不好吗,就买了一些回来。” “那只是一些?”杏娘气得拔高了嗓门,“都快堆成山了,咱们家这几口人吃到明年过年都吃不完。” 婆媳两说话的动静惊动了屋外逗孩子玩的俩父子,丛孝走进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杏娘不耐烦呛他一声:“你自个去杂物间看!”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看家里两个女人都黑着一张脸,只得往后院走去。不一会儿就听到丛三老爷咋呼的声音:“我的天……这些苕哪里来的?怎么这么多?” 随着脚步声走进,丛三老爷疑惑地问:“杂物间怎么冒出来这么多苕?我前些时候去看的时候明明没有啊?” 丛孝看了他娘一眼,垂下头不说话,杏娘死死盯着婆婆,等着她给一个交代。 无人回答问题,丛三老爷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婆子,是你弄的?你……你丛哪里弄来这么多苕,杂物间都快堆满了,咱们家也吃不完啊?” 全家都看着陈氏,她内心满是懊恼,面上倒是一片云淡风轻。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就随口说了那么几句,谁成想会弄成这般? 前几天她妹妹过来看她,提了一篮子瓜果菜蔬,晌午时杏娘还做了一顿丰盛的席面宴请这个姨妈。吃饭时丛孝顺嘴说了句明儿早起要去镇上,要他们看顾三个孩子吃早饭,别喊得太迟饿着了肠胃。 冷天孩子都爱赖床,宁愿饿着肚子躲在被窝里也不想起床吃饭,非得大人费劲刨出来不可。 吃过饭老姐妹两个依旧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旁人各自忙活,快过年了家里事情多得很。 两个老人说说旧时是非,感慨今时今日,不知怎地说到丛孝在外的营生。 陈姨妈羡慕地对姐姐道:“老七这个孩子是个有本事的,多少农家孩子想学个手艺苦于求助无门。那些老师傅都是传给自家儿孙,一代代这么传下去,家业才不会衰败,后继有人,外人哪里插得进去手。” 她看一眼在堂屋里修整农具的丛孝:“老七就不一样,小小年级胆大心细,愣是靠自个学了一身本事,谋划出一条生路,姐姐在家跟着享福啊!” 陈氏亦是得意,小儿子的这一身手艺是她生平最能显摆的事迹之一,大儿子且要靠后。老大的名头虽然好听,可她沾不了半分光彩,吃喝穿戴都指望不上,在日常生活中就大打了折扣。 “老七那时才多大,出去跟着大人们学本事,一去几年了无音讯,我还当这个儿子死在了外头,眼睛都要哭瞎了。不成想他是个有谋算的,养活了自家不说还学会了手艺,往后再没有什么好愁的。只是可惜了……” 陈氏摇着头叹息道:“原先在府城跟着大人们做事多好,天天有活干,月月有钱拿,吃喝不愁,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多好的活计。他非辞了工回县里讨食,这下好了,卯吃寅粮的,能找到事做就有钱拿,找不到就吃老本,辛苦不说,出去一趟就赚个肚饱。” 为此陈氏是很有怨言的,之前那些年非但杏娘是个手松的,小儿子也是不遑多让。 每次回家给全家上下带礼物不说,还会私底下额外给她几两碎银,怕她在媳妇们面前落了面子。老大有求于他的时候更是当仁不让,不是出钱就是出力,从来没有二话。要不怎么说老大一家占了他弟弟多少便宜,可惜是个不知道感恩的。 往年送她的礼物也很是拿得出手,偶尔还能得个金戒指呢,垄上的婆娘谁不眼红。 眼下可好,往事如烟随风飘散,非但没有了碎银子,连带回来的礼物也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次回来就给她带了一支木头簪子,他媳妇也是木制的,花样不同。说是什么贵重木头做的,闻着还有一股香味,可再贵重,它也是木头做的,还能赛得过金银? 全家老小就叶儿这个小丫头片子得了一支银簪子,可见他小儿子是实实在在的手紧了。媳妇儿且顾不上了,只能先紧着女儿,她怎好开口嫌弃? 且先拿着吧,说不定往后连木头的簪子都没了,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第104章 丛孝不知道他老娘的心声,要是知道非得喊冤不可。 垄上烟火(种田) 第76节 他是从张家的架子床得的灵感,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他是不敢肖想,黄花梨的簪子还是够得着的。索性这回得了一注大财,丛孝狠下心买了两根黄花梨的簪子,要不是念着女娃娃带木质首饰太过稳重,青叶的银簪子也是木头的了。 可惜他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费心思,小辈的是银质,长辈的肯定比银贵重。这般简单的道理在丛孝看来,即便他不说,他娘应当也知晓。 只不过丛孝显然高估了他老娘的智商,她老人家眼里只有金银,其余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杂碎。小儿子的一片好心落空,杏娘显然猜出来几分,她才懒得好心告诉婆婆,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在某些方面,陈氏十分冥顽不灵。 听了老姐妹的控诉,陈姨妈嘴角抽搐,满心不是知味。 想他们寻常人家的儿子,纵是有孝心那也是有限的,镇日忙碌生计无暇顾及其它。在他们看来,爹娘有口吃的冷天里不挨冻,就是尽了最大的孝。 怕是只有进了棺材的那一刻才能得着儿子买的寿衣,埋在黄土了尚且还要保佑儿孙后辈衣食无忧,否则下到阴曹地府香火都没得吃。生前是个可怜的穷人,死后当个受鄙夷的穷鬼。 她这个姐姐可倒好,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儿子买了东西孝敬,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物件,她还挑剔上了,简直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打小她姐俩就处处争先,事事好强,年轻时同样的生儿育女种地养家,忙碌操持也没什么两样。自打她外甥有了出息,有些事情就露出了端倪。 种地毕竟是在田里讨生活,一季稻子一季收成,一年两季稻子,多一个铜子都没有。做工则不然,做一天活计就得一天工钱,做得好还有额外的奖赏,这可比土里刨食便宜得多,又轻松又能来钱。 至于夫妻父子分离那都是小事,无足挂齿,比起田里的劳苦,这算得了什么。 先是俩姐妹的境遇日渐不同,她姐姐不用下地了不说,还时常能得些银子,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心惬意。 待到外甥娶了李老爷子的闺女,两家的差距也越发大起来,娶了个靠山硬且嫁妆丰厚的儿媳,这个儿媳还心思单纯,她姐姐岂不就成了太上皇。 至此,她就算不认命也不行,人的命真不是靠争就能赢的,她姐姐就是有这个好运道。一辈子自私自利,一辈子吃穿不愁还有银子花。 她知道姐姐是在抱怨而不是炫耀,可就是如此,她才更气闷。还不如明目张胆地显摆呢,不自知的张狂更叫人心底里难受得紧。 陈姨妈压下心里的烦闷,恭维道:“咱们姐妹一同长大,我自认长得不比姐姐差,可旁人都说姐姐是个有福气的。 我听了很是不服气,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凭什么姐姐就比我得人爱。活到如今这个岁数,我却要说一句,还是老人家眼毒,姐姐可不是比我享福?” 陈氏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尽力维持起码的风度,到底是她亲妹妹,不可太过得意忘形。 “你家也不差,妹夫是个老实憨厚的性子,儿女也听话,你在家也是当家作主的老太太。当然,跟我家是没法比啦,附近几个村子有几家比得上我家的,你跟旁人比就好。” 说是要收敛,可她哪里忍得住,向来就是任性妄为的性子,说着说着又开始嘚瑟讨人嫌。 陈姨妈脸上的笑意有刹那僵硬,手握成拳心内发狠,既如此就怪不得我了。 她垂着头以袖子拭泪,哀伤地道:“当家的好是好,就是……这次来姐姐家,一是探望姐姐,二是想请姐姐帮忙。前些日子下雨屋里漏水,你妹夫上屋顶捡瓦崴了脚,去镇上看了大夫开了药方,吃药抹了药膏也不见好。” 陈姨妈抬起老泪纵横的眼睛望着陈氏:“这眼看着快过年了,家里事多得很,当家的不能总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过年要是病着,一个年头都要走霉运。 本想再送他去看一次大夫,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银子。我想了又想,这才厚着脸皮求到姐姐这里,还望姐姐帮帮我。” 陈氏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早知道她就不吹牛显摆了,敢情搁这等着她呢!不过她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么点小事尚且难不倒她。 “妹夫怎地这么不当心,咱们年纪不小了,有些事情该小辈们做的也要放手让他们去做,爹娘还能养着他们一辈子不成?我也想帮你来着,可是你看……” 她双手一摊,无奈地说:“老七做工挣不到钱,哪里还有散碎银子给我,他媳妇、儿女那么多张嘴等着喂呢。要不是我们两个老的攒了点棺材本,现下还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一年年过下来,棺材本也败光了,我就是想帮你也有心无力。” 陈姨妈毫不意外她的托词,她姐姐要是这般好对付也不会得个铁公鸡的名号。 “我知道姐姐的难处,本就是我痴心妄想,临来前你妹夫说姐姐过得也艰难,何必过来叨扰?是我心里不甘心,想着怎么都要试试,这才厚颜跑了过来……现下我也死了这条心,是我强人所难,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陈氏被她说的讪讪一笑,却不好接口说什么,只打定主意装死到底,进了她口袋的铜板怎么可能再掏出来?没有这个道理。 “哎,也是我家时运不济,今年好容易多收了两筐苕,本想着能卖个好价钱也好给当家的买药,不成想家家都不缺苕,买的人少。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全家老小一起投河算了,省得这般活受罪。” 她苍老的面容愁容惨淡,苦笑连连:“早死早超生,兴许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愁吃穿。只可怜我两岁的小孙孙,小小年纪就要跟着爷奶赴阴司,黄泉路上可怎么跟他交代哟……” “苕?今年你家地里的苕长得好?”陈氏心里一动,连忙追问。 “嗯!”陈姨妈双手捂着脸,随口道,“家里粪肥施得多结的果多,个个五大三粗,软糯香甜。我家才几口人,就是天天焖了当饭吃也吃不完,我家小孙孙吃得捶胸口哭着往下咽,能有什么法子,谁叫他爷奶没本事?” 陈氏犹豫半晌,还是迟疑地道:“若是你家的苕有多的,要不……要不卖我家两筐吧?” 陈姨妈说得这般凄惨无助,陈氏心里也是不落忍。 她的这个妹妹她了解,自来就是个生性好强,不肯服输的主。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万不得已的地步,断不会这般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于她。 到底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两个平日里针锋相对,眼红嘴酸个没完。可对方过得太凄凉,也不是她所乐见的,能帮还是帮一把吧,谁叫她心善呢。 再说她家今年的苕长得确实不咋地,小不拉几没二两肉,多买两筐也碍不着什么事。大不了烤火的时候多扔几个进去,填饱了肚皮还能少吃一碗饭。 既帮妹妹解了生计之忧,自家又得了实惠,一举两得。 陈姨妈喜出望外,一把抓了她的手,“真的?姐姐,你真是我的亲姐姐,我们全家都感激你。这可太好了……我们家不用饿肚子了,姐姐,你放心,我亲自拉到你家里来,不用你费半点心思。” 见妹妹一副感激涕零,手足无措的样子,陈氏压过心里一闪而逝的懊恼,又开始自得起来。不就是两筐苕的事情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还能少了这几个钱。 “姐姐,你放心好了,我在镇里卖的什么价就给你什么价,咱们亲姐妹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帮了我这一回,我们全家都记你的好……” 两姐妹亲亲热热携了手说话,半下午的时候姨妈辞别归家,也不等吃晚饭。 说是家里一摊子事离不得人,下次有时间再过来看姐姐、姐夫,又悄摸摸跟陈氏约定好明天早上把苕送过来。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晚饭时陈氏并不有提起白天跟陈姨妈说定的事项。或许是由于心底的一丝犹疑,或许是自我安慰不是什么大事,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隔天一大早吃了早饭,丛孝夫妻两个去镇上采买,老头子去兄弟家窜门,几个孩子也跑得不见踪影,全家上下就陈氏守在家里等着陈姨妈的到来。过了一个晚上,陈氏心头的懊悔又占了上风,她多的什么嘴,发的什么善心? 自家的苕都吃不完,家里又没养猪,买那么多苕可怎么处? 她妹妹今天不过来就好了,兴许家里有事来不了,再不然拉车的牛闹肚子也好,总之就是没办法启程。 陈氏惴惴不安在家里烧香磕头,旁人是诚心求佛保平安,她是祈求妹妹路上出个小意外来不了她家。 “求菩萨帮帮忙,让她家的牛吃坏肚子走不了路,下雨也行的,雨天出不了门……” 要是菩萨能说话,指不定问她有什么毛病,简直是自讨苦吃,何苦来哉?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陈氏越不想她妹妹过来,陈姨妈来得越发的早。 太阳才爬上树梢,丛家门口想起车轮子滚动的“咕噜”声,抖动牛绳子喊停的“嘘”声,以及陈姨妈洪亮的大嗓门:“姐姐,我给你送苕来了!” 陈氏躲在房里装听不见,希望她妹妹知难而退。 陈姨妈岂是那般好打发的,撸起袖子把两扇大门拍得“砰砰”作响,伴随着更加大声的呼喊:“大姐,开门呐,你要的苕送来了,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 你也知道大白天的不关门,怎地就这般没有眼色? 陈氏心里无奈,乡野地方家家都是大门敞开,不到天黑不关门。若是去别家遇上铁将军把门,那指定是主人不在家或是不想见人嘛,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枉她妹妹自诩是个精明人。 屋外的拍门声还在持续,似乎是知道屋里头有人,颇有一种你不开门我就拍到地老天荒,誓不罢休的坚忍不拔精神。 陈氏无可奈何起身去堂屋,再拍下去左右邻居听到动静跑出来瞧热闹不说,死人的棺材板都能给拍开了。 第105章 陈姨妈在丛家门口铁了心叫门,陈氏只得去应门。 她一边抽下门栓,一边忍不住抱怨:“早饭吃的碗筷还泡在锅里,我就迟来了这么一会,你跟不要命似地拍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遭了贼,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这么一会就等不了……了。” 待看清家门口停的一头大黑牛和一架板车,陈氏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板车上满满六大筐的红薯,堆的是真满,都冒尖了。 已经这么满了,怎么路上没有颠簸几个下来?也许有落下来的,只不过把更冒尖的抖落下来,剩下来的这些都是漏网之鱼。 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陈氏的两只手快过脑子,下意识就要关门落栓。 陈姨妈是何等样人,早把她姐姐摸得透透的,陈氏尚且迷糊着不清楚自个的心思,陈姨妈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只见她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门挤了进来,对陈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家早饭吃得倒早,不像我家,为了不耽搁姐姐家的事,我跟老大天不亮就赶了牛车上路,这一路走来肚子饿得叮铃哐当响。” 别看陈姨妈的个头瘦小,只陈氏一半身形,力气却大,这可是实打实在田里劳作出来的一把子蛮力。 不是陈氏的花架子可比的,一只手就把她挤得左右打摆,握不住门栓,两扇大门豁然敞开。 陈氏顾不上客套,有些慌乱地道:“去镇上赶集可不能空着肚子,饿坏了肚子划不来,挣钱要紧身子也不能马虎。你放下两个筐子,我把钱给你,别耽搁你们去镇上做买卖发财。” 陈姨妈根本不搭她的话茬,走到堂屋看了一圈,自言自语道:“过年要在堂屋吃饭,这里放不下,堆在这里也难看……老大!” 她转身朝屋外喊一声:“老大,给你大姨把筐子搬下来放到杂物房,就在后院灶房旁边,利索着点,我带你去。” 陈姨妈家大儿子应一声,两只鼓胀胀的膀子使力一提,一大筐红薯就搬下了板车。他端了筐子跟着老娘往后院走,路过陈氏时还打了声招呼。 陈氏顾不上搭理他,急急跟着后头去了杂物房。 大外甥放下筐子就往外走,陈姨妈倾斜了箩筐往地上倒红薯,“咕噜噜”散了一地。 陈氏顿时急了:“用筐子装得好好的,你怎么倒出来了?堆在地上不是招老鼠么?”一边说,一边想扯过箩筐把红薯放进去。 “姐,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陈姨妈避开她的手,干脆把筐子掀了个底朝天。 “谁不知道姐夫是编织的一把好手,你家缺了什么都不会缺筐子使。你一句话的事,姐夫就得屁颠颠编十个、八个出来。我家不一样,当家的如今整日躺在床上,家里一根草都要留着喂牛,这些个破烂玩意想必姐姐家是看不上的,在我们家却是宝。” 陈氏抢筐子抢不过,说又没她会说,气冲冲站在一旁不吭声。 大外甥搬进来第二个筐子往外走,陈氏也不在意,只当他去赶牛车,“好了,两筐苕已经搬进来了,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早点去镇上还能占个好位置。” 陈姨妈根本不理她,把两筐红薯倒出来摞好筐子,站起身刚要开口,大外甥搬进来第三只筐子。 陈氏顿时急得跳脚:“不是说好买两筐的吗?你搬来这么多做什么,我家吃不了这么多,快搬出去。”说着把他往外推。 一回生两回熟,陈姨妈熟练地把陈氏拨到一边,让大儿子把筐子搬进来。 “姐姐说的什么话,老七这个孩子长年累月在外头讨生活,想见一面都难。难得他喜欢吃苕,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便是把姨妈家搬空也是舍得的。姐姐可别小气了,老七再不得你喜欢他也是个孝顺的,你多买些苕又有什么关系。” 陈氏一肚子火憋得如同癞蛤蟆,尖了嗓门喊:“谁说老七喜欢吃这些东西了,他不喜欢吃,我家不要这么多苕,都给我搬走……快点,否则别怪我……” “老大!”陈姨妈陡然拔高音量,生生压了她姐一头,“还不快给你大姨磕头,要不是她老人家发善心救你一回,你一家子都得去街上要饭。” 大外甥二话不说,跪下就是“哐哐哐”三个响头,“大姨,多谢您老的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外甥没齿难忘。” 陈氏哆嗦着手指着眼前的母子俩,气得心肝都在颤抖,她是遇上了土匪不成,这还强买强卖上了? 陈姨妈一把握了她的手,真心诚意道:“姐,我知道你气我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多送了几筐苕,可你家底子厚,多两筐少两筐的不算什么。 我家就不一样了,多卖出去两筐能多救一条命哩。姐,苕我都给你拉过来了,你总不能再要我拉回去吧?这不是叫人家看了笑话。” 陈氏猛地甩开她的手,气得不想说话,好赖话都让她说了,她能说什么? 陈姨妈不以为意地一笑,好容易钻了她姐的空子得一注财,说什么都不能放过,错过了这次,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般的良机。 至于跟她姐的关系……陈氏这个人就是记吃不记打,时间一长自个都忘到了后脑勺。倒时她再软语哄一哄,求一求,拍一拍她的马屁,两姐妹又和好如初。 待六筐红薯悉数倒进杂物房,小小的房间堆成了一座小山。 陈姨妈满意一拍手:“好了,大功告成,姐,苕我可都替你放好了。咱们按说好的市价来,这回我肯定不骗你,你大可以出去打听打听。” 垄上烟火(种田) 第77节 陈氏冷哼一声侧过身子,你不是能耐的很吗?有本事把苕搬进来,那就要做好空着手出门的打算,还想要我的银子,简直做梦! 见陈氏一副装傻的样子,陈姨妈眼珠一转,也不跟她歪缠,干脆利落转身往堂屋走。 边走边扯着嗓门喊:“大家伙快来瞧瞧啊,这还是亲姐姐哩,黑了心肝烂了肚肠的,专门把亲妹妹往火坑里推。可怜我当家的还躺在床上等着吃药呢,当姐姐的却昧下救命银子。老天爷啊,还有没有天理了,怎么不降下来一道天雷劈死那不长眼的……”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成心要把事情闹大。 陈氏一听立时急了,慌忙上前把她往回扯,“好好说话就是了,你大喊大叫的做什么,不就是几个铜子的事,我还能少了你的?” 待听说总价是二两银子后,陈氏双脚离地跳起老高:“你说什么?二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我没有这么多钱,你尽管去外头喊吧,喊破喉咙都行,把人都喊来。大不了你把这些苕都拉回去,我不买了,你去吧!” 陈姨妈见势不妙,赶紧改了策略又是一阵哭哭啼啼,哭死去的爹娘,哭自己命苦。 老姐妹两个拉扯一通,眼看着太阳愈发高升,两个都想速战速决,若是家里的小辈回来了难免扯出其他的幺蛾子。 一番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过后,陈姨妈心满意足拿着一千二百文钱跟大儿子赶牛车回家。 陈氏面无表情瞪着满屋子的红薯发呆,她此刻是真心后悔了,上了她妹妹的当。你说她多的什么嘴,炫耀什么簪子,这不是往家里引贼么? 悔不当初啊,看着成堆的红薯越发恼火,这得吃到何年何月? 干脆眼不见为净,“砰”一声甩上门,只当没这回事,做了那掩着耳朵盗取铃铛的小贼。左右红薯经放,就这么放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要不是杏娘要去杂物房拿糯米捅穿了这件事,房里的红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 她婆婆这个人还真是……叫人无语的很,有胆子做偏又没胆子承认,张牙舞爪,自欺欺人倒是无师自通。要不是被揭穿,只怕房里的红薯腐烂发坏会更趁她的心,坏了当然一股脑全扔掉嘛,神不知鬼不觉的,谁都察觉不了她做过的事。 是该说她蠢呢,还是无知? 杏娘深吸一口气,沉着声音确认:“您是说这些苕花了一千二百文,她怎么不去抢?这个东西哪里能当饭吃,家里又没养猪,买这么多等着生霉吗?” 一千二百文是多少钱她婆婆心里没点数吗? 她跟公爹两个辛苦摆摊一两个月,碰到大主顾才卖出去五百文。她婆婆可倒好,不声不响,悄无声息,一天不到就花了一千二百文买了一堆家里用不上的废物。 买了不算完,就这么骗着自个,瞒着全家,真的是……越想越火大。 家里就这么几口人,都不赞同地看着她,陈氏本来满心懊恼,被这么质问一通也来了火气。不就是多买了些苕,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就是帮她妹妹,怎么了? 又不是天塌了下来,做出这幅火急火燎的样子给谁看? “谁说不能当饭吃了,我就能当饭吃,我喜欢吃苕怎么了?灾年的时候你想吃还吃不上呢,还嫌七嫌八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这就是典型的耍赖撒泼,明知道自个错了,偏又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却不容许别人说半句,一说就翻脸不认人,死鸭子嘴硬得很。 “你……”杏娘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心口窝着一团火不上不下,难受得紧。这个婆婆还有个当长辈的样子吗,叫人怎么尊重得起来。 丛孝怕她媳妇气坏了,忙走过来把她拉到房里安慰。事已至此,就是把他老娘骂得狗血淋头那些银子也要不回来了,何必自找苦吃作践自个的身子骨。 回到房里杏娘仍是心绪难平:“你看看她,做错了事还不知道悔改,她还是七、八岁的孩子吗,打量人人都要让她一头?” 丛孝安抚地拍她的后背,温和道:“不气,不气,气坏了自个划不来。往深里想,娘手里的银子你也做不了主,她就是打水漂扔进水里你更加犯不着心疼,左右那些银子不跟你姓。” 这话说得有道理,杏娘一时沉默下来,她婆婆手上的银子比孵蛋的老母鸡藏得还严实,轻易不舍得拿出来花用。公爹赚的钱一大半买了鱼肉点心,一小半交给陈氏保管,想必一年下来也没几个铜子。 现下无故丢失了一大笔银子,还不一定谁比谁更心痛呢。 想通了的杏娘顿时舒心不少,左右那些银子也不会给她用,她心疼什么,自有银子的主人恼恨。 第106章 醒过神的杏娘顿觉春暖花开,冬日里的寒风都不觉得冷峻逼人了,只觉得春风拂面。 婆婆手里的银子爱怎么花用就怎么用,她操的什么闲心,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实在不必自寻烦恼。 冷静后的杏娘想一想又觉得索然无味,她把陈氏当一家子看待,心疼、恼恨她胡乱花销银子。但婆婆恐怕未必如此认为,家里的日常花费都是他们两口子承担,她老人家手里的钱捂得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还真是丁是丁卯是卯,分得一清二楚,只进不出得叫人心寒。 这还得亏两口子能掌家,撑得住一家老小的吃喝穿戴,半点不敢指望家里的老人在银钱上帮扶。 要是换了那些指着老人吃喝拉撒的,怕是日子得过成何等样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尽管不气了,杏娘仍是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男人:“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打水漂用的是碎瓦片,谁家用银子扔?你家那个姨妈也真是的,我把她当长辈好心好意摆席面,她可倒好,当面装好人背地里捅刀子。” 她转过身子正对着男人,气愤难平道:“讹人都讹到咱家里来了,有这么做事的吗,这还是亲戚呢,比外人都不如。专门逮着自家人吸血,对上外面的人屁都不敢放,这就是一个怂包,最叫人看不上。” “谁说不是,”丛孝也是叹息,“姨妈年轻的时候多爽利、精干的一个人,儿孙生养得多了,又没有别的挣钱门路,许是日子过得不大舒心。老了老了,竟干起骗亲姐姐的勾当…… 却不想想,旁人又不是傻子,吃了一次教训已是起了防备之心,断不会上第二次当。姨妈这般行事未免落了下乘,没得多少银子却伤了亲戚情分,属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颠倒了主次。” 夫妻两个唏嘘不已,暗自警醒自个多多赚钱,以免落得姨妈这般吃相难看,被小辈鄙薄的下场。 怕媳妇吃心仍是想不开,丛孝又劝慰道:“家里的这些苕你不用担心,每天早晚煮饭或是等落雪了往火堆里埋几个,烤得焦焦的,喷香软糯,孩子们也爱吃。大不了大人多吃几个,指不定吃饭的时候还能省下半碗米饭呢。” 不得不说,丛孝跟他娘不愧是亲母子,两个有异曲同工之妙,连说辞都想到一块去了。 听了这话后杏娘愣了一会,面无表情死死盯着他,直把男人看地毛骨悚然,不明白自个说错了什么,媳妇发的什么痴? 忽见杏娘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说的对,咱们家里大人、孩子都爱吃苕,那就好好吃个够,吃个过瘾。” 男人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怎么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越发不安了…… 果不其然,丛孝的第六感是准确的,接下来一连三天,丛家整整吃了三天的红薯焖饭。直吃得丛三老爷不敢张嘴,因为一开口就是一股红薯气味,打嗝、放屁也是如此,屁还尤其的多。 屁这个东西又不像屎尿,能人为控制,肚子疼有便意了提起裤子往茅房跑,只要不是三岁小儿都能体面地五谷轮回。 便是三岁小儿青果也知道肚子疼要拉粑粑了,要大声喊娘亲脱裤子。 红薯吃多了最先反映出来的就是屁多,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稍不注意,“噗”一声就放了出来。 这还不是最叫人尴尬的,更令人汗颜的是连环屁,放起来没个完,越是夹紧屁股越是“噗噗”响。有时还带拐弯,亦或是连放一气停了,正放下心神松一口气,下一刻又是一连串的“噗嗤”作响。 亦或是不声不响一个焉屁放出来,巨臭无比,你想当作无事人般不知情的样子。周围人鼻子尖得很,一闻就知道是谁放的屁,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还离你远远的。 直叫人恨不得化身土地孙,就地遁走,了无音讯,从此再无颜见江东父老。 自打家里吃上了红薯饭,丛三老爷窜门子的时间都少了,他丢不起那个人,还是在自家丢丑吧。左右大哥不说二哥,五十步不用笑百步,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好好的一日三餐吃得几个大人愁眉苦脸,其实叫杏娘说,她觉得自家够仁慈了。 本打算全家老小齐上阵吃红薯,既当饭也当菜,不吃光不算完。后又心疼三个孩子,觉得他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犯不着跟着大人一起受磋磨。 所以每顿饭煮熟了先给三个小的盛大半碗饭捎带一两个红薯,锅里剩下的红薯焖饭全归了大人。说是红薯饭都有点牵强,全是红薯块沾几粒米,那些米饭加起来还不够扒一筷子的。 菜也发了善心,每餐炒两个鸡蛋不等端上桌,先给三个孩子碗里分干净。空出来的盘子正好盛一盘炒红菜苔,冬天正是吃菜苔的时候,香甜多汁,百吃不腻。 原本按杏娘的心思是一盘菜都不炒的,她婆婆不是喜欢吃苕吗,那就好好吃个够。家里的两个男人不是拿婆婆没有办法吗,只能任她折腾,那就陪着一起吃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后面又想了想,她自个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跟着一起受罪,至少得炒一盘青菜好咽下拉嗓子的苕。一个饭桌没有吃独食的道理,真是白白便宜了他们,算了算了,当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再心软一回吧! 如此这般,丛家几口人的一日三餐吃得生不如死。 早饭是红薯稀饭,晌午和晚饭是红薯焖饭配一盘子红菜苔,菜一端上桌几筷子就夹完了,接下来紧锁眉头伸着脖子往下咽红薯。 吃得那叫一个艰难,想扔了筷子走人不吃吧,肚子又饿得“咕噜”作响扛不住。继续吃下去吧,五脏六腑全都遭不住啊! 两个年轻人还好,尽管吃了不好消化,一天下来也能消解大半,到了吃饭时仍能端起碗筷。两个老的就遭了罪,清汤寡水的早饭还好说,吃了影响不大。 晌午饭吃完了浑身不舒坦,苕吃多了打嗝、反酸、嗳气一样不落,还烧心。难受得像胸口堵了一股气团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连喘气都呼哧作响,抓心捞肺地难受。 好容易挨到晚饭时节,肚子饿得“叮当”响,偏胸口堵的气不散,碗筷摆上桌不敢伸手,这过得叫什么日子。 陈氏尚且梗着脖子不肯认输,想让她给儿媳服软,那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吃苕蛮好的,她喜欢吃苕,不就是吃多了不好消化吗,她少吃点也可以的,左右饿不死就行。 丛三老爷率先投降,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不大,他老人家的小命要紧。 私底下拉了儿子偷偷打商量:“已经吃了三天的苕啦,再吃下去老头子我就是个苕样了。你媳妇的火气应该消了吧,若是还差了一点,看在我的面儿上就消了吧。往后家里花钱的名目都听她的,咱们一定没有二话,不敢再擅自做主。” 丛孝沉吟半晌,在亲爹期盼的目光中缓慢摇头:“怕是还要缓上两天,爹,您老撑住,两天后估摸着差不多了。要是差了一星半点的火气,我再好好劝劝她,现下说的话就是火上浇油,越说火越大。” 老头子愁眉苦脸,青白着一张老脸,还真有些苕样了。 “我倒想撑住可肠胃经不住啊,你都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白天胀气肚子饿又吃不下,夜里嗳气躺也躺不平。一口气横在胸口,呼气进气都疼,恨不得一口气闭过去算了,省得遭这夹心罪。” 丛孝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真心诚意安慰:“不会的,再多坚持两天,两天后就好了,我保证。 要我说,爹,您也该管管老娘了,她老人家手里攥着您二老的养老银子,舍不得自个花用,对小辈也死扣死扣的。结果却给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不相干的人骗走了,您心里舒坦?” “不舒坦,我都快呕死了。”丛三老爷苦着一张老脸,如同晒干了失去水分的皱巴老茄子,实话实说道,“可我降不住你娘,她撒泼打滚我就犯怵,我宁愿舍了那些银子也不想跟你娘对上,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丛孝:“……” 丛孝长叹一口气,同情地伸出胳膊搭在他爹肩膀上。这个可怜的老头子一辈子活在她老娘的阴影下,怪惨无人道的,他都不忍心指责他了。 父子俩悄摸摸的谈话无人得知,丛三老爷心里有了底,日子过得也有了盼头。不就是再坚持两天嘛,他都忍了快三天了,不差这一点时间。 最怕的就是永无止境地等啊等的,日子没了盼头过得还有什么趣味。 丛三老爷精神抖擞,重又恢复精神头,两头后他应该可以出去窜门子了,可喜可贺! 还没等到第四天,当天过了晌午丛家来了客人。 说是客人也不恰当,镇上学里放假,先生和学生都要回家过年。丛信也带着媳妇、儿子回了乡下,他虽在镇上谋了差事,可那里到底不是他的根,过年还是要回老家的。 既回了老家放下行李,头一件事自然是看望老爹老娘,问候一下二老。 老两口见了大儿子喜出望外,自打秋收后再没见过面,能不想念的紧么?拉了大儿子的手心肝、肉啊的肉麻一通,又抱了大孙子丛文不撒手。 这可是他们这一房头的嫡长孙,长得斯文俊俏,叫人见了就欢喜。 丛文今年十岁了,小小少年模样俊朗,既不像他肥胖如猪的爹,也不像精明过人的娘,十足一个读书种子。难怪林氏拼了命的供他读书,只怕再等几年,丛信于仕途上再无长进,林氏的心血就要倾注在儿子身上,顾不得夫君了。 丛文跟叔叔、婶婶打过招呼,又挨个摸弟弟、妹妹们的头。 两家大人不对付,孩子们倒相处的融洽,对于这个几个月才得一见的大哥哥,青叶三个很是新鲜,笑嘻嘻抓了他的手打闹。 丛文也不恼,只温柔地看着他们嬉戏,侧耳倾听大人们交谈。 几人当中丛信的谈心最浓,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好不畅快。 “学里的东家对我十分满意,说我教得好,学生们的爹娘都夸自家孩子有长进,比之前的老顽固好了不知多少。临走时东家还跟我透了话头,估摸着明年的束脩会涨上那么一点,我们家日子也能过得更宽松。” 丛三老爷兴奋地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好,好,你可要好好教书,万不可辜负了东家的一片心意,咱们拿了人家的银子就要把事办好,名声传扬出去只有好处没坏处。” 谁说丛三老爷憨厚老实的,老人家心里头明亮得很,读书人最紧要的就是“名声”二字,为了维护这两个字,怎么样都不为过。 第107章 垄上烟火(种田) 第78节 丛信一家回了老家,丛三老爷这一个房头的几个男丁相谈甚欢。 听丛信说得前途一片大好,丛孝也替他哥高兴。虽说两家没分家时,他出钱出力地帮衬了他哥不少,可亲兄弟本就不必那么锱铢必较,吃亏占便宜的也没法算清楚。 他那些年长年累月不着家,还亏得家里有个大哥支应门庭。 现下两家分开单过,他是有信心能把自家的日子撑起来的,他哥就有点勉强。既然他哥差事做得好,想必日子过得不差,用不着他操心,丛孝自是心满意足。 亲兄弟哪有什么大仇,他哥过得好,爹娘也放心。 男人们的父子、兄弟情深意切,丝毫吹不到女人们的头上。 陈氏要摆她当婆婆的谱,自是不会对林氏笑脸相迎。何况她大儿子说得天花乱坠,两口子进门时就带了一包烂大街的点心,还不如小儿媳给他们扯的一身布。 陈氏不好对大儿子摆脸色,对儿媳却是没有顾忌,一张老脸拉得老长,看都不看林氏一眼。 林氏如今当家作主惯了,也是不肯低头的,更何况是对婆婆这个她向来没放在眼里的农家老妪。之前迫于生计在她跟前低头,现下都分家单过且二老跟了小儿子,更是管不到她这一房的事,实在不必看婆婆的眼色。 所以林氏老神在在地喝茶水,笑吟吟听当家的大张宏图的计划,眼里满是欣慰。日子过得这般惬意,她何必跟个没见识的老婆子计较,没得失了她的身份。 至于弟媳杏娘更是个没眼色的,她家如今这般兴旺,还不上赶着来巴结,难道要她俯首下拜不成? 左右日子还长着呢,她就不信等不到弟媳低头的那一日,大家且走着瞧! 杏娘则是纯粹的无聊透顶懒得说话,眼前的两个女人都是她讨厌的名单中名列前茅的人。且这几日正是斗法的时候,哪会轻易给她们好脸色看,自顾坐在一旁不肯吭声。 男人们欢声笑语说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暮色将近,弟媳丝毫没有起身做饭的打算。 丛信心里不由着急,他们到家的匆忙,行李尚且还胡乱丢在家里的桌子上没收拾,晚饭是肯定没办法在家里吃的。 爹娘、兄弟说得热闹,却半点不提吃饭的话头,难道他一家三口今天晚上饿着肚子入梦乡? 天寒地冻又饿得慌,能睡着才有鬼了。 无奈,丛信只得暂且放下读书人的矜持,率先开口道:“爹,我们回来的迟,家里也没收拾清爽,晚上怕是要在二弟这里凑合一顿了。” 丛三老爷脸上的笑容骤然僵硬,他怎么没想到这茬,这可如何是好? 这不是给他出了道难题么,照常理来说,老大一家晚上这顿饭肯定要在这里吃的,可他家这几天的伙食着实拿不出手…… 拒绝吧,这可怎么开口,一来没有这么办事的,再者刚还说得火热,转眼就把儿子往外头撵,连顿饭都舍不得给人家吃,传出去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我的个老天爷,堂屋里这么多人,怎么偏偏问到他头上? 小儿子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合该问他才对嘛! 丛三老爷含糊地“嗯嗯啊啊”两声,左右为难地看向小儿子,却见他低下头死死盯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试图能看出一朵花出来。 他又转头看老伴,陈氏更直接,抬头朝天翻了个白眼,根本不与他对视。 丛三老爷没有办法,这两个最有可能帮他的人都拒绝伸出援手,其他人更没指望。 老人家只得自力更生,“那什么……你们晚上要在这里吃饭啊,那肯定没问题,呵呵……就是那个,嗯……饭菜可能有点简陋,你们别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丛信疑惑反问,“弟媳的手艺再好不过,我在镇上也吃过几家饭馆子,连弟媳的一半灶上功夫都比不上。要我说,弟媳这身厨下手艺在乡下真真是浪费了,随便在镇里开个小食店,还不是客似云来,赚地盆满钵满。” 丛三老爷这下连干笑都扯不出来了,你弟媳的手艺是好,可也得要她愿意做才行。她要是不乐意了,全家老小统统吃红薯吧,量大管饱。 他蠕动嘴唇,欲言又止,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花白的眉毛纠结成两条粗大的毛毛虫。 半晌后长叹一口气,罢了,眼见为实,等吃饭时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杏娘笑嘻嘻起身:“难得大哥看中我这等粗笨之人的手艺,我这就去做晚饭,很快就好,大哥、大嫂稍坐。” 丛信又客套了两句多谢的话,乐呵呵只等着开饭,话说他肚子还真有些饿了,等弟媳做好饭正好解馋。 至于她说的“很快”等语,他根本没注意到,杏娘的手脚再利索,一桌席面也不可能马上就上桌。为了能吃一顿美味,多等一会他还是愿意的。 林氏也稳稳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起身过去帮忙的打算,出门回家就是客,哪有要客人做事的道理。她就是不伸手能怎么地,小叔一家子又不能把他们赶出去,这就是人情世故,不乐意也得忍着。 只有老家的几口人知道杏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快”那就是真快,就炒一个青菜,煮一锅焖饭,能不快吗?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青叶就跑到堂屋说饭熟了,可以开饭了。 丛孝诧异站起身:“弟媳如今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顿席面就做好了?” 根本无人搭腔,老家几口人面无表情,生不如死往后院走,连说话都嫌费劲。 林氏亦是皱眉,杏娘又不是神仙,还能凭空变出来一桌饭菜不成?她心里闪过一股不好的预感。 等到了灶房一看,空空如也的四方桌正当中摆放着一盘青菜,周围一圈放着碗,碗里堆满了红薯,只有四个明显是给孩子吃的碗里装的米饭和一些炒鸡蛋。 难怪杏娘的手脚这么快,敢情就炒了一盘菜,焖的红薯既当饭又当菜,当然快啦! 大伙各就各位坐下拿筷子,丛三老爷还额外倒了一碗茶水搁在自个面前。 坐下后还没开动筷子,“嗝”一声饱嗝飘了出来,这还没吃上呢肚子就饱了。可见肠胃也不待见眼前的饭食,以至于一挨着边就起了条件反应。 只有丛信一头雾水,坐下了还在问:“菜怎么还不端上来?人齐了可以上菜了,再不端该凉了,菜还是趁热吃的好。” 又看着碗里的红薯,“怎么焖的苕饭,这玩意烤着吃还有点趣味,当饭吃就差了点,吃多了不好消化,还胀气。我不爱吃这个东西,我还是吃米饭吧。” 饭桌上寂然无声,只听到他一个人在那絮絮叨叨,依旧无人搭腔。 杏娘可不惯着他,她现在见谁怼谁,半点不带怕的,面子是个什么东西? 去别人家蹭饭就要有蹭饭的自觉,主家吃什么他吃什么,哪里有他挑剔的份,不想吃可以滚蛋,不乐意也得忍着。 “不想几个月没见,大哥的眼神就不好使了,桌上放的不就是菜,大哥还想吃什么?大哥想吃什么尽管说,赶明儿要嫂子做了给大哥吃,我们家如今就吃这些饭菜。” 丛信傻了眼,不可置信嚷道:“这怎么可能?之前不都是吃得好好的,有饭有菜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弟媳要是嫌弃我们可以直说,实在犯不着如此行事,未免……未免太难看了些。” 杏娘冷哼一声,轻蔑地瞟了他一样,针对他? 他还不够资格,不配! 陈氏打断他的吵嚷,不耐烦道:“这些饭菜怎么了?爹娘都吃得,你不能吃?你是哪个牌面上的官家老爷不成?苕饭怎么了,苕饭很好吃,我就喜欢吃,你不喜欢可以滚蛋,没人逼你吃。” 这个大儿子真是白长了一身肥肉,半点眼色没有,不知所谓。她现在最恨人提起“苕”这个字,谁提跟谁急,连向来得她青眼的大儿子也不例外。 丛信这回是真傻眼了,不过就是几个月没见,这个世道怎么就变了样,颠倒了个? 她娘之前不是最讨厌吃苕的吗,为此他们家种的苕最少,基本上一个冬天下来就能吃完,左右他们家没养猪,不用准备猪食。 现在怎么就突然喜欢吃苕了,这玩意能当饭吃? 丛信兀自坐在凳子上发呆,旁的人可不惯着他,拢共就一盘子青菜,不吃快点菜叶子都抢不到一片,一时间筷子纷飞,如有残影。 等他反应过来,长吁短叹一番后再抬眼,桌上只剩了空荡荡沾了汁水的盘子。 丛信:“……” 这一家子是饿死鬼投胎不成,一盘子青菜就抢成这样,先前弟媳不是很喜欢在吃喝上花钱吗?好端端的,怎么就穷成这样,难不成他弟又做生意欠债了? 无人知晓他的心声,就算知道了也懒得回答,有得吃就不错了。再挑剔下去杏娘能煮一整年的红薯焖饭,直到把杂物房的红薯全部消灭。 许是吃得太快,或者运道不好吃到个白心的,丛孝噎住了。 手捏成拳使劲捶胸口,脖子伸出二里地往下咽,眼看着白眼珠子都要翻出来了。 关键时刻,丛三老爷不慌不忙把面前的茶碗推过去,“慢着点,没人跟你抢,你要是不够吃,我碗里多得是,都给你也行。” 尽管噎得快咽气了,丛孝还不忘摇头,可拉倒吧,他自个碗里的还吃不完,其它的更是无福消受。 好容易喝水咽下喉咙里的红薯块,丛孝长出一口气,通气的感觉真好,活着真好! 停了片刻,接着夹起碗里的红薯块往嘴里塞,这回小口多了。 一顿操作看得丛信龇牙咧嘴,眼角抽搐不已,他现在很确信:他弟非但又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而且还是那种永远翻不了身的大笔银钱。 要不然不能过这样窝囊的日子,手上没钱还好说,左右农家吃喝不花钱,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只有欠了债,才会如这般凄凉度日,可怜他爹娘跟着老二一起受罪,真真是造孽! 看饭桌上众人没事人一般吃自个的,可见往常这样给苕噎住的事没少发生,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这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108章 小叔一家的境况也把林氏惊呆了,上回不是还说他在外头得了东家的青睐。 不但赚了大钱,买了宅院,东家还派人过来给他家收稻子,可见往后要发达了。 传言说得真真的,她在镇上都听到了只言片语,要不然也不会跟大姑姐跑回来打探消息。可惜公爹矢口否认,说那些都是谣言,完全没这回事。 她当时还不信,想着过年等小叔子回来自见分晓,从来只有没钱才要瞒着人,有钱哪里能瞒得了人。 现下看来却不得不信,她小叔子果真还是个穷光蛋,说不定比之前更穷了。 看着碗里的红薯饭,林氏很不想伸筷子,她也没抢到菜叶子。 可一想到不吃的话,回去还得黑灯瞎火地做饭……这大冷天的,还是吃吧,左右就这一顿,明天她家就开火,她可吃不来顿顿红薯的饭菜。 看媳妇也开吃了,丛信挣扎半晌,仍旧坐在凳子上不动。他何曾吃过这般粗糙的饭食,之前不用说,有他弟的补贴,弟媳也舍得花钱,家里的饭菜比镇上人家还好。 分家后他在镇里谋了差事,得了爹娘的田亩不说还不用养着二老,银钱上更是宽裕。一家三口都是骨肉至亲,林氏当然舍得花钱,左右又不会便宜了外人。 如此这般,丛信活到这样大就没吃过什么苦头,都是别人好吃好穿地供着他。 这猛不丁要他吃猪食般的饭菜,他怎么下得了口? 下不去口也得下,如今的杏娘可不是之前的那个傻白甜,惯得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眼看着桌上其他人都已经吃得半饱,连自家婆娘也拿起筷子吃苕,显见晚上是不打算回家做饭了,丛信也痛苦地举起筷子。 旁人多吃一顿少吃一顿的问题不大,他不行,他这么个有福气的身子饿一顿就饿坏了。睡到半夜饿急眼了,恨不得把床头啃了,早知道带回来的那包点心就不送给爹娘,留着自个晚上垫肚子多好。 可惜婆娘抠搜小气只买了一包,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无奈,丛信只得含泪吞下难吃的苕,因着心绪激愤难平,一口下去险些噎到喉咙。 丛三老爷忙不迭又把茶碗推到他面前,“一个个的怎么这么不当心,吃个苕而已,还接二连三的噎着,又不是多好吃的东西,要是没吃够锅里多的是。隔壁……” 本想说隔壁杂物间堆成了山,想了想一说出来保管又捅了老婆子和儿媳的肺管子,还是不说了罢。家里的女人都是母老虎,他老人家一个都惹不起。 跟他爹娘不同,丛文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大人的事牵连不到孩子身上,杏娘向来行得正,打了四个鸡蛋给四个孩子均分。 何况他打小吃苕的日子不多,去了镇上更是没吃过,一时还有些想念,吃起来香甜可口,倒不像他爹娘那般排斥。 整个桌上最高兴的莫过于小女娃青叶,要她说吃苕怎么了,天天吃才好呢,左右她是吃不腻的。非但吃不腻,还越吃越爱,多软糯甘甜,怎么会有人讨厌吃这个东西呢? 垄上烟火(种田) 第79节 想不明白。 只可惜她娘不叫多吃,每顿饭就给她夹两个小块,吃完就没有了。哎!要是把她跟爷爷换过来就好了,看爷爷皱着眉头艰难往下咽的样子,她见了都觉得难受。 她娘真是个怪人,她喜欢吃偏不给她吃,爷爷他们不爱吃吧,她还非得逼着他们吃。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黑,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跟以往丛信回家时的待遇截然不同。那些过往的欢声笑语好像是假的一样,如今的寂静无声才是真实的存在。 先前每次回老家有菜有肉不说,还买了酒,弟媳的手艺又格外的好,吃起来比酒楼丝毫不差什么。现下别说酒菜肉了,连米饭都没得吃…… 他们这种水乡人家,一年两季稻谷,气温适宜,瓜果不断,连最穷的人家都不会缺米吃,可他现在就吃不到米饭。 丛信越吃越难受,喉咙里堵塞的程度跟他爹不相上下,因着养尊处优,说不定比他爹更不好受。 他弟究竟过得什么日子哟,怎么就过成了这样,他爹娘可怎么办哟! 即便如此,丛信也没有开口要爹娘去他家过活的打算。既是已分了家,爹娘又愿意跟着老二,他何必拂了两个老人的心愿。 …… 一盏昏暗的油灯幽暗闪烁,屋子久不住人,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沉闷瘀滞的霉味。桌椅板凳上罩了一层灰粉,眼下是顾不上了,只把床架子擦洗干净,铺上被褥枕套。 林氏正一边把包裹里的衣裳拿出去放进柜子,一边得意洋洋跟当家的显摆。 “今天晚上的事你可看明白了?我说什么来着,老二一家成不了气候,只有念书科举才是正道,其他的路子都是下九流的勾当。 学了一点微末技艺就当自个了不起了,我告诉你,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日后有他好受的。” 今日的一番遭遇着实出乎丛信的意料,想他二弟一身手艺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眼。 明里暗里来家里打听的人不知凡几,更有那脸皮奇厚的外门子亲戚求上门想跟着学两手,都被丛三老爷给一一打发了。 好容易学了一身的本事,肯定是要传给自家儿孙的,哪有教外人的道理? 若不然那些给人当学徒的,一做就是十年、八年的死熬。年轻小媳妇都要熬成婆了,学徒尚且还是个青瓜蛋子,师傅只当他是个免费的长工,生生世世给自家当牛做马。 那时节他弟多风光啊,人人都巴结他想沾点光,再不济能得他指点两句也是好的。他弟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大姑娘小伙子都喜欢跟在他后头,叫人羡慕得紧。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形单影只,他天生体型肥胖,因着酷爱念书却又时运不济,久久没捞个功名,农活又不利索。 为此没少受人鄙薄、排挤,乡里人只当他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不成想他才是那个有后福的,先是成了童生不说,还当上了镇上私塾的先生,进而得以脱离农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 这是多少农家子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可他做到了,他才是丛家三房这一门子的顶梁柱,光耀三房的门楣。 丛信不胜唏嘘:“你说的没错,二弟当初何等威风,结果反倒是我这个后来者居上。之前你还说老二家要出头了,急急忙忙赶回来打探消息,这就是你说的赚大钱,置豪宅的势头?” “是我想差了。”林氏毫不犹豫承认错误。 “本想着若是二弟发达了,能在举业上帮咱们一把。毕竟科举是整个丛家三房的大事,夫君要是考中了那就是光宗耀祖,不能只咱们自个扛。二弟出不了力总要出一些银钱才好,不成想他是如此的不中用。” 折叠衣裳的手一顿,林氏侧身嗔道:“去岁我主张分家,你还说我急躁了些,怕是会惹来闲言碎语。 如今看来,却是我棋高一着吧,遇事就应当断则断,不受其乱。上次跟大姐合伙做生意欠债是一回,现下又是一回,要是不分家,还不知道怎么拖累咱们呢?” “你说得对,还是你看得长远,我这不是为亲情所累,想着到底是亲兄弟,他要是争气我还能帮他一把,不成想……往后啊,咱们还是得靠自个,二弟这里是没指望了,幸而没牵连到咱们。” 丛信打定主意二弟家的事情以后少掺和,便是知道了也当不知道,以免拖自家下水。 左右他弟那里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何必浪费时间。 杏娘若是知道用来惩戒婆婆的红薯焖饭能有如此威力,使得大哥一家待他们有如瘟神,有多远离多远。怕是早八百年就开始天天煮红薯焖饭了,不把大哥吃吐不算完。 第二天收拾好家宅,林氏烧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晌午饭,丛信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正经大米饭配肉菜。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红薯焖饭算个什么东西,可怜他爹娘选错儿子跟着遭殃,他也不好横插一脚,以免伤了兄弟和气。 哎…… 林氏虽说没有晾晒腊鱼腊肉,这些东西却是不缺的,都是直接在镇上买回来的年货,适宜得很。有钱就是好啊,省了她多少事,过年也不必像往年那般忙碌操劳。 要杏娘说,过年忙碌些才好,越忙越有年味儿啊! 要是日日冷锅冷灶,炊烟寥寥的,那还过的什么趣味。进了腊月灶房里就该烟熏火燎,热气腾腾,天天不重样的香气肆意飘散,馋得人肚子“咕咕”作响,吃饱了还想吃。 丛孝家接连又吃了两天的红薯焖饭后,杏娘总算出了一口胸中的恶气,第六天恢复正常的饭食。 全家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不容易啊,他们总算熬出头了。 这两天林氏过得也是异常满足,她从婆婆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出小叔一家仍在吃红薯焖饭后,嘴角的笑意就没掉下来过,听说已经吃了三天了。 连日常吃惯了的白米饭都觉得十分香甜有劲道,幸福感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对比出来的,有对比才有伤害,才有成就。 经此一事,丛孝家也不是毫无益处的。 至少陈氏更加明白了这个小儿媳的确是个不好惹的,再不是先前那个单纯无心机,任她随意拿捏的无知小白兔。去镇里摆了半年的小摊,成日里跟形形色色的买家打交道,成长速度更是惊人。 该软和的时候脸上笑眯眯,到了翻脸时也是干脆利落,横冲直撞地叫人害怕。 之前的杏娘心思直白,爽朗明媚,叫人喜欢却也容易上当受骗。 如今添了些许城府、算计,反倒让人不敢随意轻视,谁要是暗地里算计了她,她也不讲究什么迂回婉转,撸起袖子就是干。 迎上去照着面门就是两拳头,什么阴谋诡计都化为粉末。 管你什么教书先生、私塾娘子的,在她这里统统就是个屁,别人碗里的肉又吃不到她的嘴里,那还客气什么? 不得不说如今的杏娘掌握了撒泼的精髓,莽撞行事不顾及体面,人反倒怵了她。怕她掀桌子闹大了,场面更加难看不好收拾,毕竟人与人相处,讲究的就是个以和为贵。 杏娘这般直来直往,与她相处就需得拿捏好分寸,人一旦开了窍,真个是事半功倍。 第109章 有人喜欢买现成的年货,如林氏,一来简便,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她家搬去了镇上,乡下的老宅就闲置下来,老话说人要饭撑,屋要人撑。久不住人的屋子没两年就衰败得厉害,桌椅家具腐烂倒是小事,就怕屋瓦砖墙损毁破败。 晴天时还好,一碰上下雨天,岂不是屋里水流成河,宅子荒凉得更厉害? 这事放在旁人家里根本不算什么,儿子一家去镇上讨生活,当娘的隔三差五过来开门打扫、收拾一番也就是了。至少多了那么一丝人气,让宅子不至于倒塌得那么快。 可在陈氏看来,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她连自个房间都懒得收拾,哪有闲暇搭理旁的事务。 儿媳在镇上吃好的喝好的,反倒使唤她这个老婆子打理老宅,做她的春秋美梦。 屋子坏了干她何事,左右又不是她住,陈氏向来是个很分得清里外的人,这一点跟她大儿媳不谋而合。两个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宁愿自个吃不到,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外人,所以两人也过不到一起。 说起来丛信的这栋宅子比丛孝的还要老旧,还是当初丛三老爷搬来这条垄上时建的。彼时丛信也大了,正好当了他的婚房,两个老人和小儿子都住在这里。 后面丛孝要成婚了,老宅自然住不下,索性他手头有钱,就在旁边起了一栋新屋作婚房。 当初还惹得林氏一阵眼红,羡慕杏娘的宅子比自家新,窗明几净,比陈年的老宅不知道亮堂了多少倍。 要是两家调换一下多好,都怪家里的两个老的不中用,谁家不是长子拿好的,有剩了才轮到次子。这种事情他们当哥嫂的不好开口,做爹娘的怕什么,合该拿出来说说才是。 若是事成了,日后分家他们也能跟着老大一起住新宅,多好的事。便是不成也不要紧,当儿子的还能拿爹娘的偏心出去说嘴,少不得帮着瞒住。 一举两得的事情,偏公婆蠢得跟头猪似的,这一茬都想不到。她又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出口就落了下乘。 心里着急痴想了一回,也只得眼睁睁看杏娘住新屋,睡新床,叫人好不憋闷。 回到乡下的林氏只觉得诸事不顺,霉运缠身,房间里阴凉潮湿,充斥着一股不知名的腐朽气味。 不论怎么开窗散气都吹不掉犄角旮旯隐藏的污秽,睡在房里仿佛被浊气腐蚀。 小叔家也真是的,他们刚回来就招待吃红薯饭,等他们自家开火了,小叔家才吃了两天的红薯,接着一直是正常的饭食。这还没到大年初一呢,见天的鱼啊、肉的往嘴里炫,搁这寒碜谁呢? 莫不是一开始故意做出一副穷酸样给他们看,好叫他们知难而退……实在是太阴险狡诈了,这还是亲爹娘、亲兄弟呢,比不相干的外人还不如。 家门口路过的要饭花子尚且舍得给一碗剩饭,亲兄弟就只配吃红薯,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林氏在家里嘀咕、抱怨个没完,只觉得自家吃亏上当叫老家的几口人给算计了,一时间很是意难平。恨不得一家三口重新冲到小叔家吃回本才好,到底叫童生娘子的体面给镇住了,尚存了那么三分理智。 杏娘才没空搭理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嫂子,这就是个搅屎棍,在她看来,自家若是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亏,尤其是小叔家的便宜。 毕竟十几年供养就这么悄无声息停了,夜里做梦想起来都甚是扼腕叹息,好好的一只下金蛋的母鸡被人抱走了……心里难受得紧,难受得就是死了眼睛也不能闭上。 林氏越难受,杏娘越高兴,她如今长了点本事,各人心事也能猜出个三、四分。 她现在的行事准则就是:你越难受什么,我就越是往死里做,就是要你吃不下睡不着,见了我最好绕道走,谁怕谁啊,不服就干! 今天丛孝家里热闹得很,大人进进出出的忙活,孩子们也跟着凑热闹,跑前跑后的不亦乐乎。 家里要打糍粑了,这可是大事,糍粑打得好,来年更兴旺! 浸泡好的糯米放到木桶中蒸熟,再趁热倒入石槽中,本地人称作“对窝子”。 丛孝请了丛康和朱青水来帮忙,三个男人拿了半人高的杵棍对着石窝子里使劲杵,热气腾腾的水汽冉冉升起,四处飘散。 青叶站在一旁馋得咽口水,糯米甜丝丝的香味另人垂涎欲滴,这孩子打小就爱吃这些个有嚼劲但不好消化的东西。不过她肠胃好,吃什么都香,也没有积食的烦恼。 丛孝见状在石窝子边上揪了一团糯米递给女儿,刚出锅的糯米饭粒粒分明,长长的颗粒紧紧粘在一起。吃起来口感偏硬有弹性,咽进肚子里热乎乎的。 拳头大小的一团没几下就吃光了,青叶意犹未尽:“爹,没吃饱,我还要?” 丛孝用力杵木棍,“没有了,你看,糯米杵烂了,抓不起来。” 可不是,石窝子里的糯米已经看不清原样,糊成了一团。糯米饭团就是吃个新鲜,大人都不敢多吃,丛孝怕孩子不知轻重,碰到好吃的东西一气吃个够。 等停下来才发现肚子撑得难受,大过年的白白添了晦气。 杵糍粑是个力气活,三个男人双脚岔开一下下往石窝子里捣,“你家今年的糯米长得好啊,米粒大、饱满,还长条条的。” 丛孝停下来喘口气,这大冷天的干力气活,额头上都冒汗了。索性脱了最外面的厚棉袄,手臂舒张两下,这样干活才得劲。 “每年种的一点糯米就过年打糍粑用,要我说明年干脆不种了,省得繁琐。” 朱青水也站住了喘气:“你家田少,种不种的差不了多少,这个法子确实可行。我说……是不是可以翻面了?” 他把杵棍抽出来,另两人把棍子插到糯米团深处,喊一声号子:“一、二、三,起!” 糯米饭被举起来翻个身,重新落回石槽子,这一面还是颗粒分明。三个人又开始拿着木棍杵糯米,间或闲聊两句家常。 等糯米两面都被杵的稀烂,成了黏糊糊的一个白团。杏娘端来一个铺了蒸笼布的木盆,把石槽子里的糯米团倒进木盆,盖上笼布抹平整。 丛孝沉住气咬紧牙关端起木盆,快步走到堂屋走道上事先铺好的门板边,揭了笼布把糯米团倒扣在门板的白布上。 一个圆团团、木盆大小的糯米团就摊在了门板上,吹一个晚上的凉风,隔天就定形成了糍粑。用刀把圆团一分为二,再沿着边削成指甲盖厚的薄片,放入凉水浸泡,糍粑能存放很久,吃到来年夏天都不会坏。 杏娘则招呼其余二人喝茶吃麻叶子:“先吃点零嘴垫肚子,还有一桶糯米在蒸,今天麻烦你们了。” 二人直说不用客气,邻居间相互帮衬是应该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80节 丛康更是直接得多:“七婶要是真想谢我俩,晌午煮两个好菜,不用准备酒。我不馋酒,就惦记七婶的灶上手艺,同样的菜色,七婶烧出来的就是比我娘做的香辣好吃。” 他又转了话头抱怨:“七婶家宴客的日子少,我家又不在您隔壁,端了饭碗出来夹菜都没有跑这么远的,想吃您做的菜比登天还难!” 其实他之前也不是没跑过,端了饭碗从垄西头跑到东边来,被他老子扯回去一顿锤,说是丢不起那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吃的猪食。 一番话逗得杏娘喜笑颜开:“好,好,晌午保管叫你大吃一顿,饭菜管够。我倒是想宴客来着,可无缘无故的连个由头都没有,贸贸然请别人来吃席,怕是要被人骂死。说我想钱想疯了,变着法的请客,就想得两个份子钱。” “你还别说,就是有这等人家。”朱青水接过话头,拿了一片麻叶子咬一口,咯吱作响。 “我媳妇娘家就有一户人家,好家伙,两口子一生就是七、八个儿子,比咱们老朱家还能生。家里田就那么多,儿子生多了自然穷,每到过年想吃肉了就想出一个馊主意……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说到这里他还故作玄虚停了下来,杏娘当他鬼扯,淡笑不语。 丛康迫不及待问:“什么馊主意?” “每次一到年底,他家就遍请了亲朋好友,父家、母家都请来吃席。人家问他吃的什么席,他又说不出来,只含糊现编个缘由。等亲朋来了交上礼钱,饿着肚子等到开席时傻了眼,满桌就三个菜:白菜、萝卜和咸菜。 一桌子八个人每人夹一筷子就没了,饭还不管饱。把他家亲戚气的呀,拍桌子打板凳地骂,直骂得他家男人作揖道歉没个完,七、八个儿子跪成一排哐哐磕头。众亲戚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他家男人骂死吧,只胡乱吃个半饱等着晚上的席面。 等到晚上开了席,得了,菜倒是变了花样,还加多了,只不过变成了豆腐、豆芽和酱菜……亲戚们气得筷子一甩,也不管甚难看不难看,骂骂咧咧走个精光,赶早回家还能吃上剩饭。 至于被骂的一家子毫不在意,他们家儿子多闯祸也多,再难听的脏话入了耳只当挠痒痒。要紧的是得先把桌上的菜归拢好了,一家子节省点还能吃个七、八天呢……” 朱青水话还没说完,丛康已经乐不可支:“哪里就到了那个份上,咱们周边的这些村子,还没听说过哪家饿死过人?” “那是你年轻见识少。”朱青水大放厥词。 “我记得我还小时,咱们这里发大水,淹死了人不说,水田都给淹着了,当年粮食减产了好几成。交了赋税哪里够吃,身子骨虚弱的可不就饿死了。” “一听就知道你在胡言乱语,我还比你大了几岁呢,我怎么不知道有发大水这回事。倒是家里老爷子提过一耳朵,他们年轻的时候倒是真碰到过洪水。 说是荆江决堤,淹了下游好大一片,死了不少人……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老一辈的人兴许还记得,你知道个屁。” 丛孝走出来笑骂了他一顿,一天天的嘴里没个正行,就知道胡说八道。 朱青水不服气叫嚷:“就你会打听,我不会?我也是从家里老头那里听说的……” 杏娘笑吟吟插话:“我知道他说这番话的用意,这是提醒我别想三个菜就把他给打发了。你放心好了,我就是做三个菜,那也是大菜,包你吃得满嘴流油。”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捂着肚子前仰后合。 第110章 杏娘说到做到,趁着几个男人杵第二桶糍粑的时间,手脚麻利地准备晌午饭。 家里腊鱼、腊肉、腊鸡都是现成的,冬天能吃的菜蔬也不少,整治一桌席面不费半点事。巧妇怕的是无米之炊,白米食材齐全,做饭比喝水还简单。 取了灶房屋檐下挂的腊肉切下一半,另一半仍旧挂回去。腊肉油脂厚,取的就是它的油水,吃多了反倒腻得慌。 腊肉切成薄片,洁白透亮,五花肉的层次分明,一半加了辣酱做锅底,跟白菜一起做锅子。另一半加了蒜苗一起炒,咸香扑鼻,颜色鲜亮。 腊鸡也是切下一半,拢共就两只腊鸡,不省着点到了正月怕是皮都剩不下一片。 腊鸡剁成块用冷水浸泡,锅里少倒点菜籽油,腊鸡块不用焯水直接下锅炒,煸香把油脂煸出来,放调味料后加开水舀进灶膛后半部分的炖罐。快开饭时倒入切好的胡萝卜、莴笋等配菜,也做成锅子。 今天没做腊鱼,从周老爷子家提回来一条半大的鳊鱼,加上红皮的小萝卜丝煎了一盘。 其余的小葱炒鸡蛋、清炒小白菜、酱菜等不在话下,怕男人们胃口大不够吃,还额外清洗了一篮菜叶子放在一旁。左右是吃锅子,就着汤底可以一直加菜。 等男人们摊开糍粑,对窝子抬回院子,洗干净杵棍,灶房的饭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锅里的米饭清香也溢了出来,勾得人肚里的馋虫“咕咕”直叫。 见到一桌子荤素菜,朱青水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嫂子太见外了,我就是瞎编说了几句胡话,你怎么当真了,准备这老大一桌菜色…… 叫人知道了得骂死我,活没干多少嘴巴倒先挑剔上了,老头子会锤死我。再说了,这也着实太多了些,咱们哪里吃得完?” 杏娘毫不在意,促狭道:“不打紧,吃不完正好,归拢收拾一番,我们家几口人省着点还能吃个十天、半月呢,浪费不了。” “哈哈!”几个年轻人哄然大笑,丛康乐得把板凳拍得“啪啪”响,笑得肚子疼说不出话来。 丛孝也抖着手指着媳妇笑弯了要,他媳妇现下越发逗趣了。 丛三老爷莫名其妙望着眼前的几个年轻人,迷茫地眨巴眼睛看完左边瞟右面,这有什么好笑的? 冬天的肉菜又不会坏,这顿吃不完留着下顿吃再正常不过,几个人怎么跟得了羊癫疯似得笑个没完。 他老人家跟老伴在灶房守着蒸糯米,自是不知道家门口发生的把戏。 几人说笑一阵后饭正好熟了,也等不及结锅巴,一人一碗盛了趁热吃。 腊肉咸辣有嚼劲,味道醇厚,迸裂出来的油脂在齿缝间滋滋流淌,越嚼越香,香得不舍得往肚子咽,又扒一口米饭配着吃才好。炒腊肉里配的蒜苗不但好看,更好吃,正好解了油腻。 腊肉锅子里的白菜既沾染了肉的荤腥,又自带清甜,咸、辣、甜糅合在一起,喷香扑鼻,很是下饭。 腊鸡比起活鸡更是多了不一样的味道,肉质紧实,腊香味十足,配菜沾了油脂更是爽口。 寻常吃惯了的鱼反倒受了冷落,鱼什么时候都能吃,肉菜才是重头戏、 大人、孩子吃得抬不起头,说话都少了,杏娘还没去镇上置办酒水点心之类的年货,所以饭桌上没有喝酒。就算有酒也是顾不上的,来帮忙的两人自是不用说,吃得稀里哗啦,嘴里斯哈作响,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了往下咽。 丛家的几口人也是不遑多让,一连吃了五天的红薯焖饭,之后的饭菜也是清汤寡水,最多煎条鱼配萝卜丝。 好容易趁着今天家里请人帮忙做一桌席面,丛家人也是顾不上客套了,肚子里少油水,身上的肉都掉了称,着实需要进补一二。 再说了,农家人吃席向来没有谦让这一说法,战场无父子,饭桌上也差不多。菜就这么多,抢到吃进嘴里全凭个人本事,再推来辞去的菜都凉了,吃进嘴巴还怕闹肚子。 当然,若是专门请人做事费了大力气,做的时间长的那又不一样,男人们要专门辟出一张桌子摆上好酒好菜慢慢小酌。 女人、老人和孩子另置了小桌在一旁吃,两边吃饭速度不一样,以免抢菜难看。 这一顿饭吃得众人异常满足,在寒风刺骨的呼呼号角声中,饭桌上飘荡着热气腾腾的水汽,吃得人心里暖暖的,足以抵抗任何霜冻。 中途的时候,额头上还见了汗,不得已敞开棉袄大块朵硕。 脱是不敢脱的,冷气见缝插针吹进来,稍不注意就着了凉,一个喷嚏脱口而出,两管清鼻涕顺流而下,那就得不偿失了。 来帮忙的两个人最后是腆着肚子慢慢挪回家的,没办法,吃得太饱动作稍一大点,肚子里的饭菜就往喉咙口涌,好久没吃过这般畅快的饭菜了。 丛孝家吃锅子,丛信家也在吃锅子,只不过两相比较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林氏在镇里买的腊货也不知道是不是食材有问题,亦或者就是用死物腌制晾晒而成。外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等下了锅便现出原形,杏娘家是越煮越香,味道越浓。 她家是煮的越久,竟隐隐闻到一股酸味,腊货难嚼如干柴,没有腊香味,略带些腐烂味。 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指定是商家以次充好,拿着死物冒充宰杀的活物做腊货。而且还比活物容易卖出,毕竟是死是活一眼就能看出来,做成了腊货后谁知道它生前是什么时候死的。 林氏吃的酱也是镇上买的,她做酱的手艺肯定是不如杏娘的。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还看不大出来,毕竟都是用杏娘做的酱,分家后才露出端倪。 闻着隔壁扑鼻的咸辣辛香,丛信吃着自家不新鲜的腊鸡锅子,越吃越窝火,筷子往桌上一拍,冲着婆娘语气不甚好的提议。 “要不你去找弟媳讨要两坛酱吧,实在不行……咱们出钱买也是可以的。大过年的吃这种腌臜货色已经够憋屈了,连酱都吃不到好的,这过的叫什么年?” 早知如此,今天上午他就跑去隔壁帮忙了,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想来吃饭的时候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听说弟媳跟他爹一样,也去镇上的小巷子里当起了小摊贩。在他看来实在是不成体统,他爹也就罢了,老人家无所事事找个活计打发时间蛮好的。 一个妇道人家跑去凑什么热闹,不够丢人现眼的,想必也赚不了几个钱。看来他弟是真穷了,连自个媳妇都约束不了,由着她出去抛头露面,摆摊贴补家用。 自打他们开始摆摊,丛信就没走过那条巷子,连边都没挨过。 实在避不开要路过那里,他宁愿多费点时间绕远路,他这般清贵出尘的教书先生是万万不能沾染上这等市井小民的污浊之气。 林氏眉眼纹丝不动,淡淡道:“要去你去,我丢不起那个人,我不觉得家里的饭菜难吃。” 要不怎么说林氏跟她婆婆是一类人,都是死鸭子嘴硬,若是只为了口吃的向杏娘低头,那是打死都不可能的事。杏娘做饭是比她们香,可她们也没差到哪里去吧,不过是男人们穷讲究、爱攀比罢了,怎么就没见吃死人? 在女人们专属的战场,谁都不会承认自个技不如人,便是个驴粪蛋子也讲究个表面光不是。 小年前一天,丛孝两口子又去了一趟镇上,这次是年前最后一次采买年货,务必置办齐全,一直到正月十五都不会再来镇里。 鞭炮、水酒是必不可少的,杏娘又买了四条五花肉,三条留着年三十卤肉,一条家常炒菜吃。猪蹄、排骨也各有添置,左右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鲜肉放一、两个月都不会坏。 又去点心铺子买了瓜子、花生、炸巧果等零零总总一大堆,杏娘本就是个爱吃零嘴的。好容易过年空闲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吃杂食,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良辰吉时。 杂货铺的八角、桂皮、花椒等香料买了一小布袋,盐、酱油、醋也是少不了的。 往外走的时候,杏娘无意中瞟到地上一个箱子里装的干海带,顿时喜出望外。 这玩意可不多见,这是海里的东西,他们这里离海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平日里基本买不着,只有过年时才会从别处运过来卖。 想也知道价格定然不便宜,可卤海带的味道尤其的好,大过年的人都舍得花钱,买得人也多,且她爹说了,年节里多吃点海带有好处。 故而每次只要碰到干海带,杏娘从不落空,这次也不例外,毫不犹豫提了一扎结账,付完钱一脸肉痛,这也太贵了点吧! 丛孝好笑地看着媳妇儿的苦瓜脸:“咱们自个吃的东西用不着心疼,现下手头也宽裕,往后会越来越好的,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钱的问题。”杏娘长吁短叹,莫名惆怅。 “我是想到难怪人都说物以稀为贵,这么一点海带能抵我几个月的小买卖,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我的酱要是这般稀缺难得,价格指定就上去了,还不用愁卖不出去。” 丛孝轻笑出声:“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了,你别妄自菲薄,你做酱的手艺好,吃过的人都说好。口碑慢慢打出去,买的人就多了,咱们挣的就是个细水长流的钱,不指着靠这些大富大贵。” 杏娘一想也是,真要能赚海了的钱,那银子能不能到她手里就不好说了。 平头百姓过日子看重的就是个不显山不露水,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别人肚子里想的是什么,万事小心些不为过。 远的不说,就拿这次招待大哥一家的饭食,自打吃过一顿红薯焖饭后,丛信就转了性。 之前每回碰到他弟,言必说的度日艰难,生活不易等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来也是,谁会对一个穷光蛋诉苦,非但没有半点用处,还告知世人自个比穷光蛋还落魄,这不是上杆子叫人瞧不起。 丛信肯定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身上的每一斤肥肉都透着精明,看弟弟这里榨不出油水,连见二老的时间都少了。 杏娘则是更加坚定了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行事准则,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们家就是个穷光蛋,谁也别想来占便宜。 第111章 摆上水酒点心,插上香烛烧过黄表,送了灶神爷上天庭说好话后,临近正月日子过得飞快。 前一刻日头还在东边屋顶上挂着呢,下一刻离西边的树梢就不远了。金乌大人跑得也未免太快了些,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忙碌、短暂,人世间的苦乐也不总是参半的。 离年关越近,家里的事越多,家家户户忙着扫扬尘。 高到房顶、屋梁、墙角的蜘蛛网、灰尘,墙上残留的对联等都要一一清除。拿出长竹竿绑上扫帚,挨个房间的清扫,扫完后再清理地面的灰尘、杂物。 务必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也意味着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丛孝头上系了个头巾,身穿罩衣,前堂后院地转悠,房间里的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 杏娘在扫西厢房,陈氏扫东边老两口的房间,丛三老爷负责堂屋和后院,扫出来的灰尘越多,霉运去得越多,来年迎好运。 垄上烟火(种田) 第81节 清理完屋子的大扫除还不算完,拿了抹布擦桌椅板凳、床架衣柜,连灶台上陈旧的油脂也要擦洗干净。最后就是床单被套拆了换新的,趁着年前赶紧把换洗下来的晒干。 腊月二十七这天吃晚饭时,何竹端了一盘五个米团子来到丛家灶房:“婶子,这是我娘要我端来的,说是给叔婶添个菜,尝尝味道。” 杏娘忙接过盘子倒进自家的大海碗,不忘道谢:“替我谢谢你娘,这还没到正月十五呢,你家怎么年前就做团子了?” 空荡荡的盘子还回去不好看相,杏娘顺手从缸里掏出四块糍粑放上去。被凉水冰得一哆嗦,出水了指尖还残留着刺骨的冷意,酥麻麻地疼。 何竹接过盘子乖巧地道谢:“多谢婶子,我娘说正月十五再做一次,左右团子放不坏,我们姐妹几个都爱吃,我娘说索性做两次。” “你娘向来是个不怕繁琐的,又素来疼孩子,”杏娘笑着道,“我要是能像你娘这般勤快,怕是天都要下红雨了。” 何竹抿嘴笑了,她也觉得自个娘是世上最厉害的娘亲,跟灶房众人道别后转身往回走。 杏娘端了海碗放在桌上,拿一个掰开了分给小儿子一半,两个大的分一个,其余人各一个。 丛孝咬开厚厚的皮露出里头的馅料,想是还没到正日子,团子里的馅比较简单,是粉丝榨菜馅的,还加了蒜苗。 “何大哥两口子的确是这条垄上难得的厚道人,性子又好,不怕苦不怕累。有时看着他们,我都觉得自个身在了福窝窝,什么气恨都没了。别说你了,我要是像他那样勤快,咱们家里只怕金银都堆满了。” 话音落地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丛三老爷打趣他:“那还是别了,咱们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要那么多金银有何用,还是身子骨要紧。何家小子……吃了没亲爹的亏,连个帮把手的都没有,孩子又多,不拼命干活哪里养得活。” 说到最后满是惆怅,何石他爹生前也是个憨厚老实的性子,从不与人口角。 可惜命不好,爹娘走得早,自个也早早去世丢下孤儿寡母……几十年过去了,人只知道他继父赵德,还有几个人记得他亲爹呢? 陈氏满脸不屑道:“没了亲爹总还有亲娘吧,要怪就怪他娘是个薄情寡性的,得了先人的家财养外人的孩子,将来死了下到地府看她怎么交差?何家的祖宗前辈不活撕了她才怪。” 旁人家的事体最多伤感两句罢了,谁家过日子是太平的,鸡零狗碎,口角纷争充斥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逃不开、避不过,稀里糊涂日子如水流淌,千百年来莫不如是。 一个团子吃完,丛孝意犹未尽,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就是做起来太费劲。 “你还回去的糍粑是不是太简薄了,做团子可不容易。” 杏娘不在意道:“过了明天……后天咱家打豆腐,到时端两碗豆腐花过去。” 丛孝听了附和点头,邻里之间送吃食要相当,有来有往互送有无,不能叫对方吃亏,最好是稍微加厚一点送回去才显亲和。 …… 二十八贴对联,对联是在镇上买的红纸,丛三老爷一大早在堂屋裁剪了写的。 老人家挥毫泼墨一番,有没有名家风范看不大出来,左右比丛孝写得好就行。房前屋后都要贴上,杏娘熬好了浆糊,两个小崽子扶凳子,丛孝站在凳子上,大女儿指挥贴对联。 “爹,左手往上……再往上一点。” 丛孝照做,左手边的对联慢慢上移,“停,就是这里。” 丛孝赶紧停住,正要往墙上贴,他女儿又喊道:“左边好像有点高了,爹,你把右边往上移一点,一点点就可以了。” 男人无奈,只得抬起右手往上移,手还没动呢,喊叫声又响起:“好了,就停在这里,不要动了,再动又歪了。” 丛孝:“……” 他能说他根本就没动么,他闺女的眼神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一条横批贴了半天还是没对齐,再这么磨蹭下去今天一屋子的对联别想贴完。 “去把你娘叫来,就说要她看对联是不是贴平整了,两个人都说可以的话就是没问题了。” 青叶撒腿往灶房跑,等杏娘走到屋子前方,叉腰站定目视前方:“右边低了点,右边往上……停,行了,就是这里,贴吧!” 丛孝毫不迟疑,从左往右慢慢贴到墙上,最后用手抹平整,大功告成。 青叶望着横批,两条粗黑的眉头皱得死紧,她怎么觉得娘看错了,本来是右边低一点的,移动后又太高了。 她学着娘的样子看了一会,咦……怎么又变平齐了,再看一会,还是觉得自个没错…… 一时之间十分怀疑自个的眼神,左摇右摆不定。太难了,大人们怎么一眼就看出来是不是齐整呢,她越看越觉得对不齐。 不是左边高了,就是右边高了,总之两边是绝不可能一样高的。 大门两边的上、下联在杏娘的指挥下,三下五除二贴好,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青叶又开始怀疑自个的眼光。 大门口的对联是一家子的脸面,势必要贴整齐,屋子里其他房间门口则没那么重要。 杏娘指挥贴完大门口的匆匆赶回灶房,锅里还煮着东西呢,她可比他们都忙,没那么多空闲陪他们墨迹。 左右两边的厢房、青叶住的小隔间、灶房前后门、杂物间……家里但凡是有门的地方都贴了一副对联。照旧是青叶指挥,只不过在她犹豫不决时,当爹的凭着直觉,当机立断替她做决定,以免她反复无常。 连后院的猪圈、茅房、牛棚,甚至鸡圈门口都各贴了一副,杏娘笑骂他闲着没事干瞎折腾,丛孝呵呵轻笑两声也不反驳。 又不是什么大事,讨个好兆头罢了,何必跟媳妇儿争执。 吃过晚饭,杏娘把挑选过的黄豆倒进水桶,浸泡一夜后明天磨豆浆。 丛孝家里是有石磨的,只不过放在他哥堂屋。当初丛家分家,大件的物件如水牛、石槽子、石磨等都是不分的,两家一起用。 杏娘却不耐烦跟林氏打交道,宁愿提着泡好的黄豆去英娘家磨豆浆。 布巾打湿擦干净石磨上面的浮灰,石磨底下放一个空木桶接磨好的豆浆,丛孝取了吊在房梁上的架子插进磨盘的把手上。 杏娘坐在石磨旁边的两张条凳上,身前放着一盆洗干净的黄豆,盆里还有一些水。 丛孝伏低身子双脚岔开一前一后站立,两手扶着架子的把手,向前推动石磨,推到最远处后借着力道往回拉。 随着架子的推动,石磨缓慢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咯吱声。 杏娘舀大半勺黄豆,勺子里掺杂一点水,趁着磨眼转到身前,赶紧伸长胳膊倒进磨眼后往回收。就这么一人一圈一圈地推,一人一圈一圈地倒,慢慢悠悠,不急不躁,倒也好打发时间。 英娘端着一碗稀饭就咸菜在旁边吃得稀里哗啦,调侃道:“你两口子还真成勤快人啦,之前怎么没见你们大早上的磨豆浆?看来分家还是有好处的,懒人都变勤快了。” 杏娘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家也分了家,你怎么还是一只大懒虫,你这稀饭吃得不上不下。说是早饭吧,太迟了些,当做晌午饭吧,又太早了。幸而你婆婆是个好性子,要在别家早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我婆婆当然好啦,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英娘大言不惭,继而洋洋得意,“其实我也想勤快来着,可她老人家不给我发挥的机会啊!” 她家人少,拢共就一家三口,日常吃喝花用都比别家少。 就拿打糍粑来说,木盆大的一块就够她家三口人吃的,多了也吃不完。结果江氏转头就给她家送了半块来,跟她说只管吃,吃完了她那里还有。 再来说打豆腐,她男人才把糍粑切片泡在水里,江氏就跟老爷子提了黄豆过来磨豆浆。直煮了好几桶,一个儿子家分一板成型的豆腐,不费他们半点心思。 有个勤快的爹娘就是享福,你能想到的事,人早提前一步做好了,你没想到的事情,她也能安排妥当。她也不吵你,只安分做事,这样的爹娘哪里找? 杏娘羡慕地流口水:“你前世修了什么福报,这世修来这样好的公婆?” 她婆婆要是有这一半省心,她得享多大的福,可惜当家的在这里不好说出口。 否则真该叫陈氏跟江氏学学,都是一样的年纪,一个越干越带劲,浑身使不完的精力。一个还没弯腰呢,就这里酸那里疼的,活脱脱成了个病西施,一大把年级了也不知道修一下德行,叫小辈看不起。 泮水村丛姓多,族人也多,争端口角更是不计其数。 陈氏的为人做派得罪的人又多,早有看她不顺眼的伯娘、婶子在杏娘跟前上眼药,要她拿出儿媳的派头,只管把婆婆收拾地服服帖帖。 她本事再大,离了儿子、儿媳也是活不成的,加之被大儿子弃了,现今只能靠着小儿子一家。 杏娘起初也是心动过的,可实施起来着实下不去手,要她恶声恶气对着老人一通使唤,她还没那么硬的心肠。 后面想一想也是无聊,将心比心,她自个的父母是不希望被儿媳这般对待的,她又凭什么对别人的父母大呼小叫呢? 无外乎过得不好拿老人撒气罢了,她的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比起这条垄上的大多数人,她过得很好! 第112章 杏娘羡慕了一番别人家的公婆也就作罢,毕竟有些事是能改变的,如眼红旁人富贵,撸起膀子干就是了,或多或少能赚点银子;有些事情只能重新投胎来过一遍,方能脱胎换骨,如她婆婆的懒筋。 人要只看到别人的长处那日子没法过了,如她看英娘,云娘看她,还是那句话,别人嘴里的蜜再甜,润的也不是自个的喉咙。 想开些日子方能过下去,实在想不开为难的是自个,旁人没有半点影响。 英娘大咧咧安慰她:“我家婆婆胜过你的,你家男人比我家的厉害,咱俩半斤八两,谁也不用眼红谁。” 杏娘两个笑起来,也只她敢直言不讳嫌弃当家的汉子,可见是个心无城府的。 黄豆快磨完时,丛三老爷提了一桶热水过来冲洗磨盘,冲洗的水全流进豆浆桶,剩余半桶热水也倒进去泡豆浆。 父子两个合作把豆浆抬回家,灶房里早已吊好豆腐包支架。由两块方形的木棱组成,相互交汇形成一个均匀的十字结构,交汇处有一个圆形的金属环,系上绳索后吊在房梁上。 取一块床单大小的白色纱布,将其四个角分别系于支架的四端,形成一个网兜的形状,纱布底下放一个大木盆。 舀一瓢豆浆倒入网兜内,豆浆水很快流下来落进木盆,颗粒大的豆渣则会留在纱网内。一人负责舀豆浆,一人负责反复挤压网兜,并上下颠簸豆腐包支架,一会儿豆渣就积了一小堆。 两父子又抬了木盆里的豆浆倒入大铁锅煮开,期间不断搅拌,以防糊底。 烧开的豆浆舀出来后加石膏,等凝固后就成了豆腐花。雪白细腻,柔软香嫩,用勺子舀起来的时候还在微微颤动,忙碌了一上午的众人正好就着新鲜出炉的豆腐花解馋。 全家老小一人一碗豆腐花吃得香甜,除了丛三老爷,其余人还舀了一小勺白糖。 丛三老爷觉得他们纯属浪费,豆腥味在他老人家看来都是甜的,实在不必加劳什子的糖。 稀里哗啦刨进去两碗也就差不多了,这玩意儿吃起来跟喝水一样,几下就呼噜完了。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得,还没品出来什么味呢,肚子已经胀了起来。 杏娘吃完放下碗,从碗柜里另取了一只大海碗舀满豆腐花,吩咐女儿:“给你英姨家送去,慢点走,不准跑,送到了赶紧回来。” “嗯!”青叶忙点头答应,小心翼翼接过碗走去前院,索性豆腐花是温热的,不至于端不住。 她这般大的孩子最爱干送吃食的活,能得一通夸奖不说,回来时也不空手,各家都有回送。 丛五老爷、丛信及何石家都各送了一海碗豆腐花,每家回送了两把零嘴吃食亦或自家做的萝卜丸子。只林氏什么都没送,拿回来一只空荡荡的碗。 杏娘也不在意,左右她家就是个添头,要不是怕不好看相,她才懒得往她家送呢。 送再多的东西也得不着一个好脸,人还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想来在林氏的心里,外人面前才需要温良贤淑,恭俭礼让。 小叔一家子显然不是“外人”的范畴,属于“内人”,无需装模作样的客套。 吃完了豆腐花就该压豆腐了,将豆腐花舀到垫了纱布的豆腐匣,其上铺好纱布盖上木板,用手缓慢按压木板,匣里的水缓缓流出直至减少。最后在木板上放一袋米或者两桶水等重物,压到吃晚饭时也就差不多了。 打豆腐倒是其次,在本地人看来,豆腐渣制成的一道食材才称得上人间美味,那就是霉豆渣。 眼看着快到晌午了,霉豆渣一时半会的也做不完,杏娘快手快脚炒了两个青菜。又从纱布网里抓了一把豆渣,锅里倒油用小火炒至松散微黄,加盐后盛盘,即成了一道现成的炒豆渣。 丛三老爷烧火煮米饭的时候,杏娘又打了两个鸡蛋搅散,中途放在米饭上做一碗炖蛋。 没有复杂的菜色,晌午饭做起来简单且快速,只不过一道炒豆渣添加了一丝别样的味蕾。豆香味十足,舀一勺进嘴里,起初干巴巴难以下咽,嚼得多了豆子的味道溢满整个口腔,咽下去时还多了一份念念不舍。 喜欢吃豆渣的人吃了还想吃,享受的就是越嚼越香的片刻时光,不喜欢的人闻着豆子的腥气就皱眉,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炒豆渣吃得就是个新鲜,打豆腐是个繁琐的活计,农家也只逢年过节时才做上一回。寻常日子想吃豆腐了便去镇上切一块,煎个豆腐或做汤都容易。 豆渣好吃却不易保存,勤劳的百姓发掘出另一种吃法。 铁锅里放一勺油倒入打豆腐剩下的全部豆渣,灶膛里依旧是文火烘烤,丛孝拿着锅铲翻炒。这一炒就是两个多时辰,需要不停地翻豆渣以免糊锅,累倒是不累,就是时辰一长手腕子泛酸。 垄上烟火(种田) 第82节 杏娘跟男人两个轮着来,直炒到豆渣的水分蒸发,颗粒分明,略微焦黄后铲到干净的木盆里散热备用。 豆渣的热气稍微消散后,放一点酒曲搅拌均匀,也可以不加,那样的话发酵时间就更长。趁着微热,两手抓起豆渣捏成圆球状,尽量捏得紧实牢固,以免后续切开时松散成碎渣。 丛三老爷端来一个铺了干净稻草的箩筐,把捏好的豆渣球一个一个放进去,其后又盖上一层枯稻草,最后在上面搭一件破旧棉絮。 豆渣长霉是一个充满了变数的过程,热了不行,太冷也不行。 箩筐就放着灶膛边上,烧火时还能蹭点余温,保证它处在一个适宜的环境异常重要。短则三、五天,长则七、八天,豆渣球表面长出一层白色的长毛,霉豆渣就做成了。 到这了还不算完,挑一个出太阳的日子把霉豆渣切片晒干,装入布袋后能存放更长时间,想吃的时候就抓一把泡了。 打完豆腐一天就过了一大半,杏娘忙碌得腿软,虽说干的都不是重活,可转悠着来回腾挪也十分费脚力。 丛孝包揽了余下锅碗瓢盆地清洗,杏娘干脆抓了把瓜子端一条板凳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她正眯缝着眼睛靠在灶房的屋檐下吐瓜子皮,林氏提着半只腊鸭走进来:“哟,在晒太阳呢,整天见你忙得脚打后脑勺,可算是能歇会了。呐,早上吃了你家的豆腐花,现下来还礼。” 说着把鸭子往前一递,杏娘瞟了一眼,颜色倒是油亮,就是瘦不拉几没二两肉。 来人摆出一张笑脸,杏娘也扯出一张假假的笑脸客套:“大嫂太客气了,一碗豆腐花而已,不值什么,用不着拿肉回礼。” 并不伸手去接,她家今年不缺腊货,鱼、鸡、肉都够吃,犯不着眼馋别人的半只鸭子。 再说她要真接了,她大嫂又有了话头,出去跟人说她拿一碗不值钱的豆腐花换她半只腊鸭,不够膈应的。 林氏热情地坐到她旁边,并不理会她的推辞,依旧伸出手:“拿着吧,咱两家是什么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犯不着如此客气。我看你家晒了腊鸡,鸭子倒是没有,我家恰好买了腊鸭,给爹娘、孩子尝尝鲜也是好的。” 看她如此坚持,杏娘不想跟她干耗着,无所谓接过腊鸭随手放在一旁。 见她这样一副懒散的模样,林氏抽了抽嘴角,一抬头又望见头顶垂下来的一条条鱼肉。 农家做的腊货都是真材实料,不惨半点假,自家养的鸡肥肥的,经了腌制晾晒仍旧饱满得鼓胀胀。 可想而知鸡肉吃起来必定紧致结实,腊味十足,不像镇上买回来的那样干巴粗糙。牙口不好的人咬起来都费劲,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尚且吃得满牙缝肉丝,极其不雅观。 鱼和肉也都是挑选的上等货,肥嘟嘟地在风里打转,亮晶晶地仿佛在往下流油,这才是过年该吃的饭菜。相较之下,她家的腊货简直寒碜的可怜,花了大笔银子买回来一堆残次品,叫人怄得夜里睡不着觉。 尽管知道可能性极小,林氏仍想试试,万一呢,万一成了他们一家子跟着沾光。 “过年事多得很,晚上又要卤菜,我看弟妹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要我说,过年为难的是咱们女人,东西没吃多少,要做的事一箩筐。” 杏娘莫名其妙看了眼她大嫂,她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般好了,还能心平气和坐一起闲聊家常? 奇怪归奇怪,她仍是随口道:“还好吧,爹娘和七哥都有帮忙烧火做吃食,要做的事多人手也多。我倒希望是这样,年前忙一些,年后只管吃吃喝喝烤火,不用费半点心思。” 林氏嘴角的笑意略微僵硬,心里不太舒服,这是跟她显摆有老人帮衬么? 她顿时没了耐心拐弯抹角,这个弟妹仍是跟先前那样不知变通,还以为她有了些许长进,不成想依旧是个二愣子,听不懂人的话外音。 “咱们之前没分家时才好呢,到底有两个女人忙活,比单蹦一个的强。要不怎么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其实妯娌也是一样的。加之人少着实没什么趣味,我是想着咱们三房一团和气一起吃团年饭,不知弟妹可否愿意?” 杏娘嗑瓜子的手一顿,瓜子仁咽进嘴巴,“噗”一声轻飘飘吹一口气,瓜子皮飘落出去。 她说什么来着,她俩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坐在一起拉呱,太阳打西边出来都比这事靠谱。 她大嫂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嘛! 这是还把她当作之前的傻白甜了,大道理倒出来一箩筐,想让她心甘情愿认下一起团年的事。对着旁人就摆出一副弟妹盛情相邀,碍于两老的情面,她迫不得已只好答应的嘴脸。 到时操持起来,干活的主力是她李杏娘,林氏在旁边端个碗递个盘子的打下手。受累的是她,领功劳的是林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打量她不知道林氏心里的想头么,大哥家能闻到杏娘家灶房的辛辣咸香味,杏娘这边当然也能闻到隔壁传来的酸臭味。两家的院子就隔了一道矮墙,都不用垫脚,抬头就能看清楚对方的院子。 这是在酸菜缸里腌制的么,一股陈旧腐臭味,送给她她都不吃。 无非是眼馋她家的饭食罢了,还敢在她跟前耍花腔,且叫林氏尝尝她的厉害! 第113章 杏娘顿时来了精神,该她大战林氏的时机到了,不枉她等了这么久。且看她怎么一雪前耻,扬眉吐气,打得林氏颜面扫地,落荒而逃。 她李杏娘早已非吴下阿蒙。 当下笑意盈盈道:“大嫂也是这么想的,那可太好了,要我说,咱俩家虽说分了家,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团年团年,一家子至亲一起吃团年饭才叫过年嘛,我早想这么说来着,又怕大嫂不愿意。” 事情竟然这般简单,林氏一脸惊喜:“你当真愿意一起过年?” “自然是真的,我看这样吧,晚上的卤菜不用做了,大嫂不是在镇上买了一大堆年货,想必够咱们一家子吃用的。 我这边省了多少事,今天晚上还能睡个好觉,等明天早上我提一桶苕去嫂子家,就当是我们这边出的吃食。其他的大嫂看着办就好,咱们乡里人没那么讲究,东西能吃就行。” 林氏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转眼便晴转阴,布满乌云:“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你说的团年就是出一桶苕?” “嫂子,不瞒你说,当家的今年在县城找活计艰难,一年下来就赚了个肚饱,家里是一点也顾不上啊! 我家这几口人今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出去打听打听,天天清汤寡水的,连条鱼都舍不得买。你别小瞧这桶苕,要不是娘出的银子,咱们还吃不起呢。” 简直一派胡言,胡说八道,打量她是傻子吗? 林氏出离愤怒,伸手指着头顶的腊货愤然道:“这就是你说的只能吃得起苕?你先看看头顶挂的鱼肉,睁着眼睛说瞎话前也该把狐狸尾巴藏好才是。” 杏娘满脸无辜,一双大大的杏仁眼水光莹莹:“哎哟,我的好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较真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娘向来疼我如命,他们给了我几个私房钱,就置办了这么些肉菜。这可是我们家明年一年的荤菜,你忍心就过年的这几天给嚯嚯了?” 杏娘不赞同地看着林氏,鄙夷道:“你就算不念着我跟七哥,还有孩子,也该体恤两个老人的身子骨。 但凡是个有良心的,就不该成天惦记爹娘的那点吃用,自家不舍得孝敬老人,还净想着扒拉他们的。” 说到这里,她又突发奇想:“大哥不是一直说我跟七哥若是有了难处,只管找他开口,毕竟先前我家确实帮了你家不少。现下我们过得艰难,大哥在镇上有正经营生,想来挣了不少吧,要不嫂子借我们几个银子花花?” “你……”这一通胡搅蛮缠下来,林氏给气得头顶冒烟,一时间也失了理智,口不择言道。 “你脑子发昏做什么美梦,我家的钱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杏娘猛然站起身,拿起旁边的腊鸭用力甩在地上,厉声骂道:“那你又是脑子进水发的什么美梦,动歪脑筋动到我头上,打量我是好欺负的? 带上你的死鸭子给我滚,馋嘴馋疯了,我告诉你,你那是白惦记,我偏不给你吃。” 两人坐的是条凳,杏娘骤然起身,她坐的那一头立时就翘了起来。林氏不设防之下顿时摔了个屁股蹲,“砰”的一声,好半天回不了神。 “哈哈,摔得好摔得妙,摔得呱呱叫,叫你坏了心肝算计人,哼!活该。” 杏娘满意地拍了拍手,瞟了一眼地上的呆头鹅,施施然走进灶房,她家晚上还要卤菜,哪有闲工夫陪林氏唱戏。 家里的两个老人趁着空闲去外头跟人侃大山,因着晚上还要烧火,丛孝打算挑两根粗木头,火大且耐烧,此刻正在放柴火的猪圈扒拉呢。 所以整座宅子就她们两妯娌打擂台,连个拉偏架的人都没有。 林氏木楞愣坐在地上,头晕脑胀,尾椎骨生疼,简直反了天了这是,当弟媳的竟敢忤逆她这个嫂子。之前虽说见识过杏娘的蛮劲,知道她是个泼辣货,可板子没打到自个身上,自然不知道疼。 眼下屁股上火辣辣的痛意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了,杏娘就是个泼皮无赖头子。 人家也不跟你讲有理有据那一套,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一阵冷风吹来,林氏打了个哆嗦,眼神清明了几分,咬牙以手撑地慢慢爬起来,顺便捡起地上的半只腊鸭。 不稀罕她家的鸭子是吧,不稀罕她就拿走,偏不给这一家子吃。 林氏扶着腰杆慢慢往堂屋走,今天这亏是吃定了,她们两个人发生的口角,说出去人还以为她在背后胡乱编排。 且等着瞧,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她找补回来的那一天! …… 吃过了晚饭,给三个孩子洗过手脸,杏娘就开始卤菜。 本地人家无论贫富,若说苕皮子、麻叶子、糍粑等零嘴可做可不做,最多就是自家孩子看着别人吃东西流口水罢了,不会有人说什么。 卤菜是家家户户必须做的食材,从正月初一开始,一直到十五,饭桌上的菜色就是以卤菜为主,搭配两样现炒的青菜,亦或一、两个腊货锅子。 自古以来的习俗就是如此,也许本地的妇人们终于觉醒了,忙碌了一年她们也想偷一会懒松一下筋骨。天气这般寒冷,每日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出太阳的日子少有,人人都想躲在被窝里不出门。 做一锅卤菜能放一个月不坏,到了饭点挑几样出来切片,想吃凉的就这么端上桌。 顾着老人、孩子,在锅里过一道油也不是难事,方便又快速,是妇人们冬日里最爱的食材。 做卤菜没有什么技术要求,说是杏娘主厨,她就搬了条凳子坐在灶膛前看火,看着自家男人在锅前忙碌不休。 屋外的天色已黑,冷风呼啸而过,刮扯着树枝“呼哧”作响。 老人和孩子们都已熟睡,灶上点了一盏油灯,两个年轻小夫妻偶偶私语。 锅里倒满凉水,丛孝把五花肉、猪蹄、猪耳朵、猪杂等肉类放到锅里焯水。有些是上次两人去镇上买的,有些是他看家里的卤菜过于简薄,一大早天还没亮去镇上买回来的,顺便买了些千张、粉条等素菜。 年初二要去老丈人家拜年,吃食点心也要准备,岳父岳母可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现下还有得卖就多买些,等到了正月,不过完十五是没人肯开铺子的,家家都想过个好年哩! 撇掉浮沫清洗干净夹到木盆里,锅里烧干后丛孝炒了一碗糖色盛出来备用。 “老是说我做饭香,我看你炒的糖色比我炒的还好看,你就是偷懒,骗我炒菜自个吃现成的。” 男人舀一瓢清水倒进铁锅,大声喊冤:“我要是有你那两把刷子,我天天做饭给你吃,这是天黑看不见,黑乎乎一团你能看清楚糖色?左右等一会多倒半瓶酱油,能上色就行,你要是不嫌弃,明儿的团年饭我来掌勺?” 杏娘啐他一口,嘟起嘴角不满道:“平日里没见你这般主动请缨,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你倒来掺和,明摆着心不诚。这样吧,初一……初一不行,要去给六太爷拜新年,初三吧,从初三开始,每天的饭菜你来做。” “行啊,没问题。”丛孝满口子答应,他媳妇还是疼他的,卤菜、腊货都是现成的,做饭比寻常日子简单多了。 嘴里不忘油嘴滑舌:“堂客指东,小的肯定不往西边走,你说哪,咱就打哪,半点不带含糊的,你就是咱家里的太上皇。” “滚!”杏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越说越不像样,也不怕人笑话。 “真的,我没骗你。”男人又是诅咒发誓一通,逗媳妇儿开心。 锅洗干净后倒油,把花椒、干辣椒、八角、桂皮等各色香料煸炒出香味,倒入满满一锅水,酱油更是多多地加进去。先把猪蹄、五花肉、猪耳朵等硬菜放进去,盖上锅盖焖煮。 丛孝一屁股挨着女人坐下,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腰:“晚饭前我怎么听着你跟大嫂在拌嘴,模糊听了几耳朵,你俩吵什么了?我搬完柴火出来看时,大嫂已经走了,本想问你来着,后头一打岔给忘记了。” “噌”一声,杏娘从男人怀里坐直身子,一脸不悦道:“没吵什么,她想吃我做的饭菜,说什么一家子好团年,做她娘的春秋大梦。 去年看我们欠了一屁股债,吭都不吭一声,今年眼馋咱家灶房屋檐下的腊货,屁颠屁颠跑过来想沾光,我会给她好脸色?” 说着转头质问男人:“怎么,你想给她打抱不平,你也不想过了是吧?” “你看看你,我就问了一句,你怎么倒打一耙牵连上我了。”丛孝忙安抚媳妇儿,重又揽了她的身子,嗓音柔和,轻言细语。 “说句难听的,就算你在外头捅了人刀子,我也只有帮着挖坑的。咱俩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爹娘、子女且要靠后,少年夫妻老来伴,往后能陪伴你我的只有彼此。” 年轻时尽管成了婚,丛孝对于自个的小家感触倒不深,加之他能做工赚银子,比之乡里农人一年到头手里没几个铜板强多了。 每次回家一半的银钱交了公中由她娘掌管,有时接济一下他哥,剩下的给了媳妇儿。 垄上烟火(种田) 第83节 在他的心里,一家子就应该这样永远生活在一起,一个锅里吃饭,农活也要一起干,不分彼此。尽管他哥干不了农活,可他要是有了出息,当弟弟的也能跟着沾光,为此损失些银钱也是应当的。 他们家就两兄弟,应该彼此扶持帮衬,才能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立足之地。如果连亲兄弟都生分的话,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帮他们了。 丛孝想的一直都很简单,左右他能赚钱,帮着哥哥、姐姐把日子过好了,旁人也会高看他们家。 一家子亲骨肉分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又没有便宜外人,他是旁人嘴里最出息的儿子,他也很自得于这个名声。 可后头发生的一桩桩事就像倒塌的骨牌,一个连着一个,前一个倒下时压到后面的。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势不可挡,他被所谓的亲人推到悬崖边缘,独自面对风刀霜剑,他的背后除了妻子、儿女,无人可以依靠。 那时丛孝才明白,所谓的亲情不过是利益相连而已,当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人弃如敝履。 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没有人逼迫他,任由他自我陶醉,沾沾自喜。 自那之后,丛孝对所谓的兄弟、姐弟情深就淡了,各自都有了儿女后辈,怎么会无所顾忌对他人付出呢? 亲人之间保持基本的礼尚往来,就是彼此之间最好的联络,过了那条线,害人害己。 第114章 听了男人的一番话,杏娘柔顺地靠在丈夫怀里,默然不语。 灶膛里的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温暖的火光照在两人的脸上呈现昏黄色,暖洋洋的,身子好像遗失掉所有力气,只想静静享受这片刻的慵懒。 年轻的夫妻彼此依偎在一起,头靠着头,肩挨着肩,连呼吸都是那样柔软绵长。灶房里静谧无声,只有灶膛的这一个角落发出火光,更显得夜色深重。 “趁年轻咱们多攒点钱,手上有钱心里不慌,纵是发生变故也是不怕的。往后孩子们长大了,我肯定是要回来的,总不能一直在外讨生活。” 沉默了片刻,丛孝轻声说出他的打算。 “你要回来?”杏娘疑惑地问,“咱家田这么少,等孩子们大了更养不活这一大家子,咱们要买田吗?” “不一定,只是初步计划是这样,慢慢来,总会有法子的。就算我回了乡里,以我的手艺,成为咱这里远近闻名的泥瓦木工师傅是迟早的事。天无绝人之路,你不用害怕,再怎么艰难我也能养得活你们母子。” 说到自个擅长的领域,男人充满自信,他年少时吃过的苦,经历的磨难,多年后总算回馈到他身上,且能伴随他一生,并惠及后人。 杏娘不再说话,只是信任地靠在男人肩头,在很多事情上,她其实并不聪慧。年少时听父母的,嫁了人听当家的,男人不在家,靠着自个的蛮劲摸索出一条生路。 索性上天总是厚待努力生活的人,她长了智慧,当上了小摊贩,能够攒下银钱了,日子越过越有奔头。 煮卤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灶膛里的火苗舔舐锅底,锅里的卤汁“咕噜噜”冒泡,锅盖上方白色的水汽腾腾升起,卤菜的芳香在鼻息间缠绕徘徊。 大半个时辰后锅里的肉菜已软烂,丛孝抽出灶膛里的粗木头用水淋湿。 “噗嗤”,焦黑的木头冒出一阵黑烟,继续泼水直至火星子消失不见,完了还不放心,捡起木头插入灶膛下面的灰堆里。 杏娘端来早已清洗干净的千张,煮熟后剥了壳的鸡蛋,白天打好的豆腐留一部分做豆干,其余的全端来。重头戏是一扎海带,清洗后先上锅蒸了小半个时辰,再用清水浸泡了一整天,此时拿来卤菜正好。 所有食材全倒入锅里,就着灶膛里的余火焖一晚上,隔天早上捞起来就可以食用。 夫妻两个简单洗了手脸,草草收拾一番上了床,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要早起。 …… 天蒙蒙亮,家家户户的灶房里就点起油灯,主妇们忙着刷锅洗菜,丛孝趁着天还没亮抓两只鸡。鸡圈里黑乎乎一片,一群鸡挨挨挤挤躲在角落,丛孝轻而易举就薅了两只鸡的翅膀。 没有光线,母鸡们耷拉着脑袋缩着翅膀,豆大的小眼睛都不敢睁开,老老实实被绑了翅膀和鸡爪。 原本按杏娘的意思是杀一只鸡得了,明年还指着这几只鸡下蛋呢,丛孝想了想还是抓了两只。一只鸡剁了才几块肉,全家上下分一分,菜碗里就见了底,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家虽说底子不厚,可也没到多吃一块肉就要掂量再三的程度,大过年的还是要吃个尽心才好。 丛三老爷拿着海碗走过来,“把鸡给我,我去院子里杀,正好接鸡血。” 丛孝忙把鸡递过去,过去灶膛边生火,杏娘正在捞焖了一晚上的卤菜。 卤汁已经凉透,浓厚的酱香味仍扑鼻而来,荤素菜都染上了一层焦黄色,五花肉上的油皮吹弹可破,颤巍巍引人垂涎欲滴。 卤菜捞起来足装了好大一盆,杏娘咬牙使力竟然没端起来。 “我来吧!”还是丛孝走过来,轻松端去饭桌。 卤汁用另一个盆装了,炒菜或炖汤都能用上,洗干净锅后倒满水,灶膛里草把子已经烧起来,依旧放进去两跟粗木头。逢年过节粗木头消耗得尤其快,一天下来能烧掉大半棵树干。 一锅水烧开后天色已经亮起来,今天没有日头,厚厚的云层悬挂高空,寒风更加冷冽如刀,割在人的脸上生疼。 提了热水倒进院子里的木盆,把两只刚杀的鸡丢进去烫毛,两个老人搬了小板凳就着开水拔毛。 这个活杏娘可干不来,要她烧火做饭没问题,就怕给鸡、鸭之类的拔毛。 鸡在滚烫的热水里过了一道,身上厚厚的一层毛烫得皮开肉绽,要趁着这一会儿功夫飞快地把毛扯下来,水一旦温了就不好拔了。讲究的就是个眼明手快,皮厚不怕烫,时不时还要在热水里漱一下手上的鸡毛。 在杏娘看来,酷刑也不过如此,实在是太烫了,鸡毛都是滚烫烫的,她根本抓不住。 她还是太年轻,老人的手皮糙肉厚,厚厚的一层茧子堪比遁甲,在冬天吹得更皴裂,摸在小儿娇嫩的皮肤上能拉出一道道红印。 这样的手自是不怕区区滚水的,只要能吃肉,别说就着热水拔鸡毛,就是把手伸到油锅里,那也是肯的,哪有那么矫情。 热水舀干了,杏娘抓一把米煮稀饭,团年饭吃得迟,早饭还是要吃一点垫肚子的,要不然可撑不住。 米粒开花时天色已大亮,小夫妻两个分头合作把三只小懒虫刨出被窝。伺候他们洗干净手脸,盆里的两只鸡已完全变了个模样。 光秃秃不见半根鸡毛,长长的脖子垂在木盆里,养得可真肥啊!肚子上的肉圆滚滚的,两只鸡爪肉乎乎,鸡腿也是遒劲有力。 要不怎么说农家散养的鸡好吃呢,米糠、虫子加杂草喂养长大,吃不完的南瓜、冬瓜都进了它们的嘴巴,时不时还能叼到一、两条蜈蚣加餐,自然长得膘肥体壮,油多肉厚。 两个老人眯缝着眼睛还在拔绒毛,两双老眼快眯成一条线了,仍是看不清细小的毛茬,手掌在皮上胡乱摸索、扒拉。 杏娘喊二老吃饭:“爹、娘,先吃早饭,等吃过了我跟七哥拔绒毛。” 陈氏率先放弃,气馁地放下肥鸡,“老了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明明看见白生生的皮上有小黑点,手一摸过去怎么都对不准地方,老眼昏花的,不服老不行啊!” “咱们还算好的。”丛三老爷在盆里洗干净手,又拿井水冲一遍。 “我听说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到了夜里就是睁眼瞎,点了油灯且不中用,眼前黑乎乎一团。只有白天才能看得见,做得了事,晚上走不了一步路,只能早早上床睡觉。” 到底有个神棍爹,杏娘还是知道一星半点的:“照我爹的说法,其实老人跟孩子差不多,都需要保养,吃喝上不能马虎。吃得好劳累少的老人比同龄人能有十来岁的差距,光是面貌上就能轻易看出来。” 拿李老爷子说事就很有说服力了,他老人家虽说五十好几了,除了头发、胡子皆白能看出来上了年岁,整个身子骨、精神状态都很饱满。 李家人本就体格子大,李老爷子腰不塌背不驼,依旧肩宽体阔,挺拔似杨柳,一口气能走四、五里路不带喘气的。一场丧事下来走的路也不止五里,由此可见他老人家的旺盛精力,比之他的三儿子也不遑多让。 真要说起来,李老三自打断了腿,不看头发,苍老、憔悴的面容看上去比他爹还像爹。 这跟李老爷子平日里的保养是分不开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早起打一套拳,饭食虽不精致但花样多,五谷杂粮、瓜果蔬菜四季不断,每顿饭吃七分饱不死撑。 家里农活量力而行,从不下死力气干,要不怎么会被三儿媳钱氏看不上眼,却又拿人家毫无办法。 老两口有自个的挣钱营生,不用朝儿子伸手要钱,自然是想吃什么买什么,活得潇洒恣意,随性而为。 比之村里人,老两口也就在吃食上抛费了些许,日常穿戴、住的屋宅等并不如何突兀。故而在乡下地方并不十分显眼,在旁人眼里最多说一句嘴巴刁钻罢了。 李老爷子深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想活得好就得入乡随俗,安平乐道。 “那你还给我们两个老的吃那么多苕?”陈氏心里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紧要关头咬到了舌尖,让这句话胎死腹中。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知道后怕,她要敢把这句话说出来,杏娘绝对敢撒泼搅了这个年关。 今时不同往日了呀,自打小儿媳去了镇上摆摊,打交道的人多了,人模狗样的见了不知凡几。 性子一日比一日强势、果断,口舌更是伶俐了不少,再不是那个笨嘴拙舌,气得自个半死的憨厚少女。如今倒成了巧言令色,见人三分笑模样,说翻脸就翻脸的狠角色。 买苕的那一档子事好容易揭过去不提,她要是敢再翻出来说嘴,且本就是她的过错,保不齐今天的团年饭都不用准备了。 还准备什么哟,一顿红薯焖饭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做好了,快得很,不费半点心思,杂物房里的红薯能吃到正月结束。 不用怀疑,以她小儿媳如今的心性绝对能做出此等惨绝人寰的事,她还是不要赌得好。 大过年的,她又不是好日子过够了,何必老虎头上抓虱子,自找没趣。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陈氏虽说是个混不吝,可遇上了更刺头的儿媳,那也得三思而后行。 日子不好过呀,儿媳当家婆婆且要靠后,一山不容二虎,总有一头败下阵来俯首称臣。 陈氏如此唏嘘感慨是有缘由的,就在昨天晌午后不久,她跟老五家的坐在墙根底下做针线活。她亲眼看到大儿媳提着半只鸭子进了屋,那只鸭子瘦巴巴干扁的很,陈氏瞟了一眼就没了兴致。 这种肉一看就很干硬,她老人家的一口老牙可咬不动,犯不着眼馋。 过了还没一盏茶的时间吧,陈氏无意间一扭头又看到林氏提着半只鸭子走出来。跟之前不同的是,她的腰肢似乎受了伤,扶着腰杆子一瘸一拐往自家走。 当时陈氏心里就打了个激灵,她这是跟谁干仗了? 第115章 且说陈氏怀疑大儿媳跟家里的谁打了一架,指定不是老头子,他俩是一同出门的。 再说了,老头子最有可能的干仗对象是她,他俩都没打起来,对上儿媳,更是只有退让的份。 家里还有一个男丁,小儿子丛孝,这个也不可能。 小儿子在外头是如何行事的,她不知道,但是在家里整个的没眼看。 不是围着媳妇儿打转,就是抱着儿女逗趣,很少搭理三姑六婆的家长里短。除了过年,每次回来都是农忙的时候,更没空出去摆龙门阵。 现下更是连他哥都很少搭理了,跟嫂子更是对不上,两个就没说过几句话。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只有唯一的可能:她唯二的两个儿媳妇干起来了! 杏娘如今的胆子是真肥啊,不服不行,连长幼尊卑都顾不上了,敢跟她大嫂打起架来。还打得她一瘸一拐,明晃晃从家里走出去,这是完全不把世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啊! 也不知她俩个是势均力敌呢,还是谁更胜一筹? 吃晚饭时,陈氏知晓了答案,只看杏娘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还哼着小曲的模样,不难猜出胜利是属于谁的。 至此陈氏对小儿媳的认知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就是个虎妞啊。比之先前,现在更是有勇有谋,伶牙俐齿,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带怕的。 杏娘先是把家里的姑奶奶凑了一顿,如今修理了大嫂,往后…… 往后如何,陈氏不敢想下去,再往深里想,她的日子没法过了。杏娘这个小儿媳还是不错的,善恶分明,只要她不主动找事,杏娘也不会亏待了她,甚好甚好! 早饭吃得简单,捡几样卤菜配着粥稀里哗啦咽下肚,重头戏是晌午的团年饭。只不过吃得比平日里稍晚,早上需得垫一把肚子,要不然可坚持不到后半晌。 饭后,丛孝两口子坐在小板凳上拔母鸡绒毛,短小坚硬的毛茬布满鸡皮。 鸡皮是舍不得扔的,这上面可全是油脂,时人最爱的就是嗦下皮脂嚼得满嘴生香。 放在旁人家,顶多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点燃的柴火,就着火苗举起拔过毛的肉鸡撩两圈了事,谁有那个闲工夫一根根拔。 杏娘则不然,在吃食一道上尤其较真,宁可多花时间打理食材,也不愿囫囵敷衍了事。等到吃鸡肉时,也不至于咬到鸡毛茬子膈应,人都说她的饭食好,食材处理得干净就占了一大半。 垄上烟火(种田) 第84节 余着不外乎调料、火候等的把控,见仁见智,每家各有不同,同人不同口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总体上大同小异罢了。 处理了两只鸡,还剩的一根猪蹄也是如法炮制拔毛,起身的时候龇牙咧嘴好一阵酸疼。 丛孝好笑地打趣:“忙年,忙年,老话果真没说错,进了腊月就开始忙活,天天不重样,就为了今儿晌午的这一顿年饭,也不知道到底划不划算?” “过年不就是为了口吃的。”杏娘靠在门框上缓解脚腕的麻意。 “小时不懂,我家人又多,一到年底我娘跟几个嫂子见天地瞎转悠。那时只觉得我娘辛劳得很,没有片刻闲暇,何苦来哉?” 她叹一口气,唏嘘道:“眼下成了家孩子们也日渐长大,倒是懂了,做爹娘的不出力操持,这个家得懒散成什么样,怕是早就颓废得没眼看。 大过年的闻着旁人家的咸辣香咽口水……还是忙碌的好,左右不是什么重活,就是繁琐了些。” 两个站在屋檐下说笑几句,风声呼哧,阴云密布,天气越发黑沉。 “怕是要下雪了?” “估摸着是,早几天就不对劲,这是攒着劲要来一场大的呢。” 丛孝提了猪蹄、母鸡去灶房剁成块,杏娘紧随其后,先紧着大菜做起来。 猪蹄煸炒加水盖上锅盖焖煮,煮至半熟时舀到灶膛后面的罐子里继续炖,胡萝卜炖鸡也是如此。 本地人爱吃辣,就是炖菜里面也要加一勺辣酱,出锅时红油透亮,辛辣扑鼻,再撒一把蒜苗,更是色香味俱全。 杏娘从碗柜里拿出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剁肉糜时,丛孝趁机烧了一大锅水,倒进木桶张罗着给两个小崽子洗澡换新衣。 要不说杏娘一想起婆婆买苕的这一档子事就上火,此时的丛孝也不遑多让。 原来的杂物间宽敞得很,冬日里多在里头洗大澡,就是地上溅了水也不打紧,左右也不睡人。现下可好,里面堆了满满当当的苕,下不去一只脚,只得提了水在房里洗。 两个小崽子岂是那般好降服的,一个澡洗完地上泼了一层水,丛孝也是衣袖尽湿,满头满脸地滴水。 见他那个狼狈样,杏娘少不得又烧了一锅水打发他去洗头洗澡。 等丛孝收拾一通出来时,团年的饭菜已准备妥当,只差了炒青菜和调蒸菜的汁水。 丛孝替了媳妇烧水,顺便坐在灶膛前烘烤头发,两个小崽子早烘干头发跑出去撒野。 “你先给叶儿洗澡,洗好后一锅水也开了,正好给你用。” “嗯!”杏娘随口应了一声,脱下罩衣左右拍打。 忙碌了一上午,大冷的天出了一身汗,浑身灰扑扑油尘满面,是该狠狠搓洗一通。更何况辞旧迎新,大年夜本就该洗去旧年的尘埃,穿新衣过新年。 待杏娘散着湿头发出来倒水时,房里的地面已能踩出烂泥巴。 她深吸一口气,大过年的何必找不痛快,干脆眼不见为净走到灶房烘湿发。 丛孝刚给两个老人提了热水到房里,正往锅里倒洗干净的米粒,此时早已过了晌午饭时间,等全家梳洗一通就该吃团年饭了。 青叶的头发已然烤干,毛糙糙披散在肩头,乌黑柔软,正伸着两只手在灶膛口烤火。 见她娘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顿时扭过身子就想往外跑。 一只大手从后头薅住了衣领,“跑什么跑?给你擦香膏子还不乐意,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伸出一根手指从瓷瓶里扣一小坨白生生的脂膏抹在女儿脸上,罩住大手就是一顿揉搓。等她撒了手,青叶大喘一口气,死里逃生般躲到一边。 杏娘又掏了香脂细细抹在脸上,满是不解地说:“这可是你外祖父亲手制的,解燥润肤,外头人想买还没有呢。涂在脸上多舒服,你怎地就不想抹呢,见天地能躲就躲。” 冷天里的寒风似刀子,把人露在外头的手脸割裂成一块块,干枯起皮,若是烤了火更是不成个样子,飞起的皮屑竖在脸上如同荆棘,惨不忍睹。 有点闲钱又爱悄的年轻小媳妇,无不咬牙舍一串钱买一瓶胭脂,指望着过年时脸上不至于太难看,维持些许体面。 “哪里舒服了,抹在脸上紧绷绷的,我不喜欢。”青叶嘟囔着表示不满。 “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杏娘对女儿的抗议充耳不闻,两个臭小子她还舍不得给他们抹呢,家里有此待遇者唯母女二人。 也是,半大的女童还不到爱美的年纪,对于亲娘的一片缱绻之心视若无睹,等到了二八年华不用人教,自个就攒了银钱买脂粉。 一锅饭煮好铲进木盆,杏娘挽了发髻着手最后的两道菜。 打过霜的白菜苔鲜嫩无比,甘甜多汁,连外皮都不用撕,折成两段下锅清炒,加了蒜末后就可出锅。蒸菜的汁水勾芡了一小锅,鱼、肉都可以浇上。 灭了灶膛里的余火,炖罐里的猪蹄、鸡肉也该舀出来了。 天色仍是阴沉沉的,时辰已到了后半晌,村子里零星响起爆竹声。左邻右舍手脚快的,也挑了鞭炮放起来,“噼里啪啦”,响彻天际。 听到丛家的三个小童耳朵里,心里一阵痒痒,急得越发跳脚。 只恨爹娘爷奶手脚太慢,拖累了他们家的放鞭炮时辰,落到了后头。 丛三老爷老两口收拾妥当走到后院,父子两个把堂屋当中的四方桌收拾干净。丛孝跟媳妇穿梭着把菜盘子端到桌上,真个是荤素俱全,香气四溢。 除开两个炖的硬菜,鱼是本地人的团年饭上必不可少的。靠水吃水,吃鱼的日子能从年头排到年尾,尽管如此,鱼也是吃不腻的。 团年饭更是不可或缺,讲究的就是个年年有余,富贵有余。 丛家的饭桌上就有两道用鱼做的菜,一条红烧鳊鱼,搭配切成丝的莴笋,一条淋了汁水的蒸翘嘴鱼。 另一道蒸菜就有点特别了,杏娘别出心裁用红薯块配肉片撒了米粉上锅蒸,味道如何尚不可知,想来有肉在也差不到哪里去。 卤菜也各捡了一点拼装成两盘,只在锅里过了一道油,热气腾腾才好下口。另外的蛋皮肉丸汤、蒜苗炒腊肉就不一一赘述,总之一桌十个菜挤得热闹非凡,引人垂涎欲滴。 丛三老爷正了衣冠一脸肃穆,立在堂屋的神龛前点上香烛插入香炉,又取了黄表焚烧,嘴里不忘念念有词祷告,缅怀先祖,求祖宗庇佑。 黄表烧尽后留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黑片,风一吹就散了,飘落出屋子。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喊后辈们过来磕。 “都过来给祖宗磕头,保佑咱们家的小家伙平安和顺,无灾无病。” 丛孝已取了鞭炮在门前场地上摆了长长的一条,引线点燃后撒腿往屋里跑,才迈进门槛,震耳的爆竹声轰然响起。 “自家的鞭炮就是响,瞧这动静,保准是这条垄上声音最大的。”他无不得意地弯起嘴角。 喧嚣的爆竹声持续了片刻,猛一停下时竟有一瞬的异常寂静。场地上灰尘四起,夹杂着鞭炮的碎纸屑,空气里满是呛鼻的硝烟味,一阵阵烧焦的气息传扬开来。 躲在门后面的青皮瞅准时机,躬着小身子就往门外冲,被他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给提了回来。 “先别急,等吃了团年饭,爹帮你一起找哑炮。” 一串爆竹燃放后总有那么几个没响的小鞭,在灰烬里找哑炮成了孩童们的最爱,香条上点火后扔出去,不失为一种英勇无畏的气派,尤其受男孩们的推崇。 丛孝在外头见多识广,甚样稀奇的事没听过,却是知晓这般玩法不妥当。 第116章 哑炮不一定就是安全的,也不全是哑的,孩童的小手在灰堆里扒拉,稍不留神就是一声突如其来的炸裂。 轻则划破油皮流血,重则伤筋动骨断手断脚,为此丢掉小命的也不在少数。 小童顽劣,严令禁止呵斥不起丝毫作用,背地里反而越发想方设法寻摸。堵不如疏,不若大大方方由大人陪着一起寻找,兴许能防范于未然。 陈氏摆放好碗筷,杏娘给家里两个爷们倒满酒杯,老两口坐上席,小夫妻跟孩子左右打横作陪,一家子齐齐整整,团团圆圆吃起了团年饭。 作为一家之主且是最年老者,丛三老爷举杯说了几句激励之语:“愿我家儿郎年年岁岁安康,岁岁年年吉祥,家里财源广进,福气无边!” 响应者丛孝忙递上杯子碰一个,父子两个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啜一口酒杯,“滋溜”一声,黄酒润入肺腑,清冽甘醇,惬意无比。 其余人等忙着与鱼肉奋战,无暇理会他二人的酒场官司。 毫不夸张地说,自打丛家分了家,杏娘一改往日大手大脚,奢靡的饭食习惯,自此精打细算,吝啬起来。 丛家的饭桌上最常出现的就是小鲫鱼和菜园子里的各类时蔬,一个月里能吃上两、三回肉片算是好的,只有碰上农忙才能连续吃个几顿。 最大的青叶还保留了些许先前家里丰富的饭食印象,一年多的清汤寡水吃下来,也不由怀疑起自个的记忆。许是把梦里的场景当了真,混作了往日情景,实是太过渴望做梦梦到了。 两个小的更不用说,只觉自打出了娘胎就没吃过这般丰盛的菜肴。 鸡肉鱼管够,盘盘都是爱吃的大菜,喜宴上的席面都没有这般齐全的,真个吃得双颊如鼓,两嘴冒油,筷子翻飞。 也不用人哄劝喂食了,小手抓了筷子出手如闪电,吃出了土匪下山的气势。 家里的女人们就不一样了,尽管夹菜的频率比平日里多了不少,表面上还是端坐如常,面容平和。 到底是当家主母过来的,甚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自家的小崽子们只是急躁了些许,比之朱家饭桌上的凶狠远远不如,少见多怪罢了。 受此影响,本打算慢条斯理,细细品酒的父子二人也弃了酒杯,拾起碗筷夹菜。冷天冷风冷酒有什么好酌的,还是滚汤热菜熨帖,吃个半饱再喝也是一样的。 出乎意料的,饭桌上获得一致好评的竟是那道红薯蒸肉片,老的、小的都赞不绝口。 “没想到苕还能有这般吃法,软糯香甜,面得很,一点苕味都没有,还有肉香呢!” “娘,好吃,甜甜的,好软!” 杏娘得意地翘起嘴角,任是谁的手艺得到如此赞誉,都会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喜欢吃就多吃点,咱家的苕管够。” 陈氏的眉头猛一蹙起,旋即松开,大过年的她可不想徒生事端。 苕就苕吧,这不是挺好吃的,往常那些说苕难以下咽的,还是穷闹的,只要配了肉,就是狗屎,它也是香的。 饭食过半,筷子挥舞的节奏也慢了下来,肚子塞个半饱,桌上的菜才去了一个角,着实不必着急、心慌,还是细嚼慢咽的好。 丛三老爷的酒杯也倒过三遍,心满意足,酒酣耳热之际有些微飘飘然,不由捏着筷子吐露心声。 “咱家今年的年饭吃得好啊,娃娃们穿新衣,老头子也跟着沾光,往后就愈发好过了。只是可惜,我就两个儿子,要是老大一家能……” “吃你的饭吧!”陈氏一声呵斥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 “喝几口马尿就认不清东南西北了,少说话多吃菜,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丛三老爷眨巴几下迷蒙的双眼,清醒了几分,吧嗒嘴角不敢再言语,提起筷子闷头扒饭。 杏娘诧异地挑起一道眉头,半晌放平下来,这个年还没过完呢,婆婆倒是长进了不少,替她省了不少烦心事,可喜可贺! 至于丛孝,只当自家是个木头人,不听不看不说,自顾吃得热闹。 一顿年饭足吃了小半个时辰,人人腆着肚皮心满意足,过年好啊,鱼肉吃个够! 丛孝拿了长棍领着儿子们在鞭炮灰堆里扒拉找哑炮,碰到引线、外皮完好无缺的就捡起来装到荷包。不仅在自家门前找,别家场地上的也不放过,装了小半袋才罢休。 小子们自去凑一起显摆放鞭炮,丛孝领了大女儿回家写袱包。 纸钱用白纸封装整齐,从左至右写上“时间,孝子或孝孙姓名”,中间以“故显妣考老孺人或老大人冥中受用”,其右以“上奉,节气名称,冥财数量”结尾。 最后一步,翻过背面写上一个“封”字。 丛孝告诉女儿太爷、太奶奶的名字,要她照着他写好的一封慢慢抄。 垄上烟火(种田) 第85节 青叶捏着毛笔写的歪歪扭扭,乱七八糟,他也不在意,左右是后辈的一片孝心,想必先祖们是不会介意小小女娃奇丑无比的字迹。 为了公平起见,青叶把三姐弟的名字都添上,一人一封,以免老祖宗们漏了哪一个忘了庇护,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万万不能马虎。 临近傍晚天擦黑时,丛三老爷制好了两盏纸灯笼,吆喝子孙去祖坟“送灯”。 丛信带着儿子也跟了过来,表孝心的事是必须要做的,族谱族规可不是摆设,除此之外,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 丛孝照例带上闺女,还是那句话,谁也没有规定女娃不能祭拜祖宗,都是表孝心,先祖们还能不收女娃们烧的纸钱不成? 到了祖坟所在地,点香烧纸钱磕头叩拜,男人们爬上坟堆清理杂草、树根。见土堆似乎比去年小了不少,拿出带来的铁锹把底下的土挖了扣在顶上。 如此打理一番,两个连在一起的坟堆顿时光溜、齐整,一看就知后人用了心的。不是那等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大过年的连个香火都吃不着。 丛三老爷满意地捋胡须,放过一挂鞭炮后,亲手在坟包上插上纸灯笼,点上蜡烛。 微弱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闪烁,明暗不定,因着有纸遮挡,冷冽的寒风想方设法从缝隙钻入,试图扑灭这陡然冒出来的明亮。 昏黄的火苗缥缈摇摆,眼看着被压得弯了腰肢,瘦成细细的一条,这是要熄灭了? 下一刻,“噗嗤”火苗暴涨,又肥硕圆润如一片柳叶。 青叶长长吐出一口气,没熄就好,眼皮上落下一片冰凉,她抬手抚摸,“爹爹,下雪了。” 漫天的雪粒子悄无声息落下来,晶莹剔透,冰凉彻骨。 “好了,”丛三老爷一挥手,“灯笼点亮了,咱们回家吧,太爷、太奶们也能跟着亮光回家团圆了。” 几人转身往回走,此时天已经黑了,从祖坟到家的路由小走到大,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丛孝右手抱起大儿子,左手牵着女儿,小儿子在老爷子怀里,几人脚步匆匆,疾步回家。 路上碰到给六太爷送灯的丛其等人,大伙结伴一起走,丛三老爷问了明天“拜新年”的各项事宜,知晓一切准备妥当后松了一口气。 六太爷丧事的最后一件大事了,办得圆满不出纰漏才好。 路上遇到其他给祖先送灯的村人,有放爆竹的,上香的,说笑寒暄,一时之间,荒凉的田野在这片夜色中显得格外热闹。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远近的坟堆处飘散,如同先人的魂魄重回人间,跟着血脉至亲一起回家团年。 …… 到家的几人一碗姜汤灌下肚,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颤的身子才舒展暖和。 丛孝捧着小碗感叹:“看样子这雪要落一个晚上了,明儿的席面够呛,这冷嗖嗖的怎么下水洗菜、洗碗,手都能给冻僵咯?” 他扭头嘱咐媳妇:“咱家离得近,你明天早起过去占个好位置,烧火是抢不到了,切菜还是可以的,谁切不是切。”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杏娘哭笑不得。 “明天来得人即便没有办丧事时多,五、六桌肯定是跑不了的。要洗的菜、碗何止堆成山,要真用冷水洗,别说手指头冻僵,断掉都有可能,谁还愿意干?” 她含着笑意继续道:“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都是用大锅烧开水兑成温水洗,非但不冷,叫热水泡得浑身舒坦,暖洋洋的,比坐在灶膛前烧火也不差什么了,至少比切冷冰冰的菜好。” “那你还是去切菜吧,洗一天菜、碗,手都能给泡皱。切菜还能呆在灶房里,冷了就去烤一把火,便宜得很。”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老两口说起年轻时给别家帮忙的趣事。 天太热了,头天晚上买的肉坏了,主家又舍不得扔,于是隔天全部亲朋宾客吃略带馊味的肉丸子。 多多的倒酱油和醋,吃席的人挤眉弄眼地说没喝过这么酸的醋汤,大热天的这是给大伙降燥么? 殊不知是为了掩盖坏肉的异味。 又或者是,主家安排不周,蒸的木桶饭不够吃,一桌八个菜都快吃完了,续饭的海碗还是空的,人人饿得敲筷子打碗的催促。 急得帮工的团团转,指使主家去邻里先借一盆米饭救急,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饭来了菜却吃个精光,没法子,操起菜盘子倒汁水,囫囵吃几口了事,再等下去连汤汁都没了。 一场大事办下来,主家面上无光,便是帮工都受牵连,说她们掌不了事,人人窝一肚子火。乡里人家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好心好意去帮忙,还叫人说嘴不利索,当真是有理无处伸冤。 遇上这种主家只得自认倒霉,下回擦亮眼睛吧! 一家子坐在堂屋说笑逗趣,桌子上摆着花生、瓜子、苕皮子等零嘴。年饭吃得晚,现下也不太饿,正好就着热茶吃干果打发时间。 夜渐深重,三个孩子撑不住早靠在爹娘怀里打起盹,睡得东倒西歪,口水横流。丛孝跟媳妇把孩子们抱到床上,脱衣服盖被子掖好,忙活完出来接着守岁。 外头的大雪仍在窸窣窣往下落,寂静无声,原野上覆盖了一层白纱,杳无人烟。 堂屋里点了油灯,在这寒冷寂寥的冬夜,越发显得苍凉如水。 陈氏婆媳两个最先受不住,守到一半回房安歇,手脚冰凉坐在堂屋,实在冷得紧。又过了一会,丛孝看他老子闭着眼睛,小鸡啄米似得直点头,也把他劝回屋睡觉。 丛孝打起精神喝一碗热茶,在堂屋里转着圈得踱步,好容易守到子时过半,村子里零星响起鞭炮的声音。 丛孝在神龛前烧过黄表上香,又去屋门前放了一挂鞭炮,快手快脚跑回房间。 不一时传出女人嘟囔嫌弃的呓语,伴随着或远或近的爆竹,人们沉入香甜梦乡,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第117章 正月初一拜年,丛三老爷抽开门栓的时候雪还在下,地上的积雪已经漫到了小腿肚。 “阿嚏”,丛三老爷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拢一拢棉袄走去后院烧热水。西厢房里的丛孝听到动静往被子里拱,埋住脑袋,闭着眼睛赖了片刻。 耳听得屋外的响动越来越嘈杂,他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翻身坐起穿衣服,顺便推醒一旁熟睡的媳妇。 “起床了,等会儿拜年的人该来了。” 正月初一可不兴赖床,家家户户的男丁要去族人家拜年,女眷在家接待来访的小辈。 若是拜年的族人过来了,家里的男女主人还在被窝里没起床,那可就不好看相了,这不是现成的给人嚼舌根? 杏娘在被子里抗议地扭了扭身子,心知挨不过,叹一口气坐起身,“怎地感觉才闭上眼睛就要起了呢,族老们是不是起得太早了,天还没大亮呢?” 男人把棉袄递给她,“有什么法子,老人觉少起得早,有的人公鸡一打鸣就挣了眼睛睡不住,非得起来活动身子骨。要不是天黑看不清路,咱家的大门该响过好几轮了。” 夫妻两个哈欠连连,小声嘀咕老人们的不通情理,等穿好衣服、鞋子,人也清醒了一大半。 两人各裹了一个臭小子穿衣服,小孩可不管什么情理不情理的,只要没睡够,眼睛就别想睁开。任你抬胳膊伸腿的折腾,如同扶上墙的烂泥巴,软烂随性,别指望能支楞起来。 杏娘也不在意,左右等会儿一个热帕子敷在脸上,周公坐在眼皮子底下也能给叫醒。 “你先去打一盆热水来,我去把叶儿喊醒。” 男人点头应一声,照旧给穿了衣服的儿子们盖好被子,转身走出房间。 等全家老少收拾妥当,还不待喝一口热茶,丛家涌进来一大群族人,老的少的都有,闹腾腾喧哗无比。 “侄儿给三叔、三婶拜年,祝二老身体康健,事事如意!” “给七哥、七嫂拜年,祝哥哥、嫂子万事顺遂,吉祥如意!” 丛三老爷老两口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也拱手作揖给对方拜年。 “三叔也给你拜年,祝你发大财!” 丛孝忙倒了茶水给来人喝,“来,来,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这一路走过来冷得很吧?” “可不是,雪大难行,一脚踩下去拔不出来,又滑溜,穿着木屐都好险给我摔一跟头。” 杏娘则端了装干果的盘子往跟随长辈过来的孩童兜里塞。 歇息半晌,一行人起身去往下一户,丛三老爷父子一人抱一个小子,穿上木屐也加入到拜年的队伍。到亲近的族人家里走一趟,最后集合去往祖坟上香烧纸钱放鞭炮,给祖宗拜年。 今年的新亡人六太爷是重点祭拜对象,不但族人,他老人家的远亲旧戚都要来坟头拜新年,主家安排席面招待。 送走了拜年的一大群人,陈氏留在家等候陆续上门的其它族人小辈,杏娘母女就着茶水吃几口干果垫肚子。 接着也套上木屐往丛其家走去,天冷人不经饿,席面开始的比热天时略早。 洁白一片的雪地踏出一条黄色的泥巴路,污泥翻飞,零落散在白布一样的雪地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杏娘给女儿裹紧头上的布巾,自己头上的也拉紧。 母女俩手牵手在雪地里腾挪,不时跟站在家门口的主人家打招呼、拜年。小小的一段路走走停停,等到了丛其家时已是气喘吁吁。 月娘忙上前给母女俩拍打肩头的雪花,“你说这大年初一怎地下这般大的鹅毛雪,大片大片往下落,这不是成心给人添堵?难为你大早上过来帮忙,等完事了谢你一碗好肉。” 杏娘忙说不用,“嫂子好意我心领了,大过年的家里不缺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族人,这是我应当做的,客套话咱就别说了,嫂子去忙别的,我先去灶房。” 灶房里已有早到的媳妇子忙开了,灶膛升起了火,粗木头烧得“噼啪”响,暖融融一片水汽烟雾升腾。 杏娘嘱咐女儿坐在灶膛口烤火,自个系了围裙撸起袖子切菜。 正月里的席面以卤菜为主,家常的卤肉、千张、豆腐、鸡蛋,提前卤好切成片,只需在锅里过一道油洒上蒜苗,就是四盘菜。另加上现买的鱼肉凑成八碗,一桌席面也就成了。 一个方桌坐八个人,旁边站着各自家里的孩童,小孩子不上桌。捧着饭碗站在爹娘身边,菜一端上桌子,大人挥舞着筷子往孩童碗里夹,讲究的就是个眼快手更快。 等孩子吃上了,下一口就进了大人的嘴巴,脸皮薄、动作慢的就吃了亏,举起筷子去夹时哪里还有肉丝的影子,只得夹几片蒜叶子配饭。 吃席也是个技术活,年轻的小媳妇腼腆不敢伸筷子,等孩子生下来两、三个,便是自家不吃,也要给孩子抢几筷子。 慢慢的脸皮就厚了,抢菜时又狠又稳,干练利索的劲头叫人啧啧称奇。 待六太奶奶娘家人去坟头祭拜后,席面就开始了,帮工在堂屋的几张桌子间往来穿梭,送饭送菜,忙个不停。热气腾腾的饭菜正好熨帖凉飕飕的肠胃,人人吃得热火朝天,嘴里不忘称赞掌厨的好手艺。 客人吃完了才轮到帮厨的人吃,也是同样的饭菜,只不过随意放在灶房的案板上。碗里夹了菜找个空隙就地一蹲,呼呼喝喝吃将起来,也不管甚难看不难看。 又不是来做客的,干活就干活,要甚的体面。 填饱了肚子,面临的就是成堆的杯盏碗盘,正好锅里的水也热了,围成一圈坐了洗碗。 “月娘家的莴笋是什么品种的,怎么跟我家长得不一样?打一开头我还想着这莴笋长得可真好,好大一根,又粗又壮,结果一扒拉全是叶子,杆子还没拳头大,敢情光长叶子不长个啊!” “你还别说,这叶子炒出来的青菜还真不错,鲜嫩得很,吃多了菜苔换个口味也不错。” “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谋的种子?明年我也跟她讨一把,只种几窝,不要多的,我还是喜欢吃莴笋杆,杆上的叶子也不少。” 说说笑笑干活也不累,不同于上午的火烧火燎,急眉燥眼,此时的妇人们慢悠悠清洗碗盘。 左右晚饭还早得很,这一天下来又不用做别的,索性慢着性子说说闲话、打打杂,日头也就晃悠悠划过去,着实没什么可急慌的。 屋外头的雪花还在飘飘洒洒往下落,轻盈如同鹅毛,一层铺一层。 远处的田野笼罩在一片雪色当中,白茫茫看不清天地,近处的树木仿若换了人间,藏起了枯黄的树干披上白色装扮。 雪落时节,除了顽皮的男童,没人愿意去外头撒野,躲在屋里喝热茶还来不及。 年长的舅娘携了六太奶奶的手在房里头烤火,破烂的瓦盆里闪耀着昏黄的火苗,细细的木柴烧得通红,些许烟雾缓缓升起。 好在窗子留了一道缝隙,冷冽的水汽悄悄溜进来打一个转,冲淡了窒闷的气息,又悄无声息钻出去。 “现下好了,过了今儿这一桩事,妹夫就彻底入土为安了,你也不用再惦记他。阴阳相隔,他走他的路,你也有自个的日子要过。” “我没惦记他。”六太奶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缓的笑容。 垄上烟火(种田) 第86节 “说句实在的,老头子走了这半年,起初我是很不习惯的。这个讨债鬼陪了我大半辈子,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十几岁就进了他家,几十年磕磕碰碰过下来,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可忘不掉也没办法……他的阳寿到了,阎王老爷不许他留在凡间,要不然岂不是乱了套? 到后头我又看见他了,我洗衣裳他就在旁边的躺椅上晒太阳,我扫地他就躲过一旁避灰尘……我看得真真儿的,就跟他没死时一模一样,皱眉头的样子都分毫不差。” 舅娘一瞬间红了眼眶,抓了她的手哽咽:“你这是何苦来着?人死如灯灭,他如今早不知道投胎去了哪一处,你再抓心捞肺的难受也没有法子。 你还有儿女、孙儿,日子要往前看,后头的日子好着呢,之前的事就忘了吧,不要总是拿出来想,伤了心神。” “我没事。”王氏眨动双眼,浑浊的泪水自衰老的面盘滚落。 “你们不用担心,我好着呢,我比谁都想得开,他走了其实是好事,之前病了快一年,吃不下睡不着,浑身疼得没一块好肉。 只在我跟前装出一副笑模样,其实疼得脸都变了形,日日咬牙强撑罢了……现下走了到是好得很,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指不定眼下投身到一户富贵人家。 把从前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的,统统见识一遭,比我这糟老婆子过得可好多了,我惦记他做什么?” “你呀你……”舅娘哭笑不得,却知道活着的人哪是那么容易忘记前情旧事。只要不沉迷伤怀毁了身子,她要是觉得妹夫时常陪着她,日子过得下去,那就这样吧! “噼啪!”瓦盆里的木柴崩裂,鲜艳的火苗舔舐褐色的外皮,火焰越发大起来。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人们总是以坚韧的毅力矗立在这片天地之间,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年老者的伤痛总是格外漫长且不褪色,这若有似无的遗憾、哀伤将伴随她们度过余下的岁月。一片树叶,一件衣裳都能勾起旧人旧事旧景,逝去的人事仿若停留在昨日,栩栩如生,音容样貌清晰可见。 人还是那个人,一丝变化都没有,可自个早已面目全非,腐朽苍老如枯败的树根,离着黄土只隔了小小的一截。 年轻人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老人,尤其是亲戚家的老人去世,如同立在水面上的蜻蜓,扇动了一下翅膀。丝丝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近处的落叶身不由己,上下沉浮,随波逐流。 事后,一切归于平静,水是水,叶是叶。 房间里的老人相顾流泪,堂屋里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吆喝着玩叶子牌,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辰光易逝,往事不可追,有人哭,有人笑! 第118章 正月初二回娘家,此时的雪花已经停止纷飞,苍茫的黄土地被白雪掩盖,目之所及皆是晶莹剔透,银妆玉砌。 雪天出行本就不易,加之回娘家要带着孩子同往,若是按照往常惯例,遇到此等顽劣天气,夫妻两人轻装上阵,一人抱一个孩子,老二留在家里陪老人。 然而自打去年青皮病了一遭后,杏娘痛定思痛,养孩子又不是买菜,不兴挑一个剩一个,就应该一视同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于是两个大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冰天雪地出门就成了难事。 还是丛孝灵机一动,去杂物间拿了两个老爹新编的箩筐,“崭新的筐子,还没装上稻谷呢,倒先给你们用上了。” “这个好,”杏娘拍手称赞,喜笑颜开,“既不会弄脏鞋袜,还能遮挡风雪,免得吃一肚子冷风,累了往地上一放,挨不着一丝水汽。” 青皮、青果笑嘻嘻钻进一个筐子,咧着嘴角打闹,你伸长胳膊推我一下,我压低脑袋往你怀里拱。大肚腩的竹编筐子正好容纳两个穿着圆滚棉袄的顽皮小儿,刚好露出一个脑门尖。 青叶爬进另一个箩筐,蹲下时冒出一个脑袋,她还从来没有以这个视角看过东西。 周围的一起都变得高大起来,她仰着头只到娘亲的膝盖,堂屋的大门似乎变大了一倍,高不可攀,耸立在两边。 杏娘又拿了两件旧衣盖在筐子上,自个拢好棉袄拉紧头巾,提起一篮子节礼随着男人走出大门。 辽阔的田野荒凉、苍茫,白色的雪层厚厚地铺在大地之上,河水只剩了浅浅的一个底,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夹杂着枯枝落叶,尽显衰败。 道路两旁齐人高的野草傲气不再,齐刷刷压弯了腰肢,在一片雪色中顽强的露出一抹枯黄。 偶尔飞过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雪层上跳跃、踱步,俨然视严寒如无物,悠闲自在地在草根底下啄食,留下一串串凌乱的小脚印。 夫妻两个气喘吁吁地赶路,男人肩上的扁担上下颠簸,箩筐里的娃娃哈哈大笑。惊得才落地的小雀又展了翅膀,飞得远远的才敢回头看。 “呼!”有惊无险,心悸地扇扇羽毛拍拍胸脯,原是小娃调皮故意使坏,险些吓坏了它的小心脏。 不远处也有赶路回娘家的年轻夫妇,离得远看不清人脸,只一个淡淡的身形,但这并不妨碍高亢的打招呼声断断续续传来。 “是呢!”杏娘也大着嗓门回应,“今儿回娘家,路不好走哇!” 对方挥了挥手,转身走远,杏娘也抬起手招了招。 “你听清人家说什么了吗,你就回话?”丛孝很是好奇地问,矮下身子放下筐子喘一口气。他只听见了人声,但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媳妇的耳力什么时候这般好了? 杏娘白了他一眼,无所谓道:“左右就是那几句话,听不听清楚有什么打紧,打个招呼就完事了,你以为她就能听清楚我说的话?” 丛孝:“……” “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管她是谁。” 男人摇头失笑,喘匀了气后重新挑起担子,他媳妇如今是越发的出人意料了,和人打交道愈发熟练。 …… 小夫妻两个到达李家老宅时,真个狼狈不堪,额头冒汗,裹在头上的布巾又不能摘下来,以免着凉得风寒。此时取下时,贴着脸颊的半边早已叫汗水浸湿了。 丛孝更是里衣尽湿,头顶上呼呼冒起一缕缕水汽,只恨不得把头埋进雪堆里,好散一散这无所不在的燥气。 杏娘好笑地推着自家男人往原先住的闺房走,替换下事先从家里带来的里衣。 杨氏搂了三个宝贝外孙心肝肉啊的一通叫唤,李老爷子捋着胡须笑微微立在一旁,见老婆子没完没了地亲香,无奈地摇了摇头,施施然走进老两口的房间。 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漫不经心打开来放在堂屋当中的桌上。 在西厢房换衣裳的夫妻二人只听得一阵阵孩童欢呼雀跃的叫嚷声传来。 “外祖父,我知道这个东西,这是陀螺。” “我也知道,我看见别人玩过。” 丛孝系上腰带,笑着对媳妇说:“怪道一个个撒着欢地想往外祖父家跑,敢情岳父大人变着法地讨他们欢心。” 女人理所当然点头,娇俏地一笑:“他们只是小又不是傻,好赖还是知道的,谁对他们好,他们自然喜欢谁。” 两人收拾一新走出房门,只见两个小儿子各自手拿一根小鞭,地上滴溜溜转着一个木陀螺。 起初陀螺转得飞快,身上的纹理在转动中模糊成一片,尖锐的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嗡嗡”的声音。渐渐的,陀螺的旋转慢了下来,轮廓逐渐清晰,“嗡嗡”声也变得低沉、断断续续。 青皮的眼睛死死盯着陀螺,嘴巴抿得紧紧的,小手下意识攥着鞭子,眼看陀螺歪歪扭扭如同喝醉酒的大汉,下一刻就要趔趄倒地。 他屏住呼吸,一个大步走上前照着陀螺就是一鞭子。 “啪——咚!” 陀螺被突如其来的一鞭抽得飞上了天,又立刻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几圈撞到墙角,意犹未尽抖了抖身子,终于停止不动。 青皮茫然地眨巴眼睛站在原地,嘴巴惊讶地张圆了。方才外祖父抽了一鞭子,陀螺转得更快,怎么到他这就变了样,还飞起来了? 它又不是风筝? 李老爷子哈哈大笑,鼓励道:“不错不错,咱们小二哥力道还是足的,就是没掌握技巧,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照着陀螺使劲抽。” 青果忙抢上前捡起陀螺用自个的小鞭缠绕,手往后一拉,陀螺慢悠悠旋转。两个小子围着陀螺跑,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轮流一次不起纷争。 青叶手里拿着一个乡里少见的木质九连环,皱着眉头串上串下。圆圆的小脸上尽是肃穆,对一旁的大喊大叫充耳不闻,连她爹娘出来了也没察觉。 “叫爹娘破费了,九连环这玩意儿可不好找,我只在县里见小孩儿玩过。”丛孝一脸谄媚地恭维老丈人。 “旁人送的,”李老爷子无意多说,转了话头问,“去年一年你在县里做得如何了,可站稳了脚跟?” 岳父相问,丛孝自是无有不答,谨慎地说:“站稳脚跟不敢说,经了一年的辛苦钻营,算是打响了几分名头,叫人知道有我这么号人。接的活也不算多,勉强够糊口,比起之前在府城自是大大不如。” 李老爷子点点头,温和道:“万事开头难,府城的差事虽说好,可顾不上家里着实麻烦。县城到底离家近,有个什么,一两日也就到了,父母、妻儿也能有个依靠。至于差事…… 你有一身手艺,便不怕坐困愁城,府城那般的差事可遇而不可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能碰上一回已是天大的造化,万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即可,无非是多花费时间经营,待理顺了人际交往,不愁没有买卖。” “爹说得是,”丛孝附和道,“之前没想通,心里难免着急,好在去年接了一个大单子,得了一注银子。 我听杏娘说了三哥的事,若是爹娘手头不宽裕,我跟杏娘尚能支应二老些许银两。若不是有爹娘的帮衬,我们一家子也不能活得这般随性自在……” 杏娘扶着杨氏走进东厢房,翁婿俩的说话声渐渐消散。 “自分了家,女婿日渐沉稳,愈发有个当家作主的样了,看来分家还是有好处的,离了大房那一家吸血蚂蟥,女婿也成了人。” 他们两个老的不缺银子,贴补女儿也是心甘情愿,可女婿心怀感恩,顾念岳家的情义,他们心里也熨帖,好歹没喂出个白眼狼。 “娘说的什么话,”杏娘不依,撒娇作痴,“我们早就是大人了,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娘少瞧不起人。” 杨氏不以为意:“我还真就是门缝里看人,你们啊,顶多就是穿上了大人的衣裳,坐上了方桌上的席位,就以为自家是个人物了。 其实还是孩子心性,在家听父母的,出门也不懂跟人打交道……如今自家能担事不怕事,那才叫成了气候,往后能支应起门庭。” 杏娘仔细一想,她娘说的也不无道理。 膝下的孩儿没成婚都不能算是个大人,所谓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是也。出了事闯了祸,人都不找他本人,多是找父母讨要说法,该打一顿或是该赔钱,由当爹娘的来做主。 等到成婚有了小家,说是长大成人了,其实还是跟着父母一块吃住。 家里的农事安排,今儿该耕田了,明儿该插秧了,都是听爹娘的。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形如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离了爹娘就不知如何过活。 如同套上绳索的毛驴,赶一鞭子转一圈,不甩鞭子就不动,万事不操心,只一味地混个吃饱喝足。 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分了家,操持起柴米油盐酱醋茶,方知生活的诸般苦楚。当家作主不是那么好当的,凡事要冲到前头立得住,缩头乌龟可掌不住事。 上有老下有小,过日子就学活了谋划、算计,花银子容易赚银子难呐!一分一厘都得掰开了琢磨,可不就愈发沉稳、随和,成了一个大人模样。 一时杨氏又问起丛家的团年饭:“今年你们两家仍是合在一起团年?” 杏娘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说起她和大房的二、三回合,尤其是林氏在她这里吃的一个重重地屁股蹲。 自杏娘进了丛家到现在,林氏就处处压制着她,她手上有钱男人有本事,结果却败在了一个只会花花样子,心眼子贼多的嫂子手上。 真是想想就叫人怄得吃不下睡不着,胸腔里憋着一股火,恨不得重新投胎来过一遭,定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现今林氏好容易栽到她的手里一回,杏娘只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传扬得人尽皆知,巴不得要世人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又碍着到底是一家两妯娌,闹大了叫人看笑话,自个强忍罢了。 对着亲娘却是再没有不肯说的,事无巨细,绘声绘色说了个过瘾。 第119章 杏娘本就是个心眼明亮的姑娘,自跟着公爹当上了小摊贩,大笔的银子是没有赚到,胆子倒是练大了不少,口舌更是伶俐了几分。 她连说带比划的一顿口若悬河,比戏台子上的说书先生还惟妙惟俏,把个杨氏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眼角的细纹生生多了两条。 “该,她这般的人就该行那非常手段,一天天的摆出一副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嘴脸。怎地,就她是读书人家的娘子,别个都是目不识丁,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垄上烟火(种田) 第87节 光为了面儿上好看,吃亏上了当往肚子里咽,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蛋。” 杨氏伸出指头戳了女儿额头一记,“你现下可记住了,日子是自个在过,不是过给旁人看的。管他人说了什么闲言碎语,人生就了一张嘴,管住嘴比登天还难。 他爱说就叫他说去,还能说出朵花来不成?要紧的是守住自个的钱财,咱不想着占人便宜,但也不能让人当了软柿子捏……” 她苦口婆心教导女儿:“……你之前吃亏就亏在脸皮太薄,怕这怕那的,再者她男人是念书的,你男人是市井里讨生活的,觉得自家不如人。 这怎么能行,还没上擂台开始打呢,你就露了怯,指定就一回输,次次输,叫她压得死死的。” 杏娘听着她娘的老生常谈,情不自禁连连点头,之前年纪小只觉得这些个说教迂腐不堪,啰嗦无聊。 如今知晓了世事方才明白何谓金玉良言,字字珠玑,人活一世,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吃的盐米。 “不单对你大嫂,她只是个小喽啰,你如今在做小买卖,碰到的人何止百十个。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人都有,百种人就有百般心思。 你只记住一条,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怕,文的不行来武的,武的不行咱就来文的,打不过就跑,出了事爹娘给你兜着,怕他个鸟……” “哈哈!”杏娘叫老太太粗俗俚语逗得捧腹大笑,平日里多端庄和蔼,稳重自若的一个长者。教导起女儿来,恨不得掰开揉碎了喂到她的肚子里,就怕小闺女吃了苦头。 男人不在家,宁可泼辣、厉害叫人犯怵,也别软弱可欺当个芝麻馅的包子。 杨氏说着说着也是忍俊不禁,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他们老两口最挂念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娇嫩柔软的女娃娃长到如今这般大,嫁人生子,伺候一家子老小。 说不心疼是骗人的,只要他们还活着,小闺女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女孩儿。 …… 乡里人家过年的饭菜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多几碗肉菜的事,肉越多排场越大,日子自然是过得越好。 老李家则不然,李家饭食向来是荤素搭配,以养身为主,寻常饭菜也是旁人家羡慕不来的。尤其今天闺女回娘家,要给女婿做面子,菜品更是上了一个台阶。 一道寓意着团团圆圆的珍珠圆子,剁碎的肉馅里加了荸荠末,调味后搓成圆子,裹上提前浸泡了一个半时辰的糯米,上锅蒸熟即可。 出锅时外层包裹的糯米根根分明,粒粒竖起,形如刺猬,只不过晶莹如玉,油亮发光,如同颗颗珠圆玉润的珍珠一般。 肉馅浓郁以咸香为主,融合了糯米和荸荠的清甜,一口一个,吃起来软糯香甜,意犹未尽。 杨氏还格外花了巧思,在每颗圆子上点缀了一颗红枸杞,如同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眉心的美人痣,讨巧喜人。 还有一道莲藕炖排骨,本地光照充足,雨量充沛,尤其适合莲藕的生长。长出来的莲藕表皮光滑,细长饱满,呈现黄白色,可生吃亦可熟食。 冬日里煨汤易粉糯,且炖出来的汤汁醇厚香浓,满嘴生香。 好吃是好吃,可价钱也是令人望而生畏,一斤莲藕倒好买两、三斤猪肉,寻常老百姓哪里吃得起,多是挖了卖给镇上的地主老爷们。趁着天寒地冻,舍了一身皮肉多换几个铜板,天气越冷价越高。 即便是杏娘当初刚成家那会,手上银钱多花钱散漫,也是舍不得买藕炖汤的。 大方归大方,这一大家子又不是她的亲生爹娘老子,她还没把他们当成祖宗一般伺候。 杏娘母子四个连饭都没盛,一人一碗莲藕排骨当饭,满桌的菜吃得不亦乐乎,嘴角流油。完事后一碗汤汁下肚——“嗝”,一个饱嗝脱口而出,比神仙还舒坦,给个仙人也不换。 丛孝倒不似妻儿这般夸张,不过他正值青年吃得也不少,汤汤水水下肚又能塞下半碗。 一家子吃得如同猛虎下山,丝毫不见外,喜得杨氏笑眯了眉眼,一个劲地给女儿、外孙女夹菜,嘴里念念有词:“多吃点,这个好……那个也不错。” 自个倒是没吃几筷子,光看着她们大块朵硕比吃到自家嘴里还高兴。 这几人大吃大喝的模样激得李老爷子也胃口大开,今儿的饭菜着实不错,香喷喷诱人得紧。平日里老两口吃个半饱也就差不多了,继续吃或不吃都行,老人家不宜多吃,索性停了嘴。 今天李老爷子不知不觉额外多添了半碗饭,放下碗筷才察觉肚腩有些许鼓胀。 外头大雪铺路不宜出行,老爷子干脆继续领了外孙们打陀螺,他老人家绕着堂屋转圈溜达消食。 丛孝则是被几个大舅哥裹走,不知拿什么取乐去了。 母女俩忙碌了一早上,吃过饭略微消过食,杨氏略感疲惫回房休息,只剩杏娘收拾碗筷。 “小姑,你在哪,忙完了么?”人未到,声先到,明亮的女声清脆悦耳,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一路从堂屋淌到灶房。 “你来迟了,莲藕汤都喝完了,饭菜也冷了。” 往年她回娘家,这个侄女也回来,却不往自家跑,专门候在爷奶这边蹭饭。今年还道改了性子,知道亲近爹娘了,过了饭点才跑来。 “嘿嘿!我不着急,”李娥狡黠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奶奶在炉子上炖了甜汤,赶不上莲藕汤,甜汤总是能赶上的。” 她爷奶向来在吃食上舍得花银子,小姑回来更是毫不手软,所以之前她才占着脸皮厚过来蹭饭。 别怪她势利眼,爷奶家的饭菜比她爹娘桌上的高了不只一个档次,一年就这么一次能光明正大回娘家的日子,她可不得吃个够。 今儿早上要不是想听她娘说的秘闻,她早跑过来了。 李娥压低身子凑近杏娘,神秘兮兮咬舌:“小姑,我刚听了一出大戏。” “大戏,什么大戏?”杏娘侧身躲开她的大头,控干碗盘的水放进碗柜,“好好说话,我还没老呢,耳力好得好,谁唱戏了,在哪唱戏,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可是唱戏啊,十里八乡难得听一回戏,她有多久没看过戏了,想了想…… 上一次看戏还是做姑娘时的事,当时几里外的一个乡绅过寿搭戏台请戏班子唱戏,周遭乡民跟着沾光一饱眼福。 白水湾离得远,照理说消息传扬得不会这般快。 可唱戏是多么难得一见的大事,乡里人家活到耄耋之年,一生中看戏的机会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但凡方圆十里……不,是方圆百里有哪个村子请了戏班子,这个消息就长了翅膀,比风吹杨柳梢还快地刮遍附近的屋舍田园。 白水湾一群十来岁大小,还不到成家年岁的年轻人,堂兄弟姐妹凑了一堆,各个都能扯上点亲戚关系。自听说了唱戏的消息,比喝了鸡血还振奋,摩拳擦掌,信誓旦旦要去看戏。 头天得了信,当天晚上寅时出发,一群小伙子大姑娘足走了近两个时辰才到达唱戏的村落,人人兜里踹着从家里带过来的饭团,杏娘还提了一兜面饼。 李老爷子老两口本是不同意小闺女跑那么远看戏,虽说大戏难得,可着实远了些。此时正值农忙末尾,谷子已大半入仓,可收尾也不能马虎,少收两斗米可能就要拉饥荒。 成了家的男丁忙得分身乏术,尽管心里头极其渴望,可农事不等人,当家的担子压到头顶,不得不耐着性子忙碌秋收。 所以杏娘的四个哥哥虽说心痒难耐,碍着李老爷子,也不好撒手跑去看戏——老爷子锤不死他们。 只有他们这些半大少年,还能在父母的纵容下耍耍滑头,躲躲懒。 若非如此,只怕跑去看戏的人更多,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年月,看一场大戏不啻于人生中的辉煌时刻,比之婚嫁也不差什么了。 在接下来的数年,乃至数十年间,这场看戏的经历仍会拿出来时时说道,事事回味,引来艳羡、赞叹无数,心里的自豪感无以言表。 杏娘跟一群小姐妹早约好来了,不理爹娘的反对,极力要去看戏。 “我们几个已经说好了,大伙一起过去一块回来,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散不成?走散了也不怕,长了嘴巴会问人就行,摸着路也能到家,您二老别担心,丢不了。” 她家的农活早半月前就干完了,用不着她在家里帮忙,再说了同行的有那么多村里一起长大的臭小子们,想来也没人敢欺负他们。 退一万步说,杏娘自个就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从小打到大,欺了谁也不会欺了她。 见劝不住小闺女,吃过晚饭杨氏就张罗着做吃食,米饭不宜携带,且干吃无味,又没有配菜,还是做面饼好。 好在家里还有吃剩的半袋子面粉,本地人吃米多过吃面,种稻谷多过小麦。 因着李老爷子少时的讨饭经历,饿伤了脾胃,加之年轻时候长年累月在外走街串巷,饮食不规律,纵使日后百般调养,肠胃还是留了些微毛病。 既不能吃太饱,也不能太饿,如今年岁渐长吃米饭还不宜消化,李家就常备了面粉。面食易克化,就是做起来繁琐,好在杨氏有大把时间琢磨吃食,就指望老头子吃舒坦。 点了油灯倒水和面,醒面后擀成圆形的饼子,灶膛点火锅里倒油煎得两面焦黄,油汪汪面饼香十足。 怕小闺女不够吃,杨氏特意煎了整整十个,叮嘱女儿:“若是旁人不够吃,你可以分出去几个,自个吃独食不好看。” 事无巨细交待一番后,仍是不放心,老两口又跑去同行的小伙子家里,拜托他家的男孩多盯几眼自家的女娃,不能叫人欺负了。 男孩父母连连保证,听得小伙子在一旁直翻白眼:李家的母大虫不欺负别个就是好事了,谁能打得过她? 第120章 白水湾的这群半大少年到达唱戏的地方时,天空还是青灰色的,晚秋的清晨凉意习习,走路出了一身汗,也不觉着冷。 半夜出发赶路,一走就是几个时辰,虽说年轻力壮,精神饱满,这一趟走下来个个累得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肚子更是饿得呱呱叫。 戏台子上的锣鼓还没奏曲呢,他们倒先唱开了。 待喘匀了气掏出随身带的饭团,也不计较冷热了,塞进嘴巴囫囵吃将起来。 小小一个米团还没小伙子的拳头大,三两口就下了肚,何止不够塞牙缝,连口水才刚分泌到舌尖,嘴巴里已是没食了。 个个吃得不上不下,吃了饭团更觉得饿,还不如不吃呢。 不是他们不想多带吃食,实在是出来这一趟不容易,磨了爹娘好几天。当爹的脸绷了两天,没点头也没拒绝,更难看的是上头哥嫂的脸色,活像欠了他们八百个铜板没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能跑出来玩一次已是不易,再张口要吃食就是讨打了。还是当娘的心软看不过去,偷偷剩了一点晚饭捏成一个团子,趁着夜色塞到小儿子手里。 小伙子尚且如此,小姑娘们更艰难,纵使在家里还算受宠,亦或是跟着哥哥出门玩耍,带的吃食也少得可怜。 一群人就一个人吃得香甜,杏娘拿着一个面饼“吧嗒吧嗒”嚼得欢快。 之前在家里是吃过饼子的,味道一般吧,不算美味但也不难吃,若是配着肉末做成的酱——啧!那滋味……那才叫一个香。 也不知道是今天起得太早了,还是走路走多了,肚子饿得很,鸣叫声如打雷。尽管面饼已经凉透,嚼起来却更劲道,焦香味十足,更何况杨氏还撒了葱花跟白芝麻…… 怪道爹爹常说人不能太懒,干点粗活吃饭才香。她今天走了这老远的路,可不就是干粗活了,比干农活还累呢,吃得香甜也是应当的。 诱人的香味肆意飘散,一群人悄悄侧过身子暗暗咽口水,总不好直勾勾盯着小姑娘吃饼子。肚里的雷鸣声更响了,也不知道哪户人家的老人家心肠好,饭没得吃,讨两碗茶水喝还是可以的,骗个肚饱。 杏娘吃得着急忙慌,头也不抬,一个饼子垫了肚子才减缓了抓心捞肺的饿意。 从油纸包里掏出第二张饼子,漫不经心抬头一看:一群人背对着她围了一圈,小姐妹们也都低着头扭手指。 她先是一愣,眼珠一转明白过来,“来来来,我娘做的饼子有多的,大伙分着吃一点,我娘说了,不能吃独食,吃饱了才好看戏。” 杏娘掏出布袋里的面饼一个个分给小姐妹,女孩们握着手里的饼子不知所措,无缘无故的,她们怎好白吃人家的东西? 何况这样好的吃食,还是用油煎的,她们在家里也难得吃到一次。 杏娘可不知道她们心里的想头,只一个劲地催促:“快吃吧,可好吃了,我娘的手艺你们还信不过?吃呀,我没骗你们。” 女孩们哭笑不得,她们是嫌弃难吃吗——她们是不好意思张口。 在杏娘的再三催促之下,一个女孩捏着饼子一分为二,一半递给她堂哥,“哥,拿着,咱们沾了杏娘的光,等回了家再还礼。” 被喊的小伙子犹豫半晌,终是饥饿占了上风,伸手接过半个饼子吃起来。其余人等见状,觉得她的话有道理,纷纷撕了面饼给亲近的兄弟。 不多时,这群十来个人手里都拿着半张饼吃得喷香。 布袋里还剩了两张面饼没动,留着给杏娘当晌午饭,杏娘宽厚,他们也不能吃相难看,做过了头。 这一群人来得早,吃过早饭也不算迟,可搭戏台子的场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尽管秋收还没结束,可同他们一般大年纪的半大小子也不少,还有上了年岁做不来农活能看戏的,家里田亩少农事忙完了的,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垄上烟火(种田) 第88节 一个两、三亩的空旷场地上,人潮涌动,只看得见密密麻麻的黑头颅,人声喧哗,闹腾得像赶集。 这般多的人肯定是没法子挤进去的,人堆里多钻两下,胸腔里的气都能给挤空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他们在此处无亲无眷,也不好爬人家屋顶。 几个人一商量,干脆挑了根还算近的大树,一口气爬到树中央,两脚岔开坐在树杈子上。 农家长大的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是家常便饭。小伙子们“呸呸”两声喷湿双掌,合在一起上下搓动,抱住树干两腿一蹬就上了树,还不等眨眼,“刷刷”如同猴子到了树中央。 姑娘们也不相上下,才过了十岁的年纪,说是大姑娘都嫌早,人都当她们是丫头片子,皮起来比男娃还闹得凶。 即便是爬树,这般大的女孩也是无人侧目的,谁也不会闲得慌去管这些小混蛋们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 占好了位置也不能立时就能看戏,主家老爷还在安眠呢,戏班子人员也才铺好被褥,还要洗漱、吃早饭、上妆、吊嗓子……要忙的事情一大堆。 待一切就绪准备好,老爷们也施施然落座,捧起茶碗小啜一口,“哐哐锵锵”一阵密集而激昂的锣鼓声响彻天际——唱戏正式开始了。 因着离得远,他们这些架在树杈子上的少年并不能看清楚人脸,也听不清唱词,只隐约传来悠扬婉转的唱腔——或缠绵悠长,或粗犷豪迈,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好听极了。 场下坐在凳子上的听众时不时爆发一阵喝彩的掌声、叫好声,他们虽说不明所以,也跟着猛烈鼓掌。 毕竟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色彩鲜艳的伶人们在台上勾拳、扫腿、翻筋斗,你扎我一枪,我回身挑开,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 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鼓点,震耳欲聋的敲锣声,打斗进入白热化,动作快得只能看清残影。 少年们看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化身飞天大侠,当头一个展翅跳到戏台子上,伸手摆腿亮出招式,当场来个真刀实枪的打斗。 赢者——名扬天下,败者——颜面扫地,灰溜溜回家,多么豪爽畅快,肆意人生! 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每场一个时辰,当夕阳西下,斜挂在半空时,少年们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火红的霞光如同这世间最美的绸缎,在天边铺设成长长的一条,光芒万丈的碎光洒在姑娘、小子的脸上,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童趣和梦幻。 他们激烈讨论着戏曲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华丽的衣裳,精彩绝伦的打斗,悦耳动听的唱曲…… “我敢肯定,那些衣裳肯定是绸子做的,颜色太正了。” “还有那些刀枪,离得这般远,都能看得见银光闪闪,该不会是真的吧?” “不可能,唱戏哪能用真刀真枪,戳伤了人可怎么得了?” 越说越多,越回想越详细,唾沫横飞,指点江山,每个人都慷慨激昂地与同伴分享着自个的心得。步伐越迈越大,愈发急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澎湃轩昂,火光冲天的豪情万丈。 原本遥不可及的十来里路程霎时就不够看了,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就到家了呢? 殊不知此时已玄月高挂,银辉洒满原野,若不是有这亮堂堂的月光引路,这群人哪里看得清脚底下的田埂路? 众人依依不舍挥手作别,意犹未尽约定下次见面,各回各家,各找各的爹娘。 杏娘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如一滩烂泥没有一根硬骨头。先前心情激奋之下走路还不觉得如何,这猛一坐下来才觉得浑身的软肉没有一块是不疼的。 她的样子极其狼狈,头发凌乱形如鸡窝,满面汗水泛出油光,灰扑扑的外衣半湿皱成一团,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鞋子已成了黑色,分不清鞋帮子。 整个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透露出一股要饭花子的气息,跟她爹少时的乞儿模样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当前最为紧要的是——“娘,家里可还有吃的,先端来给我吃点吧,我快要饿死啦……” 惨烈的哀嚎声回荡在李家堂屋,杏娘拼着最后积攒的一点子力气叫嚷完,这下是彻底瘫软不动了。 不能怪她如此凄凉,这都是有缘由的:今天早上她嚼了两张饼子,自然吃得肚子溜圆。可晌午剩的两张饼子又不好一股脑自个吃了,眼睁睁看着同伴挨饿。 后来大伙一合计,其余人凑钱在村里买了四张面饼,连着杏娘的两张,每人分得半张垫肚子,再从一户人家讨了几碗茶水混个半饱。 戏班子散场时他们只顾着急赶路,七嘴八舌说话还来不及,恨不得出娘胎时多生一张嘴巴,哪里顾得上肚子饿不饿。 这一通走下来,着急忙慌不停歇,似乎还能再走一段路,一旦止了步子,任是神仙来了也别想挪动半步。 饿过头的肚子也像刚苏醒的婴儿,扯着红通通的小嘴巴“嗷嗷”地哭,急需饭食填补,再饿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该,叫你不要去,你撒着欢得非要跑去,这下知道厉害了吧?知道也晚了,这一天饿下来可别把肠胃饿坏了,你爹的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旁人是吃香的喝辣的,他是这不能碰那也不能吃,受了多少罪……” 杨氏举起油灯往灶房走,因着小闺女没着家,老两口也不敢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仍旧穿得齐整坐在房里等信儿,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脚步匆匆开了门栓张望。 见是过路的乡邻说笑着走近,又目送他们渐渐远去,踮起脚尖手搭凉棚朝远处张望。 长长的乡路蜿蜒曲折,一个人影也没有,只零散几只鸡鸭溜达着跑去河边啄食,天一黑又噗嗤嗤跑回来。 连家禽都知道天黑了要着家,她家的小闺女跑出去撒野就忘了回,不知道老父母担心得夜不能寐,生生熬出了白头发。 李老爷子含笑听着老伴的念叨,打心里说来,他是赞同女儿跑出去玩的。 又不是三岁小儿,这样一大群人结伴,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此时不多跑出去见见世面,难不成要等到成婚、生子? 那还跑得了吗? 只怕是出趟远门都难! 可这话他又不能说出口,说了老婆子连他都要怨怪上,还是听老伴的好。杨氏本就心绪烦闷,着急上火,他再火上浇油,这个家非得冒火星子不可。 第121章 小闺女到了家,李老爷子松一口气,放下紧绷的心弦,只虎着一张脸。玩归玩,小姑娘家家的这般晚回家着实不妥,是该吃些教训。 心里虽这样想,手里倒不含糊,摸着茶壶缸子还是温热的,急忙倒了一碗茶水给女儿润喉。 听着声儿都哑了,可怜见的,估摸着今儿吃了不少苦头…… 杏娘看见老爹端过来的茶水,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冒绿光,久旱逢甘露。 来不及说话,接过茶碗仰头就往喉咙里倒,沙哑得快冒烟的嗓子犹如流淌着观音娘娘净瓶里的仙脂露,凉爽清透,起死回生。 杏娘一口气闷下一碗茶水,来不及下咽的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她重重喘了一口粗气,“爹……您老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我这条小命总算捡回来一半。” 还有一半在她娘手里攥着。 李老爷子好笑:“这就拜上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罗里吧嗦一大堆,你只当是和尚念经,左耳朵进右耳朵冒,自个受一回罪就记住了。” “我不后悔,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看戏的机会,我还是要去的。走路怕什么,我今天可是走了二十几里路,不过如此而已。”骄傲的小姑娘大言不惭放下狠话。 “好好好!”李老爷子也不反驳,戏谑道,“等过了明后天,你要是还跟现在这般嘴硬,那才叫有骨气。” “您等着瞧好了,我都到家了还怕什么?” “哼!” 杨氏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吃饭啦,饭菜热好了。” 因着怕天气热饭菜馊掉变味,给闺女留的饭菜是吊在井里的。杨氏点燃草把子,简单热了两盘菜,就着剩饭做了蛋炒饭,都是现成的,一盏茶的功夫便做好了。 杨氏盛了一碗饭端到桌子上,“你都快成公鸭嗓了,还跟你爹拌嘴呢?可见还不够累,还有力气回嘴。” 杏娘来不及反驳,抓了碗筷往嘴里扒饭,那个狼吞虎咽的样,恨不得连着碗一起啃了。平日里细嚼慢咽的精细劲儿早没了,嘴里的饭菜没嚼两下就往下咽,噎得直伸脖子。 当娘的又开始心疼:“别急,慢着点吃,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当爹的又倒了一碗茶水放在女儿手边。 老两口静静看着小闺女豪迈地吃相,下巴上沾了米饭也没察觉,一个劲的扒拉筷子,“呼噜噜”小猪崽般刨食。 昏暗油灯下这鲜活的一幕,好似温暖的泉水流过两个老人的心田,虫鸣鸟叫,花香四溢。 嘴角不知不觉满含笑意,看着眼前这个人到中年才得的珍宝,只恨时光短暂,想再慢些,能陪伴她更长久。 可以预料的,隔天的杏娘体会到了何谓行动不便——双腿比她娘煮的面条还软,伴随着僵硬、酸痛,脚一挨着地便往地上倒。 扒了袜子一看:白嫩嫩的脚底板赫然起了两个鼓胀胀的水泡,圆溜溜饱满透亮。 杨氏拿了银针眯眼给女儿挑水泡,杏娘如丧考妣躺在床榻上,神情恍惚,连吃早饭的心情都没有。睡了一晚非但没缓解疲劳,反而越发酸疼、困顿,眼皮上像黏了两斤浆糊,凭她怎么使劲都睁不开。 直在床上躺了三天,杏娘才缓过劲,慢吞吞如老妪在屋里挪动,惹来李老爷子的阵阵发笑。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充耳不闻,一个眼神都不溜过去,扶着椅背龇牙咧嘴。 要她说,纵使再来一回,她也是要去看戏的,不就是路走多了腿脚疼么,不打紧,咬咬牙忍着也就过去了。 看不了戏才是天大的憾事,谁知道下次这样的机会什么时候降临,碰到了就不能放过。 事实证明,杏娘当时的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想她李杏娘活到现在二十好几,竟然就看了这么一场大戏,不由得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 “唱戏的不是旁人,就是咱老李家。”李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杏娘的沉思,把她从记忆的洪流中拉扯上岸。 杏娘恍惚了一瞬,清醒后摇摇头,没好气白她一眼:“你再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就不奉陪了,我可没时间陪你瞎耗。” 舀干净锅里的洗碗水,又倒了两瓢清水,灶膛里剩了灰烬炙烤,留一点水以免烧坏锅底。 杏娘绕过侄女坐到灶膛前的条凳上,就着余火烘烤双手,李娥忙跟在她身后,也挨着她坐下。 “你猜我今天晌午为什么没来爷爷这里吃饭,奶奶肯定没跟你说。我早上才从我娘那里听来的,三叔、三婶在团年那天晚上唱了好大一出戏。” “三哥、三嫂?”杏娘讶异地挑高眉头。 “他俩不是消停了么,闯了那样大的祸事还想怎样?这要是在旁人家早一棍子抽死了事,哪能容得了他们蹦跶到现在?也就是我爹娘好说话,他们不藏起尾巴安分过活,还敢在我爹头上撒野?” 这话没说错,自打李家三房还清了债务,压在头顶的大山烟消云散,人人皆松了一口气。 欠债的日子不好过啊,尤其欠的是赌坊的债,加之旁边还立着一个虎视眈眈的断腿刽子手——李老爷子。 他老人家可是毫无情面可讲,亲生儿子的腿,说打断也就打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三房的人不敢赌,腿受伤的李老三和瘫在床上的废物李老三,他们分得很清楚。前者只是暂时艰难,还是能勉强度日的,后者就是灭顶之灾了。 对于一个普通农家而言,一个正值壮年的当家汉子非但不能干活,还要旁人伺候吃喝拉撒。那这个家就算到头了,下面的子孙都要受牵连,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差,夫妻不和,父子不睦。 这样的结果他们承担不起,只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所以捧着从赌坊赎回来的欠条,非但李老三如获至宝,潸然泪下,自个的一双腿总算保住了。 便是三房的其他人也是如释重负,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这轻飘飘的纸条如吊在头顶的铡刀,指不定什么时候闪电般落下来,叫人坐卧不宁,夜不能寐。 加之钱氏从娘家多抠来的三两银子,李家三房的这一个年准备的还算齐全。鱼肉虽说买的不多,倒也样样不差,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当然,李家三房也不是没有变化的,当家人由李老三改朝换代成了钱氏,开启了女人临朝称制的家风。 原先的一家之主李老三在三房的地位是说一不二的,他想吃肉就不能买鱼,他要喝酒就不能炖汤。一切以他马首是瞻,当家爷们的做派摆得足足的,偷懒耍滑也无人敢说。 自打出了赌坊的这一遭,江山就易了主,这就跟当皇帝一个道理。一国之君若是当得不好,下头的臣子也是要造反的。 单只钱氏摆平了债务这一条,就奠定了她在三房固若金汤的地位。 且李老三身上那点仅剩的王八之气,早在钱氏左一耳光右一巴掌的雷霆之威下所剩无几。如今温顺如小绵羊,轻易不敢甩脸色,倒要时时觑着婆娘的喜好行事。 垄上烟火(种田) 第89节 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句:风水轮流转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另有一桩,钱氏为人混不吝,胡搅蛮缠,偏偏对自家人还算大方。 之前李老三当家时,饭桌上的鱼肉只有男人和孩子吃的份,女人哪里敢伸筷子。 现下就不一样了,钱氏一视同仁,只要是桌子上的菜,谁都能吃,谁抢倒就该谁的,吃不着只怪自个没本事。 叫三房两个儿媳说,早知如此,婆婆就当大展拳脚,篡了公公的位。没了嚣张气焰的公公,指不定还能一改懒惰成性的恶习,换面成勤劳的老庄稼把式。 当然,这种美好设想只敢暗地里偷摸着嘀咕两句,当作闺房私话,明面上是不敢说出来的。 李老三虽说是头拔了牙的公老虎,谁知道母老虎会不会护犊子,迎头甩她们两巴掌? 毕竟如今她老人家的铁砂掌练得炉火纯青,深不可测。一耳光甩下去,肩不酸手不麻,对方的脸上立时就能青肿成一片,这不是一两日能练成的。 比那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武师也不差什么了,只不过人家练的家伙什是木质人偶,钱氏的道具是活人李老三。 这可是真刀实枪练出来的真功夫,一般人还真做不到,由此可见,钱氏不是一般人。 闲言少叙,话说老李家这一大家子,自打四个儿子成了婚,李老爷子就分了家各过各的,只逢年过节聚在老宅团圆。吃过团年饭后,男女老少欢聚在一起守岁,闲聊家常、看儿孙玩耍。 今时不同往日,有别于上回齐聚一堂的张扬得意,此番的李家三房低调、沉默了不少。 李老三不用说,照他的本意是不想过来的,可明目张胆地躲着也不行。旁人都来了,就他避着不肯露面,这不是成心给老爷子添堵,疑心他起了怨恨,父子俩岂不徒生嫌隙? 他的腿伤仍没好,依旧是杵着拐杖来的,来了也不往人跟前凑,只一个人躲在角落。 既不说笑,也不起哄,生怕惹了老爷子的眼,好似变了个人。往常那个处处掐尖,事事显露于人前的李老三,随着伤腿一去不复返。 钱氏也不遑多让,上回还叫几个妯娌气得银牙差点咬碎,恨不得一巴掌扇掉她脸上猖狂的笑意。这回也像刚进门的小媳妇般,轻言细语,笑不露齿,不问不说话,问到她头上也不多言。 直惊呆了一众人的下巴,不成想过了几十年,母老虎还能改了性变作小绵羊。 他们只在钱氏初嫁过来时见过这般面孔,新媳妇初来乍到,难免束手束脚,行事谨慎。等到生下来两个孩子,那可真是脸皮厚过城墙,针戳不破,水泼不进,浑似块滚刀肉,天底下就没有叫她怕的人。 三房经了这一遭事端,两个当家的竟然生出了畏惧之心,倒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这世上的聪明人极少,多的是那些自命不凡,实则愚不可及的蠢蛋。蠢货安分守己还好,一旦迷了心窍,走偏了路,轻则伤人伤己,重则家破人亡。 李家要不是有李老爷子这一尊大佛镇着,赌坊的人岂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光只利息就能要了三房一家子的命。 凡是跟赌沾了边的人,哪一个能完好无缺地出脱开来,赌坊里白花花的银两可不是地里凭空长出来的,沾了不知多少人家的亡命之血。 第122章 李家三房如此这般作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也不想缩了头当乌龟。 虽说欠债的事已经摆平了,可赌博这档子事是不是烟消云散了,老爷子可还没发话。 李老爷子若是开口说了既往不咎,他们自是心花怒放,无有不从。 老爷子不表态,三房头顶的那把铡刀只是系紧了绳索,还是有随时落下的可能。想到这一点,三房众人无不夹紧尾巴做人,只恨不得旁人眼里视他们为无物,以免见了就想起这一茬。 是以此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躲过这一遭再说,拖得越久越好,时间一长,了无痕迹。 眼看着夜幕降临,年岁尚小的萝卜头捂嘴打哈欠的不在少数,靠在娘亲怀里抹眼睛。依着往常的规矩,各家自回自个家里守夜,老两口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到点困了就睡。 活得年纪越大,在意的外在越少,只凭着心性行事,无所顾忌。 李老三暗自心喜,挨过了今天晚上,明天就是新的一年。 老爷子是个不爱翻旧账的人,有恩当场还,有仇当场报,甚是快意人生。只要不旧事重提,这事儿在他这里就算是过了。 家里的爷们还在端着茶碗交头接耳,婆娘们抱着孩子起身打算跟老人辞行。 李老三悄摸摸跟在后头,他可没心思继续留在这喝茶打屁,还是浑水摸鱼趁早回自个家里安心。 “等等,先别急着走,”李老爷子慢条斯理道,“今天晚上去旧迎新,咱们总得把今年的总账算一算,当场了结,来年才好过日子不是?” 大伙面面相觑,不知老爷子意欲何为,却也听出他老人家有话要说,于是一个个退回原位,揽着孩子慢慢坐下来。 李老三心里“咯噔”一下,充斥着一股不详的预感,却也无法可想。只得随大流坐下来,尽量矮下身子隐在人身后。 当家的发了话,堂屋里寂静无声,先前的谈笑喧哗,窃窃私语了无踪迹,尤显得李老爷子的声音空旷辽远,清冷出尘。 “这一年家里发生的事有大有小,有喜有悲,喜嘛不用说,老头子我添了曾孙。添丁进口,人丁兴旺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只不过…… 只不过一个家里也不是人越多越好的,像那些嗜赌成性,冥顽不灵的完蛋玩意儿,就是立时死了也不可惜,你们说是不是?” 无人敢开口说话,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等在今晚发作三房呢,只拿眼斜楞着李老三。 却见他几乎缩成了一团,如冰沟里的野鸭子,大冷天里无处可去,脑袋夹在翅膀底下瑟缩地躲在枯草丛里。 堂屋里鸦雀无声,李老爷子也不在意,“苏木,你是咱家的长房长孙,打小我就抱了你在膝头念家规,别的不用多说,你只说咱们家家规的头一条是什么?” “家规?哦……”李苏木被猛地点名,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赌者,万恶之源也,凡李氏儿孙不得沾染此恶习,如有违者……如有违者……” 自小背到大的说辞再没有忘却的道理,李苏木念到一半却有点说不下去,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爷爷的意思。 一时心内满是震惊,既佩服爷爷的果敢决绝,又忧心李家三房的前途未卜。 可长辈的命令又不能违抗,故而进退不得,卡在了那里。 李老大见不得自家儿子左右为难的样子,出声解围:“爹,您是不是太过严厉了,老三已经还清了赌债,这档子事不是已经过……过了吗?” 见他爹的目光扫过来,平静如波,李老大却觉得仿若泰山压顶般不敢直视。匆匆低了头避过他的视线,说话声也越来越低,直至消散。 李老爷子仍是语调平平,苍凉如水,“怎么,你想当老子的家?” 李老大哑然,彻底熄火不敢再出声,其余人等更是噤若寒蝉。长子长孙都不敢冒头,他们更是没那个份量,且老实缩着吧! “既然你们不敢说,老头子我就再啰嗦一回,我李家儿孙自打在这白水湾安了家,头一条家规就是:赌者,万恶之源,凡李氏儿孙不得沾染此恶习,如有违者,绝不徇情,逐出家门,生死由天!” 李老爷子掷地有声,冷漠无情的声调在堂屋回荡,如一记响雷炸在众人心里,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息。 李老三尤甚,更似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躲藏的精怪,在滚滚天雷威压下被劈得现了形,露出本来面目。 他们妄想偷天换日,瞒天过海,殊不知所言所行皆瞒不过头顶上的那双眼睛。 李老三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双眼通红,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李老爷子的方向,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上着夹板的伤腿却使不出一丁点力道。 好容易摸索到一旁的拐杖,哆嗦着站起来,又想下跪,可捆得直直的腿哪里弯得下来。 只得佝偻着身子祈求地看着老爷子:“爹,我知道错了,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爹,求你了,求你饶我一命。” 话音未落已语不成声,大颗的泪水自通红的眼里滑落,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和绝望。如果被赶出李家,他这辈子就完了,他们这一房都完了…… 钱氏呆了片刻,听到自家汉子压抑的哭泣,浑身一抖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 她骤然冲出来一把跪在李老爷子面前,止不住颤抖。 “爹,老三再也不敢了,求你饶过他吧,求求你,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三房往后一定听您的话,再也不闯祸了,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钱氏不敢大声嚎啕,泪流满面匍匐在地,“砰砰砰”往地上磕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不多时额头就见了红。 三房儿孙见了,一窝蜂冲出来跪在地上求情,神情惶恐,口内囔囔“爷爷饶命”“爷爷,我们再也不敢了”。 他们哀哀挤做一团不知所措,只得趴在地上跟着磕头,希望以此来减轻李老爷子的怒气。 李家三房的人这回是真知道怕了,时人聚族而居,以壮其胆。独木不成林,离了家族的庇护如同脱离轮回的孤魂野鬼,连野狗都能朝着他吠两声。 当初李老爷子以乞儿之身在白水湾安家,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受过多少罪。 远的不说,只拿晒在门前打谷场上的稻谷,别家都不敢偷,专逮着这孤门独姓的来。被偷了还不敢声张,旁人听到只言片语还疑心在骂他,少不得打上门讨个说法。 就是这般明目张胆,目无法纪,欺的就是你这个无族人帮衬的独苗苗。 及至后来,李老爷子的名声越发显赫,儿女长大结亲生子,姻亲遍布,独门独户繁衍成枝枝蔓蔓的一大家子。白水湾的人才收敛了爪牙,不敢再拿这一家子当软柿子捏,且时不时有求于李老爷子。 如此这般天长日久的过下来,村里的人才认了他们一家子,算是在本地扎下了根。 如果李家三房被逐出李家,他们将面临更加惨烈的境遇。别人忌惮李老爷子可不会怕李老三,群起而攻之把他撕成碎片咽下都有可能。 想到种种可怕的后果,三房的人哭得越发不能自已,缩在地上趴成一团哀求老爷子开恩。 看着这一家子的惨状,其余三房的人无不动容。 虽说李老三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惹人厌,钱氏脸皮其厚,贪得无厌叫人烦,可再怎么地,他们也不想三房的人死啊! 被除族的人跟逼着他们跳河有什么区别? 李苏木首先坐不住,他是李家的长房长孙,不出意外的话将来顶门立户的人就是他。 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是不希望三房出族的,眼下纵使再蹦跶,他们还在族规的约束之下,尚且能够掌控。 一旦松了缰绳,在律法上可以说是毫无瓜葛,可乡土人家不讲究律令,旁人只知道出了事就找他,到时不可控的因素就太多了。 “爷爷,三叔违反家规确实该严厉惩戒,求爷爷念在他还清了赌债,几次经受断腿之痛的份上饶恕他一回。相信经此一事,三叔定能改过自新,三婶也会督促监督,求爷爷网开一面。” 说完站起身走到堂屋,撩起衣摆挺直脊背跪下来。 其余人见了无不动容,不愧是长孙,在老爷子盛怒之下也敢出头求情,有如此掌舵者,他们李家未来可期。 李老大顿时红了眼眶,他是个憨厚的性子,向来是老爷子说话就听老爹的,儿子出声就听儿子的。 平日里儿子是多高傲的一个人,眼下见他甘冒苛责的风险也要替三房的人求情,再也坐不住,也跟着跪在旁边。 “爹,都是我的错,我是老大,理应看顾好弟弟们。是我这个大哥没当好,您要罚就罚我吧,我……我皮糙肉厚不怕打……” 说是这般说,可一想到李老三断腿时的凄惨之状,心内不由发憷。话没说完已带上哭腔,仿佛下一刻棍子已经朝他的腿挥来。 李老爷子抽动嘴角一脸无语,这个老大厚道有余,机敏不足。替旁人求情还没出个结果呢,自家倒先哭上了,这是求的哪门子情? 好在生了一个好儿子,下半生老实过活便可衣食无忧,平安到老。 其余两房的人见了也坐不住,纷纷跪地求情,三房的人确实可恨,可着实没到这一步。家规是烂熟于心的,但谁都没当回事——无他,自小到大就没见用过啊! 这就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个道理,他们也是念过书的人,可念到后头“黄金屋和颜如玉”都没有。 想来这些个大道理就是用来哄人的,谁信了谁就是傻蛋。 诚然,李苏木显然不在此列,谁叫人家还真读出来“黄金屋和颜如玉”了呢! 家规也是如此,摆在高高的神龛上,中看不中用的玩意,顶天了能当小孙儿认字的教材。不成想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房就这么一头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 至此人人心里都有些打鼓,看来家规不是薄薄的几张纸那样简单,平日里不声不响,形同无物。但凡犯了错,且恰好犯到家规里的条约,那就是不死不休。 如掉入陷阱的猎物,撕咬下几块皮肉尚且不能脱身,白白作困兽之争,李老三就是前车之鉴。 他们可不想重蹈覆辙! 垄上烟火(种田) 第90节 第123章 李家的男女老少跪了一屋子,连三岁小儿都没了睡意,他们虽然听不懂大人们的谈话,但娘亲害怕的颤抖还是能察觉到的。 受此氛围的影响,个个惶恐地睁着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太爷爷的方向。 李家的这顿团年饭也是有意思,别人家都是欢声笑语吃饭,傍晚时分去给祖宗送灯。 李老爷子流浪多年,祖坟早不知道遗忘到哪个角落,只在家里请了父母的牌位,逢年过节上三炷清香。所以送灯也是免了的,不成想一家子喜庆团圆的时刻过得如此凄风冷雨,惨淡无光。 李老爷子毫不在意,这些个讨吉利的俗世陈规要是有用,人人都能成富户老爷,要财神还有何用? 在李老爷子看来,随着曾孙们的日渐长大,几个儿子越发有老爷的气派了。他还安分守己地活着呢,他们倒开始摆谱上了,愈发把自个当成了牌面上的人物。 是时候该给他们松松皮了,没有大本事,胆子太肥可不是件好事。 杨氏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着头沉思,不看任何人也不理他们的哭求。家里向来是李老爷子做主,尤其是他管教儿子的时候,杨氏不会帮腔说一句话,也不会和稀泥。 老爷子做任何决定,她都支持,当然,老两口事先也是通过气的。 看着一屋子黑压压的儿孙后辈,李老爷子有片刻恍神,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的呢? 先是有了妻子,接着是儿子、女儿,再是孙子、孙女、外孙女等,后面越来越多,多得他都认不过来了。 家里人少了被人欺,巴不得生出一窝儿孙来壮声势。可生多了也着实麻烦,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情一大堆,害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儿子擦屁股,真是造孽! 早知道就不生这么多了,悔不当初啊! 像岳父大人说得那般,生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划算,年底了还能一刀划了吃肉。 现下说什么都晚了,又不能重新塞回娘胎去,硬着头皮上吧! “你们求我饶老三一条狗命,我也想来着,可他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好了伤疤忘了疼。 等他的腿伤好了,叫人引诱、挑唆两句,屁颠颠就去了那不该去的地方。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撵不上他,还是说你们谁能两只眼睛盯着他?” 堂屋里的哭声一顿,只剩下零星的啜泣,老爷子肯好好说话就成,至少还有希望。 可新的难题又出现了,李老三是个大老爷们,三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那两岁的幼儿,咯吱窝底下一夹就是一天。他要想往外跑,谁还能把他的两条腿栓了不成? 再者说,也没人天天闲着没事做,腾出一双眼睛巴巴盯着他啊,日子不要过啦,家家一摊子事等着呢。 李老三嗫嚅开口:“爹,我发誓,我再也不去赌了,真的……您相信我。” “相信你?”李老爷子嘲讽一笑。 “我信你还不如信母猪会上树,你的那些狗屁誓言在我这里没用。我只知道那些染了赌瘾的人,亲娘老子都能给称斤算两的卖了。你如今是不敢这么做,往后可就不好说了,我哪里敢信你?” 李老三浑身一颤,这般冷的夜里竟出了一头的细汗。可见是怕得狠了,又不知如何下决心作保证,嘴巴张合数下后越发惶恐。 钱氏忙抬起磕得通红的额头,满面泪水急匆匆道:“爹,我保证,我日后牢牢地看着老三,他往东我走到东,他去西边我就跟着到西边。不叫他走出村子一步,也断了跟那些杂碎的来往。” 李老爷子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你的能耐我从来不怀疑,可惜没用在正途,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常听人说你对我们两个老的多有不满,抱怨我们处事不公,且异常心疼你自个的爹娘。 依着我说,何不趁此良机弃了姓李的这洼泥水坑,转投了你们钱姓的金银窝呢?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嘛。” 钱氏浑身抖如糠筛,不可置信望着李老爷子,私底下的阴暗秽语被如此公之于众,一时之间又气又急又害怕。 连这些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老爷子不知道的? 怕是之前懒得跟他们计较,趁着今天一并算总账。 钱氏语无伦次,泪水混着汗水滴落,“爹,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们怎么能离了李家呢,我们就是李家人啊,离了这会死的。爹,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了,我们一家子再也不敢了……” 重又伏低身子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她是真的怕了,怕老爷子将他们逐出李家门。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全是因着李老爷子,且看在她恭谨、孝顺丰厚的份上,爹娘才对她另眼相看。 若是他们前脚被这边扫地出门,只怕后脚都挨不着娘家的地,便要被竹竿子敲打着赶走了。 到了那时,还真不如全家老少一起手牵手投河算了,省得丢人现眼的没个够。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低声哭泣声不绝,李苏木眉心微蹙,叹一口气无奈道:“爷爷,三叔、三婶确实该罚,可陈皮还小,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行了,行了,”李老爷子挥手打断他,不耐烦道,“老头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用不着你个老学究来念叨我,这样吧……” 他沉吟半晌,皱着眉头深思熟虑,久久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三房的人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老爷子的思绪,叫他一下子火冒三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们一干人等轰出去了再说,也省了繁琐。 李老爷子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豁然开朗,他笑吟吟抬起头对钱氏道:“你们不是想我不追究放你们一回,其实也不难。我有个好主意,只是需要你的配合,不知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不知怎地,钱氏的后脊梁窜起一阵凉意,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勉强扯动面皮,想露出一个欢欣的笑意,无奈心里凉飕飕的实在笑不出来,脸盘僵硬得仿佛涂了一层面粉壳子。 “您……您老只管吩咐,我一定办到。” 李老爷子的笑意更加浓烈:“既然咱们都管不住老三的那两条腿,那不如想个一了百了,以绝后患的好法子。 我看这样好了,下次……若是发现他进了赌坊,或是有人看见他在赌钱,我也不管他是去找人还是耍着玩,我要你把他的两条腿给敲碎了。” 他压低身子,紧紧盯着钱氏的眼睛,强调道:“听清楚了吗? 是你亲自动手,敲碎他的膝盖骨,上夹板也没用的那种,让他彻底成个只能整日躺在床上的废人。怎么样,你能不能做到?” 钱氏满目惊惶,不可置信的看着老爷子,语不成句:“我……我怎么敢,他是三房顶门户的当家汉子,我不能……” 自古以来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别看她这些日子在家里作威作福,甩起耳光来把男人当个仆人还不如。 但这也只能关起门来在家里打,出去了还是要装出一副低声下气,百般忍让的模样。 免得她男人被人说夫纲不振,叫个婆娘给拿捏住了,堕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 “有什么不敢的,我是他老子,我说可以你就能抡起棍子抽。打残了算我的,只要我不怪你就没人敢指责你。 打死了也不怕,死了更好,我发善心做好事给他念经超度,还能出钱把他埋了,大伙皆大欢喜。” 李老爷子越说越兴奋,仿佛下一刻他的三儿不幸早逝,家里准备挂白幡抬棺了。 而他的好三儿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一脸绝望,混乱中眼前好似出现一个漆黑的深坑,他负隅顽抗,脖子后仰硬挺着身子不往下掉。 突然背后伸出一条腿,“噗通”一声,大力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怎么样,我这个主意天衣无缝吧?”李老爷子自说自话,激动莫名,好似美好的愿景就在前方。 “简直妙不可言,好极了,你如今就两个选择,要么今天晚上拿过族谱,把你们这一房一笔划掉,明天早上告知村里。 从此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你信守承诺,一旦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有丁点苗头,你就一棍子结果了他,如何,你好好考虑?” “我……我不行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 钱氏左右为难,眼底的挣扎显而易见,然而谁都可以看出来,她心里的秤杆已经偏了。 只见她时不时瞟一眼李老三,心虚、窃喜皆而有之。连她自个也说不清,是害怕多一些,还是能堂而皇之地当家作主多一些。 这可是老爷子亲自下的命令,比皇帝老爷的尚方宝剑还管用,上可降妖魔鬼怪,下可斩奸臣贼子。 任是谁也不能说她牝鸡司晨,抢了男人的脸面,往后她就是三房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看出她的踌躇不定,李老爷子再下一剂猛药,“你万事不用担心,有老头子我在后头担着,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再者你要是做得好,老三不在外头惹是生非,我们老两口都感激你。逢年过节要你娘给扯身布买个点心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就当是你的酬劳。” 心念电转间,李老爷子又想到另一起由头:“前些日子听说你跟亲家公闹了点矛盾,眼下还叫着劲呢。 要我说亲父女哪有隔夜仇的,改天挑个好日子,我做东请亲家公来家里喝一杯薄酒。见了面说开就好了,依旧是嫡亲的贴心女儿,等初二你回娘家,你帮我带个话,亲家公的心结不就解了?” 如果说前一条听得钱氏心花怒放,后一条简直说到她的心坎上,今天晚上团年,过了明天就是回娘家的日子。 她往常都是神采飞扬,风风光光回娘家当尊贵的姑奶奶,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结果今年因着借钱的事,她爹娘到现在还不待见她,放话说就当没这个女儿。 到了初二家家户户的婆娘往娘家跑,她却无处可去,这面子可往哪里搁? 这确实是实打实的,头等大事,毕竟时光不等人,只剩一天的功夫了。 钱氏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发亮,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还真别说,如同被佛光普照点化了的信徒,大脸盘子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李苏木好似牙疼病犯了,龇着牙花子直抽抽,一脸无语地抬头望天:嗯,屋顶打扫得真干净,纤尘不染,连根蛛丝网都没有。 他爷爷这幅坑蒙拐骗,软硬兼施的面孔真的好么,是不是有些太不地道了,这摆明就是找了个大冤种嘛! 第124章 冤种不冤种的,钱氏并不在意,总而言之这就是一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都不觉着自个吃了亏。 李娥一语中的:“要我说咱老李家往后最得意的人该是三婶了,三叔不听话她都能说打就打,还是爷爷亲口承诺的,别人谁敢惹她?” “怎么,你也想当老余家的一言堂?”杏娘笑着打趣她。 “余金心里头的主意大着呢,你可降不住他,再说了,三嫂家情况特殊,三哥这个好跑腿爱惹是生非的性子,就该有个人收拾他。三嫂要是能看住他,便是爹娘也领她的情,少生多少闷气。” “谁说不是,私底下都说几个兄弟,就三叔家底子最薄,不成想到头来三婶的日子过得最舒服。 不用看公婆、男人的脸色,纵使整日里吃萝卜、白菜,那也是有滋有味的。大鱼、大肉倒是吃得舒坦,可是合着腌臜气一并吞下去,吃多了也难以下咽。”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李娥有些意兴阑珊,扯了腰间的汗巾在手上揉捏。 看她的样子不想多说,杏娘也不多问,只柔声劝解:“家常过日子都是你踩我脚,我勾了你的头发丝,哪有顺趟的。 一样好了,旁的就差了点,眼睛盯着那样好,哄自个乐呵,日子才过得兴头。” 沉默片刻,李娥到底没忍住抱怨道:“你说我家过得也不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四个大人带一个孩子,田亩也不少,安分过日子不好么? 金哥偏不知足,开了年就说要谋个营生,这两天腿都跑细了,想着法的打听有什么路子。” 余金家兄弟三人,姐妹两个,孩子大了各自成家后就分了家,余家老两口跟着长子余金。 他们分家可不像丛家,弄成了个四不像,大儿子不厚道小儿子吃闷亏,两个老的装聋作哑,杏娘憋一肚子火。 他家依着时下的分家规则,老两口的养老田合在老大家,李娥眼下又只生了一个儿子。故而田亩比起别家略有富余,大人多孩子少,负担也不重,日子自然过得和气。 变故就出在去年腊月置办年货,余金作为老大且家底最厚,其余两个兄弟一来田比他少,二来孩子生的也比他多,日常就多有不如。 依着习俗,分了家的兄弟都是凑到老大家跟老人一起团年,各家出几个菜,媳妇们一起忙活。 今年也不例外,老余家一大家子聚在余金家团年,鱼肉满桌,肉菜多是余金置办的。为着不空手,两个小兄弟的媳妇子各拿了几把青菜,把一张方桌凑得满满当当。 垄上烟火(种田) 第91节 席上孩子们哄抢饭食,男人们推杯换盏,黄酒喝得正酣时,说起族里的一个兄弟余成。 余老二端着一张方正脸,也不知是喝酒喝红了眼睛,还是艳羡眼红的,喷着粗气感叹道:“还是成兄弟有见识,有胆色,硬是趟出条路来。 不像咱们几兄弟,只知道在土里刨食,吃不饱饿不死,一辈子就这般大的出息。日后子子孙孙也是种地的命,要想发财啊,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不是。”余老三附和,张着一双牛眼强调。 “这个年头他家过得好生兴旺,家里的鸡鸭全杀了做腊鸡腊鸭,丁点不心疼。鱼也是紧着大个的草鱼买的,做出来的腊鱼能滴油,更别说猪肘子……” 他伸出一个巴掌展开,五根手指张得开开的,“我打眼瞧了一下,至少有五条猪肘子,都是肥嫩多肉油水足得很。哪像咱家,抠搜计较半天才舍得买一条过过瘾,这日子真是不能比,一比一个气死人。” “你们在说哪个?咱们族里的那个余成?”余金扔一粒兰花豆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喷香,不以为然道。 “他不就是置了副挑子当了个货郎嘛,能有多大出息?见天地这个村跑那个乡的,风风火火忙得跟什么一样,顶天了就挣几个铜板,腿都能跑折。”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着道:“前些年的事你们忘记了?他媳妇到处跟人诉苦,一双新鞋上脚还不到三天,不是破了边就是掉了底。 赚的几个铜子还不够扯布做鞋,叫他不要做货郎,长年累月挑担子坏了身子不说,还挣不到钱,何苦来着?余成不听,犟着脑袋非要干,闹出多少笑话。” 余老二摆手,笑话他哥:“你那都是老黄历了,成兄弟早就弃了货担改成独轮车,装得货多还省气力。 他如今可算打响了名堂,生意好着呢,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婆娘婶子们都认得他。他摊子上的物件便宜又实惠,针头线脑种类多,那些娘们就爱光顾,可不就挣钱? 听说他家打算过了年买头骡子,往后也不怕走路卖力气了,银子还不哗啦啦流进来?这日子过得……啧啧,这才叫过日子呢,哪像咱们几兄弟,一潭死水,没意思透了。” 余老爹滋溜一口酒,皱眉斥责道:“你们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他那一摊子立起来容易吗?是一日、两日就能成的? 人家在风里雨里挑担子,你们躲在屋里歇凉,眼红也是白眼红,吃得了苦才享得了福,那是人家该得的。” 余老二讪讪地笑:“咱们也没说什么呀,这不是想到了提一嘴么,人家的银子还能跑咱的口袋来?人家吃肉,咱们喝自家的汤,两不相干,连说都不让说了?” 余老三接口:“要我说还是做生意有出息,来钱快,可惜咱们家没门路,只能卖气力在地里找食咯!也不知道下一辈能不能出个胆大的,把家里也带一带……” 几人不过吃肉喝酒得痛快,拿旁人的家事打发时间罢了,谁也没往心里去。 做生意岂是那般好做的,没见余成跑烂的布鞋能堆成一座小山,才有了如今一丁点起色。 小本生意本就是靠熬,熬过了春暖花开,喜上眉梢。 半途而废的多得是,无非赔银子、耗气血、费精力,结果一事无成。还白白惹出一堆闲话,脸皮薄的人怕是连门都不敢出,自此一蹶不振。 爷们几个倒了酒继续吃吃喝喝,不成想说的人有口无心,听的人倒留了神。 余金垂着眉眼心里不是个滋味,早先时候余成家比他两个弟弟还不如,他老子的田亩比自家爹娘的少,分了家更是没眼看。 婆娘、孩子馋得在冬天里啃白菜帮子,就着旁人家的肉香味下饭。 要不是穷得实在没法了,余成也不会想着挑起货担卖东西。 家常过日子,谁家都会少根线缺个灯芯的,记在心里打定主意到了镇上就去添置。可一旦去了镇里,那都是有正事要办,这些个犄角旮旯的小玩意怎么可能记得住? 天黑了要点灯时一拍脑瓜门,得,又忘记了,下次吧,下次去镇上再买。 有了货郎时不时穿梭来去又不一样,听着卖叫声儿一响,脑子里瞬间无比清明,手一招问道:“小兄弟,可有顶针卖……有啊,拿过来瞧瞧,样式多吗,老气的可不成……”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谈成了一桩买卖,蚊子腿虽小那也是肉啊,积少成多不就能捏个丸子。 时下的妇人、孩子又爱凑热闹,本没打算买东西的,看见担子在隔壁门口停住,少不得走几步路溜达着过来瞅瞅。 货担上的物件琳琅满目,小而细碎,一时看见这样是家里缺的,那个男人说了要买,心动而不自知,少不得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小小的担架围在正当中,大娘、小童挤了一圈,说笑喧哗闹腾腾。 这个吵着价贵了:“怎么听着比镇里还多了两个铜子,小兄弟,你不厚道啊,乡里乡亲的怎么还狮子大开口……便宜三文钱吧,只要你答应,我立时回家拿银子。” 那个嫌弃帕子的花样素了:“这么大一张帕子,就边边角角绣了几根草,中间空荡荡的全无看头,料子也不是顶好的……怎么好意思要五文钱,你怎么不去抢?” 小伙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打眼一扫心里有了数,嘴里不忘一一答话。 “哎哟,我的好婶子,您怕不是记岔了吧?我这个价比镇上还少两文呢,再便宜我连本钱都亏里头啦,全家都得喝西北风,您再仔细想想,指不定弄错了。” “这位大嫂,我跟您好好掰扯掰扯,现如今镇上的小姐们就爱这式样的帕子。这叫清淡、素雅,人淡如菊,趁得气质尤其好。 她们管这中间的一大片叫……叫什么来着?哦,是了,叫留白,人家特意留出来的,咱也不懂是吧,总归小姐们的喜好错不了。” 吵嚷归吵嚷,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比划得心满意足了,年轻的媳妇子掏出一窜钱买一朵大红的绢花,斜斜簪在发髻,美滋滋抚了额角回家照铜镜。 当娘的翻找出一包麦芽糖,挑拣出一颗中不溜的塞进吵闹不休的顽童嘴里,手伸到腰间拿出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来数铜子。 三三两两的人群朝家走去,个个心满意足,满载而归,手里或多或少拿了两样物什。 余成也眉开眼笑,一顿饭的功夫,本钱回来了不说,还小小地赚了一笔,当真划算。 矮下身子挑起扁担,沿着乡间小路朝另一个村子走去,用布鞋丈量泥土地,叫卖声悠远清亮。 挑着货物一天要走上十几里路,到了夜里退了衣裳,肩膀上一片青紫。最初的年月,肩上的红肿就没消退过,渐渐的结了痂成乌黑色,皮肉变硬长成茧子,倒是不疼了。 虽说家里的两个兄弟和老爷子都信誓旦旦,余成有了些许气候,余金是不大信的。 他家之前穷成那样,勉强能填补肚皮,哪是说发家就发的。要真这般容易,人人都去做买卖了,谁还肯守着几亩水田早出晚归地卖苦力? 趁着傍晚给祖坟送灯的功夫,余金在人堆里东张西望,几步上前一把搂了一个青年的肩膀,“成兄弟,好久没见你面了,你可真是贵人事忙啊,最近在哪发财?” 余成偏头看清来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金哥您说笑了,我能发什么财,勉强糊口罢了。比不得哥哥您,家里田多不用愁,那才是好日子哩,也不知我甚时候能置办下几亩田……” 两个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随着人潮走远。 第125章 当天晚上余金心绪难平,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好。 去祖坟的路上他勾着余成走了一路,本想套出点什么。不成想印象中胆小怯弱,说话都结巴的小伙子完全变了个样,成长为性情开朗,能说会笑的青年。 非但能笑吟吟接他的话,还能滴水不漏说得有模有样,嘴严实得紧。他打探了半天光绕圈子,一点得用的消息都没听着。 正因着如此,余金才越发的不是滋味,余成指定是发达了,挣了不老少的银子,至少比种地强。 之前那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抬头的穷酸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敢跟他勾肩搭背,放声大笑的小商贩。 一个人的财产可以隐藏,外人只能透过他家的吃喝穿戴猜测出一二,具体的数目是不清楚的。只要他不吐口,任凭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可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只有底气足、手里有财的人腰板子才格外笔直。 眼神明亮炯炯有神,嗓门洪亮不遮掩,这样的人精神面貌就与常人不同,与他们这些长年累月跟泥巴打交道的人更不一样。 为此余金更是意难平,纠结不已,脑海里翻来覆去冒出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他之前比我还穷呢,现如今竟敢跟我平起平坐了,可见还是挣了钱的缘故。 亦或是他都可以,我比他差了哪里,为什么我不试试呢? 兴许我能做得更好,挣了银子也洗了这一身泥腥味,摇身一变成一个生意人,再也不用忍受风吹日晒,看天吃饭的日子。 要是成了气候,说不定还能提携兄弟姐妹一道享享地主乡绅老爷们的福分。 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成,家里还有田地撑着,断不会到无米下锅的惨淡境遇。 就这般一会一个念头,想到兴奋处心情激荡,恨不得拽了太阳挂在东边,他好起床大展拳脚,光耀门楣。 若是赔了银子……怕是要过几年苦日子,省吃俭用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要卖上几亩田。爹娘是肯定不会同意的,得想个什么法子说服他们…… 脑子里激烈交战了半宿,两个念头不分胜负,各有输赢。早晨起床时头都是晕的,眼睛底下赫然挂着一窝青黑,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哪里做贼了。 纵是如此,余金也是精神亢奋,趁着大年初一拜年的功夫转着圈地打听做买卖的门路。 他肯定不会当货郎的,一来这个行当着实辛苦,起初都是担着货物走街串巷,比种地还累,他吃不了这个苦头。 二来族里已有兄弟做出了名堂,他再掺和进来,能不能挣钱不说,外人说起来也不好看相,以为他们兄弟相争,族人不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生意的人那样多,谁还蹲在一个坑里死守着,少不得想想别的法子。 晌午饭桌上,余金兴头头道出他的做买卖计划:“我已经打听好了,小本生意要想挣钱,就得做吃食行当。人活着少了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吃喝,一日三餐捞不到的话,一天两餐肯定得有,做吃食生意定不会亏本。” 桌上的其他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瞅你,不明白他出去一个上午发的什么疯。 李娥迟疑地问:“做生意?做什么吃食生意,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这一茬,咱们种地不是种得好好的,吃喝不愁,到了年底还能落下几两银子,村里人眼红着呢!” 团年饭时男人们喝酒吃得慢,女人、孩子早吃饱下桌了,所以李娥没听到他们说的这回事,此时一头雾水,不知男人打的什么哑谜。 余老爹也皱眉头不赞同:“你别听风就是雨,看着别个得意就眼气,咱们家打祖上起就是地道的庄家把式,买卖岂是那般好做的?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没有门路只有赔钱的份,你给我歇了这个念头。” “凭什么?”余金一听就来气,筷子往桌上一拍,不服气地叫嚷。 “都是一个姓,他之前过得比咱们家差多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如今呢,如今竟爬到了我的头上,我就活该受穷一辈子?” 余老爹苦口婆心地劝:“不是这么个比法,他家要不是连吃喝都成问题,也不会想着跑腿当货郎。 你扪心自问,你是干这个行当的料,你能吃下这个苦头?做买卖能挣钱当然好,赔掉裤衩子的也不少,咱们种地旱涝保收有什么不好?” “好不好的我不知道,我就是受够了泥巴田里挣口粮,这样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毫无出息。 总之,我已经打定主意,您要是同意咱们就好好商量,若是不点头,我就自个去干。左右做生意的是我们两口子,您老年岁大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余金梗着脖子落下狠话,饭也不吃了,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见儿子离席,余老爹愣了片刻,气得指着他的背影直哆嗦:“你这个不孝子,你……你气死我算了,你个憨货,怎地那么大的气性……” 越想越气,老人家也一摔碗筷起身回房,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剩下饭桌上不明所以的婆媳俩和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捏着筷子不知所措。 开年的头一顿饭就这么火药味十足的不欢而散,父子俩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当父母的怎么可能拗得过儿子,吃晚饭时,余老爹耐着性子跟大儿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陈清利害关系。就怕他一时上头,蒙头蒙脑撒出去大把银子,结果连个水花都看不到,白糟蹋了几年的积蓄。 余金哪里听得进去,他就跟遭了邪祟似的,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发大财,谁要是阻碍他,谁就是不想他好。 见他跟布蒙了脑袋,一句好话都听不进去,余老爹气急破口大骂,越骂越气,捎带脚也骂上儿媳。说她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半点用处没有,连自个男人都管不住。 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李娥在叱骂声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自觉比窦娥还冤。 父子俩吵架怎么牵连上她,老公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他怎么不骂自个媳妇,专门逮着别人的媳妇骂。 再者他连儿子都管不住,凭什么说她管不住男人,大伙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当然这些话只敢憋在肚子里蛐蛐,当着人面是不敢说出口的。故而新年的第一天,余家上下气鼓鼓如青蛙,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家饭菜丰盛,吃得太饱了。 ——饱是饱了,只不过不是吃饱的,是气饱的。 初二天一亮,李娥换上新衣带着孩子回娘家,余金脚步匆匆跟在后头,跟她说话,她只不搭理。 到了娘家才要跟亲娘哭诉,冯氏一张口说起前天晚上老李家唱的大戏,倒把李娥听迷了,把自个家的破烂事甩在后头。 此时跟小姑一番倾诉,心里的委屈浪涌一样浮上心头。 垄上烟火(种田) 第92节 听了她的讲述,杏娘也是无语,天底下当公婆的是不是都一个样,儿子不听话就找儿媳的茬。 也不想想这么大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儿媳裤腰带上的娃娃,任着她指东指西。真要是那样,又有了新的说辞,儿媳泼辣如猛虎,压得自个的乖儿子低一头,不成个样子。 总之就是自家人样样都好,若是出了纰漏,那肯定是儿媳带坏的。 要都像她爹娘那般就好了,儿子闯祸肯定是打得不够,命儿媳尽管打,打出人命也不怕。还真像侄女说的那样,钱氏倒成了活得最快意的那个人,可以大展拳脚,毫无顾忌。 杏娘如今算得上是个小生意人,自是有些心得体会。 “要说起来,余金的想头也没错,靠天吃饭只能混个温饱,真要过得好,还是得做小买卖。 去年我跟着公爹在镇上摆小摊,大钱没挣到,一个月里也能多买两条肉给孩子们打牙祭,总比死守着几亩田等钱用的强。” 听小姑这般说,李娥倒是心里一动。跟大多数农家一样,他们虽说分了家,可公婆的身子骨康健,田里的出息大多掌在两个老人的手里。 小两口手里的钱财有限,不凑手的时候少不得找老人拆借,换来两个白眼。 若是自家做买卖赚了钱,这个钱就不用经过老人的手,定是握在他们自个手上。这却比找老人伸手来得好,毕竟爹有娘有不如自个有,手里有财走到哪里都不怯场。 看来回家得跟着当家的一起说服公婆,要他们拿钱出来做买卖。 想起一事,杏娘急忙补充道:“做生意也不是只赚不赔的,有一件事你可千万记住了,一定不要跟亲戚合伙。 只看我们家前年闹的那一出,赔了本钱不说还欠一屁股债,亲戚情分也淡了。也就是我们两口子心善不追究,这要是在旁人家里,怕不是要打得鸡飞狗跳,门牙满天飞。” 说是亲兄弟明算账,可牵扯到钱财的事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谁都觉得自个吃了亏对方占了便宜,若是挣了钱还要理一理账本子,各家该分几成,赔本的话就是亲爹娘来了也是不认的。 杨氏说女婿专吃些憨亏还真没说错,旁人家兄弟分家时为着一只箩筐,都能吵得沸反盈天,红头黑脸,何况是这么一大笔银子。 女婿家可倒好,说是合伙做买卖,结果从头到尾出的都是女婿的钱,丛娟就出了一张欠条。这张欠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怕是天上下红雨都比这事靠谱。 丛娟也是占着小兄弟心软好说话,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耍无赖。但凡换一个人,不说远的,哪怕是换成她大兄弟丛信,两家也得打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路上要是遇到了,隔着十米远就要偏了脑袋装看不到,哪里还能做成亲戚。 “那是自然,我可不比小姑你这般好性,谁要是惹到我头上,我打得她满脸开花,想赖我的银子,痴人说梦。再说了,老余家的两个小兄弟比我家底子还薄,金哥怕是不愿意跟他们搅合到一起。” 对于这一点,李娥倒是很自信。他男人心里主意大,就算想要提携兄弟,那也是自家发达了后,断不会现如今就拿自家的银子贴补兄弟家。 第126章 俩姑侄畅谈一番后,李娥的心绪平复如初,郁结之气不翼而飞,只等回了家再跟自家汉子好好商谈。 “对了,小姑,我这还有个新鲜事没跟你说,保管惊掉你的眉毛。你还不知道吧,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她眉飞色舞正说得高兴,忽然一下子顿住了,耸了耸鼻尖。 “什么东西这么香,甜丝丝的?” 杏娘也闻到了香甜的味道,转着脑袋看一圈,一巴掌拍到脑门上,急忙起身去灭炉子里的火。 “瞧我糊涂的,光顾着跟你说得高兴,炉子上炖的银耳汤都顾不上了。幸好发现得早,汤还没咕噜干,要不然该糟蹋了。” 用抹布垫着提下炖罐替换成铜壶,揭了茶盖一看,只剩了一个底。又拿葫芦瓢舀满水,就着剩余的一点炭火煮茶。 李娥早拿了两个小碗过来:“咱们俩先吃,趁着有人带孩子,忙里偷个闲。” 银耳汤软糯润滑,香甜浓稠,切得碎碎的,入口即化。舀一勺进嘴里,都不用怎么嚼,顺着喉咙就滑下去了,熨烫得整个身子暖洋洋的。 杨氏还在汤里加了红枣和莲子,既好看又好吃。 早上在娘家只顾着听秘闻,饭也没扒几口,而且说句实话,她娘做的饭菜还真不如爷奶这边吃得精细。 故而李娥此刻确实饿了,方才没察觉,一闻到这甜香的味道就有点受不住,肚子里火烧火燎像缺了个大洞。 杏娘是晌午饭就着莲藕汤吃菜,一粒米也没碰,肚子撑得鼓胀消下去的也快,正好空了肚子喝甜汤。 俩姑侄坐在小板凳上吃得喷香,头也不抬。 本地人习惯吃辣,却没有喝汤的习俗,银耳汤更是稀罕。 只有成亲的喜宴上为着讨吉利才会端出来一碗,一桌八个人加上孩子,每人分一个碗底就没了。只够甜甜嘴皮子,喝完了意犹未尽伸出舌头舔舐上下两片嘴唇。 俩个人喝得正欢,一个人影跳脱地冲进来,“我说怎么到处都没找到你俩,原来是躲在这里喝甜汤。” 李娥抬头擦拭嘴角,不满地反驳:“什么叫躲在这里?我们是光明正大坐在这里喝甜汤。” “好了,别拌嘴了,”杏娘好笑地拦住两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个汤炖得正是时候,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我不爱吃这些甜兮兮的,腻得慌。”李苏木也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他姑旁边。 “小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自打河里水浅上了冻,你也不去镇上摆摊了,想见你一面都难。” 杏娘还没说话呢,李娥夸张地抖落肩膀:“我说你个大男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娘们兮兮地说话,又不是三岁小儿?你儿子的小奶音动听,你就算了吧,听了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苏木顿时炸了毛,气冲冲朝她嚷道:“你不想听就走开,我又没求着你听,走了正好,我跟小姑好好说会话,省得在这碍眼。” 李娥偏不如他的意,想赶她走,门儿都没有,拿话勾着杏娘说起村里发生的稀罕事。 听得杏娘一惊一乍,连汤都顾不上喝了,要她说,比起听李苏木唠叨,当然是八卦更吸引人。更何况是发生在他们老李家的大仇人——王茅发身上的倒霉事,那更得仔细听听。 李苏木在一旁直翻白眼,短短两天的功夫,他已经听了不下数十个版本。 起因、经过、结果,整件事情只有结果是一样的,其余两样全靠说话的人胡编乱造。 到了这时,人人都是戏剧大师,现场就能演绎一出何谓出口成章。且说话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神态是活灵活现的,动作是手脚并用的。 那样式儿,仿佛她就在一旁瞧得真真儿的,当事人都没她们清楚。 李娥的版本是这样的,话说当初把李老三拉进浑水汤里赌钱的是本村的二流子王茅发。 事迹败露之后在外头很是鬼混了个把月,两个月后才敢回到村子躲在屋里不出门,怕李家的报复。 之后见李家不像要找他麻烦的样子,李老爷子更没露出只言片语,渐渐放松心神,也敢出门在村里闲散溜达。恶习难改,不到几天又聚集了一帮子人憎狗嫌的无赖、混子在家里赌起来。 李老三第二次被打断腿那会,他跟个无事人一样躲在人群里看热闹,见到李老三的惨样还唏嘘了一把。 都说他打小丧父,少年丧母,孤苦伶仃,实为这世间的一大可怜之人。 可李老三这有父有母的也不见得比他好到哪里去,在外头闯祸欠了债,当爹的不照样只认银子不认人? 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打死解恨,可见他还不是最倒霉的,爹娘虽说不在了,没了管束更是自在。 李老三才是那个可怜之人,亲爹要把他打成个残废呢。浑然忘了要不是他,李老三也不会误入歧途,弄得如此惨淡结局。 进了腊月家家户户准备年货热闹过年,灶房里更是煎、炸、炖、煮各色香味齐全,顽皮小子吃得嘴角流油,肚皮滚圆。 直到此时,王茅发才体会到些许人丁单薄,世态炎凉的凄楚。 要过年了,那些混沌度日的浪荡子也歇了耍弄的心思。有爹娘在的投奔爹娘,父母不在的趁着手上还剩了两个铜板,置了卤肉菜蔬提回家犒劳婆娘孩子。 只扔下孤家寡人王茅发,光溜溜一个人无牵无挂,亦无人关心。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凄冷无助的心绪达到顶点,旁人家都是欢声笑语,大人笑孩子闹,饭菜飘香,举杯庆贺。 他家是冷锅冷灶冷酒,就着买来的一盘花生米,一碟猪耳朵和一碗咸菜过大年。 王茅发家住得也偏,白水湾的最东边,左右两边连个邻居都没有。 原还剩了两户人家,后来嫌弃这里树多人少缺了活气,房屋年久失修快倒塌的样子,干脆攒了银子举家搬迁到人多热闹的地段重新盖房屋。 如此一来,这边愈发的荒芜、萧条,寥无人烟,大白天都没几个人路过。尤其是半夜上茅房,看着外头影影绰绰,奇形怪状的树影,只觉得瘆得慌。 总觉得四周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一不留神就扑将过来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所以每到夜幕降临,暮色四沉,除非弟兄们玩耍的日子,王茅发就关了门窗,早早爬上床闷着被子睡大觉。 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外头的鞭炮声零星响起,王茅发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床上鼾声轰鸣。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肚腹鼓胀如牛,口内干哑难耐,王茅发被尿憋醒了。 他也不出屋子,摇摇晃晃走到房内的尿桶里就地解决。一泡臭气晕天的浊液酣畅淋漓地落下,他舒服地耸了耸肩膀,整个人也清明了几分。 解决了人有三急中的一样,王茅发闭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摇头晃脑准备继续回去酣眠。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扣,扣,扣”,又像是石子扔在大门上的声音。 趁着酒意和睡意,王茅发大喊一声:“谁啊?” 门外的敲击声消失,他浑不在意,只当是树枝撞到了门上,明天早起再收拾不迟。当下往床上一倒,扯过被子盖在身上,不一时,鼾声大起。 迷迷糊糊中,大门外的敲击声又响起,“扣,扣,扣”,不紧不慢,声音不是很响亮但是在房里能听见。好似知道屋里有人只是懒得起床开门,极有耐心地持续不断敲打,不吵醒安睡的人誓不罢休。 被吵醒的王茅发火冒三丈,冲外头吼道:“谁他妈在外面,是不是想死?再敲门试试,老子打不死你……” 放了一通狠话后,屋外的人似是被吓着了,敲门声又停住。 王茅发翻过身用被子蒙了脑袋,闭眼重新找周公会面。 还不等一只脚跨进周公的宴会厅,熟悉的“扣,扣,扣”又响起,慢条斯理如同逗猫。王茅发在被子里憋气不出声,那声音也是耐心十足,优雅从容地敲打大门。 “噌”的一声,王茅发一屁股翻身坐起,掀开被子趿拉布鞋,速度极快地冲下床,嘴里骂骂咧咧。 “他妈的找死,叫我捉了是哪个小兔崽子,我把他扔到河里活活冻死……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王爷是谁,就敢来老虎头上薅毛……” 他打开房门朝大门冲去,还没跑两步,脚底下滑溜似踩在冰面上,等反应过来时步子已迈得太大…… “咔嚓”一声,崴脚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王茅发骤然摔倒在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刺骨的疼痛自脚踝传来,“啊……”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在夜空中飘散。 猝不及防之下遭遇了这番骨折,王茅发哀嚎了片刻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整间屋子空荡荡回响着自个的惨叫,外头狂风呼啸,“呼呼呼”刮过墙头,一直扰得他不得安睡的敲击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为诡异的是,他此时两手撑的地面不是自家熟悉的泥巴地,而是冰冷光滑的冰层……这是怎么回事,他家好好的地面怎么会结冰? 他睡觉之前还是好的,他又没有往自己堂屋泼水? 就是落雪结冰也没有这样快的,更何况他家大门栓得好好的,雪也飘不进来啊? 还是说有人把水倒进来的,大门底下挨着门槛的缝隙很大,水沿着缝流进来也确实可行。可问题是谁大半夜不睡觉,大年三十晚上守在他家门前倒水…… 越想越可怖,王茅发止住哀嚎大口喘息。 他家地处偏僻,这大半夜的风声又大,纵是喊破了嗓子怕是也喊不来半个人,可别把不该来的东西喊来了…… 幸而只断了一只脚,他摸索着爬到房门门框边上,忍着疼痛慢慢站起身,单蹦着一只脚挪回到床上。 坐到床榻上才敢长出一口气,哆哆嗦嗦裹好被子,左脚火辣辣的疼痛似已麻木,四周黑漆漆的也没办法处置。 他是没胆再摸索着找火折子、油灯,弄不好再摔一跤另一只脚也断了,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能等天亮再大声喊旁人来帮忙。 就这么在黑暗里熬着,脚疼得也睡不着,王茅发从未觉得夜晚如此漫长。 四周始终笼罩在一片夜色当中,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自个的喘息,屋外鬼哭狼嚎的风声,房里的边边角角时不时发出撞击声,“哐当”亦或“砰砰”。 垄上烟火(种田) 第93节 他知道这是风吹门窗导致的,可还是忍不住害怕,黑夜里的一丁点声音听起来都异常刺耳、响亮,这天什么时候才亮啊? 第127章 王茅发捧着断脚在家里苦熬,也不知是守了一整晚还是大半夜。 他眼巴巴看着窗外升起一丝亮光,当即扯了嗓子声嘶力竭喊起来:“救命呐!有没有人啊……要死人啦,来人救命啊……”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忙着拜年,后又成群结队去祖坟给祖宗拜年,其间鞭炮声不绝于耳。等到一路从坟地回来的人路过王茅发家时,才听到他嘶哑的喊叫,此时已离吃晌午饭不远了。 几人面面相觑,“这……这不是王茅发家吗?” “是他家,听着像是他在喊人,要不……去看看?” 听着凄厉的惨叫声,几个到底不忍心就这般径直走过,人命关天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壮了胆子结伴过来推门。 好容易撬开大门,一脚踏进来差点滑一趔趄,脚底下赫然是一片白花花的冰面。 扶着大门站稳后心里止不住嘀咕:什么毛病,大冬天的往家里泼一屋子水结冰,外头河里的厚冰还不够他浪的? 怎么还跑屋里来糟践? 王茅发看着走进房里的人如落水之时见了活菩萨,先是呆愣地眨巴眼睛不敢置信,接着涕泪纵横,嚎啕大哭。 可怜他从天黑嚎到天光大亮,愣是没有半个人影经过他家门口,嚎到他嗓子嘶哑都要喷出血了。 王茅发绝望地以为自个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新年的头一天,不成想天降福星,到底是他命不该绝。 几人见了他的惨状,急忙涌过来询问,商量一通后卸了房间的门板,铺上黑漆漆皱巴巴的被子,把王茅发往上一裹,抬了就往外走。 当然,出房间后格外当心脚下,他们可不想救人不成反遭了殃。 这一看就是他自个干的好事,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喜欢玩孩童的把戏。这下好了吧,作没了半条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叫人说什么好。 出了大门直奔李老大家宅,这时也不管什么新仇旧怨了,这个村子就小李大夫一个会看病的…… 哦,还有个李老大夫,可他老人家都多久没出山了,怕是扎人的银针都生了铁锈。 再者说,便是抬去镇上也没用,看病的依然是小李大夫,跑不脱的…… 也不知小李大夫记不记仇,愿不愿意给他三叔的仇人看病? 若是他铁了心见死不救可怎么得了,难道他们几个再把王茅发抬回来丢在床榻上等死? 这个大麻烦可别砸他们手里了。 几人急匆匆赶路,丝毫不耽搁在心里演绎七、八出大戏,各个精彩纷呈,令人叫绝。 好在小李大夫还是颇通人情的,对着眼前肿胀高耸,比他家灶房铁锅里刚捞出来的蹄膀还肥胖的脚踝面不改色。 不顾王茅发的鬼哭狼嚎,照着他的蹄子就是一顿摸索、按揉,疼得他恨不得原地打滚,被旁边的人给死死按住。 摸索一通后,李苏木心里有了数,双手配合用了一个巧劲,“咔嚓”,错位的骨头恢复原位。 “行了,没什么大碍,把他抬走吧。”李苏木拿起湿帕子擦手,淡淡道。 “等一会我写了方子,要他家里人去镇上医馆买药,内服外敷的都有,照着服用就是了,我这里可没药给他吃。” 他就负责看病开方子,别的可管不着,至于诊金是一并算在药钱里的。 此时的王茅发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面色苍白如纸,满头大汗淋漓,嗓子嘶哑得声音都哈不出来。 见他这幅狼狈模样,送他过来的几人只得自认倒霉,又抬起门板往他家走。 他们只是路过做好事而已,可不是他家里的兄弟叔伯,肯定不会跑腿出银子给王茅发治病。 至于把他扔在李家也是不行的,小李大夫不计前嫌给他诊治已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们可不能恩将仇报,将李家作了那冤大头。 此事还是禀报给村长吧,王茅发是死是活,他们可管不了。 老村长捻着花白的胡须,愁眉苦脸听完全程,皱着眉头思索对策。王茅发定是要管的,不管的话,放着这么个大活人生生疼死、饿死,他也要受责难。 可怎么个管法是个难题? 王茅发孤家寡人一个,总不能抬了他家里来养病,他可没有这般的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况且还是这么个二流子。 到底是人老成精,老村长捏着手指头仔细算算,给王茅发扒拉出一个出了五服的族叔。 眼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把人喊来一顿嘱咐:“这个事你得管,再怎么说你们往上几代也是一家,不能看着他这一脉断绝吧?将来到了地底下也不好交差,除了你也找不出别个比你俩血脉近的了。” 王族叔欲哭无泪,皱巴着一张苦瓜脸倾诉:“我的老叔呐,您老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我到是想管来着,可怎么管? 这么大一个成年小伙子,眼下还成了个废人,吃喝拉撒睡都要人伺候,就这还不算完,我还得出钱给他看病买药、熬煮汤药、换药膏……” 他两手一摊,无能为力道:“我家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不能为着他一个人拖累得我全家不得安生。 就是地下的老祖宗知道了,我也是不怕的,总得先顾好自个才有余力管别人吧,我现下还自顾不暇呢!” 老村长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还是那句话:死道友不死贫道,就是现编,也得编出个理由来把这事甩脱出去。 “我知道你的难处,这样吧……”他背着手在堂屋踱步转圈,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摇摇欲坠,总算在最后关头保住了剩下的几根独苗苗。 “王茅发家不是还剩了几亩水田吗?今天我做主把那些田给你种两年,你每年给他几麻袋稻谷吃,饿不死就成。 余下的收成当做是你出的医药、伙食费,两年下来就算落不到几个子,打个持平还是可以的,你说呢?” 他什么都不想说,如果可以,他也想找出下一个大冤种。 可惜骨头缝里能榨出油渣子,他却找不到另一个接盘的人,冤孽啊! 王族叔臊眉耷眼地回到家,跟婆娘如此这般一说,族婶暴跳如雷,一蹦三尺高。 “你是吃错了药还是昏了头,把这么个烂摊子揽到家里来? 村长那个老匹夫说得倒是轻巧,他自个怎么不做这行善积德的好事,特意把你哄骗过去胡说一通,我看他就是成心的。不行,这事我不答应,我得找他说道说道……” 撒开脚丫子朝门外跑去,打算找狡猾的老村长算账,才走了两步被他男人一把扯住:“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好吧? 但凡能找出第二个人来,我也不至于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么?你消消气,还没到那个份上,再说还能种两年他家的地呢!” “放你娘的狗臭屁!”提起这一茬族婶更是怒火中烧,三魂七魄离体了一半。 “他的田岂是那般好种的?杂草比人还高,说是水田,田里的土比旱地还不如,硬得能砸死人。就这般的田能种出个什么东西来,白送给人家都不要。” 她转过身子质问道:“哦,我要是想有收成就得好好肥他的田,粪啊肥的不要钱地往他地里堆。 刚能结出果实了转头就要拱手还给人家,我看起来像个蠢货吗?这般拙劣的骗术休想蒙了我,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这个地谁爱种谁种去,反正我不种。” 越说火气越大,挣脱男人的手臂就想往外跑,被王族叔张开双臂拦住。 “是是是,是我老糊涂一时昏了头没想到这茬,可眼下都已经这样了,总不能看着他白白饿死不管吧? 他要真出个好歹,即便本就与我们无干,村里人也得指手画脚地骂咱们狼心狗肺。一条根上的兄弟都能叫他活活饿死,谁叫咱两家的祖坟都挨在一块呢?” 族婶一听愣在原地,不一时哭天抢地骂天骂地骂村里人不安好心,骂老村长心眼坏,哭诉自家命苦日子没法过了。 折腾地族叔满头大汗,好说歹说哄劝一通,闹腾了将近一炷香时间才渐渐平息。 族婶被逼迫着吞下这黄连般的苦果,心里自是暗恨不已,岂会如此善罢甘休。要她家照顾一个瘸子是吧,可以,只要饿不死就成。 一天三顿熬煮的汤药只早上端过去,剩下两顿就着冷掉的汁水咽,爱喝不喝,不喝拉倒。 饭食也是如此,一碗白米饭加几根黄菜叶子就是一天的量,肚子饿了就喝凉水,量大管饱,不爱喝空着肚子也没关系。 水喝多了又添了个肚子胀跑茅房的需求,可外头冰天雪地的一只脚也不敢蹦跶,再跌一跤可就真的要烂在家里了。 无法,只得在房里的尿桶里就地解决,如此这般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地方,把个房间糟蹋得臭气晕天,臭不可闻,路过得人都得捏着鼻子走。 可外人又不愿张这个嘴,他家既出钱又出力的,还想怎样? 你要是看不过眼,那就接过这个烂摊子,把他当祖宗伺候好了。 故而人人都当自家是个睁眼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沾自个的边就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王茅发的这个脚伤一养就是个把月,很是吃了些苦头。 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把个中等身材、面色还算红润的青年小伙子,活生生熬成瘦如猴狲的皮包骨。 白水湾众人只诧异了一瞬,没几个心疼的。 这就是个无赖混子,天天不是偷鸡盗狗,就是惹是生非,要不是怕死人有伤天和,他就是立时去见了阎罗王也无甚要紧。 要不是他使坏,李老三能沾上赌瘾? 害得李老爷子赔了一大笔银子不说,李老三的腿还断了两次。王茅发的脚只扭伤了一次,算起来还占了便宜呢! 唔……还别说,没准这事就是个报应,王茅发自打断了脚后整日里疑神疑鬼的。 一会说是有人要害他,深更半夜往他家倒凉水结冰,敲门诱他起床害他摔断脚。一会又说是鬼怪作祟,他听着不像是人在敲门,飘飘忽忽的,没准是什么孤魂野鬼…… 总之就是各种胡说八道,杞人忧天,别人还没如何呢,他自个倒吓得半死。本就吃不饱,加上这般担惊受怕的,想不瘦都难。 不过要白水湾的人说,瘦点怎么了,瘦了更好,省得吃不饱整天惦记偷东西。 第128章 王茅发摔断了脚,李家自是人人拍手欢呼,这个害得自家鸡犬不宁的祸害总算是遭了报应。可见人还是不能干坏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旦到了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就连一向举止斯文,菩萨心肠的李苏木也暗搓搓在药方子里多加了二两黄连,想的也是我毒不死你,我还不能苦死你? 叫你害我们李家…… 杏娘自打听了侄女的话后,心里一阵翻涌,直呼亏大发了。 丛家发生的事,她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娘听。结果娘家的大小事,她娘的嘴闭得可真紧,是一字不漏啊,这个买卖不划算。 在娘家的日子总是欢乐而短暂的,杏娘觉得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就吃了晚饭要回家了呢? 再不情愿两口子依旧挑起装了娃娃的箩筐,跟两个老人挥手告别。 杏娘手里提着的篮子仍是严丝合缝,装满了杨氏特意准备的各色零嘴吃食点心。 冬天天黑得早,怕女婿一家走夜路误了时辰,杨氏准备晚饭的时间也提前了不少。 一家子五口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是微微透着光亮,陈氏才送走回娘家的丛娟,一桌子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 杏娘只扫了一眼,事不关己关了门回房,左右又不是她吃的,她才懒得洗漱。做完了还得不着一个好,她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 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丛娟回娘家一次,接下来的几天陈氏必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心里憋着一股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想找她李杏娘的茬。 垄上烟火(种田) 第94节 刚嫁过来时不懂,还以为是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婆婆,过了这十几年,多多少少也摸清楚了一些门道。 无非是看她娘家得力,夫君有出息,又有儿有女,吃穿不愁,生活无忧,眼气罢了。 丛娟自家过得鸡飞狗跳,生活困顿孩子又生得多,自然看不惯这个事事强她一头的弟媳。 大弟媳是读书人的娘子,现如今跟着丈夫在镇上过得光鲜亮丽,且本身不是个好拿捏的。两家的差距相隔太远,也就死了攀比的心思,无从比较。 小弟媳则不然,都是庄户人家的婆娘,怎地她过得水深火热,天天吵不完的嘴掐不完的架? 杏娘优哉游哉跟未出嫁的姑娘似得,没有半点烦心事。 这么一想可不得五内俱焚,邪火冲天,原本丛家才是她丛娟的家,她才是丛家人。 结果她在家时吃肉的日子都少有,等她一走嫁了人,小弟倒是赚了银钱。家里的好日子来了,大鱼大肉也能吃得起了,连带着嫁进门的弟妹也跟着沾光。 你说气人不气人,她怎么就这么倒霉,走到哪都要过苦日子,老天爷专门跟她作对。 丛娟是不能把小弟媳怎么样,毕竟出了嫁的姑奶奶,夫家穷得靠着她男人,在杏娘面前摆不起姑奶奶的款儿。 可她能挑拨离间,添油加醋,左右陈氏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现如今连女儿都发现了她的愚蠢。 从而利用这点蠢笨,说些似是而非,或羡慕或抱怨的话。 “杏娘的命可真好啊,不像我,生来就是个命苦的,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李老爷子本事大,听说他们老两口对几个儿子抠搜小气得紧。 要不然也不至于李老三欠了一丁点赌债,就被他老子打断了腿,这是恨他赔了银子呢!” “他们两个老的一把年纪了能花多少钱,那白花花的银锭子又不能带进棺材里头,指不定都给了这个最小的女儿。 怪道杏娘花钱大手大脚,想买什么东西说买就买,三个孩子穿的衣裳都是崭新的。哪像我们家,大的穿完小的穿,一条抹布烂了都舍不得扔……” “……我就是替娘你不值,好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小弟抚养成人。结果眼下摘桃子的倒是她老李家,凭什么,他们家是出了钱还是出了力? 小弟也真是的,跑岳家倒是积极,指不定置办了什么贵重物件讨好老丈人,平常的东西他岳父哪看得上?不像咱们,得着一根草都当成了宝,跟别人没法比……” 就这般小火一拱一拱的,拱得陈氏心头的小火苗轰然成滔天巨浪,势不可挡。 要不是杏娘不在家,非得冲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直要把她骂得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不可。 老李家算个屁,敢在她面前充大头,简直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 她这小儿媳刚进丛家门时还像个样,说一句听一句,叫她做什么没有二话。现如今越发不成个样子,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不说,行事愈发有主见,软硬不吃。 如此这般下去,这个家里哪还有她这个婆婆立脚的地儿? 小儿子也是个不争气的,放在旁人家里能挣钱的大老爷们儿,哪个不是翘了脚只等着媳妇把泡脚水端到眼跟前来。 水温调得好好的,冷了热了都要踹翻了重新倒一盆才行。当媳妇的低眉顺眼只有依从的份,敢开口说一句话试试,拳头立时就挨上了身。 这才叫当家爷们的派头,外人见了哪个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出息,艳羡得眼红。 她小儿子可倒好,每日里巴巴倒了热水屁颠颠端回房里,伺候那母子几个洗脸泡脚。在她跟前何曾有过这般孝顺的行径,白白便宜了外人,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可惜回到家的杏娘不接她的茬,缩在房里不出门,陈氏纵是有心想发难,一时半会的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且走着瞧,她是不会这般善罢甘休的,此时的陈氏就如同昨天清晨摆好的鞭炮,只等引线一点燃,立时就能炸得火光冲天,烟雾四起。 好叫大伙都瞧瞧,谁才是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无冕之王? …… 年前小夫妻准备年货时说的玩笑话,杏娘早忘到了耳后根,丛孝却是记得牢固。 从初三开始,家里的一日三餐换了掌厨人,左右冬日里闲着没事干,晚上睡得也早,丛孝早早起床准备饭食。 早饭清淡简单,煮一锅汤多米少的稀饭,配着酱菜和卤菜稀里哗啦刨得爽快。 两顿正餐做起来也异常方便,卤菜轮流着来,男人掌厨的日子少。但是当起厨子来倒是像模像样,非但做事细致认真,还比妇人多了几分耐心,每顿还讲究个新鲜花样。 晌午吃了卤千张、海带和蹄膀,晚上就吃卤豆腐、五花肉和鸡蛋,主打的就是不重样。他还额外耍了个小心眼,每次从卤菜的盆里捡出来小小一碟,切得薄薄的,依着每个人的饭量正好吃完。 有些妇人嫌麻烦,一顿卤菜拿得多了吃不完留着下顿吃,一餐接一餐。到了后头卤菜回锅得变了色,成了漆黑一团,看得人食欲全无,无从下筷子。 扔又舍不得扔,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年过下来,天天都在吃剩饭剩菜。 丛孝就不一样,每顿饭下来碗碟盘子都是空空如也,放下筷子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要是能再夹两筷子就好了。 丛孝心里的得意自不必说,就是杏娘也大出所料。 她还以为当家的只是说着玩玩而已,勤快不了三天搭两个早晨就要撂了挑子。没成想他还越做越得心应手了,每顿饭当了正经事对待,菜色也是花了心思的。 除了卤菜,一盘青菜是少不了的,还额外添了一个锅子。 晌午饭吃的就是霉豆渣炖粉条,锅子里切了几片腊肉添油气,最后再撒上一把蒜叶,闻着味就流口水。年前做的那批豆渣球长出了细小的白毛,每过一天长得更长,正是吃的时候。 豆渣炖煮时吸饱了浓郁的料汁,吃起来带着本身特有的发酵香气,又有辣酱带来的辛辣刺激,极其富有层次感。嚼在嘴里软绵而粗糙,不是那么柔嫩,却别有一番滋味。 本地人也只过年不怕繁琐才能享受这道美味,气候正恰当,做出来容易发霉长毛。大人孩子都爱吃,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越是这般带着些霉味的食材越是合他们的胃口。 人老了舌头就退化了,爱吃重口的东西,偏爱腐烂发霉的口味。 喜欢吃得人多,却不是人人都有耐心做这些吃食,也有些人总是做不好。捏出来的豆渣球不长白毛长绿毛,这样的就不能吃,或是还不等长毛呢就碎成了渣渣。 故而送人两、三个霉豆渣算得上是厚礼了,收礼的人当成宝拿回家,一天切半个炖汤,鲜美异常。 丛三老爷吃得胡子眉毛一把飞,黑炭般的脸上见了汗,“今年的豆渣霉得好,紧致结实入味,带一点酸又开胃,实在难得。” “可不是,我吃着也觉得好,”丛孝点头附和,夹一片豆渣塞进嘴巴,“要我说霉豆渣比肉也不差什么,好吃又下饭,可惜镇上没得卖,爱吃的人多着呢!” 听得杏娘心里一动,她可以做这门营生啊,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个奇货可居,越是独一门的生意越容易做。 念头一转想到等开春了河水化冻,气温一升高也做不成霉豆渣,只得作罢。 这些时令吃食爱吃的人多,卖的人少,总是有缘由的,世上的聪明人也不只她一个。能想到这一茬的更多,只不过没成功外人不知道罢了。 不知道想起什么,丛孝好笑地说:“原先在府城做工时,杂役匠人众多,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说起老家特有的吃食,好些地方的人都不知道有霉豆渣这道菜。 他们只当豆渣是喂猪的,人怎么能吃呢?听我说炒豆渣香,霉豆渣更是美味,都不相信,说我家是穷得吃不上饭,把豆渣吃出了肉味。” “还有这回事?”丛三老爷惊奇道,眉毛挑得高高的。 “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豆渣是道菜啊,请酒的宴席上要是有一道霉豆渣炖汤,主家都格外有脸面,能得吃席的人高看一眼,多稀罕的菜。” 顿了片刻,老人家总结陈词:“说到底是咱们这里的人太聪明,明面上能吃的不用说,不能吃的也能想方设法做成吃食。 吃到肚子里就是粮食,还能省下米面呢,多划算的事。外头的人笨得很,连霉豆渣都想不到,想必咱们这里的有些东西他们见都没见过。” 丛孝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还别说,就拿藕哨子来说,光屁股的小孩都知道要去水沟里抽藕哨子吃。有些外头的人只知道莲藕这个东西,没听说过藕哨子。” 父子俩说得眉飞色舞,杏娘听得津津有味,外面的天地多大啊,连人都千奇百怪的,好玩得紧。 只有陈氏拉着一张老脸面无表情,心里头酝酿着翻江倒海。 第129章 不怪陈氏不高兴,任谁看到身为顶梁门柱的儿子系着围裙在灶房忙得团团转,婆娘却成了甩手掌柜,都不会有好脸色。 儿子夫纲不振也就罢了,如今怎地还低头做小了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老人家哪里晓得老李家的家风变了天,娘们当家主事,男人且要靠后,三房已是开了头,剩下的还会远吗? 自打从媳妇嘴里听说了老丈人家发生的种种变故,丛孝惊叹连连之余对岳父是越发的敬佩。 早知道李老爷子一向视世俗的礼教规矩如粪土,旁人眼里大过天的事在他跟前就是毛毛细雨,激不起心中半丝水花。 如今行事愈发地我行我素,怪异荒诞,竟鼓动起儿媳当上了儿子的家。 搁在旁人家里都是生怕儿媳压了儿子一头,或者是儿媳藏起银子悄悄贴补娘家,儿子家的出息白白便宜老丈人,自个却沾不到半点好处。 李老爷子浑不在意这些,既允诺了儿媳当家,她就是把整个家当全搬去娘家,李老爷子也不插手。你们一家子爱吃萝卜白菜喝稀汤都没问题,只要不烦到他老人家跟前就行。 李老三不是爱跑路,还沾上了赌瘾,李老爷子就给他找一个镇山太岁,压得死死的。 但凡敢不听话,一个耳光甩过去都是轻的,断手断脚也不是没可能。左右她有尚方宝剑在手,便是官老爷来了也不怕,家规大过天嘛! 纵是将来老爷子去了也不要紧,几年的耳光甩过来,李老三要是还能生起反抗之心,他也不会是李老三了。权利是最能叫人着迷的东西,但凡钱氏掌家个一、两年,她就再不会放手。 伸手讨要得来的哪有掌控在自个手里的痛快,是个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由此可见,李老爷子做事只管结果,荤素不忌,只要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他并不介意使用何种手段,也不管甚脸面。 在外人看来不可谓不毒辣,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好,没见这两天李老三见了婆娘如老鼠见了猫,别说躲了,没她点头都不敢离开半步。 老丈人的如此种种叫丛孝叹为观止,这就是个神人呐,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若是将来有一日,他跟杏娘出了什么岔子,想都不用想,杏娘肯定是要接回李家的,他的儿子、女儿没准能保住…… 不得不说,丛孝猜得很准确,要不是看他还算顺眼,女儿也愿意,李老爷子早把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接到李家了,哪还有他在这里想七想八的份? 由李老三想到自家,人李老三虽说不争气却能时常在眼前晃荡,喊一声也能搭把手立个好印象。 他就不一样,一年里在家的日子只占了一小半,还都是农忙的时候,家里出个事他也不能立时飞回来帮忙…… 丛孝心里一时充满了压迫感,很想做点什么在媳妇面前表现一把。 好容易趁着过年空闲时间多,大好的时机就在跟前,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只可惜当儿子的在前头似开屏的孔雀花枝招展,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当老娘的却嫌他太过能干,抱住双腿使劲往后拖。 …… 自打开了年,白日里都是阴沉沉的,时不时还落雪粒子,呼啸的冷风一吹更添寒意。 丛三老爷每天一起床,来不及吃早饭,先在灶房生一堆火。顿时整间屋子暖融融的,小火苗飘荡,映照在人脸上一片昏黄。 睡了一个晚上,僵硬似木偶的身子骨就着火堆烘烤片刻,手脚热烘烘好洗漱做事,连气息都热起来,整个人才活泛、舒坦。 青叶坐在火堆旁的小板凳上烘手,盯着红彤彤的火苗撒娇:“爹,我不想吃稀饭,我要吃烤糍粑。” 丛孝放下手里的碗筷,起身朝泡糍粑的木桶走去,“好,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爹给你烤一片。” 两个小的不干了,扔了勺子爬下饭桌。 “我也要吃糍粑,不吃稀饭。” “稀饭不好吃,我要吃糍粑蘸糖。” 丛孝纵容地大笑:“好好好,都吃糍粑,爹给你们烤三块。” 从桶里捞出来三块中等大小的糍粑,凉水冰冷刺骨,他却似乎没感觉。 支开火钳铺上糍粑,放在猩红的木炭上方,不一时糍粑鼓胀胀膨大起来,翻个面继续烤片刻,两面都胖乎乎的熟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95节 他是个不怕麻烦的,特意拿一个小碗倒了一小撮白糖,让三个孩子蘸着吃。 看着桌上三碗孤零零的稀饭,陈氏心头火气,阴阳怪气骂道:“才吃了几年饱饭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是吧? 也不怕糟蹋粮食叫老天爷降下来天雷,好生生的白米饭说不吃就不吃,咱家是有金山还是银山给你们这般浪费?” 嬉皮笑脸的三姐弟顿时收敛了嘴角,静悄悄不敢吭声。 丛孝看不过去,不以为意道:“娘说的什么话,这点稀饭说是米汤都不为过,加一把米灌个肚饱而已。他们不吃正好,我全喝了,浪费不了。 再说了,小孩家家过年正是贪新鲜的时候,糍粑打了不就是吃的么?大过年的,您火气不要那么大,什么死呀活呀的,口彩不好。” 陈氏简直要被这个小儿子气死,说他媳妇儿不乐意,现在连孩子都不能说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哪有资格管教孩子?家里的银子是你挣的,你爱怎么花怎么花,纵是全扔到水里听个响,也没有我说话的份。” 丛孝嘴角的笑意僵住,无奈地苦笑,他老娘大早上的吃了火药了? 脾气大成这样,说一句顶一句,每句话能呛死人。 丛三老爷皱眉不满:“大早上的都消停点,这个年可还没过完呢,开年没个好兆头,一整年都走霉运,都少说两句。” 陈氏冷哼一声端起碗扒饭,从容自若夹菜吃起来,仿佛刚才冷言冷语的不是她一样。 杏娘了然地哂笑一声,她说什么来着,只要丛家的好姑奶奶回娘家走一遭,她婆婆的无名火就无风自动,不到两天功夫就能酝酿成滚滚山火。 这股邪火怕是还没发泄完,今儿是逮着儿子喷了一顿,余下的火气给她准备的。到时歇斯底里来上一遭,不把她烧得面目全非不算完。 不过…… 杏娘惬意地咽下米汤,从喉咙口一路暖到肚脐眼,不过如今的杏娘可谓是脱胎换骨。用她娘的话说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的武的她都能接招。 且看她婆婆能使出什么新花样,她只等着便是,想来不用等很久。 …… 丛家生了火堆,隔壁邻居凑过来烤火,抓一把零嘴闲说笑语,一混就是一个日头。农家人从年头忙到年尾,也只过年这几天能聚在一起猫冬。 人一多嘴就闲不住,说话嚼食两不耽误,口袋里装得满满的,最多麻烦主家多烧两壶茶水。两下里打个平手,谁也不占谁便宜,但总有个把人是例外。 如林氏,从来都是两手空空过来小叔子家,打的名义是看望老人,一屁股坐下就甭想再挪动。 丛孝向来是个大方性子,抓一把自家做的苕皮子、麻叶子等吃食端出来打发时间,林氏习以为常地抓了就吃。 虽说年前两妯娌撕破了脸皮,可这不是过去了好几天,女人们吵嘴是家常便饭的事,只要两天不说话,这件事就算是过了。 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两妯娌见了面依旧是冷脸相对,一个主动跑来烤火,另一个也不会把她赶出去。 男人大方杏娘就小气,她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一件事:脸面这个东西一文不值。 脸皮厚吃个够,厚脸皮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格外的理所当然,就没有他们不敢伸手的东西。成了,自个占便宜,败了,那也无碍,自我解嘲哈哈一笑,转过身就忘到了脑后。 脸皮薄的人便倒大霉,纵是心里再不乐意,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强颜欢笑也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疼地滴血。 事后还要自我安慰:我这是顾全大局,不好慢待了客人,传扬出去名声也好听。 哪有什么好名声,旁人面上恭维一句豪爽、大方,背过身就是一句傻蛋。 杏娘的想法很简单,我不肖想别人的东西,你也不要来占我的便宜。 从娘家带回来的各色吃食点心向来藏得严严实实,母子几个只在夜里垫垫肚子。一篮子零嘴能吃很久,他们乐于享受这样的时光,独属于她们的温馨时刻。 看见大房两口子脚边成堆的瓜子、花生皮,杏娘挑了挑眉毛,不置一词。 隔天拖出来一筐红薯放在火堆边上,嘴巴不是闲不住么,正好烤红薯吃。婆婆做的好事不能只她一家受着,雨露均沾,人人有份才是孝道。 烤红薯软糯香甜,撕掉黑色的坚硬外皮,露出黄色的果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饱肚,一个下去已是半饱,再啃一个肚胀,喝口水都咽不下。 丛三老爷跟他弟丛五老爷分吃一个烤红薯后住了嘴,纵是再爱惜粮食,他老人家如今对红薯也是敬谢不敏,实在是吃怕了。 “年纪大了过冬天就是遭罪,秋收那会我还特意留了长条齐整的稻草,晒得干枯蓬松,铺了厚厚一层在床上,又垫了一层棉被,睡觉时还是不暖和。 从上床起一双脚就是凉飕飕的,起床时依旧冷冰冰,没一点热乎气。” “可不是。”丛五老爷附和,拍掉手上的黑灰。 “要不怎么说入了冬就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熬得过的能吃上明年的早稻米,熬不过的见不到开春的蜜蜂。多少老家伙们倒在这道坎上,一到年底阎王爷就开镰刀收割人哩!” 朱青水拿着火钳把细柴火架在粗树干上,“噼里啪啦”,火苗快速舔舐枝干,温暖的火光照亮围成一圈的脸盘。 他好奇地问丛孝:“我听说有些地方的人睡的床可暖和了,底下还能烧柴呢,你在府城见过吗?” “没有,”丛孝笑着解释,“那种床叫炕,不是我们这里用的,是北边人用的,听说他们那里下雪一下就是小半年,只能睡这种能烧暖和的炕。” “好家伙,下半年的雪,谁受得了,便是年轻人也挨不住吧?” 朱青水满是疑惑:“那他们的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经得起火烧?底下烧柴,人睡在炕上面不得跟摊煎饼似的烤熟了?” 其他人哄然大笑,他们是冷得睡不着,人家的床烧成这样能睡着? 丛孝忍俊不禁,想当初他才知道炕这个东西时也有同样的疑惑,闹出好大的笑话。 “不是直接在炕下面烧柴,炕下面设置了通道,我估摸着跟烟囱差不多吧。咱们往灶膛里添柴火时烟囱也是热的,他们把灶台跟炕连在一起,炕上面就暖和了。” 众人恍然大悟,北边的人还挺聪明,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到,一时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第130章 人多烤火固然热闹,闲言碎语自是少不了。本村发生的大小事迹不用说,便是隔了两、三个村子,只要有沾亲带故的熟人,谁家的母鸡在冬天里多下了几个蛋都一清二楚。 大伙互相交流是非,并无恶意,也不会指名道姓说出人家姓谁名谁,开口都是“我娘家二嫂的小表弟”。 她娘家在哪是知道的,二嫂子过来走亲戚时兴许也碰见过,但二嫂的小表弟就着实不知道是哪路神仙了。 这不是枯坐无聊嘛,总得说点什么打发时光。 这个说“我大哥的小舅子家摆满月酒,那叫一个热闹,席面极有看头,舍得下本钱,肉菜里头只见肉不见菜,吃过的人都竖大拇指。” 那边立时有人接口“那是你大哥的小舅子大气,我们家小姑子去她本家小叔吃喜宴,浅浅一个盘子刚冒了个尖。 上菜又慢,吃席的人饿得眼冒绿光,筷子能轮出火星子。酒席散了撒腿跑回家煎糍粑,吃了跟没吃一个样,叫人骂翻了天。” 过了一会再去听时,讨论的对象已是“千层底的鞋子是八层好,还是九层好,鞋面是缎子面的好看,还是丝绒的好看……” 也不单单只聊家长里短,兴致来了会玩点小乐子,如猜谜。 庄户人家说话朴实粗糙,谜语也是紧贴世俗生活,谜底都是平日里常常用到的,或是见过的。猜不出来也没关系,出谜语的人会一步步给出提示。 先圈出大概的范围,它是属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哪一类,是吃的还是用的,一天的哪个时辰会用到它…… 还是猜不着,又给出下一个提示,它是用来干什么的,或是咱们做哪一件事的时候见过它…… 就这样一步步慢慢引导着众人往前走,直至说出正确的谜底。 “对了,就是它,是不是很简单?我说得这么直白,就差说出答案了,你们还是没猜对。” 其他人反驳:“你这叫简单?要我说是八竿子打不着才是,哪有这样出谜语的,根本是一点挨不着嘛!” 有人不服就有人赞同,粗一听毫无瓜葛,出谜的人仔细一掰扯、分析。哦!还真是这个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大意了,再来一个…… 猜中的人洋洋自得,没猜出的摩拳擦掌,打算下一回合一定要出人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出谜的人老神在在,露出浅淡的微笑,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 大多数谜底在农家很常见,也有些带了丝男女之情色彩的。 当答案揭晓的那一瞬间,惹来年轻人的捧腹大笑,年老者则是边笑边怒骂“没个正行,多大岁数了还口无遮拦,叫你老子敲你一顿才好……” 在一旁跑跳玩耍的孩童并不懂大人们在笑什么,只是见他们笑得欢实,也咧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吃吃笑。 日常的消遣不仅仅是闲聊,偶尔也会打叶子牌。四个人围成一桌,长长的纸牌捏了一把,红黑色的图案醒目极了。 通常打牌的是家里的老人,年轻人不耐烦打这个,一想就是半天,慢悠悠出牌、胡牌。性子急的恨不得把其他三家的牌一并看了按照顺序出了才好,这样的人是不适合打叶子牌的。 有时为了凑趣还会掏几文钱当彩头,赢的人笑眉笑眼,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输的人也不恼,纯当添个乐子,下次赢回来就是了。 年轻人不打牌,却爱看,打牌的人只有一桌,周围一圈看牌的人倒好凑成两桌,余两个端茶递水的正好跑腿。 都是熟人,也不讲究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个个化身为指点江山的军师,慷慨激昂。 当然,站在后头出主意的人是不兴看旁人的牌,玩牌么,讲究的就是个公平,可不能耍无赖。 要是输了,桌上的老爹不免回头抱怨:“你个臭小子出的什么馊主意,我说打那个,你非要说打这张。这下好了吧,滚滚滚,别在这给老子添乱!” 当儿子的跳起脚来喊冤:“青天大老爷明鉴,我比窦娥还冤,您老打错牌,怎地还怪上我了?您要是实在不行,干脆下来把位置让给我算了。” 惹得老头子站起身就要捶他两拳,当儿子的忙撒丫子跑开。 一旁的老伙计不免幸灾乐祸奚落:“说了要你自个打,你偏又喜欢问人,问了又不照着打,你不输钱谁输钱?” 听得众人都笑起来,人的性子跟长相有时差着十万八千里。 看着舒朗大气的面容,却是个拧巴性子,抓了满满一手牌恨不得拽得牢牢的。抽了这张舍不得,那张感觉不对,磨磨蹭蹭想半天还是打出去最开始的那张。 若是赢了还好,一旦输了就懊恼不休:早知道应该打第二张牌的,哎,还是没考虑周全。下一局依旧如此,只是越发的墨迹,这也是只有老人们打牌的缘故,年轻人实在是没那个耐心。 要是年轻人能凑成一局,玩起牌来也是不遑多让。 这一天朱家两兄弟加上丛孝、丛康俩叔侄凑了一桌,看牌的人调换了个,老伙计们站成一圈。 朱青山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刻出来,拿着一把牌舍不得打,每一张都觉得不能打出去,恨不得握到地老天荒。 朱青水却是个爽利性子,打牌奇快,出错牌的几率也高,输得更快。 但他输了满不在乎,下回再来就是了,最是受不了他二哥这个黏黏糊糊的样子。 “我说二哥,你能不能快点,这是打算想到吃宵夜吗?屋子着火都要烧到房梁了,你还在这打水洗脸漱口的,这不是瞎耽误事?”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一母同胞的两兄弟,性子却截然不同。 朱青山赧然一笑,试探地打出一张,他四弟毫不犹豫跟上,都不带停顿的,过后仍是心有不满地嘀咕:“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咱家老爷子的这个磨蹭劲,叫人见了就来火。” 话音刚落地,背后迎来一记铁砂掌,伴随着他老子的怒斥。 “你个熊蛋玩意儿出息了,老子还没嫌弃你呢,你倒是瞧不起老子。我看你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欠收拾。” 朱青水没提防,猛然被一掌拍到桌子上,胸口撞得生疼,大呼小叫喊道:“轻点,轻点,我又没说错,您老犯不着恼羞成怒嘛……” 见他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德行,朱老爷子火气更大,扬起手就要往他头上招呼。 丛三老爷眼疾手快,忙抬手架住,拉了他的胳膊往前院走。 “别气别气,孩子们难得乐呵,且让他们松快几日。我二哥家今天生了火,咱们过去烤火顺便瞧瞧他在忙什么,整日里不见人影,过年也不消停……” “能忙什么,你二哥就是个书呆子,跟个娘们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96节 朱老爷子顺口接道,离得远了还能听见他的抱怨模糊传来。 “你说大过年的,我也不想打他,可这个臭小子成心找抽,一天不把他老子气死一天不甘心。养儿子有什么用,操不完的心,还不如养头猪……” “噗嗤”丛孝实在没忍住,趴在桌上哈哈大笑,只要一碰到朱家的几父子,总是能闹出些与众不同的事端,他就想笑。 朱青水也是好气又好笑:“我们家的老爷子啊……一大把年纪了,火气怎地这么大,冰天雪地都浇不透他老人家心里头的怒火。要我说还烤什么火啊,老爷子自个就是一把火,烧得旺着呢!” 其余人大笑,纷纷打趣道:“咱们听着没事,有本事跑你老子跟前嘀咕去。” “你老子还真没说错,你就是找抽,说一句顶一句,气的人心肝疼。” 闲说几句打趣之语,少了心火旺盛的朱老爷子,气氛轻松畅快,打牌的人专心致志,看的人小声交谈。 丛孝放松地用右手撑着脸颊,眉宇间一派散漫随意,不紧不慢地出牌。既不会慢到朱青水火烧眉毛地催促,也不会快到紧跟着他的节奏,依着自个手里的牌,游刃有余。 丛康则是完全相反的一副面孔,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牌,抽空瞟一眼桌面。 旁人欢声笑语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一双浓眉皱得紧紧的,生怕错漏了别人出的牌,也无暇说话。轮到自个时稍显紧张地思索片刻,打出牌后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丛孝又想笑了。 “别紧张,咱们就是打着玩而已,出错了也没关系,打得多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用想那么多,大家都有打错的时候。” 丛康感激地对他一笑,依旧抿紧嘴角全神贯注看着面前的牌,丛孝失笑摇头。 到底还是太年轻啊,大伙都是这么过来的,过上几年不用看牌就知道出哪张。 堂屋里一片其乐融融,突然英娘大踏步闯进来,气喘吁吁开口:“还打什么牌,赶紧散了,灶房门口的连廊垮塌了,雪堆了一地,赶紧回家搭棚子。” 众人诧异回头,“连廊倒了,没砸到人吧?估摸着是雪堆得太厚,草棚子经不住。” “没砸到人,我跟小河在三哥家烤火,听到一阵轰隆隆,回家才发现棚子塌了。”英娘双手叉腰,大团的水汽自她口中喷出,许是一路跑过来的,缓了好一会才喘匀气息。 见当家的男人稳稳当当坐在桌上不挪动,火急火燎催促:“你还坐着干什么,赶紧下来把位置让给别人,我们先回去扫雪。” 朱青水老神在在出牌,头也不回道:“刚走了一个老的又来了个小的,你们是见不得我清闲几天是吧? 棚子倒了就倒了,又不是屋子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明天再修不行吗?别来烦我,人烦事多,手气都叫你们吵坏了。” 这条垄上的屋子,除了周老爷子家,大伙的布局差不多。前堂屋后灶房,中间的小院子搭一座小小的连廊连通前后院,以免下雨天沾湿鞋袜,其上盖瓦或稻草。 丛孝当初建房子时舍得用材料,屋子样样齐整,连廊上盖的是瓦片。因着不是正经屋宇,大多数人家搭的是树枝铺上厚厚一层稻草,年年续上新草,稍显繁琐但不碍事。 想是这几日雪大结了冰,又没及时清理,草棚受不住塌了。 听男人这般说,英娘气急败坏,不免尖了嗓音:“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倒了就倒了?这是你自个的家,不是旁人的,你不修谁修,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锐利的女声在堂屋飘荡,众人不免面面相觑,一时安静下来。 第131章 丛孝几个年轻人正笑嘻嘻玩叶子牌,英娘跑过来一通吵嚷,大伙不好插嘴,只瞪眼干看着。 杏娘率先回过神,忙走到她身边安抚:“别急,没伤到人就好,咱们慢慢来,没事的。” 朱青水坐得稳如磐石,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叫花子还有三天年,我今天就要玩牌怎么了? 棚子塌了我有什么办法,这大冬天的我去哪里砍树枝搭稻草?你晚上又不住在棚子里,我偏要等到明天收拾。” “你……”英娘气得胸脯子上下起伏,哆嗦着手指着他的背影。 场面一时尴尬无比,还是丛孝打了个哈哈,佯装无事人一样道:“棚子倒了确实是个麻烦事,想必院子里掉了满地的雪水、树枝和草。 咱们几个今天就不玩了吧,左右正月还长着呢,先去你家帮着收拾干净了再说,要不然连去灶房都费事。” 说着把纸牌往桌上一扣,站起身就要离开。 “你给我坐下,”朱青水冷下面孔,淡淡说道,“我说了今天不收拾,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坐下打你的牌,我不说散场,谁都不许走!” 丛孝顿时僵在原地,看着儿时玩伴坚毅的面容,他敢打赌:但凡他敢踏出去一步,对方就敢撂挑子跟他干起来,本来就在气头上,拉扯起来更难看。 丛孝顿时进退不得,半晌自嘲一笑,讪讪坐下来:“行行行,今天你说了算,你就是想打到半夜我都奉陪,可以了吧?” 朱青水冷然地弯起嘴角,自顾打出一张牌,堂屋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只有丛康紧张兮兮解释:“不能打到半夜,今天本就是瞒着我爹偷跑出来玩的,要是半夜还不着家,我爹非得锤死我不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老子是真下得去手……” 丛孝忙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行了,别啰嗦了,该你出牌了。” “啊?这么快,你刚才出的什么,我没看见啊?” 又是一顿手忙脚乱,看完桌面看手上,慌得不知道抽哪一张的好。 尽管气氛诡异,众人看他一副火烧眉毛,提了一桶水却不知道浇哪头的慌乱模样,仍是想笑。 可人家小夫妻刚吵完架,眼下就笑出来着实不太好,个个抿紧嘴巴憋笑,面孔扭曲。 英娘死死咬住嘴巴,一双眼睛通红,满含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下。她冷漠地望着男人的背影,下一刻转身跑出去,杏娘皱眉看着牌桌上的人。 丛孝回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杏娘长叹一口气,追着英娘而去。 推开她家的房门,只见英娘正趴在床上痛哭,肩膀耸动不已。 杏娘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坐在床沿上安慰:“你这是何苦,你就是把眼睛哭瞎了,他也看不见,照样打他的牌。你把自家气个半死,人还当你是饭没吃饱,何必自讨苦吃?” 英娘缓缓抬起头,满面泪水,哽咽道:“你说我能怎么办?他好起来的时候还看着像个人样,说活、做事再正经不过。 混的时候能气死人,专门往人的心窝子上戳,我就活该受他的气?” 她摸一把泪水,继续控诉:“今天也不知道在谁那里受了气,一股子邪火倒在我的头上。他不让我好过,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今天那个棚子不清理好,我就不做饭,全家一起饿死了干净。” 说到最后,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怒其不争的恨意和说不出的委屈。 “你呀,还是太年轻。”杏娘轻声道。 “男人就是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要是跟他们生气,那什么都不用干了,从年头气到年尾。 你也说了,他要是不打扫棚子,你就不做饭,那你就不要哭,哭有个屁用。你现下就该把自个和孩子喂饱,饿死他拉倒。” 一番话说得英娘破涕为笑,伤感消了一大半,“你说的对,男人有个屁用,还不如手帕交贴心。 他高高兴兴在外头找乐子,我在这哭哭啼啼给谁看?不哭了,大过年的何必给自个找不痛快。”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是,你跟丛七哥就很好,你家男人是个靠得住的。我就没见你俩吵过架,你比我有福。” 杏娘苦笑,“我们家是驴粪蛋子表面光,我俩是没当着外人的面吵架,私下底的龌龊怎么可能少得了?” 尤其是生大女儿的那会,初为人母,懵懵懂懂,小孩儿又好哭,两个才成婚的年轻人连尿布都不会换。 孩子饿了、拉了、呛奶……哪一样都闹得两个人手忙脚乱,整日里鸡飞狗跳,吵闹不休。 男人在家时嫌他帮不上忙,等他离家去做工,她才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回是彻底无人搭手了,一个大嫂不用说,那就是只笑面虎,光会说好听话,却是半点事不沾。 一个婆婆更是指望不上,尿湿的布片接着兜屁股,裹了屎团吧团吧往盆里一扔,从来不会主动端出去洗。 吃的饭菜也不合胃口,她不出钱,萝卜、白菜能吃到过季。 即便杏娘掏钱买菜,等她料理完孩子去盛饭时,桌上只剩了几片白花花的肥肉片盖着的白菜叶子,连口喝的汤都没有。 气得杏娘胸口疼,愣愣地站在饭桌前发呆,第一次怀疑起自个爹娘的眼光。 这是给她找了个什么样的人家,就这般磋磨刚生完孩子的儿媳? 很想硬气地甩了筷子不吃,无奈肚子饿得抓心捞肺,对着白米饭都能咽酸水。何况还要奶孩子,就算大人不吃,吃奶的小婴儿怎么受得住? 杏娘默默擦干眼角的泪水,舀了一碗自个腌制的酱菜,就着米饭吃了两碗。泪水滚落到碗里,混着米饭吞下肚,只有自家知道是什么滋味。 自打男人离了家,杏娘就没睡过一个整觉,面容苍白,形容憔悴。 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又爱干净,非但自个收拾得齐整,就是吃奶的娃儿也日日擦洗换干净衣裳。如此一来更是疲惫不堪,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只觉得一天天的怎么这么难熬? 正当杏娘以为自个要熬死的时候,天降福星,她亲娘杨老太太卷了包袱皮照顾女儿、外孙女来了。 女婿在家时,老两口尚且担忧女儿、外孙女受了怠慢,如今女婿离家挣钱,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大家子吃穿住行,哪样不花销银子。若是放着正经差事不做,专门候在家里照顾婆娘、孩子,纵是他们老两口愿意,外人也要说闲话。 事到如今,李老爷子才有了些微悔意,这个女婿还是没选好,当初应该再多看看的。 不过不打紧,要是过不下去了,接了女儿、外孙女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盘算着女婿已经外出上工,李老爷子在家思量再三,实在放心不下宝贝闺女跟刚出生的小娃娃。跟老伴在油灯下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收拾了行李投奔女儿。 “我一个老头子不好赖在女婿家,你去无妨,无非叫人说咱家闺女娇生惯养得过了。 说就说吧,她们说她们的,左右我又听不见,你过去照顾好女儿和外孙女才是正经大事。我让老大每天早上过去一趟,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别累着自个。” 青叶出生在秋末,丛孝离家时已是天气严寒开始下雪了,河里水浅行不得船。 杨氏踮着一双小脚从白水湾一路慢悠悠挪到泮水村,小路难行处由李老大背着走一段。 杨氏的脚严格说来不算小,只是打小裹着,后面虽说放开了,到底骨骼受了压迫。 跟常人比略显娇小,跟丛二奶奶比又大了许多,日常走路、干活是没有问题的。 关于杨氏娘家的事,杏娘几兄妹知之甚少。杨氏从来不会提及,只说外祖父、外祖母皆已过世,没什么好说的。 母子俩到丛家时几乎成了两个雪人,从头到脚裹着一层雪粒子。 杏娘望着从天而降的亲娘,呆愣片刻,又哭又笑,扑上去抱了不撒手,“娘,你怎么来了……娘,我好想你,你怎么才来啊?” 她有救了,她不用熬死了,只要爹娘还在,她就会活得好好的。 对于亲家母的到来,丛三老爷是欢迎的。当娘的心疼女儿生育受苦,过来照顾女儿的生活起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陈氏纵是心有不满,面上也露出个笑模样,林氏更是笑眯眯没二话。 起初大伙都以为杨氏住个两三天就回家,不成想她跟抱窝的母鸡似的——趴下就不走了。 且她住得格外心安理得,得心应手,每日清晨李老大提了新鲜鸡鸭鱼肉过来丛家,帮着做些琐碎活计。 完事了也不留下吃饭,两手空空回自己家吃。 杨氏做好两个人吃的饭菜,端回房跟闺女一起吃,嘴上不忘深表歉意。 “我们家老头子口味清淡,我做的饭菜恐怕不和亲家的脾胃,我就没有多事。 再者小娃娃夜里闹觉,吵得我也没睡好,加上年纪大了,白天精神难免不济。我也没精力张罗一大家子的吃食,还望亲家见谅。” 丛三老爷慌忙摆手说不用,哪里能劳烦亲家母给他们安排饭食,传扬出去叫人骂死。 垄上烟火(种田) 第97节 “您太客气了,照顾儿媳、孙女本该是我们老两口做的,眼下还要劳您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您不用管我们,这一屋子这么多人还能饿死不成?要是有什么不顺手的地方,您只管说出来,我们肯定照办。” 这边两亲家你来我往,谦和礼让,听得陈氏直翻白眼: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若是有心示好,怎不见拿出一只蹄髈或排骨出来,就是分她们一条鱼也是好的。 结果这母女二人吃鸡喝汤,她连根鸡毛都摸不着,装模作样的老虔婆。 陈氏心里暗骂不已,对着杨氏还不敢露出分毫。 不知怎地,看着杨氏慈眉善目的笑脸,她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且深知自个不是她的对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得好。 第132章 就这样杨氏在丛家一住就是数月,把杏娘母女俩伺候得肥肥胖胖,白里透红。 直到过年前几天丛孝自府城归家,杨氏才再次卷了铺盖回自个家。 不论是白水湾还是泮水村的人都啧啧称奇,见过疼爱闺女的,却没见过这般精心伺候女儿生产的。 李家老两口疼女儿是真疼,不像那些嘴上说得好听,怎么娇养、呵护,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到头来都是为了卖个好价钱,舍出去这许多本钱,总得收点利息不是? 出于对妻女的亏欠,以及岳母的仗义相助,岳家的倾心相帮,丛孝打心眼里感激。 陈氏跟他大嫂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得很,两个人堪比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做出来的饭菜不能说难吃,只能说饿不死就成,让她们自掏腰包是绝无可能的事。 平日里的吃食紧着园子里的来,公中不出银子,一个铜板的菜钱都甭想花出去。然而公中的出息又握在陈氏手里,进了她的口袋就是她的私房,哪有往外掏的道理? 当然丛信是个例外,在大儿子学业这块,陈氏异常舍得花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在大是大非上头,陈氏一向分得清。左右这银子也没花在外人身上,日后大儿子有了出息,她这个老封君当得才叫风光。 如此一来丛孝这个房头就吃了亏,银子就那么多,其中一半还是丛孝贡献的。一家花用多了,另一家便顾不上,丛孝掏了钱却用不到自家人头上,心里也是有憋屈的。 可再难受也得忍着,谁叫他出门在外,妻女仰赖父母帮衬。若不塞给他们好处,只怕妻女在这个家里更是孤立无援,举步艰难。 亲情之间地母慈子爱,兄友弟恭,那也必须有利益的交换为代价。 然而李老爷子老两口对女儿的疼爱是无偿付出的,发自于内心,无关钱财牵扯。 如此才更得丛孝敬重,他自己从没体会过的东西,在妻子身上看到了,不得不说也是一种释然。 为了感激岳家的真心相待,丛孝特意跑到镇上置办了精致的茶叶、布匹、点心、水酒等,大包小包提到老丈人家。 李老爷子捋着胡须满意点头,笑着受纳了女婿的一片孝心。 不但如此,丛孝还大手笔地包了老李家的各色年货,足足买了一箩筐。 好家伙,这架势惊掉了白水湾众人的眼珠子,原本以为老李家的赔钱货算是做实了——出嫁、生育外孙女都赔出去一大笔银子,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由头等着呢,实打实的赔本买卖。 不成想峰回路转,洒到水里的银子竟有生息的一天,得到的回报着实丰厚。 村里人啧啧称奇,羡慕、嫉妒、喟叹着皆有之。 “李老爷子的这个女婿选的好,得了岳家的好没有装聋作哑。这要是放在旁人家里,老岳母伺候妻女只说是应当的,蒙了眼睛只当看不到,何曾想过报答?” “谁说不是呢?李老爷子的眼光自是错不了,想当初去他家求娶的人何其多,门槛都踏薄了三成。李老爷子慧眼识珠选了这个女婿,想来正是看中了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有赞叹的就有眼红发酸的,“要我说这个小女婿还是不够大气,得了那么些好处,竟只买了一筐子鱼肉。 换了是我,怕是镇上的铺子都能给搬空了,他不是在府城做工吗?府城的人送礼会这么一副穷酸样,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牙。” 袖着手的几人面面相觑,嘲讽地扯动嘴角,红眼病犯成这样也是个奇葩。 众人懒得跟他搭话,找了由头结伴家去,一路上编排他的酸言醋语。 事到如今,陈氏和林氏才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小儿子(小叔子)这般慷慨大方,她们定会把杏娘伺候得好好的。 不就是要吃新鲜的鱼肉吗,她们就是自家不吃,也会炒一盘肉丝,炖一碗鱼汤端给杏娘。 一个月下来也花不了多少银子,比起丛孝的回报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然而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后悔药,多说无益,只待下回杏娘生产。 千呼万唤之下杏娘生下大儿子,婆媳俩正准备大展拳脚,好叫丛孝刮目相看,也得一回厚礼相送。 不成想还不等坐满月子,丛孝就亲去岳家请来了丈母娘坐镇。 非但事先给足了银子,要老岳母不用客气,“您只管安排好自个和她们娘俩的饭食,想吃什么买什么,不要舍不得银子。不够的话找杏娘拿,家里的积蓄都在她手里。” 还承诺等他做工回来,定会给岳家送上厚礼,把丈母娘哄得眉开眼笑,厚礼不厚礼的,她不在乎。难得女婿有这份心,老人家替闺女高兴着呢! 杨氏熟门熟路住进丛家,手一摆打发走女婿,抱着大外孙亲香、逗弄。 自此杏娘生了三个孩子,亲娘在女婿家住满三回,一住就是几个月。 这事在邻近几个村子成了奇闻轶事的笑谈,都说再没见过这般爱女心切的岳家和洒脱随性的女婿,正好凑成了一对,真个长了见识。 好在丛孝和李家都是心胸宽广之人,他人爱说就说去呗,只要不碍着他们便是。 杨氏在丛家住了几回,跟这条垄上的大娘、婶子们打得火热。 她是个随和的性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摆出一副笑脸善于倾听的模样,人就忍不住往她跟前凑。加之为人大方爽快,时常请邻居们吃点心、喝果酒的,妇人们对她再没有二话。 跟陈氏一对比,越发显得她抠搜小气,难登大雅之堂。 如此得人意的一个老太太怎么摊上了这般不匹配的亲家,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得亏陈氏人缘不好,没人跑到她跟前嚼舌根,否则非得气出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不可。杨氏性情如何干她屁事,两亲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怎地还比到她的头上来? 这才真的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陈氏婆媳俩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没沾到半点好处不说,还惹了一身的鱼腥味,叫人嫌弃了一把,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非但如此,因着杨氏的和蔼可亲,以礼待人,给她闺女在这条垄上很是刷了一拨好感。 直到如今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婶路上碰了头,随口问候一句:“你娘近来可好?要是空闲了过来走走亲戚,这是亲闺女家,又不是外处…… 想当初我跟你娘好着呢,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可是想得慌。” …… 随着年岁的增长,杏娘每每想起往事,总有一种看外人般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她年轻时怎地如此不中用,堪称抓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以如今的眼光来看,陈氏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心里的想头打眼一望便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实在不足为虑。 林氏即便难缠,那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不会轻易得罪人,也不会轻易与人结仇。与她交往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谁也别指望跟她深交。 她当初怎么会混成那样一副凄惨的得行,如今的杏娘依旧想不通。 不过自打开了心窍,与人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倒是领悟了一二。 无非是从闺阁少女陡然成为庄户媳妇,步子迈得太大,前脚还没站稳后脚便急着离地,慌乱间差了节奏,可不就要摔个大马趴。 想来陈氏初嫁人时也不似现下的油盐不进,林氏刚进丛家门也分不清哪块菜地是自家的。 如同这世间的万千妇人,十几岁离家时,谁能想到往后会把日子过成何种面目,或许心想事成,事事如意,更过的则是面目全非。 好在杏娘有一对靠山爹娘,好在他们愿意托举着她,好在她足够争气,终是活出了个人样。 杏娘心下慷慨连连,自我嘉许:可见她着实是个心软之人,年轻时在婆母、嫂子手里吃过如此多苦头,眼下竟然还能在一个屋檐下共处。 她的心胸之宽广,气魄之豁达,可见一斑,便是官府给她颁发表彰的牌匾,那也是当得起的…… 当然,从内心深处来说,若是两个老人能两家分一分就好了。她家供养公爹,婆母正好打包送给林氏,若是如此…… 杏娘只怕在梦里都能乐得笑出声,这辈子圆满了,再没有什么遗憾。 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她家跟公婆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翻了船,谁都逃不脱,全都要掉进水里灌一肚子水。 哎,世事两难全,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万事能随人意,那也就不叫人世了。 这边厢杏娘唏嘘自个对婆母的仁慈,那边厢婆母陈氏已是磨刀霍霍向曾经的小绵羊杏娘,就不知这场母老虎之争谁将成为山中之王。 当天傍晚散了牌,丛孝三个到底过来朱青水家帮着收拾、打扫庭院。 落雪、浮叶清理干净,枯枝、稻草合着雪水结成硕大的冰块,只得先抬到角落化冰。等去了雪水晾在屋檐底下阴干,过一段时间便能撇断当柴烧。 一切打理妥当后整个院子看着清爽了不少,只是连廊上少了挡雨的顶棚,雨雪天气难免打湿鞋袜。 这却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这个天气砍树都费劲,只能等开春了再整治。 回到家的杏娘无精打采,眉眼无神,人活在这个世上,要想过得好就得向前看,不能沉溺往事。可那些旧事不是你说不想,它就不存在了,它们永远潜伏在记忆的最深处,最晦暗的角落。 偶一记起,哀伤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不由自主,深陷其中。 年少时的困境再一次笼罩头顶,那样窒息、压抑,一时心绪翻滚难平。既怜惜、心疼彼时的自己,又格外愤恨当下的始作俑者。 杏娘也不知道是恨婆母多一些,还是应该怨怪丈夫的远走他乡,亦或者责怪自个的懦弱无能。但是人总归是利己的,舍不得责骂自己,就必须迁怒他人。 如同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不多时,水面恢复如初,然而水底下的暗流涌动永不停息。 第133章 杏娘心绪难宁,吃晚饭时就稍显心不在焉,数着米粒往嘴里扒饭。 丛孝见媳妇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奇地问:“怎么了,可是炒的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做。” 杏娘轻轻一笑:“没事,许是白日里零嘴吃多了,现在有点撑得慌。” “吃不下别硬塞。”丛孝拿过她的饭扣在自个碗上。 “剩下的饭我吃了,你夜里要是饿了,我给你煎糍粑。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这些天说是过年,天天吃这些卤菜、肉的,确实腻得很。别说你了,就是我吃着也没什么胃口。” 杏娘嘴角的笑意舒展开来,当家的虽说不能日日陪在身边,可他也在艰难讨生活,努力维持这个家。 何必对他如此苛求,若是有得选,想必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吧! 更何况只要他在家的日子,即便不像何石那样家里家外一把抓,也不会袖了两只手当大爷。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会尽全力配合。 比起刚成婚那会,他们两个都改变了太多,说到底,两口子只有互相扶持才能走得更远,把路走得更顺畅。 杏娘含情脉脉望着男人,眼底的笑意似要溢出来一样。 丛孝莫名其妙,正要出口相问,一道嘲讽的声音飘入耳中。 垄上烟火(种田) 第98节 “可见是日子过得好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连肉都有吃腻的时候。你亲娘可没吃腻,巴不得天天都能吃到。 我听人家说那些有钱的老爷太太都是吃人参、燕窝的,也不知道我这个老婆子有没有福气吃到儿子孝敬的这些个稀罕玩意。” 丛孝轻笑了两声,略微夸张地道:“我的个亲娘哩,您老可真会狮子大开口。您也说了这些是稀罕玩意,我见都没见过,从哪里给您老弄来?” 陈氏不屑地冷哼一声,“怪道老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原来是有缘由的。 人家还没吭声呢,有的人就急巴巴凑上去献殷勤,可惜人家不领情。你亲娘不知好歹急巴巴开了口,你却在这装聋作哑,东扯西拉,可见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说完也不等人反应,碗筷往桌上一抛,昂着脑袋走出灶房。 丛家的粗瓷碗格外结实,滴溜溜在桌上转了好几圈,越来越慢,直至停住不动,稳稳地立在那里。 丛孝茫然地眨巴眼睛,视线从静止不动的碗移到他爹同样呆滞的脸,“爹,娘这是怎么了? 从过年起天天没个好脸色,脾气大得像热油锅里滴的水,时时刻刻想着炸翻一干人。咱们也没得罪她啊,还是说……您跟她吵架了?” “那没有。”丛三老爷慌忙否认,他可不背这个黑锅。 “我哪敢跟她吵架啊,这寒冬腊月的要是把我赶出房门,我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要是热天还好说,随便哪里搭一块门板凑合一夜,现下可不行。” 他迟疑片刻,不确定地道:“兴许……你娘是不是肉吃多了,心火旺盛?” 丛孝:“……” 他呵呵干笑两声,不想搭理他爹。 杏娘垂下头勾出一抹冷笑,哪里是什么肉吃多了,这是憋不住火气了,只等着朝她泼来呢。 隔天早上丛二奶奶请丛孝家去帮忙,她家的一把椅子靠背总是脱落,坐起来提心吊胆。 稍不留神往后一靠,“咔嚓”一声,椅背松落,能把人吓一趔趄,三魂七魄半天归不了位。 家里人人都被吓了不只一回,年轻人还好,她们老两口上了年岁,再来两次可以提前去阎罗殿报道了。 可这把椅子是用好木头做的,还刷了桐油,油光水滑,保养得相当不错,丢又舍不得。 只是椅背松了,拿去村里木匠那里修整要费几个铜板,颇不划算。正好趁着丛孝在家空闲,请过去搭把手,自家人也不用银钱,最多招待一顿饭食。 阴了近半个月的天总算露了晴,白花花的大日头挂在半空,今天是个好天气。 太阳一出来雪就开始化了,门前的场地渐渐裸露出黄褐色的泥巴,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冰钩子往下“滴滴答答”化水。 河里的冰层也开始松动、碎裂成小块,积雪融成水流到河里,饥渴的河床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在阳光下被冰雪冻结的万物开始舒筋展骨,窸窸窣窣,蠢蠢欲动,连空气都似乎透露出一股甜丝丝的清新。 璀璨的阳光填满眼眶,晃得人眼晕,久不见日头的眼睛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绚烂光亮。 故而外头走动的人不多,加之化雪路上湿哒哒难行,人们情愿候在家里多呆两天,等路晒干了再出门。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别看白生生的光亮洒满大地,可它不顶用啊,丝毫温暖不了人们冰凉的手脚。 丛三老爷不嫌麻烦,依旧在灶房升起火堆。反正等到天气彻底放晴,便能去墙根底下晒太阳,这两天的柴火还是必须要烧的。 烤火的人少了很多,只丛家两房人,还缺了个丛孝。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陈氏自是不想错过,正想着由头发难呢,她大儿子恰好递过来梯子。 丛信一脸窃笑,神秘兮兮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朱老四叫他老子锤了一顿。说是只知道玩牌,连家里倒塌都顾不上,这样的混蛋就是欠揍。” “朱老哥动手了?”丛三老爷诧异道。 “枉我那天拉着他劝解了半天,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说动手就动手,孩子面子也无光。 你说这大过年的何苦来哉,忙的时候恨不得倒地就睡,想躺到公鸡打鸣都是奢侈。如今好容易能养精蓄锐两天,家家户户吵不完的架,这到底是怎么了?” 陈氏冷笑一声:“叫我说打得好,打得妙,这样的不孝子孙就是打死了也是活该。当儿子的不听话,做老子的教训规矩怎么能说错,合该普天同庆才是。只是可惜了……” 陈氏摇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可惜什么了?”丛信好奇地问,想不到他娘如今还能说出这般的大道理。 “可惜出了嫁的妇人离了爹娘的管束,就开始无法无天,目无尊长。所谓贤妇就应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孝顺公婆,抚育孩儿,可如今的有些个婆娘啊,猖狂得没了边。 在家不说操持家务,恭顺丈夫,反倒袖了手万事不沾,只等着吃现成的,要当家的汉子围着灶台打转。简直倒反了天罡,颠倒了阴阳,你们说这样的妇人是不是早该休弃滚回娘家,免得在外头丢人现眼?” 陈氏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杏娘,苍老的面盘露出快意的阴笑,只差明晃晃指着她的鼻子说:骂的就是你。 杏娘捡柴火的手一顿,若无其事收拢到火堆上,神情淡定自若。 丛信先是大吃一惊,顺着她娘的视线瞟了眼弟媳,跟他媳妇对视一眼,咧嘴露出一副怪笑,幸灾乐祸地耸了耸肩。 林氏只听个话头就猜出婆母的剑指对象,眼睛一转,决定添一把柴,倒两滴油,把火拱得更旺些才好。 “娘说错了,成了婚的妇人不是有婆母管教吗?谁家儿媳不听话,当婆婆的一耳光就甩过去了,外人哪敢质疑半句? 关了门家里头的事,便是官家大老爷来了那也管不着,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纵是把她打个半死,她还能跑出去脱了衣裳给人看,那些被休的妇人可没几个有好下场。” 有大儿媳当帮手,陈氏更是气焰嚣张,怪笑道:“可不是,被休回娘家的妇人不是跳了河,就是上了吊,哪有她的活路? 便是她生下的那些孩儿也受磋磨,在后娘手里有几个能讨得了好?……说到底当婆母的就不能心慈手软,该打该骂都是应当的,免得儿媳猖狂过了头犯下大错。 再者说,妇人品行不好也有亲生爹娘的错,管教不力嘛,她自个的爹娘也要受人唾骂。” 这婆媳两一唱一和的竟然唱起了双簧,一句接一句,好似没分家那会,两人联合起来挤兑最好欺负的那个。 灶房里一时寂静无声,从头到尾只丛三老爷一无所觉,拿着火钳扒拉余灰,“牛棚里叫踩得下不去脚,等会儿把烧完的柴灰倒进去,还能积肥!” 杏娘轻笑出声,侧过身子对公爹道:“初二回娘家,我娘说自打生了青果就没来过咱们村。等开春了好好过来住一阵,左右家里田少,到时我爹也一并过来。 她还说这条垄上有几个跟她处得不错的老婶,这么久没见想得慌,趁着还能走动过来见见面。” “真的?”丛三老爷欣然笑道。 “这是好事啊,亲家公也要过来啊,那可是咱家的荣幸。他们几时过来,有说具体日期吗,咱家也好早做准备,要是还没决定,要老七跑一趟也不碍事……” 杏娘无奈地道:“他们倒是想早点过来,可我侄子拦着不让?” “你侄子?小李大夫?他为什么拦着,之前亲家母不是在咱家住过?”丛三老爷满脸疑惑。 杏娘耐心解释:“我侄子说不一样,我娘之前是为了照顾我生孩儿,外人不会说闲话。若是两个老人都来我家,旁人会以为生为长子长孙的他那一房,弃了双亲不肯赡养。 反倒逼得二老偌大的年岁投奔出嫁的女儿,有违纲常……按着本朝律令,得了父母养老田亩的长房就应当供养老人,不得遗弃。 镇上的那些乡绅大人、地主老爷们最是看重人伦孝道,若是被沈家大老爷知晓他爷奶住进了女儿家,我侄子的医馆差事怕是不保呢!” 她笑吟吟转头,好奇地问丛信:“我侄子还说镇上的教书先生也极其看重这一点,毕竟教书育人嘛,品行不好如何教出来好学生,怕是早被人挥扫把赶出来了。 大哥,你在镇上教书,想必比咱们更清楚才是,你知道这些吗?” 丛信的笑脸龟裂破碎,他僵硬地扯动嘴角想表现得轻松一些,可弟媳逼人的视线直直盯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是有这么回事,镇上的老爷们最重名声……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就是个教书的,哈哈,平日里也不跟他们打交道……” 嗫嚅半天,说了几句事实而非的话后,丛信垂头丧气躲开她的目光,缩成一团不再吭声。 林氏则是深深地看了杏娘一眼,嘴角紧抿,也垂下眼睛不看任何人。 第134章 见大儿子也赞同小李大夫的话,丛三老爷更是稀奇。 “不成想镇上的老爷们还管这些个,走亲戚还要讲究个名正言顺呢!不过,咱俩家都住在偏僻乡野,大老爷们怕是不会理会咱这些升斗小民吧?” “咱们自是不打紧。”杏娘轻快地接口。 “可不是有句话叫人言可畏嘛,我侄子在镇上谋了差事,多少人心酸眼红。有那坏心眼的少不得时时关注,一旦抓到了点风吹草动的把柄,立时就能传扬得满镇人尽皆知,巴不得搅黄他的前程…… 要不怎么说三人成虎,即便是胡编乱造的传言,编排的人多了,众人就当了真,哪管谣言的真假,何况是这等一打听就能明是非的家事。 人的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去的话就变了样,我侄子那般温和有礼的一个人,行事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就怕叫人告发。” 丛三老爷赞同点头:“那倒是,小李大夫是个再守礼不过的人,叫人见了就喜欢。咱们平头百姓好容易得个出身,甩脱掉镰刀、锄头的,可不得小心行事。 要是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捣乱,重新去田里蹚泥巴水,那滋味……年轻人怕是受不住哩,这就像书里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当爹娘的心里也不落忍。 咱们家虽说没这个顾忌,碍着小李大夫,也不好接了亲家公、亲家母来家住。你可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不是我们不愿,实是怕好心做了坏事。” “我知道,”杏娘笑意盈盈道,“我娘常说人生在世哪能面面俱到,总会得罪二、三人,所以平日里做人不能太猖狂,否则岂不处处树敌? 人当面不能拿你怎么样,背后抽冷子就是一刀,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哩!大哥,你是咱家学问最好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丛三老爷跟儿媳一唱一和的本事比起陈氏跟大儿媳丝毫不差,且他是在不知情的境况下发自肺腑的心声,比之刻意为之更显刀刀见血,深可见骨。 丛信虽说不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可这般再浅显不过的指桑骂槐,他要是听不出来就枉费在镇上当了一年的教书先生。 早知道今天就不过来烤火了,他媳妇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做什么掺和老娘跟弟媳的纷争。 这不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得慌吗? 当下只听得浑身冒汗,面红耳赤,他分家前后做的那些“好事”好比民不举,官不究,欺的就是他二弟憨厚老实。 若是有看他不顺眼的人传扬出去,只怕外人一听就知晓内里的龌龊,孰是孰非不容辩驳。 人品一旦染了污点,那他的差事…… 丛信吭哧难言:“弟妹说得是,咱们是得……小心行事,谨慎说话。好在都是一家人,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是吧?” 杏娘无所谓地耸肩:“大哥说是就是咯,我这个人好说话的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欺到我的头上来,就是把天捅个窟窿,我也是敢的。 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谁不让我好过,我让他寝食难安。” 语气决绝,气势如虹,颇有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威势。 不就是拱火么,她非但能拱火,还能架桥呢,如今的李杏娘别说以一敌二,就是以一敌三那也不带怕的。 丛信嘴皮子嗫喏两声,怯于她摄人的目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林氏则始终置身事外,如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一旁,一声不吭。 “有了。”突然丛三老爷一拍膝盖,他方才眉头紧锁想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个好办法。 “小李大夫担心他爷奶一起来咱家小住旁人说闲话,咱们可以先请了亲家公过来住一段时间,再请亲家母过来,两人轮番做客,外人总不会连这个都管吧? 这样既避免了闲言碎语的麻烦,亲戚之间又添了来往,岂不一举两得?” 显然老人家很是自得他的奇思妙想,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杏娘的笑声越发清脆:“爹,您可真厉害,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到,挑个时间给我爹娘带个口信,他们定也是同意的。” “是吧?”丛三老爷眉眼弯弯,心满意足。 垄上烟火(种田) 第99节 “在镇里找一个活计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不成想还有这般多的说法。好在咱家本分度日,跟这些挨不着边,犯不着顾忌。” 杏娘不再说话,只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见老大两口子三两招就败于杏娘之手,陈氏不由气结,怎地这般无用? 尤其是林氏,之前不是能言善道,死的都能给说成活的,如今怎成了张嘴的哑巴? 敢情不是自家的事就不尽心,摆摆架势亮亮招式就没有了后招,叫人打得狼狈不堪,有如丧家之犬,简直无用至极。 前锋一败涂地,当主帅的陈氏只得亲自下场,“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自个家里的事情外人怎么会清楚? 要是出了差池,那指定就是自家人眼红使坏,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强,这样的人就活该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娘说得极是。”杏娘赞同点头,推心置腹道。 “要不怎么说还是娘了解我,都说做人要以和为贵,家和万事兴。我不一样,我偏偏就要小肚鸡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谁要是欺了我,我就算拼去半条命,也要刮他一层皮下来。哎,没办法,生就这样的脾性,我爹娘也由着,纵使我闯出天大的祸事,他们也能想法子解决。 我是不要紧,左不过就是鱼死网破,看谁耗得过谁?” 一番话说得满是骄纵跋扈,不可一世,气得陈氏嘴角哆嗦,一股气憋在胸口几欲爆炸,却找不出反驳的话。 李老爷子在这十里八乡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杨氏也不遑多让。 两口子拿个老生闺女当宝,几个儿媳、孙子、孙女们也不是没意见。 可再有意见那也是白搭,人家自个挣钱自个花,反倒是儿子、儿媳们惦记老两口的私房银子,把多少老人比了下去。 娘家靠山硬,如今的杏娘就有些有恃无恐,加之心性几番磨炼,陈氏再想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摆婆婆的架子,面临的就是骑虎难下。 她不去为难旁人已是心胸开阔,哪还容得了别人找茬? “谁欺负你了?”依旧是丛三老爷莫名接口。 “先不说你爹,咱们周遭这片就没有不服的,都拿他老人家当了半个神仙。便是小李大夫的名头也日渐响亮,每逢去镇上摆摊总能听到只言片语,说他医术高超,待人有礼,一视同仁…… 非但得镇上的老爷们看重,就是镇下面的百来个村子的人也佩服得紧。自打他开始坐堂问诊,看病的人都多了起来,为人极有耐心。哪怕是街上的乞儿也一样的把脉开方,再没有冷眼轰赶过,跟之前的老大夫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如今说起镇上的小李大夫,人人竖大拇指没口子称赞,都说李老先生养了个好孙儿,不愧是有大功德的人,福报厚着呢!依着如今的势头,假以时日小李大夫的名气指定越过他祖父,到时李家一门的人都跟着沾光。” 说到这里,丛三老爷乐不可支,得意的劲头毫不掩饰。 “不说别的,就是咱家跟小李大夫沾了亲也好处多多啊,看病吃药方便。有个什么事也多了条缓和的余地,有名气的人说出来的话比咱们小老百姓份量重多了…… 老七这门亲结得属实好,咱们丛家一门占了便宜。你说说,你娘家这般厉害,谁还敢欺负你啊?” 丛三老爷自顾哈哈大笑,以为小儿媳在说笑逗趣。 只不过除了这两人,其余人僵硬地拉起嘴角,实在摆不出一个完整的笑脸,陈氏更是一肚子火憋成内伤。 往常只觉得老头子好哄得很,她偷懒耍滑时随便扯个慌就忽悠过去了,是个心思简单的棒槌。 如今才知晓棒槌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尤其是使在自个身上,内伤更甚,心肝脾肺肾无一处不冒火,肚子整个就是一着火的灶膛。 “你给我闭嘴,天天跟个张嘴的□□似的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奈何不了姓李的娘们,还降服不了死老头子? 丛三老爷的笑声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老婆子,不知道她发的哪门子疯。 大过年的,笑都不能笑,难不成要哭? 可年关里就以泪洗面……兆头也太不好了吧,这一年怕是哭个够呛。 老人家砸吧砸吧嘴皮子,尴尬轻咳两声,假装忙碌低头拿起一根细柴火添进火堆。 家有母老虎日子不好过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很显然丛三老爷属于下风向,从来就没有吹过逆风。 杏娘笑地更欢了,无事人一样对公爹道:“爹,我说着好玩的,即便不指望旁人,单凭着我自个,打起架来也没几个是我的对手。谁要是欺了我,我定要她好看。” 丛三老爷嗯嗯两声,再不敢开口说笑,老婆子吃多了过年的火药星子,脾气大得很,他还是不要随意招惹的好。 丛孝是在二伯父家吃了晌午饭回来的,到家时诧异了一把:今天家里怎地这般冷清,他娘不见人影,哥嫂、侄子也没过来烤火,灶房里只老爹带着他媳妇、三个孩子在烤糍粑。 “娘去哪里了?今天化雪可够冷的,风一吹骨头缝里都在滴水。下雪天还能看见拿着铲子的大老爷们,今天外头半个人影都没有,都缩在家里烤火。” 丛孝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在火堆上来回晃悠,鲜红的火苗舔舐他的手掌。皮肤上传来一阵阵暖意伴有一股焦疼,又夹杂着难耐的痒意。 他抑制不住两手交替磨蹭,冻伤了的手一旦碰到热气就会这样,又酥麻又痒。 内心深处涌动起胡乱抓挠一番的冲动,只要解了那层痒意就好,如同干枯的地块渴望雨水的恩赐。 理智上抑制着这种冲动,一旦抓破了皮更是坏事,年年岁岁就会冻伤流脓,永远别想摆脱。 大人尚且知道好歹忍着痒意,孩童就没有这个顾忌,肆无忌惮揉搓红通通肿大了一圈的耳朵,风一吹开始流脓结痂。 睡梦中使劲抓挠撕破,又开始流血结痂,循环往复,不到开春天气暖和没有尽头。 杏娘懒得开口,丛三老爷笑着解释:“你娘说头晕去躺一会,左右闲着没事,她想睡觉就睡吧!” 丛孝不以为意点点头,他就是随口一问,这个天缩在被窝里也没热气,还是坐在火堆旁舒服。 第135章 当天丛家风平浪静,晚饭时陈氏无事人一样出来吃饭,杏娘也笑意盈盈如常地袖手旁观,坐着只等着吃现成的。 丛孝任劳任怨打理一家人的吃食,丛三老爷坐在灶膛前烧火,父子俩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临睡前杏娘嘱咐男人:“明早你把三个孩子依旧用箩筐挑了去我娘家,上次我娘就说得空送去给他们老两口稀罕稀罕。这几天正好无事,天天闷在家里吵得我头疼,趁早送走让我清净几天。” “只把孩子们送去,你不回去?”丛孝诧异地问,笑着提议。 “你回娘家住几天也没事,我在家里守着就成。旁人爱说闲话让她说去,只要不说到你面前,你就当听不到。 便是指着你的鼻子指桑骂槐,你也不用怕,直接骂回去,我是吃你家盐了还是喝你家水了,管地这样宽,气不死她。” 杏娘由衷地笑了,这一天的憋闷瞬间烟消云散,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的嗓音柔得能滴水:“不去了,好容易你在家住几天,我陪着你不好么?等到天一放晴,你又要出远门,不到春耕不着家,再想不到家里还有个婆娘在等着。” 即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男人的眼睛依旧在发光,他怜惜地搂抱住媳妇,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吃吃地笑。 成婚已近十载,可他的妻子依然那样鲜活、大胆,永远令他心颤。 内敛的性子使他无法说出这些柔情蜜语,纵使媳妇时常语出惊人,毫不遮掩坦率地表露她的情义。 每逢听到这般赤裸裸的话语,他仍是满心激动,浑身颤栗,仿佛灵魂深处流淌过温热的泉水,如醉云端。 男人的手抚摸着女人的脸庞,低下头吻上去。女人柔顺地仰起颈项,双手触摸宽厚的臂膀,缠绕他的脖子,两个人影交叠成一团。 夜色渐浓,窗外的风声渐歇,敲打屋檐的树枝也放轻了力道。 深更露重人安眠,只有河床底下的污泥依旧在“咕噜噜”吞咽天地的甘霖。 隔天清晨不等吃早饭,杏娘就打发男人早去早回:“趁着路上的冰雪没化早点过去,在那边吃了早饭回来,没事别耽搁,也别去我哥家逗留。” 丛孝笑她性子急,顺从地挑了三个儿女去岳家,“走咯,咱们家的小猪猡出圈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手快有手慢无,有没有谁要买的?” 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叫嚷不休,“我不是小猪猡,爹爹才是大黑猪。” “我不要当小猪,我要吃猪肉,猪肉好吃……” 一路笑闹着到了老李家,杨氏面有异色地给女婿倒热茶水,听他说清原委,也不多问。 只笑着圆话道:“就那么随口提了两句,还想着亲家公、亲家母舍不得小孙孙,不成想她倒记在了心上。既已送来,你放心,孩子们放在这边定安然无恙,你过几天再来接就是了。” 丛孝连忙应好,待吃了一碗六个糖水鸡蛋,甜到了心窝子,嘱咐了一番儿女后,跟岳父母拜别。 他到家时不到午时,离晌午饭还早,撸起袖子正要切腊肉,叫媳妇止住了。 “你今天来来回回走了半天,怕是累得够呛,今儿的两顿饭我来整治,你只管歇着就成。”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媳妇的迷魂汤把丛孝迷得够呛。 别说担着三个孩子送去岳家,纵是再多加一个媳妇,这么来回跑一天他也不会嫌累,有的是一股子牛劲。 正要拍了胸口表功几句,媳妇已是抵了他的后背推出灶房。 “好了,我知道你不累,可我心疼自家的男人行了吧!这些天有劳你操持家务,煮饭洗衣的,我享福当了几天甩手掌柜。 今儿个手痒想显摆一番手艺,门前的场地已经晒干不沾鞋了。你去外头跟他们唠嗑几句,正好晒晒太阳,到了饭时我去叫你,去吧……” 丛孝晕乎乎走出屋子,温暖灿烂的阳光映入眼底,心底的喜悦几欲破土而出,如同这洒满原野的亮光,生机勃勃,明媚张扬。 这一整个上午都是醉醺醺如飘在云端,走起路来也像踩在棉花上落不到实处,直到媳妇喊他回家吃饭,才从天上仙境坠落回芸芸人间。 只见一张四方桌上,四个方位放了四碗红薯,桌面空荡荡如雪洞。 丛孝顿时僵立在原地,杏娘热情招呼:“赶紧趁热吃吧,凉了不好克化。” 率先拿起筷子吃起来,丛家二老面无表情坐到各自方位,也端起碗各吃各的,只不过才扒了一口就放慢了速度。 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丛孝只得认命地走到自个方位坐下,一个红薯下肚口干胸闷肚子胀,吃得生不如死。 上回的红薯焖饭好歹能看到小半碗米饭,桌上还炒了一盘青菜。 这次倒好,真正的水煮红薯,一粒米的影子都不见,更别提青菜叶子。 虽说撑死鬼总比饿死鬼好,可丛孝到底不甘心地问:“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煮苕吃,要不还是我来做饭吧?说起来在外头我也是自个炒菜煮饭,在家里就是多炒两个菜,并不费事。” 丛三老爷眼睛一亮,一脸期盼地望着儿子,他有救了! 陈氏也怔愣了一瞬,咀嚼明显变慢,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杏娘咽下嘴里的红薯,欢快回道:“不用,是娘说想吃我煮的苕,我想着简单的很,又不是什么多难做的稀罕玩意。 难得娘提了要求,我总要满足她老人家才好,正好孩子们不在家,咱们几个大人尽情吃个够。” 陈氏充耳不闻,低着头专心致志啃碗里的红薯,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丛孝哑然,怪道一大早催着他把孩子送往岳家,原是在这等着呢。看来媳妇这回气得狠了,对自个都毫不心慈手软,这是以身入局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不知道他娘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害得他们父子两跟着一起遭罪?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寂静如一潭死水,饭后难兄难弟二人组不约而同地重聚牛棚。 “爹,我娘她老人家又怎么得罪我媳妇了,我才回来几天,吃苕吃得够够的了。现下不是荒年,咱家也还没落魄到那个程度,我就想吃几顿正常饭菜,不是嗝啊、屁啊放个没完的苕。” 谁能懂他的落差,昨晚上媳妇的缱绻深情还在脑海里不断回味,眼下熟悉的红薯味已充斥他的五脏庙府,且一整天都难以消散。 红薯这个东西吃多了实在叫人坐卧不宁,心神不定,过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 丛三老爷哪里知道,他要是能弄清楚个中原委,他也不是丛三老爷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0节 左不过是昨天烤火出的纰漏,没见他大儿子一家回去后就没露过面,他老人家虽然憨厚老实,到底不是个傻子。 他是没听明白那些个拐了十七八个弯,花里胡哨、假模假式的话,从这一点来说,丛三老爷跟杏娘如出一辙。 可喜的是,杏娘如今的城府与日俱长,不但能听懂人家的言外之意,还能反骂回去,不使自个受一丁点气。 丛三老爷就没指望了,眼看着几十年过去还是老样子,可以预见的未来改变不大,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丛三老爷闹不明白老婆子跟儿媳唱的哪出戏,但也不会把昨天的对话复述给小儿子听。 没见他儿媳已经气得想跟婆母同归于尽了吗,要是再添一个气得七窍生烟的小儿子……这个家的日子没法过了。 老人家的声音更加凄凉委屈:“你才吃了一顿就叫苦连天,我们三个早上吃的就是水煮苕,晚饭估摸着也跑不了,我吭声了吗? 我看晚上这顿可以免了,吃了比空着肚子更难受,夜里胸口梗的着实不是滋味……我的儿啊,要是明天早上你爹没起床,指不定一把老骨头已经凉透了。 你记得推开房门给我料理后事,虽说冷天气味不大,可人死讲究个入土为安,老这么放在家里不是个事……” 丛孝:“……” 他就不该找他爹诉苦,好歹他年轻力壮还扛得住,他爹眼见就要去掉半条命。如今连后事都拿出来安排,由此可见丛三老爷的凄惨境遇远超自个。 诉苦的对象比自家还悲伤,这苦也就诉不下去了。 且丛三老爷之前是畏妻如虎,如今又加了个畏儿媳如虎,更甚者儿媳比老虎可怕,上升成了能取人性命的母夜叉。 阎罗殿里的黑白无常来了都得给他媳妇让道,这如何能忍? 他媳妇虽说脾气大了点,可那是为人爽利,直来直往,怎么到他爹的嘴里就成了玉面罗刹? 既然他爹不想说出缘由,丛孝只得抽丝剥茧,从源头找起,总得还他媳妇一个清白。 “爹,您先等等。”丛孝打断丛三老爷的喋喋不休,这么抱怨下去说到天黑也没个完。 “我回来时娘还好好的,怎地这些天格外暴躁易怒,你俩好歹一起过了几十年,总能看出一丝半点的苗头吧?” “苗头?什么苗头,你娘的脾气一向不大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她为着什么生气?”丛三老爷一脸茫然,他是真的不知道老婆子闹的哪出。 “……”丛孝深吸一口气,耐心诱导。 “您仔细想想,娘虽说平日里不大爱笑,可也不会见人就喷火,整天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我看她头顶都快冒烟了。我俩倒是无所谓,她撒火就让她撒,这不是撞我媳妇头上了么…… 我媳妇本就是个泼辣性子,如今越发能干利索,交际手段样样不差。她不去找旁人的茬已是阿弥陀佛,怎会容忍别人欺到她的头上? 娘还当她是初嫁人的小媳妇呢,比起心计、手腕,娘哪样都不占上风,怎地就偏偏爱跟我媳妇过不去?” 杏年刚进门那几年也就罢了,生性单纯,不通人事。 刚从闺阁里的娇小姐嫁为人妇,柴米油盐一窍不通。自然是婆母说什么便是什么,彼时陈氏尚且能拿捏儿媳一二,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怎还会干净如一张白纸? 也就陈氏长年累月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毫无长进不说,以为旁人都跟自个一样,还想着拿之前的那一套对付儿媳。 要不怎么这条垄上的大娘、婶子看陈氏不顺眼,这就是个好日子过腻歪了,时不时想找点事的懒婆娘。 偏就是这般的人又生了两个好儿子,挣钱养家半点不用人操心,你说气不气人? 第136章 丛孝十来岁起出门闯荡,虽说没成就多大的气候,可到底见多识广,眼见、胆识非常人可比。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愣是看不懂他老娘脑子里的想法,为人鲁莽行事懒惰,偏还没有自知之明。先前没分家时被他大嫂耍得团团转,拿捏得死死的,自个半分没察觉,还得意洋洋以为尽在掌控。 之后被他哥嫂扫地出门仍是没有半分自觉,当自个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要不是他接了老两口过来二房,两人在镇上还不知道过得什么日子,怕是成日里窝在那个小房子里连个人样都没有。 老娘手里的私房银子能不能保住还两说,他娘是抠门小气,可大嫂也不是省油的灯。 两下里遇上,老娘指定兵败如山倒,压根不是他嫂子的对手。 即便如此,从镇上回到村里,他娘依旧神气活现,张牙舞爪,永远不知丧家之犬为何物。 随着杏娘在镇上当起了小摊贩,眼界日益开阔,娘家侄子也愈发名声渐起,杏娘的胆气、心性磨炼得一日比一日强硬。 陈氏本就在小儿媳手上讨生活,儿媳又不是个爱苛刻人的性子,只要本分度日,安分守己,自有她的好日子。 偏陈氏较着劲地跟儿媳比个高低,三不五时撩拨一把虎须,得逞了过一把嘴瘾,输了偃旗息鼓。 只可惜时日见长,赢的牌面越来越少,堪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经典战役。 这股不服输的劲头,要丛孝说,他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怎地就不能消停度日呢? 要不怎么说人不能太闲,如他老娘,不爱干活也就罢了,谁也没指望她能做点什么。 可她吃饱了就挖空心思钻研这些个边边角角的小道,耳根子软又容易被人挑唆,想着法的给人添堵。 不是他不孝,还真像那些绕着水牛转圈的苍蝇,咬不死人但能把人烦死。 怪道他媳妇越来越不耐烦搭理婆母,之前还会说几句道理讲几句缘由,如今一出手就是雷霆手段,懒得废话。 有空闲找别人的茬肯定是日子过得太舒服的缘故,吃几天焖红薯胀几天肚子,什么毛病都能治好。 自古以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两父子就是那无辜至极,被拍到岸上的刁子鱼。 横竖是暴尸滩涂的下场,死之前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见小儿子浓眉紧皱,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丛三老爷强打起精神,努力回想老伴的异常。 “过年之前还好好的,准备年货忙里忙外,你娘进进出出都有个笑模样,烧火、砍柴不在话下……大年初一更是没得说,拜年恭贺笑眯了眼,初二你大姐回娘家……” 丛三老爷心里一动停住了,眨巴着一双苍老的眼睛对上小儿子漆黑如墨的瞳仁。 “你大姐回娘家也没做什么,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吃过两顿饭就回去了,应该……跟她没关系……” 在儿子死死盯着他的目光下越说越心虚,声音渐渐低至虚无。 丛孝沉默半晌叹一口气,烦躁地一手握拳捶额头。 “爹,大姐到底跟我有什么冤仇什么怨恨,为何这般跟我家过不去?两家合伙做生意,商场如战场,败了就是败了,我无话可说。 最后落个惨淡收场都是我在收拾烂摊子,大姐就出了张轻飘飘的欠条,在这件事上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对不住她。 往远了说,当初大姐出嫁时咱家穷得叮铃哐当响,也没能力给她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 后来我做工挣了钱,私底下补贴过她一笔私房银子,按理这本不是我这个当弟弟该做的事,可我依旧出了,我也不后悔。 可当初欠债的把我家的大门堵得结结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大姐斩钉截铁地一个铜板都不愿意拿出来…… 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如今我不再是孤家寡人小伙子一个。我也有儿有女,旁人如何对我,我就怎么待她。” 丛三老爷嗫嚅开口:“你姐就是穷闹的,但凡她能过得舒心一点,也不会弄出这么多幺蛾子。她的日子不好过,心里难受得紧……” “爹,我不管她是富是穷,这是她家的事,与我无关。”丛孝打断他爹的老生常谈。 “从今往后我不指望谁能帮我,反正出了事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报希望。 大家嫡亲的兄弟姐妹,父母也还健在,性子相投能当亲戚来往,客客气气相处走动也不错。若是不能,一门心思扯我家的后腿,那这门亲断了也无所谓。” 冷酷无情的话语听得丛三老爷心里一颤,这个小儿子打小心地良善,为人厚道。 在家里也是最吃亏的,人人得了他的好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不计较。 这样的人心地最软,吃了亏长了教训,清醒过后又最硬,拿得起放得下。当他不愿意再妥协,谁都别想再占他一丝一毫的便宜。 丛三老爷浑浑噩噩回到房里,陈氏正在房里转圈消食,叫了他几声也没应,恼得陈氏猛拍了他胳膊几下才醒神。 “吃苕吃傻了,跟个呆子似的失了魂,方才去哪里了,碗一丢就不见了人影?” 看着老伴不耐烦的面容,满脸写着心浮气躁,郁气难消。 年轻人吃多了红薯尚且胸闷气滞不舒坦,何况他们这些肚肠不中用的老家伙。可谓是坐又坐不下,站又站不直,一股子气横在胸口上下不得。 忽一时肚子闷闷的疼,急冲冲跑到茅房脱裤子蹲下身,脚都蹲麻了却只放了几个响屁再无动静。 若是能拉出来还好些,说不定没那么难受,可肠胃堵得涨涨得就是不往下走,急得人抓耳捞腮。 老婆子嘴硬面上装作无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身子骨却很实诚,要不然也不会躲在房里溜达散食。 “哎,你这又是何苦,听信了娟儿的一通鬼话就跑到儿媳面前搅风搅雨。杏娘毫发无伤没有一丁点事,反倒发了狠要收拾咱们,你这不是纯粹跟自个过不去,自找罪受吗?” 别说丛孝了,便是丛三老爷也想不通老伴的脑回路,按说只有打了胜战的将军才会愈战愈勇,勇往直前。 吃了败战哪还有士气可言,自是未提刀枪先露怯,坐到马背上也得往下直出溜。 陈氏可倒好,从不知胆怯两个字怎么写,不论胜败,只管往前横冲直撞,闷头闷脑挨一顿乱拳。 这个英勇无畏的劲头,不得不说,勇气可嘉,叫人不服不行,这要真投生成个武将,说不得能闯出点名堂。 无他,人总是怕死的,在战场上遇到个不怕死的二愣子,谁都得躲着走。 可陈氏不是武将,连个女将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被人当成炮灰的冲锋兵,谁都能拿她当枪使。 这根枪一致对外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准头专门往家里瞄,难怪儿媳收拾起她来毫不手软,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陈氏脸色一变,恼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跟娟儿有什么干系?是那姓李的娘们见不得咱家好,成心使坏,我会怕了她?咱们走着瞧,但凡我服软哼一声,我跟她姓。” 丛三老爷叹一口气,这一家子都是死鸭子嘴硬的主,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你跟谁姓都成,麻烦你下次闹事之前能不能不要带累我?我在这个家里住得很舒服,一点也不想搬到别处,你要是住不惯可以跟着老大,去娟儿那也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把我赶走?”陈氏愤恨地瞪着老头子,脸上阴晴不定。 “不是我想把你赶走。”丛三老爷疲惫地垂下头。 “我是想跟你说个清楚明白,你跟谁过就要跟他一条心。咱们现下跟老二搭伙,就得一门心思地替他着想,任旁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迷了眼睛。 自家人的胳膊肘只能朝里折,不能往外拐偏了别人,分了家于这一房的人来说,其他的都是外人。 同理,你要是去了老大家,兄弟姐妹也都是隔了一层的人。娟儿更是,她如今眼里哪还有什么姐弟之情,自个的骨血才是最亲的。 咱们吃喝拉撒都在这一个房头,你却偏偏听不得外人的三言两语,听了就在家里折腾,这谁能受得了? 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杏娘是个直率的脾性,对事不对人,不会故意跟你过不去。 你何苦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当了旁人的刀使,你的那个好大儿媳、好女儿若真是心疼你,为你着想,怎不见接了你家去伺候? 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左右不是自家的事,煽风点火跟她们有何干系。” 陈氏愣愣站在原地不说话,一时说不清是懊恼还是伤心,委屈地辩解。 “我哪有听信旁人的唆使……你长了眼睛又不是没看见,做人婆娘的懒成那个德行,真把自个当成有钱人家的少奶奶? 我儿子在她跟前服低做小也就算了,如今竟系了围裙干起女人的活计。早知如此娶了她家来做什么,当祖宗牌位供上神龛吗?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1节 她欺负我儿至此,还不兴我说几句公道话,你就不心疼?” “不心疼。”丛三老爷淡然道。 “人家年轻小夫妻的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如今当家作主的是你儿子、儿媳,咱们两个老的就是在人家手底下过活。 在这个家里你就当自个看不见听不见,实在不行把一双招子拿布巾遮了。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老话说得再没错的,咱们都不是聪明人。 既生了一副笨脑子就少听少说少惹是生非,旁人说得再动听也不要往心里去,听听就算了,你怎地就当了真呢?” 丛三老爷极有自知之明,他排行老三,不上不下,既不是最得父母疼宠的,也不是最受冷落的。 凭着本分度日,憨厚老实,他这一生过得风平浪静,没挣出什么大出息,也没落魄到给祖宗丢脸。 人笨不可怕,怕的是没有敬畏之心,胡乱使性子糟蹋情分。 陈氏脸色变幻莫测,她这一生任性妄为,自私凉薄,从没在谁跟前低过头。不成想如今老了老了,倒要看儿媳的脸色? 老伴心里的想头,丛三老爷一清二楚,耐心劝解。 “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不是要你胡思乱想,人上了年纪就得学会平和,歇了逞强斗狠的心思。吃穿住行不用愁,得闲了田间地头走一遭,这般神仙一样的日子好的很!” 听了老头子的剖析,陈氏静默不言,呆呆地偏头看向窗外。 第137章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丛三老爷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户老汉,平生没有什么大愿景,只盼着身子骨结实时能自个挣一口饭食。 时间到了无灾无病,不要缠绵病榻,最好是在梦里一觉不醒,那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享福。 见老伴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他也不气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且慢慢磨着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人家好笑道:“说起来咱们应该跟亲家公看齐,李老爷子本事通天,名声响亮,在儿女面前别说摆脸色,就是咳嗽一声,李家的那些后辈谁敢小觑? 怕是人人心里打鼓,掂量哪里出了差池? 可亲家公偏偏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只要不闹到他跟前,他就当自家是个聋子、瞎子、哑巴……不听、不看、不说,躲起来过自个的清净日子,不知道多洒脱自在。 即便李老三闯出来天大的祸事,他也是不慌不忙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儿子不听话就打折他的腿,一次不行断两次,总有他听话的时候…… 如今更是当了甩手掌柜,听儿子说李老三被他媳妇管得服服帖帖,叫他往东边不敢走西面。亲家公这般豁达的性子才叫人羡慕,你我且得好好学着才是……” 在丛三老爷不厌其烦地劝说、讲道理之下,陈氏窝了十来天的火气总算慢慢消散,胸腔里的熊熊烈焰渐渐被冰雪覆盖。 整个人呼出的气息不再焦灼逼人,浑浊的眼睛也清透了不少,能听得进人话了。 丛三老爷的心血没白费,然而跟他老子不同,丛孝并不打算劝解媳妇。 风水轮流转,火气轮流发,老娘的脾气发完也该轮到他媳妇。况且杏娘并没有做错什么,无缘无故挨一顿叱骂,搁谁心里都憋火。 憋火伤身子,还是发泄出来的好,谁也不是个泥人,他老娘骂人时就该做好受气的准备。 好在年节里鱼肉吃多了上火,吃几天焖红薯清清肠胃。 人一旦肚子空空饿得慌,什么花花心思、较劲的想头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丛孝家异常平和,进进出出,扫洒吃饭声息全无。加之孩子们不在家,更是听不到一点喧闹,恨不得走路都得踮着脚尖不挨着地面才好。 见全家上下这般知情识趣,配合默契,杏娘心里的火气一天天瓦解。 她本是铁了心要婆母吃一番苦头,免得成天听到外头的一丝声响就在家里头搅风搅雨,显出她的能耐。 既然不想好好过日子,那大伙就都别过了,还怕了她不成? 不过家里人这般顺从服软是她没想到的,尤其是她男人和公爹,这两个才真真是无辜。都是媳妇惹出祸事自个跟着受罪,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只能生生受着,还得不到一个好脸色。 不论老少,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日子都不好过,轻则左右不是人,重则老死不相往来,轻不得重不得。 两面讨好,两面得罪,讨好一个就要得罪另一个,男人不易,庄户之家的汉子尤甚。 杏娘的气一消,又顾忌两个老人红薯吃多了出个什么好歹,总算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晚上吩咐当家的。 “眼看着就要过十五了,我爹娘这回稀罕孩子够久了,怕是带孩子带得够够的。你明天早起把孩子们接回来,这几天家里清净得人心慌。” 丛孝不动声色长出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了,不容易啊! “可不是,平日里嫌他们吵闹得耳根子疼,恨不得躲到哪里听不到声才好。陡然消停了竟然不习惯,家里还是要闹腾些才好,孩子们不在连人气都少了,悄无声息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孩子在家时不觉得,尖锐的嗓门大得能穿透屋顶,小小的身子一刻不得闲,不是爬上爬下就是跳来跑去。 走个路都要当心怕拌他一跤,大女儿还好,自个打发时间或找小姐妹过家家都不用操心。 两个小子精力旺盛,无法无天,尤其是小儿子,只有夜里才会闭了眼安眠。一天到晚就没有停歇的时候,也不知怎地这么能折腾? “少了人气?”杏娘好笑地反问,“我跟你娘斗法还不够你热闹的?非得我俩干起来分个高低上下,你才拍巴掌叫好?” “……”丛孝无语片刻,屈起胳膊枕在头下,侧过身子对着媳妇道。 “你俩斗法倒是尽兴,可怜我们俩父子里外不是人,什么都没干还跟着吃挂落。全家上下整整吃了三天的水煮苕,你如今气可消了?” 杏娘冷哼一声:“消不消的且往后看,当初你娘买一屋子苕回来,把我气个半死。眼下看来是自寻烦恼,这些苕倒是便宜了我,日后谁再出幺蛾子,我就天天请她吃苕,吃得她心气全无。” “……谁敢再生是非,你就是咱家里的灶王爷,任谁也不敢撒野。”男人无奈道。 “怎么?你心疼你娘,怪我做得过分了?”杏娘不满地质问。 “别,犯不着我心疼。”丛孝赶忙辩白。 “我娘自有我爹心疼,你们俩的事我不掺和,我爹也不想掺和。你们各凭本事,谁获胜谁当老大,我们俩父子在底下摇旗呐喊,打鼓助威。” 噗嗤!杏娘忍俊不禁,不由自主道:“又不是我成心找事,好好的一个年节,娘看我横竖不顺眼。 她跟大嫂合起伙来欺到我头上,我能忍她们?没一个巴掌甩过去是我度量大,打量我跟之前似得好欺负,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 男人也忍不住笑了,“何止刮目相看,简直叹为仰止,我娘那个人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一天三顿苕饭的伺候,我娘也会长记性。招式够损,有用就成,反正我是不想再吃这个东西了。” 杏娘暗自得意,当晚辈的不好跟老人对骂,却可以使出别的手段。 甭管上不上得了台面,管用就成,庄户人家的女人们斗法就是这般朴实、粗鲁。 当丛三老爷看着跳出箩筐的孙子、孙女,一颗心简直泡在了蜜水里。这何止是他家的乖孙孙,说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也不为过。 他们丛家这一房总算脱离苦海,能吃几顿正常饭食了。 老人家如今的要求不高,只要有米饭、青菜就行,肉不肉的无所谓,吃素养人。 丛三老爷对孙儿们的回家表现出极大的欢喜,“我的个小乖乖,可算回来了,在外祖父家玩得可好?有没有想爷爷,爷爷可想死你们了……” 摸着乖孙们的胖胳膊流连忘返,孙女儿的脸似乎又圆了几分,看来吃得甚好。 小孙子肥肥的身子骨结实了不少,看来没少在外跑动。大孙子变化不大,只不过晒黑了些许…… 三姐弟初次离家三天,对他们来说堪比三年,在外祖父家过得乐不思蜀,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可太多了。 不过回到自个家更是开心,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何况老长时间没见爹娘,有些许想念。 当下围着丛三老爷叽叽喳喳个没完,“爷爷,外祖母家里的菜可好吃了,我喜欢吃甜甜的肉圆子。” “我喜欢用弹弓打雀儿,爷爷你看,这是外祖父给我做的弹弓,我可厉害了,能把树上的鸟儿打下来。” “我也有,我们都有,外祖父夸我们准头足,眼睛利……” 只要有一个孩子,屋子就能喧哗无比,三个孩子的吵嚷能把春天提前叫醒,厚厚的冰层也冻不住他们的热情。 孩子们的笑闹声充斥房前屋后,一改前些日子的萧条,瞬间鲜活旺盛,活色生香。 就是一直紧绷着脸的陈氏也嘴角含笑,搂着大孙子不舍得松手。 丛孝更是喜出望外,早早回家系了围裙挽起袖口,腊鱼腊肉泡在盆里,青菜萝卜甩干净泥巴。 难得今天家里人聚得齐,少不得做一桌好菜犒劳全家老少,再不吃点油水,连他这个大男人上茅房也腿软。 杏娘笑意盈盈不说话,看着孩子们跑前跑后地撒欢,家里太安静确实不像样。孩子一闹腾整座宅子仿佛活了过来,处处充满生机,大人看着就高兴。 男人掌勺她在一旁洗菜、切菜打下手,如今也没人鼓着眼睛阴沉着脸说闲话,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 可见解决矛盾的最佳方法是直面冲突,干就完了,是好是歹总能得到一个结果,总比一直吊着强。 春天还没到呢,丛家上下一片春暖花开,个个喜不自胜,笑容满面。 …… 城镇里的正月十五热闹非凡,赏花灯、猜字谜、看杂耍等,数不胜数。对于庄户人家而言,好吃的食物就代表着热闹,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准备吃食。 人人都不空手,大人忙着准备食材,孩子在一旁端个板凳递个水的,忙碌成一团。 本地人过十五必吃米团子,取其团团圆圆之意,汤圆倒排在其次,吃不吃的无所谓。 取早谷米蒸一刻钟后摊开晾在竹席上,置于通风处,用手搓散,凉却后磨成细细的米粉。倒入铁锅炒得焦香,加适量热水调匀,像揉面一样和成软硬适宜、轻微沾手的米团,以捏成团而不塌陷为最佳。 馅料是早就准备好的,腊肉切丁,蒜苗、葱、榨菜等洗净备好,另外磨好的粗一些的米粉,还有农家自制的豆腐干。 当初打豆腐时除了一部分做卤豆腐,还留了一小半做豆腐干。 成形的豆腐切成块沾上白花花的盐粒子,太阳底下晒片刻后上锅蒸,蒸上一刻钟继续端到太阳下晒两天。 之后重复蒸、晒的过程一次即可,此时的豆腐干颜色焦黄,软糯有弹性,一股奇特的豆香充斥鼻尖,另人垂涎欲滴。 半干的豆腐绑成串吊在灶房檐下,不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坏。要吃时用热水泡了切成片或丁,搭配五花肉或腊肉,再喷上一勺辣酱极为下饭。 只准备食材就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期间丛孝简单热了几样饭菜,大伙囫囵吃了晌午饭。 重头戏是晚上的这顿,若是团子蒸熟时正好赶上晚饭,那这一天的忙碌都是物有所值的。 第138章 填饱肚子,趁着媳妇打水洗碗筷的功夫,丛孝重新系上围裙炒馅料。 炒馅料必须用文火慢炒,先把粗米粉炒制到微微焦黄盛出,当腊肉的油脂渗出后倒入其他的配菜和粗米粉。 随着翻炒时间延长,各种香味缠绕交融,浓郁的香气充斥整个灶房,飘散到半空。 才放下碗的肚子似乎又空了一个缺,团子的包芯是道难得的美味。 晌午饭本就潦草打发的三个孩子少不得一人舀一小碗捧着,在孩童的眼里,显然团子的馅料比皮子好吃百倍。 这个年过下来,别的都好说,只丛孝的灶上手艺与日俱增,一天比一天手脚麻利,干活利索。 一般的日常小炒已难不倒他,比之妇人,男人做饭格外讲究,切成条的菜要匀称好看,恨不得根根都粗细相当。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2节 切成片的不能太厚,成丁的要方方正正,比描花样子还细致,出锅了还要讲究个颜色搭配。既舀了红的辣酱,绿色的葱花和蒜苗就不能少,有红有绿才叫好彩头。 那个较真的劲头哟,杏娘都没眼看,做饭又不是绣花,好吃就成,谁还管它绣的是芍药还是牡丹,纯属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不过男人愿意费时间折腾,她也不会阻止,左右这些繁琐、细碎的活计不累人,他要钻研尽可随心。 炒好馅料放在一旁备用,端来细米粉揉成的团,家里的大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洗干净手包团子。 捏了小剂子打个窝,窝打得深,打得好,皮薄馅料多才好吃。 因着米团不像面团似的有弹性,只能把口子边上的皮往上推,边转圈边推着收口,最后收拢合上。在此期间千万不能用力搓,一搓就裂口再难捏成团。 若是米团没有调好太过粘手,可以打一碗水放在旁边,边捏边打湿手掌。 捏团子不能心急,只能像打磨玉器似得慢工出细活,两只手要不停转圈,把底下的厚皮往口子上推。一急就容易出错,皮子上不是这里漏了馅,就是那里少了一块,手上还黏黏糊糊更放不开。 一个团子捏完手腕子犯酸,要不怎么说这个吃食格外费功夫,也只年节里全家上下齐上阵才做一次。当然一次做得量也多,反正天气寒凉不怕坏,且本地人尤其好这一口。 四个人中陈氏捏的最快破的最多,其他三个人的数量勉强跟她打个平手,只不过没有一个完好无缺的。 丛孝看不过去数落道:“娘,您还是别捏了,没一个成型的,等会儿上锅一蒸不是全散架?这么多团子又不是一天吃完,搬来倒去连块皮都不剩,好好的团子糟蹋了。” 杏娘憋笑,她婆母最适合吃快手菜,但凡要花时间的最后都会弄成一个四不像。 陈氏无所谓耸耸肩,她本就不擅长灶上活计,何况难度更大的团子。 袖了手在一旁干等着着急,这般慢吞吞地捏到天黑也别想吃到嘴里。陈氏干脆洗了手专心打窝,其他人接过打好的窝子往里填馅料,慢慢收拢合口。 捏团子最好的要数丛三老爷,他老人家打磨篾片历练出来的手艺,耐性格外好,一个个团子捏的滴溜溜地圆滑。 猛一看上去,连接口的地方都不易找着,就是速度着实慢,杏娘都捏好两个了,他的一个才刚封口。 直到太阳偏西夜色降临,一家子才捏满两簸箕团子,个个手酸得抬不起来。 好在成果喜人,趁着杏娘准备晚饭的功夫,丛家父子带上三个孩子去祖坟送灯。送完十五的灯,这个年也就差不多过完了。 晚上的饭菜格外丰盛,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团子一个就塞满小碗,把团子当饭就着菜肴,孩童顶多吃一个,成人差不多三、四个。 团子的吃法多样,可蒸可油炸,对本地人来说最爱的是早起煮稀饭时,往灶膛里扔几个团子裹在草木灰里。 等稀饭熟了从灰堆里扒拉出来,拍掉最外层的黑灰,坚硬的皮子外壳搭配浸入味的包芯,嚼起来焦香酥脆,吃完嘴角留一圈“黑胡须”。 蒸得软糯白胖的皮子包裹着香辣的馅料,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这一天的劳累就食物而言,得到的回馈是异常丰沛的。 更为重要的是一家人齐聚一堂吃团子,团团圆圆,给这个年关做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 十五一过,天气越发暖和,有阳光的日子总是飞快流逝。 出了正月丛孝卷了包袱皮要去县城做工,在这之前丛家齐聚一堂商量今年的田亩生计大事。 丛孝率先开口:“咱家的水田倒也罢了,无甚好说的,旱田着实要安排一番。总共才几亩地,种的物什没有十样也有八样,每样一丁点。收成不多却长年累月困在地里,人家忙咱也忙,一忙一个空,全是些花花样子。” 这话说得大伙都笑起来,仔细一想还真是这般。 庄稼差着时日一季一季收,旁人家忙得热火朝天卖了就是银子。他们家种倒是种了,刚好够自家用的,或是剩了少许,卖又卖不上价,索性留在家里或是借予旁人。 然而不种吧又感觉差了点什么,别人都在地里忙活只自家闲在家里吹凉风……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他们家还没到那个份上。 丛三老爷迟疑道出心中顾虑:“旱田确是少了些,可差了什么都不顺手,总不好自家种地的还要去镇上买粮食作物……怕是要笑掉旁人大牙哩!” “爹,您想多了。”丛孝不以为意。 “谁家过日子整天盯着别人家的饭碗,况且咱家地少是不争的事实,犯不着打肿脸充胖子。 本就卖不上价挣不到钱,天天守在地里也长不出金子,有那空闲不如呆在家里好生修养身子,省得累出病来还要自掏腰包买汤药。” 跟公爹不同,杏娘倒是很想得开:“要我说那个芝麻就不该种,翻来覆去地折腾就收那么一小布袋,太不划算。” 丛孝点头赞同:“这个确实可以划掉,这些东西说是有价高价低的时候,其实差别不大,索性改种旁的。” 陈氏听了心里一动,提议道:“我听说花生价高,榨的油也贵,不如种花生?” “不是这么算的。”丛三老爷摇头否决。 “花生不好打理,油菜种下去不用费神,时候到了只管收了就成,比种花生省事得多。再者咱们这里吃花生油的少,真要说起来,棉花倒是可以弃了……” 这话没说错,放苗、补种、整枝打杈、捉虫、拾棉花、剥棉桃、拽棉花柴…… 从春天忙到冬天,无时无刻不显示它的存在感。棉花价是高,但要是碰上老天爷不疼人,连着阴雨天气,农人连哭都找不着北。 几人就今年的农事安排说了自个的建议,丛孝拍板定下几种常见且易打理的农作物。 他们家本就人少地少,犯不着成天泡在地里把自家弄得惨兮兮,又没人颁发辛勤劳作的嘉奖牌匾。 退一万步说,地里活计安排得当,非但人能轻松一大截,便是空出来的辰光也不会浪费。 这不一等开春河水上涨能行船了,丛三老爷跟杏娘的小摊子就要摆起来了。 即便是老庄稼把式丛三老爷,也得摸着良心说:他老人家情愿守在摊子前枯坐,也不愿蹲在地里薅草。 只如此这般一想,心里似乎透亮几分,不种就不种吧,少的那几个铜板一个集就回来了,说不得还能多赚呢! 可见要想家底子厚实,行事大气敞亮,不光是要节流攒钱,更要紧的是开源。 所谓财源广进,先要有广,才会有财。 大人说得热闹,青叶也不甘示弱发表意见:“爹爹,多种一些姑娘果吧,姑娘果好吃!” 他爹乐不可支:“这个爹可种不了,这是野生的,天生天养。叶儿喜欢吃姑娘果啊,等下次爹爹从县城回来给你带甜甜的果子,比姑娘果甜多了。” 青叶满意点头,没有姑娘果也行,只要是甜的果子她都爱吃。 临到尾声杏娘欢快添一句:“爹,今年可以多种点苕,我觉得隔一段时间吃一次还蛮不错的,你们说呢?” 其他人:“……” 丛三老爷:“……呵呵,是吗?那什么,咱家地少,嗯……到时看情况再说。” …… 春风一吹,万物复苏,河里的水像雨后的竹笋,就着绵绵细雨“蹭蹭”上涨。 这个节气的天象最是多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热得恨不得拔掉一层皮。晌午一过天就阴沉下来,妇人们跑进跑出收拾床单、衣物,高声喊小童回家添衣裳。 还不到春耕的时候,眼下的活计依旧以打理菜园子为主。少了壮劳力丛孝,丛三老爷只得扛起锄头扒拉菜秧子、清理杂草、松土育苗。 因着卖酱菜的缘故,干菜也会搭配着卖,杏娘要准备的干菜比之往年多了不少。萝卜干、莴笋干、榨菜等是必不可少的,今年还多了一样莴笋皮。 这还是初二回娘家在饭桌上说起酱菜时,李老爷子随口提的一句,比起酱莴笋干,酱的莴笋皮更加脆爽入味。 杏娘当时诧异地问了一嘴:“莴笋皮还能吃呢,我怎地没听说过,向来只说削皮削皮的,这皮不都是扔了?” 李老爷子淡淡一笑,也不多做解释,杨氏笑着道:“你爹既然这般说了,那肯定是吃过的,又不是多难的事,你要有心家去试一次不就知道了?” 杏娘一想也是,左右莴笋干是要晒的,腌制莴笋皮也就是顺带的事,遂不再追问。 此时坐在小板凳上一想,觉得她爹兴许是儿时讨饭捡了人家丢弃的莴笋皮吃过。 几岁大的要饭花子,自是捡到什么吃什么,哪里有挑拣的余地。 如此一想,她爹可真不容易,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叫花子,到如今人人称颂的李老先生,经历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要不是她爹兢兢业业,他们老李家这一大家子哪有眼下的好日子。 这一日杏娘在家削皮切块忙得不亦乐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齐齐拜访。 “七嫂,忙着呢?”丛翠枝率先走进灶房,其后跟着丛丽。 杏娘抬头一看,忙擦手起身端凳子,“稀客稀客,你俩怎么凑一起了?我就是瞎忙活,园子里的菜吃不完也是浪费,晒了做菜干,快坐下……” 丛丽忙止住她:“你别起身,我俩又不是外人,自个会端凳子坐。” 待俩人坐下后,翠枝迫不及待表面来意:“七嫂,我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过来实是有事相求。” 第139章 原来自打六太爷过世,翠枝很是痛不欲生了一阵子,对她爹的逝去极其不能释怀。 每每想到她爹辛劳半生养儿育女,好容易年岁大了能享点轻福,却又得了大病症。 拖拖拉拉大半年在疼痛中死去,她的心就像被拳头死死攥住,这种有如实质的痛苦常常令她夜不能寐,暗自神伤。 亲人的死亡对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大多数人在日常的忙碌和琐碎中日渐治愈、淡忘。而极少的人却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任凭他人劝说开解,只一味沉溺伤痛不可自拔。 翠枝显然属于后者,这次登杏娘家的门也与此事有关。 翠枝是六太爷的大女儿,她落地时上头已有了两个顶门立柱的男丁,故而对于这个女娃的到来两口子都极其珍视。 时下讲究抱孙不抱子,连儿子都没怎么抱过的六太爷的胳膊上却常年坐着个小女娃。 等大了些头发长了,买崭新的红头绳给她扎包包头;穿的衣裳虽说不是新的,却也干净整洁,不比她两个哥哥缺胳膊少腿的穿着;即便后来生了小儿子、小女儿,该她的这一份从不会短少。 到了出嫁的年岁,找的人家也是正儿八经,中规中矩的农户,大富大贵谈不上,吃穿不愁,安稳度日。 比之小妹,她得到的偏爱更多,因而跟六太爷的感情更深厚,也愈发不易走出她爹消逝的阴影。 再怎么伤心日子还得继续过,只不过翠枝越发沉默寡言。 常常说话玩笑正乐呵呢,头一偏想到她爹,脸上的欢愉急速冰冻,嘴角牵起的弧度都勉强。 亦或是走在路上,远远看到一个消瘦、修长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熟悉感。 头脑发晕手脚发麻,怦怦跳的心口似要冲出胸腔,明知不可能却仍满怀希望。随着走进的人影脸盘清晰,强烈的失落感笼罩全身,压抑的哀伤瞬间将她淹没。 为什么旁人都活得好好的,而她的爹爹却长埋地下,永不见天日? 然而她却连大声痛哭出来都做不到,真正的伤痛连眼泪都是无声的。 只得红了眼圈急匆匆低下头,恍恍惚惚看不清路时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满面泪痕,喉头酸涩像是含了一把火星子。 这种隐痛又是不能诉诸于外人的,厚道之人难免说一两句:“是个长情的,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哭一两场也就罢了,日子过着过着就好了。” 更多的则是白眼一翻,撇着嘴角不屑道:“谁还能长命百岁不成,又不是骂不死的老怪物。 就她矫情,哭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显得她孝顺、听话,别个都是白眼狼?要我说这就是闲出来的毛病,饿她个三天三夜,保管甚样的症候都能治好。” 几个月下来翠枝清减了不少,掌家理事照顾小儿分毫不差,却不复往日的明媚开朗,爽利大方。 婆家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种事旁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安慰、劝解的话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说了一箩筐。 她自个不想通,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3节 好在太阳总是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并不会因为谁的逝去而改变。时光总是向前流动,只要人不死,活着活着就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直到大年初一给六太爷拜新年,翠枝的心病再一次被触碰。 两个女儿、女婿带着孩子是初一到的,因着明儿是出嫁闺女回娘家的日子,索性当晚留下住一夜,过完初二再走。 送走拜新年的亲朋好友,一家子至亲围坐在灶房烤火。 雪夜天冷睡在床上也没热乎气,还不如人多凑一起闲聊打发时间,等浑身烤得暖和了再热烘烘地爬进被窝。 既是给六太爷拜新年,少不得提到他老人家生前的种种事迹,追忆缅怀一番。 一时说起托梦,王氏最有发言资格:“你爹走了这么些日子,每个月总有几天梦到他,有时在劈柴,有时在门前甩着牛鞭子碾场。 我一喊他就应声,喊得多了,他恼了,你老叫我做什么,没看见我在忙?” 说到这里,王氏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笑意,每一根细纹都铺展开来,“梦得真真儿的,就跟他活着时候一模一样,只知道做事。 要他停下来歇一会,他还不耐烦,嫌我啰嗦,那个虎着脸皱眉头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你爹啊!” 话音落地不免带上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只剩了她一个老婆子,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小女儿翠叶迫不及待开口:“我也梦到爹了,他喊我回家吃饭,说家里买了肥肥的五花肉,可好吃了,要我快点回来。 我不信,咱爹哪会买肉,每次都被卖肉的忽悠买一堆边角料回家,气得娘破口大骂。我站着不肯走…… 爹爹急得直跺脚,忙忙地朝我招手,你个傻妮子,爹爹还能骗你不成,你跟我回家不就知道了?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醒了……” 其余人宛然,“这是你爹心疼你没肉吃,纵是死了也惦记。” “他老人家生前就是个疼爱孩子的,但凡有点好吃的都进了孩子们的嘴,自个哪享过半分福气。 多好的一个人,哎……好人不长命哩,现如今指不定投生到哪一户好人家家里,前世无福今生定能过好日子。” “可不是,苦日子过到头就能享福了,老天爷安排得好好的,哪有人能一直苦?” 身为儿媳的月娘也不甘示弱:“之前听人说过世的人会托梦,我还不信。我向来不爱做梦,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打雷都打不醒,不成想我竟然梦到了公爹。 他老人家睡在躺椅上晒太阳,我喊他吃饭,他说等等,我浑身无力起不来,且等我攒一把力气再起来…… 这个梦可太真了,就跟先前发生过一样,就在咱家院子里,爹之前最爱躺在那里晒太阳。” 众人不免唏嘘,六太爷的病拖了大半年,好生生的一个人拖成了皮包骨头,遭了多少罪。 哎,还是没福啊,要是个有福气的,吃好喝好,临了在梦里一闭眼就过去了,哪用得着受这些冤枉罪。 一堆人围在一起说得热闹,只翠枝越听越难受,心里一阵阵发疼,这是她的另一个心病。 她娘也就罢了,陪了她爹大半辈子,爹舍不得扔下娘孤单,时常入梦里相伴是应有之意。 小妹年轻不经事,爹怕她吃苦受累也不奇怪,怎地连毫无血脉牵绊的嫂子都能梦到爹,独独把她漏了? 六太爷生前是个守旧的人,跟儿媳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事只管吩咐儿子。 儿媳犯了错也是交于王氏提醒,从不越俎代庖疾言厉色叱骂,对儿媳们向来慈眉善目不苛求。 这样的人怎么会托梦给嫂子呢? 翠枝想她爹想得都快魔怔了,白日里眼前时常闪过她爹的音容样貌,或是言笑晏晏,或是静默不语。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站在不远处对着她笑。 可一到了晚上,要么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木得像石头,一抽一抽得疼,睁眼到天明。 要么是一夜杂乱无章的混乱梦境,单单少了她爹的身影。 都说逝去之人怕亲人挂念伤神,会托梦给她,叫她不要伤心,好好过活,怎地她爹入了旁人的梦里,却对她不理不睬? 翠枝黯然伤神,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自个男人面前却是无碍。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爹生气了才不给我托梦的?我就知道是我的错,当初……当初该给爹爹多买些药的,他吃了药病就好了,也不会死,都是我的错。” 说完捂住脸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不已。 刘春生一脸苦笑,不忍婆娘这般自责,宽慰她:“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当爹的不心疼女儿? 许是岳父怕你太过想念,不忍入你梦境打扰,又或者已托梦给你,你早起给忘了。你不要这般多心,作践坏了身子骨又是何苦?”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翠枝满脸泪水,抽泣着道。 “爹爹起初病得不厉害,若是能买到好药材,就能治好他的病。都怪我没用,是我没有银子,买不到好药材,爹爹这是怨我了……” 钻了牛角尖的妇人若是能想通,也不会进了牛角尖。 刘春生揽着媳妇安慰,心里苦闷难消: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哟,再折腾下去,他媳妇怕是得下去陪老丈人了。 不但刘春生有这样的担忧,便是翠枝婆婆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个儿媳哪哪都好,家事农活一把抓,手脚利索不偷懒,上孝公婆,下抚小儿,对男人也是知冷知热,温柔体贴。 且不好搬弄是非,不说人长短,邻里有事二话不说过去帮忙,族里再没人说她一句不好。 怎地偏就生就了一副死脑筋,硬是想不通呢? 若是可以,谁都不想死,人人长命百岁活成个老妖怪。可这不是阎罗王不允许嘛,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黑白无常来了就得跟着去。 要是成了孤魂野鬼岂不更惨,连根香火都吃不着? 这般好的儿媳若是生生把自个作践没了,她儿子可怎么办,难道年纪轻轻就要当了鳏夫? 纵是再找也找不到适宜的,哪个黄花大闺女愿意给人当后娘? 寡妇到是能找到,可他儿子大好青年配一个寡妇,这不是埋汰人嘛。 最可怜的属她小孙儿,不论是亲娘去世还是亲爹再娶,他都成了个没娘的拖油瓶。有后娘就有了后爹,在后娘手里哪有好日子过,怕是小小年纪就要受尽折磨早夭而亡。 想到小孙儿白白胖胖的脸蛋,伸长了胳膊奶声奶气喊“奶奶抱”,张氏打了个寒颤。 这个儿媳不能死,她一死这个家就完了,需得想个法子才好。 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儿媳不是身子骨生了病,就算拿汤药当水喝,除了灌个肚饱费银子外,没有半点效用。 还是得从根上把这心病给除了,至此张氏整日里东打听西探问的,专门往些神鬼偏方上靠,时日一长,还真叫她找到一条门路。 张氏自觉法子不错,又不是甚害人害己的招数,于是遣了儿子过来知会亲家母。 两亲家一碰头都觉得可行,与其看着翠枝日日萎靡,身子消瘦,还不如放手一搏,去了她这条心病。 第140章 张氏为了治好儿媳的心病,想方设法打探到一个可行之法,出自她妯娌口中。两个妇人虽说半辈子不对盘,可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断然不敢马虎。 翠枝为人大方和气,谁都不想看她年纪轻轻就步了她爹的后尘,少不得帮着出谋划策。 据她妯娌所说,她娘家古方村有一佘姓妇人,是十几年前外地逃难过来的灾民。 见此地物产丰富,水田环绕,一家子择一地安了家。待女儿长大嫁予本地村民,儿子娶邻家姑娘,至此这家人站稳跟脚。 佘氏嫁了人原也与常人无异,说话做事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不成想人到中年,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佘氏显露出异象。 先是喉咙里总是发出“叽咕叽咕”的响声,像在说话又听不清说的什么。后来渐渐清晰,一句话里头能听清楚几个字,别的要靠旁人猜。 最最稀奇的是哪家有老人过世,即便离她家隔了十几、二十里路,她都能准确说出死者是男是女,生于何年死于何日,死因是什么。 老人当天穿的衣裳,谁送的终,说得头头是道。 有不信邪的闲人特意跑几十里路过去打听,竟跟她说得一模一样,半点不差。 她家里人原还瞒着不说,后经不住打探终是露了口风:原来佘氏落地前几天,佘母去园子里摘菜,路经一处灌木丛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声。 她好奇踮脚看过去,只一眼,登时吓得瘫倒在地。 只见一条肥硕的竹叶青盘旋在草堆里,青绿的颜色在枯黄的草间格外鲜艳夺目。当真是好大一条蛇,伸直了怕不是比锄头还长,身子有小儿胳膊粗。 佘母吓得想拔腿就跑,奈何腿软站不起身,且耳边的窸窣声还在持续,并不像是大蛇游走时发出的声音。 本地既是水乡,水生的蛇虫鼠蚁自是多不胜数,然而最多的是一种无毒的菜花蛇。 通常体型娇小,即便不注意被咬上一口也无大碍。且每到天气炎热的时候,村里总会出现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的捕蛇人身影。 他们专门往人迹罕至,草木丛生处搜寻,手起甩落间,只见一条条花花绿绿的长条被抓起装进肩上背着的麻布袋子。 莽撞的半大小子最爱跟在这些人身后看热闹,不敢离得近,远远看见模糊的摔打动作,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转过身跟身后的小弟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怪人方才抓到了一条比树还长的蛇,有大腿那么粗,可吓人了。 他缠斗了半天,好容易才制服,引来此起彼伏的惊叹连连,越发地对这些人讳莫如深,在外碰到这种装扮的人撒腿就跑。 故而平日里极少碰见大蛇的身影,方才看见的这条竹叶青怕不是活了十来年,莫不是要成仙了? 她坐在地上缓了片刻,攒足力道站起身,到底耐不住好奇又探头望过去,这次看得更清楚了,却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原来那条竹叶青静悄悄盘在地上,三角的大蛇头死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它身上趴着几只肥硕的黑老鼠,正啃食它的皮肉。有些地方的鳞片已咬脱落,露出血迹斑斑的白肉,惨不忍睹。 而那些老鼠还在大块朵硕,尖利的牙齿贪婪地咀嚼这难得的美味。 这实在是极其荒诞的一幕,蛇以捕鼠为食,农人看得最多的是水田里的蛇紧紧缠裹田鼠,盘旋成一团,越收越紧,绞杀后把田鼠整只吞入腹中。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彻底颠倒了黑白乾坤,猎手和食物倒了个,捕食者成了昔日口中之食的囚徒。 佘母看得胆战心惊,浑身颤抖,转过身捧起大肚皮快步往家走,脑海里的念头翻江倒海,思绪混乱。 此时离惊蛰还差了几天,前两天气温陡然升高,晌午的太阳热得人夹袄都穿不住,只一件单衣坐在墙根底下竟然不冷。 然而炎热只维持了短短两天,今儿早上急转直下,坐在灶膛前烤火尚且冷得跺脚,把棉鞋脱了架在灶膛前烤上片刻才暖和。 想是短暂的升温给了这条长虫错觉,空了一个冬眠的肚子耐不住饥饿,爬出洞穴捕食。 不成想出了岔子,不知怎么给冻在了这处草丛,成了昔日手下败将的美餐。 听说凡是活得年岁长,成了气候的东西都是有本领在身的,离化为精怪不远了,再活得久些说不定能得道成仙。 也不知道这条竹叶青活了多少年,肚子里的蛇胆是不是修炼成了金丹,怎地这般疏忽大意冻在了外头? 若是被老鼠咬成了渣,纵是到了惊蛰日也醒不来了,几十年的修行岂不白费? 佘母边小步快走边胡思乱想,行到半途顿住脚步。 这些道行高深的山精野怪就算不幸遇了难,它的魂魄怕是一时半会不会消亡,毕竟离得道只差了一步。若是她今日见它落难却见死不救,它的魂灵记恨在心,潜入她家报复…… 她分娩在即,稍有疏忽便是一尸两命……这个时候可万万马虎不得。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4节 佘母紧咬牙关,踌躇不定,迟疑半晌终是毅然决然转身往回走。既然已是撞见了,躲是躲不开的,不如帮它一把,能不能活就看它的运道。 捡起路旁的一根长树枝,佘母重新返回到方才的草丛边,扬起树枝在草堆里胡乱一通抽打。 只听得叽叽喳喳的逃窜声,她充耳不闻继续拍打,直累得气喘吁吁,额头见了汗才止住。 也没胆子再往里头看一眼,佘母扔下树枝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到家时心脏怦怦乱跳,似要跳出胸口一般,好半天才恢复如常。 人一安定又不免胡思乱想,若是那些老鼠再跑回来可怎么办,她不是白救了一回? 听说只要在温暖的地方蛇就会苏醒,不会冻僵,她要不要回去再给它盖一捆稻草? 指不定身子一暖和,它就醒了,老鼠之类的可再不是对手。 可是方才的一通抽打已是耗尽了佘氏全身的力气,也不知哪来的憨傻之勇,现下要她再回去一趟,只想想就腿软的走不动道。 佘母在家坐卧不宁,想了又想,撵了三炷香在神龛前祈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求你赶紧出太阳救那条长虫一命,信女胆小不敢相助,求菩萨帮帮忙……” 如此念了一刻钟心里渐渐踏实,她能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各安天命,自求多福。 当天晚上佘母在睡梦中只觉被窝温暖如春,浑身暖洋洋。晨起果真出了太阳,绚烂的光线照耀大地,气温又升高了。 佘母长舒一口气,仍不敢去后院摘菜,直到日上当空才握了烧火棍,在当家的陪伴下小心翼翼走去菜园。 路过昨天的草丛堆踮脚一看,枯黄的草间空空如也,并不见昨日青翠欲滴的那抹艳绿。 佘母此时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走了就好,是死是活都与她再不相干,只望日后不要过来找她家的麻烦。 如此过了几天,到了佘母临盆当日,从鸡鸣破晓就有了动静,一直到傍晚天黑还没落地。 佘母从一开始高亢的哀嚎,到如今的奄奄一息,小声呻吟,佘父急得在堂屋团团转,六神无主。 正当此时,家门口来了一游方道姑,自称云游四海,行至此处,想讨一碗水喝。 佘父病急乱投医,想着行善替娘子跟肚里的孩儿积累功德,不但端来一碗水,还舍出去一碗白米饭。 道姑喝了水吃完饭,拂尘一甩双手作揖,“贫道云游至此受了府上的一饭之恩,来日定当还贵府一碗饭。” 说罢转身离去,不一时就不见了踪影,徒留夜色下茫然的佘父。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眯着眼睛朝外看,这人怎地走得这般快,像脚在地上飘似的,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佘父还在皱眉发愣,那边响起佘母一声凄厉的惨叫,唬得他一激灵,急急往房里奔去。 才跑到门帘边上,洪亮的婴儿啼哭声传来,他媳妇终于生了…… 佘氏的奇异身世传出去后,众说纷纭,有说:“怪道当初佘母明明难产来着,疼了一个白天没有一丝动静,天一黑说生就生了,原是青蛇娘娘来报恩呢!” 又有说:“说不得就是那条竹叶青附了佘氏的身,她喉咙发出的响声像不像蛇吐信子?人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若是蛇就说的过去了。” 佘氏既能通灵,来找她的人越发多起来,或是思念逝去的亲人,想与之对话诉说衷肠。或是噩梦缠身,想着是不是老人心愿未了,当面问清楚了也好了结,免得妨碍后人。 诸如此类,都是想通过灵姑召唤魂灵来得到内心解脱,排解伤痛。 佘灵姑的名声传扬开来,有说她灵验的,也有说不准的,大多数是准的。佘灵姑从不辩解,任人评说,请灵结束后也不开口要价几何,由着来人的心意。 有慷慨大方的,自然也有抠搜小气的,佘灵姑从来都是给多少拿多少。 她有如此灵通在身,正好以此谋生,赚些小钱贴补家用,也合了当初道姑说的“送她家一碗饭”的传言。 …… 刘春生跟老岳母如此这般一说,翠枝的症候可不正对了佘灵姑的长处,只要请一次灵姑定可逢凶化吉。 王氏听了连连点头,甭管什么法子,总要试了再说,万一灵验了呢? 当时丛丽正在王氏家串门,恰好听了这一番打算,不免心里一动。 她也有一桩心事未了,自打三十晚上给大儿子夫妇送过灯后,这段时间夜里总是浅眠多梦。 梦里混乱不休,旁的都记不得了,只大儿子静静站在远处看着她,面露哀伤,也不说话。 不论她怎么问,他就是不开口,眼里像是要流出泪水,急得她团团转。 可阴阳相隔,即便丛丽想当面问清楚,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个梦魇困扰了她近一个月,神思烦扰,跟老伴提过诸般猜测,老头子说她胡思乱想,忧思过重。 又说家里一没人生病,二没人受伤,加之小玉每日好端端来去自如,更是不必担忧。 老头子一盆冷水泼下来,丛丽也怀疑起自个多心,白日里想得多了,夜里思绪繁杂,噩梦缠身。 此刻听了王氏跟女婿的筹谋,心里的渴望如翻滚的热水,沸腾不休。却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她也要跟着去一趟,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第141章 听两人说清楚原委,杏娘心下了然:一个是对亲爹久梦不至,惶恐自责,一个是多梦侵扰,怕有负嘱托,正好颠倒了个。 若是两人能相互交融,皆大欢喜,可惜事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两人想寻求灵姑指点没问题,问题是:“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那个佘灵姑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想必离咱们这里有些远,名声没传过来。” 她亲爹李老爷子虽然干的是道士的营生,可并不包括请魂灵上身的范畴,这些显然属于神婆之类的饭碗。 两者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碍谁的道。 对于佘灵姑神乎其神的身世传言,杏娘是不以为然的,她亲爹就是现成的例子。 外头关于李老爷子的传闻多不胜数,其中有多少真的多少假的,连他们自家人都闹不清楚。 李老爷子年少出来讨生活时,肯定说过几句事是而非,半真半假的自抬身价之语。这本也不可厚非,毕竟初出茅庐,总要先闯出点名头再说。 等到年岁渐长,声名远扬,不用他老人家漏出一星半点,自有人夸大其词,擅自添油加醋,将他的一举一动赋予神话般的色彩。 如此才好当成个谈资,说出去有面子,显出他与李老爷子的亲厚。 杏娘心下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会开口胡乱言语,这世道挣一口饭吃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女子。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无仇无怨的,何必搬弄口舌,图惹是非,冤家宜解不宜结。 翠枝跟丛丽对视一眼,依旧是翠枝开口:“佘灵姑的本事咱先不说,这贸贸然把仙逝之人的魂灵请回来……怕是有些不妥当。 原本咱们是打算先去李老先生那里卜一卦的,可又想到从李老先生家里一出来转头去找佘灵姑……” 她期期艾艾不知怎么说下去,想到心底的魔障,咬牙狠心一股脑倒个干净。 “外头不知根底的人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咱们本是求人的,却无意坏了李老先生的名声,也就免了这一遭。 这不是想着你到底是李老先生的亲闺女,应是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神通在身,有你在也免得触怒先灵,所以想请你跟我们一起走一遭。” 杏娘:“……” 她僵硬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抹苦笑,发现实在有些勉强,故也不再勉强自个。 是,她亲爹是有些个旁门左道的本领在身,奈何老李家一窝子儿孙没一个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只李苏木勉强跟他爷爷挨着了边,明面上又是不能拿出来说道的过往。 故而她也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吃五谷杂粮,享人间贪欲,没有沾染上她爹半分仙气。 她翻了个白眼,“我是什么样的人,旁人不清楚,你俩还不知道?但凡有我爹一二分本事,我家早发大财了,还用等到如今。” 翠枝讪讪地笑,她也知晓这事不靠谱,可这不是…… 丛丽急急开口:“咱们自是知道你的能耐,可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么?我的这块心病要是去不了,日子都不用过了,你就当发发善心,跟我们去一趟吧……” 她软下身段苦苦相求,一旁的翠枝也是连连恳求,杏娘叫这两人歪缠地无处可躲,只得松口答应陪着走一趟。 却是事先严正声明,不透露她的姓名,也不请灵,只当作一个无关紧要之人,那两人忙不迭答应。 ……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刘春生赶着牛车载着几个妇人出发,车上多了个丛五奶奶郑氏。 据她说她老爹去世了十好几年,也不知道在那头过得如何,是当上了地府的小官儿还是转世投了胎。总得去问一遭才好,也不枉他们父女一场,全了今生的血脉之情。 天空黑梭梭衬得满天星辰越发明亮,牛车前挂着的灯笼只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远处仍是漆黑一片,离得近了方看得清眉眼。 几人因着起得早,眼下困顿得睁不开眼,除了赶车的刘春生,其余人皆坐在车上打盹,也没有聊天的兴致。 前半截路走得颇顺畅,毕竟是熟门熟路,村子的名字都是听惯了的,哪里拐弯哪里下坡了然于胸,畅通无阻得很。 天色大亮时路途变得艰难,慢说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问路,饶是一里一里地问也时常走错。 通常走出去老远好不容易碰到早起的老人家,开口一问,老爷子往来时路一指。 “走过了走过了,前头歪脖子树的地方往左拐,不是右拐。走到头了再右拐才是,接着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无法,牛车只得掉头往回走,眼睛一路搜寻到底哪颗是老人家口里的歪脖子树,若是找岔了又是一顿白忙活。 或是碰到头发花白,弯腰驼背的老婆婆,轻声细语问上几遍,对方只是大张嘴巴:“啊?找人哪,找谁啊……走亲戚?” 没奈何,只得扯着嗓子大声吼,老婆婆终是点头表示听懂了,又是一阵叽叽咕咕,隐约听懂了个把词句。 “……沿着水沟走,不要走屋子前面……那里往右拐再左拐……再往前就到了。” 牛车上的人相视苦笑,老婆婆说的话比猜谜还难,谜语好歹还有个提示,她老人家说了一大堆,半个词的重点都没抓到。 可这一路走来早起的年轻人寥寥无几,便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是经常能碰到。有好心人能指点上一二程路已是万幸,实在没法要求更多。 停在原地傻等也不是办法,一车人半信半疑沿着水沟往前走,指望下一程出现一个能说清楚话的中年人。 如此这般一通折腾,等摸到佘灵姑家门口时,太阳已上正当空,个个口干舌燥,浑似去了半条命。 这问路比干农活还累,不只费口舌,更耗心神,本地人口中轻松无比的路途标记,在他们看来仿若藏宝图。 不知道哪一个环节会错了意就得返回去重新来过,又怨不得人家,只能自认倒霉。 这般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倒退,到地方时人家晌午饭都吃完了。 几人先前路过早点摊子时顺手买了包子、馒头等垫巴了肚子,此时也不觉着饿,干脆直奔主题,先把要紧事办了再说。 佘灵姑是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妇人,平平无奇,看上去跟普通农家婆婆没两样。 听她们说清来意,她也不多问,只领着几人走到堂屋后的一个小隔间。隔间里没有窗户,光线也照不进来,显得很是阴森、萧条。 杏娘不动声色抬眼打量,最里面的墙上贴了一张小像,似乎是个女人模样。 头上戴了大朵的绢花,身上穿着宽袍大袖,又像是戏服的样子,离得太远又漆黑一片,实在看不清楚。 佘灵姑在小像前的香炉里点上三支香,烧了两张黄表,转身坐下问:“谁先开始请灵,死者是新亡人还是老亡人?” 逝世三年之内即为新亡人,郑氏忙身子前倾回答:“先请我家老爷子,老亡人,去了有……十三年。瞎,这么一想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已经十三年了,也不知道我爹他老人家还在不在?” 接着佘灵姑又问了郑老爹生于何地,生辰八字,死于何时,葬于何处,坟墓的朝向等,郑氏皆一一作答。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5节 佘灵姑闭眼沉默不语,手指快速捻动,嘴巴无声张合。 杏娘不好明目张胆使劲盯着人家看,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 只见老妇人喉咙里“聒聒”几声,如同蛇吐信子,发出一声怪异的腔调:“我去给你叫来”,嘴巴轻微地颤动,却不是平日里说话的样子。 说完后睁开眼睛,恢复先前的音调:“你且先等一会,她说给你去叫了,年岁隔得久远,怕是要多费些时间。” 郑氏忙点头道谢:“应该的,应该的,我爹过世了十几年,费些功夫找人也是应当的。” 说是这般说,可几个妇人这般干坐着着实无趣,因着事涉神鬼之事,一般男人少有参与,故而刘春生在门外等候,没有进来。 先前在路上时几人得了郑氏的嘱咐,说是为免走漏口风,叫灵姑听出些门道,问起来就不灵了,须得瞒得死死的。 枯坐不像样,郑氏干脆和佘灵姑攀谈起来,他们自个怕说漏嘴,问对方却是无碍。 “不知您有几个儿女,多大年岁了,可是都婚嫁了……这年头嫁娶不容易哩,挣钱难呐……” 两个有来有往闲说家常,上了年纪的妇人无非说些子孙后代、鸡毛蒜皮的事。杏娘三个坐在一旁听了一耳朵,不时插嘴说两句世情。 翠枝轻声问道:“七嫂,七哥是什么时候走的,怎地这般早?” “出了正月就走了,”杏娘轻笑一声,“他在家里呆不住,隔着春耕还远,索性去县里找活做,或多或少能得几个铜板。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一大早就回来了,先去看了我爹,陪着我娘瞎忙活了一天……” 几人小声交谈,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那三炷香将要烧到头了,郑氏显得有些许焦灼:她爹该不会真的已经转世投胎了吧,要不怎地这许久都请不来? 佘灵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手指头飞快捻动,嘴巴半张轻微颤抖,喉咙“聒聒”几声,那道怪异的声音又响起:“叫不来,叫不来。” 她睁开眼睛平静表示:“相隔时间太长了,她说请不来,找不到这个人。” 郑氏一脸失望:“找不到啊……也是,我爹怕是早投胎成人了,哪里还找得到这个人? 哎,我该早些过来的,兴许还能碰上他老人家,现下说什么都晚了……见不着也好,我只当他如今活得好好的,省得惦记。” 佘灵姑重又点上三支香,烧两张黄表,依旧是那番问话。 这次轮到翠枝,她显得有些紧张,一只手抓着杏娘的手腕子,说话时嗓音颤抖不休,过了好一会才恢复如常。 怪异的声调说完“我去给你叫来”后又是一阵沉默,几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这回叫人需要多久,不会又要等一炷香时间吧? 佘灵姑仿佛能听懂旁人内心的密语,淡淡说道:“这个是新亡人,不用等很久,应该很快就叫来了。” 翠枝忙点头表示感谢,这时也没了说笑的兴致,大伙紧紧盯着烟雾寥寥的线香。 既期待六太爷的到来,又带了些许紧张和惶恐不安,不知老人家会说些什么,到时可怎么回话。 第142章 当佘灵姑再次闭眼怪异声响起:“来了来了”时,翠枝猛然坐直身子,双眼通红脸色一片惨白,嘴唇剧烈抖动。 郑氏推了她一把表示可以问了,可她哪里说得出话来,郑氏只得亲自上场。一开始肯定不会直奔主题,得先试探一番,看是否请对了人。 “你说说看,你有几个儿子?” 怪异声音道:“一个。” 郑氏皱眉:“一个?” 停顿了一会,“两个。”声音含糊不清,只有相似的音,细听又不像。 郑氏再次确认:“你只有两个儿子?” “三个,三个儿子。”这次倒是清晰了很多,像是含着舌头学说话的黄口小儿。 郑氏长舒一口气,转头对翠枝道:“看来找对人了,六太爷可不是有三个儿子,等我再问问他有几个姑娘。” 杏娘微一皱眉旋即松开,不动声色垂下眼睛看脚下的泥巴地,不再用余光打量佘灵姑。 她一直想弄清楚那道奇异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佘灵姑的嘴巴没动,只有轻微颤动。 像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胸腔的震动,十分模糊,粗听只是些绵长的腔调,并没有清晰的字词,全靠来人的猜测,反复确认。 经过一番查询探问,最终确定“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姑娘,是六太爷无疑。 郑氏又推了翠枝一把,她已经打了头,剩下的要由翠枝来问,否则岂不是白来一趟。 “爹!”话一出口,翠枝已是泪如雨下,沙哑地哭喊,“爹爹,爹爹……” 佘灵姑:“聒聒,聒聒……” 听不清他喊的什么,翠枝只是一味的哭喊,郑氏急得又推她,“翠枝,你爹在喊你,你得跟他说话啊?” “翠枝,翠枝!”怪异的声调变得清晰,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翠枝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的爹爹啊,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你是不是怨我了,我想得心好疼啊!爹爹,你来看我啊,你还疼不疼……” 她的哭声如此悲切,宛如利刃刮过骨头,痛入骨髓。听得人心里猛然一颤,似乎触动了魂灵深处,不由自主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杏娘不忍地侧过头,眼角湿润,拍了拍她的手,耳边“六太爷”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响起,郑氏在一旁“插正”。 “他”说也很想女儿,她昨天去他坟头祭拜,点了香烛烧纸钱,还把坟头上长的野草割了,他都看见了…… 又说他没有脸见她,他要是早知道生的病治不好,他就不买药吃了,白白浪费了她这么多银子……翠枝每次回娘家他都见着了,就在门前的那颗大树下。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她们,所以就没有入她的梦,怕把她吓着。日后翠枝要是想他了就回娘家看看,他就站在那颗树底下…… 翠枝哭得不能自已,涕泪纵横,浑身颤抖,嘴里喃喃自语:“爹爹,我不怪你,我只恨银子太少治不了你的病,你现在应该不疼了吧?不疼了就好,往后我经常回来看你,跟你说话……” “六太爷”嘱咐她不要胡思乱想,照顾好她娘,他的阳寿到了,这都是命。 他在底下过得很好,银子多得用不完,让她们不用担心,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说着去了去了,我要回去了,便没有了动静。 隔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翠枝捂住嘴巴压抑地哭声,郑氏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安慰她。 “好了好了,你这个傻妮子现下可安心了,你爹好着呢,手里金山银山花不完,又有祖宗庇护,再不用挨饿受穷,多好的事。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糟践身子,你若是过得不好,你爹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宁,再不能犯傻了。” 鼻涕、眼泪糊了翠枝一脸,她哽咽地连连点头,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余两人也是心有戚戚,满面泪痕,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总是伴随着痛苦和折磨,即便不是当事人,也能感同身受,痛在己身。 随后丛丽的请灵也如同之前的那翻对话,她家大儿子倒没有甚不可释怀。 只不过惦记爹娘的身子骨,加之他女儿一日日长大,嘱托他娘多加看顾。这一世已是没办法报答,下辈子做牛做马偿还她老人家的恩情…… 丛丽亦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要他的报答,叫他不要挂念,好生投胎做人去吧。她定会照顾好孙女,待长大了给她择一户好人家等语。 今儿的这一趟路算是没有白走,郁气难消的两人打开心结,酣畅淋漓的一场痛哭后,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神色肉眼可见的轻松。 郑氏稍许遗憾,转眼忘个干净,她本就是顺带问一嘴,能请来自然好,请不来也无所谓。 左右这十几年已经过来了,纵是铁杵也磨成了针,再没有什么不能释怀,耿耿于心的旧事。 因着她的请灵不算成功,为了面上好看,仍是给了五个铜板酬谢佘灵姑。翠枝掏的最多,足有一百文,丛丽居中,杏娘算是作陪,不用付筹资。 佘灵姑神色自若收了,给多给少并不在意,安然送她们出门。 回去路途颇为顺畅,毕竟走过一趟,多多少少有点印象,便是问路也方便了许多。此时太阳已挂在斜上空,再不用逮着老人家费口舌,免了不少冤枉路。 请灵的两人都有些萎靡,大哭最是伤神,好在心病已除,修养两日就能恢复。 刘春生更是高兴,不枉今天走这一遭,媳妇能敞开心胸,放下旧事,比吃什么仙丹妙药都管用。 郑氏率先开口:“咱们离得远,没听过这个佘灵姑的名头,不成想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虽说有讲错的,不过大部分是对的,这就很难得了。” “是了。”翠枝眼下对佘灵姑佩服地五体投地,再不会说一句恶语。 “照着您的吩咐,咱们可没有露出过只言片语,她竟然全都说对了。最奇的昨天跟我娘给去给我爹祭拜,我爹坟头的草快有人高,我看不过眼割了半天。 我娘劝我别忙活,等小子们过来一把火烧了了事,我不依,硬是割得干干净净。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也犯不着到处去说,七嫂,我没跟你说过吧? 她竟然说得真真儿的,就跟站在旁边一样,可见我爹见着我了,怕吓着我才不肯托梦。” 杏娘笑了笑不说话,既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静静听她们言语。 …… 之后的几天关于佘灵姑的传言在垄上传扬了好一阵子,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仿若亲见。 对此杏娘从不参与,有人问到她头上也只是说她没有请灵,具体如何还是问当事人比较好。 当菜园子里的桃花挂满枝头,开得热闹芬芳时,杏娘家门口的屋檐下飞来了一对燕子夫妇。 灵巧的剪影每日里忙忙碌碌,衔着湿泥、草茎飞来飞去筑造家园,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桃花败落长出新芽,燕子的窝也搭好了,半圆形碗口大小牢牢地贴在屋檐下,异常精致。 丛家门前由此多了轻柔婉约的“啾啾”呢喃,杏娘望着探出小脑袋的精灵,乐得眉开眼笑。“燕子不落愁人家”,她家要增福气了,多么的难能可贵。 为此对家里的孩子三申五令,尤其是两个臭小子,“谁要是敢捣燕子窝,我把他手给打折,听清楚了吗?” 两个小的懵懵点头,燕子又不能吃,他们捉它干甚? 燕子们忙完轮到杏娘,她张罗起养猪大事。 到了春天,云娘家也是要买小猪仔的,她家没有下崽老母猪,每年年底卖肥猪,开春捉猪仔。 卖猪仔的人家跟泮水村隔着两个村子,他家祖传的伺候怀孕老母猪的手艺。平常人家即便有母猪下崽,因照料不当,没几天就死得七零八落。 他家则不然,一窝小猪仔平安长大的几率占了八、九成,且不易生病。 故而周边几个村子的妇人都爱去他家抱小猪仔,虽说价钱比别家的贵了几许,可猪仔健壮省去多少事,比起年底的收益又算不得什么了。 杏娘跟云娘两口子结伴去他家挑选,云娘是养猪老手,一看猪仔身躯、四肢和面相,二听叫声,观察站立、行走姿态。 这些还不够,她们到的时候专门选的喂食当口,当下提来一桶猪食倒进石槽。 同一窝的猪仔差异也很明显,云娘抬手指点杏娘:“看那两头小猪猡,身体肥硕抢食猛,吃起来呼噜噜响,这般的才好养活。其它的差了一成,吃食都抢不到嘴里,别指望它们能养一身肥肉。” 杏娘连连点头,那两头确实如土匪下山,比她那些侄子当初抢食时的气势还凶猛。 猪鼻子冲在前面,半截身子踩进石槽占了大半个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就是一顿哄抢。有些慢悠悠、体型瘦小的还在外圈打转,这两头已是吃得半饱。 经过仔细挑选,云娘大致圈下几头范围,再细细查看一番,选出最出挑的三头即可。 她家能做事的孩子多,打猪草半点不用发愁,到了年底养猪收益可观,是一个不错的收入来源。 杏娘也圈下了几头,想到她娘说娶她三嫂进门时的买猪看圈等语,又把几个猪圈查看一回,务必选出干净整洁、无异味的小猪猡。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6节 知道的人说她在买猪仔,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在选妃。 她的这番较真劲儿叫云娘看得发笑,“头一年是这样,恨不得把个小猪猡当儿子养得圆润肥硕。养两个年头就好了,怎么省事怎么来,养得越糙越抗造。” 杏娘不好意思一笑,细细对比后选了一头,她家干活的人口不多,打猪草也得费一番功夫。 看着她娘背篓里的小猪娃,青叶无声叹一口气,懒洋洋提不起兴致。 若是之前她没打过猪草,此刻说不定也同两个弟弟般兴高采烈,把小猪猡当了稀罕玩意,抱着不肯撒手。 可这玩意吃得多啊,比人多多了,长得越大吃得越多。想到往后暗无天日的打猪草生涯,青叶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洒脱无忧的玩乐时光一去不复返咯! 除了青叶全家人都很高兴,丛三老爷兴冲冲把猪圈清理一遍,打扫得一尘不染。还额外在它睡觉的地方铺了一层蓬松的枯稻草,就怕它夜里睡在地上着了寒凉。 一头肥猪可是家里的重要财产,轻易疏忽不得,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若是喂养得好,到了年底卖猪的收益可抵消年节的花销,在农家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退一万步说,纵是卖不上价也不要紧,大不了杀了自家吃,还能送亲戚走礼,体面得很。不论怎么算,这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可不得好好伺候这头猪祖宗。 第143章 天气一暖和丛三老爷跟杏娘的小摊子又开了张,酱菜生意最好的辰光是热火朝天的夏日。 此时守着摊位不免神色寥寥,不过倒也无碍,左右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园子里的活收拾妥当有大把的空闲时光,用来守摊再好不过。 兴许年节里吃多了油水的镇里人想要清一番肠胃,见着了问上两句,不一时谈成了一桩买卖。 前几天下了一阵雨,到了赶集日时正好放晴,杏娘心内窃喜老天爷疼人。 知道她家要赚银钱,掐着点的下雨水,真真有眼色得紧。 她收拾了布袋正要装箩筐,叫丛三老爷止住了:“老周头前两日吹寒风着了凉,身子不爽利,邻哥儿要在家照看。今天怕是撑不了船,我正要去看他,咱们也松散一天。” “啊!周老爹染了风寒?”杏娘大吃一惊,担忧道。 “春天气候最是反复无常,变天比孩子变脸还快,老人小孩稍不注意就上了当。他老人家可看了大夫,及早喝药是正经?” “去镇上看过了,吃了几天药,骨头老了不中用,好得慢……” 丛三老爷不胜唏嘘,想他周老哥年轻时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大冬天的光着膀子也敢往结了冰的河里淌。身子壮实病症也不敢找上门,这一上了年岁人老体衰,大疼小病齐齐上门找麻烦。 不但人会欺软怕硬,病症更是,多得是趁人病要人命,翻脸无情。 吃过饭杏娘抓了一笸箩鸡蛋交给公爹去看老伙计,往常他们俩翁媳去镇上的船资免了不少。 占了人便宜遇事时就得还回去,家常过日子讲究一碗水要端平,犯不着为了三瓜两枣的蒙了双眼。 谁都不是傻子,时日一长,洞察世事,了然于胸,要想长久相处,做人就要厚道。 丛三老爷提着鸡蛋看望病人,周老爷子自然不受,两个来回一番推脱,到底病弱之人占了下风。 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无非是些老生常谈,丛三老爷嘱咐他放宽心好生养病,别胡思乱想耗心神,他还等着两个老伙计去镇上结伴摆摊呢。 晌午时分,周邻光着脚底板,腿上湿漉漉的,裤腿卷至膝盖推开房门走进来,提起桌上凉透的茶壶对着嘴倒下。 周老爷子赶不及阻拦急得跳脚:“这茶水凉得冻牙齿,吃了闹肚子可怎么得了?你就不能等上片刻,我去给你烧一壶热水。” 周邻心满意足一抹嘴巴:“凉的才好喝,舒坦得很,大老爷们用不着费那事,有空您多躺着休息。这是……鸡蛋?谁送了这么多蛋?” “白天黑夜地躺,哪来那么觉。”周老爷子指着鸡蛋嘱咐孙子。 “这是你丛三爷爷送的,说是给我补身子,我用不上。明天早上你提了这些蛋,加上渔网里攒的几条黄骨鱼,给你大伯家送去……” 沉吟片刻,他又加上一句:“再抓上两只番鸭,左右鸭子下蛋不勤,杀了正好买鸭苗。你去了不用多说,你大伯见了东西自会知晓我的意思。” 周邻充耳不闻,歪着笸箩挑出三个鸡蛋一把抓了走去灶房,周老爷子见他这幅模样急急跟在后头。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都说了我不吃鸡蛋,你怎么还拿出来?送礼的物件太少了拿不出手,求人办事总要摆出低姿态,你大伯送出去也不寒碜,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周邻我行我素从碗柜拿出一个干净碗就要磕鸡蛋,手腕子才要动被一把攥住,老爷子干枯结实的五指如遒劲的藤蔓将他缠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他苦笑一声:“爷爷,想不明白的是您,开春好容易捉到一条野生财鱼,怕不是有两、三斤重。这个东西最是养人,我本打算切片做汤给您补身子,结果一个眼错不见,您就偷摸拿去镇上给了大伯。 镇上的伙计、学徒岂是那般好找的?即便是真有,大伯还有个亲儿子挡在我前头呢,哪里轮得到我? 大伯满肚子花花肠子,嘴上说得好听,什么越是稀罕的东西越是好送礼。金子够稀罕了吧,可我也得有才行啊,河里可捞不出金子。” 周邻拨开他爷的手,干脆利落磕鸡蛋。 “也只您听信了他的鬼话,成天搜罗好东西给他送去。大伯有没有出去求人我不知道,但那条财鱼实打实进了他们一家四口的五脏庙府。雨洋还跟我炫了一嘴,说什么乡下野生活鱼肉质就是细嫩,镇上的比不了……” “总之……”他转过身强调。 “这些东西我就是撒进河里喂鱼,我也不送去镇上。免得割了自个身上的肉送到人家嘴边,人还嫌弃皮上的毛太多不好下嘴。您不吃鸡蛋是吧,您不吃我吃。” 周老爷子面露尴尬,难免为大儿子一家找补一二。 “求人办事哪有一两天就成的,他又不是官老爷,这不是讨个细水长流吗?咱们送去的东西多了,你大伯肯定会挑出些好的送给那些铺面掌柜、大师傅们,天长日久下来也能攒两分香火情…… 若是哪里差了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指不定就把你推了上去。咱们家没有门路,只能用这种笨法子慢慢磨,左右都是些家常之物,咱爷俩少吃两口不碍事,要紧的是你的前程。” 周邻无奈叹一口气,他爷简直魔怔了。 自打吃团年饭时跟他大伯提了一句,想送他去当小伙计或学徒,要他大伯想想办法。 他大伯以铺子生意不好,家里人口多手头紧张,连件像样的薄礼都拾掇不出来为由打发了。 周老爷子自此上了心,河里捞出一只小虾米都恨不得攒成一碗给镇上送去。 可也不想想,以他大伯那种只进不出的饕餮性情,送到嘴里的东西哪有往外出脱的道理。 一家子吃喝尚且嫌少,恨不得日日送去才好,把他爷当成了眼前吊着根胡萝卜的傻驴。 周老爷子如此耗费心神是有缘由的,眼瞅着孙子一天天大起来,每日跟着他撑船、打鱼摸虾的也不是办法。 家里就两亩地,他又父母双亡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可谓是人、财哪一个都不沾边,这往后可怎么娶得到媳妇? 若是因着家贫叫他长得一表人才的孙子打一辈子光棍,他就是死了都不能闭眼,到了地底下可怎么跟老二夫妇交代? 趁着如今长成半大小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学个谋生的手艺,有一技之长傍身。 将来说亲也有个拿得出手的名头,不至叫人看轻了去,臭小子怎么就不能体谅他老人家的用心良苦呢? 臭小子确实体会不到老爷子的良苦用心,晚饭准备了三盘菜色,有鱼有蛋,丰盛得很。其中最显眼的赫然就是周老爷子提过的黄骨鱼炖豆腐,奶白的汤汁浓郁,芳香扑鼻。 周老爷子赌气不肯伸筷子,就着一碗老咸菜扒饭。 周邻拿小碗捡一条黄骨鱼盛满汤,端到他爷手边:“您身子骨还没好全,药汁子不用喝了,吃食得跟上,这个汤养人,您多喝点。” “你也知道黄骨鱼难得,”周老爷子没忍住呛声,“你不想去镇上,我去也是可以的,你怎地这般死脑筋?好容易攒了这几条,你一顿就给嚯嚯干净,白糟蹋了好东西。” 周邻满不在乎:“您要吃到肚子里就算不得糟蹋,咱们捞的东西,吃到旁人嘴里是稀罕,到了自个身上就是糟蹋,您傻不傻?” 跟这个臭小子说不通,周老爷子不由气苦,过了好半晌试探地开口。 “要不我去求一求你丛七叔,他是个厚道的,原先跟你爹也是自小玩到大的交情,应是会同意收你当学徒…… 就是去县里有些远,不过也还好,我身子骨好得很,用不着你贴身伺候,小子大了就该出去闯荡一番……” 周邻端起碗仰脖往嘴里倒,一碗温热的汤水流进肠胃,浑身舒畅熨帖。 “丛七叔家还有两个小子等着呢,咱们何必强人所难……爷爷,您放心,我现下抓鱼摸虾养得活咱爷孙,将来定也能养得活妻儿,您不用担心。” 周老爷子苦口婆心一通劝说,奈何孙子油盐不进,不由更是气闷。 拿了生病当由头整日闷在家里不出门,日思夜想,誓要给他孙子找出条门路。 时日一长,周老大一家难免听到些只言片语的风声,却不好一味缩在镇上不出头,少不得携了婆娘,拖儿带女回乡下看望老父亲。 临进周家老宅前,周家小儿媳推了一把自家汉子,“昨晚嘱咐你的事可记牢了?今天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你要是再敢打马虎眼,我跟你没完。” 周老大不耐烦挥手,“行了,少啰嗦,我知道怎么做,你不要多话,只管看我眼色行事。” 周老爷子见了镇上的孙儿、孙女不免喜出望外,搂了抱着不肯撒手,精神头明朗了不少。 周家三个儿孙中周邻排老二,孙女大他两岁,小的小他一岁。 眼看着寒暄完毕,两个小的在房里呆不住,扭着身子想往外跑,周老大给婆娘使一个眼色。 “今天的日头好,邻哥儿带着他两个出去撒野吧,捉鱼捡蛋都行,窝在镇子里快憋傻了,正好出去透透气。咱们回来时买了一条肉,孩子他娘去整治一桌席面,晌午咱们爷俩好生吃一顿。” 不一时把房里人打发干净,只剩了周家父子,正好说私房话。 周老爷子迫不及待旧事重提:“你在镇上可打听到哪家铺面缺小伙计,或是匠人要收徒的? 你侄子眼下年岁正恰当,半大不小,再往后该遭人嫌了。你多上上心,你弟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只这么一个侄子。” 周老大忙不迭诉苦:“您老交代的事我哪敢怠慢,鞋子都跑薄了一层。 可咱们这巴掌大的地方铺子都是有数的,这冷不丁去哪找一个空缺安置邻哥儿。这事急不来,得慢慢磨,时日一长不就水到渠成了……” 周老爷子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大儿子每每拿出这番说辞搪塞,问他托了哪些人,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会儿说街口的那家饭馆生意好,老板娘忙得不可开交,指不定过些日子就要招伙计帮忙。又说这家的制鞋老东家上了年岁,腰背拱成了一座桥,怕是很快就要招小徒弟。 来来回回说得周老爷子心花怒放,觉得他孙子前程在望,能学到手艺攒钱娶婆娘,不用孤独终老了。 可周老大的话就跟天上的闷雷似的——干打雷不下雨,打得山响,屁用没有。 如此一来,周老爷子也不免心灰意冷,只不好在大孙子面前表现出来。 第144章 见大儿子又拿出那套花花腔调,周老爷子懒得跟他废话,重新躺下来侧身背对着他。 周老大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对着老爹的背影讪讪闭嘴,可要他这般放弃着实不甘心,少不得敲敲边鼓,打探一番才是。 当下期期艾艾问道:“爹,我记得当初二弟出事那会,是两个高大的汉子把他送回来的,当时……好似还给了您一包银子?” “是啊,你们两口子不是都见过?”周老爷子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银子到我手里还没捂热乎,就被你媳妇拿走一半,说是刚落地的婴孩不易成活,汤汤水水的滋补不能少,家里的花销扛不住。 剩下来的一半银子……我们俩爷孙总得要吃要喝吧,这么些年下来,七七八八也花得差不多了。” 周老大迟疑半晌,终是没忍住:“爹,我不是说这些银子,镇上花销大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听说……听说前两年,家里来过两个眼生的汉子,是不是当初的那两个?” 周老爷子猛然睁开眼睛,复又缓缓闭上,“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天天人来人往这么多人,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谁?”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7节 周老大不死心继续追问:“爹,我是这个家里的老大,二弟不在了我就是顶梁柱,我们一家子虽说住在镇上少回乡,还不是为了看铺子讨口吃食。 家里的大小事您好歹跟我吱一声,我心里也好有数啊!这不声不响的有恩人上门,您吭都不吭一声,传扬出去不得骂咱们一家子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二弟为人侠肝义胆,仗义执言,他的那帮子好兄弟说不得会过来看望他的遗孤。这要不是听人说起,我都不知道咱家来过恩人。” 周老爷子的背脊紧绷成一根弦,心里头满是失望。 他缓缓吐出一丝气息,睁开眼睛转过身,扶着床板慢慢坐起来。 “儿大不由娘,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说的话你也不相信。可我黄土都要埋到脖子了,我骗你做什么?俗话说人走茶凉,又说人死如灯灭,你二弟过世这么久,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还有几个记得?” 说到激动处,老爷子捂了嘴连声咳嗽,周老大忙倒了茶水递过去。 周老爷子抿一口水,润一下喉咙,声音嘶哑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回来跟我撒气,我要是手头有银子,早把邻哥儿送去镇上学堂念书了,说不得咱家也能出一个读书种子。” “爹,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周老大难堪道。 “这不是急着给邻哥儿找差事吗?要是手头活泛送礼讲究,什么事办不成,哪用得着这般低声下气求人?再者说您老身子骨久不见好,定是劳累过度亏了元气。 咱家要是有多的银子,山珍海味咱够不着,人参须还是能买上几根的。平日里泡个茶熬个汤加几根,您的身子骨定能调养周全。犯不着像如今这般,一个小小的寒凉就卧床这么久。” 周老爷子握着茶碗愣愣出神,惨淡一笑,“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只要邻哥儿过得好,我就是立时死了也甘愿。” 两父子不欢而散,谁都没有说服对方,吃过晌午饭周老大一家打道回府。 周老爷子倒是想开了些许,不再心心念念给镇上送稀罕吃食,周邻也松一口气。 …… 趁着天气晴朗,杏娘在院子里晒梅干菜,翠枝气冲冲大步闯进来,叉腰站在她旁边大口喘息。 “这是怎么了?这么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谁得罪你了?” “还能有谁?”翠枝脸色铁青,气急之下骂道,“你说天底下怎么有我妹这般……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自个立身不正,不怪旁人瞧不起。” 杏娘好奇地问:“她又做了什么好事?” “她错就错在什么都没做。” 早半个月前两姐妹就约好今天回娘家给六太爷插青,本地习俗向来是在清明节前几天祭奠先人。 据说是怕底下的人等得着急,宜早不宜迟,提前烧纸过去叫他们好好享用一番,免得看着别人家的金银眼热。 翠枝在家仔细准备了黄表、香烛、纸钱、还有用竹棍、竹条制作的须、花、球等“清明吊”。一大早背了满满一箩筐回娘家,跟她嫂子等到日上三竿,翠叶才空着双手姗姗来迟。 “我问她插青的物件呢,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许是想到当时的情景,翠枝仍是满脸激愤。 “她说没有准备,我跟她两个是嫡亲的姐妹,我的孝心就是她的孝心,她跟我合伙插青,她帮着烧纸钱……” “噗嗤!”不等她说完,杏娘忍不住喷笑,不是她不厚道,实在是……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向来只听说合伙开铺子、合伙买东西,还从没听说过合伙插青的。 孝心还能称斤计两的买卖不成? “翠叶怎地……这么拧不清,就算是抠门也要看是什么事吧,几个铜板的事何必弄得大家面上都难看,又不是什么大花销?” “谁说不是?”翠枝有苦难言,之前憋得太狠,现下大吐苦水。 “你是没看见我那几个嫂子的脸色,个个挤眉弄眼,想笑又不敢。亲女儿尚且如此,我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我娘在儿媳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杏娘摇头叹息:“这确实是个糊涂蛋,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她是什么性子你嫂子心里清楚得很,挨不着你娘。她的事你少掺和,得了好她不念你的情,出了岔子第一个找你算账,你妹是个狠人。” 翠枝苦笑一声:“她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我算是看清了,往后也不必抱指望。看在我娘的份上,亲姐妹之间来往走动,往后……往后的事,看情形吧!” 在娘家不好说的话此时发泄出来,翠枝的郁气稍解,抬起手帮着扒拉菜叶子。 “七嫂可真细心,菜叶上连颗沙子都没有。” “吃到嘴里的东西不弄干净,只想想就膈应得慌。又不是多难的事,就是繁琐了些,左右现下还不忙……” …… 丛孝回家时不但给女儿带了甜甜的果子,还给媳妇买了她心心念念的香瓜种子。 “我听说这个种子结的香瓜又多又甜,仔细照料能结一个多月的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今年试一试。” 杏娘小心接过油纸包裹的种子,心里思量园子里哪里能辟出一个角落,耳边传来小崽子们欢呼雀跃的惊喜叫嚷。她失笑摇头,家里孩子最欢乐的时光永远是他们爹回家的那一刻。 杏娘还在琢磨菜园子里的各项菜蔬安排,云娘先一步找上门。 “杏娘,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你说行我就做,若是不成也不要紧。” 原来自打杏娘跟她公爹当了一年的小摊贩,勉强把这门小生意支楞起来,云娘眼热不已。赚钱多少无所谓,至少开了个好头,日后也有个奔头。 不比她家,人口倒是多,可一味地指着田里刨食挣钱,太过单一。 同样的吃苦受累,风吹日晒,两者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她是没有做酱的好手艺,可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我想跟你做笔交易,你卖酱要买红辣椒,可否先紧着我家的买?你若是同意我今年就多种辣椒苗,你要多少我种多少,价格可以低于市价。 若是你用不了那么多辣椒也没关系,反正盐多酱不坏,我自家留着吃也是一样的,你看怎么样?” 云娘说完忐忑地看着杏娘,这也是这个年节里她想了很久才拿定的主意。 初时犹豫不定,同是乡间的农妇,又是相隔不远的邻里,她倒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那些不知根底的怕不是要嚼舌根,说她周云娘脸皮奇厚不知羞,技不如人等语。 她自来是个要强的性子,在公婆面前尚且不肯低头,哪受得了这个? 可只要想到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要想找个好婆家,嫁妆就不能寒酸……为了儿女,再没有什么不肯低头的,左不过是些酸言醋语,她得了好处总得忍受些恶言。 即便是杏娘,出门在外哪有事事如意的。 听她说明来意,杏娘明媚一笑,携了她的手坐到凳子上,“我当是个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嫂子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反正是要买辣椒的,与其便宜了镇上摆摊的外人,还不如实惠乡邻,有钱大家一起赚。至于你说的价钱,咱们就按照市价来,别说什么高呀低呀的。 亲兄弟明算账,谁也不占谁便宜,真要计较起来倒是我得了好处,省了运辣椒的船资,我还巴不得呢。还有辣椒苗,咱们是得商量一番,我去年……” 杏娘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云娘,在她轻声细语的陈述中,云娘一颗如同飘在激流里上下沉浮的心慢慢安稳,渐渐平静。 幸好,她赌了一把,幸好,杏娘是个心善之人。 春耕是忙碌的,热闹是必不可少的,自打分了家,丛孝家倒成了这条垄上最快收工的一户,甚至超过了人手众多的老朱家。 临到尾声,全家上下松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稍缓,还差了几分水田的秧没栽,一个下午的功夫估摸着差不多。 晌午饭吃得慢悠悠,还有闲情逸致说一嘴今年的雨水少,开年好似没下过几场暴雨,沟里的水快露了底。他们家田少沾光,便是踩水也比别家少费了多少功夫等等。 丛孝家就有一辆龙骨水车,用于旱时取水,可手摇也可脚踏,这还是当初丛孝学成归来时给家里添的第一个物件。被丛三老爷当成祖宗一样的对待,在丛家的地位仅次于老水牛,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丛三老爷向来是个大方的庄稼老汉,邻里之间互通有无是常有的事。 然而家里的这两样物什不是谁想借就能借到手的,经过多年观察、考究,择出二、三家人品、心性各方面都不错的才肯点头。 不是那等子借了别家物件往死里折腾,颇有一股“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的架势。 这般的人家从三老爷是不屑搭理的,不论是活的水牛也好,还是死物水车也罢。 在他老人家看来,但凡是珍贵的物件就应该一视同仁,慎重待之,不能说不是自家的就胡乱糟蹋。 物品的贵重在于它本身,而不是它属于谁,不得不说,越是朴实无华的人越发能体会到惜物的真谛。 第145章 因着早起栽了一上午的秧,加之是自个炒的菜,杏娘不免胃口大开。 吃完一碗已是饱了七八成,可看着桌上都是自己喜爱的菜色就有点放不下筷子,还想再添半碗,正迟疑间一个人影风一样的卷进来。 “快,快去我家看热闹!”拽了杏娘的胳膊卷出去。 丛孝一看忙去添饭把碗压严实,又盖满菜紧跟在后头,三个小的不用说,早抱起碗筷跟在他们娘身后进了英娘家。 只有丛三老爷老两口碍着长辈的威严,不好明目张胆跑出家门,但也端了饭碗聚在巷子口踮脚张望。 人皆有好奇之心,尤其是这般繁忙时节里的小打小闹,那可比戏台子上的打戏还精彩。 只见朱老二家不时传来女人的呵骂声,声音大得河对岸农田里的麻雀都振起了翅膀。三三两两端着饭碗的人从各家各户的大门冒出,搭讪着若无其事往老朱家方向挪动。 从上方看就像蚂蚁搬家似的黑点,动作是缓慢的,但目的地是坚定不移的。 英娘家院墙下躲了大大小小一堆脑袋,杏娘从自家男人碗里扒拉饭菜,“朱二哥这是怎么了,怎地爬到院墙上去了?” 英娘捂着嘴角痴痴笑,还没开腔呢,不知道想到什么,自个先笑到拱起腰。 在她们头顶隔了一户的人家,朱老二正高高跨坐在他家的院墙上。 他是个偏胖的人,肉肉的背脊微微弯曲,两条长腿耷拉在墙两边,双手扶着墙头,正抬头一脸忧郁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孙娇娘的呵斥声还在继续:“……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还不给我滚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现下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玩物丧志?家家户户忙得不可开交,就你忙着拾掇你的那些破烂……” 朱老二的腿无意识动了动,双手松开墙头。 “你在干什么?啊,你想吓唬谁,我告诉你,你就算从上面跳下来,老娘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我孙娇娘是吓大的? 大不了全家上下陪着你一起跳,我看你朱老二到了地底下还有没有人给你送香火……” 丛孝在这一边跟小伙伴交头接耳:“我看你二嫂的刀子嘴这辈子是没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死鸭子嘴硬?要是朱二哥真从墙上跳下来,我看她哭都没地儿哭,后悔也于事无补。” 朱青水嘲讽一笑:“她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母老虎,全家老小哪个敢惹? 惯得她越发的轻狂,当然,我是不怕的,她敢在我面前张扬试试?看我不揍得她满脸开花,我二哥也真是的,怕他做甚,一个大男人还怕打不过婆娘?” 丛孝诧异抬头看他。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我二哥就是个胆小鬼,要是我就真从墙上跳下来……” 这下所有人纷纷偏头望了过来,满脸惊讶。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这么矮的院墙,还没一人高,就算从上面跳下来也摔不死……连摔伤都不会,老大家的两个小子经常从上面翻来翻去,墙都快给他们薅秃了,不信你问英娘?” 英娘朝他翻一个白眼:“你快闭嘴吧,不会说话又爱胡说八道,说的就是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朱青水讪讪闭嘴,摸了摸鼻子转头看戏。 正当众人以为朱老二就这般不动禅似得打算坐到地老天荒时,猛不防他一嗓子吼了出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呀……” “噗……咳咳……”扒了满嘴饭菜的丛孝顿时喷了一地,一不小心还呛到了喉咙,咳得惊天动地,他慌忙转身往灶房里跑。 不过这时其他人已是顾不上他了,两个女人笑得蹲在地上锤墙,四个小鬼也跟着哈赤哈赤地笑。 朱老四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捂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即便是隔了一户人家,他们这边也能听到别处发出的爆笑继而捂嘴的声音,想必周边角落不知名处躲了不少跟他们一样的偷窥者。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8节 朱老二幽怨的声调还在继续,他婆娘的怒吼更上了一个台阶:“朱老二,还不快给我滚下来,你个熊蛋玩意儿,你嫌丢人丢得还不够是吧?你给我下来……” 说着上去拽了他的大腿往下拉,朱老二任她拉扯,稳坐钓鱼台般不动如山,哀怨地唱着自个悲伤的命运。 “亲娘呀,亲娘呀……” “哈哈……”四下里的看客实在忍不住了,一个耳熟的男声喷笑出来。 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扔下一颗石子,纵使石子沉入水底,水面的波澜仍此起彼伏,按下葫芦浮起瓢,男女老少的窃笑声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声气沉丹田的暴吼突兀地响起:“朱老二,你个混蛋王八羔子,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我下来,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人群霎时一静,不敢明目张胆在虎须上拔毛。 朱老二终于等到了能为他做主的人,“爹啊,儿子不孝,儿子要走在您老人家前头了。往后逢年过节还望您给我焚香烧纸,叫我到了下头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朱老爷子简直要给这一向软弱的二儿子气死,眉毛、胡子差一点飞上天,“你给我下来,有什么事下来了再说。” “我不下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小白菜呀……” “你……”朱老爷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颤抖地指着他,“老二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孙娇娘躲闪着眼睛不敢看他:“也没什么,这不是田里的秧还没栽完么,孩子他爹闹着要去钓鱼……” “她撒谎!”朱老二尖利的嗓音刺破苍穹,仿佛受大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有要去钓鱼,我只是吃完了饭在杂物房整理钓杆,想趁着今天出太阳清洗一下。她就说我不务正业,整天惦记着这些破烂玩意,还……” 说到这里,他想起那伤心的一幕,声音里带了哭腔,“还把我的杆子折断了,呜……我又没有钓鱼,凭什么折我的杆子,我苦命的鱼竿啊……” “你……”孙娇娘愤怒地仰头,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若是男人在跟前,怕不是当即一顿无影拳就招呼了上去。 “咻”的一声,朱老二本能地迅速抬起头,如一只高傲的狼狗,不与婆娘对视,仰头闭着眼睛哀嚎。 朱老爷子气急败坏看着这对夫妇,半晌后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行了,你先下来,有事咱们好商量……大不了我给你做一支新杆子。” 朱老二自顾自哭得忘我,丝毫不理会他老子的话。 朱老爷子又想骂人了,可听到四周的窃窃私语,勉强按捺下骂人的冲动,“都说给你重新做一支鱼竿,你还想怎样?” “做了有什么用,”朱老二暂且停住哭泣,“我又没有偷懒耍滑,规规矩矩干农活,回家挑水劈柴喂牛样样不落。凭什么说我不务正业,凭什么不许我钓鱼,我就是喜欢钓鱼怎么了?” “好好好,谁说不让你钓鱼,你喜欢钓鱼尽管钓。”老实人一旦犯了轴,朱老爷子也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您说了不管用,她说了才行。”朱老二不敢低头,却是伸手准确指着婆娘的方向。 朱老爷子:“……” “噗嗤!”不知名角落又控制不住冒出一声喷笑,接着是慌忙捂嘴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窃笑就没停过。 孙娇娘双手叉腰气鼓鼓如青蛙瞪着墙头的男人,恨不得一口把他活撕嚼碎了咽下,她何曾受过这般奚落? 想要她低头,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气氛一时僵在那里,谁都不肯让步,朱老二这回是铁了心造反,既踏上了梁山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小白菜呀……” “停!”娇娘气沉丹田一声大吼,“你喜欢钓鱼是吧,日后你就在水里吃饭、睡觉、侃大山,跟你的鱼儿们作伴。这个家跟你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咱们过咱们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虽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到底服了软,加之赶来的朱老娘一通软语劝说,朱老二总算同意从墙头上下来。 临伸腿之前还不忘跟他老子确认:“我下来了她不许打我……” “哈哈……”四下里的爆笑排山倒海般袭来,“朱二哥别怕,咱们给你保驾护航,你婆娘碰不到你。” “朱老弟,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撸起袖子干就是了。” 看热闹起哄的笑闹此起彼伏,就是朱家人自个也忍俊不禁。 朱老爷子想板着脸教训儿子一顿,可嘴角愣是控制不住往外咧,硬撑了半晌,到底没忍住漏了笑,无奈摇头转身往堂屋走。 主角下了场,看客们也不好一直围着他家,三三两两的人群捧着空了的饭碗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说笑着往外走。 直到坐在自家饭桌上,杏娘仍是意犹未尽:“不成想朱二哥也有硬气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这辈子永无翻身之日了呢!” 之前娇娘上门堵着她赔小鸡娃,虽说是她小儿子的错,可那般咄咄逼人的架势叫人想起来就闷气。隔了几户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必要搞出这般大的阵仗? 好像她小儿子闯出了天大的祸事,叫她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丛孝不以为然,“朱二哥处处让着婆娘,那是他性子好。可朱二嫂着实蛮横太过,管男人像管孙子似得,谁受得了?” 陈氏不满地哼一声:“现下的年轻媳妇子真不像样,这还没到当婆婆的年纪就如此无法无天,日后还得了? 世风日下啊,想当初咱们当媳妇那阵,啧啧……但凡婆母虎着脸一个眼色甩过来,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 丛三老爷也是唏嘘不已,对于朱老爷子的处境他感同身受啊! 自家的儿子没得说,打骂随意,没什么可顾忌的。 可儿媳不成啊,打不得骂不得,连说都不能说,管教多了老亲家面上不好看,到头来遭殃的还是儿子,说不定连孙子都跟着吃挂落。 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但凡不是闹到眼跟前,就当看不到听不到。 杏娘不理陈氏,她婆母可不是个任打任骂的性子,别看如今说得好听,当初指不定闹出多大的笑话。 第146章 心情愉悦春耕快,因着朱家闹出的笑话在垄上很是传扬了好些天。 个个像吃了十全大补丸般使不完的力气,在田里忙碌一天,傍晚时分端了饭碗拢到石桥边上,还有闲情拉了朱老二打趣。 忙完了田里的农活,丛孝就得收拾家当回县里,这般来去匆匆连个停歇的功夫都没有,杏娘打心眼里心疼自家男人。 旁人家的汉子栽完秧还能松快一段日子,此时田里还不到长草的时候,家里菜园子自有妇人们打理。他们只要早晚田里溜达两趟,白日里便清闲下来。 不比丛孝,虽说农活干得少,却是时刻不得松懈,赶场似得家里县城两头跑,哪边都得顾上。到家屁股还没坐热,便要惦记着赶回县里,怕差事上门时找不到他人耽误口碑,更怕挣不到足够多的银钱,全家老少饿肚皮。 谁的男人谁心疼,即便出门在外讨生活,杏娘也希望男人能吃得好些。 故而每每准备足够多的家常小菜,务必要男人在吃食上不会亏了肚皮,能吃上家里的口味。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园子里的菜蔬赶不趟,田边地头的野菜却恰逢其时,母子四个日日跨了提篮往水芽沟的河堤上跑。 野藜蒿青翠鲜绿,一蓬蓬的长势喜人,比之野芹菜,添了一抹奇异的水草青香,配腊肉堪称一绝。 藜蒿脆嫩爽口,腊肉金黄油脂多,春日里吃了还能清热解毒降肝火,采得多了保留叶子存放,放个几天是没问题的。 除了各色野菜,杏娘还去周老爷子家买了半篓手掌长的鲫鱼和泥鳅。 鲫鱼去鳞破肚片开,洗干净后抹盐晒干,一顿饭功夫收拾妥当。泥鳅就犯了难,这玩儿滑不溜秋不易抓,破肚就要颇费一番时间,且易划伤手。 不过山人自有妙计,杏娘是个爱吃的性子,也喜爱钻研各种吃食搭配。 乡野妇人长年累月跟灶台打交道,纵使是手艺再差劲的当家主妇,或多或少知晓一两样做菜的小窍门。 平日里闲话家常,谈天说地五花八门,时不时说几句晌午吃的菜色,味道相当不错。 旁人随口问一句什么做法,那人当即来了兴头,眉飞色舞说起自个独创的技艺。左右都是家常农家菜,有些人兴致上来随手一搭配,却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的人兴致勃勃,听的人连连点头附和,有心的人回去试验一番。 有喜欢的也有不合心意的,百人百种口味,乡下菜蔬种类多样,若是能想出一个新奇的菜色,指不定自家办酒席时能出一个大风头。 杏娘一向爱留意这方面的话题,听到新花样记在心里,一有空闲就着手尝试,时日一长倒也算得上小有心得。 泥鳅桶里撒盐醋清洗干净,倒在竹席上大太阳底下晒小半个时辰,此时泥鳅柔软半干,表面滑溜溜的粘液全无。开膛破肚畅通无阻,一个接一个,再不用担心活蹦乱跳划伤手指。 杏娘坐在河边的树荫下破泥鳅破得不亦乐乎,越顺手越是意犹未尽。 丛五奶奶来河里洗菜路过,笑着道:“这个法子不错,你倒是个心灵手巧的,泥鳅都能给你整治得服服帖帖。” 杏娘也是得意洋洋:“您要是觉得好不妨试一试,又快又趁手,比杀鱼还过瘾。” “行,等我得闲也去谋一篓,这是打算晒干泥鳅?” “嗯,给七哥准备的,”杏娘直起身吐一口气,“县里物价贵,他在外头舍不得花销,左右咱们这里这些个小玩意儿多得很,又便宜。周老爹每天早起能捞一盆,卖不完的剁了喂鸭,着实可惜。” 一番话说的郑氏心动不已,眼下天一热园子里的菜长得飞快,干泥鳅炖老黄瓜是一道大菜,比起鱼肉也不差什么,味道甚至更好。 以往她倒是有心想做,可整日里忙碌懒怠费事,眼下倒是可以一试。 她家两个小子正是长个的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瘦瘪瘪的骨架能干掉两海碗米饭。也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还整天嚷嚷着没吃饱肚子饿,半夜起来摸到灶房找吃食。 吃肉倒是饱肚子,可哪有天天买肉的道理,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若是多了一道下饭的大菜,小子们也不至于饿得哇啦哇啦鬼叫,就着糠皮都能刨两碗。 “那我明儿早上也去提一篓,天热还是要吃点油水,要不然跟太阳底下翻肚的□□似得,要死不活使不上力。” 郑氏洗完菜站起身控水,往坡上走时篮子从菜园子上方略过,丝丝缕缕流出来的水正好浇地。 杏娘赞同点头:“可不是,眼下正好得闲,水田里的秧苗一长草也跟着长,扯草都忙不过来。泥鳅晒得干干的装进布袋,割稻子时就着汤都能咽一碗饭,省得倒时抓瞎。” 两个闲说几句家常,郑氏提了菜回家煮饭,杏娘继续破她的泥鳅。 …… 天气一日日炎热,杏娘的小摊子肉眼可见的喜人。离生意兴隆还差着远,但每个赶集日都能卖出去几坛酱菜,运气好时还能碰到买酱的大主顾。 这就好比捕雀儿,一网撒下去总能捞上两三只,总比走空了强。 这一日摆摊来得早,街上小猫两三只,杏娘跟公爹招呼一声揣了铜板到处溜达,看看可有甚稀罕之物。 这一看不打紧,逛到旁边一条巷子时简直要气炸肺。 只见跟她年岁相仿的一个妇人也是摆了摊卖酱菜和干菜,她装作不经意间路过看了一眼,通红的酱上浮了一层油,显见也是用菜籽油熬过的。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每斤酱的价钱足足比她的便宜了五文。 杏娘心底一沉,踏着沉甸甸地步伐走回自家小摊,守摊守了一年多,好容易见了点起色,摘现成果子的人就冒出了头。 可她又不好去找别人的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街上这么多摆摊的人也不见得都卖的是独一无二的物件。大家都大同小异罢了,只看谁家手艺或是品相更胜一筹。 杏娘闷闷不乐坐在小板凳上,双眼无神盯着过往的行人,今儿这一天怕是不怎么好过。 果不其然,以往那些有心想买又嫌价贵的妇人,街上兜几圈后大多会回转过来买一坛。今天问的人倒是多,走开后回头的人却寥寥无几,想来是有了替代的便宜货,人都奔着那边去了。 有一个眼熟的妇人开门见山讲价:“丛娘子做买卖不实诚呢,隔壁巷子里同样的酱菜,颜色、气味比你这边半点不差。她家的足足少了五文,可见丛娘子把咱们这些老客户当了冤大头使。” 这个妇人约莫是镇里哪个小铺子的老板娘,似乎是当初跟着郑娘子一道过来买酱的。 郑娘子去年买的酱多,一次买了一整年要用的酱,故而平日里少有关顾杏娘家的小摊子。 至多过来买些干菜,跟杏娘拉呱闲扯几句家常,要她收摊了去她家肉铺子走一遭,送她几根猪骨头回家熬汤。 垄上烟火(种田) 第109节 这些小老板娘倒是时常光顾,她们大多一次买一坛酱,吃完了再过来。杏娘的手艺好做的酱辛辣,比起杂货铺的腌臜货贵了不少,味道却是天壤之别。 她们家里都是做小买卖生意的,大富大贵谈不上,日常吃穿用度却不差。 杏娘勉强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家的酱您是吃过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料。我们不比您家里是做大买卖的,风吹日晒的守在这里就挣个辛苦钱,要是再便宜,可就没什么赚头了。” 见她不肯让价,妇人无所谓一笑,轻蔑地扫一眼地上的酱菜坛子,挎了菜篮扭身走开。 杏娘见了更是气闷,这幅模样摆明了做给她看的:你不降价是吧,你不卖有的是人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她的犟性子一上来倒犯了倔,旁人卖得便宜她就得跟着降价,哪有这个道理? 若是等她降了别人又往下调,她岂不是又要跟着降? 那还做的什么买卖,两败俱伤干脆卷铺盖回家算了,一山不容二虎,做买卖不是这么弄的。 这一天收摊时比第一次出摊还惨,只卖出去一坛酱菜,杏娘气鼓鼓回到家,连晌午饭都不想吃,胃口全无。 临近门时听到头顶上“啾啾”啼叫,杏娘仰头叉腰一顿数落:“小燕子呀小燕子,不都说燕子不入穷门吗? 我不指望你们带财,可也别给我消财啊,我挣几个铜板容易吗?你说说有这么办事的么,这不是成心欺负人?” 小燕子叽叽喳喳不懂人间疾苦,在自个的小窝蹦跳雀跃,交颈缠绵,自是无法体会她的伤心欲绝。 杏娘哀嚎一声,垂头叹气走进大门,世事艰辛,日子还得过,且熬着吧! 杏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现实却是极其残酷,一连三个赶集日颗粒无收。正当她心一狠眼一闭打算降价时,大善人郑娘子从天而降喂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寝食难安?别担心,我给你报喜来了。你只管放宽心卖你的酱,我给你打包票,那些婆娘撑不了多久。” 原来自打镇上的几个小老板娘买了隔壁巷子的辣椒酱,各个都觉得自家占了大便宜,跟杏娘家同样色香味俱全的酱料,每斤足便宜了五文。 可别小看了这五个铜板,她们家惯常是买酱吃的,天长日久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如今既有了便宜的替代品,自是能省则省。 几个合起伙来私底下很是取笑了杏娘一番,她家的酱好是好,却拧着脖子不肯便宜些许,实在不是一个识趣的人。 眼下好了,你自个在那清高着吧,她们还不奉陪了。 郑娘子也听了一耳朵,她是个老道的生意人,深知便宜无好货的道理。 面上不动声色,跟一个交好的妇人讨了一小碗回去拌酱菜,郑娘子还没下筷子尝出个咸淡呢,她家的老少男人先不乐意了。 她家吃惯了杏娘的手艺,只一口就吃出了好坏,别看面上差别不大,真到了嘴里才见真章。 那个酱同样是菜籽油熬制而成,却没有杏娘家那种醇厚的香料味道,许是不知道种类和配比,只仿出个寡淡味。当然比起杂货铺的货色自是多有胜出,跟杏娘家的比又差了一成。 这些铺子老板娘既吃过好东西,怎肯屈就残次品,可又不愿意这般低头认输。于是串通一气打算先咽一段时间苦果,迫杏娘降价了再说,她们才好回头当老主顾。 郑娘子怎会叫她们坏了杏娘的生意,她巴不得杏娘生意红火,她能一直买酱吃。 这不就忙忙地赶来告密,要她这口气撑住了不低头,等过段时间她找个台阶带她们过来买酱,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第147章 郑娘子的及时报喜不啻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杏娘喜得当场送了她一坛酱菜,感谢她的仗义相助。 郑娘子坦然自若受了,她的这番好意告知何止值一坛酱菜,临走前跟杏娘预定了今年的辣椒酱。她家开年饭桌上添了人口,今年要的酱更多,足有五十斤。 喜得杏娘恨不得回家给她上三柱清香祷告,愿她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这哪是屠户家的当家婆娘,真真是她丛家的灶上财神。 吃了定心丸的杏娘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颓废,抑郁寡欢,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她家的酱料生意还是能长久做下去的,只要手艺扎实,不怕碰不到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过日子一时的苦不算什么,怕就怕前途迷茫看不到希望,空有满身力气无处可使才耗费人的精气神。 要想日子过得有滋味靠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松再攒起来就难了。 前些天下了几场瓢泼大雨,河里的水一下子上涨了好几个台阶,风吹杨柳,碧波荡漾。园子里的土块泡得松软,嫩绿的豇豆朝气蓬勃,趁着雨停出太阳,杏娘拿了竹竿搭菜架。 搭好架子牵起藤蔓缠绕竹竿,后续的茎蔓顺着竹架往上攀爬,直至蔓延成一面葱葱绿绿的墙垛。 杏娘正在园子里起身弯腰忙得不可开交,打造自家的菜蔬场地,后院传来呼喊声,远远地听着似乎是家里来了客人。 “来了!”她高声回了一句,调整好最后两根竿子,满意地拍掉手上的泥巴,看着园子里井井有条的瓜菜,心里志得意满。 这可是她家大半年的口粮啊,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嘴,长得可真好。 正喘着粗气细细欣赏呢,灶房里的呼喊声又传来,“这就来了,别喊了。”收拾提篮、锄头往家走。 快走到水塘边时,远远地看到一个笔直的身影立在水边看游水的鱼儿,杏娘惊喜大喊:“爹,您怎么来了?” 疾走几步上前对着她爹傻笑,李老爷子见她额头鬓角汗湿,下巴上还沾了几抹泥点子,心里微微一颤满是心疼。 自袖里掏出帕子递过去,接过她手上的家什,“先擦把汗,可别着凉得了风寒,你娘也来了,在堂屋等你呢!” “真的!”杏娘喜出望外,顿时顾不上她爹,捏了帕子扭过身小跑着往家赶。 不只爹娘,她大哥、大嫂一家连带着满周岁的小侄孙齐聚一堂,杏娘喜得如掉进油缸里的老鼠,咧开的嘴角就没合拢过,抱了她娘的胳膊不肯松手。 “爹、娘,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吗,什么风把你们都给吹来了?” 正跟丛三老爷寒暄的杨氏笑着道:“何止是喜事,咱们是来给救命恩人道谢的,亲家老爷且先不忙,劳烦您随他们跑一趟办了正事再说,今儿这一天还有得烦扰。” 丛三老爷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笑眯眯站起身领着李老大父子出门往左,直奔老伙计家而去。李老大背上的藤筐装满了鸡鸭鱼肉等谢礼,李苏木手里还提着好几个木匣子。 剩了陈氏打起精神应酬,姜氏坐在一旁跟她寒暄,杨氏老两口搂了三个外孙亲香。 三个小的见了小表侄子当成个稀罕玩意,团团围着小胖圆子逗他走路、说话,做鬼脸引得他嘎嘎大笑。 小家伙正是好玩的时候,胖手胖脚还站不稳当,却是喜欢张开双手蹒跚学步,摇摇晃晃一步一颠。 大人弓腰扶着他的小胖胳膊走上片刻,已是腰酸背痛,龇牙咧嘴。豆丁高的小儿最是磨人,不叫他走就要哭闹不休,非得大人陪着不可。 半大孩童就无此顾虑,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牵了小圆子的手走得不亦乐乎。即便摔个大马趴也不怕,咯咯笑地被大孩子抱起来,还当成了新鲜玩意。 稚嫩的笑声在堂屋回荡,听得人心里软软的,情不自禁咧了嘴角。 杏娘一头雾水扯了她娘问缘由,杨氏小声道出原委。 原来前两天李苏木独自外出看诊,因着病患家离镇上十来里路,他大早上就出了门,往回赶时已近晌午。 苏木婉拒了主家的好意留饭,只说趁着还不太热赶回家,好避过下晌的猛烈阳光。 此时燕子的尾巴已剪开初夏的帷幕,太阳一改前些日子的温柔如水,风光霁月。如变脸的山神,肆无忌惮泼洒金灿灿的火焰,炙烤着这一片原野。 李苏木肩背药箱走在土路上,头顶火辣辣的光线如影随形,被晒得满脸通红,身上的衣物能拧出水,眼前一阵阵发晕。大晌午的也没有船家路过,他只能靠着两条腿往回走。 李苏木之前何曾吃过这般苦头,自小到大就没做过农活,求学时也只是坐在屋里啃书本。 不成想如今当了大夫倒要风吹日晒到处跑着看病人,路上空荡荡人影全无,只听见他气喘如牛的声音在乡间路上飘荡。 李苏木摘下腰间葫芦仰头往嘴里倒,稀拉拉落下几滴水后动静全无,任凭他使劲摇晃白费功夫。 他苦笑一声,急着赶路忘了在主家装满茶水,以至于眼下口渴难耐,形如难民。 眼皮上的汗水滴落眼眶,带来一阵酸涩咸湿,李苏木抬袖子抹汗左右张望,远近农户大门紧闭,不闻一丝鸡犬声。贸贸然前去拍门怕是有所不妥,若是搅了人家的歇晌更是无端添麻烦。 他犹豫半晌,看着旁边的河流咽口水,下过雨的河水丰沛充盈,尘土和枯枝败叶早已沉入河底,河面上青水飘荡,清澈见影。 一阵微风略过,水面漾起点点波澜,如山峦般向前滚动。 李苏木艰难咽一口口水,干哑的喉咙疯狂叫嚣着渴求,再撑下去怕不是会脱水晕厥?纵使知晓河水不像看上去那般干净,此时也顾不上忌讳了,只喝一次应是问题不大。 他提步走下河坡,蹲下身子拨开水面,两手捧起一汪河水猛喝了几大口,沁凉的甘泉自喉间一路流淌过肚腹,熨烫满身的燥热。 水面上摇晃着他模糊的身影,李苏木无奈苦笑自个的狼狈,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好打理面容。却忘了肩上背着的药箱,身子刚一前倾,“噗通”一声,一个倒栽葱猛然扎进水里。 水乡长大的男娃,十个中有九个是水里泡大的,游水是家常便饭,便是狗刨也能刨几里地。 李苏木却是那十中之一的倒霉蛋,打小离家在外求学,哪有机会跟野小子们打水仗。 待长大了些,更是自诩斯文轻易不肯在外脱了衣裳,故而长到如今依旧是只旱鸭子,平日里靠近水边都战战兢兢,两腿发软。今日若不是实在渴得受不住,也不会忘了这一茬。 当下一头栽进水里,真可谓是心慌意乱,河水瞬间灌满眼睛、鼻子、嘴巴,脚底下落不到实处,双手使劲扑腾。 越是着急越是摸不到岸边,只觉天昏地暗,四周白茫茫一片惨淡,不知不觉“咕嘟咕嘟”大口灌了个肚饱。 正当李苏木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哀叹我命休矣时,猛不防被人一把拽了脖子拖出水面,真个是死里逃生,离鬼门关只差了临门一脚。 等被来人拖到岸边的草丛上,李苏木立时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咳……”险些把心肺给咳出来。 好半晌后才止了咳,胸口火辣辣的疼,浑身瘫软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心里一阵后怕,此时才听清耳边的话语。 “李大哥,你现下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他慢悠悠抬起头,眼前出现一个壮实的黑小子,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似乎有些眼熟。 哦,想起来了,是他小姑村里的小船家,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周……你姓周是吧?多谢你,要不是得你相助,我今儿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嗨,没事!”周邻大咧咧一摆手,“我一天要跑好几个来回,幸好今天要送一个这边的客人,你没事就好。” 待李苏木缓过劲,周邻撑船将他送回镇上的小家后,自个又划回泮水村。 李苏木遭此一劫,在家歇息了两天才平了心悸,老李家上上下下知晓此事皆是一阵后怕。如今的李家有出息的后辈只有李苏木一根独苗,他要是出了半点差池,对李家的打击可谓毁天灭地。 即便过了十年、八年,李家也别想缓过劲,可能从此泯然众人,销声匿迹。 李老爷子怕是没心力再培养一个李苏木出来,李家再想出人头地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等李苏木修养好身子,李家合家老少过来泮水村拜谢恩人。 不一时丛三老爷领着李家父子和周家爷孙回家来,李老爷子站起身道谢,周老爷子慌忙避过,两个老人家携了手热切攀谈。 杏娘忙着挽袖子系围裙料理席面,李家另备了一篮子的食材提过来,姜氏婆媳跟去灶房打下手,堂屋里老少爷们笑语轩然。 晌午饭时一个桌子且坐不下,女人们另置了张桌子带着孩子们坐一圈,两边同样的饭菜,只男人那桌多了一壶黄酒。 饭桌上李老爷子出人意料提出一个请求:“周老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老哥暂且一听。我这个孙儿虽说当上了保安堂的坐诊大夫,一个月里头却有大半光景在外面出诊。 平日里他一个人背着药箱风里来雨里去的,咱庄户人也没在意,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眼下看却是不成,这回若不是得令孙相救,我们李家恐遭逢大难。 周邻这个孩子长得结实伶俐,年岁正恰当,日常也是看着长大的。您若是不嫌弃,我想请他给我孙儿当个小药童,跟在他身后背个药箱打个下手之类的,家里人也更放心。” 周老爷子一时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反问:“真……真的?” 李老爷子淡然一笑:“自然是真的,我这个孙儿就是个书呆子,真要碰上事说不准还没邻哥儿顶得住。正好今儿在我女婿家,当着亲家的面有此一问,不知您是否同意?” 周老爷子激动难耐,转头找老伙计确认,丛三老爷笑眯眯点头。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0节 他又看向李苏木,李苏木揽了周邻的肩膀拍了拍,笑着说道:“有这么个能干的小兄弟跟着,我日后也能多个好帮手。” 周老爷子霎时红了眼眶,他孙儿的前程有了。 ----------------------- 作者有话说:本文下一章就要入v了,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 第148章 自打周老大跟老父亲不欢而散,周老爷子也对大儿子死了心,不再见天收罗好吃食往镇里送。 面上如常度日,心里却是坐下病根,他们俩爷孙要钱没有,要人更是稀缺,日后他孙子长大可怎么说亲? 纵是花大价钱请了媒人相看,怕是也只有甩手不搭理的份,谁家能看上这等一穷二白的人家? 即便攒钱买了田亩也是不成,人手不够田地料理不过来,累个半死还挣不到钱。 可学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想找一个厚道不把人当驴使唤的老师傅,没有门路只能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不成想忧心了小半年的难题迎刃而解,现下虽说没捞着丛老七当师傅,却搭上了他岳家侄儿,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老爷子激动得双手颤抖,筷子捏不稳当掉在桌上,左右四顾不知今夕是何夕。猛的反应过来却是拉了孙子要给小李大夫磕头,要他喊师傅。 李苏木哭笑不得扶着周邻不让动:“您老可别折煞我,我年纪轻轻的哪能当人师傅?传扬出去不得叫人笑话死,我比他大了几岁喊一声哥哥也就罢了,您老无需如此客气,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周邻乐呵呵站在旁边笑,随着他爷指挥。 丛三老爷也在一旁劝说,要他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头,他亲家一家子都是厚道端方之人,定不会亏待了邻哥儿。 三言两语敲定了周邻的小药童生涯,周家爷孙不用说,乐得喜笑颜开,合不拢嘴。 李家人也是喜不自胜,有这么个壮实小伙跟着,往后李苏木出门,他们也不用提心吊胆,当下皆大欢喜。 一时桌上你敬我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个个端了酒杯“滋溜”下肚。 女眷这边却是有些个不适宜,姜氏婆媳脸上有片刻的僵硬,只家里老爷子既开了口,断然没有回旋的余地。纵是再有别的小心思,也只得暂且按下不表,此时大伙笑语盈盈,她们也扯了面皮笑得开怀。 自这一天起,周邻不再是一个跟着爷爷撑船的小舵手,成了保安堂的一名小药童。 垄上的大娘婶子羡慕地眼红,若是有旁的出路谁还愿意死守着家里的田亩度日,谋个一技之长比登天还难。 不成想周邻这个无父无母的农家小子,只一个年迈爷爷相伴,竟有此机遇得李家提携。 他的运道实在是好,若是杏娘家的两个小豆丁能有这般大,想必也没他什么事了,人的命难说得紧啊! …… 人的命运可不是难说得紧,青叶直起身擦一把额头的汗,摘下腰间的葫芦“咕噜咕噜”喝水。 家里没养猪之前,青叶对猪草的印象只有黄花菜,多得很,一长就是一大片,根本无须费力找寻。 可等过了春天才知猪草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得野外满地转悠搜寻,两年的时间足以令她成为打猪草小能手。 平日里走在路上见到满地杂草,不自觉念叨出声:构树的叶子、飞蓬草的头、母猪藤的茎叶……这些可都是猪爱吃的草料。 不打猪草的时候只觉得哪哪都是,脚底下就没空过,真要早晚拿上镰刀提了篮子,又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 这就好比捉迷藏,花了心思仔细找寻时,没有一丁点蛛丝马迹。漫不经心懒惰搜找时,那躲藏的人偏偏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日青叶跟张玉两人在河对岸东边割母猪藤,这个东西一牵就是一大片,只要不伤到根,过两天又铺得满地都是。 垄上的女孩们或多或少有自个的秘密宝地,打过一次猪草记在心里,估摸着日子隔几天再来。当然有时会被旁人捷足先登,但也没关系,再去找别的位置也是一样,兴许也会割了别人记在心里的宝地。 两个女孩把一片坡地的藤蔓拉拽个干净,只剩了稀稀拉拉几条根须才罢手,提篮已是塞得满满当当插不进手。 青叶率先停了手歇息,边喘粗气边笑道:“这次薅得可真干净,半片叶子都没剩下,今儿一天的猪草都够了,傍晚不用出来打了。” 张玉把最后一根藤蔓缠绕成一团塞进篮子里压紧实,“可不是,这片地最爱长藤草,希望下次长起来的时候咱俩能赶上。我在后面鳌头岭发现了一块洼地,长了满地的飞蓬草,我一个人不敢去,明天咱俩一起去割。” “好,明天叫上青皮,让他给咱们打下手。”青叶满口答应,鳌头岭怕什么,猪草打不够才可怕,猪猡猡嗷嗷叫能把人烦死。 小猪仔喂不饱,她奶又该翻她白眼指桑骂槐了,比起虚无缥缈的妖魔鬼怪,她奶伸长的手指更像索命的链条。 鳌头岭是村里的坟墓所在地,各家祖坟都在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头占了一大块空地。除了年节祭拜,平日里少有人经过,纵是非要穿过去也会绕道走,尤其是胆小的妇人。 这一片土地流出的传说,经年累月下来可以编成一本册子,神秘莫测的流言总是叫人心生胆怯。 十来岁的少年男女却无所顾忌,俗世的风吹雨打还没有摧残他们,世事的尔虞我诈也尚未浸染、侵袭。他们的心性如一张纯白的书页,生活的艰辛还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波澜。 打完猪草时辰尚早,青叶邀请张玉去她家摘豌豆,后院园子的一个角落长满郁郁葱葱的豌豆苗。 青绿色的果荚鼓胀饱满,一条条垂下来极其讨喜,豌豆摘起来又快又顺手,清脆的掰断声如同奏乐,不一会就摘了一筛子。 青叶意犹未尽摘得顺溜,也不管能不能吃完,张玉停下来劝道:“这些够咱们两个吃了,摘多了舅奶奶该生气了。” “不会,我娘不管这个。”青叶随口答道,右手在叶片间飞快穿梭,不一会儿就攒了一大把。 “我娘说爱吃的东西就要吃个尽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吃得好身子健壮不生病,省下的药材钱够吃多少好东西? 况且这些是自家田里种的,一把种子的事,我娘更不会管了,巴不得我们吃光,她好扯了豌豆苗改种别的。” 张玉笑了笑没说话,打小在叔婶手底下讨生活,即便有爷爷奶奶的护佑,也养成了她谨小慎微的性子。凡事少说话多做事,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吃喝穿戴不敢有半分肖想。 便是如此,她奶还时常劝她不可生嫉恨之心,要安分度日。 其实她奶奶的担心着实有点多余,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怎可能奢求其他? 张玉见青叶摘得尽兴便没有狠劝,自家却是不再伸手,头一低看见菜园子里长了不少杂草,干脆蹲下身扯草。 待青叶摘满竹筛一手端不住了罢手时,回过神才发现小伙伴扯的杂草堆了厚厚的一垛,“哎呀,你怎么扯起草来?我娘要是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小玉,别扯了,咱们去煮豌豆吃。” 张玉站起身拍掉手里的泥巴,笑着道:“没事,左右闲着无事,我在家里也是干习惯了的,舅奶奶性子这么好,不会骂你的。” “那是你没见过我娘发脾气。”青叶做一个鬼脸,挽了她的手臂往家走。 “我娘要是一发火,我们全家就得吃苕饭,我是不怕的,可我爷奶受不住啊!我爹也怕,他连吭都不敢吭声……” “哈哈,舅奶奶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怕,你在背后说她坏话,小心我告到她面前去。” 青叶信誓旦旦道:“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们全家吃的苕饭估摸着比猪还多呢……嗯,这半年好些了,没有吃得那么频繁,我娘只要心情好就乐意做好饭菜,所以我们都不敢得罪她。” 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往家走,今儿天气晴朗家里大人都不在,臭小子们也跑得不见人影,正好便宜两个女孩煮小食。 锅里添水倒入新鲜豌豆,点燃草把子塞进灶膛。过上片刻揭了锅盖看时,嫩绿的豌豆变了色,成了深绿色带点黄,便是熟了。 捞出来趁热吃即可,煮熟的豌豆没有剥壳,夹在牙齿上一嗦,果肉入口,表皮拉出。 张玉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的,一个一个拿,吃完嘴里的拿下一个。 不像青叶,吃起来急不可耐,手掌在筛子和嘴巴之间快速来回,直到嘴里塞满鼓胀才心满意足大口嚼得喷香。 才摘下的豌豆吃到嘴里甜丝丝的,带了一抹草木的清香,对女孩们来说是难得的美味。 张玉吃够两捧就不肯抓了,青叶见怪不怪,伸手抓了放到她手上,只要她手里一空就给续上。不论青叶说多少次在她家不用拘束,想吃多少都可以,小玉总是放不开,从不主动拿吃的。 两个女孩放开肚皮吃个溜圆,又拿出事先预留的一碗豌豆剥壳,清炒后当菜也是极好的。 等杏娘到家煮晌午饭时,青叶拿出两样豌豆献宝,杏娘笑眯眯夸了两个女孩,舀一碗煮豌豆要张玉带回家给爷奶吃。 晚上临睡前青叶趴在娘亲肩上咬耳朵,杏娘笑着点头:“你倒是个热心肠的,行了,我知道了,明早跟你云伯娘说一声,睡觉去吧!” 隔天吃完早饭,丛三老爷父子照例去田里春耕,杏娘母女忙着打猪草、煮猪食。 直到太阳爬到半上空时,张玉忐忑不安的来到丛家,她也是忙完小叔家里的一摊子事才有空过来。 杏娘笑着招呼她坐下:“你先跟青叶玩一会,我已经跟你云伯娘说过了,等我把锅洗干净带你过去。” 张玉忙道谢,见青叶坐在小板凳上剥蚕豆,也搬了凳子过来帮着剥。她做事比青叶利索,手里忙个不停,整个人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心事重重。 杏娘转身倒洗锅水时瞥了一眼,安慰道:“你别怕,穿耳洞快得很,也不疼,一下就穿过去了。 你这个年纪照说迟了些,不过问题不大,大一点更能忍疼,只要不乱动就没事。青叶小时候穿过,青叶,是不是一点都不疼?” 张玉抬头满含希冀地地看着青叶。 青叶:“……” 她能说她当初哭得死去活来的么,何止是一点疼,简直疼死了。 第149章 张玉本就心生胆怯,青叶显然不能火上浇油,可要她说穿耳洞不疼的违心之语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得含糊其辞。 “何梅姐跟何兰姐说一点都不疼,我嘛,嗯……我觉得有一点疼,但是忍忍就好了,你穿一次就知道了。” 杏娘好笑的嗔了她一眼,这也是个憨傻的,撒谎都不会。 擦干手解下围裙搭在晾衣绳上,转过身招呼两个女孩:“走吧,想必你云伯娘也差不多忙完了,趁着眼下不冷不热正好穿耳洞,热天容易红肿发脓,今天竹丫头也要穿呢。” 这一句提醒了青叶,她郑重其事嘱咐张玉:“穿了耳洞后可千万不能用手摸,何竹就是喜欢用手摸,结果耳朵烂得惨不忍睹。耳朵眼儿还长死了,现下又要遭一回罪,白疼了一回。” 张玉紧张点头,两只手紧握在身前。 “你别怕!”杏娘怜惜地揽了她的肩膀。 “事后只要注意耳朵不沾水,保持干净就没事。你云伯娘的手艺好得很,咱们这条垄上的女孩子都是她穿的耳洞,多少年的老手艺了,再没有出过岔子……” 温柔的语调娓娓道来,杏娘对这个女孩满是心疼,她的婶婶有自个的孩子要操心,奶奶年岁大了顾忌不到这些方方面面。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可无人替她张罗只得求到小姐妹这里,没娘的孩子总是比旁人艰难,尤其是女孩。 一切准备妥当后,云娘照例警告两个女孩不能乱动,否则破了相一辈子可就毁了。 张玉郑重点头,何竹耷拉着脑袋看脚下,到底年长了几岁,她也知道不可再任性妄为。若是再烂一次耳朵,这辈子可就真的跟耳环无缘了。 到时小姐妹们个个戴耳钉、耳坠的,只她的耳朵光秃秃连根银丝都没有,那可真是丢死个人。 云娘给小女儿揉捏耳垂,一边跟杏娘闲话:“你可听说了镇上的大新闻?” “你是说刘记布庄的事?”杏娘坐在一旁给小儿子的裤子穿针引线。 家里两个大的穿的衣裳都是干净齐整,只小儿子破破烂烂跟个小要饭花子。 过年才上身的新衣裳,不到两个月竟然磨边短了一截,比他干农活的爹还费布料,也不知道整日里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打开了年就传扬得沸沸扬扬,我想装作没听见都难,要我说咱们也就听个乐呵,那丝绸锦缎的哪是我们能想的? 没见镇里的人跟疯了一样,想着法的打听刘家的门路,咱们这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怕是门槛都摸不着。”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1节 刘记布庄是葫芦镇最大的布店,周遭十里八乡都在这里扯布。卖的最多的是农家人常穿的粗麻布、葛布和少量棉布,绸缎也有,不过只有镇上的老爷们才买。 据说他家跟县里的绸缎庄还沾着亲呢,要不然也不能开这样大的铺子。 还在正月里镇上就传出消息,说是刘家县里亲戚的绸缎庄上,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织娘要返乡荣养。 她少时家住葫芦镇,出嫁后跟着夫婿去了外地谋生,却是时运不济青年丧夫,又没留下一儿半女。 正生活困苦无着落时,因缘际会下成了绸缎庄的一名织娘,这一织就是几十年,一手织绸手艺出神入化,织出的绸子光彩夺目,绚丽非常。 如今上了年岁眼睛不大中用,起了回乡养老的心思,绸缎庄东家托了镇里刘家看顾。听说刘家当家的请了她坐镇当老师傅,欲招十来个女孩儿当学徒教授织绸技艺。 这下整个镇子如捅了马蜂窝般闹腾,刘家的门槛都踏薄了三成,稍微有点门路的铺面掌柜、乡绅老爷们一窝蜂挤上来,个个想替自家女儿抢一个名额。 这也难怪,他们这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远离城府,以水田为生,鱼虾管够。 妇人们只要能做得了农活,女红针织是不大在乎的,能缝补衣裳就成。说亲时只看女方身子是否健壮,手上功夫倒在其次,故而本地女孩们的女红都算不上精湛。 乡下农户也置织机,不过主要以织麻布为主,棉布都少有,赶集时卖予附近乡邻。价钱也是不高的,只不过聊胜于无,家里妇人多的闲时挣个家用。 现下既有机会学上织绸的技艺,好比野山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别说女孩自家往后的前程,就是爹娘兄弟都能跟着沾光。 所以但凡家里有女儿的人家,无不想掺和一脚。 云娘也知晓这个道理,但仍是十分眼热。 无他,杏娘家只一个女孩,爹娘舅家都是有本事在身的,日后的出路再怎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家不一样,姐妹足有三个,且父母只是地道的庄户人家,能帮的有限。 若是女儿自个有本事学一门谋生手艺,挣一份嫁妆,即便帮衬不了爹娘,到了年纪找人家也能往高了找。不必吃风吹日晒的苦头,在婆家也能抬起头做人。 可谓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只可惜她家正如杏娘所说,连门槛都摸不着,任是想得天花乱坠那也是白想。 非但云娘如此,她那个偏心眼的婆婆也在想方设法想把小姑子塞进去,要她小儿子送礼都不知道送出去多少。 结果嘛,云娘冷眼瞧着,只怕是没什么指望。 两个说一回镇里的秘闻也就罢了,毕竟离得远,纵使有个风吹草动也碍不着她们。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说几嘴晌午饭要配的菜色,亦或是今年打算种什么瓜苗。 杏娘对镇里的奇闻轶事不感兴趣,她如今只对买她家辣椒酱的老板娘们热情如火。谁家做的什么生意,家有几口人,她们的姻亲故旧等等,两年时间足够她摸得门清。 家里缺了什么直接去找老熟人买,买的多了还能饶个几文,都是做生意的,你来我往,互通有无才能长久。 杏娘没把镇里的事放在心上,却总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一茬。 刚收拾完晌午饭的碗筷,她家大姑姐携了小女儿兴头头登门。屁股还没挨着板凳,洪亮的嗓门已传到了河对岸,惊得树上的鸟雀“扑棱棱”展翅高飞。 “娘,咱家出了天大的喜事,您外孙女要去镇上做工啦!”不用见面,只听着声就能听出她的兴高采烈。 杏娘向来是不爱搭理她的,这回也忍不住问了一嘴:“你家攀上了刘记布庄?” “弟妹也知道这回事?”丛娟笑吟吟反问一句,也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拿乔起来。 只见她一改方才的心急火燎,坐下来后挺直脊背,慢条斯理端起茶碗小心啜饮。把镇上那些铺子老板娘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猛一见还以为坐了哪家的掌柜娘子。 这一幅装模作样的德行看得杏娘嘴角直抽搐,本还打算听一耳朵,眼下却是兴致全无。因着生活所迫,她要耐着性子应酬镇上的大主顾们,可没心情在这捧大姑姐的臭脚。 陈氏心急问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外孙女可是要出息了?” 王荷花斯文的坐在凳子上,脸上挂着浅笑,仿若变了个模样,浑不似少时的泼辣。 青叶好奇地望着表姐翘起的兰花指,小拇指翘得高高的,只三个指头捏着茶碗,不会把碗摔了吧? 也不知道表姐摔了碗,她奶奶会不会破口大骂? 丛娟端着茶碗还想摆一摆姑奶奶的款儿,眼见弟媳身子前倾似要起身的样子,忙急慌慌开口:“想必娘也听说了镇上刘家的事,咱家荷花进的就是刘记布庄。” 衣锦还乡就得叫娘家人知道她的风光,她丛娟早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总有她出头的一日。 现如今可不就灵验了,锦衣夜行可不是她的风格,就得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后悔莫及,恨不得挖出先前低三下四看人的那双狗眼。 “真的?”陈氏喜出望外,急忙转过身拉过外孙女的小手儿。 “我就知道,当初荷花一落地,打眼一瞧,我就断定她是个不凡的,眼下果真出息了。 对了,我记得荷花是下晌出生的,我记得真真的,那天的太阳红艳艳挂在半空一直不肯落山,我还奇怪来着,不成想缘由在她身上……” 陈氏滔滔不绝的谄媚极大的满足了丛娟的虚荣心,想不到她丛娟也有今日,往日拍在别人身上的马屁也有轮到自个享用的时候。 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赞美之言,丛娟飘飘然如寒冬腊月泡在温暖舒适的浴桶里。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熨帖满足,不过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弟妹,我恍惚记得青叶只比荷花小了一岁,如今也有十岁了吧?要我说弟妹也该早做打算才是,十来岁的丫头片子整日里泡在田间地头能有什么出息?晒得黑梭梭没个小女娘的样,日后也是个嫁土里刨食的命。” 青叶眉头紧皱满脸黑线,她姑妈大放厥词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个女儿? 她是算不上白皙如雪,可再怎么也比黑瘦的荷花表姐白嫩、圆润,谁见了她不说一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怎么到了她姑妈嘴里就成了没人疼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还会嫁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有必要这么咒她吗? 陈氏笑脸一顿,又转过身子对着女儿,急切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门路?你个死丫头,你可不能藏私啊! 你侄女只比荷花小了一岁,正是得用的时候。你若是有法子得提携她一把才是,想当初你出嫁,你小弟从府城回来给你……” “哎哟,我的亲娘哩!”丛娟一挥手打断她娘的话,稀疏的眉毛高高挑起。 “您老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把荷花送进刘家,您知道我求了多少人走了多少礼吗?您老轻轻松松一句话,我鞋子都要跑烂,求人办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陈氏耐心跟女儿周旋。 “可这不是已经走出去一步了吗?咱再使使劲,再多走一步,把你侄女也弄进去。你侄女这辈子都感念你的恩德,就是你小弟也会记你这个大姐的情。” 外孙女有出息固然好,可再好那也是王家的种,她沾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王家两个老不死的倒是能享用孙女的孝敬,好事轮不到他们丛家,肚皮填不满倒是知道丛家大门朝哪边开。 陈氏岂能容许自家吃这么大的亏? 她虽然跟小儿媳不对付,可孙女是自家的,是丛家地里长出的小苗苗,结出的果实丛家自然能摘一把甜甜嘴。 第150章 陈氏如此热心肠,不遗余力的推销自个女儿,杏娘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婆母竟然转了性? 眼儿一转却是明白过来,不由想笑,她就说么,婆母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万事以自个为主。 即便是最疼爱的孙子青皮,也是兴头上来逗弄一番,平日里远远甩在身后懒得搭理,自家吃好喝好最要紧。 不过婆母如此作为占便宜的是她们母女,杏娘坐着不动如山,且先看看陈氏的手段。 丛娟做张做势唱了半天独角戏,捧场的只有自个老娘,最该奉承的人高高挂起,置身事外。 这可不行,好容易在娘家出一回风头,这次若是不能叫姓李的娘们俯首称臣,低头做小,她丛娟改了跟她姓。 “娘,您若是定要让侄女进刘家,也不是没有法子,就看弟妹舍不舍得?”丛娟意味深长的看着弟媳。 杏娘浓眉一挑,若有所思,她大姑姐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咯! 陈氏皱眉问:“什么法子?” “还能是什么法子?”丛娟轻描淡写道,“自古钱财开路万事通,若是舍得出银子什么事办不成,弟妹向来疼爱儿女,就是不知道舍不舍得用钱给女儿铺路? 嘴里心肝、肉呀喊的再好听,落不到实处就是个花花样子,中看不中用。我们王家虽说穷了些,可要是女儿能有个好前程,便是剜了父母身上的肉,当爹娘的也是肯的。” 往日里把个女儿养得如珠似宝,鸡鸭鱼肉不要钱似的往她嘴里喂,养得白胖肥嫩。 这个小胖妞还把她女儿给揍了,连带着她也挨了一顿打,只要一想起这事,夜里睡觉都不安生,这口气咽不下啊! 何曾想到今时今日,姓李的泼妇也有求到她头上的时候? 杏娘依旧不吭声,陈氏却是沉不住气:“这走门路……要花多少银钱?” “少说也得十两、八两,就这还没个准数,要真想事成,二三十两是跑不脱的。”丛娟理了理袖口,才上身的衣裳服帖得很,若无其事说道。 “什么?”陈氏大吃一惊,“要这么多?二十三两都够打个小金人了,有这银子还当什么学徒,纵是出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挣个零头?” 女儿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自陈氏滚烫的头顶浇下,从头到脚淋个通透。 当学徒是为了赚钱,可这树苗能不能结果还没个数呢,种子、粪肥先撒出去一箩筐,到了秋下一看,瘦伶伶挂不了两个果。 这跟把银子往水里扔有什么区别,后者还能听个响,投入跟产出不搭噶,白费精力。 陈氏心里思量一回觉得不划算,有这些银子够她体面活到入土了,还指望孙女做什么? 一时只觉得意兴阑珊,失了跟女儿缠裹的兴致。 丛娟眼睛望着老娘,话却是对弟媳说的:“瞧娘说的什么话,要是这么着当初就不该让小弟跟去府城学艺。 他去的那几年少干了多少农活,指不定咱家还能多添几亩地呢?可小弟要真个一事无成,您老能有眼下的好日子,还是说您二老能供得起我大弟考童生?” 陈氏哑然,理是这么个理,可今时不同往日,年轻时自是心比天高,胆大气足,没有什么不敢想的事。 如今上了年岁,不定什么时候阎罗王甩出勾魂钉,黄土都快埋脖颈的人了,哪还顾得了身后事? 只看眼底下的日子才是正经,花出去这老些银子,纵使孙女长大后能挣回本,可她坟头的草都能长得比人高了,再多的金银也跟她没关系。 想到这一茬陈氏就不肯吭声,左右又不是她的女儿,自有她爹娘老子操心。 见老娘偃旗息鼓,丛娟调转枪头对准杏娘:“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反正我家荷花往后的前程是不用愁了,不知道你家青叶是个什么打算?” 杏娘莞尔一笑:“我家挣钱的人少吃饭的嘴却多,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比不得大姐家,如今大姐发达了,说不得劳累大姐提携我们一把。” “好说,好说,我这个当姑妈的还能真看着侄儿、侄女们饿肚皮?”丛娟笑得张狂,意有所指的提醒。 “接济一二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话说回来,弟妹手里的银钱若是不顺手,陪嫁的金银首饰应是不老少。 听说当初亲家老爷子很是舍得呢,到如今弟妹的这一份嫁妆还叫人啧啧称赞。要真说起来,弟妹手里的家当才是咱家最厚实的。” 陈氏也转了头看杏娘,儿媳手里的银钱她敢忽悠一二,嫁妆首饰是不敢肖想的。 若是敢伸手,亲家母杨氏能锤死她,陈氏为人处世虽有些糊涂,哪些能碰哪些不能伸爪子,心里自有一条道道。 可这回事关青叶,愿不愿意慷慨解囊是杏娘的事,跟她半点挨不着。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杏娘冷哼一声,淡淡道:“我的嫁妆大姐倒是盘点得一清二楚,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不过大姐怕是贵人事忙忘了一桩事,先前咱两家合伙做生意时,大姐欠了我家十两银子,欠条还好生生在我的陪嫁箱子底下压着。” 她笑得跟朵花似得直视丛娟:“现下大姐家如此兴旺,眼看着外甥女也前程似锦,家里更上一层楼。想必大姐也不差我家的这点单薄债务,不知道姐姐、姐夫打算什么时候还债? 有了这钱我跟七哥才好替儿女们谋划,还望姐姐成全。至于利息嘛……到底亲戚一场,定是要比钱庄的息钱便宜个一文半厘的,这也是应有之意,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如今的杏娘可没耐心应付家里的这些个蛇蝎鬼怪,心情好时奉陪少许打发时间,只当瞧个乐子。 歪主意要是敢打到她的头上,她可不会客气,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击。撕破脸皮怕什么,人家都不怕,她有什么好顾忌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2节 越是脸皮薄念着情分,旁人越是蹬鼻子上脸,一巴掌挥过去才过瘾。 丛娟听了这话鼻子险些给气歪,她本打算回娘家出一次大大的风头,顺便给杏娘下一把钩子。 杏娘要是心动咬了饵,这里头能做的手脚可就多了,只费些口舌的事,说不定能得一柱钱财。 丛娟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仿佛白花花的银两只要她愿意即唾手可得。不成想杏娘这般阴险狡诈,不咬钩便罢了,反而倒打一耙想蒙她的银子,简直痴人说梦。 当下紧绷着脸恨声道:“弟妹说笑了,我家什么情况你不清楚? 老老少少一窝子人挤一间破屋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次给荷花走动的花销还是借的利钱。弟妹要我还钱是逼我们全家去死,我死了大伙都安逸……” 扣不出银钱,丛娟又开始她的那一套泼皮无赖招数,一口咬定要钱没有,要命只管拿去。 杏娘冷哼一声翻一个白眼,牵了女儿的手回房,丛娟愿意登台献丑唱大戏,她还不乐意听呢。 那些老掉牙的说辞比粪坑里的石头还臭不可闻,不过“欠条”这把尚方宝剑确实好使。丛娟要再敢在她面前出幺蛾子,她就一剑刺过去,看谁先熬不住。 回到房里,杏娘牵了女儿的手做到桌旁,“别听你姑妈的一派胡言,她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安好心。学徒岂是那么好当的,当牛做马还是轻的,有那心狠的师傅能把人折磨得脱掉一层皮,比个长工还不如。 你爹当初跟人学手艺,头几年叫人使唤得团团转不敢吱声,端茶倒水、洗衣煮饭哪样不做。不仅如此,师傅们处处提防着他,要使唤他做事了才肯漏两手,这般苦熬了好几年才摸到点门道。 你爹的运道算是好的,寺庙的工事不断师傅众多,十几年下来他也学了一身本事。若非如此,咱们家跟你大伯一分家,怕是全家老小都得饿死。 当学徒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别担心,即便去不了镇上,娘也会给你挑一户好人家,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日子过得舒心自在才是最要紧的。” 女儿日渐长大,杏娘开始有意识培养她的人情往来,日常处事。 说清楚今天的事,一来是怕女儿听信外人之言,以为爹娘只疼儿子不管女儿,母女间起嫌隙。 二来是安女儿的心,她们家虽说算不上大富大贵,可给女儿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年轻时吃过大亏,初嫁人不通俗事,被人耍得团团转,如今想来依旧不可思议:当初怎地笨成那样,前尘往事仿佛隔了一辈子,她如今心思通透,精明干练,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妇。 女儿性子绵柔软糯,不如她少时的顽劣调皮,若再养得天真乖巧、单纯不知事,怕是日后被人卖了还傻乎乎的给人数钱。 杏娘在家做姑娘时,杨氏没少苦口婆心教导世事人情。 可她哪里听得进去,向来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杨氏住嘴喝口水的功夫,她转头撒丫子就冲出了家门。水沟里的野莲蓬还等着她去摘呢,她娘说的话可谓是燕过水无痕,没有留下半点印记。 好在李老爷子声名在外,杏娘又是个泼辣性子,杨氏想着女儿再怎么也不会挨打受欺辱,便也没有狠心拘束她,由着她上蹿下跳,宛若泼猴。 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杏娘当了娘亲,方才体会到她娘的一片缱绻之心,殷殷之情。 对着女儿那双明亮无邪的圆眼睛,脸上的绒毛如园子里桃树上结的毛桃,婴儿肥的脸蛋鼓胀胀一团稚气,典型的只长个子不长心眼。 杏娘恨不得把自个当初吃过的亏、上过的当,一股脑全塞进她脑子里,好叫她不要重蹈覆辙。 可旧事说起来繁冗琐碎,说来说去无非是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勾当,实在当不得大道理来讲。 所以平日里家里遇了事,或是垄上哪户人家起了争执,杏娘就拉了女儿回房细细地给她讲一遍。是非对错、孰是孰非断不明白,可受欺负是万万不能的,宁可叫人怕,也不要自个咽窝囊气。 青叶懵懂地点头,既然娘说当学徒是个苦差事,她当然不会羡慕表姐啦! 反正娘又不会骗她,她只要听娘的话就是了,再说她也舍不得离开爹娘去镇上给人当学徒,这样正好! 第151章 因着王荷花要去镇上当女工,杏娘怕女儿吃心,颇费了一番口舌劝导。见她确实毫不在意、不眼红的样子,便也放下心头大石,她女儿还是能听得进人话的。 可惜她前脚夸夸其谈许下海口,后脚丛孝就给她翻了船。 水田里的秧苗一栽完,杏娘正一门心思琢磨给男人带出去的小菜,丛孝当头一句话砸过来:“我已经走好了刘记布庄的门路,过两天咱俩把青叶送过去当学徒。” “什么?”杏娘猛地坐直身子,惊愕地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男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年前得了消息我就一直在走动,只不过那时没个准信,刘家也一直忙糟糟没有只言片语。我还以为不用指望了呢,就没跟你提起这一茬。 不成想前两天我托付的那个人给我回了信,要我带着家里丫头去刘家拜见师傅。” 他疑惑地看着媳妇:“你怎么了,怎地这幅模样?这不是好事吗,多少人挤破脑门还进不去呢,我也是拜对了山头才给咱家闺女寻出一条道。” 说到这,丛孝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老丈人的神通广大。 刘家的消息是过完年传扬开的,可年前腊月里他才从县里回来时,李老爷子就暗中跟他透了口风。非但如此,他老人家连走的门路都指点好了,只需他多多跑腿、送礼攀交情即可。 李家孙男娣女众多,明面上偏了哪家都不好,但嫡亲的外孙女只有青叶一个。李老爷子又向来偏疼女儿,理所当然给女婿通气走门路,左右没便宜外人。 杏娘嘴巴张阖数次,不知道说什么,这的确是件天大的好事,就是来得迟了些。 她才跟闺女夸夸其谈、贬损了丛娟一番,转头却迎着人家的巴掌扑上去。 这不仅仅是打脸的问题,可叫她怎么开口,骂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杏娘不肯去跟女儿述说分明,当爹的只好亲自出马,青叶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道:“爹爹,娘说做学徒就是给人家当长工,我才不要去当牛做马,我就在家里打猪草。” 丛孝:“……” 他媳妇到底跟女儿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话都已经说了,只得想方设法圆回来。 “理是这么个理,可学徒跟学徒也是不一样的,刘家的本意是想招女工织布。可你们这些女娃娃都不会,这才请了个厉害的师傅教导。 等你们学会了直接在刘记当女工,跟外头那些学徒天差地别,用不着端茶倒水。” 青叶仍是老大不乐意:“可我不想离家去镇上,娘说留在家里也很好。” “留在家里是没问题。”丛孝耐心安抚女儿。 “可难得有这么个机会,错过实在可惜。爹娘没指望你挣钱帮衬家里,可你若是有一门手艺在身,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将来不论走到哪一步,你这辈子都会受益无穷…… 而且也不会一直住在镇上,我已经打听过了,刘记每半个月有两天的休假,到时你娘接了你来家。其实跟在家里是一样的,还能学织布,天底下再找不出这样的好事,你先去试一下好不好……” 丛孝苦口婆心一通劝说,且再三保证只要她在刘家不习惯,或是受了委屈,立即把她接回家。 青叶满心不甘愿,不想点头,可看他爹急得汗都快出来了,不厌其烦陈述利弊。 到底不忍她爹着急为难,青叶勉强松口答应去试一下。但要是她去了后不喜欢,就要立刻接她回家。 丛孝忙不迭点头,暗自长出一口气,这一关可算是过了。 小夫妻两个说通闺女放下心中大石,吃晌午饭时不留心漏了一嘴。不到太阳落山,连这条垄上耗子洞里才出生,还没睁眼的小肉团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时间丛家来人络绎不绝,有确认真伪的、打听门路的、亦或干脆拜托丛孝一并请托人情的,丛家的门槛又踏薄了三成。 丛孝苦笑连连,妨住了外人却栽在了自家人手里,他老娘的漏勺嘴什么时候能改改? 心累归心累,还得耐着性子跟乡邻周旋,若是一个没处理好得罪了人,他们家还怎么跟左邻右舍打交道。 不但丛孝夫妻,便是青叶也体会了一把何谓“受宠若惊”。 吃过饭跟何家姐妹一起做针线时,何兰率先问道:“青叶,你真的要去县里当学徒啦?” 青叶勉强一笑:“我爹是这么说的,我也是早上才知道。” “你爹可真厉害!”何兰羡慕的说。 “刘记布庄的事传了好一阵子,大家都在找门路想进去,结果没听说谁家成了。先是你表姐进了刘家,现下你又进去了,你家可真厉害。” 何梅也停下穿针引线,抬起头笑道:“可不是,七叔是个有大本事的,多少人想送礼都摸不着门槛。你家接连送进去两个人,大伙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她奶奶和小姑也没少折腾,听她娘说花出去的银钱够置办一桌上等席面,却是没有半点用。 浑似把银子撒进水里,听不到一丝回响,她娘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得意:进不去才好呢,凭什么好事都叫老宅得了,她家的三个女儿若是没着落,那个别姓的小姑也别想讨着好。 自打听说了青叶家的大喜事,她娘独自一人坐在房里良久,神情惨淡,一脸茫然。 过了半晌长叹一口气,打起精神收拾了几样吃食,急慌慌提去丛家给七婶道喜。 随着年岁的增长,何梅很能体会到她娘的失落和不甘。同是庄户媳妇,她娘自问并不比丛家七婶差,甚至毫不客气的说,在农事上她娘更吃得了苦,受得了磨难。 可世事不是你能吃苦、忍受磋磨,日子就能变好。 因着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帮衬,夫家也不得力,她娘只能在眼前的这一方水土挣扎求存。 至于儿女们的前程却是有心无力,纵使心气高比日月,没有那登云梯,也上不去九重天。 “青叶,你日后发达了可不能把咱们给忘了,听说刘家教学徒织绸呢,那可是绸啊!我只在街上见人穿过,柔软光滑,漂亮极了,摸起来肯定很舒服。 你要是学会了织绸,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往后可得提携咱们一把。” 堂姐丛凤也来凑热闹,打趣小堂妹富贵了可别把小姐妹们忘到后脑勺。 青叶的小圆脸微微泛红,飘飘然有些得意,一改先前的萎靡,“凤姐你又笑话我,哪里就到了那一步,我还什么都不会呢,我爹说要我先进去试试。” 却是隐了下一句:试了不行的话就回家,小小少女也是要面子的。 女孩们围成一圈聊得欢快,青叶心里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最初听到荷花表姐进刘家的消息,她是毫无感触的,她娘再一劝说,青叶更是无所谓。 不成想峰回路转,她爹说要送她去刘家当学徒,彼时的青叶满心不情愿。 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她不想去给人家当牛做马,那得多累啊! 此时经小姐妹们一通艳羡,青叶后知后觉意识到进刘家是件天大的好事。如若不然,怎么人人抢着想进去,惊叹她爹的神通广大,她的好运道。 青叶兴奋得脸颊通红,两眼放光,裂开的嘴角就没合拢过。 这一幅模样刺痛了何家的小女儿,何竹佯装好奇的问道。 “青叶,听说给人当学徒必须手脚麻利有眼色,端茶倒水要及时,洗衣服倒尿桶也不能耽误。得跟丫鬟一样伺候师傅,师傅满意了才愿意教导一二,若不然就是个干粗活的仆人。” 青叶脸色一僵,“我爹说刘家不一样,不用做这些杂活。” “那你爹肯定是骗你的,谁家当学徒都是这般过来的,听说你爹爹当初也是给人当小厮忙前跑后,才得了机会跟去府城。你去镇上打听一圈就知道了,学徒就是给人当奴仆。 听说有些人家的学徒连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只得跟牛挤在一个棚里凑合。吃不饱穿不暖,还有没出师就被磋磨死了的。啧啧,爹娘后悔得眼睛哭瞎了也于事无补,学徒死了主家可不用担干系。” 何竹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又触碰到青叶内心的隐痛。 亲娘先打了底子,虽说被爹给否认了,可她心里到底忐忑不安,只不过面上强装淡定罢了。此时被何竹说透隐忧,内心不免又是一阵害怕。 她脸上的笑意消融,呐呐不知道如何辩解。 丛凤却是个泼辣性子,直言不讳道:“怕什么,刘家是大户人家,哪会差了丫鬟奴仆伺候?退一万步说,只要能学会织绸,便是给人当丫鬟我也是愿意的。 咱们在家打猪草、干农活也没比当丫鬟好到哪里去,人家还有月钱呢,咱们可一个铜板都捞不着。” 青叶感激地朝她笑笑,却是无心再说只言片语,只坐在一旁听她们闲聊。 等到黄昏时分女孩们各自回家,何梅不满的教训小妹:“青叶本就是个憨傻不知事的,你何苦撩拨她犯愁,专门往她心窝捅刀子。她去不去刘家都跟咱们没关系,你这不是徒惹是非?” “跟我有什么关系?”何竹一脸无所谓,冷漠地道。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3节 “我又没说什么,当学徒是个什么境况大伙都知道,我只是说出来罢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她自个的问题,别想找我背黑锅。” 说完一扭身往后院走去,懒得搭理她大姐,气得何梅干瞪眼。 她这个小妹跟青叶同年出生,只差着月份,两个自小一起长大,处得不好不坏。 她们家虽说比不得丛七婶家富裕,可何竹因着是小女儿,上头有两个姐姐撑着,打小也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 自晓事后,小妹就爱比着青叶过活,吃喝穿戴无不喜欢较量一番。 可每每都是自讨苦吃,偶尔能胜一两次,如此一来心里更是不服气。姐妹多的人家历来心眼子多,她们家也不例外,她小妹更是生了一肚子鬼主意。 家常过日子不如青叶,平日里相处时便喜欢在言语上打压她。 青叶家就她一个女孩,她娘又是个疼爱孩子的,她便养成了憨厚的性子,浑身上下的心眼怕是不敌小妹的零头。 可小妮子只是年岁小不通世事,又不是个真傻的,时日一长也琢磨出些许意味。 于是渐渐疏远了小妹,跟她姑妈家的张玉凑成了一对,两个一起打猪草、放牛、做农活。 小妹只知道一味的争强好胜,却不知自打她家搭上了丛七婶做买卖,她娘干劲满满、精神十足。再挣个两年便能给她置一份体面的嫁妆,等她嫁了人接着给二妹凑。 为此她们娘俩都很感激七婶,可小妹却偏偏跟青叶杠上了,何梅长叹一口气,愣了片刻后走去灶房。 像她娘说的那样:人最怕的不是穷,而是不知足,也不知她小妹什么时候能明白这个道理。 第152章 回到家的青叶更是五味杂陈,爹娘跟何竹的话在她脑海里来回拉扯,两个小人混战成一团。 一时觉得她爹说的对,好容易能学一门技艺,错过着实可惜;一时害怕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她在家本就不是个勤快的,娘亲也不怎么使唤她做事,至多打打下手。 可要是去了大户人家当丫鬟,依她这慢吞吞的性子可不得被人打死。 打死了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那得多冤呐,她爹娘、爷奶、外祖父外祖母肯定伤心死了。她才十岁,爷爷给她编烟把只用编可怜巴巴的十股,到了地底下都受欺负。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青叶回房睡在床上不肯起身,连晚饭都不想吃。 丛孝又劝解一回,她只道不去做丫鬟,其他的不肯多说,闭了眼不搭理人。 气得杏娘发狠话:“不吃就不吃,夜里饿肚子的是她自个,等会儿吃过晚饭我就把剩菜剩饭倒了喂猪,反正饿肚子的又不是我。” 青叶听了更是翻过身用被子蒙了脑袋,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杏娘见了气冲冲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叉腰大口喘气,丛孝左右为难、一个头两个大。 哄了女儿又去劝解媳妇:“她才多大,你跟她较真做什么,好好跟她说清楚就是了。” 女儿日渐长大,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能骂,只能说好话顺毛捋,半哄半骗讲道理。 “我倒是想好好说话,可她愿意好好听吗?”杏娘不忿地道。 “这般大的孩子也能听懂人话了,好话孬话说个遍,她就是捂了耳朵听不进去。旁人三言两语就当了真,我怎么生了个耳根子这么软的冤家,这不是想活活气死我?” 丛孝忙以手作扇给她降火,“不至于,不至于,她就是被人唬住了一时没想通,要我说这也怨不着她。之前咱俩没合计妥当,先是被你一通吓唬……” 看媳妇一双杏眼恶狠狠斜过来,他当即改口:“当然主要是怪我,我应该早早跟你通气才是,怎么能把你们娘俩蒙在鼓里? 青叶打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犯倔也是因着害怕。咱们多跟她掰扯掰扯,她定能体会到大人的良苦用心……” 杏娘一把挥开眼前碍事的大手,气鼓鼓站了片刻,烦恼地走到灶房檐下坐了。 养孩子可真累,青叶这般省心的孩子,一旦梗脖子跟她顶撞,气得她恨不得抽她一顿。 思绪不由飘远,想她李杏娘少时成天打架、闯祸、惹是生非,家里家外混得风风火火。杨氏在她后头收拾烂摊子都来不及,告状的能从她家门口排到河对岸…… 如此一想,杨氏的心性、涵养当真是好,即便这样也没把她怎样。照样好吃好喝的供着她,没碰过她一丝油皮…… 杏娘一时有点心虚,不由万分同情她老娘,她娘可真不容易。 对比之下她确实缺了几分耐心,跟个小屁孩赌气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不懂。被别人吓住了也不怕,大不了她使使劲再给哄转回来。 女儿平日里是个绵软性子,想来是叫离家在外弄得心神不宁。身边人好的坏的说了一大堆,她分辨不清楚,干脆缩了头当乌龟。 良久后杏娘顺了气,吩咐男人喊两个臭小子回家吃饭,她站起身去盛饭。 饭后没给女儿留饭菜,这个天一顿冷食吃下去,闹肚子可不是好玩的。干脆抓了一把鸡蛋煮熟,用碗装了端去她房里,夜里饿了剥壳就能吃。 晚上也没抓了她讲道理,让她松快一会,明儿开始慢慢磨吧! 隔天早上青叶仍是躺在床上不肯起身,早饭还是青皮端来的,桌子上的鸡蛋倒是没了一半。 杏娘由着她耍赖,左右没饿到肚子就成,她的女儿还是了解的,气性没那么长久。没人跟她对着来,她自个慢慢也就气消了。 才吃过早饭,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杏娘看着来人心里一动:“小玉过来了,可过了早,你爷奶可还好?” 张玉乖巧问好:“劳舅奶奶惦记,我在家吃了早饭,爷奶好着呢!” 杏娘忙拉她到一旁低语:“……我们家的傻妮子犯了犟,把我跟她爹当了仇人,听不得半句人话。好孩子,你跟青叶自来要好,你帮我劝劝她,小姐妹的话她兴许能听进去。” “舅奶奶放心,”张玉轻声细语安慰道,“青叶就是一时害怕想岔了,我跟她说一会子话就好了。” 杏娘感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她家的傻蛋不及这个女孩的一半心性。 张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眼前的女孩,只见她披散着头发,面色红润。盘腿坐在床上慢悠悠剥鸡蛋壳,哪里有半分颓色。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叶没吭声,剥好鸡蛋后塞到她手里,张玉慌忙推迟:“我已经吃过早饭,你自个吃吧。” 青叶不理她,自顾又拿了一个蛋剥壳。 “我没想干什么呀,我就是不想去当丫鬟,也做不来丫鬟。我在家里呆得好好的,给我娘帮点小忙、干点农活,多舒服,做什么要跑去镇上给人呼来喝去?我才不去。” 张玉握了鸡蛋在手心,叹一口气道:“眼下过日子是舒坦,可咱们总是要长大的。大了就要去田里干活,公鸡一打鸣就得起床忙碌,不到天黑不着家。 大太阳底下晒得黑梭梭如焦炭,顶着电闪雷鸣还要披了蓑衣在水田插秧……风里来雨里去只为混个温饱,如今好生生的机会就在眼前。 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只需坐在屋子里慢悠悠织布,这你都不愿意?难道你喜欢过那种农忙时蜕掉一层皮,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的日子?” 青叶抿紧嘴巴不说话,垂头摩挲手里的鸡蛋壳,蛋壳轻薄易碎,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一片静谧中,只听到她的小声辩解:“可我害怕……她们说当学徒要是不勤快,就会被打死呢,我做事慢吞吞的……” “你呀你,可叫人说什么好。”张玉无奈地笑。 “刘家的事一出来,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心眼好的说一句命好也就罢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把别人的好事搅黄,即便轮不到自个,那也见不得别人好过。 那些话你听听就算了,怎么还当了真呢?如此一来岂不更顺了旁人的意,人家巴不得你弃了镇上的差事,日后天天困在田里晒成个小黑妞。” 青叶不满地倪了她一眼,她只是有点胖乎,哪里黑了。 “你别不信,慢说天长日久了,只一个双抢下来,你就能黑得在夜里看不见人。再说了,咱们都没当过学徒,那些话都是从旁人嘴里传出来的,真真假假谁分得清?” 青叶咬着嘴唇纠结不已,一双浓眉皱成一团。 见她意动,张玉再加一把火:“退一万步说,你即便分不清我们说的话,你爹娘总不会害你吧?他们当你如珠似宝,若真个有什么不妥,定不会眼睁睁送你入虎口。” 最后这番话显然触动了小丫头的心弦,爹娘待她如何,她心里是有数的。 在这条垄上不说数一数二,至少是名列前茅的,长到这样大没碰过她一根指头。 家里的日常琐事,娘亲也没怎么使唤她,喊人、跑腿之类的小事都是吩咐两个弟弟。 便是打猪草这种女孩们常做的家务活,她娘也多半是从田里回来的路上顺手给割了,实在抽不出空了才要她跟青皮两个结伴找寻。 更别说农忙时节,家家户户半大的丫头小子都泡在田里,晒得黑如泥鳅。 只她早晚去田里呆半个时辰,太阳一出来娘就把她赶回家,说是别叫太阳晒狠了,日后怎么捂都捂不白。 吃喝穿戴上更是没得说,别家多多少少会紧着男娃吃食,她家全然没有顾忌。想吃多少吃多少,一天的菜量一顿吃完也不打紧,大不了晚饭再添几盘菜。 青叶的衣裳也是家里最多的,两个弟弟的合起来还抵不上她一个。 除了外祖母年节时送的,杏娘嫁妆里的好料子全用在她身上。走出去都说她不像个乡里孩子,吃得好、穿得俊俏、养得白胖,跟镇上的娇小姐没什么两样。 张玉走后,青叶屈起双腿两手抱膝坐在床在发愣,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爹爹待她也是极好的,每逢回家不忘给她带礼物,比弟弟们的都珍贵。知晓她喜爱吃果子,特特买了才下枝的捧回来,怕放在包裹里挤坏了,用稻草编的网兜装了提回来。 爹娘怎么会害她呢? 杏娘垫脚探头朝房里看,屋里静悄悄声息全无,女儿屈膝抱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思虑再三,到底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推开房门走进来。 “叶儿,你到底在怕什么,跟娘说说好吗?” 青叶一僵,小脑袋埋在膝盖上磨蹭片刻,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刘家……真的不打人吗?” “当然不打。”杏娘惊讶地道。 “咱们是去当学徒没错,可这个学徒跟平日里常说的那种不一样,往后是要给刘家当织布女工的。 你爹都打听清楚了,传授技艺的是一个姓孙的师傅,脾气嘛,虽说不苟言笑了一点……但绝对不是爱打人的性子。” 青叶慢吞吞抬起脑袋,半信半疑看着她娘。 “真的,我不骗你,我跟你爹没碰过你一根手指头,怎么可能送你去刘家被人打? 你以为刘家是想进就能进的,你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走通门路,你现在年岁小正合适,大了人家还不要呢?” “那我要是太笨学不会呢?” “不会的……”杏娘慌忙改口,“我是说学不会不要紧,咱慢慢学,天长日久总该会了吧!实在不行……” 她砸吧两下嘴巴,艰难挤出声音:“实在不行咱也没辙,你既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我们也不能把你逼死,是吧?但是你不能一开始就想着太难了、太累了,不肯学。 像你外祖母说的那样,人还没上战场呢,你就贪生怕死露了怯意,打定主意当个缩头乌龟胆小鬼,那肯定是不行的。” 青叶不满地撇嘴:“我才不是胆小鬼。” “是是,你是个胆大的,”杏娘长舒一口气,女儿肯好好说话就行,她得再加把劲把这事做实了才行。 第153章 因着女儿肯吐露心声,杏娘搜肠刮肚变着法的劝说。 “照理说女孩子没有手艺在身也无甚要紧,可娘做了这几年生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爹有娘有不如自个有。 手里有钱到了哪里都不心慌,不用手心朝上求人要银子,还能挺直腰杆子说话……”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4节 青叶插嘴道:“娘也没找爹爹要钱啊,都是爹主动给的。” 杏娘噎了一下:“……那是你爹人好,他不把钱给我,他还想给谁?这个……你爹的事且先放下,咱们说嫁人的事,世上的男子千千万,有好的自然有那不成气候的。 有些七尺的汉子只长了副高个子,满嘴花花肠子没一句实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自个都养不活,还要婆娘孩子操持家务,养家糊口。这是最下等的汉子,祖宗八辈倒了血霉碰上这种人,要我说还不如男人死了来得轻省。” 次一等的是那种爹娘能干,家境富裕的男丁。男方家是有钱,可那银子都在老两口手里紧紧攥着,当儿子的性子软弱担不得半点事,唯唯诺诺对父母马首是瞻。 做人儿媳的比后娘手底下讨生活的拖油瓶还凄凉,炒菜时往锅里多倒一滴油都要看婆婆的脸色,就怕哪里冲撞了。虽说吃穿不愁吧,这种日子过起来也没意思得紧。” 一长串话说下来,杏娘微微有些气喘,喉咙也干涩发酸,很想去灶房倒一碗凉茶润润喉咙。 可又怕一打岔女儿不愿意听了,这年头爹娘也不好当啊! 当下只得咽了口唾液,好歹缓解一丝干哑,继续说道:“最上等的是自个有本事挣钱养家的男人,且夫妻恩爱,家事和睦。可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转了身子正对女儿,郑重其事道:“最要紧的是咱们女人得自己有本事,不论是掌家也好,做生意也罢,遇事不怵,离了男人也能活下去。 现在送你去当学徒,即便将来你用不着端这一碗饭,可俗话说得好,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你会不会是另一回事,宁可把肉藏在褶子里不显露,也不要花花样子表面光。” 青叶听了若有所思,很多话她听得半懂不懂,可外祖母似乎也跟娘说过类似的话。 外祖母不会害娘,她娘也不会害了她。 “她们说织绸子能挣很多银子,可我要是织得不好……卖不上价怎么办?” 杏娘满不在乎一挥手:“这都是多久以后的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想这么多做什么,再怎么差,你比娘厉害就成。 你又不是没看见,这几年你娘亲为了挣几个铜板,夏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冷天喝西北风。你若是学会了织布,刮风下雨都能好生生坐在屋子里捋丝线,比你爹的差事还好呢!” 青叶听了心里一动:“那等我挣了银钱,我给娘在镇上买一间铺子,娘就用不着蹲在街上守摊了。” 听话听音,杏娘心里激动不已,她女儿总算开窍了,赶紧打蛇随棍上。 “那敢情好,你要是有了出息,娘亲的也能沾光享享清福。咱们母女俩合起伙来挣钱,加上你爹,我就还不信了,咱们在镇上置不下一间铺子……” 娘俩个其乐融融,畅想似锦前程,青叶立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纵使刘家是个龙潭虎穴,她也得进去闯上一闯。 她娘可还等着她挣钱买铺面呢! 杏娘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丛孝立即迎上来问:“怎么样了,你跟闺女谈的如何,她愿意去刘家了吗?” 杏娘哪有空搭理他,两眼放光看着桌上的茶壶,三两步走过去提起茶壶倒水,“咕噜咕噜”如老牛喝水。 丛孝见媳妇渴成这个样子,不免心疼道:“你们娘俩说什么了,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慢点喝,可别呛着。” 两碗凉茶下肚,杏娘长长吐出一口气,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燥意总算止住了。透凉的茶水从喉咙口一路流淌到肚脐眼,遍体舒爽。 “行了,别嘀咕了,叶儿已经被我安抚住,她答应去刘家当学徒。” “真的,叶儿真的同意啦?”丛孝惊喜道,嘴角快咧到后脑勺,“我就说还是你厉害吧,媳妇儿你一出马,这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少给我灌迷魂汤,我口水都快说干了,她才勉强点头,这个犟性子是随了谁呀?平日里看着软绵绵的,发起脾气来有模有样,丁点大的小东西,气性倒占了一大半。” 杏娘一屁股坐下来,趴在桌上筋疲力尽道。 劝说女儿比跟客人打交道还累,就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她的哪根筋,又整出别的幺蛾子。 丛孝也坐到一旁倒了一碗茶水,喝到一半才想起有件事忘了问,“你跟叶儿说清楚了吧,进了刘家要做满三年才能出师,不到日子可是要赔钱的。” 想也知道,刘记花大价钱请师傅教学徒,打的就是靠女工织布赚钱的主意。 怎么可能轻易容许女孩们本事一学会就跑路,所以定下来这么个规定。 杏娘没好气白了男人一眼,有气无力道:“你是不是傻呀,咱家丫头好容易松口答应去刘家,这个当口提起来不是添乱?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以稳妥为主。” “可她总会知道的,若是又闹腾起来可怎么得了,到时指不定刘家也会不高兴。”男人皱起眉头担心地说。 他现下可不敢小瞧闺女,小小的人儿脾气可不小,颇有她娘少时顽劣的模样。 杏娘倒是无此担忧,信心十足道:“她眼下就是给吓住了,等她真当上了女工,她就知道坐在屋里跟蹲在水田里的区别。是个人都知道如何选,她又不是个傻的?” “那她要是傻不愣登一时没想通……”丛孝嗫喏道,在媳妇虎视眈眈的逼视下越说越小声,直至嘴唇阖动,最后一丝气音随着口水咽下肚。 杏娘斩钉截铁果断道:“绝对不可能,我李杏娘的闺女不可能蠢笨成这幅模样。她要是真犯傻,打折腿我也得给她拗过来。” 男人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在母老虎头上拔毛,好半晌忧愁地叹了口气。 往日里何其爽朗利索的庄家汉子,碰到小闺女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一颗慈父心肠打了好几个结,每个结缠绕一个解不开的愁绪,就怕哪里顾虑不到害了她。 …… 为免夜长梦多,一等去刘记报到的日子,两口子不等天大亮就带了女儿去镇上。结果来得太早,刘家大门紧闭,街面上走动的小猫都没两三只。 无法,三个人只好先去李苏木在镇上的小宅子落脚。 李苏木也才刚起床,正捧了布巾洗漱呢,看到小姑一家喜出望外,当即就要出门买早点,被小姑父一把拉住。 小面馆的门板竖得笔直,炸油条、油饼的老夫妻倒是早早开始张罗,酥脆的面饼子架了一摞高。烟熏火燎中焦香扑鼻,面果子的麦香愈发浓烈,馋得人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齐齐轰鸣。 他们来的路上已买好早点,只等人到齐就可开吃。 饭桌上李苏木叮嘱媳妇:“好容易小姑、小姑父来咱家,晌午你置一桌席面,我陪姑父好好喝一杯。自打过年小姑回娘家,平日想见姑父一面属实不易。” 卫氏连忙应是,等一会她去街上打酒买鱼肉蛋菜。 杏娘打趣自家汉子:“他就是典型的神龙见首不见尾,钱没挣到,人也指望不上。” 众人哄笑,丛孝由着媳妇拿他作筏子,淡定端起碗喝一口豆浆。 吃完早饭李苏木先走一步去医馆坐诊,丛孝也跟着一道出门去刘记打探消息。 杏娘两个收拾好碗筷打算出门买菜,杏娘还想带上女儿,被卫氏止住了。 “让她留在家跟我妹子一处耍吧,现在外头人多,挤来挤去一身臭汗,还是在家里歇着清爽。” 儿子昨晚上闹觉睡得晚,眼下手脚摊开成大字睡得香甜,一时半刻不会醒来,正好便宜她们出门。 她妹子小蝶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嫌弃乡里枯燥乏味,琐碎无趣,一年中倒有大半光景住在姐夫家。 除开逢年过节回家点个卯留宿几宿,长年累月住在镇上陪姐姐过日子,浑似李家养了个小女儿。 李苏木向来豁达爽朗,些微小事从不计较,妻妹喜欢住在自己家那就住呗。加之媳妇有人作陪免生寂寞,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卫家两个老的更是把女婿当成半个儿,女婿愿意排忧解难养着小女儿,他们自是求之不得,拍手称快。 日常吃喝也就罢了,小闺女正是爱俏的年岁,梳妆打扮,四季衣裳,哪哪都是一笔花销。大闺女家境宽裕,接了小妹家去解闷打发光阴,也算为老父母解愁尽孝,是应有之义。 只李苏木亲娘老大不乐意,自家还没享用到儿子的孝敬呢,儿媳一家倒坐上桌吃起席面。 这事怎么想怎么膈应,他儿子又不缺妹子养活。 不说李家的那些堂妹、侄女的,就是她娘家也不少表妹,怎地偏要养活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妹子? 好处白白叫卫家给占了,只想想心里就不得劲。 可儿子一家住在镇上,她就是想管也鞭长莫及,手伸不了那么长。 卫家又精明、乖觉似泼猴,但凡儿子、儿媳回白水湾看顾老人,小姨子便回自个家看爹娘。 儿子一家回程时再顺路接了她家去,跟她没有半点想碰头的意思。 姜氏找不到由头发落儿媳,又不愿明晃晃跑去镇上闹出动静丢脸,一肚子火憋得好不难受。只说这个儿媳实在外向,偏娘家偏得着实太过,就差把她儿子家掏空了好补贴亲爹娘。 儿媳一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孙子,且性子文静,不是个喜好搬弄是非的,姜氏起初是很满意的。 如今面上倒是淡淡的,若不是顾及儿子、孙子的脸面,怕是连面子功夫都懒得敷衍。 卫氏心里未尝不清楚,可她也有自个的苦衷。忤逆婆婆只吃些冷眼罢了,她只当看不见,做好该做的事,让人挑不出理即可。 可若是没有顺着爹娘的心意,她娘定会跳着脚到她家闹腾,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到时面子、里子全掉个精光,顺了哥情失嫂意,权衡利弊之下,卫氏只能罔顾婆婆的意愿,顺从爹娘的安排。 若是姜氏知晓儿媳心里的想头,怕不是会气得吐出一口老血:敢情守礼之人要被拿捏,那泼皮破落户倒叫人忌惮上了,上哪说理去。 第154章 卫家小妹跟她大姐一样,也是个典型的美人坯子,皮子雪白,细眉大眼红艳艳的小嘴唇,生就惹人怜爱的样貌。 性子也是极文静的,方才在饭桌上大人说得热闹,她笑眯眯听着并不多话。 杏娘还说她两个真不愧是嫡亲的姐妹,都是难得的可人儿。卫氏听了笑得欢畅,小蝶也抿着嘴角“吃吃”地笑,当真是个笑不露齿的美人。 小蝶只比青叶大了三岁,相貌却混似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 青叶圆乎乎一团孩子气,婴儿肥还挂在脸上尚未褪去,小蝶却已身段纤细苗条,初具少女容颜。 大人们走后屋子一时安静下来,小蝶自顾拿了一个绣绷子绣手帕,悠闲自在。 青叶初见这个小姐姐惊为天人,长得可真好看啊,比年画上的仙童还漂亮。 枯坐无趣,便悄咪咪挪到她旁边,垫了脚尖偷偷看过去,跟她搭话:“姐姐喜欢刺绣呢,我最不喜欢做女红,我娘说我是条大懒虫。” 说完自顾笑得欢快,笑着笑着发现根本没人搭理自己,漂亮小姐姐眼睛都没瞟她一下,更别说跟她搭话,全当没她这个人。 青叶讪讪然闭嘴,也失了讨好小姐姐的心思,她才不干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蠢事。 屋里太闷坐不住,青叶端了椅子坐到大门边上打量巷子里过路的行人。 清爽的悠悠吹过,许是叫镇里低矮的屋檐拖累了步伐,这里的也是斯文守礼的,全不似农户家里把木门吹得“哐当哐当”响的呼号狂风。 镇上的妇人也比庄户媳妇生得白净圆润,个个穿着干净整齐的衣裳,有些人脸上还扑了粉,白生生的好看极了。 青叶坐在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离着立夏还差了几天,天气时冷时热。 前一天艳阳高照,光芒四射,只说厚被子、夹棉袄要收拾干净锁进箱柜。隔天气温陡然直下,寒风呼啸,细语连绵,冷得人恨不得升起火堆烤一烤才好。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金色的日光倾泻而下,屋里各处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 青叶坐了一会忽觉口渴,早上的包子馅调得有点咸,她又吃了两个,此时难免感觉喉头干涩。 堂屋的桌上摆放了一套精美的茶具,古朴典雅的茶壶四周围了一圈精致的茶杯。个个小巧玲珑,色泽洁白如玉,入手细腻光滑。 青叶捡起一只细细打量,杯身上还雕了四季花草,寥寥几笔显露出婀娜的神采。 跟家里的大茶碗相比,先不说价值几何,只一眼就能辨出差异。 如同豆蔻少女和半老徐娘,面上再怎么梳妆打扮,涂脂抹粉,逝去的年华早已烙印在骨骼深处,经不得仔细推敲。 青叶头一次意识到表哥家跟自家是不一样的,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钱财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她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瓷白的杯子衬得茶汤清澈透亮,幽香缥缈,还没喝到嘴里,已是口齿生香。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5节 青叶迫不及待端起茶杯,正要送到嘴边,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呵:“住手,你在做什么?” 青叶身子一抖,拿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不敢乱动。 卫小蝶三两步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子,“你还有没有点教养,别人家的东西拿来就用,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青叶嗫喏几下,不服气小声道:“这不是别人家,这是我表哥家。” “那也不是你家,”卫小蝶狭长的眉毛挑得老高,声色俱厉道,“这是我姐姐买的贵重茶具,专门招待镇上的夫人、小姐。你算个什么东西,小小年纪不知所谓,还敢跟我呛声。” 青叶气得满脸通红,可自己理亏在先,骂又骂不过人家,不喝就不喝,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转身气冲冲朝大门走,身后传来不依不饶的数落:“不知道哪个乡下地方跑来的土老帽,一股子泥腥味叫人闻了就恶心,还敢肖想我姐姐的茶具,简直痴人说梦……” 青叶听了更是气了个倒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面朝大门,不想搭理这个凶婆娘。 这哪里是画上温柔可人的仙子,活脱脱地府里凶悍的母夜叉,阎罗王都没她可怕! 杏娘跟卫氏两个回来时提了满满一篮子菜蔬,有鱼有肉,两个说说笑笑好不畅快。 青叶一见到娘亲赶紧走过去,在她身后跟手跟脚,寸步不离。 杏娘提了井水倒在木盆里洗菜,卫氏在一旁摆放菜板切菜,“小姑,青叶到刘记当学徒,晚上就住在我家吧!左右都住在镇上,几步路的事,住在家里吃喝都方便。” 杏娘捞菜的手一顿,先前在家时她就想过这个事,当家的说刘家招学徒管吃住,不用他们担心。 可闺女小小年纪离家在外,在主家眼皮子底下吃住到底受约束,还不知道跟几个人挤一个房间呢。 他们家虽说不住在镇上,但有熟人可以投靠嘛! 李苏木家是最好的选择,青叶跟他两个是嫡亲的表兄妹,表妹投靠表哥再正常不过。 且他们家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家,女儿的吃喝自会送米粮过来,不会叫侄子吃亏。 杏娘心里盘算良久但没找到机会开口,跟自家侄子不用客套,可卫氏到底跟她隔了一层。青叶跟表哥连着血亲,跟卫氏毫无瓜葛,若是她心里不愿意,强求住进来反而生了嫌隙。 眼下卫氏主动开口挽留,杏娘心里一动,张嘴正要说话,猛不防女儿拽了她的胳膊使劲摇晃。 她转头看过去,青叶满眼焦急朝她摇头,嘴巴张开吐出气音,看唇形是“不要”两个字。 卫氏正埋头切青椒,没看到身旁的这一幕。 杏娘不明所以,又不好当面问清楚,所以没有明确拒绝,只模棱两可道:“还不知道刘记是个什么情况,等她爹打听清楚回来再说,小姑先谢谢你们两口子的好意。” “嗨!这有什么,小姑太客气了。”卫氏抬起头笑笑。 “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青叶性子好,跟我小妹定会合得来。小姐妹两个一处长大情分好,指不定日后还能多一户人家走动呢!” 杏娘大笑出声:“那敢情好,我家叶儿打小没个姐妹作伴,比不得旁人家姊妹成群。要我说姐妹之情比兄弟靠谱,兄弟娶了媳妇会向着外人,姐妹不一样,一辈子都能处得亲热。 我是深有体会啊,长到这样大连个说真心话的姐妹都没有,可羡慕你们这些家里姑娘多的人家……” “可不是,”卫氏连连点头,“之前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镇上,孩他爹早早去医馆当差,官哥儿还小不顶事,我一个人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心里发慌。 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心里没个着落不得劲,家里静悄悄连个人声都没有。既不想呆在家里,又不想出去串门,手脚慌得无处放。 苏木哥见我这样寝食难安,就接了我妹子过来作伴……您说也怪得很,我妹子一来我就安了心,一天下来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会胡思乱想自找罪受。 家里多了个说话的人,屋子都有了活气,不像之前那样空荡荡仿佛哪里藏了贼似得,瘆得慌……” 杏娘赞同道:“要不怎么说家里孩子多还是有好处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些就不说了。 便是走出去也不怵人,旁人不敢随意欺辱,对了,官哥儿也有三岁了吧,你跟苏木咋样了,肚皮可有动静?” “我倒是想再怀一个,可肚子一直没动静,我娘要我抓药调理一下身子。可苏木哥说好生生的不用吃药,孩子是上天给的缘分,有就有,没有也强求不来。一切顺其自然,有官哥儿他就很满足了。” 卫氏摸着小腹忧愁地道,说到后头语气里带了丝甜蜜。 她这辈子最大的福分是找到了李苏木这样的夫君,翩翩公子,温文尔雅。在一众庄户男丁里,李苏木是那样与众不同,鹤立鸡群。 衣服永远是干净整洁的,谈吐不凡,脾气温和,自打成婚从没对她说一句重话。 每月的薪酬也是交予她保管,不需要她主动开口要家用,也不过问她把银子花用在了哪里。 更重要的是对她娘家孝顺体贴,有求必应,连街坊邻居都说有这样一个女婿,比两个儿子还得用。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杏娘爽快地说:“那你就听苏木的,他是大夫,听他的准没错。孩子的事确实不用着急,急也急不来……” 妇人聚在一处要么骂男人,要么说孩子,一旦说起孩子的事,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若是底子好不用睡觉,再说个三天三夜也不是难事。 两个女人越说越投契,青叶在旁边鼓着脸生闷气,心里暗下决定:要她当学徒没问题,要她跟母夜叉做姐妹,绝对不可能! 刚准备好配菜,丛孝急匆匆走进来知会媳妇,说是刘记已经开门,先带孩子过去报道。 恰好此时官哥儿醒来哭闹,被他小姨抱过来找娘,两口子辞别卫氏,带着青叶去刘记。 出门转过一条巷道,杏娘想起之前的事情,问女儿:“你方才是怎么回事,住在表哥家不好吗? 我还在发愁怎么跟你表嫂开口呢,不成想她倒是个知情识趣的,先一步提了出来。我正要答应,结果你又不乐意,到底怎么了?” 青叶一肚子火还没散呢,当下一五一十把她和母夜叉的纷争说了,口齿伶俐,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删繁就简。 杏娘听了顿时勃然大怒,停下脚步破口大骂:“个小蹄子,她算哪根葱,轮得到她在这里指手画脚?这个宅子是姓李的,跟她卫家有何干系,她又是个什么东西,还管到我头上来了?” 说着撸袖子转身往回走,打算去给小贱人一个教训,她李杏娘何曾受过此等奚落,轻贱她女儿就是轻贱她。 丛孝赶忙拉住媳妇,哄劝道:“这种小人你理她做什么,闺女的事要紧,咱们先办了正事再说。” 杏娘犹豫不决站在原地,既想冲回去教训小贱人,又怕误了女儿的好事。 丛孝加把劲劝说:“这种看人下菜碟,生就一双势利眼的小蹄子,日后自有她的报应。即便旁人不能拿她如何,她自己就能把自个作死,咱们不用管她。” 杏娘听了觉得有理,可又不甘心这样放弃,站在原地不肯动,被男人牵了手一把拉走。 第155章 且说丛孝拉了媳妇去刘记,可杏娘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越走越愤懑,走到一半推开他的手。 “你带女儿去刘家吧,你一个人去也行的,我就不去了。我今儿非得要那小蹄子好看,否则我胸口难受憋得慌。” 说完转身往回跑,连走都不耐烦了。 丛孝哭笑不得,连忙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我的小姑奶奶,这口气你不咽也得咽,闹腾出来苏木的脸可往哪里搁?她媳妇再怎么知情识趣,那是她亲妹子,你说她向着谁? 这不是要苏木左右为难,你说他偏谁的好?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当看在苏木的面上饶过她一回,往后不跟她来往也就是了。” 杏娘喘着粗气:“不偏就不偏,他不稀罕认我这个小姑,我还不乐意认这个侄子呢!” “又说气话了不是,你们姑侄俩感情自来要好,在他心里肯定是胜过这个妻妹的,可这不是顾忌他媳妇吗?”丛孝轻轻拍抚媳妇后背,柔声细语安慰。 “我似乎听你说过,他媳妇的那个老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种事情没当面抓住把柄,纵使咱们面对面跟她们对峙,那个小蹄子必定矢口否认,说咱家闺女信口开河。 指不定还要倒打一耙,说咱们平白无故诬陷于她,倒是便宜了她在苏木面前装可怜博同情。苏木肯定是向着咱们的,可这不是没有证据吗,只她们两个小孩子家家的话,旁人根本不会当个事。” 青叶在一旁鼓着脸蛋不满道:“怎么不算数了,我又没说谎,她就是那么骂我的?她既然敢骂我,为什么不敢跟我当面对峙?” “是是,你当然没撒谎。”丛孝忙得团团转,侧过身子安抚女儿。 “咱们是光明磊落之人,行得端坐得正,无事不可对人言。可那个卫小娘子一看就是个奸懒耍滑的性子,见你好欺便可劲地作践,一旦她处于弱势,便翻脸不认人。 这样的人最是审时度势,咱们没当场抓住她,她定有千百种说辞等着。咱们若是当真跑回去质问……这不是自投罗网?” 杏娘恨恨骂道:“老虔婆生出来的小贱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却是不再执着回去找人干架,转身往刘记走,丛孝松一口气忙牵了女儿跟上。 …… 安顿好女儿的一切日常之物,床单被褥都是事先从家里带来的,七、八成新的棉花、布料缝制而成。来镇上之前收拾妥当放在周老爷子船上,只等这边一落实去搬了来。 其余木盆、水桶等零零总总不一而足,自打丛孝开始走动门路,背地里悄悄在家给闺女打了全套的木制用品。 个个小巧玲珑,趣味十足,不论最后能不能选上,先准备着总不会错。即便女儿错过了这次机会,放在家里一样可以得用。 刘家给学徒们准备了两个房间的大通铺,一间安置七、八个女孩儿。 细细嘱咐了女儿诸多事项,想说的话一箩筐,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挥手作别。 夫妻俩走出刘家时心里空落落的,别提多难受,上赶着将女儿送来的是他们,临到头却异常后悔。 闺女小小年纪一团孩子气,要是被人欺辱了可怎么得了? 青叶看上去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模样,要不然卫家的小泼妇也不会挑了她下手。 刘家招了这么多学徒,也不知道准备的饭菜够不够? 女儿要是抢不到饭菜,岂不是成天饿着肚子……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小夫妻两个愁绪缠绕,心事重重,恨不得冲回刘家把女儿抢出来算了。 丛孝到底是个男子,搓一把脸皮打起精神哄劝媳妇。 “没事的,别担心,我打听过了,孙姑姑是个直性子。为人虽然冷清,却不是个凉薄苛刻的,由这样的人管理学徒比刘记更好。” 杏娘也知道落子无悔的道理,费时费力给女儿铺好路子,没道理事到临头反而功亏一篑。 花出去的银子可要不回来,把女儿接出来容易,再想送进去就难了。 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整个人仍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头。 男人挖空心思活跃气氛:“眼看着快到晌午了,侄媳妇还在家等着咱们吃饭呢,要不……现在过去?” 杏娘没好气瞟他一眼,“要去你去,我才不去,若是那个小蹄子再出现在我面前,保不准一耳光我就抽上去了。 用你的话说大伙岂不面上无光,她既然嫌弃我们一家子土老帽,她卫家的饭菜我也不稀罕!” 说完径直走向码头,卫氏就是准备了山珍海味她也不乐意吃。 男人跟在一旁劝说:“这说的什么话,李家跟卫家还是不一样的。卫家那个小的是个糊涂蛋,咱们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侄媳妇还是不错的,在李家的人缘也好。” “那可不一定。”杏娘冷哼一声。 之前她就奇怪,她大嫂那样八面玲珑的一个人,对谁都是笑意盈盈,和蔼可亲的样子。 偏偏对她儿媳似乎不怎么待见,虽说不会像别家狠毒婆母那般磋磨儿媳,但她也视卫氏如无物。 这比打骂卫氏更叫她难堪,逢年过节女人们聚成一堆说笑打趣。无非是你给我捧轿子,我给你递梯子,有来有往,互相接话。 姜氏婆媳同属李家大房,利益相连,休戚相关。照理说她两个才是天生的同盟,应携手合作,一致对外才是。 姜氏面上待卫氏却是不冷不热,只拉了妯娌的手攀谈,把这个儿媳晾在一旁不搭理。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6节 做婆婆的不给儿媳抬轿子,李家其他女眷自是懒得奉承卫氏,统统当她不存在。 之前杏娘还以为是大嫂有了儿媳后,少不得摆一摆做婆婆的款儿。 她心里不以为意,不敢明目张胆说什么,却时常牵了卫氏的手一同坐在她娘身边。有这个太婆婆坐镇,谁还敢小瞧卫氏? 杏娘想到这里不由气苦,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大傻蛋。 有卫家这个搅屎棍在,姜氏能看得上儿媳才怪? 卫氏明明知道婆母的心结,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听不着,只一味顺从自个爹娘行事,偏袒娘家,叫姜氏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最倒霉的是杏娘,她好心好意待卫氏,结果卫氏娘家人视她如臭虫鼠蚁,简直是奇耻大辱。 杏娘握了握拳头,暗自发狠:既然你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在后,往后你们婆媳俩的破事我才懒得搭理,干我屁事。 想通了的杏娘不由庆幸不已,卫家的小蹄子沉不住气露出马脚,倒是做了件好事。若是她一厢情愿把闺女安置在苏木家,小贱人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作践她宝贝女儿。 即便卫氏是个好的,可她哪会察觉到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杏娘一路疾走来到周老爷子船上坐下,丛孝紧跟在后劳烦周老爹稍等片刻,他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往回跑,也没去李家小宅,一口气跑到保安堂碰到正打算回家吃晌午饭的李苏木。 “小姑父来得巧,咱们这就走吧!” “不了,不了。”丛孝呼哧喘气,急匆匆道。 “家里递信要我跟你小姑赶紧回去,说是邻里起了纷争,吵得不可开交,眼看着要动起手来。那边等着我俩回去劝架,我是来跟你说一声,我们这就走了。” “哎……不是,小姑父!怎么回事啊……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先吃了饭再走吧,我小姑呢?”李苏木伸手要拽小姑父的胳膊,哪里抓得住。 丛孝早一溜烟躲过去,倒退着往后跑,边跑边挥手:“下次吧,下次我跟你小姑一定去你家吃饭,这次就算了,家里真有急事。你小姑已经先去码头了,我现在也要赶过去,你回家吃饭吧!” 说完转身往回跑,这一个上午可把他累够呛,来来回回地跑。 本来这锅夹生饭应该是李苏木吃的,可谁叫他是当人长辈的呢,只得以身受过,代人吃苦。 处理好闺女的大事,隔天一大早丛孝卷了包袱皮去县里。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开工了,今年耽误了几天,女儿都开始打零工挣银子,他也要奋发图强才是。 当家的一走,聊天搭子女儿也不在身边,杏娘一时觉得人生寂寞如雪。 还不等她哀怨叹息两声,大儿子大呼小叫冲进来,“娘,青果从五爷爷家的院墙上跳下来,额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包,嘴角也破了。娘,他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说脚疼走不动路。” 杏娘无语地扯动嘴角,麻木地起身拉抽屉找药膏,小儿子受伤的次数比家常便饭还频繁。 她丛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的淡定如鸡,这都是那小子日复一日摸爬滚打的功劳。 眼下的她心脏强大到可怕,就算泰山真的在她面前崩塌,那也不带眨眼的,更别说改色了。 其实有的时候,人生寂寞如雪也没什么不好。 乡下的日子除了农忙时格外难熬,其余时候并不如何艰难。当然要想过得宽裕,就得想方设法侍弄庄稼,指望秋日里能有个好收成。 自打家里简化农事去掉几种作物,农活轻省了一大截。 丛三老爷跟儿媳只需隔十天半月去施肥、捉虫或除草,并不需要时刻紧盯着田里农作物的长势。就怕哪一样熟透了不知晓,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个七零八落,心疼得能滴血。 种类少的好处显而易见,收成的时间按着顺序来,既不会忙到昏天黑地,也不会闲得田里长草。 这种松弛有度的日子对杏娘来说刚刚好,忙完了田里的活正好空着时间守摊,日子一忽悠就从眼前滑过去了。 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之前青叶在家时没觉得她有多重要,左右她也帮不上大忙。 如今猛不丁眼前少了个人,哪哪都不习惯。 再没有贴心闺女跟前跟后端茶倒水递帕子,腻在她身上撒娇,做饭时拿个盘子擦把汗。往日稍嫌聒噪的氛围一去不复返,如今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 两个臭小子不到吃饭不着家,回了家也是急吼吼嚷着肚子饿。 要么就是闯了祸等她收拾烂摊子,没有片刻安生,哪有半点小闺女的柔顺乖巧。 青叶有没有想她娘尚未知晓,杏娘是真想女儿了,这日子怎么过得这样慢哟! 第156章 一到青叶归家的日子,东边的天空才出现一抹暖色,杏娘迫不及待坐了周老爷子的船去镇上。 周老爷子好心提议:“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你不用特意跑这一趟。我去刘家把叶儿接回来也不费事,我家邻哥儿也说要回来看老头子。” “邻哥儿今天也休假呢,怪道一大早上您老就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原是小孙子要回家了。” 杏娘笑着奉承周老爷子,拒绝了他的好意。 “……您都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之前整天杵在眼皮子底下叽叽喳喳嫌她吵,冷不丁十来天见不着人影,夜里做梦都不安生。 不是怕她吃不饱肚子饿,就是担心她睡觉踢被子受了凉,闹得我也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叶儿休假,我在家里是一刻也坐不住,还是早早去镇上见了她安心。” 周老爷子赞同点头,苍老的面容藏不住喜意:“谁说不是,要不怎么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不瞒你说,起初邻哥儿给小李大夫当药童,吃住镇日都在保安堂,我也是一颗心掰成了两瓣,日夜提着心。 实在按捺不住思切,我就踮了脚尖躲在医馆门口,偷偷朝里头张望。运气好时能看到邻哥儿给小李大夫打下手,大多时候碰不上他人。后来他发现我躲在外面,连说带劝把我轰走了……” 话音末尾带上了些许遗憾,其实老人家看着小孙子走来走去忙得团团转,心里头乐呵着呢。 不论怎样,邻哥儿能脱下粗布衣裳在镇里找到一份体面差事,往后的前程如何尚不知晓,总归是有了个好开头。 万事开头难,一旦跨出去一步,剩下的路就好走了。 最怕的是踌躇不前,空有满腹热血却苦于无门路,处处碰壁,白白抛费大好时光。 周老爷子的一番话逗得杏娘哈哈大笑,老小儿老小儿,人一旦上了年纪跟小孩儿差不了多少。 杏娘踮着脚尖朝里张望,前脚才打趣过周老爷子,现在自己也没忍住心急。 望眼欲穿等到天色大亮,两扇木质大门总算有了些许动静,“哗啦”一声从里打开,几个女孩儿鱼贯而出。 杏娘一眼看到自家闺女,挥手惊喜地喊道:“这里,叶儿,娘在这里!” 不等青叶走到她面前,疾走几步一把抓了她的胳膊,“娘的好闺女,受苦了,给娘看看是不是瘦了?” 抱了女儿在怀里上下其手,青叶被摸得浑身痒痒咯咯笑:“娘,哈哈……好痒,别摸了,娘!” 母女俩嬉闹一阵解了相思,手挽手去巷子里买鱼肉,女儿归家的大好日子,可不得大肆操办一桌席面。 清水悠悠似绿波,木质桨板划破水面转一个圈,滴落一连串水珠。 随着周老爷子的身子前后起伏插入水底,两岸水草树木向后流动,下一刻桨板破出水面,周而复始。 入夏的几场暴雨过后,河水猛涨,水岸线爬升到边坡树的高度有七八岁孩童大小。 周老爷子摇桨毫不费力,轻松自如,拒绝了孙子代劳的好意。 阳光明媚,水声“哗啦啦”在耳边流淌,显得格外静谧安详。坐在船舷两边的客人小声交谈,轻言细语,不忍打扰这难得清闲、惬意的好时光。 周邻看着对面的小胖妞,笑着调侃:“听说你在家装病躲着不肯当学徒,怎么样?这次回家莫不是要做个小逃兵,过两天就不去镇上了吧?” “谁说的?”青叶诧异地睁大眼睛,满脸无辜,“当学徒又不累,我为什么要做逃兵?我说周邻,你不要胡说八道败坏我名声,歇过两天我就回镇上,你逃了我都不会逃。” “好好,你比我厉害!”周邻毫不在意,依旧笑意盈盈。 “当学徒是辛苦,可也要看跟谁,我跟着苏木哥就蛮有意思的,十里八乡地跑,我一点不觉得累。 起初听说有小傻蛋听信了旁人的酸言醋语,打死不肯去刘家当学徒,我还寻思是谁这么想不开,不是你就好。” “哼!”青叶斜睨了他一眼,傲娇地扭过头看向别处,不想跟他搭话。 杏娘乐呵呵看两个半大少年拌嘴,其实她很想抓了女儿细问这半个月的刘家生活。 可眼下人多眼杂的,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勉强按捺住心焦等回家了再说。 当下枯坐无趣,抓了周邻解闷:“邻哥儿,你跟着苏木有两年了吧,可学会了一招半式,哪天给婶子开个药方把把脉?” 周邻忍俊不禁,爽朗大笑:“七婶,您可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个背药箱打杂的。苏木哥有教过我看医书、脉案,可我压根就不是那块料,七窍中没有一窍是通的。 您使唤我做事没问题,您要是让我看病……得了,您放心我也不敢伸手。旁人不知原委底细,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万不敢胡乱草菅人命。”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杏娘不以为意,笑着安慰道。 “你不要着急,慢慢来,当初苏木在府城一学就是近十年,你这才哪到哪?且有得熬呢,熬着熬着就出头了。” 周邻笑眯眯不辩解,学医确实是个好出路,可他没有那个天赋也是白搭。 他很清楚他的前程不在这上头,只不过眼下别无选择,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这些却是无需对他人掏心置腹。 船只缓缓前行,两岸人家慢慢后退,船上的客人依次离开,不知不觉就到了杏娘家的小码头。 “周老爹,您跟邻哥儿来我家吃一顿便饭吧,顺便跟我公爹喝一杯。他老人家念叨好久了,趁着今儿得闲人来得齐,免得您老回家还要一顿洗刷忙碌。” 临上岸前杏娘诚挚邀请周家爷孙。 “不了,不了,”周老爷子摆手拒绝,“你家里人多事杂,我们就不去添麻烦了,我们爷儿两个好打发,没那么麻烦。” 杏娘站着不肯动,拽了他的胳膊往岸上拉,“您都说了不麻烦,还这么客气做什么,走吧走吧……我爹还等着呢,他见了您指定高兴。” 周老爷子被拉得身不由己,犹豫回头看孙子:“这不好吧……这怎么好意思?无缘无故怎好到你家吃饭?”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邻哥儿还是我侄儿的小药童呢,您就当我替侄儿感谢他一番……” 周邻好笑地看着爷爷一步三回头,既想去又顾忌什么的样子,他失笑摇头跟上。 “爷爷,既然七婶盛情相邀,咱们却之不恭,多谢七婶的好意。” 杏娘满意点头:“还是咱们邻哥儿大气,婶子就喜欢你这爽快的性子。走吧,周老爹,您孙子都答应了,您现在可放心了?”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就是……我早上也买了猪肉放在夹板里,我去提过来。”说着转身往船舱走,被杏娘一把拉到岸上。 “说了我请您吃饭,怎么能要您老的猪肉?您的肉留着明天吃,今儿先吃我家的,您看,我爹站在门口等您呢!” 丛三老爷见老伴当来家吃饭果然大喜过望,携了他的手坐在堂屋侃大山。 杏娘卷袖子提了菜篮去灶房忙碌,青叶则被两个小的围成一团。 青皮,青果两兄弟见了姐姐回家大呼小叫,两边各抱她的一只胳膊撒娇。 当初青叶要去当学徒的事,连她自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更别提两个小的。他们只知道姐姐跟爹娘闹别扭不肯吃饭,隔天又和好了。 过了两天爹娘带姐姐去镇上,到了晚上姐姐竟然不见了! 两个臭小子平日里在外头疯跑玩耍,得了果子、稀罕吃食都不忘揣回家分两口给大姐,结果现在姐姐竟然不回家了。 当下只觉得天塌了一般,哭嚎着求爹爹去把姐姐找回来。 尤其是青皮,如果说丛三老爷跟杏娘是成人组的农事搭档,青叶跟青皮就是孩童组的农活伴当。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7节 两个时常结伴放牛、打猪草、抱稻谷……青皮性子乖巧听话,姐姐一喊就到,要他做什么从不偷懒推脱,属于青叶的最佳跟屁虫。 这回却犯了倔性子,哭得满脸泪痕,上气不接下气,“爹爹,我要姐姐,姐姐去哪里了?你去把她接回来,呜呜……我要姐姐……” 丛孝抱了大儿子在肩上,柔声哄道:“你姐姐去镇上学本事,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给我们青皮买甜甜的糕点好不好?” “我不要糕点,我要姐姐,呜呜……你去把姐姐找回来……”青皮扒在他爹肩膀上抽泣,伤心太过竟然开始打嗝。 丛孝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耐心十足在房里来回转圈,轻声细语哄劝。 转到床头跟抱着小儿子的杏娘对视一眼,两个皆露出苦笑。 小儿子已然熟睡,脸上仍旧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可见是哭得太累睡过去的。 小夫妻两个觉得好笑又心酸,他们家三个孩子在农户之家算不上多,但也不会太少。牙齿还有磕到嘴皮子的时候,更何况三个小不点。 每日不是你碰了我的胳膊,就是他踩了我的脚,推来攘去在所难免。 更有甚者直接上升为全武行,两只小胳膊伸得长长的,使劲朝对方脸上抓牢。幸而杏娘是个勤快细心的,三个小家伙的手指甲修剪得平整、圆滑,否则非得挠出一脸血印子不可。 腿底下也没闲着,踢来踹去,不一时摔打在地上成了两个滚地葫芦,扭打在一起。 即便躺在地上仍是打得不可开交,难分高下,跟表演杂耍的相扑似的。 一会儿你压在我身上,两脚蹬地膝盖下沉,使出吃奶的气力往下按压;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屁股一撅,从胳膊底下钻出来反占了上风,大吼一声朝对方扑过去。 一场架打得酣畅淋漓,火星四溅,势必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不之情的还以为两个刨了对方祖坟,殊不知两人就是一个祖宗生出来的种。 青叶虽说是最大的,但也时常跟两个臭小子打成一团,这时候也不讲究甚尊老爱幼了。一切以实力说话,胜者王败者寇,打输了从头来过。 架打过了,恩怨尽消,不到一炷香时间又亲热得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是旁人眼花认错了人。 不成想孩子们打闹归打闹,血脉之情紧紧相连,还知道惦记他们大姐了,小两口欣慰不已。 第157章 青叶跟两个弟弟打得火热,眼角都不瞟一下周邻,可见还在记恨方才的打趣之语。 周邻好笑摇头,趁着空隙回家一趟,再来时手里提了半篓鳝鱼,一旁跟着昂首挺胸,高大威猛的大黄。 两个臭小子见了大黄如赌鬼碰到色子,两眼放光欢呼着扑过去,瞬间把他们大姐忘到后脑勺。离着大黄两步远不敢近身,只敢围着它打转。 周邻打一个呼哨,大黄甩动尾巴主动绕着两兄弟转了几圈,还贴了贴他们的小肚腩,小兄弟两个激动地大呼小叫。 “哦,哦,大黄碰到我了!” “我也是,大黄,过来这里,大黄!” 大黄又走向一旁站着的青叶,在她身边嗅闻,低下硕大的狗头蹭她的裙子。 青叶僵硬地立在原地,腿边上靠着这么个热烘烘的大家伙,连空气都似乎炽热了几分。 周邻笑吟吟道:“别怕,大黄在认人呢,它记住你们的气味,日后就不会咬你们了。它可聪明了,你可以伸手摸摸它。” 青叶垂在身侧的手指头无意识抖动一下,正犹豫不决间,两个臭小子先一步扑过来。 一个抱狗脖子,一个抱身子,嘴里嚷嚷着“大黄,大黄!”亲热地仿佛见了活菩萨。 大黄也一改平日里的高冷、霸气风范,此时变得温顺如小绵羊,任凭两个小子在它身上摸爬滚打,上下其手。 它偏头站着一动不动,实在烦了就甩动几下尾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青叶见了心动不已,大黄很少出来走动,大多时候懒洋洋趴在垄东的堤坝上看家。 亦或跟着老少主人放鸭子,它还会驱赶鸭群。早上赶它们出鸭棚,傍晚时分撵鸭群回家,是一只十分通人性的狗。 周家养了它混似多了个能帮衬的小长工,家里家外帮了不少忙,周家待它也仁厚。 大黄被养得高大威猛,长长的一条睡在地上能有青果头顶高,四肢修长健壮,昂首挺胸,格外有气势。 青叶连何竹家的两只鹅霸王都怕的要死,更何况是周邻家的大黄狗,向来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加之周邻家在这条垄的最东边,河流转弯过去便没了人家,她很少过去那边玩耍。极少跟着大人们去时,有周老爷子约束,大黄一般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此时的大黄在两个臭小子的魔爪下纹丝不动,虽然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到底没有龇牙咧嘴露出凶狠的样子。 青叶内心蠢蠢欲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次,下次想找到这么好的机会可就难了。 她伸出手指头试探地碰了碰大黄背上的狗毛,它扭头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转回去继续忍耐。 青叶不由信心大增,整只手掌贴上去来回抚摸。 大黄的毛光滑偏硬,没想象中那么柔软,但是很干净没有异味,可见主人打理得很用心。 它可真乖呀,青叶抿嘴一笑,嘴角的两个梨涡像清晨荷叶上凝结的露珠,饱满圆润。 她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以指作梳给大黄顺毛,间或给它的肚皮挠痒痒。 大黄始终如老僧入定般巍然不动,由着丛家三姐弟胡作非为,小小的堂屋充斥着欢声笑语,稚气童言。 见小胖妞终于喜笑颜开不再板着一张俏脸,周邻低下头偷笑:大黄好样的,晚上回去多加一根骨头。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老的把酒言欢,小的吃肉吐骨头喂大黄,两不耽误。 经过一上午的磨合相处,丛家小崽子跟大黄初步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大黄堪称打不还手,骂不还手的典范。在小家伙们热情如火的爱抚攻势下,大黄身上的毛都粗糙、凌乱了几分,神情萎靡,了无生趣。 若不是小主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盯着,怕是老早撒丫子跑回周家躲清净。 青果最是讲义气,要不是他娘呵斥,差点就抱了大黄跟他一个碗吃饭。即便如此,仍是心心念念夹了肉片偷偷扔给大黄,怕它吃骨头吃不饱。 饭桌上周邻对杏娘提议:“七婶,您有空时可以带着青皮、青果去我家附近的河坡上捡鸭蛋。 我爷爷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我现在也没闲暇料理这些。鸭子在外觅食喜欢窝在草丛里下蛋,时日一长全成了坏蛋,实在可惜。” 杏娘一愣:“这怎么好意思……捡蛋又不麻烦,周老爹抬抬手的事。” “你看看,我就说吧。”周老爷子对孙子抱怨道,转头跟老伙计诉苦,语气里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显摆。 “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呢,他就这也不许我干,那也不许我插手,说是怕我爬高踩低摔一跤就麻烦了。老哥哥你说说,咱是那弱不禁风,一碰就碎的人吗? 咱年轻时能把水牛按在河里起不了身,如今虽说不比从前了,可也还没到这个份上吧!我这么个大老爷们成天坐在家里游手好闲成什么样子,外人不得笑话死,说咱家辈分不大谱摆得倒是上了天。” “哈哈!”丛三老爷乐不可支,劝解道。 “我的小老弟哟,这么好的孙子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要我说他还真没做错,你说你不服老,可冷风冷雨一吹,胳膊腿软得像面条,站起身直打摆子。 还不是这些水汽浸的,别看眼下天热泡在水里凉飕飕的舒坦,那些湿气都攒在骨头缝里呢。一等变天就出来作妖,你还经得住几遭折腾。小孙子这么出息,你不想看他娶媳妇进门,不想抱小重孙啦?” 周老爷子嘴唇蠕动,嗫喏无声,这话说的,他当然盼着抱小孙孙,做梦都想看见孙子长大成人,娶妇生子。 可他又没有干什么重活,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 周邻不理他爷的恼怒,径自对杏娘道:“您别听我爷瞎说,他那个老腰捡几回鸭蛋就不能要了。水草里的蛋要么臭了,要么给路过的外乡人捡走了,白白便宜了外人。 两个小弟弟人小个矮正适合找鸭蛋,您只在一旁看着不叫他们玩水罢了。鸭子在外面下的蛋不是很多,几天下来也能攒一小把。您腌了做成咸鸭蛋留了自家吃,或是拿去镇上卖也行。” 杏娘听了心里一动,她的小摊子做的是熟客生意,可种类太过单一。 除了酱就是干菜,两个合起来一拌是酱菜,路过的人不用停步子就能把她的摊子看个遍,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若是能多得几样物什,看客还能慢下来多看两眼,说不得就成了一桩买卖。 几年小摊贩做下来,杏娘还是领悟了些微窍门,当老板不怕顾客讨价还价,怕的是来人连看都懒得看。 咸鸭蛋虽说简单易得,杂货铺、街市上卖得也多。可还是那句话,只要手艺好功夫到家,不愁没有买家。 等她再琢磨出几种其它的花样,兴许她的小买卖还能更上一层楼。 杏娘心里想得天花乱坠,忙不迭道谢:“那婶子先谢过你的好意,往后你家的咸鸭蛋婶子包圆了,酱也是,我家的酱多得是。” 听她如此说,周老爷子连忙插嘴:“你们捡的鸭蛋是你们自己的,怎好平白无故给我家咸鸭蛋,咱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你做酱的手艺好,我孙子爱吃你家的酱,还是公平买卖吧,要不吃着都不能安心。”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要去您放鸭子的地方才能捡到鸭蛋,这跟跑到您田里割稻谷有什么区别?我们家也不能白白占您老的便宜是吧?” 两个相持不下,其余人笑看他们斗嘴,最终丛三老爷居中调停:儿媳每个月给周家送一把咸鸭蛋,别的还是按老规矩,说到底还是丛家占了便宜。 此举却正合周老爷子的意,他孙儿能给小李大夫当药童,要说一点没沾丛家的光,显然是睁眼说瞎话。 人情往来,邻里交际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和和气气各退一步才能处得长久。 吃过晌午饭收拾好碗筷,杏娘迫不及待拉女儿回房问询。 “刘家怎么样,住得可还习惯?孙师傅好不好,待人严厉吗?饭食可好,吃不吃得惯?你们住在一起的小姐妹有几个,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话噼里啪啦砸下来,亏得她忍了这么长时间不动声色。可见出摊时日长了,在外见多识广,还是有些许长进的。 青叶咧嘴一笑,她就说么,她娘还是心疼她的。不过真要说起来,其实当学徒的日子没那么难熬,还蛮轻松有趣的。 她们住的地方是刘家别院,跟刘记的本家不在一个地方,分了前后院。 前院住了看门、煮饭、打扫庭院等活计的四个粗使婆子,后院住着师傅和她们这些女学徒,还有一大间摆放织机的屋子。 刘记这次一共招了二十个半大少女,最大的十四岁,即将及笄的年岁,最小的就是青叶,将将十岁。 其中有十一个是镇上人家的女孩,早晚归家不住在刘家别院。剩下九人两个大通铺一分,每间房绰绰有余,夜里睡梦中打横也挨不着另一个的手脚。 目前看来都是老实孩子,没有那等尖酸刻薄,爱出风头的。 灶上婆子的厨艺不好不坏,没有杏娘的好手艺,但也不像陈氏做的那般难以下咽。 每顿饭一个荤菜一个素菜,运气好时能分到一、两片肉,大多数时候只有个肉香,汤管够。 孙师傅是个面容清冷的中年妇人,相貌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七、八岁。 想是没有家事的拖累,她的满头青丝黑压压没有一根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几乎淡得看不见。 头一次见面孙师傅登记了各人的姓名、年岁等,作了一番自述。 “从今往后由我来教你们织布的各项流程,你们喊我孙姑姑即可。大家吃住都在这个院子里,要和气共处。若是让我发现谁私下欺辱作践他人,定不轻饶,喊了爹娘领回家去……” 又制定了别院的若干规定,如独自一人不得私自外出,有熟人来接可陪同出去,告知守门婆子返回时间,太阳落山后不得外出。 每日上下午各一个半时辰跟着师傅学技能,其余时间可做女红、手工,亦或玩耍;有什么事可告知管事嬷嬷,也可以跟她说…… 杏娘兴致勃勃问女儿:“那你可学会了织绸子,嗯……这么短的时间应是没学会,不过不要紧,咱慢慢来,织机总该会操作了吧?” 青叶回了她一个难言的表情,慢吞吞道:“这半个月我学会了……搓麻线。”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8节 “搓麻线?”杏娘不可置信地问,声音瞬间飚高。 青叶斩钉截铁点头,是的,这半个月她们这帮子女孩跟麻杠上了。 第158章 本地气候暖和水土适宜,一年中能收二、三次苎麻,故而农人多以粗布麻衣为主。 质地粗糙不易损坏,且在炎热夏季清爽通透,给辛勤劳作带来几分舒适。 这个时节正是第一茬苎麻收割的时候,刘记的仆人把捆好的麻杆送到别院,余下的步骤孙姑姑带了女孩们一一实践。 麻杆浸泡、剥皮、晒麻,接着撕麻捻搓成线,“姑姑说了,等我们回去了还要煮麻、洗晒、绕线……等到上织机,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杏娘砸吧嘴皮子:“怎么是搓麻线呢,不是说织绸子的吗?即便上不了织机,要学的也应当是养蚕、缫丝啊,怎地跟麻杆扯上了?” 这区别也太大了吧,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好比招待官家老爷本应用鸡鸭鱼肉才是,结果端上来两盘咸菜、豆腐完事。 这不是能不能吃的问题,这是根本匹配不上啊,完全是两码事。 她迟疑地问:“是不是你看错了,其实不是麻线,而是什么别的丝线……”在女儿无语的眼神下越说越没把握。 “娘,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虽然没见过丝线,但麻杆总是认得的,二奶奶家年年种麻、煮麻的,我还帮她剥过皮呢。我又不是个大傻子,连丝线和麻线都分不清。” “哈哈……也对,那确实是……不可能认错。”杏娘讪讪地笑。 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当初你爹明明说的是当女工学织绸子的,怎么变成织麻布了呢?” 想也知道麻线搓好了,后头就该织麻布了,没有准备生丝,绸子也不可能从天而降。 青叶无辜耸肩,她要是知道就好了,不过搓麻线也不累。在别院里除了不能随意外出有些别扭,要做的活计实在算不上多,还有同龄的女孩作伴,更不会孤寂。 这半个月住下来,青叶适应颇为良好。 所以之前在船上周邻笑话她吃不了苦,要当逃兵,她才会生气不理人。 明明她都打算听从爹娘的安排,乖乖呆在镇上当学徒,周邻这么平白无故诬陷于她,她当然要发火。 就像小玉说的那样,原来当学徒也不都是要给师傅端洗脚水倒尿桶做粗使丫鬟。 她们只需在孙姑姑教导时听从指挥,其它时间由自个处置,比起何梅跟何兰姐姐可太轻松了。 何家的两个姐姐忙完地里的活还得提前回家洗菜做饭,做好后提了饭菜去田里跟爹娘一起吃,农忙时晒得没个人样。 青叶离家半月倒是想通了小玉说的那些话,她如今确实不用像大人那般忙碌,可等过两年肯定也要在田里从早忙到晚。 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是那样过来的,她要是躲懒不肯动,少不得会成为婆娘、婶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能拿她说嘴。 那日子过的还有什么趣味,连门都不愿意出。 如今当了学徒就不一样,师傅不打骂不饿肚子,也不用起早贪黑干活,不用风吹日晒栽秧割稻谷……总之,在镇上的日子可比田里劳作舒服多了。 青叶如今半点不排斥当学徒,师傅教什么学什么。 杏娘想了半天不得其法,索性丢过一边,“织麻布就织麻布吧,反正你娘也不会织,你跟着学就是了。 指不定孙姑姑是怕你们不会操作织机,贸贸然上去把机子弄坏,先拿麻布练手也是有的。日后说不定会教你们织绸子,咱们年纪小等得起,慢慢来不着急。” 青叶点头答应,听她娘的准没错。 “对了,”杏娘陡然想起一事,“你姑妈说荷花也去了刘家,你可有见到她,她没欺负你吧?” “没有,”青叶疑惑地道,“我都没见到荷花表姐,她怎么欺负我?” “啊,没见到?那她去哪里了?”杏娘困惑地挠下巴,今天的事接二连三地出乎意料,没一件对的上。 前阵子大姑姐大张旗鼓跑家里来炫耀,好一番显摆。 话里话外暗示她女儿进了刘记,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他们家要发达了等语。还拐着弯地想骗她银子,信誓旦旦保证可以走通刘家的门路。 按理说丛娟应该没撒谎,这种谎言没必要编造,时日一长自会露出马脚,她用不着敲锣打鼓地恨不得昭告天下。 想来荷花是真的进了刘家,可女儿偏偏又没见到她,那她去了哪里? 难不成是另一户姓刘的人家? 说曹操曹操到,这边房间里母女俩还在猜测缘由,堂屋里已响起丛娟熟悉的高亢语调。 杏娘侧头听了一耳朵,乱糟糟、闹哄哄一团,只听得尖锐地喊叫声不时传来,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清楚。 她站起身打开房门走出去,听到声音的丛娟仿佛正候在门外等着她的出现。 几步上前冲到她面前,近乎咆哮道:“好啊,李杏娘,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妹。 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明明走通了刘记的门路,却只把自个女儿送进去,把我的荷花撇到一边。枉我把你当亲戚,你把我们一家坑得好苦哇!” 唾沫星子差点喷了杏娘一脸,她侧过身躲到一旁,走到椅子边坐下来,慢条斯理问。 “大姐说的话好没道理,明明是姐姐兴冲冲跑回来说荷花出息了,你们家发达指日可待。我跟娘求到姐姐跟前,大姐说什么来着……” 她歪头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姐姐说要二三十两银子才堪堪够用,我们家哪里拿得出来,少不得求到旁人头上。 现下这是怎么回事,姐姐无缘无故跑回来大发雷霆,你是吃错药昏了头吗?” “你……”丛娟颤抖地指着弟媳,却是不肯说出原委。 陈氏也被女儿的愚蠢行径惹毛,毫不客气捅刀子:“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你还有脸跑回娘家鬼哭狼嚎? 半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刘记在招学徒,只有你这个蠢出升天的送女儿去当丫鬟,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 “娘!”丛娟愤恨大叫,她娘怎么偏帮外人。 “丫鬟……”杏娘一愣,旋即啼笑皆非,只怕事情不像婆母说得那样简单。 丫鬟和学徒八竿子打不着,稍一打听就清楚了,怎么可能混淆? 估摸着他们家大姑姐的本意是冲着学徒去的,奈何不得其门而入,后来听说刘家在招丫鬟,便退而求其次把女儿送了进去。反正都是刘家,外人不知内情以为是一样的。 偏她装模作样跑回来显摆,还妄想骗她的银子,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来当丫鬟也没什么,她们这种农家女孩至多签两、三年活契当个粗使丫头。 年岁到了爹娘领回家嫁人,平日里的月例银子还能攒成一份嫁妆,倒也不失为贫家女孩的一个出路。 丛娟母女心想事成回娘家出了一次风头,不成想弟弟家竟然有法子把侄女送进刘记当学徒,这一下可就捅了马蜂窝,抓心捞肺地难受。 她本就是个鲁莽性子窝里横,不管不顾跑回娘家撒气,杏娘可不会惯着她。 故意顺着婆母的话阴阳怪气道:“姐姐糊涂办砸了外甥女的差事,怎么有脸跑来我家撒泼?当初还是听了姐姐的慷慨激昂,我跟七哥才想着求人试一试,不成想这事竟然成了,可见咱们家有这个运道。 如今外甥女阴差阳错进了刘家当丫鬟,说到底是姐姐识人不清,找错了门路,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把这些打点的银子托付给七哥,指不定荷花也跟叶儿一样进刘家当学徒。日后还能当女工呢,帮衬家里是迟早的事,当丫鬟可有什么出息哟?” 陈氏亦是恨铁不成钢:“谁说不是,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蛋,花了大价钱却拜错了菩萨,你说说你干什么吃的? 你家银子硌得慌不如托付你小弟,他做事比你全家老小捆一处都靠谱,再不济贴补一把你老娘,那也是你的孝道。” “娘!”丛娟气急败坏大喊,不好跟老娘对骂,调转枪口对上杏娘。 “你这个马后炮现在倒是说得漂亮,之前怎么跟个哑巴似得一声不吭,不透露半点风声? 自家得了好处捂得严严实实,荷花可是你亲外甥女,你帮她一把怎么了,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我是想帮外甥女啊!”杏娘闲闲一摊手,满脸无辜。 “可她爹娘不愿意,我能怎么办?我早说了要大姐把欠我们家的债还了,这笔钱给荷花走门路绰绰有余。 如此一来大姐家清了债务,我们家得一点钱财,剩下的好处都是外甥女得了。多好的事,偏姐姐不肯答应,还把我臭骂一顿,如今荷花当了丫鬟,都是姐姐害的。” “你放屁!”丛娟一蹦三尺高,胸脯子上下起伏。 “你倒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银子进了你的口袋只会贴自己的儿女,怎么可能给我们荷花打点?你不帮就不帮,何必拿这话寒碜我们母女? 现在好了,如了你的意,我们一家子过得凄惨,正好趁你的心。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恶毒的女人,巴不得亲戚倒霉,你们吃酸的喝辣的,连口潲水都不给我们留。” 杏娘气定神闲,毫不动怒,仿佛面前之人骂的不是她。 她有什么可气的,她高兴还来不及,狗急跳墙的人才会撒泼使气。越是吃亏上当没占到便宜,越是叫嚣得凶狠,她才不怕。 非但不会同情,她还会就着裂开的伤口撒一把盐花,痛死拉倒。 “姐姐说的可太对了,想当初咱们两家合伙做买卖,结果大姐一家扔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就什么都不管了,把我们坑得好苦哇! 当时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银子用在自家人身上不亏,要是给了外人就是在养一匹白眼狼。半点好处捞不着不说,反过来还倒打一耙,连皮带肉撕咬下一口才罢休。 经了这一遭,我们哪还敢往外借银子,吃一次教训是单纯不知事。再来一次,全家上下可以一并投河了事,省得活着丢人现眼。 姐姐怪我们不帮衬,这都是你们一家造的孽,怨不得旁人。要怪就怪你们狼心狗肺,贪心无耻,欠钱不还,还想沾我们家的好处,我告诉你痴心妄想。” 杏娘站起身叉腰,气沉丹田骂道:“我说丛娟,我明明白白警告你,你要是再不把我们家的钱还了,日后就不要踏我们丛家的门。 来一次我用大扫帚把你叉出去一次,你不嫌丢人尽管来,你看看我会不会怕了你。” “你……你个泼妇……还有没有王法了?” 丛娟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她何曾受到过如此奚落,转头寻求亲娘的安慰。 陈氏瞥过眼不看她,她家的苕饭吃得够够的了,这把肠胃再遭不住这么折腾,母老虎正在气头上,她才不上杆子自找没趣。 丛娟悲从中来,委顿在地嚎啕大哭:“我的亲爹啊……你去了哪里哟,你女儿要被人欺负死了。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的爹爹呀……” 杏娘冷哼一声,这俩母女还真是一个德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她们乐此不疲,她奉陪到底,日子过得着实无趣,三不五时唱一回添个热闹。 正在河对岸田埂上割牛草的丛三老爷猛然打了一个寒颤,疑惑抬头望天:这么热的天哪里来的凉意,还是多晒晒好了。 弯腰埋头继续割草,这草长得可真好,郁郁葱葱,快齐膝高了,正适合老伙计。 第159章 解决了狗皮膏药大姑姐,杏娘一连两天心情大好,进进出出还哼起了小调。 丛三老爷诧异儿媳的好兴致,陈氏懒得跟他再说一遍女儿的糟心事,旁的人更不会到他老人家跟前多嘴。 所以三老爷不知道自己大闺女身心又遭了一次毒打,可谓仓皇失措,大败而逃。 清闲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两天时间一眨眼就没了,又到了女儿该去镇上的时候。 垄上烟火(种田) 第119节 杏娘这次倒没有那么依依不舍,反正闺女没有吃苦受累,过半个月又可以回家。再者,她要是想女儿了,可以趁着赶集的当口过去看两眼,便宜得很。 青叶却是异常难受,上次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何种境遇。这次没有了不安,纯粹依依不舍的离愁。 家里的日子可真快活,房前屋后、邻里四野,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吃什么吃什么。 笑眯眯的爷爷,调皮捣蛋、横冲直撞的弟弟,就连一向爱绑着脸的奶奶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青叶实在不想离开家。 前一天晚上还没什么感触,第三天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坐立不安,总觉得时间过得可太快了。她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周爷爷家的小船就划过来了。 “邻哥儿,劳烦你到了镇上帮我把叶儿送去刘家别院,多谢你了。” 杏娘把一个小布袋放进船舱,里面是给女儿准备的一瓶酱菜和若干零嘴,怕她夜里肚子饿睡不着,稍微垫垫肚子。 今天还不是赶集日,她不打算去镇上,正好托了周邻照看,这孩子向来稳当。 周邻一口答应:“七婶放心,我看着她进去了再走。” 杏娘满脸笑意,看看,她就说吧,这孩子是个靠得住的,大人只需提一嘴,他就知道人真正的用意。 竹篙点在岸边一使力,尖尖的船头慢慢远离河坡,杏娘跟女儿挥手,青叶懒洋洋举起爪子扬了扬。 清风拂面,河面上的水汽扑面而来,清晨的阳光如同才苏醒的孩童,懵懂安详,还没有显露猛烈、火爆的脾气。 身处其中丝毫感觉不到盛夏炽热的暑气,只觉睡意绵绵想再入梦乡。 “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过半个月又能回来,快着呢!” 青叶噘着嘴巴懒得搭理他,臭小子们哪里懂女孩们的愁绪,他们巴不得一天到晚在外头撒野,不到天黑不着家。 周邻见女孩如霜打的白菜,只差一场暴雨下来便能委顿到地里去,无声一笑。 他提过背篓在里头摸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青叶眼皮子底下伸过来一个油纸包,还没打开呢,香气扑鼻。 “吃吧!” 青叶动了动鼻子,本不想理会,可实在太香了,等她回过神来时油纸包已捏在手里。 嗯……她就看一眼,什么东西这么香? 打开缠绕的丝线,里面赫然包着一捧小鱼干,手指长,腌制后用面粉裹了油炸而成,金黄焦香,色香味俱全,面上的盐巴粒粒分明。 青叶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尽管已吃了早饭,可这般美味摆在眼前,肚子里的馋虫似乎又开始翻江倒海作乱。没忍住拿起一条塞进嘴巴,外酥里嫩,嘎吱作响,好吃! “周爷爷还会炸小鱼干呢,可真厉害,好好吃!” 周邻懒洋洋坐到她对面,轻笑一声:“好吃吧,你周爷爷可没这闲工夫处理小杂鱼,天没亮我就起来拾掇,忙活了我一早上。” “是你做的呀?”青叶惊讶抬头,脸颊塞得鼓鼓囊囊似一只兔子。 “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呢,你真厉害,我还不会炒菜,我娘说等大些再学。” “马马虎虎吧,只要舍得下调料,炒菜并不难,苏木哥也说我做的这些个小玩意配稀饭正适合,不那么寡淡无味。” 青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二话不说把人家配菜吃了,咀嚼的动作一顿,继而慢吞吞嚼了咽下去。 念念不舍把油纸包递给他,“那个……是很好吃,给你吧,我只吃了一点,余下的还能配稀饭。” 周邻没接,此时天色还早,早起去镇上的人不多。周老爷子在船头划桨,船舱里只坐了他们两个孩子,地方大得很。 他伸直双腿交叉搭着,腿太长伸不直半屈着膝盖,两手撑着船舷道:“不用客气,喜欢就吃吧,我炸的多背篓里还有,这些就是给你吃的。” 青叶一听喜上眉梢,毫不犹豫收回手,捏一条小鱼干放进嘴巴,漫不经心问:“你跟着我表哥忙吗?你也跟我们一样半个月休一次假?” “还行吧,没有定数。”周邻被她的馋样逗乐。 “换季的时候气候多变,染风寒的病人多,医馆里忙得很,所有人都不能歇息。其它时候倒还好,忙的时候少空闲多,只要没有需要出诊的病人,苏木哥允我随时回来。” 青叶羡慕地道:“你可真舒服,想在家里呆多久都行,哪像我们,规矩定得死死的,多一天都不行……我一点儿都不想离家去镇上,虽说当学徒也不累,但就是不得劲,哪有在家舒服……” “也不能这么说,在家里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人几桩事。去了镇上能见到不一样的人,做不一样的事,还挺有趣的……” 侃侃而谈的少年男女如东边缓慢升起的旭阳,光芒四射,朝气蓬勃。 清脆悦耳的说话声像音符在水面上跳跃,忽高忽低,或软糯或清亮,合着桨板拍打水波的声音交织缠绕在一起,谱成一首静谧、温馨的曲调。 …… 杏娘满心期待女儿能够学有所成,大展宏图,可等她第四次问女儿得到的答案依旧是在给麻线牵经上浆时,杏娘死了追问的心思。 青叶安慰她娘:“孙姑姑说了,麻线准备得够用了,下个月可以上织机,您不要着急嘛!” 杏娘苦笑,她急的是织麻布么,她急的是织绸子。 不过现下不用着急上火了,想来接下来的一年织麻布是板上钉钉的事,没见准备了整整两月的麻线么。 也行吧,织麻布就织麻布,左右她女儿还小,她也等得起。杏娘就不信了,刘家能安排学徒织整整三年的麻布。 杏娘去了心病不再惦记绸子的事,安心等待女儿学手艺,蜗牛还有爬上树梢的时候,她女儿显然比蜗牛快多了,且慢慢等着吧! 杏娘能沉下性子耐心等候,可显然有人按捺不住要发难。 这天上午,一屋子的女孩坐在织机前焦头烂额地拿着梭子穿梭,织机上的麻线凌乱不堪,没几人是能理顺的。 青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麻线稍不注意就打结、缠绕在一起,额头上的汗珠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此时的她终于意识到织布也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怎地这么多横的、竖的麻线,她整个人简直要乱成一团麻。 孙姑姑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转圈,慢条斯理的女声在杂乱的窸窣中显得格外清晰:“慢着点,不要着急,根据我教你们的方法,按照顺序一个个来……” “啪”麻线又断成两截,青叶正自懊恼间,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孙姑姑,我在家学过织麻布,这个织机我也会操作,姑姑现在教的这些我都会,不知道您能不能教我一些别的东西?” 屋里猛地一静,片刻后嘈杂声刻意地响起,人人若无其事忙活手头的麻线,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青叶抬起头疑惑地看过去,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姑娘,听同住一屋的小桃说,是镇上大户王家酒肆的小姐。 王小姐个头高挑,约莫是这些学徒里年岁最大的,日常穿戴很是奢华。 青叶第一次见她时,她身上穿的衣裳柔顺光滑,心里猜测这莫不是娘亲说的绸子。 可她已经穿上了绸子做什么还要跑来这里当学徒,青叶想不明白,只暗暗记在心里。 女孩们一多自然就分了两拨,住在镇上、早晚能归家的为一类,几个凑成一团不愿搭理睡大通铺的农家孩子。 王小姐显然是这一拨的领头人,从来目不斜视,骄矜自傲,眼角都不瞥一下她们。 孙姑姑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慢慢朝她走去,轻盈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你若是会织麻布不妨坐下来慢慢织,这一年都是学这个,我也没什么旁的好教你。” 王小姐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问道:“当初刘记招学徒的时候,说的是教织丝绸,您打算什么时候教我们这个?” “是吗?”孙姑姑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不知道刘记答应了你们什么,我承诺东家的条件是教学徒织棉布,并不是织绸子,我也不打算教你们织绸。” 王小姐紧皱眉头,不悦道:“孙姑姑说的和刘家传出来的大相径庭,刘家也是镇上的大户,怎么还骗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也不是刘记的人,只是现下受雇于刘家帮着教学徒。我确实没有骗你,你可以看一下……” 孙姑姑环视一圈:“这间屋子摆放的织机都是这个样式,你既然通晓织麻布,想必棉布也不在话下。 你应当知道织绸子的织机跟这些不一样,我要求刘家只准备了这样的织机,就必然不会教你们织绸。” 王小姐愤懑地瞪着她,脸涨得通红,气冲冲转过身,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巍然不动,也不伸手梳理麻线。 孙姑姑不置可否笑了笑,提高声音道:“方才我说的话想必你们也听见了,我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传的,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屋子里的女孩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 孙姑姑斩钉截铁说道:“我只会教你们织麻布和棉布,其它的不要多想。如果你们自己或爹娘有什么别的想法,趁早另谋出路,免得日后徒生怨怼。” 话音落地,屋里鸦雀无声,片刻后女孩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桃小声喊青叶,朝她挤眼睛抬下巴,青叶摇了摇头,示意她回房再说。 心里止不住叹息:她娘的美梦要破碎咯,人师傅压根不打算教织绸子,挣大钱怕是难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160章 孙姑姑不教学徒织绸子,杏娘知道后却并不如何难受,兴许早有了心理准备。 她就说嘛,他们这穷乡僻壤的乡下地方,怎么可能学会织绸子这般来钱的手艺? 若是如此人人都能发大财,还守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做什么,从年头忙到年尾,将将挣个肚饱。 能学会织棉布也好,比麻布贵上那么一点,退一万步说,织布总是比土里刨食强。 所以杏娘对于女儿不能织绸子的遗憾有限,失落了一炷香时间便给忘到后脑勺,嘱咐青叶跟着师傅学本领,人家教什么她学什么。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得如此通透,自打孙姑姑说了那番话,接连数天刘家别院都有镇上的姑娘离开。 想来也是,镇上商户家的小姐们吃穿不愁,家底子厚实。 本就是奔着学织丝绸来的,结果孙姑姑只肯教织棉布,她们哪里看得上,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白费时间,不如走了的好。 等到青叶当学徒的第三个月,刘家别院的女孩们只剩了十个。 孙姑姑不以为意,继续教她们织麻布,女孩们整日里与麻线混战成一团,短时间内怕是难得理清。 杏娘暂且顾不上女儿,时已入秋可秋老虎的威力仍不容小觑,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天气越热酱菜生意越好,到了冬天除了宴席用量大,基本上没什么销量。 这一天日头正好,趁着早上光线还不猛烈,杏娘估摸着苏木家的酱应是快见底了。跟公爹打声招呼,抱了一坛两斤装的酱和一袋干菜走去医馆。 到了医馆门口没见到李苏木的身影,来往大人、小童穿梭忙碌,只看到周邻在大堂清点药材。 “邻哥儿,苏木可是在忙?” 周邻正在核对单子上药材的种类,听见声音一抬头,“七婶,您来了,苏木哥在后堂给病人针灸,您稍等,我去叫他。” 说着拔腿就要往后院走。 “不了,不了,”杏娘赶忙喊住他,把手上的物件放在柜台上,“我就是来给他送一坛酱,他在忙就算了,见不见都一样。等会儿你帮我把这些东西给他,我先去守摊了。” 周邻上前几步拿起布袋,把坛子抱到角落,“那您慢走,我等下跟他说。” 杏娘走到门口身子一顿,似想起什么回转过来:“对了,邻哥儿,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问,后天早上你可有回村?” 周邻一愣,念头一转明白过来,“这几天医馆不忙,我正打算抽空回去看爷爷。您放心,后天早上我接了青叶正好一同回去,您就不要白跑一趟了。” “那敢情好。”杏娘喜笑颜开。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0节 “明天晚上我跟你英婶子约了捉毛蟹,隔天要早起剥壳,实在走不开身,劳你帮我把叶儿接回来。等你们到家,婶子请你吃用蟹肉当浇头做的面,保管鲜掉你的舌头。” 本地的毛蟹个头小,还没幼儿的拳头大,螯足长满绒毛,这个时节却爱在田里钻来拱去地打洞,影响水稻根系生长。 它个头又小浑身没有二两肉,处理起来费事得紧,老农多是捉了在田埂上就地用锹砸碎,拢一处带回去喂鸡鸭。 若是家里妇人不嫌麻烦,一个个剥了壳子剔肉。攒一小碗做成馅捏包子,或是炒了给面当浇头,亦或干脆放进汤里,都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周邻咧嘴大笑:“那就谢谢婶子了,我还没吃过蟹肉面呢!” 一时李苏木忙完病人,擦着布巾走出来,周邻忙上前如此这般一说。 李苏木似真似假抱怨道:“我小姑也真是的,变着法的躲着我不肯见面,也不喜欢去我家。少给她这些银子,我又发不了财,何苦来着?” 嘴里这般说着,手上捧了酱坛子嗅闻,还没揭开盖子呢,一股隐隐约约的辛辣味扑鼻而来,她小姑的做酱手艺越发好了。 周邻在他旁边整理药箱,仔细查看各类丸药和银针,“苏木哥,大田村的王老爹是不是要去复诊了,明天早上我划了船咱俩一道过去吧?” “明天吗?”李苏木歪头沉思片刻。 “我怎么记得跟他家约定的时间是后天,后天再去吧,去早了他家里没人岂不白跑一趟?” 大田村的王老汉兄弟家砍树,他帮着拉绳放树。结果也不知是砍的位置不对,还是拉绳子的方位没算准确,大树直直朝人的方向砸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没砸到脑袋,脚却没躲过去。当初被他兄弟和儿子抬来医馆时,脚踝上的骨头刺穿皮肤畸形地耷拉着,周邻看着一阵心惊,这得多疼啊! 李苏木倒是面不改色吩咐他去煮麻沸散,他挽起袖子细细查看,伤得这样严重,怕是得费一番功夫。 一缓两个月过去了,王老汉的脚伤恢复良好,李苏木每个月去他家复诊一次,查看伤情开药方。 “王老爹都瘫床上了,他单腿一只能蹦去哪儿?”周邻不以为然,继续游说。 “咱们明天去吧,提前一天不要紧的,看天色明儿是个好天气,早起过去还不热。后头就不一定了,下起雨来可是麻烦,纵是划船也不方便,风吹雨打淋满身,不够遭罪的。” “下雨?”李苏木疑惑地朝屋外看去,这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要下雨吧! 周邻挥了挥手,大咧咧道:“哎呀,你这么较真做什么,天有不测风云,老天爷发脾气还管什么时候?早做早了,咱们庄户人家有句俗语,宜早不宜迟,总是要做的,你偷懒也躲不过去。” “我偷懒……”李苏木啼笑皆非,“好好,听你的明天过去,我是说不过你,一切听你安排行吧?” “好咧,等晌午得闲了我去码头租一条船,你明天早上可别忘记了。要是赖床起不来,我去你家门口敲门叫你……” 李苏木哭笑不得,忙不迭打断道:“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我什么时候误过事?话说你怎么对出诊这么热心了,你不是老说自己不是这块料,现在改变主意了?” “那是两码事,看病的又不是我,我这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总之,明天早上可别忘记啦!”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我老娘还啰嗦……” 大田村离镇上不远,划小半个时辰的船就到了,王老娘感激涕零接了二人进屋,端茶倒水忙个不停。 李苏木要老人家别忙乎,他先去看病人,拆开布条摸索一番查看骨头长势,半晌后重新包扎好伤脚。 王老汉迫不及待问:“李大夫,您看我这脚……什么时候能好?整日里瘫在床上跟个废人一样,着实不好过,眼看着还有两个月该秋收了,到时我应该能下地了吧?” 李苏木一边整理药箱,一边笑着道:“王大爷,您别着急,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可比伤到筋骨严重多了,养起来自然更加慢。 您可千万不能乱动,好容易正好骨头,这一动可就错了位,到时又是一番折腾,这样吧……” 他沉吟片刻,估算了下日子,缓慢道:“下个月到了日子,我再过来一趟看看情况,若是恢复得好,指不定能杵着拐杖走动。 您要耐着性子养伤,万万不可心急提前下地,一个不小心碰到骨头岂不前功尽弃,白吃了这许多苦头?” 王老娘在一旁帮腔,满是抱怨:“我就说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没要他做事,躺在床上了还不安生? 前些日子疼得整宿睡不着哭丧个脸,现在不疼了还是没个好脸色,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个铜板没还……” “你知道什么,去去,别在这瞎掺和,”王老汉挥手打断老伴的嘀咕,“若是误了农时,我看你还怎么嘴硬,全家老小空着肚子在家猫冬吧!” “我误了农时?到底谁误农时?”王老娘气得一蹦三尺高,音量提高了八度。 “我早说砍树容易误伤人,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去闹腾,你不要去凑热闹。当时你说什么来着,你说嫡亲的兄弟都不过去帮忙,外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乐颠颠偏要跑过去拉绳子,嘿……结果怎么着,旁的人都没事,跑起来飞快,就剩你个遭老头子落在后头压伤了脚。 要不是地底下的先人祖宗费老鼻子劲拉你一把,我看你眼下还在那颗树底下压着呢。连坟墓都省了,直接被树砸到地里头,丧事什么的也都不用张罗,就地掩埋了多好……” 王老汉恼羞成怒:“你个死老婆子说的什么胡话,我好生生坐在这里哪里惹到你了,要你这般红口白牙地咒我?” “你没有惹到我?你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谁在伺候?” 王老娘越想越气,陈年旧火一股脑冒出来造反,伸手指着老汉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现下过得这么舒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尿桶都是我提到床跟前给你用。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都是谁做的,啊……你说呀,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 是你那嫡亲的好兄弟,还是你那嫡嫡亲的好侄儿,人家来看过你一眼没?你这些日子看病抓药的钱他们有给过一文吗?都是一群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 “你怎么又扯到他们身上去了,那棵树倒错了方向,谁也没料到啊,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意外嘛!你说我就说我,骂他们做什么?” 王老娘简直要被自家的鲁直汉子气死,这就是头蠢驴,吃了大亏只当是自个倒霉,半点想不到别的上头。 “怎么别人都没事,就你摔倒了呢?你就是个死脑筋,叫人算计了半辈子不长一点心眼,活该你倒大霉……” 老两口连看大夫都顾不上了,兀自对骂得红火热闹,你来我往。 李苏木淡定坐在一旁收拾药箱,充耳不闻。自打经历过他三叔三婶拳头与腿脚齐飞,唾沫跟耳光混战成一团的大场面,眼前的一幕在他看来都是小儿科。 世面见得多了,小打小闹完全不放在眼里。 况且吵吵闹闹挺好的,脸色红润,精力充沛,蛮好的,极其有利于身心康健! 第161章 王家老两口吵得不可开交,锣鼓喧天,李苏木可没这闲工夫陪他们唱大戏。 站起身背过药箱就要出房间,被王老汉一把扯住了袖子。 “李大夫,先别走,且先等等……”王老汉粗喘一口气,挥手打断婆娘的叱骂。 “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我跟李大夫有正事要谈,咱们家的事我等一会再跟你掰扯。” “你……”王老娘猛地一窒,看一眼旁边的青年才反应过来这房间里不是只有他们老两口,当着外人的面把家丑掀了个底朝天。 不过掀了就掀了,她也不在乎,左右他们家是吃亏上当的一方。那得了好处占便宜的缩起头当乌龟,她有什么好怕的,巴不得闹得越大越好。 李苏木重又坐下来温和地问:“您可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坦?” 没想到糟老头子突然扭捏起来,他本来是半坐在床头,闻言左右扭了扭身子,坐立难安。 晒得黑红的脸膛也看不出来到底红了没有,心虚地看了眼老婆子,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那个……你知道的,一直躺在床上……” 李苏木见他这幅难以启齿的模样,恍然大悟:“哦,您是说……” 他打开药箱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王老汉:“来之前料到了这一桩,特意准备了随身带着,结果给这一闹腾…… 长期卧病在床本就易生褥疮,您大可不必忌讳,这是外用的膏药,您若是哪里不舒坦掏出来涂抹即可。” 王老汉长出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陡然松懈,李大夫可真是个大好人,不论什么难堪之言从他嘴里说出来丝毫不觉得羞耻。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李大夫看起来斯文俊秀,不成想病人的难言之隐他一眼就能看穿,着实全了老头子的些微体面,实在是个大好人呐! 王老汉舒心了,站在一旁的王老娘却不自在起来。 “李大夫,难为你大老远跑来我们家给糟老头子看病,我们全家都很感激。我儿子、儿媳今天恰好去田里扯草不在家,要不然定要好好招待你一番。” “不用,不用,”李苏木慌忙摆手,摇头拒绝,“我们划船过来的,来去都很方便,您不必讲这些虚礼,忙完这边我们就回去了。” 王老娘迟疑半晌,鼓足勇气道:“那个……眼下还没到秋收时节,家里也没有什么别的进项,这个诊金……你看,能不能容我们缓一缓?” 李苏木略一沉吟:“这样啊……那……” “王大娘!”一直坐在旁边吃茶看戏的周邻突然出声,放下茶碗走过来,扶了她的胳膊往外走。 “咱们李大夫只负责看病开药方,他可不懂这些诊金啊、药费的,您问他问不着,您应该问我。咱们先出去说,李大夫还有好些话要嘱咐王大爷,像什么忌嘴的吃食,缓解疼痛的法子之类的。 咱们不要耽误他们交谈,我们去外面说。王大爷这脚伤得可真重,我当初看到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幸亏李大夫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保住了王大爷的这只脚。” “谁说不是,当时伤得可严重了,我看他面色苍白得没有人气,疼得哼都哼不出来。吓得我心里突突地跳,就怕出什么好歹,好在李大夫是神仙转世,是个大好人呐!” 周邻不住点头,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咱们李大夫自然是个好人,可好人也要吃饭穿衣养活老婆、孩子吧,这个医馆又不姓李?说到底李大夫也只是端人饭碗替人做事,他可做不了半分主。” “我知道,我知道。”王老娘慌忙解释,急急说道。 “我们不会赖账的,上次的药费也如数给齐了,只不过这次实在是腾挪不开。你也知道现下还不到收割的时候,今年的黄豆又卖不上价。 每天忙里忙外勉强混个肚饱,老头子看病吃药掏空了家底,哪里还有别的进项?你看能不能给东家说句好话,我们一定会还钱,等卖了秋粮就还。能不能容我们一些时日,实在是没有法子可想了。” 周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您别着急,我爷爷就是种地的,我还不知道咱们庄户人家的艰难?我也不会立逼着您拿银子,这样吧,咱们没有银子没关系,可以拿别的替代啊! 之前进门时我就看到咱家门前场地上晾晒了一大片花生,黄豆的价时高时低说不准,可花生的价一直不错,价钱大差不差。您要是愿意咱们可以不用付银子,用现成的花生代替。” 王老娘望着门前的花生踟蹰不已,“你是说……” 周邻又是一番挖空心思,舌灿莲花地劝说。 “我这也是为您着想,您家的花生总是要卖的,还不如拿来给医馆抵债。我收了您的花生还要拿去镇上找买家,卖了钱给医馆报账。 我又挣不了一文钱,纯粹是给您帮忙,替您家省了多少事。您是不知道,医馆里的老账房说我们李大夫在外到处赊账,心里很是不满,对我们天天摆着一张臭脸。 若是这次再拿不回银子,下次就不许李大夫出门看诊了。左右挣不了钱,还倒贴出去几罐药膏,东家怕是也不乐意哩! 到时王大爷要看病,得被人抬去医馆才行,医馆可没有丝毫情面可讲,没有银子连门都进不了……” 等到两人回程时,李苏木照旧背着他的药箱,周邻肩上则是一布袋花生。 “你原先说自己不是学医的那块料,我还当你扯谎找理由躲懒,如今看来还真没说错。你是不适合当大夫,你天生就是块做买卖的好料子,生就一根好舌头,死的都能给你说成活的。” “那当然。”周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得地说。 “我自己擅长做什么心里清楚得很,只可惜生不逢时没碰上好时候,若是让我抓住机会,指不定我能一飞冲天呢!” 李苏木哈哈大笑:“好好,我等着你一飞冲天,到那时我也能借机沾点光。不过眼下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卖这些花生,若是卖得便宜了抵不上诊金和药费,你打算如何填补窟窿?” “这个不劳你费心,山人自有妙计。”周邻一副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样子。 “你当我每天没事干专门往巷子里窜是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今天这种情况。农人生病吃药手头不宽裕是常有的事,可不能因为他们赊账,咱们两手空空回去不好交差啊! 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只要是田里的产出,我把这些东西的价格记得门清。他们拿不出现钱,总不能连田里的作物都没有吧,不论是什么,我都能算出价来抵扣。 给他们的钱取中间价位,到时多卖了几文就当是我的跑腿费。至多打个平手,反正我不会亏钱,咱们俩也不愁报不了帐,一举三得,多好的事。”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1节 李苏木失笑:“你呀你,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但凡你把这些心思花一二分在医学上头,何愁日后挣不出一条生路?” “嘿!我说苏木哥,你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呀!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咱俩要再两袖清风回医馆,你信不信那个张老头的鼻子能翻到天上去。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属牛的,一天天哼唧个鼻孔呼哧喘气,横竖看咱俩不顺眼。技不如人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怎地还怨别人比他厉害呢,越比心里越失衡,我看他迟早要给自己气死。” 李苏木轻斥道:“别胡说八道,张老大夫德高望重,治病救人,行医问诊几十年,不是我等能比的。你在医馆可别嘴上没个把门的,人多眼杂,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其它的少管。” 周邻无所谓耸耸肩,他才懒得搭理那个酸老头。 离着十里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酸味,怕是天天就着醋泡饭吃,简直是自找罪受,没事找事。 小巧玲珑的船儿在水面缓慢滑行,河岸两边的树木、农舍在眼前渐次略过,清风扑面,飒爽飘逸。 自打多了这个小药童,李苏木的出诊轻松了不少,事事有人安排妥当,不需他操半分心思。 就连在医馆也顺当了很多,小少年是个圆滑乐观的性子,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医馆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谁都能跟他唠两句,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对此李苏木是极其服气的,这种天赋不是一般人能拥有,他就做不到这样如鱼得水,来去自如。 小孩儿在医馆混得开,他也跟着讨喜,以往遇到的那些推诿、刁难依旧存在,但是多少有了些转圜的余地。 不像之前那样滞涩、难堪,他也学到了不少人情世故,为人处世不再那么呆板、耿直。 不得不说,他爷爷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这个小药童选的着实好。 “不过……我确实要跟你道一声谢。”过了一会儿,青年明朗的声音在水面飘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承你这个情。” “哼!”少年傲娇地哼一声,抿着嘴角摇晃船桨,身子规律地前后起伏,小船儿悠悠前行。 青年惬意地闭上眼睛,任由清风拂面,水汽萦绕。 脑海中不由想起爷爷的训诫,事缓则圆,人缓则安,他不着急。左右他还年轻,时日还很长,他不用着急,慢慢来。 …… 青叶才走出刘家别院大门就听到熟悉的喊叫声,她抬头望过去,走近了问:“怎么是你来接我,我娘呢?” 周邻随手接过她肩上的包袱,一边护着她往外走,一边回道:“有人接你还不好,七婶在家给你做好吃的,回家了就能吃上,咱们先去坐船。” 周老爷子在船头摇桨板,船上坐了六、七个回乡的农人,两个半大少年选了船尾的角落坐下。 周邻把手上一直提着的油纸包递给女孩:“给,趁热吃吧,还是热乎的。” 女孩惊喜接过,解开麻绳,“你还买了早点呢,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看到?” 少年懒洋洋杵着下巴,“去接你的路上顺路买的,你喜欢吃什么,我下回看看有没有卖的?” “我不挑食,都爱吃,不过有肉最好。”青叶拿起一张锅盔一分为二,一半递给男孩。 “我已经吃过早饭,你自己吃吧!” 青叶不理他,径直把面饼放在他手上,“吃吧,这里还有包子、油饼,你买了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男孩一愣,笑了笑拿起饼吃起来,半大少年的胃就是个无底洞。 一日三餐只够填个半饱,塞多少都装得下。食物对于他们的唯一功能是填满叫嚣的五脏六腑,好不好吃倒在其次。 即便是吃饱了才放下碗筷,下一刻有食物摆在面前,照样能消灭殆尽。 第162章 自打刘记别院传出来师傅只教织棉布,不教织绸子的流言后,这股学徒热潮瞬间降温退却,不再是镇上的热门话题。 棉布虽说比麻布价贵,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农家妇人织麻布的多,会织棉布的也不在少数,着实算不上珍贵。 绸子就不一样,他们一年到头哪里有机会见识到这个,粗糙铁砂掌摸上去怕不是要勾丝。 既去了艳羡、眼红,垄上的女孩们对青叶平心静气了不少,大伙一处坐着说说笑笑做针线。三言两语说完日常琐事,话题少不得绕着刘记别院的孙姑姑打转。 “青叶,刘记的师傅只教你们织布吗,没有教别的?” 青叶想了想,老实道:“姑姑教学的时候只教织布技艺,不过课下有姐姐们拿了绣绷子绣花时,姑姑也会指点她们描花样子。” 何竹兴冲冲道:“那你画给咱们看看,我倒要瞧瞧那些城里人的花纹是如何漂亮?” 青叶无可不可应下,当下拿来何家小弟蒙学里用的笔墨、草纸,青叶屏息静气,一鼓作气握笔画下一朵兰花。 围观的几个女孩只见粗糙的草纸上寥寥数笔,黑色的墨尖笔走游龙,流畅顺滑地略过,一朵亭亭玉立的兰花跃然纸上。 花是花,叶是叶,婀娜的叶片仿似凌空垂落,花瓣将开未开,离得近了恍惚能闻到一阵清香。 比之姐妹们私下里描摹的花样子并不如何繁琐,简单几笔却描绘出了兰花独有的神态和韵味。 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是由衷地感觉到这个纹样的柔美简约和精巧大气。 气氛一下沉静安宁,随着最后一个灵巧的弯钩,青叶顺势收笔一气呵成,满意点头看着纸上的杰作。 她就说嘛,平日里别院的姐姐们闲了就喜欢拿着帕子绣个没完,可她实在不喜欢刺绣。 好在当初爹爹给她准备的物件着实多,连笔墨纸砚都稍上了,她不喜欢绣花,可看着孙姑姑画出来的花样子却心动不已。 闲极无聊下除了练习爷爷教过的字,又多了个描花样子的爱好。 现下看来还是有些个用处的,至少在小姐妹们面前露了一回脸,她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 丛凤惊叹地看着纸上的纹样:“青叶,你画的这朵花可真好看,叫人见了就喜欢,我也说不出来哪里特别……总之跟咱们平常见的不一样,这是什么花,我能照着这个花样子绣吗?” “当然可以,”青叶大方道,“这是兰花,为花中君子,姐姐要是喜欢,尽管拿去用。孙姑姑说了,等日后她得闲了还会指点我们刺绣针法呢。” “真的?你们师傅可真好!”丛凤这下是实实在在地羡慕了。 镇上的流言不到一天功夫传扬得垄上人尽皆知,大伙都说七叔费了老大劲把闺女送进刘记布庄,结果却是白搭。 人师傅压根不教织绸子的手艺,野鸡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事? 眼下看来事情怕是没想象中那样简单,镇上的师傅确实不教学徒织绸子。可人家在县里那般繁华的所在居住几十年之久,随随便便露两手就够她们受用无穷。 她们这些庄户出身的小姑娘,每日里抬头看见的是一望无际,澄澈瓦蓝的天空,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青翠欲滴,生机蓬勃的稻谷。 日常所学也多来自家里和邻居的女性长辈,有读过几本书能识几个字的,多数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 她们从做小姑娘起到嫁人生子,所处环境大同小异,所识之人大差不差,能教女儿的也有限。 但是青叶不一样,她去了镇上当学徒,有了来自城里的师傅。 她的师傅见过、听过、说的话都跟庄户媳妇们不一样,学识更是无从比较。更远的将来无从想象,但依如今来看,青叶到底跟她们不一样了。 丛凤看着眼前眉目平和的堂妹满心不是滋味,单只拿绣帕子来说,家门口经常路过的货郎怕是宁愿多出两个铜板,也愿意收青叶这个花样子的帕子,而不愿意降价收她们粗糙不堪的绣技。 听了青叶的话,何家三姐妹和张玉也是满目惊叹,心下如波涛涌动。 何梅欲言又止,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到底脸皮太薄不好开口。还没出声呢脸已涨得通红,手里的一张素白帕子揉成了梅干菜,头垂下深深埋在胸前。 丛凤却无此顾忌,垄上的这些女孩们打小一处长大,做农活、打猪草都是在附件转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熟悉不过。 对方心里的想头,旁的人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只她堂妹自小养得娇嫩,没有吃过多少苦头,还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沉思片刻,打算放手一搏问一遭,左右她们是亲堂姐妹,纵是有个什么不妥,看在一个祖宗的份上,七婶也会网开一面。 “青叶,我们……你学会了师傅教的绣法,能不能……教我们一些。当然不是全部都教,只一两样就够了,我们也想把帕子绣得好看多挣两个铜钱。” 尽管鼓足勇气道出原委,丛凤脸上仍烧得慌。 谁都知道一门好手艺堪比吃饭的家伙什,没见那些老师傅把自家饭碗捂得严严实实,不肯教徒弟一星半点,只管把他们当长工使唤。 更有甚者还有传媳不传女的家规,生怕女儿嫁了人带去别家,防贼似的妨得死死的。 丛凤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她已经大了,再过两年该出门子了。 即便年岁小,她家也没有多的钱财走门路送她去刘记当学徒,更不会接触到孙姑姑这样的师傅。 嫁给什么样的人家还没有定数,左不过是跟她家相仿的农户之家,日子过得跟她娘没什么两样。 青叶是她眼下能抓住的唯一机会,能学到些微本领的唯一来源,她不想错过。 丛凤带着颤音的话一说完,屋里一片死寂,女孩们手上窸窸窣窣地忙碌瞬间停止,耳朵高高竖起怕错失只言片语。 “你们想学绣法啊,这当然没问题,可是……” 青叶皱着眉头一脸为难,圆圆的脸上一个大写的囧字一览无余。 丛凤的心提到半空,其他人也紧张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不论是什么我们都接受。” 青叶纠结半晌,破罐子破摔一摊手道:“教你们绣法是没问题,可你们也知道,我的一手刺绣烂得没眼看,我娘已经对我不抱指望,只求能走直线就成。 我要是能学会孙姑姑教的绣法,怕是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我就是想教你们,也是有心无力。” 众人长出一口气,吊着的心落回原位,丛凤放松地笑了:“这不是问题,那些技艺精湛的绣法咱们也学不会,能摸到门槛已是万幸。 你学不会不要紧,只管把师傅说的话、指点的要领记住,回来复述给我们即可。至于日后能否心有所悟,学有所成,端看个人领悟和造化,跟你没有干系。” 青叶闻言如释重负,笑呵呵道:“这个简单,爷爷说我的记性好极了,旁人说一遍我就能记得牢牢的。要我学针法难,记孙姑姑说的话简单,这个完全没问题。” 几个女孩听了大喜,纷纷向她道谢,“青叶,若我能学会一两样针法,姐姐这辈子都记你的情。” “我也是,等我学会了给你做帕子,你以后就不用自己绣了。” 青叶大囧,不好意思摆手:“不用这样,我还什么都不会呢,先别谢我,等你们学会了再说。” “即便日后我们什么都没学会,你的这份情咱们都会记在心里。” 何梅到底大了几岁,虽说心里也是极高兴的,仍是道出心底的顾虑:“青叶,要不你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婶娘同意了才好。咱们私底下的约定能不能作数,大人说了才算。” 屋里一静,她们怎么忘了这一茬,青叶小小一个人儿可做不了家里的主。 七婶若是觉得自家吃亏被人占了便宜,纵是青叶的记性再好也教不了她们。一时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事怕是悬了? 不成想青叶大咧咧笑道:“不用问,我娘早知道了,我跟她说过孙姑姑教导刺绣的事。她要我好好学,学会了教一下咱们垄上的姐姐们,好容易当一回学徒,多学点本领才好呢!” “真的,七婶真的这么说?” “那当然,我还能骗你们不成。”青叶不以为然,偏头想了想。 “孙姑姑也没说不许外传她教的东西,别院里有很多姐姐家有妹妹,说要学会了回家教妹妹。孙姑姑只笑了笑,没说什么,想来是同意的。” 丛凤激动地一拍手掌:“那可太好了,咱们不求能学会你师傅的全套手艺,只融会贯通个一两成已是受益无穷。青叶,多谢你跟七婶,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谢谢你们!” 何家姐妹亦是满脸笑容道谢,虽说不知道能学成个什么样,但是总比她们瞎琢磨胡乱折腾一番的强,想必爹娘知道了也会高兴。 腼腆如张玉也抿着嘴角笑红了脸,她没有说话,只紧紧握了青叶的手表示感激。 青叶则是有些恍惚,当学徒的事一波三折,从人人艳羡挤破头到名声急转直下,别院里还走了好几个小姐姐。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2节 不论是镇上还是村里,说起刘记布庄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不就是收学徒织棉布么,着实没什么好稀奇的。 她也当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看待,对织布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只不过爹娘坚持送她去当学徒,她也觉得坐在织机前拿梭子比在农田里忙碌轻松,便随波逐流跟着孙姑姑学手艺。 看着邻家姐姐们欢快的笑脸,青叶若有所思,看来她还是太浅薄了。 孙姑姑教的那些东西在别院里可有可无,有愿意听两耳朵的,也有躲了不想搭理的,孙姑姑从不强求。 可这些东西在庄户人家却是实打实的吃饭家伙什,毫不夸张地说能当说亲时的彩头,能给女孩们脸上增光的存在。 青叶垂下眼睛思索,看来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像娘亲说的那样,不着急,慢慢来。 第163章 对于闺女的所作所为,杏娘一清二楚,她此番如此好说话也是有缘由的。 虽然没有跟孙姑姑正式打过交道,可经了织绸子一事,杏娘想通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人孙姑姑压根不打算教这般子学徒压箱底的手艺,个别因由她不清楚,想来人家自有考量。 既不是甚出彩的刺绣针法,女儿愿意教邻家姐姐们,那就教呗,指不定自家闺女还能多认真学点东西。 再者这也算做了件好事,于她们家于她女儿都结了一桩善缘,一举多得。 傍晚做饭时各家都送了吃食过来表示感谢,丛二奶奶家是一盘干拔财鱼,何家送了炸胡椒鳝鱼丝,就连丛丽也使孙女送了一碗粉蒸肉。 杏娘乐不可支,她男人说是手艺高超,技艺不凡,可她从没因着他得过邻里的好处。不成想如今闺女还没如何出息呢,到比她老子先在乡邻间出头。 既是送的家常吃食,杏娘也就坦然受了,日后找个由头回送也是一样。 三个菜都算得上大菜,她随便炒了一盘青菜,煮一锅米饭,一家子老小就着香喷喷的菜肴吃晚饭。 饭桌上丛三老爷感慨连连:“想当初你爹费了老鼻子劲送你去当学徒,人人眼热不已。结果风云突变,说风就是雨,没过两月竟然传出当刘记布庄的学徒没多大出息,白糟蹋银子。 我想着银子花了也就花销了,人都送进去了,即便如今回家来,那些抛费的银子也退不回来。干脆闷着脑门当不知道这回事,咱学到哪算哪,总比窝在家打猪草、放牛强。 嘿!不成想世事如棋局多变呐,今天竟然沾了我小孙女儿的光,得了邻里几盘好菜。还是我乖孙女有出息,你爹都比不过,叶儿,你可得好生学,甭管日后能不能用上,咱先学会了再说。” 陈氏头一次附和老头子的话,点头赞同:“可不是,管它公猫母猫,能抓着耗子的就是好猫。你只管跟着师傅好好学,头顶有屋瓦遮阴,总好过在田里晒得四仰八叉。 千万别跟你荷花表姐学,当人丫鬟可有什么出息哟?伺候的还不是自个爹娘,为了那三瓜两枣跑去别人家里被人吆五喝六。 你姑妈脑子进水坏掉了,着三不着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表姐就是给她祸害的。” 杏娘抿紧嘴巴憋笑,之前她婆母跟大姑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可着她嚯嚯。 她李杏娘岂是芝麻馅的包子任人拿捏,几顿苕饭吃下来,她婆母的眼神顿时变得清澈无比,恨不得连夜跟她大女儿划清界限。 如今离得远了,竟然也长了些脑子,骂起丛娟做的蠢事也是有理有据。 听了爷爷、奶奶的说教,青叶大言不惭,大放厥词。 “你们放心好了,我的记性好极了,别人说过的话我听一遍就能记住,这有什么难的。等我学会了大本领,日后有了工钱,我给爷奶买果子吃。” 两个小的迫不及待插嘴:“还有我,我也要,姐姐,我也喜欢吃果子。” 青叶豪气一挥手,允诺道:“别着急,都有,我多买一些。” 小兄弟两个放下心来,安心捧着饭碗扒饭。 丛三老爷欣慰道:“还是我孙女儿大气,脑子好使,这点随了我。打小我虽说做文章不怎么样,记东西却没有出过半点岔子,先生都夸我记得牢。” “得了吧,你还好意思自夸?”陈氏毫不客气扯后腿,嘲讽道。 “打量谁不知道你少时读书的糗事,学里年年考核,你年年都是垫底。要是随了你的根,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可见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追根究底是我的功劳。” “嘿……我说你个老婆子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你又没上过学堂,你怎地知道自个读书厉害?” “即便没上过学,我也知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依我看娟儿就是随了你的根,脑子发晕,说话、做事没个谱儿。好好的差事都能叫她给办砸了,你说她还能干点什么……” 丛三老爷举手投降,不想跟老婆子掰扯:“好好,你厉害,咱们全家你最厉害,我说不过你……” 老年人絮絮叨叨的私语,孩童清脆稚嫩的吵嚷,伴随着饭菜的香味在灶房上空飘荡,日落柳梢头,夕阳正好。 …… 随着天气转冷,女人们又凑成一堆打袼褙、纳鞋底,吃过晌午饭,几人正坐在云娘家的院子里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晒太阳。 英娘说起她娘家的一件稀罕事,说是村里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孤寡老头,老伴早逝又无儿无女。养了一群鸭子,日常以卖鸭蛋为生,耕种几亩水田,倒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结果不知怎地跟村里一个还在闺阁中的小姑娘勾当上了,女孩亲娘早亡后娘当家。 见天地把前头生的拖油瓶当了眼中刺肉中钉,吃不饱穿不暖不说,一年四季打发她到外头打猪草、放牛。 她亲爹混似个眼瞎的,只当看不到、听不见,由着后娘作践自家骨血。 许是见女孩瘦伶伶成天饿肚子,老头时不时接济她两个鸭蛋,一把吃食点心,左右他不用养家育儿,手上积蓄颇为厚实。 小姑娘自小到大哪里见识过人间温情,冷眼漠视倒是如影随形,从此把老头当了亲人看待。 老头去河沟边放鸭子,她就提了镰刀、篮子在一旁割草,亦或牵了牛绳坐在一旁看鸭群觅食。 小时还没什么,及至小姑娘快到及笄的年岁,两个竟然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有一回两人搂抱在一起时叫村里媳妇子发现,偷摸知会到她后娘耳边。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后娘本就是个混不吝,当场暴跳如雷,带了男人、儿子跑到老头家里一通打闹。 把个小屋打砸得不成个样子,锅碗瓢盆摔得粉碎,桌椅板凳也拆得稀烂。 不仅如此,等老头回到家时,几个男人围着一顿拳打脚踢。若不是村里人看不过眼,怕闹出人命上前劝架,老头怕不是要命丧当场。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隔壁村都听说了只言片语,英娘也是回娘家时听她嫂子说的。 “我向来瞧不上那等泼妇,不是自个生的就当根草,有本事别嫁到这家来啊!不成想她这回倒叫我刮目相看,小姑娘受了欺辱,她这个当后娘的没有袖手旁观,撸袖子就跟人干仗。 就这一点而言,我还是挺佩服她的,不是个缩头乌龟,还算是有点子气性。” 杏娘气愤填膺道:“要我说还是便宜了那个老光棍,这样的老色胚就该打死了事。 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这样叫他给糟蹋了,便是送官也不为过。也就是我们这里离县城远了些,要不然很该把他送去官衙打板子。” “谁说不是,我也跟我娘这么说,我娘说不能报官,还说最好私底下解决……” “啊,为什么?”杏娘满是不解。 “这样的坏种留着做什么,等着过年吗?人小女孩年岁小不知事,他一把年纪,黄土都快埋到后脖颈了,他还不晓事?我要是在现场非得要他半条命,打不死他我不停手,打死了活该。” 英娘也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啊,我娘只是摇头叹气不肯多说,这才想到跟你们说道一番。” 云娘眉头紧皱,打断两人的对话:“那个女孩现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英娘如实回答。 “那个坏老头虽说确实该死,可也不能真的把他打死了,好歹是一条人命。最后由村里人说和,老头赔了她们家一大笔银子,怕是棺材本都赔掉了。 好在老头还没有丧尽天良,小姑娘没叫他得手。她们族里的老人看不过眼,寻了一处人家把她远远地嫁了,那笔赔偿置办了嫁妆。 她后娘还不高兴了好一阵子,可大伙都说她也不是个好东西,黑心烂肺的玩意。族里老人敲打了她几句,她到底不敢太放肆,自个在家打鸡骂狗了好些天才消停。” 云娘长出一口气,庆幸道:“好在小姑娘还没有糊涂到底,不幸中的万幸。如今虽说嫁得远了些,可她娘家本就靠不住,远近倒是无所谓了。 日后长大经了人事,定会想通之前做的糊涂事,幸好离得远无人之晓。等她有了小家自会安稳度日,她亲娘在地底下才能安生呢!” 杏娘疑惑地问:“那为什么大伙都骂她后娘心肠狠毒,家里的女孩儿叫人欺负了,难道不应该打上门去出一口恶气吗?难道还要眼巴巴生受着吞下苦果,这般窝囊无用活该叫人欺负死?” 英娘也是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无辜的神情如出一辙。 云娘叹一口气,停下手里的针线,这两个还是太年轻不晓事,“我且问你们,将将长成的小姑娘是有个好名声重要,还是像她那样传出丑闻的好?” “这还用问?”英娘理所当然道。 “自然是名声更要紧,可既然已经做下错事,再是后悔也是无用。还不如把人狠狠打一顿,为自家姑娘讨回公道,也能叫旁人知晓她们家不是好欺负的。” “错就错在叫旁人知晓这上头。”云娘神情严肃,斩钉截铁道。 “最先发现的那个媳妇子尚且知道要避人耳目告知她后娘,这个后娘忒不是个东西,非得大张旗鼓闹腾得人尽皆知。小姑娘名声坏了,她们家能得什么好?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即便要给自家人做主,大可暗地里悄悄行事。私底下把老东西打死、打残废,外人不清楚缘由无从猜测,女孩儿的名声还是好好的。 眼下虽说为了以绝后患把小姑娘远远地嫁了,可这世上的事哪里说得准,日后若是叫夫家知道了又是一桩磨难。 这个后娘自以为抓到了把柄,殊不知她那点龌龊心思打量谁不知道?她自个的名声反而更坏了,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杏娘两个眉头皱得死紧,细细思索云娘的话,越想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错误既已铸下,与其一门心思打人出气,远不如深思熟虑为小姑娘的前程着想。 私下里怎么样都行,明面上很该不显山不露水悄悄把事办了,如此才称得上为儿女之计长远。 第164章 既说到儿女教养的大事,云娘少不得提点两个糊涂蛋:“这个后娘的心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外人无从知晓,具体如何只有她自个心里清楚。 可纵使她没有坏心思,旁人照样看她如蛇蝎,不为着别的,家里有女孩儿的人家就得比旁人多思多想多防范。小姑娘年岁小不知人事,当娘的得挡在前头冲锋陷阵,要不然要她何用?” 杏娘若有所思点头,英娘家也就罢了,只一个男孩问题不大,她家里可是有青叶的。 云娘接着问:“我家里常年养着两只大鹅,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英娘两个对视一眼,迟疑道:“因为鹅蛋大,一个鹅蛋顶得上两个鸡蛋,养起来省事,等老了还能杀了吃肉。”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要紧的是能看家。”云娘缓慢道出原委。 “我家里的情形你们也知道,女孩儿生得多,没有老人帮衬。孩子还小时,我们两口子成天泡在田里忙碌不堪,家里哪里顾得上。 我那个好婆婆说是帮着带孩子,也只抽空看两眼罢了,几个孩子风里雨里囫囵着长大。我那时就察觉到不对劲,男孩子养得糙些没事,小姑娘家家的被人占了便宜可怎么得了。 当即就买了两只鹅放在家里,大鹅霸道认生看家。家里来了生人咬死不松口,动静闹腾得大了,我那个婆婆总不能装作听不见。” 她拿起鞋底拉紧麻线,惋惜地说道:“其实像周老爹那样养狗是最好的,看家护院都是一把好手。可我们家勉强能填饱肚子,哪里养得起狗,只好拿鹅胡乱充数。 养起来也简单,家里没吃的就跑去河里吃小鱼小虾,还能捡鹅蛋,一举两得。” 杏娘两人面面相觑,怎么家常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事背后却有这样多的讲究,她们两个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是这么个缘由。 杏娘不由想到自家闺女,刘家别院全是妇人,女儿住在里面自是无碍。休假时来回路上都有周老爹爷孙看护,周邻还是侄子的小药童,也不怕被人欺了去。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3节 如此一想放下心神,想来她家还是颇谨慎、周全的,犯不着这样草木皆兵,提心吊胆。 杏娘想着自家人口简单,暂时跟这些男欢女爱的搭不上关系。不成想她不惹麻烦,麻烦却会主动找上门。 冬日雨雪多,家家户户窝在家里猫冬,垄上出了件新鲜事:丛老三家开了间小茶馆。 说是茶馆有点名不副实,只把堂屋辟出来摆了两、三张方桌条凳,角落里立了一个小泥炉专门烧热水。 来喝茶的人丢几个铜子得一搓茶叶,亦或四个人凑一桌打叶子牌,临散席时给几个茶水、灯油钱。 更有甚者什么都不干,茶水也是自家带来的,只为凑过来讲古,谈天说地。 丛老三家每日里好不热闹,人声喧哗,大冷天无事可干,早早地钻被窝也睡不着,睡得多了还头疼。 吃过晚饭找个打发辰光的好地儿,站在人背后看几把叶子牌。或者干脆围在一起喝茶谈天,等察觉到身子冷得打颤时当即拢手回家,打着哈欠脱掉棉衣正好爬上床入梦乡。 杏娘从来没去过小茶馆,一来她男人不在家,平时在家门口男男女女凑一处说闲话无人理会。 可她要是夜里单蹦一个跑别人家里喝茶聊天,难免惹出一些闲言碎语,何必自找麻烦。垄上的妇人也有去插科打诨的,可多是跟自家汉子一起,旁人自是不予理会。 再者她对喝茶没有那么大的瘾,白天凑在一起烤火、做针线说得够够的,晚上实在没必要去凑热闹。 故而丛三老爷家每日早早落下门栓睡觉,他老人家夜里也不爱出门。 这天吃过早饭,家里老小跑个精光,杏娘收拾好碗筷拿着鞋底子正准备出门,没想到吴氏上门堵个正着,却是有事相求。 她家开了间小茶馆,只想本分挣几个小钱,寒冬腊月没有进项,得几个茶水钱补贴日常家用,不成想却惹出大麻烦。 吴氏苦笑一声,直接了当扔出一个炸弹:“我怀疑六太爷的大儿子跟胡家婆娘搅合到了一起。” 杏娘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冷冽的寒风呛到喉咙,激得连连咳嗽,“咳……咳,我说三嫂,你不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事要是传扬开来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能不知道这回事?”吴氏无奈至极一摊手,声音里都透着一股苦涩,“若不是怕闹大了不好收场,我也不会来找你商量。” 这条垄上只有一个胡姓人家,当家的叫胡冬柱,他几个哥哥住在村子中心。只他一家搬来这条垄上安家,跟婆娘刘氏育有两儿一女,日子不上不下还算过得去。 胡冬柱是个爱玩叶子牌的,每天晚上雷打不动过来凑一桌,赌注不多但架不住瘾大,日日不落往小茶馆跑。 吴氏原先也不知道这回事,有一次去河边洗菜时碰到回娘家的张月娘,两人站着闲聊了几句。 月娘半真半假抱怨道:“自打婶子家开了小茶馆,我们当家的腿都长了半截,见天往这头跑,不到三更半夜不着家。” 吴氏以为她在夸大其词,不以为然辩驳:“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纵是他们想熬夜我们两口子还受不住呢,我看了时辰的,至多到戌时末人就走光了。” “怎么没有?”月娘较真道,“好几回孩他爹回来时,我迷糊听着家里公鸡在打鸣,这不是深更半夜是什么?” 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吴氏心里一咯噔,不觉汗毛直竖。她确实没说谎,他们两口子只想挣点茶水钱罢了,犯不着把个小茶馆开到那么晚。 通常到夜深人开始犯困打呵欠,大伙说说笑笑便散了。 还有一点吴氏没说出来,丛其虽说每天往她家跑得勤,可每次坐下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回了家。怎么会熬到公鸡打鸣才上床,还说一直在她家里喝茶? 这其中必然有蹊跷,吴氏勉强笑了笑,“那想必是我记岔了,有时熬不住我就提前去睡了,老三陪着他们一处耍。估摸着他们男人凑一堆高兴过了头,忘了时辰也是有的。” “是吧,我就说怎么可能记错,也不知道喝一晚上茶水夜里怎么睡得着,肚子不撑得慌吗……” 至此吴氏坐下了心病,时常留意丛其的动向,人多热闹时他停留的时间稍长。 但是天色也才擦黑,晚饭吃得迟的人家说不定还在收拾碗筷。 有人凑了一桌打叶子牌,他也站在后面看,等吴氏倒了茶水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一连三天皆是如此,吴氏心里有了猜测,只没有确切把握。 这天晚上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真相,忙进忙出时都分了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丛其。 果不其然,打牌的人一凑齐,他站在后面看了两场,悄无声息溜出来往东边走。吴氏过了片刻也跟出来,丛其走得很慢,很谨慎,时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 吴氏更加小心,离得远躲藏得好,只盯着前面的黑影不放。 一直跟到胡家门口,眼见黑影进了大门消失不见,吴氏耐着性子躲在暗处不动声色。犹豫了好半晌,她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摸到胡家窗户底下蹲着。 里头隐约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甚的“哥哥、妹妹一通乱嚷”,还有搂抱在一起砸吧嘴的声响。 不是丛其是哪个? 吴氏心里暗道一声造孽,老脸一红,矮着身子急匆匆走开,离得远了才敢撒腿往家跑。 本来这事跟她挨不着,可丛其做人不厚道,拿她家小茶馆当了挡箭牌。 明着天天跑过来喝茶,背地里却无耻地勾搭上了别人家婆娘,你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若不出事还好,一旦丑事叫人揭发了,胡家婆娘固然讨不着好,他们家的名声也得带累不堪。 指不定什么闲言碎语,乌七八糟的流言传出来,说她家开的什么茶馆,怕不是个淫窝子吧,专门祸害乡邻。一家子几辈的老脸丢个精光,死了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可要吴氏就这么关了小茶馆,她又不甘心,本来又不是她家的错,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凭什么旁人犯了错要她家来受过,世上没这个理。 再者每天的茶水钱虽不多,可到底是个活钱,冷天里闲着也是闲着,开个小茶馆正好打发时间。 吴氏思来想去一番,最后找到杏娘这里。 杏娘一个头两个大,哭笑不得道:“我的好三嫂哟,有好事您想不到我的头上,怎地这等子乌糟事就想到我了呢?您都处置不好的事,我何德何能,能把这个事摆平?您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如果可以,早在吴氏进门时杏娘就该把她轰出去才是,很不该听她说的这番话。 这叫什么事嘛,她又不是丛其老娘,更不是胡家婆娘的什么人,怎么管得到人家的头上去。 怕是一开口就要被人大耳刮子打过来,说她诬人清白,草菅人命。 吴氏也是无法可想,病急乱投医之下找上杏娘,“我这算是瞎猫逮着死耗子,能抓一个是一个,实在找不到比你更适合的人了。谁叫你跟翠枝交好呢,你也不想看她娘家闹得人仰马翻,一地鸡毛吧?” 杏娘有气无力摆手,垂死挣扎道:“我只是跟翠枝交好,跟她哥可没有什么交情,更加不想掺和这种破烂事。跟月娘相处也平常,我压根管不了啊!” “你就帮帮我吧!”吴氏拉着杏娘的手恳求。 “人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要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岂不是更抓瞎。你放心,真要出事了我肯定挡在你前头,定不会让你沾惹上麻烦。” 杏娘依旧不肯答应,眼下答应得好好的,可这种事谁说得清,沾上了甩都甩不脱。平白无故招惹是非,她又不是日子闲得慌,没事非得找出点事折腾。 奈何吴氏铁了心死缠烂打,缠磨得杏娘连门都出不了,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应下。 两个合计了半晌也想不出甚好法子,不论是捉贼还是抓奸好像都轮不到她们。 吴氏提议先去跟月娘碰面,看看她可有察觉一二,到时再见机行事。 路上一再嘱咐杏娘,此事不可张扬,需得暗地里私下处置。若是这等丑事一旦捅出来传扬开,叫胡家小子知道自个带了绿帽,热血上涌怕是要出人命。 杏娘又想苦笑了,前脚云娘才跟她说男女之事不可摆在明面上,后脚就摊上了这些破烂事,找谁说理去! 第165章 两人到丛其家时,月娘正准备出门,“稀客呀稀客,您二位怎么有空来我这寒酸之地,快请进,我给你们倒茶喝。” “你家要是寒酸,我们住的地儿都成了草窝,快别忙活,才放下碗筷,哪里喝得下去……” 三人坐下后寒暄几句,吴氏咳嗽一声进入正题:“我看丛其兄弟见天的往我那边跑,怎地一次都没见你过来玩? 这大冷天的闲着也没事干,睡这么早做什么?你晚上跟丛其兄弟来我家坐一会吧,我请你吃茶,不要你茶钱。” 月娘大咧咧一摆手:“嗨,白天也就罢了,我夜里不爱吃茶,灌一肚子水晚上都不用睡了,跑茅房都来不及。” “不吃茶也行的,人多热闹大伙坐一起摆龙门阵,说说笑笑一忽儿就过去了。我看丛其兄弟每天也没打叶子牌,回去得早。 你这边才沾了枕头迷糊着呢,他一推门进来岂不吵到你?睡都睡不安生,还不如你俩个一起过来我家坐一会儿,等困了再一起夫妻结伴把家还,多好的事。” 月娘哈哈大笑,满不在乎道:“他才吵不到我,我睡着了打雷都不会醒,我每天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一睁开眼睛他已经躺床上。 再说了,天一黑我眼皮子就睁不开,不爱出去窜门子,挨着床就想睡。” 吴氏再接再厉:“我昨天晚上看见丛其兄弟走得挺早的,你怎么会没看到他回家?即便睡得早也得起夜吧,你上茅房时也没看到他?” “我从来不起夜,只要沾了枕头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要不怎么说我晚上不爱吃茶,这寒冬腊月的夜里上茅房多麻烦。” 吴氏:“……” 她很心累,这人怎么脑子一根筋成这样? 她明里暗里就差直接说你男人有鬼了,偏偏她就跟听不懂似的,脑子不转半点弯。 杏娘在一旁憋笑,这是个比她还直溜的棒槌,如她三嫂这般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人都能哑口无言,月娘的神经不是一般的粗。 见吴氏递过来一个求助的眼神,杏娘咳嗽一声说:“月娘,丛其哥又不打叶子牌,三嫂说他早早就回家了。 偏偏你又说没看见他,那他去哪里了?这大冷天的可别心盲眼瞎走错了房门,叫人抓到了小心一顿好打。” “这我哪知道?”月娘低头拔手上的倒刺,毫不在意道。 天冷皮肤干燥,指头上长满细细的倒签刺,若不趁早拔掉,等过几天长长根部变红,又疼又痒,还不能碰东西。尤其是衣物料子、棉被之类的,挨着了像拿针刮着疼。 “他要是被人打一顿才好呢,谁叫他腿长爱跑路,一天天的把家里当了饭铺子,碗一丢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爱出去撒野? 我巴不得他哪天夜里看不见路摔个大马趴,腿摔瘸了正好,省得忘了回家的路。” 杏娘张了张嘴,她也词穷了,回了吴氏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木头人不开窍,她也无能为力。 第一回合,吴氏对丛其,吴氏败,丛其胜。 吴氏虽说败了,可她怎会是轻言放弃的人,又想出来一个法子。 吃过晚饭,杏娘约月娘去小茶馆侃大山,天还没黑呢她就过来了,可月娘做事慢悠悠不说,还格外爱干净。 杏娘帮着把她家碗筷都洗好了,她还拿着片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擦擦没个完。 “我的好嫂子哟,这乌漆嘛黑的你到底在擦什么,看又看不见,明天早上再弄也是一样的。” 月娘不同意:“躲一天懒天天都不想做了,要是不擦干净,我夜里睡觉都不踏实。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了,实在不行你自个过去喝茶吧。我晚上不爱凑热闹,这会子就想睡觉了……” “没事没事,你接着擦吧,我不着急,咱俩一起过去,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杏娘慌忙打断她,正主儿不去,她一个唱配角的跑过去做什么。 等月娘收拾好心满意足停了手时,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家家户户闭门安歇。 “我就说吧,这么晚了外面哪里有人,大伙都窝在被子里睡大觉呢,只有我陪着你瞎胡闹……” 杏娘不理月娘的抱怨,挽了她的胳膊闷头往西边走,离着胡家两三户时,她隐约听到说话声。心下一跳,杏娘迟疑地停下脚步,被月娘带着木然往前走。 越来越近了,说话声越发清晰,能清楚的听到男女调笑声。 杏娘的心脏砰砰狂跳,手脚发软,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也无暇分辨到底是不是丛其的声音。 月娘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好奇地望过去:“这是谁家,大晚上的怎么这么热闹?” 杏娘猛地一顿,扯了她的胳膊转过身往回跑,“哎哟,我肚子好疼,怕是晚上吃坏了肚子……不行了,快快,我肚子好疼。嫂子,咱们今天不去了,我要回家上茅房。”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4节 月娘一头雾水被她拽着狂奔:“啊……不去了?你晚上吃什么了肚子这么疼?我早说不该去吃这劳什子的茶,看看,这不就应验了。你还好吧,要不要紧……” 杏娘一把推开自家大门,身后月娘的声音还在继续:“……要是上了茅房肚子还疼,你就拿热巾子敷肚脐眼,敷一会儿就不疼了。” “知道了,嫂子,你先回去吧,我不跟你说了,我肚子真的好疼。”杏娘一把关上大门,背靠着门栓喘气如牛,心跳如擂鼓。 好家伙,她的亲娘哩!这事儿闹的,比她自个偷情被抓奸在床还刺激。 她怎么这么倒霉,掺和这些烂事,杏娘想了一回,仍是分不清方才听见的男人说话声是不是丛其。可有了吴氏铺陈在先,即便那人不是丛其,她也不敢上去赌一把。 杏娘自嘲一笑,她还没有做好面对撞破奸情,打得头破血流,缺胳膊断腿的大场面。 隔天早早吃过晚饭,杏娘匆忙跑来月娘家,结果来得太早,丛其全家老少才将将端起碗筷,全都诧异地望着她。 月娘更是纳闷:“你怎地这么早就过来了,你家吃饭可够早的。” 杏娘僵硬地扯动嘴角,她也不想这么丢人现眼,可吴氏给她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必须把月娘带过去喝茶,她有什么法子! 杏娘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眼角瞟到丛其,心里一动:“月娘,你今天可得麻利点,咱们早点过去小茶馆。 我三嫂说给咱俩留了好茶叶,我还没吃过她家的茶呢。丛其哥,你见天往我三嫂家跑,想必喝了不少茶吧,味道如何,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好喝?” 丛其夹菜的手一顿,若无其事道:“我觉着还行……其实我喝的也不多,几搓茶叶倒是不贵,我也尝不出个好坏,何必白费银子。” “那敢情好,月娘,咱俩今天动作快点,早点过去,咱们也去尝尝鲜。我三嫂说她请客,不喝白不喝,还抱怨我们怎么不去她家窜门子,给她家添点人气。” 既然把话说开了,杏娘不打算在这边干等,她家孩子昨晚就没洗漱,今天再不洗该发臭了。 杏娘就不信了,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明了,丛其纵是吃了熊胆,也没胆子去幽会吧? 唔,应该是吧? “我就是来这边说一声,月娘,你今天可快着点吧,别磨磨蹭蹭的了。我先回去给家里孩子洗漱,这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 说完急匆匆往外跑,她的脸面哟,碎成了渣渣掉了一地。 月娘慌乱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哎,别走啊,来都来了,再添一口吧……” “不了,不了,你们吃不用管我,我在家吃饱了来的。”边跑边喊,尾音消失在大门口。 如果说杏娘对吴氏先前说的那番话半信半疑,连着喝了三个晚上的茶水后,她已经深信不疑了。 不得不说,丛信是个狠人啊!这哪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自打杏娘强行拽了月娘去小茶馆喝茶,丛信照例过来这边闲聊凑趣。夜深后围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的人率先受不住,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回家爬被窝。 只剩了一桌打叶子牌的人在那慢悠悠消磨时光,丛其不爱打牌,也很少喝茶。 但是他既不回家,也没去别处,每天晚上站在人身后看牌。 吴氏拉了月娘在一旁闲话家常,月娘起初强打精神应付两句,渐渐的前言不搭后语,说话断断续续。再过一会儿,她已经靠在吴氏身上睡得憨甜。 杏娘坐在凳子上也直犯困,哈欠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可她又不好也靠在吴氏身上打瞌睡,那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只得站起身,也站在人身后看牌。那些红色的、黑色的图案在她眼前时隐时现,困得身子左摇右晃,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也不知道磨到什么时辰了,夜色深重得树上鸟窝里的麻雀都做了几个好梦,这间小小的茶馆仍是灯火摇曳。 等到散场时,杏娘迷迷糊糊站在原地没动,腿脚酸软,感觉好似睡了一觉又好像没有,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 打牌的人站起身一回头:“哟,没想到你两个的牌瘾也这样大,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 要不明天晚上也来凑一桌吧,这样站着看我们打有什么意思,咱们打的又不大,一晚上才几十个铜板的输赢。” 又偏头打趣丛信:“你们两口子的感情可真好,你媳妇困得都快睡地上了还在这里陪你熬,啧啧,年纪越大感情越深呐!” 丛信无所谓一笑,转过身往外走。 听到说话声,杏娘才猛地回过神,摇晃了下脑袋清醒几分。忙跟吴氏两个把月娘拍醒,就着门口的微弱灯光,急匆匆跟上丛其的脚步。 第四天晚上吴氏照例邀请两人去吃茶时,杏娘跟月娘俩个双双撂挑子不干了。 丛其这辈子八成是门神投的胎,一站大半夜,一站就是大半夜不挪窝啊!他打定主意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可杏娘扛不住啊! 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她一样也没做,但是一样要熬到半夜,这搁谁身上受得住。 吴氏跟前还有茶水钱这一根胡萝卜吊着,她眼前只有漆黑一片。再这么守株待兔等下去,那戴绿帽子的人没闹出人命,她这边先去了半条命。 因此,杏娘十成十信了吴氏的那番话,这要是个心里没鬼的,能干出这样没有人性的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杏娘不得不感慨一番,看来家花没有野花香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家的汉子要是起了色心,那就是脑袋别进了裤腰带,不念半分旧情,只想听新人笑了。 这还没到春天呢,怎地就开始发春了呢? 第二回合,吴氏对丛其,吴氏败,丛其胜。 第166章 吴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心里窝了老大一口火气,誓死要捍卫她家小茶馆的名声。 她就不信了,她还拆不散这对野鸳鸯,还有没有天理了。 依杏娘看,吴氏跟她婆母丛二奶奶合不来情有可原啊,她极其具有丛三奶奶陈氏的潜质。那两个老妯娌斗了半辈子气,碰面了从来都是你不拿正眼看我,我也只当没你这个人。 吴氏传承了陈氏永不言败的优良传统,自然跟丛二奶奶合不来。 既然丛其两口子油盐不进,水火不侵,吴氏打算转变思路重新拟定对策,撇开这两人拿胡家婆娘刘氏下手。 这三个人还真能统一战线,防守成一块铜墙铁壁不成,总能叫她找着一个突破口。 趁着天儿好,吴氏约了刘氏来杏娘家窜门子,正好英娘两个都过来这边晒太阳,几个人说说笑笑正好打发时间。 刘氏是个面皮白净的高挑妇人,长相算不上出众,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小意温柔味道。说话轻声细语,并不爱强出头,大多时候笑盈盈听旁人言语。 单看面相和为人处世,还真想不到这样的人竟然有胆子背着男人偷腥,这得是多深厚的情深义重,刻苦铭心。 可这两个人也不想想,他们都不是十来岁的半大少年男女了,各自有家有子的。又不能狠心抛家舍业,不顾世理人伦凑在一起,何必要做出这般难看的丑事? 若是叫人当场抓个正着,怕是想死都来不及找跟上吊的绳索,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一家子几辈的老脸丢个精光,娘家人也要受牵连,更不要说自个儿女,这辈子怕是毁了,哪里找得到好人家哟! 男人也就罢了,脸皮厚死皮赖脸地活着,人也不能拿他如何,过个几年照样过自家的日子。 妇人就倒了大霉,甚的污言秽语,拳打脚踢都是冲她来的,旁人的指指点点,指桑骂槐就够她喝一壶的。即便再是留恋人间,苟活于世,日子怕是一天比一天难熬,堪比苦黄连。 这刘氏看起来生了一副聪明相,怎地做出这种糊涂事,也不想想自家会有什么样的凄凉下场。 那偷来的欢愉就这般叫人恋恋不忘,舍不得,扔不下? 两个不知羞耻的蠢货做出来的混账事,倒要她们不相干的旁人来收拾烂摊子,这是个什么样的癫狂世道哟! 东拉西扯地寒暄一阵后,吴氏给杏娘使了个眼色,率先道:“前儿我听说了件稀罕事,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杏娘还没开口呢,英娘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稀罕事,嫂子快说说,咱们这周边十几个村子发生的事我都听腻了。谁家母鸡下了个双黄蛋都能来来回回地说,实在没意思。” 吴氏若无其事道:“其实也说不上稀罕,还是我回娘家听我大嫂说的,是她妹夫的那个村子发生的事。原本开春那会就传得沸沸扬扬,因着离咱们这里有些远,所以天冷了才传到这边。 说是他们村一个年轻妇人跟人勾搭上了,叫她男人堵在油菜花田里逮个正着。把这对狗男女狠狠收拾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血流了一地,河水都给染红了。” “啊,这么狠?”英娘到抽一口凉气,心有余悸道,“不会打死人了吧?” 其他人也都惊讶地抬头望着吴氏,刘氏缝补裤脚的手一顿,慢慢抬手捏了针头在头发上摩挲。 “当然没有打死,只是打得狠了些,一个活生生的人岂是那么容易打死的,听说那个媳妇子给打得瘫在床上整整半年下不了床。 人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她娘家硬是没人上门探望。托人带话过来说的是,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只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跟他们家再没任何干系。要杀要剐随夫家的意,若真给打死了,望女婿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好歹留一块地给她安生。” 英娘心有不忍道:“这也太狠了些吧,虽说是她有错在先,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哪能这样说打死就给打死了?” 杏娘不以为意,添油加醋道:“你以为把她打死便一了百了,万事无忧了?要我说真要给打死还算是走运,若是个命硬的,等着她的磨难还多着呢。” “这是怎么个说法?” 吴氏接话道:“她没说错,就拿这个媳妇子来说,你以为瘫在床上便能好吃好喝,安心养伤?那就大错特错,错得离谱,她男人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若不是几个孩子还算有良心,时不时端碗饭给她,怕是早就给饿死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躺了整整半年才能下床。 即便如此,她能下地时整个人几乎瘦成了人干,干枯瘦巴巴得不成个人样,头上都有了白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杏娘惋惜地摇头:“你说这是何苦来着,好生生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吗?非得瞎折腾弄那些花花心思,这下好了吧,叫人打得半死,下半辈子活着就是受折磨。” “可不是。”云娘在一旁搭话,她虽不知道面前的两人一唱一和弄的哪出,也不想深究,但不妨碍她帮着拱火架桥。 “这个妇人是个傻的,男人的话哪能相信,骗你跟他欢好时,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月亮来讨好。 一旦出事了便翻脸不认人,无事人一样过自个的日子,指不定后头又去勾搭旁的妇人,只可怜那个媳妇子白白搭进去一条人命。” 吴氏又是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说着跟她偷情的男人如何是个软脚虾。 事后把屎盆子一股脑扣在那个妇人头上,说她怎样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挤眉弄眼。 他本来是不情愿的,可架不住她拽了他的手往菜花田里钻,脱了衣裳白花花的胳膊缠在他身上。 他一个把持不住上了她的当,其实他是无辜的,要怪就怪那个妇人不知廉耻,勾三搭四…… 如此污言秽语传到她男人耳中,又是一番雷霆怒火,回家对着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骨头都给打折了。 这还不算完,这样数九寒冬,滴水成冰的日子,那个妇人每天被他男人驱赶到河边,敲破厚厚的冰层洗床单、被褥,一洗就是一整天,洗不完不许回家。 洗干净了也不用晾晒,隔天端出去依旧洗。 听人说那个媳妇子的手满是冻疮,手指冻得通红如胡萝卜,怕是一折就断了,手上的脓肿烂得没一块好肉。稍微碰一下皮就掉了,那些黄色的脓啊,红色的血啊流了一地…… 吴氏不光继承了陈氏不死不休的优良品格,还极具说书人的天赋。 那个妇人的凄惨情景被她描述得活灵活现,仿若亲见,这哪里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阎罗王跟前的鬼差折磨恶鬼也使不出这般残忍的手段。 “咕咚”,杏娘干咽了口唾沫,无意识打了个哆嗦,刘氏怎么想的她不清楚,但她实打实给吓着了。 这也太可怕了吧,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还活着,命可真够硬的,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不好说。 吴氏说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屋子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不光杏娘,一屋子妇人都给吓坏了,大气不敢喘,看她的眼神都怯怯的,生怕惊扰到她引起她的注意。 仿佛面前坐的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丛家三媳妇,而是那个被戴了绿帽,心思狠毒,手段凶残的倒霉男人。 太狠了,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般折磨人的手法,杀人不过头点地,碰上这样心狠手辣的男人,刽子手都甘拜下风。 吴氏心满意足说完后,得意洋洋灌了一大碗茶水,“咕噜咕噜”好不畅快。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5节 好家伙,她口水都给说干了,还不信吓唬不了这个花花肠子的小妇人。 这一个没吓到也不要紧,她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等着……总而言之,这个刘氏最好给她歇了那些风花雪月,搅风搅雨的轻浮想头。 这么个娇滴滴的年轻小媳妇,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不信拿捏不了她,多吃了这十几年的盐粒子可不是白吃的。 …… 刘氏的心思无人知晓,不过吴氏的恐吓效果显而易见的好。 没过两天就听说刘氏接了寡居在胡老大家的婆婆过来一同吃住,对外的说法是自打公公去世后,婆母都是老大在供奉。 可胡老大家里孩子多,吃喝也不富裕,对亲娘只能说还过得去。 刘氏想着自家孩子还小,日子比大哥家有盈余,婆婆过来了正好帮着看孩子,还能给大哥家解解围。 都是一家子骨肉亲兄弟,互相帮衬也是应当的,婆母过来了正好跟她作伴。聊天解闷不孤单,指不定婆母吃喝好了还能多活几个年头,这都是他们一大家子的福报。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们还年轻吃点苦不算什么,孝顺老人才是最要紧的。 这样一番话传扬出去,人人竖大拇指称赞,不成想胡家的这个小儿媳才是最厚道、孝顺的人,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 要不然怎么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平时说得再好听,那也得关键时刻见真章,说得好不如做得好。 自打胡家婆母住到小儿子家,垄上的人时常能看到她的身影,老婆婆年岁大了不爱出门,最爱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照看小孙儿。 小孙儿在地上打滚沾了一身泥巴也不要紧,她老人家可没精力在他身后跟来跟去,拍打灰尘,只看着不叫他跑去水里罢了,多的却是无能为力。 夜里睡得也迟,老人家嘛,缺觉,她小儿子打完叶子牌回家来,她还坐在堂屋里打盹。要她回房去睡偏又不肯,说是躺在床上睡不着,坐在椅子上才好眯一觉。 见她身子骨硬朗没有不适,儿子、儿媳也就随她的意。 丛其依旧每天都要去一趟小茶馆,仍是不爱喝茶也不打牌,只站在人后看牌,给丛老三家当一个尽职尽责的门神。散场后打牌的人走了,他也慢悠悠走回家。 吴氏提了茶壶给客人添水,依次倒满后把茶壶放在小泥炉上,炉子封口只留一个小孔洞出气。 她走到门外对着深沉的夜色吐出一口浊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世上的人哟,尽是些睁眼瞎,且过好自个的小日子吧! 第三回合,吴氏对丛其,吴氏胜,丛其败。 第167章 进了腊月,丛孝自县城归家,丛家依旧忙碌吃食准备过年的各种琐碎事宜。 自打两口子跟大姑姐合伙做买卖,赔了个底朝天且分家之后,对外展示出来的形象便是自家元气大伤,需要节衣缩食度日。 平常的穿戴并不如何华丽,与旁人无异,只不过随着杏娘压箱底铜板的增多,家里的吃食又悄悄恢复了以往的六、七成。 虽说不至于天天鸡鸭肉不断顿,隔三、四天总是要去镇上割一回肉。鱼是天天都吃的,河里的小鲫鱼能从年头吃到年尾,煎、炸、炖、煮轮着来,再不会吃腻。 吃鱼这般频繁别人也不会侧目,河里的水流长年累月缓缓流淌,小鱼苗繁衍生息,络绎不绝。 每天一大早,周老爷子家里的渔网就能拦下一鱼篓,卖不完的干脆倒回到河里去,左右隔天早上又是收获满满。 鱼这样多又便宜,不吃才令人侧目。 除了往年的那些零嘴吃食,丛孝今年打算做麻糖。跟麻叶子一样,也是要用麦芽和糯米汁熬糖水,用文火慢熬至浓浓的黏稠状态后,倒至木盆降温冷却成形。 大门口的房梁上吊着一架梯子形状的木架,丛孝捧起滚烫的糖浆缠绕到木架上来回拉扯,烫得龇牙咧嘴。 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青叶只见糖浆在她爹和木杆上缠成麻花样,有时会后退着越拉越长。将将要掉落地面时,青叶紧悬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她爹快手快脚又往回收,糖浆揉捏成一团又撕扯分开。 这也是个力气活,家里的妇人尚且扛不住。丛孝热得棉袄早丢在一旁,只着一件单衣还热得满头冒汗,呼哧带喘。 这么连续不断地撕拉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焦黄色的糖浆变得雪白,显露出丝缕状漂亮的纹理,糖浆变得坚硬不粘手。 取一小团拉长扭曲用刀切成小块,全部切完后撒上熟糯米粉拌匀,装入坛子能吃很久。 上了年岁的老人和缺牙的小娃娃,攥着一个糖块用舌头嗦,能从太阳冉冉升起舔到日落西山,正好打发时间。 牙口好的多是不耐烦慢慢舔,咬成小块后“咯吱咯吱”嚼得香甜,吃完后嘴里腻得慌,一碗茶水灌下肚才舒坦。 大年初二回娘家,杏娘就给她爹娘装了小布袋麻糖,这玩意也就冷天吃个新鲜,天一热就放不住了。 吃晌午饭时,杏娘伸着脖子等侄女李娥过来蹭饭,脖子都伸长了一截也没等到人影。 杨氏劝她消停吃饭:“咱们先动筷子,她眼下怕是没功夫搭理旁人,忙着跟她娘诉苦还来不及。” “这是怎么说的,她家怎么了?”杏娘好奇地问道。 杨氏一边吃饭,一边缓慢述说原委,根子还是出在她男人余金身上。 自打那一年余家族里的堂兄弟靠货郎起了家,余金一门心思钻进做买卖里头出不来。 在家里死活折腾着要去做生意,成天吵嚷不休,他爹娘老子受不住缠磨,到底拿了本钱租了一间铺面。 铺子不在镇上,他们村隔了一个村子有个小集市,虽说比不上镇子繁华,每天早上来来往往买鱼肉瓜果的人也不少,图的就是个近便。 余金开的是包子铺,有些人喜欢在自家煮稀饭当早饭,也有人舍得花几个铜板买个肉菜包子,小本生意本就是图个细水长流。 做包子也不容易,每天夜里临睡前先发面,鸡叫头一遍时小夫妻两个爬起来自家里走到小铺面。此时面已经醒好,接下来揉面、擀剂子、包馅料忙个不休。 天边将将露出来一抹鱼肚白,捏好的包子正好上蒸笼,水汽弥漫至整间小铺面时,袖着铜板的人已站在铺子前喊“老板娘”。 如此忙碌了一年,到年底一结算,竟然足足挣了近十两银子,比他们家田亩出息少了些许,可两者合起来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自此全家上下欢喜雀跃,不成想小本生意看着不起眼,经年累月攒下来却很有看头。吃点苦怕什么,他们庄户人家有的是一把子力气,正愁没地儿使。 余老爹老怀欣慰,捏着酒杯跟大儿子诉衷肠:“你是个有本事的,咱们想的都不如你,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要想挣大钱,还是得花心思折腾,天上可不会凭空掉下来银子。照这个势头,咱们家发起来也不是多难的事,比那些家底子薄的容易多了。 往后你有了出息可别把两个亲弟弟给落下了,一家子骨肉都过得好,那才是真的出人头地。” 余金满口子答应:“爹,您放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兄弟。他们两个本就过得不如我,我要是有肉吃,他们也能沾光跟着一起油嘴巴。” 余老爹满意点头,“滋溜”一口吸掉杯子里的水酒,他们家的好日子要来咯! 别看余金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却有别的想头隐了没说,只不过大过年的不想起纷争,却是打定主意开年了换一门生意。 包子铺确有蝇头小利,可着实辛苦,他这一年来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农忙时不用说,铺子是暂时歇业了,可他照样要半夜三更起床去田里割稻谷,一直忙碌到晚上看不清人脸了着家。过了农忙开铺子,天天也是从后半夜忙到隔天晌午回家吃饭,就没个空闲的时候。 这一年熬下来他都快成了日夜颠倒的夜猫子,两口子眼下的青黑就没消退过。 到了年底一回想,他原先还瞧不上人挑货担的,眼下他的日子也不比人家好多少。 大哥不用笑话二哥,都是卖苦力挣银钱,那卖货郎如今置下骡车走村窜巷,可比他没日没夜揉面团强。 这样攒下来的铜板没意思,余金打算转行开面馆。 煮面条简单啊,只要面醒好了随时可以拉成条,即便客人来了也不用着急,远不用半夜起来揉面团。跟家里人如此这般一说,老的少的都不同意。 好容易做成了一门生意,熟客都是现成的,何苦又出幺蛾子瞎折腾? 可余金打定主意一头扎进去,老两口想着之前大儿子的坚持己见,兴许他就是有那个运道呢,便也没很劝。 只李娥心里不踏实,她小姑至今还守着个小摊子呢。他们家起码租了间铺子,头一年就挣得盆满钵满,这在村里已是极为难得。 真要想换个吃食也得做几年包子再说,起码积攒了足够多的本钱,纵是赔了也不怕。 可她的话余金哪里听得进去,开口就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没有远见等语,气得李娥撒手不管了,任他胡乱折腾。 面馆开起来颇为顺当,和面、醒面都是做顺手的,吃面的人却不是那么容易成为熟客。 一碗面少说也得十几文,再淋个肉沫子的浇头又得往上长几文。 在镇上有这个闲钱,爱下馆子的人自是不缺,可一个村里的小集市把犄角旮旯扒拉个遍,也找不出几个愿意掏钱的冤大头。 每天守着面馆等着零星的几个老客上门,有时一连几天人还不过来,关了铺子吧又不甘心,总感觉再坚持两天生意能好转。 一年下来一个铜板没挣到不说,前一年挣的银子还搭进去了。 忙活两年堪堪打个平手,累死累死没讨到半点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家生意如何红火。当着外人艳羡、眼热的神态,挤出一个苦笑都尤为艰难。 这不眼见着面馆是没指望了,余金又改了主意想做油炸类的面饼、麻圆、饺子等,气得李娥在家吵闹不休。 她还是想开包子铺的,累是累了点,可好歹是个进项吧,总比只出不进的面馆强。 再者油炸吃食闻起来香,可真要卖起来也没个数,做生不如做熟,还是卖包子、馒头稳妥。 余家老两口也是这个意思,进了荷包的银钱还没捂热乎便散了出去,这叫人如何甘心? 偏余金是个牛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且格外的固执己见。小夫妻两个从婆家吵到娘家,从年尾吵到年头,至今没个定论。 听了她娘的转述,杏娘唏嘘不已:“我公爹早就说过,做买卖靠的就是个守,守生客也守熟客,哪有这样三天两头变来变去的。 做生意哪有不累的,那现成弯腰能捡到铜板的买卖也轮不到咱们。他们就是太心急了,这山望着那山高,总想着跳来跳去。” 杨氏不以为意:“年轻人嘛,心高气傲,目下无尘在所难免。这就是钱多烧得慌,家底子厚实经得住折腾,等他撞了南墙自会知道回头。 往好了想,指不定他这回选的道是对的呢,能挣些小钱又不至于太劳累,琢磨出个长久的营生本就不易。” 杏娘撇嘴不赞同,她娘说得倒是简单,余金心气足折腾得倒是起劲,可怜她侄女只能委屈巴巴陪他吃苦。 到头了还得不着一声好,挣钱了是男人有本事,亏了本是时运不济,总之跟她挨不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 …… 杏娘家的经念起来倒是格外慢,等到青叶当学徒满一年后,总算开始学织棉布。 不容易啊,杏娘还以为她闺女要跟麻布打上三个年头的交道呢,浑身上下一股子苎麻的味道。 女儿还说师傅教她们给麻布染色、织花样,可再好看那也是麻布,卖不上价,这世上没有什么物什比银子更好看。 河边的桑枣子又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时节,紫色的、青红的果肉在叶片间闪烁,格外引人注目。 云娘家河边两颗高大的桑枣树上长满垄上的半大少年,个个吃得口水横流,五颜六色如开了染坊。 七岁的青果已初步显露出他娘少时的调皮捣蛋,抱着树干两腿一蹬,双手往上攀爬,小皮猴一样眨眼便窜到了树杈子间,比他两个哥哥、姐姐有本事。 青皮也会爬树,但不太熟练,也不敢爬太高,只爬上最低的树杈子就不敢往上了,两腿岔开倚在树干上不动弹。 青叶还是一如既往的没长进,随着年岁的增长,孩童时期的婴儿肥渐渐退去,身高也抽长了,身形仍是稍显圆润。 两个弟弟都能自食其力,捎带手还能照顾她这个大姐姐,青叶总算摆脱了儿时够不着桑枣子的窘迫。 自家愿不愿意吃是一回事,可能不能吃上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6节 第168章 吃完小弟扔下来的一根细枝条,青叶踮起脚尖伸手抓枝干,青绿的叶片在指间晃荡,真要伸手去抓吧,总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 她憋着气正使劲呢,一根缀着饱满紫红色果肉的枝条从天而降,伴随着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吃吧,这可是我精挑细选才找出来的,桑枣子最多。” 青叶心头一喜,忙伸手去接,不成想枝条往上缩了缩。 她咬牙踮脚尖,刚碰到两片叶子,枝条又往上挪了挪,胸口的气一泄站稳脚跟,枝条往下落下来。 如此两个回合后,青叶破口大骂:“周邻,你在逗猫呢,赶紧给我扔下来。” 少年慢条斯理含笑道:“哎呀呀,你怎么还没够着?小叶子,你去年不是长高了很多吗,怎么还是这么矮小?” 女孩双手叉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气鼓鼓抬头望着头顶上方,如一只炸毛的小奶猫。 “好了,不逗你了,给,伸手接着吧!” 女孩不为所动,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丝毫没有伸手的意愿。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青叶,过来这边,我递给你。” 青叶转头正要看过去,猛不防头顶的枝条罩了满脸,她慌忙拽下脑袋上繁茂的枝叶,这才有空回话道:“朱文江,你自己吃吧,我这有呢!” 朱文江讪讪收回往下递的胳膊,抓着枝条吃起来。 女孩抬头狠狠瞪了一眼上方的罪魁祸首,这才低下头慢悠悠摘下紫红的果肉塞进嘴巴。 半大少年悄无声息弯了弯嘴角,若无其事揪下一粒黑色桑枣含在嘴里,汁液饱满,入口即化,甜蜜蜜的汁水一路淌到心窝子。 温暖的日头挂在斜上空时,杏娘两母女正坐在灶房檐下准备晌午的菜肴。 嫩绿的菠菜去掉根部清洗干净泥沙,细条条的韭菜撕扯掉泛黄的外皮,合着田螺肉一道炒,极为下饭。 茭白切片,再有一道蒸鳝鱼片,他们家一向爱吃辛辣爆炒的鳝鱼,还没吃过用水汽蒸的。听人说味道很鲜美,杏娘打算试着做一顿,好吃的话又多了个做法。 两母女各自忙活,偶尔低语几声,院子里的栀子花苞亭亭玉立。 坚硬的嫩绿外壳互相环抱、缠绕,一抹雪白悄无声息点缀在顶端。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绿壳松动、舒卷,洁白的花瓣舒筋展骨,伸着懒腰吐露芬芳,花开无声,热烈张扬。 一道含笑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响起:“哟,还没吃饭呢?” 杏娘抬头一看:“五婶来了,早饭吃得迟了些,现下还不太饿,晌午饭就准备得有些晚。叶儿,去给你五奶奶端把小凳子。” 郑氏接过小凳子坐下,随手抓起一把韭菜撕拉外皮:“我们家是吃得比别家早,饿得也早,成天跟个无底的窟窿似的,怎么填都填不满。 加上小八的媳妇怀了身子,我从早到晚跑灶房都来不及,就怕哪里饿着了她。之前是伺候一门子三个爷们,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如今好了,又多了个得罪不起的小祖宗,我这辈子啊,生就是个劳碌命,怕是到了地府衙门才能松口气。” 丛小八去年娶了新妇,今年正好揣了肚子,喜得丛五老爷跟他三哥显摆了好几遭。 不容易啊,他也终于能抱上孙子了,他等这一天等得头发都快花白了。 养活大一个牙牙学语的男娃娃,长大后要给他张罗婚事,帮扶着成家立业,这一路走来可太不容易了。 等到如今终于能摘一把果实,之前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值得的,趁着老腰还得用,趴在地上给孙子当马骑也甘愿。 丛三老爷体会不了五弟的喜悦,他老人家孙子孙女一箩筐,叽叽喳喳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成天吵嚷得耳根子生疼。 大孙子初降临时的欣喜早已消散于漫长的岁月当中,只余星星点点不甚明了的记忆碎片。 不过添丁进口总是好事,丛三老爷很为他五弟高兴,两个老兄弟私底下悄悄喝了好几杯水酒。 杏娘哈哈大笑:“这也就是五婶您心地好善待儿媳,小八媳妇是个有福的,嫁进来有您这个婆母帮衬,少吃多少苦头。 不是我说嘴,咱们老丛家上一辈的这几个妯娌,我看来看去,数您最明辨是非,不倚老卖老讨人嫌。” “是吧?”郑氏心花怒放乐颠颠,这个侄媳妇的小甜嘴越发会说话了,哄得她差点找不着北。 “我其实是将心比心,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家,女儿嫁到别家也希望婆家待她如珠似宝。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婆婆的待儿媳肯定和自家亲闺女没法比,可大面上不能太差是吧? 我是个实在人,亲家把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嫁到咱家来,我们一家子就得好好待她。吃喝上也没必要分出个上下尊卑,要不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瞎折腾,你说是吧?” “可见五婶是个厚道人。”杏娘深以为然,点头赞同。 “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有些婆婆打年轻时起在老婆婆手里讨生活。她明明知道那些刻意刁难有多难受,可她自家当了婆婆照样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有一点我极其想不通,她又不能一直这样身体康健,头脑清明?当婆婆的总是会老的,年轻的小媳妇终将当家作主,不出意外的话,那年岁小的还能熬不过年老的? 那些婆婆得意的时候欺负人家,怎么就不想想总有她生受的那天,到时人家能善待她?” 郑氏连连点头:“可不是,想当初我做媳妇那会,老婆婆年岁大了,面上待我倒还好。 不过听几个嫂子说,老婆婆年轻那会也是个眼里不容人的,虽说不会打骂儿媳,可她板了面孔不说话更吓人。 听说我三嫂……也就是你婆婆,当年被骂得可惨了,骂她想着法地偷懒,她就没见过这般懒惰的媳妇。看着她干活比防贼还累,一不留神就窝在哪个犄角旮旯打瞌睡……” 这一说就说远了,等到郑氏好不容易过了嘴瘾,全方位无死角把她隔壁的老妯娌吐槽得体无完肤,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 “……杏娘,我这次过来实是有事相求,你的那个侄子,镇上的小李大夫,他媳妇是不是姓卫?” “是啊!”杏娘随口道。 “卫氏是不是有个妹妹,卫小娘?” 此言一出,杏娘躬着的背脊一顿,慢吞吞直起身,跟她女儿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了个满眼。母女俩心有灵犀一点通,瞬间意识到她说的是那个小泼妇。 杏娘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叶儿,眼看着要吃饭了,两个臭小子跑得不见人影。你去把他们两个找回来,整天在外头撒野不着家,心都跑野了。” 青叶嘟嘴不乐意,才听到关键时刻怎么就要把她打发了呢,卫家母老虎的事她定是要听一听的。 任凭她娘怎么催促,青叶坐着不动如山不肯动。 郑氏在一旁打圆场:“她也不小了,这男婚女嫁的事也该知晓一二才是,盲婚哑嫁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女孩子精明点不吃亏,没什么不好的…… 咱们说说卫家的事,他们家是有两姐妹吧?大的嫁给了小李大夫,是不是还有个小的没说亲,听说长得标志极了。” 听了郑氏的说辞,杏娘一想闺女也大了,多听些世理人情也没什么不好,便也随她的意不再驱赶。 至于郑氏问的问题,“您说卫小娘啊,卫家是有两个姐妹来着,怎么?您打听她做什么,想娶了她家来给小九当媳妇儿?” “哪里是我想娶家里来,”郑氏苦笑一声,无奈道,“是你九弟迷了心窍,吵着要我托人去说亲。” 自打丛小八娶妻生子完成了人生大事,丛五老爷两口子全部的精力就放在了小儿子身上。只要这个最小的上了坡,他们两把老骨头才算是卸下心中大石,便是立时闭上眼那也了无遗憾。 丛小九是家里最小的幺儿,上面的哥哥姐姐都让着他,所以就养得娇惯了些。 加之他本人个子修长,挺鼻俏眉,长相周正,又能说会道,极讨大娘、婶子们的欢喜,在这条垄上很吃得开,人缘相当不错。 到了说亲的年岁,上门的媒人虽说不至于踏薄三层门槛,但也很有看头。 只不过丛小九不是嫌这个长得黑,就是说那个太胖了,没一个看上眼的。 郑氏想着老幺年纪也不是很大,长得这样俊俏,纵是挑剔些也是理所应当。没见这些女家都上赶着找人来说和,还不是看她儿子长得好,便也没有狠劝。 若是能找一个合他心意讨他欢心的,日子过得会更有滋有味。 这一日丛小九坐了周老爷子的船去镇上卖黄鳝,他们这些十多岁的农家小子,个个都是掏黄鳝摸泥鳅的一把好手。 小鱼小虾在镇里卖不上价,泥鳅、鳝鱼倒是受欢迎,炒菜或是给面当浇头都是极好的食材。 热天价钱便宜,冬天卖得贵,天越冷价越高。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这些都是无主的东西,天生地养,谁有本事逮到归谁。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每日里不是斗鸡走狗,便是摸鱼捉虾,一膀子力气无处发泄。 捉的鱼虾留了自家吃或是卖了银钱都成,当爹娘的也不会要他们的铜板,随他们花用,心里有成算的会攒起来当私房。 小船行至镇上的一处河道时,两岸绿树如茵,屋舍俨然,一派旖旎风光。 船上众人只听到一阵女子的说话娇笑声,抬头望去,岸边石阶上卷起裤腿的小女娘在跟邻家小姐妹嬉闹、戏水。 大多数人皱起眉毛撇开头,只当没看到,只一个丛小九痴痴地望着岸边,木头呆脑,如遭雷击。 他是看见仙女儿了吗?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美丽的女子? 皮肤欺霜赛雪,露出来的小腿也白得发亮,细细的眉毛弯成一道月牙儿,小巧的鼻子玲珑袖珍,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长在他的心尖上。 连她无意间睇过来的眼神都是那么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丛小九只觉得如身在九重云霄间,云雾缭绕,仙音渺渺,不知今夕是何夕。他如喝醉了酒一般,浑身飘飘欲仙,手脚发软,心脏疯狂“砰砰”乱跳。 他的真命天女找着了! 第169章 丛小九自打遇见仙女儿,三魂七魄弄丢了一半,大半跟着人家美貌小娘子回了家,小半守着这具肉身人骨。 自此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仿若呆头鹅,想来也是,这魂灵跑没了一半,剩下的魂魄哪里镇守得住那些花花肠子。 之前是十天半个月跑一回镇上,自那天后跑得比周老爷子还勤。有时不到孙子回家的日子,天太热的话,周老爷子懒怠划船去镇上。 丛小九丝毫不气馁,腿着走去邻村坐船也是一样,他浑身使不完的气力,满腔沸血涨得骨头疼。 纵使无船可坐,要他大太阳底下跑几十里路去镇上怕也是乐意的,要去见心目中的小仙女,爬也能爬过去。 丛小九去了镇上也不去别处,鳝鱼、泥鳅早卖光了。他再能干,也不能天天逮一桶过来卖,总要积攒个四五天才好有个卖相。 寻了上次的河道,天天躲在树后偷看人家小娘子。 运气好时,小娘子清晨打开后门来河边洗衣裳,还会跟邻家的姐妹说笑打闹,有时也会守一整天也碰不到人。 看见心上人自是心花怒放,欢喜雀跃一整天,走在路上都是连蹦带跳,神采飞扬。没碰到则如丧考妣,郁郁寡欢,疑心小娘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丛小九自以为躲藏得好,他也没胆子做什么,能悄悄看一眼已是心满意足。 却没想过他这样的高个子,长得又醒目,哪里是一棵树能挡得住的。不过几天就叫小娘子发现了端倪,小娘子是个活泼的性子,笑吟吟走上前跟他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家里几口人,以何为生……” 丛小九老实作答,卫小妹听完后没说什么,打发他回家来不要守在她家旁边胡闹。 “这里人来人往的,你老是守在这里做什么,没得叫人说闲话。我清清白白好人家的闺女,没招你惹你的,你可不能败坏我家名声。走吧,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丛小九依依不舍别了小娘子,此后也不敢日日守在那附近,偶尔去镇上顺路过去看两眼。 卫小妹兴致好时跟他说几句话,大多时候懒得搭理。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7节 丛小九自此害了相思病,一忽儿觉得小娘子对他无意,他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一忽儿又想,若是真个对他没有意思,怎地会跟他说笑逗趣? 在心悦的小女娘面前,丛小九跟重新走了趟奈何桥似的,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不复往常的口若悬河。 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模样,时常逗得卫小妹掩着帕子吃吃笑,越发爱逗弄他。 这个样子应是对他有意的吧? 丛小九叫这恼人的单相思折磨得神魂不属,辗转反侧,一会儿笑一会儿恼的。 这样一副反常的样子当娘的自然看在眼里,夜里临睡前拉了他的手细问:“幺儿,你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娘听听。” 丛小九扯了薄单子蒙着脑袋,哪里有心思搭理他娘。 郑氏耐心劝解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一门心思钻了牛角尖而不自知,自寻烦恼罢了。你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一块肉团团,纵使为娘帮不上忙,也不会害你,说出来吧,为娘心里好有个数。” 丛小九犹豫半晌,自家想破脑袋,想得头痛欲裂也解决不了问题。 他娘自来心思敏捷,婶子们都说她脑筋活泛,兴许能解了他的烦扰。想到这里,丛小九顿时来了精神,一屁股坐起身滔滔不绝说起来。 从他如何认识小娘子,做了什么事,说到俩人说过哪些话,做了哪些事,事无巨细,一丝不苟。 也得亏他记性好,不想还不觉着,这么一回想才发现俩人已经认识一个来月。少年人天真赤城,热情如火,心上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牢牢记在心里不敢忘。 此时说来仿若才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少年的心思如太阳般光芒万丈,绚丽夺目。 郑氏一听就皱了眉头,这般轻佻浮浪的女子哪里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闺女? 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哪家未出阁的女娘当着小郎君的面,查问人家的家事身份,这样一副市侩的嘴脸着实叫人不喜。 可又听儿子说小娘子姓卫,是镇上小李大夫,也就是他七嫂娘家侄儿的妻妹。 郑氏又犯了迟疑,卫家大姐儿肯定是个好的,她家家风应该也没问题,要不然李老先生也不会允了孙儿的婚事。 一母同胞嫡亲的两姐妹,性情或许有些许差异,想来大面上应该不会太差,兴许是她想多了。 丛小九低声恳求道:“娘,我只心悦她一人,你能不能……能不能……” 他青涩的脸上一片通红,两只耳朵烫得冒烟,握紧拳头一鼓作气道:“你能不能找媒人去她家提亲,我觉得她对我也是有意的,儿子只想跟她成亲。” 郑氏心里一哂,这哪里是有意的样子,分明是拿他儿子当了个添头——可有可无。 她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不会直接说出来。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半大少年,没尝过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只当天底下皆能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若是在人生的第一步就摔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一个处理不好,这一生都会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她活泼机灵,能言善辩的小儿子可不能栽在这样一个小女娘手里。 “傻儿子,你当说亲跟去菜园子里摘萝卜、白菜一样简单?找中人、访人家、请小酒、开礼单、接亲家……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按着顺序来,没有小半年哪里走得完? 如今你是认准了卫小娘子,可人家的爹娘可不认得你,不知道你姓谁名谁?这事吧,得慢慢来,你中意人家没用,若是她爹娘有别的打算呢?你别着急,且等我先打探打探,日后再说。” 丛小九被他娘亲说得心里忽上忽下,可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只得勉强按捺下性子,一切听从他娘的吩咐。 如此才有了今日郑氏上门的这一举动,杏娘跟卫家姐妹拐着弯也能带着亲戚关系,指不定能知晓一二内情。 听了郑氏的一番陈述,杏娘心里骂娘,这一听就知道是卫家小泼妇能干出来的好事。 天生的一双势利眼看人,若是小九出身不凡,家底厚实,保不准一桩天定良缘就成了,皆大欢喜。只可惜丛小九家里只是农户,且家境寻常,小蹄子怎会拿正眼看他? 八成是见他长相青秀,憨头憨脑仰慕于她,当个打发乐子的玩物罢了。 杏娘脑子一热,很想一股脑把小泼妇做的那些龌龊事抖落干净,两个再破口大骂一番,费了十二分气力勉强压制下来。 她如今早已不是当初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笔直棒槌,这两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不是没长一点心眼。 这两家若真个没说成良媒,她怎么骂都无所谓,指不定郑氏比她骂得还狠。 可这世上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两家看对眼真成了一对亲家,那她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非但跟卫家结了仇,便是丛五老爷家也会跟她们这一房生分。本来跟她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犯不着强出头到处树敌,本分过日子的人家没这么行事的。 可要她说卫家小蹄子的好话,她能恶心得把昨天吃的饭呕出来,不能直接破口大骂,敲敲边鼓还是行的。 “您说卫家姐妹啊,那您可就问错人了,我跟我娘家侄儿本就隔了一辈,时常又碰不着面,他住在镇上,我家在村里。 只有逢年过年回老宅看望我爹娘时能碰上,次数也是极少的,我侄儿敬重长辈格外礼遇我这个小姑,那是他为人厚道。 我跟他媳妇又隔了一层,本就不熟,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哪里有话说,不过……” 杏娘满脸纠结,犹豫半晌还是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家里的事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外人哪里分得清? 本来这些跟咱们也挨不着,您要真想打听卫小娘子的为人处事,不如去她家附近或镇上走一遭,总比在我这里道听途说的强。” “别啊,杏娘!”郑氏一把攥了她的手紧紧握着。 好听话谁不会说,所谓访人家就是要打听那些隐晦的、私底下的、外人难以察觉的秘闻。 说亲前打听得越仔细越好,纵使把人家十八辈祖宗刨出来都不为过,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真要成了一家人,那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即便知晓了亲家家里的腌臜勾当,也只有咬牙苦咽的份。 非但不能张扬出去,还得跟着一道遮着、掩着,不能透露半点风声。谁叫大伙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呢,翻了船都没好果子吃。 杏娘这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一看就是藏了事没说,卫家大娘子是她侄儿媳妇,她定是听说了卫家的秘事。 若是杏娘都不肯说清楚,那其他人更不会对她说真话。 郑氏急切地追问:“咱俩家是什么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啊。你虽然是我侄儿媳妇,可我向来对你不薄,你就跟我说真话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杏娘仍是含糊其辞:“真的没什么事,我也是听我大嫂说的。可您应当也知道,婆婆嘴里哪有儿媳的好话,不都是你看我不顺眼,我朝你背后吐口水吗,哪里能当真呢?” “没事,我也不当真,我就听个乐子,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不存事。这事儿也跟你没关系,你只管说你知道的……” 经不住郑氏的哀声恳求,死缠烂打,杏娘断断续续说了些从娘家大嫂那听来的闲话。 听说那个卫家小娘子呀,长得标志极了,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似的,怕是王母娘娘的七仙女也比不过。 性子呢,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自打李苏木在镇上安了家,她们老李家好像多养了个小女儿。 卫小妹长年累月跟长在了她大姐家一样,即便是农忙都不回自个家。 卫家爹娘对外的说法是小妹身子骨单薄,受不住农活磋磨,她大姐心疼接了家去。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姐夫家代劳,这也是他们两口子的孝心,替年老岳父母分担。 卫小妹也只年节才回家一趟,不等过完十五就随了姐姐回镇上,比娇养大的富家小姐也不差什么,容貌甚至更上一筹。 郑氏听完后眉头皱得死劲,,心里沉甸甸如坠了秤砣,这样神仙样儿的小娘子,哪里是他们这种普通农户能肖想的? 怕是捧上全部身家性命,人家也只当是脚底的泥,说踩也就踩了,需得想个法子断了儿子的念头才是。 只有杏娘满心感慨:春天不是已经过了么,怎地这些少年少女们还发春了呢? 第170章 到了去刘记别院的日子,青叶后脚才踏上船头站稳,周老爷子竹篙一点岸边就要使力撑开,一道急匆匆的叫喊自岸上传来。 “等等,周老爹,我还没上船呢,等我一下!” 丛小九一屁股坐在船舷上大喘一口气:“好险,幸亏我跑得快来得及时,要不然又得腿着走一截路,这大太阳的实在不好受。” 眼一抬看见对面气鼓鼓瞪着的她的小侄女:“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不就是借你的光在你家码头坐一回船吗,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青叶懒得跟他耍花腔,转而质问道:“九叔,这大清早的你去镇上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丛小九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偏头看向水面,“只许你去镇上当学徒,不许我去办正事,这条河道又不是你开的,我偏要去。” 青叶不依不饶追问:“五奶奶说趁着这几天日头足打菜籽,接着还要刨油菜杆、点黄豆、点芝麻……家里一摊子事忙得不可开交,你不在家帮忙跑去镇上做什么?” 她斜着眼睛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故意胡说八道:“哦,我知道了,你准是知道家里干活累得很,跑镇上躲懒去了。” “没有,别瞎说,我就去一个早上,办了事就回来。” 丛小九飞快打断她的话,却不肯说出去镇上的真实目的,又不想跟小侄女歪缠,扯了周邻说闲话。 “周邻,你现在可是咱们镇里的大名人,走到哪里都有认识你的人。你可太有能耐了,不服不行,日后混出头可别把家里弟兄忘到后脑勺,打小咱俩一起摸鱼捉虾、抢黄鳝来着……” 青叶冷哼一声,死死瞪着对面的胆小鬼。 周邻莫名其妙看着眼前的这对叔侄,懒洋洋一笑:“小九哥,你可别拿我开涮,我听朱家几兄弟说,你今年见天地往镇上跑,你是不是摸到了什么好东西? 这些天鳝鱼、泥鳅的价也一直不错,你攒了不少私房了吧?” “没有,没有。”丛小九慌忙摆手。 “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就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我抓这些的本事还不如你,我去镇上是有别的事。 说真的,我是真羡慕你,不用窝在家里种田,在医馆里摸爬滚打总比在这穷乡僻壤的土里刨食强……” 青叶听了心里一动,插嘴道:“九叔,我觉得你应该去医馆找我表哥看看,要他给你开一副治眼睛的方子。” 丛小九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我眼睛好使得很,开什么方子? 好多人到了夜里看不见东西,我不一样,十步开外我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谁站在那里,我眼睛好着呢!好端端的我才不吃那劳什的苦汤药,我又没病?” 说完转头不再搭理这个小毛孩,一大早上无缘无故找他茬,他还不奉陪了呢,只拉着周邻聊镇上的奇闻趣事。 说得高兴时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十足少年气性,哪里像个想媳妇的即将要成年的青年? 青叶暗地里撇嘴:你可不就是个眼睛有毛病的瞎子,还是个睁眼瞎。 这叔侄俩的异常周邻看在眼里,可丛小九摆明了不想多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藏了什么事,只得另寻时机问询。 半个月的学徒生涯一忽儿就过了,回家的路上周邻想起这一茬,趁着船上人少,便问了一嘴坐在船舱边吃得不亦乐乎的女孩。 周邻这次买的是菱角和莲蓬,都是时鲜吃食,鲜美异常。 紫红色的嫩菱角外皮柔软,两边的弯牛角一掰就断,剥了皮塞进嘴巴咬得“咔嚓咔嚓”响,清甜脆嫩,汁水四溢。比之炒熟后的粉糯口感,生吃更脆,跟吃果子似的。 撕掉莲蓬蓬松的外皮,嫩绿的莲子连芯都是甜的,此时吃正合适不过,一整个扔进嘴里越嚼越甘甜。 有个别莲子已长老,莲心带了点苦味,那也无碍,有爱吃苦味的老人,也有不爱吃的孩童,掰开踢掉即可。 青叶剥了一把嫩莲子,分一半给周邻,另一半一把闷进嘴里,腮帮子两边鼓囊囊挤成一团。 少年好笑地一粒一粒捡了扔进嘴里:“问你话呢,你九叔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好事,值当你上回死咬着他不松口?” 女孩摆摆手,她嘴里都塞满了哪还有空隙张得开嘴巴,嚼吧嚼吧咽下去后才有空开口。 “你才死咬着他不松口,说给你听也无妨,不过你可不能说出去。我九叔看中了我表嫂的亲妹妹,也就是卫小妹,要我五奶奶去她家提亲。五奶奶跟我娘打探卫家的情形,于是我也就知道了呗!”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8节 “什么?丛小九看上了卫……卫小妹?”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少年错愕地张大嘴巴。 青叶一脸沉闷地点头,寻求认同似地问:“你也觉得他脑子坏掉了是吧?我说他眼神不好使,九叔还不服气。” 少年浓眉紧锁,欲言又止,丛小九何止是眼神不好使,妥妥的眼瞎啊,还是个睁眼瞎! 他的一双眼睛看起来不是挺大的吗,怎地中看不中用呢? 周邻虽说名义上是李苏木的小药童,可吃住都在医馆,也听医馆里其他人的吩咐。但他主要还是跟着李苏木做事,时常也要去他家跟女眷们打交道。 那个卫小妹也是常见的,啧啧……周邻起初见了她不下数十次,一直就没看清过她的长相。 无他,大小姐见了他向来以鼻孔视人,下巴抬得快与额头平齐了,生怕他站在跟前玷污了她的美貌。 周邻还以为她的两个大鼻孔跟眼睛似的也能看人呢,后来发现她的两只黑鼻孔只对着他。 小少年不屑地撇嘴,懒得看那副丑人多作怪的德行,自此去李家视她如无物,眼角都不瞟一下。 他这幅模样反倒激起了卫小妹的好胜心,鼻孔翘得越发高起来。周邻很期待她哪时候狠狠摔个大马趴,最好摔断满口牙,摔不死她。 随着年岁的增长,卫小妹反而越发不着调。 周邻打小水里泡大的,小手还捏不全竹篙就开始撑船送客,迎来送往,谁见了不说一声这小小子是个得用的。 “小家伙还没门栓高呢,一根竹篙竟然划得有模有样,长大了定是个能抗事的。” “周老爹,您这孙子没白养,秤砣虽小能压千斤,错不了!” 乐得周老爷子笑眯一双老眼,比吃了人参燕窝还舒坦,腰杆子都挺直了几分。 及至大了些,小儿郎更是把家里家外安排得妥妥当当,爷孙俩的吃穿用度,农事日程更是井井有条。 十来岁的少年成天镇上、乡野来回穿梭,见过、听过的乡间杂闻不知凡几,机灵的小脑袋瓜也琢磨出几样挣钱的营生,只不好宣之于众。 这样的一个少年郎又擅长交际,十里八乡的船工、艄婆就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等到去了镇上更是如鱼得水,乡绅老爷们自是不屑搭理此等乡间野小子,老爷们家的奴仆、佣人倒是能说上两句话。 打旧年起,周邻便听来往船工说了卫家小妹的传闻,晒得黢黑的农家小子们挤在船舱交头接耳,挤眉弄眼,他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 “那家小娘子平日里倒是不怎么出门,只每天清晨去河边洗衣裳,长得可真好看,年画上的仙女儿都比不过。” “有一回我碰见她跟镇上粮油铺子的少东家搭话,那个少爷长得肥头大耳,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对着这样一副人头猪脑,小娘子竟然也有说有笑的,实在难得。” “可不是,她要是能跟我说说话,笑一笑,便是要我立时去死也甘愿。也不知道谁家有这个福气,能把这个小美人收入囊中……” 说到后头愈发不堪入耳,叽叽咕咕的怪笑就没停过,龌龊阴暗的心思一目了然。 撑着竹篙的年老船工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女娘,门户竟然这般松散,家里的爹娘都是死的吗? 周邻一听旁人嘴里漏出来的地址和样貌就皱了眉头,这八成是那个卫家小妹干出来的好事。 他有心想跟李苏木说一声,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这种事弄个不好惹一身骚,牵连到他头上来。 说得更难听点,当事人若是不承认还倒打一耙,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心里存了觊觎的想头,他能呕出一口老血。 如此这般纠结良久,周邻终是缄默其口,卫家人都不担心,干他屁事。 不成想这坨屎一样的祸水兜兜转转又回到七叔这一个房里头,当真害人不浅,这么一个势利眼、麻烦精,哪里好看了? 到了青叶家门口,周邻终是叫了站起身的女孩:“小叶子,你跟七婶说一声,要她别掺和丛小九的事,就说……说……” 这种破烂事可怎么开口哟,少年眉头打结成一团,冥思苦想。 “说什么?”女孩站在船头偏头回望。 少年一咬牙一鼓作气道:“就说卫家小妹爱去河边跟过往行人说笑逗趣,不是个好相与的,要七婶别理她。” 苏木哥可别怪他,谁叫他跟七叔家关系更好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女孩等了片刻,声息全无:“没了?” 一句话而已,有必要纠结这么老长时间吗,害她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 周邻看着眼前这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瞳仁里清晰地映衬着他的身影,眼睫毛忽闪像两把小扇子,这又是另一个极端,不通半点人事。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没了没了,你只管说给七婶听,她自会知晓。” 青叶不满地转过身,小声嘀咕远去:“不就是一句话吗,难不成还藏了什么秘密,我都没听出来,我娘能知道?” 杏娘当然知道,她才是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才好。这叫什么破事,卫家小蹄子做出来丢人现眼的丑事,坏的却是他们老李家的名声,找谁说理去。 苏木也真的,怎么把这么个搅家精弄到家里来,这不是带累自个吗? 更心盲眼瞎的是卫氏,白瞎了一双大眼睛,家里都要被搞臭了还把这个妹妹当个宝,日后有她后悔的时候。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提醒苏木,得赶紧清理门户才是,他们老李家的名声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第171章 杏娘在家冥思苦想怎么把卫家小泼妇的丑事捅破,不成想镇上的李家小宅倒先漏出破绽。 这还要说到李苏木诊治过的一个夫人身上,陈夫人家境富裕,生活无忧,一辈子顺风顺水没什么大的烦心事。 没想到临老临老竟得了妇科上的小毛病,山珍海味吃到嘴里形同嚼蜡,夜里整晚睡不着起一身白毛汗。 一个圆润的富家太太硬是给折腾得生生瘦了一大圈,家里人带着去县里找声名显赫的老大夫看了不知多少。 胡子花白的小老头脉象一搭,年岁一问,面上一看,张嘴即来。 “妇人上了年岁,肾气衰败,天癸衰竭,身子不爽利乃人之常情。实在无需担忧烦扰,顺其自然即可,亦可吃一些药调理。” 看来看去,说辞大同小异,喝进肚里的药汁子比米粒还多,却是不起一丁点作用。 陈夫人心里很是恼火,她绝经已有两年,根本就不是那方面的毛病。可那些顽固不化的死老头跟听不懂人话似得,一个劲的给她往这方面诊治。 这不是南辕北辙,越治越繁琐,恼得她一气之下掀翻了丫鬟手里的药碗,伏在桌子上大口喘气,鬓角的汗珠子成串往下落。 陈夫人的小女儿不忍见母亲如此狼狈模样,提议道:“听说保安堂的李大夫医术精湛,有妙手回春之能,咱们不妨请了他家来给母亲瞧瞧?” 陈夫人心浮气躁摆手:“县里的那些糟老头子看得还不够多么,一个个都是些徒有其表,名不符实的老匹夫。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们给我开的这些个汤汤水水,属实是吃了死不了人,不吃也不打紧,比隔靴搔痒还不如。” 小女儿耐心劝道:“既是县里都不嫌费事去了这么多次,怎地家门口的大夫反倒弃如敝履?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娘只管在家安心坐着,吩咐仆人去请即可。 再者李大夫年纪轻轻,名声竟然越过了坐镇保安堂几十年的张老大夫,这其中必定是有几分缘由的,咱们何不请他一试?” “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能有这般大的本事?” “是真是假咱们一试便知,再者……”小女儿沉吟片刻,缓缓道。 “我年岁小不知根底,娘亲应当也是听说过的,李大夫便罢了,他祖父李老先生才称得上深藏不露。 据说他老人家年轻时一手医术深不可测,连沈家也要礼让三分,只不过后来弃了医铃幡子,专门从事道家之术,世人便遗忘了他的这一手绝活。” 陈夫人心里一动,嘴里喃喃自语:“李老先生……自是神通广大……” 李苏木过来把过脉象,温和询问陈夫人的种种不适之症,巨细无遗。 可得出的结论同那些遭老头子别无二致,只说不可操之过急,需得慢慢将养。 陈夫人心里有些微失落,没想到李老先生的嫡亲孙儿竟然也是如此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老人家当年响当当的名头怕不是要后继无人? 她故技重施又想倒了李苏木开的那些药汁子,在女儿劝说下勉强同意喝一段时间试试看,只当看在李老先生的面上。 不成想短短七、八天后竟起了效用,不再整日寝食难安,坐卧不宁,人一下子似清醒了一大截。 陈夫人大喜过望,重又请了李苏木家来诊脉,调整过方子后厚厚答谢于他。 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真人不露相,不声不响竟然把对了脉象,对症下药。她如今虽说还没有药到病除,可只要找准了命门不是迟早的事? 如此经过几个月的细细调养,李苏木每十日过来诊一次脉,有时更改药方有时依照原样。 陈夫人日渐康复,总算摆脱了那股子说不出,甩不掉的郁闷、烦躁之气,整个人精神焕发,仿若年轻了好几岁。 陈夫人一时满心感慨,她就说么,李老先生那样精通神鬼之术的人,怎可能教导出碌碌无为、平庸的继承人? 只钱财无法表达陈夫人的感激之情,要知道这劳什子的小毛病这两年着实把她折腾得不轻,死不了人但烦人。故而跟女儿打探李大夫的家事境况,看看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陈夫人的小女儿也是镇上富户人家的媳妇,葫芦镇巴掌大的地方,出个新鲜事不到太阳落山,各家的当家夫人心里已知晓了七、八成。 何况这么个标志的小娘子,勾得镇上几家公子哥儿神魂不属,茶饭不思。 当下一五一十把李家情形抖搂干净:“李大夫家世清白,为人处世不卑不亢,是个当得起门楣的男丁。他祖宅那边也是安稳度日,以耕种为生,不胡乱惹是非,只不过他岳家似有些不妥当。” 卫家小妹的心思,除了那些半大的毛头小子,但凡是个经了事的妇人,一眼扫过去就能知晓她的狐媚想头。 这样不安于室,心思浅薄的小娘子如何能迎进家门? 生怕自家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娶个搅家精进门,一家子都没有好日子过。 故而卫小妹日日不辍去河边洗衣裳,跟她搭讪的富家公子也不少,却是一个上门说亲的也无。当家掌权的主妇不松口,年轻小伙想得再美那也是白搭,一个铜板都要由家里掏的人哪里来的硬气? 便是真有那头脑发晕,作天作地的混小子,捆了手脚关进柴房饿两三天就好了,什么花花肠子都清个干净。 陈夫人听完后眉头大皱,这种事实不好跟当姐夫的男人分说,打老鼠怕伤了玉瓶,跟他媳妇儿倒是可以说上两句。 隔天下帖子请了卫氏来家做客,摆酒置席以示谢意。 席间陈夫人对李苏木大加赞赏,妙语连连:“李大夫如此青年才俊实在难得,不光宅心仁厚,医者仁心,且待人处事和蔼可亲。 我听说如今去医馆看病的人比之前多了不少,李大夫一视同仁,不偏颇不鄙夷,大伙都爱找他瞧一瞧。” 卫氏满脸通红,心里激动得砰砰乱跳,夸她夫君比夸她更叫人兴奋。 “夫人过誉了,外子也是尽他医者的本分,实当不起如此赞誉。” “当得起,当得起,我看他比那些爱装模作样的老匹夫好多了,年轻人朝气蓬勃,斯文守礼,叫人见了就欢喜……” 几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陈夫人小女儿似不经意问起李家宅院,卫氏如实说了。 她点头赞道:“是个好处所,那地儿前有巷道,四通八达,去市集繁华所在极便宜。后通水道,打水洗菜也很顺手,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住处,李大夫当真好眼光。” 卫氏更是雀跃,这座小宅子当初还是李老爷子租赁给孙子小两口住的。 这些年他们没有大花销,儿子还小不用上学堂,老家非但不用接济,还时时帮衬米面粮油,瓜果菜蔬。李苏木的工钱便剩了下来,两口子攒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银钱。 因宅子住着习惯且他们往后应是会常住镇上,小两口跟上头的四个老人一商量,干脆悄悄出钱把宅院买下了。只不过怕李家其他人吃心,图惹是非,此事便没张扬。 自家得了好处即可,犯不着大声嚷嚷得全都知道,连她娘家那边也是一并瞒着。 垄上烟火(种田) 第129节 “咱们小门小户跟贵府的高门大院自是没法比,只求有个落脚的地儿罢了。好在家里人口少,腾挪得开,自家人住着舒适。” “你们说的这个地儿,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陈夫人若有所思,拧着眉头细细思索。 “哦……是了,前儿你姨妈过来跟我唠嗑,说的就是那条巷子的事。说是有一户人家出了个长相极出众的小娘子,每日清晨爱去后头河边洗衣裳,引逗得一河的人不得安生。” 她转过头问卫氏:“你们那条巷子真有这般出色的小女娘,小户之家易出国色还真没说错。 不过要我说这家爹娘实在是个不晓事的,这般标致的女娃娃,好好给她说一门亲事也就罢了,怎地做出这等子丢人现眼的糊涂事?你可认识这家人?” 卫氏心里一咯噔,扯了面皮露出一个淡笑:“这我倒没听说过,我一向不大爱出门,想来是哪家的女娘瞒了长辈耍性子,年轻不懂事。” “那应当是了,哎,小小女娃不知轻重,做事没有分寸,坏了名声可怎么得了……” 卫氏勉强按捺住心底沸腾的颤栗,面上如常跟陈夫人母女打交道,好容易散了席面,携了陈夫人送的厚礼走回家。 身后跟着捧着木盒的仆从,卫氏一脸沉重,腿脚像灌了铜水艰难步行。 他们那条巷子里住的人家是有数的,家有妙龄少女的更是没几户,更何况是众口一词的美貌少女,这不是她小妹还能是谁? 即便是要卫氏拍着胸口来说,她小妹的容貌确实十分出众,甚至比之她多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和妩媚,容光灿烂。 可她小妹什么时候爱去河边洗衣裳,且跟来往行人聊得火热,她怎么没听到过只言片语? 回到家的卫氏不动声色,如常度日。 只是隔天早上出去买菜时对卫小妹道:“你明年就及笄了,嫁了人也要担起家事才成。打今儿起跟我一起买菜做饭理家务吧,一开始不会不要紧,咱慢慢学。” 卫小妹端着粥碗的手一顿,慢慢放下碗娇羞道:“姐姐说这些做什么,我还小呢,我不嫁人,我也不学这些劳什子的杂碎。” “你不小了,明年该找人家了,这些东西都要学起来才是。本来早两年就该教你的,只是爹娘不允,你又历来养得娇惯,一拖便拖到了现在。好在还不迟,这些东西学起来也快,咱们一样一样来。” 卫小妹推脱道:“官哥儿还在睡觉呢,我在家里看着更叫人放心。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小小一个人儿醒来哭闹可怎么得了,姐姐不心疼,我这个当小姨的看不过眼。” 卫氏淡淡一笑:“官哥儿也要跟着咱们一道去,我现在就去拍醒他。你姐夫说官哥儿也大了,只在家里教着认几个字不像样,明年该送去正经学堂启蒙才是。念了书就不能贪懒睡觉,现下正好提前适应。” 见姐姐一脸坚毅,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卫小妹嘟起嘴不满地跟着她一道出门。 第172章 早上的集市人声鼎沸,热闹喧哗,小小的官哥儿还是头一次这么早起床出门。 豆包大的人儿还有起床气,在家时发小脾气不肯张嘴吃稀饭,卫氏只得抱了他来街上垫肚子。 临出门时眼眶里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此时已全然成了新奇。 街道两旁挨挨挤挤的小食摊位,鳞次栉比的箩筐担子,热情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高昂的讨价还价声刺破金黄的日光。 小人儿白胖的包子脸上满是雀跃,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路上的各样物什,连面饼入油锅的“滋啦滋啦”声在他看来都是那样奇特。 花瓣般红润的小嘴时而咧嘴一笑,时而严肃地紧紧抿着,忽然小鼻子抽了抽,循着香味看过去。 “卖发糕啦,又香又甜的发糕,软糯好克化……” 官哥儿小手一抬,直直指向水汽弥漫的蒸笼:“娘,糕!” 卫氏嘴角一弯,小家伙总算忘了早起时的哭鼻子,依着他的主意向摊位走去。 此时的卫小妹却有些心浮气躁,她大姐买个菜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磨蹭? 这条摆满菜蔬的街道她们已是从头到尾走过一遍,接着又从尾慢慢走到头,时不时停下来问价。 “姐,这个摊位种类齐全,都在这里买了吧,做什么走来走去问个不停?” 卫氏轻笑一声,耐心教导妹子买菜窍门:“这些生意人精明厉害着呢,你别看他们穿的灰头土脸,浑身汗津津不体面,宰起客来可是毫不手软。 尤其是咱们这种年轻面嫩的小妇人,报价能比老婆婆翻两、三倍,啧啧,杀人不见血。” 她拿起一根丝瓜仔细打量:“买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要多看多听多比较,每个摊位的菜蔬采摘时间不一样,价钱不同。 多走几遍问几次,各样菜蔬的卖价心里就有了数,再挑选那些新鲜的,今天早上才下架的,跟老板还一下价也就成了。” 卫氏捏了捏手里的丝瓜,满意点头:“方才我一路问过来,这家的丝瓜价算中等,但他家的最新鲜,若是老板再让个一文半厘的便可买下。 你姐夫不喜欢吃隔夜菜,嘴刁得很,最好是才从地里摘的,菜蔬越鲜吃得越香。” 卫小妹不耐烦道:“姐你是不是太过大惊小怪了,我看姐夫就爱吃辣,你就算路边随手扯两根杂草,他也能就着蘸酱刨一碗米饭。” “那是他性子好,不爱为难人。”卫氏甜蜜地笑了。 “你姐夫吃食上不挑嘴,可碰到合心意的饭菜时吃得慢,有时会多添半碗饭。遇到不喜欢的也不会嫌弃,扒饭会快很多。我就爱看他吃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为此多花些时间挑选新鲜菜蔬也是应当的。” 卫小妹无趣地翻一个白眼,自从她姐嫁给了姐夫,合家都觉得撞大运,捡到了大便宜。 大姑爷年纪轻轻便是远近闻名的医馆大夫,多少人羡慕、眼红,连她们家都有人上赶着巴结、奉承。 她姐更是把夫君当个宝,成天琢磨家里两个男人的吃喝穿戴,忙完了大的忙小的,整日不得闲。 卫小妹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姐这般过活,姐夫有本事能挣钱,有了钱就该体面地花销。她姐这般抠搜小气的做派,实在上不得台盘,日后可有什么出息? 卫氏付了铜板,抱着儿子转身往前走:“我记得前面那家的毛豆颜色鲜亮,果荚饱满,这个时节配青椒炒了最鲜嫩,极为下饭,咱们过去看看。” 卫小妹提了菜篮跟在后面,一脸烦躁地看着她姐为了一两个铜子跟人讨价还价。 前面的摊子在卖活禽,鸡鸭关在笼子里引吭高歌,屎尿腥臭充斥整个鼻腔。丢弃不要的沾污内脏,拔了的鸡毛鸭毛堆在旁边的烂箩筐,散发出一种另人作呕的恶臭。 摊主手起刀落,一刀剁下去,“咚”,鸡脖子从中断开,血水四溅。 卫小妹嫌恶地皱眉撇开视线,旁边的摊位是鱼贩,大大小小的木盆摆了一地。 矫捷的黑鱼在水里横冲直撞,鱼尾一翘奋力一跃,“啪”,满是鱼腥味的水如天女散花般喷溅。 脚上的布鞋才穿了没几天,崭新的青绿色鞋面上的绣花已沾惹了不知名的血污,潲水流淌过雪白的鞋帮。身上的衣裳也是前天新做的,鹅黄衣料上布满了星星点点,不知道从哪溅落的污迹。 袖口和领口处更是湿了一大片,腥臭的气息直往鼻子里冲。 此时太阳已斜当空,热烈金黄的光线扑面而来,卫小妹直挺挺地站在街市当中,只觉得村子里最腌臜恶臭的猪圈也不过如此。 汗臭、鸡屎、生肉、鱼腥气……各种臭味混杂交织,无孔不入,直冲脑门。 卫小妹觉得胸口隐隐作呕,早上才吃的稀饭似要冲破喉咙一泻千里,打死她都不会再来这种鬼地方。 气冲冲回到李家小院的卫小妹不理她姐在后的呼叫,推开门扔下菜篮,提过木桶去灶房打水。 等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用香胰子仔仔细细洗过两遍后,卫小妹才长舒一口气,总算活了过来。 她方才都不敢大口吸气,就怕给哪一股恶臭激到喉咙,当场酣畅淋漓地呕吐出来,那才是丢人至极。 看着木盆里换洗下来的腌臜衣裳、鞋袜,卫小妹很想一股脑丢到后头河里去,眼不见心不烦,可又怕她姐啰嗦个没完。 她抿着嘴唇想了想,到底端起木盆往后院走,先洗过一次再说。若晒干后还是有那股似有似无的腥臭味,她就趁姐姐不注意,私底下偷偷扔了便是。 手搭门栓才要拉开后门,一道柔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要去河边洗衣裳? 这大日头底下的就别去了,后头乌糟糟船来船往的洗不干净,还是用井水清爽。正好我也要洗一家子昨天换下来的脏衣物,我来提桶打水,咱们姐俩一道洗。” 卫小妹转过身不满道:“用井水洗菜做饭也就罢了,洗衣裳得打多少水够用?提上提下不够繁琐的,河里的水是活水,常年流淌不息。哪里就脏得连衣服都不能洗了,多少人家就爱吃河里的水煮的饭菜?” “那是别人家,人家爱怎么过活是他们的事。”卫氏笑了笑,不容置疑道。 “反正咱们家是绝对不吃河水的,从今往后你就在家里洗衣裳吧。你要是觉得打水麻烦,我来给你提,我不嫌累,你用多少我给你提多少。” 卫小妹气闷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可卫氏也铁了心不愿让步。 她气冲冲走向前院,路过院子时,“嘭”一声扔下木盆,头也不回地去了房间,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关门声,瓷器坠地的碎裂声。 卫氏皱眉看向前院,半晌后长叹了一口气,她小妹叫爹娘娇惯坏了。 吃喝穿戴无不紧着最好的,偷懒耍滑,拈轻怕重,说又说不得,一说就拉着一张俏脸发脾气,噼里啪啦摔打胡乱作践物件。 再说两句,她就卷了包袱皮回娘家告状,而她娘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不帮扶姐妹,有了婆家不顾娘家,天性凉薄…… 在家做姑娘时还好,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外人不知自家内里详情,只能看见个表面光。可等出了嫁,做人媳妇的难道要当家的汉子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伺候她? 纵使她小妹有仙女儿一般的美貌,只怕也没哪家的汉子肯奉陪三两天,嫁了人可就由不得她自家了。 娘跟妹妹的想头,卫氏心里一清二楚,无非是想凭着小妹的美貌攀附上一家富家公子。 可这镇上的富户太太们,有几家是好相与的,门当户对娶进门的儿媳尚且横挑鼻子竖挑眼,婆婆的谱摆上了天。 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如何能入她们的眼,纵是想方设法嫁了进去,怕是成日里要在婆婆面前伏低做小,端茶倒水,忙活一整天连口热水都喝不着。 这样的日子过着能有什么意思,在夫家喘口气都不敢大声,可惜她娘和小妹总是想不明白。 一连两天,卫小妹被她姐拘着早起去市集买菜、洗衣裳、做饭、做家务……好容易屁股挨着凳子能歇息片刻,手上还不能停,她姐拿出几双鞋底要她纳。 卫小妹何曾做过这样琐碎的活计,一针还没穿过去,针头就擦破了手指。气得她一把摔在地上,使性子把个雪白的鞋样子踩得乌黑,撒过气后回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天热躺不住,她想去小姐妹家窜门打发时间,卫氏又有新的说辞阻拦。 “这条巷子里哪家不是住得挤挤挨挨,前脚掌贴后脚跟腾挪不开,你去了更是连转个身的空都没有。咱家人少,你若真想跟姐妹们相处,不如请了她们家来一道做针线。” 第三天早上一等她姐夫去上工,卫小妹收拾好行李闹着要回家:“这么久没回家我想爹娘了,姐姐日子过得舒坦就忘了爹娘的辛酸,枉费他们整日担心你,怕你受婆家的欺负。” 她姐不是想着法磋磨她吗,最好回去对着她娘也能这么硬气。 卫小妹对着她姐挑衅一笑,她来镇上是享福来的,可不是给谁当仆人的。 卫氏淡然地笑了笑:“也好,咱们也有些日子没回去看望爹娘了,我正好有事要跟娘商议。” 两姐妹抱了孩子坐船回到卫家,卫老娘看见大胖外孙如见活佛,捧在手里心肝肉呀的上下其手。 “我的小乖乖来看外祖母啦,老婆子正想你呢,到底是我们卫家的种,跟咱们亲香也是应当的。” 卫小妹讥讽地扯了下嘴角,自顾拿了行李回房,连声老娘都懒得喊,卫氏则陪坐在一侧,看儿子被逗得嘎嘎大笑。 好容易卫老娘稀罕够了大外孙,一拍他的小屁股:“去吧,玩去吧,哥哥们都在院子里捉迷藏。” 转过身问大女儿:“怎么想起来今天回娘家,我还说过两天去你家窜门?” 卫氏目送儿子跑远的身影,回过头笑道:“是小妹说想爹娘了,正好我这半年打听了不少镇上人家的儿郎,回来跟娘合计合计。” 卫老娘一下来了兴致,她如珠似宝的小闺女也不知能配上怎样的青年才俊,身子前倾催促道:“快说,快说,我听听有哪些好人家。” 第173章 卫氏为了妹子的婚事花了十二分精力,她在镇里住的这些年也交好了不少殷实人家的夫人小姐。 每逢聚在一起闲聊喝茶时,她就格外关注各人家里年岁相当的少年郎。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0节 非但他本人的人品性情,才学相貌打听得一清二楚,便是父母家人,家底子厚薄都旁敲侧击弄个明白。说句良心话,她当初自个说亲时都没这般精细地访人家,就怕哪里疏忽误了她小妹。 见老娘急切地看着她的样子,卫氏自得地笑了,不枉她劳心劳力打听了大半年,当下一五一十细说明白。 卫氏头一个看好的是一个郑姓少年,十七、八岁的年龄,世代的读书人家,最是清贵无双,门第高雅。 父亲是积年的老秀才,数十年苦读不辍,奋发图强,奈何时运不济,离着举人老爷总是隔了一层。 一般这种读书人家雅是雅了点,难免会跟清贫度日,一贫如洗沾边。那些笔墨纸砚,交际往来哪样不费银子,更别说每次科考时诸多杂七杂八的费用。 君不见丛家因着有个考童生的丛信,银子如流水般花销,只出不进,要是个家底子一般的早给嚯嚯光了,哪里还能等到他考上童生。 然而这郑家却有些个不一般,想来祖上也是有见识的。 科考本就是个烧银子的行当,若是一味的想着考中后的光耀门楣,衣锦还乡,而不事生产,两袖清风抱着书本死啃。 只怕等不到日后的前程似锦,显贵于人前,一家子老小就得活生生饿死。 读书固然重要,郑家祖上做好了长期苦战的准备,科考非一朝一夕能成的事。 郑家经营着镇上唯一的书铺子,老爷子还开着一间私塾教导孩童启蒙,如此家里儿郎读书方便不说,大人也能时常捏着书本苦读。 非但如此,郑家在乡下还有几十亩田地雇人耕种,真真的书香世家,吃穿不愁。 这般细水长流的营生可保证郑家世代与书为伍,清贵无比,又不必整日蝇营狗苟钻研生财之道,难得的一等一的好人家。 即便要卫氏自家说,她若是有年岁相当的女儿,碰上这样的儿郎,那肯定二话不说请中人说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卫氏火眼金睛不假,可镇上其他的富家太太也不傻,多少双眼睛盯着郑家的少年郎。 跟他家对亲的人没有八百也有八十,家里的门槛都踏薄了三成。 真要说起来,卫家是这里头家底子最单薄的女方,卫氏心里其实也没底。 可这样好的夫家错过了实在可惜,她想着小妹的容貌或可一试,少年郎哪有不爱美娇娘的,万一郑家少年看对眼了,非她小妹不娶呢? 若是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小妹这一生衣食无忧,安平顺遂。 “这个姓郑的少年我也是见过的,长相只能说稀松平常,不丑但也不是很俊俏,四平八稳吧。但他念了十来年的书,青色的衫子、头巾一穿戴,便很有几分看头。 整个人文质彬彬,斯文守礼,听说学问也很不错,上次科考时着了风寒发挥失常,下回准能考上童生。 这样的儿郎跟小妹顶顶般配,才貌相当,家里人口又简单,小妹嫁进去真个就是进了福窝窝啊!” 卫氏眉飞色舞地跟老娘表功,滔滔不绝陈述打听到的种种事迹,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人兜圈子,旁敲侧击,口水都不知费了多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关乎小妹的终身大事,卫氏不敢有丝毫马虎,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为此还守株待兔“巧遇”了郑家少年好几遭,连她母亲也打过几次交道,势必要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卫氏说得兴头头,唾沫横飞,卫老娘却有些意兴阑珊,心不在焉。 她皱着眉头不耐烦打断道:“穷秀才富举人,考不上的进士老爷,咱们这小地方几百年下来出过几个举人老爷哟?都是些花花样子,中看不中用,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要钱没有,要人担不起两捆稻谷。 这样的人家败落是迟早的事,一屋子男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没个娘们管用。穷酸书生说的就是这种人,又穷又酸,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这样的人还值当费心打探,白费时间?” 卫氏的喜悦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如湍急的河面骤热冰冻,冰冷彻骨,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干哑得厉害。 “纵是郑家往后果真出人头地,考出点什么名堂,你老娘我坟头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了,能沾到什么光? 我岂不是白白赔出去一个好闺女,还有没有别的人家,你打听了大半年总不至于就这么一个穷鬼吧?” 卫氏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富家少爷也是有的,只不过他家情形有些复杂。” 这世上但凡跟财、权,或财富权势唾手可得相连的,都是家业兴旺,人口繁衍。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奴仆堪比牛羊,一大家子比小一点的村落还热闹,闹腾腾好不兴盛。 卫氏说的这一家就是镇上开酒楼的杨家,家大业大好不兴隆,子女也格外繁盛,单只儿子就排到了行六。 卫老娘满意点头:“杨家也就罢了,在咱们镇上算是排得上号的,早几年我还见过他家儿子娶媳呢。 啧啧,那排场……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高头大马好不威风,闺女嫁进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好愁的,亲家脸上也跟着沾光。 对了,这次给他家说亲的是第几个儿子……怎么是老四?排在中间的可有什么出息,爹不疼娘不爱的,将来就算分家也得不着什么好,怎么不说老幺? 老大定是赶不上了,可老幺应是能靠一靠,爹疼长子娘爱幺儿,老幺最得宠。” 卫氏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杨家小儿子今年年方七岁……” “才七岁啊?”卫老娘扼腕叹息,无不遗憾道。 “七岁太小了点,女大三抱金砖是没错,可你小妹这大了好几岁,怕是说不到一起去。 男孩子大几岁无所谓,姑娘家家的误了花信可不好说亲,哎……可惜了,多好的一户人家,可惜没碰上,还有别的人家吗?” 卫氏脸上平静无波,把她打听到的人家一一分说,士农工商按着顺序来。 哦,农肯定是没有的,即便是富农,但只要挨着“农”这个字眼,在老娘眼里怕也是上不得台盘的穷鬼。 幸而卫氏早有先见之明剔除掉了,打探的都是镇里的富裕人家。 卫老娘听完后沉吟良久,苍老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子,想来想去没一家看得上眼的。 “怎么就没有一家十全十美的,不是这里差了点就是那里不圆满,你小妹花骨朵一样的容貌如何能说给这样的人家?小妹生下来就不凡,算命先生都说了准是大富大贵的命,差不了。 这样吧,你再回镇里打探打探,要跟那些富家夫人们漏口风,别弄些不三不四的回家来丢人现眼。 我的傻闺女哟,你可长点心眼吧,这回就不要打听那些跟书本沾边的穷酸腐儒,这样的人家想都不用想。” 卫氏自嘲地轻嗤一声,满腔热血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从头到脚冷到透心凉。 “我是个没本事的,来往的夫人小姐也只寻常,想来那些大富大贵之家的太太们也看不上我。 娘若是心有成算,对小妹的亲事另有安排,我这边就不多插手了,毕竟我能打听到的就是这些人家。 小妹是个明白人,娘把这些人家跟她说一说,看看她是什么意思?她是我亲妹妹,我还能害她不成,可我能耐有限,别的确实高攀不上。” 卫老娘觑一眼大女儿平静的面色,心里“咯噔”一声,打了个哈哈:“你俩个可是嫡亲的姐妹,你如今是咱家最有出息的,小妹不靠你还能靠谁? 咱们先不说这些了,你好容易回娘家一趟,跟娘说说你婆家可有人为难你?有什么难处你只管直说,大不了舍了我这张老脸去跟亲家说道说道。” “我过得挺好的,没什么烦心事……” 吃过晌午饭,卫老娘还想跟大女儿敲敲边鼓,说几句好听话,卫氏以要准备晚饭为由坚持回家。李苏木的晌午饭就是在外面的小饭馆胡乱打发的,晚饭再不好这样糊弄。 卫老娘见她坚持己见,便也没有狠劝,大女儿正在气头上,说多了也是惹她心烦。 这事确实怪她,大闺女虽说没小女儿讨喜,可好歹忙活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猛不丁被她这么一杆子打下来,心灰意冷也是应有之意,她又不是根木头,被人骂了还端着笑脸。 怪她心急了,大女儿打探的这些人家有两户着实不错,她都没想到能碰到家底子这般好的殷实富户,可见大女儿是用了心的。 可她们这不是女方吗,拿乔摆谱也是应当的嘛,要不人家还以为她们上杆子讨好巴结呢。女方自来就要比男方显得矜贵,更何况是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小闺女,自抬身价也无可厚非。 再者大闺女初初打听就找了这么些有看头的人家,若再逼迫一番,她再加把劲,指不定还有更好的等在后头。 卫老娘想得很美好,却没想过她大女儿只是搜罗了镇上人家适龄的少年郎,两家都没碰过面,何来的自抬身价一说。 男方家还一头雾水呢,卫老娘还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些好儿郎如地里的白菜、萝卜,只等她老人家弯下腰便可拾捡。 不得不说,卫老娘这一幅自大张狂样也是世间少有。 然而对于大女儿的怒火,卫老娘并不放在眼里,这个女儿向来是个心软好说话的,等过两天气消了,她再哄两句也就没事了。 坐在回家船上的卫氏却有些心绪不宁,在卫家她排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打小姐俩就长得好看,她却不如妹妹讨喜,小妹生就一张巧嘴,撒娇卖痴,好听话说一箩筐不带重复的。 卫氏也不是个笨嘴拙舌的,可却做不到小妹那样信口开河,偏偏爹娘又把那些话当了真,只把小妹捧在手心里当个宝。 卫氏埋头苦干想讨爹娘的欢心,却是得了个实心眼的名头,做得越多越受埋怨。 看着眼前的水波清幽荡漾,卫氏自嘲苦笑一声,她这辈子怕是得不到爹娘的真心疼爱了。 第174章 盛夏时节白天日头长,火红的太阳已不见踪影,一抹橙色仍挂在半空,映射得大地暖黄明亮。 吃过晚饭稍作休息,青叶跟同睡一屋的两个小姐妹在刘记别院的院子里翻花绳,手指灵巧跃动,勾、拉、挑、压,嘴里还要念念有词。 最开始的花样都了然于胸,一个接替一个轮换着来,越到后面越难替换,直到最后缠绕成一团或是松散开来。 若是有谁能想出新花样,会得来对方的赞叹,不一时传得人尽皆知,又学会了一种新玩法,回家了能显摆一番。 正玩得兴起时,院门口的老嬷嬷喊青叶外头有人找,青叶跑出去看时是一个眼生的十三、四岁小姑娘。 来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你就是丛青叶?” 青叶莫名其妙看着眼前的女孩:“是,我是,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道:“王荷花是你表姐吧,她脚崴了走不能道,你去把她背回住所吧。” 说完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见后面的人没有跟上,回过身皱眉道:“我跟你表姐都是在刘家做活的丫鬟,今天听从管事嬷嬷的吩咐出来采买针线。 回去的路上她没注意脚下,踩到坑里扭伤了脚。这大热天的我可不想背她出一身汗,你要是不管她,我就回去了,让她自个爬回刘家吧!” 青叶咬着嘴唇纠结不已,眼下虽说天还是亮着的,可太阳早已落山,天色说黑也就黑了。 孙姑姑千叮咛万嘱咐,天黑了后不能出别院,坏了规矩要受重罚。 可王荷花的确是她嫡亲表姐,此刻她若是撒手不管,事后被她姑妈知晓了来龙去脉,定会二话不说冲到她家里撒泼打滚,破口大骂,白白惹娘亲生气。 她回头看一眼院子,又抬头看看天色,一咬牙冲了出去,她跑快点把表姐送回去,争取天黑之前赶回来。 青叶想速战速决,可刘家丫鬟成心跟她兜圈子似得,带着她绕了两条巷子,一问便是:“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急什么?” 青叶小跑着催她快走,眼角瞟到拐弯处的大宅,心里一动,想都没想一把将她扯了进去,“哎……你干什么?不是这里,你表姐在前面等着呢!” 青叶不理她的叫嚷,自顾张着眼睛搜寻,直到一道瘦高的身影映入眼底,“周邻,这里,周邻,快过来!” 周邻正在给药材称重,听到熟悉的喊叫声还以为是幻听,抬起头四处张望,大门口处挥手跳脚的身影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他急忙放下手里的戥子,几个大踏步走过来,笑着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是你休假的日子吧?” 青叶急切地抓了他的胳膊:“周邻,你跟我一起去背表姐吧,我怕我一个人背不动,快点,时间要来不及了。” 少年满头雾水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捏了捏她的手心,冷静道:“没事,别慌,你先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没事的。” 青叶喘一口粗气,快言快语说了事情的经过,又催促道:“咱们要快点赶过去,天黑前我要是还没回到别院,孙姑姑会罚我的。” 少年看一眼旁边陌生的丫鬟,手一招喊来一个半大的药童,嘱咐他把青叶送回别院。 “你先跟着他一起回去,我去背你表姐,放心,误不了事。”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1节 青叶傻眼:“啊……可是表姐在等我呢,我要是不去怎么行?” 少年好笑道:“我这么大个人还背不动你表姐?没事的,你先回去别院,迟了该被罚了,我一定把你表姐平平安安送回刘家。还有四天是你休假的日子,到时我去接你,顺便把今天的事说清楚。” 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走吧,天色马上就黑了,别担心,小事一桩,我能处理。”又转过头吩咐小药童,必须看着她进了院子才能回来。 青叶往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回头看时,少年已是跟着那个小姐姐大步走远。 清瘦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跳跃腾挪,发梢在光线下闪烁着金黄的碎片。 …… 盼着休假的日子总是漫长的,这一次却格外地难熬,短短四天好似过了大半个月。 青叶走出刘记别院大门,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高个子,忙跑近了问:“我表姐怎么样了,你把她送回去了吗,她伤得重不重?” 高个少年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把手上的荷叶包裹塞到女孩手里。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要回答哪一个?你表姐没事,脚踝扭伤了一点,连皮都没擦破,我把她送回了刘家,还给她拿了一瓶药膏呢,抹两天就没事了,我够意思吧!” “真的?”女孩边抽开草绳边笑道。 “想不到你还真找着她了,我还以为那个小姐姐在骗我呢,可不去又不行,我姑妈可不是好惹的……这是什么,鸡头米,怎么买这个东西?吃起来忒费劲,还不能多咽。” 少年接过她的小包袱安慰道:“急着过来没看见什么新鲜好吃的,下次给你买别的,走吧,你周爷爷还在船上等着呢。” 临近河边时,女孩边走边剥了一小捧,正打算闷进嘴巴,周邻一把抓了过去往前跑,女孩大怒紧跟在身后追。 两个少年说笑打闹着往码头走,走在前的周邻刚想跟爷爷打招呼,一眼看到那道熟悉的人影,喃喃自语:“她怎么来了?” 落在后面的女孩扑将上来,抱了他的胳膊往下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青叶抢到果实转过身,惊讶地大张嘴巴,“荷花表姐,你怎么来了,你脚好了?” 王荷花正站在河岸上等他们,笑着走过来道:“我的脚已经好了,其实伤得不严重,我也是今天休假回家,跟你们一起坐船回去。” 不同于小时候的黑瘦,尽管是在刘家当粗使丫鬟,可不用顶着大太阳在田里劳作,王荷花个子抽条长高了些,皮子算不上白皙如雪,但也算得上清秀小佳人一枚。 坐在船上了,青叶仍在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扭伤脚的,跟你一起做事的小姐姐怎么认识我?你跟她们说的吗,你在外头还会说我的好话?” 不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时候打的那一架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可她们又不是只打过一架。 逢年过节凑在一处总是会发生点不愉快,从小不是你朝我翻白眼,就是我跑过来推搡你几把。 再没有和气相处的时候,自小打到大,想忘记都难。 王荷花不自在咳嗽一声,身子侧过一边:“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坏话,咱们可是嫡亲的表姐妹,小时候不懂事闹着玩罢了,现在大了哪还会这样糊涂。再说了,出门在外,我只有希望你好的。” 语气中充满萧瑟,这也由不得她,想她王荷花在家里作威作福,骄横霸道惯了。 可进了刘家当丫鬟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天,不是谁都会让着她。 非但不会让着她,谁都能使唤她两句,做得不好还要挨管事嬷嬷的手板。手掌心抽得老高,吃饭时筷子都握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往饭里落。 自此她才懂了谨慎做人,小心处事,不惹是生非。 王荷花也不想去当丫鬟,可她家是没钱给她置办嫁妆的,若不趁着年小攒点积蓄,到时说亲时怕被男方看低,如此还能找着什么好人家。 有一回刘家的仆人们聚在一起闲聊,说起别院的学徒个个艳羡。 “听说她们开始织棉布了,等学会了就能拿工钱,比咱们的月钱高多了。” “有手艺傍身自然值钱,当学徒可真好,同样是给刘家做事,人家学本事咱们做粗话,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一片赞叹声中,王荷花听了心痒难耐,便说了表妹青叶的事,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虽说有些奇怪表姐妹境遇怎会如此不同,但她表妹家肯定不会太差。 因着表妹青叶,荷花赢得了一小波人缘,大伙共处一室犯不着逮着她欺负,日后说不得有求到她头上的时候。 上次跟同伴出去扭伤了脚,本来伤得不重,只是一时半会走不了路。 同伴想起她表妹这一茬,便说去把她叫来帮忙,荷花本不想答应,被她挤兑莫不是在撒谎,根本没有表妹这回事,只得点头应下,这才有了上次的那一出。 王荷花这次算因祸得福,众人知道她真有个当学徒的表妹,还有个在医馆当药童的同乡。 学徒跟她们挨不着,再有本事也不会教她们,可药童不一样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了病就得抓药看大夫,医馆里的大夫不会跟她们打交道。 可认识药童是件多难得多好的事,堪称百利而无一害,在看病这件事上有熟人和没有熟人,那可是天壤之别。人一旦生了病,开什么方子,抓什么药,药童都能插一手。 有熟人帮着说好话,指不定大夫开的药还能便宜几个铜板,这是多大的好事,求而不得啊! 自此王荷花在刘家算是混出了头,仆人们都想跟她搭上点交情,能认识小药童最好不过。 一回生二回熟嘛,她们也不是现下就有求于人,但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王荷花的人缘一时风头无两。 不过这些她是不会跟表妹说的,免得被她看低了去。 看着坐在对面俊朗的少年,王荷花的声音里似含了蜜:“周邻哥,你在医馆里忙不忙,你会看病吗?” “噗嗤!”青叶嘴里含着的鸡头米喷了一地,连连咳嗽。 “咳……咳,你嗓子坏掉了,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哈哈……还周邻哥,他才比我们大几岁,你连自个亲哥都不喊,怎么把他叫起哥来了?” 荷花气结,愤恨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小表妹生来就是克她的,打小她俩就八字不合。 她就说么,她俩合不来是有缘由的,当表妹的处处争她的先,坏她的好事,关系处得好才有鬼了。 青叶一头雾水挨了她一记白眼,低头看看手里的零嘴,无辜道:“你也想吃鸡头米?你想吃的话早说呀,犯不着瞪我嘛,这玩意儿嚼起来还蛮好玩的,呐,给你吧!” 荷花扭过身子懒得搭理她,青叶收回手无所谓耸了耸肩,她表姐又开始犯病了,她大度不与她计较。 坐在对面的周邻不自在动了动脖子,轻咳一声道:“我在医馆里就是个打杂的,被人使唤得团团转,我哪会看病。” 可惜说完后对面两个女孩各自忙活自个的,无人搭理,他苦笑地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对着河面。 船舱划破平静的水面,河水丝丝缕缕寂静流淌,丝滑流畅,仿若光滑的绸缎平铺在水面,光华灿烂。 第175章 暗自气闷了一会儿,荷花给自个鼓劲,小傻蛋屁事不懂,她怎么跟她较起劲来,自家的事要紧。 想通后干脆直起身走到对面坐下,继续跟少年搭话:“周邻哥,你上次给我的药膏多少钱,我还没付你银子呢。” 男孩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屁股,“不用客气,那是我自己配置的,你用着有效果就成。” 他动女孩也动,热切地道:“效果好得很,我抹了几天脚就不疼了,没想到你还会制药膏,你可真厉害。” “算不上厉害,我只会配置一些简单外用的。”少年躲无可躲,无奈冲面对的女孩嚷道,“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吃,我还一粒都没捞着呢,我也要吃。” 说完快步走到对面,挤到靠着船尾的角落,自顾抓了女孩手上的籽粒塞进嘴巴。 荷花看坐在表妹旁边的少年挤占了小角落剥鸡头米,她抿了抿嘴巴,也起身坐到另一侧。 青叶鼓着腮帮子瞄瞄左面,瞟瞟右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来回转,忙得不可开交。 唔!她好像懂了点什么,又好像没懂。 船舱里还坐了七、八个零星的客人,嘴角含笑看着眼前少年们的小把戏,有花堪折直须折啊,懵懂的无知年岁最是动人。 至于正在划桨的周老爷子更是龇出了牙花子,看来他大孙子不用孤独终老咯,没见眼下都有小女娘追上门来了。 哎呦喂!他得多喂两只鸭子,多捕几篓鱼才成,得给孙子多攒点聘礼。 …… 从酷暑到严寒,青叶的织布技艺与日俱增,跟她娘大放厥词:“等着吧,等开了年我织的棉布就能卖上价,到时我也是有工钱的人了。” “成啊,那我就等着了,”杏娘大拍女儿的马屁,“到时你就成了咱家除你爹之外的第二人,一人之下,五人之上啊!” 青叶给她娘拍得大乐,嘎嘎笑得脸酸,吃饭时越想越好笑,捧着饭碗嗤嗤地乐。 一桌子人莫名其妙看着她发癫,什么事这么好笑,连吃饭都不安生,也不怕呛到了喉咙。 只杏娘心里有数并不制止,随她乐呵。 天冷吃得早,天色还没黑也不能立时去睡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家门口聊家常,看孩子们玩耍。 冷天最受欢迎的把戏是踢毽子,男孩女孩都爱玩。 大些的何梅、何兰即将到了说亲的年岁,平日里连门都少出,更别说这样奔跑跳跃,向来是笑盈盈站在一旁看妹妹们玩耍。 从今年双抢开始,云娘便没让两个大女儿去田里劳作,将要说亲的紧要关头,小姑娘家家的晒得黢黑不好看相。 纵使是有十二分的美貌,黑黑的面皮上咧一口白生生的牙齿,仙女儿下凡也得打一个折扣。 虽说如今也不算太白,好歹在家里捂个一年半载再说,只要不在大太阳底下猛晒,在家里做些家务活也是可以的,到时自然会白起来。 小姑娘一白就好看了,一白遮三丑嘛。 青叶跟何竹无此顾虑,两人正是贪玩的年纪,且在踢毽子这事上格外的逞强好勇,谁都不服谁,都觉得自家比对方强。 见女孩们玩得大呼小叫,英娘也来了兴致,别看她年纪是最大的,可少时的功底还在,青叶、何竹再加一个张玉,三个小姑娘合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踢毽子的玩法很简单,盘、磕、拐、蹦四个动作,每个动作连续做十个或二十个,事先讲好规矩就行。一组一次轮着来,哪一组最先完成所有的动作便是赢家。 对手太菜,英娘玩起来不尽兴,她都还没跳出汗呢,三个小姑娘已是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合起来跳的数目还没她多,欺负起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没意思得很。 她朝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周邻喊道:“邻哥儿过来一起玩吧,跟她们三个比像过家家似得,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怎么能差成这样?” 青叶不服气反驳:“英姨,是您自个太厉害了,怎么能说我们太菜呢,我们也不差啊!” “嘿,说你菜你还不服气,邻哥儿这样的才称得上是对手。” 周邻确实算得上对手,天生踢毽子的好料子,身高腿长,又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还格外瘦。毽子在他腿脚间穿梭,蹦起来比人还高,好像不会落地似得。 有了少年的加入,女孩们如虎添翼,一个回合就打败了最强劲敌。 赢家欢呼雀跃,输家不服气叫嚷:“不行,不行,你们四个打我一个,以多欺少啊,还是以小欺老,得分一个给我这边才成。” 于是划分阵营重新站队,青叶率先倒戈投降,谄媚地对英娘道:“英姨,您选我吧,咱俩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五体投地,选我吧,我们肯定能赢。” 英娘毫不留情拒绝:“不行,你才是最差的那个,选你也是输的份。” 她的视线在何竹和张玉之间来回穿梭,一时游移不定选哪个。 青叶鼓着脸颊闷闷不乐,她怎么就成了最差的那个,何竹也没比她厉害到哪去啊,她们两个是平分秋色好嘛。 周邻好笑地拽了她的领子往后拖:“你还好意思嫌弃别人,给我过来,你就老老实实跟我一组吧!” 女孩后颈勒得不舒服,抬起两只手掰扯:“放手,你给我松开……” 这边两个打得不亦乐乎,那边英娘想着到底不能以大欺小,大方一挥手:“邻哥儿你来选,她们两个选一个跟你们一组。”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2节 少年忙着跟女孩掰手腕比力气,心不在焉回道:“我都可以,您看着办吧!” 何竹艳羡地看着打闹在一起的两人,双眼微红,期盼地看着笑嘻嘻地高挑少年郎。只可惜无人朝她看过来,她抿紧嘴唇暗淡地垂下眼睛,静默不语。 张玉两边扫一眼,眸光一闪,狡黠地凑近英娘毛遂自荐:“英姨,咱俩一组吧,我肯定不拖您后腿。” “好啊!”英娘大喜过望,有个小帮手总比她单打独斗强,“咱们重新来过,我就不信了,我还能比不过你们几个小崽子。” 分好阵营再次比过,这次两边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周邻比英娘差一点,可这边两个女孩又比张玉强了一些。 几人玩到天擦黑看不清毽子才罢休,两边各有输赢,他们玩得尽兴,围观众人也跟着喝彩、鼓劲。闹腾腾的欢乐驱散了冷冬的严寒,一场孩童们玩的小把戏也能引得垄上的人们意犹未尽。 农家生活是苍凉、荒芜的,一点点欢声笑语就能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久久不散。 人们靠着这点乐子打发忙碌辛劳的时光,填补生活中那抹消失的色彩,人生很长,总要学着笑一笑。 今年冬天雨水多,下雨多过下雪,河里水多行船就方便。 天一冷周邻便不让爷爷划船,他把船系在镇上相熟人家的后门树墩子上,到了休假的时候再撑回来。 这样冷的天气坐在船上,无风都能感觉到阵阵寒意袭来,水面上的丝丝凉意往裸露在外的皮肤里钻,青叶裹得跟头熊似得,仍是止不住轻颤。 她的手脚其实是暖和的,可只要看着眼前凉飕飕的水面,听着竹篙划破水流的声音,她就觉得泡在了水里,不冷也冷了。 周邻抽出竿子往前送,好笑道:“你不要一直盯着水面看,这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呢。下雪时我见你玩得挺欢的啊,还跟朱家的几个小子打雪仗,雪球砸到脸上也没见你吭声。” 女孩轻轻吐出一口热气,挺了挺背脊,强行止住颤栗。她也觉得有点丢人,本来没那么冷的,自己吓唬自己,结果感觉更冷了。 “那不一样,下雨比下雪冷,我不怕下雪,下雪多好玩。” 少年明朗的声音在河面飘荡:“我明天早起要去一趟镇上,你想吃什么早点,我给你带回来?” 女孩低头想了想,敬谢不敏道:“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要睡懒觉,一觉睡到大中午,正好赶上晌午饭,嘿嘿,早饭可以省了。” 男孩啼笑皆非:“你倒是个会偷懒的。” 迟疑了一会,青叶好奇地问:“咱们今天不是才从镇里回来吗,你明天早上又去镇上干什么?” “唔,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少年故作神秘道。 女孩不屑地戚一声,装神弄鬼。 船行到家门口时青叶并没有上岸,一直到最东边周老爷子家门口。这里围了一大片渔网,远远看去占了大半个河面,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分隔成一片片小区域。 周邻把竹篙笔直插进水底别住船只,压下一面渔网指给她看:“你看这是什么?” 女孩伸长脖子往里看,网底黑漆漆一片养了东西,却看不清是什么。少年提起渔网抖了抖,一条条橙黄色蛇样的东西拥挤成一团。 青叶大惊失色:“黄鳝?怎么这么多黄鳝?” 少年轻笑一声:“热天那会抓的,一直养到现在。” “鳝鱼还能养得活?”不怪她这么惊奇,泥鳅、鳝鱼这些东西都是野生野长的,跟鱼不一样。水塘里能养鱼,却不能养鳝鱼,即便是有那也是野生鳝鱼打的洞。 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养黄鳝,却是越养越瘦,养到后头鳝鱼无精打采不吃食,过不了多久死个干净。 少年得意洋洋忍不住显摆:“能养活,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在家里的水池养鳝鱼,隔一段时间就死了。 但若是放在河里,只要撒食吃,它们能活很久,还会越长越大。我估摸着是水质的原因,河里的水是活水,长年流动不息,鳝鱼喜活水。” 青叶若有所思点头,满目惊叹:“你可真厉害,这都能想到,对了,现在鳝鱼的价是不是很高,是多少?” “你想知道?” “嗯!”女孩诚挚点头。 少年调侃道:“那你喊一声哥来听听。” 青叶:“……” 气沉丹田一声吼:“滚!” “哈哈……” 少年们无忧无虑的轻笑在氤氲的水汽中飘散,似有若无,如一首欢快的曲调,演奏着这世间最古老的旋律。 第176章 没弄清楚黄鳝价格,青叶心痒难耐,死缠烂打地问个不停。 周邻逗了她一会如实说道:“热天鳝鱼多价贱,一篓鳝鱼卖不了几个钱,镇上的那些鱼贩还拼命压价,卖得人心肝肉疼。冷天就不一样,有多少卖多少,价格还高,一斤能卖三十文。” “三十文……”女孩大惊,“三十文一斤,你怎么不去抢!” 这比她爹做工来钱还快,她爹原先在府城那些年,每月最多也就能拿一两多银子。 青叶看了一眼周围一圈网箱,这起码有一、两百斤的鳝鱼吧,而且这个东西压秤,肥嘟嘟的一条就有半斤重。 敢情她爹含辛茹苦劳累大半年,勉强超过这个臭小子一个冬天的收成。 “我就是在抢啊,光明正大地抢,物以稀为贵嘛!明天早上一桶鳝鱼提到镇上,我都不用去巷子里摆摊,往饭馆、酒楼走一遭,那些掌柜的就得扑过来疯抢,还要跟我预定下次送过去的时间。 非但如此,镇上的那些乡绅、地主老爷们,他们府上的老管家可都是我的老客户,每年冬天都要跟我预定黄鳝。每隔几天我就给他们送一回,轮流着来,一次不能送太多,多了该不稀罕了。” 对着女孩吃惊地大挣着的眼睛,少年得意一笑。 “你说你喜欢下雪啊,其实我也喜欢,下雪价格更高,一斤能到五十文。过年的那几天更是供不应求,有多少他们要多少,不过我也喂养不了那么多,再多该走漏消息了。” 青叶实实在在地羡慕、嫉妒、眼红了,有没有搞错,他们全家老少辛苦忙碌小半年,还敌不过这个臭小子随手弄出来的小玩意。 神不知鬼不觉,轻轻松松就把银子装入袋,不费半点力气,这个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看着对方脸上嚣张的笑意,女孩很想一脚把他踹到这冰冷刺骨的水里去,让他也感受下她冰火两重天的心境。 少年歪了脑袋调侃:“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你可以要七叔也在家门口弄一个。” “真的吗?我家也可以……” 冲天的喜悦才涌上心头,下一刻女孩偃旗息鼓,意兴阑珊。 “算了,你这里是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一堂,在这条垄上的最东边,河水拐个弯就没了人家。加之周爷爷先前拦了渔网捕鱼,你搞些小动作也无人注意。 更有甚者还有看家好帮手大黄,即便是有人走近了想偷窥,大黄尖利的爪牙可不是吃素的。我家门口不一样,好端端的张起几片渔网,是个人都知道有蹊跷。 你不也说了,物以稀为贵嘛,若是人人都能养起来,那鳝鱼也成了白菜价。” 青叶长叹一声,无限惋惜:“这本就是你张罗的营生,给我们家一掺和大伙都赚不了钱,实在不划算。你还是卖你的黄鳝吧,我们家跟这份财无缘。” 少年的双眼明亮如同繁星,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如此的通透、纯良、善解人意。 他的心里满是不可言说的喜悦,像是茶壶里滚水中的小泡泡,一串串往上冒,络绎不绝,酸酸的,涨涨的…… “其实不必如此,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能一直隐藏,早晚大伙都会知道的。” 更为重要的是,纵使大家都知道了养黄鳝的窍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养好。这里面的小诀窍、经验,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摸索到的。 他并不担心旁人抢了他的财路,即便卖不了现在的高价,他也有信心能挣到一笔银子。 青叶斩钉截铁总结道:“那就能多瞒一天是一天,多挣一天的钱,你傻呀,这么来钱的营生自然是越晚被人知道越好。真到了走漏消息那会,大伙都知道了,我家也不例外,跟着一起养就是了。 到时候你可不能藏私啊,得告诉我弟弟怎么养黄鳝才行,反正你也挣不了大钱了,教教我们怎么挣小钱吧!好了,上岸吧,坐在船上冷死了,我都快给冻僵了,走吧,走吧!” 女孩抱着胳膊上下摩挲,催促少年划船,小船缓慢靠向岸边。 …… 进了腊月依旧繁忙,年节里的流程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各家准备的零嘴吃食。 只不过大年初一杏娘心里就不大痛快,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本家依次过来拜完年,男人们带着孩子去祖坟给祖宗拜年。 天阴沉沉的没有下雪,回来的路上大部队走在前头,丛孝领着两个儿子在后头放野火。 田埂上干枯的野草长至膝盖,枯黄、蓬松随风摇曳,只要一点火星子便能沿着田埂烧成一条。 因着地广人稀,水田里都是凌乱的稻茬,放了火也不会烧成一片,长得高的野草烧没了也就自个熄灭了,故而除了打雪仗外,男孩子们最爱玩的便是放野火。 丛孝父子三个拿了上坟时余下的三炷香,一路走一路点燃杂草,零星的火线烧得“噼里啪啦”响,三人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乐极生悲,晌午饭才刚放下碗筷,父子三个就被债主找上了门。 “丛老七,看看你做的好事,我家好好的田埂被你一把火烧没了,你赔我田埂。” 丛孝惊讶地大张嘴巴,不可思议看着对方,几乎以为自个出现了幻听。放野火怎么可能会把田埂烧坏,年年冬天皮小子们满田野跑着放野火,所到之处见不着一垛草丛。 向来只听说过田埂被烧得漆黑一片,还从没听说过田埂被烧没了,一家子不信邪,跟着债主回案发现场对峙。 到了地儿一看,一条宽田埂还真被烧没了一半,塌陷了好大一截。 裸露在外黢黑的一块在黄色的田野里极其显眼,宛若被火燎了后的伤疤。 也不知道该说债主倒霉,还是丛孝倒霉,旁人放野火都没事,恰好他烧的这一条田埂土壤疏松透气,野草根茎繁杂,一把火点燃后把大半条田埂阴燃没了。 不过眼下看来还是丛孝倒霉,谁叫他被人抓个正着呢! “丛老七,你可别想抵赖,我都问过了,上香回来的路上就你父子三个走在最后面。还一路走一路放野火,不是你烧的谁烧的,你可得赔我一条新田埂。” 丛孝摸着鼻子苦笑,只得自认倒霉,证人太多,想赖都赖不掉。 大年初一人人吃喝玩乐,说笑逗趣,丛家父子两个扛锄头提箩筐去河边刨土,装满后“吭哧吭哧”挑到田里给人家修田埂。 大冷天的土层上冻硬邦邦如石头,刨出一身汗穿不住棉袄,惹来一条垄上的人看笑话。 “丛老七,叫你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现在有事了吧!” “该,你说你都多大了,还学小子们放野火,现在放出问题了吧!” 正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个个袖了手看丛家父子闹出的笑话。 丛孝脸皮厚不怕笑,还有闲情逸致跟人搭话:“该放还是要放的,总不至于次次都让我碰个正着吧,这么软的田埂还真是少见。” 丛三老爷心很累,好好的一个年节过成这样,这叫什么事? 这样稀罕的事都能让自家碰上,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甭管好还是不好,总之天擦黑前两父子总算把一条田埂修好了,夯得结结实实,保证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塌的。 这还不算完,因着受害者没完没了地嘀咕自家的田给烧坏了,来年的收成肯定受影响,要求赔偿。 杏娘不想他赖在家里啰嗦个没完,赔出去五十个铜板,开年头一天就这样不顺,她也很郁闷。 大年初一的禁忌是不能骂人,否则这一年都会走霉运。 然而坏事已经临门,杏娘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着男人就是一顿数落。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3节 “你说说你,过了年就三十了,书上说三十而立,我也没求你立起来个什么,可你不能越活越回去啊? 咱家是钱多得没地儿花吗,大年初一就给人家送上这么大一个红封,还是有去无回的,你冤不冤?” 丛孝自知理亏,只能亡羊补牢,忙前忙后,企图将功赎罪讨媳妇儿欢心。 初二照旧回娘家吃吃喝喝,这回青叶出了个大风头,给她外祖父、外祖母各织了一件外衫。尽管是热天穿的薄衫,眼下暂时用不着,可礼轻情意重嘛! 女孩手里的棉花有限,只能紧着两个成人的外衫,还是短褐,顺理成章便给了她老外祖。 为此丛家老两口喝了好大一缸陈年老醋,仅剩的几颗老牙险没给酸掉。 丛三老爷长吁短叹了几声也就丢在了后脑勺,他本来就是个心大不存事的。 小孙女织的第一件衣裳虽说不是给自己的,可好歹没便宜了外人,都是一家子,实在无需分得这样清楚。 陈氏则纯粹泡在了醋缸里,自家的小傻蛋怎么分不清里外亲疏呢? 外祖家再亲能亲得过亲爷奶,她身体里流淌的可是老丛家的血脉,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丛家的,怎么偏偏向着外人? 果真是女生外向,养不熟的小白眼狼,白白糟蹋了她付出的那些心血,胳膊肘朝外拐,分不清远近内外的糊涂虫。 只有杏娘心内暗爽,偷偷窃喜了好一阵子,不愧是她的好闺女,知道谁对她是真好,谁只有花花肠子表面光。他们家能有眼下的好日子,沾了她老外祖多少光,人得知恩图报不是? 杨氏摸着外孙女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当人长辈的只求子孙后代过得好,并不指望他们回报多少。 可小辈捧着一片赤诚之心孝敬时,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这是多少金子银子都买不到的快乐,满满的成就感不可比拟。 “叶儿,外祖母这里有一匹橘红色的料子,颜色亮丽正适合你穿。等外祖母裁出来绣上花儿朵儿,天热了穿着好看又凉爽,过了年又大了一岁,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打扮得跟花儿似得,光彩照人。” 女孩偎在外祖母怀里吃吃地笑:“好呀,外祖母,我最喜欢红色了,红色多好看。 不过您不用绣东西,我如今虽说刺绣上依旧不如您,可跟着孙姑姑学了这么久,也有了些许长进,一件罗裙还是难不倒我的……” 老少两个压着声音低低耳语,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跳跃,李老爷子摸着胡须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淡笑不语:得他偏疼的女孩儿,怎么会长差呢? 第177章 直到出了正月,青叶才知道她爹日后打算常居乡下,不再外出做工谋生啦! 丛孝做出如此决定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跟家里四个老人禀明,与媳妇商量后才决定的。 随着爹娘年岁增长,孩子们日渐长大,杏娘一个人显然在农事安排和孩子管教上力不从心。 这些年丛孝在县城攒了点名气,算得上小有所成,大富大贵够不上,细水长流的零碎活计倒是做了不少,也积攒了些老本。 真要说起来,在县里做工肯定要比在家务农来得轻松,也能挣到银子。 可他当年离家数年,给人家鞍前马后学到的一身本领总要传给后人。 两个儿子眼下还小,正是听使唤、学本领的时候,总不能长到说亲的年岁时只会打理农活,连亲爹的一两成本事都没学到,传扬出去得叫人笑话死。 银子挣得再多,若是后人没本事继承,花花架子迟早得散架。 梁园虽好,终非故乡,这世上之事本就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端看如何取舍,有舍才有得。 丛孝在年前回来时已经跟县里交好的友人摆酒作别,约定日后山水有缘自会相见。 过完年他便安心留在家里等着春耕,同时在乡邻街市上走动找活计,乡野之地自是跟县城没法比,可地盘够大。 只要手艺扎实,名声传扬出去,婚丧嫁娶、起屋盖宅总是少不了的,多少是一个进项。 对于丛孝的此番决定,最高兴的莫过于杏娘母子,家里只有一个成年男子坐镇,很多事都不是那么方便。 丛三老爷年岁摆在这里,有些需要出大力气的活,杏娘都不敢要他老人家沾手,就怕发生意外出个好歹。 如此一来少不得要求到旁人头上,一两次也就罢了,更多时候杏娘咬牙梗脖子顶上。想多了都是一把辛酸泪,好在当家的终于回家了,家底子也不如往常那样单薄。 这几年两口子蒙头蒙脑一门心思挣钱攒钱,能省则省,外人不知根底,他们自个心里有数,过起日子也踏实。卯吃寅粮终不能长久,手里有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往后每逢回家都能看见爹爹,青叶心里乐开了花,却不成想她的坐船搭子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清晨去镇上的路上,天色还早,沿途搭船的人不多,两个少年慢悠悠撑着竹篙,小船儿在风平浪静的河面上缓缓前行。 打一见面周邻便一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样子,青叶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亦或根本没听见,皱着眉头神思不属。 女孩想着他定是有什么烦心事,等他心情好一点时再问,便也不再说话。 行至半途,少年突然开口:“小叶子,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了,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啊?”女孩茫然地眨巴眼睛,一时没听懂这话的意思,脑子里转一圈才回过神,顿时大惊,“你要出去,去哪里,周爷爷知道吗?” “你周爷爷当然知道。”女孩的问题逗笑了少年,一早上紧皱的眉头豁然舒展。 “前些天,我父亲生前的两个朋友来看望爷爷,他们跟我聊了很久,说是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个月的中旬赶去县城跟他们汇合。 他们办完差事后要赶回府城,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窝在村子里,我想出去闯一闯。” “可是……你医馆里的差事怎么办,不做了吗?”青叶疑惑地问。 少年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根本就不是当医者的那块料,什么浮脉、散脉的在我看来都一个样。 望闻问切更不说,就学会了一个望字,但是病人来医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是不是生病了。 苏木哥好心将我带在身边教导,但我实在没这个学医天赋,跟在他身后也多是帮着处理杂事,在医学一道上没有半分长进。 这次机会难得,我想去我爹生前做事的地方看一看,瞧一瞧。若是有那个运道,我想谋一条适合自己的生路。”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女孩也沉默不语,随着年岁的增长,日子似乎不再只是吃吃喝喝,玩笑打闹。 更多的责任,更多的担子,不知不觉就压在了肩上。 这世上的所有人终会摆脱孩童时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一头扎进世俗里的柴米油盐,杂事纷扰。 逃不开,躲不过,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站稳脚跟,在这红尘世道活出一个人样。 女孩迟疑地问,声音轻的仿佛怕吓到人:“那你……那你还回来吗?” “当然!”周邻笑了一声,积压在心底的烦恼一扫而空,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明朗、愉悦。 “你周爷爷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不回来能去哪儿?再说了,你……”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就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么半天青叶缓过劲来,她也笑了:“那你在外边可得保重身体,好好学本事,我爹娘都说,有手艺在身走到哪里都不怕。等你日后出人头地回家来,周爷爷定会高兴得做梦都要笑醒。” 少年舒展手臂伸了一个懒腰,修长的手臂在光线里耀眼夺目,胸腔里满溢的少年心气,如东边天空上冉冉升起、光芒万丈的太阳。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叶子,我往后不能去接你了,但七叔有的是时间,你不用怕。 日后好好呆在别院学本事,不要跟不认识的人出去,碰到上回你表姐那样的事也不要多管,你才多大,顾好自己就行了……” 絮絮叮嘱不像出自一个少年的口中,女孩含笑听着,不时点点头,没有任何伤感。 …… 时间如水流淌,当青叶再次走出刘记别院时,听到了她爹熟悉的叫喊:“叶儿,这里!” 她立刻抬头望过去,一切都没有变,但似乎又都变了。 直到此时此刻,女孩才清楚地意识到,陪伴了她两年的那个少年,短时间内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 那个手里捧着各式零嘴吃食,寒来暑往伴她往来穿梭于城乡的少年郎,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 青叶心里怅然若失,有一种说不出的钝痛,有点像疼又有点不像,闷闷的,让人很不舒服。 周邻走之前把家里的船折价卖给了丛孝,这条船当初是用上好的杉木所制,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光亮如新。 不下水的日子,周老爷子架了船在大门前查漏补缺,填补漏洞,用桐油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船身。 整条船保养得油光滑亮,结实耐用,若不是他的两条老寒腿受不住水汽,这样好的堪称传家宝的物件,哪里舍得让出去? 丛孝接了闺女往河边走,边走边说:“我给你买了肉包子和炸馃子,你想吃什么?你娘在家准备晌午饭,都是你爱吃的菜……” 对于周邻的离开,垄上的人众说纷纭,各抒己见。 “据说是跟着他爹生前的朋友走的,他爹当年多厉害,在咱们镇上都算得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估摸着周邻这个小子往后也差不了。” “可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打小我就看他不凡,长得又高大,日后定会出人头地。” 有赞同的就有泼冷水的,“那可说不准,外头岂是那么好闯的,没见丛老七都从县里回来了,安心守着家里的田亩过日子。 说到底咱们祖祖辈辈跟泥巴打交道,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周家二小子本事大过天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 旁人忙打断道:“嗨,说这些做什么,人都已经走了,何必乱嚼先人的舌根子,白造口业。咱们私底下说着玩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呢?” 乡里人见世面少,整日盯着眼前的方寸之地,头顶上掉下来一片落叶都要惊诧半天,抬了头张望到底是哪颗树上落下来的。出了件新鲜事也能来回说,说得多了也就散了,自家晚上吃什么饭菜更要紧。 垄上的人消停了,镇上的李家小宅又起风云。 临睡前李苏木抱了儿子背汤头歌,小家伙字还认不全呢,背起这些个倒是朗朗上口。李苏木小时就是这般过来的,故而也如爷爷那样教导自己儿子。 所谓家学渊源,名门世家,不也是一代一代这样传下来,子孙后代传承不断,自然也就成了气候,家族有了名气。 他们李家起于困顿乡野,势单力薄,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人开了好头,后世子孙自不负前人之志。 到了小儿入睡的辰光,卫氏给儿子擦干净手脚,脱下棉袄塞进被窝,坐在床边上轻轻拍打。不一时传来儿子轻微的鼻息声,一呼一吸,在清冷静谧的房内格外醒目。 看着在明亮的烛火下翻看医书的夫君,闪烁的光线勾勒出高大、沉稳的身影,卫氏心里异常满足。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蹙眉头,犹豫半晌,还是轻声问:“我听说周邻这孩子去了县城,你身边少了个人伺候,可还习惯?” 李苏木翻过一张书页,漫不经心道:“哪有什么习不习惯,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事事都要旁人替我操心拿主意?有邻哥儿在身边跑腿帮衬,自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如今他有重要的事要忙,我也不能抓着不放手,误人前程。好在我在医馆也算得上是老人了,虽说不如之前便利,都是做熟了的,也还好。” “夫君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个琐碎杂事如何能要你亲力亲为,没得白费时间。” 停顿了一下,卫氏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大哥的大儿子跟周邻一般大小,平日里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小子,头脑聪慧懂眼色,街头巷尾也都是跑惯了的。 我娘说他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跟在你身后跑个腿打个杂什么的,你身边有人跟着,我们也能放心。” 李苏木抚着书页的手指一顿,他转过身来看着媳妇,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听到一声轻笑。 “岳母一片好心,本不该推迟,这回却只好拂了她老人家的意。邻哥儿一走,我还没开口呢,沈家大爷亲自吩咐医馆里的一个小药童跟在我身后打下手。 如今医馆里本就人多事少,我也不好再多添人手,没得叫人拿住话头,说我本事不大派头倒是摆得足足的。你跟岳母解释一番,大侄子既是聪明机灵,不若早早寻了旁的出路,万不可在我这里耽误了。” “哦,这样啊……”卫氏呐呐不能言,“那我跟娘说一声,既然你身边不缺人,侄子还是趁早去找别的差事。” “好好跟岳母解释清楚,以免生了嫌隙。” “嗯,我知道……” 小夫妻两个偶偶私语,夜色渐深,吹了烛火好安眠。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4节 第178章 “这是我旧年晒的萝卜干,专门挑的菜园子里皮薄个头大的,拌着酱吃最好不过,姑爷不是爱吃酱菜吗,我特意给他准备的。” 卫老娘拿出背篓里的布袋,摊开在桌子上显摆,得意洋洋道:“那个李家的小姑奶奶,说是做的一手好酱菜,依我看呐,也不过如此。 哪家妇人不会做酱菜,就显出她来了?拿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偏生姑爷心地好人实诚,拿她当个大好人。不就是做干菜么,我又不是不会做,往后我给姑爷送。” “那敢情好。”卫氏笑着道。 “街市上买的菜蔬吃着总是不对味,没有甜口,水分也不多,还是自家园子里的鲜嫩。 不过小姑做酱的手艺着实好,吃习惯了她的酱,旁人做的吃起来稍嫌寡淡,娘可以买来试试,味道确实醇厚。” 卫老娘不屑地撇嘴:“我又不是银子多得没地儿花,白白给人送上门去,你们就是吃习惯了她做的酱,舌头养刁了。早知道当初我给你们送酱好了,免得便宜了外人,这一年年的,得吃掉多少银子。” 卫氏听了不置可否,也不反驳老娘的抱怨,随她啰嗦。 “对了,我要你跟姑爷提安排你大侄子进医馆的事,你说了没有?不是我说,当初姑爷身边差人跟着伺候,你就应该想到自家人头上,怎么还找了个外人,还是个无父无母的野种? 好在那小子还算识趣,知道自家身份低微惹人嫌,乖乖给我家腾出位置。你跟姑爷提一声,随口一句话的事,怎地磨蹭这么久?” “我已经跟苏木哥说过了。”卫氏慌忙辩解,停顿了一下,还是继续道。 “咱们提的太迟,医馆已经给他安排了别的小药童,我看大侄子还是找找别的门路。” “你傻啊你,连这些推脱之词都听不出来。”卫老娘一脸恨铁不成钢,松弛的三角眼里浑浊得看不清眼珠子,满是算计。 “我听说医馆里的那个张老头如今已经不去坐堂了,本就是个老不死的腌臜货色,占着茅坑不拉屎。纵是他坐在医馆看诊,来找他看病的也是寥寥无几,都是奔着我女婿来的,我女婿医术高了他不知多少。 想来他也看出点苗头,打一开年便借口年老体衰退了下去,眼下我女婿才是医馆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沈家大爷跟前的红人。一个小小的随从,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谁还敢驳了他不成? 你呀你,怎地长了颗朽木脑袋,连个枕头风都不会吹。你大侄子好了,娘家才能好,娘家好了,你的腰杆子才能硬,站得更稳妥。 你可想清楚了,姑爷可是咱们镇上唯一的坐堂大夫,十里八乡谁不看在眼里。连这样一个小忙都不愿意帮,他可有把你、把你娘家放在眼里?” 卫氏心里蓦然一痛,老娘说的话糙理不糙。 这些年她只得了一个官哥儿,且婆母本就对她心怀不满,若是夫君再跟她离了心,这个家里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卫老娘斜眼看大女儿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眉头紧锁,一脸心事重重,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得意。 她轻咳一声,故意没有顺着说下去,转而提起旁的话头:“对了,你小妹的事你得上点心加把劲,上回我说那几户人家不合适,你跟我使性子摆脸色,要我去问小妹的意思。 你妹子听我说了一遭也是不满意,勉强挑了杨家的老四要我去访访。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杨老四竟然是小老婆养的,你说说你,你是怎么办事的? 你妹妹金尊玉贵,长得花朵儿一样的妙人儿,如何能配这些上不得台盘的杂碎?这不是存心玷污人吗,况且将来真到了分家抢家产的时候,指定是给大老婆扫地出门的份,落魄的凤凰连野鸡都不如。” 卫氏无意识扯动了一下嘴角,从心底深处涌现的无力感蔓延至全身,软得手脚似乎都没了力气。 “我也知道这些人配不上小妹,可我生来就是个愚钝不堪重用的,能打听到这些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多的我也够不上。爹娘若是有别的法子给小妹谋一桩好亲事,定比我这瞎子探路来得强。”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卫老娘不满地皱眉,毫不客气呵斥道。 “爹娘辛辛苦苦养你一场,不求你回报什么,老幺可是你嫡亲的妹妹,你连自个亲妹妹都不帮忙,你还想帮谁?你如今日子过得舒心顺意,吃穿不愁,女婿又是个斯文体贴人的性子。 你是掉进了福窝窝,可我们一大家子还在苦水里泡着呢。你们姐妹两个嫁得好了,一人出一份力拉拔娘家兄弟,咱们家兴盛起来不是眨眼间的事?没了卫家撑腰,你以为你在李家能长久?” 卫氏猛地一窒,初春的寒意料峭萦绕在眉梢眼角,湿润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可她却如置身滚烫熊熊烈焰,炙热得喘不过气。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小妹下半年要及笄了,你可得抓紧点多打听打听,多去镇上大户人家走动。不要在那些下三滥的人家浪费时间,小妹这回在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你故意排揎她。 我费了一番口舌替你辩白说好话,你可不能辜负了我的好意。你小侄子在家说想念姑妈,我把他放在你这里玩一些日子,等我得空了来接他。 哦,差点忘了,你爹夜里腿抽筋疼得睡不着,你先匀我一贯钱买些补品,给你爹养养身子。哎,人老了上了年纪,牙口也不中用,就指着儿女的一点孝敬才有活头。你放心,等早稻下来了我还你……” 送走了眉开眼笑,心满意足的亲娘,卫氏浑身无力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 院子里的花树上落下来两只麻雀,圆滚滚的小身子在绿叶枝丫间跳跃,叽叽喳喳,热闹喧哗。可这份闹腾丝毫闯不进她如死水一潭的心口,泛不起一丝涟漪。 按理说她应该过得很好才对,村子里那么多姐姐妹妹,只有她嫁到了镇上。 不用像她们那样整日整夜杵在田里晒得没个人样,年节里碰了面,哪个不说她跟出嫁前一模一样,嫩得能掐出水来。 卫氏如众星捧月般在姐妹中出足了风头,个个艳羡、眼红,可人的命天注定,心里发酸也没办法,谁叫她命好呢? 然而卫氏并不快乐,她时常觉得身处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身不由己,上下沉浮。一不留神就会被卷入万丈深渊,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她勤俭持家,孝顺公婆,扶持夫君养育小儿,她想做好每一件事,想讨好每一个人。 可似乎人人都对她不满意,婆婆看她不顺眼,如今连个面子情都懒得装了,爹娘又嫌她老实无用,帮衬不了家里。 卫氏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身心俱疲。 日头渐渐升高,院子里的地面被一寸寸照亮,亮光进一步阴影退一步,一进一退,步步逼近,直至整片泥巴地亮堂如新。 卫氏长叹一口气,打起精神准备晌午的饭食,也不知道两个小家伙在房间干什么,嫡亲表兄弟可得好好相处,日后可都是帮手。 她走到前院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猛不丁一声尖锐的童音传了出来。 “我奶奶说了,你们李家的田亩、宅院、银钱将来都是我的,你爹的医术也是我卫家的。你以后就是个小乞丐婆,小野种,哈哈,穿得破破烂烂跪在地上,伸手向人讨饭吃。” 卫氏如遭雷击,从头到脚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伸出的手颤抖得如同筛糠。 透过房门的缝隙,她能清楚地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子倔强地背对着她站着,愤怒大喊:“你说谎,我爹爹教我看书写字、背医书,我才不要当乞丐婆,我要当大夫。” 最初两个小兄弟玩得好好的,骑竹马、捉迷藏…… 四岁的卫满银到底是乡野之地长大的,外头跑惯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施展不开,难免就有点不耐烦,吵闹着要回家。 比他大了一岁的官哥儿极有当主人的自觉,娘亲交代他好好陪表弟玩耍,他便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想招儿。 看表弟玩腻了这些小把戏,又献宝似的掏出他压箱底的小宝贝。 九连环已是玩得炉火纯青,跟表弟演示了一遍如何解环和复原,卫满银好奇地接过,叮叮当当左右扒拉。 官哥儿松一口气,兀自拿了孔明锁在一旁拆解。这可是爹爹才给他买的小玩意,他还没摸透窍门,这几日正在兴头上,天天拿在手上琢磨。 九连环的玩法并不复杂,弄懂了步骤重复操作即可,却是需要极强的耐心。 卫满银哪里玩得来这个,三两下解不开便怒火冲天,手一扬摔到地上:“什么破烂玩意,叮铃哐当吵死人。” 眼一转又看上表哥手里的新家伙,表哥这样宝贝喜爱,一定比这个好玩。手一伸就要抢:“这是什么东西?我要玩这个,给我!” 卫满银是卫家小弟的头生子,家里最小的一个,因着跟卫老娘长得最像,也最得她的宠爱。 养成了个蛮狠、霸道的性子,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不顺他的意就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这要是个知晓规矩礼仪的人家,小小年纪这样泼皮无赖耍滑头,长大了还了得? 当长辈的少不得一顿巴掌拍上身,不把这个混账性子改好不算完。 卫老娘可倒好,只说自家小孙子活泼机灵胆气壮,竟然半点不觉得荒唐。 泼点怎么了,在外头不吃亏呀,再说了,他们卫家如今在村子里可不是什么谁都能踩一脚的小蚂蚁。 她的好大女婿可是镇上响当当的坐堂大夫,谁不给他们卫家两三分面子? 自家人不吃亏就成,至于打了人那也是白打。 官哥儿正在拆解的紧要关头,忙侧过身子避到一旁:“等一下,马上就好,等一下,很快的。” 卫满银才不管他说什么,扑上来就是一顿抢,官哥儿自然不肯相让。两个小家伙较着蛮劲争夺,不一时便缠绕、扭打在一起。 第179章 李官桂跟表弟为了抢孔明锁大打出手,他到底大了一岁占了上风,一番缠斗后把表弟掀翻在地。 卫满银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这些东西以后都是我的,你现在不好好巴结我,还敢跟我抢东西,以后一口饭都不给你吃。” 官桂攥紧拳头不服气大喊:“你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我爹爹的,不是你家的。” 卫满银得意洋洋笑道:“我奶奶说了,大姑最听她的话,她要什么给什么,大姑不敢不听话,不听话就把她打死。 你听大姑的,大姑要听我奶的话,所以你家的东西都是我的,现在先放在这里罢了。” 小家伙根本不懂自个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并不妨碍说出来气死表哥,反正这些都是他从奶奶跟爹说话时偷听到的。 官桂也听不明白,他只知道娘亲经常说要跟表哥、表弟好好相处,不能打架,他们是这世上最亲的表兄弟。 爹爹给他买了很多小玩意,起初他都好好地摆放在箱子里,可每隔一段时间就不见了。 娘亲说他已经玩腻了,正好送给表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大气。 可他明明还很喜欢,很舍不得,但是娘亲已经送人了,他也要不回来。 现在表弟说家里的东西都是他的,想到娘亲往日的做派,官桂只觉悲从中来,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他不要当乞丐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人打,他会被人打死吗? 站在门后的卫氏如一尊冷冰冰的石像矗立在原地,从心底深处涌现的寒意遍布全身。 她抖着手想推门,不妨儿子猛然转过身冲出来,打开门看见立着的娘亲,愣了一下。 卫氏哆嗦地喊了一声:“官哥儿……”声音轻得仿若喃喃自语。 李官桂双眼通红,晶莹的泪珠含在眼眶里,漠然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到他爹的书房。 “嘭”一声,大力关上房门落栓。 这一眼深深地刺痛了卫氏的心,她颤抖得更厉害,仿佛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深窟窿。 卫氏木然地转过身看着屋里,卫满银见到大姑瑟缩了一下,随后无所谓般自顾转过身去扒拉箱子。 他奶说了,大姑是家里最蠢笨的,他有什么好怕的,她还能打他不成? 卫氏是没有打他,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悚然察觉自己的前半生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 李苏木下了值才走到家门口,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大门里冲出来,扑到他的腿上抱得紧紧的。 “官哥儿知道爹爹要回来了,候在门口等爹爹吗?”李苏木笑着道,俯身抱起儿子放在胳膊上。 官桂不说话,两只手紧紧圈住他爹的脖子,脑袋扎进他的颈窝。 李苏木不以为意,抱了儿子进家门,结果小家伙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晚上吃饭、洗漱、睡觉都赖在他爹身上不肯下来。 不论他娘怎么软语哄求,官桂一概不理,一改往日彬彬有礼的小书生形象。 轻声细语哄睡了儿子,李苏木走到木呆呆坐在桌旁的媳妇身旁坐下:“今天岳母是不是过来了,家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5节 卫氏似被惊醒般打了个寒颤,惊惶地瞥了他一眼,手足无措垂下头:“没……不是,我娘过来了一趟,家里没事。” 李苏木一哂:“岳母是不是又提了大侄子做我药童的事,逼迫你定要办成此事,但我又有言在先,另你左右为难。” “没有,不是的……”无力的辩解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卫氏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来这事怪我。”李苏木莞尔道。 “这些年我一直忙于医馆的诸多杂事,家里家外显少顾及,不论是我爹娘还是岳父岳母那边,都是你在周旋、应对。 俗话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你做的越多反而越不讨好,这都怪我,是我没做好为人子、为人婿的本分。” “不是的,”卫氏紧紧捏着帕子,死死低着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啜泣,“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做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李苏木叹一口气,伸出手握了她的手腕,“你我夫妻一体,不用分什么你我,之前我一心想着怎么在镇上站稳脚跟,出人头地,怎么不堕我爷爷的声名,反而忽视了咱们这个小家,忽视了你。” 卫氏肩膀耸动,用帕子死死捂着嘴巴,哽咽难言。 “有很多事我没有说给你听,实在是太久远了,远得不知从何说起……那就从我爷爷说起吧,你知道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走方郎中吧?” 卫氏吸了两把鼻子,吐出一口浊气,瓮声瓮气道:“隐约听说过两耳朵,但大伙说的模棱两可,有说真有说假,分辨不清。” “我爷爷的确会医术,且出神入化,深不可测,师从我曾外祖父。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在我们家很少提及,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我奶奶的出身也讳莫如深。 先辈们的隐秘已尘归尘,土归土,长辈们不想旧事重提,咱们做小辈的也不必非得追根究底。 我爷爷虽说学了一手非凡的医术,只因着本朝律令,从医者必须就读于正规医学院,通过医学考核,方能挂牌行医。 他这样无门无派,半路出家的野郎中如何能入世人的眼,为了生计只得走街串巷,卖些草药丸子度日。 后来因缘际会,我得以送入府城的沈家医馆求学,爷爷当机立断弃了游医的营生,专门做起了乡间野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卫氏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啊!”李苏木自嘲一笑。 “你可能不知道,虽说爷爷是个行走四方的游医,但经他的手救治的奇难杂症数不胜数,名声渐渐传扬出去,我们家的日子也逐渐兴旺。 但是从我进了沈家的那天起,他就折断了行医的那杆幡子,自此不再治病救人。 因着我既已师从沈家,便有了光明正大,清清白白的出身来路,再不用像他那样师出无名,不被世人认承。 空有一身高明医术,却被人鄙薄、轻视,当作随意驱使的江湖伎俩,挣的银子再多,也换不来一声尊称。 他怕影响到我,怕我日后行医被人质疑来路不正,怕妨碍到我的名声。爷爷就这样隐藏了他的才华,做了道士,纵使被人说不务正业,有辱先人,他也不辩解、剖析,只一笑置之。 你说我承了爷爷这样大的恩情,我怎能不兢兢业业,奋发图强呢?” 卫氏嗫嚅道:“可夫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大伙都说你比张老大夫还厉害。”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李苏木的面容严肃,眉眼坚毅。 “即便不说爷爷,单说我一路走来经历的种种磨难,我也得闯出一番名堂,方不辜负之前吃过的那些苦头。我没有跟你提过沈家的事吧,在沈家……” 在沈家医馆的求学岁月是李苏木一生的转折点,那里的日子是兴奋的,是隐忍克制的。 恩情只是一时,但求学是漫长难熬的,他依附于沈家,跟着沈氏子弟一同去学堂、背医书。 可他跟他们又不一样,既不是主人,又不能把自个当成仆人,其中分寸拿捏时刻紧醒着他。待人要和气,不能挟恩情自重,又不能让人觉得软弱可欺,谁都能踩他一脚。 学业考核更是绞尽脑汁,既不能表现出色,夺了沈家嫡系的风头,也不能名落孙山,次次掉尾巴让人瞧不起。 那些年李苏木可谓是把中庸之道修炼得炉火纯青,凡事都要讲究个中正平和,因时制宜。 生活上也面临诸多的苦楚,酷暑时房间里热得像着了火,夜里只有睡在青砖地上才能入眠。严寒更是难熬,手脚冰凉化不开墨汁,他就在房间里转着圈地跑步,用烛火烤。 沈府里的冷冰热炭不是他们家能消耗得起的,他也不愿意过得这样奢靡,一个农家小子而已,实在不必把自己当个人物。 长身体时饿得睡不着,爬起来找出白日里悄悄藏起来的白面馒头,就着茶水往肚里咽。 “……如今想来,在沈家的日子好像远得在了天边,又好像近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很感激沈家,人要知足,我得了人家的好处就不能恩将仇报,心怀不满,这些磨难都是我该受的。” 卫氏已是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她从来不知道夫君少时吃过这样多苦头。 想也知道,几岁大的孩童远在离家千里的陌生之地,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长大后自然也就性子清冷,不爱搭理凡尘俗世了。 “好了,我这边也说完了,该说到咱儿子了。”李苏木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媳妇。 “我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夫,我的儿子自然可以跟着我学医,等他再大些,大到能独自生活。我会把他送去县城或府城的医学堂,不必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我有自信,再过几年我定能经营出一条顺畅的门路,到时官哥儿只管专注学业,而不用受我少时那样的穷苦。 现在的我只能窝在这个小小的镇上行医,焉知我的儿子、孙子就不能在县城、府城出人头地?我李家世世代代辛苦经营,总能成就一番气候,方不负我爷爷的良苦用心。” 卫氏浑身轻颤,激动不已,两眼亮晶晶望着夫君,心底有个朦胧的野望正在破壳而出,眨眼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李苏木正了面容,缓缓道:“所以我不会容许任何人碍了他的路,包括卫家,我方才说咱们俩夫妻一体,你爹娘就是我的爹娘。 孝顺二老我自然没有二话,但这并不包括大舅子、小舅子可以在我家里予取予求,像水蛭一样趴在我身上吸血。当初因我不善交际,在医馆里举步维艰,爷爷方物色了周邻当我的药童。”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邻哥儿确实是个好小子,滑不溜秋如一尾活鱼,替我挡了不少麻烦。有了他的帮忙,我在医馆才渐渐站稳了脚跟,不再左右掣肘。 若是李家或卫家的小辈当中有如此厉害能干的小子,爷爷何必舍近求远物色到旁人头上。一个家族里出色的后辈本就有限,愚钝之人安分守己不生事,自有他的太平日子。 如你娘家侄儿这般打架闹事,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的顽劣小子怎堪大用?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惹麻烦,即便是给官哥儿培养日后的帮手,也不该是这种喜好惹是生非之人。” 卫氏浑身一震,有如一道响雷劈在头顶,一时愣在当场。 第180章 李苏木的一番话对卫氏的触动不可谓不大,虽然之前她只是若有所觉还不明确,这回是实实在在如雷贯耳。 当下心里五味成杂,有一点不舒服,又似乎隐约松了一口气,哪一个占了上风还真说不清。 李苏木的声音还在继续:“日后不管是李家还是卫家,不论谁求到你头上,你通通往我身上推。 你只管说忙于家里的一应琐碎事务,又要操持官哥儿的学业,实在分身乏术。加之做不了我的主,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脸面,敢撒泼撒到我的头上来。” 卫氏不知不觉又流下泪珠,这回是喜极而泣,她终于被肯定和认可了,她的夫君愿意挡在前面为她做主。 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就是她的家呀! 自从那天晚上的谈话过后,接下来几天,卫氏觉得打从做姑娘懂事起,到如今孩子都进了学堂,她从来没有过如此放松的心态,平和的心境。 早起送了男人上值,孩子去学堂,卫氏慢悠悠踱去市集买菜,回来后拍醒小侄子喂早饭,洗衣裳,洗菜,准备晌午饭…… 一桩桩,一件件,按着顺序来,不必焦头烂额想着怎么跟夫君提起娘家的事。 不必费尽心思揣摩怎么跟富家夫人、小姐打交道,打听哪家有适龄少年郎,拐着弯询问家世、人品、才学等等一大堆跟她毫不相干的破事。 她只要做好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就好,为人子女尽了本分即可,实在不必过于高看自己,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娘说得没错,她之前的确蠢笨如猪,不知所谓,以为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身上,旁人会感激涕零。 实际上呢,谁都觉得她愚不可及,软弱可欺,活该被人使唤得团团转。 无事一身轻的卫氏着实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越过越觉得自个先前真是猪油蒙了心。 好好的日子不过,怎地偏要掺和娘家那些五花八门,高高在上的想头,她们家是什么名门望族不成? 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普通农户,隔三差五还要跑来女婿家打秋风。 哪来的自信觉得镇上唯一医馆的差事任她安排,镇上大户人家的好儿郎凭她随意挑选,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想通了的卫氏觉得自己之前也是莫名其妙,脑子好像进了水一样,分不清是非黑白,只一味地顺从她娘。 结果她娘当她是个大傻蛋,只想着怎么吃干抹净,连皮毛都没想给她剩,连她儿子都算计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虽然夫君要她把所有事情推到他身上,卫氏却不愿意这样做。 本来医馆的事就够繁琐的,李家、卫家这一摊子事全压在他身上,旁人不心疼,卫氏心疼。这可是自家的顶梁柱,她和儿子最大的靠山,谁都不能欺负他。 娘家的麻烦卫氏决定自己解决,左右儿子今年上了启蒙学堂,她有的是时间对付这群妖魔鬼怪。 打定主意后,卫氏一连三天带了侄儿去糕点铺子买点心,麻花甘甜爽脆,炸巧果焦香酥脆,绿豆糕松软细腻…… 卫满银心里乐开花,他奶奶果真没说错,大姑这里顿顿饭菜都有鱼肉,零嘴点心也吃不完。他日后就不回自个家了,一直住在大姑这里,左右大姑孝顺他奶奶。 结果大姑光买却不拿出来吃,买回来锁在箱子里看都不让看,非但他吃不着,他表哥也没有。 卫满银十分不满,吵闹着要吃糕饼:“大姑,我要吃麻花,你凭什么不给我吃,你是不是想藏起来自己吃掉?” 卫氏耐心劝解:“我也不吃,我们大伙都不能吃,这些是要孝敬给你奶奶的。只有奶奶能吃,过几天我给她送去,哦,对了…… 你哥哥在家,也许他们能吃一点,你在大姑这里可吃不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卫满银不服气,他要是不在家,哥哥们肯定把所有糕点吃光,一口都不给他留。 馋了三天的卫满银决定不忍了,大姑这里一点都不好,买了糕点也不能吃,还不如在家吃他奶奶的孝敬。 “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大姑你送我回去吧……” 卫氏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柔声安抚:“眼下快到晌午了不好坐船,明天咱们早起回家看奶奶吧,顺便把点心送回去。” 卫满银犹豫点头,暂且按捺下急切的心情,明天,等明天回了自己家,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 一踏上卫家的门槛,卫老娘夸张的眉开眼笑,拍手跺脚的迎接姿态出现在眼前,之前卫氏只感觉与有荣焉,洋洋自得。 如今再看,老娘脸上的笑容跟戏台子上的脸谱没什么区别,都是那样深可见骨,矫揉造作。 卫老娘先是稀罕了一阵小孙孙,接着转过身对着大闺女:“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姑爷那边有好消息了? 我就说嘛,妇人吹枕头风最是管用,偏你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这一试不就成了。” 卫氏眉眼不动,慢条斯理坐下来后并没有接她的话,反而看向跟她一同进屋的小妹。 “方才在河边跟你搭话的是哪家小子,我怎么没见过?你也是个大姑娘了,眼看着及笄就要嫁人了,怎么这么没有分寸在外头抛头露面,跟不认识的胡乱说话,传出去名声好听?” 卫小妹懒洋洋坐在椅子上,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一声。 “姐姐怎么说到我的头上来了,当初姐夫能看上姐姐,不也是你跑去河边买菜被姐夫看在眼里,才得了这么一桩良缘。怎么,如今姐姐日子过得舒坦,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你……”卫氏一片好心喂了财狼,气急败坏道。 “你能跟我比?那时爹娘忙着田里的出息,我去河边买渔船上便宜的鱼虾,跟人赤红白脸讨价还价,就为了便宜三、五个铜板。若不如此,咱们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吗?” “好了,好了!”卫老娘插在中间打圆场,挥手赶小闺女回房。 “你姐好容易回家一趟,你跟她吵什么?前两天不是才跟我说,家里住着太闷,还是镇上舒服。 你要想去镇上就得巴结讨好你姐,你怎么还跟她吵上了呢,她也是为了你好。”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6节 卫小妹气闷地扭着身子回房,讨好她姐也没用,她姐这大半年跟吃错了药似的,天天逮着她做女工、做家务…… 从早到晚做个没完,她才不会蠢得跑去镇上自讨苦吃,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 但是在家里也很烦躁,之前住在镇上时,后门河边上也是船来船往。她去河边清洗衣裳,碰见最多的是各村里的农家小子,偶尔也会搭上几个镇上的富家公子。 如今回了乡下老家可倒好,来往的全是晒得黢黑的泼皮猴,连个长相周正的都没有,更别说富家少爷,跟镇上不可同日而语。 可她姐要是跟手跟脚死死地拘着她,便是回了镇上也没用,所以卫小妹的火气才格外大,连她姐的面子情都懒得装了。 卫老娘目送小闺女回房的背影,转过身凑近大女儿。 “怎么样,姑爷可有说你大侄子什么时候过去医馆?若是定了日子,咱们也好提前收拾准备,这衣裳被褥的就算了吧,左右你这个当姑姑的不会亏待自家侄子。” 见大闺女抬眼看过来,她连忙解释。 “是这么回事,按理说药童吃住是在医馆,可我这不是想着住在外头多有不便,吃不饱睡不暖的,哪有亲姑姑家舒坦?左右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又没有便宜外人,你说是吧?” 卫氏自嘲地轻呵一声,“娘,您先别忙活,您女婿说他做不了主,他……” “什么?”卫老娘勃然大怒,气冲冲打断道。 “你是怎么做事的,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了?姑爷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堂堂医馆里唯一的大夫,有什么事是他做不了主的? 这明摆着是瞧不起卫家,瞧不起你,没有把咱们这一大家子放在眼里。你看着吧,这要是换个姓李的小子,你看看他会不会这样百般推脱?指定跑前忙后,早八百年就给安排妥当了……” 卫老娘滔滔不绝,大发雷霆,骂了半天却发现大闺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慌乱辩解,手足无措。 平静的面容如一汪清泉,睁着一双明亮如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卫老娘没来由地心里有点发慌,讪讪地停止了喝骂,可又不甘心就这样低头,临了还要找补两句。 “……我都是为了你好,娘家有人你的腰杆子也硬气,是吧?” 卫氏没有说话,嘈杂的叱骂戛然而止,高亢的尾音还在堂屋里回荡。 屋子里一片死寂,因着方才的慷慨激昂,此刻的无声更显空旷。 卫老娘皱着眉头挪了挪屁股,格外不适应,她大闺女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哪哪都叫人不习惯。 突然一声轻笑响起:“娘,您老人家着的什么急呀,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您女婿说他只是个看诊开药方的,医馆里的杂事管不着。等他碰见沈家大爷提一提这事,不过沈家大爷现在去了府城,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那……那要等多长时间?” 尽管仍有些许不适应,可这是关乎家里的大事,卫老娘迫不及待追问。 卫氏捋了捋衣摆,漫不经心道:“这就不知道了,之前沈家大爷去府城的归期不定,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也不是没有。沈家在府城有宅子,府城住得舒坦回乡里就少了。” 卫老娘皱眉不满:“怎么这么久?不就是姑爷一句话的事情吗,搞这么复杂做什么? 要不让姑爷写封信去问问,沈家大爷忙的都是大事,哪有空搭理这些个犄角旮旯,要我说……” 正说的起劲,眼见大闺女提了桌上的一个油纸包站起身。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上次娘说爹夜里腿脚抽筋疼得睡不着,我买了些糕点回来给爹补补身子。 前些日子听大堂嫂说大爷爷也有这个毛病,我既知晓了,少不得过去看一回。这些点心给爹留一份,另一份我拿走了。” 卫老娘万分不舍:“你傻呀,这可都是真金白银买的,怎地白白送给外人?左右邻居送两把菜也就是了,谁家阔气还送镇上买的点心?要不都留在家里吧,我给你去菜园子里扯两把菜苗……” 卫氏根本不搭理老娘的啰嗦,花了银子就要落到实处,自顾拎了点心出门。 第181章 大爷爷是他们卫家这一脉的族长,年岁一大把,苍老得背脊弯成了一道桥梁。 精神头倒好,每日早晚天气凉爽的时候,必要杵着拐杖田间地头走上一遭,走得舒坦了回来还能多添半碗饭。 卫氏去的时候大爷爷正在歇晌,接待她的是他孙媳,两人便也没打扰老人家,坐在堂屋走道吹凉风。 “来就来了,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自家人买什么点心,抛费了。” 卫氏笑着道:“我说实话嫂子可别生气,过年那会子似乎听嫂子说了一耳朵大爷爷腿脚抽筋的事。正巧前几天我娘去镇上,要我挪两个钱给她买补品,说是我爹腿抽筋要补养。 本来这次回来该买些补身子的才合适,只是我最近手头不是很宽裕……有点腾挪不开,便买了些糕点胡乱充数,还望大爷爷不要见怪才好。” “你呀你,真是个实诚的丫头!”卫家大堂嫂啼笑皆非。 “别说大爷爷了,你爹娘、大伯、大伯娘……随便哪一个拎出来,个个都腿脚抽筋。人上了年岁就是这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都没有用,更别说补品。” 她皱了眉头又道:“不过婶子也是过了,若是真得了病身子不舒坦,做儿女的该帮衬帮衬。哪有一点小毛病就上女婿家拆借的,像什么样子,你还过不过日子了?” 卫氏低头苦笑,并没有顺着话头说下去,转而说起别的事。 两个年岁相仿的妇人凑到一起,说一说家里的男人、孩子、家务活……半天辰光也就混过去了。 自此卫氏隔三差五得空了就往娘家跑,之前卫老娘跑镇上勤快,如今两个倒换了个。 每次回来也不空手,天气渐热,她也不买别的,左右当家的是大夫,她拿药材也方便。 甚的清热解毒,头昏脑涨,食欲不振……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些吃也行,不吃也无碍的便宜药材。 且娘家一副的话,大爷爷家也必有一副,只说是她的一片孝心。 这一番做派惹得一村子的人眼红,卫家的这个大姑娘真真没白养,见天地往娘家扒拉。这得多亏卫家两个老的没生病,有病也给吃没了,谁家经得住这么个吃法。 只卫老娘胸口憋着一股气,有苦说不出,先前她撇腿喜欢跑镇上,随便找个由头便能从大闺女手上抠两个零用。 再不济可以说想小闺女或小孙孙了,过去蹭一顿好饭菜。 眼下可好,不论是小闺女还是小孙孙,都不肯去镇上住。大女儿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她这边才想招手坐船呢,大闺女已是笑眯眯到了家门口。 且老大跟变了个人似的,精乖,别看旁人说得好听,甚的姑娘顾娘家。 可她拿回来的这些茎呀、叶呀的,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菜品,喝得多了一肚子苦药汤子“叮铃哐当”响。 吃了两顿,他们两个老家伙先扛不住了,有多少效用不清楚,但是从早到晚跑茅房倒是勤勉。 再吃下去,没病也要吃出病来,扔又舍不得,只得偷偷把药材藏起来。 这一天照例在大爷爷家打发辰光,卫氏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坐着发呆,亦或前言不搭后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堂嫂关心地问:“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 嫂子虽说也不是个聪明的,到底比你多吃两年白米饭。纵使帮不上忙,说出来心里也能舒坦些,一直闷在心里怕是要坐下病来。”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卫氏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 在大堂嫂的再三劝说下,卫氏支支吾吾说了大侄子和卫小妹的事,话头一转道:“帮衬娘家本也是应当的,可医馆里的张老大夫才退下去。 夫君匆匆忙忙当了唯一的坐堂大夫,焦头烂额正是忙乱不休的时候,连夜里睡觉都在排布医馆的诸多琐事。 我要娘耐心等一段时间,可我娘偏不听,要不是我死命拦着,怕是早就闹到医馆去让她女婿没脸。 我妹妹……哎,小妹的事不说也罢,左右是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本事。不能帮她找一门合心意的亲事,我娘骂我也是应当的。” 大堂嫂眉心紧锁:“婶子要去医馆闹?她闹什么,那家医馆既不姓李,也不姓卫的,她哪来的胆子过去闹?” “我娘的性子嫂子不是不知道,无理也要搅三分,谁要是不如她的意,她能闹腾得阖家不得安宁。 这也就罢了,要紧的是我婆婆……嫂子,日后我若是无家可归回了娘家,怕是……怕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说完以帕子捂着脸啜泣,连大声痛哭都不敢,似怕惊动了旁人。 大堂嫂面色大变,慌忙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李家……李家是厚道人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看卫氏只顾着伤心哭泣,连忙催促:“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别光顾着哭呀!有什么事说出来,大伙好好商量。” 自打卫老爹结了李家这门姻亲,不但卫家,就连他们这一族的人都跟着沾光。 在闭塞的乡土社会,名声、威望比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更重要,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堂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卫家做事太过分,李老爷子忍不了,决定舍了这门亲家? 那他们这一族的人岂不都要遭人耻笑,往后在镇上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那怎么行? 煮熟的鸭子还能展开翅膀飞了? 这肯定是不行的。 卫氏一边抹眼睛哀伤抽泣,一边断断续续说些似真似假之语。 什么因着偏帮娘家,婆母对她早就心怀不满,年节里回老家眼里只当没她这个人。 这回也是,夫君的药童连李家、婆母娘家人都没挨着边,凭什么给卫家男丁? 这个家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卫……若是真个姓了卫,那也好说得很,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的祖宗吧! 卫氏哭哭啼啼,伤心得不能自已,却是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个清楚明白。听得大堂嫂面如死灰,一颗心七上八下,手里的帕子揉成了梅干菜。 这样下去不行,若是任着卫家两个老的如此糊涂行事,李家这门姻亲迟早得拆散伙。 她必须要把这件事告知当家的、公爹,还有老爷子,这可是关乎他们卫氏一族的大事,不能胡乱瞎搞。 许是肃清了心中的憋屈、苦闷,卫氏心情颇好地坐船回了自个的小家,连去接儿子的路上都是哼着小调,眉眼越发闲散安逸。 等过了四、五天到了回娘家的日子,她这边才要提上油纸包出门,李家大门被拍得“啪啪”响。 打开大门一看,“哎呀,稀客稀客,嫂子难得来我家一回,快请进请进!”忙携了来人的手进屋。 大堂嫂把臂弯里的提篮放在桌上,喘一口粗气才有空说:“这一路紧走慢走给我累够呛,幸好来得及时。” 接过卫氏寄过来的茶杯一气干了,仍是不过瘾,又喝了一杯才平稳了气息。 卫氏不慌不忙道:“嫂子不用着急,若是方才没碰上,我今儿也是要回娘家看望爹娘的,在老家也能碰面。” 大堂嫂忙不迭摆手:“你今天不能回娘家,我这次过来就是转达我们家老爷子的训诫。 你听好了,出了门子的闺女应当以夫家为重,隔三差五往娘家跑成什么体统?没得叫人说我们卫家的闺女不掌家,离了爹娘就活不成了,你日后就少回娘家吧!” “啊?这怎么成?”卫氏大惊失色。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嫂子你跟我说说,我哪里做错了我改还不行吗?卫家……卫家这是不认我了吗?” “不是不认你,这事有些复杂,总之你听老爷子的就是了。 你家里也是一摊子事,犯不着三天两头回娘家,说真的,姑娘想家也是情有可原。可你见天地往娘家跑,也实在不像话,谁家闺女有你这样?” 卫氏面有难色:“那我娘……”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7节 大堂嫂斩钉截铁道:“婶子也是,老爷子也给她留了话,要她无事不得来镇上。先前几十年在乡下过得好好的,怎地如今偏偏腿长喜欢往外跑? 老爷子说了,她要是真的闲着没事干,便挽了裤腿下水田扯草,或者扛了锄头去旱田松土也行,总之无非必要,不准来镇上。” “啊!这……这怎么使得?”卫氏惊讶地好半天回不了神。 “没什么使不得的,族长发了话,大伙都得遵从。”大堂嫂满不在乎一挥手,总结陈词。 “好了,话我已经带到了,你只管听老爷子的,惹着了他老人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对了,我们家偏了你好些药材,攒了一篓哪里吃得了,往后可不能再送了。 家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园子里的瓜菜长得鲜嫩。这不,趁着天没亮摘了一篮子给你送来,炒着吃或是拌酱都使得,这个天放几天也不会坏。 事办完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船家那边正等着我呢。” 卫氏慌忙挽留:“哎,别呀……嫂子好容易来我家一回,不吃饭可不成,不吃不许走。” 拽了她的胳膊不松手,两人像打架似的来回拉扯。 大堂嫂年长力大,左右腾挪两下挣扎开,边推搡边往外走。 “不了,不了,今儿家里有要紧事,得赶紧回去。下次吧,下次一定在你这里吃饭,机会多得是,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送走大堂嫂,卫氏提了竹篮回院子清洗,春末夏初,有温柔的风吹过树梢,树叶子“哗啦啦”旋转,妩媚摇曳。清凉凉的井水在指尖流淌,不冷不热,刚刚好。 就像她的生活,忙中有度,闲中有趣,乐在其中。 她喜欢把家里大小两个男人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打理得井井有条,喜欢看他们狼吞虎咽吃她做的菜肴,更喜欢看他们一前一后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那银铃般的笑声能驱散心底所有的阴霾,听在她的耳边比仙乐更动人,连额头上沁出的汗水都透着股肆意。 卫氏喜欢这样的生活,并沉迷其中,她不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只愿这样一家三口和乐安顺,无忧无虑地生活,纵是粗茶淡饭,她也甘之如饴。 有条不紊洗干净今天要吃的青菜,卫氏拿了菜板、菜刀切,今天是个好日子,正适合一家人大饱口福。 第182章 暖和的太阳挂在半空,泥泞不堪的土路上,一辆骡子车正在艰难前行,头发花白的老者哑着声音喊:“叶丫头再使把劲,过了这个水坑就好了。” 青叶牙龈紧咬,双手抵住车厢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推,陷在水坑里的木头轮子滴溜溜打滑,污水四溅死活上不去。 孙老伯狠心一鞭子抽在骡子身上,嘴里叱骂一声“啾”,同时另一只手攀住车辕前的麻绳,埋头用力往前拉。 在两人一骡的通力合作下,车轮在泥浆里转着圈地滚出了水坑,“噗嗤”迸出一大股泥水。 陡然失去阻碍,青叶身子猛地往前一扑,险些一头栽倒在泥坑,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 “啊呸!”她一口吐掉溅到嘴里的泥水,直起身大口喘气,露出一个苦笑。 正是插早稻秧的时候,她爹抽不出空去镇上接她,上回休假时跟她交代了一番。 说是拜托了镇上一个专门拉骡子车的老熟人送她回来,还带她去认了人。 结果前阵子一场大暴雨下了好些天,原本以为出了五天的太阳,路面应该晒干得差不多了,行车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青叶低头看着自己从头到脚满身泥水,脸上也是糊拉拉不清爽,又想苦笑了:这哪里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简直是步履维艰,这半截路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地势高的地方还好说,尽管路面没有干透,骡车过后也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车辙印,并没有什么影响。 哪想到走到半路竟然越发艰难,大大小小的水坑、洼地没断过,左边过了这个小坑,右边又陷进大的坑洞,左右掣肘。 眼看着离家还有一半路程,这一路可怎么推得到家? 孙老伯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喘着粗气看了眼来时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又转头打量四周。 “叶丫头,咱们两个一老一少的,可没法子把这车推到你家去。这样吧,咱们再辛苦点把车推到前面的那条岔路口,那里有我相熟的一户人家。 把车停在他家门口后,我再牵了骡子送你回家,等路上再晒两天我来取车。” “好的,孙爷爷,我听您的。”青叶缓过气走到车厢一旁。 “好孩子,是孙爷爷带累了你。”孙老伯也是一身狼狈不堪,麻布衣服上布满泥点子,连花白的胡须上都沾满了泥浆。 “本来跟你爹夸下海口,打包票说没问题,结果弄成了这幅模样。害得你小小年纪还得帮我这个遭老头子推车厢,实在过意不去。” “孙爷爷,您可不要这样说,是我连累了您才是。若不是要送我回家,您也不必遭这老罪,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清脆的少女声自后传出。 孙老伯乐得哈哈大笑:“你个小娃娃有点意思,也是,你爹、你外祖父都不是一般人,你自然也不差。 不管怎么说,孙爷爷记你的情,这一回多亏有你帮忙,要不然我这车厢扔到半道上,回头哪还找得回来。” 一老一少在满是泥浆的土路上一边趔趔趄趄推着骡子车往前走,一边其乐融融笑语不断。 杏娘端着一盆温水推开房门,“娘给你拿了布巾,你先擦把脸把外衣脱了,锅里正在烧热水,等一会洗个澡再出去。” 房门打开一道口子,堂屋里丛孝由衷道谢声和孙老伯大声道歉声相辅相成,不相上下。 “嗯!”青叶解开松散的发髻,毛糙糙的发丝以指梳顺后编成辫子盘在头顶。 关上房门,杏娘心疼地看着闺女脸上干掉的泥巴,绞了热巾子递给她。 “往后便是下刀子,也得要你爹去接你,你看看他做的好事?孙老伯一片好心,咱也不能说什么,可哪有这样办事的?” 青叶安抚道:“娘,我没事,就中间推了一小截路,后半程我还是骑着骡子回来的。我不肯骑,孙爷爷偏不答应,非要牵着绳子让我坐上去,我不坐他就生气。” 想起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女孩吃吃地笑得欢快。 “你呀你,还是个孩子脾气。”杏娘拍了女儿一记转身往外走。 尽管眼下是农忙时节,可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孙老伯好心把闺女送回家,他们就得准备一桌席面招待。 青叶回家后的热闹自不必细说,等她回了刘记别院却得了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吃过晚饭女孩们聚在院子里玩耍,有穿花绳的,也有做针线的。 青叶正捏了一根针拿着绣绷绣花,要她一直做女工不乐意,偶尔兴头上倒是绣得有模有样。 “你腰上挂的这个香囊是自己绣的吗?绣得可真好。”一道轻柔的女声突兀地在头顶响起。 青叶慌忙抬头:“孙姑姑好!” 又低头看一眼腰间的香囊,脸上大囧:“呵呵,这不是我绣的,我怎么可能绣得这么好?这是家里的一个姐妹送我的。” 孙姑姑仔细看了一眼:“是你教的针法?” “嗯!”青叶点头。 她在刺绣上不精通,记东西倒是极厉害,孙姑姑闲暇时教的针法记得牢牢的,等休假时回到家便教给垄上的小姐妹们。 没想到所有人当中张玉的悟性最好,非但能把青叶转述的技法融汇得炉火纯青,有些她说不明白的地方,张玉摸索一段时间后也能弄懂个七八成,比青叶还像孙姑姑手底下的学徒。 张玉的绣技好,绣品自然卖的上价,为了感谢青叶的倾囊相授,便依着时令做了香囊送给她。 此时她腰间挂着的就是一个鹅黄色的香囊,其上绣了一只肥圆的小麻雀。 毛色艳丽,栩栩如生,脚底下踩的枝条仿若下一刻就要上下颤动。 孙姑姑啼笑皆非:“你自己还学不会呢,教起旁人来倒是上心,可见学不会是假,偷懒耍滑才是真。” 青叶“嘿嘿”傻笑,她宁愿坐在织机前织布,也不喜欢拿了绣绷一针一针刺绣,忒费劲! 孙姑姑莞尔一笑,“你来我房里一趟。” 说完转身往回走,青叶忙收拾好笸箩跟上。 孙姑姑住的厢房不大,窗明几净,布置得井井有条,靠窗的那一面摆放着一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全,几本泛旧的书本胡乱堆叠在一起,青叶进来后拘谨地站着。 “坐吧,找你来是想替我叔父道声谢!”见面前的女孩一脸迷糊,她又补充道,“就是前两天送你回家的孙老伯。” “哦!”青叶焕然大悟,“您是说孙爷爷呀,可他把我送回家了。” 孙姑姑笑着解释:“一码归一码,他收了钱就要把事办妥,结果累得你帮他推了半路的骡车,没有这么办事的。幸好你爹娘大度不予计较,我却是要替他道一声谢!” 青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继续傻笑。 孙姑姑也不为难她,转而问道:“我见你平日里喜欢写写画画,你可是念过书?” “没念过,”女孩老实摇头,“但是跟爷爷认过字,也能看书、写字。” “这样啊……”孙姑姑想了想,询问道。 “从今年开始你们织的棉布可以上货架出售,刘记在镇上和县里都有布店,这本是好事一桩。 可我年岁大了精力跟不上,来来往往的账目又繁多,我实在管顾不了,你可否愿意帮我理清账本?” 青叶兴奋回道:“我当然愿意,可我……我不会打算盘?” “没关系,很简单的,我教你,你会看书写字学起来也快。这样吧……除了回家的日子,每天吃过晚饭你来我房里学一个时辰,等学会了熟练后上手就快了,理清每天的账目即可。” 青叶满脸通红,用力点头:“好!” 自此后青叶跟孙姑姑学着记账本,核算来往账目。 回家把这事跟她娘一说,杏娘也是大加赞赏:“好事啊,你娘我少时也是学过算盘的,不过长到如今这样大也没用上几回,时日一长…… 如今只记得有几颗珠子了,怎么拨的却是忘个干净。叶儿你好生学,学会了给你娘好好盘一盘酱菜生意,指不定能省几个钱。” 饭桌上众人喷笑,丛孝抖着手指媳妇:“她只是给你记账本,又不是做买卖,怎么给你省钱?” 杏娘还没开口,青叶先不干了。 “怎么不能?孙姑姑说了,记账就是为了验看哪个花色、哪种类别的棉布最走俏。卖得多的那些可以安排人手多织,妇人们不喜欢的可以减少出货量。 这样一多一少,同样的棉布匹数不是可以卖更多钱?我娘的酱菜生意也可以此类推,要晒那么多干菜也很累呀,要用最少的精力做最划算的买卖,这也是省钱了……” 我的个乖乖,一桌子人都被女孩的夸夸其谈给惊住了,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这才几天没见面,自家的傻丫头就跟被菩萨点化,开通了神智似得,小嘴吧啦吧啦忒利索,说起做买卖头头是道,精明得不像这个家里的种。 要知道这一家子从老到小,有一个算一个,就没一个是属于精明厉害的。 老的不用说,陈氏在外面看起来咋咋呼呼得厉害,连她亲妹妹都知道她是一个纸糊的架子。嘴里叫嚣得凶狠,内里是个糊涂蛋,给人一忽悠就找不着北,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威风。 丛三老爷不用说,糊涂虫陈氏的手下败将,更不用指望。 杏娘年轻时更没眼看,竟然能折戟于婆婆和嫂子的刀下,吃的亏上的当能装满一屋子,好在后面做买卖长了见识,心眼也是与日俱增。 丛孝是凭手艺吃饭,勉强跟买卖沾上边,也算不上十分精明,要不然也不会在他哥姐身上吃那么大的亏。 两个臭小子还小,一个安静斯文,一个调皮捣蛋,目前还看不出来日后的为人担当,总归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只有这个唯一的女孩,十来岁的年纪变化得可太快了,上次回家时还是个只知道吃吃喝喝,掰着手指头点菜色的憨丫头。 这次到家说起做买卖竟然头头是道,有模有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家铺面的小掌柜。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8节 杏娘拍着桌子大乐:“好,我闺女好样的,别理你爹,咱们跟着孙姑姑使劲学。又不是去杀人放火,技多不压身,学得多才好,等咱娘俩往后挣了大钱,娘给你分红。” 青叶抿嘴笑,她就是想到这点才毫不犹豫答应了孙姑姑,左右又不是去做坏事。 两个小子在一旁“噢噢”起哄,闹着也要分银子,一时饭桌上鬼哭狼嚎,热闹极了。 第183章 天气一热,杏娘的酱菜生意重又步入正轨,丛孝则接了他老子的班,挑了竹编筐子、木质小摆件去镇上摆摊。 丛三老爷悠然自得地坐在小板凳上,就着过道里吹来的凉爽,手里不紧不慢,灵活穿插篾片。 不用顶着大日头守着小摊子,老人家也没什么不乐意,左右儿媳有儿子陪着。 老伴当周老爷子也失了艄公的营生,日日得闲正好过来打下手,好打发这漫长的时光。 乡里的老人编箩筐不在话下,只不过大多没有丛三老爷那样精致,花样繁多,前期的破片、分层、抽丝……能做的多了去,左右孙子不在家,周老爷子一个人呆着也无趣。 过来跟人说说话,吧嗒两口旱烟,到了饭点麻溜起身回家,吃完饭再过来。 本来依着丛孝的想头,夫妻两个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说不上大富大贵,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镇里还是能盘下一间小铺子的,不若干脆做铺面生意。 杏娘思索一番后摇头拒绝:“卖酱跟别的物什不一样,打个比方说菜蔬,镇上的人没有菜园子种不了菜,天天挎了篮子出来买一日三餐。 可酱不一样,同样是每天炒菜必不可少的,买酱都是一坛一坛地买,吃酱再厉害的人家,也不会拿酱当水喝。买得多的人家一次的量够用好几个月,买得少的也能用个把月。 咱们这里每个月有六个赶集日,除开下雨和农忙,其实买酱的人家没有那么多。这不是在家闲着也没事,出来碰碰运气吗,指不定能遇到新客人。 即便守一上午没挣钱,那也没亏钱啊!有了铺子又不一样,除了没有风吹日晒人能舒坦点,客人还是那么多,兴许会多那么一两个,可买铺子的钱是大头,岂不白搭进去了?” 丛孝倒是有不一样的看法:“真要说起来,有了铺子生意肯定更好,只不过咱们家里人手不够,且以务农为主。 加之我往后还要接泥瓦木工的活计,也抽不出空来守铺子,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守着小摊子最适宜,就是人辛苦了点。” “这算什么辛苦?” 杏娘不以为意,拿起脖子上的布巾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男人忙接过她手里的蒲扇慢悠悠摇晃,两个人都能蹭点凉风。 “好歹不用像田里那里干活,只是枯坐无趣罢了,咱们两个人正好有个伴。坐烦了轮流出去溜达一圈,买点小菜捡漏,一个上午混过去很快的。 你这是刚开始还没习惯,其实守摊子也蛮有趣的,你日后就知道了。” 男人笑了笑,他有什么不习惯的,媳妇想怎么做都成,他陪着就是了。 “可惜咱们这小地方商贸凋零,镇上富户稀少,农人喜欢逛街面上的小摊子,不乐意去铺子,要不然置下铺面赁出去收租子,也是个稳定的进项。” 杏娘轻笑道:“你是在大地方看花了眼,咱们镇就前面那条正街有点人气,那些铺面也都是祖传的。 咱们这的人都爱往小巷子里钻,花样多种类齐全,买把蒜搭两根葱还能讨价还价,多划算的事,我也乐意在小摊位上溜达。” 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倒比跟公爹守摊时热闹,更易打发辰光。 这天清晨来得早,太阳还没露出金灿灿的头脸,早上的巷子微风拂面,凉爽袭人,在这盛夏时节给忙碌的人们片刻喘息之机。 丛孝去买早点,杏娘独自坐在小板凳上撑着脑袋打瞌睡,夜里酷热难耐时睡时醒,睡得不踏实,也只趁着清早的这点子凉意才好入眠。 可惜又舍不下这人世间的几两碎银,好在只需隔几天起一回早床,忍忍也就过去了。 早上的街市如同好梦正甜酣睡的孩童,旺盛的精力尘封在小身子里,轻微的嘈杂声好比小呼噜,丝毫没有影响。 正当杏娘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得,一道轻柔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小姑!” 杏娘掀开眼皮无意识扫了一眼,反应过来后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侄媳妇上街买菜呢,来得早了些,好些摊位还没收拾妥当。” 卫氏挎着提篮怯生生立在摊位前,讪讪一笑:“苏木哥早起要去医馆看一个病人,我也就跟着起来了,正好过来跟小姑打声招呼,小姑父怎么不在?” “他去买早点了,来得早赶不及在家里喝粥,来街上趁两口。” 卫氏赶忙接口:“要不小姑去我家吃吧,来之前我已经煮好了稀饭温在锅里,我也还没吃,咱们一道过去顺便找一下小姑父。” “还是不了。”杏娘摇头拒绝,淡淡道。 “你小姑父眼看着该回来了,且我们要守着摊位脱不开身,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自己去吃吧,我们这么大的人了还能饿着不成?” 两个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自打出了卫小妹那档子事,杏娘便很少去李家小宅。 有事了去医馆找李苏木,逢年过节回娘家碰到卫氏也只一个面子情,再不复往日那般热心肠。 卫氏若有所觉后失落了一阵子,可她也没法子,不得婆家人看重只好紧紧把娘家人抓在手里。 可经了这许多事后她又改了念头,娘家人的德行她比谁都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决定舍弃娘家,断没有回头路可走。 失了娘家的助力就必得交好婆家,卫氏其实是个极聪慧的性子,讨好婆婆不急在一时,需得天长地久慢慢磨,跟夫君看重的小姑重归于好才是重中之重。 时日一长夫君若是有所察觉,夫妻间生了嫌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醒过神的卫氏迫切想做点什么,之前是她糊涂错把鱼目当了珍珠,眼下自不会坐以待毙等着旁人上门来求和。 “……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你了,你忙你的去吧!” 被打发走的卫氏慢吞吞转过身,步履沉重走了几步,越走越慢,到底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毅然转过身快步走回来。 “小姑,你跟小姑父晌午来我家吃饭吧,我……我这就回去准备席面。” 杏娘诧异地看着重新站在眼前之人,客套拒绝:“还是不了,无缘无故怎好去你家打扰,况且家里还有老人和两个臭小子丢不开手。 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船来船往回去很方便,忙你自己的去吧,不用这么客气。” 卫氏急切摆手:“我也不忙,我是真心想请小姑和小姑父去我家吃饭,您就答应我吧,我……” 尽管脸上烧得通红,卫氏仍是鼓足勇气道。 “我之前猪油蒙了心,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都分不清,现在我知道错了。求小姑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往后我再也不做那些糊涂事。” 杏娘摇晃蒲扇的手一顿,这回是真惊讶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良久后笑着说。 “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们还年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们当长辈的只希望你们不要瞎折腾,并不会强迫你们做什么。 这人跟人相处也要讲究个缘分是吧,我没有针对你,只不过确实抽不出空,下次吧,下次有机会一定去你家蹭饭。” 卫氏依旧不死心,哀求道:“小姑,求你了,吃一顿晌午饭耽误不了太长时间,还可以接了青叶表妹家来打一顿饥荒。 再者自打小姑父从县里回来,苏木哥还没跟小姑父碰头喝过酒,在家里念叨了好几回。 难得今天天气凉爽,小姑,您跟小姑父来我家吃一顿饭吧,我灶上手艺不如您,可我手脚利索,做饭很快的。” 她这样舍了身段软语哀求,弄得杏娘也狠不下心来果断拒绝,两人本来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先前也是因着旁人的龌龊抹不开面子。 “好了好了,你别这样,去你家吃饭没问题,只不过你那个妹妹……” “小妹?”卫氏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苦笑,“我小妹现在兴头头要当她的富家夫人,哪有空搭理我这个穷酸姐姐。” 卫家族长发过话后,卫氏自是听从,不敢再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可该做的事也不会马虎,一个月里总会托人往娘家稍两回药材或吃食,一片赤子之心着实难得。 月初时她娘捎信来说小妹的亲事有了着落,卫氏当即跟人打探了一番,听完后眉头皱得死紧,心绪不宁,顾念着那点血脉亲情回娘家劝说。 “那个刘二爷眼看着三十多快四十了,小妹才多大,论年岁都能当她爹了,这样的人如何能嫁,这也不是良配啊?” 卫老娘仔细摩挲着手上戴的金戒指,实打实赤金打磨而成,不是那等子鎏金的水货可比,金灿灿闪得人眼疼。 她翘起指头眯着眼,漫不经心回道:“年纪大有什么要紧,年岁大才知道疼人,你小妹打小娇惯坏了,就得找一个这般大能娇宠她的。 那些十几岁的小年轻能顶什么用,头三天贪鲜好玩能把小妹捧到神龛上供着,过一个月再看看,得了手就是自家锅里煮熟的肉,想跑也跑不了了。” “可这差得也太大了,足足差了好几轮。”卫氏苦口婆心劝说。 “您老别光盯着刘家的家财,是,刘记是咱们镇上最大的布庄,在县里也有生意。 可经营铺子的东家是刘家大爷,那个二爷就是个跟着兄长混吃混喝,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 卫老娘不赞同道:“你怎么这样说二爷,我可是亲眼见过的,长得……” “嘭”一声,房门推开,伴随着清脆的女声响起。 “大姐,你不愿意给我说亲事也就罢了,怎地如今我自己找了一门合心意的夫家,你就巴巴跑回来使坏?咱们嫡亲的姐妹,同一个爹生娘养的,你就这样见不得我好?” 卫氏忍着气说:“你知道那个刘二爷是什么德行吗?家里婆娘死了才三个月就张罗着续弦,这样的人能是什么长情的? 他那一房也乱,妾室丫鬟一大堆,前头的几个儿子比你都大,指不定孙子都好几个了,这样乱成一锅粥的人家你也愿意?” 卫小妹慢条斯理摸了摸头上的金簪子,无所谓一笑,“我宁愿去富户家给人当婆婆,也不乐意陪着穷小子吃苦受累,有孙子又如何? 多了儿媳、孙媳伺候,我还巴不得呢,刘二爷贪花好色正好,落到我的手里还能翻了天,我有的是手段对付他。我的亲事不劳大姐操心了,大姐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说完干脆利落一甩袖子,转身走出去。 卫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你……” 怕大女儿气晕过去,卫老娘忙拉她坐下。 “好了好了,那个刘二爷没你说的那样不堪,年纪嘛,大是大了点,可有钱人面皮白皙,看上去倒比你爹小了十来岁,显年轻。 再说了你小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有的是法子拿捏那一家子,你就别在这添乱瞎折腾,惹得你妹不高兴,咱们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卫氏无力瘫在椅子上,从心底里嗤笑一声:这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184章 杏娘最终答应做完生意,到了晌午时去李家小宅吃饭,卫氏激动不已,忙不迭跑去买肉蛋菜蔬,生怕迟一步小姑反悔。 杏娘看着她急匆匆远去的背影摇头失笑,都是一笔糊涂账,她觉得自个没错,卫氏恐怕也认为自己身不由己…… 亲戚之间人情往来就是这样,若要一厘一毫地较起真来,这世上也没了能走动的人,睁一眼闭一眼日子方能过下去。 亲戚依旧是亲戚,只不过其中有多少真心假意那就见仁见智了。 丛孝给媳妇买了她爱吃的甜豆花、锅盔和麻圆,还有自己吃的两个包子,回来时见她坐在凳子上发呆,嘴角含笑。 “碰到什么事了,这么好笑?” 杏娘接过碗和勺子,随口道:“没什么,想起来一个好笑的人。” 男人也是随口一问,把其它吃食放在篮子里,坐在一旁吃包子,热乎乎皮子酥软,一个包子吃完有些噎得慌,摘了腰间的葫芦仰头喝一口。 其实包子铺也有卖豆浆,不过他觉得花那一文钱不划算,豆浆稀得跟水似的,还不如喝从家里带过来的茶水。 将将吃完两个包子,就着茶水灌个肚饱,坐在对面的媳妇又吃吃笑起来,这回更厉害,连碗都端不住了,抖着手在那憋笑。 垄上烟火(种田) 第139节 “不是……大早上的你捡到金子了,这么高兴?碗勺要还回去的,你可别给摔破了。” 巴掌大的小镇子,摆摊的人也是有数的,一天溜达几趟,不到半个月都能认个脸熟。买了吃食拿走碗筷,吃完了再还回去,只要没有损坏,店家也乐意行个方便。 杏娘埋着头摆摆手,她实在忍不住,卫家小泼妇的这个事越想越好笑。 小蹄子以为凭着一张年轻白皙的皮子,花样的容貌,便能拿捏住一个老男人。 殊不知越是老色胚越翻脸无情,经的女人多了,心肝脾肺肾全都黑成了一块炭。 再说婆婆的威风岂是那么好耍的,这个家的人把你当回事,你说的话才有人听,否则连个人都不算,比刚进门的年轻小媳妇更不如。 这便是老人常说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旁人避之不及的火坑,她倒好,生怕别人阻了她的前程,一门心思一头扎进去,日后有她哭的时候。 杏娘只要一想到卫家小妹生就一双富贵眼,只看得到高处,过的却是鸡飞狗跳的日子就想笑。 她就是这样一个肤浅、睚眦必报的妇人,即便不是她动的手,这口恶气总算是出了。她也犯不着再跟卫氏过不去,看在侄子的份上,这门亲总不能断了。 可这种事是不好宣之于口的,自家幸灾乐祸一番也就罢了,不好听也不好说呀! 李苏木到家时离着晌午还早,如今医馆里没了张老大夫坐镇,他的行程到是自由了许多。 不再需要镇日往乡下跑,住得远、腿脚不便的病人随他心意走访,只不过李苏木觉得趁着早上凉爽清净,多在外头走动也没什么不好。 故而还跟之前一样,隔几天带了小药童划船去乡间地头看病人,名声也是一日胜过一日。 在医馆坐堂也轻松了很多,热天病人少,他早晚溜达过去点个卯,转过身回家躲懒也无人敢质疑,左右医馆离家近,碰到急症使人跑来喊也方便。 李苏木提着点心踱到家时,听媳妇说小姑两口子要来家里吃饭,当即大喜过望。 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家里水酒、点心齐了,我再去买点时兴的果子吃食,顺便去接青叶表妹。” 顾不上头顶火热的大太阳,才踏进门槛的脚跟一转,兴头头往外头疾走。 见当家的这样一副火急火燎,热血上头的模样,卫氏一时好笑又觉得有些酸楚。小姑对她的疏远,夫君心里未必没有数,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好在她没有一条道走到黑蠢笨到底,往常只知道接了亲妹妹过来作伴亲香,却不想想夫君也想跟亲近的人喝酒作乐,闲聊逗趣。 人总是习惯以自身情感为标准,下意识忽略掉他人的感受,可是这世上没有两条一模一样的路,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各自情感怎会相通?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吃一堑长一智,她还年轻,还有机会弥补。 青叶大踏步往外走,临近晌午快要开饭了,也不知道是谁找她? 不知道饭点最是难熬吗,动作稍慢点肉渣都轮不到,清汤寡水的填不饱肚皮啊…… 正胡思乱想间一抬头:“表哥,你怎么来了?” 李苏木两只手挂满麻绳,笑得跟朵花似的:“青叶,你爹娘要去我家吃晌午饭,你也过去打一顿牙祭吧,你表嫂准备了一桌好菜。” 又提起手上拎着的油纸包,“你看我还买了好些果子、甜点,都是你跟小姑爱吃的,咱们走吧,等吃完了我再把你送来。” “真的,我爹娘来了?”青叶本能地往前走了几步,脑子里过了一遍转过身。 “那表哥你们好好吃吧,再过五天我该休假回家了,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我先进去了,晚了该抢不到好菜了。” 有卫家那个小泼妇在,表哥家便是准备了饕餮大餐,她也无福消受,讨厌的人坐在对面,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味同嚼蜡,吃多了还不消化。 “哎?哎……你这个丫头怎么回事?”李苏木在后头急得跳脚。 “别走啊,我真的没有骗你,你爹娘现在就在我家,你不信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死丫头片子丝毫没有回心转意,径直往回走,气急大喊一声:“我手上有一封署名给你的书信,是从府城寄过来的。” 女孩的脚步一顿,虽然没有转过身,却是停了步子不再向前。 李苏木松一口气,继续吊胃口:“你说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虽说我在府城的亲朋故旧众多,可没有一个认识我的小表妹呀! 既能相熟到给我表妹写信,又恰好在府城做事的朋友还真不多,唔……我得好好想想有哪几个?” 青叶心里猛地一动,抬起的右脚如有千斤重,怎么都迈不出去那一步。 她攥紧拳头给自个鼓劲,干脆转身笑道:“表哥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会收到我的信?谁给我写的,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有几封……”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看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不成想一口气能问出这么多疑惑。 李苏木则一改方才的气急败坏,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高傲的转过身慢条斯理往家走。 女孩狗腿样跟在一旁嬉皮笑脸:“别呀,表哥,你怎么还生气了呢?我就是给你开个小玩笑,我爹娘都去你家做客了,那我肯定是要去蹭饭的。 你都不知道我们别院吃块肉有多难,手快有手慢无呀,跑得慢只能抢到一些残羹冷炙,你表妹我过得别提多艰难,做学徒难呀……” 两兄妹一路插科打诨,任女孩怎么死缠烂打,刨根问底,李苏木只字不提之前的信件,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一切都是她的幻听。 到了李家小宅,爹娘果真坐在走道里吹凉风喝茶,且讨人厌的卫小妹不在李家,青叶不禁喜上眉梢,抱了她娘的胳膊不肯撒手。 对着表哥却是没个好脸色,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他。 李苏木好笑地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副跟他割袍断义,划清界限的模样,走过去低声道:“好好吃了这顿饭,吃完饭我就给你信件。” 女孩面色一霁,吃饭有什么难的,有好汤好菜她还能多添半碗饭呢! 宅子里人多热闹,前院的大门紧闭,灶房的前后门都打开,凉爽的清风裹挟着水汽从后门一路卷至院子,通体舒畅,在这炎炎夏日仿若住进了水晶洞,酷暑尽消。 这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宾主尽欢,妇人、孩子早下了桌,两个酒鬼还在那里你搂了我的脖子,我搭着你的肩,醉言醉语说得欢快。 一个闭着眼睛嚷嚷:“小姑父,我知道你在外头讨生活不容易,我在家里的日子何尝好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家看我面嫩好欺负,故意拿我当个小厮使唤。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低头避让的份,男子汉大丈夫,上孝父母下抚妻儿,日子不好过呀,小姑父,咱们都是男人,我知道你的苦楚。” 另一个醉眼朦胧附和:“可不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我家里头都没了老祖宗,在外头倒要处处弯了腰给人当孙子。 那些富贵人家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养得白胖如同肥猪,撑不死他?是,我是没他有钱,可我家里平安顺遂一团和气,比他们乱糟糟一锅粥好多了,我才不眼红他们。” “对,不眼红!”李苏木红了眼挥拳大喊。 “他们算什么东西,迂腐狡诈的老顽固,我才不怕他们,我还这么年轻,我就不信熬不死他们……” 青叶嫌弃地瞪着眼前两个胡言乱语的男人,喝醉酒的人果真话多。 平日里内敛冷静的两人哪还看得出沉稳的模样,翻来覆去说些男人的苦楚等语,婆婆妈妈,啰里啰嗦,跟丛二奶奶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她捏了捏袖子里的信封,幸好方才中途时,李苏木预感到今儿估摸着要醉酒,找个由头回房拿了信偷偷塞给她,否则她非得泼他一脸冷水不可。 好容易熬到太阳落山,两个醉鬼总算醒了酒清醒过来,又吃过一顿晚饭。 丛孝两口子谢过侄子、侄媳的郑重款待,趁着傍晚有几分凉气,划了船回家,顺便送女儿回别院。 女孩们都在院子里乘凉,青叶关了房门迫不及待掏出信件细看。 周邻写的信跟他的人一样,简单明了,没有一丝咬文嚼字,直白得仿佛站在面前跟她说话。 先是问候了几句安好,接着话语一转说起他在府城的生活,说起府城的繁花似锦,连夜里都灯火通明如白日,喧嚣热闹似神仙府邸。 说他爹生前是府城一家大商号的护卫,专门负责押送货物,他还被商号的东家召见过。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和,寡言少语,跟他聊了几句家常就被打发了。 周邻在被带去见他的路上害怕极了,忐忑不安,心脏“砰砰”跳得似要蹦出来一般。真站到他面前时反而镇定如狗,一丝慌乱都没了,对答如流,得了他一句赞赏。 周邻在信里这样说道,所有他见过的人当中,东家跟李老爷子的气质最像。 想来人的一生中才学固然重要,然而出生便决定了一大半,若是李老爷子有这样的家世,焉知不会比他更厉害? 周邻在信里絮絮叨叨了很多事,对青叶来说都新奇极了,短短五页的信纸看了又看, 直到天光暗淡看不清字迹才不罢休,看完信后心情澎湃,激动万分,胸口充盈着满满的喜悦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若失。 也不知道那个少年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185章 天空阴沉沉不见一丝亮光,蛛丝似的雨线连绵不绝自上掉落,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丛孝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看着脚旁边“呼啦啦”流淌的放水口,秧田里的水位渐渐下落,直至秧苗的根部。 他蹲下身捧起堆在田埂上的泥巴堵住水流,凶猛的水柱戛然而止,威势减弱剩下稀稀拉拉的小水流。 随着放水口堵严实消失不见,只剩了若有似无沁出田埂的隐秘脉络。 丛孝又掏了水田里的烂泥巴把放水口两面抹得滑不溜秋,用肉眼看不见水的流动,撩了沟里的水洗干净满是泥巴的手,这才满意直起身。 雨下得不大,可他的头脸和衣裳都已湿透,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只觉遍体生凉,光着的腿脚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雨帘细密不绝,层层叠叠,能模糊看见不远处的几个黑影弯着身子也在修整田埂,拍打泥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这鬼天气,没完没了地下雨,家家户户忙着挖田埂放水,秧田里水多了苗该发黄了。 丛孝又回头看了眼自家田里的秧苗,再等两天可以栽了,脚步一转,抓起铲在水沟旁的铁锹一步一滑往家走。 杏娘拿出箱子里的干净衣裳,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霉味,尽管不浓烈,仍是叫人不舒服。 哎,久不见太阳,风干的衣裳总归没有晒干的香,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潮湿气。再这么下去,别说衣裳,便是人也能拧出水来了。 “衣裳放这里了,湿衣服脱下来我好拿出去洗,出去一趟换一身,走廊底下都快挂满了,风干得又慢,再跑两趟该光着身子了。” 丛孝正拿干巾子擦脸,瓮声瓮气地说:“有什么法子,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没停过,一会子不去看,秧田里的水就积满了。一天总要跑个三、四趟才能放心,纵是夜里也要挣了一只眼睡觉。” 杏娘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这大晌午的就像到了傍晚,阴云遮日不见光亮,连房里也昏暗成一片,恨不得点盏油灯才好。 她接过湿衣物抱怨:“今年也是邪了门,打从过年到现在就没天晴过几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 太阳再不出来都不用入夏了,左右也不热,往年这个天哪还用盖棉被?今年可倒好,天天缩在家里连门都出不了,阴冷得想点火堆。” “可不是。”男人随口接道,滚烫的巾帕敷到冰凉的皮肤上,身子舒服得打了个颤。 男人喉咙里溢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尽管穿了蓑衣,可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像网一样罩下来的雨珠裹得人密不透风。 蓑衣底下的衣物早已湿透,冷冰冰贴在肉上,即便是他这样的壮年汉子,在田埂上转悠一个早上也受不住,浑似披了件冰钩子做的衣裳,心火里的热乎气一缕缕往外冒。 “擦了身子过来喝一碗姜汤,有备无患。”杏娘交代一声,拿了衣裳推开门出去。 “嗯!”男人的应声才溢出嘴角,“吱呀”一声,已被坚硬的门板阻隔。 丛孝擦着湿发走进杂物间,此时里头全变了个样,之前堆的粮食作物专门辟了个角落堆放在一起。 靠近房门的前半截散了一地木头、木板、斧、锯、刨等木工家伙什,卷曲的木屑像天女散花似的无处不在。 十二岁的青皮正伏在条凳上刮料,一起一伏间碎屑如雪飘落,头顶的发髻上也挂了两条。 丛孝踩着一地“沙沙”声走进去,“郑娘子家的单子做得怎么样了,还差了什么没做?” 青皮直起身喘口气:“大件的桌椅箱柜床都已齐全,组装后也没问题,只差了小件的板凳、盆架。这个月要栽早谷秧,白日里怕是抽不出太多空,估摸着下个月能完工。”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0节 男人满意点头,笑着道:“不错,不错,来得及,她家要到冬月才办喜事,时间完全够用。 我本来担心你们两个小家伙会误了人家的吉时,不成想还提前了,看来要想长本事,亲手做一个大单子比什么都管用。” 一旁钻研榫卯的青果不服气插嘴:“爹,您偷懒也就罢了,一天到晚使唤我们哥俩做活,说地这么好听做什么?” 男人笑笑不语,这两年手把手地教两个儿子木工活,如今看来颇见成效。 任何手艺只要有人真心实意教,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地讲解,上起手来并不难。怕就怕当师傅的遮遮掩掩,教一半藏一半,学徒累死累活学成个半吊子。 说不懂吧,又知道那么一星半点,说会吧,做起来又束手束脚,不是这个不清楚窍门,就是那个没学过。不光外人看着不靠谱,便是自己心里头也直犯嘀咕,撑不起场子。 郑娘子家的小儿子说定了亲事,她家在镇上杀猪卖肉不差钱,跟哥哥们一样也是起的新房子,置办全套陈设。 她跟杏娘交好,且早就听说过丛孝的名头,便把新房里的家具订了丛家来做。 丛孝接了单子把木料搬回家,紧要的连接部位亲手弹墨线、锯板、凿槽,剩余的全权交给两个儿子拿主意,他在一旁听指挥打下手,有错误及时指正。 这样一个单子做下来,不光他轻省了一大截,便是两个小子也初初迈进了木工的门槛,能独自完成一件家具。 尽管很多窍门还不熟练,随着活计的增多,熟能生巧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只不过两个儿子也是各有优劣,老大做事稳重可靠,一步一个脚印不跑偏,却少了些灵动。 小儿子活泼好动,走还不稳当就想着跑了,一门心思琢磨奇思妙想的榫卯接头,灵巧是够了,又缺了实打实的下苦功夫。 不过丛孝心里很满足,金无赤金,人无完人,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 不都是一日日打磨,划伤了无数次手指头磨炼出来的,懂事了自然知晓怎么养活妻儿。 他指点了儿子们几句,转过身走进灶房,炊烟袅袅,辛辣扑鼻,媳妇正在锅旁边炒菜,抬头扫了他一样。 “什么事这么要紧非得现在说,一头湿发顶在脑袋上很舒服?还不过来烤干。” 丛孝紧走几步坐到灶膛口,昏黄的火光映在脸上暖融融的。 “不碍事,已经用布巾子擦得半干,才洗了澡也不觉得冷。” 杏娘舀了姜汤递给他,“喝吧,去去寒气,等会子吃饭的时候多喝点汤。” 丛三老爷正在堂屋里查看农具,这是老人家每次农忙前的必做清单,哪件损坏了可以提前找补,免得紧要关头耽误时间。 陈氏窝在房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一个上午就没见冒头。 此时四下里无人,正适合两口子说私房话。 杏娘说出心里打好的腹稿:“你说大哥打小没做过农活,这次春耕你把他家田给拾掇了,行,这回我认了。总不能过两天要栽秧了,他还跟个废物一样赖在家里,指望你给他们家栽吧?” 男人端着碗的手一顿,慢吞吞喝完姜汤,喉咙呛得火辣辣地疼,眉头一皱,无暇他顾。 杏娘嗓音一沉:“问你话呢,别给我装傻,你要是再腿长脚长跑去别家帮忙,那你就去她家过去吧!你这么菩萨心肠,我这小小的家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带着儿女们自会过活。” 丛孝烦躁地一抹脸,长叹一口气,“你以为我愿意?我也不想去帮忙,可……” 他颓丧地耷拉着肩膀,“可我大哥现下半点指望不上,大嫂一个妇人,文哥儿还没成家,这两个在田里吭哧吭哧蚂蚁搬家似地挪动,我这个当人小叔的能眼睁睁的干看着?” “怎么不能?我这个当人小婶的就能。”杏娘硬声道,手里的瓢一甩,桶里水花四溅。 “当初分家时抢家产多厉害,一肚子阴谋诡计全使在亲兄弟、亲爹娘身上。盘算珠子打得滴溜溜转,田亩抢到手,老人扔过墙,这样的人怎么有脸活在世上? 如今好了,镇上的体面大老爷混不下去了,又回过头求分道扬镳的兄弟帮衬。你就这么贱么,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就这么乐意当他家长工?” 许是气得狠了,杏娘破口大骂,恨他心软不争气。 丛孝沉默低下头,不知道能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怎么这么倒霉,一个大哥,一个大姐,全给他摊上了,一点忙都帮不上,专门把他往死里坑。 去年还没进腊月,大哥一家从镇里搬回乡下,当时他还奇怪了一把:怎么回来这么早,学里不是腊月中旬才放假吗? 奇怪归奇怪,大哥一家三口回了村里也跟镇上似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关着两扇大门,丛孝也就懒得打探。 现下他的名声在周边乡邻间传开,除开农忙,平日里也不得闲,整日与木头、刨子为伍,天气好的时候也会被人请去砌砖墙、抹白灰。 忙东忙西,渐渐在这一亩三分地站稳脚跟,挣的银子虽然没有外出做工多,可一家子老少都在跟前,倒也填补了这点遗憾。 直到年后他才听到了一点风声,他哥镇上的教书先生给人顶了。 据说是一个比他哥小了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是当年考童生的案首,不论从哪方面看,那人的前程都强于他哥。 东家理所当然乐意结交更有前途的年轻人,对方来谋生计,便毫不留情把丛信辞了。 丛孝听了后直呲牙花子,小地方的人就是这么不讲究,可他也不是什么地主乡绅了不起的人物,也没那个能耐帮他哥说两句话,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 好在他哥在老家还有几十亩良田,经营得当过日子没问题。 哪成想丛信回到乡下跟变了个人似得,一蹶不振,镇日喝得醉醺醺任事不理,妻儿也扔在了一旁不管不顾。 丛三老爷跟丛孝找他谈了好几次,希望他振作精神,从头来过,家里还有这么多地呢,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可对丛信来说,失了镇上的差事重新做回风里来雨里去的泥腿子,他这一生便没有了任何指望,活着只剩了一张臭皮囊,远不如醉生梦死来得痛快。 每次说着说着,丛信头一歪打起了呼噜,这两人也就说不下去了。 回到老家的林氏倒是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作主张从族人那里拿回来十亩田,打算自耕自种当作一家三口的日常嚼用。 想法没问题,做法也没问题,就是做事的人有很大的问题。 第186章 林氏做农活没得说,手脚麻利,尽管做了几年体面的教书先生家的娘子,可骨子里的本能还在,上手也快。 可也仅限于妇人能做的事体,如耕地、挑担,还有后续的拉板车、卸稻谷、碾场…… 一大堆力气活都不是妇人能做的,没有一个成年男子担着,一场农忙下来能把一个鲜活的妇人磋磨死。 之前没分家时,丛信想方设法躲懒不下地,做的事也不多。 可上头有他爹和小弟担着,两个男人包揽了家里的所有重活,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废物也就无关紧要了。 眼下分了家各人顾自个的门户,谁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和义务跑他家来帮忙。 再来说丛文,长到如今十七、八岁的年纪,下地的次数一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毫不夸张地说,比他小了七岁的青果在农活上都比他拿得出手。 他在念书上虽然勤勉,那也只是相比农家和镇上的孩子,真要说在科举上有所建树,那还早得很,小地方出个读书种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拿眼下的春耕来说,在这样阴凉潮湿的天气,丛三老爷的一把老骨头可下不来地,可大儿子青皮已能当半个大人使唤。 青皮牵牛绳,丛孝一边扶犁头,一边给儿子讲解耕田的要领,怎样使巧劲,怎样借力,不能走得太快伤到脚,也不能慢吞吞累着老水牛…… 农家人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年长者手把手教导青葱少年如何干农活。 等到少年单薄的身板长得厚实,他便能顺利从父辈手中接过犁头的把手,箩筐上的担子,一步一个脚印,肩负起养育妻儿的重任。 阴雨绵延的天气干活不利索,丛家父子颇费了几天时间犁田,之后只等着秧苗长高了好栽秧。丛老七家事事安排妥当,丛老五家则像无头的苍蝇乱得团团转。 林氏牵牛绳,丛文扶犁头把手,两个人披着斗笠、蓑衣在水田里艰难穿行。 可这两人之前哪里做过这种事,一个连水牛都牵不稳当,只会甩了鞭子使劲抽,一个扶着把手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下手。 两人在田里拉磨似的转了一上午,其间还摔了几跤,灰头土脸混似个泥人,田里的皮都没破一层。原先什么样,现下还是什么样,至多添了些被人和牛踩出来的杂乱无章的脚印。 母子俩折腾得蓬头垢面,老水牛也气喘吁吁一身烂泥巴,倒给周围一圈忙碌的人添了无数笑料。 “童生家的娘子和公子在家闲着没事干,跑田里耍把戏来了?” “我看是好日子过腻歪了,没事找事,这母子俩压根就不是干农活的这块料,何苦白白糟蹋他家的老水牛?” 丛孝在家里坐立不安等了一上午,晌午时听人说了几句,吃过饭后踌躇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光着脚披上蓑衣去了老大家的水田。 他要真在家里坐一整天,都不用等到明天早晨,今儿晚上就要被骂地狗血淋头。 更过份些,说不得就有那些好打抱不平,爱多管闲事的长辈打上门来。 说他年纪轻轻当人小叔的,竟然眼睁睁看着嫂子、侄子在田里闹笑话,有功夫躲在家里偷懒,不想着上去帮两把,这不是丧了良心是什么? 乡土社会就是这样,没人跟你讲前因后果,那些人只会抓住眼前的错误不放。 不管你有多少苦衷,多少为难,逮着那个能填补窟窿的人使劲便是了。 丛孝替换了侄儿,让他在一旁牵牛绳,要林氏回家休息,像教导儿子那样,丛孝也事无巨细教侄子。 有什么法子,往好了想,只当替他爹尽孝了,他不来该轮着老爹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丛孝想得开只管埋头做事,杏娘却是愤恨难消,一股火憋得心口疼,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大哥家要真不是种地的那块料,那也好说得很,何不把爹娘的养老田亩还回来?我不嫌地多,我也不嫌累,纵是日日跟老黄牛似的趴在田里忙活,我也不会眼巴巴指着旁人来帮忙。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我家的男人忙完自家的农活还要跑去隔房的兄弟家帮忙?她家的男人是死光了还是怎地,吃香喝辣的时候没咱的份,挥汗如雨倒是知道找上门,怎么一天天的尽想着美事?” 丛孝低着头由着媳妇发火,沉默地拿起草把子塞进灶膛,干枯的稻草覆盖在余烬上,“轰”的一声,火苗像毒蛇似的缠绕包裹,火光大盛。 杏娘发出最后通牒:“总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要再这样分不清里外亲疏,这个家散了也罢,我们母子四人靠自个也饿不死。” 饭桌上不复往日的热闹喧哗,只余碗筷碰撞和咀嚼饭菜时轻微的声音。 丛三老爷率先打破沉默:“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叶儿去镇上当学徒已经四个年头了,好在这个月可以接了家来。” 他偏过头问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接叶儿,这一天天的雨珠子就没断过,河里的水快爬到岸上了。水少行不了船,水大了也危险,宜早不宜迟,先把叶儿接回来再说。” 丛孝咽下嘴里的饭菜,忙答道:“本来想着等哪天天晴了好划船,结果这雨下起来没完,看来是等不到了。我打算明天去镇上买一船粮食运回来,后天早上去接她。” “买粮?”丛三老爷惊疑不定,停了筷子诧异道。 “这……虽然今年雨水是多了些,可都是绵绵细雨,倾盆大雨少有,秧苗都没栽呢,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再者说咱家存了一年的粮食,吃到年底是没问题的,总不至于连着两季都没收成?” 丛孝沉稳道:“有备无患罢了,到了双抢时有收成最好,没有也不怕。” 陈粮晒得干枯瘪硬,放个几年没问题,只是差了些味而已,紧要关头更无所谓。多买些回来放家里更安心,宁可买了用不上,也好过遭难时措手不及,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儿子既已拿定主意,丛三老爷便不再多言,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自是多多益善的好。 杏娘一张晚娘脸拉得老长,其他人觑着她的脸色不敢多言,父子两个说了几句也草草收尾,家里氛围紧绷还是少说为妙。 当娘的一肚子火没处撒,当女儿的也不遑多让。 阴雨绵延的天气,屋子光线昏暗,大白天的燃了烛火才能看清账目。 青叶伏在案几上,左手点着账本子一行一行往下挪动,右手快速扒拉算盘。 “噼里啪啦”一阵响,算盘珠子碰撞得比雨滴落下还快,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却是越算火越大。 “砰”的一声,她一把推开算盘,直起身骂道:“全是些死账、坏账、赖账……算得再清楚有什么用,还不敌别人桌上的一盘菜。” 骂归骂,待喘匀了粗气,她仍是任命地提笔写下核对结果,以目快速复核一遍后合上账本,吹灭烛火站起身往外走。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1节 淅淅沥沥的雨线络绎不绝,沿着檐廊一气拐过几道弯,鞋子干净如初,裙角翻飞沾了几丝雨水。 隔着雨幕,女孩清脆气愤的控诉仍透过窗棱传扬开来,“……孙姑姑,您说这叫怎么个事? 刘家二爷把咱们这个小小的织布纺当成了钱袋子,今儿逛街手头紧使人过来取三串钱,明儿缺了下酒菜打发丫鬟过来拿五贯钱家用。 咱们也是禀明了大爷的,大爷点头应允挥挥手把咱们打发了,结果每季要会账了,大房的老管家黑着一张老脸,说我们账目不对……” 孙姑姑看着眼前气得快冒烟的小女娘,赶忙到了一盏温茶推到她面前,好笑道:“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眼下虽说快入夏了,可阴雨不绝,天气寒凉,你这一身火气撞上岂不是赶个正着,得了风寒可不是好耍的?” “我能不气么?”青叶气呼呼举起茶杯一口闷了,仍旧心绪难平。 “账目哪里不对了,白纸黑字、欠条手印样样俱全,老管家就是一只黑了心肝的老狐狸,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咱们开涮。有本事他找二爷要钱去啊,逮着咱们使劲算怎么回事? 这钱又不是我们花用的,纺里的姐妹们累死累活织出来的布匹全糟践在刘家二爷屋里头了。摆着正经的债主视而不见,倒拿咱们做事的人甩脸子,这算哪门子的管事?” “你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何苦气恨难消?”孙姑姑叹一口气。 “咱们这个小作坊才几个人,挣的银子也是有数的,刘家大爷懒怠搭理兄弟家的破烂事,拿作坊的出息堵他的嘴,图个耳根清净,可到底心里头不痛快。” 底下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主子明面上不好出口的话,自然由他们来代劳。指桑骂槐罢了,她们便是那现成的夹生饭,两头不讨好,两头受气。 她拍了拍女孩的手,劝慰道:“好在你家里使人来信说这两天过来接你,你也好出了这潭烂池子脱身。你当学徒的三年期限早过了,要不是为了帮我理账目,你也不用多留一年。” 青叶平静下来后又有些忧心:“我自是不怕的,刘家现如今可管不得我,我家去过日子更是自在。 姑姑您可怎么办,刘家人多事杂,口舌纷乱,各各都拿自家当个主人,谁都想来咱们这里啃上一口。 咽多了眉开眼笑,咬少了也不嫌弃,手快有手慢无的,谁都不拿咱们当一回事,又都想吃白食。姑姑您一年忙到头,既要教导女工,又要管理来往账目,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孙姑姑欣慰一笑,这个憨厚纯良的女孩是个有良心的,不枉她花费那许多心血。 因着她不肯答应传授女工织绸子的手艺,刘家大爷心里早埋了一根刺。 这几年磨下来也死了心,不在她这边下功夫,孙姑姑自是乐得清净。 “我啊……你犯不着担心,咱们这个镇虽说小了点,可能人不少,会织棉布的更多,不差我一个。等你走了后,我一个人手忙脚乱,出个差错、纰漏是难免的,到时厚了脸皮辞了家去。 大爷看在县里刘家的面上定会应允,我弟弟一家老实本分,侄儿也是个孝顺的。这些年我手里存了一些体几,想来安稳到老是没问题的,你不用担心我。” 青叶长出一口气,孙姑姑心里有章程就好,这两年朝夕相对,孙姑姑教导她不遗余力,这可是大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那您安顿好后记得给我送个信,跟着爹娘我也能坐了船来镇上,您要差了什么尽管跟我说。对了,我娘做的酱味道可好了,您肯定喜欢……” 女孩絮絮叨叨的叮嘱穿透雨丝,冰凉的水珠似沾染了温情,一朵一朵溅落成花。 第187章 孙姑姑笑眯眯听着女孩小大人似的说教,心里的喜悦无可言表。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抬手打断女孩银铃般的声音:“对了,你明年及笄,你爹娘可有……” 说到一半又住了嘴,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个女孩儿说起这个? 跟她委实说不上啊! 青叶一看孙姑姑脸上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神情,心里暗自翻一个白眼,直截了当道。 “您想问我的亲事吧,我娘说了,我这个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相看的时候。她先帮我多打听打听,外祖母也会留意,暂时用不着我出面,我不着急。” “你这个丫头可真是……脸皮够厚的,说起亲事没有半点羞涩。”孙姑姑好笑地说。 女孩理所应当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男婚女嫁人之伦常,谁都逃不开,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你们大人可真奇怪,明明心里最是着急、担忧,偏要装作无事人一般,还不许我问。” “那你呢?”孙姑姑好奇地问,“你心里可有什么想头?” 青叶睁着一双圆眼睛,无辜道:“没有呀,我又不知道要嫁给谁?大人们先慢慢挑选着,买物件还兴个货比三家呢,嫁人这样的大事更不能马虎,总能找出一个我满意的。” 孙姑姑啼笑皆非点头:“这样说也没错,小丫头人不大,心眼子倒多……不过小娘子们要都这样心思清明,头脑清醒,这往后的路能走得更顺趟,少了多少痴儿怨女。” 两人坐在一起亲热地说些别后之语,天色渐晚时,青叶一路溜达着回到合住的房里。 此时的女孩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不想动弹,半晌后打开装衣裳的朱红色箱子,从最底下拿出几封厚厚的书信。 打从收到来自府城的第一封书信起,每隔半年她都能收到一封,至如今拢共有四封。 每一封都是鼓鼓胀胀的,活似有说不完的话要冲破信封。 她熟练地拆开封口展开信纸细细看起来,纸张经过反复折叠、摩挲,已不复最初那样挺括,字迹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晰明了。 纸上的内容早已滚瓜烂熟,字字句句了然于胸,可女孩依然时不时拿出来回顾一番。 随着年岁的增长,每看一次又有不一样的感受,她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道跟谁说。 那个高挑少年,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奔跑跳跃? …… 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青叶的脸上满是雨水,尽管带着斗笠,仍有几缕发丝牢牢贴在脸颊两旁。 早起穿蓑衣时她嫌夹袄臃肿,在这初夏时节,被这绵延的雨线泡了小半个时辰,竟然浑身微微颤抖,感觉到几分阴冷湿寒。 身上厚重的蓑衣仿若蜗牛背上高高耸立的蜗壳,浸透了雨水,凉意顺着夹袄钻入肌肤,混似包裹在漫天雨雾,冰冷无处不在。 青叶笨拙地直起身喘一口粗气,本就不擅长农活的她只觉得身上的蓑衣碍手碍脚。 跟提线木偶似的拉扯着,弯腰、退步左右掣肘,很想脱了甩到一旁,可身无遮挡暴露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更麻烦。 这倒霉的阴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她抬起头环顾一圈,两个弟弟栽秧的速度明显超过她,已把她远远甩在前面。爹娘的手脚更是麻利,早另起一垄从头再来。 只有她占着田埂边上的一小条空缺,手忙脚乱折腾半天,稀稀拉拉栽了巴掌大的地方,秧苗还东倒西歪不忍直视。 青叶苦笑一声,抬起袖子擦一把脸上的雨水,晴天还能说帮上点小忙,这样的天气简直就是拖后腿的存在。 她弯下身子埋头栽秧,不同于她娘连续不断的递秧、下栽,女孩的动作慢吞吞不连贯。 每一个步骤恨不得比划得一模一样,但是插到泥土里的秧苗却不争气,歪歪扭扭没个精气神,还不如她娘随手一戳来得齐整。 突然腿上一麻,接着传来蚂蚁噬咬针尖般的刺痛,青叶嘴角一顿,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竭力忽视腿上柔软、冰凉的触感。 像娘说的那样,当它不存在就好了,反正死不了人。 安慰的话在心头来回滚动,可脑子里翻江倒海,可怕的念头已车轱辘转了好几圈,再转下去咬不死人却能吓死人。 青叶忍无可忍,一个大步跳上田埂,迫不及待低头一看,果不其然,小腿上拉出一条暗绿色细长的蚂蟥。 她深吸一口气,在这样阴凉的天气里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那一处流动,下一刻便要晕厥倒地,血尽而亡了。 拉是不敢拉的,这样的小蚂蟥别看长得细条条,头部牢牢攀附在皮肤上,一使力拉拽便断成两截,留在肉里的那半截更难弄出来。 青叶忍着恶心用力拍打叮咬部位上面的皮肤,直拍得肌肤通红,蚂蟥才松口脱落掉下来。 女孩当即往旁边走了几大步,离得远远的才敢松一口气,一时半会却不敢下水了。 等她好容易攒够勇气再伸腿时,杏娘已经又栽完了一垄秧苗,踩着田埂走过来。 “叶儿,你先别栽秧了,眼看着快晌午了,你回家去把饭煮了,再炒几样菜。” 青叶迟疑地道:“可我还没栽完呢,现下离吃晌午饭还早,再等一会儿吧?” “别等了。”杏娘当机立断道。 “早说了让你别来,你偏梗着脖子要过来,现在知道干农活不是过家家了吧?你打小没下过几次水田,压根不是干这活的料,我见了都觉得累。” 看女儿噘嘴不乐意,又安慰她:“你在家里洗衣做饭便是给娘帮了大忙,省得我回去还得忙忙叨叨停不下脚。乖,你先回家去,今年的雨水邪门得紧,可别着凉得了风寒。” 青叶站在田埂上也觉得冷气逼人,可就这么窝囊胆怯地退缩,她又有点不甘心,两个弟弟都还在田里弯腰忙碌呢。 恰好此时青皮也把一垄栽到了头,双脚踩在田埂上叉着腰歇口气,两条小腿上也各挂了四、五根细条条。 少年满不在乎一手呼噜噜抹过去,青叶皱起眉头别过视线不敢看,惹来男孩的哈哈大笑。 “姐,你就听娘的话回家去吧,你这么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来走去,田里全是你踩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脚印,秧苗栽得东倒西歪。 今年雨水多,到时根扎不稳飘荡起来,岂不白忙活一场,你还是在家做事更好。” 青叶不服气嚷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栽得可深了,指定飘不起来。” 杏娘嗔怪地瞪了大儿子一眼,忙安抚女儿:“好了,好了,别搭理你弟,秧苗插到田里稳当着呢,哪那么容易飘起来?你先回家烧一锅开水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再煮饭菜,那时我们也该到家了。 你奶奶做饭的手艺我可不敢恭维,正好你在家帮忙,我也能享一享女儿的福气。好了,快回去吧,剩下的这点我捎带手就给你栽了。” 青叶情知娘亲说的对,她在这里还真是越帮越忙,远不如回去做点家务活减轻她娘的负担。 便也不再矫情地闹着要下水田,顺从地踩着泥巴路一步一滑冒雨走回家。 青叶的灶上功夫自是比不过她娘,较之奶奶又错错有余,胜在干净,吃起来也更叫人放心。纵是差了一星半点的味道,肚子空荡荡唱空城计时也顾不上计较这许多。 一桌子人“哗啦啦”刨得畅快,尤其是两个半大小子,比他们爹吃得还多,混似小牛犊抢食吃,荤素不忌,只要能填饱肚皮就成。 “叶儿,今天的菜炒得有点清淡,下次多放一点盐,添一勺酱也行。” 当爹的率先提出意见,菜很新鲜,可吃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啊?”青叶疑惑地停下筷子,“可娘平日里就是这样炒菜的,多少菜配多少盐,我严格按照娘教的放盐,怎么会少呢?” 杏娘笑吟吟给女儿解惑:“你没做错,平时是这样炒菜,可若是农忙时出了大力气,当天的菜色便要偏咸、重口一点,流汗后要补充盐分,吃盐长力气。” “哦噢!”青叶恍然大悟点头,她就说嘛,明明菜的量是一样的,放的盐也差不多,怎么会差距这样大。 饭后陈氏收拾桌椅碗筷,当娘的拉了女儿躲在隔间偷偷耳语。 “你傻呀,下午再不许去田里栽秧了,本来咱家下田的人就比你大伯家多,眼下又多了个你跑去凑数。 咱们快手快脚栽完秧,你大伯母巴不得呢,到时你那个傻蛋老爹又屁颠屁颠跑去她家帮忙,我能呕出一口老血。” 女孩好笑地问:“我是心疼您才去田里的,跟大伯家有什么干系,各家种各家的地,您理她干什么?” “你不懂?”杏娘惆怅地摆了摆手。 “你大伯母本就脸皮厚过城墙,如今更是上了一个台阶,你爹呢正好相反,脸皮比鸡蛋壳还薄,听不得旁人的只言片语。 你大伯母惯会装可怜博同情,你爹明知道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偏又顾忌兄弟情分狠不下心,可不就给她拿捏得死死的,我偏不如她的意。” “娘,您这样不是本末倒置,大伯母在田里挨饿受冻,您就在一旁舍命陪君子?对,她是占不到便宜,可您也没讨着好呀,无端吃这些苦头,何苦来着?” 当娘的双手一摊:“那有什么办法,你大伯一家跟狗皮膏药似得,甩都甩不脱。当初分家时就坑了咱家一把,现今又杀个回马枪,我恨不得把他们踹到天边去,眼不见为净。” 女孩脆生生说:“您可以有两个选择,要么咱家老少齐上阵,把田里的秧苗麻利栽完。到时您只管把爹往房里一锁,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2节 要么您就留爹一个人在田里劳作,他不是心软爱管闲事吗,您就让他管个够。大伯母家两个人要是连爹一个都比不过,那时可就有乐子看了。” 杏娘哭笑不得:“你说得倒简单,世事要这样非黑即白就好了,一家子亲兄弟闹得这样生分、难看,平白给外人嚼舌根…… 哎呀,跟你个小屁孩说不明白,你只记得下午不要出去,小姑娘家家的浸了冷水不好,你就在家做点杂事,到了饭点煮饭炒菜。” 青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大人们总是把一件简单的事弄得复杂难缠,化简为繁,自讨苦吃的是他们才对。 当娘的照着女儿胳膊拍了一巴掌,母女俩打开房门走出去。 第188章 女儿的话虽说过于粗鲁直白,可杏娘思索一番后还是决定采纳一二。 她这个当娘的不能明晃晃撂挑子,要不然大伙都不是瞎子,心明眼亮的,背地里指定会说闲话,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两个儿子还是可以找由头留在家里的,他们家水田本就不多,一家子四个都泡在田里,纵是再怎么磨蹭,完工的时辰依旧比旁人早了一大截。 对于当家的疑惑,杏娘也有应对说辞:“让他们先把手头的木工活计了结,虽说叶儿明年才及笄,可该准备的陪嫁也是时候开始张罗了。 不趁着眼下有空闲赶紧拾掇起来,等到忙起来更是顾不上,眼下田里的活少,两个臭小子正好留在家里给他们姐姐添嫁妆。” 丛孝一愣:“怎么……怎么就要准备嫁妆了,叶儿不是还……还小么?” 他心目中的女儿一直停留在娇娇软软喊“爹爹”,闹着要吃果子,冷天赖床不爱吃早饭…… 什么时候走到要嫁人这一步的? 他怎么不知道? 杏娘好笑道:“哪里小了,咱们家大姑娘站起来能有我高了,你是不是还在梦里呢?在梦里也没事,你把该做的给做了,只要定了女婿的人选,女孩儿嫁人是眨眼间的事。” “不是……哪有这么快的?这太快了,不行……” 男人满心不情愿,嘴里喃喃自语,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太突然了,他还没做好准备呢,娇滴滴的小娘子就要是别家的了,哪有这样的? 杏娘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自顾弯腰忙碌,徒留当爹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往常农忙恨不得越快越好,早完工早享福,由于某种不可说的缘由,这回的春耕杏娘到不希望早早结束。 可她家情况摆在这里,两口子又都不是那等子生性懒惰,做事喜爱拖拉之人,故而理所当然是这条垄上头一批清闲下来的人。 好在一来丛孝不敢在母老虎头上拔毛,心里头跃跃欲试,到底不敢越雷池一步。 其二,林氏想来还存了一丁点要强的性子,带着儿子一头扎进水田里不出来。 她拿回来自家耕种的田比丛孝家还少,男人不出力,儿子只能算半个人工,两母子竟然比大多数人提早完工。 杏娘先是长出一口气,后又大骂自个有病,自打大房一家回乡居住,她整个人哪哪都不对劲,甭提多别扭。 只得反复告诫自家沉住气,犯不着为着不相干的人生闷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乡之家极少为水犯愁,可水太多了也不好。 今年的雨水尤其多,虽说春雨贵如油,可细语淅淅沥沥缠绵不绝也颇叫人烦扰,老天爷还隔三岔五发点小脾气,陡然来一场倾盆大暴雨灌溉。 即便是不通农事的半大少年也皱了眉头抬头望天:年中的收成怕是悬乎了! 心里有成算的老人忙不迭嘱咐自家儿孙,粮食该省的省,不能卖的坚决不卖,宁可手里没有铜子也不能少了粮。 家里人口多的少不得搜罗压箱底的家当,急慌慌跑去镇上添置粗粮,有备无患才好。 没有钱只是日子难过了些,暂时死不了人,肚里无食唱空城计,能不能熬到下半年的晚稻还两说。 人啊,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三瓜两枣,精打细算看得长远才能躲过阎王老爷挥舞的镰刀。 果不其然,因着授粉不佳,往日里沉甸甸垂着脑袋的稻穗,此刻顶着轻飘飘干瘪的头颅,在闷热的天里无精打采地摇曳。 龙王爷似乎终于从打盹中醒过神,管辖的这片土地好似雨水布施得多了些…… 没奈何,金乌大人驾驶着璀璨的马车急匆匆赶来撑场子,总不能叫这些生灵一直在水汤里泡着。 正是开镰的时节,阴沉了大半年的天空猛然从沉睡中苏醒,炙热的光线毫无保留泼洒在这片原野,金灿灿能晃花人的眼睛。 可金乌大人终是迟了半步,遍布田野的小河沟早已肚腹饱胀如怀胎十月,稍一晃动立时便能打一个饱嗝,吐一汪清水。 房前屋后水花荡漾,连个下脚地都没有,过河的石桥打一开始就不见了踪影,卷起裤腿的老人只得伸着长长的树枝,在印象中的大概方位摸索。 更别提田里齐膝高的水深,河沟里的水没漫过田埂已是阿弥陀佛,稻田里的水早已无处可排,带着草帽的庄稼汉子只得拿起镰刀淌水割稻子。 割好的稻杆还不能平铺在稻茬上,拢成一小堆后抱到田埂上捆扎起来,眼看着收成本就不好,劳作的速度还格外不爽利,一条垄上的农人都在怨声载道。 “老天爷怎地这般爱捉弄人,一忽儿没完没了的下雨,一忽儿恨不得把人烤焦?” “谁说不是,该出太阳的时候不出,这些干瘪瘪的空壳子叫人见了就来火。” “行了,行了,能有一半的收成就烧高香吧,赶紧埋头使劲割吧,要是再来一场大雨可就什么都泡汤了。” 抱怨归抱怨,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农户已经练就铜墙铁骨,只要饿不死,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活着的人总能找到一条生路。 秕谷又如何,饿急眼的时候照样能磨成粉当饼吃。 这样大的日头泡在水里才是又热又潮,浑身湿漉漉密不透风,好容易等田里的水退下去,全身上下已是遍布红疹,瘙痒难耐,比之往常更显艰难。 没了水汽,日光似乎更炙热了几分,不远处焦急的呼喊传来时,丛孝弯腰埋头仍在“刷刷”挥舞镰刀。 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身上的衣物干了湿,湿了干,稻尖上一层一层的热浪扑面而来,窒闷的气息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若是丛三老爷在此,丛孝真想跟他老子唠一句:爹呀,真不是开玩笑,今年真的比去年热啊,热得他都有些晕乎乎熬不住了。 正当他神思不属,手脚机械地来回忙碌时,耳旁闯入尖锐、悲怆的哭喊。 丛孝浑身一颤立时打了个激灵,扔了镰刀拔腿便往一旁的田里跑去。 林氏正抱着倒在地上的丛文呼天抢地:“文儿,醒醒,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文儿,你睁开眼睛看看娘……” 丛孝一把背起侄儿往水沟边上的树荫里跑,平躺着放下后立刻扒了他上身的衣物,后又匆匆取下脖子上的汗巾去水里打湿,攥着湿巾子擦拭丛文的全身。 林氏趴在一边哀哀哭泣,拽着丛文的胳膊不肯松手,杏娘把她拉到一旁,取下草帽对着丛文来回扇风。 “你不要对着他喘气,赶紧给他凉快凉快!” 这边的动静早惊动了周边忙碌的乡邻,三三两两的农人直起身喝水擦汗,边扇着草帽边往这边聚拢。 “童生家的小公子怎么了,可是中了暑气?” “八九不离十,我就说吧,养得白白嫩嫩的小少爷哪里是干农活的料?这才哪到哪,吃苦头的日子还多着呢,眼下就撂了挑子,往后可怎么得了?” 金亮的火球挂在斜上空,离着正当中还隔了一段路程,天实在太热了,趁着这个空档他们也躲会凉,等家里送饭过来吃了再说。 走近了也不围拢,丛文本就是体热晕厥,人多凑在一起更难散热,坐在一旁的树荫底下高声问候。 “小伙子好些了没,先别急着喂水,等清醒过来再说。” “别说他了,我都有些扛不住了,这个天热得太不像话,这怕不是要人命?” 丛孝手脚不停地一通折腾,丛文总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娘……” 林氏顿时喜极而泣,忙不迭应答:“哎!娘在这里,文儿,你怎么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丛文无意识摇头,眼睛半睁半闭,却是再无力出声。 丛孝忙解了腰间的葫芦摇晃,空荡荡没有一丝声响,他又转头唤大儿子:“青皮,把你的葫芦给我!” 而青果此时正跪坐在大堂哥脑袋旁,好奇地问:“文哥,你怎么晕倒了,热的话要多喝水,再不济你就跑到阴凉处歇会,怎么还晕了呢?” 丛孝拿过葫芦喂到侄儿嘴边:“来,小口小口咽,慢慢来,别急。”喂过三五口后停下让他歇口气。 如此断断续续喂了几遭,丛文睁开眼睛恢复些许气力,能倚着树干坐起身了,两个小的忙在一旁扶了他的胳膊。 丛孝打心底里疼惜这个嫡亲的侄儿,打小没吃过苦头的半大少年,蜜罐子里泡大的,猛不丁来这么一遭,不可谓不残忍。 连他家的两个臭小子都知道什么能忍,什么不能硬抗,这个侄儿却懵懂如幼童。 “文儿,你感觉可好些了?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割稻子,这么拼做什么,不舒服要早点说出来,热坏了身子骨得不偿失。” 丛文面露苦笑,虚弱道谢:“好多了,小叔,我也没觉得怎么难受,就是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你那是种了暑气!”青果快言快语接口,“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冷,你别是晒傻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杏娘赶忙呵斥小儿子,顺道拍了他一巴掌。 青果不服气噘嘴:“本来就是啊,前儿五爷爷就是这么说的,不光冬天能冻死人,夏天也能热死人,我都记得牢着呢!” 丛文又想苦笑了,连小堂弟都了然于心的常识,他却半点不通人事,搁在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过这样的日子…… 丛孝柔声劝解道:“今年确实热得不同寻常,好些老农人都受不住,更别提你这个半大小伙子。你农活本就不熟练,眼下的收成也就那样了,犯不着憋着股劲拼命,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嘴巴蠕动半晌,他又接着道:“田里的活急不来,等会儿你先回家歇着去,等晚上吃过饭我再给你刮痧,修养两天也就没事了。” 丛文无力点头,即便他想一鼓作气也是有心无力,也不知道他如今这个境遇算不算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世事无常,半点不由人。 林氏拉着儿子的手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低着头无声抽泣,杏娘瞟一眼她呆滞的面孔,烦躁地别过视线望向远处。 点点碎光在稻尖上跳跃,光晕一圈一圈在眼前绚烂,阳光似乎更猛烈了! 第189章 凉风习习,树下巴掌大的荫影成了农人躲避炎炎夏日的世外桃源,借着这片刻的悠闲养精蓄锐,为下午的劳作储备力量。 当女孩子们喊爹娘的声音响起时,青叶正好提着饭菜走过来。 杏娘接过篮子先不急着盛饭,赶紧吩咐女儿:“你现在回家去再焖一锅饭,随便炒两个菜送过来,到时一并收了碗筷提回去。” 青叶扫一眼在场的人,心里有了数,没有追问具体缘由,脆生应了声“好”,戴着斗笠转身往回走。 杏娘铺开饭菜招呼侄子:“饭菜怕是有些不够吃,咱们先垫吧一点,你跟嫂子可别介意。” 丛文连忙道歉,不好意思道:“小婶哪里的话,是我们带累了您才对,无缘无故蹭您家的饭菜……” 丛孝打断他:“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你眼下最紧要的是养好身子,其它的往后再说。” 林氏也哑声道谢,杏娘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添了两个人吃饭,盛饭的碗就差了两个,丛孝踮脚自水沟里薅了两片野生荷叶,用茶水冲洗干净,卷成两个碗状,跟媳妇凑合吃个半饱。 饭后抓紧时间歇晌,看样子下午也热得焦灼,索性躲过最热的那一阵,晚上多割些迟点回家。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3节 这样热得不寻常的日子,农人也有应对的法子,日夜颠倒干农活,至少能避过最毒辣的太阳。 即便如此,接下来几天不断有老庄稼把式栽跟头,多半是自持身板硬实不信邪,多少年的风雨都过来了,怎还会怕这小小的日头? 还是抓紧时间抢收稻谷要紧! 可岁月最是不熬人,服不服老无所谓,眼前一黑才知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小伙了,雪白的鬓发随风飘荡,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夜里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太阳才刚升到树梢,杏娘率先觉出不对劲,头昏脑沉睁不开眼睛,身上流出的汗竟然感到些微寒凉。 丛孝看媳妇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我看你脸色不对,身子也有点发热,你赶紧回家歇一天,晚上回去我再看看。” 杏娘懵着脑子四下一张望,“还是不要了,我就是起来得太早没睡够,等晌午歇一阵就好了。” 丛孝不由分说拿过她手里的镰刀,推着她的后背往田埂上走。 “不要逞强,不舒服就要好生修养,亏了身子再想养回来都难,你先回家去,有我们父子三个在,没事的!” “我真的没事,家里还剩了这么多地没割,两个臭小子还小……” “没事的,我看着他们两个,晌午最热的那几个时辰正好躲在树荫底下睡大觉,不会叫他们晒着。 你回家去好好歇一阵,晚上也不用过来,咱们家本就田少,今年这个收成交上赋税也剩不下什么了,犯不着拼了命拾掇。” 丛孝好说歹说一阵劝,总算把媳妇打发回家。 杏娘犹豫一阵后领了他的好意,一连几天白天黑夜忙碌不休,她确实有些吃不消。 到家后先擦拭一遍全身,就着女儿端过来的温热稀粥倒了一碗,头一挨着枕头,立时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可谓天昏地暗,今夕不知何夕,到了晌午时分仍没醒。 青叶看她娘睡得香甜,人事不知,摸了她的额头也不觉着热,也就没有把她喊醒吃饭,只提了篮子给爹和弟弟们送饭。 杏娘意识清醒时窗外已是擦黑,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全身凉爽无比如浸泡在冷水池子里。 她懒洋洋躺在床上不想动弹,闭着眼睛任由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睡一个好觉堪比吃了十全大补丸,什么精气神都回来了。 正数着气息打算起身时,青叶兴冲冲跑进房推醒她:“娘,赶紧起来,大伯家唱大戏啦!” “唱大戏?唱什么大戏?”杏娘睁开眼睛一头雾水。 青叶拉起她娘往后院走,“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娘俩个躲在灶房门口悄悄伸出脑袋,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隔壁院墙里的“全武行”。 只见往日里端庄贤淑的童生娘子正操着烧火棍舞得风生水起,而之前高高在上的童生老爷正狼狈不堪地四下逃窜。 林氏发了狠地收拾自家汉子,若是之前念着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事事能忍则忍。 可眼下她只想一棍子夯死这个满脑肥肠,混吃等死的死胖子。 镇上的差事不利,一家子重新掉落枝头跌回泥潭,不只当家的心灰意冷,她们母子两个的日子何尝好过? 可既投胎成了人,也不能立时就能入轮回,日子总得过下去。心高气傲如她,堂堂童生家的娘子,不照样脱了崭新的短衫罗裙,换了粗布衣裳下水田。 直到此刻,林氏才体会到女人当家的艰难。 当初两房合做一处时,尽管自家男人担不起农事,可田里有丛三老爷、丛孝挑担,她们两妯娌也都是手脚利落的性子,家里还有陈氏帮忙操持灶上事宜。 累则累矣,不像如今这般叫人筋疲力尽,绝望地看不到一丝奔头。 割稻子、捆扎、挑担……还有后续的装板车、拉车、碾场……只想一想就恨不得眼一闭长眠地下,这哪里是一个妇道人家能扛得住的? 虽说儿子能帮上点忙,可他打出娘胎就没做过农活,一直陪着她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难得,那些繁重的农事怕是担不起。 非但如此,丛信一天天喝得烂醉只知道躺在床上,母子俩一天的饭食无人打理。 她忙完田里的活还得急匆匆跑回家炒菜煮饭,之后再提到田里去跟儿子一同吃。 忙得连喝口水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洗衣裳、打扫等家里的诸多杂事,一天下来汗湿衣襟,臭不可闻。 纵是如此,也只来得及洗完澡后随手搓一把脏兮兮的衣物,胡乱搭在晾衣绳上了事。不是她不想讲究,可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时,唯一的念头只想就地一躺。 这天依旧是傍晚时分赶回家做饭,林氏汗津津推开房门,提起桌上的茶壶想倒碗水喝,空荡荡的壶嘴只滴了两滴再无动静。 她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想动弹,喉咙嘶哑难耐,身上灰尘仆仆,只觉得活着如此艰难,只怕死了倒干净。 正神思晦暗,郁气难消之时,耳听得一阵嘈杂的“呼……嗬……呼……嗬……”男子打呼的声音,心底的一股邪火冲天而起,转眼间便直上云霄。 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夫君大过天? 当下站起身冲到灶房,拿起烧火棍照着床上的人影一通敲打,直打得丛信痛呼连连:“谁……谁打我?” 林氏咬紧牙根,闷头闷脑就是一顿乱拳,“砰砰”棍棍到肉,誓要把心底的委屈倾泻而出。 丛信躺了一天本就浑身无力,只得狼狈地逃下床往外跑,尽管宿醉未醒,可本能之下还知道不能跑出家门,连滚带爬冲到院子来。 “你疯了吗?你打我做什么……你这个疯婆子!” 他在前面边跑边呼痛,林氏在后面紧追不舍,一根烧火棍挥得大开大合,浑似渔网似得把他罩得密不透风。 丛信虽说是个男子,可他身宽体胖,一身虚肉中看不中用,还不如他老爹的一把老骨头得用。加之回乡后酗酒度日,萎靡不振,精神头早不是日日在田里劳作的婆娘可比。 棍子一声一声敲在肉上,起初丛信伸长手臂还想抢棍反制,林氏挥得更快了。 抢不到后只得屈起手臂护住脑袋,嘴里哀嚎求饶:“求你了,别打了……你到底怎么了?” 不求饶则已,一出声林氏心里的火好似浇了一勺油,怒火更是汹涌澎湃。 想到她这大半年来的吃苦受累,整个人活生生磋磨得像老了十岁,哪有丝毫体面、尊贵可言? 想到她斯文清秀的儿子,才短短几天时间,面皮上已是镀上了一层铜色,前些天还晕倒在田里。 越想越恨,怒火似岩浆喷涌而出,出手更狠了。 这边的两人打得热火朝天,那边偷窥的母女俩乐不可支,捂嘴笑弯了腰。 该,活该,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啊! 杏娘心里的喜悦如泉水一般冒泡,“叮铃哐当”悦耳极了,恨不得当场冲过去鼓掌喝彩,到底叫幸存的一丝理智给止住了。 丛家的这个蛀虫早该收拾了,这么大个人了,一天天的不干人事,想法设法躲懒,没有一丁点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责任和担当,比个三岁小儿都不如。 之前的那些年好比大树底下好乘凉,丛信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把他读书人的架子摆得高高的,也无人敢说他。 林氏只当自家人占了便宜,且怀着夫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想头,自不会多加强求。 把个好好庄户出身的汉子,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副甩手掌柜的派头。 如今可好,板子挨到自家身上才知道什么叫后悔,靠山山倒,靠树树摇。什么都没得靠时,林氏的好性儿也变了调,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母老虎。 此刻选的时机也好,两家的年轻男丁都在田里忙着抢收,丛三老爷赶牛车去运稻谷,陈氏躲在屋里纳凉,还不知道她的好大儿正在遭难。 杏娘母女冷眼旁观,恨不得林氏下手再重些才好。 可听着棍棒和痛呼交相辉映,林氏打人的手几乎舞出残影,杏娘又露出几分迟疑:“你大伯娘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吃了秤砣铁了心啊,这要是把人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丛信固然可恨,可真的打伤、打残了,那边的母子两个定然没有好日子过,她们家也跟着遭殃,大伙都讨不了好。 青叶俏皮一笑,促狭道:“打不坏,大伯这一身肥肉可不是两三天能养成的,大伯娘打得手累倒有可能,大伯肉多不怕揍。” 杏娘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嘀咕归嘀咕,她才懒得过去拉架。 她的那个好大嫂向来把她家当个笑话,眼下就让他们自个闹得鸡飞狗跳去吧! 只有丛信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看着婆娘跟变了个人似的,眼底涌动着疯狂和冷漠,下狠手收拾他。心底暗暗叫苦,嘴上连连告饶,恨不得就地跪下给她磕头才好。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他温柔贤惠的婆娘可是叫邪祟附了身? 第190章 睡了一场好觉,兼之目睹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戏,杏娘身上的不舒坦无药而愈,比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还灵验。 母女俩做好饭菜,留下给老人的份量,其余的提到田里一家子吃。 饭后趁着月色割稻谷、捆扎,青叶虽说常年在镇上当学徒,可农活到底是自小看到大的。拿起镰刀来也像模像样,就是速度没她娘那样快,一板一眼有些磨蹭。 杏娘则不然,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哗啦啦”划拉地飞快,越割越兴奋,直起身喘气时还咧嘴笑了起来。 丛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吃了仙丹妙药了这么高兴?” 杏娘摆了摆手,兀自笑得欢快,这种幸灾乐祸的事可怎么好说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当天晚上依旧忙碌到月上正当空,夜幕下的星子在清亮的虫鸣声中格外闪烁,褪去了白天的炙烤闷热,夜色下的习习清风似乎也温柔了几分,带来点点凉意。 就着这点老天爷的恩赐,农人熟练地挥舞镰刀,快速弥补白天落下的进程。尽管身处稻田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可这有什么关系,凭着本能抓挠、割断、散落…… 当丛孝一家子一脚高一脚地踩在土路上时,裤腿边上的草茎似乎染上了丝丝水汽,夜深露重,被疲劳侵袭的身体急需休眠。 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散落在田间地头,有气无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早已无人在意。 隔天清晨也不知道是在公鸡的第几道啼鸣声中起床,天色还未亮,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约莫看清一个人影。 简单吃过早饭后,一家子迫不及待赶到田里劳作,一早一晚才是最高效的时段,错过了着实可惜。 等到日光爬上地平线,直起身摘葫芦喝水时,众乡邻才发现隔壁田里多了道稀罕的身影。 丛家的童生老爷丛信,此刻正埋头佝偻着腰,笨拙地在田里割稻谷。 “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童生老爷还会下水田呢?”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呀,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着丛家老大干农活的一天!” 更有那心明眼亮的老婶娘,故意打趣道:“童生老爷怎么了?童生老爷又不是甚仙风道骨,也是个肉体凡胎。是人就得吃五谷杂粮,咽着汗珠子刨饭吃,今时不同往日咯!” 乡里农人可不懂含蓄为何物,大着嗓门你来我往,直咧咧问到当事人头上,当着他的面乐不可支。 丛信本就面红耳赤,手忙脚乱,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他活到这样大的年岁,何曾受过此等奚落嘲笑,只觉得半辈子的老脸都丢了个干净。 尽管太阳还未露出本来面目,可它的威慑早已笼罩四野,隐隐的热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丛信身上的衣物已然湿透,汗湿的鬓发狼狈地贴伏在耳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大腿上的肥肉颤抖不休,似乎连站着都艰难,头晕沉沉愈发难熬。 他很想甩下镰刀走人,他这样的体面人如何能做这般腌臜的农事,何止是有辱斯文,简直是斯文扫地,脸面全无。 丛信气急败坏正要撂挑子,猛不防一头撞进婆娘阴狠如刀的眼神里,那有如毒蛇般狠辣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他。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耐烦,视线的主人缓慢抬起右手,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手腕转动间,刺目的光线照亮他的眼睛…… 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丛信顿时打了个寒颤,在这炎炎烈日竟感到彻骨的冷意。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4节 烧火棍是木头做的,全身上下敲打个遍也只伤皮肉,连骨头都碰不着。 镰刀可不一样,但凡是下过田的人,上到八十老农,下到八岁小儿,谁家手指上没有一两道斜斜的疤痕。 更有甚者,小腿上的皮肉剜掉一片的也不在少数,愈合后的伤口像条蜈蚣一样,永远狰狞地盘旋在皮肤上。 若是婆娘一不做二不休,像昨天似的给他当头那么来一下…… 都不用数到十,打个折扣也能把他给削成片片…… 丛信汗津津的大脸盘子抽搐不已,眼皮上滚落一滴汗水,连抬手擦一把都不敢,任由汗珠子沿着下眼睑流到下巴,再滴落到胸襟。 几乎是一瞬间,肥胖的男人猛然压弯脊背挥舞镰刀,慌乱间刀尖似乎划到了膝盖窝,只听到隐隐约约的痛呼传来,自始至终不见直起来的身影。 林氏扯起嘴角冷哼一声,此情此景竟丝毫不觉得欣慰,一股莫名的荒谬席卷全身。 想她争强好胜,百般算计筹谋半生,到头来还是落到如斯下场,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这样想着,林氏哂笑出声,笑着笑着越发欢快,而听到她轻笑的丛信更是如临大敌,仿若索命的冤魂缠绕,手脚利落得像变了个人。 目睹全程的杏娘则是感慨连连,对林氏这个压在她头上半生的妇人,杏娘向来只有憎恨、鄙视、憋屈、不服气…… 斗又斗不过,只想离她远远的,后头虽说有了些许长进,对上林氏也能走几个招式,有胜有负,互不相让。 可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天天乌鸡眼似的跟她较劲,实在犯不着。 眼下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丛信这样的懒驴蛋子都能调教妥当。 这般家里灶房的醋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下田劳作的一天。 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端看有没有逼到那个份上。 不得不说,林氏确实比她厉害,不服不行。 非但丛信破天荒做起农活,便是丛三老爷比之往年也忙碌了许多,每天上半晌给小儿子家碾稻谷,下半晌轮到大儿子家的。 田里的事他帮不上忙,只能赶着老水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对此杏娘不置可否,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人家心疼不成器的大儿子,愿意帮衬一二,她也用不着嫉恨、眼红。 心胸宽广想得开,自家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坦,心眼子窄小吵得鸡飞狗跳,该帮的依旧要帮,无非给旁人添了一道佐饭的笑料。 至于老好人丛孝,更是打心眼里欣慰不已,他亲大哥终于长大懂事了,能担起一家之主的重任,可喜可贺! 而幕后推手林氏,深藏功与名,夫唱妇随,力求扎稳脚跟,经营好他们这个小小的农家。 若说之前的双抢能去掉半条命,这回实打实元气大伤,不仅如此,连收成也只有往年的六、七成,捧着轻飘飘的瘪壳心疼得滴血。 可再肉疼也没有法子,老天爷不赏饭吃,只得勒紧裤腰带熬到下半年的秋收,下半年应是没有那么多雨水了吧? 忙过这一阵后,大人小孩都好似酱油缸子里才捞出来的,黑得油光发亮。 夜里猛不防碰着人,不张嘴不知道面前站了个人,一张嘴吧,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格外晃眼。 修养小半个月后,垄上的农人才缓过劲,杏娘也有心思琢磨新鲜吃食。 早起给菜园子浇水时,丛五奶奶去后院掐青椒,隔着篱笆桩跟她捞了两句。 说是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时,小八、小九结伴去水芽沟抽鸡头包梗,搬回来好大一捆。 他们家可吃不了这么些,这玩意儿胜在吃个新鲜,隔了夜就失了几分水汽,要她得空过去掐几根。 吃过早饭,家里家外收拾一通,杏娘挽着提篮踏进郑氏家的门槛。 两个妇人坐在后院水池边上的树荫下,小风一吹,清爽袭人。 鸡头包梗子是学名为芡实的茎秆,外皮上有一层密集的小刺,剥掉后呈现淡红色,形如藕哨子。 比之藕哨子的脆嫩爽口,鸡头包梗的口感略显绵软粗糙,却是一些妇人的最爱,杏娘也好这一口。 “两个小兄弟今儿怎么这样好的兴致,大早上就去水沟里摸吃食,我家的两个臭小子自打农忙后就抽了懒筋,不到太阳晒屁股不起床。” “嘁,哪里是懒虫变了勤快人?”郑氏不屑地撇嘴,朝前院抬了抬下巴。 “是小八媳妇昨儿晚饭念叨了一嘴,说久不吃这一口,想得慌。小八忙忙地就去献殷勤,小九只是顺带,跟着他哥好耍罢了。 你看看,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爹娘老子嘱咐他做点事,心不甘情不愿耷拉着一张臭脸。媳妇儿还没开口呢,他倒是跑得勤勉,这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养儿子有什么用?” 说到最后语气里不免带上两分埋怨,自古婆媳就是冤家,小两口感情不好愁得慌,两个蜜里调油又满心不是滋味。 杏娘哈哈大笑,劝解道:“您这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儿媳随口说了一句,您还不是巴巴地折了鸡头包梗炒菜?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八媳妇进了您家享福呢!再说了,您应该这样想,我老人家还没开口吩咐,儿子们自有孝敬献上来,这样一想是不是舒坦多了?” 郑氏哭笑不得,抖着手指她:“你呀你,一张巧嘴越发会哄人了,怪道这些个小辈媳妇子,我最爱跟你打交道,快言快语,干脆利落。 不像有些人伶俐过了头,见不得旁人过得好,三不五时挑唆两句。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在我们这些人老成精的眼皮子底下出丑而不自知,我们这些老鬼哪有看走眼的?” “嘿,那您可真说着了,我这个人不爱来阴的,有仇当场报,论打架我可还没输过。”杏娘洋洋得意,引以为荣。 郑氏摇头失笑,悠闲地坐在小板凳上剥鸡头包梗子皮,折成小段后丢进菜篓。 “跟你说件正经事,你帮我拿个主意,前两天你嫂子提了一包点心来我家,托我给文哥儿相个媳妇。 家世嘛,也不要求高攀,跟他们家相当的农户即可,只一点,必须是个小脚姑娘。这本来也不难,庄户家小脚娘子少,但也不是没有。 结果你嫂子前脚刚走,文哥儿后脚跟了进来,说的也是相媳妇的事,却是跟他娘掉了个个,想要个大脚媳妇。这娘俩的要求南辕北辙啊,你说我可怎么使?” 相媳妇嘛,家世、人才、相貌都好说,中不中都有个回旋的余地。 可这脚大脚小是定死的,大就是大,小就是小,再没有折中这个说法,这可不就犯了难。 第191章 郑氏原先没有说媒这个营生,可自打卫家的那个小娘子嫁给镇上的富户老爷后,丛小九深受打击,萎靡不振。 好好的一个高挑小伙愣是矮了一大截,走起路来背也驼了,肩也塌了,看着好不凄惨。 郑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暗自松了口气,这个傻小子不死心也没法子,生米已煮成熟饭,那样小仙女儿似的貌美娘子不是他们家能肖想的。 老儿子之前眼光就高,对着相亲的女娘不是嫌弃这个就是瞧不起那个,经了卫小妹这一遭更是长了见识,想来普通的农家姑娘入不了他的眼。 若是托了媒人说亲,一次两次还好,相看的次数多了总是不成,时日一长难免落得个挑剔的名声,到时更难碰上合适的。 还不如自家亲自相看,老儿子喜欢甚样的她心里门清。 只看卫家小妹的模样便知,头一样皮子要白皙,身段纤细、窈窕,说话轻柔细语,顶好眉眼也不能太差…… 找个卫小妹那样的难,大差不差的倒能一试,左右男子结亲晚不怕,总能给他找出个得意人儿。 自此郑氏整日东家打探西家细问,还不嫌累的亲自去女方家走访,誓要弄个清楚明白。相看的人家多了,她自家没对上,却牵线了好几对亲家,从此多了个拉媒保牵的行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番打探,今年开春时郑氏相中了一户人家的小闺女,相貌不算顶拔尖,可其他的都是老儿子中意的那一挂。 丛小九被他亲娘忽悠着去那户人家门口走了一趟,两个年轻人又在路上擦肩而过了一回,匆忙间抬起头瞥了一眼。 回家后的小九一松口,两家也就顺理成章开始结亲的各项事宜。 因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走礼也要花上小半年时间,成亲的日子便定在了腊月上旬,年底之前。 冷天办酒席菜蔬不易坏,来观礼的亲朋好友多还热闹,农家喜宴多赶在年前、年后的这段时间。 了结了老儿子的这桩心事,郑氏的媒人营生依旧没有放弃,说媒的银钱虽然不是很多,可两家走礼时的吃食酒水都少不了她的那一份,时不时还能得几个小钱,聊胜于无。 说媒更不费事,无非多跑几步路,多抛费些口舌,成礼当天还能蹭一顿免费的宴席,多划算的差事。 郑氏有了这么个爱好后,垄上的人都爱找她保媒。 一来图近便,二来嘛,乡里乡亲的,郑氏应当不会把那些乌七八糟,表面光鲜亮丽,根子烂成团的人介绍给左右邻居。 那些私底下的破烂事,外人不知根底,媒婆心里门清,端看会不会说破。 林氏找到郑氏头上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是自家五婶,想来不会坑害小辈,比外人更放心。 至于小脚儿媳的要求也不难猜出,她男人至今没读出个什么名堂,往后也多半不用指望,如今没有了憨厚小叔子的供养,很多事就得重新安排。 可她儿子正年轻,在镇上学堂时也是刻苦勤勉、笔墨不辍,只不过尚且年幼还不成气候,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反正肯定比他爹强。 眼下形势所迫,当爹娘的没本事给儿子娶个镇上的大家小姐,迎个小脚的农家小娘子进门就显得十分有必要。 他们家到底是书香门第,日后家里的女眷出去应酬也更体面。 然而跟林氏的一厢情愿不同,丛文显然更务实,若是之前住在镇上时,充斥在他胸膛的无非是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少年书生一腔义气,热血沸腾,只要勤奋苦读,自有他的锦绣前程。 如今回乡了才知道世事艰辛,万般皆是命,想他念书十几载,头一次经历这般惨绝人寰的农事,这条小命差一点就撂在田里了。 眼下的丛文只想找一个能跟他携手并进,共同进退的媳妇,一起打理家事,而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听了郑氏的烦恼,杏娘偏头思索一番,笑着道:“这还不简单,不论大脚小脚,您只管捡那家世、人品好的女方,各挑选几户。 一并拿了名单到那母子俩跟前,到时选谁不选谁,自有他们定夺,与您什么干系?” 郑氏一愣,随即焕然大悟:“是我着相了,平日里说媒也没有只说定一家的,不都是拿了单子对过来比过去?有看重家世的,也有考察人才的,还有像我家小九这样,偏好容貌清秀的…… 不一而足,只不过这回多了条要求,大不了我给他们俩母子多准备几张单子,能不能成就是他们自个的事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转得快,我就没想到这一茬上去。” “您这也是灯下黑罢了,自家小辈难免上心……话说晌午的菜色您准备了哪几样,菜园子的瓜菜虽多,吃来吃去也腻歪了。 不吃吧饿得慌,端起碗又觉得无处下筷子,天一热更不想张罗,要不是家里这么些人等着吃饭,我还真不想进灶房。” 郑氏一脸赞同,急急点头道:“可不是,我这个人吃茶厉害,我家一天煮几缸子茶水,大半进了我的肚皮。这也就罢了,茶吃多了饿得快,饿起来的时候好似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立时扒饭进嘴巴。 等我火烧火燎,急急忙忙做好饭菜吧,这么烟熏火燎操弄半天,肚子又好像给这油烟填饱了,你说气不气人?” 树荫笼罩下的水池子静谧安详,清澈的水面上游荡着几尾活鱼,首尾相连,转了一圈又一圈。 鱼儿们张开血盆大口,肆意安然地吞食着落在水面上的草籽、花瓣和落叶,在一声声鸟鸣啼叫中似乎也听见了鱼儿们吞咽的“咕噜”。 两个妇人絮絮叨叨闲聊家常琐事,明亮的光线一寸一寸从屋顶飘移过来,不一时占领树下的阴凉。 只见两个小板凳孤零零落在水边,旁边凌乱散了一地的植株外皮,引来几只灰雀跳跃、啄食。 …… 时已入秋,然而秋老虎的威力依旧凶猛,晌午时分似乎更炙热了几许,好在早晚露水洒落时多了些许凉意。 水田里的杂草还没冒头,园子里的菜蔬已现颓势,黄瓜秧子的枝丫上吊了个青皮嫩瓜,毛刺刺的外皮张牙舞爪,藤蔓却开始干枯泛黄。 辣椒秧子依旧蓬松,枝干上七零八落坠着几个红艳艳的灯笼,顶部茂密的叶子簇拥着小小的青辣椒和白色的花骨朵,眼看着将要掉落。 只有鹅米豆如雨后破土的竹尖尖,郁郁葱葱铺满了一大片,紫色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5节 忙完了农事的丛孝依旧不得闲,虽说不认同媳妇说的女儿大了该嫁人之类的话,但有一样却没说错:该准备的嫁妆确实要开始拾掇了。 他媳妇当初嫁过来时,那气势,那排场,在十里八乡可是排得上号的。 他虽然比不上老岳丈有本事,可也不能差得太远,要不然面子往哪搁。 再说了,好歹女儿去镇上当了三、四年的学徒,也学了一身织棉布的手艺。他这个当爹的自然得整治出一架织机才行,甭管她日后用不用得上,有总比没有好。 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匣子、小玩意儿…… 如此一想,丛孝顿时眉头紧锁,这时间怎么越琢磨越紧迫了呢? 明明他女婿都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他这头倒急得火烧眉毛了。好在这些年他搜罗了不少好木料,平日积攒在杂物房里,眼下也是时候拿出来用了。 丛孝跟两个儿子加快手上的进度,争取把大件的木工单子提早完成,从而有时间细细打磨女儿嫁妆里的精巧物件。 郑娘子家的活计已到了尾声,大件的床柜等一一组装,查看没问题后再拆卸,分门别类捆在一起。 稳妥起见,丛孝借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小船,连着自家的一艘,跟儿子们一起送去镇上。 临走前问媳妇:“家里有没有什么缺的,正好顺道买回来。” 杏娘想了片刻,正要开口,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晌午之前能到家吗?” “估摸着不能。”男人摇头道。 “早上把家什送到郑娘子家,这么些木料组装起来就得费一番功夫。完事后还要看看主家哪里不满意,应该怎样修整,或者是缺了什么,要不要另外添单子,商谈起来一时半会没那么快了结。 我把木工的家伙什都带了,简单的当场处理,复杂的再拿回来调整。晌午饭估计要在郑娘子家蹭一顿,争取晚饭之前到家。” “那算了,”杏娘摆手,“本来还想要你捎块肉回来,这么热的天,等你们下午到家肉都臭了,还是下次吧,下回去镇上再买。” “也行,等我明天有空去买,要他们两个臭小子去也行,那我们先走了。” 早起天空晴朗,大团大团白色的云朵像棉花一样悬挂在半空,抬头一看,似乎离得那样近,触手可及,真要伸手去摘时,才发现远在天边。 陈氏的娘家哥哥割草时划伤了胳膊,早在上个月一家子老少就去看望过,老人家伤好得慢,大半个月下来胳膊仍是不利索。 人一旦上了年岁,脾气就格外的古怪,若身子骨再出个意外,行动不便的话,更是会胡搅蛮缠,胡乱发脾气,所谓老小孩是也。 这不,陈氏侄子昨天过来泮水村,接了老两口家去住两天。有亲姊妹相伴,兴许他家老爷子心情顺畅,不会犟脾气瞎折腾,伤口也能好得更快。 所以一大家子多半人不在家,只母女俩人吃饭,杏娘便也忙里偷闲躲个懒,简单准备了两三样菜蔬。 两人正坐在院子里洗菜时,头顶陡然阴沉,洒落在地上的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色,不一时,穿堂吹过来的风把后门刮得左右摇摆。 杏娘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天,“好好的怎么说阴就阴,你爹他们应该到地方了吧,那些木料可不能碰水,碰了水就报废了。” 青叶头都不抬地自顾洗菜叶子,安慰道:“您放心吧,他们早该到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蜗牛爬也爬到了,何况他们是撑船?您应该担心的是回头下大雨,他们怎么划船回来,小雨还好说,雨大了不好划船。” 杏娘舒一口气,尽管心里知道过了一个上午,再怎么慢也应该把货安然送到了,但仍然止不住担心。 旁边有个人安慰、打岔,多了个人陪伴,似乎确实是自个想多了,自寻烦恼。 “下大雨也不怕,你爹又不是个傻的,等雨小些了再出发也是一样的……” 母女俩有条不紊准备饭菜,人少手脚麻利,轻柔的语调在呼呼风声中逐渐吹散。 第192章 等到两人做好饭菜端起碗筷时,屋外已是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在头顶炸开,倾盆大雨泼洒而下。 杏娘不胜唏嘘:“这又不是六月天,说变就变,早上太阳还明晃晃的闪人眼,这才隔了多久,竟然下起了大暴雨。” “可不是,不过下一场雨凉快凉快也好,今年实在太热了。夜里我都热得睡不着,迷迷糊糊闭眼的时候,隐约都能听到公鸡打鸣了。 娘,吃完饭你给我看看,我后背好像热得长疹子了,一出汗痒得慌。我要是能跟青皮和青果一样,晚上睡在巷子里就好了。 帐子一罩,还有风吹,多舒服,闷在房里跟躺在棺材里似的,喘气都热。”青叶夹一筷子青菜,边扒拉米饭边蹙着眉头抱怨。 “呸呸呸,童言无忌,菩萨有灵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孩子口无遮拦不作数,菩萨不要怪罪。” 杏娘双手合十拜了拜,转头呵斥女儿不要乱说,又心疼她受了苦。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如今大了,再不好跟小时候似的不讲究,叫人看见了说闲话。现在入秋就不热了,再等等,过两天就凉快了,天一冷你又嫌冻得慌。 等会子我给你擦药膏,擦了就不痒了,夜里睡不着多摇摇扇子,心静自然凉。你老是翻来覆去地动,越动流汗越多,越发心浮气躁。” 青叶不满地撇嘴,她娘就会忽悠人,秋下的稻子还好生生长在田里呢,不到收稻子天气怎么会变凉? 张嘴正要反驳,突然一阵“轰隆隆”震天响,“噼里啪啦”倒塌的声音在漫天的暴雨中也格外刺耳。 “什么倒了?”边说着边快速起身打开后门,迎面的雨水被大风吹着扑面而来,青叶手搭凉棚奋力探头朝外看,“娘,鸡棚塌了!” “什么?”杏娘大惊失色扔下碗筷,快步走快来就想出去,被女儿一把拉住袖子。 “娘,不能出去,外头下这么大的雨,会摔倒的。” 杏娘看一眼屋外白花花的雨幕,愤恨地一跺脚,转身急匆匆走到杂物房,边戴斗笠边小跑着过来。 “你乖乖呆着家里不要出门,娘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青叶焦急地在一旁劝说:“娘,别去了,雨下的这么大,天也阴沉沉地看不见,出去也于事无补。鸡棚塌就塌了,等雨停了咱们再收拾也不迟,不差这一时半刻。” “那不行!”杏娘断然拒绝。 “咱家的鸡可全在鸡窝里呆着,趁现在来得及,我去把鸡找出来。要是去迟了全给砸死了,咱们接下来一年都没蛋吃,没事的,不用怕,娘就去看一眼,很快回来,你在家里不要出来……” 说着扒开女儿跑了出去,最后一句话消散在雨雾中。 青叶也急得跺脚,匆忙戴好斗笠也闷头冲了出去。 到了外头才知道雨下得真大,漫天的雨水成片的往下泼,风又急,小小的斗笠丝毫不起作用。脚一踏出去就湿了鞋袜,不一会全身上下也淋个湿透,风裹挟着雨水往人身上扑。 更难受的是猛烈的雨水使劲往眼睛里钻,青叶眯眼隐约看见娘亲在前面扒拉木头,忙疾走过去帮忙。 当初丛孝建鸡棚是花了大功夫的,柱子、顶棚样样俱全,务必要使母鸡们住得舒坦好下蛋。想来是年久失修,今年的雨水又格外多,木头泡了水腐烂受不住力,这才轰然倒塌下来。 此时柱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树枝、枯稻草也杂乱无章地到处散落,棚子底下传来母鸡高亢惊惶的尖叫,母女俩合抱着一根柱子往旁边挪。 风大雨急木头湿滑,青叶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稍稍抬起寸许,脚底下一滑溜险些一头撞到墩子上。 杏娘大声喊着什么,隔着雨幕根本听不清楚,只看到她挥手赶女儿回去。青叶梗着脖子不肯动,反正已经淋湿了,回去也没用。 正僵持间,一个高大的黑影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抱起木头扔到一旁。 只见他也戴着斗笠,个子很高,是个男子模样,天黑雨大也看不清相貌。力气也很大,母女俩个咬牙吭哧抬了半天的笨重家伙什,他两手一拽就抽了出来。 粗笨的木头在他手里似乎减轻了份量,三两下便清理出来一小片空地。 杏娘母女顿时顾不上其它,先捡着细木头收拾,好容易扒拉出埋在底下的两个鸡笼,母鸡的叫声越发凄厉。 男子两手各提起一个鸡笼,偏头示意两人回家,转身自顾往灶房走,母女俩连忙跟上。 一脚踏进灶房关上后门,猛烈的喧哗被关在外头,耳边顿时清净,青叶这才粗喘一口气。 头上、脸上满是雨水,不少还顺着嘴巴吞下肚,嘴里一股生水的腥味,衣裳湿透沉重地覆在身上。 在这样热得冒烟的天气,猛不丁淋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冷水澡,浑身上下竟然凉飕飕感到些微冷意。 身旁娘亲低声的抱怨还在持续:“你说这叫怎么回事,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挑在家里人不在的时候来这么一出,这场雨也下得蹊跷,怎么下这么大……” 一道青朗明亮的声音在灰暗的灶房突兀地响起:“七婶,您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您别担心,这些鸡活蹦乱跳好着呢!” 青叶拧衣角的手一顿,慢吞吞抬起头看着前方,就着门口微弱的天光,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矗立在屋檐下。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依稀是儿时熟悉的那副模样,又似乎变了个人,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抹青年的沉稳。 长得更高,更壮了,长长的个子立在那里,丛家一向宽敞的灶房似乎都逼仄了几分。 而此时女孩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人进她家灶房门是不是要低头啊,要不然岂不一头撞上去? 母女俩心有灵犀般,杏娘也才停止拍打,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惊讶道:“我的老天爷,这是……你是周邻,是……邻哥儿吧?你回来了?不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邻咧嘴一笑:“七婶,是我,今天才到家,不成想碰到这么大的雨,这不碰巧过来这边……幸好来得及时。” 说着不经意偏头看了一眼,转过头直视前方。 青叶陡然惊醒般低了头垂下眸子,两只手紧紧地捏着衣角揉捏,细细的水流缓慢流淌。 杏娘仍在大呼小叫:“还真是邻哥儿,你……你怎么长这么大了?我的天,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长得这么高?” 周邻哈哈大笑:“七婶,您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等七叔回来了我再来拜访,那您……先忙着。” 说着转身大踏步往前院走,一路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杏娘行动不便也没有紧追,急急高声喊道:“邻哥儿,今儿多谢你帮忙,等你七叔回来了请你家来吃饭,你可别忘记了啊?” 高大的青年没有回头,举起手挥了挥,几下就不见了人影。 昏黄的火苗照耀在女孩明媚的脸颊上,青叶默不作声往灶膛里塞了一个草把子,干枯蓬松的稻草一挨着火星子,“轰”的一声,火光大盛。 杏娘一面往锅里添水,一面啧啧称奇:“当初周老二就是个大高个,没想到周邻比他老子还高了一头,在外头吃什么好东西了,一个个的长这么高?说起来……” 她停住手想了片刻,“听说当初你爹在家时也是瘦瘦小小不上称,后面跟着大人们去了府城才长大成了人,难道府城的风水格外养人,一去了那里就能长个?” 说完乐不可支,兀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奇怪地看了眼女儿。 “你怎么了,平日里不是叽叽喳喳话多得很,今天怎么静悄悄不吱声,留你老娘在这唱独角戏。” 青叶恍然大悟吐一口气,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抖了抖肩膀:“好冷,衣裳全湿了,贴在身上更冷了。” 杏娘赶紧盖上锅盖,“那你再添一个草把子,烧快点,咱娘俩也是倒霉,好端端的鸡棚竟然塌了,幸亏碰上邻哥儿过来帮忙,要不然咱俩够呛能收拾妥当。 你先烤烤火,等会子洗过热水澡换了衣裳就不冷了,娘去前面关大门,这个天应该没人再上门了吧……” 清脆的说话声随着脚步走远,只余轻微的嘟囔,青叶抱着胳膊摩挲取暖,明暗的光线映着她的眼睛一片氤氲。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持续到傍晚将将减弱,丛孝父子天黑前才到家,察看了一回后院,天上还在飘着小雨,只说等天晴了再合计。 虽说周邻抢救出两只鸡笼,可母鸡们被顶棚砸了一遭又淋了雨,有两只弄伤了腿脚。 丛孝抓了草药,用破布条缠裹住两只伤鸡,流的血不多,应该死不了。 可不知道这两只鸡是突遭变故吓破了胆,还是伤得太重没显露出来,一天比一天病恹恹,成天缩脖子炸着翅膀躲在角落。 还动不动一惊一乍,疑神疑鬼,稍有响动便“咯咯咯”锐利的尖叫,一副有人谋害的德行。 杏娘皱着眉头观察了两天,两只胆小鬼不吃不喝想做什么,搁她这还摆谱上了? 与其歪七扭八,病西施似的一天天虚弱,拖到最后终归要死,吃到嘴里还膈应。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干脆利落宰了吃肉,总归活鸡比死的吃起来舒坦。 想到就做,杏娘吩咐男人磨刀杀鸡,在这之前先去把两个老人接回家。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6节 家里要杀鸡吃席面,自然不能漏了老两口,不年不节的日子,吃鸡肉的时候可不多。难得碰到这样的机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错过就太可惜了,顺便接他们回来拔鸡毛。 对此两个臭小子最兴奋,从堂屋一路哇啦鬼叫到后院,他们可体会不到亲娘痛失母鸡的遗憾,只知道有鸡肉吃了。 这个年纪正是肚大如牛的时候,每到饭时抱了碗筷不舍得松手,塞多少都感觉填不满。 若是能有好饭菜,再添一碗不在话下,多了不嫌多,少了倒是会嫌少,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杏娘听着屋子里的鬼吼鬼叫,又添了一瓢凉水倒进锅里,转身点燃灶膛。 第193章 天一放晴,趁着早晚天气凉爽,农人们便要出门锄草、松土、埋肥。 周邻早起在河边晃荡了一圈,给他爷爷起了几口豪子,拉了两片渔网。不到袅袅炊烟升起,周家小子从府城回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垄上家家户户的灶台旁。 见过他的人无不瞠目:看这小子少时的模样,估摸着长大后不是个矮个子,可这也太高了吧,跟块门板有什么区别。 定睛仔细一瞧,还别说,这大高个,这宽厚的肩膀,比门板还好使,小毛贼见了指定害怕。 关于周家小子这两年在外的经历也是众说纷纭,各抒己见。 “周家大孙子在外头肯定挣钱了,要不然不能长这么高,这得吃多少鸡鸭鱼肉啊,乡下地方可经不住他这么吃,家底子都能给吃光。” 显然周邻的大高个给人的直白映象是吃得多长得快啊,这都不用猜测,只要长脑子的都能想到。 有艳羡的,自然有怀疑的,众口难调嘛! “那可不一定,自古以来升官发财是件大喜事,谁家不得大肆操办,大张旗鼓地祭拜先祖?我要是发达了荣归故里,我能从镇上一路鞭炮放到家,叫人都知道我家出了个能人。 照我看周家小子也就是在外头混了口饭吃,他回家穿的衣裳也是粗麻布,连个棉布都不是。回来后也是悄摸摸在家打鱼摸虾的,要不是见他大早上拉渔网,都不知道他从府城回家了?” “谁说不是,出人头地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人生地不熟的,在外头混口饭吃都难,我看他呀,也就这样了。” 乡邻们叽叽咕咕说得热闹,却没人敢到他跟前确认,无他,一条垄上的人都觉得此周邻非彼周邻也。 之前周家的那个小船家是他们自小看到大的,整天笑眯眯神气活现,晒得黑黝黝如泥鳅在水里游荡,跟个小大人一样操持家里家外,照顾年迈的爷爷。 而现在的周邻,怎么说呢,只可远观呀,人还是那么个人,眉眼也是沿着少时的轮廓长得更硬朗、更锋利。 明明相貌变化不大,可硬是叫人打心底觉得这个小伙子不简单,不是一个能随意打趣、玩笑的人。 显然丛孝并不在此行列,不就是小少年长大成了人,肩宽体阔身板壮实了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谁还能一直眉清目秀,脸上的胎毛清晰可见,时光易逝催人老,黄毛小儿也有脱胎换骨的一天。 何况他在外走动闯荡十几年,大风大浪经历得不多,这样见怪不怪的事着实算不上稀罕。 “邻哥儿,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可是都在府城讨生活?” 家里杀鸡是大事,既能犒劳一家子老少的五脏庙府,又能置办席面宴请客人,还能多吃一顿鸡肉,免得母鸡们病死后落得个弃尸荒野的下场。 周老爷子爷孙理所当然请来丛家做客,丛孝也有闲情一解连日来的疑惑。 “那倒没有,”周邻笑着道,“最初半年一直在府城,帮着东家卸货、清点货物、盘账……后来师傅们见我得用,就带了我四处跑船。 东家的货物大半走水运,沿着荆江往南,来往便利,路途顺畅。有时也走陆路,咱们这里还好说,一望无际连个坡都没有,外头好些地方都是山,翻山越岭走起来才叫难。” “好小子,有出息!”丛孝拍了一把他的肩膀,言语里满是赞叹。 “想当初你爹就是给人当护卫,来往交际的朋友,走过的地方,都是咱们这些野小子们想都不敢想的。那会子个个艳羡得眼红,可眼红也没法子,你爹人高马大胆气足,为人讲义气、通情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 现如今你继承了你爹的衣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将来的成就自不在话下。你爹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你爷爷养了个好孙子。” 说到这里,他又捏了捏对方结实的臂膀,惊叹道:“你这个体格子,啧啧……确实是块闯荡的料,长得可真好,在外头不会被人欺负。” 他当初要是有这身板,也不会成天缩在山上给人使唤得团团转,少不得趁着闲暇下山转悠两圈,长长见识。 可年少时瘦削的体格唬不了人,身份低微,在外走动无端受人欺辱,图惹是非,还是躲在山上清闲的好。 周邻哭笑不得,自打他在垄上露了面,见过的人无不满面叹息,活似碰见黑熊下了山。 要他说真的没那么夸张,他只是长高了些许,比之前硬朗,并不如何肥壮,怎么个个当他有如蛇蝎了呢? 周老爷子笑吟吟坐在一旁,一双老眼目不转睛看着孙子,老人家头发花白,面容消瘦,看着似乎越发苍老了。 人一旦上了年岁,不论身子骨如何保养,头发率先开始发白。起初黑头发多,白的少,渐渐的黑白参半,到后面白发占了大头,直至占据整个头颅,人也就真的老了。 白头发代表了老人,似乎不会有什么变化了,然而随着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老人头上的白头发也一天比一天更白。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只会在时隔很久之后,陡然见了,不自觉喟叹一声:他好像更老了,头发更白了。 周老爷子虽然年老体衰,身形也愈加单薄,但是精神头倒意外的矍铄,好似冬日田埂上的一颗老白杨,掉光了叶子,枝干凋零,可周身的风骨越发显赫。 自打孙子回了家,他的嘴角就没合拢过,成天笑眯眯乐呵,眼睛里像含了一汪水,骨子里的精气神全活了过来。 “小子一长大心就野了,一出去撒野两年不着家,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个老头子等得望眼欲穿。 这还得亏老头子心宽命硬想得开,要不然等他在外头耍够了想回家时,家里哪还能剩下一根草?” 周邻闻言神色一暗,望着爷爷的眼神满是心疼。 丛三老爷坐在一旁安慰:“孩子回来了就好,想那么多做什么,小子们在外头吃苦受罪学本事,总好过在家里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你家小子还算好的,想当初小七出去那会…… 不瞒你说,我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当这个儿子死在了外头。可我连给他捡尸骨的地儿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也摸不清,这可上哪找去? 不成想他又突然回来了,我那时真真觉得白捡回来个儿子。老天爷保佑,这个丢了的儿子竟然又找回来了,将来就是到了地底下我也能合眼了,总算没有辱没先祖。”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前尘往事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可真要睁大眼睛仔细搜寻,总能描摹出具体的轮廓映象,年轻时觉得困难无比过不去的坎,时至今日再回首,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管往前走就是了,总能活出个人样。 说笑一回,丛孝又问周邻:“那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也跟你爹似的给人跑船运货吗?” 周邻挺了挺肩膀,打起精神:“不了,帮人运货不是个长久的行当,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也是趁着年轻混口饭吃而已。爷爷年纪大了,我总不能整天在外头东游西荡没个数,让他老人家担心。 这次回来我打算在县里谋个营生,之前东家的生意大半在府城,来我们这个县少,但也不是没有。我想着有熟人牵头好办事,在我们县先找个铺面,站稳脚跟应该不难。” 丛孝点头赞同:“你想的很周到,你爷爷下半辈子可就指着你活呢,万事稳妥为主。跑船虽说来钱快,可过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意思。” 听到他说要去县里谋生,丛孝忙忙地介绍老朋友陈牙人。 “……是个忠厚老实的中人,不欺生不瞒下,有一说一。我在县里这么多年,跟他打交道再没出个岔子,是个值得交往的,你只管找他。” “那敢情好!”周邻一脸感激。 “我这几天正在发愁呢,县里人生地不熟的,城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多亏有七叔您指点,小子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胡乱折腾,七叔您可真是我的大贵人。” “哈哈!”一通马屁拍的七叔大乐,越发来了兴致。 当下滔滔不绝说个不休,全然忘记了眼前之人是从更繁华的府城归来,哪里会被小小的县乡困住。 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喧哗闹腾,小子们也不甘示弱。 丛家的两个小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连县里的边都没挨过,更别说府城,以及府城之外更远的城乡。 单县城对他们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比天边的云彩还不可触摸。 好容易碰到一个才从府城回来的热乎人,稀罕极了,一边一个挨着周邻,见缝插针地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周邻哥,你在府里运货可遇到过危险,像话本里说的那些拦路打劫啊,占山为王什么的。他们那些人是不是会说,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哈哈!” 青皮急急驳斥:“都说是水运了,哪里来的山路?依我看是水匪才对,那些水匪可厉害了,听说有些在水底下能憋一炷香时间不冒头,比水底下的乌龟还厉害。” “那也没我厉害,”青果大言不惭,“我是这条垄上憋气时间最长的,谁都比不过,朱家的几个小子比我还大了好几岁呢,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吹牛才是这条垄上最厉害的,打遍天下无敌手,谁都比不了……” 周邻还没说话,这两个先吵了起来,隔着一个大高个伸手比划,挥来舞去,比一群鸭子还吵嚷。 坐在屋檐下折菜的青叶,听到堂屋里的吵嚷,心里暗自得意:话本子的故事哪里能当真,做买卖肯定会碰到拦路抢劫的。 可那些人都是悄悄躲在暗处,趁人不备搞偷袭,怎么可能面对面打劫? 这又不是打战,还兴个战前喊话,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自然是怎么阴险怎么来。 周邻给她写过的信里还说过这事呢,两个弟弟就是少见多怪,见识太少了,还没她见多识广,看来还是要多念书啊! 灶房里杏娘喊了一声,“哎,来了!”青叶起身端了菜篓子走进去。 第194章 回乡的游子爱吃什么菜,杏娘心里门清,毕竟她家男人之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大鱼大肉倒是其次,要紧的是那个风味,地地道道的本乡本土农家菜。 连手指长的小鱼苗都得是河里现捞上来的,一离水就上锅,活蹦乱跳带着本地特有的水汽,出锅时只闻着味就能咽口水。 有闺女在一旁打下手,杏娘准备一桌席面毫不费力,不到太阳正当空,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已摆得满满当当。 打头的自然是一海碗香辣炖鸡坐镇,红艳艳的酱汁把肉块也染成了赤色,肉香扑鼻。 另有荤菜千张炒肉丝、炸胡椒鳝鱼丝、香煎小鲫鱼,素菜有清炒滑藕片、青椒炒毛豆、清炒莲蓬、煨南瓜,还有两碗酱菜坐落在盘子空隙。 都是一桌子上不了大台盘,在乡里却能馋得人走不动道的小菜,油烟一起,嘴里的唾液不由自主泛滥。 周邻眼睛发亮看着一桌时令小菜,由衷赞叹:“七婶,您的手艺可真好,我在外头别的都还好,就想念家里这口吃的,想得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面的瓜菜都没咱们这里的鲜活,吃起来干巴巴无滋无味,总是少了那么两分甜口。” 丛孝哈哈大笑,十二分的赞同:“往常我也这样说,结果他们都不相信,说我嘴刁贪吃。看看,邻哥儿也这样说,可见我没撒谎,咱们这里的鱼肉菜蔬就是比外头的敞亮,味道更鲜。” 杏娘笑眯眯解下围裙:“喜欢吃就多吃点,婶子这里大鱼大肉差点,这些农家小菜管够,你要是不嫌腻,天天过来婶子家吃也行。” 说笑打趣了几句,杏娘端起一个托盘去前院,盘子里也盛了菜,跟饭桌上的菜色一样,只不过是小碗装的。 “那你们就先吃吧,炖罐里还有鸡块和南瓜,不够吃再去添。” 周邻眼睛一闪,忙站起身问:“您这是要去哪,不坐下来一起吃吗?劳您忙糟糟累了一早上,坐下来一起吃吧!” “不了,不了!”杏娘脚步不停,径直走出灶房。 “你们坐一桌正好侃大山,我跟叶儿去房里吃,你不用管我,坐下来好好陪你爷爷喝一杯。橱柜里还剩了半坛黄酒,要你七叔把酒盅拿出来,慢慢吃慢慢喝,别着急。” 一面说着一只脚已经踏上堂屋门槛,声音渐渐远去。 闺女不愿意去灶房,她正好也嫌一桌子男人吵得慌,娘俩个躲在房里吃更清净。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7节 周邻看了一眼屋外,空荡荡的院子阳光灿烂,声息全无。 周家爷孙在丛家吃过一顿饭后,周邻身上那种无声的隔阂似乎消散了些许。 垄上的乡邻打眼一瞧:这小子也没怎么变化嘛,依旧是那副爱笑的热心肠,碰上大娘婶子仍是隔老远就打招呼,半点不认生。 不认生就好,其实他们也想跟他唠两句来着,说说外头的稀罕事,聊一聊府城的繁华似锦,他们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听一听也是好的。 不知不觉,如鲤鱼入水般,周邻又跟这条垄上的农人相处融洽,跟儿时的小伙伴们打得火热。 眼下还不到秋收的时节,水田里以除杂草为主,大半农事泡在旱田里。 黄豆、芝麻点得早的人家,连枝带叶已开始泛黄,隔壁田里慢了一个脚步的,雪白的芝麻才开花,豆子也还是绿色的。 农人忙周邻也忙,却是忙着穿梭往来于乡镇,借了丛家的小船摇来摇去。 自打这条船来了丛家,村子里的艄公就换了人,丛孝只在赶集日划了船去镇上。路上有招手的客人,顺路停船接上来,挣个三瓜两枣。 周邻这一回来又做上了小艄公的营生,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整日往镇上跑,有时一天要跑几个来回。 理所当然地稍上了许多路人,拿了船资也不干别的,全买了镇上点心铺子里的零嘴吃食,一股脑塞给丛家的两个小子甜嘴巴。 青皮两小兄弟倒不像儿时那般馋嘴,家门口飞过的麻雀都恨不得薅下来啃两嘴,长大后对这些甜滋滋的蜜饯果脯兴致不大,还不如地里烤一只野兔子得劲。 两个随手捡一只李子干送进嘴巴,龇牙咧嘴地酸,又原封不动塞进姐姐怀里。 周邻哥怎么总是喜欢买这些女孩子爱吃的玩意,又酸又甜,酸的酸倒牙,甜的又甜得人心窝子疼,哪里好吃了? 臭小子们避如蛇蝎,青叶倒是喜笑颜开全盘接纳,她如今虽说抽条长高了,依旧是个偏圆润的身形。 用垄上眼毒的婆子们来说,白生生的手腕子伸出来能挂银,满满当当的镯子戴了正好,丝毫不显晃荡,日后是个有大福的。 这样有福气的体格自然贪嘴,跟她娘一个样,有点银子全填了肚皮,吃到嘴里再不会觉得亏欠。 青叶得了心头好自然不会吃独食,娘俩个在灶房后门置了一张小桌子,搬来两把椅子,沏一壶花茶,似模似样就着呼啦呼啦的北风吃点心。 抿一口茶一对眼,“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丛孝偏头看一眼娘俩的小把戏,失笑摇头,回杂物房继续刨他的木头。 …… 中秋节快要到了,除了给娘家的节礼,杏娘另外准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加上家里的几样土物,要女儿提前一天送去给孙姑姑。 正好小姐妹张玉要去镇上卖针线,两人约好日子结伴同去,由她爹护送。 结果一脚踏上船板才发现摇桨的换了个人,“怎么是你,我爹呢?” 周邻笔直地立在船头,笑着道:“怎么不能是我,现在愿意跟我说话了?” 青叶轻咳一声,不自在偏过脑袋,眼睛盯着水面,若无其事道:“谁不跟你说话了,这不正说着了么,前几天听说你去了县里,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邻也没紧抓着不放,顺势转了话题:“昨天晚上回来的,县里的差事急不来,三不五时去一趟即可。我今天闲着没事,正好去找苏木哥喝茶,七叔说有个要紧的物件没有打磨好,托我送你去镇上。” 等女孩坐稳当,周邻便撑起竹篙点在岸边,尖尖的船头转弯远离小码头。 青叶侧着身子靠在船舷,船舱里又安静下来,似有若无的隔阂充斥在小小的方寸之地。 直到张玉挽着篮子跳上来,“咦,周邻?怎么是你划船啊,我还以为是舅爷爷呢!” 周邻仍是笑着答:“我正好去镇上有事,顺路送你们一程。” “那敢情好,你这个大忙人虽说回了村,想见你一面依旧难,不成想今儿让我们两个逮着了,免得还要劳烦舅爷爷跑一趟。” 张玉毫不见外道,自在地坐到青叶旁边,兴致勃勃地问。 “周邻,大伙都说你在外头本事通天,拳打蟊贼脚踢劫匪,一人对上四、五个大汉不在话下。你快跟我们说说,你在外头做什么差事,怎么这么厉害?” 她们这帮女孩子聚在一处做针线,说起周邻啧啧称奇,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精彩。 独自一人去府城闯荡对她们来说太遥远,田间地头才是绣鞋所过之处,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对新奇经历的憧憬。 周邻哭笑不得,他的传言在这条垄上离奇得没了边,最开始是生人勿进,凶狠可怖。后来改了方向,成了神勇无双,智计过人,不论哪一种,都能单独拿一折出来说一回书。 当下捡了几样奇特的亲身经历,一边摇桨一边说给女孩们听,凶险、艰难是必不可少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才察觉出害怕,两个女孩听得惊叹连连,再想不到世上竟然还会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行至中途,船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也就停了大声交谈,只喁喁低语。 “你这次打算卖什么?” 张玉狡黠一笑,揭开笸箩上的布巾递给她一样物什,“呐,这是我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你可真厉害!”青叶细细打量手里的圆形团扇,扇面是白绢质地,扇柄以竹制成,其中尤为惹眼的是扇面上的刺绣。 一副猫戏蝶图,大黄狸猫栩栩如生,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半蹲在地上,两只前爪跃跃欲试,抬头看着半空中飞舞的一群蝴蝶。 蝴蝶的纹理清晰可见,姿态各异,颜色艳丽,仿若活了过来。 这样一柄做工算不上精良,却透着股质朴、童趣的团扇,因着精美细腻的刺绣,整面扇子顿时变得趣味横生。 青叶捏着扇柄翻来覆去地看,赞不绝口道:“小玉,你到底是怎么绣的,这要不说,旁人还以为你才是孙姑姑手底下的学徒。 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弟子反倒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啧啧,我一见这扇子吧,连嫉恨都显得多余,下辈子也练不到这手绝活。” 张玉性子沉静又耐得住寂寞,天天要忙一大堆家务,只要歇下来手里就没空过,日日拿了旧布条练手。 她又是个心思通透的,经过青叶口头转述和指点,一门心思闷了脑袋钻研刺绣,天长日久下来练就一番好手艺。 当然比之正经的绣娘还差了一大截,可在小小的村子里已是能拔得头筹,即便拿到刘记去卖,给的价钱也是头一等的,不得不说是个灵秀的好孩子。 张玉腼腆一笑,迫不及待跟好姐妹显摆:“之前咱们也不懂,只知道傻乎乎的绣了帕子拿去卖,布庄的掌柜说帕子是家常之物,卖不上价,人家给多少我们拿多少。 后来我听你说了刘记的事,你们这些学徒跟着师傅织棉布,因着花色和染色别出心裁,在县里也能出风头,这就是物以稀为贵的好处。 我想着我虽然不会织布,但我可以绣别的啊,上回便试着做了柄团扇送去布庄。果不其然,老掌柜拿着看了半晌,多给了我两百文。我这次绣得时间更长,更花心思,估摸着能再添一点。” 青叶好奇地问:“那你觉得这次能卖多少钱?” 张玉抿嘴一笑,伸手比划了个巴掌。 青叶眉头一皱,低声骂道:“刘记的人可真够心黑手狠的,你这样用色鲜亮,趣味十足的构思,最受富家小姐们的青睐。 刘记换一把精致的扇柄,转手拿去县里就能翻两、三倍,堪堪给了你一个零头,心太黑了!” 她打理别院的来往账目一年多,对于县里的各色织物也大致了解,一听价格就能估算出刘记在里头的赢利。 张玉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道:“已经很好了,我很满足,之前卖给家门口路过的货郎,能得十几个铜板已是天大的好事。 现在能卖给镇上的布庄,还能卖这么高的价,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再说了,这把扇子只绢布费钱,扯一尺布能用好久,我不用出一文钱还能挣这么多,很好啦!” 青叶依旧皱眉不语,不是这么算的,长年累月低头刺绣,腰肢酸疼眼睛干涩,花费了这么多精力,怎么能不算钱呢? 摩挲着手里细致的针线图案,这都是小玉一针一线,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个日夜绣出来的成品,青叶心里沉甸甸的。 第195章 孙姑姑的小宅坐落在一处偏僻的巷道,算不上热闹繁华,胜在一个清净,居住在此的多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院。 她侄子一家住在隔壁,两家紧挨着,图个帮衬,附近也住了几户没出五服的叔伯。 周邻把两个女孩送到孙宅门口:“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半个时辰后来接你们,可好?” 青叶点头,“你去跟我表哥喝茶吧,我们不会出来乱跑。”说完拉了张玉去扣门。 临到门口,张玉打起退堂鼓:“青叶,要不……你自己进去吧,我就在门口等你,哪儿也不去。” 青叶拽了她往前走,“那不行,咱们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先陪我给孙姑姑送节礼。” “可我害怕,”张玉停住脚不肯挪动,“我……孙姑姑又不认识我,这样冒冒失失跑过来登门,多失礼。” “别怕,孙姑姑又不是老虎。”青叶拉着她往前走,伸出右手叩响门环,小玉可是重头戏,她不来还怎么开场? “非但不是老虎,孙姑姑人可好了,你见了就知道。” 两个女孩正在大门口拉扯,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青叶扬起大笑脸:“孙姑姑,您近来可好,我给您送中秋节礼来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大门重又关上,周邻转身拐过巷道。 “你能来看我是你有心,还提节礼做什么,你爷奶爹娘可好?”孙姑姑招待两个女孩坐下,沏花茶给她们喝,又装了一盘精致的点心。 黄褐色的糕点散发阵阵幽香,青叶没忍住拿了一块。 “哇!姑姑,这是什么糕点,好好吃。”又拿起一块递给张玉,示意她品尝。 孙姑姑忍俊不禁,笑着把盘子推到她面前。 “喜欢吃就多吃点,这是栗子糕,咱们这里少有卖。这还是我之前在县里的好友托人带回来的,我年岁大了,这些糕点吃多了牙疼,正适合你们小姑娘家家。” 两人闲说了几句家常,青叶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姑姑,您总说我偷懒耍滑,学艺不精,呐,这是我侄女,她的刺绣可都是我教的,您看看,是不是很厉害?” 一面说着,一面找出笸箩里的团扇递过去。 孙姑姑笑着看了一眼张玉,这个小姑娘自打进了屋子就没说过几句话,束手束脚地坐着不敢动,一直低垂着脑袋,偶尔抬头看她一眼,亮晶晶的,满是仰慕。 小姑娘眉眼清秀,比之青叶偏瘦,皮肤也微黑,但并不显得难看,反而有一种沉静的美。 “你自己学得七零八落,还好意思教导旁人,也不怕人笑话。” 孙姑姑不以为意,漫不经心接过扇柄,瞟到扇面时一愣,抬头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又低下头细细打量。 片刻后迟疑地问:“这真是你绣的?” 青叶没有回答,微笑地看着小姐妹,鼓励地对她点点头。 张玉紧张地攥着帕子,脸蛋通红,局促道:“是……是我绣的。” “不错,不错!”孙姑姑捏着扇柄转了一圈,“青叶还真没说错,相较起来你倒是像我的学徒,她才是那个门外汉。” “对吧,我没说错吧?”青叶乐呵呵不以为耻,反而赞同点头。 “我们小玉可厉害了,我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如果能得姑姑的当面指点,肯定比现在更厉害。” 孙姑姑笑着嗔了她一眼,指着扇面轻声道:“这里用的是施针,若再加一些滚针,毛发会显得更顺滑。 还有这两朵花,用乱针也没错,你下次可以试试散套针。不同的针法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说不上来哪种更好,但你可以多试试……” 轻柔的语调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如一阵清风抚平了张玉心底的躁动不安,她不自觉被吸引,顺着她的指点思索、想象,一双眼睛明亮如星辰。 被这样一双眼睛崇拜地注视着,孙姑姑不知不觉说了很多,停下来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一转头对上另一双圆滚滚的眼眸,聚精会神也听得认真极了,顿时失笑。 “你听得懂吗你,瞧你那认真样,每回听课数你最认真,我还以为你学的最好呢,结果呢,绣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8节 “呃……”青叶结舌,讪讪地笑,“半懂不懂吧,呵呵,那个……我这不是要记牢背熟练么,回去了好教家里面的姐姐们呀,我听不懂不要紧,她们能学会就行。” “你呀你……”孙姑姑宠溺一笑,这样一个娇憨的小姑娘,心性却能一直这样纯良,不得不说也是极为难能可贵。 “这是打算拿到刘记去卖?” “是的!”张玉兴奋地回答,“我这回应该能卖五百文!” 孙姑姑一听就皱了眉头,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团扇,抬头时,小姑娘明媚的笑颜映入眼帘,朴实无华。 她迟疑片刻,到底按捺不住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我说了你姑且一听,你要是不急着用钱的话,可以暂时先把扇子放在我这里。 我也时常做一些针线、织几匹布,隔一段时日托人送去县里的朋友,她会帮忙寄卖。县里布庄多,富贵人家也多,只要手上功夫扎实,不愁没有买家。 虽说挣不了大钱,总归比咱们镇上多那么一、两成,你们小姑娘挣钱不容易,我现在身子骨还能动,姑且能帮你们一把,你觉得呢?” 张玉激动得连连点头,后又摇头,“我不急着用钱,您看着办,我都可以……我不着急。” 孙姑姑被她逗笑,青叶也抿起嘴角偷笑,猛不防孙姑姑转头问道:“还有你,你可有什么打算,回了家镇日泡在田间地头?” 青叶止住笑意,面容严肃:“那哪能,我也是个大人了,很该为我爹娘分忧解难才是。我爹已经在做织机,估摸着快完工了,到时我也能织布换银两。” “那就好!”孙姑姑不住点头。 “不枉你爹娘花了那么多心思送你当学徒,你虽说刺绣不精,好在学了一手织布技艺。 别忘了我教你们的,精心打磨花色和图案,贵精不贵多,咱们不是靠那些普通货色挣银子,别出心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知道姑姑,您说的我都记着呢!” 孙姑姑又嘱咐她织了布也一并拿过来,攒得多了送去县里也方便…… 张玉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师徒羡慕极了,真好,她的小姑母能遇到这样的师傅好极了,更幸运的是她也有了接触孙姑姑的机会,真好! 两人走的时候各提了一篮子孙姑姑回送的节礼,一些镇上铺子少有的糕饼点心。 “我之前还以为孙姑姑是个严肃的师傅,今日一见才知如此的和蔼可亲,青叶,孙姑姑可太好了!” 在宅子里很少说话的张玉,此时跟小伙伴们走在大街上,满腔激动无处发泄,憋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兴奋得脸蛋上的红晕就没消退过。 青叶笑着调侃:“这会子不怕了,方才要不是我拉着你进去,我看你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起来才好。” “我……我也不是害怕,就是……” 张玉想起先前的忐忑不安也是好笑,既期待又自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你知道的,我能学到这么好的刺绣,都是沾了你的光,沾了孙姑姑的光。孙姑姑相当于也是我的师傅了,当然,我是说…… 我的意思是孙姑姑虽然没有教过我,可我心里早拿她当师傅了。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见到她老人家的这天,青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想哭。” 话音末尾染上了哭腔,眼睛也一下子红了。 青叶没有说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张玉哽咽一声,又破涕为笑:“真的,我太高兴了,长到这样大,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孙姑姑人真好,说话轻声细语,讲道理细致认真,还答应帮我卖团扇,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 张玉不知道怎样表达她的情感,只有通过不断说话来纾解满腔热血,另两人安静地走在一旁,默默地听她陈述。 对此周邻极为感同身受,对于他们这个小地方的农家孩子而已,似乎打一落地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跟随父辈的脚印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在土里刨食吃。 老天爷大发慈悲风调雨顺时,农人能多收两斗口粮,多扯一身花布。一旦雨水不调和时,连养活一家老少都难,人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身处泥潭,纵是想学个手艺谋条生路,那也难比登天。 有本事的老师傅们,哪个不是把看家本领捂得严严实实,外人休想窥探分毫,只把一身技艺传给子孙后代,恨不得世代传承。 如他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穷小子,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说不得连娶妻生子都是个问题。 他无疑是幸运的,先是跟着苏木哥去了镇上,长了许多见识,待人接物大有长进。后又承蒙已故父亲的恩荫,跟着他生前的故旧去府城闯荡,谋一条出路。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也结交了许多知交好友,如今回乡后得以寻一处营生,安身立命站稳脚跟。 耳旁清脆的说话声还在继续:“……青叶,你还需要香囊吗,我给你绣一个香囊吧,或者帕子也行?” “不用啦,这些小玩意儿我自己绣也行,反正又不是拿去卖钱。” 张玉自顾说得热闹:“也对,这些老掉牙的物件确实不稀罕,哎……有了,青叶,我也给你做一柄团扇吧。 像富家小姐那样的扇子,小巧玲珑,比咱们家常用的大蒲扇袖珍多了,咱们青叶皮子这么白,捏一把团扇肯定好看。” 青叶被夸地眉开眼笑:“不用瞎忙活,你是我侄女儿,我帮你不是应该的吗?” “那我这个小辈孝敬长辈也是应该的呀,你说是不是,青叶小姑母?” 小女娘们的嬉戏笑闹洒落在僻静的巷道,如百灵鸟儿悦耳动听,明亮的阳光略过她们的头顶,在身后投下一道浓重的剪影。 高挑的青年嘴角含笑懒懒散散跟在后头,踩着影子的轮廓慢条斯理前行。 第196章 三人穿过热闹的街道,漫无目的闲逛,行至一处高大院墙的后门时,隐约听到嘈杂的吵闹声。 青叶抬头随意看了一眼,下一瞬间,立刻拽了两人的胳膊躲到一旁的拐角。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嘘,别说话!”青叶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巴前,侧着身子伸出脑袋偷看,“快,有好戏看了。” 另两人也好奇地弯腰探头。 只见一扇偏门前站了几个男女,大多是农户打扮,衣着较之常人体面。 当中有一年轻貌□□格外惹眼,头上金灿灿光彩夺目,一身大红的绸子裹着,通身艳光逼人,不是卫小妹是哪个? 一年老妇人正在满口抱怨:“你大哥也没做什么呀,不就是去女婿家的别院拿了几两碎银,又没有去布庄拆借?值当女婿家这样大张旗鼓,大惊小怪地嚷嚷? 刘家可是咱们镇上的高门大户,打发叫花子随手一丢的花销都比这多。再说了,你大哥借银子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女婿来咱们家吃要吃好的,喝要喝上等的,咱们家是什么气候你不知道?这么些吃喝的家用都是花在女婿身上的,找他刘家要点银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卫小妹满脸不耐烦,恼火道:“您知道他拿了多少银子吗,足足十两,是十两,不是十个铜板。您家打发要饭花子要十两银子,您打发一个给我看看? 二爷明儿只去咱们家点个卯,您就是置办一桌山珍海味也用不上十两吧?知道家里周转不开,前两天我不是托人送了二两银子给您了吗?这才几天功夫,家里就给嚯嚯没了?” 尽管金银珠翠插满头,绫罗绸缎裹满身,卫小妹脸上的妆容也浓得像大婚时窗格上张贴的剪纸,可她脸上的郁气和烦躁却是怎样鲜亮的脂粉都掩饰不住的。 两道细细的眉头紧锁,眉心烙印着浅浅的印记,脸上浮着一层白白的粉脂,眼底下的青黑若隐若现。 这样一副浑身写满郁郁不得志,怨气十足的模样,出现在她年轻俏丽的脸上,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七、八岁。 劝解了大半天,结果小女儿偏紧抓着这点银子不放,卫老娘也来了火气。 “你嫁进了富贵人家,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哪里知道乡下爹娘兄弟的艰难?二两银子够干什么,女婿要吃整一副的羊蝎子,要喝上等的花雕酒,二两银子扔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我说你也别死抓着你大哥不放,但凡你多花点心思,多在二爷身上使使劲,这些小打小闹的花销还不是随你意?你说你也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肚皮还是空荡荡没有一丝动静,你得分清楚轻重缓急才是。” 卫小妹一肚子火似要爆炸,额头的青筋直跳,她在刘家本就步履维艰,寸步难行。 整天跟二房的那些妾室丫鬟、儿子媳妇们斗法,天天闹得不可开交。她年轻进门日子浅,手里无钱根底也不深厚,虽是当婆婆的,可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 娘家帮不上忙不说,还偏偏隔三差五使劲拖后腿,让她在二爷跟前抬不起头。 卫老大亦是不满,他是一个矮壮的身板,偏穿了一件轻薄的细布长衫。浑身包裹得紧紧的似蚕蛹,穿在身上非但不显体面,反而像从哪里偷来的不合时宜的行头。 “刘家实在太不像话,我可是他们家的舅老爷,娘舅大过天,不说低眉顺眼地把我迎进门,怎么能叫人把我轰出来? 那个刘家别院不是你要我去的么,之前也拿过几次银子,这次不就多要了几两吗?怎地小气成这副模样,竟然把亲家扫地出门,简直有辱斯文。” 一旁的卫家老二也出声嘟囔:“我说小妹,都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你怎么每次只使唤大哥做事,把我撇在一旁,我差在哪里了? 全家上下都有私房,就我手里紧巴巴没有一个铜子,下回我也去刘家别院转两圈,得几个银子花花,我不贪心,只要几两就够了。” 卫小妹脸颊抽搐,心底的火似岩浆翻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撸起袖子对着两个哥哥的头砸下去,脚也没闲着,边打边骂。 “我打死你们两个蠢货,要去别院转两圈是吧?行,我先把你们两个打死,省得出去丢人现眼……还舅老爷,你是哪个牌面上的舅老爷? 我呸……混账王八羔子,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玩意,我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你们这两个憨货。多好的细水长流的行当,生生被你们作践没了,你们怎么不去死……” 卫家两个男丁倒不至于打不过一个女眷,可小妹是他们家的财神菩萨,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啊,既不能还手,也只有拉了老娘的身板遮挡。 “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吗,好好的打我们做什么?娘,你看看她做的好事,你快说说她。” 卫老娘被扯得团团转,东倒西歪,混乱间还挨了好几拳,不住嘴地骂:“你发的什么疯,快住手,你这个死蹄子,想打死你老娘是吧?” 卫小妹拳打脚踢,形如疯妇,癫狂吼叫:“啊……都去死吧,你们这些混蛋,大家都死了干净。” 这边的四人混战成一团,推磨盘似的在原地转圈圈,那边躲着的三人捂嘴笑得肚子疼,扶着墙直不起身。 眼看着这出闹剧不是一时半刻能了结,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伸手指指巷子的另一头,放轻脚步走开了。 还不到饭时,邻街的小角店门可罗雀,过早的那一拨人早已离去,晌午饭还没开始张罗。早上没卖完的吃食还摆在案几上,正好便宜他们垫肚子。 因着还不太饿,吃不吃都行,一人便点了一碗白嫩嫩的豆腐花,全当喝水解渴。 两个女孩拿起勺子还没舀到第三口,周邻的一碗已是“呼噜噜”倒得只剩了一个碗底。 青叶瞪大眼睛诧异道:“你着的什么急呀,猪八戒吃人参果都没有你这样快,再说了,你吃完了也得等咱们两个吧?” 周邻后知后觉意识到桌子对面坐的不是一群糙老爷们,不好意思道:“那个……一时忘记了,你们不用管我,慢慢吃不着急,咱们回去也还早得很。” 两个小姑娘吃吃地笑,一起偷看了一出啼笑皆非的闹剧,那种若有似无的别扭似乎消散得无影无踪,三人又找回了少时那种无所顾忌的相处模式。 张玉舀一口甜豆花,转头问青叶:“方才那些人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何止认识,”青叶咽下嘴里的嫩滑,大吐苦水,“说是冤家死对头也不为过,呐,咱们两个跟她都是老熟人。” 当下一五一十把多年前的那起纷争抖搂干净,关于她九叔的那部分倒是隐了没说。 毕竟九叔年底就要娶媳妇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之前做过的糊涂事彻底两清了才好。 “……我当学徒的最后一年,刘记的二爷俨然把别院的收益当成了钱袋子,三不五时派人过来拿几贯钱。他倒是个精乖的,一次要的也不多,东家懒得跟他歪缠,又嫌弃他丢人现眼,多数时候都允了。 想是卫小妹进门后得了他的真传,也使娘家兄弟过去支银子,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不成想他们贪心不足蛇吞象,胃口越来越大,这才惹得东家大发雷霆,把她兄弟轰了出来,便宜咱们看这场乐子。” 张玉大开眼界,不胜唏嘘:“看她穿金戴银,穿得那么奢华,我要是路上碰见这样打扮的夫人,我都不敢抬头看,怕唐突了她。 没想到富贵人家也差钱呢,上亲戚家借钱的样子跟咱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两样嘛,比咱们还不讲体统,打起架来也不相上下,真看不出来。” 周邻冷笑一声,不屑道:“什么锅配什么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蛇鼠一窝一锅炖了最好,省得祸害旁人。” 这种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废物点心,他在外头见得多了,连个眼神都懒怠给与,纯属浪费时间,转而说起别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149节 “你们可还要买什么东西,要不咱们再逛一会,吃了晌午饭再回去?” 两个女孩齐齐摇头:“不了,太阳这么大,还是早些回去吧,你别看街上的小角店铺面不大,点盘青菜都得十几个铜板。多点两盘菜能买好几斤猪肉,太不划算,还是回家吃吧!” “就是,说是肉菜连个肉味都没有,菜钱倒是按肉价来收,咱们不当那冤大头。再说了,这才吃了一碗豆腐花,一时半刻也吃不下别的,回家吃正好。” 周邻瞟一眼外头,今天很晒么,明明早起就是个大阴天,不至于下雨但也没有明亮的光线。 不过他也没有追问,既然她们嫌晒那就回吧,反正他是个作陪的。 如今去了隔阂,青叶话倒是多了起来,直言不讳问道:“周邻,你现在经常去县里吗?” “嗯,这小半年在家的时间不多,多数要去县里走动。” 青叶惋惜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可惜你是个男的,又不通针织女红,要不然可以托你去县里卖针线,免得还要麻烦孙姑姑。 孙姑姑如今不住在县里,跟之前的友人来往交际,估摸着也是要费人情的。咱们本就帮不了孙姑姑,还要沾她的光,她虽然不在意,可咱们总有点过意不去。” 张玉点头赞同:“可不是,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你都不知道孙姑姑有多好。第一次见面就指点我刺绣针法,我绣的团扇估计将将能够入她老人家的眼,她却愿意帮我捎去县里卖。 孙姑姑这样好,我很想做点什么报答她,你说我给她纳一双鞋子怎么样,或者做一身衣裳?”最后这句话侧头问的青叶。 青叶想了想,给出建议:“这两样都不合适,现在还不是时候,要不……你绣一条抹额吧,正好冬天快到了,到时送给她老人家裹额头。” “对啊!”张玉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聪明,我得想想怎么做得暖和又好看……” 周邻啼笑皆非看着眼前自顾说得热闹的两人,问青叶:“你自己怎么不去县里?” 女孩白了他一眼,“我要是能去还用得着跟你啰嗦,我早去了。” 青年斩钉截铁道:“你以后会去的!”又惹来另一个白眼。 他低下头嘴角一弯,无声地笑了,挺拔的侧脸轮廓在昏暗的小店也那样醒目。 第197章 秋天不但是瓜果收获的时节,野池河渠的黄鳝也格外健壮,正是一年中最肥胖的时候,养得膘肥体壮好过冬。 垄上的半大小子们,成天提着水桶房前屋后地转悠,趴在树根底下扣鳝鱼洞。 他们好似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哪里的水面在冒气泡,是鳝鱼在吐气还是别的什么草虫,分辨地一清二楚。 更甚者瞟一眼岸边水面下的洞穴,仅凭泥巴的形状和走向,便能断定里面有没有活物,有多大,还有没有其它的出口。 仔细分析、研究一番后,闪电出手,提出水面时,中指赫然死死扣着一条硕大的黄鳝脖颈。任凭修长的身躯疯狂挣扎扭动,也逃不脱小子们黢黑的铁砂掌。 青果是丛家三个孩子中最调皮捣蛋的那个,也是捕捉这些乡下野物的行家里手。 自打他长得比门栓高,且在水面上摇头摆尾地狗刨着不沉到水底后,杏娘便没狠拘着他不许玩水,只规定不能一个人去水边。 小家伙在家里呆不住,再怎么猛烈的阳光都挡不住那颗往外跑的心,上树掏鸟下水捉鱼,跟他娘少时的顽劣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 杏娘如今到不感叹后继无人了,只恨小儿子粘上毛堪比野猴狲,皮得没了边。 青果玩归玩,家里倒是时不时能添一盘好菜,螺蛳、河蚌肉、河虾、盐巴草芯、高笋……只要是水里的野物,他都有法子弄一兜。 早起两兄弟划船去镇上卖黄鳝,攒了四、五天有小半桶,再不卖该掉秤了。 还不到太阳当空,青果提着水桶气呼呼走进灶房,嘴里骂骂咧咧:“不卖了,以后再也不卖鳝鱼了,黑了心的老扒皮! 我这么肥的鳝鱼,他竟然只出三文钱一斤,这跟白送他有什么区别?我就是倒了水里喂鱼,我也不卖给他了,心怎么这么黑,我看他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都是黑的。” 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呼哧喘气,直直盯着桶里的长条。 杏娘走过来往桶里看了一眼,肥硕的黄鳝在桶里挤成一团,水面上布满密集的小水泡,几片枯叶和褐绿色的螺壳掺杂其间。 她柔声安慰道:“热天鳝鱼价贱,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不气了,卖不出去咱就不卖。 与其白白便宜了那些黑心老财,不如咱们自家人杀了吃,你是喜欢吃辣炒盘鳝还是蒸鳝鱼片,娘晌午做给你吃?” 小少年满肚子不适宜,被娘亲轻声哄劝了半晌,郁气也就渐渐消了,“还是切片炒鳝丝吧,这些鳝鱼太肥了,炒盘鳝不入味。” “好,那就炒鳝丝,我去喊你爹来杀鳝鱼。” 青叶笑着在一旁道:“冷天鳝鱼价高啊,你要是能把鳝鱼养到冬天去卖,指定能挣一大笔银子。” 青果没好气睨她一眼:“你说的到简单,冬天鳝鱼钻土里不冒头,我想捉也捉不着啊!” 青叶张了张嘴,犹豫半晌后,咬着嘴唇低下头。 本以为丛家的鳝鱼能吃到天气转冷,没想到只吃了两顿,一大清早,青果兴冲冲回家提起水桶跑出去,回来时桶里空空如也。 青皮好奇地问:“你把鳝鱼弄哪去了,现在还没涨价吧?” “没有,镇上那些鱼贩都是黑了心肝的,卖的人多了,连一文一斤都能叫得出口。”青果满脸不忿,转瞬间又喜笑颜开。 “不过我用不着卖给他们了,周邻哥要我把鳝鱼卖给他,十五文一斤,说只要他在家里,有多少他收多少。” 青皮大惊失色:“十五文一斤?他买这么多黄鳝做什么,出的价还这么高?” “他没说,我也没问。”青皮耸了耸肩膀。 “指不定他要做什么大买卖,我给他送的鳝鱼可都是生龙活虎的,周邻哥讲义气,我也不能骗他的银子。你们可别给我传扬出去,周邻哥说现在只收我一个人的。 若是旁的人得了消息也要卖给他,他可没那么多银子付账。好了,我不跟你们啰嗦了,我要去抓黄鳝了,眼看着天气要转凉,到时想抓都抓不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提着桶跑远。 剩下两姐弟面面相觑,青皮想了一会不得其法,也就撒手丢到了后脑勺。反正他弟卖不掉的鳝鱼也是吃掉,能卖上价自然更好,低头钻心凿刻手里的木料。 跟弟弟喜欢在外头撒野不同,青皮更喜欢留在家里刨木头,给他爹帮点小忙,手上功夫倒是与日俱增。 青叶若有所思看着小弟跑出去的身影,低下头继续撕鹅米豆两边的外皮。 爹娘去田里扯杂草,准备晌午饭还早,青叶打算去周爷爷家买一碗小鲫鱼。两面煎得焦黄,配着园子里最后一批红辣椒,正好下饭。 拿一只空碗放进菜篮,胳膊一弯,出了门往东走,周老爷子家大门洞开,空荡荡声息全无。 青叶踮脚望了望,正迟疑间,河边传来一丝声响,一个人影正在船上拉渔网。 她转过身走下河坡,站在台阶上问:“你倒是个不见外的,借了我家的船就划,打从你一回家,这条船就改了姓。” 周邻轻笑一声:“你说的对,七叔、七婶的大恩无以为报,往后自当鞍前马下,俯首听令。” 女孩啐了他一声,犹豫片刻,又问道:“你收青果的黄鳝……” “你不是知道?”周邻调整网箱四面的竹竿,“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到了年底能得一笔银子,对了……” 他转过头问:“我不在的这两年,你怎么没跟家里人说养鳝鱼的法子?我还以为你早说了呢。” 青叶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以为我不想啊,这就是个死结,本来养黄鳝是想挣大钱的,我家门口一拉网吧,整条垄上就都知道了,到时照样卖不上价。 不拉网吧又养不活,只能眼睁睁空守着宝山没有半点用处,你当初还不如不告诉我呢,省得糟心。” 周邻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吓了路过的翠色鸟儿一跳,尖尖的嘴里衔着的小鱼儿差点掉落,赶紧展翅飞远了。 不知怎地,听到这明朗的,不同于女孩子们银铃般的醇厚笑声,青叶莫名有些恼火,鼓起腮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跟你保证,最迟今年年底,你家小弟就能养活黄鳝。” 又来了,女孩又想翻他白眼了,外祖父故弄玄虚会让人心生畏惧,不敢唐突。周邻么,只会觉得他在装神弄鬼,猪鼻子插大蒜——装象。 被女孩一瞪,周邻更想笑了,怕惹恼她只得强行忍着,咳嗽一声,正色道:“小叶子,你有空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青叶才不搭理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见女孩不说话,周邻也没有追问,低头捆绑竹竿上的绳索,“哧啦”的声音在静谧的河边格外响亮。 过了好半晌,耳边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你要我帮什么忙?” 他笑着抬起头,“听说你会记账本,我在县里要建房子,买了很多砖石木料。来往的收据单子堆了一摞,我又没空整理,你能不能帮我登记成册,后面也好对账。” “可以啊!”青叶随口道,“正好我这段时间有空,等到了秋收你就要自己做了,农忙时我可没空。” “那先多谢你,你帮了我,到时我给你家割稻子吧!” “不用,”女孩摆手,“记账本又不累,你忙自己的事吧,我们家现在人多田少,不用请外人帮忙。” 她娘还担心家里农事结束得太快,她爹又跑去做那免费的老好人,白白便宜大伯家。 周邻笑了笑,正打算说什么,河岸上插进来一道女声:“周邻,原来你在这呢,我就说你家门口怎么没人?明明周爷爷说你这几天在家里,他不在的话可以找你买鱼。” 下河坡走近了问:“你们在说什么?” 青叶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在问他什么时候忙完,我好买了小鲫鱼回家杀,刮鳞、剖肚得忙活半天。” 何竹看了她一眼,依旧笑问周邻:“周爷爷每天捕的鱼都卖不完,你又拉渔网做什么?” 周邻加快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道:“到了年底吃鱼的人多,多张几片渔网,运气好时能拦两条大鱼,谁家请酒也能用上,有备无患。” “那倒是,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舍得吃喝,我家就喜欢吃鱼多过吃肉。买肉还要跑一趟镇上,吃鱼多方便,家门口就能买到,而且你家的鱼鲜活极了……” 何竹一来青叶的话就少了,她是一个惫懒的性子,也不爱出风头。 用她娘的话说就是不喜欢跟人起争执,跟这条垄上的大多数人都合得来,除了何竹。 两个人间总有点似有若无的别苗头,大到吃穿用度,小到今儿头绳的颜色,无不喜欢较量一番。 青叶还小时,一旦有何竹在且人多的场合,她就不爱说话,也尽量少说话。无数次经验告诉她,一旦她开口了,何竹就能立刻抓住话里的把柄,令她颜面扫地。 比如说大伙聊农忙时给爹娘送的饭菜,青叶随口说一句从来不送鱼,何竹下一刻就能拆穿她:那是因为你不会剖肚子杀鱼,我九岁就学会了,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学会? 每当此时,青叶就会极其恼火,有一种秘密被揭穿的窘迫,又有一种似乎无所遁形的狼狈。 偏偏何竹又没说错,她本来就不会杀鱼,也害怕割伤手指,她娘也说长大了再学,所以独自做饭时会避开吃鱼。 这种隐秘的念头谁都没有说过,她也不知道何竹怎么就把她看得透透的,什么都能猜出来,人也比她聪明、厉害、勤快…… 这种羞恼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只能暗自生闷气,次数一多,青叶便有意疏远了何竹。即便人多凑一起闲聊,她也尽量多听少说话,以免白添一场气。 如今长大了倒是去了对何竹的那层忌惮,但仍旧不喜欢跟她打交道。 说话就好好说话,拐弯抹角,指桑骂槐地做什么? 青叶现在不害怕跟何竹吵架,可她觉得当场揭穿别人的隐私,令人难堪下不来台,这种做法很不好。 大伙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不必闹得这样难堪。 现在两人相处得不冷不热,听到不舒服的言语,青叶也敢当面甩脸子发脾气,何竹反倒多了一丝忌惮,不敢明目张胆打压她。 人一长大,烦恼也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0节 第198章 因着上半年的欠收,垄上的农人把秋收当成了眼珠子,到了成熟期,天天不错眼地去田里盯着。 就这还不放心,有些上了年岁的老庄稼把式,每日夜里打开大门看天色。看一看午夜时分的星星亮不亮,月亮是否出来了,有没有乌云飘过,借此判断第二天的阴晴。 天气晴朗自是不用怕,耐着性子多等两天,指不定稻穗还能长得沉甸甸更饱满。 若是阴沉沉不见亮光,就要皱了眉头仔细思量,是提早几天先割了,以免下雨后倒伏,到时损失更大。 还是沉下心赌一把,指不定雨下得不大,一忽儿过去,下完了再收割。 各人心里想头不一样,心急的人已趁着夜色磨起镰刀,那些打算再等两天的,踮脚张眼一看田里弯腰的农人,转过身也着急忙慌吆喝着拿冲担。 青叶依旧是趁着早晚天气凉爽去田里帮忙,天色一大亮,她娘就把她赶回家整治饭菜、洗衣服扫地、煮猪食喂牛等细碎活计。 这个时节做饭也简单,量要大,口味要重,几样坛子菜加上园子里剩下的时蔬,再煎一盘鱼也就够了。 青叶在家打理家务得心应手,只一个小烦恼着实困扰,跟旁人不好说,对她娘再没什么顾忌。 “大伯娘现在是怎么了,物极必反了么?天天下晌丛文哥去田里了,大伯娘挥舞着烧火棍,把大伯父敲得噼里啪啦响。 我在这边听着都牙疼,我一个当小辈的,直咧咧跑过去拉架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不管吧,天天来这么一出,叫人起床可以喊的嘛,怎么动不动就是一顿打?” 年轻时林氏比杏娘享福,杏娘孩子生得多,男人又不在跟前,暗地里吃了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知道。 林氏则不然,只一个儿子,当家的还是捧书本喝墨水的,镇日一副童生娘子的派头,事事轻拿轻放,再不肯多出一份力气。 如今过了小半辈子,两人全然颠倒了个。 杏娘有大闺女贴心帮衬,家里的这些杂活都是她在操持。平日里还看不出来,一到农忙时节能轻省一大截,不至于忙完田里忙家里,好好的一个人能折腾得元气大伤。 两个儿子虽说比大堂哥小,却比他得用,田里的农活快赶上杏娘的手脚,她又能沾点光。 再还有两个老人的帮忙,老两口虽说年岁大了,做不了气力活,可这里搭一把手,那里插一脚的,家里的事也是能少一样是一样。 林氏则比较倒霉,除了早出晚归跟着丈夫、儿子下田外,晌午时还得急慌慌跑回家做饭。 估摸着差不多时辰,丛信两父子才从地里回家吃饭,饭后顺势在家歇息片刻。 丛信这么个读书人,好吃懒做了大半辈子,要不是碍于婆娘的杀威棒,早撂挑子不干了。 可好逸恶劳不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头一挨着枕头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什么婆娘儿子、农事收成全抛到九霄云外。 林氏两母子眯一觉醒来时,丛信打呼噜的声音冲破天际。 林氏也不多话,先打发走儿子,去灶房拿了烧火棍,闷头闷脑对着床上就是一顿好打,直打得丛信哭爹喊娘才罢休。 林氏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之前那么些年把家里男人当成宝,生怕碰坏了他一丝油皮。 如今可倒好,连说话都嫌费事了,一上来就是全武行,直打得丛信威信全无,不敢轻易撂担子。 听了女儿的烦恼,杏娘想了想,直言不讳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只当自己是个耳聋的,听不到,你大伯娘是个心有城府的,这个点选得可真好。 咱们家只有你跟爷爷奶奶,两个老人都在前院忙活晒谷子,察觉不到她家院子里发生的事,你又是个小姑娘,更不方便插手。你丛文哥先去了田里,纵是她把你大伯父打得皮开肉绽,外人也不知根底。 再说了,依你大伯娘的性子,她怎么可能把人打伤,打坏了可怎么干活?最多吓唬吓唬他罢了,你大伯父人懒事多,就吃她这一套,咱们别管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咱们无关。” 青叶听了觉得有道理,他们家不愿意去大伯家帮忙,那大伯父多挨两棍子也挺好的。 指不定还能手脚更加麻利,多收两捆稻谷,进而早点忙完秋收,也就免了旁人搭把手。反正她大伯父人胖肉多抗揍,给她大伯娘练练手也没什么不好。 俩母女打定主意冷眼旁观,便把这事扔在了后脑勺。 垄上的农人开镰两天后,周邻急匆匆从县里赶回家,先花了一天时间把自家后院的一块地割了,隔天一大清早拎了镰刀来到丛家水田帮忙。 丛孝诧异地问:“你家里的活计都忙活完了?我家水田不多,人也够用,多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回去忙你自家的事吧!” 周邻笑着道:“我家水田更少,昨天已经都收到家门口了,今天我爷爷借了丛四伯家的水牛碾场,用不上我帮忙,要我过来您家听使唤。 再说自打我回了家,这段时间没少用您家的船,一天要去镇上几个来回,给您家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您不用跟我客气。” 他都这样说了,丛孝也就没再推拒,嘴上仍是客套:“这怎么好意思,那条船本就是你家的,你用一下又不会坏。你七叔我没那么小气,你想用尽管用……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好吧,七叔承你的情,你割一个上午也就罢了,我家忙得过来,真不用你帮忙。” 见小伙子已经弯腰开始割稻谷,丛孝也就不再啰嗦,年轻真好啊,使不完的精力,连帮乡邻秋收都能说成是小忙,太憨厚老实了! 此时也在田里忙碌的青叶直起身歇口气,她倒是有心想上前问两句。 这段时日给周邻登记账本子,却是越写心里越犯嘀咕:这些砖石木料何止是建一座房子,十座都够了,他建那么多房子做什么,难道是当客栈? 可惜周邻又去了县里,她也就暂且压在心里,眼下看来也不是好时机,等后面忙完了再问吧! 青叶看了他一眼也低头忙自己的,只有杏娘叉着腰若有所思。 看一眼不请自来,无事献殷勤的大小伙,再瞟一眼自家傻乎乎的大闺女,龇了龇牙花子,这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不过嘛……她想到自家这些时日一直没断过的小零嘴,小儿子的一颗见天想往周家跑的心,听说小伙子在县里也找到了一条营生…… 唔,且先不忙,她还得好好考察一番,不着急。 有了周邻的帮忙,丛家如虎添翼,收割稻子的进程在垄上领先了一大截。 惹得隔壁田里的大婶直咂嘴皮子:还是得生闺女,一家有女百家求啊,这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比驴都好使,多划算的事。 多了一个人帮忙,青叶在家里的时间更长了,杏娘巴不得太阳一露头就把她赶回家。 秋收临近尾声,青叶琢磨做点新鲜菜色犒劳大伙,正在灶房削老南瓜皮,院子里传来一道声音:“小叶子,你家可还有别的镰刀,我的这把坏了?” 青叶抬头一看,周邻拎着一把接头松动的镰刀走进来。 “你等我找一下,我爷爷去后院割牛草了,他拿走了一把,我去杂物房看看。” 周邻跟在后面看她各处翻捡,“找不到就算了,我家里还有一把,这不是懒得多走两步路,就近过来了。” “有的,有的,你别急,爷爷每年都会多准备两把镰刀,就怕一时不趁手……应该就在这里的,东西一多找起来麻烦,啊,找到了,这里还藏了一把。” 周邻接过镰刀也没离开,靠在门框上问道:“我托你整理的账本子怎么样了,可有哪些地方看不懂,或是不明白的?” 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青叶,正好趁现在问清楚:“已经登记完了,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要修建多大的房子,你要建客栈吗?” “不是客栈,”周邻慢条斯理道,“我要建的不是给人住的,是给货住的。” “给货住的?”青叶眉头一皱,没听明白。 “嗯,就是货栈,这么说也不太准确,沿街的铺面修成客栈的形式,后院建库房和少数几个小院子。” 青叶点点头,若有所思:“你这是打算做货物周转的生意?” “不错,”周邻咧嘴一笑,故作神秘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今年这个时间回乡吗?” “嗯?”女孩疑惑抬头。 周邻在府城跑船时,从东家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官府打算疏通玉陵县到府城的河道,浚深清淤。 原来今年的夏收,非但本地水漫金山,收成减少了三、四成,县城周边的农户更惨。水漫不出去,有些地方的积水甚至爬到了岸上,田里更是颗粒无收。 本来玉陵县是府城里的头号缴粮大户,这里水土肥沃,稻穗饱满,每年的赋税相当可观。 结果今年龙王老爷喝醉了酒,雨水布施得着实过了些,河沟里的水没地儿排,可不就堆积在坑坑洼洼的水田里,稻子自然欠收。 玉陵县通往府城的这条河道极宽,水深却多有不足,能走的大船有限。故而只有本县几家财力雄厚的大户做这水上营生,来往府城贩货,府城里的商贾少有参与。 本地河流多雨水也多,这条大河储水量有限,其结果就是十年里头总要淹上一两回,不到出大太阳水退不下去。 农人也习惯了这样的大水,只要一年里头有一季收成,勒紧裤腰带还是能过日子的,要不然也没法子,这些水也不能往天上流。 上头对这个顽疾也是头疼许久,筹谋浚通河道已有数年,因各种缘由一直不得实行。今年却是下了死命令,这条河道必须清淤疏浚,以绝后患。 若是通往府城的河道拓深了,玉陵县的米面水产、瓜果棉油便能源源不断送往府城,且往来便宜,畅通无阻,府城的商贾定是要来掺和一脚的。 周邻在外闯荡这些时日,眼界见识自不是小地方可比,一知晓这个消息便心里一动。 他是肯定要回乡的,可回来后如何安身立命却是要好好谋划一番,如今好容易遇到这样的良机,自是不想错过。 跟几个交好的大师傅们细细商量了几宿,收拾家当辞别东家,趁着这股东风好谋一条出路,也不枉东家对他的这番提携之恩。 第199章 周邻回了乡也没闲着,先是在陈牙人的牵线下租了一间小院子落脚,镇日往那县城繁华富庶之地窜。 今儿在这家的茶馆吃一碗茶,明儿去那家酒楼听一曲戏,哪里热闹往哪里凑。 非但如此,他为人乐善好施,急公好义,颇结交了些街面上的三教九流,跟几个混迹市井的浪荡儿结拜成了兄弟。 连县里大老爷底下的小吏官差也没漏掉,经中间人介绍,多吃几顿酒,多当几回冤大头,不知不觉也混了个脸熟。 如此在县里厮混了大半个月,周邻得出一个结论:疏通河道的消息在玉陵县还没有传扬开,至少明面上没有。 他收拾好行囊回到小村庄,陪着爷爷捕鱼赶鸭,松土锄草,在夜深人静的夜里看了两个晚上的星星,星光闪烁,亘古不变。 天气炎热,周邻赤着上半身躺在院中的凉床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任由清凉的晚风拂过脸颊,耳旁的虫鸣“啾啾”不绝。 打从落地起他就没见过爹娘,跟爷爷两个相依为命,人人都说他们爷孙俩孤苦伶仃,凄惨度日。 可周邻并不觉得如何悲苦,家门口的这条河养育了他,他在这里摸鱼虾、赶鸭群,从东边游到西边,跟爷爷撑船送客人。 热天躺在凉床上,就着爷爷蒲扇下的习习凉风入睡,冷天也不缺柴火,比之旁人家繁重的农事,他们有更多时间沿着河岸捡枯枝落叶。 虽然家里的田亩少,可两人的花销更少,更何况还有他爹娘留下的些许家资,日子过得并不如何难过。 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了中意的女孩,他想迎娶她,组建一个两口之家。 日后他们还会生下孩儿,有男孩也有女孩,他教他们游水,在水里捉小鲫鱼、抽藕哨子、掰莲蓬……还会撑船送他们摘桑枣子。 这一切只想想就那样美好,可过日子光靠想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小小的村庄已盛不下他的野望。 他想去更广阔的天地,结交更多有本事的朋友,纵是不能大富大贵,总好过农家的看天吃饭。 如今正好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县里还没有疏通河道的布告,有可能官府还没收到指令。 也有可能东家的消息有误,跟之前的那么多年一样,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周邻在家住了两天拿定主意:他决定赌一把,不管成不成,他都想做这门营生。 往最坏了想,即便通往府城的河道依旧没有拓深,两地仍有往来的商船。只要货品齐全、门路广,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也能占领一席之地,吃一碗水运的饭食。 想通后的周邻当即前往县城,又是一番走访查看,托人情走门路,由陈牙人做中人,在距离河道码头不远处的街道,寻了一处中意的地块买下。 “那块地不在繁华的街道,好在占地够大,原先搭着简陋的草棚子,住了些在县里讨食吃的人,大部分都是荒地,所以总的算下来不贵。”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1节 青叶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给我的那些收据单子,归拢到一处花了近三百两银子,这得建多大的货栈?” 周邻轻笑一声,不以为然:“这才哪到哪,我买的地块大,但现在圈起来盖房子的部分不足三成,再大我手头的银子该盘不住了。 我打算先竖起来一个门面,等后面谈成了买卖,有了活钱收入再做其它打算,眼下且先站稳脚跟,稳妥为主。” 青叶点头:“是这么个理,孙姑姑说过,做生意最要紧的是银钱周转要灵便。甭管钱多钱少,有盈余才能盘活,一味的只出不进做不长久。 我娘也说,小本生意就得靠守,耐着性子沉住气,生意慢慢就会好转了。对了,你手头到底有多少银子,这才刚开了个头,几百两雪花银子便撒了出去,到时候可别续不上……” 正絮叨间,一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眼眸里似含了一汪泉水,湿润润的,弯成了一道月牙,正直直盯着她。 陡然间心跳失序,女孩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越过了线。 “呵呵,那个……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也不懂做生意,你自己的事肯定心里有章程,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你想知道我家的家底啊?” 高大的青年懒洋洋出声,没骨头似地靠在门框上,自说自话,“说给你听也无妨,我家总共还有……” 青叶慌忙摆手打断:“别,别,我不想知道,真的,这是你的家事,不用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别呀,我家的事得瞒着外人,跟你说无妨,瞒着谁也不能瞒着你呀,咱俩什么关系……” 清冽的声音不紧不慢缓缓道来,夹杂着清脆悦耳、恼羞成怒的呵斥:“都说了我不想听,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跟你说了。” 正自笑闹时,隔壁院墙传来棍棒打击的声音以及似有若无的痛呼。 周邻眉头一皱,奇怪扭头:“什么声音?” 青叶眼皮一跳,脸颊抽动,当机立断推了他的后背往前院走。 “好了,好了,别闹了,镰刀也给你换了新的,你该走了。你家的镰刀先放在这里,等我爷爷回来了给你修整,走吧,走吧,趁着眼下太阳不辣。” 周邻站定不挪步,任凭背后的推搡无动于衷,“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好像是在打人,谁在那边打架?” 见他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女孩只得妥协。 “没有谁在打架,就是……我大伯父晌午容易睡过头,经常忘了起床,我大伯娘,嗯……给他醒醒神,对,就是这样。” 周邻怀疑地看着她,青叶斩钉截铁点头,不容置疑,他无所谓一笑,迈开步子往前走,女孩松一口气赶紧跟上。 一只脚正要跨进堂屋后门,隔壁的追打更快地闯进院子,伴随着丛信连滚带爬的求饶:“好了,别打了,我已经醒了,真的,别打了……” 以及林氏不管不顾,不断挥舞的烧火棍,她此刻咬牙切齿,面上满是凶残,实在说不上端庄贤淑。 周邻头一偏就看了个满眼,先是诧异地挑高眉毛,而后慢悠悠转过头。 “你们家这种醒神的方式……的确很特别。” 青叶轻呵一声,无语地抽动嘴角,面无表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好了,你别催了,我这就走,你不用使出这种醒神的法子,等忙完了秋收,我跟你说件事,那我先走了。” 此时的女孩一丁点也不想搭话,牙龈紧咬,只想一脚把他踹到河里去,眼不见为净。 忙完今年最后一茬农事,杏娘长出一口气,打定主意好好歇息一阵。 年轻时不觉着,感觉浑身使不完的气力,纵使在田里熬上个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会觉得如何累。 一门心思只想赶紧把谷子收回来放家里,时刻紧绷着一根弦,也就顾不上歇息。 如今年岁上来了,倒是体会到了老年人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忙起来照样顾不上别的,可胳膊腿脚一年比一年沉重,不如年轻时利索、爽快。 真要说起来,她今年的日子轻松多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能出大力,她的那份负担便少了许多。 加之下半年还多了个不请自来的傻小子帮忙,她更是轻省了一大截,她家的谷子晒干后装袋时,垄上的大半人家,头一茬的稻谷还铺在门前碾场。 杏娘坐在灶房檐下折菜,脑海里过一道要做的饭菜,打算做几个好菜犒劳全家上下的五脏六腑,顺便宴请酬谢一番免费的劳力。 这个时节能吃的菜不多,豆子、黄瓜早已下架,白菜、萝卜还没有长成,想要吃得好,还得在水里想办法……煎小鲫鱼有点吃腻了,要不换成油炸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堂屋传来,杏娘一抬头,女儿气喘吁吁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跑这么急,我不是要你去周爷爷家买鱼,鱼呢?这大早上的应该还没卖完吧?” 青叶来不及说话,拽了她娘的胳膊往房里走,“哎,你做什么,要去哪里?你等我先洗个手啊,看这一手的泥巴……” 青叶落下门栓,牵了她娘坐在床边,郑重其事问道:“娘,你跟我爹做了这么些年的小生意,咱们家应该有点小积蓄吧,有多少?” 杏娘皱起眉头抬着手:“你问这个做什么,咱们家里吃穿不愁,你娘可没少过你银子。至于你的嫁妆……你爹已经在准备了,银子也不用担心,爹娘心里有数。” “娘,我不是跟您说这个。”青叶气急败坏喊了一声,不想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道。 “我听说了一个消息,今年冬天,咱们县通往府城的那条河道要清淤了。” “哦,那又怎么了?”杏娘莫名其妙看着她。 “咱们这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征徭役也征不到这里来,你不用担心,你爹好生生在家里呆着呢。” 女孩一阵无力,她娘脑袋瓜不是挺灵活的么,怎地偏偏这时犯起傻来,只好把方才听到的一番话原封不动搬给她娘听。 “娘,咱们县通往府城的那条河道要是疏通了,两地往来的商船肯定增多,到时县里商贸繁华定会更上一层楼。咱们家跟那些大宗买卖沾不了边,可人家吃肉,咱们可以蹭碗汤喝呀。 趁着眼下消息还没传扬开,咱们去县里置几个小铺子。到时不论是自家开门做生意,或是赁与旁人收租子,都是来钱的营生,不比咱家守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强……” 杏娘听了心里一动,这又是她的另一个心病。 两口子这些年节衣缩食,再不复年轻时候的铺张浪费,手里自是积攒了一笔家资。依着丛孝的主意,大可在镇上买一间铺面做生意,免了赶集时的风吹日晒。 可杏娘不愿意,镇上能挣钱的铺子,哪家不是祖传几代留下来的,做的也多是粮食、布匹这样大宗的买卖。 杂货铺倒是能做,可乡下的宅子、田亩可就顾不上了,他们家又还没到那个程度。 他们这种小打小闹堪比蝇头小利,实在犯不着专门买铺子,别到时候捡了芝麻丢西瓜。 再者,买铺子租与旁人也是不行的,还是那句话,地处偏僻,农人多的地方,商贸本就不发达。人们宁愿在街边小摊贩处溜达,也不愿进店买东西,有数的铺子都是有主的。 女儿的话倒是提供了另一条出路,杏娘皱了眉头细细思索,这个事确实要好好想一想。 第200章 除开买铺子,对于他们这种农家来说,还有一条路可走:买地,多多买地。 活到这个岁数,杏娘倒是理解了他爹当初的那番话。买得少了,全家老少累个半死还挣不到银子,当家的和儿子们成天泡在田里,也没空接木工活。 要想活得舒坦,必须置上几十上百亩地,坐在家里当地主老爷,雇长工做农活。可他们家没有倚仗伴身,钱财多了易招惹是非,家宅不宁。 耳边明亮的唠叨声还在继续:“……娘,你还没说呢,咱家到底有多少银子?” 杏娘猛地回过神,打起精神道:“不算这一季家里的田亩出息,咱家压箱底的银子差不多有二百两。” “怎么才这么点?”青叶诧异道,“我爹之前不是也在府城做工吗,怎么差距这么大?” 杏娘嘴角抽搐,突如其来问:“周邻有多少银子?” 女孩脱口而出:“他有……” 下一刻立即醒过神,“呵呵……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家的银子,我怎么可能知道,您说是吧?” 杏娘毫不客气戳穿她:“行了,少在你娘跟前弄鬼,你是我生的,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不知道?赶紧的,他一个小屁孩能有多少银子,值当你这般埋汰爹娘老子?” 青叶抿嘴一笑,这可是她娘要听的,凑近她耳朵悄声说了一个数。 “什么,这么多?”杏娘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屁孩竟然有近千两银子,哪来的啊,怎么可能攒这么多?”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急切地问:“不对啊,跑船这么来钱的吗,他才去了多久啊,怎么挣了这么多银子?” “哈哈!”青叶实在没忍住,坐在一旁笑弯了腰,她们两个不愧是母女,亲生的,掺不了半分假,听到这个事的反应如出一辙。 她方才不懂周邻为什么笑得停不下来,眼下倒是理解了,她也笑得肚子疼。 杏娘给这一笑弄得不好意思,也笑了起来,推了女儿一把。 “好了,别笑了,你娘这不是……没见过世面么,别说我了,你外祖父也没有一千两银子啊。那可是一千两,把我们老李家加老丛家捆一处,抖搂个干净也秤不出个零头来。” 青叶摆手,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个事实在好笑,笑得她肚子都抽搐地疼了,好半晌才缓过劲。 周邻确实挣不了这么多银子,但是他爹娘当初去世时有留下家财。 明面上的财产落到了周老大手里,可周老爷子私底下悄悄隐藏了一部分,他爹生前的故交过来探望时也有赠予。 爷孙俩这些年来一直过得简单而清贫,花销并不大,加之周邻捣鼓出冬天养黄鳝的窍门,别看他家田亩少,可收入并不比那些有十几亩地的人少。 跑船走货确实来钱快,工钱也高,这些七七八八加起来,周邻手上有一千两银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杏娘仍在啧啧称奇:“想不到啊,这个小毛孩竟然攒下来这么多银子,这么着一比较,你爹娘的这点身家确实没看头,还不如个小屁孩子能耐。” 青叶又开始安慰她娘:“您也用不着妄自菲薄,您跟爹养活了爷爷奶奶,还有我们三个,还能剩下来这么多银子,已经很厉害了。” 杏娘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是说周邻厉害,可没夸你,你织棉布的工钱也在里面,咱们全家捆一处也抵不过人家一根手指头,谁也别嫌弃谁。” 青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好吧,是她太飘了。 可这真的不能怪她,谁叫她前脚才听周邻说有一千两银子,后脚一回来听到自家这么多年的积蓄,对比太惨烈,陡然间没反应过来。 也对,普通农户一年下来能攒下几两碎银已是不易,她家要不是有她爹的手艺,以及娘亲时不时的贴补,恐怕也存不下这许多银子。 看女儿垂头丧气,杏娘又心有不忍道:“好了,咱们是比不过周邻,不过在这条垄上还是能排得上前三的,不用妄自菲薄。 只不过钱财这个东西吧,自家心里有数就好,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分毫。要不然什么苍蝇啊,蚊子的都想过来蹭一口,搅得不得安生,你姑妈就是前车之鉴。” 青叶重新打起精神,兴奋道:“娘,咱们也去县里置铺子吧,大商铺够不上,小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咱们镇上商贸不兴,可县城不一样啊,本就是往来水运要道,往后只有更繁华的。趁着现在消息还没流传开,咱们先低价买下来,肯定有赚头,后面该涨价了。” 杏娘踌躇不已,她也知道这个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银子压在箱子底下,年复一年,又不能生息,但凡家里有大事发生,多年辛苦就要花掉一小半。 钱生钱才是兴旺之道,只有源源不断的活钱流入,这个家才不会有衰败之象,遇事也不会束手无策。 然而自打跟大姑姐家合伙做了一回生意,杏娘对置铺子做买卖有些犯怵。一年时间不到,几十两雪白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连个响声都没听见,白白赔了出去。 在村子里小打小闹都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若是去了县里,怕是家里的这些家当还不够塞牙缝,别说一年半载了,只几个月就能赔的血本无归。 他们两口子已经不年轻了,当家的也不能再舍下妻儿去外乡讨生活,人到中年,求稳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这样每到赶集日去镇上摆摊,能挣多少银子先不说,可至少不用提心吊胆怕亏本,欠钱倒是容易,可还债难呀! 加之儿女日渐长大,眼看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值不值当冒这么大的险…… 杏娘一时心里也没有把握,拿不定主意。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2节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这点银子攒起来有多不容易,经了你大伯和姑妈那一遭,爹娘差点没扒下来一层皮。 若是再来一回……咱们家想要东山再起可就难了,爹娘老了,你们长大又正是用钱的时候,手里没钱,你们三个可就都给耽搁了。” “娘,别怕!”青叶沉稳道,安慰她娘。 “我们三个还没到立时要说亲的地步,这个事可以缓一缓,若真是有个万一……日后我多织一些棉布,孙姑姑答应帮我送去县里卖,爹跟青皮多接一些木工活计。 还有娘跟青果,咱们一家子都能挣钱,怕什么?咱们又不是那等子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人,干脆赌一把,拿这二百两银子去县里买铺子。” “不行,”杏娘脱口而出道,“你两个弟弟能等,你不行,小姑娘家家的要是误了花期,好儿郎都给别人抢走了,你的嫁妆银子必须留出来。” 青叶一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想哭又想笑,“娘,其实不必如此,我又不是不能挣钱?” “那不一样?”杏娘笑着道,“你是你,爹娘给不给是另一回事,当初你外祖父外祖母没有亏待我,如今我也不会薄待了你。” 青叶眼睛酸涩得厉害,胸膛鼓胀胀满是熏熏然,像饮了一瓶上等的陈年佳酿,晕陶陶不知身在何处。 她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只会傻笑着低下头,遮掩住眼底的湿意。 杏娘又开口道:“再说了,县城离咱们这里太远了,纵是买了铺子也不能时时照看,要是有个差池,岂不一家子老底都得赔光?” “不会的,周邻不是在县里吗,他的那摊子比咱家大多了,他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青叶立即接口,分析得头头是道,猛一抬头,正对上她娘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一噎。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都是左右邻居,一个地方出来的,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是吧?爹之前不是一直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外讨生活就得拧成一股绳……” 在她娘洞若观火的视线下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消失在嘴边,头顶响起她娘懒洋洋的打趣。 “我发现你对周邻家的事熟悉得很呐,了然于胸,说起来头头是道,连他的私房银子都一清二楚。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家的账房先生,专门打理他家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 “哪能呢?”青叶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缓慢抬起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我知道的也不多,就一点点,真的,比这还少。”边说边掐了个小指头,比出一个小尖尖。 “少在我这里油嘴滑舌!”杏娘拍了女儿的头顶一记,站起身往外走。 “玩闹归玩闹,你们可都不小了,该守的分寸还是要守的。你只记着,做任何事都得敞亮、明白,万不可偷摸落了下乘,白白吃亏还遭人口舌。” “娘,您说什么呢,我们也没做什么呀,我行得正坐得端,无事不可对人言,我才不怕!” 女孩不满的抱怨紧跟其后,得到了一个响亮的“哼”声,她吐吐舌头,也跟了出去。 虽说在女儿面前没透露口风,等到天一黑回了房,杏娘迫不及待抓了当家的商议。 丛孝劳累了一天,本已哈欠连连半睁半闭着眼睛,懒洋洋躺在床上听婆娘耳语。却是越听越精神,不知不觉坐起身,浓眉紧锁。 “这确实是条出路,只不过……” 杏娘自然知晓他的意思,接口道:“谁说不是,压在箱子底的钱一成不变,咱们勤劳些还能攒一点,一旦花用大过出息,说不得还得往外掏银子。” 银子又不是种子,埋在土里还能长出庄稼,攒多少是多少。 丛孝一愣回过神,弯起嘴角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既是叫咱们赶上了,说什么也得掺和一脚。” “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可是……” 杏娘叹一口气,愁眉苦脸说:“这么些年,咱们一大家子攒这点家底不容易,在外头自然不起眼,可在农户之家已是一笔不菲的家当。 若是一切顺当自是没话说,稍有差池,家里一贫如洗也就罢了,三个孩子要是给耽误了,咱们死了都不能闭眼睛。” 年轻时即便遭了难,可身强力壮精神头足,从头再来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时不同往日,要是再来一遭之前的那些破烂事,两口子的心气可就散了。 男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不会的,不用怕,咱们又不是冲着大富大贵去的,捡些稳妥周全,细水长流的小生意做一做。 有风险但不多,值当冒险一试,且等我仔细谋划一番,说不得咱家日后也能改了门庭……” 夜已渐深,男女压低的私语声断断续续,模糊听不清。 第201章 杏娘两口子合计一番后,丛孝私底下又找周邻详谈了一回。 对于女儿的提议他的确很心动,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普通农家,家底子可经不住折腾,打听得越详细越稳妥。 周邻在县里的货栈还没开业,可他东游西荡,结交的知己好友倒是数不胜数。掌握的消息自是灵通,当下一五一十说个明白,最后还不忘下一根定海神针。 “我先前在府城就得知了这个事,结果回到县里到没听说只言片语,所以也不敢信口雌黄,胡乱言语,只自己闭了眼瞎折腾。 前几天从一个在衙门处理文书的朋友那听说了件事,说是衙门准备张贴疏通河道征徭役的布告,我想着这次估摸着是真的,这才跟您透了口风。” 丛孝听了心里一动,小老百姓耳目闭塞,世面上能打探到的消息五花八门,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若是能得到官府的第一手政令,那无疑极大的增强了胜算的可能性。 “邻哥儿,你什么时候去县里,我跟你一道过去看看。” 丛孝当即坐不住了,不知情也就罢了,现下既已掌握了先机,自是要乘胜追击才是正理,这样的天赐良机可遇而不可求,错过了着实可惜。 翌日,丛孝收拾了包袱皮,跟爹娘交代一声,说是邻镇有一户人家要卖树,都是上了年头的好木料,他先过去掌掌眼。 若是价钱适宜,买一两根回来当镇宅之宝也未尝不可。 杏娘忐忑不安在家等消息,当家的这次拿走了压箱底的一百五十两银子,留五十两给女儿置办嫁妆。 路途遥远,若是碰到合心意的铺子,为免手头紧张,又没个拆借的亲友。故而把她当初陪嫁的首饰还带走了一半,用不上最好,总好过着急忙慌借钱无门。 天一冷田里的农事所剩无几,当家主妇们的日常琐事无非是些洗洗刷刷,全家上下棉袄鞋袜等的缝缝补补,正好凑了一堆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我家兰儿怀了身子不足两月,她是个只知道吃喝的憨傻性子,二女婿更是个人事不知的。 前几天说要推了独轮车,要兰儿坐在上头,趁着农闲回娘家住两天,你们说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两个糊涂虫?” 云娘手里拿着一件白色棉布小衣缝补,看裁剪是给不到一周岁婴孩穿的。 小小的一片布料,展开来比成人手掌大不了多少,料子柔软服帖,缝合处的线头留在外面。幼童肌肤细嫩光滑,吹弹可破,若是叫线头疙瘩擦红了油皮,当娘的得心疼死。 此刻说起二女儿两口子做的傻事,抱怨中带了一丝自得。 杏娘从坐下起就有些心不在焉,眉头微皱,兀自“噗呲噗呲”拽拉鞋底上的麻线,一腔力气全耗在九层的袼褙上,无暇他顾。 英娘在给儿子补裤脚,好奇抬头问:“兰儿怀孕了?这可是好事,不过日子尚浅还是不要坐推车。 乡下地方都是这种坑坑洼洼的土路,咱们走起来还时不时踩空摔一个跟头,坐车更是颠簸,上上下下的怕是不稳妥。” “谁说不是?”云娘捏了针头在头皮上摩挲,一脸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要不是我那个亲家是个有成算的,看兰儿贪吃嗜睡,人也肥胖了些许,点了手指头一盘算,再私底下问了兰儿的换洗日子,两个年轻人还不知道自家要当爹娘了。”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什么,笑得合不拢嘴:“要不怎么说相看女婿就得找这种婆婆年岁不大,能帮衬儿子儿媳的。 小两口初初长大成人,哪里懂为人父母的艰难,稍一疏忽闯下大祸,纵是后悔也于事无补,悔之晚矣。” “你们家老二的那个亲家,我想想……” 英娘偏头思索一番,赞同道:“当初你家对亲时见过一面,似乎是个极利索的性子,发髻梳得紧绷绷一丝不乱。 穿的衣裳虽说不是崭新的,但也齐整服帖,见人一副笑模样,看样子就是个能担事的,你这个亲家选得好。” “是吧?”云娘笑得更开怀。 “我也觉得是,你是不知道,为了给两个大的选女婿,我们两口子头发都愁白了一大半。 要看男方的人品、相貌、家世,还要访一访亲家的为人处世,故旧亲朋,就怕哪里想不到害了自家闺女……” 那等子家底子厚实的人家,她也不敢指望,门不当户不对,纵是攀附上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过得好还罢了,可家常过日子哪有不起争执的,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他们作为矮了一头的娘家,连上门说理都得仔细琢磨一番。 可男方家太差也不行,慢说旁人,云娘自打嫁来何家,吃过的苦受过的磋磨,比之面前的两人多了不只十倍。 早些年的诸般苦难早已成过眼云烟,可她不愿意女儿们重蹈覆辙。 这些年跟着杏娘做生意,杏娘吃肉她蹭点汤喝,田亩出息也攥在自家手上,两口子的日子日渐丰盈,女儿们的嫁娶也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 生活舒坦了,云娘也显露出圆润的身形,脸盘子的气色较之年轻时候更显红润,如今这样才叫托了一回人生,再不用泡在苦水里熬日子。 对于几个女儿的亲事也慎之又慎,说起诸多讲究头头是道,英娘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多的说法,一时听得津津有味,惊叹不已。 一旁的杏娘倒是上了心,不知不觉听得仔细,她家妮子的亲事隐约有了些眉目,可多听听又没有坏处。 等待的日子总是格外难熬,在杏娘掰第七根手指头的夜里,丛孝悄悄卷了包袱皮敲响大门。 “这就是城里的地契啊,上面还盖着衙门里的红戳呢!” 杏娘凑到油灯下看两张房契,翻过来覆过去,一撇一捺都恨不得看出点不一样的名堂。 离油灯还不能近了,就怕灯花爆火星子燎到契书,这薄薄的两张纸可不便宜,她家的家底子都给掏空了。 丛孝坐在一旁用干布巾子绞湿发,跟媳妇儿一一交代:“正街的铺面够不上,买的两个铺子都在次一等的街道,也是繁华所在,更重要的是离河道码头不远。 一个花了八十二两,另一个八十五两,差别不大,相隔也不远,加上契税、中人费,衙役们吃茶的费用等,七七八八加起来花了将近一百八十两。” 带去县里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花用干净,媳妇的首饰典当了十两,余下的二十两空缺还是借周邻的银子填补上的,一来一去家当空空如也。 杏娘拿着两张薄纸,连连惊叹,有一种穷人暴富的得意,又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 “啧啧,咱们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换回来两张盖戳的契纸,做买卖可真费钱!” “谁说不是?”男人感叹道,“要不怎么说做生意风险大,日进斗金自然好,可赔起钱来也不遑多让。” “对了,铺面是多大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丛孝挺直胸膛,兴致勃勃道:“两个铺子都是占地一亩左右,分了前店后院,院子里正堂、厢房、灶房和茅房都是齐全的,还有一口水井,要不然也不能这么贵。 我想着既已舍下本钱置铺面,还是买四角俱全的好,到时租赁出去也好说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至于租子……” 他走到床边坐下,对着媳妇儿狡黠一笑:“咱们家的两个铺子,按照现在市面上的价可以出到八百文的租金,我这次过去却没租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女人凑趣地问。 “这还是邻哥儿提醒的我,”男人兴致更高了,“他说要我等一段时间,等到明年开春河水化冻,水运一通,到时租子指定更高。” 退一万步说,即便今年通往府城的河道没有全部疏通,可只要有这个苗头,心明眼亮的商户自不会错过,铺子何愁租不出去? “等过了年我再去趟县城,更高的价咱也不等了,一吊钱的租子还是能收到的,所以这几个月只能空着铺子。” 杏娘不住点头,大加赞赏:“你做的对,咱们收租子求的是长远、稳妥,租户最好不要变来变去,想必那些商家也是如此打算。 到时签订了契约,约定好租钱,往后如何不好说,三、五年内怕是不会更改,定一个高点的价更好,这几个月的租钱舍了也值。” 得了媳妇儿的肯定,丛孝胸腔里的喜悦无以言表,他才大手笔的置下这许多家业,满腹激荡无处述说,只能在婆娘跟前滔滔不绝。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3节 “明天早上从家里拿二十两银子给邻哥儿送去,这次多亏有他帮忙,咱们家才能捡到这个大便宜。你是不知道,我买了铺子后,跟我交好的陈牙人也琢磨着置一个产业。 他之前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只不是十分确定,这次帮我找铺面、立契书,从衙门里得知了详情,我回来时他已经等不及看铺子去了。” 闺女的陪嫁少了二十两也不怕,叶儿还没及笄,趁着出嫁前填补上空缺不是难事。 “那是自然,估摸着邻哥儿正是用钱的时候,咱们可不能误了他的大事。” 说到这里,丛孝又来了兴致,“你是没见过他买的地,啧啧,离河道不远,位置有点偏,好在地盘够大,看来小伙子家底比咱们厚实啊!” 杏娘嗔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不到,指不定往后我也能去瞧上一眼。” 男人深以为然:“那倒也是,等得空了我带你去县里看看咱家铺子,顺带瞧瞧他家的货栈,保管吓你一跳。” 杏娘不置可否,她有什么可吓的,小伙子的家当她还能不清楚? 丛孝去还钱时,周邻没接,且正好有事相求:“七叔,我那个店铺是新建的,桌椅板凳、柜台门窗俱无,空荡荡能甩秋千。 这些钱给您当定金,烦您先帮我把门窗做出来,后面的桌椅慢慢来,木料什么的也请您帮忙张罗,等会儿我给您支一笔银子。” 丛孝大喜过望,再想不到还能接这样一个大单子,兴奋过后又有些疑虑,搓着双手焦急难耐。 “这些家伙什做起来没问题,可怎么送到县里是个麻烦,这又不是人,能上上下下的坐船赶路?” 周邻不以为然:“这个您不用担心,我打算年底买一辆骡车,到时来回方便不说,还能运物件。” 去了后顾之忧,丛孝激动得无以言表:“且等我先去隔壁村定一批木料,买的多还能讲讲价,咱们再抓紧时间去县里一趟,量门窗的尺寸、房间大小等,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那我就全权拜托七叔了,我现在也没空料理这些零碎活计。” 丛孝信誓旦旦保证:“放心,这些交给七叔没问题,保管给你安排妥当,你只管忙你的大事……” 两人言笑晏晏,说得热火朝天,在这初冬的冷天浑身燥热,丝毫不觉得寒凉。 第202章 为子孙之计长远,丛孝两口子舍了大半身家置家业,明面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做错,可心里仍空落落不得劲。 生儿育女十几年,好容易积攒下这么些银两,一天功夫所剩无几,任谁都会感到轻飘飘无着落。虽说铺子的租金能细水长流,可撒出去的银子不是一时半会能挣回来的。 周邻砸下来的单子不啻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丛孝顿时精力充沛,干劲满满,浑身使不完的气力。 家里的银子没了也不要紧,又不是胡乱糟蹋了,且他正当壮年,正是能干的时候,只要人康健,银子再慢慢攒起来也是一样。 回家后不住口的夸赞周邻,在媳妇儿跟前再没有二话。 “怪道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小伙子确实能干,咱们家的两个臭小子赶人家后脚丫都赶不上。 别说他们,连我也自叹弗如啊,这可真是虎父无犬子,当年他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响当当的人物,如今他也能独当一面了。” 又兴头头嘱咐小儿子:“你周邻哥眼下不得空,周爷爷家的鱼篓却不想丢弃,左右闲着无事,你每天早起过去周家帮忙拉渔网。” 半大小伙正是得用的时候,他们家承了周家这么大的恩惠,礼尚往来,本就该回馈一番。 再说了,傻小子火力壮,寒冬腊月也不怕冷水,正适合干这活。 眼一瞟看见走过来的大儿子:“青皮,我现在要去邻村买木料,你跟着我一道长长见识,树木的种类、年份、好坏……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多看看就知道了。” 早上跟家里老人说的是邻镇卖树的人家有些贵,他们家买不起,现在去买别家的也无可厚非,不会引人注意。 杏娘看着当家的忙得团团转,一副斗志昂扬,大展拳脚的模样。 不由从心里感慨一声:臭小子使的好手段,这个家的上上下下全给他笼络住了,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水到渠成。 青叶知道家里买铺子的事后,跟她爹一样,也生出一种急迫感。 家里没银子可不行,没钱寸步难行,必须把家当攒起来,当下一头扎进织布机上出不来,恨不得连夜织出十匹、八匹的好卖钱。 自此全家老少齐上阵挣家底,正是冬闲的时候,他们家可倒好,忙得热气腾腾的,无暇他顾。 而周邻依旧是县里、镇上两头跑,时不时还客串一把艄公的差事。 进了腊月,家家户户忙着置年货,赶集的人也多了起来,碰到村里人的次数也有所增加,大伙对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格外好奇。 何竹就好奇地问:“周邻,你在县城做什么大生意啊,整天忙叨叨不见人影?” 周邻抽出竹竿往前划水:“哪有什么大生意,混口饭吃罢了,在县里有几个老熟人,给他们打打下手。” “你这么谦虚做什么,谁不知道能去府城的都是有本事的,当初丛家七叔也是在府城学的手艺,挣了大钱。”何竹不以为意,饶有兴致地道。 坐在一旁的云娘眉头一皱,旋即松开,轻柔地说:“你问这么多做什么,邻哥儿本就是个能干的,跟去不去府城有什么干系?” 周邻一愣,笑着接话:“我跟七叔可没法比,七叔比我厉害多了,我家里田亩不多,种地不在行,学医也没学出个什么名堂,只得想法子另谋旁的出路。” 何竹继续笑吟吟追问:“你这么厉害,肯定能做成大生意,咱们村去县里的也不多,你就别遮掩了,你到底在县城做什么营生啊?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说给我听听呗!” 周邻还没开口,云娘一把攥了女儿的手腕,笑容浅淡:“好了,别闹了,方才不是还说肚子不舒服,等会子吃多了冷风,肚子不是更疼?” 转过头对周邻咧开嘴角:“邻哥儿,你忙你的,不用理她,她就是小孩儿心性,碰见什么都好奇,想弄个清楚明白。” 周邻笑了笑没说话,认真划他的船。 何竹嘴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在她娘警告的眼神下偃旗息鼓。 回到家后,何竹径直去了姐妹三个住的厢房,两个姐姐出嫁后房里宽敞了许多,摆放的全是她喜爱的小物件。 靠房门的那一面墙置了一个小小的梳妆台,镜匣、胭脂水粉齐全,何家日子起来后,这个小女儿比上头的两个享福,得到的疼爱也更多。 云娘跟在后头走进来,冷声道:“你以后少跟周邻掺和在一起,你们都大了,再不能跟小时候那样玩闹。” “凭什么?”何竹一屁股坐在床上,扭过身子背对她娘。 “我又没做错什么,问问怎么了,这条垄上旁的人问得,我就不能问?” 云娘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们家跟周邻不合适,他过得好或是不好都跟咱没关系,你以后也离他远点。” 何竹霍然转过身,眼里赫然含了泪光:“您瞧不上他,丛家七婶可当他是个宝,两家往来的这样密切,您看不到?他要真是个没本事的,丛家七叔、七婶能这样待他?” “我没有瞧不上他,也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云娘缓一口气,也走到床边坐下。 “周邻做了什么大买卖,压箱底的家当有多少,这些我通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看见他父母双亡,家无恒产,只一个年迈的爷爷相伴,跟镇上的大伯更是关系疏远,连个帮衬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这样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泪水流过脸颊,何竹不服气呛声:“可他是个有本事的,能挣钱养活家人,没有爹娘有什么关系,没有田亩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做生意挣钱。” 云娘叹一口气,抬手抚摸女儿的头发,何竹头一偏躲开了。 她苦笑一声,缓缓放下手臂:“你现在想得这样好,事事如意,可他要是做买卖亏了本呢? 多年的积蓄打了水漂,更甚者说不得欠下一身烂账,到时没有爹娘在后头鼎力相助,老家也没有田地安身立命,他靠什么养家糊口,养育妻儿老小? 到时你拖着一个大男人,一窝儿孙去路边讨饭么,或是投奔娘家,纵使旁人不说闲话,你心里愿意?” 何竹低下头不说话,脸上仍满是不服气。 “为娘给你们姐妹几个选的亲事,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最适合的。” 何竹不甘心道:“为什么青叶可以,我就不行,我比她差在哪里?” 云娘惨淡一笑:“你没有比她差,怪只怪她有爹娘、外祖父母可以依靠,她能赌得起,也输得起,而你不行。 怪只怪你的父母没本事,养育你们几个成人,置办嫁妆、聘礼,已是竭尽全力,分身乏术,你娘已经认命,你也要认自己的命。” 何竹默然不语,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说不清什么感觉,有点难受,又似乎松了一口气。 房里一片静谧,母女俩沉静在各自的思绪里,良久后,轻柔的女声响起。 “竹儿,你知道咱们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早饭的吗?” 何竹抬头奇怪地看了她娘一眼:“咱们家不是一直都有吃早饭吗?” “不是这样的……”云娘怅然若失道,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恍惚。 乡下地方哪有什么一日三餐的正经规矩,大多数农人都是一天两顿饭,上半天一顿,下半天一顿。 自小长到大,云娘都是这样过来的,嫁了人依旧如此,她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是这样过的。 直到杏娘嫁来了这条垄上,她开始在大清早煮稀饭,全家上下一天吃三顿。垄上的人自是看不过眼,觉得她是富家小姐做派,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白白浪费粮食。 起初,云娘也是如此想法,能填饱肚子已是难得,怎能糟蹋白米饭? 可每每到了农忙时节,从半夜起劳作到天光大亮,肚子里的雷鸣声堪比锣鼓,五脏六腑饿得缠绕成一团,肠子似乎都打成了一个结。 实在太饿了,她曾不只一次的幻想,如果能喝一碗米汤就好了,一碗没有米粒,只有米饭香味的米汤也是好的。 然而想了成千上万次,她的婆婆依旧没有煮早饭的打算,她也只能一遍遍的妄想。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来的,许是年轻气盛,身子骨经得住糟践吧! 分了家后依旧没得吃,两口子恨不得夜里睡觉都泡在田里,哪有空闲琢磨吃食。直到大女儿能踮着矮板凳够着锅铲了,他们家才正经吃起了早饭。 “你小的时候比你两个姐姐黏人,大热天的把你抱在屋子里不愿意,非得在太阳底下跟着我爬来爬去。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甩着连枷拍打油菜籽,我走到左边,你跟着爬到左边,我转到右边,你又爬到另一头,边哭边爬……” 可她哪有功夫看顾小女儿,不抓紧时间趁着日头足把菜籽打出来,要是一落雨就泡汤了,几亩旱田的出息都打了水漂。 等到云娘忙完一回头时,小女儿屎尿满身,尘土满面,柔嫩的膝盖磨破了皮,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头上的黄色粪便……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啊……我为什么还活着呢,我活着干什么,我当时真想抱着你一头跳到前面的河里去,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这世间的百般磋磨苦难。 我好恨,恨我的父母,恨你爹,恨你的爷爷奶奶,恨周围所有的一切,也恨我自己。恨大家为什么都不帮我,恨我为什么要把你们生下来……” 何竹不知不觉抬起头,她娘已是满脸泪水,神色惨淡。 “我就这样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得窝囊,磕磕绊绊过了这许多年。我的丈夫明明是爹生娘养的,可我的婆母就是不愿意帮我,不愿意带我的孩儿。 我吃过没有长辈帮衬的苦楚,什么都要自己来,是,牙龈一咬,年轻胆气足,这么多磨难也走过来了。可不值得呀,同样都是投的人生,凭什么我要过这种日子?” 云娘轻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发,缓缓道来:“你们三姐妹都要比我过得好才行,不要太富贵,也不要太差,中不溜秋就很好。 要有能干的、心地好的公婆帮衬,一家子心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何愁过不好日子?” 何竹没有说话,眷念地伏低身子趴在她娘身上,久久不语。 第203章 “怎么买这么贵的点心,你哪来的钱?”青叶接过小弟手里捆扎规整的油纸包,打开来赫然是一包龙须酥糖。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4节 蓬松绵软,细如银丝,精致得不忍伸手拾取,价钱自然叫人望而生怯。 青果不屑地撇嘴:“少瞧不起人了,又不是只有你能织布挣钱,我也是有营生的,等着瞧好了,这个冬下来,我挣的银子指定比你多。 不过这包点心确实不是我买的,我就算有钱也不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花样子,还贵得要死,这么一丁点能抵得上两斤肉了,我还不如买条肉吃呢!” “哟,你还会挣钱呢,这大冷天的能做什么?” 青叶故意打趣道,捡一缕酥糖放进嘴巴,绵软香甜,入口即化。 青果得意洋洋,未语先笑:“我不告诉你,吃饭的家伙什哪能叫人知道?” 等了片刻,见他姐没有追问,又忍不住显摆道:“说给你听也无妨,谁叫你是我姐呢,不过你可不能说给别人听。” 挣钱的门路要是被旁人知晓了,他们家就发不了这份财啦! 小家伙故作神秘地左右望望,还侧着耳朵听一听旁边有无动静,这样一副做派把他姐逗笑了。 青果不以为意,倾身凑近姐姐的耳旁,压低嗓门悄咪咪说:“姐,早起周邻哥带我跟哥哥去镇上卖黄鳝,你知道多少钱一斤吗?” “不知道,多少钱一斤?” 耳旁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只剩了气音:“四十文……足足四十文一斤,我当时都惊呆了,我们热天卖鳝鱼的价不敌这个的零头,这才叫挣钱呢!” 女孩配合地大挣眼睛,惊呼出声:“怎么这么贵,我的老天爷,这比咱们爹爹做木工来钱还快,更别说我的织布了。” 小少年深以为然点头,无限惆怅道:“谁说不是呢,热天那会的黄鳝如同脚底的泥巴,谁都能踩两脚,被人鄙薄、嫌弃。结果现在天一变冷,嘿,好家伙,直接成龙肝凤胆了,还供不应求,你说气不气人?” “气人,”青叶煞有其事赞同,“都是黄鳝,差别怎么能这么大?对了,你们在哪里抓的鳝鱼,天这么冷还能找到它们的洞穴吗?” 这一问挠到了小少年的痒痒肉,当即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道出他周邻哥的丰功伟绩。 青叶在一旁时不时点头附和:“是吗?啊呀……这么厉害?真想不到……” 激得小少年越发兴奋,说得兴起时手舞足蹈,把个周邻哥说成了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的大英雄。 “……周邻哥说了,他没时间处理这些小玩意,先带着我们哥俩熟悉老顾客,后面就得我俩自己去卖了。卖的钱五五分,他一份,我们一份,喏……” 青果抬下巴点着姐姐手里的油纸包:“他的那一份全在这里了,说起来还是咱家占了便宜,嘿嘿,卖黄鳝的钱可都进了咱们家呀!” 他灵活地转动眼珠,困惑地挠了挠头:“也不知道周邻哥怎么想的,偏爱买这些零嘴吃食,买了又说不爱吃,要我提回来给你和娘吃。 神秘兮兮的,哥哥好像知道一点,问他又不说,挣了周邻哥的银子也闷闷不乐的,算了,我不管了。” 青叶老神在在地吃酥糖,脸色红润嘴角含笑,无比真诚道:“就是,这人真奇怪!” “今年也就罢了,等明年……明年夏天我也把黄鳝养起来,周邻哥说他家河边的网箱可以借给我用,不收我钱,卖的银子都是我的。” 青果摩拳擦掌,信誓旦旦,且等着他大展一番拳脚吧! 周邻哥可真是个大好人呐,说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不引人注意才好挣钱。若是走漏了风声,人人都养起黄鳝,那就又卖不上价了。 如此这般一连数天,在这数九寒冬正好酣眠的早晨,青果一改往常不到太阳晒屁股不起床的惰性,丛三老爷一抽开大门门栓,他就急吼吼窜了出去。 跑到周邻哥家忙上忙下,拉渔网、捡螺蛳、挑小鲫鱼……忙得满头大汗,比他周邻哥还像周老爷子的亲孙儿。 惹来一条垄上的人啧啧称奇:“你个小家伙耍什么把戏呢,莫不是夜里做梦跑错了大门,怎么跑到别人家装乖孙子了,还这样勤勉?” 看来周丛两家的好事将近了,没见小舅子都跑到未来亲家家里帮忙了。 青果傻乎乎一笑:“周邻哥在县里回不来,这不是我爹忙着给周邻哥做门窗,打发我过来给周爷爷帮忙,我年纪小不怕冷,多做些也是应该的。” 小嘴巴甜丝丝把外人给打发了,回到家也不安生,镇日周邻哥长,周邻哥短的,一大家子险些听出了耳朵茧子。 丛孝还罢了,只当小儿子贪鲜好玩,左右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跑上跑下有个事做也不错。 杏娘则是心里暗暗发笑:傻小子哟,你姐姐都要被你给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呢!唉,自家的小傻蛋哪里是周家小狐狸能比的,没眼看呐! …… 年关将近时,家家户户忙着做过年招待亲朋好友的各色吃食,烟囱上空飘荡的香味能馋哭才掉了糯米牙的皮小子。 丛家这个年头添了个新花样——翻饺子,油炸后的面点捞出后色泽金黄,口感酥脆,像打了一个纽扣结。 也就是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炸面点也舍得放油、放糖,趁着节气想方设法琢磨新鲜吃食。 农家零嘴正多时,青叶提了她娘拾掇好的一提篮土物给孙姑姑送节礼,张玉一并同行。 站在船头撑竹竿的是青皮,两个小姐妹也就无所顾忌地在船舱里聊上了,跟青叶不同,张玉的节礼主要以针线为主,再加上她奶奶亲手做的两样吃食。 “一段时日不见,你的针线又精进了,好鲜活的颜色!” 青叶拿着一条蓝素缎抹额细细打量,绣工精致,配色典雅,正适合孙姑姑这样冷清的性子。 张玉腼腆一笑:“你觉得孙姑姑会喜欢吗?” “当然喜欢!”青叶大加赞赏,满目惊叹,“小玉,你可太厉害了,自打你听了孙姑姑的亲口指点,绣技是一日千里呀,把我甩下了一大截。” 她似真似假地抱怨:“你看看,现在孙姑姑眼里只有你这个半路收来的小徒弟,我这个正经学徒反倒扔过了墙,我可眼红了。” 张玉能合孙姑姑的眼缘是一件意外之喜,她本就对孙姑姑一片孺慕,之前的许多年虽没见过面,可早已在心里埋下仰望的种子。 有机会能得孙姑姑的亲手指导,自然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一脑门扎到刺绣里出不来,跟魔怔了似的,吃饭、睡觉都在琢磨怎么下针、配色、构思…… 且张玉本就是个聪慧的小姑娘,有名师教导自是一日比一日精进,这样的性子很难不讨人喜欢,孙姑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教起来更用心思。 她们两个又恰是这世间残缺之人,一个打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一个无儿无女,伶仃度日。 两人相处时难免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旁人对她们多有侧目,她们自己在一处却很温馨、自在,这样一来感情也就日益深厚。 张玉娇俏地抬起下巴:“怎么样,青叶小姑母,你要不要跟我学刺绣呀?你放心,我这个人性子极好,从不乱发脾气,肯定能把你教会。” “好呀,你这个小妮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叶扑上去挠她的痒痒肉,张玉慌忙扭过身子闪躲,两人笑闹成一团,银铃般的笑声驱散了清凉的寒气,听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团年的那天清晨,青果竟然从河里捞出了一条暗绿色的老鳖,扁平的龟壳,四肢短小,也不知道这只冬眠的王八怎么爬到了网子里。 小家伙兴奋地哇哇大叫,他长到这样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稀罕的玩意,捧了老鳖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揉捏。 周老爷子看他这样喜欢,笑呵呵地说:“还是我们小青果有这个运道,竟然抓到了这么个老东西,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家伙了。 拿回去给你娘炖汤吧,这只老鳖也是乖觉,知道今个儿是团年的大好日子,忙忙地跑过来添彩头。” 青果一顿,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老鳖,讪讪笑道:“那怎么好意思,我是过来帮忙的,怎么能拿您家的东西?我就是看着好玩,玩一下就好了。” “不妨事,拿走吧!”周老爷子乐呵呵摆手,胡子眉毛翘得高高的。 “周爷爷家里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尽管拿,没有也没关系,跟你周邻哥说一声,要他给你买。要多少买多少,镇上没有的咱去县里买,你周邻哥手里的银子多着呢,咱用不着给他省钱。” 青果更不好意思了,也怪他一时得意忘了形,让周爷爷误会了。 周邻也在一旁劝道:“没事,拿回去吧,就当是我送给七叔、七婶的节礼,你先提回去,要七叔看看怎么杀?” 听他这样说,青果也就不再推辞,他本也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当下道了谢,兴冲冲提着老鳖回家。 难得碰见这么金贵的物件,左右邻居都来瞧热闹,河边的小码头聚了一堆人头,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这个信誓旦旦说:“倒开水烫,烫死了再剖开。” 那个不赞同:“血水都没放烫什么烫,烫死了肉发腥发柴,好好的大补之物给糟蹋了,要我说先一刀了结放了血才是。” 旁边的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看:“它的那个小脑袋都缩到里面去了,怎么杀,得先把头拽出来才能杀吧?这个东西咬人吗?” “不知道,好像会咬人吧……” 丛家爷孙几个也围着老鳖团团转,丛孝试探地敲了敲它的背甲,老鳖纹丝不动,似乎打定主意把它的龟孙子当到底。 这下更好玩了,人人争先恐后献策,还有说用火烤的,不一而足。 青叶看了一会热闹就跟她娘准备饭食去了,这玩意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久了也就那样。 等早饭做好了她再出来看时,邻里都走光了,只剩了丛家老少四个男人还蹲在那里研究怎么杀老鳖。 她爹拿了根筷子,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叮铃哐啷跟奏乐似的,老鳖依旧不动如山。 青叶对她娘笑着说:“您说咱们今天下午的团年饭,能吃上那只老鳖吗?” “我看难,”杏娘不以为意,盘算先炖哪个大菜,“这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啊,随他们闹去!” 第204章 丛家下晌的团年饭到底吃上了这只甲鱼,也不知道丛孝想到了什么法子,引诱老鳖伸长脖颈咬筷子,他再眼明手快一刀剁下去,血水顺势而出流到碗里。 杏娘之前也没碰到过这样稀罕的菜式,便把甲鱼一分为二,一半清炖,一半加辣酱红烧。 结果一桌的人只朝红艳艳的汤碗伸筷子,那汤汁清亮的跟活着时一样,不动如山。 丛孝好笑道:“这玩意腥气重,就着酱料才好下口,剩下的这碗明天中午在锅里再过一道,辣味的好吃。” 杏娘点头:“嗯,它也是鱼了吧,吃鱼就得煎了喷酱,清汤寡水不是咱这边的吃法,吃不习惯。” 吃了一盘甲鱼,一大家子自觉长了见识,嘴角的油光一抹,心满意足。 丛三老爷心底更是感叹不已,可见日子愈发好过了,连老鳖这般稀罕的玩意都能吃到嘴里,而不是急急送到镇上卖了换钱。 幸亏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当初一力主张留在老二家,要不然如今哪有他的悠闲自在? 跟着老大看着是风光,结果呢,折腾到现在还不是一场空,他已经老了帮不了大忙,只愿这样安然活到阖眼,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可惜这样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到新年降临,天擦黑时,一家子老小照例去给祖坟“送灯。” 往回走的路上冷风嗖嗖地吹,青叶跟她爹闷头大步走在前头,两个臭小子不怕冷,慢吞吞落在后头放野火。 丛孝回头看了一眼,又转着脑袋张望一圈,枯草随风摇曳,田埂笔直挺立。 他们父子俩应该不会这么倒霉,田埂倒塌的破事还能叫他们父子都给撞上,便也放心地跟女儿先回了家。 这回放野火田埂到没塌,但丛五老爷家灶房险些一把火给烧没了。 丛家老少正其乐融融坐在家喝茶守岁呢,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喧哗,且后院方向飘来滚滚浓烟,阖家老少吓了一大跳,蹦起来提了水桶就往后面跑。 原是青皮两小兄弟一路放野火放到后院田埂,剩了挨着水池的一块田没点燃。 本来田埂上的野草烧没了火也就熄了,可谁叫今儿晚上起风了呢,北风呼啦啦一吹,小火苗悠呀荡的,一路晃悠悠烧到丛五老爷家后院。 他家水池周边种了一圈竹篱笆,夏天郁郁葱葱一片阴凉,冷冬枯蓬蓬正好起火。等到家里人察觉到的时候,火苗已经燎到院墙边上。 两家人拿着家伙什齐上阵,提水桶泼水、举竹扫帚拍打、用铁锹挖土,还有挥着破烂衣物扑火的,忙糟糟乱成一团。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咳嗽声此起彼伏,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等到火熄灭时,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各个像从灶膛里烟熏火燎了一遍似的。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5节 顶着一张花猫脸,披头散发,堪比戏台子上的丑角儿,全身上下狼狈不堪,站在湿哒哒的后院呼哧喘气。 丛五老爷火冒三丈,揪了丛孝的衣领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丛老七,你他娘的是不是想死啊,大过年的你一把火把我家烧没了,我们全家老小住哪里? 啊……你说说你干的好事,我家房子要是烧没了,你拿什么赔,你个混蛋球子王八蛋,我一巴掌呼死你。” 边骂边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往他头上拍,丛孝捂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您老消消气,都是我的错。” 青皮俩兄弟在一旁缩着脖子不敢吭气,肩背无端矮了一截。 丛三老爷赶忙扑过去拉架,着急忙慌道:“哎哎……你别打头啊,踹他屁股,踹屁股不疼,不能打脑袋,打坏了如何是好。” 三人跟唱大戏似的在原地转圈圈,小八、小九赶忙上前拉架,郑氏苦笑一声,劝慰老头子。 “行啦,别闹了,还嫌不够热闹是吧,晌午的澡白洗了,赶紧回家洗洗睡吧,得亏现在还没过子时,还不算新年。” 陈氏跟在一旁连连道歉,杏娘脸上也烧得慌,这叫个什么事哟! 丛孝挨了丛五老爷好一顿排揎,回到家也没安生,这回捎上了两个小的,丛家大小三个男人排排站,低眉俯首听训。 杏娘的火气一点不比丛五老爷小,双手叉腰气沉丹田一顿吼:“行啊,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放火都放到别人家里去了。 先是老的放野火烧坏了田埂,现在是小的放野火烧房子,年年过年来这么一出。我看明年也用不着去祖坟拜年了,干脆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得了,省得手痒脑子发晕……” 三个人大气不敢出,低垂着脑袋如丧家之犬,直挺挺站着乖乖挨骂。 青叶抿紧嘴巴在一旁憋笑,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声,一漏笑就完蛋了。 想到方才赔出去的一条腊肉,杏娘心里更窝火了,幸好赶在大年初一送了出去,要不然开年头一天就要还债,明年一年都没好兆头。 初一不能骂人,她今儿晚上非得骂个够本不可。 “旁人放野火都没事,你们几个倒好,一放一个准,你们是祝融投胎转世来的么,走哪烧哪,这么有本事怎么不上天啊? 我郑重警告你们,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谁要是再放野火,我先把他给放了,一天天的净出幺蛾子,咱们家是钱多得没地儿花吗?” 两个小的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丛孝赔着笑脸讨好道:“再不敢放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家跟放野火相冲,这玩意儿邪门得紧,专门找咱家麻烦。 其实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家烧草把子呢,以后再不敢玩了。这次都怪我,是我没看好他们,你看这骂也骂了,天也黑了,咱们还灰头土脸一身汗呢,要不……咱们先洗了澡再说?” 杏能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甩手进了房间。 丛孝死里逃生般呼出一口气,耳听到女儿“噗嗤”的笑声,敲了她脑门一记,转身招呼两个小子去灶房。 “走,走,赶紧的,咱们去烧开水将功赎过,你们两个臭小子可是闯了大祸,连累你们老子跟着挨骂,下回再不敢放野火了,说不得真能烧到家里来。” 青皮怯生生道:“我们不是故意的,明明点火时跟后院隔着一块田,回来时也是看着火熄灭了才走的,谁知道那火怎么又烧起来了?” 青果撇撇嘴,攥拳发狠道:“下回等烧没了,我非得用脚踩得实实的,我就不信了,这样还能烧起来?” “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还惦记着放野火,再有下一回,你娘非得把咱家屋顶给掀了不可,咱们可以玩点别的嘛……” 父子三个絮絮叨叨去了后院,一路讨论别的小把戏。 丛孝家折腾的这出闹剧,毫无意外给垄上的人添了无数笑料,在这乏善可陈的年关流传了好几个村子,直到出了正月还有人拿出来当笑话。 这也难怪,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这样由放野火惹出的稀罕事,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听得津津有味。 出了年关,一大家子依旧忙碌非常,青叶却被她娘打发去外祖家散散心。 女孩满心不甘愿:“初二不是才去过外祖母家吗,我在家里好好的,用不着散心,再说了,我的布还没有织完呢,我哪儿也不想去。” 她攒家底的瘾头正浓时,织出来的布匹就是钱,哪甘心这样白白抛费时光? 杏娘一面给女儿收拾衣物,一面哄劝道:“布匹哪有织完的时候,咱们家不指着你挣钱,你外祖母想你了,你过去陪两个老人家住一段时间,难道你不喜欢外祖母家?” “我当然喜欢外祖母家啊,可是……” 青叶踟蹰半晌,犹豫道:“要不把我的织机搬到外祖母家去,我一边陪外祖母说话,一边织布。” “不用那么麻烦!”杏娘卷好包袱皮,抬起头打量一番可有漏网之鱼。 “今年下半年你该及笄了,成了人顾忌更多,出行也有诸多忌讳。远不如现在轻松自在,凡事有爹娘顶在你前头,你只管趁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好好吃喝玩乐。” 嫁了人仿若套了层绳索,一言一行皆不得自在,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之前在家做姑娘时哪里知道一年四季之分,唯一的印象就是衣裳的厚薄,零嘴吃食的变化。 成天惦记的不是哪朵花染指甲好看,就是水沟里的莲蓬冒了头,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精彩纷呈,再不会觉得无趣,到了夜里一挨着枕头,小呼噜已是震天响。 如今成婚生子十几载,日子过得不算艰难,但早已失去了少时的乐趣。 别说一年四季分辨得一清二楚,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也要时刻注意。 早晚凉爽时盯着孩子们添衣,晌午出太阳脱掉,夜里睡觉也要警醒,趁着起夜的功夫去他们房里转一圈,看看可有掀被子。 大人就要有大人的担当,也有玩乐的时候,然而跟做姑娘时不可同日而语。 如同捕捞到网里的活鱼,虽然依旧摇头摆尾,可比之水里涌动时的无拘无束,到底失了几分鲜活,一网之隔,天差地别。 青叶听到娘亲这样说也就作罢,左右现在还不是春耕时节,家里还不到忙碌的时候。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去陪两个老人住一段时日也好。 丛孝送女儿去外祖家,依旧是媳妇未出阁时的闺房,此时已重新规整了一番,布置得井然有序。 早在正月里杏娘就跟娘家透了口风,杨氏知道外孙女要过来小住,当即乐得眉开眼笑,缺了牙的嘴角生生咧出了牙花子。 一向慈眉善目,端庄守礼的小老太太也顾不上还在年关,镇上的铺子一揭开门板,立即吆喝李老大推车送她去采买。 大孙子自告奋勇要代劳,老太太尚且不放心,非得亲自去一趟不可。 糕饼铺才出锅的新鲜点心,甜口的多多益善,酸味的也不能少;布庄里的时新衣料,鹅黄正适合妙龄少女,葱绿穿着也俊俏;听说首饰铺子出了新款式,那更得去瞧一瞧,看一看了…… 一路走一路买,半个上午逛下来,李老大气喘吁吁混似徒手犁了一亩地,老太太依旧精神矍铄,斗志满满。 如此折腾小半月,把个杏娘未出嫁的闺房布置得焕然一新,窗明几净,仿若它的主人这十来年都没有离开过,一直住在这个温暖的小房间。 杨氏如此大手笔地采买,高调装扮女儿的闺房,惹得李家老少妇人醋味冲天,这个年节酸倒了牙。 媳妇们还罢了,老人家的私房银子再怎么也花用不到她们身上,李姓的孙女、重孙女就不一样了,胸口的怨气能点燃灶膛里的草把子。 同样都是老李家的血脉至亲,凭什么她一个外姓的孙女儿能独得宠爱,她们这些正经的李家人反倒要后退一步之地,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也知道,老太太撒出去这恁多白花花的银两,到时指定都给青叶带走了,当作她自家的私房添进嫁妆。 等到她出阁时,依着老两口对女儿的疼爱,再拿一份添妆也不意外,那青叶就能独得两份…… 老太太莫不是老糊涂了,远近亲疏都分不清,她们才是姓李的,怎地白白便宜个外人,只想一想就恨不得咬碎银牙。 她们酸她们的,杨氏满不在乎,她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活到如今这个岁数,阎王老爷的一只脚已是踏进了房门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蹲到床柱子上去了,可不得随着心意活一天是一天。 而到了外祖家的青叶则是如鱼得水,过得畅快极了。 丛家的农田不算多,但农活本就琐碎、繁杂,没有消停的时候。要想庄稼种得好,收成可观,侍弄田亩就得精细,要像照料刚出生的婴孩那样上心,轻不得重不得。 自打青叶从镇上回了家,农忙时不必说,虽不用像两个弟弟那样整日泡在田里,可家里的一摊子事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忙起来也不相上下。 清闲时候要给娘亲打下手,打猪草、煮猪食是跑不脱的,累到是不累,谁家闺女不是这般过来的? 青叶还算是过得舒服的,大多数农家女孩出嫁前后没什么分别,都当成了大人使唤。 可直到来了外祖家小住,青叶才体会到了什么是神仙样的日子。 明明都是一样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杨氏过起日子来格外的游刃有余,悠闲自在。 丛家人多,杏娘灶上手艺好,菜色以量大管饱为主,其它的就没那么讲究了。杨氏则不一样,拢共就老两口吃饭,现在添了个青叶也不算多。 早饭吃鸡蛋,蒸、炖、煮轮着来,嫩滑的蛋羹上淋一滴香油,芝麻香扑鼻。 晌午和晚上的菜色也各有不同,贵精不贵多,还额外有闲情逸致摆个盘,点缀朵花什么的。 青叶也是个重口的,喜欢吃辣,杨氏做菜口味清淡,也有辣菜,但不多。 青叶起初以为吃不习惯,撒了米粉子的排骨上锅蒸,出锅时淋上调好的料汁,趁着热气撒一小撮碎碎的嫩绿葱花,吃起来竟丝毫不比酱烧的差。 糅合了米粉香的排骨甚至更细嫩,吃到嘴里竟然咀嚼到一丝甜味,不会塞牙。 青叶吃得满嘴流油,毫不吝啬称赞:“外祖母,原来排骨也能跟鱼肉似的撒了米粉上锅蒸呢,真好吃,等回家了说给我娘听。” “你娘哪会不知道?”杨氏把盘子往她跟前挪了挪。 “只不过你家里吃饭的人多,炖排骨里面能加配菜,吃起来更划算。” 李老爷子更偏好肉丸子,汤里还加了切成条的蛋皮子,黄色配着葱花的绿,看得人极有食欲。 “冷天吃辣固然痛快,吃的时候酣畅淋漓,身心舒畅,火气却积压在内腑,瘀滞堵塞,口干舌燥,神行不宁。其实天冷才更应以平和清淡为主,润燥清热,补养血气。” 如今的李老爷子活脱脱的仙风道骨,神仙在世,头发、胡子已然全白了,飘逸得仿佛春天河堤上随风舞动的杨柳,丝毫不显邋遢。 老人家依旧做着道士的营生,看风水、起宅院、求平安…… 不过丧葬先生倒是早几年就不做了,毕竟是个体力活,若是跑动起来有个万一,那就得不偿失了,上了年岁的老人最怕摔。 杨氏倒是显露出些许老态,脊背微微佝偻,牙齿也掉了好几颗,精神倒格外好,走起路来半点不颠簸。 老两口如今依旧没和儿子们住在一起,有时懒怠开火时会去李老大家蹭饭。 李老大早说接了二老家去吃饭,老人家没答应,趁着身子骨还能动,还是各住一处更自在。 青叶抿嘴一笑,脆生生道:“我爹说清汤寡水的饭菜吃了跟没吃一个样,肚子饿得呱呱叫,端起碗一看那些惨白的菜色,心先凉了大半截,筷子捏在手里没地儿下。” “所以你爹养不胖,”李老爷子总结陈词,“长得还黑,大冬天都捂不白,好东西给他吃都糟蹋了。” 一番话说得女孩哈哈大笑,也只外祖父敢这么说她爹,外头谁不知道她爹手艺精湛,技术过人,她们村那一片的婚丧嫁娶都爱来她家下单子,屋子里镇日木屑满天飞。 杨氏给外孙女儿舀一碗藕汤,放在她手边,“咱们叶儿可得养得肥胖白嫩些才好,别跟你爹学,也别听书本子、戏台上唱的那些,什么才子佳人,窈窕纤细…… 那些都是骗人的,人活着就靠一身气血,那瘦骨嶙峋,走一步叹三口气的哪里活得长久?长得也不见得好看,肠胃都饿坏了,一张嘴指定一口臭气,早把那才子熏跑啦!” “哈哈哈!”青叶更乐了,趴在饭桌上笑得肚子疼。 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欢快的笑声冲淡了平日里的寂静如水,老两口看着女孩大口吃得香甜,胃口也似乎好了些许。 非但饭菜精致可口,杨氏还带着外孙女儿研制胭脂水粉。 早开的桃花摊开晾在竹匾上,像铺了一层艳丽的云霞,杨氏用筷子扒拉花瓣。 “要想捣出来的胭脂红得透亮,得挂在廊下阴干半个月,可不敢拿到大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制不成了,也不能受潮。” 女孩捡起一片粉红含在嘴里,唯一关心的是:“咱们把桃花给摘了,那桃树还能结果吗?” 老太太嗔了她一眼,“管它能不能结果,是桃子重要还是胭脂重要?” “可桃子能吃啊,胭脂又不能吃。”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6节 杨氏叹一口气,细细教导小女娘:“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咱们在闲暇之余打扮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非但旁人看了舒心,自个心里也美滋滋的,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呀!”青叶皱了皱鼻子,“就是太费时间,又是洗又是晾的忙活老半天。” “那么急急忙忙的做什么?”杨氏不以为意。 “我且问你,是六月里粉嫩的荷花惹人喜欢,还是秋下的枯枝残叶更叫人欢喜,要是你,你选哪个?” 女孩沉吟片刻,认真回答:“莲蓬虽然清香甘甜,但比不过莲藕的软糯可口,我选莲藕,今天炖的藕汤真好喝,藕价还高。” 杨氏:“……” 简直对牛弹琴! 手指头点了她额头一记,“跟你那个娘一样,就长了颗好吃的心,你娘当初被人两瓶蜜饯给拐走了,你可别三言两语叫人骗了去?” “那不会,”青叶满不在乎一挥手,“我这个人实诚,一锭金子才能骗到我。” 老太太白了她一眼,牵了她的手往灶房走,“簸箕里还剩了一点桃花,咱们去做桃花糕,配着你外祖父的桂花茶,可好吃了。” “外祖父还晒了桂花茶呢,是院子里的那颗桂花树吗?我家没有桂花树,只有栀子花树,栀子花能泡茶吗,还是做糕……” 一老一少絮絮叨叨地搀扶而去,一年老一年少的声音糅合在一起,或清脆或和缓。 青叶在外祖家住得乐不思蜀,全然忘了当初的攒家底大业,这一天天的可太好玩了,外祖母怎么知道那么多新鲜花样,太有意思了。 暮春时节还有些微寒凉,早起雾气笼罩乡野,隔着雾蒙蒙的水汽,十步开外只能看见一个人影。 外祖父想尝尝露水泡出来的花茶有什么不一样,左右青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有大把的时间张罗这些小玩意。 趁着清晨露水深重,青叶弯腰、踮脚在河边忙个不休,挨个倒叶子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一面忙活一面嘀咕,怪道那些富家小姐们镇日不用出内院,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小讲究,看着简简单单,真要做起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这也太繁琐了吧,一小滴一小滴地滚落到杯子里,折腾小半天堪堪打湿了个杯底,若要收集到足够多泡茶的露水,这得忙活到何年何月? 哎,麻烦也没有法子,谁叫她外祖父今天想品尝这个调调呢? 她这个当人孙辈的理所当然代其劳,务必保证外祖父喝得心满意足,无比尽兴才好。 青叶直起身惆怅地叹一口气,眼角撇到河面水波晃动,有船只破水而来。 她随意偏头瞟了一眼,弯下身继续忙碌,将将倒了两滴露水,似想起什么,又直起身看着前方。 只见一片浓雾弥漫,“哗啦”的水声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响亮,船只愈发近了,小船尖尖是那样眼熟,船头站着的人身形修长,肩宽体阔。 青叶内心“怦怦”乱跳,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破体而出,有一些朦胧,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小船儿停靠在李家老宅的小码头,青叶不可置信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做客!” 周邻言简意赅回答,用竹篙别停船只,利落跳上岸栓绳索。 “做客,做什么客?”青叶皱起眉头,怀疑地问,“你要去谁家做客,谁请你来的啊,你认识这的人吗?” 周邻走上前拍了拍手,“认识啊,怎么不认识,之前苏木哥回家可都是我送的,这个村子我比你还熟悉呢!” 青叶一顿,也对,怎么把表哥给忘记了,看来确实不是找她的,她悄无声息松一口气。 周邻扫一眼她微湿的裙角和手里的竹筒,若有所思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女孩脱口而出。 好像过于简单粗暴了,又解释似的补充:“这点小忙不用你帮,我一会儿就弄好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 “那……好吧,我先走了。” 两个人独自站在河边太过惹眼,招来闲言碎语就不好了。 青叶目送青年走远的身影,直至他进了大舅舅家。 还真是来找表哥的呀,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女孩困惑地挠了挠头,低头继续给外祖父找露水。 第205章 李苏木是傍晚天擦黑到的家,怕扰了老人家安歇便没有声张,天亮后过来给二老问安。 堂屋里人声煊赫,李老爷子、周邻对面而坐,李老大父子打横作陪,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李老大声如洪钟的大嗓门。 “好小子,几年不见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了?咱们家苏木本就不矮,之前你比他还低一个头呢,现在可倒好,你俩正好倒了个,他要抬头看你了。” 众人哈哈大笑,李苏木自我解围:“他那时年岁还小,比我矮是应当的,如今正是抽条的时候,一长起来可不就把我甩在了后头。依我看邻哥儿还能往上冲一截,他这个体格还不到停的时候。” 李老爷子抱着小孙儿,捋着胡须笑着道:“男子抽条本就来得迟,结束得也晚,有些到了弱冠还在长个呢,邻哥儿这样的正适合外头走动,宵小见了绕道走。” “可不是,啧啧,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跟他走一块,活似鸡窝里裹进来一只大白鹅,踮着脚尖都够不着人家的脖颈……” 大白鹅周邻不白,黑红的面皮上挂着一抹腼腆的笑意,一改往日的能说会道,油嘴滑舌。 此时身姿端正笔挺,嘴角含笑,任人打趣也不还嘴,倒像泼猴受了教化,突然知礼守节起来。 堂屋里言笑晏晏,灶房里也不遑多让,妇人们在自己的主场游刃有余。 卫氏头上包着深蓝色的头巾,身上围了一件灰色罩衣,一管衣袖利落地卷到手肘。切菜、剁肉沫井井有条,拍蒜、洗锅、烧火有条不紊,一个人包圆了灶台上下。 姜氏坐在院子里洗青菜蒜叶,杨氏跟外孙女坐在灶房檐下慢悠悠剥蚕豆。 老太太诧异地问:“你是说,这回苏木能跟府城的沈家牵上线,是邻哥儿帮了大忙?” “可不是?”姜氏的嘴角自昨晚得了消息就没合拢过,她跟当家的兴致勃勃说了半宿的话,早起丝毫不觉得困倦,此时依旧神清气爽,浑身满是干劲。 “周邻实在是个好孩子,这回多亏有他帮忙。” 原来周邻自打回了乡下老家,跟府城的那些老师傅们依旧保持联系,时常有书信往来。 年前收到了他们的一封信,说是去北边送货的时候结识了一个药材商,把他手上的一味药材说得天花乱坠,天底下少有。 几个师傅经不住他缠磨,又想着物以稀为贵,药材自来就是走俏货,转手一卖便能挣个差价,几人合伙凑钱买了一背篓。 谁知回家后拿给巷子里的老郎中一看,人家压根不认识这种草药,直说他们叫人骗了银子,不知道哪里寻来的野草根茎,专门蒙他们这种门外汉。 几个师傅大呼走了霉运,咬牙切齿地骂:“他娘的狗杂种,老子走南闯北几十年,不成想叫个瞎家雀啄了眼睛,竟然敢蒙老子的银子?” 旁边之人附和道:“可不是,我当初一看那老小子就不顺眼,长得贼眉鼠眼,一副奸猾老狐狸相,果不其然。 要真是像他说的那样是稀罕、有奇效的药材,怎地他没有卖出去,巴巴地等着咱们这些冤大头?” “那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好了,花几十两银子买了一堆杂草,传扬出去能叫人笑话死,几辈子老脸都丢光了……” 几人吵吵嚷嚷回到家,恼得提起背篓里的根茎要当柴烧,还是叫一个老成稳重的师傅阻止了。 “且先不忙,我记得邻哥儿当初在医馆做过学徒,咱们给他去一封信问问。事已至此,银子花了也要不回来,咱们暂且耐着性子等他的回信,到时再处理也不迟。” 众人听了觉得有道理,死马当活马医呗,等就等吧! 周邻收到信后,细细看了一回信里关于根茎的描述,以及从药材商那听来的名字。 眉头一皱,他当初在医馆里当学徒那阵子,看病不在行,可医术翻了不少,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东西。 为了防止记岔,周邻把信给李苏木看了一遭,不成想他却大呼不可思议。 “还真是这个东西,这确实是味难得的药材,只在偏远的西北之地种植,别说咱们医馆买不到,怕是府城沈家购置得也不多,市面上少有流通。” 周邻听了心里一动,低声跟李苏木耳语一番,听得他连连点头。 末了一拍对方的肩膀称赞:“好小子,我当初还真没看错,你是个有能耐的,如今竟然真的沾了你的光。” 年关一过,两人直奔府城,周邻帮着李苏木一通走动,府城沈家顺利跟药材商牵上线,日后走他东家的运货路线买药材。 此番可谓一举数得,各方都得了好处,妙不可言。 得利最大者莫过于李苏木,有跟他交好的沈氏子弟透了口风,等他儿子再大两岁,可送来沈家族学附学…… 李苏木少时在沈家就读学医,这么些年下来也时常走动,每年的三节两寿从不敢忘却,即便人来不了,礼是必到的,沈家也准备了回礼。 可这样的往来是浮于表面的,时日一长,跟沈家那些表了三千里的远亲没什么分别,都是主子们忘到了后脑勺,仆人们也懒怠搭理的存在。 如今有了利益瓜葛又不一样,即便不是什么大宗的买卖,可总归在老爷们跟前露了一回脸,知道有他这么号人。 再来说到官哥儿,等他儿子再大些,他会在府城置下宅子、小厮和婆子,纵使儿子依旧附学于沈家,却不必吃他少时那样的苦楚。 对儿子来说,能来府城念书总是比在县城好。 李老大夫妇知晓这件事后也大喜过望,这可是天大的一件好事,老李家后继有望了! 如此才有了今儿的一番宴请,他们李家着实沾了周邻的光。 杨氏叹息一声:“想当初给苏木找小药童,你爹一眼相中了邻哥儿,说他机敏灵巧识眼色,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没想到过了这许久,他依旧帮了咱家的大忙。” “谁说不是?”姜氏甩一把菜叶子上的清水,放进干净的菜篓里,对周邻再没有二话。 “别看他小小年纪,在为人处世,交际往来这方面,比咱们苏木强了不知多少,苏木要是有这能耐,老早在医馆里混开了。” 杨氏和蔼一笑,“也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也有不一样的短处,都是难得的好孩子,犯不着说他。” 姜氏笑了笑,没有跟老太太辩解,随口一说罢了,在她心里自家儿子肯定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了。 青叶坐在小板凳上剥蚕豆,静静地听两人言语,嘴角无风自动。 酒席摆了两桌,妇人们在灶房,男客坐在堂屋,两边一样的菜色,男人们这边多了一壶黄酒,老少皆宜。 怕耽搁爷们喝酒,小官桂这回跟太奶奶坐一条凳子,捏着碗勺乖乖扒饭。 姜氏给小孙孙夹一筷子肉丝,随口道:“邻哥儿也到了结亲的年岁了吧,也不知道他家里头什么打算,这样好的孩子不愁说不到媳妇。” 青叶夹菜的筷子一顿,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低头吃自己的饭。 卫氏抿嘴一笑,促狭地瞟了一眼一个上午都没怎么说话的小表妹,意味深长地说:“何必舍近求远呢,咱们这里不是有一个现成的?” 姜氏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在儿媳的示意下看到花朵儿一样的外甥女,顿时焕然大悟。 “哦……怪道呢,我说小伙子怎地这般热心肠,原是在这里等着,好小子,敢情是无利不起早啊!” 卫氏轻笑一声,添油加醋补充:“听苏木哥说,当初周邻当小药童那会,每个月定要回家两次,头一两年还没这说法,后来不知怎地非要坚持。” “啧啧,那可够久的了,还真没看出来,小伙子年纪不大心眼子倒是多啊!” 杨氏也在一旁凑趣:“过年那会,杏娘打算把叶儿送来这边小住,说是她们家附近出了条狡猾的小狐狸,见天的找理由往她家跑,送叶儿过来躲躲清净,免得迷花了眼。 原先我还在想这是谁呢,这么大本事,我那聪慧的外孙女都要避其风头?今儿一瞧,可算是长了见识,果真是条小狐狸,连老婆子这里都能钻营进来。”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7节 旁边的两婆媳哈哈大笑:“谁叫您外孙女长得好呢,一家有女百家求啊,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青叶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脸皮再厚也扛不住这般猛烈的围攻。 急匆匆撒了碗筷说吃饱了,打开后门落荒而逃,跑远了还能听到灶房里传来的欢笑声。 出了后门也没回李家老宅,空旷的水池边空无一人,水面上几只水蜘蛛飞快移动,细长的腿脚仿若透明,留下点点涟漪。 不想碰见别人,也不想跟人说话,青叶干脆折了一根枝条拍打水面,听着“哗啦”水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明朗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小叶子,你在做什么?” 青叶猛地回过神,回头看了一眼,淡声道:“没做什么。” 身旁之人走到边上停下,她闻到淡淡的酒味,偏头好奇地问:“你喝酒了?” “我只喝了一点,就几杯。”周邻黝黑的脸庞也看不出来到底红了没有,眼眸倒是染上了一丝醉意。 他慌忙解释道:“其实我不爱喝酒,真的,但是要陪长辈吃席,所以跟着喝了几杯,平常我不喜欢喝酒,也很少喝……” 许是真的有了几分醉意,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平日里的游刃有余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句简单的回答翻来覆去地说。 不知怎地,本来莫名有些恼火的青叶“噗嗤”一声笑了,方才的憋屈、郁闷也随之消散。 青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大伙将她和周邻凑作一堆,谈笑打趣,她就觉得很不自在,好像她非他不可似的,凭什么,他有那么好么? 难得见到他这样一副笨拙模样,青叶又不气恼了。 听到清脆明媚的笑声,周邻清醒了几分,不动声色甩了甩头,眨眨眼睛,若无其事轻咳一声,又惹得女孩大笑起来。 璀璨的光线洒落在光滑如镜的水面,朦胧的雾气若有似无围绕着这对年轻的男女,时光正好,光阴不候。 第206章 两个人在水边站了片刻,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周邻的醉意消解几分,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攥紧拳头,鼓足勇气问:“小叶子,我……等你及笄了,我去你家提亲可好?” 女孩的轻笑戛然而止,不自在地偏过身子,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只面皮逐渐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低下头。 耳旁青年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知道的,我……我心悦你许久,如果你不嫌弃……我们……” 青叶的脸上似着了火般,死死抓着手里的枝条,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心里告诉自己应该转身跑远,脚底下的步伐却怎么也迈不动。 周邻也是热气上涌,消散的酒意似乎又遍布全身,热得耳根子通红。 在这不算炎热的正午时分,额头竟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心脏“砰砰”狂跳,只觉得跑船时碰见拦路抢劫的都没有这般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题说起别的:“咱们两家知根知底,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我虽然没有父母帮衬,可我已经在县里初初站稳了脚跟。 现在货栈还没有建好,年前只谈成了两桩买卖,等后面通了水运,牵线拉桥的只会更多,不愁没有生意……” 在这样平静的絮叨声中,青叶也恢复了冷静,安静地听他说话。 “……若是成了家,日后要在县里长住谋生,大富大贵谈不上,小有积蓄不难。在年节里,或是天冷的时候回乡下老家团聚,要是在县里住烦了,也可以随时回来……” 周邻缓慢、平和地述说着他对未来的打算,对生活的期许,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大起大落,有的只是日升日落中的三餐饭食,四季轮回。 或许日子本就该这么过,每一天都是那样平淡、踏实。 周邻说了很多,青叶静静地听着,许久之后听到他问:“小叶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青叶没有说话,嘴角紧抿唇角含笑,头压得更低了,无意识划动手里的枝条。 “当然,你放心,给你家的聘礼定会准备金锭子。” 青叶:“……” 外祖母哟,说好的闺房私话,您都给传到哪里去了呀! 女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下巴一抬,娇俏蛮横地问:“你给的起吗你,你手上有很多金锭子吗,有多少啊?” 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白里透红的脸颊如三月里粉嫩的桃花瓣,离得近了似乎嗅到了一股甜蜜的果香。 方才喝进肚子里的酒酿又涌上心头,年轻的小伙子似醉非醉,也不知道是酒醉怂人胆,还是迷了心窍,他鬼使神差般地伸手一把握住了那节凝脂皓腕。 软玉温香,细腻光滑,周邻只觉得手里握了一团绵软的香脂,温润不可方物,衬得他修长的手指愈发粗糙、坚硬。 青叶一愣,脸上迅速涨红,扭动手腕使劲挣扎,却是纹丝不动,腕子上骨节分明的大手如同藤蔓一般,缠得紧紧的,热乎乎地贴着她的皮肤。 她抬起右手扬起枝条一甩,冰凉的水珠连成一串,溅落到青年的眼角眉梢。 脸上一凉,周邻猛地回过神,慌乱松开手退后一步,语无伦次道:“小叶子,我……你……” 青叶双手叉腰,横眉训斥道:“哪里来的粗野小子,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下次再敢耍酒疯,我把你胳膊给打折了,哼!” 不等对方回话,她撒开脚丫往李家老宅跑去,不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周邻兀自站在水边发愣,好半晌后咧嘴无声一笑,闭了闭眼睛,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捻动。 这一天的欢喜热闹自不必说,至晚临睡前,杨氏点了油灯铺床褥,跟外孙女同睡一屋。 “叶儿,家里给你选的这个小女婿怎么样,你可中意?” 青叶没好气道:“你们都要把我打包送给人家了,现在倒要来问我的意见,晚啦!” 杨氏不以为意,未成婚的小女娘,撒娇卖痴也是应有之义,拢好被子坐在床头。 “不晚不晚,咱们这些老家伙看着是好,可你要是真不乐意,咱们也没辙是吧?牛不喝水还强按头呢,咱们也不能逼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 女孩又不说话了,散了发髻通头发,白净的脸庞在柔弱的灯光下仿若瓷器,柔美异常。 老太太望着小女娘青涩稚嫩的脸蛋,脆弱得好像初生的花苞,轻轻一碰便碎了,眼底涌现迷茫,神思一阵恍惚。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她给老闺女讲为人妻,为人母的教导之言,亲自把她嫁了出去。 如今又轮到她女儿生的小闺女,同样的二八年华,同样如初生牛犊,也不知道她以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人生短短几十年可太快了,快到她嫁一回女儿,再嫁一回外孙女,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灯芯一闪,杨氏眼睛一眨,遮挡住眼底的湿意,随和地开口:“周邻这个小女婿吧,有利有弊,有好处也有坏处,端看你怎么选择?” 青叶蹬了鞋子爬上床,依偎在老太太身边,狡猾地打趣:“他还有坏处呢,我以为你们看他哪哪都好,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都没有他厉害!” “好好说话!”杨氏拍了她脑袋一巴掌,又拿过她的手在掌心轻柔地摩挲。 “坏处是显而易见的,周邻没有父母帮衬,爷爷年岁大了也不能指望,单蹦一个人成家立业。 说好听点是好儿郎单枪匹马置家当,实则是无人可靠,只得自己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挣脱出一个人样。” 女孩轻声反驳:“有父母依靠自然好,可爹娘总有老去的一天,那时也没得靠了。” “说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杨氏轻叹一声,还是年轻见识少啊! “可人这一辈子能活多久,谁都说不准,都在阎王老爷那里记着呢。家里有长辈帮衬,头顶有大树遮阴,当小辈的前半生不用担事,能随心所欲地活着。 撇开钱财不谈,咱们从最简单的说起,若是你外出忙碌一天回来,家里有现成的热茶热饭吃好呢,还是自己撸袖子刷锅洗碗的好? 以小见大,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下雨了晒在外面的衣物有没有人帮忙收捡,儿女生病了有没有人在一旁搭把手……到时别人都有,只你无人伸手,你会怎么想?” 青叶若有所思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旁人都有长辈帮忙,只我没有,定会心生怨恨,夫妻不和,家宅不宁。” 杨氏点头赞同:“老话说父亡母逝是为残缺之人,不好说亲,缘由就在这里头。” “那你们还相中了周邻?” “你别着急啊!”老太太慢悠悠道。 “咱们说完了坏处,再来摆一摆好的方面,其一,周邻亲缘浅薄,血亲不丰,他要是成了家,定会善待妻儿,养育家小在所不惜。 不用担心他生出二心,你爹娘这半个儿的女婿跟亲生的儿子也没什么分别,且你们两家本就离得近,更添了一层亲厚,成婚后于你是极为有利的。” 女孩笑吟吟凑趣:“那其二呢?” “其二也好说得紧,那些念书当官儿的讲究个士农工商,可咱们小老百姓只在乎过日子实惠。 做个生意人到底比农户舒坦,周邻既能在县城立住脚跟,说明他能攀附上权势之人,背后有人撑腰,这是他的本事,也合该他吃这碗饭。” 杨氏揉捏着掌心里滑嫩的小手,自得地笑道:“你外祖母这辈子活得值,只年轻时吃了些许苦头,总的来说还是乐多过于苦,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老太太我活到这样大岁数,只认一个理,那就是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只能说银子太少。” 青叶爆笑出声,外祖母的说法有趣极了。 “你别不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没有道理的,还是拿周邻来说,他要是做买卖能挣上银子,那些仆人呀,丫鬟、婆子之类的,什么样做事的人请不到。 自家有钱也就不在乎有没有父母相帮了,人不就是这样的么,日子过得舒坦了,很多事情也就不会计较了。” 青叶低头想了想,偏头问:“那他要是做生意亏本,欠了债呢?” 杨氏欣慰地笑了,小女娘还是孺子可教的,有些个慧根,比她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亲娘强。 “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世上之事哪有事事如意,四角俱全的,端看如何抉择?要想过得安稳,就得忍受贫穷,要想人上人,就得经得住变故。 人生在世几十年,起起落落是家常便饭,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升有落才是常态。只要心气儿还在,身子骨健壮,有本领在身,纵是跌倒了,再爬起来也是一样。” 老人家的这番言语可谓字字珠玑,真知灼见,是她漫长一生的领悟。 青叶听了后久久不语,心绪翻飞如杂草疯长,低头沉思了很久。 “最后说一句话糙理不糙的,你跟周邻若是经营得当,在县里能出人头地,日后你娘家父母兄弟也多了条出路。 我听你娘说,你家在县里置了铺子,你兄弟若是个有胆识的,说不得往后也去县里闯一闯,有个熟人拉把手再好不过。” 青叶回过神,“可我娘说她不能离开老家。” “那是因为你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还活着,”杨氏不以为意,“家有老人,你爹娘走不开,可我们这些老东西总有走的那天,到时你爹娘可不就随着儿子们过活?” 青叶打了个寒颤,神色染上一抹哀愁,祈求道:“外祖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老太太慈爱地笑了笑,抚着她的头顶轻声说:“好孩子,别怕,外祖母会一直保佑你们的。” 青叶眷念地依偎在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暖和的身子。 第207章 春耕一到,丛孝接了闺女家去做家务,面对不请自来拔秧苗的热心小伙,他龇了龇牙花子,心里五味成杂。 经了岳父母的提点,以及周老爷子托五婶暗地里传的话,他要再看不明白,那可真就是个棒槌了。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8节 小伙子有本事是真,贼心不死也是真的,竟然敢觊觎他叫小闺女,其心可诛啊! 枉他之前一直当人家是邻里少有的热心肠,在家里没口子替他说好话,敢情到头来挖了个坑把自家给埋了,你说可不可恶! 对着这样一张可恶的嘴脸,丛孝僵硬地推辞:“我们家人手够用,不用你帮忙,真的,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周邻笑得跟朵花似的,自来熟道:“七叔,您不用跟我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客气你个大头鬼,丛孝心里腹诽不已,咱们俩很熟吗,厚脸皮的臭小子。 丛孝赶不走死皮赖脸非要帮忙的免费劳力,只得虎着一张脸示人,企图吓退居心叵测的小混蛋。 可惜小混蛋眼神不好使,权当看不见七叔黑上加黑的面孔,兀自笑得灿烂拔秧苗,手脚还格外利索,抢着挑担、踩水、栽秧…… 面对隔壁田里乡邻大声的起哄、打趣,丛孝心里骂翻天,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大伙不要多想,他只是来我家帮点小忙,邻里之间互相搭把手也是应该的,我们两家真的没有什么…… 这叫个什么事哟,真是越想越憋屈,这个可恶的小子脸皮忒厚! 晌午回家吃饭时,丛孝抢先一步站在自家门口,伸手一拦。 “周邻,早说了不要你帮忙,你非得掺和一脚,你看看……这事闹的,我们家也没煮你的饭食啊,你还是回你自己家去吃吧,我就不送了。” 周邻依旧嘴角一咧笑眯眯,没有半点气恼。 “是我的错,要过来也没跟您说一声,要是因着我害得您家饭不够吃,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来之前我爷爷早有嘱咐,要我回家吃饭,我就是过来跟您打声招呼,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丛孝亦是笑呵呵点头,扬起手挥了挥,混小子虽然做人不厚道,做事还是有些许上道的。 “好走不送!” 送什么送,杏娘白了他一眼,一手拽了周邻的胳膊走进大门,一手挥开碍事的家伙。 “别理你七叔,他这是上了年纪心火不顺,你别跟他计较,邻哥儿可有喜欢的菜色,你想吃什么,说出来要叶儿给你做。” 跟当家汉子酸溜溜的老陈醋不同,杏娘这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周邻顺从地跟上七婶的脚步,好脾气笑道:“我不挑食,只要是饭菜我都爱吃,青叶煮什么都行。” “总有特别喜欢的吧,喜欢吃什么鱼,还是肉……” 两人絮絮叨叨地往后院走,徒留丛孝急得在原地跳脚:“哎……哎……怎么回事啊,怎么还登堂入室了呢? 臭小子给我回来,男女授受不亲的,你怎么跑我家来吃饭……你要真想吃也行的,大不了我给你端出来,你先回你自己家去……” 哪有人理他,忙碌了一个上午,各个肚子空瘪能吞下一头牛,实在无暇他顾。 丛孝眼睁睁看着臭小子进了灶房,气得干瞪眼,可又无计可施,这人脸皮怎么能厚成这样,赶都赶不走,到底是在哪里学的? 他叹了一口气,敌方阴险狡诈,手段频出,我方不是对手,垂头丧气往后走。 边走边嘟囔:“我哪里上了年纪,我还这么年轻,正当壮年,身子骨正结实,哪里就老了……” 青叶可体会不到老父亲的多愁善感,她虽然不用下地干农活,可每日要忙碌的事情也不少。 开春才捉的小猪猡猡一天三顿都不能少了,迟上片刻喂食立马饿得嗷嗷叫唤。 “小玉,我去外祖家住了一个多月,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你可有什么跟我说的?” 张玉举起镰刀勾下一根构树枝条,薅下叶子扔进篮子,漫不经心地说:“没啊,每天不都是洗衣做饭打猪草,忙完了去田里栽秧,哪有什么好说的?” “真的没有吗?”青叶故作诧异。 “我怎么听说孙家使人来咱们垄上说亲啊,这可奇了怪了,孙姑姑家认识咱们村的小女娘还挺多。” 张玉擦汗的手一顿,不自在地侧过身子,若无其事道:“你是说这个啊……好像是听说了一耳朵,其实我也不清楚,也没人跟我说。” “好哇,你这个狡猾的小妮子!”青叶丢了镰刀,扑上来挠她痒痒肉。 “还在我面前装上了,我让你装,看我的龙爪手,让你见识见识小姑母的手段。” 张玉慌忙闪躲,又怕镰刀误伤了她,抬起手扔到远处,被她扑过来上下其手,手忙脚乱之下被挠得咯咯笑。 “好了,青叶,哈哈……别闹了,要摔倒了!” 青叶不肯善罢甘休,两只手伸得长长的往她腰上咯吱,张玉张开双手架住她的胳膊,两人跟耍相扑似的角力,不时传来破了音的大笑。 柔软的微风拂过脸颊,卷起鬓角的发丝在眼前徘徊,绿草如茵,雨燕飞舞,两个女孩静静地靠坐在河岸边,旁边散落着两把镰刀和装猪草的篮子。 “小玉,去你家说亲的是孙姑姑的侄子吗?” 青叶也见过孙成林,孙姑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侄子,跟她们年岁差不多。 两人之前去孙姑姑家的小宅时,偶尔会碰见他在后院劈柴、挑水或端了盘子送吃食。 孙成林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十分俊俏也不会显得难看。因着家住镇上做点小生意,乡下有几亩田地收租子,他的面相较之农家小子更显白皙。 只打过几个照面,两个女孩都没跟他说过话。 每次碰见了他都慌忙低下头,接着又抬起头朝她们笑一笑,匆忙转过身往后院走,或是去隔壁。 这样一个连印象都很模糊的人,青叶想不到他跟小玉还有这样的渊源。 张玉勾起一捋发丝别到耳后,笑着说:“是他,孙家托媒人过来说和,上个月两家在镇上的茶馆见了一面,我奶奶很满意,小叔、小婶也没有什么意见。”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青叶好奇地问。 “我啊,我自然也是愿意的,”张玉坦诚地说,“不瞒你说,你去外祖家的这一个多月,我在孙姑姑家见了他两次。 第一次他塞给了我一包红豆糕,第二次他在院子里糊灯笼,我坐在灶房檐下吃肉饼,你们两个一样,都喜欢给我吃食。” “我俩哪一样了?”青叶皱眉,“我可是女孩子,他是男的。” “可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张玉转过头一脸认真地道。 打小寄人篱下的日子养成了张玉谨小慎微的性子,奶奶教导她要少说话多做事,要识大体懂眼色,凡事不要强出头。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要靠着小叔、小婶过活,小婶对她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不冷不热,尽了一个长辈应尽的责任。 从张玉会捏筷子吃饭时起,她天生就知道桌子上的肉菜应该让给弟弟妹妹们吃,如果没有人夹到她的碗里,她最好不要伸筷子。 即便是秋果累累的时节,园子里的小黄瓜摘了满篓,如果不是小婶掰断了递给她一截,她也是不会吃的。 “我长到这样大,从来不敢在人前伸手拿东西吃,我怕别人看过来。哪怕只是随意的一瞥,我也会不自在,怕被人瞧不起,被人嫌弃眼皮子浅。” 每当这时,张玉就会跟自己说,我已经吃饱了饭,一点儿都不馋。 “可孙成林不一样,我在他面前可以自在地吃东西,想吃多少吃多少,不用谦让、客套,也不用假装不在乎。 他这个人不算顶聪明,长得也普普通通,好在能挣钱养家,这样就很好,我一点也不怕他,也愿意嫁给他。” 真要说起来还是她占了便宜,她父母双亡,而男方家是镇上的,家里也小有积蓄,要不是孙姑姑的缘故,想必孙家父母也不会点头答应这门亲事。 青叶松了一口气,欢快地说:“想不到你跟孙姑姑还能有这样的缘分,你俩往后天天都能见面,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她,这样可真好!” “是呀!”张玉点头,满面笑容。 “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孙姑姑,我打小没有娘亲,她就跟我娘一样。我很喜欢和她在一起,一起吃点心、聊家常、做针线活……做很多很多事。” 张玉一脸憧憬地述说着对未来生活的愿景,语气里满是向往,之前的这些年,她的生活是苦闷而乏味的,但是以后会越来越好,好得像裹了一层蜜。 “青叶,别说我了,你的好事也将近了吧?” “没有啊,”青叶无辜地挣着大眼睛,“我下半年才及笄呢,我才不着急。” “你是不着急,周爷爷可急得不行,我听说他老人家正张罗粉刷屋子呢,说是之前家里人少,房子久不住人墙皮都褪色了,正好趁着孙子在家翻新一遍。 青叶,你才是掉进了福窝窝啊,周邻跟咱们打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性情咱们再清楚不过。你们两家离得也近,这嫁了人跟没嫁也没什么区别啊,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 青叶抿着嘴角乐不可支,耳旁的声音还在继续。 “听说何竹的亲事也有了眉目,咱们三个同一年生,想来相隔不了多久。” “她说定了哪家?” “我也是从奶奶那听了一耳朵,说是何梅姐夫家的姑表亲,何梅姐本就嫁得好,那家还更富了一头,农忙时还得雇短工帮忙,啧啧,这得多少地啊?” 何梅是家中长女,堪称她爹娘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旁的女娃娃还在撒娇赖床呢,她已经站在矮板凳上刷锅洗碗,给妹妹们穿衣裳编小辫子,看着她们不往水边跑。 及至大了些,更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云娘两口子困在田里抽不开身,小小年纪的何梅能把全家上下的吃穿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劳云娘操半分心。 她的性子又温柔似水,嫁了人后非但打理家事井井有条,连先前有些许不着调的夫婿也变得稳重有担当,两口子凡事好商好量,再没有红过脸。 何梅夫家那边都说娶了个好媳妇,族里人赞不绝口。 她夫家那边的一房姑妈也极爱何梅待人和气,遇事不怵的性子,这样软硬皆宜,又能督促夫婿上进的妇人,才称得上合格的当家主妇。 听说她家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妹妹,打听得没有纰漏,也是极能干晓事的小女娘,这不就忙忙地请人中间说合。 “哎,小时候盼着长大,可现在大了又有了离家的烦恼,想到要住到别人家去,我就有些害怕?” 青叶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那也是你的家,咱们是光明正大嫁进去的新嫁娘,不是低三下四去投奔的穷亲戚,怕什么?” 清凌凌的河水缓缓流淌,两个女孩忙里偷闲述说家常,尚且稚嫩的脸盘未经世事的风吹雨打,洋溢着未来岁月的期许。 “姐,姐姐……你在哪?” 土路尽头传来男孩洪亮的喊叫声,两人偏头望过去,少年纤细的身形慢慢靠近。 “姐,娘在家里塌豆皮子,加了鸡蛋和糖,可好吃了,要我喊你回去吃。小玉姐也一起吧,我娘说一猜就知道你俩准在一起,要你也过去吃。” 两个女孩站起身拍拍衣裳,把镰刀放进提篮,胳膊一挽。 青皮顺手接过姐姐手里的篮子,“怎么薅的构树叶,这玩意儿太费劲了,等吃完了豆皮子我去打猪草。” 张玉笑嘻嘻道谢:“舅奶奶做了新吃食呢,太好了,我又有口福了,小青皮,你姐姐快要嫁人了,你会不会舍不得呀?” 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青皮板着脸不高兴。 “小玉姐不要胡说,我姐还小呢,我爹说了,纵是及笄了也不着急嫁人,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我姐,多久都养得起。” 张玉笑不可遏,愈发爱逗弄他了:“说起来咱们青皮也长大了呢,过几年也到了说亲的年岁,青皮,你可有中意的小女娘呀?” 青皮脸更黑了,掺杂了一丝郝然,故作镇定道:“小玉姐别瞎说,我也还小,更不着急说媳妇,咱们快走吧,豆皮子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闷头快步往前走,把两个姐姐甩在后头。 两个女孩哈哈大笑,手牵手轻快地跟在后头,清风拂面,裙角飞扬。 银铃般的笑声缀着燕子的尾巴,一路略过清幽荡漾的水面,摇曳飘逸的杨柳树梢,一畦畦翠绿的秧苗,向着更远的云彩飞奔而去…… 第208章 垄上烟火(种田) 第159节 周丛两家的亲事一说定,杏娘放下心中大石。 大女儿算是稳妥了,再不用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到处打听哪家有好儿郎。两个臭小子还小,自家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攒家当,别的暂且顾不上。 亲事的各项走礼往来本就繁琐,加之周邻在县里的营生才走上正途,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的。 按照周邻跟两口子透漏的口风,他打算在买来的地块上辟出一个角落,建一个两进的院落,到时妻儿老小一家子住在一起。 眼下建房的砖石木料到是下了单子,因着热天生意红火,他这边一时腾挪不开人手,故而宅子的进程有些慢…… 丛孝两口子一听,便也放慢了走礼的诸多流程,成亲的日子更是借李老爷子之口,还得好好算一算,选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 事有轻重缓急,小伙子难得奋发图强,买卖蒸蒸日上,他们也不急在这一时非得嫁闺女。 退一步说,县里的宅子还没有完工,纵使女儿嫁过去也去不了县里,照旧要住在乡下老宅,那还不如住自己家舒坦。 端阳节快到了,当家的和两个儿子去县里给周邻送木件,临走时答应赶回来过节。 早起杏娘去水田扯草,水稻进入拔节期,杂草也跟着疯长,一个眼错不见便能鸠占鹊巢。 忙碌了一个上午,眼看着太阳爬到斜上空,杏娘坐在水沟边歇息片刻,清洗干净手腕走回家。 一路走过来田里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打的主意是下晌再过来一趟,晌午早点回去吃饭。 杏娘则是想着明天早上趁着清爽过来扯草,田亩少也有少的好处啊,不必像旁人那样时刻紧绷着一根心弦,恨不得时时泡在田里侍弄庄稼。 过石桥时正好碰到对面牵着牛绳过来的妇人,石桥本就不宽,老水牛身躯庞大,妇人手里的牛绳松垮地拖在地上。 杏娘脚步一顿,干脆停在桥这头,往旁边消了几步,等他们过去了再说。 “嫂子吃饭了?这是要去放牛?” 赵氏轻轻“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偏头拍打了一下牛身,慢悠悠走过桥头。 杏娘眉头一皱,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就是没答应她家求亲吗,有必要这样跟她甩脸子? 女儿的亲事跟周邻没说定之前,王氏也托了人过来说和,她家也是这条垄上的,儿子生得多,足有四个。 老二跟青叶同年,老大隔了两岁,剩下的老三、老四相差也不大。 当初中间人来丛家是这样说的,只要丛家同意嫁闺女,老大和老二任他们选,看重哪个当女婿都行。 “她家男丁多,人多才不怕欺呀,走出去外人看着就犯怵,这才叫派头。你家闺女生得好,又有本事,嫁了人也是住在这条垄上,想回娘家了抬抬脚的事。 世上再找不出这样般配的人家,合该天定的姻缘,旁人相女婿只一个人选,她家不一样,老大、老二任你们挑,这种诚意哪里找?聘礼的事也好说……” 丛孝当即脸一黑,来人还想盘一盘娶亲的阵仗,嘴巴才张开,袖子早已被丛孝一把拽起来送了出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如此不讲究,还老大、老人任他们挑,树的根子都烂透了,树上还能结出好果? 挑个屁的挑,把他们家当成什么了,他就一个闺女,自然得好好选一个出挑的女婿。 怎地就非她家不可了呢,哦,老大看着不顺眼选老二,老二不行跟老大凑合,他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只能往她家塞。 本以为两家亲事不成,各自再说亲便是了,时人相看亲家,不都是比了东家对西家,相了七八回没成的大有人在。 如今看来赵氏这是把她家当了仇人,杏娘无所谓一笑,她家女婿有了好人选,这些个烂桃花不搭理也罢。 翌日清晨,杏娘照例去田里扯草,到了地头一看,眉头大皱。 只见挨着水沟的一块地,沿田埂一侧的青苗参差不齐,活像瘌痢头上的疥疮,高一截矮一截。 不是十分显眼,像是牵着牛绳过去时,水牛无意中撩了一舌头,主人慌乱中来不及拉拽造成的。 想起昨天碰见的一幕,杏娘心下泛起嘀咕,难道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这也太巧了吧,那人明显不待见她,做出这般出格的事也不奇怪。 杏娘看了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就当作是无意的吧! 不成想第三天去看时,田里的瘌痢疙瘩又多了几块,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当她一家子是死的不成? 杏娘心里冷笑一声,眼下还不是好时机,且走着瞧,等抓住把柄有她受的。 端阳到了,丛家的晌午饭格外丰盛,一家子老少齐全,饭吃得也早,收拾好碗筷,杏娘打发走女儿。 “今天跟你云伯娘约好了缝新被褥,你先过去缝两针,娘这边还有点事,一炷香后过去找你。” 等女儿走了,又叮嘱家里大小三个男人。 “我现在要去水田那边看看,你们在大门口盯着,一旦河对岸闹腾起来立刻过来给我帮忙。” 丛孝父子面面相觑,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杏娘摆了摆手懒得解释,她今天非得大干一场不可,说完急匆匆去了自家的农田,找一处茂盛的水稻旁边蹲下。 这一蹲直蹲到两腿酸软双脚发麻,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难不成她今天不使坏了? 正迟疑间,远远走过来一个牵着水牛的人,边溜达边放牛,杏娘耐着性子缩了缩脖子,聚精会神望着越走越近的一人一牛。 只见那人走到她家的水田旁边,水牛啃食田埂上的青草,硕大的牛头转动间,鼻孔上的绳索似乎松动了几分。 老水牛抓紧时间偏头撩了几把青苗,才吃了三、四口,鼻尖的绳索拉紧,它又老实啃田埂上的野草。 大约往前走了十几步,绳索不经意间松懈下来,老水牛又是一顿饱餐,如是再三。 杏娘在一旁看得火冒三丈,怪道她家的水稻跟狗啃的一样,缘由竟是在这里。当即直起身大吼一声:“好哇,你这个蛇蝎妇人,可叫我好找,现在被我抓到了吧!” 赵氏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声吓了一大跳,心虚之下牵了牛绳转头往回跑。 “你还敢跑?你给我站住,我今儿非得要你好看!” 两人一牛在土路上奔跑,不时传来妇人的大声呵骂,离了案发现场,赵氏的胆气也找了回来,边往前小跑边回头还嘴。 “不就是水牛不小心撩了你家两把水稻,又不是故意的,你这个妇人怎么这么霸道,紧追着我不放做什么?” 杏娘气得哇哇叫:“你个死婆娘给我站住,你满嘴胡吣些什么?还不是故意的,我家稻子都快给你薅秃了,你跟我说不小心,你给我站住说清楚。” 河这边的动静早惊动了垄上的闲人,今天过节,阖家老少吃过饭坐在堂屋摆龙门阵。等到杏娘在桥头攥了赵氏的衣裳时,周围已是围了一圈男女老少,众说纷纭。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节气怎么吵起来了?” “有话好好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别伤了和气。” 赵氏见有人帮腔,她男人儿子也正向这边跑来,当即气喘吁吁先发制人。 “你们说我冤不冤,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啊,不就是放牛的时候没留神,老水牛撩了她家两把稻子? 你看看她给我赶的,活像我偷人被她抓奸在床了,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这么把我往死里撵?” 杏娘也跑得一头汗,气都还没喘匀呢,先骂开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个贼婆娘还有脸胡说八道,我田里的稻子都快被你家的牛给啃秃了,你还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 “今天确实是我的错,放牛的绳子没拉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谁家放牛那么仔细?我家的水田边上也经常被别家的牛撩走稻谷,我怎么没像你这么发疯?” 赵氏大喘一口气,梗着脖子叫嚣:“你家的稻子少了,你大可找那坏事的人,逮着我使劲算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姓李的,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想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休想!” 杏娘简直气笑了,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做坏事当场被抓了个正着,她还有理了是吧? “你还给我犟嘴是吧,大伙来帮我评评理,这大晌午的都在家里歇晌过节,谁家跟有病似的,顶着大太阳去放牛? 这不是憋着一肚子坏水是什么,被我逮了个正着,竟然还有脸在这狡辩,你们家祖宗八辈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你这个贼婆娘!” 赵氏也出离愤怒,脸涨得通红:“你才是贼喊捉贼,没本事抓到别人,想拿我顶罪,我告诉你,我家可不是好欺负的,你这是打错了算盘……” 妇人争吵男人不好插手,丛孝皱眉看一眼对方家的汉子和四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再比对一番自家的两个臭小子。 即便两个儿子能一对一,他这边也要对上三个,这可怎么打得过? 正愁眉苦脸中,头一偏看到挤进人堆里的周邻,立时眉开眼笑:这下妥了,别说一对三,便是一对五也不是问题啊,怕什么,干就是了! 两个妇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围观众人也分不出个一二三,只得说好话和稀泥劝架。 “好了好了,别吵了,不是什么大事,青苗现在还没抽穗,后面还是能长起来的,别着急上火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对对,今儿过节犯不着生气,别吵了,各退一步,都回家去吧!” 赵氏得意洋洋,知道今儿对方不能拿她怎样,正想偃旗息鼓时,眼一瞥也看到站到前面的大高个,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这两家都该死! “姓李的,别以为我怕了你,你可真是丈八的灯台,光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你以为你一家子是什么好东西,老的装神弄鬼,说什么神仙在世,仙风道骨? 要我说全是骗人的鬼把戏,专门糊弄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装模作样当道士。你以为穿上道袍就是得道高人了,人真正的道士是不能娶妻生子的,你娘家那一窝子可怎么来的?” 众乡邻一愣,这妇人莫不是疯魔了不成,吵嘴归吵嘴,人李老爷子哪里得罪她了,让她这样消遣? 杏娘也呆住了,几乎以为出现了幻听。 “……你家汉子黑得跟块炭似的,心黑手狠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东西?找的女婿也黑得像头牛,不是个好玩意,你一家子都是黑了心肝的,竟然还好意思倒打一耙?” 杏娘目瞪口呆,好家伙,一杆子下去把她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小全给打翻了,这才是骂人的行家里手。 丛孝跟周邻齐齐侧目:“……” 你他娘的什么玩意儿,他们黑怎么了,哪里碍着你了,是吃你家饭了还是喝你家水了,要你多管闲事! 正愣神时,只听得一声暴喝,杏娘一个猛冲,跳起脚捶过去。 边锤边骂:“我打死你个贱人,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骂我爹,我爹是你能骂的? 你个蠢出升天的猪头,不知道就别在这胡说八道,全天下的道士又不是都一样,有不能娶媳妇的,自然也有能娶妻生子,你个蠢货知道什么?” 杏娘实在憋得狠了,早该出手的,竟然跟她对骂了这么久,纯属浪费时间。 你既然怀恨在心,出手挑衅,就别怪我以怨报怨,有仇报仇,心里如此想着,下手越发不留情面,锤死拉倒。 赵氏没想到对方说动手就动手,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头顶上传来好几下闷痛,这才“唉唉”痛叫出声。 “啊呀……你做什么,来人呀,杀人啦!” 赵氏家里男丁多,她一个妇人没怎么做过重活,又不像杏娘少时那样性子野爱四处跑动,且一上来就被对方抢占了先机,此时反应过来后便只有挨打的份,抱着脑袋伸手都不敢。 看亲娘挨打,赵氏生的四个儿子眉头一竖,袖子一撸便要冲上来。 “娘希匹的臭娘们,竟敢打我娘,老子揍死你!” 周邻一挑眉梢,冷笑一声,可不是巧了,他也是如此想的。 当即上前一步挡在前头,长手一挥,左手薅了老大的脖颈,右手抓住老二、老三的领子,两手使力一拍。 “砰”的一声,在场众人牙疼似的咧了咧嘴,胸口的肋骨好似也跟着疼了一遭。 她家老四不用说,比青皮还小呢,被丛家两兄弟也揍得嗷嗷叫。 赵氏男人刚想迈步子,丛孝脚跟一转也堵到了他面前,他讪讪一笑。 垄上烟火(种田) 第160节 “不是……这是做什么,大伙乡里乡亲的,何必伤了和气?快……快叫他们停手,打伤了可如何是好?” “不会打伤的,”丛孝不以为然,“都是妇道人家,小孩子玩闹罢了,哪里会下重手,也没那个气力。” 男人听着婆娘的连连痛呼,心里焦急不已,你婆娘是个什么德行自己不清楚,堪称母老虎在世。 他没有法子,只得恳求周边的人出手:“求大伙帮帮忙,这打也打了,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众人回过神,忙伸长胳膊上前拉架,打架归打架,打得狠了那可就不妙了,有理也成了没理。 …… 饭桌上众人大块朵硕,才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群架,杏娘也是胃口大开,一扫前些日子的郁闷憋屈。 她李杏娘何许人也,敢欺到她的头上来,不打得对方满脸找牙,她改了跟人家姓。 丛孝父子三个也是心满意足,儿子生得多有什么用,能镇得住场子才是成了气候。比如他们家的好女婿——周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把三个人捏在手心团团转。 唯一不满的是鼓着腮帮子的小女娘,蹙着眉头抱怨。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娘怎么没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要是在场,看我不打得她满脸开花?娘也真是的,明知道要去干仗还把我给支开。” 本来她跟何竹也听到了一点动静,想出来看看来着,结果云伯娘不许她们出来,说是小女娘别掺和,出了事自有大人做主。 不把你支开还怎么打,杏娘心里暗自得意,嘴上却道:“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这么粗鲁,开口打架闭口干仗的,说话要斯文有礼,轻声细语,名声传扬出去才好听。” 青叶翻了个白眼不屑地撇嘴,都打架了还斯文个屁,自然是怎么下手狠怎么来。 杏娘则是打定主意维护闺女娴静的好名声,左右她有织布的手艺,能干的名头是有了。 性子虽说娇憨里带了些泼辣,可外人不知详情,只看她人长得乖巧,脾性应该也是个好的。 总而言之,未出嫁的小女娘名声最重要,一切不利流言都要掐死在萌芽之前。 时光飞逝,中秋一过周邻便急着赶回县城,县里的宅院要上梁了,正是紧要关头。 孙子前脚一走,周老爷子后脚受凉得了风寒,丛孝请来李苏木看病开药方,喝了几贴药后老人家基本痊愈,只是偶尔还有些咳嗽。 青叶带着吃食上门看望时,老人家拿了铲子提上篮子正要出门。 “周爷爷,您怎么又出来了,外头风大,您的风寒本就没好全,再吹了冷风可如何是好?来来,咱们回去吧,我给您带了好吃的,您见了保管喜欢。” 周老爷子哭笑不得:“周爷爷已经吃过饭了,肚子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就出去一会,马上回来,不碍事的。” “那不行!”青叶强硬地拽了他的胳膊往回走。 “周邻走时早就说过了,家里的农事您不要料理,只管好生保养身子骨,万事有他担着,您怎么就不听劝呢?” 周老爷子也很无奈:“还有几分旱田的油菜没种,再不移栽错过了时辰,菜苗长不大该冻死了。” 为使老人家安心养病,青叶大包大揽承诺道:“不就是栽油菜吗,又不是什么难事,您尽管放心,我去给您栽。” 老人家慌忙推辞:“不用,不用,怎么能使唤你做这种事?我家旱田少,我半天功夫就栽好了,真的不用劳烦你帮忙。” “没事,您也说了旱田少,纵是我手脚比您慢,一两天也栽好了,您还是在家里好好养病吧……” 两个来回拉扯一番,到底是年少的占了上风,接过篮子和铲子去了田里。 青叶长到这样大没做过多少农活,可身处农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栽油菜确实不难,天一冷旱田里到处是栽菜的身影。 先是小心翼翼挖出带根的油菜苗放进篮子,装满后提到田里栽种。 本地人喜欢用铲子栽菜,旱田早已松土起垄准备妥当,只需留够间隙不要太密集。 一铲子下去前后摇晃,推开一个空隙丢进去一根油菜苗,拔出铲子往后退,斜推上去的土颗粒自由掉落掩埋,一气呵成。 青叶手脚算不上利索,因着年少蹲着也不累,时间长了站起身歇一口气,等腿脚不酸痛了继续蹲下铲土疙瘩。 如此忙碌大半天,一块旱田已栽种完毕,青叶直起身看着满满当当的油菜苗,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子自豪:她就说吧,栽油菜有什么难的,这不就栽好了? 擦一把额头的汗水,长长吐出一口粗气,青叶提上篮子回家。 到家后跟娘亲如实一说,全家上下大喜过望,他家闺女知道讨好未来夫家的长辈了,且本就不是什么重活,传扬出去名声会更好。 杏娘也是宽慰不已,女儿还是知道些世情的,周邻就这么一个血缘至亲,跟他大伯算不上亲厚,只一个面子情。 若能讨了周老爷子的欢心,在周邻面前也会给她说好话。 吃晚饭时,丛孝还在感慨自家闺女的神通广大,既能织布挣银子,田里的农活也不在话下,更别说灶上的手艺也不赖。 这样好的小女娘可到哪里去找,这般能干的闺女竟然要嫁到别家去了,真真是便宜了姓周的臭小子。 如此喟叹、自豪了一番,还没隔夜呢,当天晚上便出了岔子。 深更半夜,在这样深秋的夜里连月亮都没有,夜色浓稠得像没有化开的墨汁,黏腻深沉。 连虫鸣鸟叫都似乎停止了躁动,只偶尔想起一两声怪异的腔调,不知是从哪一颗枝丫上传来的。 离着周老爷子家不远的土坡上,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忙活得热火朝天。 丛孝泪眼婆娑地打一个哈欠,昏昏欲睡道:“怎么这个时辰把我喊起来,这也太早了吧,头一道的公鸡都还没打鸣呢?” 杏娘已是蹲下身忙碌,小心翼翼地扒拉出闺女白天移栽的油菜苗,再重新下一铲子栽进去,头也不抬地回话。 “等到公鸡打鸣天也就亮了,到时人人都能看到咱俩在给闺女收拾烂摊子,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可这也太早了点吧,我合上眼还没两个时辰呢!”丛孝崩溃地看着手里的火把,哭笑不得,昏黄的火苗照着他的脸一片惨淡。 “别说公鸡了,做贼也没有起这么早的,他们也要睡饱了才能去偷!” “行了,别废话了!你还睡了两个时辰,自打天一黑,我连眼睛都不敢闭上,生怕睡过头误事。” 杏娘手脚麻利,说话的功夫已重新栽种了半垄。 “咱们要是不把闺女的这档子事料理妥当,等到明年一开春,家家户户的田间地头黄灿灿一片,只周老爹田里空荡荡绿油油全是杂草。 我跟你打赌,女儿闹的这出笑话能给这帮子婆娘笑到你我入土,指不定化成灰了还能被人当成笑料。” 她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闺女还没出嫁,好名声不能有一丁点闪失。 至于嫁了人……那时生米已煮成熟饭,木已成舟,名声也就没那么紧要了。纵使出了错,自有她男人担着,人也笑话不到她的头上来。 杏娘一面栽菜苗,一面心里庆幸不已,吃过晚饭她过来给周老爷子送咸鸭蛋,想着来都来了,顺便看一眼闺女白天栽的菜吧! 脚跟一转多走了几步,幸亏多走的这两步啊。 初初一看,满地的油菜苗井井有条,错落有序,蹲下身仔细一瞅,我的个亲娘哟,这栽的是个什么东西? 青叶栽菜苗的步骤是对的,方法也没错,唯一拔铲子时出了岔子——没使对巧劲,拔出来时把丢进去的菜苗根也带了出来。 相当于菜苗的叶子和根部露在外头,只有中间的一小段埋在土里。 这般栽种的菜苗如何能活,到时指定给这条垄上的婆娘笑话死,说她闺女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什么的。 她宁可自己被人笑话,也不愿女儿遭人耻笑。 这才有了两口子半夜三更做贼似的亡羊补牢,有什么法子呢,小女娘一片好心办了坏事,他们当人爹娘的只得帮忙善后。 丛孝哀叹一声,认命地蹲下身小心挖菜苗,再重新栽一遍,如此多此一举比栽头一茬时更累人,这叫个什么事嘛! 一边忙碌一边嘀咕:爹的好闺女哟,你下次助人为乐,奋发图强之前,能不能先给你的老父母打声招呼? 你动口不动手也行啊,免得给他们帮上倒忙,老父亲年纪大了,还能经得住几遭这般夜黑风高下的劳作…… 夜风凛冽中带了一丝温柔,似乎也在笑话这对慈父慈母的一片爱女之心,风吹过,夜色更深重了! ----------------------- 作者有话说:本文至此正式结实,这篇小说写了将近一年,文笔、情节算不上好,错字也多,成绩嘛惨不忍睹,中间无数次想躺平摆烂不干了,每当此时就会小可爱读者的留言和鼓励,然后作者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顿输出。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更新到现在,在奄奄一息和精神亢奋中来回穿插,好在终于坚持到现在完结了,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吧,多谢各位读者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