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缘》 第1章 《夺缘》作者:小熊校长【cp完结】 简介: 恋爱脑战神仙君下凡夺妻x白切黑文弱皇子扮猪吃虎 死后一睁眼,贺翊发现自己成仙了。 但是爱人没有。 不仅没有,爱人还转世投胎,成了一个处处遭受排挤的二皇子。 贺翊无法接受,毅然下凡。 他要夺缘! 他的爱人配得上一切美好,命数不给,他来给! 不料如此努力,爱人却对竹马说道: “我留贺道长在身边,不过是有些脏活没人干,咱俩又是什么情分?” 旁人都劝贺翊:你堂堂一个仙君,怎么到下界抢凡人媳妇儿? 贺翊:朝堂险恶,他这么单纯无害,我得去帮他! 众仙友:首先,人家这辈子另有正缘。 其次,你所谓的小白花老婆一天杀你两次。 另外,他马上又要死了。 第1章 劫亲 京都长乐街平日人流如织,今日却异常静肃,以致于贺翊跟古雨不得不施了一个隐身咒,以免被人发现。贺翊四下一望,心中侥幸: “还好来得及时,大婚还没开始。” “好无聊啊,怎么还不过来。” 古雨盘腿坐在了虚空中,嘴里嘟嘟囔囔地报怨。贺翊心中原本就紧张,听古雨这样轻浮急躁,心下更是忐忑,面上便愈加严肃渊默。 “诶,你说句话呀,无聊死了,别人听不见的!” “劳烦你安静些,我在听接亲的队伍还有多远。” “嗨呀,等你的心上人来时,那玩意会响的。” 古雨指的是贺翊左手上拿的念盂。这法器还是古雨帮贺翊借来的,里面盛放着贺翊之前的恋人所用的一枚金针,当念盂感知到物主的声息时,念盂盖上的玉铃便会响起。 即使物主已轮回多次。 贺翊成仙没有多久,对这些东西没有把握。他见那铃中似乎连铃舌都没有,不知它如何才能响起。 得道之人五感敏锐,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他俩却能听到。因为皇家大婚,早早静街,如今临街的店铺里都没有了人声,虽然有些伏在门内看热闹的在低声私语,但都太小声了,贺翊很快就不入心了。 然而此时他却忽然听到一阵咳声。他循着声音抬头一看,正见不远处的茶楼阁楼里坐下了两个人。阁楼垂着帘子,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只听其中一人说道: “尝尝这茶,还入得口吗?” “咳咳……这倒——” 那咳嗽的人声音也是沙哑的,气息不稳,听得贺翊心中莫名揪紧,他正想放过此念不再细听,却忽然听见手上传来一阵清脆之声。 铃铃,铃铃。 贺翊跟古雨同时去看那念盂,古雨喜道: “哎呀,你的云四终于来了!” 贺翊连忙跳到路当中张望,见接亲的仪仗还没有影子,刚提起来的心虚悬着没有着落,他看了又看,终是回到古雨身边,又想起什么,问道: “你叫他什么?” “‘云四’呀,”古雨伸出手,歪着头数,一副顽皮样子,“你那心上人不是姓云吗?我就叫他云一,转世则为云二,再转世而为云三,如今这位乃是云四啦!” 贺翊刚刚成仙就认识了这位古雨仙友,此人跟他同住一处,尽管长得少年模样,却听说成仙已久早就不知历数了,怎么还如此轻薄贪玩。 贺翊是个稳当人,虽然心中十分紧张焦急,仍是耐心说道: “他叫云舸,字正航,下一世名叫——” 古雨摆摆手。 “我记不得这许多名字!” 贺翊一时语塞,转而说道: “你可以叫他云大夫。中间的先不说了,如今这位乃是当朝二皇子,姓秦,名维勉,我们就叫他二殿下吧。” “好好好,知道了,云四是秦二。你的心上人如今也是好起来了,当上皇子了!我可提醒你,待会儿可别手软,他要娶的可是谢家的女子,她是什么人不用我说吧?” 他当然知道,当初害死他贺翊的人便姓谢,论起来该是这位女子的曾祖。不过不管秦维勉娶谁,他都得抢这个亲。 人死轮回之后自然会再有新的正缘,但他贺翊可不会看着云舸跟别人双宿双飞,他下凡就是来夺缘的。 不过等等—— “你说‘别手软’是什么意思?” 古雨愣了,指指他袖中。 “你不是要让他恢复记忆吗?” 贺翊袖中是另一件法器,长成一个玉壶样子,乃是他从天上借来的,据说可以引忘川水之灵气,恢复转世之人的记忆。 古雨见他不明就里,恍然大悟。 “哦——是不是没人告诉你?要催动这玉壶,得取你那心上人一滴心头血注入其中。” “你说什么?!” “不然玉壶怎么知道这是谁啊?” “那又何必非要用心头血!” “凡事皆有代价,你这么惊讶干嘛。” 贺翊半晌无言。事已至此,没有给他再斟酌的时间了,不过往好处想,凭他跟云舸那生死相交的感情,或许一见面对方就会想起他的。 贺翊心中更加焦急,不住瞭望,古雨坐着还晃悠,怪道: “接亲仪仗怎么不动了?”见贺翊不解,他又补充,“那念盂离物主越近,声响越大,这铃声半天不动,看来是你的云四还没过来。” 贺翊也不知这皇家的大婚是何种礼数,唯有等待。正在焦心之时,那茶楼上的对话又声声入耳了。 “这样隆重的婚事,咳咳,真是……” 对坐之人声音倒是无比清亮,说话时带着小心呵护之意: “你身体不舒服,原不该出来受寒,不如看完这仪仗,我送你回去将息吧。” “诶,这样盛大的花事又有几回?你昨天还答应同我出城赏春,咳,咳咳……今日怎么反悔啊?” 这声音沙哑低沉,虽是埋怨的话,但故作轻松之态,显得亲密无比。 贺翊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春天是年年都有的,这样惜春,反倒有种凄凉之感。他想这位公子定是疾病缠身,病中之人常有这样的心思,也是自然。 那对坐之人听声音便知是个年轻的,大概未经过沉疴,听不出这话中的意味,只是连忙答应了,又拿话来开释: “你是为了北地的战事,所以心中郁结吧。” “一是为了战事,二也是为了你妹妹——咳咳咳……” 贺翊听那患病的公子咳了半晌,又连喝了几口茶,另一人不住在旁劝解: “你这病了一冬,天暖本该好了,可你忙着修书,还是太劳累了,待会儿踏春回去,可千万在意身体啊。” 咳嗽之人连忙答应。那声音清亮的公子过了一会儿,换上了些轻快语气,显见得是故意逗人开心。 “说起北地战事呀,我那天听下人说起,说是现在朔州一带,若有小儿夜哭,父母们还吓唬道:‘再哭?再哭贺翊来抓你啦!’” 贺翊冷不防听到自己名字,还没反应过来,古雨已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都死了多少年啦,还这么有名呢?” 贺翊无奈。他生前虽不指望流芳千古,可也没有想到会遗臭万年。他组织徒众起兵,只是为了抵抗山戎入侵保卫家园,不料却成了朝廷的眼中之刺,最终被双方围剿而死。如今史笔如铁,他的名字便不是好名了。 古雨还在笑他:“别人成仙都成了教派先师,受万代香火供奉,至少也得列入神仙传中,你?哈哈哈哈哈——!” 仙友笑得太大声,贺翊快要听不清玉铃之音了。他示意古雨低声,那茶楼上的对话便又传入他的耳中: “你也别太着急了,我看平定战事或许还在你的身上呢,等你身体养好,我俩再一起习练武艺。” 那咳嗽沙哑的人无奈道: “咳咳,我?要我平定天下,除非有神仙助我吧,咳咳……。” 听那遗憾的语调,贺翊也有些唏嘘。正在细思之时,古雨忽然指着街上说道: “快看!” 贺翊闻言跳到路中间,果见宝盖幡幢迤逦而来,像一条大红的长龙。 古雨道: “我去制住你的二殿下,你只管破胸取血,而后我们将他带走,到无人之处你再现身相认。” 贺翊将念盂塞到他手上,自将玉壶袖好。 “这么不声不响地将新郎抢走算什么?余下的人会怎么想?” 他向古雨迅速交代了计划,见那队伍在街角转弯,贺翊飞身过去,从后面接近骑着赤骝马、穿戴最为显赫的新郎,箍住腰将新郎抱下马来便跑。 古雨也已飞身出去,正正落到大街当中,面向队伍,不顾人群的骚乱,现身说道: “凡人们听着!这位新郎乃是仙风道骨,不可耽于享乐!今后随我入山修炼,汝等勿念!” 仪仗原本就够乱了,听闻此话更是跪的跪拜的拜。新郎的马也被古雨惊了,正在仪仗中乱窜,人群中一阵惊叫夹着哀嚎。 第2章 古雨施了隐身咒就溜,贺翊已将新郎带走,飞了不远便急着现身相见。除去隐身咒不过是他一念的功夫,却偏偏感到心都在颤抖。 那新郎突遭变故更是慌乱无状,好不容易两脚沾地,感到身后有人扶着自己,还没站稳便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不好! 贺翊先傻眼了。这人哪里是他的云正航! 他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连忙抬头,却见那茶楼上两名公子正撩开帘子向外张望,只是他视线被春风所阻,看不真切。 贺翊抛下新郎,立刻隐了身,直朝那扇窗飞去。 虽是他主动前去,但急停在窗外那一眼,熟悉的面容像箭一般射中了他。 记忆中云舸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却坚定,如今却像砂土一样碾压着他的心。 “竟然会出现这种事!咳咳,我得出去……” 他说着就转身要下楼,身旁那位公子赶忙拿了斗篷追他。 好歹贺翊死之前也是见惯风浪了,此时心思一动,回身到了街上,除去隐身咒,对那新郎道: “公子莫怕!” 说着他便飞身而去,追上那匹受惊的赤骝马,翻身上去,不管马匹如何发疯,他紧拉缰绳,夹住马腹,终于将那马也耗得没了脾气,乖乖听令。马匹被制住,自然有主礼的官员整顿仪仗。 贺翊下马,将其交到新郎手中。 “公子受惊了。” 那新郎此时也镇定了许多,看得出也是举止不俗。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请你稍歇,待大婚礼成,我必重重谢你。” “过路道人,不敢言谢,公子保重。” 贺翊说完便转身离去,转过那店面便借着房屋遮挡隐身而行,弄得身后的人都跟丢了。 古雨迎上来急道: “你干嘛呢!” “那茶楼上的才是他!” 古雨十分惊讶,在天上明明打听到二皇子即将大婚,下凡一看又是静街又是巡逻的,自然是皇家的仪仗,还有别人能在这一天成亲? 贺翊飞回那座茶楼,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两盏残茶。他拿过古雨手上的念盂,玉铃仍在作响,但声音却渐响渐弱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别怕,本文只有主角有名有字,别人咱就省略吧x 第2章 我是在哪见过你? 在人间打听一番,贺翊跟古雨才知道,原来就在二皇子秦维勉大婚前不久,那准王妃谢惜婉竟因时疫暴毙了。今天的婚事并非皇子纳妃,而是公主出嫁,他们劫的乃是蕴宜公主的驸马。 “这下好玩了!” 贺翊问道:“这是不是说明他今生正缘已经死了?” “那可不一定,”古雨笑道,“谁说这位谢家小姐就一定是正缘了?需知夫妻也未必是正缘,何况她还没有过门呢。” 见贺翊垂眸沉思,古雨拍拍他的肩: “走吧!他不是说要出城赏春吗,咱们城外找找去。” 贺翊拦住他,将念盂拿过来,却将袖中的玉壶交给古雨: “这个给你拿着吧,我不用了。” “什么意思?” 重见那人的第一眼,贺翊就知道,自己绝对不会下手伤害他的。 贺翊登仙之时原本满心以为,死于他之前的云舸定然也已飞升。毕竟连他这样杀人如麻的都能羽化,如云舸一般心地光明、救死扶伤的人岂不能得道? 不料在天上找了多时竟都没有找到,到司命处一打听,才知云舸竟然仍在轮回。司命将手一指,桌上玉鉴化作碧波万顷,其中闪现着云舸轮回至今的经历。 贺翊只看了两眼,便冷不防被自己的眼泪烫得生疼。 他不明白!这样的人生就是对于十恶不赦之人或许都过于残忍,云舸就算道行不够不得成仙,难道还不能安安稳稳地老死人间,平平淡淡过完凡人的一生吗?! 贺翊要救他脱离苦海,又岂能为了一念私情再去伤害他? “他如果不记得,我就跟他重新相识。” 古雨唉声道:“不是吧!那得多长时间啊!想想就无聊。” “不如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兰筏溪的花草,喂喂鸟,有好玩的我再叫你,如何?” 古雨叹道:“那好吧!等我哪天再下来找你,”他说着拂袖便走,走之前将玉壶又塞给了贺翊,“你别太死心眼啦!” 此时秦维勉正走在城外,路遇一处树林,便停下歇息。 今日跟他同行的乃是谢家的公子谢质,也是刚刚去世的谢惜婉的哥哥。谢质从小跟他一同长大,乃是秦维勉的心腹之人。 “我今天出城,非仅仅,咳咳——,非仅仅为了散心,也是为了到水边祭奠你妹妹一番。” 谢质听了触动伤心事,默然片刻将话岔开: “二殿下最近是为了边地的情势苦闷吧?” 秦维勉点点头。 “朝中当年原想着同山戎讲和便万世无虞了,不想他们拿了朔州还不知足,如今又起了战事。” 见秦维勉神情凝重,谢质赶紧说道:“早知如此,我当日也该从武才是,今日也可为朝廷出一份力。” 秦维勉半笑半讽地斜了他一眼:“你我从小在一处读书习武,我难道不知?你没去从戎是因为自己不想吗?” “哈哈哈哈——二殿下干嘛揭破我,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不过说嘴罢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秦维勉叹道:“外患内奸,如何得除?虽然除了贺翊,这国中与敌人里通外合的自然还有人在。” 贺翊在一旁听着,本想打探些消息。虽然他认定以云舸的修为不该承受轮回之苦,但从前两世来看,他的苦怕是还没有受完。 那两世云舸都生于贫苦之家,早早夭逝,如今贵为皇子,吃穿药石自然不缺,但朝堂险恶,目下的大患是谁贺翊不易查明。 他要使一个投石问路之计。 那边谢质忽然疑道: “我怎么感觉附近有股阴气,冷飕飕的?” “没有啊,阳春三月,咳咳,阳盛阴衰,这大日头下哪来的阴气?” “听说这边庄户往往死了人就随地埋在田里……”谢质声音发虚,四下打量,“不然我们还是走吧,万一真的有鬼……” 秦维勉听了便笑,言语中却尽是柔情: “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谢质指指树林说道:“那边真的有股阴气。” 被指到的贺翊对这位公子已经不耐烦,这人怎么神鬼不分呢。 此时秦维勉跟谢质起身欲行,贺翊不再等待,他凝神聚力,用功法幻化出两个傀儡出来,直扑向那两人。 秦维勉若受到袭击,自然会先去怀疑自己当下的大敌。然后贺翊再在危急之时为秦维勉解难,那时顺理成章就能接近心上人,以高超的武功留在秦维勉身边,成为他的亲卫。 刚刚在长街上他是怕秦维勉强撑病体出来主持局面,因此现身制住惊马,但那太远了,以凡人的目力是看不清他的长相的。英雄救美这招,还得当面来一次才行。 突然出现的刺客让融融春日瞬间紧张起来。秦维勉跟谢质都拔出剑来,看他们那个架势,贺翊就知道二人武功十分一般。 他赶紧收了些功力,想着能过上几个花招就行了,可别真伤了秦维勉。就这么一含糊的功夫,原先站在边上的两名亲卫已经冲到了主人跟前,尤其是保护秦维勉的那位,剑气之迅连贺翊也讶了一瞬。 这人是绝世高手。他一瞬间想到,如今的秦维勉天潢贵胄,怕不是他两个傀儡就能吓住的了。 转瞬间两名傀儡刺客已经倒地,侍从将秦维勉扶上马,一前一后护着主人离开。 贺翊看着被剑气扫落的满地春叶,耳中玉铃之声又弱了下去。 再次失败,他只叹息了一瞬,立刻起身去追,却不想晴天白日里原本一片云彩都没有,此时却突然下起雨来。 想到秦维勉的病体,贺翊心中焦急,连忙抬手招来一片云彩,布于秦维勉头上。 策马疾驰,飞雨掠面,秦维勉却忽然一勒缰绳。他抬头看着那片云彩,此时四周仍旧落雨如注,他的身上却没有一滴雨水落下了。 “停!” 谢质赶紧回转马来,急道: “二殿下!下起雨来,还是先到我庄客府上躲躲吧!” 谢质说完,也发现秦维勉身边是没有雨的。他抬头看看,说道: “这是上天眷顾二殿下了。只是若是刺客还有同伙,岂不危险!还是——” 秦维勉语气坚决: “此时若去,以后怕再无迹可寻了!” 谢质劝道: “今日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殿下——” 秦维勉亦觉今日诸事极不寻常。 且不说长街上驸马的遭遇,就是刚刚这刺客并非武功高强的样子,刺杀皇子只派两个人,还是这个水平? “我们回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线索。” 第3章 谢质自是服从,两人刚刚回马,那雨竟然又停了。众人看看天空,一片晴霁。看看自己?浑身湿透。 看看秦维勉?肩头微湿而已。 “今天这事真是奇了,” 谢质疑道,“我知道二殿下不信鬼神,可看看这天,这云怎么像是哪位神仙专给二殿下遮蔽的。” “地上泥泞,慢些走吧。” 两人小心缓行,谢质告罪道: “是我该死,早知就该肃清了周边再带二殿下过来,不想竟然遇到刺客!” 出行一事只有谢质知道,此事又出在谢家的庄园附近,若叫旁人见了,定觉得谢质有莫大嫌疑,但秦维勉不这么想。 “急什么,咳咳咳……”秦维勉出言和缓,堪称温柔,“这不是没出事吗?是我要微服出行,不叫人知道,你怎么反倒赖上自己了?” 秦维勉自己心情并不好,只是他习惯于安慰身边的人,给他人吃定心丸,自己暗中撑持。 两人穿过林野小路,很快又回到栖鹭湾。下马一看,那刺客尸体竟不见了。 四下仔细一望,果然没有。 谢质惊道:“难不成他们没死?” “地下的血迹也没了。” “什么?!” 秦维勉指着刚刚放倒刺客的地方给谢质看,方才那么大两滩鲜血,如今竟是毫无痕迹。 “难不成……我们找错了位置?” “你看那边,不是你方才说有阴气的松柏林吗?” 秦维勉又想起什么,往边上走了两步,喊谢质来看: “这是我们方才拴马的地方,马粪尚在。” 谢质喃喃低语:“今天的事怎么处处诡异……” 秦维勉不信鬼神,心中没他这么惊慌。尸体定是有人搬走,血迹是雨水冲刷干净,雨?偶尔有一场怪雨、一朵奇云也不稀罕。 四下环顾,秦维勉只觉得这活干得真是干脆利落,刀光血影了无痕迹,如今只剩一片雨后清新。 雨后天地澄明,一片新碧,草地外溪流潺潺。 “走吧。” 从人便去解辔,二人上了马,秦维勉忽道: “且慢。” “怎么了?” 秦维勉不答,示意谢质注意听。只闻得天地之间传来一阵埙声,飘游无迹,悲远幽清。 高手乐师之奏,秦维勉也不知听过多少,这曲子却令他耳目一新。闭眼细听,只觉那埙声虽清,却饱含人间的情愫;虽轻,却似卷带了北地的风雪。 “有人?!” 秦维勉招手,带着谢质寻声而去。 埙声是从松柏林里传来的,那可是藏身匿形的好去处。 行了不久,那松柏茂密起来,策马难行,秦维勉便下马徒步。 又走了几十步,这才远远看到个背影。 那人立于林中,一身月白,正是雨过天霁之时,上下澄净,埙声绕身,更显得人不染尘垢。 谢质道:“这位尊家,我家公子出游到此,闻听埙声不俗,请你一晤。” 乐声丝毫未乱,那人更不答话。谢质又让身旁从人发问: “嘿!那小哥!我家公子请你过来聊聊!” 见那人还无回应,谢质正欲发难,秦维勉拦住他,只是立住等待。 刚刚他们被雨淋湿,又策马而行,身上满是污泥,但那吹埙之人却发丝不乱,身上干洁,未染纤尘。 一曲吹罢,残雨自柏叶滑下,落在了秦维勉眉上。他向前一步,逊揖道: “咳咳咳……这位尊家,清音妙曲,令人心旷神怡,料想必是大师之作。敢问尊家名号?” 那人未曾回身,不答反问: “公子可曾听过此曲?” 谢质又要发难,秦维勉知他是怕自己受屈,但他好脾性,便用眼神将谢质止住。 “未曾。” 一声叹息。 “此曲是我一位友人所作。” 那人说完,这才回转身来。 秦维勉早已静待多时。此时只见那人山眉海目,骨重神寒,只是不知为何,目光触及他时竟有几分怯意。 “天外之人,幸会二位公子。” 这俯身一揖落落出尘,气度高迈。秦维勉一时看呆了,竟忘了答言。心中不住寻思: 此人怎么如此面熟,我是在哪见过他? 第3章 我才是你的正缘! 秦维勉不住打量那道人,此人明明气度不俗,跟他目光相接时却偏偏眸光闪动,仿佛不敢看他。 可目光是一刻也未曾真正从他身上离开的。 秦维勉看他面熟,自己又被那目光缠得面色发红,已是看得呆了。 谢质轻咳一声,那神情竟带着不满,问道: “敢问道长清号?” 秦维勉回过神来,也在等道人的回答。那人又看他一眼,方才答道: “道号云津,”又拱手补充,“俗家姓贺。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秦维勉正要回答,谢质拦住他,问那道人: “道长栖于何处?” “在下四方云游,无有定处。” “道长可会算卦看相不会?” “略知一二。” “既然如此,”谢质笑道,“就请你猜猜我二人身份如何?若是沾边,我们爷自然有赏。” 谢质知道秦维勉不喜欢这些人,他自己也一样。这些所谓的道人,往往游走于富户大院之间,最会看那眉眼高低,说些似是而非的套话骗些钱财。 好在这些都是唬人功夫,没什么危险,因此谢质倒松了口气。 贺翊并不恼,沉着答道:“两位要看些什么?” 谢质想了想,看向秦维勉:“便测字吧?” 秦维勉自然也想摸摸道人底细,便颔首应允,向谢质道: “不如你先。” 谢质知道他是想先观望情势,便不推却,略略仰头沉吟。片刻后他看了秦维勉一眼,有了主意。 “便测个‘情’字。从‘心’‘青’声的‘情’字。” 秦维勉眼角染笑,心领神会。谢质见了也一同微笑,等着云津道长作答。 只见那道人沉吟片刻,缓缓分析: “青者,草也,东也。公子择出此字,当是心不在此而在东方草地也。我观二位公子似有狼狈之色,言语之间气息摇动,想来仍为草地之事而心有余悸?” 一番话说得谢质惊骇,秦维勉讶异。这人知道刚刚的事,难不成他真知底细?秦、谢二人对视一眼,谢质强作淡定接着问道: “我倒问你,方才草地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翊只是一人在此,身旁也无马匹、行李,身上甚至连荷包香囊也无,只有手里拿着那只埙。他沉着地踱了两步,又道: “情者,又谓情实也。公子写下此字,恐怕也是未知情实,因此发问吧。若要细详,还需请手相一看。” 谢质便伸出手去,贺云津道声“冒犯”,向前两步而来,一手执腕,一手托着指尖,将谢质掌心细细看了。 此时秦维勉离他也不过一臂距离,见那道人的手上布满厚茧,颇显风霜,与那张淡然出世的面孔极不相称。 这样的手掌,不是务农,便是习武。 这么一想,秦维勉将手放到背后一勾。他的随身侍卫原本一直在他身后,见这暗示便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换到一个便于控制贺云津的位置。 “如此便更清晰明了了。公子的手相,是个寻而不得的脉络。此事实情,恐怕再无大白之日了。” 见贺云津东拉西扯,秦维勉便知道他并不清楚草地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估计是刚刚看他们从东方走来,因此试探。 谢质问那道人:“怎么个‘寻而不得’?” “此寻而不得之迹,又不唯此一事。公子自然是富贵之相,然而富贵难极。我观公子言谈举止颇有士风,想来并非禀赋不足,可惜出身欠佳。” 秦维勉给谢质解围: “道长这话可差了。我这位朋友的出身可是再难挑了。” 谢家是四世三公的名门望族,半个朝廷都是谢家子弟及其门生故吏,谢质从小就被选入宫中做皇子伴读,如今年纪轻轻已为郎官,哪有比这更显赫的出身。 不料云津道长仿佛早有准备,淡然答道: “非嫡非长,恐怕算不得上佳。” 一句话说得秦维勉愣住了,这里非嫡非长的又岂只谢质一人? 谢质面色微愠,秦维勉言道: “我也问一字,请道长赐教。” “这位公子卜问何字?” “也问这个‘情意’的‘情’字。” 那道人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淡定镇静,此刻听了这话竟显露出一丝黯然不快来,但随即便掩住了。 秦维勉又道:“便请道长也猜猜我的身份。” “居东而青者,龙也。今日突降大雨,我便怀疑有龙出没,见公子此字,心中更无疑也,”他向着秦维勉俯身一揖,眉眼含笑: 第4章 “不想今日于此遇龙。” 这回在场诸人都实打实地惊讶起来,就连跟随的从人都瞪大了眼睛。秦维勉心中不安,他父兄健在,旁人如何敢以“龙”称? 贺云津仿佛知道分寸,话锋忽然一转,笑说道:“公子虽有大富大贵之相,然而目今情缘不顺。公子也不必着急,您的正缘就快到了。” 算情缘是这些老道们的本行了,也是合家老少都喜欢的消遣,无伤大雅。秦维勉心中稍轻,待欲细问,谢质却截过话来问道: “‘就快’?” “不错。这位公子颇有缘数,然从前所遇皆是浪花浮云,转瞬即逝。虽有牵扯,皆非正缘。东位,木也;水能生木,公子的正缘——定为水也。” 秦维勉忽然想,“雲”从雨而“津”从水,皆与水有关。 “水应在北方,公子的际会又与北相关。” 这云津道长形貌言语更是皆肖北人。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见谢质面露愠色,显然也想到了。 两人对视一过,都不做声,等着听这道人还要说些什么。 不料那人不再谈论秦维勉,反而向着谢质道: “这位公子的情缘,方才手相上我也曾见了。这位公子目前心有所系,然那人并非正缘,难成正果。我奉劝公子,早日放手,另觅良缘,以免自误,不然——恐也是个‘寻而不得’罢了。” 听了这话,秦维勉微微摇头笑了。扭头却瞥见谢质一脸怒气,他连忙伸手握住谢质手腕。 “这倒新奇,”秦维勉忙道,“道长一席话语,令我等颇有所获。多有叨扰,就此别过了。” 秦维勉转身便走,从人打腰间掏出几粒碎银,递到贺翊面前。不想那道长并不接过,反而朝着秦维勉背影抱拳道: “金鳞遇风云,青龙啸九天。公子龙章凤姿,定要顺应际会,切勿轻轻放过!” 秦维勉顿步不语。 他一向不喜欢这些江湖道人,这些人要么是借出家逃避徭役赋税,要么是看相卖卦胡说八道,要人破财消灾。 但他没想到,今天他遇到的,是更危险的一种。 谢质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忽地大声说道: “路天雪!动手!” 被叫到的人是秦维勉的亲卫,方才就一直站在贺翊附近,此时闻声而动,一柄利刃瞬时刺进了道人的心脏。 贺翊口中喃出两字,众人听不真切,似是在呼唤某个名字。 秦维勉本不该回头,可是那云津道长方才气定神闲,如今口中的呼唤却情愫深重,竟令他心如擂鼓。 迟疑片刻,秦维勉还是扭身看了。 那道人正直直盯着他,随着长剑拔出倒在了地上,胸前一片血红,直到合眼还是一脸不可思议。 那眼神之中,没有怨恨,只有浓浓的留恋不舍。 更令秦维勉心跳久久不能平息的是,云津道长最后看向他的眼神,竟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受伤,好像在控诉秦维勉为何要伤害他。这让秦维勉心底更是不住发虚: 他到底是谁? 谢质长出一口气,指挥从人:“处理了。” 秦维勉强压着心中的波荡,出言安抚谢质: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五行术数之类,方才与他相谈,不过想看看他是否知道刺杀一事。以你的家世风流,岂会情缘不顺?千万别为了他两句胡言乱了方寸才好。” 两人边说边准备上马,谢质笑道: “有你这句话,岂不胜过那野道人千言万语?我虽不才,还不至于信他的胡话。” “这才是了——” “不好了!” 两人扭头一看,处理贺翊尸体的两位从人跑了回来,惊慌失措,扑通跪下: “公子!方才我们想将那道人拖到河里丢了,回来找绳子,不料一转身看见一只九节狼跑过,小的多看了两眼,可没想到——” 秦维勉问:“怎么?” “没想到一回神,那尸体就不见了!” 路天雪是个安静木讷之人,到了此时也得为自己辩白两句了,他跪下抱拳道: “二殿下!这道长、还有刚刚的两名刺客,都是卑职亲手所杀,全都贯穿了要害,绝不是卑职有意——” “诶,”秦维勉嗔道, “我何曾疑你,快起来。” 他翻身下马,先将路天雪扶起,而后快步走到刚刚与贺云津交谈的地方,果然是了无踪迹了。 蹲下细看,也真有一串爪印。 众人窃窃私语,嘴里说着什么“半仙儿”“灵异”之类的。 秦维勉敛容正色道: “哪有什么半仙儿,想来是尚未死透,趁机溜走了。你们在公门做事多时,怎么还不知管住嘴?” 见他如此说,谢质纵然心中惊疑,也不敢再问。 然而秦维勉也是强作镇定罢了。 他刚刚想到顺着血迹可追踪道人逃走的方向,不想细看之下,那血迹并未滴沥到别处,仿佛人是凭空消失的一般。 秦维勉抬头望天,已计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桩异事了。 第4章 开局地狱难度 杀了来路不明的道人,秦维勉派人将那松柏林细细搜过,还是没有见到任何痕迹。 他也不想再往远处走,便同谢质一同折返。 秦维勉还在思索那两个三流的刺客,刺客显然意不在杀人,那么这次行刺就是威胁与恐吓了: 好好想想你的一切是谁给的。 这话秦维勉才听过不久。 当时纵然不欢而散,秦维勉并未觉得自己真能遇上此等危险。可转念一想,这难道不是那人一贯的行事作风? 只是他俩向来亲近,秦维勉从未想过那样的手段竟然真会用到自己身上来。 当朝太子、他的大哥年长他足足十五岁。他还未入学时太子就已经临朝听政,这么多年斡旋于朝堂之间,心机城府自然是深不可测。 秦维勉忽觉得浑身寒冷。 那谢质常在他身旁,自然早已看出些脸色。 “我听说上次早朝,太子殿下当众诘问二殿下?” “不错。大哥应该只是想拿我做例子,他何必忌惮我呢?我既无权也无势。” 他同谢质无所不言,唯独太子一事,还不能告诉谢质。 合朝文武都知道他一心文史,整日里不过是跟一群文人校书吟诗,连他父皇对他都不抱期望,更没有朝臣去他那里拜门钻营。 何况秦维勉虽然养在章贵妃膝下,究竟比不得三皇子是章贵妃亲生,更比不得他大哥出自已故皇后。他还有个四弟也已成人,机智聪敏,少年博识。退一万步讲,就是真没了太子,也轮不到秦维勉。 因此旁人自然是不明白其中缘由的。 “二殿下您向来侍上恭谨,又不参与政事,太子为何——” 谢质说到这里,暂缓了语气,一双关切的眼睛停留在秦维勉脸上。秦维勉只是淡淡道: “有时人光是活着就会对人造成威胁。” 谢质听如此说,自然明白他不愿再谈。 秦维勉见谢质神色严肃,不知在思索什么,便撑起笑来道: “对了,既是微服,干嘛还叫‘殿下’?就像你我往日同游一般,以字相称如何?” 谢质也不推辞,凝眉道: “在晓,不管怎样,出了今天这档子事,还是小心准备为好!” “咳咳……若果然有人存心害我,我还能准备什么?棺椁吗。” 秦维勉这话说得并不锋利,反倒透着一股委屈,谢质果然被他逗笑了,轻叹道: “这时候了在晓还有心思开玩笑,果真是有定力、有格局,在下佩服。” 谢质高高抱拳,扭头看地,一副自愧弗如的夸张样子。秦维勉把缰绳换到左手,笑着将谢质的手拉下来。 可惜太子错看了他。 他武艺虽不谙熟,朝中也无党羽,但也不是他人可以任意玩弄的。 谢质显见的惊慌失措,但秦维勉没打算告诉他实情。 那些关起门来的事秦维勉不愿说与任何人听,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情和怨怼只能彼此心证,叫谁听去也不过是在口舌间凭空掀起风浪罢了。 “此事只可慢慢查访,回去定不能吐露只字片语。” 太子的暗害固然可怕,但秦维勉更怕为了这小小风波坏了他跟谢质的情分。整个谢家尽是太子的同盟,独谢质同他相亲,处境近乎孤岛。若再有些闲言碎语,还不知生出什么变故来。 晚一些进了城,谢质想与秦维勉详谈,秦维勉推脱身体疲惫,让谢质自回家去了。 去年因他即将大婚,天子照例赐他一处府院,令他建府独居。如今虽然婚未曾结成,但秦维勉从此就在宫外住了下来。 他刚到王府门前下了马,就见太子身边的宫人正在等着。 “公公何事?” “回二殿下,太子殿下传您入宫。” “容我更衣。” 第5章 “二殿下,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秦维勉一听怒极反笑,心想他大哥白天动手晚上动嘴,还真是一刻也耐不住。 也好,倒省了多少试探和猜测。 他今日出游淋了雨,弄了一身腌臜,他那大哥这是有意看他的笑话呢。秦维勉也不争辩,掉头就朝皇宫去了。 到了琉秀宫时,只见太子秦维勋正躺在摇椅里,双腿交叠,一手作枕,另一手就去拨弄边上的花草。 秦维勉行过礼便立在一旁,见太子没有起身的意思,更加确信他是什么意图。 “在晓,你多日不来,我只好着人叫你去了。” 太子说着,这时才瞥了他一眼。 “二弟这是去哪玩了,弄得一身泥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留意些体面?” 秦维勉知道被他看了笑话,因此赌气不肯答言,太子懒洋洋地从躺椅上起来,侍女连忙去扶,太子一挥手屏退了侍人。 太子对他,总是有这许多训导。 秦维勉幼时体弱,天子找了多少人教他武艺,总也没有进步。因为怕那些人碍着君臣之礼不敢督迫,天子便将秦维勉交给了太子,他的武功和蒙学,多半是太子所教。 都说长兄如父,秦维勉自己也常同人说,太子与他是情同父兄,谊兼师友。 如今这话是明知故问了。 刚刚太子看都不看他,如今竟是直走到了他身边。太子年长他十岁,多年来斡旋于朝堂之中,自有一股威严气度。太子一手背后,一手将念珠滑到腕上,而后伸向秦维勉。 秦维勉的头发早淋了个湿透,又慢慢阴干了,一条条一缕缕地贴在额角。太子要替他拂去,他连忙后退半步,拱手一揖: “连日繁忙,咳咳咳——未得来问大哥的安。” 太子秦维勋那雍容的气度一时出现了裂痕,悻悻地收了手,自去一旁坐了。 “在晓,那柳儿失手打了东西,我罚他跪了两天,他竟受不住,淋了场雨就死了。我已叫人抬他出去了,今后你来我宫里也不必令人通传,你我还像从前一般。赶明我令人给你送些咳嗽药去,啊。” 太子说这话时便用茶碗盖去撇浮沫,语毕悠悠然品了口茶。话说得是婉转有情,眼睛却是看也未曾看人一眼。 秦维勉听了只觉得寒心。 想想白天的刺客,太子是恩威并施。只是他大哥竟然以为杀了那戏子便是对他的“恩”,也未免太不把他看在眼里了。 或许在他大哥眼中,这叫作“台阶”,他若不下便是不识好歹了。 上元节时,杨缉杨司农献了几出戏给杨妃,太子跟他也陪着看了。当时也未曾有什么异样,只是过几日秦维勉再到琉秀宫来时,却见太子靠在软榻之上,边上一名少年正跪着为他捶腿。 那少年要起身行礼,太子将其按住,一只手闲闲拨弄着少年的耳垂。 “这是我同杨司农要来的戏子,那天唱崔生的,花名唤作‘四月柳’,你可还记得?” 当时台上灯火错杂,戏子又满脸油彩,秦维勉并未注意。此刻打眼一瞧,竟见那四月柳长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就连身上穿的,都是他最爱的天青。 秦维勉一时恍惚,看向太子,只见太子洋洋自得,长眉一挑,显然是故意的。 从此秦维勉便未再到过东宫,直到今日太子传唤。 他那大哥这样作践他,如今竟以为三言两语便能消解?从前二人朝夕相处之时,也着过急、红过脸,可每次几天便好了。如今桩桩件件慢慢沉积下来,这心结便不是轻轻几下能够击碎的了。 秦维勉冷淡答道:“大哥又何必白白害了这条人命呢。” 太子轻哼了一声。 “你知道我的,我向来不信什么神鬼报应一类。那《神灭论》一篇,还是我教你读的,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我想你这书是读得太好了,连‘权变’二字也忘了。父皇他笃信西神,你干嘛老唱反调呢?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你这脾性也该改改,要知敬奉亲长,‘顺’字当先呢。” 原来还是为着这个。 由于天子年事渐高,龙体欠安。吃了多少汤药、访了多少名医,到处祈禳、做醮也不见好。这几年听信了那西胡人的话,竟笃信起西神来,还在京城附近大兴土木,为那西神建了一座?泉寺。 太子明明不信鬼神,可次次在旁奉承,逢君之恶。为着这事,秦维勉头一次跟太子当朝争吵,弄得秦维勋满脸不可置信。 合朝上下谁不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从前他大哥就是有些不当之处,秦维勉只当他是自幼丧母,加之久处高位,因此性格乖僻。直到?泉寺一事他二人才真正闹到面上来。 说来说去,太子要的还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大哥,我知道你这些年的不易,然而那妖神祸国,你——” 他辩驳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太子眸光一沉,嘴角一压,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回去好好想想吧。” 秦维勉从小在太子身边,从前也曾玩笑不拘。可太子真板起脸来,连他也会感到威压。想了又想,只觉得再说无益,秦维勉只当省了一番口舌,告辞离去。 刚出了门,却见太监宫女们奉着晚饭来了。那鲜美的气味是食盒也挡不住的,秦维勉顺着晚风一闻,是鸡汤里炖着火腿的味道。 不肖说,里面一定还有爽脆的春笋。这是秦维勉最爱的一道菜,每年春天都要吃个几次才过瘾。可如今时令尚早,这定是今年的头茬春笋。 看他往外走,那领头的太监面露疑惑,看看手中食盒,又问他道: “二殿下……这就回去了?” 秦维勉顿了步子,略略回头,见秦维勋正背手站在窗边,窗上映着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回也不是,走也不是。 难道是他错怪大哥了?瞧这情势,哪里像是要杀他的。 秦维勉不免心软,可想起?泉寺的事,他又硬下心肠走了。 贺翊也是今天才知道,仙人虽然不会死,但被贯穿心脏还是极痛的。 被刺后他被九节狼搬到天上,到了兰筏溪一看,古雨正坐在万象镜前。 “雨是你下的?” “嗨呀,我本来想截住他,给你行点方便,没想到你真是个呆子。” “他是凡人之躯,又在病中,怎能如此折腾!” 贺翊一边同古雨说话,一边从柜中翻出一刻丹药来吞下,将衣袍一换就掉头又回了人间,听着秦维勉跟谢质这一路所说,看了秦维勉跟太子的交谈,不禁更是疑惑起来。 云舸这到底是什么命格?当皇子跟太子结仇,上来就是自古的难题。还好他下凡早,要不没有几天岂不是又要被人害死了。 第5章 双杀神仙 秦维勉在宫中仍有住处,可今日心中烦乱,仍是出宫回府去了。沐浴更衣之后刚把药用了,秦维勉就屏退从人准备就寝,可这心思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太子刚才的话他听得明白,他大哥一定是想借西神的事情磋磨他,逼他投降求饶,可太子究竟要如何行事,秦维勉一时想不出来。 一把刀悬在头顶,这滋味极不好受。但秦维勉深知,他只要稍显退让,便会落入太子彀中。 他如今就像那从老株上移植走的新苗,要么把根扎下去,要么死。 而太子想给他的去处,让秦维勉深觉还不如死。 夜已深了,房中落针可闻,秦维勉累了一天,不觉倚靠在榻上睡着了。 贺翊在黑暗之中现身,坐在榻边。 云舸最后一次在他身旁安睡,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他暂时击退山戎,难得有一夜好睡,云舸也是这样合衣而卧,依偎在他身旁,卸下了所有警惕和防备。 那时他们都将每次相见当作最后一次看待,因此每一次他都铭心刻骨。贺翊记得那时他低头打量,看到云舸颈侧一条凸起的血管,蜿蜒进衣领当中。 想到这里,贺翊便往秦维勉颈侧看去,见那血管走势纹路同从前毫无二致,只是秦维勉年轻,还不曾那样凸出。 即使在梦中,秦维勉也偶有几声咳嗽。 贺翊难免要怨恨起命数来。云舸从前是位杏林高手,悬壶济世,这一世自己却要遭受病痛,何其不公! 白日里他救主之功没有立成,本想通过一些神仙手段得秦维勉青眼,不想倒触了这位的逆鳞。 如今秦维勉正遭太子忌惮,他那些言语秦维勉是要避嫌的。想到这里贺翊只怪自己莽撞,可看着这张与故人别无二致的脸,他心中还是一阵酸涩。 “二殿下好狠的心。” 秦维勉方浅浅睡着,听到这么一声,惊得险些跳起来。 附近几无光亮,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右肩。 “别出声。” 这声音他白日才听过,岂会识不出。可识出了却更毛骨悚然。 第6章 那只手在他的肩头,算不得用力,但秦维勉知道他的意思,不敢叫人,只是勉力定住心神,凝目去看。 那人换了一身夜行衣,此刻坐在榻上,俯身打量他,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眸带着亮光。 “诶,你躺好就是。” 这声音竟叫秦维勉听出一种莫名的温柔来。 秦维勉自然先去看他的胸膛,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此人离他极近,秦维勉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跳之声都被听去了。 “道长日间出言莽撞,似有不臣之心,怨不得我伤你。” 贺翊并不理会他的试探,反而问道: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秦维勉奇怪,此人不先辩白不臣之事,怎么先问这个? “我何时见过道长?” 贺翊闻言放开他,起身移了两步,到了十五连盏灯旁。那灯台乃是吉金所制,雕作仙树之状,上面九只青鸟纤毫毕现。 秦维勉见他在灯台旁转过头来,俊逸面孔被层层烛光照亮,双眸之中竟闪动着晶亮的期许。 原本他就觉得此人眼熟,不想被那暖黄烛火一照,更是令他感到无比熟悉,好像回到了阔别了多年的地方一样。 秦维勉心中霎时大乱,声音都走了调,强自答道: “道长怕是认错人了吧。” 那道人的眼中情意深沉,让秦维勉不敢对视,却又莫名觉得他看的不是自己。可这室中只有他二人,贺云津又能是在看谁呢? 听了他的话,贺翊眼中的期许化作了失望,而后略一转身,又将自己隐没在了黑暗中。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趁此机会,秦维勉站了起来。他的佩剑挂在墙上,他便着意往那边移步。 贺翊再次面对他时,眸中已成一片坚定。 “在下却认定了二殿下。今后此身此命皆为殿下所有,听候差遣便是。” 一席话说得秦维勉愣住了。 他原以为这道人半夜深入禁内,挟制于他,是为了行刺,怎么忽然说出效命的话来了? 就是要说这话,也该伏跪于地,哪有这么直挺挺地立在那紧盯着他说的? 秦维勉稳住心神,咳了几声,试探道: “我有何可以差遣于你?” “我能入得此处,便能入得东宫。” 白天这贺云津话里话外说他是真龙,秦维勉就怀疑他是太子派来试探的,现在更是深信不疑了。 “道长这是从何说起,我在那东宫之中并无要紧事务。” 秦维勉边说边往墙边退。他不惯用武,久未练习,更是从没有亲手杀过人。他原本就紧张不已,现在更是手都要抖了起来。 “朝堂斗争,更甚于江湖风云。你是孝悌仁义之人,可不要一时心慈,害了自己。” “道长有话何不明言?” 贺云津此时背对他,是个出手的好时机。 “太子已经亮剑,难道你还抱有幻想?” 秦维勉心头一滞。今日的行刺,这道人果然知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贺云津顿住步子,默了片刻。 趁此机会,秦维勉又往佩剑方向移了几步。 那问题仿佛将贺云津难住了,竟然半天未曾答话,良久才道: “我知道二殿下现在信不过在下。我定会向你证明我的用心。” 这是答非所问了。然而秦维勉已走到墙边,离那把剑正是半臂距离,伸手可及。他定住心神,正要动手,不料贺云津忽然转了过来。 对方显然看到了他身后的剑。 那贺云津目光一凝,满脸不敢相信。秦维勉以为自己的意图被识破,立时夺剑发作,不料贺云津迅速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样的速度和力道,秦维勉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白天刚刚被贯穿胸膛的人。他挣了挣,然而那只手竟像铜铁一样箍着他的手腕。 贺云津并不恼,反而笑了,笑得诚挚坦荡,纵然有些轻嘲,也像是老友间无害的玩笑。 秦维勉被他看得心如擂鼓。 “你这是何必,我岂会伤你?” 贺云津放开他,伸手取过了那柄剑,看清剑格处的两个字后便又笑了。 那一笑中竟含着留恋和不舍。 “这柄剑你是从何收来?” 贺云津边说边拔剑出鞘,寒光一闪,映在他眼中。那剑上布满了青黑的纹路,蜿蜒如水。 秦维勉将紧张的手背到了身后。就凭贺云津当面拔剑,立时就能定他个行刺之罪,可此人竟泰然自若,仿佛只是随意看看一般。 “此剑名曰‘若谷’,乃谢大将军缴获,原是白巾贼匪首贺翊所用。此剑被献给父皇,后又由父皇赏赐给我。” “此剑乃由乌兹钢打造,锋利坚韧,”贺翊恋恋道,“如此好剑,二殿下要小心保管。” 贺翊将剑归鞘,单手递出。 秦维勉怔了片刻。 若说贺云津心怀不轨,为何将利器还他?若说那人真是前来自荐,又为何如此无礼? 心中犹疑,秦维勉试探着接了过来。 这剑近三十年余年都在禁内,此人如何识得?看样貌这道人不过比他年齿略大罢了,总不能在贺翊手上见过。当年那贺翊九族尽皆被诛,此人自不可能是贺翊后人。 秦维勉又咳了两声,放缓语气,含笑道: “看你的年纪,似乎不该识得这柄剑。” “若说我是神仙呢?” 秦维勉道:“我向来不信神鬼之说,道长若说是自己见多识广,我倒信些。” 贺翊听完笑出了声。 “不想你还是不信,罢了罢了……” 秦维勉更觉奇怪,这贺云津面对他时,怎么如此自在?他贵为皇子,即使亲近如谢质,在他面前也自有一番恭谨小心,敢这样无拘无束同他调笑的也只有太子罢了,可太子的神色中又常带着大哥的居高临下之气。 顾不得再深思这些,秦维勉早已紧张得后背冒汗,此刻又凉飕飕的。 “然而道长却有洞明烛照的本事,能夜闯王府,想来功夫也不错,我这里倒是正缺人用。” “我定为殿下赴汤蹈火!” 秦维勉一看,贺云津听了他的话竟然喜上眉梢,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贺云津的手坚实有力,热得像一团火。那眼神也极为明亮湿润,不像一个方外之人该有的炽热。 秦维勉愈发确定贺云津不是什么神仙。就算真有神仙,也应该是清灵虚淡、不问尘俗的,哪里会像贺云津一样,眉眼之间尽是未斩尽的情愫,这样的眼神就算在人间,怕都太温柔缱绻了些。 尽管不信,秦维勉仍旧被这情愫弄得心慌,他从未见过这样烈烈如焰的情绪,仿佛急于将一切都交付与他。 他借着咳嗽,抽回手掩面。定了定神思,秦维勉笑道: “我观道长也有些面熟,竟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呢。” “真的?!” 秦维勉往旁边移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贺云津的注视。 “说来也怪,想是与故人有些相似吧,”秦维勉又笑,“但像道长这样端正俊逸的人,我倒不记得曾经见过。” 一番话哄得贺翊又是高兴又是不好意思,垂眸笑了起来。秦维勉见他这番模样,竟有些不忍。 “道长今日受了伤,不如先吃些东西,我找医官给你包扎。” 贺翊谢过了,秦维勉就拍手叫人,很快下人推开门,秦维勉道: “天雪来,你带道长——咳咳咳——带道长去花厅用膳吧,”他又转向贺翊,“道长先请,容我更衣。” 贺翊答应了,抬腿往外走,到了路天雪身边,多看了两眼这位白天给了他一剑的侍卫。 路天雪做出“请”的手势。 贺翊并未多想,抬腿便走。不料刚迈出两步,身后寒光一闪,路天雪又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这才恍惚想起,刚刚秦维勉咳嗽之时,仿佛往若谷剑上指了一指。不过当时他听那咳嗽之声心头揪紧,只顾难受,并未意识到这是给侍卫的指令。 第6章 别太恋爱脑了吧 见这道士无声倒地,秦维勉长长呼出一口气,脱力般坐进椅中。他命人带了令牌,将尸首搬出去处理掉,不想没一会儿下人们便回来了。 “启禀、启禀二殿下,小的们将道长尸首搬出去,不料、不料他竟不见了!” 秦维勉惊道:“怎么不见了?” “就、就一只九节狼出来给他搬走了!” 旁边人更正:“不对!不是九节狼!小的看着他分明是化作一阵金光,上天去了!” 听到这里,秦维勉基本断定,或是那道长还没死透,下人们见刺客丢了,因此说出这些话来搪塞他。 那两人还在争辩是先有九节狼还是先有金光,秦维勉累了一天本就十分疲惫,此时懒得理会,冷着脸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看看漏刻,他正想再睡两个时辰,不料刚刚脱衣躺下,又有人来禀报: 第7章 “二殿下,方才太子派人来,说是陛下与太子商议,要在?泉寺实行人祭。” 秦维勉一惊。 “大哥要我做什么?” “没别的话,说了这事便走了。” 此事定是要第二日下旨的,太子大半夜派人来告知,不过是急着炫耀胜利,要他难受一夜罢了。 秦维勉让宦者退下。 国有大祀,这本不算稀奇。然而人祭已经废除几百年,此等残暴之事竟要在本朝重见了。一时秦维勉也拿不准,太子究竟是早存了如许心思,还是纯粹为了跟他斗法? 自从动议建寺起,他就不顾太子脸色,三番五次劝谏。 他说自从三皇五帝到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干此邪神何事?又说邪神是夷狄之人,言语不通、衣服殊制,不知中国的礼义仁德。还说夫子曰“敬鬼神而远之”,问父皇为何独尊邪神。 他一口一个“邪神”,天子震怒,将他派到秘府关起来修书,上元节才给放回来。 第二日果然早早传来了旨意,就连平日最能阿谀奉承的人听了这般残酷之举也默然不语了,生怕这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到时如许多生灵丧命己手,岂不是大损阴德? 秦维勉立刻进宫面圣。 见到天子时,他满头的汗还没落。秦维勉行了一礼便急急说道: “父皇!凡是神祇应当敬天爱人,哪需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更不应残害生灵!可见邪神不是正道!父皇正值壮年,就算龙体稍有微恙,只需吃药调养必能大好,千万不要听信那些妖道之——” 秦维勉说到这里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太子秦维勋就在一旁,闻言笑着劝道: “二弟,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些,但是那西神灵验,是父皇亲眼所见,难道会是假的?” 秦维勉瞥了一眼他那太子大哥,不用正眼就能看见那满面的笑意。那是一种全局在握的笑,看他就像看着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种志在必得的目光令秦维勉厌恶。 他不理会太子,反而仍旧躬身向着天子说道: “父皇,经典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几十年来边地战乱不歇,将士死伤无数,近日听闻山戎撕毁合约,又以朔州为根本大举南侵,国家正值危难之际,为何——” “逆畜!” 一只墨锭自帐幔中飞出,砸在了秦维勉身上。 满堂侍从宫女在天子的怒气之下立刻跪倒,太子秦维勋跟着跪下,却暗自挑了挑眉。 等秦维勉反应过来,也跪了下去。 太子说道: “父皇息怒。二弟他也只是担心父皇和朝政。二弟向来只在太学中读书,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请父皇不要责罚二弟!” 帐幔中气息凝重,显然是真的动怒了。那墨锭摔在地上断作几截,秦维勉胸前被砸得生疼也只好忍着。 秦维勋早有准备,接着说道: “父皇,二弟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何不就将?泉寺大祭的事交给二弟去办?这样既显得隆重,也好叫二弟日夜熏陶,识得上神的伟力,岂不是两全其美?” 于是这个阴损的活就落在了秦维勉头上。 他看着太子派人送来的化瘀膏,捱了几天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带了从人到?泉寺去,就在寺旁原有的城隍庙住了下来。 这段时间,贺翊正在天上养伤。 沿着兰筏溪一路前溯,就到了贺翊跟古雨的居处。那门外种着一片竹林,竹林里一只九节狼正枕着竹叶抱着尾巴睡觉。 司缘仙子看着石上新刻的“云津”二字,笑说道: “你孤处了几百年,如今也有了邻居了。他这号起得也好,‘云津’……可是用了那‘通津宝筏’之意?” 古雨从堂中走出来,他的仙龄已不知其数,偏偏说起话来却没个稳重样子,平日也以一副圆脸少年的模样示人。 “快得了吧!你当他为什么起这么个号?只因他俗世有位难忘的故人,叫作云舸,字正航的。你明白了吧?人家是船,他就要当渡口。” 司缘仙子掌管三界姻缘多时了,什么痴男怨女没有见过,因此并不像古雨这样惊奇,只是笑道: “他刚刚升仙,忘不了俗世情缘也是难免。正缘要是那么容易抛下,还要我们这司缘使做什么。” “他那正缘早就死啦,比他死得还早呢!缘早尽了。” “那人既已身故,必然转世,再有新的正缘——”司缘本想让古雨开解下贺翊,不料念及此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前两天到我那里去,想要我们替他查看鸳谱,看看下界中土一个叫作秦什么勉的人正缘是谁,该不会——?” 两人正说话,贺翊从里面走出来了。古雨不仅不避讳,反而更加大肆渲染起来: “你算说对啦,他就是要去夺缘。你当我为何找你讨丹药?咱们的云津仙友不仅下凡去了,还短短几天就让人家给杀了两回呐。” 司缘心中一惊。心想好在当时觉得对这新人不熟,推说不能无故查看鸳谱,拒绝了云津,要是给这人知道情敌是谁,那还不直接下凡给人杀了?今后还得守口如瓶,千万不能泄露给他才好。 打定主意后,司缘不提此事,只是向着贺翊道:“丹药在此,你服一丸吧。云津,是谁竟能杀你?” 贺翊道:“我只是不曾防备。” 古雨立刻拆台:“他那心上人这辈子是中土的皇子,身边高手如云呢。” 司缘是个厚道女子,不愿让贺云津太过难堪,连忙圆场: “云津可好些了?看你面色仍不大好。” 贺翊还没答话,古雨一把拉起司缘往里面走,显然是憋足了劲儿要讲这个故事,他边走边说,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 “他还没等好些,就又下凡去了!那真是一刻也等不得,生怕心上人跟别人跑了!这不,凡间还没过上半天,他就又让人给杀了!可怜的小九,一串竹叶都没吃完,下去搬他两回。” 贺翊的心脏一天之内被贯穿两次,此刻正疼得厉害,况且他生性稳重,因此也不与古雨口角。 倒是司缘好心来问他: “云津,我听闻你出自江湖,纵横凡间无有敌手,现在又成了仙,怎么反倒这么容易死了?” “这却不能怪他,”古雨忽然正经起来,但随即就绷不住笑了,“面对心上人,总是有些失于防备。” 古雨抱着肚子笑,司缘无奈地看着他,嘴角也有压不住的笑意。贺翊早就知道自己这举动万方诸仙恐怕无人能够理解,因此也懒得解释,只是安静地吞吐清气,调养身体。 神仙当久了,众人都是一副散淡样子,司缘许多时不曾见过这样认真的人了。 她敛了笑,起身到了贺翊身边。 “正缘终究是正缘,你强行夺缘自然不成。虽说东皇不大理睬,但毕竟不是正道。云津,你现在也试过下凡滋味了,不如早绝了这个心思,咱们无聊时一处品茶解闷吧。” “不行,”贺翊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人间。那朝堂是狮虎环伺之地,岂是他能应付的。” “还想你上辈子的小白花呢?”司缘这样的端庄人也忍不住要翻白眼,“刚是谁给你一剑来着?” 贺翊不语,倒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司缘好似知道他跟云舸从前的事了。 “云津,你既成仙,也该看开些了,万物轮转,自有其理,你强行夺缘,有违至道,自然难以成功,何必去自讨苦吃呢?” 古雨笑道: “吃苦的不是他,是那个被抢正缘的人吧哈哈哈哈——说起来真是好笑,在凡间死了两回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情敌。我看像情敌的可不少呢!你闲时替咱们云津贤弟翻看翻看鸳谱,究竟哪个是正缘,赶紧杀了算了。” 司缘急道:“鸳谱是可以随便看的吗!” 贺翊起身,向着司缘道:“你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司缘吃惊不小。这姻缘之事,只有鸳谱可查,云津从哪知道的?难不成,有人趁她外出私自看了? “你、你如何知道……?” “你只告诉我,他的正缘是不是叫谢惜婉?!” 司缘仙子瞠目结舌。 见她这模样,贺翊知道自己猜对了。想到秦维勉今生正缘竟然如此缘浅,他既为云舸心疼又为自己庆幸。 司缘不置可否,反而化开一抹笑: “知道正缘是谁可不够,还有那么多旁缘,你杀是杀不完的。” 贺翊从来没想要直接动手杀人。这古雨跟司缘多半都是未知人事就已升仙,不知道突然死去的正缘才是无法打败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贺云津躲开两人到了桌前,运气催动万象镜。他休息了半会儿,得看看秦维勉现在怎样了。 虽然刺客是他假扮的,但是太子的算计可是千真万确。他的正航那么与世无争、淡然出尘,哪里对付得了这些恶人。 第8章 司缘在一旁,趁机仔细打量这位新来的仙友。司缘从贺翊脸上看出了一种仙界罕有的厚重,仿佛他心意已决,随时准备着去面对四海九幽的风霜。 专司情缘的仙子见多了风花雪月,她总觉得贺翊的气质不是光靠一腔愚蠢固执的爱意就能积淀出来的。 当然如果是的话,这爱意也实在沉厚得罕见了。 贺翊对她的打量并没有回应,只是专心地看着万象镜。他看到?泉寺里,秦维勉眉头紧锁,不时咳嗽不止,谢质正在一旁陪着劝解。 “古雨,劳你有空替我打听打听,为何云舸没能成仙。” 古雨抱怨着答应了,贺翊又一头扎到人间。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司缘仙子错将“谢惜婉”听成了“谢希文”,而“希文”二字正是那位陪着秦维勉长大的谢质的表字。 第7章 找错情敌 晚上秦维勉在?泉寺愁眉紧锁,谢质在他身边也是坐立难安。 太子这招实在刻毒,满朝文武都知道秦维勉反对西神,如果祭祀有了任何差错,秦维勉都难辞其咎。 也就是说,他非得亲手把那二百童男童女送入祭坑不可。 太子的手段秦维勉早就见过,可今日为了磨折他,竟能助成如此暴行,秦维勉都觉得他太抬举自己了。 无法可想之时,他见谢质也是一脸愁容,不免换上了一些好颜色,悠悠叹道: “多亏还有你陪我在此啊。”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唉,着实可惜了这二百个生灵。” “不止如此,若是今后父皇身体不见好转,那帮妖道定要说是祭祀不够洁净虔诚,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二殿下最是个仁义君子,不想今日竟被逼到如此地步。” “我今日算是明白了,为何有那么多人求神告佛。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求告的也只有神圣显灵罢了。就如我今日时刻,除了神仙,还有谁能帮我?” 话是这样说,但真若走投无路,秦维勉还是有打算的。只是那事他一人承担就够了,没必要连累谢质,因此只是将话藏在心中。 “二殿下,虽说你心中不忍,可还是要小心,不如我陪你去那边看看,若是太——若是有人故意破坏祭礼,岂不是要二殿下担责受罚?” 秦维勉轻笑摇头。 “不可能的。”秦维勉深知太子此举并非为了构陷给他一个毁坏祭礼的罪名,反而一心逼着他、盼着他将此事办好。 他若亲自将人牲送上祭坛,那些他坚信的、坚守的东西都将都将成为虚伪的文饰,他再挂在嘴上就成了笑话。到时他别无选择,只能跟太子一道,在纯然黑暗的深渊中沉沦下去。 他要清清白白,太子偏要弄脏他的手。 等他们变得一样脏,他的大哥就再也不用怕他离开了。 谢质不明白其中道理,疑惑地看着他。 “希文,你记不记得,五六年前大哥曾经送了几个小太监给我?” 谢质点点头。“二殿下今日怎么提起此事?” 此事不好开口,秦维勉面露为难,慢慢说道: “你道他为何行如此奇事?那时——咳咳,那时我在琉秀宫内,向来进出无碍,侍从们也不通传。一日忽地去了,却见……” 秦维勉略一垂眸,语气无奈: “却见太子正和一名小太监,颠鸾倒凤——” 谢质闻言,一惊不小。 “太子殿下当时就——” “是啊。我为了大哥的声名,答应他不会说与别人知道。可他还是不放心,选了几名长相清秀的太监送来给我,你可知道他的意思?” “我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要抓着些别人的把柄,方肯罢休。” 在这泥淖之中,谁能独善其身呢? 秦维勉沉下脸。 “希文,你明日天一亮就回去,这里不用你跟着忙。” “二殿下?” 谢质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秦维勉的意思。 “二殿下这是何意!我岂是趋利避害之人?!” “诶,”秦维勉语气和婉,“就让这世上多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不好吗?” 谢质知道,秦维勉无法独善其身,却还想着不要带累他。谢质红了眼,一撩衣摆跪了下去,话也高亢起来: “我知道你有心保全我,但你就不知我的心不成!” 秦维勉见状,心中热流涌动,拉着谢质的手将人扶起。他看着谢质的双眼,对方已是热泪盈眶。 谢质嘴唇微张,却欲言又止,但仅从那双澄眸中,秦维勉也读到了足够饱满的情愫。 他该给谢质一个承诺了。 “希文,——”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两人均放眼去看,但很快又声响全无了。 “外面凉,二殿下回去吧。我怎么感觉那松树一片有股阴气,怪瘆人的。” 秦维勉笑道:“上次你说有阴气,结果正好来了刺客,你就真当自己通灵异了?少拿这些话哄我。” 谢质原本是真的后背发凉,但他知道秦维勉一向不信鬼神,只好顺坡下驴,尴尬笑道:“可不,我看二殿下心绪不佳,原想劝你早点休息呢。” 他这么说着,仍是忍不住回头往那两棵老松处看,树影阴沉,什么也看不到。 秦维勉笑叹道:“当时那《神灭论》一篇,你我和太子殿下一同受教于太傅的,怎么偏你不往心里去?”话虽如此,他还是喊了两名侍卫,“去那边搜搜。” 不一时侍卫回来,报说什么也没搜到。 “可放心了?” 谢质点点头。 经了这一番波折,秦维勉那些滚烫的话到了嘴边又沉了下去。 他抬起头,夜凉如水,北方诸星异常明亮,秦维勉只觉得凄楚。他们活在太子的威压之下,难免有不得不下跪投降的一天。 秦维勉打定主意,明天寻个由头将谢质遣走。谢质以为他要向太子纳降,可他还没打算这么早就跪下。 他好歹是个皇子,真走放了人牲,大不了再被扔到哪里幽禁起来,性命该是无虞的,谢质可不一样了。 为让谢质放心,他不再谈论此事。 “对了,前几日我着人遍求名医,指望若有人能医好父皇的疾病,到时或许能将这邪祀放下,可迄今没有喜讯。” “这医道一流最为有名的无过于云舸云大夫,可惜他早已在北地战乱中丧命,也不曾有著作传世,实在令人叹惋。若寻了好的医家来,二殿下也该好好调养调养自己的身体才是。” “云舸?这名字听着怎么如此耳熟。” “二殿下忘了,他虽不是无味山的道士,也是当年白巾贼的逆渠之一,与匪首贺翊交情不浅呢。” 谢质平日也喜好研习一些医术,对医家之流师承渊源都有了解。秦维勉正要再问,忽然前方?泉寺正殿中闪起火光,紧接着驻守的侍卫和军卒全都乱了起来。 两人都是一惊,谢质看向身旁人,似乎是在询问这是不是秦维勉授意。 秦维勉稳住剧烈起伏的胸膛,轻轻摇头。 谢质慌道:“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军官将领都聚集到了秦维勉身旁,众将领原以为看守?泉寺是个寻常差事,见到起火都没了主意。偏偏这次的统帅是从来未曾带过兵勇的二皇子,自从来了就整日咳嗽不止,众将心中暗自叫苦,不知今晚要出什么乱子来。 秦维勉四下一览,厉声道: “不要惊慌!?泉寺中自有防火器物,一队负责前殿前院,二队负责配殿,三队负责后殿后院,快去救火!” 此三路人马立刻应声领命去了,秦维勉又向剩下的一位说到: “率人围住院墙,以防有人趁机作乱!再派两人进城报信,去吧!” “是!” 谢质见秦维勉如此调度有序,心中微讶,他原不曾以为秦维勉有这样的决断。 秦维勉说完这番话,见众人领命而去,这才用手帕捂着嘴咳嗽起来。谢质忙来扶他,秦维勉微侧了身,将手帕收起,接过侍者递来的热茶,将满口血气送下。 众人虽去了,可那火势瞬间爆发,简直遍地开花,整个?泉寺瞬间陷入火海。秦维勉愣愣地看着东方,却见那火场之上、虚空之中立着一人,白衣猎猎。 呆了一瞬,秦维勉立刻招手集结卫队,率先朝?泉寺跑去。 他跟谢质还未到跟前,忽然听见一阵哭喊之声,那关押人牲的配殿大门洞开,二百童男童女惊叫着跑出去,散在了山林里。 秦维勉望着轰然倒塌的正殿,顿住了脚步。 茫茫夜色之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我方自有神祇,你们为何独奉邪灵?!” 那声音犹如洪钟巨铎自九天而下,忙乱的人群全被震得定在原地,待到反应过来时齐齐跪下叩头,无一人敢仰视上仙。 只有秦维勉独立夜风之中,见那钟亭之上站着一人。 第9章 是贺云津。 第8章 三杀! 秦维勉仰视着贺云津,那人见他望来,原本威严庄重的脸上忽然化开一抹温笑,与他对视犹如故人重逢的温易,将眉一挑,又似邀功请赏般的亲昵。 愣怔片刻,秦维勉握紧佩剑,心如擂鼓,却仍强作镇定地向前走去。那贺云津自钟亭飞身而下,也在走向他。 残火未熄,炙烤着他的周身,却仍不似贺云津的目光令他面颊滚烫。 秦维勉知道,那一夜他虚与委蛇趁贺云津不备刺伤了这道人,如今想要故技重施是不可能了。 他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几个胆子大的偷偷从地上抬起头来看,都以为二殿下被神灵召唤,或是被邪祟蛊惑。 此时此景,众人皆吞声不敢言,竟任由秦维勉走到了贺翊面前。 众人紧张至极,不知竟会如何。大家都知道二皇子文弱胆小,虽然生得身材颀长,但不够孔武强壮,尤其跟贺翊相比更显得单薄。上仙若是怪罪二皇子,秦维勉必死无疑。 谢质更是早就吓坏了。他自然也认出了贺云津,这个他跟秦维勉前几日“杀死”的道人。他万分担心秦维勉的安危,却不知为何连话也说不出一句,眼睁睁地看着秦维勉上前。 就在二人只剩两臂距离时,贺翊伸出了手,笑着欲将人拉到身边,那举止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故人重逢。 正是四目相对之时,不料忽地寒光一闪,若谷剑直直刺进了贺翊胸膛。 “来人!与我将这装神弄鬼的妖人拿下!” 贺云津低头一看,前世的佩剑握在前世爱人手中,将他贯穿。 “正航……?” 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死了,不过是回天上养伤罢了。 合眸之前,他见秦维勉手持长剑,虽有紧张苍白之色却不减坚毅,确然是与上辈子不甚相同了。 贺翊再次回到兰筏溪,司缘都还没走。 她见云津仙友捂着胸膛回来,还当他旧伤复发。还是古雨眼尖,看到贺翊的衣衫又透着血色。 “不是吧!你又死了?!” 贺翊不语,只去找丹药。古雨就知道他不说,拉着司缘去万象镜看。 “你还是先歇息两天吧,”司缘看完后说道,“他分明已经将你当作了妖人,再去几次也是一死。” “这不能怪他。火烧了淫寺,放走了人牲,他不杀了我,如何交差?” 古雨笑道:“姐姐你就别劝了,我看像咱们云津贤弟这样痴情的人可是少见呢,我倒真想看看。” 司缘忍不住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都像他一样,我的职事还怎么干了。” 贺翊胸口实在疼得紧,便坐下先歇息。那九节狼去人间接了他上来便围着他转个不停,贺翊知道小九跟他心灵相通,此时必定也在难受,便将小九放在自己腿上,安慰地摩挲。 古雨道:“你先别急着走。你不是要打听那云一为何没有成仙吗,我方才已经去请宴冰了,我们一起问问他。” “此人是谁?” “他西圣驾下的人。登仙等事由西圣那边的司籍主理,但这司籍最是一个神秘之人,在天界极少与人来往,想跟他打听是不可能了,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问别人。” 不一会儿宴冰就来了,古雨介绍他与贺翊见过,贺翊发现此人确实是个好说话的,但似乎也没什么心机。 “这我着实不知,两位既然问起,容我多加留意吧。” 贺翊谢过了他,古雨提议四人在兰筏溪共饮几杯。贺翊答应着,却趁他们三人喝得高兴时,先去万象镜前看了。 那夜秦维勉令人将他捆绑起来,众人还没动手,小九到人间接他,又给当场众人表演了一回尸体横空消失。 可惜那时秦维勉正在远处给将领们布置任务,没有亲眼所见,因此仍是将信将疑。 回去之后,太子秦维勋并未服输。朝野之中流言纷纷,太子的拥趸都说国之大祭原应储君主持,此次乃是由于主祭之人不合宜,因此上神没有领受。 不过大多数士人还是有些良知,特别是听说那一夜从天而降的神祗所说的话,心中都十分不安,认为朝廷偏信西神,触怒了真仙。 贺翊看到这里便放心了许多。太子的小手段不足为虑,秦维勉在他的帮助之下,想要除掉太子自登大宝并非难事。 于是贺翊便回去跟宴冰、司缘、古雨一起饮酒。 那宴冰喝了几杯就十分热情,古雨道: “我看云津贤弟等得着急呢,你有无朋友在家,可否先飞信与他,看看这位二皇子的命数究竟如何。” 那宴冰连连答应。贺翊逐渐发现,原来这天上也跟人间一样,几杯酒水下肚事情就好办些。 不一时就收到了回信。 宴冰让他三人安静,凝神片刻。而后摆摆手,笑道: “嗐,你们也知道,这登仙之事是最为机密的,轻易打听不着。” 贺翊听了便有些失落,司缘一席之间都不大说话,却紧盯着贺翊的一颦一笑。 古雨道:“那也——” 宴冰忽然立起手,令他先别说话。 待听完空中来信,宴冰才把举到一半的酒杯送到唇边,缓缓品了两口。见他如此悠然,贺翊知道又没有重要消息,不觉轻叹出声。 宴冰放下玉杯,慢慢说道: “别的虽没打听来,倒是知道那位二皇子命数将近啦。” 贺翊腾地站起:“你说什么?!” 宴冰不解:“这辈子追不着,下辈子、下下辈子再追呗!” “是啊,”古雨也道,“反正也没有比皇子更难接近的,你就等他轮回转世再说吧,到时也忘了你曾是个妖道了。” 司缘神色一凛。她知道,像云津这样刚刚登仙的人,恐怕还做不到生死淡然。 果然,贺翊冲进屋中到万象镜前看了一眼,而后便又吞了一颗丹药,掉头下世了。 秦维勉府中,跪了一重又一重的人。 太子秦维勋正冲着院中歇斯底里地发狠: “再没有办法,太医署都得千刀万剐!还有你们!你们这些婢子奴仆,都给我陪葬!!” 跪着的人瑟瑟发抖,他们知道,这位太子爷是说得出办得到的。 太医署为首的一位战战兢兢埋首说道: “方才谢希文谢郎回去找千年灵芝,若能找到,或许、或许可——” “或许?!” 此时太子双目猩红,说要疯了也有人相信。那老太医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再言。 而这位太子从前也曾疯过,被他刖了、黥了的人不知凡几,凡是触怒他的人哪里会有好下场。 里面躺着那位倒是向来好脾性,偏偏身子弱,又缺人照料,不想?泉寺一夜水火交替,加之受了惊,竟就这样不中用了。 太子放了狠话,又回屋去看。 贺翊施了一个隐身咒,直落到秦维勉榻边。那人是连咳也不咳了,闭目合眸躺在那里,只剩一片苍白的沉寂。 他在司命的灵湖中见过云舸的三次死亡,全都那样凄惨酷烈,如今这样平静,却又是另一种残忍。 还是这样的年纪,好不容易此生长于皇家,本该潇洒灿烂地度过这一生,将从前的遗憾一一弥补,却偏偏要他此时夭折。 想起这几日的观察,贺翊看得出,这一世的云舸分明是个心怀远志的人,即使受着太子的磋磨、忍着持续的病痛,却依然站得笔挺,双目炯炯。 这样出类拔萃的人,为何又要夭亡?! 贺翊从前也跟云舸学了些医术,此时伸手去摸秦维勉的脉搏,一摸便知此人过不了今夜。 别无他法,贺翊执过秦维勉的手,给他输了一股清气。 这清气虽能替他暂时续命,但这毕竟不属于凡间,滋养凡人的同时也是一种烧灼。如果不能找到别的办法,秦维勉的生死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了。 他刚要将手撤走,秦维勉忽然很轻很轻地回握了他,眉头也微微蹙起,仿佛不让他走。 贺翊的眼睛一下子就酸得如同承载不了一颗露珠的叶子。 从前云舸偶有疾患,也总是这样拉着他不许他离开半步。云舸虽然不说,但贺翊知道,这个全家被斩、流落江湖的人其实很依赖他。每当病时,平日里那如冬日暖阳般的煦煦温意才会暂收,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来。 此后三世,竟再没一个可以让这人信任依赖的人陪在身边了。 贺翊回头看,这一屋子的人,有太子和秦维勉的两位弟弟,还有许多他并不认得,但皆是各怀鬼胎,眉目奸猾。 贺翊心坚如铁。云舸所受轮回之苦,定要止于此世。 “我去去就回,你放心。” 隐身之时,凡人是听不见他的声音的。秦维勉握得并不紧,贺翊却费了许多力气才将手抽出。 他回身上天,身后太子秦维勋又冲出去发起疯来。贺翊冷冷地想,前几日还百般算计折磨,现今又无能狂怒,这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怕是只能感动自己吧。 第10章 第9章 续命 贺翊上天,直奔司命之处。前些日子他曾来这里查看云舸转世的经历,这司命以青年模样示人,如今再来,又换了一副中年持重的样子。 要不是嗓音如一,贺翊差点没认出来。 他没时间寒暄,直接问道: “可有办法替凡人续命?!” 司命一惊,捋了捋半长不短的胡须,摇头道:“没有。” “真的?” “是啊,生死有命,岂能更改?” 说完司命就扭头去理满桌案的簿册,不再抬头看人。贺翊心焦如煎,一个闪身回到兰筏溪,宴冰正欲离去。 贺翊截住他又问: “可有办法替凡人续命?!” 宴冰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仍是温吞地笑笑,好声气地答道: “有那个必要吗?我刚刚打听得知,那位二皇子活不过今夜寅初了。” 司缘走过来,板着脸道: “云津!你冷静一下!你到凡间去谈情说爱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还想给凡人逆天改命?!你就算初来,难道不知天界章法?!” 古雨难得敛了笑,可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说你呀,夺缘也不在这一时!他已经将你当成妖人,你就稍歇歇,等他下辈子吧。” 贺翊逼近宴冰,厉声问道: “有何办法替凡人续命?!” “要说续命,唯有去请语灯莲,那不是我等能够拿得到的,你就别想了。” “语莲灯在哪?!” 司缘道:“语灯莲生长于玉鉴灵湖之中。那灵湖平日见都见不着,要以独门的法术方能幻化成形,你去哪取来?更别说看守之人向来十分小心,不会轻易给你。” 贺翊急道:“可是司命掌管的玉鉴灵湖?” 司缘见他知晓,稍感意外,只拿话接着劝说: “是他不错。司命平时虽然随和,但大是大非从不含糊,自己的职事看管得一清二楚,这语灯莲他是不会给你的。” 古雨叹道:“唉,那可麻烦咯!我还听说司命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猛将,你可别去硬碰!啊!” 贺翊听到此处转头重回司命处,人间早已过了丑时,秦维勉撑不了多久了。 自他走后,司命便打开了玉鉴,在夜色下化成了琼田万顷。那位云津仙友前几日来问一人的事迹,今天又问如何给凡人续命。司命是个谨慎的人,自是要先看看原因。 泛舟一观,原来那位叫作秦维勉的凡人马上就要死了。对着簿册一找,确是这个命数不错。 司命心中踏实了,想着再过不到一个时辰,此人死了,云津也就没什么念想了。到时他跟黄泉路上的同僚说一声,晚点再给这个人转世,拖上几年,到时这云津也就忘却了。 司命掌管这个职事很久了,新来的仙友往往有这个毛病,忘不了俗世的故人。若只是经常来看看也就罢了,司命挥挥手就给他们看。若是偶尔遇到贺翊这样非要逆天改命的,他就用些类似的手段,很快也就都平息了。 他自诩是个通达的人,同列仙班,他能帮则帮。 看完了秦维勉的命数,司命正欲挥手合上玉鉴,孰料却听闻外面传来一阵兵器交碰之声。 他抬头远望,什么也没有。 司命要出去看看,出去之前先合上了玉鉴。到外面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唯独风大了许多,他门前的牌匾竟然就在他眼前掉下来了。 司命伸手去接,双手刚伸到半空,腕上的金镯竟扶摇而起。 不好! 他顾不得牌匾,接住了便丢在地上,扭头去追自己的金镯。 “云津!我知道是你!” 夜色之中无人现身,连金镯也不见了。司命只管往玉鉴处追,还未行几步,脚下已经化作一片碧海,月色里浮光跃金,湿意扑鼻。 “云津!” 他大喝一声仍旧无人现身,只是灵湖又凭空消失。司命守在玉鉴之前,一声冷笑。 很快贺翊就出来了,驾着高高的云头,将金镯抛下,手持一朵莲花,遥遥冲司命抱拳: “多有得罪。” 说着就要走。 司命朗声朝他喊道: “你以为我吝惜一朵莲花?” 贺翊顿住步子,司命也上了云头,冷笑道: “你可知如何发动这莲花?” 贺翊转过头:“还请赐教。” “呵,这莲花倒不稀奇,你要千朵万朵也有。可这莲花之用乃是牵引灵湖之气,注与凡人。这天地悬隔,莲花离湖片刻便枯,你道它要如何牵引?” 贺翊看着司命。 “要用你半颗元丹,为莲花培固清气!” 着急下世的人闻言一怔。 司命见状冷声道:“为了你好,却不识好歹!你要摘莲怎不问我?没有我的法术,你摘了它去也无济于事!我还告诉你,莲花续命只管一次,今后他或病或伤,该死还是要死的!” 贺翊问道:“少了半颗元丹会怎样?” “元丹是养清固元之根基,少了它你便只能在天界活动,若是去了人间或是黄泉,离了清气滋养,便与凡人无异!” 司命满以为这该吓退云津仙友了,此时他气也消了些,想着递个台阶。 “你们新来的常常如此,放不下俗世情缘。这也难怪。再过些时日便好了,到时怕连自己俗家名姓都忘了。” 他朝贺翊走去,伸手叹道:“快给我吧,再不栽回灵湖就要枯萎了。” 贺翊将莲花递给他,双手抱拳,沉声道: “就请仙友施法吧!” “……你说什么?” “有劳仙友施法,用我之元丹,固莲花之清源。” 司命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刚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贺翊说完,从胸中托出元丹,那东西虽比这夜的月亮小,但却更加金灿耀眼。 司命见状无奈冷哼。 “我仁至义尽,你执意如此,我就只有尊重了。” 眼见星斗流转,知道时间已经不早,贺翊只道: “多谢你了。” 司命从未做过此事,从前虽也有像贺翊这样的痴人,也都被他三言两语劝下了。他正犹疑着,忽然见一位仙友从远处驰来。 “云津!” 是古雨这个老家伙。司命认了出来,也知道他跟云津是邻居,心想或许古雨能劝得住这个呆瓜。 贺翊听见古雨喊他,回手一挥,设下结界。 司命无言。他早从灵湖中看完了贺翊俗世的一生,知道这样的人必有削金断玉的心志。既然人家一心如此,他也懒得再劝了。 司命催动金镯,元丹被飞刀削去一层又一层,彷如金乌乍裂。 金屑落于莲心,莲花顿放,片片剔透。绽放得这样美的莲花,司命也是第一次见,只觉这东西竟和生命一样脆弱。他示意贺翊收回元丹,将莲花小心地纳入锦袋,交给面前之人,叹了口气。 谢家是名门大族,家中所用有时比皇宫还珍稀些。谢质听太医说千年灵芝或许能救秦维勉,立刻亲自回家求家主拿了,到了秦维勉府上,切下当中一片,塞进秦维勉口中。 太医瑟瑟发抖,春夜寒气仍重,他们上了年岁的双膝在砖石地上冷得如同刀割。更让他们害怕的则是太子殿下偏执凌厉的目光,随时可能一声令下让他们全部身首异处,此刻人人都在暗中祷告,祈求谢质带来的灵芝管用。 贺翊就在这时候现身于秦维勉榻前。 满屋子焦灼的人立时变得紧张。谢质是认得他的,此刻率先回过神来,高喊侍卫。 “我是来救他的!” 一队侍卫冲进屋来,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便有那个杀了他两次的路天雪。 在天上时贺翊并未觉得有太大异样,可到了人间,立时便感受到了不同。那是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属于凡人的迟重和踏实。 他往桌上一看,漏刻已近寅时。 “谢公子!我的本事你该知道!” “你为何缠着二殿下不放?!我看定是你这妖人设法害了二殿下!”谢质朝太子说道,“太子殿下!二殿下与我前几日曾多次见过这妖道装神弄鬼!” 秦维勋闻言,挥手令众人抓捕。 漏刻滴滴,马上就是寅时了。贺翊在凡间没了仙术,如果这里面没有路天雪,他也有本事一战,可如今就难说了。 何况漏刻虽然不慌不忙,是绝不会为了谁而稍停的。 太子一声令下,明刀明枪的侍卫向他冲来。 路天雪最是警惕,早就看出这个道长是有些本事的,因此冲在最前。不想却见贺翊向后一退,直到了秦维勉榻边,紧接着路天雪就撞上了什么东西。 路天雪被弹得老远,别的侍卫也是如此。他们抬头一看,面前的床榻、二殿下和云津道长都不见了,只剩一片灰蒙混沌。 第11章 结界之中,贺翊正捂着胸口缓劲。刚才他强行用元丹之力发动仙术,虽然只是设下结界这简单的法术,却疼得他眼前一白。 顾不上胸中的剧痛,贺翊扑到秦维勉面前,抖着手从腰间解下锦袋。那金莲缓缓绽开,贺翊将它放在秦维勉额头,莲花一闪,化作满帐清光,随即消逝。 贺翊回头,在结界外乱摸乱撞的人影中间看到了漏刻。 那一滴水若是落在大海里绝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但在此时的漏刻里却有着千钧之重。 刚交寅时。 贺翊恍恍卸力,喉咙一松,一股腥气的热流顿时从唇间泻出。 第10章 正缘就是正缘 濒死之时,秦维勉在梦中看见了他早就去世的生母。 那眉目清婉的女子是宫中一个下等的秀女,即使诞育了皇子,身份也并未得到多大的提升。那时章贵妃盛宠多年却无子嗣,自然容不得她富贵。 到了秦维勉五岁之时,章贵妃仍未生养,便求了天子将秦维勉交给她抚养,说是跟着她会更有出息。 那一日也是春天,宫中的海棠落得像雪一般。秦维勉被章贵妃带走,并不知道从这以后想见自己的生母一面便只能偷偷跑去了。 每一次秦维勉求了自己心腹的老仆去打听娘亲的情况,得到的回答都是“娘娘正听讲道”。 那时天子也沉溺于此,秦维勉对此并不陌生。但他不信。 在秦维勉的记忆中,他的娘亲是一个喜爱绣花和调香的清雅女子,居所虽不甚宽大,但总是布置得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没有华贵的料子,她便亲手绣一些图样。 这样讲究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些穿得怪模怪样的老道士呢。 那些人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香灰味儿,只需一闻就将人带到了那些不知所谓的道场,将什么细腻婉约的香味都掩盖下去了。 于是秦维勉便偷偷跑回去看。 这一看便吓了一跳。他才离开没有多久,娘亲那年轻丰润面庞竟然干枯凹陷了下去,两只明眸变作一对突出的圆球,整张脸泛着铁青。 那失意的女子半靠在榻上,帘外隐约可见几名道人。下人将道士手中的盒子接了,呈到帘内,打开一看,那丹药也泛着铁青。 “娘!你不吃这个!” 秦维勉冲出来,榻上的女子先是一愣,干红的眼中这才有了些湿润。 他尚未扑到跟前,打小伺候他的老奴回头看了娘娘一眼,半嗔半笑地说: “二皇子怎么到这来了,待会儿贵妃要着急了。” 榻上的女子手伸到一半,闻言又停住了,终是什么也没说,任由秦维勉被人架走。 从那不久,秦维勉便听人偷偷告诉他,说他娘亲殁了。 从此秦维勉便常常做这样的梦,随着他长大,梦里的他也逐渐高了、壮了,一次次他冲到娘亲面前,让她不要服道士的丹药,一次次都有更强壮的人将他带走。 终于他离宫别居,手下有了一队侍卫,遇有大事也能自领一干人马,可当他疲惫地合上眼,他的娘亲仍在道士谄媚的笑容之中吞下了那颗丹药。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每逢冬日他总要闹些毛病,等到春日晴暖才会逐渐痊愈。可今冬不一样。 他原来不懂,人到五十为何能够知天命,可这个冬天他却从一声声、一夜夜的咳嗽中早早窥见了自己的命数。 他的气息已微,他的力量已弱,如今是更不可能去改变什么了。 “娘……” 当秦维勉再次看到那原本秀丽洁雅的女子接过道士奉上的丹药时,尽管费力,他还是发出了呼喊。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一般,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忽然,眼前的一切光怪陆离都消失了,仿佛一道金色的列缺击中了他,秦维勉觉得身上又充盈着力量。 他睁开眼。 映入眼中的人,头戴着方家的莲冠。 那面孔令他熟悉。 秦维勉含着口中的灵芝,声音轻微却坚定: “给我将这道人……赶出去!” 贺翊听了一怔。 方才他呆呆地一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吐血了。司命所言不虚,少了半颗元丹,他的清气难以固持,到了凡间便与凡人无异了。 刚刚情急之中他强行催动元丹,以元气施法设下结界,是以大伤。 如今胸中剧痛,他的结界难以维持,稍一含糊,便如春冰一般裂解。 外面的人刚刚被挡在外面,全不知发生了何事,现在见状立刻扑上前来。贺翊支撑不住,正要叫小九接他,不知衣领被谁提了一把,竟就这样被拎到了天上。 被扔到兰筏溪的榻上,贺翊一瞧,原来是古雨。 天上充盈的清气像春雨在润泽一棵枯苗,他只顾吸取,一时搭不上古雨的话。 “喂!我说你差不多行了,这回知道厉害了吧?你救也救了,在天上好好待着吧!” 司缘跟宴冰从外间走来,显然刚刚几人是一同在万象镜观看了人间景象的。 贺翊感觉好些了,忍痛答道: “我不去,你们看什么?” 他说着便往起爬,司缘问道:“你是要去哪?” “去给司命道歉。” 这话只说了一半。贺翊一是诚心道歉兼致谢,二是想再看一眼灵湖之水。 那天他只一眼看到秦维勉快要大婚,不管不顾地冲到人间,还没看清秦维勉这辈子早前的经历。如今他到人间便是凡人,本事小了,谨慎就多了。 虽说死是死不了的,也不好天天下去就是被捅吧。秦维勉这么反感他,他总得知道缘由。 司命果然是个随和人,话说开了事便了了,任由贺翊看去。 秦维勉痊愈的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仿佛一夜之间,他的生气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了,就在数日之前,他还以为春风再也不会吹开他的帘帷。 秦维勉醒来,听人讲了事情经过,缓缓说道: “小弟醒转,多亏了大哥不辞辛劳,整夜照料,也要多谢希文拿出这么珍稀的药材,我只含了一片,竟就大好了。” 谢质连忙道:“我不敢居功,还是太子殿下衣不解带连日在此,召集了这么多太医为二殿下诊治。先前他们已经给二殿下灌下许多汤药,若不是太医们的方子得当,我纵有一棵灵芝怕也不济事。” 秦维勉意识到谢质在提醒他什么。放眼一瞧,外面跪着黑压压一片太医,斑白的头颅贴到了地上。 “原来如此,多谢大哥为我如此费心了。太医们想来也累了一夜,就请他们先下去如何?我这里有一两个侍候也够了。” 太子秦维勋听了自然答应,回头道:“听见了?你们先回去,明日我重重有赏!” 秦维勉再一打量,这才看见三弟秦维务也在他房中。 当初秦维勉到了章贵妃身边不久,她就有了身孕,诞下一子一女,便是三皇子秦维务和前些日子出嫁的蕴宜公主。 因此有人便私下里称秦维勉为“招娣皇子”。 如今秦维务在此,自然是代表章贵妃来的。 果不其然,秦维务凑上前来说道:“二哥,你病了这些日子,母妃十分担心你,叫我来给你送些滋补药品呢。” 秦维勉道:“多谢母妃,多谢三弟了。待我好些,便进宫面见母妃,请她放心。” 太子斜了秦维务一眼,显然对这虚假的客套不大满意。他睨完秦维务又去看秦维勉,秦维勉知道他的意思。 从小到大,他这大哥不知问了多少次“谁是对你最好的人”,秦维勉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是不肯罢休的。 ——“当然是大哥。” 这话秦维勉从真情实感说到了冷笑搪塞,如今想想,大哥好似已经许久没有问过了。 “有劳大家都来看视,如今我好多了,大家也请回去歇息吧。” 太子立刻挥手:“都走,都走!” 走之前,谢质回头看了秦维勉一眼,秦维勉向他递了个眼神,谢质便默然随太子出门了,只是很快便又折返。 秦维勉见了笑道: “多亏你明白我的意思。此时真想找个人说说话,方才人多,又无味得紧。” 谢质直达榻边,温声道:“我只怕你累着。” “说也奇怪,我竟一梦之间便似全好了。就是去年春天也没这样精力充沛,我甚至怀疑……对了,方才他们说起那云津道长都云里雾里的,你可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怀疑那道长真给我施了什么法术。 这话秦维勉不肯轻易说,谢质却全明白了。他想了想说道: “什么不可触碰,只是那野道人武功不俗,因此大家无法近身罢了。若说道人真有什么法术,我是不信的,不然何以他又力不能敌、慌忙逃窜了呢?” 秦维勉点点头。 “是啊。多亏你连夜奔波,为我找来这续命的灵芝。今夜这么多人守在这里,他们未必没有盼着我死的。我知道,真心待我的只有你一人罢了。” 第12章 第11章 调整战术 那日大火一炬,将?泉寺烧成一片焦地。 此处原本是连片农田,为了建这寺庙强征了数亩地。如今焦土之上断垣朽木,围在一片青苗之中,更显荒凉。 那?泉寺烧得只剩下一个祭坛,因是砖石垒成,因此牢固不破。此时那高台之上摆满了贡品香烛,台下祭拜叩首的人来了又去。 民众纷纷传说那夜解救童男童女的乃是下凡的天神,显灵之时金光萦身,声如洪钟。更奇的是,二殿下刺了天神后就着了魔魇,分明是天神的报复。 ?泉寺大殿残留的半根立柱上如今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乃是当晚几位救火的侍从找画师绘成的。 贺翊担心被人认出,此行特意戴了斗笠,玄纱垂下挡住面颊。不想他朝那卷轴一看,上面画着的人赫然有三只眼睛,四只耳朵,无数层下巴,周身金光环绕,腰带五色环佩,脚踩一朵青云。 贺翊还未及笑,却听得人群中哄闹起来。 “各位乡亲父老!为何在此跪拜!当夜不过是妖人作祟!你们还要供奉他不成!” 那嗓音声如玉石,语调琅琅,贺云津听了会心一笑。 一老汉先声回道:“我们愿意跪真神关你什么事啊!我家就住在那山坡上,真神显灵是老头子我亲眼看来!”他回头向众人道:“是不是啊!” 众人纷纷应和,贺云津扭头一看,秦维勉正一边劝一边弯腰去扶香案后的人群,自然是一个也扶不起的。 那身影贺云津永远也不会错认。 他目光稍一挪动,果然看见了路天雪,那个永远站在秦维勉身旁的亲卫。 “各位乡亲!哪有什么神仙道人!不过都是妖人的戏法罢了,官府马上就要发出通缉令捉拿妖人!大家赶紧拿回你们的贡品,回家去吧!” 贺翊仔细一看,那祭坛上果然摆着各式瓜果和粮食。此时正是春耕时候,粮食尚未成熟,这些自然是去年囤下的口粮了。 秦维勉正在人前费力劝说,弯着腰一个个去扶,让他们离开这里,但人群就像在风雨中被吹折的树一样直不起来。 那些民众听不进去秦维勉的劝说,反而群起而攻之,指责起秦维勉来。一老妇说道: “年轻人,你少管闲事!这是我们愿意的!你在这里胡闹,看真神不降祸给你!” 这回贺翊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维勉没理会,反问那老伯: “这位伯伯,你说你亲自见来,敢问你见到了什么?” 老者伸出手比比划划:“当然是真神了!我见那真神从房顶上飘下来!两层高的大殿啊!就那么飞下来了!” “就这样?” “何止啊!那真神下来时身上还泛着金光呢!” 秦维勉道:“那夜我也在这里,何曾见什么金光来?而凌空飞行不过是一种轻功,江湖中人也不乏有练成的。” “我说你小子,真是多管闲事啊你!你自己不信,不要耽误我们拜神!” “乡亲们!有这工夫和钱财,做些什么不好?你们都知道那邪神是假的,怎么又偏要信这个神棍!” “你这小子,怎么对真神如此不敬!” 一名青年看了多时,此刻突然起身发难,抡圆了拳头就往秦维勉脸上击去。 贺翊心中一凛,暗道自己不该站得这么远,却见路天雪眼疾手快,以一掌生生接下了那拳头。 两人僵持了片刻,青年力量不及,灰头丧脸收了拳。 秦维勉并未泄气,对于民众的诘责也不恼怒。贺云津看着他,就想起上辈子的正航也是如此,尽管遭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但心中依然如玉如珞地坚定,眼中凝聚的光彩不曾减了分毫。 秦维勉见说服不了那二人,又移步去劝一名老妪。秦维勉还没开口,老妪先道: “孩子啊,你不知道——” 她声音小,又带着病态的沙哑,秦维勉正俯身去听,忽然众人全都站了起来,齐齐指着废墟之后,山坡之上。 “快看!真神显灵了!” 秦维勉猛然回头,只见那山顶上立着一人,虽看不清面孔,但周身金光闪闪。 正是日落时分,暮云四合,天地一片深沉的暗蓝。那人金光环绕,竟如猎猎晚霞。 那身形秦维勉尽管只见过几次,但竟似烙刻在他心中一般。 此时众人早已尽皆跪下,叩首不停,有如起伏的海浪,只有他一人独立潮头。 山顶上传来一语: “诸位乡亲,只需心中长存虔敬,不必靡费贡品灯烛。大家若是真心信奉,初一十五日落之时朝北方拜上两拜,我便知了。” 声量不大,却稳稳送入每个人耳中。贺翊下凡之前,在天上吸够了清气,就用余下那一点发了些金光,糊弄过了这些迷信的乡亲。 “各位父老乡亲!快拿上你们的贡品,回家烧饭去吧!” 这回众人便散去了,那老者拍拍裤子上的土,转身之前还朝着秦维勉道: “这回看你信不信!哼!年轻人!” 秦维勉一时语塞,却听身后传来轻笑。他回头一看,是贺云津。 见那画像不像样子,贺翊也不怕人认出,早将斗笠除去了。他正要开口说话,凛然剑气便破空而来。 此时路天雪识出贺翊,身形一转便挡在了秦维勉身前,利刃出鞘,直奔贺云津而去。 秦维勉一惊,还未及反应,那剑刃已到了贺翊面门。被袭的人倒是神色泰然,只是眼中立时坚硬起来,将身一扭,居然躲开了这一剑。紧接着贺云津的剑也出了鞘,斜刺里击出,转瞬间就与路天雪过了不下十合。 当年他也是凭着这绝世的武功惊艳了云舸,因此贺云津故意让了半招,只为了再使出几个精绝的招式,好给秦维勉看看他的本事。 不想就这么一寸,足以让路天雪抓住机会了。贺翊懊恼,自己戎马半生,何曾在对敌时儿戏,他早知不该如此,怎么今天偏偏分心了。 他不敢再大意,立时凝神聚气使出全部本领来。他看好时机,虚晃一招荡开路天雪的剑气,而后腾起一剑,匹练剑光突袭而去—— “住手!” 秦维勉焦心的一声断喝惊醒了缠斗的两人,贺翊跟路天雪各自留了一线,堪堪收住。 贺翊不解地扭头看,只见秦维勉到了路天雪身边,目光上下一扫,显然是在看人有没有受伤。 侍卫而已,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贺云津心中打翻了一坛醋,他这才想起来,现在的秦维勉不会为他的胜利欢呼,反而怕他伤了自己形影不离的亲卫。 他藏起失望和不快,冲两人抱拳道:“得罪了。” 秦维勉看看这总是缠着他的道人,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殿下这次不杀我了?” 那语气,竟叫秦维勉听出了委屈来。 “你屡次装神弄鬼,怨不得我杀你。” “我从来不想骗人,”贺云津的眼神让这话格外具有说服力,“在下知道二殿下慈悲为怀,必不愿以人为牲,但又不得不奉旨而行,因此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让人以为这是神仙所为,好叫二殿下脱了干系。” “那你今日又是为何?” “都是平头百姓,连年战乱已是不易,何必叫他们笃信于我,白白损耗那么多粮食布匹。” 秦维勉反对佞信鬼神,第一就是为了这靡费。世人还以为他读书读傻了,不想今日竟从一个道人口中说出与他心中两相印证的话。 贺翊说这话时神态自若,语气中夹着叹惋,自然平白反叫人听得入心。 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令秦维勉绷着的心神瞬时松了三分。 “这么说,倒是我错怪好人了?” “在下可不敢埋怨。” 话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分明带着一种亲近之人故作的嗔怪,看过来的眼神也沁着笑意。 多唐突啊。秦维勉想,倒好像他们真曾有过什么交情一般。 第12章 酸 “既然不愿骗人——”秦维勉反问道,“道长为何不以实情相告?” “二殿下比我清楚。官府未曾禁止百姓在此祭拜,天子也不曾追究二殿下的失职,都是因为心中存了疑虑,真将我当作神仙下凡。此事如若戳破,二殿下的罪过可就大了。” 秦维勉默然。 贺翊心中也有疑问,必要先求一决。他瞅着空子,冷不防道: “二殿下爱护僚属,真是令人动容。” 那夜贺翊躲在树后,听秦维勉让谢质离开,两人一番剖白心迹,让贺云津不禁怀疑秦维勉情系谢质。 秦维勉听了只觉奇怪。这话里哪来的酸味? 他泰然道: “此事我一人承担便是,原用不着连累他人。” “二殿下一身担当,又如此周全旁人,实在是世所少有。只是不知……这周全爱护,是仅向那一人,还是——” 第13章 秦维勉眸光一动。饶是像他这样的好脾性,也被贺翊莫名其妙的试探弄得烦了。他如何待谢质,关这道人何事? 他不答反笑道: “说是不敢埋怨,到底是心有不平,这是要我谢你了。” 这笑容让贺翊想起云舸,从前云舸有事遮掩时也是这样笑。秦维勉的面具虽比云舸更厚,但那一点点破绽足以让贺翊了然了。 那个谢质,绝对会成为他的劲敌。 平心而论,秦维勉觉得自己该谢贺云津,但这道人举动奇怪,惹得他心烦,因此他只是耐着性子说道: “我今日方知道长用心,道长勿怪。” 贺翊看着面前的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目,却让他有种微妙的陌生之感。云舸一生治病救人,从容淡泊,虽然天资聪颖,却从不这样工于心计,更没有出手杀过一个人。贺翊一直以为,云舸转世是担不住朝堂的风浪的。 可如今眼前人依旧贵柔处弱,松柏精神,但即使身在脏污的朝堂,也不肯在他人的胁迫之下改了心志。 他有这个心气,也有这个手段。 想到这里,贺翊忽然笑了。 他虽早知道他的云正航是个坚韧不拔的品性,却不成想原来托生到这样险恶的地方,云舸竟也能生出鳞甲来。 ——非不能也,不为也。 见贺云津盯着自己看,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沾了三月的春水一般柔软,秦维勉疑道: “道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 见自己的搪塞令秦维勉不满,贺翊道: “殿下资质无双,我今生唯愿追随殿下,如今已经弃道还俗,便以号为名了。” 虽然无权无势,但好歹是个皇子,阿谀奉承的话秦维勉也不知听了多少,但别人所说都是空言套话,没一个有贺云津这番分量。 让秦维勉感到信服的是贺云津的双眸,那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既像装盛了世间所有苦痛一般沉厚坚毅,又像映照着清空皎月一般澄明通透。 这么正派的一双眼睛,确实让人很难开口叫他“神棍”。 但转念一想,秦维勉又觉得自己被骗了。 “道长玩笑了,你我萍水相逢,你不知我的居心,我也不知你的底细,何必说这些虚话呢。” “殿下——” 与我早已是生死之交了。 贺云津吞下这半句,转而笑道:“殿下看来是对我的贽礼不满意。” 我们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这是恋人之间寻常的约定。 你上辈子说这辈子要跟我在一起。 ——这是流氓神棍招摇撞骗。 贺云津原以为下凡夺缘是手到擒来,如今连死三次又失却半颗元丹,自然也不敢再大意。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得费尽功夫才能得来。 贺云津忽然想,上辈子他都未曾问过,云舸追求他那么长时间,彼时又是什么心境? 而秦维勉只顾想,这道人到底为什么一直缠着他?分明接连被他下令杀了三次,竟没有一点怨怼? 只见那贺云津向他道: “二殿下可否帮帮那个老妪?” 秦维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那名声音沙哑的老妇,此刻竟未离去,就靠坐在祭坛边上,垂手痛哭。 秦维勉疑道: “她是何人?” “一名失去孩子的母亲。” 秦维勉看向贺云津,那人眼中既有愁色,也带着鼓励。 老妪的哭声也是沙哑的,瘦弱的胸膛鼓荡不出高亢的声音,直似快要断了气一般。 这声音任谁听了也要不忍,秦维勉过去问道: “婆婆哭什么?” 那老妇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他二人,将泪一抹,留下两道泥水。 “你……你的声音好像我儿……我、我怎么看不清……” 老妇是朝着秦维勉说的,边说边又去揉眼睛,希望能够揉掉眼中的白翳,将面前人看个清楚。 贺云津道:“婆婆错认了吧,这是秦公子。” 那老妇虽看不清,却能隐约看出面前人穿戴华贵,因此一时明白了,又泄气哀哭。 刚刚秦维勉就看见众人到祭坛上哄抢东西,因此询问: “可是你的东西叫人拿去了?” 老妇点头,又摇头。 她年事已高,行动迟缓,看得人着急。秦维勉正要再问,却见贺云津蹲了下去,平视那老妪。 秦维勉一诧,只听贺云津说道: “婆婆有什么难处,只管慢慢说出来,我们两个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谁也帮不了我了……” “诶,这是什么话,有什么难处过不去的?你好歹说说。” “除非、除非是神仙……我一连来拜了几天,可神仙也不要我的礼……” “神仙不要你的礼,又不是不帮你的忙,人家是神仙,还犯得上要咱们俗人这点玩意?婆婆这身子骨,每天都过来拜神,你这么诚心,神仙怎么会不知道呢?” 秦维勉原本一心想知道那老妪有何难处,此时反倒更对贺云津好奇起来。他见贺云津蹲下身去同那老妪讲话,衣襟都沾了浮土,言语也不再像平时一般半掩半露,反而平易近人,耐心劝解。 说话之间,贺云津又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给那老妪将脸擦净,帮她把散发别到耳后。 秦维勉随意稍看了一眼,不料竟觉得那老人的面庞十分熟悉。 “俺就想问问神仙——”说到此处,老妇又是满脸淌泪,“俺儿……俺儿他到底多时回来……当年他从军去了,当时说到北方去,就、就再也没消息了……” 官军在北方连连败退,多地沦入山戎之手,秦维勉疑道: “什么时候的事?” “十八年前了……” 秦维勉听了默然不语,这么久了还没消息,八成是早就死了。而这老妪就这么等了十八年,等到话都要说不清楚,等到只能求神告佛。 他想着,回去定要安排人接济接济这老婆婆。 贺云津蹲在地上,回头看了秦维勉一眼。 “秦公子,婆婆就这么一个儿子,多年杳无音信,着实不易啊,”贺云津说完又向那老妪道,“婆婆别着急,我过几天正要到北方去,大哥叫什么?我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 “俺家姓董,他叫董修,当时是入了左羽卫走的!你若见了他时,千万劝他回家来啊!” 贺云津应承下来,又说道: “若是别的什么,晚生不敢担保,那左羽卫当时在北方打了几次胜仗,后来调防到了幽州,就在北地屯田驻扎,那些兵丁也就安下家来。婆婆可知道现在边线上有个骁毅军吗?那就是当年左羽卫留下的人改建的。” 那老妇听了这话,半蒙的双眼竟也射出一些光亮来。 “这是实话?” “可是实话呢!”贺云津又看了秦维勉一眼,“大哥现在或许还当了个小官呢。” 第13章 是那块料但不完全 不知为何,秦维勉竟觉得这老妇莫名熟悉,甚至有股亲近之感。即使没有这层奇异的感觉,这老妇也令他动容不已。 他也在老妇面前半蹲下来,贺云津扭头打量,见秦维勉面色凄楚,猜想前世的丝还是牵到了今世。 这“董修”不是旁人,正是秦维勉的前一世。 当初征兵之时,小吏为充人数,不顾他是家中独子,愣是将他捉到军中。当时董修年岁也小,便被派到前线修筑工事。一块块巨石从山中运出,粗绳勒在他因吃不饱饭而瘦弱的肩膀上,血迹从肩头慢慢洇满整个胸膛。 那时这妇人腿尚利落,眼尚明亮,每日都到山头上向北瞭望,却不知自己的儿子在前线受尽了北国的风雪。她亲手给做的鞋子早在去的路上就被老兵抢了,干活时只穿了一双麻鞋,一步步拉着石料往前挪,双脚磨至见骨。 “婆婆别难过了,我送你家去吧。既然我与令郎声音有几分相像,也是一种缘分,大哥没回来时,我来供养婆婆。” 听他如此说,贺云津竟慰然一笑。 “有公子这句话,婆婆可算终生有托了。” 秦维勉着意去看贺云津的应对,只见那清隽飘逸的道人随手搀起了老妇,自然流畅,并无半分嫌弃为难。 一袭白衣搀着满身污泥,秦维勉看得震动,竟忘了答话。如今士林中玄言盛行,人人贵清贱浊,官守职事、声乐舞蹈尽皆要分个清浊出来。何况修道之人,更是以清明自养。他初见贺云津,便觉此人高迈凌越、胸次无尘,不意他竟能如此行事。 更令秦维勉讶异地是贺云津对从前战事的述说。这骁毅军的来历连他也不十分清楚,贺云津一个方外之人,竟然如此了解? 就算是他关心时事,可方才所谈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贺云津也不可能亲身经历。 三人将那老妪送到家中,秦维勉令路天雪记下此处位置,临走之前贺云津说道: 第14章 “能帮帮这位婆婆,也算全了一些心愿。” 秦维勉听得奇怪,正待问时,贺云津又道: “二殿下若不急着拿我见官,不如就去前面共饮几杯,我想殿下定有用我之处。” 秦维勉略一思忖,点头同意。 “我微服出行,不愿沾惹麻烦,道长便休叫我‘二殿下’了。” 贺云津早知道谢质私下称秦维勉“在晓”,因此听了这话心里喜悦,以为自己也能这般亲近相称。 然后便听秦维勉说道:“就叫‘秦公子’吧。” 贺云津赌气道:“在下已经还俗,秦公子也不必叫我‘道长’。草字‘济之’。” 秦维勉伸手礼让:“道长请。” 那酒肆就在山脚下,不过草屋两间,茅棚一方,条桌四座。见他们过来便有店家前来招呼,路天雪在附近查看地形。 正是天气晴暖的时候,绿柳如烟,即使傍晚也是熏风醉人,贺云津看这茅棚下倒是清爽,便伸出手请秦维勉。 “坐。” 他说着便随意坐下,直到看见秦维勉还站着才反应过来。 自从死了师父,师叔飘然离去,贺云津成了无味山山主,便再没有尊让过谁,哪里记得要等别人先落座。 秦维勉心中诧异。 刚刚他见贺云津周济老妇,猜测此人出身草野,可就这落座一事,又显出此人地位非凡来。 别人同他这个皇子交游都是惶恐小心,生怕错了礼数,可此人非但没有局促之色,甚至明知错了也不告罪更正? 本就是微服出行,不愿让人知道,秦维勉暂不计较,就在对面坐了下来。 贺云津赶紧陪笑,替尊客斟酒,秦维勉闻着那酒便知酸苦,不愿饮用,只是看着贺云津问道: “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几次都没死?” 贺云津笑道:“未到该死之日,自非埋骨之期。” “何为该死之日?” “天道有数,人道有常。” 秦维勉无奈,这人怎么没有一点正经,总说这神神道道的话。 “看道长形貌,或是北地之人?” “祖籍朔州,因战乱与家人失散,被师父收养。” “道长谈吐不俗,想来颇通诗书?” “随师父识得几个字,会念些经书符箓罢了。” “方才观道长武艺,想来习练颇勤。”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这是在打探他的底细。说自己是神仙人家又不信,说是贺翊那是自找麻烦,如此只能给自己编个身世出来了。 “粗通武艺,会得几样兵器。” “也是在道观中习来?” “正是。” “道长既已还俗,可娶妻不曾?” “孑然一身,自由来去,不曾成家。” 问来问去,还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家无乡的化外之人。秦维勉心中愈发犹疑,贺云津这样对答如流,莫不是早就想好了,备着他询问呢? 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思要接近他,到底所为何事?要说眼线,他身边来自太子、母妃、三弟、四弟的眼线是谁,个个他都清楚,直接送来就是了,是谁要费这么大周章、演一出从天而降的戏码,把贺云津送来给他? 就在前几年,他那太子大哥从宫外偷运来一名男子,那男子打扮成道士模样,实则是太子的男宠。此事不知怎么被他们父皇知晓,在东宫里逮个正着,气得他们父皇差点就要废储。 难不成,有人要用这招害他,因此挑了这么个姿容俊美的道人来引诱他? 更早的时候,秦维勉自己便撞见过太子和男宠的苟合。太子安卧榻上,怀里坐着东宫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口中正在哼哼唧唧。 那时他也不过刚知人事,见到那一幕只觉震悚,不觉忘了回避。他那大哥许是听到了声音,抬头来看,正和他四目相对。 那是秦维勉绝难忘记的一次际遇,也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后来太子也佯装不知,从未提起,只是送了一群眉目出众的小太监给他。 秦维勉又看看贺云津。 这道长生得山眉海目,自然是极出众的一副皮囊。几次相见,也可见得是个处事灵活大胆的人物,若真是背负着这样的任务,倒也是个合适人选。 只是秦维勉见那些为人优宠的都是些清秀娇柔的男子,可这贺云津身量结实颀长,气概高迈不俗,也不像是…… 秦维勉边想边去打量贺云津,一时回忆起东宫那一幕,想到贺云津…… 贺云津知道自己的回答不会让秦维勉满意,他正想找补一下,却见秦维勉忽地低下头,仿佛红了脸,询问的语气也大不自然。 “咳,那道长今后有何打算?” 贺云津虽然犹疑,还是回道: “丈夫生于世间,自当建功立业,若能留名青史,也不枉活了一场。” 这一番打探下来,贺云津的话秦维勉就信这一句,也只这一句像是个凡人会说的话。 但贺云津心中却无比苦闷。当年他纵横朔北十一州,未曾着眼看王侯,不管是山戎的媾和还是朝廷的招安,他都拒绝了多次,不想如今成了仙,反而得装作自己想要的是这些浮名利禄。 怎么就叫他碰上这么一位不信鬼神的呢,说实话反倒成了妖道,还是得装作凡夫俗子才能取信于人。 “道长既然想要建功立业,为何放着正途不走,要如此装神弄鬼?” 这话给贺云津问住了。一个神仙为什么装神弄鬼? “……原是以为这点本事能瞒过公子,想要走个捷径,是我将秦公子看轻了。” 恭维还是管用的,秦维勉笑了起来,这一笑和易温粹,便全似云舸的样子。 “道长三次受伤均在几日之内生龙活虎,这样的医术恐怕不输神医云舸,若是能将方子拿出来,必能扬名于世,何必到我这里走什么捷径。” 见云舸提到云舸,贺云津心中一涩,随即笑着回应: “在下走南闯北,就凭这么点本事,秦公子何必非要问个清楚呢?” “那好,”秦维勉敛容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道长可万不能闪躲搪塞了。” “什么?” “道长几次三番接近于我,所图究竟何事?” 【作者有话说】 ps,小贺是攻,大家不要像二殿下一样搞错了! 第14章 组合拳 “道长几次三番接近于我,所图究竟何事?” 直到此时,贺云津才发现自己已被秦维勉连弩继发一般的问题逼到了山顶上。反思一下,他刚刚还是将心情放得太松了,这不是与他心照不宣的云舸,是不记得他、亦不相信他的云正航。 贸然表白心迹、说出实情,只会适得其反。 可若不说,难道要他像陌生人一样从头开始? 贺云津略一思忖,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刚刚打酒店门前路过的一名少年,又忽然顿住步子,倒回来冲到贺云津面前道: “半仙儿!是你啊半仙儿!” “你是——” “我是谢家的帮工啊!我姓范,他们都叫我范二狗!那天我在林子里捡蘑菇,听到你给两位公子算命,然后被我们十九爷下令杀了——” 见提到糗事,贺云津不免面色一滞,问道: “十九爷是……?” 秦维勉答道:“谢希文,行十九。” 贺云津点点头,指望此事揭过,不料那少年又大嗓门说道: “诶,半仙儿,你是真神啊!噗——一道金光!你就从地上飞起来了啊!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贺云津本想应付几句就让他走,不想秦维勉跟着说道: “刚刚我也没看清道长是怎么弄出的金光,道长就在此演示一番如何?也好让我看个明白。” 贺云津喉头哽住。他如今少了半颗元丹,到哪再去发什么金光。堂堂一个上仙,竟然要为怎么演一个半仙儿发愁。 他稍一思量,说道: “看家的本事,岂是说教就教的?” 贺云津正想诓秦维勉些什么逗逗他玩,不料范二狗先当真了,立刻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双手捧了递过去。 “半仙儿!求您收我为徒吧!这是我刚发的月钱,请您收下!” 秦维勉正色道:“这些银钱虽然不多,怕也是他全部家当了,你可休嫌轻微啊。” “我家里还有几件破铜烂铁,您若不嫌弃也给您罢了!” 范二狗说完便直直跪了下去,秦维勉忍笑说: “道长受了人家的跪,可不能推脱了。” “就是就是!”范二狗向前膝行两步,眼巴巴地看着贺云津,“道长就收了吧!” 贺云津见秦维勉抿着嘴偷笑,心里反而甜丝丝的。他问范二狗道: “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你那长生不老!杀不死的本领!” “为什么?” 贺云津跟秦维勉都感到奇怪,像范二狗这样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人,也贪恋活着吗? 第15章 “如果别人杀不死我,我就不怕打架了!等杀完了狗官,我就去北方,杀了那些山戎、强盗!到时候大家都不用去打仗啦,岂不是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这范二狗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细脚伶仃的样子也不甚出众,贺云津原当他是想学些糊弄人的本事好骗钱骗财,不想他竟有如此志气。 贺云津道:“那我问你,如果还没学成就死了,你怕不怕?” “不怕!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等明年到了岁数还不是被征去戍边,到时也免不了是个死。死之前能杀一个赃官也值了!只怕白白死在路上!” 秦维勉听了心中怏怏。他早知如今皇纲失统,官府在民间没有威信,可真听到百姓如此恨意,他还是觉得惊心。 这贺云津显然也是怀着对官府的敌意的,只是在他这个皇子面前尽力遮掩罢了。 “好!既如此,这个徒儿我收了。我不要你的钱,你住在哪里?回去置办些东西,等我有了落脚之处就去寻你。” 范二狗连磕了三个头,报上住处。秦维勉本来是看热闹,见贺云津竟然真的收徒,也只好无奈一笑,不料贺云津又说道: “你可别光拜我,这位秦公子才是你的贵人。” 范二狗伶俐,立刻转身冲秦维勉也是纳头便拜。 秦维勉受用也不是,拦又来不及,一番张口结舌后忍不住斜睨了贺云津一眼。 贺云津反而松弛下来,装模作样地向范二狗说道: “你师父我今后还要指望在这位公子身上,何况你小子?” “是是!多谢师父提携!多谢公子!” 范二狗说完又是三个响头。 秦维勉心想,你让他磕了一回还不够,还要梅开二度是吧。 “今后跟着贺道长,自然有你的前途,”秦维勉慷慨惯了,从腰间解下玉佩来,放到桌上,“这东西就算我送你的拜师礼吧。” 范二狗自然是连连又谢又拜。贺云津双唇紧抿,还是忍不住笑意,心想这东西可够他俩吃上几个月的,不怕在人间挨饿了。 秦维勉看着贺云津打发走了小徒弟,突然问道: “刚刚的问题,道长还没回答我。” 这回贺云津答得流畅: “在下对秦公子一见如故,暗自引为相知,想要长伴公子身旁。” 他这话说得滑头,模棱两可又让人无法诘责。不过看秦维勉凝重的神色,大概并没有多想。 “道长何时见过我?” “那日公主大婚,殿下不是坐于楼上么?” 这么一说,秦维勉忽然想起来了,难怪看贺云津有些面熟。 “你是——那位制服了惊马的人?” “正是。” 那日秦维勉见仪仗出了乱子,本想现身去主持局面,刚拖着病体下了楼,就看到一名身手了得的男子驯服了惊马。当时他便对那人颇有好感,还在可惜这人跑得太快,驸马的手下没有追上。 “当时相隔太远,并未看清道长面貌。” 这话秦维勉是带着歉意的。说也奇怪,前几日他还笃定这是个装神弄鬼的妖道,今日相见不久,稍一交谈,此人竟屡屡给他留下好感。 不过—— “道长这不是实话。” “怎么?” “那日街上,我不过是一名饮茶的闲人,还病恹恹的,道长看上我什么了?” 这秦维勉还真是不好糊弄。贺云津想了想只好又编了一句: “不敢欺瞒二殿下。从前我与先师云游之时,途径京城长乐街,路遇二殿下随天子外出耤田,先师遥遥一望,说道:‘此人龙章凤姿,必克成大事。’因此留意。” 秦维勉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 “奇怪的是,那日林中相见,我真觉得道长眉眼有些相熟,只是想不起缘由。” 贺云津不知该笑该哭。 “那或许是我与殿下前世有缘吧。” 这回秦维勉的眉眼间挑起了三分不屑,心想这人怎么没两句就要扯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明明看起来挺像个正经人的。 “我不信的说辞,道长何必再编呢?” 云舸也会这么敲打他了,贺云津觉得好玩。 “还不知道长贵庚?” 秦维勉初见贺云津便觉得这人沉着稳重,不似浮浪青年,等到见他调理那小徒弟,更觉得他老成练达。以贺云津这样的年纪,收徒竟也不觉羞惭,言谈举止似乎习以为常,实在奇怪。 贺云津未曾料到这一问,他死时已经三十余岁,难不成登仙之后未曾改变容貌,因此秦维勉嫌他老了? “……依公子看呢?” “我观道长倒是青春正好,只是这样的修为又不像轻易能够修得的。” 贺云津松了口气。 “那是先师指教有方了。” 秦维勉心想,这道人竟连年纪也不说实话,真不知他口中究竟有没有半句可信。 “道长这样闪躲,可不像想忠心追随我的样子。” “实有实的好处,玄有玄的用处。公子反对佞信鬼神,可这些年说动了几个人呢?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像公子这样遭遇坎壈而不郁卒,身居高位而不放恣,身染沉疴却操劳国事的人又有几个?” 一番话说得秦维勉都要不好意思起来,可他仔细打量贺云津,却并未发现那人有任何谄媚之意,而是接着说道: “正如方才那些乡亲,与其告诉他们没有救世的神佛,倒不如让他们信些无需靡费的仙人。” 秦维勉明白他的意思了。 “别人并非都如小民般可欺。” “一试何妨?” 秦维勉与贺云津坐了半日方才离去。 他刚刚与贺云津对谈,便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贺云津对他竟然是用一种欣赏的眼神。那人的举止气度,不像孤身云游的道士,更像万人之上的王者,甚至于看他天潢贵胄竟然是用这种堂皇的眼神。 他贵为皇子,别人的欣赏于他而言不啻为一种贬低。 若说欣赏,也该是他欣赏贺云津,这人武功之高强,竟胜过路天雪,实在世间少有。只是此人虽然气貌和易,却分明有股海不扬波的深沉暗涌。 能涵养出这样气度的所在,世间不会有多少。往这个方向上想,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出贺云津的真实身份。 走了很远,跟在他身后的路天雪忽然说道: “二殿下,卑职有一事启禀。” 路天雪沉默寡言,常常连续几天除了问安告退都没话说,今日忽然主动开口,秦维勉感到意外。 “哦?你说。” “方才卑职与那人过招,不敌于他,请殿下责罚。” 秦维勉笑道: “责罚你做什么?你的职守是保护我,如今我安然无恙,岂有责罚你的道理?” 路天雪跟在身后,面露一瞬疑惑,随即敛容又道: “启禀二殿下,卑职小时候也曾在道观中修行,他的剑法,绝不是张天师一脉的路数。” 一听此事可能跟贺云津的身世有关,秦维勉来了精神:“怎么讲?” “他说师从水虚观张宗恩道长,此处原是正一教派,若如贺道长所说,那么他的剑法该是最正宗的天师剑法,可他的招数却毫无正一教虚灵飘渺的影子,反而招招精要决断,杀气十足,反倒像是——” 秦维勉急道:“像是什么?” “像是在战场对敌中磨出来的。” 第15章 怎么不按剧本走? 这也有意思。秦维勉想,贺云津不论身量还是长相,都有北地人的样子,这点他应该没有说谎。这几十年来,北地战乱不断,这与路天雪所说也能对应。 秦维勉想,回去要让谢质查一查,北地一带这些年可有哪些地方领袖、富商巨贾、得道真人没有。反正现在还不急,难得路天雪主动开口说话,秦维勉就想逗逗他。 “天雪,听你刚刚提起天师,语气倒十分尊敬,想来你仍尊奉教义?” “回二殿下,卑职不曾出家,只是因为家境贫寒,在道观中帮杂混口饭吃。卑职觉得,既然吃了人家的饭,总该存些尊敬才好。” 秦维勉点点头,心想路天雪果然是个实诚人。 “那你对刚刚那道长怎么看?你也觉得他是个神仙吗?” 路天雪一时没有答话。 秦维勉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侍卫是不敢驳他,又不愿骗他,因此正踌躇呢。 “你既然认为他是神仙,刚刚为何向他拔剑?你不害怕吗?” “回二殿下,保护二殿下是卑职的本分。” 明明害怕,可为了保护他还是会冲上去。秦维勉叹道: “难为你了。你刚刚说的事很重要,我会好好探查他的身份的。” 这一番话,全被偷偷跟上来的贺云津听去了。 那日大家都以为秦维勉快死了,甚至司礼监都暗地里给他准备白事了,可他竟一夜之间疾痛全无,连一点拖泥带水都没有,甚至天子都不大相信,免了他许多日的习课和请安。 第16章 被叫到长宁宫的时候,秦维勉正在府上无事可做,刚派了人去叫谢质。 此时忽有侍者来报,说杨妃跟太子要见他。 “有什么事?” “今日杨妃宫里来了一名医者,杨妃请二殿下一起去看看。” “医者?” “是。前些天谢中书荐了一名医者给天子,进献了一些丸药,天子赐杨妃同服,说是有些效验,因此请那医者进宫再看。” 太子九岁上丧了母亲,先皇后出自杨氏,临死时与族中商议,荐了一名小妹入宫,央求天子让那小妹照料太子,这便是杨妃。 秦维勉从小跟在太子身边,因此在杨妃面前倒有些情分。他知道杨妃八成是听说他这几日受了惊吓身体不快,因此想叫那大夫给他看看。 因为要见外男,堂中两层珠帘全都放下,将杨妃挡在后面。秦维勉行礼毕,就见太子一掀珠帘走了出来,秦维勉给他见礼。 兄弟俩寒暄了一番,杨妃温雅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 “太子、在晓,这大夫是谢中书荐来的,我这宫里都是女眷,见外人不便,因此叫你们来。最近听说你俩身体也有不快,正好也请这大夫看上一看,或许就有效验呢。” 他跟太子近日的不和必然传到了杨妃耳中,杨妃是不是想要借此替他俩说和呢? 不多时,下人引了一名男子进来,秦维勉跟太子同时去看,那医者行礼一过,仍旧低着头,不曾直视。 秦维勋见他身量,心中已感到几分熟悉,此时便道: “这位大夫请抬头一见。” 那人只略一抬头,还未及往太子这边一望。珠帘后缓缓问道: “请问大夫名姓啊?” “鄙姓贺,名云津。” 太子秦维勋一看,竟是那夜闯入他二弟府上的道人。 贺云津朝向堂上回禀道:“前日里草民调制了几颗丸药,不知娘娘用后金体如何?” “正因吃了你那药,身体轻快了许多,这才召你一见。” “如此,便是草民之幸、万民之幸了。那丸药乃是采千年老参、幽谷灵芝、四方雨水炮制而成,封入玉罐中,埋入金沙里,历经足足三年寒暑,这才得以启封敬呈。” “你有心了。” 太子笑道:“此人二弟那夜或许没看清。当晚可是闯进你府上要给你看病呢。” 贺云津向着太子略略欠身。 “二殿下的病,草民也有些许把握。怪草民去得唐突,未能有幸得诸位官家信用,后来听闻二殿下病愈,草民也就放心了。” 珠帘后又说道: “就请贺大夫为我把把脉,看看如何。” 秦维勉拦道: “娘娘!您常年体弱,不便乱用药石,既然贺道——贺大夫对我的病颇有把握,便先请儿臣试试道长的脉法吧。” “那也好。” 秦维勉请贺云津坐下,宫人去拿了脉枕来,他却不急着伸手,反而问道: “贺大夫哪里人士?行医多久了?何日到得京城来?” 贺云津颔首抱拳,答道: “草民原是朔州人士,南迁久矣。独自行医只有几载,原来跟从吾师雁州张宗恩走南闯北倒有十年。” 秦维勉还未答复,太子听了立刻喜道: “这么说,贺大夫的医术是从道观中习来?” “正是从道观习来。原是随师父炼制丹药,因此看了些医书。” 太子听了果然大喜,好笑地睨了秦维勉一眼。 杨妃语声缓缓:“我原也不信这些道士者流,倒是闻说章贵妃颇为笃信,五日前三殿下有恙,便是请了道人医治,如今已是全好了。在晓,你虽说大好了,但仍不可掉以轻心,便请这道长为你调理调理吧。” 秦维勉还未答话,却见贺云津眼珠向左一转,示意他往旁边看。 那边是一道屏风,隔开了前厅跟后堂,平日里那屏风前总站着两名宫女,今天却没有人。 有人躲在屏风后面。 能躲在后妃宫里的还能有谁?秦维勉立刻明白,是他父皇在后面看着。 这么一来他便明白了。想必他父皇吃了贺云津进献的丸药有些效验,所以借杨妃将这大夫召来,想要亲自一观。 秦维勉知忽然明白,杨妃这是给他铺好了台阶,他只肖顺着说上几句,让他父皇以为他从此虔信神道,此事便揭过了。 他思量时,贺云津便盯着他看,似乎在等着看他将如何决断。 秦维勉微微垂眸,藏住坚硬眼神,仍是默然无语。 贺云津唇畔染笑。 反倒太子开了口,藏不住的喜悦: “二弟,前几日章贵妃请到如此能人,为三弟医好了急病,你怎不一起看看?竟将自己身体拖成那个样子。” 太子这话里全是没准备遮掩的讽意,分明是在笑他不得章贵妃看重,两个儿子都病着,却只给一位延医求药。 这话也实在无从反驳。 杨妃“诶——”了一声,急忙拦下太子,却也不知如何才能为秦维勉解围。 “二弟我只是在城外受了惊吓,养几天就是了,原用不着兴师动众。” 贺云津不等太子追问,拱手道: “草民随先师修道之时,也曾习过几个安神补中的方子,就让草民为二殿下切切脉,如何?” 太子悠闲道:“道长既有此能,怎不早说?这宫中上下神思不定的人倒不少呢。” 他说时眼神分明往那珠帘之后去看。 “大哥,”秦维勉赶紧拦道,“我以为,不如先看看贺大夫医术如何,再做打算。” “那好。” 宦者搬了凳子来,贺云津坐下,向前倾身,按住他的腕脉。秦维勉见他手托袍袖,垂目凝神,指尖轻点,装得像模像样,倒有些好笑。 原本装装样子,片刻就够了。偏贺云津一直盯着他看,秦维勉脸皮薄,被他看得心头若有风拂,躲又不是,直到一旁的宦官咳了一声,提醒道: “贺大夫失礼了。”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秦维勉都已经准备摆摆手不予计较,那手都抬到了半空,不料贺云津忽然做出一副惶恐万分的样子,蓦地起身,两手一拱,鞠了个深躬,倒吓了秦维勉一跳。 “草民该死!只因未曾见过二殿下一般面相,因此看得呆了,请二殿下勿怪!” 这一说险些给秦维勉的心吓出来。之前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项,贺云津这是想干什么? 第16章 藐上 上次贺云津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明里暗里说他是“真龙”,这回当着他父皇、杨妃和太子的面,若说出这种话来,岂不是要他死吗? 只听杨妃疑道: “哦?你倒说说,二殿下的面相奇在哪里?” 贺云津反而不说话了,吞吐了半天,杨妃道: “但说无妨。” “他一个大夫懂得什么!”秦维勉连忙拦住,一笑道,“想来是刚刚不慎失礼,乱言找补罢了。贺大夫不必挂心,你初次入宫,不谙宫中规矩,娘娘岂会轻易怪罪于你?” 秦维勉语调随和,笑意盈盈,心中却也忐忑。原以为这样能够搪塞过去,不料太子忽然道: “诶,在晓,我倒想听他说说呢。反正午后无事,就当解闷了,是吧母亲?” 杨妃道:“贺大夫,你说便是,恕你无罪。” 贺云津面露踌躇,一副不得已的样子: “我观这位皇子——印堂清亮,眼若点漆,似有——似有将星附体。” 秦维勉一听此言,牙关瞬时咬紧。 他知道最近天子一直在筹谋,想命一位皇子将兵到北地去作战,太子有传国之重,自然不会轻动。他与三弟、四弟年龄相仿,按理都在考察之列。 但没有一个人觉得秦维勉会担当这个大任。论武功,三皇子秦维务自幼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论智谋,四皇子秦维加天资聪颖,机敏过人,且最得天子欢心。 原来贺云津是想让他去? 背主谋事、无令轻动,可不是自诩死士的人该做的事。 秦维勉早就知道,章贵妃有意让他三弟去将兵,到时候封王开府,出去转上一圈,回来便有了军功在身了。只是北地局势紧张,她也反复拿不定主意,生怕是个有去无回。 秦维勉立即反应过来,笑声朗朗,向众人言道: “贺大夫不专心看病,怎么又看起相来了?偏生看得又离谱,莫不是在宫外打听时记错了名字?我三弟四弟倒或许有将星在身上。” 杨妃一笑,似乎有些失望。 “贺大夫这样说可惊到本宫了。二殿下经史子集都精通,唯独恃勇斗狠不是他的强项,你说他有将星,我看陛下可未必放心他去呢。” 秦维勋也大笑说道: “别说父皇,我也不放心他去呢!二弟,谢中书网罗到这样的奇人,谢质没对你说过?怎么今天才荐到这里来?” 第17章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杨妃接口说道: “瞧你说的,他俩虽说是打小长到大的,也不至于就连这样的小事也要通气。” 秦维勉仓猝回答,语气黯然: “奇人奇药难得,自然该先荐给父皇和娘娘们。”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也看得出太子是故意刁难他,那夜急得发狂自是真心实意,可这位太子爷的真情怎么像是毒药一样,数次给秦维勉难堪,挑拨他和身边亲近之人的关系,着实可恶。 “草民随口胡说,各位贵人勿怪。” 秦维勉跟谢质这种从小相伴的关系是最难攻破的,秦维勉若是当一辈子闲散王爷,那就会一辈子跟谢质这样的世家公子品茶论诗。 他要夺缘,就不能只是着眼儿女情长,必得给秦维勉逆天改命,这样他才能在秦维勉的人生中有一席之地。 秦维勋又缓缓道: “贺大夫看了我二弟的脉象,可看出什么端倪来没有?” “二殿下脉象中正平顺,一切都好。” “是吗?二弟前几日病得那样厉害,都说病去如抽丝,怎么竟好得这样快?” “草民正要呈报:二殿下脉象有些受惊之兆,不过基本服顺。恐怕是时日已久,加之二殿下身体康健,因此逐渐调和。如若着急,也可服几日饮片,总是没有大碍了。倒是太子殿下——” 贺云津朝着秦维勋打量了一番,秦维勋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面相之类的奉承话,不禁笑道: “我怎么?” 贺云津抬头稍望了一眼秦维勋,随即又守礼地低下头。 “太子殿下……可否请脉一观?” 贺云津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太子看了心生忐忑,但仍爽快答道: “有何不可!” 贺云津搭上秦维勋右手腕脉,凝神垂目,诊了半天。太子越看越不耐烦,连杨妃都急了起来: “还没看清么?” 贺云津沉着道:“请左手一诊。” 换了左手,又是细细地诊了半天。秦维勉方才听贺云津说话虽然样样都能应付,但不像太医们那样言谈精专,笃定他是半吊子糊弄人的,此时看着太子被磨得不耐烦,着急又不敢显露,不禁觉得好笑。 贺云津终于放下手,抱拳道: “太子殿下的脉象涩而无力,脉道不充,有些虚相啊……” 秦维勋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涩而无力,脉道不充,即是说脉细而迟,往来难散,或一止复来,犹如轻刀刮竹,又如——” 杨妃道:“大夫休说这些脉象,只说太子可是有什么不利?” “娘娘放心,太子殿下虽是有些涩脉之像,然症候尚轻,且——且太子殿下年轻力强,只要及时调理,并无大碍。” 贺云津自从见了秦维勋的面相,说话就一直藏头露尾,现在说着没有大碍,语气也仍暗藏忧虑。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玩的什么把戏,越是飘渺无根,越是疑心深种。他这大哥春秋正盛,哪像有什么病的样子。 太子自己说道:“快休听这野郎中的话吧,瞧他这年纪,能见过几个病人?我身体并无不适,母亲若不放心,明日我传太医来看。他进献的丸药即便有用,那也是师门所传,未见得是此人医术之故。母亲还是等等看二弟吃了他的药如何,再做打算。” 这话说得在理,杨妃听了赞赏,便吩咐下人明日传太医来。 秦维勉正要顺势让杨妃打发了贺云津,不料宫中忽然传来沉着的男子之音: “慢着。” 只见天子自屏风后悠然步出,并不看堂中诸人,径自向堂上走去。 众人纷纷行礼,秦维勉伏在地上之时抬眼一看,贺云津竟然还站在那里。 当即便有宦官喝到: “你这大夫!见了陛下为何不跪?!” 贺云津垂目屏气,这才跪下。 “方外之人,不知礼数,请陛下恕罪。” “无妨。贺大夫从何受业啊?” “回陛下,草民师从雁州城西水虚观张宗恩,蒙恩师指点,传我守一、行气、导引等术,兼及医药。” “学过炼丹不曾。” “回陛下,金丹、云英、八石、玉浆之法,也略有涉及。” 秦维勉看那贺云津时,只见他虽然进退答对皆合法度,但却丝毫没有恭敬小心之意。秦维勉见惯了他从容冲淡的样子,只觉得现在贺云津身上更多了一份蔑视与不屑。 方才他迟迟不跪,秦维勉便去看贺云津,见他只是这跪拜的动作,便仿佛都带着隐忍。 那些放旷不羁的诗篇秦维勉读过许多,可等到真到了金殿面圣的时候,那些说着“一醉轻王侯”的文人墨客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小心奉承,哪有人谁真像贺云津这样,近乎全力按捺着自己的藐视。 秦维勉一时简直怀疑,难不成圣旨杀过贺云津的全家不成。 【作者有话说】 小贺内心:我一个存心夺缘的都不干那个挑拨离间的事,太子什么东西敢说我老婆没人爱? 第17章 不许进宫 天子在重重帘幕之后,并不像秦维勉看得细致入微。他又道: “贺大夫年轻有为啊。我这神道监尚有员额空缺,贺云津,你——” 贺云津进宫只想让秦维勉得到兵权,并不是真的相信能够改变这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不过既然有机会,他也想试试。 他正要等天子说完再谢恩,不料秦维勉忽然高声道: “父皇!万万不可!” 秦维勉拦了一句,随即顿住,一看就是还没想好理由就脱口而出了。贺云津感到奇怪,他这是激动什么呢? “父皇,”秦维勉搓了搓抱着的手,低头道,“贺大夫年纪尚轻,担此重任只怕不能服众。父皇若是抬举他,不如慢慢培养。” 太子早看贺云津不顺眼,也劝道:“父皇!此人初次进宫,虽有谢中书举荐,终究是底细不明,父皇还是三思为好。” 杨妃软语附和道: “陛下,太子说得有理,神道监位处禁内,用人不可不慎啊。” 这回贺云津明白了。 他早听说禁内有二十四监,负责皇家事务,均以阉人充任。 想到秦维勉激动阻拦的样子,贺云津不禁发笑,他朝身侧之人看了一眼,只见秦维勉面带微愠,瞪了回来。 众人反对,天子也不再坚持,只说令贺云津潜心研究,若有所成再贡献上来。 天子去了,杨妃令贺云津给秦维勉和秦维勋都开了药方,而后让两名皇子回去。秦维勉还未起身,就见章贵妃身旁侍女到来,说等这边结束,请贺大夫也到章贵妃处谈谈。 秦维勉知道,章贵妃定是听说了方才的事。自从先皇后殁后,天子整日炼丹服药,皆是同章贵妃一起。杨妃只因受先皇后遗命抚养太子才得入宫,实则并无恩宠。 既是章贵妃感兴趣,要留贺云津详谈,那不是炼丹,便是看相了,这都是贺云津的本业,秦维勉毫不担心。 回到府中,谢质早已在等他。见秦维勉归来,谢质忙迎上来问道: “二殿下!怎么样?” “不急,进去说。” 秦维勉将谢质带到书房,边洗手边请谢质坐,闲杂人等自动退下,走时还关了门,只剩几个亲信在门外。 一改刚刚在长宁宫时的局促,秦维勉的语气沉着淡然。 “希文你所料不差,贺云津入宫果然有他的打算。” “他说了什么?” 秦维勉笑道:“他说来说去,竟说我有将星之相。” “这么说,他想让您带兵?可是这招数未免太直白了,难道真有人会信吗?” “是啊,这似乎有失他前几次的处事水准。对了,”秦维勉抿了口茶,续道,“他给大哥也切了脉,说了些云里雾里的,又不肯明言,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是什么话?” 谢质自己也爱看些医书,因此秦维勉特意默记下来,等着询问谢质。 “他说什么,大哥脉象涩而无力……又说脉细而迟,往来难散,哦,还有什么以刀刮竹之类的话。” 谢质想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秦维勉忙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质忍笑说道:“可是脉来艰涩,如轻刀刮竹?” “不错。” “脉涩而无力,脉道不充,血流不畅?” “正是!” “这是涩脉中的虚症,乃是……乃是主血少精亏,象——” 象阳痿遗精。 谢质掩面笑道,“不想太子殿下竟然……” 秦维勉听罢也不免发笑。他知道贺云津不过是装模作样,他大哥虽然荒淫,但还年轻,哪里就有这种病了。 这么一想,原来贺云津刚刚故弄玄虚,编出这番话来,是想替他出气呢。 两人笑了一会儿,秦维勉道: 第18章 “对了,让你察访的事情如何了?” “唉,可别提了,我正是来请罚的。” 谢质低头拱手,秦维勉忙将他的手拉下来,摁到桌上了还不放开,含笑说道: “别动不动就请罚,这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是。那张宗恩行踪飘忽,又不曾著录弟子,我的人去打探了多时,都没有见上面。那三教九流的世家、耆老也都打听遍了,没找到一个能合上贺云津这身份的。” 秦维勉不像谢质这样泄气,他背过手在房中踱步,边走边说道: “看他谈吐举止,绝不是士族门第。” 出身最大士族的谢质嗤笑道:“不错。” “但他又绝非野而不文之人。天雪说他身经百战,像他这个年纪若有如此经历,必然常在北地居住。” “是啊。贺云津雅言虽然讲得不错,但偶尔还是露出朔州方音来。” “最奇的是,他身上有一种气度,”秦维勉折扇一抖,眼睛也亮了起来,“这种气度就是朝堂中真正居于高位的人尚不是人人皆备,他年纪轻轻就能如此,实在令人惊奇。” 谢质疑惑地看向秦维勉:二殿下的语气中怎么充满了玩味和赏识? 难不成真要将那妖道收入麾下? “今日发现,他还略懂些医术……到底什么地方能养出这样人物来?” 谢质不以为然。江湖骗子么,装腔作势罢了。 “我看啊,这样人既然世间难有,那就是真的没有,都是糊弄人的罢了,二殿下不必再为他费心。” 秦维勉笑笑,心想这贺云津虽然是从天而降,但他与此人志趣契合之处,有时是最知他心的谢质也不能做到的。 “对了,我上次同你说,这些达官显贵、世家贵族若没有能合上贺云津身份的,便该去查访一下那些反贼叛臣、绿林好汉,这方面可有什么收获吗?” “也查了。那朔州就在乱前也半是个蛮夷之地,割据林立,好不热闹。多年之前的无味山贺翊,倒是辖制过一段时间,但二殿下也知道,他早已被官军剿灭,传首九边了。” “那这会不会是他的传人?” 谢质摇头。“二殿下记得,平定贺翊之乱的就是我的曾祖父,他说得非常肯定,贺翊被夷灭九族,是他亲自督办,绝没有漏网之鱼。还有贺翊的生徒,也绝没有放过一人。” 偏都姓贺。秦维勉不愿放过这个线索,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谢质又道: “贺氏在朔州是个大姓,旁系很多,未必就有关系。” 秦维勉点头不语。此时下人请见,说是药煮好了。谢质笑道:“二殿下还真要服他的药啊?” 秦维勉转头一笑,向下人说道: “你去宫里,就说我用了贺大夫的药身体舒畅,等贵妃那里谈完了,请贺大夫再到我这里谈谈。” 下人应声去了,秦维勉回头看看谢质,这人对贺云津显然心怀不满。 像谢质这样出身的人,看不上谁都太正常了,何况初次相见贺云津就说谢质非嫡非长,出身不佳,直往人家痛处戳。 偏偏贺云津风姿气度又不减世家公子。谢质生得骨秀神清,原已十分出众,可那贺云津偏又在清隽之外多了一种不知从何积淀而来的深沉器识,也难怪谢质心中不平。 秦维勉温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跟他聊聊。” 谢质去了,秦维勉自用了些晚饭。不料刚放下筷子,谢质又折返回来,连忙将门关上,急道: “不好了二殿下!” 第18章 不许讨厌他 “怎么了希文?” “我刚刚行到宫外,正听人议论此事。说章贵妃方才又同贺云津谈了些修炼之事,又请贺云津看手相。” 见谢质急慌慌地过来,秦维勉就知道必有变故,不禁也着急起来。 “然后呢?” “先头也不过一些奉承的话,贵妃一再追问,那贺云津竟说,竟说贵妃命中子嗣单薄,日后必有刀兵之祸应在子嗣之上!贵妃听了大怒,着人将贺云津赶了出来!” 秦维勉听了不解,谢质忙道: “二殿下快休要再见他了吧!” 怪事来了。秦维勉琢磨着贺云津的意图,神情反倒愈发镇定。那贺云津说他将星附体,分明是想促成他带兵出征,这会儿反又说贵妃子嗣有劫,定会让贵妃忧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贺云津到底是何意图? 他转过身沿着书架缓缓而行,忽然通透了。 谢质见他先是困惑,继而了然,紧接着眼中竟霎时流露出薄薄的苦涩,被重重的垂眸掩住。 “二殿下……?” “希文,你先回去吧。我会会他。” 秦维勉说完,眼中已是坚定如常。 谢质再要劝时,秦维勉一个眼神止住了他。此时下人来报,说没有请来贺云津。 “什么意思?”秦维勉问道。 “小的们到贵妃那里,听人说贵妃将那大夫赶走了。小的们打听了那大夫去的方向,赶忙追了过去。” 谢质问:“没追到?” “追是追到了,那大夫不肯跟我们来。小的们说二殿下要见他,可他就是不来。” 谢质还不知道贺云津的武功,数落道:“不过是一个被贵妃驱逐的野郎中罢了!二殿下要见的人,你们绑也该绑来!” 秦维勉看那几个下人身上都是一块块的泥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挥挥手,让大家都下去。 偏那实心眼的小厮又补了一句: “那大夫还让我们回来告诉二殿下……” “什么?” “他说,他说等到他想见您时,您自然会见到他。” 谢质一脸怒气:“这贺云津竟如此狂妄!” 秦维勉并不生气,反觉有趣。此人次次自荐,口口声声,一副恨不得把肝胆剖出来给他看的赤诚样子。不想还是对三次被杀心中含忿,这是等着他主动上门一次呢。 这是小事。贺云津如此秦维勉反倒安心,若真是毫不介意才实在反常呢。他登门一次,换得嫌隙尽消,倒是美事。 “希文莫气。” 秦维勉心思一转,有了计较。 甩开了秦维勉的人,贺云津带着范二狗优哉游哉地在山里走。清风朗月,范二狗高兴得上蹿下跳,贺云津回头嗔道: “你有点稳重好不好?” “是是,都听师父的!” 范二狗说完,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学着贺云津的样子挺直了腰,一步一步走得踏踏实实,却僵硬又滑稽。 走了没几步,范二狗到底消停不了,贺云津问: “高兴什么呢?可是因为今天到了皇宫禁内长了见识?” “不是,我高兴啊,是因为咱们刚刚甩开了二皇子的人!师父你真不得了,连二皇子的面子都不给!看他们摔个狗啃泥我就想笑哈哈哈哈!那皇宫我见了倒没什么开心的——” “为什么?” 范二狗挠头道: “我们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可是你看那皇宫里,连太监都穿得那么鲜亮!还有贵妃的宫里,放了那么多瓜果!他们吃得完吗?” 贺云津闻言默然。他不愿告诉范二狗,其实贵妃宫里的瓜果不是拿来吃的,乃是为了宫中常有瓜果香气。富贵之家,总觉得这自然之物比香炉香饵的味道更加清新天真。 范二狗又说道:“原先我在谢家帮工,觉得谢府的老爷们已经够阔气了!真没想到啊……” 贺云津道:“你想当这种人吗?” 范二狗踌躇了一会儿,答道:“我想过好日子,可我不想欺负人。为什么不能天下人都吃饱饭呢?” 贺云津点点头。他见这小子有嫉恶之心,不禁欣然,但有一件事他得给纠正过来: “你说得都不错。跟着师父我,今后有你劫富济贫的时候。” “是,师父!” “只是有一点,你得记住了。” “师父您说,我都记着。” 贺云津止步回身,点着范二狗的鼻子道: “二殿下跟他们不一样,不许讨厌二殿下!” 范二狗方才进宫时被留在外面,并没有看见二皇子就是那日的秦公子。他想反正自己也不认识二皇子,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记住了师父。只是既然这么的,你刚刚为什么不去见他?” “这叫欲擒故纵。” 在所有追求人的手段里,最笨最没用的就是直来直去、默然相伴。 就像上辈子云舸对他那样。 当时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认清这份心意,甚至险些错过,就是因为云舸对他的心思太老实、太直白了。 贺云津这回可不打算让他俩重蹈覆辙。真心和机巧,怎么就不能兼得了? 再说他都三顾人间了,让秦维勉来请他一次,不过分吧? 范二狗并不知道贺云津这么多心思,自己仍是在脑海中反复咂么着白天的事情。他又问道: 第19章 “对了师父,你先说二皇子有什么将星附体,又说贵妃子嗣有劫,这是什么意思?” 贺云津抬头,看到满天星斗,不答反问: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唔……我原本以为师父想恭维二皇子,让天子和贵妃看重他,可是师父又说贵妃子嗣要有劫难,我就不懂了。” “贵妃有两个儿子。” “哦!所以劫难是说三皇子?” 贺云津嗔怪地扫了他一眼: “贵妃会担心我说的话是真的,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一定会做点什么。现在我凭空消失,她无从求证,那就只有最笨的一招了。” “哦!我懂了!”范二狗恍然大悟,“师父,这个我见过!原先这里征兵还是五家抽一,那轮上的人家,爹娘往往就将最疼爱的孩子留下,让另一个去当兵。贵妃要用二皇子去应这一劫,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徒弟脑子活泛,有点当半仙儿的潜质,贺云津很满意。 在京城西郊外山里头有一个离庄,贺云津带着范二狗到那躲了起来。 他早将秦维勉所赠的玉佩换成了银两,买了两匹马,打了几柄马刀,就教范二狗骑术刀法。 选定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此处离路天雪的家不远。 早在第一次相见时,贺云津就注意到了秦维勉身边这位沉默不语的侍卫。只需打眼一看,他就知道此人功夫不凡。路天雪常跟在秦维勉的身边,必须弄清楚来历。 更让贺云津感到威胁的是,路天雪的眼睛只往两个地方看:敌人,和秦维勉。 路天雪家里只有一位老伯,此人乃是路天雪的祖父。听说有人要些茶水,还想在此歇歇脚,老伯爽快答应了。贺云津看他上了年纪,腿也瘸了,只能拄着树枝勉强行动,没想到他竟如此热情好客。 与那个长时不发一言的孙子不同,路老伯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不用他使什么半仙儿话术,路老伯就侃侃而谈。 晚上吃过饭,老伯摇摇晃晃地到院子里闲坐,拉着贺云津跟他说道: “我那孙子啊,那回从北方回来,一路上又累又饿,好不容到了在京城的边儿上,却在山里晕倒了。” 贺云津给老伯递了茶碗,路老伯接着说道: “谁成想那时遇见了跟着太子出去打猎的二皇子,二皇子见路边有人,特特地停下来,让那下人们给俺天雪喂水。见他不醒,又让人把干粮掰碎了,塞进水壶里,泡软了给他吃,这才让俺孙子捡回条命来啊!” 贺云津听了不禁会心一笑。果然即使转世重生,云舸也依然是云舸。 “俺孙子醒了,二皇子又叫人拿吃的给他。要不说俺孙子孝顺呢,他饿成那个样子,一张饼愣是剩下一半!二皇子就问他,你干嘛不吃完呢,天雪说,我家里只剩下爷爷,他年纪大了,腿又不好,这些日子怕是挨饿了,我带回去给他吃。” 路老伯说到这里就忍不住抹眼泪,贺云津拍拍他的背,也跟着感叹: “果然是个孝子。” 多好一个明主忠仆的知遇故事啊!贺云津听了也要唏嘘,只是那人如果不是他的情敌就更好了。 照理说堂堂皇子的正缘不会是一介侍卫。但是回想一番,那路天雪也算容貌清秀,虽然略显瘦削了些,但一双眼睛盛贮了无数心事,倒有些惹人生怜。 老伯接着说道:“二皇子听了,叫他吃完不说,还让人装了一袋子吃的给他,叫他带家来。从此俺孙子就死心塌地跟着二皇子,个把月回来一趟。但你看平时从未短了我的东西,那都是二皇子嘱咐乡里照应我的。” “对了老伯,贤弟到北方去做什么了?” 贺云津不过随口一问,谁想那路老伯竟忽然支吾了起来。 “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去添些水来喝。” 说着就拄拐要走。贺云津拦住他,自去取了茶来。他想这路家又不像做生意的,出门还能干嘛呢? 还不愿让人知道。 贺云津问道: “老伯,贤弟他……别是做了逃兵吧?” “啊?” 那路老伯立刻就要跪下。贺云津知道自己猜中了,心中暗道: 好你个二殿下,看着是个正道直行的人,居然在身边私藏重犯? 山中日月长,那离庄的青年跟儿童无事时也来随贺云津练习,贺云津不仅不收钱,还每日供给学徒们一顿饱饭,随他学艺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开始时,贺云津不过教每个人一些马刀招式,人多了以后又将他们四人一组编作阵型,教他们如何互相配合掩护。 贺云津指点最用心的自然还是范二狗,每日众人农忙时,贺云津便单教他一个。 范二狗将最近学的套路连贯起来演示了一遍,贺云津抱臂在屋前看着。这小子别看叽叽喳喳的,并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这套招式已经有些熟了。 贺云津正看时,忽然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阵脚步声。那原来是一阵马蹄,约有三四十人。贺云津展眼一看,全是顶盔掼甲的军士。 “怎么了师父?” “嘘。” 第19章 仙雀开屏 得道之人五感敏锐,何况靠近身边的有他曾经日日相伴的人。贺云津听到那步子到他附近便着意放轻了,不禁笑意盈盈,随即装作不知,向范二狗道: “徒弟方才演习得不错,有些进步,只是你这招式还不流畅。看我的!” 长剑出鞘,寒光映日,到了贺云津手里化作三尺长虹,又如一路激流,腾挪变换间飞石落叶,就连飘举的衣袂都带着劲道。 决绝如钢,灵活如练。闪转跳跃,无法捉摸。 别说范二狗惊讶,就是深悉剑法的路天雪也看得不敢眨眼,心想此人最好别是二殿下的敌人。 秦维勉是见过多少大内高手、禁军教头的,今日看了贺云津的剑法,只觉得同那些人有天壤之别。 剑风贯日,剑意断水,剑魂如雪。 秦维勉一时看呆了,直到收剑之式贺云津稳稳落在地上,长剑在身后入鞘,将头摆正,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好剑法!” 秦维勉由衷夸赞,眼中尽是激赏。 贺云津听了心中飘然。他原本存了主意要拿腔作势,让秦维勉来请他,听了这句赞赏是全抛到脑后去了。 不过他四下一看,他的茅屋已被军士团团包围了。 贺云津并不慌张,反而挥手让范二狗去倒水,请秦维勉在屋中坐下。 秦维勉见那桌上有一篮竹片,个个修得方正,一些已经用绳子编连了起来。他见这东西仿佛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是做什么用的。 贺云津抱了拳说到: “二殿下屈尊降临,草庐蓬荜生辉,只是不知二殿下所为何事?” “我闻说这山中有人私藏刀兵,私聚生徒,私学骑射,私练军阵,特来缉拿要犯。” 贺云津笑道: “缉拿之事,何劳二殿下亲来?在下长居山中,不曾见有人犯下此等罪过。倒是有人自置军械,自备甲胄,替官教练,一心保国。不知二殿下说的,可是此事?” 秦维勉这才想起,那以竹片编连的乃是军中最常见的一种甲胄。他又看了一眼那编到一半的物什,走线干脆利索,分毫不差,显见得是熟练极了。 贺云津还会这个? 正巧范二狗一手捏了一碗热水来,听见贺云津叫“二殿下”,一时惊道: “你不是秦公子吗?你就是二殿下?!” 贺云津道:“徒儿,还不跪下。快谢过二殿下赠玉,资助咱们练武报国。” “是是是!谢谢二殿下!” 范二狗伶俐,朝着秦维勉就是一顿磕头,秦维勉顾不上回击贺云津,赶紧让人将范二狗扶了起来,他可不想再搭上点东西。 见自家师父竟跟当朝皇子有如此交情,范二狗两眼放光,赖在两人身边不走,贺云津提醒道: “刚教你的招式可看懂些?” 范二狗不仅不走,反而道: “师父的招式真厉害!” 贺云津听了受用,将话挑明: “那还不去自己练习?” “可是师父,”范二狗一脸困惑,“之前你不是说这套招式虽然看着漂亮,但是战场上并不实用吗?” 贺云津神色一滞,板起脸沉声道: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说过的呀!师父你说到了战场多用马刀,马刀灵活,杀敌最好用了。若是遇上敌人穿着厚厚的铁甲,那就是大锤、金锏这种钝器合用,但要力大无穷的人才有效果。然后我说,可是剑法好帅,师父你又说——” 贺云津无语,垂眸掩饰自己的白眼,不耐烦道: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秦维勉看他这样子就觉得有鬼,看看贺云津,又看看范二狗,一时没明白这是在掩藏什么。 范二狗忽然喜道: 第20章 “哦我知道了!师父你说这套剑法最潇洒最漂亮,等我马刀练成了就教给我,好让我上村头练去,到时候说个好媳妇,是不是我最近表现好,所以——” 贺云津展臂一指: “范得生?” “啊?” “你给我出去练刀去!” 范二狗恍然大悟,一刻也不敢多留,麻利跑开了。 贺云津低头喝了两口水,这才敢偷瞄一眼秦维勉。表白是一回事,勾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在秦维勉神色如常,似乎并不明白刚刚的事情,而是一脸正直地问道: “范得生?” “哦,我给他改的名字。以后他要参军入伍,没个像样的名字不行。” 秦维勉看范得生的年纪,是该要应征戍边了。此时能有什么比侥幸得生更值得期许的呢。 “倒是好寓意。” “天地之大德曰生。当此大争之世,希望他别忘了,杀人最终是为了活人。” 秦维勉看向贺云津,那人眉目如常,说出这话并不像是故意逢迎他。秦维勉心头一热,不知怎的,这来历不明的道人偏偏最跟他志趣相合。 他心中一时想到“知己”二字,随即又觉得好笑,他对贺云津可实在是知之甚少。 “贺道长——或许我应该叫你贺大夫?” “草字济之。” 秦维勉不接这茬,转而问道: “你怎么还给我大哥把起脉来了,当真懂得医术?” “我有一名挚友,是个医术高妙的先生,受他恩情,曾指点我些医术药理。” “哦?是何名医?” “道号万全先生。” 秦维勉不明就里,接着问: “可有著作传世?” “《万全宝方》。” “有什么名药?” “万全大补丸。” 秦维勉佯嗔道: “道长这是连糊弄我都不肯上心了。” “二殿下不信的说辞,我何必费心去编呢?” 秦维勉终是被逗笑了,昨日秦维勉听说有人在山里演练军阵,他立刻猜出是贺云津搞的鬼,这人总是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 “道长嘴上也该饶人些。” 堂堂皇子这么说,旁人定要惶恐至死,但贺云津只觉得甜蜜。当初他跟云舸谈笑逗趣,是什么也不拘的。 那时他年轻气盛,非要在口舌上讨个胜负,弄得云舸无法,常常不愿意理他,他再温声去告饶,反倒愈增情意。 秦维勉续道:“道长不愿见我,如今却又如何?” “二殿下若是与我赌气,就该找人将我抓了,绑到府上,那才是二殿下的本领。” 贺云津说着,往身旁一瞥。秦维勉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只见山野茅舍罢了。这才明白贺云津是说他亲身来此,分明是输了。 他张嘴要台阶,贺云津竟然不给,不仅不给,还变本加厉。 秦维勉有些恼了,正要说“你以为我不会这么做”,转念一想自己又差点上当。 再说他手下现在也真没人能打过贺云津。 仿佛是铁了心不让他痛快,贺云津又问道: “我想做的事,二殿下如今可清楚了?” 秦维勉抬头同他对视,两人已是心照不宣。贺云津见状便化开一抹笑,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味道。秦维勉冷了脸道: “上次道长夤夜来访是我不曾防备,如今你若能再次走进我的府门,那才见得贺道长的本事。” 贺云津笑道:“在下愿意一试。” “那好,”秦维勉起身欲去,“我就在家恭候了。” “等等!” 这回贺云津着慌了,这才刚刚坐下,他怎么舍得就放秦维勉走? “二殿下不想看看大家新练的刀法?” 秦维勉已经转身,背对着贺云津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他赶紧收住了笑,肃容道: “刀兵之事,我向来不喜。” “……这山中风景秀美,二殿下何不玩赏一番?” “野山野水,有何意趣?” “那野蔬野果,不妨尝尝。” “饱食而来,不思饮啄。” 贺云津一时语塞,但就这么放秦维勉走,他实在不甘心。从云舸去世到今日,他在人间天上都过够了寂寂恻恻的日子了。他需要秦维勉这轮暖阳,来晒干他心中无人可说的阴郁潮湿。 “不过——” 秦维勉沉吟着转过身来,贺云津立刻问道: “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不解。贺道长两次假死,都有人称看见九节狼,这究竟是真是假?那畜生可是你豢养的?” 那九节狼是本是贺云津的兽灵。刚成仙的时候他十分费解,自己这样杀人如麻的人怎会分到这样的牲畜?还是古雨告诉他,说那些猛兽、瑞兽早就被老神仙们分光了,他能有九节狼已经很不错,总比那些分到虫子的好。 这么一说贺云津也就好受些,这小东西虽然跟他不相衬,好歹长得喜人,不至于像那些恶心的东西让人想要藏起来。古雨还直接“小九”“小九”地叫起来,特意在兰筏溪种了一片竹子来养它,贺云津更是只得接受了。 这兽灵能做什么贺云津还没弄清楚,毕竟他成仙没多久就下凡了。他倒是发现这东西跟他仿佛心意相通,他睡时小九也睡,他恼时小九便叫,他在人间死了小九就下来搬他。 一日贺云津正在天上闲逛,突然心中一阵异样,他直觉是小九出了事,回去一看原来是被鸟雀给啄了。古雨哈哈大笑,从此有事也不传消息,就叫那金画眉去啄小九。 说不定现在小九还真能有些用处呢?不过贺云津拿不准秦维勉的心思,试探问道: “我既死了,如何管得身后事?” “可惜。这东西我只在博物志里见过,还从不曾亲眼所见,原想贺道长或许——” 贺云津连忙笑道: “这倒不难。这山中就有此等走兽,二殿下既然想看,我让徒儿寻来。” 他朝院子里练刀的范得生喊道:“得生,去,捉只九节狼回来!” 范得生收了刀跑过来,惊讶道: “师父,要九节狼做什么?” “二殿下不曾见过,你便去寻一只来。” “师父,这偌大的山哪里寻去?就是找到了,徒儿也捉不住呀。”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话来。” 想起他师父要他爱戴二殿下的话,范得生暗想,这时候他可不该顶嘴。没办法,出去叫俩小伙子同去,到山里逛上半天,等日头落了再回来,估计那时二殿下也该走了。 真是的。 他本以为他师父是个清绝出尘的得道高人,不想溜须拍马起来竟也如此离谱。 第20章 神仙包袱破碎 秦维勉挥手令人放范二狗出去,干脆又让围合的军士收队休息。此时只剩下路天雪一个闲人,贺云津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随我到屋后坐坐如何?后山脚下时常便有九节狼出没。” 路天雪自然也跟着去了,贺云津道: “每次见到二殿下,均有路侍卫在旁,形影不离,想来十分辛苦。” 路天雪沉默木讷,秦维勉接过话来道: “宿卫轮值,自有制度,不劳道长挂心。哦对了,天雪虽然给过道长几剑,不过他也是奉命行事,道长应该不会怪他吧?” 贺云津深吸一口气。 “二殿下要杀我,我怎么会介意呢?” 听出了自己话里的酸味,贺云津赶紧补充道:“我是敬佩路侍卫武功高超,想要请教一番,并无他意。” 目的达不成,至少不要让人看清自己的目的。贺云津暗想,秦维勉这样待人,也难怪人对他死心塌地。 见甩不掉路天雪,贺云津便将二人引到屋后。 “那九节狼喜欢吃果子,我去寻几个来。” 贺云津转身回去,秦维勉只管放眼四周。只见这草屋原是依山而建,山谷中溪流潺潺而下,到了屋后平坦之处水流缓和,似潭一般既静且清,水中白石磊磊。 水旁是一带竹柏,树下放着几块光滑的巨石,看那干净的样子显然是人工移来。秦维勉到石上坐了,果然是个赏景的好所在。 一阵清风自山谷拂来,扑面的清新畅爽。秦维勉暗想,这地方别看穷苦,倒有一番天然质朴的野趣,这贺云津品味不俗。 正想时,人已经走到近前,将果子掰开来放在了石上。 秦维勉指着贺云津手上埙道: “这是做什么?” “我想总不好叫二殿下在此枯等,在下会几个曲子,就请二殿下聊娱耳目,如何?” “我这出来一趟,又是看剑,又是听曲,倒像宴会一样热闹,还是免了吧。” 他笑道:“不敢相瞒,我要吹这曲子本是为了吸引那九节狼来的。” 秦维勉难得出宫,只觉得山中闲散适意,遥望远山,正是雾霭缭绕之时。他心中散淡,姑且由贺云津去了。 第21章 贺云津将埙拿到嘴边,吹奏起来。这曲子同那日他在林中所奏一样,均是云舸所作。 他本指望能用这乐声触动秦维勉一些前世的记忆,可这乐声再让人魂牵梦绕,想来也不如那碗忘川水来得干净彻底。 秦维勉听过多少宫廷舞乐、道场仙曲,均是高手乐师所奏,本以为再难有什么新意,不想贺云津的埙声竟令他耳目一新。 正听得入神之时,秦维勉忽然听到一处不和谐的声音,他奇怪地看向贺云津,见贺云津也在看他。 “二殿下?” 贺云津停下来问道。 “道长此曲何名?我竟从未听过。” “无名。” “方才曲中有一处怪异,不知是曲作原本如此,还是——” 贺云津眼中一亮,忙问:“怎么讲?” 云舸精通音律,所谱之曲自是毫无破绽。刚刚贺云津是故意吹错,看秦维勉能否识出。 秦维勉以手敲竹,复奏了一段,而后道:“就是这里,我总觉得若是接上变徵之音,似乎更为合适。” 贺云津眉心一酸。他原本不通五音,而云舸最精的是鼓琴。云舸说他十指坚实,半路出家去学弦乐难有所成,因此特意谱了埙曲教他。 那他也学得十分吃力。尤其到了这一段,总是反反复复出错。 “此曲乃是我的一位挚友所作,可惜我只学了些皮毛,不像他吹得那样好。二殿下所说,正是原曲之意。” 见贺云津面露萧楚,秦维勉问道: “可是那位授你医术的朋友?” “你知道?!” “贺道长每次提起他时都是这番神情,想必定是一位极好的朋友吧。” “是啊,”贺云津泄气,随即直直地看着秦维勉,“天上人间,我无事不肯为他去做。” 这目光太过坚定热忱,秦维勉一时看得心动神摇。待反应过来时,他只觉自己又落了贺云津的圈套,那人竟然用对别人的誓约就骗得他动容。 “这九节狼不来我便回去了。” 说着就要走。 贺云津连忙拦住他:“二殿下别急,看那儿——” 刚刚范得生在山上乱转,正好能够俯瞰到这院落。他心中正想着他师父一个清高道人怎么就阿谀了起来,此刻见贺云津给二殿下吹曲,他感觉更幻灭了。 不料一错神,竟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沿着山坡奔下去,范得生心中又涌起崇拜之情。他师父果然道法不凡,竟能呼唤山精野兽! 贺云津的心中可没有这种豪情。他看小九甩着尾巴蹦蹦跳跳地来找他,心想真是委屈你了,但你的仙主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换你来出卖色相了。 小九出现的时候,路天雪立刻拔了剑。小九离他们还有一丈远,顿时停住了步子,举起了两只前爪。 贺云津拍拍路天雪的胳膊:“你吓着它了。” 小九看贺云津挡在了前面,这才放下爪子,一跑一颠地过来,直奔秦维勉而去。 见小九这么会找重点,贺云津暗喜。 “二殿下不用怕,它不会伤害你。” 秦维勉在博物志上虽看过这东西的图样,但那都是墨色的,且看不出大小。秦维勉听人说是九节狼搬走了贺云津的尸体,还以为是多大的走兽,不想还没有一般的家犬大。且它身上是红棕色的,四肢颜色偏黑,圆圆的脑瓜上又有些白毛。那博物志所绘虽然算不得失真,但可没有这样毛茸茸圆滚滚的可爱样子。 小九到了秦维勉身边,立起身子扒住他的腿,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还伸出小舌头来。秦维勉见它确实没有伤害人的意思,不禁笑道: “?泉寺那天晚上,守卫说是它将你搬走了,本来我还有些怀疑,今日见了便知道不可能,这小东西如何搬得动贺道长?” 仿佛回应他一样,小九动了动耳朵,耳尖的白毛轻抖,一脸的懵懂无辜。 贺云津将小九抱起,小家伙立刻将身体团得圆滚滚的,一条满是环形纹路的毛茸茸的长尾巴垂着,故意往秦维勉身上扫,一双无辜的圆眼也一直往秦维勉那边看。 贺云津看了更觉好笑,心想不愧是他的兽灵,喜欢的人都一模一样。 秦维勉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小九,小东西立刻舒服得闭眼。贺云津抱着小九往他身边凑,秦维勉爱不释手,同时有种奇异的感觉。 瞪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有意无意地蹭他,稍微给点好颜色就雀跃。 这东西怎么跟贺云津有点像。 抬眸偷看,贺云津果然正笑得一脸柔情。 秦维勉拿起放在一旁的果子喂给小九,贺云津心想小九在天上吃够了仙果仙竹,吃这个放到发了黄的东西实在太委屈了。 他摸摸小九的头:配合一下,这可不是别人。 小九果然没有抗拒,歪着头去吃秦维勉手上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只咬一小块,生怕咬了秦维勉的手,还伸出舌头舔了一舔。 “这小家伙,像猫像犬又像狐,就是不像狼。” 贺云津道:“这是二殿下龙章凤姿,福祚齐天。若不是它喜欢你,一口下去也能把人的手咬个洞穿了。” “是吗?不知道它叫起来是什么声音。” 贺云津掂掂小九:“叫一声听听。” 小九:嘤。 “凶一点!” 嘤!嘤! 秦维勉被逗得朗声大笑,贺云津也没了脾气,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是不指望小九能演猛兽了,好在秦维勉并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不影响他即将成为的猛将的形象。 “这东西要能养上两只,倒也有趣。” 出卖色相就算了,还要被豢养起来。贺云津觉得太对不起小九,心中告诉它: “你做得很好,赶紧回去吧。” 小九立刻从贺云津身上跳下去,临走前还用尾巴拍打秦维勉的小腿,抖着圆滚滚的身体跑掉了。 “到底是野物,我不过说说,它这就走了。” 见秦维勉如此惋惜,贺云津差点就说出“改天它再来我捉了送给二殿下”的话来。 “人无机心,鸥鹭忘飞。咱们只别存着伤害它的心,还怕它日后不会再来吗?” “你说得是。诶,这山野竟有如此漂亮的鸟。” 贺云津顺着秦维勉的目光一看,这山野之地竟赫然飞来一只毛色水滑的金画眉来。 是他! 贺云津刚刚想到那人,秦维勉跟路天雪就直直倒了下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秦维勉,将人抱起。 古雨凭空现身,贺云津含怒道:“你干什么!” 第21章 下咒 古雨轻快答道: “别担心,他们醒来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你想做什么?!” “这么凶干嘛!我刚刚看小九下来,以为你又死了,没想到它回去没有带你,我是怕你死透了,下来给你收尸。” 贺云津咬牙:“真是谢谢你。下次麻烦趁旁人不在时现身,免得波及凡人。” “也不是波及,我是专门来帮你的。” “怎么?” 古雨轻抚着画眉的毛羽,用眼神指指秦维勉:“你累不累,要不先把他放下?” “有话快说。” “……行吧。你可曾听了那密成的事不曾?” “这是个神仙?” “不错。前阵子他跟东皇花园里掌管绿梅的女仙私通,被发现后那女仙只说是自己的过错,因此被东皇褫夺仙籍,下世为人,听说投生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密成被关了禁闭,放出来后那小姐正长到十四五岁年纪,他便下凡来,又跟那小姐在一起了。” 贺云津这回耐心了,难不成古雨是来给他传授经验的? “他重获了人家的芳心?” “没,他下凡后趁着一丝法力尚存,直接将小姐掳走,带到他乡,幽禁起来,如今连娃都有了。” 贺云津思索了片刻方才明白。 “那小姐也不记得他了?” “当然不记得。我来是想提醒你,看看人家的手段!如今你又少了半颗元丹,正该速战速决。方才我给你那二殿下施了一个咒——” “你说什么?!” “别怕,我知道你不像密成那老哥,你不爱用强的。我给他下的是个蛊毒咒,等他醒来你说什么他都会信的,从此任你摆布。” 贺云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要不是手臂间还抱着秦维勉,他简直想给古雨两下子。 “咋了嘛,及时行乐才是最要紧的。你赶紧玩,玩腻了回兰筏溪,我们——” 贺云津额角青筋暴起,双眼猩红,给古雨吓了一跳。 “把符咒解开!” “你——” “解开!” 虽然不知道贺云津在发什么疯,但是古雨知道他在人间的战绩,不敢冒挨打的风险。 “你别后悔?” “再不解后悔的是你。” 古雨将手一挥,秦维勉的神色稍显松动。贺云津低头去看,见秦维勉有转醒的样子,刚想松口气,不料又听古雨笑嘻嘻说道: 第22章 “他醒来符咒不会立刻消失,你好好利用啊!” 见贺云津一副要杀了他的模样,古雨连忙说着“我就不打扰啦”,随即一人一鸟消失不见。 贺云津慢慢将秦维勉双脚放在地上,扶着他站稳,路天雪自己爬了起来。秦维勉怔怔问道: “这是怎么了?” “——呃,刚刚突然一阵妖风,将你俩吹倒了。” 贺云津说得心虚无比,不想秦维勉丝毫不疑,信服地点了点头。贺云津看向他的双眼,发现那双平时坚定且明亮的眼眸,如今竟有些混沌。 定是那蛊毒咒还未完全散去,现在他说什么秦维勉都会深信不疑。 “道长的眼睛怎么红了?” “呃,被风吹迷了眼。” 秦维勉又是信服地颔首。不过那双眼中渐渐浮现出清明神色,贺云津一时间心如擂鼓,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让秦维勉服从他。 到了此刻,饶是他也不能像刚刚一样坚定地拒绝这样的机会。 秦维勉揉了揉太阳穴,闭目思索,显然已经快要摆脱符咒。 贺云津脱口而出: “云舸死后,他的医作下落不明,二殿下该着人全国搜求,以免散佚!” 秦维勉睁开了眼睛,其中已是一片澄澈。他点点头道: “我回去就着人去做。不过,刚刚怎么谈到此事来的?” “在下也不记得了,想是我与殿下聊得投缘,信马由缰吧。” 秦维勉面露质疑,但并不与他计较。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已经无事,心中这才逐渐安定下来。他暗中传信给小九: 给我拔光那只臭鸟的毛! “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了。道长——” 贺云津心领神会:“过几天到殿下府中相见。” “那我就严阵以待了。” “等等!” 贺云津叫住秦维勉,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怎么说都显得太冒昧了。 “二殿下——可知我对章贵妃所说之话何意?” 秦维勉虽未答言但手握成拳,显然明白他的意思。 “二殿下……二殿下请勿介怀,我——呃……” 贺云津吞吞吐吐,反让秦维勉觉得好笑。他原非章贵妃亲生,无人慈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成了弃子也不奇怪。贺云津不过稍加利用,也不用就想着道歉吧? 看贺云津也不是那样拘泥礼法的人呢。 “二殿下,在下此身此命,皆为殿下所有,一心一意,亦皆付与殿下。” 贺云津抱拳低头说完此话,而后抬眸去看,却见秦维勉仍是背影向他,未出片言。 “道长,再会。” 秦维勉回府后,果然立刻下令寻找云舸的遗书,不过几日工夫,竟从民间献上来几十种。他从秘府叫来两人校看版本文字,又每日从太医院调来无事的太医来研究医理,总请谢质调度协调。 “有些献来的书也太离谱了,文字不通,训诂不顺,医理不详。这种人也太不把秘府当回事了,几天时间拼凑出一本,就敢来邀赏。要说我,该重罚才是。” 秦维勉道: “话虽如此,但若是真罚了,以后就有好书,谁还敢献来?再说他们或许也是叫人骗了,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希文一样,既详小学,又谙医理。这个事交给你是最合适不过了,你可别嫌烦累啊。” 秦维勉说着,亲自为谢质斟茶。谢质赶紧深揖一礼,两手扶紧茶碗笑道: “在晓是要愧杀我了!为二殿下效劳是在下的荣幸,又何必说这些话来羞我?” 两人笑了一会儿,谢质道: “我刚见二殿下案上放了幅画,那是什么?” “你还记得那天我俩翻看博物志,想看看九节狼长什么样子?前几日我到山中去,果真见了这小东西,我嫌那书中描绘简略,因此加上几笔。” 秦维勉让侍女将画幅取来,给谢质细看。谢质见秦维勉将那东西画得更加圆润可爱,还在边上添了一丛翠竹,一弯碧水,衬得那赭红的毛色更加鲜亮。 “这景加得好,竟多了些清空之意,有些仙风了。” 谢质早知道秦维勉的行踪,但并不知道他入山做了什么,此刻便顺势问道: “二殿下进山专为了找这九节狼?” 秦维勉笑道:“我为了那天贺云津的话,心中赌气,非要查出他的所在。那天究竟被我找到了线索,进山一看,果真是他。” “你去见那妖道了?!” “诶,你该看出来,他并非与我为敌。此人手段灵活,武艺高强,必有大用。” 谢质看贺云津一直不顺眼,又不好顶撞秦维勉,憋了口气吐不出又咽不下。 秦维勉开解道: “原先是我错看他了。他器识深沉,见地不凡,虽然装神弄鬼,却有一颗济世之心。” 听秦维勉如此夸赞贺云津,谢质更加堵心,半天憋出来一句: “怎么他走到哪都有九节狼?我看他怕不是九节狼成精吧。” 秦维勉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收住,还想再劝劝谢质。 “还是他提醒我搜求云大夫的遗书。此人虽然是白巾贼逆党一流,然他医术之高,本朝未有。若能将他的著作校对明晰,以传后世,也算是一件功业。” 听说自己在给贺云津干活,谢质越发愤懑。他怕再谈下去让秦维勉看出来,便转而问道: “对了,这几日我来,见府中戒备似乎比往日更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哦,这是我跟贺道长打赌,看他能不能进得我的府门。” 贺云津,贺云津。 谢质咬牙切齿,心想这小子是有点手段的。除非—— 除非贺云津输了,就是进不了二殿下的门,那时才解气。 “不管怎样,二殿下府中的防卫不可松懈。我那还有几个人手,都是?泉寺那夜见过那妖道的,不如也调来听用吧。” “也好。” “所有门禁均应着可靠人把守,所有运送货物的不许进府,全由府内人接了搬进来才是。哦,院墙上也不如加上蒺藜——” “都听你的,只这蒺藜还是罢了,没的惹人笑话。” 谢质听了才想起自己这主意如何离谱,也忍不住笑起来。此后几天,他日日来秦维勉府上校勘医书,在府院守备上给秦维勉提建议,甚至还在这住了一晚,只为了看看夜间防守有无疏漏。 到了傍晚,将秘府学士和太医都放走了,秦维勉又劝谢质留下。 “希文宿在我这里,晚上还是一起品茶夜读,岂不有趣?” 谢质自然答应,正要派人回家传话,忽然有人报道: “二殿下,府外来了一个人,说是进献云大夫医书的。” “拿来看看。” “他说此书珍贵,不肯轻易献上,只抄录了一节。” 侍者说着双手捧出,只有薄薄几页纸。 故弄玄虚的人这几日他俩也不曾少见,秦维勉没当回事,接来看了,见题着“金伤处急散”五个字,下面开列药方。 秦维勉随手交给谢质,不料谢质看了一过,神色大惊,冲外面喊道: “快去请太医回来!” 【作者有话说】 贺:二殿下,虽然他们都不爱你,但我会爱你的。二殿下:神金。 第22章 避嫌 “怎么?这方子有些意思?” “这药方必是神医手笔!二殿下可曾听过,那白巾贼有刀枪不入、重创不死的传说?” “我略有耳闻,一向当作民间谣传,怎么?” “听我祖父讲,说白巾贼身上都带着一种伤药,他们曾经缴获过一些,对于刀枪所致的伤口大有奇效。虽不能说是刀枪不入,但有了那种东西,军士因伤致死的大大减少。可惜他找了多少人模仿配制,也未成功。” “这么说,这倒真可能是云大夫的手笔?” “虽未验证,但我观这方子,着实有些功力在。” 秦维勉道: “这人就算真是招摇撞骗的,能找出个金伤药来当作敲门砖,也是用了心思了。” 不一会儿,下人们将太医追回,秦维勉就将那方子给太医看。 太医打眼一瞧,也是大为惊叹。秦维勉见状也不废话,连忙着人去请那献书人。 侍者正转身要去,秦维勉叫住他又问: “此人什么样子?” “身长七尺,方额高鼻,似是北人模样。” 谢质和那太医都是眼神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秦维勉却心思一转,向二人道: “二位且在这里等着,”又吩咐侍者,“请他相见。” 天将晚,下人们奉上灯烛来,秦维勉整理好衣冠,坐在正堂中等待。 不一时下人伴着那人进来,秦维勉盯着影壁,见来人步履矫矫,眉眼清寒,一路朝着自己走来,目光丝毫不避。 行到近前,贺云津自得一笑。 第23章 “请殿下恕我欺瞒之罪。” 秦维勉伸手请贺云津坐,轻笑一声,嗔怪道: “贺大夫既有此书,偏要让我寻了这么多日,是有罪。” “此书我倒实实没有。” “哦?” “那方子是我仅有,正是知道云大夫医术如此高妙,不忍见其失传,因此我才托付二殿下搜寻其余。” 这下秦维勉疑惑了,他问道: “这个方子你是从何得来?” “朋友所赠。” 要是旁人次次托言“朋友”,秦维勉必然怀疑。但看贺云津的模样,秦维勉就知道又是那个朋友,他突然对这个“朋友”生出了兴趣。 正待要问,侍女奉了茶,又将两人之间的烛火拨得更亮些。跳动的烛焰映在贺云津双眸之中,竟于幽深之中摇晃出一池柔情来。 侍女敛手退下,走时就将门关上,秦维勉一时忘了要问的话,急急喊道: “留着门!” 侍奉的人将门开好,行礼退去,贺云津却露出一丝疑惑来,不明白秦维勉为何这么大反应。 秦维勉展目看了眼堂外已然黯淡的天光,低头品茶,有意掩饰自己的失态。 方才这暧昧的天色,俊逸的道人,款款似水的目光,让他竟一瞬间心虚起来,生怕有人误会。 就是外亲女眷在时,他也没有过这么激烈的避嫌的冲动。 只听贺云津还是用那样暧昧不明的、柔情蕴藉的语气说道: “怎么?二殿下还以为我有害你之心?” 贺云津问得语带嗔怪,竟莫名亲昵,让秦维勉本就不太清正的心思更加摇晃起来。 贺云津又道: “这是二殿下的府上,一路走来带刀执杖的侍卫不知凡几,在下孤身空手而来,连徒儿都留在了门外,难道二殿下还怕我不成?” 激将法。秦维勉心思一转,自然知晓贺云津的用意。尽管贺云津身上有诸般谜题,但是这人的心思,秦维勉已经心如明镜了。 那日长宁宫中,他故意摆出一副失落神情,不过为了配合太子的刁难,不料竟赚来贺云津的动容一瞥。 那样真切的目光,若有旁人见了,也会坚信这人用心至忱的。 自从进得他的门来,贺云津的眼神便一直在他脸上流连,明明坐得不近,身体却一直向他偏斜。 而此时春夜凉凉,春月皎皎,春花春树落在湖中,荡漾起了一池春影。 秦维勉藏住了心中的千丝万缕,直视贺云津,一脸光风霁月: “并非我提防道长,实是道长身份特殊,还是避嫌为好。” “此话怎讲?” “宫门王府之地,向来严守男女之防。这外男是不可轻易入府的,何况此夜色深沉之时?若是友朋僚属也罢了,偏你又是个道人——” 贺云津听他缓缓而谈,到此处又宕住,不禁奇道: “道人如何?” “如我所说,这里向来宫禁森严,能进来的外人,也就是些僧道之流。那僧人要剃度受戒,不好假扮,因此居心不良之属往往就装作道人。倒不是说道长你心怀不轨,实在是教别人将你等的清名带累坏了,因此如今相见便不得不多些小心在意。” 这下贺云津明白秦维勉的意思了,这是说原来有道人曾经秽乱过宫闱了。 “话是如此,可我见二殿下此处也并无女眷?” “有些事,原也不必女眷才做得出。” 贺云津心中微讶,心想这宫闱禁地果然也有此等事来。 秦维勉又道: “当然,我向来相信道长是个正身持律的人,即使还了俗,也必然是个守己修德的君子,是吧?” 至此,贺云津已经彻底明白了秦维勉这一席话的意图,他呼吸一滞,也只能顺着说道: “在下只知道克己自持罢了。” 秦维勉颔首道: “那便好。我向来最是反对那等邪淫之事,哪怕有人在我面前言语提及,我都要避之不及的。” 这话虽说得随和,但其中意味之明显,不容得谁装傻。 “贺道长——想来也不曾污了自己的景行清听吧?” 贺云津直视着秦维勉的目光,知道他的云正航已是不同往日,如今是会弄权敲打他了。他也明白,秦维勉愿意花这个心思同他立下界限,也就说明对方已经准备好让他长在身旁了。 纵然心有不甘,他也只好暂时纳降。 “我与殿下,自然用心相同。” 秦维勉点点头。 “古人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因此与道长夜谈,我不敢叫下人闭户,还请道长见谅。” 贺云津自然不敢有他言。秦维勉贵为皇子,肯这么耐心客气地同他解释这半天,让人知道了都得说二殿下礼贤下士呢。 不过输了这一局,贺云津到底心有不甘。他答道: “二殿下洁身自好,实在令人敬佩。只是殿下似乎忘了一点——” “什么?” 秦维勉见他面容整肃,以为要说出什么高论来,立时绷紧了心神准备应对。只听贺云津说道: “在下身短貌丑,流言蜚语也要绕着我走的。” 秦维勉斜睨了贺云津一眼,没忍住笑了出来。 “道长平日高深渊默,不想口舌如此厉害。” 贺云津也笑,并不觉得有多少苦涩。他自然明白自己已经落了下风,这夺缘之路漫漫迢迢,没他想的轻松。 可即便是这般的试探和较量,也是趣味横生,远比在天上的孤凄闲淡要强。 “也只剩口舌之快罢了。” 只剩口舌之快?秦维勉一直留意着贺云津的举止,早就注意到他这次也未行跪拜之礼。 “我看道长可是所能颇多。先是半仙,又是刺客,再是神医,如今又来献书,可就是不知道——” 贺云津自然懂得,这是对他最后的试探了。他明知故问: “什么?” “道长的身世。” 贺云津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 “不敢再欺瞒二殿下。在下早年替友报仇,犯了杀人之罪,因此隐去名姓,各处逃亡。” 上次他是措手不及,编得不圆。近来得了启发,贺云津终于找到了好说辞,刚刚不过是故作为难之态罢了。 果然,秦维勉听了反而面露霁色。 “好啊,道长这是要我窝藏逃犯了。” 贺云津不答这话,反而慢慢说道: “前朝有令,凡军士出逃的,初犯杖责一百,充回原军;再逃者,处以绞刑。我朝开国之时,亦沿用此令。后与山戎开战,为约束将士,将临阵出逃者改为初犯即绞,明通年间,再改为连诛父、子、兄三族。若依此论……” 贺云津笑笑:“在下这点罪过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秦维勉听到一半已觉讶然,不意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到了最后明白了贺云津的意图,反倒无谓了。 “咳,我想道长为友报仇,必有苦衷。你这位朋友,莫非又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有人在边上低声劝着什么。 秦维勉还不知情况,忽然听到外面宦者高声道: “太子驾到!” 不好。 窝藏重犯倒不要紧,弄个美道人在屋里叫他大哥看见可难说清了。他昏迷那夜贺云津自己闯进来,后来听说太子还调查了好一阵子,好在那会儿贺云津是被他的侍卫赶走的,如今在这重见—— 听那脚步声,太子已经到了正堂门口。 秦维勉忙催促贺云津: “躲后面去!” 第23章 偷感很重 听秦维勉让他躲起来,贺云津十分不解。就是太子突然到来,秦维勉就说他是献书之人,或者说是那日在宫中开的方子有效,因此再来问诊,又有何不可? 看这低声催促的样子,怎么好像心虚一般? “这是为何?” 秦维勉只怕贺云津被太子看见,到时定少不了一顿揶揄,后面还有无穷尽的调查。他听着外面的脚步之声极快,顾不上解释,沉脸一指后堂。 贺云津心中奇怪,并不说出,反而顺着秦维勉手指的方向躲到了帘帷之后。太子的来意贺云津能猜到几分,不过是因为?泉寺的谋算落空,又想出别的法子来威逼利诱罢了。 他倒想看看,他的正航这辈子要怎么应付此事。 秦维勉迎到门口,回头确认贺云津已经躲好。太子已经到了跟前,也不理会他的礼数,直朝众人摆摆手,进到书房就坐了下来。 “在晓——” 这一声带着酒气,秦维勉心中叫苦,他知道这些年太子染了酗酒的毛病,但往常只是在东宫闹一闹,今天怎么到他这里来了,难怪刚才那么多人拦着。 “大哥饮酒了?” “心中不快,只好借酒浇愁了。” 秦维勋双目睨斜,通红的双眼仿佛蒸腾着雾气。那眼神之中也是酒气餍足,但别的东西却空落落的。 第24章 贺云津在帘帷之后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他见这太子殿下姿容不俗,如金似玉,只是仿佛在阴潮的地方待久了,连金玉也锈蚀了,明明是消损,却像长了东西出来一样。 秦维勋说完,一把攥住秦维勉手腕,将人往自己身边拉,险些将秦维勉拽了个趔趄。 “大哥还是顾念些身体为好。” “你不去见我,我只好、只好来见你了……” 盯着他的双眼满是血丝,侍者要来扶,秦维勉赶紧挥挥手让他们退开。他这大哥的脾气他最清楚,此时唯有哄着。 “拿帕子来。” 秦维勉亲手给太子擦脸醒神,太子哼了一声,闭眼安静了片刻。贺云津趁机探身多看了两眼,秦维勉发现,投来一个制止眼神。 贺云津只觉得秦维勉动作熟稔,该是做过多次了,脸上也并无怨怼勉强之色。倒是抬眸看他这一眼神色严厉,有了高位者的威严。 贺云津自问二十年前自己虽为山主,对云舸可没存心摆过架子,不至于现在要受这种“报应”。 给太子擦了脸,侍者将帨巾铜盆撤下,太子又聒噪起来。 “你说说、你说说!这朝堂之中,我何尝待人如此?唯独对你……唯独对你念着轻重,你、你好不识抬举!你知错吗!!” 秦维勋放开了他,手指几乎指到了秦维勉脸上。秦维勉不愿跟醉汉计较,也不回嘴,见下人送来茶饮,示意他们给太子奉上。 “二弟不敢。” 侍者趁便就将方才贺云津的残茶撤去,不料此举却引来了秦维勋的注意。 “我来得不巧了?” 秦维勉一愣,思索该怎样遮掩过去。贺云津在后面更是惊奇,秦维勉这么怕太子碰见他吗? 虽说他那天给太子把了脉,胡言乱语了一番,但最多也就是被太子杀了而已,自己又不是不会复活。再说天子还说让他潜心修炼,想必日后还要召见,太子也不会真将他怎样。 “你、你羽翼丰了,交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连我也不识得了……” “弟弟交游的,不过都是一些末流,若遇见了好的,自然引荐给大哥。” “你好好、好好想想!没有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母亲是个末等秀女,章贵妃有了骨血也不看重你,要不是我、要不是——” 贺云津听得心下一凛,有了杀机。 云舸最是个儒雅温润之人,心地光明、包容谦良。原先他在无味山中近似隐居,尚且得全山兄弟喜爱。如今天潢贵胄,难道还要依附太子? 贺云津向外望去,未成想秦维勉竟也用目光在寻他。只是寻到了也未曾有任何交流,反倒急着闪开了。 秦维勉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找寻贺云津。他又将侍女手中的茶饮接来: “大哥喝些茶,醒醒酒吧。” 秦维勉亲手给太子敬茶,秦维勋晃悠着喝了。 “大哥贵体,万望保重,这酒水伤身,今后还是少饮为好。” “你这话可是真心?” “自是真心实意。” 太子看了秦维勉一会儿,只是不说话。秦维勉也不心虚,便由他看去。 “你不是真心。原先这宫里只有你与我同心,如今、如今是连你也变了……” “大哥玩笑了。满朝上下,谁不是真心拥戴大哥?” 秦维勋不言语,只是打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来。 “这些场面话我也听够了……你今日会谈的,又是哪里的名士啊?” 太子说着,又一把拉过了秦维勉。 秦维勉身子一歪,却听外面已传来急迫的脚步声,想来是谢质听见太子到来,前来请安了。 来得正好。 “太子殿下!”谢质急急进来,俯身一揖,“请恕我迟迎之罪。” “哈,是希文啊。如今,我得到二弟府上才得见你啦。” “太子殿下愧煞谢质了。实因顾念太子殿下国事繁忙,无事不敢前去搅扰。” 谢质说完这话,秦维勋并未答言,反而半合着眼,不知是不是要睡着了。 秦维勉同谢质对视一眼,眸中都有些安心神色。 慢慢地,秦维勉将自己的手撤出来,不料又惊扰了秦维勋。 “你上哪去?!” 秦维勋略醒了些,见谢质在旁,又将谢质拉了过来。 两人挣不开他,干脆在他身旁半跪下来,一左一右,在贺云津眼里颇有些滑稽。 他不明白的是,这太子喝醉了了,干嘛大老远地跑到秦维勉府上发酒疯。 秦维勋看着身前两人,一个个还是恭顺服从的样子,眼中却早没了对他的敬爱。他幼年没了生母,天子和杨妃对他都是只有教诲没有恩情,将他扔进百官之中,虚伪周旋。 这么多年,唯有一个二弟,曾让他感受过些许骨肉亲情。 那时谢质是秦维勉的伴读,两人散了课都到他宫中去,或是随他读些师傅不肯教的闲书,或是学着骑马射箭,也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那时两人对他都是满眼的敬佩爱戴,不像外头那些官员,夹着那么多伪饰。也不像天子和杨妃,过于望子成龙,望见的便全是不满。 如今,他们两个,都弃他而去了。 “就为了……为了那西神之事?” 二弟怎么就不明白,他在这个位子上的压抑苦楚呢。他想早日即位,又有什么错?那父皇亦未曾给过二弟任何父子温情,为何二弟不向着他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秦维勉却听得懂。他心中一惊,生怕太子酒后失言,真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房中谢质是自己人,贺云津大概也无妨,但这么多下人和宫女可就麻烦了。 那些人刚刚已经退远了,此刻秦维勉干脆让他们全都下去。 “二殿下……” 谢质小心询问,用目光指指帘帷之后。 秦维勉默然颔首。 “你说是也不是……” 太子又说起醉话来,秦维勉虽不答话,但贺云津跟谢质都看得清楚,秦维勉的眼中难掩不舍。 谢质忧心地看着,贺云津却早知道云舸是个明白人,纵有深情却绝不会为此坏了心中所守,到了该决断的时候是不会犹疑的。何况那日他用几名假刺客已经激化了太子和秦维勉之间的矛盾,不怕秦维勉不舍得同太子决裂。 太子又是半晌不说话,秦维勉只愿他赶紧睡去。忽然门口有一名侍女探头,谢质见是他姐姐的陪嫁,便向太子告罪,起身出去说话。 “十九爷。” 那侍女名唤秋晚,谢质原先便在谢府见过她的。 “小声。姐姐可还好吗?” “太子妃一切都好。” 秋晚往堂内望了一眼,只见太子歪着身子坐着,秦维勉半跪在一旁偶尔回应些他的醉话。 “太子妃常说,有空还请您去东宫陪她说说话。方才听说太子执意出宫,又刚喝了酒,娘娘怕有事情,特叫我来——” 秦维勋半梦半醒的,一见门口站着秋晚,立刻怒道: “你们议论什么!到我跟前来说!” 秋晚连忙趋入,小心行礼,柔柔道: “太子殿下,娘娘怕夜里冷,叫我拿了厚衣来,就请您早些回宫吧。” “她是怕孤冻死了,她当不上这个皇后吧!” 秦维勉跟谢质心中一惊,暗想还好刚才屏退了从人。又是家丑外扬,又是大逆不道,可不敢叫人听去。 秦维勉虽不满太子助成天子之恶,但要他陷害太子,这样的事他是不肯做的。 秋晚却毫不为难,似乎是常见这种场面一般。她从小宫女手中接来厚衣,上前给太子披好。 “奴婢这就到外头候着。” 看着秋晚退下,谢质不禁感慨。他姐姐是会调教人的,这么几年,这秋晚也如此沉稳干练了,冷静之处竟跟他姐姐一模一样。 “孤不回去!谁能奈我何!” 秦维勋说着就要起来,身旁两人连忙搀扶,秦维勉道: “大哥既然不愿走,就在我这里将就睡下,我扶大哥回房。” 太子立不住脚跟,索性回过了头,颤悠悠地指着后面。 秦维勉呼吸一滞,以为贺云津被发现了。 “孤、孤就到那后面歇歇……” 第24章 申请场外援助 太子说着就要往后面走,秦维勉跟谢质连忙拉住太子。 秦维勋酒意浓重,根本不耐烦再走,只想找个最近的卧榻躺下。谢质早猜到献书人在后面,虽然不知道秦维勉为何如此,但自然按照秦维勉意思行事。 “太子殿下,还是到卧房去,好好睡下才是。” “滚开!” “大哥!既到了我这里,难不成还委屈了你不成?” “你、你违逆我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了,连此等小事也、也要——” 太子将他二人一边一个揽过,仍是执意往里走,说话时酒气都扑到秦维勉脸上。 第25章 “大哥!” “随我、随我睡下……” 太子比他俩身量都高,喝多了反而更添膂力,将他二人紧紧箍在身旁,三两步已到了屏风之侧。 秦维勉心道不好。太子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僧道之流,见到贺云津在此要么以为自己是为了那日“将星”之说心思活络,要么定会误解他跟这道人有些苟且之事。 谢质只觉得疑惑。一个献书之人,有什么好遮掩的? 倒是刚刚在堂中,怎么没看见书呢。 “在晓……” 太子硬拉着他俩往里走,给二人的衣裳都扯歪了。秦维勉心想,那后间里只有桌下可以藏人,若将烛台熄灭,或许可以掩人耳目,只是不知以贺云津的身量能不能窝得进去。 这么一想,又忆起方才“身短貌丑”的话来,秦维勉不觉苦笑。 “难不成、难不成你……藏了人在后面?” 秦维勉一惊,忙道: “大哥这是从何说起。” 此时不好再拦,只好由太子去了。秦维勋挟着他俩往里走,秦维勉先暗自往后面瞥了一眼—— 眼前一个黑影闪过,谢质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太子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你做什么!” 秦维勉这一问透着焦心,贺云津从暗处现身,抱拳道: “太子殿下醉了。难不成二殿下还要由着他?我只是将他打昏,明日睡醒了自然都不记得。” 谢质惊疑道:“你怎么在这?!” “适才正来献书。” 秦维勉面似坚铁,看向贺云津,虽未出言责罚,但眼中显然多了些谋算。他探探太子鼻息,又见太子胸口规律起伏,这才放下心来。 “先将大哥放到榻上。” 贺云津要从秦维勉手中接过太子,秦维勉没用他,自跟谢质一起将太子搬起。 秦维勉叫了侍者来,看着他们服侍太子睡下,脱去外衣、盖好锦被,又去吩咐秋晚回东宫传信。 太子已经昏睡,秦维勉这周到细致的样子当然不是装的。贺云津知道自己的离间之法怕是难以成功了。 不唯如此,一旦秦维勉回过味来,想到他一直处处挑拨其和太子的关系,定然会觉得他大有问题。 果然,贺云津着意去看秦维勉的脸色,然而那人却不正视他,见太子熟睡,冷声道: “希文,你先去书房。” 谢质听了一愣。任谁也能看得出秦维勉是要收拾贺云津了,这么紧要的时刻,为什么要支开他? 秦维勉无声地向他投去一个严肃的眼神。 “……殿下?” 谢质与秦维勉从小相伴,秦维勉无事不肯告诉他,只有近来太子的事,谢质知道秦维勉瞒了他些什么。但那毕竟是亲兄弟之间,谢质倒还能安慰自己。可是如今,一个刚刚认识的野道人,竟也要背着他了? “你先去。” 谢质对秦维勉本就恭顺,更不像贺云津主意那样大,此时虽然不解不甘,还是辞去了。 “道长随我来。” 贺云津出得门去,就见路天雪守在门口。秦维勉走在前面,背影是贺云津熟悉的挺拔干练,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肃静沉默。 那是一种无形的威慑,贺云津都拿不准秦维勉是在故意向他施压,还是天生威严。 他的云正航如同清风明月,冬日朝阳,那样温润包容,永远只会让人感到温柔的坚定。 贺云津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一面,心中只是担忧,不知道他的正航此世经受了什么,才修炼出这样的威压。 不过这些事还可容后再想,当前贺云津都能用肌肤感受到带甲执杖的杀气,不知道这府中埋伏了多少兵士,只为了从他口中掏出一句实话。 贺云津是不怕死,但他若不能化解此事,以后便难收场了。 “唉。” 阴森森的杀气之中,跟在后面的人忽地叹了口气。 秦维勉已带贺云津走到了东厢房门口,他警惕地问道: “道长何故叹息?” “唉——”贺云津又叹一声,顿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叹竟是我错了。我原以为那日林中刺杀是太子所为,可看今日景况,恐远非如此啊……” 秦维勉的脚步定在了东厢房门口。 贺云津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悠悠续道: “太子殿下若不是心中无私,怎会酒后前来?可见得太子殿下虽然对二殿下有些不满,可绝无杀心啊。二殿下,我们——错怪太子殿下了。” 秦维勉回头一看,贺云津抱拳低首,一副礼数周全、忠肝义胆的样子。 贺云津又道: “尽管如此,二殿下仍不可掉以轻心。方才……” 面前人尽管没有回身,然而手握成拳。贺云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想靠这么三言两语洗清嫌疑是不可能的,他的云舸是厚道,但绝不是昏昧。 但若是秦维勉真有宏图远志,定然会将他留在身边。他这样的人或许危险,但有用。 就看秦维勉敢不敢用他了。 “大哥今日宿在这里,我实在无暇顾及道长,便不虚留了,改日再请道长相见。” 贺云津俯首抱拳,不禁浮起一抹笑来。秦维勉回身越过他,未曾着眼去看。 谢质一直在书房门口焦急等候,见他二人不一时便改道回来,贺云津别去,便也猜得两分。 秦维勉请他堂中坐下。 “希文一定在想,我为何对云津道长如此宽容?” “二殿下向来能够容人。只是这贺云津不光奇怪,恕我直言,他行事简断,天机颇深,刚刚竟然擅自出手打昏了太子殿下,这样的人,恐怕危险啊。” 这点秦维勉已经不担心了。 “希文,我们身边需要他这样的人,也缺少他这样的人。” 谢质听了脸色阴沉。 秦维勉知道他的心思。谢质对他是毫无保留,更兼自视颇高,如今听他如此看重一个横空出世的山野道人,心中自然是不平的。再加上他刚刚避开谢质,说不定谢质心中还掺杂了一些微妙的妒忌。 想到这里,秦维勉心里倒觉得柔软。 “希文——”他温声劝道,“你的才干和心地我自然清楚,然而有些事与你不相称,我不愿意委屈你去做。” “二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谢质起身揖拜,“我什么事都肯为二殿下去做!” 秦维勉连忙将他扶起: “你我之间,还用如此吗?” 若是以往,谢质听了这话定然十分感动,再无他疑。可是近日来秦维勉每每为了太子、为了贺云津的事瞒着他,谢质实在难以安心。 “二殿下既知我的心意,”说到这里,他小心地看了眼秦维勉,想探查对方是否听出了自己的双关之意,“若是用得上谢质之时,自可吩咐。” 秦维勉颔首,将神情藏在了烛火阴影之中。 谢质见他不置可否,不敢追问。从前他们一处读书习字,他满以为秦维勉的心思同他是一样的,他们是伯牙子期一般同心相知。可随着年岁渐长,秦维勉的心思便不止在诗书之上了。 人还是那个人,令谢质陌生又熟悉。好像一本经典,如今又有了他不曾读过的注解。 谢质只觉这些转变与太子有关,可他探查不出。他也曾向太子妃、他的族姐探问,但姐姐也像故意一般,什么也没说出来。 到底是什么难处,秦维勉宁可用贺云津,也不肯用他? 贺云津心情也不轻松。 范得生接住了他,连忙问道: “师父怎么去了这么久?!” “无事,不过是差点死了罢了。” 这话贺云津说得轻巧,逗徒弟玩的。真正令他烦心的是谢质,秦维勉如此维护谢质,可见其分量。 这是火烧眉毛的危机,他必须赶紧想出应对之策。 晚上宵禁之后,贺云津在院后等古雨。 “喂!” 古雨还未现身,声音先到了: “你做什么,总教小九欺负我的画眉?亏我把竹子养得那样好!” “嘘——”贺云津将他请到一旁,回头看四下无人,范得生房中也未亮灯,这才低声说道,“我有一事要烦劳你。” 第25章 讨赏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话是这么说,古雨还是坐下了。他成仙日久,只觉得百无聊赖,好不容易盼来贺云津,这新邻居还日日下凡。古雨闲得无聊,巴不得有些事做。 “还不是你让画眉啄我的小九?好了,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会入梦不会?” “这是最低级的仙术了。你若要用,随我回天上去看术谱。” “我是想请你,替我入一人的梦。” 古雨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反而沉下眼眸,在桌旁坐了下来。 “云津,”他不敢看向仙友,“你前世的事,我已尽知了。” 贺云津心中一慌。 第26章 “你……” “云津,我真不懂,你就那么喜欢他,连如此深仇大恨都能抛下?” 贺云津就知道他要问这个,但真被人点破,还是不大自在。 “国恨家仇,我从未忘记。” “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为了得到他的芳心,竟能够助纣为虐吗?” “不,”贺云津目光坚毅,“这个狗皇帝合该不得好死,这朝廷更是烂到了骨子里。我临死之时都想诛除暴政,这点绝不会变。” 贺云津的面色容不得古雨不信。 “你要杀的人如今可是他的父兄。” 贺云津默然。 要说上辈子,他毫不怀疑云舸会跟他同心同德,但是这一世…… “我相信他自能明辨是非。” 古雨简直要绝倒,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仙友是不是得了疯病。他曾听人说“为情痴狂”,原以为是修辞之文,没想到人竟然真能为情而心智错乱。 贺云津也知道自己这话难以取信于人,又说道: “我自有办法送他上这个帝位。这皇位除非他来坐,否则我亦不会甘心。” “你要当从龙之臣,可知他拿你当什么?” 贺云津回答得迅速: “刺敌的暗箭,防身的盾牌。” “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我还以为你真是个情痴了!”古雨起身指着他道,“你难道看不出?不管是情是利,这辈子你休想走近他,他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 “我不能看着他跟别人双宿双飞!” 古雨只觉又气又恨,恨贺云津没有血性。 “你上辈子何等英雄!成了仙反沦落至此?真是——真是丢尽了仙界的颜面!” “我等小仙之于仙界,不过野草之于莽原,哪里有那么大的分量。” “你——” “诶,你既来了,就帮我这个忙吧,”贺云津话锋一转,语气也缓和下来,“你入了他梦中,替我垫上几句话,我回去后定好好谢你。” “哦?你先说来听听。” 贺云津便教他在梦中要如何说话行事,又从怀中掏出个物什来。 不料古雨听了诧道: “你这话不能直接对他讲吗,非得故弄玄虚不可?” “你不知道,他最是一个不信神之人,我若直言相告,他只会觉得我是骗子,到时也再无转圜余地了。” “嗯……”古雨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来,他眸光晶亮,凑到贺云津身前说道,“我看啊,你这故事编得还不够跌宕,等我替你润色润色,管叫他从此笃信神佛,如何?” “你别乱来!” 贺云津来不及制止,古雨抓起贺云津方才留在桌上的东西,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贺云津怕古雨弄出什么岔子来,连觉也不敢睡了。因为从秦维勉处走得晚,他便带着范得生在城里住了下来,此刻他回房中见小徒弟睡得正香,便不叫他,自己叫店家送了水来洗漱一过,仍准备去找秦维勉。 天刚拂晓,下人报说太子醒了,这么一说,便给谢质也惊醒了。秦维勉问道: “可曾告诉太子殿下我在何处?” 下人禀道: “不曾。” “你就告诉太子殿下,说马上叫我起来。” 下人去了,谢质明白秦维勉的意思,坐直了说道: “太子殿下想起昨晚的事,必然不好意思相见,定会趁你睡着自回东宫去。” 秦维勉会心一笑,说道: “辛苦你陪我熬了一夜,所幸今日无事,你就再睡一会儿吧。” “在晓为何不困?” “哪是不困啊,”秦维勉苦笑,“心里有事,实在睡不着。” 这一点上秦维勉颇为羡慕谢质。谢质此人也是冰雪聪明的,凡事一点就通,职位虽然不高,但朝堂风云他全看在眼里。纵容如此,谢质似乎全不为这些万缕千丝的事情挂心,无论遭了什么事,依然吃得下睡得香。 而他自己却不得如此。心中的事情多了便思虑万千,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将心里这片田犁了一遍又一遍。 不料谢质听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太没心没肺了,竟然兀自睡着,也不能为在晓分忧。” “是人总要休息的,你已经帮了大忙,为何如此自责呢。” 谢质正要说话,下人来报说太子洗漱后离去了,特意吩咐不用叫醒二殿下。 这位还没离去,又来了一名下人,报说有人求见。 “是昨天来献书的道长,说来讨赏。” 谢质听了就烦。怎么还有直说讨赏的,真是没一点礼数。 不料秦维勉却笑了,看了看漏刻,心想太子刚走贺云津就来了,怕不是在府外等了多时了。 “昨夜忙乱,忘了此事,竟是我失礼了。希文你说,我该给他点什么?” “二殿下随便赏些什么,也够他开销了。” “恐怕他心中自有算计啊。” “此人看似清高,实则——”谢质说到一半,想起秦维勉看重贺云津的话来,只好将剩下半句咽了回去,斟酌改口,“实则其心还难预料。二殿下何不听听他想要什么?只是不用着急,先用过早膳再说,也挫一挫他的傲气。” 贺云津这人虽然凌越高迈,但只要用礼数轻轻地捧着、拿小火慢慢地温着,那张像北地峻岭一般庄重利落的脸上,总会忍不住露出煦日一般的笑来。 “诶,怎可如此怠慢?我正想请云津道长共同用膳,还请希文作陪。” 谢质自然答应,但他不明白,二殿下怎么又笑了? 见谢质面露不豫,秦维勉劝慰道: “希文,我观云津道长气度,必非凡物。人常言‘良禽择木而栖’,何况他这样的人?我们不可失了礼数。待会儿席上还望希文相助啊。” 听到秦维勉这样温声请托,谢质立时豪气干云,连连应承下来。 贺云津见到秦维勉时,只见他换了一身靛青花色的袍子,唯有腰间系了一条织金的腰带,几笔勾出竹叶之纹,华贵而又雅致,更是显得人精神挺拔。 贺云津贪看了两眼,人走到跟前了才俯身行礼。从前他无味山中虽不缺用度,但岂能与帝室的富贵相较。加之修道之人不耽于耳目之娱,云舸在他们之中也惯常穿些素色布衣。 那时贺云津觉得正航总是一身清雅,不想他着了这宫廷锦绣在身,竟也毫无俗态,反而显得贵气天成,高不可攀。 还礼之后贺云津见秦维勉眸中似有血丝,便猜测他晚上没有睡好,定是古雨的玄虚起了作用。他悠悠然问道: “二殿下,夜来可睡得好吗?” “不瞒道长,昨夜我与希文伴灯吟诵,烛下闲谈,竟是一夜未睡。” 贺云津一愣,忙道: “是我来得唐突了。不如……二殿下先去休息?” 谢质笑道:“道长不必如此,我家殿下求贤若渴,岂肯如此怠慢道长?” “是啊,道长不必逊让,我已叫人备下早膳,就请道长一同用膳吧。” 这二人一唱一和,贺云津自然看得了然。他正要答应时,忽然觉得后背有一丝刺痛,心想定是古雨指使那只破鸟啄了他的小九。 这确实怪他,夜间忘了提醒古雨,他的正航确是个睡得不多的人。 毕竟是他托人办事,还是别给人家添太多麻烦为好。 “二殿下盛情,云津实不敢当,更不敢扰了殿下休息。殿下还是先去小憩片刻,云津等等无妨。”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脸奇怪。这贺云津平时那样泰然自适,怎么忽而在此等小事上谦逊起来。 “诶,道长何必如此?”秦维勉走上前去,拉过贺云津手腕,“我前几日收了几本书上来,疑似是云大夫手笔,只是看了几遍也不能确定,饭后正好请道长过过目。” 贺云津低头,那只如玉如竹的手正握着他。 “那我就——” 紧接着他后背便密密麻麻地疼了一阵。 贺云津咬咬牙:“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26章 我狠起来自己都骂 贺云津原想问问太子走之前可说了什么,但见秦维勉丝毫不曾提起此事,因此暂时按下不问。 饭前谢质问道: “听说是道长建议二殿下征集云大夫遗作,道长自己又有一方,不知道长从何得来?可与那云大夫有些渊源?” 贺云津拱手道: “在下已经还俗,只因自幼入教,从前于道观之中以道号相称,未有正名,如今便以号为名了。如蒙不弃,可以字相称,草字‘济之’。” 谢质不知秦维勉的心思,答应下来。 “济之这金伤处急散是从何而来?” “云大夫救死扶伤的故事,在北地多有流传。这方子乃是一日我与先师在山中游历之时,登上一座高山,那山顶又有两根石柱,柱顶立着双塔。我二人登上高塔,在塔中发现薤露、秋菊等物,以及这份药方,题着‘金伤处急散,朔州无味山云舸传’等字。” 第27章 见贺云津又将事情往神仙灵异上面引,秦维勉已经见怪不怪,不仅不气,反而笑了: “道长的经历颇有些传奇。如此说来,这云大夫竟登仙了?” 谢质听他这称呼,偷眼去看秦维勉,心想自己这回大意了,只好装作无事发生,接过话说道: “道长,咳,可是在云大夫死后得到的药方?” 贺云津装作没注意到谢质的改口,只是颇为怨念地瞥了秦维勉一眼。此人当初曾用千万般语气唤过他的名字,如今却一次也不肯叫。 “正是。” 谢质说道: “云大夫的事迹我也听闻过一些。都说他精通医道,又救死扶伤。按理说此等人物原也当得起羽化登仙,只可惜——” 贺云津问道: “可惜什么?” “可惜他沦入贼寇,反叛朝廷,十恶不赦。” 贺云津并不客气: “希文这‘贼’指的是——?” “当然是那无味山的白巾贼,贺翊之流。” 果然说的是我。 贺云津早知道自己遗臭万年,但听人这样说云舸,他不能接受。 “我早先在北地,所听故事怕比二殿下和希文多些。二位可知这云大夫原是医药世家之后,早先在朔州也称得上是名门望族,只因家道中败才流落市井,又被那无味山的道士掳进山中,原也是迫不得已啊。” 秦维勉道: “若果真如此,倒也令人同情。但他屈身事贼,终是气节有亏。” 贺云津心头一梗。 “……云大夫上山之时,无味山还只是整日里修道练功,反叛等事已是后话了,恐云大夫当时也难预料吧。” 秦维勉又说: “话虽如此,但他与山中众人朝夕相处,难道看不出那些人的品性德行?我听闻贺翊残忍暴虐,反复无常,这怕不是一夕之转变吧。” 贺云津还未想出该怎么反驳才令人信服,又不让他二人觉得自己为贼人说话,正在吞声之时,谢质又说道: “不错,那贺翊嗜杀成性,致使朔州多年战乱不息。他且又贪婪无度,纵使白巾贼烧杀抢掠,残害百姓” 秦维勉又道: “还听说那贺翊乖张暴戾,无味山自己的徒众都对他极为畏惧,整日震悚。” “当初他师父去世之时,他就是凭着武力震慑山众,逼死师叔、杀死师弟,自己当上了山主。” “这么说来,像云大夫一般被掳到山中的还不知多少。” “正是呢。听我曾祖父说,贺翊此人不守教法,淫乱成性,奸污妇女,不知其数——” 贺云津打断了他俩: “这淫乱成性是从何说起?!” 见秦维勉一脸疑惑,贺云津忙缓和了语气解释道: “在下在北地也听了不少贺翊的暴行,只是这淫乱一条闻所未闻。不仅如此,倒风闻他待人情深义重呢。哦,想来云大夫也是被他这副姿态所迷惑吧。” 秦维勉颔首。 谢质跟着点头。 贺云津感到自己后背又被啄了一下,透着一股看笑话的愉悦。 “方才二殿下说有人献书来,或是云大夫的手笔?” “不错。” 秦维勉命人撤下残羹,将贺云津和谢质请到书房于坐榻上坐了,指着那小几上一卷书道: “这便是了。” 贺云津急着想看那究竟是不是云舸的遗作,见状便伸手去取。伸到半空,这才想起自己又失礼了。 他这手收也不是,只好悬置半空,问道: “可否让我一观?” “道长请便。” 贺云津看书时秦维勉便着意去看他,只觉得这人并非无礼,倒更像是守错了礼,并不将他当作皇子,而当成了多年老友一般。 回想贺云津多次助他,那感觉更是全都说得通了。 此时贺云津手捧书卷,还未翻开,眼中已带上急切之色,满是期待又满是小心。 待他将书对着窗色读了,那眼中的期待竟又黯淡了。 “此非云大夫手笔。” 谢质问道: “何以见得?” “此书语言简练平直,无有余辞。然云大夫之书申发详尽,首尾相衔,辞完气足——” “不错!”谢质眼光一亮,“我也有此感!然而此中医术,倒也有些见地。” 这也是贺云津感到疑惑的地方。 “既然如此,不如存疑吧。” 秦维勉命人将书撤下,请贺云津用茶。 方才贺云津就闻到了那清香之气,此时送入口中,只觉甘美异常。 见他面露微讶,谢质脸上浮起一丝自得,给他介绍: “此是蒙顶黄芽。此茶新冽甘甜,最能养清。只是甚是难得,不是有钱便能买到的。” 秦维勉笑道:“还要多谢希文赠茶,这好东西可是宫中也不够的。” 贺云津又品了一口,只觉清新尾韵绕舌不散,确实是云舸会喜欢的东西。 从前云舸最爱那雨前龙井。朔州本非产茶之处,好茶更是难得。早先贺云津有了这茶都留着待客,直到发现云舸爱喝,每年收了上来不论多少便全留下给云舸。 他本当这是小事一桩,不想几年后云舸知道了竟然十分动容。那时朔州太平,无味山中水秀月明,他二人只是闲坐烹茶,便是无边的好时光了。 秦维勉见贺云津出神,感到颇为不解。方才还好好的,一口茶下去贺云津眼睛都亮了,怎么转眼之间又黯然伤神了呢。 这神情,倒好像又想起他那位老友了。 秦维勉想着,有机会定要好好打听一番,这必是个高山流水的故事。 贺云津看向秦维勉,见他如今姿容华贵,想到皇家之内山珍海味、珠宝琛赆是受用不完的,再不会为他的偏心而动容了。 何况秦维勉身边还有谢质这样的世家子弟,吃穿用度不输宫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什么珍馐弄不来呢。 秦维勉见他望向自己,眼神中竟是明晃晃的不甘,一时大为奇怪。 谢质也觉得奇怪:这二人眉来眼去的,是做什么呢? “对了,道长献上云大夫遗作,我十分欢喜,不知道长想要什么赏物?” 贺云津回过神来,笑道: “让二殿下见笑了。在下……是来求官的。” 谢质会心一笑,心想这道长图穷匕见,果然还是个俗物。他看向秦维勉,寻求对方的认可,不料秦维勉并未看向他,也没有露出笑意。 “道长想要什么官?” “不拘什么职位,只求做了殿下的属官,今后日日请安问候,算得上名正言顺就是。” “我又无开府之权,何来属官?” 贺云津先看看谢质,才看向秦维勉: “殿下何必如此?开府治事,为期不远了。” 见他挑明,秦维勉面色一时凝肃起来。他那些不可外传的谋算贺云津自然洞悉,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告诉谢质,以免事败牵连。 秦维勉脸色如此迟疑为难,谢质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又要瞒着他了。 为什么他的二殿下同这野道人倾盖如故,反倒跟他生疑了? 偏贺云津又说道: “二殿下,可否单独详谈?”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这回谢质没有多问,默然拱手离去了。秦维勉看着谢质背影道: “道长想说什么便快说吧。” “二殿下好偏心呐。” “此话怎讲?”秦维勉这才看了贺云津一眼。 “殿下有如此谋划,却不让身旁亲近之人知晓,难道不是保护之意。” 秦维勉被人道破心事,心中不悦。然而又想到他之所以看重贺云津原是因为他能够体察自己最幽微的心事,因此纵然不快也只是投去怨念一瞥罢了。 谢质并未走远,就在房前踱步,缓缓抬起头来,不知那檐角有什么好看。秦维勉看他的侧影,竟有一丝罕有的寂寥。 贺云津轻声劝道: “殿下自然用心至诚,然而在此世间,最为珍贵的情分还是共进同退。” 秦维勉也曾想到,自己这样遮掩,谢质难保不会心寒。谢家尽是太子的同盟,谢质的姐姐又是太子之妃。他从不疑心谢质,但如此下去,谁又知人心生出什么变故。 谢质是他最知心的人,秦维勉还想功成身退跟他一起作画临帖,可不想把人弄丢了。 见秦维勉露出迟疑之色,显然也犹豫起来,贺云津这个说客反而黯然了。 仅此一事,便知谢质在秦维勉心中的分量了。 “道长,”秦维勉忽而转过头来看着贺云津,“……道长为何如此劝我?” 贺云津没想到他心思转得如此之快,不禁哑然失笑,抱拳答道: “自是有些私心。” 第27章 我给情敌来助攻 “怎么讲?” “殿下如今势单力薄,正应该招贤纳士。希文这样的学识和家世殊为难得,殿下怎能弃之不用?” 第28章 这话是没错,但秦维勉却更加疑惑了: “这和道长的私心有什么关系?” “我和殿下谋划之事绝非轻易能够办到,如果不成,后果不用多说。在下不愿见殿下失败,凡是有益于殿下的,分毫不肯放过。” 秦维勉听笑了。 此事如若失败,作为他心腹的贺云津会比他死得更早。明明是自己怕死,却要说成是为他好。若说是虚伪油滑吧,人家又点明了是“私心”,这分明是故意逗他呢。 秦维勉好心情,准备也逗逗贺云津。 “道长知道我谋划何事?” 贺云津并不上当,怡然答道: “我与殿下用心相同,殿下谋划之事,便是在下谋划之事。” 秦维勉听了便笑,笑够了敛容道: “我的用心,道长恐未必知道。” 秦维勉的眼神又飘向了谢质。他心中是早有谋划,但他的用意说出来旁人未必相信。即使是谢质,恐怕也不能对他全然无疑,更不用说贺云津了。 贺云津的误解他可以不在意,但要怎么跟谢质开口呢。 “殿下蕙质兰心,洞烛机先,自然不是旁人能够看破的。” 秦维勉扫了贺云津一眼: “道长不必恭维我。深沉心机,原非令我自矜之事。” “殿下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即使用些权术手腕,也是心地光明,冰雪皎洁,并非为了自家权位,殿下可千万不要自疑啊。” 秦维勉怔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贺云津,没想到自己的用心这道人竟然真的明白。 贺云津又说道: “在下只是不明白,殿下此等心志,为何从不对人明言?” 秦维勉转身踱了两步,缓缓叹道: “世道如此……对的也成了错的,真诚也作了虚伪。” “所以我与殿下是宁可做,不肯说了。” 秦维勉只觉心头一酥,双眼湿润。这么多年来没人能懂他的心志,怎么偏偏乍然相识的贺云津如此知他。 他转身上前,双唇微张,差点要叫出那人表字来。 救世亦可谓“济”,确实是好字。 只是不能这么早遂了那人的意。贺云津说得对,他们谋划的事虽然问心无愧,但若是失败,在别人眼中定然不能相容。 从今天起,他不能有丝毫大意,即使是兄弟挚友,也要令出必行、无令不动。这贺云津更是得把那背主谋事的毛病改改。 再说他堂堂皇子,难道不能让贺云津降心俯首? 秦维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领着贺云津的手往外走,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自信舒畅。 “走,我们去找希文。” 贺云津手上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触感,温暖而有力。他怔怔地低头一看,又抬头见秦维勉牵着他大步往前走,心想正航此时到底还是年轻,如此活泼。 谢质听到脚步声回首一看,就见到秦维勉兴冲冲地拉着贺云津的手,被牵着的人抿着嘴一脸憋笑。 谢质的脸立刻就黑了。 好在到了近前,贺云津还是忍着收敛了笑意,认真地向他抱拳见了礼。 秦维勉将贺云津推到前面,引他和谢质相见。 “希文,多亏道长劝我,不然险些误了你我情分。走,我们到水心亭中坐。” 三人往花园中去,贺云津见一只画眉一直跟着,他抬头看看天日,问道: “二殿下,我看已经到了中午,不如……” “怎么?” “在下一早便来叨扰,与殿下相谈甚为相得,不觉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不如殿下先休息片刻,小憩一会儿——” 那只小鸟落在铜灯上,也在等着秦维勉的回答。 “诶,道长何必如此。等话说完了再饮食、休息不迟。” 那画眉便随他们飞起,直跟到了水心亭中。 谢质也注意到了,不禁问到:“这鸟倒是小巧,是二殿下养的吗?” 秦维勉摇摇头。 “看来是野物,难怪如此聒噪。” 贺云津笑道:“这画眉之属雄鸟多半善鸣,雌鸟倒还安静。” “希文既不喜欢,原该叫人捕了去。只是我要说的事干系重大,因此方才将从人留在了湖边。” 秦维勉这么说,谢质自然知道这是要向他交底了,因此瞬时严肃紧张起来。贺云津倒是神态轻松,挥袖去赶那画眉: “鸟儿,你自去玩会儿,过会儿再来寻我几个不迟。” 秦维勉疑惑他怎么对一只野鸟如此耐心,不过大事在心头,没空理会了。 古雨听了贺云津的话,自然先离去了。谢质看那画眉飞走,想起贺云津身边总是跟着九节狼,不禁更觉得他是个妖道。 侍者们奉了茶来,秦维勉等他们安放好便让他们退下,正想开口之时,谢质的随身小厮忽然跑到了湖边,一路趋步。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显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小厮到了近前,喘着气报说: “十九爷,方才家人来寻,说后街上的韬爷来寻您。” 贺云津只当那人是谢质的远亲,还在奇怪为何这种事要到二皇子的府上来寻。却只见谢质脸色一沉,简直比方才还要严肃。 而秦维勉同样眸色一沉,跟谢质对视一眼,满脸心照不宣。 “希文。既是家人来寻,你便去吧,改日再来。我送你出去。” 秦维勉留下贺云津,自带谢质离开湖心,边走边谈。将将到了湖边之时,贺云津见谢质忽然跪了下去,抱拳说了些什么。 随后秦维勉俯身将谢质扶起,拍拍谢质肩膀,两人不知唏嘘了些什么,谢质方才离开。 贺云津已有了猜想,心中不禁一阵发苦。 秦维勉回到水心亭,贺云津起身道: “二殿下已将话说清了?” 秦维勉笑着颔首认可。贺云津想这一条路也不过片刻工夫,说不上几句话的。可就这么三言两语,他二人就能互通心思,荣辱性命之重,竟只需要寥寥几语便尽数托付了。 见贺云津眼神黯然,秦维勉奇怪极了。自己不是听了贺云津的劝吗,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又不高兴了? 还有谢质也是,方才被瞒着不高兴,现在他被贺云津点拨明白将心志和盘托出,谢质怎么也没开朗起来? 秦维勉虽然年轻,但从小处境艰难,没少揣摩人情。此刻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了他二人所想。 想通之后,他垂眸无奈一笑,弃开此事不表,转而说道: “道长有所不知,那谢韬有位义女,便是太子妃身旁的女官秋晚。因此谢韬来寻,怕是太子妃有事。” “原来如此。” “方才听道长论及医书,似也是颇知文理,不如书房细谈,如何?” 贺云津只是读过太多云舸的文字,因此熟悉云舸的文风。若说细谈文理,他在秦维勉面前只能是献丑罢了。 他心思一转,有了计较。 “二殿下,”贺云津笑道,“殿下的诗书义理想必十分精通,然而殿下既有大志,依我看如今正该练些武艺。” 这秦维勉如何不知。只是他向来不喜舞刀弄枪,从小那么多名师教了多年,太子又亲自日日带他练习,这也才勉强入门。要他演练武艺,实在是令他犯难。 看秦维勉提到武艺一脸难色,贺云津不禁想起当年云舸也是这番神情。当时他只觉心软,心想这无味山中日日太平,不学便不学吧。 后来听说云舸死于乱兵之中,他才追悔莫及,只恨当时没有硬下心肠。 今后秦维勉若带兵,自然多处中军帐中,虽有万人守护,然而敌军亦必有万人虎视。 “在下倒学了些许防身之术,二殿下如若不弃——” 秦维勉思索再三,也没找到任何理由拒绝。他自然知道该多习武艺,只是实在不愿。 “唉。” 这一叹里包含着无可奈何的应允,贺云津忍不住笑了,秦维勉又叹了一声,说道: “只是我现在有些困乏,不如改天。” “二殿下为何逃避?” 秦维勉睁睁眼睛疑道: “属实是倦了。委屈道长先去……” 话说一半,秦维勉已经支撑不住,起身就要离开,步子都有些摇晃。贺云津这才发现他是真困了。 定是古雨! 贺云津焦心地想,刚才看那画眉乖顺离去,他还以为是上天去等着了,没想到是上去找了什么仙药符咒一类的来给秦维勉催眠吧。 第28章 唯梦闲人不梦君 他四下一望,并没有再看到画眉,是想问也没处问了。 不过那古雨虽然贪玩,但知道秦维勉在他心中的分量,该不会加害。 贺云津连忙起身,搀住秦维勉。 “我扶二殿下。” 这湖心虽只有他二人,但湖边自有侍从守卫。见秦维勉起身,便有一人抛眼来望,贺云津伸手去搀秦维勉,那人立刻握紧了佩刀。 第29章 早在前几次下凡时,贺云津已经打听好了,知道这人是秦维勉的侍卫队长,名叫敖来恩。此人生得身壮肚圆,往那一站就似有千钧的分量,然而一双圆眼却毫无沉重凝滞之感,反而一动就透着精亮。 贺云津赔笑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先别睡,等到了房中再安睡吧。” 秦维勉也看见敖来恩拔了刀,远远摆摆手,歉然道: “昨晚跟希文交谈一夜,还觉愈发精神,没想到这就不行了,让道长见笑了。” 秦维勉打个哈欠,眼皮更是抬不起来,脚步一虚险些摔倒。贺云津手臂一紧,直接将人收进了怀里。 “二殿下?二殿下?……正航?” 秦维勉神情安静倦然,眼睫垂下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容,好似某些午后在山中树影间悠悠睡去的样子。 只这一眼,贺云津的心便软成了一盏酥。 而湖边敖来恩看见秦维勉倒下已经立即率人奔了过来,贺云津没理会,而是半蹲下来,将秦维勉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将秦维勉背了起来。 敖来恩冲到面前,一队人马将贺云津团团包围。 贺云津坦然道: “将军勿忧,殿下夜来无眠,此时倦极,因此睡去。” 敖来恩将信将疑,在一旁大声呼喊“二殿下”。秦维勉又睁开了眼,无奈道: “敖将军,我实在是困极了,你不必……贺道长,你……” 话说一半秦维勉又睡着了。 敖来恩打量贺云津,眼中似有利箭,见贺云津并无怯色,他这才挥手令卫士退后,自己仍是亲自守在秦维勉身边。 秦维勉伏在贺云津背上,只觉得困倦难当,这肩背踏实,他索性放任自己睡去了。 那吐息匀长舒缓,杨花一般拂在贺云津耳畔、颈侧,撩得他心慌不已。 “敖将军,有劳带路。” 贺云津是连语气都温柔了起来,胸中还兀自惊跳。他走得均匀稳当,怕扰了秦维勉安睡,也怕自己脚步不稳让敖来恩怀疑。 他边走边想,从前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怎么现在又这么没出息了。 这王府敞阔,穿过花园的路一时走不完。贺云津想古雨既然已经等得不耐烦,定是现在就去施法托梦了,也不知秦维勉在他背上梦到了什么。 入了房中,贺云津轻手轻脚将秦维勉放在榻上。原本侍女宦官们全都围了上来,敖来恩也伸手欲扶,不料却见贺云津举动娴熟,全不用人帮。 侍女给秦维勉整理衣冠,盖好锦被,贺云津正看,敖来恩伸手向他道: “道长请随我来。” 这话,这动作,可不是跟他商量。贺云津将敖来恩上下一扫,便知此人力大,刀剑娴熟。 他被敖来恩引至一间耳房,随后路天雪便行礼进来,守在他身旁。 “殿下昼寝,恐醒来唤道长有事,我等不敢让道长离开,便请道长在此稍候。”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睡得突然,敖来恩这是怕他有鬼,不等秦维勉清醒不会放他离去的。 不用说,此时定然已经有人去请太医了。 这敖来恩自然有些功夫本事,虽然贺云津自信敌得过他,但这机警缜密是最难得的。 贺云津看得有趣。这二殿下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身边可没有等闲之辈。 敖来恩离去,只剩一个路天雪陪着他在房中。路天雪仍如往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根扎得深深的树。 贺云津见他总是将冠束得高高的,配他这颀长身材,更显得出挑。偏又总是垂眸低头,一副谦卑样子。路天雪不爱言语,但那双眼中波光流动,灵气和呆气在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和谐。 真像个哑巴。 贺云津起了逗逗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 “路侍卫请坐。” 路天雪笔直身形丝毫未动,连神情都未有波动。 “在下哪也不会去的,路侍卫何必苦立?” 路天雪仍未答言,贺云津便不再言语,宕了片刻,才又说道: “所以卫队之中,功夫最好的就是路侍卫了?” 果不其然,路天雪眼光一凝,有了惭色。 “在下学艺不精,败于道长。然而职责所在,不敢放松,若遇强敌,唯有以死相拼。” 话不多,但句句精到,不卑不亢。 贺云津心生欣赏,向路天雪说道: “在下也是一心为了二殿下,与路侍卫不会有为敌的一天。只是敬重你忠心事主,武艺高强,想与你切磋一番。我见你的功夫还有精进余地,何不再磨练磨练?” 一番话说得路天雪又沉默了,但眼中已经有了放松之意,似乎有些动心。 贺云津正想这回等得不会太无聊了,却不想下人来报,说二殿下醒了,正在唤他。 贺云津被路天雪护送,刚走到秦维勉窗下,便感到一股凝重的压力。 只听里面敖来恩回道: “禀二殿下,方才贺道长背您回来,采苓、采芹二位侍女服侍您睡下便退到门外,我和逢时、逢意也守在外头,路侍卫伴着道长在耳房等候,无人进屋。” 贺云津一听,放重了些步子。到了门口一看,秦维勉坐在榻上,地上跪了一片的下人和侍女。 敖来恩也半跪于地,路天雪见状自然也跪了下去。 贺云津站立不动,目光一扫,便看见榻边小几上放着他给古雨那块玉佩,下面系着一条紫金丝绳盘成的同心结。 秦维勉的眼神也牢牢锁在那块玉上,此刻见贺云津进来,猛地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一样。 贺云津也疑惑了,低头看了看自己。 “二殿下这是……?” 秦维勉叹了一声,又瞥了一眼那块玉,压了些脾气。 “道长,这玉佩可是你落下的?” 贺云津在跪了一地的人之间,只是拱了拱手: “非也。二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我方才睡醒,便见此处有玉一块,不知从何而来。” “府上守卫森严,想来不会有外人擅入。我闻——”说到此处,贺云津看看那支起的窗棂,“我闻那书上常有仙鸟衔玉的传说,或是二殿下梦中之时,有仙鸟送玉,也未可知。” 跪在地上的下人忽地说道: “是了是了!二殿下!方才是有一只鸟飞来飞去。” 秦维勉听了贺云津的话只觉得他又是弄些神仙灵怪之事来糊弄人,不想这逢时还顺着贺云津骗起他来了。 “哦?那你说说,是只什么鸟?” “回二殿下,是画眉鸟。” 秦维勉反倒愣了。 贺云津笑道:“方才便见画眉环绕不去,原来主此吉兆。” 说此话时,他便着意去看秦维勉的神色。昨夜他教古雨入了秦维勉的梦,告诉秦维勉自己是他的正缘,再赠玉一块。走时将这玉放在床榻之畔,等秦维勉醒来见了不由得他不信。 只是那古雨是个鬼机灵,也不知按他说的做了没有。 不料秦维勉听了他的话脸立刻黑了。 “什么吉兆!想来是谁手脚不利落丢在这里的,如今不敢承当了。采苓,拿回仓库,对着簿册好好找找,看是哪里少的!” 侍女捧了玉去了。贺云津心中一梗,这玉是他师父从前在云州所采,说是成色温润清透,打磨成为玉佩,能够招福避祸,因此他才用这东西作为梦中的引子,指望秦维勉能将它戴在身上。 贺云津疑道: “一块玉而已,二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秦维勉叹了一声,挥手令众人退下,独留采苓为他整理衣冠。 “我看这玉成色倒一般,算不得什么稀奇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 秦维勉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转而道: “我一夜未眠,方才实在倦极,让道长见笑了。” “岂敢岂敢。” “有劳道长背我回来。” 贺云津笑道:“诶,还要多谢二殿下给我这个良机啊。” 秦维勉本是虚话客套,准备等采苓退下再谈梦中之事,不想贺云津这回答竟似别有深意。 这算什么良机?秦维勉一想,只忆起方才贺云津肩背结实温热,那人又托着他的腿走得稳稳当当,他竟然在贺云津背上便睡着了。 秦维勉面色一温,语调都不太自在了: “什、什么良机……?” 贺云津答得坦然: “当然是尽忠事主的机会。” 采苓为秦维勉整理好了发冠,行礼退下。秦维勉趁机稳住心神,继续客套: “咳。只因我这倦意来得突然,敖将军有所怀疑,这才将你留下,道长勿怪。” 贺云津笑道: “岂敢岂敢。敖将军心细如发,事主忠诚,如此我才放心啊。” 秦维勉瞥了贺云津一眼,似这般冒昧的出言他都快习惯了。 第30章 “方才我午睡之时,做了一个梦——” 贺云津紧张道:“……怎么?” “我梦见有一少年,将此玉赠我。想来此物定是睡前便在我的榻畔,我困极之时瞥到,因此方能入梦吧。” 贺云津一时失语。他精心安排的梦中遇仙,居然这么轻易就被秦维勉“破解”了? 他试探着说道: “日有所思,夜有——日有所梦啊,”见秦维勉笑了,他跟着笑,续道,“解梦乃是周公之术,庄子亦有梦蝶之遇,并非怪力乱神之类。二殿下既然心有所惑,何不细细说说,在下也可为二殿下开解开解。” 方才贺云津独独不跪,秦维勉没有理他,不想此刻贺云津说着说着竟然兀自挨着秦维勉坐在了榻上。 饶是秦维勉这样好脾性,也要存了气了。 不过他拿定主意要贺云津降心俯首,也不在这一时。此刻他就是发作,以贺云津的行事风格也不过起身告罪,他也不能如何。 何况秦维勉心头现有更沉重的思虑。 贺云津随意在他身边坐下,那眼神不像僭越,反倒透着亲近和关切。秦维勉鲜少离他这么近,此刻细细看去,梦中所见又浮上了心头。 秦维勉别开眼,不再看。 “不过都是一些虚妄之事,不提也罢。道长先去吧,改天我再请道长叙谈。” 第29章 不等不靠机会自己创造 贺云津还想再问,见秦维勉面色凝重,心想不如回去问问古雨,便告辞去了。 待他走后,秦维勉起身到了窗前,看见贺云津离去的背影,依然是步履矫矫。 秦维勉想起梦中此人身骑迅电马,手提若谷剑,一身盔甲被血染透,胡茬凌乱,发冠全散。 一群官兵将其团团围住,却逡巡不敢上前。不知是谁下令,换了弓箭手到阵前,将贺云津万箭穿心。 残阳如血,贺云津倒在满地尸骸之上,随即被人割下头颅。那人双手颤抖,下手不够狠厉,竟连喉管都扯了出来。 秦维勉就是那时吓醒的,醒来还觉被梦里罡风吹得汗毛倒竖。 原本梦中之事他只记得这么多,不料一转眼看见小几上系着同心结的玉佩,立刻又回忆起一些片段。 比如那个十几岁样子、自称是东皇帝君座下仙人的道童。当时那道童手持玉佩赠他,说要给他看看此生正缘。 秦维勉揉揉太阳穴。后来看见什么他全忘了,如今只记得那残阳里的画面。 这梦真是荒唐。 与此同时,古雨正在外面等着,贺云津一出门便看见古雨穿着不似人间的羽衣,站在秦维勉府外,转着一双圆眼在找他。 “怎么样,云津贤弟?我这剂药猛不猛?” 贺云津连忙将他拉到一边,躲在高墙的阴影之下。 “我正要找你,你在他梦里究竟做了什么?” “全是你教我那些话罢了。” 秦维勉醒时那么焦躁,这古雨做的一定不是他教的那些。 “真的?” “真的呀,只不过——我稍加修改……” 古雨满脸的狡黠调皮,贺云津倒也生不起气来,叹了一声问他改了何处。 “我给你那二殿下看了看,你死前的画面。” “你——你非要令我出丑不成?” “哎呀,什么出丑,我只是希望他今后待你好一些。” 贺云津心想,上辈子他死得惨又不是正航害的,秦维勉今生又岂会因为一个梦境而爱惜他? “我就知道你准又搞了鬼。不管怎样,你可告诉他我才是他的正缘了?” “哎呀,说啦说啦。” “回去我定好好谢你。” 不料古雨并不同他玩笑,反而拍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然而你可知天道有常?此间乱世并不终结在秦维勉身上,人间更没有你的位置。你强要逆天改命,最终还不过是再死一次,不过如今你不怕了,最多就是空忙一场罢了。” 这样的话贺云津在天上也曾听过,不过他打听了多时,也不知哪条天规里写着,只是大家口口相传罢了。 他待要再问问古雨,不料那人已经凭空消失了。 “我约了人喝茶,不管你啦!” 罢了。 贺云津正要走,却见范得生从街角转了出来。他心中一沉,暗想不知道徒儿看见古雨了没有。 “师父!”范得生开朗地喊他,并无异样。 “你怎知我在此处?” “早起见师父不在,我猜师父定是又来求见二殿下了,所以徒弟在此等候了大半日了。” 贺云津见徒弟机灵又乖巧,不禁笑了起来。 “你做得好。以后寻不见师父便去寻二殿下,便一定能见到师父了。” 贺云津也是一夜没睡,回到客栈先是痛快地睡了一宿,早上起来复到秦维勉府上去。这回门上报说二殿下进宫去了。贺云津便带着范得生到边上等候。 “师父好厉害啊。” 贺云津不解:“这是怎么说?” “要是旁人来了,才不告诉主人去哪儿了呢。二殿下也是你们配见的?哪儿凉快上哪去!” 贺云津大笑。 “你这小子,奉承人倒有一套,这也能被你找到理由。” “徒儿说的是实话呢!虽说师父生得是仪表堂堂,但咱们毕竟没有出身,这京城中这么多高门大院,哪有人理会咱们?就是去寻府上的家丁下人,那也应该从角门、后门问,像咱们这样到前门来问的,挨打也是常有的。” 贺云津心想这说得也是。从前朔州虽也不乏一些有权有势之人,但那些门第跟京中是不能比的。 “你从前在谢家帮工,应该懂得这些人家的规矩。那你可曾听到二殿下的规矩没有?” 范得生挠挠头。 “那倒没有,不曾听说二殿下怎么作威作福。” 贺云津听了便笑。果然秦维勉不是那样恃强凌弱的人。 两人在门前不远处等候,不多时又来了一队人马,到了秦维勉府门前,还有数十步便停住了。 一名公子下马,走到近前,贺云津一看,原来是谢质。 贺云津冲他拱拱手: “是希文啊。可惜二殿下入宫去了,我也等候多时了。” 谢质并不答言,看见他便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门上,守卫什么也没问,一齐行礼,放人进去了。 贺云津顿时无言,范得生看出师父的尴尬,想要说些什么解围,但即便伶俐如他,一时也想不到。 贺云津只好自己找补: “他们是从小相交的情分,自然有通家之谊了。” “凭师父的本事,还怕二殿下不看重您吗?也是早晚的事罢了!” 春意正盛,到了午时晒得人有些燥热。贺云津常在北地生活,不知京中竟然如此暑热,此时额上已冒了微汗。 “走,喝碗茶去。” 好在不远处就有茶楼,坐下也能望到秦维勉的府门。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还不见秦维勉回来,范得生道: “师父,二殿下别是住在宫里不回来了吧。” “那不会。” 若是如此,难道不会传话回来?谢质岂会在此空等。 范得生并未想到这一层,正想问问原因,就听一队人马之声。 “一定是二殿下回来了!” 他回头一望,师父已然不见了。 秦维勉下了马,就见贺云津立在府门前垂手等着,不仅脸晒得红了,额上也有些亮晶晶的。 “二殿下。” 拱手一礼,那眼神也放着亮光。 门上管事的人迎上来,秦维勉便道: “怎么叫道长空候。 ” 这是客气话,贺云津自然明白。 “二殿下不必责备家人,他们也是按规矩办事罢了。若没有二殿下发话,或是府上的令牌,想来是不能放入的。” 秦维勉今日原本就好心情,正想吩咐门上以后放贺道长进去等候,不料此时范得生跑到了跟前。 这小徒弟的唇边不知沾了什么,秦维勉看了看他跑来的方向,心中已明白了。 哪有师父在此等着,徒弟于一旁吃茶的道理。这贺云津怕不是有意做出这副惨状呢。 “那便多谢道长理解了。” 贺云津谋划落空,也不气馁,随秦维勉进府,谢质早迎了出来。 “希文,我新得的毛笔,让你试试,你方才可上手写了?” 谢质并不客气:“我略写了几字,果然宛如龙蛇,写那大字最合适不过。” 说话之时,侍女为秦维勉除去了官帽,换上了常服,手也洗过了。秦维勉令旁人都退下,谢质忙问: “可成了?” 秦维勉含笑点头。 见贺云津一脸不解,眼中还含着怨怼,秦维勉笑着解释: “昨日太子妃托人传话给希文,一是问问太子在我这里如何,二是告诉希文大哥回宫后非常不快,准备劝父皇令我到西营戍防。” 第31章 贺云津这才明白秦维勉之前所作所为。 “太子殿下以为二殿下不敢前去,故意放出风来,是想叫二殿下求他去?” 秦维勉笑道:“不错。” “可惜他不知这正是我们所想,”谢质道,“且自从?泉寺之事,陛下也对二殿下刮目相看,此番或也是有意叫您去历练历练。” 秦维勉又向贺云津说道:“还有章贵妃,也在这里出力不少啊。” 贺云津同他相视一笑。 谢质见了,说道:“说到底还是二殿下多年积累,初时你将编校多年的《古今全书》献上,我便觉陛下的赏赐轻了些,想来是盘算着等到了今日。” 秦维勉编书一事贺云津知道,却不晓得他编出了这么一套鸿篇巨著,此事就算有众多文人参与,没有数年也是完不成的。秦维勉竟然年纪轻轻就留下了这么一套足以传世的作品,真是不得了。 “这西营是京城四营中最重一营,担负着拱卫京师的重责。今日父皇虽未明言,但听话中意思,今后或许打算派我去防秋啊。” 谢质问贺云津道: “道长可知道‘防秋’之意?” 秦维勉听了只觉好笑。他听贺云津熟谙骁毅军之来历,能细数历代限制逃兵之军法,甚至可以亲手编制铠甲,岂会不知‘防秋’之意? 果不其然,贺云津淡淡答道: “山戎久居北方,不惯暑热,往往待到秋凉便要南下劫掠。官军于是派人到边地戍卫,是为‘防秋’。” 秦维勉道:“这也是后话了。如今还是先将西营防务做好,今后才有机会。大哥从前便在西营统兵,早已根深蒂固,这回可不会给我好过,还得想想如何行事才好。” “如今这西营的将领杨恤便是太子的党羽,在西营守卫多年了,能叫他听令,也不是易事啊。” 听了谢质这话,秦维勉反而去看贺云津。他若不能让杨恤俯首听命,还谈何统领三军?再退一步,若不能让贺云津降心俯首,又谈何收服杨恤呢。 贺云津并不知他此时的盘算,而是笑道: “既要带兵,二殿下自己也该练练才是。” 听了这话,秦维勉顿时叹气。想了一想,这也实在躲不过。 “唉,是该如此。” 谢质劝道:“带兵打仗,只需运筹于帷幄之中,原用不着主帅亲自上阵杀敌。” “话虽如此,二殿下也该学些防身,真到了紧要的时候总得走得脱才行。在下不才倒会几式,二殿下何不看看?” 秦维勉又一声叹:“就依道长吧。” 贺云津得了胜,还不罢休,追问道: “敢问殿下准备何时习练?” “三五日后我着人去请道长。” “何劳派人通传,二殿下说定了时日,在下必定按时前来。” 秦维勉无奈道:“后日午后吧。” “那怎么成。常言道‘及时当勉励——’” 贺云津还想得寸进尺,不想一时犯了秦维勉的讳,连忙赔笑拱手: “一日之计在于晨,二殿下的字难道不是勤奋惜时之意?” 谢质睨了贺云津一眼,心想二殿下的字也是你配提的。 秦维勉实在被他磨得没法,心中也清楚贺云津这是在帮他,这也是他非过不可的一关。 “那好!那就明日清晨!” 贺云津闻言展颜而笑,笑容里不是狡黠,反而带着怀念的温情。从前无味山中闻鸡起舞,于晨露霜花之间习练武艺的日子,也算有些影子了。 第30章 谁心中有鬼? 第二日,贺云津自然又早早起来,到秦维勉府上,门上仍不放入。贺云津在徒儿面前又闹了个没脸,正要说是秦维勉召他前来,却见敖来恩走了出来。 “二殿下今日早早起来,正在用膳,教我吩咐门上放道长入内,不想道长又早到了。” 虽有前几日的猜疑,但敖来恩是公事公办,二人并无嫌隙,贺云津反倒十分敬他。 秦维勉府中自有一处演武之地,此时早已准备齐全,各式武器列于一旁,敖来恩引贺云津到此,便着人请秦维勉。 天色仍未大亮,正是蒙昧之时,冷气扑面,倒觉凛冽清爽。贺云津无事,便在兵器旁逐一欣赏。皇家所用的东西自是极好,诸般兵器无一不利。 秦维勉来时便见贺云津立于拂晓天色之中,取下一柄长剑,对着火把欣赏。见他行来,将身一转,原本沉着冷郁的面色上便化开了笑。 “二殿下。” 秦维勉是常见贺云津笑的,但不知为何,他觉出贺云津原本并非喜爱笑语之人。就如方才那人端详兵器之时,眼中便似深潭般幽浚,带着一种坚硬深沉的孤绝。 “道长喜欢这剑?” “二殿下所藏的兵刃自然样样都好。” 孤绝道人忽然说出奉承之语,但秦维勉并不觉得阿谀,他心知肚明,这贺云津是故意逗他呢。 本来早起有些不痛快,听了这话秦维勉反倒笑了起来。他令人奉来若谷剑,接过抽出,问贺云津道: “那剑比若谷如何?” “弗如远甚。” “哦?怎么讲?” “若谷是贺翊的佩剑,”贺云津话中带着轻微的自嘲,“此人可谓杀人如麻,他惯用的东西,岂会差吗?” “道长这话,怎么倒有些钦佩之意。” “万万不敢。只是那寻常的兵器,砍杀数十人必要卷刃。就是一般将领所用宝剑,砍斫百人也必有损伤。贺翊久经战阵,却只用此一剑,其坚固锋利便不待言了。” 贺云津说得轻松,秦维勉听得却惊悚。此人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他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若谷,那剑完好无损,剑身蜿蜒的纹路似水一般温婉,并不像一个杀人狂魔的东西。 见他细看那剑,贺云津又道: “若川谷之于江海,譬道之于天下。大者宜为下,强者宜为弱。这不正是二殿下所信守的吗?” 秦维勉愣住了。这道人见事为何如此透辟? 屡屡被贺云津道破心事,秦维勉不仅没有恼怒不安,反而次次感到胸中激荡。他看向这乍然相识的江湖之人,却感到一种久违的相知感动。 贺云津道:“二殿下此生——此时武艺如何?可否讨教几式。” 虽说今日相见就是为了练武,真到了拔剑之时,秦维勉还是怵头,他叹了一声,亮剑出招。 好在贺云津并未给他难堪,从架上取下一支剑鞘,陪他过了百十来招。 此人演武之时自是一丝不苟,带得秦维勉也投入进去。 待得身子热了,出了些汗,贺云津止住他,问道: “二殿下招式倒熟练,只是为何总有迟疑之意,难道还怕伤了我?” 秦维勉收剑笑道: “我知道长武艺超群,恐怕被你看了笑话。” “那倒不必,”贺云津笑得温和,“到了战场之上,大部分敌人都是不如二殿下的。” “此话当真?” 贺云津点点头。 “一般士卒所习都不过一些普通招式,连年战乱,如今新兵更是未及习练便赴阵前。二殿下的武艺虽然一般,但套路熟练,已超过绝大部分兵卒,武器甲胄之精良,更不必说。因此若是战场遇敌,殿下奋力拼杀便是,不用自疑。” 这话半真半假,贺云津是见秦维勉出招带着怯意,因此出言鼓励。他感到奇怪,明明此世武艺胜于前世,秦维勉出招怎么反倒不如云舸果敢自信? 听了他的活,秦维勉脸上这才浮现出平日的神采,喜道: “闻道长此言,我心中可算舒慰多了。” “敢问二殿下,武艺师从何人?” “嗐,名家名师,也不知学了多少。我天资如此,学不得大成。父皇怕他们不敢强督,后来便叫大哥教我习武。” “二殿下常随太子练武?” “正是。怎么?” 贺云津虽只见过秦维勋几次,却看得出太子的为人。平时习练定是常对秦维勉明里暗里贬损,让秦维勉没了信心。 “没什么。太子殿下想必大有所成。” “大哥的弓马武艺自然十分娴熟。还多亏他肯耐心教我,不然我是连今日所得也不能有了。” 秦维勉是真心感谢太子。他们兄弟幼时自然比旁人好相处,练武之时也没那么多规矩。何况当时章贵妃不理睬他,若不是有东宫任他随意进出,他的日子岂会好过。 贺云津听了只觉更添对太子的恨意。此时秦维勉还念太子的好,这自然有他本性谦良之故,但恐怕更是太子经年的贬损和自夸,让秦维勉已分不清好坏。 从前他对正航是既亲且敬,更惜他家破人亡、孤独无依,虽然云舸从不自怜,但贺翊是不敢让云舸再受一点欺侮的。 怎么如今托生皇子,秦维勉连什么是真心待他好都不知道了? 贺云津暗下决心,定要让秦维勉看看什么才是认真教他。 第32章 “二殿下如今不比从前,你坐于中军帐里,亲身对敌的机会不多,如今习练,不如多学些防身之道,以备非常之事。” 秦维勉正要问“什么从前”,就听贺云津道声“得罪”,而后他不知怎么就被卸了剑,贺云津从背后制住他,一手扳过他的手臂,一手将那剑架在了他的颈上。 侍卫立刻拔刀围了过来,敖来恩大喊: “贼道!放开二殿下!” 路天雪眼中更是似有寒星,杀意凛然。 秦维勉惊慌了一瞬,随后便明白了。毕竟贺云津若想害他,是不用铺垫这么久的。 “大家散开!” 贺云津的声音在他耳畔传来:“二殿下若被如此劫持,该如何脱身?” 秦维勉试着挣了一下,那剑本来离他就不近,贺云津仍是怕伤了他,连忙丢开了,只以掌代剑。 “剑锋如此之近,我实不知如何脱身。” 贺云津并不笑他,认真说道: “二殿下可仰头击我,同时以肘后击,或有生路。” 秦维勉照做,可贺云津纹丝不动,甚至借着反制的功夫将秦维勉箍得更紧了。秦维勉又试了试,仍是被牢牢抱着。 秦维勉只觉两人离得太近,原本刚刚就才热过身,现在更是觉得贴得出了汗。 从前确实从未有人敢这么“教”他,即使太子那也是按照路数招法逐一讲解,不会真跟他动手。 如今两人离得这么近,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嵌进贺云津的怀里,一时想起那人的心思,便觉得极不自在。 好在贺云津身上清爽,秦维勉竟还闻到一丝异香。 只是不知为何那香气令他心中更不安稳。方才听了贺云津的话他便照着去做,不料几次三番都不管用。秦维勉越急,动作力道便越小,几番下来已经被磨得没了力气,他见贺云津仍不放手,气道: “道长的招数怎么不管用。” “二殿下再用些力气,不必顾惜我。” 秦维勉一边劝说自己多些耐心,一边深深吸气,蓄足力量。顿了片刻,他突然向后仰头,这次清晰地撞上了贺云津的脸,秦维勉听了立刻扭身以肘出击,终于挣开了贺云津。 他转身站定,后背顿时被风吹得发凉。 “若要反击,定要趁早,待他势成,便无计了。 ” 贺云津边说边揉鼻梁,一脸光风霁月,秦维勉笑道: “道长休要哄我,以道长的水平,难道不会躲吗?” 贺云津被戳破心思,略显尴尬,话锋一转说道: “那敌人如此二殿下又如何应对?” 这次秦维勉心中稍有准备,不料贺云津动作极快,他仍是猝不及防,竟整个人被贺云津推得后退数步,直到抵在了墙上。 等他看清时,贺云津几乎是毫无情面地将他死死按在了墙上,左手肘压住他的脖子,右手抬起作势要打,秦维勉下意识地握住了贺云津的拳头。 谢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第31章 毫无情趣 “二殿下反应迅捷,”贺云津说得一丝不苟,“只是如今我是收着力的,若换了战时,二殿下未必接得住此人的拳头。” 秦维勉却已不专心了。他不惯同人如此接近,往常练武也没人真这么毫不留情地限制住他。 贺云津不仅用力同他相抗,更是牢牢将他按到了墙上,一张脸近在咫尺。秦维勉不自在,却不想露怯,手上加了力度,试图将贺云津的拳推开。 然而他却被贺云津压得更紧了。 方才他被贺云津从后面挟住,便觉后背滚烫,如今又像打铁一样翻了一面。好在贺云津主动说道: “二殿下可出拳击我腋下。” 秦维勉依言而行,贺云津见好就收,故作吃痛之状,将架式收了,他正要说话,不料秦维勉看见谢质到来,喜道: “希文可是来晚了!” 谢质到府向来无人通传,方才他听下人指引走到这里,见敖来恩率领一干侍卫团团围着,他挤过人一瞧,正见贺云津将秦维勉压在墙上。秦维勉涨红了脸,显然不大高兴,后被贺云津放开,又明明松了口气。 “不想二殿下和道长如此勤谨,”谢质行完礼便转向贺云津,“道长怎么如此无礼,殿下虚心请教,道长也该注意些分寸才是。” 自从谢质到来,秦维勉脸上便一直洋溢着喜气,方才紧绷的眉目都和缓下来。如今更是拍拍手开始向外走,似乎今日的习练就到这里了。 贺云津看得既刺眼又刺心。当秦维勉同他擦肩时,贺云津忽然出手。 秦维勉是笑着往谢质身边走的,本就毫无防备,竟然一阵天旋地转被贺云津放倒在了地上。 谢质惊道:“你干什么!” 贺云津却只看向秦维勉:“二殿下,习武场上最忌分心。” 秦维勉垂目叹气,挥手让最前面的路天雪退下。 他方才已被弄得心跳气喘,正想缓缓,贺云津却偏不放过他。 这回贺云津双腿分开,跪坐在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秦维勉知道,真的打斗之时,敌人的手定会掐在他的脖子上。何况贺云津将他放倒时,一手托住他的后腰,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分明是怕真伤了他。 如今这两处还有些热烫,秦维勉念及此处,责怪贺云津举止无状的心便轻了两分。 贺云津还是那样一丝不苟的眼神,秦维勉最怕离得这么近看他,尤其是这个角度,让秦维勉既陌生又熟悉。 被放倒之时秦维勉下意识地去扶贺云津,如今一想,他便先将放在对方腰间的手收了。 这种形势,要想他自己脱身是不能了,只得听贺云津教他。偏贺云津只是盯着他看,没一点开口的意思。 谢质见状说道:“如此也能反击么?我也好奇了。” “希文想学,改日我单教你。” 贺云津心里虽然不快,但还知道自己的处境,何况秦维勉这样难受,他也不舍得。 “二殿下可用力将胯推起,届时身上人必定不稳,你再向一侧用力,便可将人翻转在旁。” 秦维勉连忙照他说的做了,不料贺云津纹丝不动。 “正是如此,二殿下用力即可。” 秦维勉方才已将力气全都用上了。无法,也只好聚集力气再试一次。贺云津这才明白,秦维勉原是力弱。 “……二殿下可将身子像桥般拱起。” 刚才那两下秦维勉已用尽全力,现在反复尝试,反倒逐渐势弱,连身子也酸痛了起来。他被贺云津制住,又急又恼,又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已有些气急了。 可他若要拿出威严来指责,反倒成了气急败坏。偏偏刚才有家人来找谢质,谢质竟也到一旁低声私语去了。 连个解围的人都没有。秦维勉心想,这敖来恩跟路天雪是稳重老实,可这沉默寡言有时候也真恼人。他想了想,只得收收脾气才能不损了面子。 秦维勉深深吸气,闭目道: “练了多时,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听心上人如此软语告饶,贺云津立时便后悔了。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秦维勉如何才能进益?从前他就是这样对云舸心软的。 他硬着心肠说道:“越是到了幽暗难行之时,越要柳暗花明了,二殿下还是再试试。” 秦维勉气结。 他原以为自己开口讨饶,贺云津定会立刻松手,谁想竟仍旧摁住不放,真当自己这个做皇子的在同他商量呢? 贺云津偏又堵住了他的退路。 “二殿下胸怀大志,难道连这一点苦也吃不下?” 是了是了。原是他要向贺云津习武的,如今若是强言命令,他面上也不好看。 他多时不练,身上酸痛,加之心如擂鼓,实在顶不开贺云津这样的身躯。 这回秦维勉睁开眼看着贺云津: “话虽如此,可我实在敌不过道长,道长就让着我些吧。” 说到这个份上,贺云津也不敢、不能再强迫他。 贺云津看了眼围观的侍卫们,缓了语气,悄声道: “二殿下就再试试吧,啊?” 秦维勉无法,依言而行,这回贺云津主动顺势松力,让秦维勉将他推开。 秦维勉心中舒畅,多加了把力气,竟将贺云津推到了地上。他笑笑,正要说话,忽听人传报道: “圣旨到——!” 秦维勉一愣,连忙从地上起来,整理衣冠,跪下行礼。 谢质一面说着“这么快就到了”,一面跑到秦、贺身边,一同跪下。 圣上降旨,封秦维勉为燕王,授他开府之权,令他到京城西营领兵戍卫。 送走传旨人,谢质喜道: “恭喜二殿下了!” 贺云津虽没有高声恭祝,但同秦维勉相视一笑,便有许多心照不宣的欣慰在里头。 谢质又道:“二殿下虽不是诸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但从前都是虚封,如今您是第一个实领封地的王爷,何况还有开府治事之权,实在是大喜事啊!” 第33章 秦维勉自是高兴,可喜悦之余更觉担子沉重,前路艰险。 贺云津道:“一关有一关的过法,如今不也连这一关都甩在身后了吗?” 秦维勉看向贺云津,那人眼中既有鼓励,又有欣赏,更掺杂了些许的得意。 秦维勉正要说话,贺云津又道: “如今二殿下已有了开府之权,可别忘了从前答应在下的。” 谢质知道他这是讨官,心中暗诽这道人怎么如此不顾廉耻。 秦维勉本要答应,想起方才贺云津的无礼之状,便露出一副为难神态,转过身去,踱了两步,方才缓缓开口: “道长的助益,我自然记挂在心里。然而你毕竟未立寸功,我若甫一开府,便授道长官职,恐让人说我周济私人,难以服众,于道长名声也有碍。” 谢质好笑地听着。 “不如请道长稍安勿躁,先屈身下就,等在军中立了功劳,我自然不会亏待道长,如何?” 打从那夜为秦维勉续命至今,贺云津的谋算全部成功,他正在享受胜利的喜悦,怎么忽然在此处失了算? 一刀一枪效命疆场,他不怕。但普通士卒平日哪能见到统帅?西营戍卫又不是两军阵前,哪那么容易杀敌立动? 可秦维勉的话他又实在无法辩驳。 见贺云津一时无言,秦维勉心情大好。他趁势道: “道长,圣旨一下,要准备的事务不少,我就不虚留道长了,改日再向道长讨教武艺招法。” 贺云津傻眼:这就不要他了? 第32章 他什么意思? 贺云津并未多言,告辞离去。谢质目送他的背影,问秦维勉:“二殿下当真信得过他?” “怎么讲?” “我看他有股孤傲之气,恐他并非心服。再者,我看他似乎从未对二殿下行过跪拜之礼?” 秦维勉的目光也在贺云津的背影是。贺云津对他的心思,秦维勉清楚,但他不会说与谢质听,免得生出事端。 “他原是修道之人,有些清高孤傲也正常,我用人只看他有无真才实学,若只用巧言令色之辈,岂不大误?” “话是如此,可他也太过无礼。” “不错。我要用他,自然要令他降心俯首,心服口服。至于跪拜,那倒无所谓了。” 谢质见秦维勉这样沉着多谋,已然有了大将的影子,一时不禁感到有些陌生。他叹道: “二殿下如此雅量,必能令人归附啊。对了,二殿下何不替贺道长说一门亲事?” 秦维勉奇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事?” “他无有宗族妻小,终不牢靠啊。” 秦维勉明白了,以后他要真令贺云津将兵,留他妻小在京,确实更稳当些。可如今贺云津无官无职无出身,显宦之家是不肯同他结亲的。可若是平民女子,又恐人品见识不与贺云津相配。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谢质道: “若有知道根底的女官、侍女等,倒是不错的选择。” 秦维勉一想,确实是好。那些宫女常在天威之畔,举止言谈自然是好的。他若找一个嫁给贺云津,陪送些银两和宅院,今后再抬举贺云津做个将军,不怕他夫妻二人不对自己死心塌地。 这贺云津漂泊多年,孤身一人,有了如花似玉的夫人和安稳踏实的住处,还会跑得了吗? 可不知怎么,想到他们夫妻相得,秦维勉心中竟陌名感到不快。 谢质见他变了脸色,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开口,秦维勉忽道: “他这样的人,谁肯同他结亲?看不出一点眼色,又毫不知情知趣,”刚才他温声告饶贺云津都不放手,秦维勉想到这里就生气,“这样的人,今后谁跟了他能舒心?我可不做这媒。” 秦维勉忽然变色本就奇怪,说出的理由又十分牵强。谢质只当他还在生贺云津的气。不想秦维勉又叮嘱他: “希文,我劝你也别做这种落埋怨的媒。” “我提起这话,原是为了二殿下。你既不愿意,那便算了,我不管这闲事。” 封燕王之后,秦维勉自然欢喜不尽。谢质又打探来说太子十分恼怒,竟在东宫乱摔东西,十分失态。 太子原来料想秦维勉不敢到军中,闻听风声必去求他劝父皇另选他人,没想到秦维勉竟然欣然领旨,而天子还给了新封的燕王开府治事之权。 谢质将此事讲给秦维勉听,秦维勉只是淡淡一笑,仍在窗下摆弄几块玉佩。 封王大典就在眼前,为何此时摆弄这些东西呢? 见谢质疑惑,秦维勉解释道: “库房里这样东西不少,我想寻几个出来送人,希文也帮忙看看。” 前些天他“梦中”获玉,让人对着簿册找了,确实不是他府上的东西。由此,秦维勉猜想这或是贺云津的把戏,他想回赠一玉,试试贺云津的反应。 听了他的话,谢质便走近细看,不想竟第一个就拿起了贺云津的东西。 “这玉成色倒好,只是怎么系了个同心结?这可是不便送人了。” “你看看别的,喜欢哪一个,先给你。” 谢质笑道:“多谢二殿下了!你随便赏些什么,谁不欢喜?只是我倒想听听这同心结的来历,听闻坊间男女相悦倒多系此结。” 秦维勉抬头嗔道: “府中的老玩意了,谁知道从哪来的。对了,这贺道长倒多日不见了。” “别是听说要从士卒做起,吓跑了吧。” 秦维勉心想,那天他说这话不过是存了气要贺云津也求他一回,那人不至于连这也听不出来吧? 贺云津毕竟帮了他这么大忙,秦维勉气也消了,就让人去请贺云津。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说贺云津已退了房,不知所踪了。 “去城里其他客栈问问。” 下人去了,秦维勉又同谢质玩了会玉,挑了一块上好的送给他。到了天将晚时,下人回来。 “禀二殿下,城中客栈全都问过了,都说没有此样人物住过。” 秦维勉深感意外。他看看手上给贺云津挑的玉,日光下微带雪色,琢磨成玉环之状,通融简洁,别无余饰,是很适合贺云津的。 谢质也困惑了。这贺云津整日里阴魂不散的,缠着二殿下不放,怎么忽而不见了? “希文莫怕,我知道他在何处。” 秦维勉叫了卫队进来,令他们明日到离庄去寻人。 他心内暗想,贺云津别是又跟他玩欲擒故纵那一套,或是要他三顾茅庐吧? 秦维勉不住回想那日贺云津告辞时的神色,仿佛是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并无气恼之状吧? 秦维勉近来要忙的事情多,大到征辟僚属,小到冠冕服饰,从早忙到晚。 又过了好几日,他才想起派人去请贺云津的事来。 “禀二殿下,转日卑职曾来启禀,您正忙着,没有见卑职。” 秦维勉忙问:“云津道长怎么说的?” “回二殿下,早前去时没有见到贺道长。向村民打听,都说道长走了有十日了。这几天卑职又派人去了两次。还是没见到人。” 秦维勉这回有些慌了。 难道贺云津真的弃他而去了?难道他就真看不懂一点脸色,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秦维勉反复回想那天贺云津辞别时的样子,虽然他记得不甚清楚了,但是诀别不该这么平静如水吧? 说什么长街遥遥一望,说什么赴汤蹈火,此生长伴,如今进身之路稍有坎坷他便走了? 秦维勉又气又急,心想这江湖之人果然靠不住,去了竟都没处找去。 又不是通缉要犯,秦维勉不好大张旗鼓地满城搜查,让人知道了反倒说不清。 正在懊恼之时,谢质来了。秦维勉将此事对他一讲,谢质忧心道: “他从此走了倒无妨,只是此人知晓殿下的谋算,若是……” 秦维勉闻言默然,没想到谢质先想的是这个。按理说他也该往这想的,可不知为何,他气了半天贺云津不明他的心意,却独独没有担心过贺云津会投入敌营,反来害他。 贺云津跑得这么干脆利落,难道也是怕自己要杀人灭口不成? ——我并未疑心过你,可你又是怎么想我的? 谢质感到不解,按说秦维勉此时愤恨、恐惧都属正常,可是为何看起来似乎满脸委屈。 正当此时,下人报说刘将军求见。 刘积深是开国将领刘淮之后,他本人年轻时在边关驻守多年,也立下不少功劳,朝野中多敬重他。秦维勉虽正烦闷,也不好不见此人,只好先让谢质避开,他借着更衣的功夫平复下心情。 令秦维勉意想不到的是,刘积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令他气恼的消息。 第33章 他到底什么意思?! 一阵寒暄之后,秦维勉问起刘积深的来意。 “不瞒二殿下,老夫此来是有一事相求啊。” 第34章 “刘将军年高德劭,不必如此卑谦。但讲无妨。” 刘积深虽已花甲,两鬓斑白,然仍旧精神矍铄,腰板挺直。 “二殿下或许听过,我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向来视若明珠。不料养到十五岁时,她竟走失了!卑职遣了多少人寻找、走访,许下了多大的赏赐,可仍是音信全无啊!” 此事秦维勉自然听过。刘积深四十多岁才有这么点骨血,偏又丢了,谁听了都要叹惜一番。 “小王略有耳闻。” 刘积深拭了拭眼角,续道:“天可怜见!我那小女竟被人送还了!” 秦维勉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怕二殿下笑话,我那女儿竟是被人掳走了,就在京城之外不远的地方,那强人从不让小女外出,因此这些年来都无人知晓。可巧前几日有一名义士入京路过该处,觉出异样,这才将小女救出,又一路护送回京。” 秦维勉听了也高兴,但又不解: “那真是可喜可贺呀!只是不知,刘将军方才说有一事相求,又是什么意思?” “唉,此事说来惭愧。殿下知道,因我家祖上有些微功,太祖皇帝赐我刘氏荫庇之恩。” 秦维勉点点头。朝中有这荫庇之赏的如今已然不多,刘积深本人也是年轻时荫庇为官。 “皇恩浩荡,奈我福薄,”刘积深接着说道,“老夫膝下无有男丁,从此是没有子弟可以荫庇了。我观那位义士身手不俗,老夫从军多年,也未见过他这般武艺。谈论之时,观他一心报国,因此老夫便想,能否便将老夫这一代荫庇之恩给了这位壮士。一来是老夫谢他之意,二者也全他报国之志。” 听到这里,秦维勉还没猜出刘积深的来意。按说此事该请他父皇的旨。刘氏之脉即将中断,即使荫庇了一位外人,也是最后一次了,天子极可能是同意的。不过是要名上说得过去,或收为义子,或结亲为婿,有个名义就是了。 “既如此,刘将军何不禀告陛下?” “老夫刚从宫中出来。天子同情老夫,只说是毕竟不是子息,若要荫庇,恐他人闲话。陛下说,如今二殿下开府不久,正缺人用,让老夫自来求二殿下,给那位义士一个出身。” 这是小事。秦维勉笑道: “既如此,刘将军何不早说。你名为荫庇,实为举贤,又有陛下的口谕,小王自然照办。” “老夫不敢让二殿下为难。您只管看着他的身手、本事,有他做得来的职事,赏他一个就是了。” 秦维勉明白,刘家小姐被掳多年,名声怕不好听。 刘积深是怕那义士将这些事情传扬出去,因此举荐他做官,他日后便要认刘家做个举主,总不会出去抹黑自己的出身了。 “刘将军看上的人,想必极出色。十日后我正要分派武官,便请他来一见如何?” 话虽这么说,毕竟有刘家面子在这里,秦维勉已暗中思量,至少要给那人一个校尉才是。 “如此要多谢二殿下厚恩了!” 秦维勉下堂扶起刘积深,就便问道: “说了半天,此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现做何营生呢?” “姓贺名云津,字济之,是还俗的道人,朔州人士。” “他倒底什么意思!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送走刘积深,秦维勉回到后堂就向谢质发起火来。 谢质自然是不知怎么回答,他鲜少见秦维勉失态,尤其是如此生气。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贺云津给自己弄了个出身这不是给他们省事了吗? 谢质虽如此想,可不敢说出来。只见秦维勉对着虚空质问了几句,不住地踱来踱去,又不知向谁问道: “我是这种过河拆桥的人吗?希文你说!我那天不过是说缓些再给他官职,他就这么急不可耐?!等他入了伍,我自然给他机会立功,还怕没日子进身吗?” 谢质不知说什么,只管陪笑,因为贺云津触怒秦维勉,他反倒有些开心。 “希文你说!我那天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他贺云津是听不懂,还是故意气我?!” “嗐,二殿下不是也说嘛,他就不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 “还有他这几天音信全无又是什么意思?我看他就是故意!” 秦维勉说完气鼓鼓坐下,铁着脸半天不说话。谢质以为他好些了,慢声劝道: “他江湖之人,是不懂规矩,二殿下若还看得上他,慢慢教他就是,没必要气坏了自己。” 秦维勉不说话,谢质大了胆子,续道: “再说他自己找到了进身之法,这倒给二殿下省了事呢。” 不料此语再次勾起了秦维勉的怒意: “是啊,他这回有了刘将军做靠山了!” 原来秦维勉的心结在这里。谢质劝道: “他毕竟是外姓,想来刘将军也只是为了全个人情罢了。贺道长既到了二殿下麾下,岂敢不听令?” 秦维勉看看谢质:他的希文这回怎么不明白了呢? 今后再多荐举,岂比得上由白身入仕这一步吗? 百年后史笔若有著录,原来该写贺云津“由燕王征辟入仕”,现在成了“荫庇得官”,这能一样吗?! 谢质看着秦维勉脸色更差,又堵着气不说话,一时也不敢再劝,何况他也真不知道该劝什么。 偏这几日摆弄的玉佩还没收走,又叫秦维勉看见了。他原来想等授贺云津官时就势将那玉赏他,毕竟有了官职,总要做几身体面的新衣,也不该打扮得那样朴素。 如今这番心意也没了着落了。自从人牲之事起,贺云津多次帮他,秦维勉原想等他们第一步谋划实现,攒个大礼一起给他,如今怎么就没机会了?! “算了,希文,你先回去吧。” “二殿下别跟那野人置气,以后自然有他好看的。” 更让秦维勉生气的是: 他不就是想让贺云津也讨个饶吗?!他都能求贺云津,贺云津真就一点头都不低? 这人倒底是高傲还是一点情趣都不懂啊! 秦维勉忽然一想:就看那人的德行,必定明天就要来他面前作态了。他倒要看看,贺云津如何来见他! 不料第二日贺云津没来。 第三日又没来。 第五日还是没来。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贺云津:我真厉害,一点不给正航添麻烦! 第34章 有效吵架 从密成手中解救了刘家小姐后,贺云津便同司缘押解了密成到司刑处。自他成仙以来,原只有初到时见了东皇一次,这次因为擒了密成,东皇接见他,这才仿佛记住了他的名字。 贺云津在天上迁延了多日,终于料理完司刑那边的麻烦事,立刻便回人间来,正想去客栈找寻范得生,不料一转头又碰见了熟人。 “司缘?” “叫我道号便是,”见贺云津面色微滞,司缘就知道他必是忘了,“不怨你不记得,刚成了仙就往凡间跑。叫我明素吧。” 贺云津从前并不识得一个女冠,又还不好意思提着名字称呼女子,便略过称呼,问道:“你来此何意?” “此次你也见了,这缘分之事在天界虽是末流,但违反天纪之人,东皇还是要重处的,你休任性,随我回天上去吧。” 贺云津是有意要借营救刘家小姐为自己讨个出身,他相信要不是他,天庭那群颟顸之辈才不会管神仙强抢凡女之事呢。 “多谢你在东皇前为我表功,然而我的心意你该知道的。” 司缘闻言叹道:“就知道劝不住你。但你要听我此言。” 他俩就在街边无人之处交谈,孤男寡女的,贺云津总觉大不自在,只想赶紧让司缘走,忙问道:“什么话?” “你在人间,万不可与凡人交合。你道那密成因何受到雷击的重罚?就是因为他与那凡女生育了子嗣,因此便成了天庭的大事了,不然东皇也不会过问。你好自为之,万不要为了一时之快而自误!” 司缘说完这话,自去转到无人的巷子里,而后方才消失不见。 贺云津听她头两句时便已十分惊骇讶异,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脸也是红透了。仔细一想,方才明素说这些话时反倒神态自若,毫无忸怩之态。她常时掌管这些事,正是心底无私,因此不用避讳。这么一想,贺云津反倒更加敬重她。 贺云津听了这话暗自叫苦,不过并未动摇分毫。既然仙凡不能媾和,那他便等到那人成仙便是。成仙以来他多次探问,想打听打听为何云舸没有成仙,可惜至今没有头绪。 他边想边往大街上走,谁知一抬眼便看见两人骑马缓行,前头的马上端坐一人,那是他无比熟悉的面庞。 “二殿——秦公子?” 贺云津见秦维勉又是带了路天雪微服出行,连忙改口。多日不见,他自然思念,正想先去客栈寻了徒儿,不料竟在此遇上了。 第35章 谁想秦维勉脸上并无惊喜之状,不仅不喜,反而阴沉得可怕。相处了那么多年,贺云津难道不知这脸色的含义。他忙问道: “是谁惹了秦公子,生这么大气?” 秦维勉话也不答,径自朝前走了。 贺云津还以为秦维勉没有听到,连忙跟上前去。 他今日穿了新衣,毕竟天气热了,他又行将为官,虽然他自己不在意,但可不想丢了秦维勉的面子。前几日刘积深刘将军送了他不少金银绸锻,贺云津照着从前云舸喜欢的颜色图样置办了几件衣裳,又弄了荷包香囊系在腰间。 此时他存心要将这身行头给秦维勉看,便跳到人家面前,又行礼唤了一声“秦公子”。 秦维勉被他挡住去路,只好勒马停下来,仔细一看,自然也看出了他今日穿着的不同,从上到下精细严整,分明写着“夸耀”二字。 “贺道长今日才是还俗了。” 贺云津还不知他意,满以为秦维勉只是怪他多日没有音信,因此笑答道:“从前出世,如今入世,出入之间,此心如一。多日不见,公子一切都好?” “前几日希文还提醒我,说该为道长寻一门亲事,不料竟是他多虑了。” 秦维勉方才撞见贺云津和司缘交谈,便觉十分碍眼。哪有街角巷弄之处,孤男寡女如此对谈的? 秦维勉看那女子时,只觉她生得秀雅无瑕,更难得有股淡然出世的孤标之气,倒与贺云津十分相配呢。 那女子气定神闲,向来沉稳高深的贺云津却闹红了脸,分明心中有鬼。 秦维勉嗤道: “都说‘女为悦已者容’,男子又何尝不是呢?” 贺云津听他方才那句调侃便已愣了神,不知他何意,又听这一问便立刻懂了,更是惊慌起来。 他立即辩解道:“不过是过路之人打听路径,二……秦公子可千万别误会。” 问路有什么好脸红的。再说放着路旁那么多店家、小贩不问,怎么偏问一个行路之人。 秦维勉都懒怠驳他。 贺云津见他面色不佳,又说道: “‘为悦已者容’一语倒是不假,只是秦公子难道真不知我心之所向?” 贺云津立在地上,仰头看他,语声恳切。秦维勉一想,就为了这么一次交谈便断定他与人有私,确实不妥。 再说那也不是他该管的事。如谢质所说,贺云津如能成家立业,是好事。 “道长若能成就佳缘,我倒要恭喜呢。” 秦维勉坐在马上,并不低头去看贺云津,说完便一振缰绳,往前去了。 闹市之中,秦维勉怕冲撞了人,因此只是按辔徐行,但贺云津并没有跟上来。 秦维勉径自往前走,倒是路天雪回头看了两眼。 “别管他!” 秦维勉心中烦闷,路天雪闻言果然不再回头,安静地跟在他身侧,永远落后半步。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贺云津赁了匹马从身后追了上来。 “秦公子!秦公子往何处去?” 见贺云津跟在自己身旁,秦维勉边走边说道: “还未恭喜道长,有了刘氏做靠山,前途是无忧了。” 话是好话,但是语气面容可不对劲。贺云津小心应道: “什么靠山,不过是求个进身之阶罢了。” “刘将军家的小姐丢了这么多年都未找到,如今竟被道长寻来。他家世代为将,必不会亏待了道长。”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憋着火,但不知自己做错什么惹怒了他。从前云舸向来是有话直说的,如今成了天潢贵胄,那派头自然是不一样了。 贺云津无奈道: “秦公子有何不满,可否对在下明言?” “我岂敢有什么不满。刘将军是开国勋略之后,又是当朝名将,如今他荐了你到我这里,我必不会亏待了道长的。” 贺云津听他这样说,只觉异常堵心,一时声调也高了起来: “公子此话何意?我何曾一丝一毫违逆过公子的意思?若是刘将军令殿下为难,不便授我官职,那我不要便罢!” “道长话是如此,又为何巴巴地跑到京外去营救刘家小姐?那女子丢失多年,刘将军都未找到,如今偏偏让道长救了,想来并非偶然吧!” “我原不想走他人的门路,可二殿下为难,不愿与我官职,我岂敢强求?行伍之事,我丝毫不惧。可是下等之人,何时才能得见燕王?殿下既不高兴,不必授我官职,待我杀敌立功就是!” 贺云津说完就后悔了。 从前他贺翊虽为一山之主,但脾性却好,尤其对于云舸,极少同他着急。他也深知云舸的性子,只要他先服软,对方总是能先消了大半火气。 至于之前是为了什么事生的气,等心平气和了自然可以缓缓开释。 “你好不识趣!今后我自会给你机会立功升赏,难道真要你于行伍之间苦熬吗!在我麾下,还怕没你出头的日子?!” 这确是贺云津没有想的。 秦维勉话中带着似是而非的讥讽: “道长救我免于万年遗臭,我就不知报答道长吗?” 贺云津忙拱手道: “秦公子礼贤下士之心我自然知晓,只是些微小事在下不敢居功,更不敢令秦公子为难。今番徒让秦公子挂念,实实有过。” 秦维勉心中存着气,不愿搭理他,贺云津跟得紧紧的,似乎要用目光抓住他。 “在下志不在功名,只想有个地方能为殿下效命,不想一时触怒公子,公子勿怪。”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地势使之然啊。贺云津心想,上辈子云舸追他不易,就当自己欠他的吧。 再说他不认错还能怎样,难不成等着堂堂燕王向他认错吗。 这人转变得倒快。秦维勉看了贺云津一眼,无奈道: “如此是我错怪道长了。” 贺云津藏住喜色,忙道: “岂敢岂敢,在下一身荣辱此后皆在公子身上。”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径直向前走着,贺云津在旁细看,只觉这块冰消融了大半,却还剩内芯一块仍旧坚硬,不知秦维勉心中的肯綮何在。 便是秦维勉也不知为何。 “公子此行何往?” “我听闻江上晚照甚是壮丽,因此出城一观,道长如若无事,可与我同去。” 贺云津自然答应。 秦维勉即便在宫中时,也常微服出来。章贵妃不管他,太子被拘束得严,也乐得从他口中听些宫外的新闻。 贺云津见他举止,便知他常出宫来,不然何以知晓民生疾苦呢。行了不远出了城门,三人便策马疾行。秦维勉见贺云津骑术非凡,于马上挥酒自如,自有一副名将的气度。 正想时,贺云津于马上回首,遥指前方道: “秦公子,前面不远就到了江边了!” 秦维勉见他飒爽身姿奔驰于天地之间,忽然就明白自己那股郁卒之气是从何而来了。 【作者有话说】 那是一种他结婚了但新郎不是我的感觉。 第35章 是懂拱火的 三人到了城外,不远便是大江。遥遥已听波涛翻滚之声,犹如惊雷怒吼,大浪击于岩崖之上,立时化作无数浪花。 贺云津只觉心胸大开,许久不曾这样纵横驰聘。秦维勉听到他的招呼,复加了两鞭,他的马好,跑到前头去了。贺云津朗声而笑,亦是奋力驱策。 “等等我!” 到得江边时,正是红日西斜,彤云万里。那晚霞落于滚滚江面,浩渺如血。晚风吹来,三人勒马凝望,秦维勉不禁道: “果是壮丽河山。” 这话说得壮怀激烈,贺云津虽早知秦维勉暗藏韬晦,此时听他忘情流露,也不禁觉得好笑。 秦维勉转头,便见贺云津专注地看着他,眼带笑意。 那目光让人很难解作它意。 秦维勉与他对视,仅仅一霎便移开了眼。那目光虽足够直白,无需申明,但他仍觉惴惴不安。 他们的征程虽尚未开始,但秦维勉已知贺云津绝非池中之物。此人身上有股凡俗少见的气质,绝非容易羁绊之人。方才那人驰骋而去,潇洒脱俗,纵横之间满是豪情。 这样的人,太难把握了。 晚照之中,贺云津又问他道:“公子想什么呢?” “道长又在想什么?” 贺云津道: “今晚是日圆之夜,如若无事,不如我陪公子到江上泛舟如何?” 晚照虽美,抬头一望,江上日头已显颓势,湛蓝的天压过来,西边只剩一线金色。 秦维勉还未尽兴,便答允下来,让路天雪去沽些酒来。路天雪看了眼贺云津,又看看秦维勉,没动。 秦维勉心想,就算贺云津有歹意,路天雪也打不过,可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他于是笑道: “你去吧。有道长在此,自然无事。” 第36章 路天雪神色不明,只是低头领命,贺云津却笑得开心。这么多日子,他终于从潜在的威胁变成了可靠的力量了。 “若能做一名侍卫,此生常能随侍殿下左右,也无憾了。”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又逗他了。这人时常说一些模棱两可又正直无比的话,教他禁都没法禁。 不过他自然少不了冠冕堂皇的话来对答。 “道长之才,若只做护卫,岂不太可惜了。” 他见江边有一船夫靠岸,便掏出银子央船夫带他们到江心赏月。 那船夫两眼放光就要接过,又忽而止住了,问道: “两位官人都要上船吗?咱家这船小,原是自己打渔用的,最多再载一人,实载不了您两位呐。” 秦维勉正遗憾,贺云津道: “这倒不难。公子何不买下他的船,我会摇橹,载你到江心,不是正好?” 那渔家听了便先欢喜不尽,秦维勉就依贺云津所说,答应买下他的船,此时路天雪也打了酒回来,秦维勉接过他手上的散碎银子,就递给那老船夫。 那船夫见了银子欢喜非常,刚要伸手去接,见自己手上都是鱼腥,连忙在身上擦了又擦,这才捧出手去,让秦维勉将银子放他手里。 老船夫又将银子和手一起擦了,小心地别到腰里,连连打拱,倒着步子往后退,秦维勉连道“不必如此”,心中十分不忍。 贺云津看着那船夫背影道:“此时方才收船,家里不知有何境况。这些散碎银子能解他不少燃眉之急吧。” 两人一同叹息,秦维勉还没说话,就见远处一直站着看向这边的两个人走向了船夫。 贺云津也留意到了,抛眼去看,只见那二人晃荡着身子,到了船夫面前竟推搡那老人。船夫也不反抗,反而一步步向后退去,接连打拱作揖。 “是强人?” 秦维勉当先向老伯走去,到了近前却听那两位年轻壮汉道: “你这老东西忒不懂事!先前只说穷,我兄弟们已宽限你多日了,如今——”瘦高的一个看着老伯腰间,“既然发了财,怎么还在此抵赖?” “军爷、军爷!老头儿我不是抵赖,实在是回家急着给老婆子买药看病呀!” “少废话,拿来吧你!” 胖的一个伸手便要去夺,老船夫下意识去捂腰间,那兵勇的手腕却被路天雪握住了。 两个兵勇一惊,都扭头来看,秦维勉道: “两位尊家,可是这老伯欠了你们的钱财?” 秦维勉好声好气,那两位兵丁反而不畏惧他,用两双油滑的贼眼将秦维勉上下一扫,眯眼道: “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跑出来了,在此多管闲事?一边待着去吧!” 贺云津早见惯了这种人,一看就知是官军作威作福,鱼肉乡里。他有心要让秦维勉看看这些人的嘴脸,便接话道: “我家公子好言好语,不过是问问两位所为何事,又有什么不能告知的呢?难不成两位不是债主,是强抢民财的恶霸?” “呦嚯,”那瘦高的一位见贺云津说话硬气,一时被气笑了,“你问我哥俩为的什么事儿是吧?告诉你,‘养兵钱’!听说过没?” 那人边说边逼近秦维勉,贺云津掠了一眼便厌恶至极,上前一步自己走近了那兵丁。 “‘养兵钱’?这倒新鲜,你说来听听。” “养兵钱都没听过?我们背井离乡的,在这辛苦当兵,难道这些老头子就无所事事?自然该出钱养我们!要不然山戎来了先死的可是他!” 瘦子说完,又向那船夫身上去抢。路天雪此时握着那胖的,贺云津便去制住这位,哪知船夫吓得后退,反而摔倒了,爬起来索性就跪住了,向两个兵丁不住作揖拱手: “两位军爷就饶了我吧!好歹容我给老婆子买了药治病,到时一定将剩下的全拿来孝敬军爷!我家儿子也全去当兵了,如今只剩一个婆子与我过活,她要是没了,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啊!” 贺云津将那瘦子制住,与路天雪一人押了一个到秦维勉面前,两人还兀自不服,一边挣动一边大呼小叫。 秦维勉先去扶那船夫,温声嘱咐他: “老伯别怕。有我在,不叫他们造次。” 贺云津在旁添火: “这兵痞搜刮民脂民膏,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那船夫又道:“从前的我可都按时交了呀!实在是这几天老婆子病了,一文钱也没有了……” 秦维勉早已面若寒霜,走到两个兵丁面前,冷声发问: “原来你们是官兵啊。” “不错!既知爷爷的身份,还不快放开手!” “你们是哪里的兵?主将是谁?” “说出来不怕吓你一跳!我们是西营戍卫的右羽卫,主将乃是杨将军!杨将军!知道吗?那是当今太子的表兄!”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过几日秦维勉就要到军中同这杨恤共事,此人又是太子的亲戚,贺云津怕秦维勉心软,更是铁心在旁拱火。 他故作服软之状,向那二人道: “这老伯该你多少银钱?我家公子替他出了就是。” 那二人对视一眼,自然也看出敌不过贺云津、路天雪,便改了主意,回答道:“饶了他的零头,二十文!” 贺云津听了便往荷包摸去,秦维勉果然拦住了他,辞严色厉: “既欠你二十文,为何不等他将银子破开给你,反去强抢?倒底是什么居心?!” 那瘦子伸长脖子:“诶我说你——!” 贺云津忙道: “公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我再问你:我朝捐赋庸调之中可有那一项‘养兵钱’?你们当兵入伍、吃粮穿衣哪一项不是官府供给?一粥一粟岂非皆是民力供养?!尤自厚颜无耻来要什么‘养兵钱’!” “唉,公子——” “老伯兄弟儿子皆去当兵,他还要出钱养兵?难道你等都是无父无母之人,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当了兵不思报效国家,反在此作威作福?!对得起供养你们的父老乡亲吗!” 贺云津从来没有见过云舸这样声色俱厉的样子。当年就是吵架,正航也没有对他说过任何决绝的话。他愣了一时,待反应过来既觉欣赏又觉好笑,心想这人年少之时果然都不了意气啊,稍微一激就这么大火气。 “我问你:是谁给了你这么大胆子?是谁命你们鱼肉百姓!我朝治军严明,岂容你等放肆!” 那瘦子伸长了脖子道:“你有病吧?!我收养兵钱又关你何事?须不曾收到你头上!这钱收了十几年了,太子和杨大将军哪个不知?我还告诉你,这钱就是给他们收的!” 听到此处,贺云津便去看秦维勉,不料秦维勉仍然气愤,没有他想象的惊讶之情。 “你们还敢污蔑尊上,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贺云津道: “这等人留他何用,杀了倒干净。” 他一脚踢到瘦子的膝窝,那人惨呼着跪下,明眼人一看便知贺云津的能耐,胖子见状也不用强力,自己跟着跪下了。 “你们也不必跪我,要跪就去跪那老伯,请他宽恕你们才是!” 两人听了,对视一眼,咬咬牙转向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 “老人家、老人家,我们今后不敢了!” 那老伯竟不敢受,又不知该如何自处,一时手足无措,更显得可怜极了。 贺云津接着拱火: “公子,看在杨将军面上,就放了他们吧。” “你们记住,今后要收心做人,再犯到我的手里,必不饶你!” 秦维勉挥手令放开他二人。 贺云津没想到自己的操纵在最后一步失败了。他心道,这年轻人气性是大,但终究是心软。这样的人,杀了就杀了,亮明身份便叫他们死得不冤。 不过想来秦维勉也是不想贸然与杨恤冲突,如今他在暗我在明,本就被动。盛怒之时还有这样的自制,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这么一想,贺云津就将人放开了。那两个兵丁对视一眼,揉着肩膀跑开了,走了几步方才回头:“你给我等着啊!” 秦维勉不理会他们,去那老伯身边,又掏出些银子,这回直接掰开他的手掌放在了他掌心。 “老伯莫怕,去买药看病,然后赶紧带着家眷进城去,明后天就到盛望坊东头上寻我,是一处大宅子,你沿街打听盛望坊,便都晓得,今后我安排人保护你,管保一切无事。” 那老伯将信将疑,又捧着银子谢了再谢,告辞去了。 秦维勉又想起什么,吩咐路天雪: “去问问他住哪。我看他未必进城,明天找人来接他。” 贺云津叹道:“公子心思缜密啊。时间不早,就请快上船吧。” 秦维勉便跟路天雪吩咐要他在岸边等候,却见府上的逢意策马来了。 “原来秦公子在这里!”逢意下马道,“谢家的十九爷在府上等您呢。” 第37章 “希文有什么事?” 听说谢质来找秦维勉,贺云津也不免紧张起来。 “他说只肖说是仲春月圆之夜,公子自然知晓。” 第36章 有点暧昧了 秦维勉懊悔道: “哎呀,我竟忘了!之前同希文约好的,每年仲春一同赏月。最近事忙,全不记得了。” 见秦维勉面露愧色,贺云津暗道不好,生怕秦维勉主意不稳。他故作不解,忙道: “公子已然到此,就此回去,岂不可惜吗?” 那话语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模样小心又不安,秦维勉看了,向逢意道: “你且回去,让希文走吧,就说我在城外有事。” 逢意应言走了,贺云津便去解缆,撑开一篙,这才向秦维勉笑道: “秦公子不同希文赏月,却在此同我赏月,回去说起来,岂不替我招恨?” 舟已离岸,秦维勉道: “你还说风凉话!倒是想想,回去怎么对希文言讲?” “自然是以实情相告。就说殿下与我在城中偶遇,一时贪玩到了江上,就便在此赏月。下月你我约上希文再一同玩赏一次,我向他赔礼便是了。” 前面那样话里有话,现在又这样霁月光风起来,秦维勉也是拿他没办法。 两个人在江心漂荡,贺云津站在船头摇橹,秦维勉坐在蓬中,见他背影挺拔,衣袂飘举,两桨摇得不疾不徐,似乎很是熟练。 贺云津的目光则飘向了岸上。路天雪一直站在他俩解缆的地方,孤削身影纹丝不动。贺云津叹道: “这路侍卫也是个痴人呢。” 秦维勉闻言回头望去,贺云津又道: “若是殿下真在江边遇害,不知日后史书会怎么写?” “还写什么,”秦维勉笑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和作为,死了也就是一行字罢了。” 说到这里,秦维勉又想到贺云津去走刘积深门路的事。 “道长进来坐吧。” 那船篷前后通敞,仅能挡雨罢了。贺云津坐进去,其中立时拥挤起来,两人膝盖都要碰到一起。 小舟摇摇晃晃,贺云津慢慢给秦维勉倒酒,日头已落,舟中渐渐昏暗下来。 从前无味山外便有一湖,贺翊每每想避开众人,就独自泛舟到湖上去,有时就在舟中睡了,等到天黑醒来,倒觉得心神宁静。 那时云舸刚来,贺云津还不知他的心思,就见云舸早早在湖边等他,非要同他一同游湖。两人也是这般挤在小船之中,云舸分明得逞了,却垂着眼睫不敢看他。 秦维勉自然不会如此。 同样温润周正的面目,此世更添坚毅决绝,但并非傲气,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坦荡。 “想来刘将军已同你说了,过几日我选派武官,也请你来。其实我已想好,凭刘将军的举荐和道长的本事,先做个校尉是不过分的。” 不料贺云津并不挂心此事,淡淡道: “不拘什么官职,只要能常在燕王身边就是。” 见他如此,秦维勉知道此事的风波已经过去,心结算是解开了。 秦维勉也不再谈论此事,天已大暗了,舟中更是昏昧。浪拍船尾,扑面湿气。 忽而江上明亮起来,点点亮光透过竹篷落入舟中。两人同时探身一望,果是月亮升起来了。 那一轮皓月缓缓升起,满江流金,秦维勉起身出去看,惊叹道:“对月当风,真是好景色!” 贺云津同他比肩而立,亦觉心旷神怡,可看了几眼月色,还是忍不住盯着身边人看。 江上月升固然极美,可人生如此的意气风发更是难得。从前云舸家道中落,小小年纪充作官奴,后被他救到山中,一直小心避世,何曾有过这样的明亮和快意。 贺云津心想,光是看到他今夜神情,已不枉他下凡一次了。 两人站够了,又钻回船中饮酒。江上月色跳动在舟中,漏过竹蓬,金斑浮动,随着水流缓缓摇曳,说不清的暧昧幽雅。 或是酒劣的缘故,秦维勉心中又放松,不一会儿就靠在船上,神思昏昏。 贺云津见他闭眼小睡,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打量。好在这一夜月色明亮,即使入了夜也不是全然黑暗。秦维勉靠在船篷上,两手交叠放在腹上,丝毫不见燕王的气派和庄严,要不是这一身华服,贺云津都要以为这是云舸同他在湖中泛舟。 夜风里飘着春深时节的躁动和浓香,但仍有凉意。贺云津脱下外袍想给秦维勉盖上,靠近时只见秦维勉轻咽喉结,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贺云津心中一动,手上也停了下来,目光全聚在身前人的脸上。他放轻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吐息之声太重惊了秦维勉的安眠。 许是看得太入神,一向机警的贺云津竟没有发现秦维勉是在假寐。 浪一拍船尾时秦维勉便醒了。他微一睁眼,见贺云津正宽衣解带,便趁着那人没发现又将眼闭上了。 虽说对贺云津的人品他早有基本把握,但还是想试试这人究竟会如何行事。秦维勉都能感到贺云津蹲下时离得他极近,可靠近了又没有动作,僵在那里许久,弄得他都要装不下去了。 无人江面之上,秦维勉听到贺云津心跳极快,似乎都要跳到了他脸上。方才存着试探之心,事到如今,秦维勉又后悔了。 人心岂是经得起试探的。他听见贺云津的心跳,比江上涛声更加澎湃,含蕴着深不可测的情绪。 平日的贺云津那样云淡风轻,这无人之时浓烈的心跳让秦维勉猛然一惊。 他原当青年男子有些非分绮思实在难免,那胆大妄为的也不少见,因此并未将贺云津的心思看待多重,只当他一时荒唐。 不料此时二人独处于一叶舟中,这响亮的暗示竟叫他瞬间慌了神。秦维勉的心跳一时也剧烈起来,他努力捺住,生怕被贺云津发现。 他心慌意乱地想,若是贺云津真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来,今后又该如何面对? 贺云津仍未发现秦维勉醒着,只是看到这具比从前更加年轻的身躯,贺云津更加不舍,心底又酸又软,只想将眼前之人揽入怀中,让他放下所有忧心和疑虑,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只是…… 贺云津见到秦维勉身上的锦衣华服,立时又想起如今的处境来。若论云舸同他的关系,那是做什么也不算逾矩的。可如今他若真的伸手,便是唐突失礼。 何况秦维勉睡着,又是孤身同他在此,那便不仅是失礼,更是不敬。这敬不是因为秦维勉今非昔比的身份,而是他贺翊对云舸始终如一的敬重爱护。 想到这里,贺云津将手上的袍子给秦维勉盖好,走到船头,冷风一扑,这才轻叹出声。 他不甘心。 不管从前还是以后,不管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永远只能是他的! 一瞬间贺云津忽然想起密成的歇斯底里来。但他立刻警觉地想到,自己绝不能够变成那副嘴脸。 唉。不甘心又有什么用,从前云舸先向他靠近,他起初还不愿意,让人家追了那么久,如今就让他努努力,并不算亏。 第37章 给点希望吧 好在贺云津给他盖上衣服便出了船篷,秦维勉这才松了口气。 他自小长大,自是从来没用过别人的东西,所有衣物被褥无不是崭新洁净。一时被别人的衣物盖在身上,他心中还有些不情愿,尤其那衣袍上还沾着体温。 好在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清香。那气味秦维勉从未闻过,心想也不知贺云津香囊里装了什么。秦维勉逐渐放下心来,倒觉贺云津的衣物干洁温暖,令人安心。 于是他便彻底睡着了。等再次被浪摇晃醒时,睁眼见贺云津只穿了一身中衣,正立在船头摇橹,薄薄的衣裤被风吹贴在身上。 贺云津毫不畏缩,仍旧身姿挺拔,奋楫往回赶。 见他醒了,贺云津回头一望,秦维勉反倒不敢看他,将衣递出,笑道: “道长快穿上吧,可别冻坏了身子。” 贺云津放下船橹,边穿边道: “在下的身子倒还没有如此不济。” “这是往回去了?” “本欲横济大江,奈何天色已晚。” 听贺云津两次提到这个“济”字,秦维勉便有些留意,只不知这是偶然还是故意。 还没等他答话,贺云津又自己说了下去: “夜间风大,恐有意外。殿下有济世之心,首先便该保全自身。” 秦维勉缓缓道:“不敢当此。所谓‘欲渡无舟楫’,也是难有作为呀。” 他故意将古人诗中的“济”字改作了“渡”,看看贺云津如何对答。 贺云津已扎好衣服,重又摇起橹来,拨开两处水声。 “殿下品行济楚,众望所归。稍假时日,手下必然济济多士,各济其所长,到时请济师于朝,攻山戎以济北地,必定能够四骊济济。” 秦维勉饱读诗书,却没想到贺云津攻势如此猛烈,一时被他这一串进攻噎住,他看着贺云津摇橹的背影,一时无言反驳。 第38章 孰料贺云津又道: “待得战端平定,到时再周穷济乏,选贤与能,共济大业,”贺云津回头看向他道,“如此,天下事可济之否?” 秦维勉也掌不住,被逗得开怀大笑。只是他仍不肯松口,不愿让贺云津就此得逞。 他还没降服贺云津,贺云津还想降服他?真真是大胆。 等船慢慢向岸边荡去,贺云津的手便慢了下来,像是不舍得一样。秦维勉遥遥望去,见路天雪仍站在岸边,守着三匹马,立得笔直。 贺云津道:“二殿下今后确该小心一些。” 秦维勉回神问道:“怎么讲?” “无论何人,殿下不该同他单独相处,还将侍卫抛得这么远。” 若是之前,秦维勉或许还会不解,不明白贺云津为何说这种对自己不利的话。 但如今秦维勉知道,贺云津并非浮浪青年,说这话是打心底里担心他。 他本想说多谢道长,却又觉得“道长”二字辜负了贺云津对他的心。 于是秦维勉只是点点头。 随着最后的告诫说完,船已靠岸,二人弃舟上马,月光下贺云津额头晶亮。 秦维勉这才想到,摇橹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不知为何,贺云津的汗水令他格外触动。 登岸之后,贺云津便觉有些异样。他想不出原因,但自从成仙之后,五感就变得更加敏锐,因此不敢大意。他将船拴了,心想明日或许还能还给那老伯。 他扶秦维勉下船,路天雪接住,不料四下里忽然从黑暗的芦苇之中长出了二十几号人来,将他们围在了江边。 “就是他!”高声者正是前来收“养兵钱”的瘦子,此时站在一人身旁,那人服色看起来应是这些兵丁里的小头领。 “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连军爷的事都管?” 那人走上前来,右手的刀比比划划,贺云津将秦维勉护在身旁,用眼神示意路天雪制住另一边的敌人。 秦维勉并不畏惧,反而厉声道: “你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配跟我说话?你们统领是谁?叫他出来,我自有话问他!” “呵呦!口气不小!告诉你,配跟我们将军说话的,这京中也没有几个!” 这伙人显然忍了半天,就等围攻他们了,包围圈越缩越小,兵器也亮了出来。 秦维勉握住贺云津手腕,低声问道:“你能搞定吧?” 这二十几个普通官兵贺云津还是有把握的,但是这么多人形成合围之势,他跟路天雪两个还要保护秦维勉,想要万无一失并不容易。 他一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只顾拱火,就算拱火也该横下心劝秦维勉杀了那两人,如今除恶不尽,反成祸害。 但气势是不能输的。 “公子要活的还是剐的?” 那些兵勇见贺云津还有余裕发笑,更被激怒了,正要发作,却听秦维勉认真道: “便留他们些全尸。” 说这话时,秦维勉在贺云津手上拍了拍,贺云津知秦维勉必是有别的意思,别脸去看,却见秦维勉一挥手,令他出击。 路天雪常在秦维勉身旁,知道命令的意思,只是照着右臂和肩膀等处砍去,贺云津看了自然比照着他的意思。 他心想,秦维勉是真敢信他和路天雪,这个人数对比,他还要留活的。 这时候他可不能失败,让秦维勉失望。 贺云津看清局势,向路天雪喊话: “你护住公子!” 好在路天雪肯听他的布置,闻言便退到秦维勉身边,近近护住,将外圈交给贺云津。 贺云津没了顾虑和遮挡,不顾刚刚摇橹一夜的疲惫,使出最凌厉的几招,他本就对官军的训练套路十分熟悉,一鼓作气将所有人砍伤在地。 那名百夫长跪了下来,贺云津的剑架在他颈上。 “今日不伤你等性命,”秦维勉绕过贺云津走到前面,“回去以后要痛改前非,老老实实当兵做人!” 那人抖如筛糠,但眼神看起来并不服气,他抖着声气问: “你,你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南下的客商,不必问我名讳。”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即将到西营戍防,到时这些兵丁都在他手下,等到见了杨恤,说与他知道后再行处置,确实更加稳妥。 “还不快滚!” 贺云津将人都喝退,回去路上向秦维勉道: “我知公子不愿贸然结怨于杨将军。纵然今日无妨,可以后若有类似事故,殿下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先,不要顾虑其他啊。” “这不是有道长在吗。” 秦维勉笑着应下,但心中不免发笑。方才三两下就解决了那些人,直如切瓜砍菜,又不是什么恶斗,这贺云津怎么倒像后怕一样。 只听那人又道: “这也怪我。我早该想到他们还有同伙在附近,方才就不该多嘴问他许多,惹起了公子的火气,跟他们结了梁子,白添这一场风波。” 贺云津这样自责,秦维勉听了心中都不免软成一滩。他想握一握贺云津的手让他放心,但马匹离得远,只听得月下銮铃的清脆之声。 “这是哪里话,见了那样情形,自然该出手相救。” 秦维勉故意略过了称呼,“道长”二字此时也太疏远了。 “无论如何,公子今后定要以自身安危为先。” “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 贺云津知道,自己再说人家就要嫌烦了。年少意气之时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若不是像他一样经历过刻骨的分别,又怎么会知晓雨夜的凄寒呢。 秦维勉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说话。贺云津便去看路天雪,那人还是一言不发。 他暗想这路天雪真是绝佳的当侍卫的料,默而无言,不招惹任何麻烦,更不会将主人的秘密传播出去。更难得的是,此人的缄默并非是勉为其难的选择,而是生性沉静,这样好的贴身侍卫,是再也找不出一个了。 三人策马回城,用令牌叫开城门,贺云津自是送秦维勉直到王府门口。 贺云津立在阶下,目送秦维勉回去,却听下人向秦维勉报说: “谢十九公子还在等您呢。” 抬头一看,月已偏斜,夜沉如水,秦维勉叹了一声,良久无言。 贺云津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秦维勉疑惑回头,却见方才脚步飞快的人到了他面前,却面露踌躇。 而后便听贺云津低声说道: “二殿下,别让我全无希望。” 第38章 济之 听了贺云津的话,秦维勉先是一愣,随后便弃下他自进门去了。走了没有几步,秦维勉方觉不妥,自己这样无言而去,显得落了下风,该似往次一般,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应对才是。 可是刚刚听了贺云津的话,他一时间实在是方寸大乱。贺云津的话不似往次那样意在取笑,反倒乍然露出一股伤情意味。 秦维勉顿住了步子。身后大门尚未关上,贺云津还立在阶下看他。秦维勉一时未敢回头,想了一想,缓缓叹道: “你先请回吧,……济之。” 说完,秦维勉便决绝地入内去了。大门在他身后沉沉关上,也不知贺云津听了是喜是忧。 不过,此人这样明慧,该能明白他的意思吧? 秦维勉心中已经不甚踏实,走到书房时谢质正迎他出来,秦维勉打眼一看,谢质今日穿着比往常还要精细严整,也穿了一身新衣,腰间悬着他前几日赠的玉佩。不唯如此,谢质头上还戴了一顶新冠,嵌了五色之宝。 秦维勉还未说话,忽地想起谢质曾说过其母去世之前,正在为其手作帽冠,镶嵌五色玉石,谢质一直舍不得戴。 如此华贵而郑重,必有大事。可若有大事,又为何在此枯等他一天呢? 秦维勉心中一动,谢质快步迎出来,到他面前,笑着一揖。 “燕王殿下今日微服出行,怎么这么晚才回。” 秦维勉叹道:“贪看风景,因此晚归。是我最近忙得烦了,忘了与希文之约,希文千万勿怪。” “二殿下这是哪里话,谢质只恨不能为二殿下分担一二罢了。” “希文苦等许久,可是有事?” 谢质低头一笑,似有赧色,他温声说道: “月色尚在,可否请二殿下……” “希文,”秦维勉见状立刻打断他,“我今日实是累了,天色已晚,你就在我府上歇了,只是我可实在没有谈兴了。” 秦维勉又唤下人来带谢质到房间去,谢质忙道: “二殿下!” 谢质喊完他,又没了后文。秦维勉抛眼看去,只觉谢质吞吞吐吐,仿佛揣了什么宝贝要送给他,又怕他嫌轻微。 若是从前,秦维勉定然满心欢喜,但如今谢质的郑重反倒令他愧疚,那些话他现在不敢听,索性便不让谢质说好了。 “希文,”秦维勉的语气莫名深长起来,“快去歇息吧。” 第39章 谢质抬眼望向他,确认了他的用意。方才踟躇的目光再变而为孤凄,月光之下犹显面色雪白。 秦维勉狠下心,别过脸。 谢质作揖无话而去。秦维勉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心中酸苦不堪,如一条被人用力拧绞的绳子。 他缓缓落入椅中,挥手令下人退去。月光将窗棂投在地上,青琐一环一环。 秦维勉重重垂目。 这条路比地预想的还要不易。他从小便知炎凉冷暖,因此最不愿负人,如今却不得不暂负他最不该负的人。 即使没有贺云津那声提醒,他也该这么做。身为主上,自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使臣下各有所望,各得其宜。 官职、金银、声名都是小事,可偏偏贺云津冀望的东西太刁钻,现在是要他将心都收起来,从此只做一个公正持中、调壹上下的主公了。 可谁又真能做到鉴空衡平呢? 秦维勉并非脆弱之人,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自怨自艾。他选的这条路艰难无比,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力将这些忠心跟随他的人今后好好地带回来。 至于儿女情长,实在微不足道,缓缓就是。 过了几日,秦维勉果然给贺云津授予了校尉之职。贺云津领了官服印绶,自己也觉得好笑。 从前朝廷招安之时,许诺封他一个三品的征北将军他尚且不肯折腰,如今要从这么低的职级做起了。 不过他是燕王府的属官,那是秦维勉的部下,也不算他失了气节。 领了官职之后,自然少不了和同僚一番饮宴交游。隔三差五贺云津便去指导秦维勉武艺,偶有几次遇见了谢质,贺云津便感到一股敌意。 自然从前谢质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但那更像是一种优渥之人的轻蔑,但如今则是实实在在将他当作了威胁了。 歇息之时,秦维勉命人奉茶,高声唤他“济之”,谢质在边上听见,眼睛瞪得像老牛一般大。秦维勉又唤谢质来,笑道: “希文,今后你也该跟济之学些武艺才好,尤其是那马上功夫,千万不能荒疏了。” “殿下放心,改天我也教希文几招就是。” “那是极好,希文,你可一定记得。或者你就到我府上来,你我一起习练,既省了济之的工夫,你我相伴也有些趣处,如何?” 谢质咬牙切齿:“那便多谢殿下,——和济之了。” 贺云津很高兴。 谢质忽而对他如此敌视,定是在秦维勉那里碰了钉子。以前他不过一个凭空出现的野道人,秦维勉身边那么多故交、挚友、血亲,如今谢质偏偏将他当作大敌,岂不说明他大有希望了吗? 上辈子的正缘那也是正缘,岂是容易被打败的! 而秦维勉这些日子则忙于筹备封王典礼。 以贺云津的身份自然是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事。那一日他立于云头,见到祭坛之上仪仗威严,群容肃穆。 秦维勉自人群之中走来,身上黼黻重重,头戴九琉白珠,腰间悬着一套组玉,比平时又更华美庄严了许多。 从前云舸的穿戴都是朴而又素,显得人轻灵清空。如今这样华贵繁复,便显得矜严庄重。 可偏偏这面孔比从前他们初见之时还要稚嫩。贺云津见了便觉心酸,也不知道前头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 他必得守望好此人才行。 秦维勉也被这一套礼仪拘束得累了,典礼过后又进宫谢恩,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府上,这才想起肩膀为何如此酸痛。 前几日贺云津一直在教他使用马刀,那全是臂膀上的功夫。日日习练之时还不觉得,稍停了两日便酸痛得厉害了。 秦维勉盥手更衣之后便让下人捏肩,正好此时人报说贺校尉来了。 等贺云津到了眼前,秦维勉笑道:“贺校尉何事?” 贺云津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多日不见,心中思念罢了。他故意不答: “二殿下何必戏弄在下呢。” 秦维勉知道他说的是称谓问题。如今私下里,确实没必要以官职相称,他不过是故意逗贺云津。 不知怎么回事,他如今也爱同贺云津调笑了。 “济之坐吧。” 秦维勉说完便叫侍者取了书信未看,似乎是知道贺云津没有正事一样。 房中也无人说话,秦维勉看着这两日的信笺,下人在身后给他捏肩,贺云津在一旁看着。 忽听贺云津道:“这样不对。” “什么?” “这手法不对。” 秦维勉疑惑抬头,正要询问,就见贺云津起身走了过来,挥手让下人退下。 那下人倒不是听贺云津的话,只是人已经到了近前,生生将他挤走了。 贺云津将手放到秦维勉肩上,揉按起来。 秦维勉质疑的话还未出口,忽觉一阵酸软酥麻,那肩上竟觉畅通起来,虽然又酸又疼,但显然是按对了地方。 他长出一口气,连手上东西也放下了,就坐直了享受。贺云津笑道: “二殿下可好些了?” “济之真是一双妙手,不想你还有这个本领。” 秦维勉闭了眼感受肩上的胀痛被慢慢揉开,一时没有去想贺云津这是从哪学的。就在他渐渐习惯的时候,贺云津又加了力气,虽一时痛感加剧,但很快那舒爽也更畅快了起来。 见秦维勉舒服得仰起头,贺云津又按了按他的颈侧,低头找穴位时,又看见了秦维勉颈侧的血管。 贺云津想到舟中那一夜,正出神,便听秦维勉叹道: “济之真是全能之才啊。” 贺云津只觉好笑,心想,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是我不知道的? 他抬起秦维勉右臂,找准方向用力一扯,秦维勉先是痛,随后舒服得长呼一口气。 “二殿下这里是写字作画多了,肩颈相接之处吃痛,要时时松活一下才行。” “真是奇了,”秦维勉回头看他,“这是老毛病了,从前也常请人医治,更是几乎日日着人锤按,都没有这样舒快过,难道济之当真懂得医术?” “在下只是常年习武,因此懂些筋骨脉络。这按摩之术还是一位朋友所授,他才真是一位杏林妙手。” 不用问,秦维勉知道这又是贺云津常常提起的那位朋友。上次听说贺云津是为他报仇,因此化名逃亡,秦维勉还未询问详情。 “济之这位好友,是怎么殁的?” 不料这第一个问题就让贺云津沉默了下来,甚至连手上动作都顿住了。秦维勉疑惑回头,只见贺云津垂下了眼睫。 贺云津想起云舸当年被官军所害,竟被拴住两腕,遭马拖行数里。听人说到云舸气绝之时,浑身肌骨几乎无一不断。 兄弟们甚至不敢叫他看上一眼,趁他到来之前就将云舸草草殓葬。 想到这里,贺云津不由得握紧双拳,手上青筋暴起。秦维勉此时回过头来看他,面容比他记忆里更加生动鲜活。 贺云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手,复又按起秦维勉的肩颈来。他手下的身体坚实、温热、完整,仍然能够完成许多宏图伟业,仍有机会让他来靠近、拥抱、凝视。 他用双手感受着这一切,让自己从云舸死后那种凄绝的心境之中抽离。贺云津正想着该怎么回答秦维勉的话才不叫人起疑,不料秦维勉竟回过头去,温声道: “是我问得唐突了,济之勿怪。” 秦维勉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打探,竟能给贺云津带来这么大痛苦。原来他还曾疑贺云津那番为友报仇的说辞是不是虚言。见了刚刚贺云津竭力掩抑的模样,秦维勉毫不怀疑贺云津肯为那故友去杀任何人。 那是一种汇聚于全身、乍然骤起的冲动,即便贺云津很快便掩饰起来,那痛苦之锋利也像北风一样割到了秦维勉脸上。 贺云津的剑用得那样迅疾险捷,也不如这般锋利。 秦维勉甚至感到自己的探问成了一种残忍。于是他回过头不再看,只是拍了拍按在自己肩头的贺云津的手。 第39章 情敌+2 那双手又变得坚韧温厚起来,依着先前的节奏按揉他的筋骨,仿佛彻骨的恨意变成了一种遥远的怀念。 贺云津不知道,坐在椅中的秦维勉能从铜镜中看见他的脸。 那样的表情,让秦维勉霎时明白,方才贺云津骤然泻出的痛苦和恨意并非仅仅源自江湖道义或是任侠尚气,有此大痛者,其后必有深情。 虽然暂时按下不问,但秦维勉心中却十分好奇,他知道若不能弄清此事,他是没有办法真正了解贺云津的。 “多谢二殿下体谅。我这两下子就是那位故友所授,因此一时恍惚。” “济之得空时教教我这小厮,总不好一直劳烦你。” “殿下不必客气,我荣幸之至。” “诶,今后到了军中,难不成总叫校尉为我掐肩揉腿?旁人见了可要说我跋扈、说济之谄媚了。” 第40章 “只要屏退从人就是了,难不成殿下连这点尽心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话虽这么说,贺云津知道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保不齐很快就要有人骂他谄媚了,这王府上下定有谢质的眼线。 秦维勉并不与他争辩。他的话就是命令,贺云津卖卖乖罢了,难道还会不从命吗。 自从得官之后,贺云津穿着打扮都合宜了起来,既不过分朴素,也不奢华僭越,一副老实守礼的样子。秦维勉早先为他置办的行头因他找了刘积深求官而没有送出去,如今气消了,便把那玉环拿来送他。 贺云津见了十分欢喜,抱拳道:“多谢殿下赠玉。” 秦维勉这些日子散了不少东西,即使是近臣、好友,哪个接过来不是谢“赏”,只有贺云津用“赠”。秦维勉留意到了,却并不是生气,反而觉得舒心。若为了这王位同旁人都疏远了,那倒凄凉。 贺云津道:“殿下所赠之物实在是极好,只是——” 看他这样子,秦维勉已能猜到了,这又是要同他说笑呢。 “只是什么?” “只是时机不好。” “怎么讲?” “刚刚我还有谄媚之嫌,现在殿下送我东西,岂不是坐实了我是个幸臣了?” 贺云津果然是同他解闷,但秦维勉这回并不觉得好笑。 “这是什么话!我岂是为你刚刚的举动?实是为酬答济之前番多次相助之功,谁有微词,你来禀我!” 贺云津没想到秦维勉是这样反应,转而一想,像他这样将名声弃之不顾的人能有多少,秦维勉这是替他爱惜声誉啊。 再想起秦维勉刚刚的威严之状,贺云津更觉心中甘美。他笑道: “多谢二殿下爱护之情。” 秦维勉却觉得,贺云津这谢不像感激,怎么倒像看他笑话的。 谢质进来时正见贺云津将玉佩挂在腰上。那玉佩拴了一个凤尾结,青绿缠金的丝绳配这白玉,既清新不俗又不过分寡淡,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天秦维勉请他帮忙看那些玉饰,谢质便赞这块:“倒有些山水画的风骨。” 不想今天竟然出现在了贺云津的腰上。 他进这里向来是不用通传的,秦维勉也不意外,挥手就让谢质跟贺云津坐。 “适才我行到窗外,见济之正给殿下揉肩?”谢质努力压抑着笑容中的不屑,“不想济之还有这个能耐。” 秦维勉自然也早就觉察出谢质近来对贺云津的敌意,他正要出言解释,不料贺云津自己开口说道: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贺云津答得不卑不亢,泰然自若,轻飘飘地搬出来圣人的话来,反让谢质无法诘驳了。 见谢质生气,秦维勉忙笑道: “这都是我的不是,要不是累极了,实不该劳动济之。” 秦维勉一时想到,这样当和事佬两边弥缝的日子,后面该不会还长着吧? 谢质还不至于揪着这一件事不放,他不理睬贺云津,只向秦维勉道: “我此来是向殿下引荐一人的。” 秦维勉问时,谢质便说出他叫作赵与中,祖上曾做过某地太守,他本人如今便在西营驻防,是一名偏将军。 听到这里,秦维勉立刻亮了眼睛,忙问人在哪里,就请他入见。 贺云津自然明白其中的意味,那西营守将乃是太子的党羽,叫做杨恤的,那人领兵多年,秦维勉初去恐怕无人服他,如今有人主动来投,自然十分高兴。 贺云津见谢质神情,就知道他也是想到这一层,专门想法子给秦维勉找的人。谢质是世家出身,人脉威望不是寒族可比,贺云津当初劝秦维勉将谢质拉上船,就是为着这一层。 他贺翊就是肯为秦维勉赴汤蹈火,就是他已然成仙,但这样的积淀和渊源他是比不了的。谢质看不起他,他并不恼,他的出身原就与谢家这样的望族不沾边。当年他当街卖艺、为人帮工,饭都吃不饱,哪里管得上门第高低。要不是秦维勉看重他,即使是如今,他也根本没有同谢质说话的资格。 贺云津并不为此自怨自艾,只要谢质是真心为秦维勉打算,他看谢质就十分顺眼。 不一会儿,下人领了那小将过来,贺云津打眼一看,见他生得眉目坚刚,身材挺拔,一眼望去也是仪表不俗。 显然秦维勉也是这么想的,连忙将赵与中从地上扶起,免了他的礼,就拉着赵与中的手,仔细看他面容。 赵与中垂目不敢直视燕王,秦维勉赞叹道: “方才希文同我盛赞你,现我亲眼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才,好,好!” 秦维勉又给他介绍贺云津: “这是我府中校尉,姓贺名云津。” 赵与中立刻又向贺云津注目,一副进退有度,礼数周全的样子。贺云津知道自己位阶低,连忙深深还礼。 谢质别有所指地说道: “赵将军是个知礼之人呐。” “在我这里,礼数可以少些。” 秦维勉又让赵与中坐,赵与中自然是辞了又谢,这才堪堪坐了个椅子边儿。 贺云津原以为秦维勉该试探此人一番,不料秦维勉似乎并无此心,像是对谢质引荐的人十分放心。 反倒是那赵与中自己开口道: “二殿下是否……不记得末将了?” 秦维勉面露疑惑,谢质道: “我也是那日听赵将军说到才想起来,当时忙乱,怨不得二殿下也没留意。那时殿下在?泉寺驻防,赵将军就在军中。” “哎呀,我说怎么有些眼熟!当时你们都是顶盔掼甲,如今去了兜鍪,是叫我认不出了。” 赵与中忙抱拳道: “在下位卑人轻,哪敢让殿下挂心。” 贺云津当时也在场,但此事只有秦维勉知道,他便装作一无所知,半晌没有开口。谢质给赵与中提醒: “殿下不识得人家,赵将军可识得你呢。” “二殿下天日之表,龙凤之姿,谁见了不是过目不忘?” 赵与中话里不仅仅是恭维,也真有十分的敬慕在其中,“不瞒二殿下,火起之时我等心中都暗暗叫苦,心想此番回去定要军法处置了,实在不意二殿下竟能如此处变不惊,指挥若定。现场不仅不乱,反而瞬间就调动起来,殿下这等气魄、这样胆识、这般威仪,我看就是从军多年的老将也未必过此啊!” 这一番激动的恭维给秦维勉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贺云津更是十分惊讶,他原以为这赵与中不过是一个有胆量的、有野心的钻营之人,因此才胆敢越过杨恤到秦维勉门下趋奉。谁想到他竟然是真心爱戴燕王。 听那番抑扬顿挫的话语,看那眸中闪动的晶莹明亮,这分明是蓄藏已久、终而流露的敬仰之情。贺云津自忖,即使要他称赞秦维勉,他也不过如此。 那赵与中又道: “不瞒二殿下,从前我也曾听过,说您只是文采过人,但是不熟武艺,谁知那夜一见,您竟能孤身上前,制服妖人,这样的胆魄实在世间罕见啊!” 秦维勉连忙挥手令他停下,无奈笑道: “赵将军溢美之辞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赵与中连忙回道: “在下所言,字字出自肺腑,无有一字虚词奉承,他起身走到秦维勉面前,直直跪下,抱拳道:“末将愿忠心跟随二殿下,但凭驱使,绝无二话!” 秦维勉又是将他扶起,送到座位: “赵将军少年英才,若能忠心报国,自然不可限量。既愿为我效力,今后可不必如此多礼。” 贺云津见状,疑惑不解。怎么谁走近秦维勉都比他容易呢?路天雪靠吃不上饭,这赵与中靠一席话语? 他自然看得出赵与中是真心实意,那一夜秦维勉在大火起时指挥若定,那模样他都忍不住多看两服,这小将会被二殿下折服也不奇怪。 但是他看见这人心里便不舒服。那样的容貌气质,眼里却偏盛满了十足十的仰慕,这样的眼神,有几个人能无动于衷? 听方才谢质话里的意思,这赵与中并非出自名门望族,如今看去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已然做得一个偏将军,想必本事也是上佳的了。他贺云津这个年纪的时候,又过的什么日子呢? 饶是已经成仙,不会再像凡人一般为年岁和衰老而忧叹,但贺云津心中仍是不住地忐忑。他可以随时改换容颜,青春不老,但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意气是一去不回的,永远会盛贮在人的双眼里。这一屋子人中,只有他受尽了岁月和磋磨。 那三人意气相投的豪情只会让他显得落寞。自然,他的阅历和积淀也不是谢质和赵与中可比,但谁知如今秦维勉喜欢哪一种呢? 贺云津正在胡思乱想,抬眼时却见谢质正微笑着看他,一脸志得意满。贺云津忽然明白了。 谢质荐了这个人来不唯是帮秦维勉破局,也是为了取代他。同样是以武见长,这赵与中还更年轻,更有背景。 第41章 甚至,此人礼数谨严、对秦维勉降心俯首,又有谢质在旁助力。贺云津瞬时紧张起来,见秦维勉跟赵与中相谈甚欢,一时更加无措: 我下凡这这些日子,不会全白干了吧? 第40章 知恩不报 听秦维勉与那赵与中相谈,贺云津半晌无话。谢质也多在一旁听着,但面带笑意,乐得看戏。 贺云津不解。 就算谢质着出了他的心思,将他作为情敌看待,难道这谢十九爷的办法竟然是给他们两个再找一个潜在的情敌? “对了,还不知希文与赵将军是怎么相识的?”贺云津抽空子问出,谢质立马答道: “说起来,还多亏了谢韬引荐。那天他到我府上,我说起要随二殿下去西营驻防,他才提及与赵将军相识,要请来相见。” 贺云津听了心中却并未轻松半分。这赵与中显见得是十分想要结交谢质、攀附燕王的,这份热望是为了许身报国自是最好,若为了进身之阶暂也无妨,可别存了别的谋算。 秦维勉也不知虑到这一层没有,只是满眼笑意留他们饮宴,那赵与中自然又是一番推却,贺云津冷眼看着,心想自己来了多时才留饭,这小子运气真好。 席间自是一番宾主尽欢,那赵与中是个知礼守节的,但并不畏葸退缩,既谦和恭良,又落落大方,饶是贺云津这么发酸,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于是他心里更酸了。 虽然都不明言,但双方都心知肚明,这赵与中是准备背杨恤而投燕王的。秦维勉这礼贤下士的态度已十分明确,就等赵与中拿出来投诚之意了。 果不其然,酒筛过一巡,赵与中抱拳道: “二殿下自是天纵英才,但恕在下斗胆发问,不知殿下弓马如何?” 见众人疑惑,赵与中连忙解释: “卑职听见杨将军布置,待燕王到后,要请您一同进山打猎。” 秦维勉跟谢质都是神色一凛,杨恤自然是要借此给秦维勉难堪了。 那军中是什么地方,唯武力称雄。他秦维勉本来就年轻没有威望,再在狩猎之时出了丑,还怎么在军中立威服众。 见他神色,赵与中立刻也忧心起来,补充道: “杨将军正命人为您打造一副宝雕硬弓,配以红翎羽箭,名为进献,实则——” 实则那弓必然十分难开,那箭则是防止秦维勉作弊,冒领他人猎物。秦维勉正犯难,兀自垂眸思索,赵与中也跟着叹气。 秦谁勉听了忙道:“多谢赵将军告我此事,我定然小心应对。” “可惜卑职不能为殿下分忧。” “诶,这是什么话,你所说之事十分重要,已经帮了大忙,其余的我来想办法。” “是啊,”谢质道,“大不了不去狩猎罢了,难不成他还能命令燕王?” “万万不可,”贺云津道,“如此便落了下风了,虽说理由好找,但人家难道没有后话?” 秦维勉无奈看向贺云津。他怎么悟不出其中厉害,到时杨恤拿出弓箭进奉给他,趁机邀他出猎,他岂好拒绝的? 但那弓马之事他实在不擅长,这么些日子,贺云津难道不知?秦维勉无奈问道: “济之有何办法?” “自然是勤加练习。” 秦维勉不想理他,谢质则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 “好在还有数日,这挽弓搭箭之事,在下还算熟悉。殿下如果愿意,我陪殿下练练,若得了决窍,进益也是很快的。” 秦维勉这些日子随贺云津练武,是有了些进步。但今日的话,他断然不信。那剑法身形等还可说有招法关窍,这拉弓射箭,靠的就是力气与准头,哪是几日便有成效的。 贺云津说这话,还不过是想赖在殿下身边罢了。谢质悟到这一层,狠狠瞪了贺云津一眼。 只有赵与中不知其意,抱拳道: “贺校尉有如此之能,实在令人佩服啊。” 秦维勉不愿在赵与中面前露怯,也不争辩此事,只是又谢了他,向众人劝酒。一席饮罢,赵与中说自己乃是以家中有事为由请假出来的,立时还要回去,秦维勉便不留他,着人送他出去了。 看着赵与中的背影,秦维勉道: “希文荐的这人好。” “可这杨将军的办法实在不好对付啊。” 贺云津笑着向那愁眉不展的两人问道: “怎么,殿下不愿同我练练? “济之当真有这个本事?” “殿下休听他的!”谢质忙打断贺云津,“这岂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那日日习练箭法的,也无几人能够射得准的,殿下若贸然答应了,到时却没有斩获,岂不徒惹嘲笑?不如不去为是,也省了这习练功夫。”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拒绝出猎恐也是好说不好听。秦维勉认识贺云津以来,这人总能给他些惊喜,甚至于这样绝无可能的事,他也想听听贺云津怎么说。 “殿下若是没有时间习练那便罢了。” 秦维勉听了难免失望,孰料贺云津接着说道:“但可万万不能第一阵便怯敌避战。二殿下只管答应地,只要你能拉得开那弓,必能射中。” 谢质问:“这是怎么讲?” “因为二殿下天资不凡,冥冥之中必有神明庇佑。” 听了这不着边际的话,秦维勉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熄灭了,他无奈摆手: “再想想吧。” 贺云津在京中置了一处宅子,离燕王府不算太远。 路天雪这些年攒了些银钱,也在城中购置了宅子,贺云津故意买在了他隔壁。路老伯初到城里,既觉样样新鲜,又不敢独自出门,贺云津闲时也去看他,只见他虽然活动不便,却仍强撑着慢慢移动,每日将各种家具物什擦拭一遍。 “我呀,只敢在孙儿不在的时候动活动活,他在时,是一点也不让我忙活啊。” 路老伯边说边笑,贺云津递了茶给他,他这才稍停。 “小伙子啊——不对不对,你现在是当了官啦,我该管你叫什么?” “老伯不必在意这些,像从前一样就是。” “诶,那怎么行呢!” “老伯当真不心客气,我与天雪同在燕王府中做事,本就如同兄弟,老伯你又在晚生穷困之时招待了我多日,何必如此生分呢。” “说起来,多亏你教我孙儿武艺啊,我也是许久未曾见他练到这么晚了。” 贺云津住到路天雪隔壁,头一个就是为了指点他剑法,毕竟路天雪强一分,秦维勉就安全一分。 另一个考虑……贺云津知道,他不能只盯着谢质这样活跃的人,秦维勉如此年轻,谁是正缘尚未可知,路天雪这样沉默老实的人未必不成威胁。好在路天雪虽然寡言,但贺云津知道他是服气自己的。 范得生也跟着来了,贺云津就让他帮忙劈些柴。噼啪声中,路老伯犹豫了很久,放下茶碗,问贺云津道: “我听街上人说,二殿下要领兵去啦?” 贺云津奇怪,这事不应该听路天雪说来吗? “正是如此。” 路老伯听了便不言语,沧老的脸上有种深沉的忧戚。 “老伯怎么了?”范得生问道,“二殿下这样好的人去领兵不是好事吗?” “唉……我孙儿他苦了这么些年,这方才安定下来,我——” 贺云津明白,军旅之事危险重重,路老伯只有这么一个孙子相依为命,怎么舍得他去呢。 老伯又道:“小时咱家里穷,没有办法,只能送他到道观里,后来又被拉到边地去受苦——唉……” 贺云津一时也觉心酸,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世道如此,少不了生离死别。不料路老伯自己开口道: “小伙子啊——你能见到二殿下,能不能跟二殿下说说,就别让俺天雪去了吧?” 老伯须发皆白,如今又要离别,那模样谁见了也会不忍,何况贺云津还曾受他恩情。 “天雪不说,可我知道,他是怕我伤心。唉,二殿下有恩于我家,按理说,该全力报效二殿下,可是……可是我……” 老伯说得浊泪滚滚,不禁掩面痛哭起来。贺云津不会安慰人,还是范得生跑了过来,扶着老伯的肩劝他。 “老伯别着急啊,这不是还没走呢吗?路侍卫他这么厉害,一定没有事的。” 贺云津仍旧没有说话。他细忖,如果他真向秦维勉开这个口,秦维勉未必不答应。他受老伯恩情,按理说该帮这个忙。 他站起来,转过身道:“老伯,天雪既然不告诉你,必有他的考虑,你何不问问他想不想去呢?” 不料路老伯忽然从椅子上起来,几乎是摔下来一般朝着贺云津跪了下去: “天雪肯定不会主动开口说这话,必得二殿下免了他随军才行啊!我知道你为难,可老头子我也不知道找谁了……” 范得生一边去扶老伯,一边疑惑地看向贺云津,不明白他的师父为何不肯帮这个忙,他只需带个话,准或不准,自有燕王决断。 第42章 “老伯,快快请起!”贺云津叹道,“天雪是忠义之人,也是至孝之人,我想他心中自有想法。到时如果我俩都随燕王出征去了,晚生也会找人照顾老伯,必不令老伯孤苦无依。” 贺云津将路老伯扶起,向着范得生使了个眼色,令他陪老伯待一会儿。 “晚生有事,先告辞了。” 贺云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路宅。他心中苦涩,实在不愿再看。何况他回去还有一事,那就趁着夜里,上天。 第41章 别别扭扭 贺云津回到兰筏溪,意外竟见平日幽清的住处变得热闹非凡。他站在外头一望,里面竟挤了十几名仙人,他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小九跑出来迎他,立起身子拿前爪扒他的腿,紧接着油光水滑的画眉也飞了出来,贺云津这才相信,这确实是他的住处。他摸摸画眉的鸟喙,古雨便出来了。 “呦!稀客呀!”古雨大呼小叫地出来,引来旁人侧目。 “这想来就是云津仙友了。怎么样,凡间可玩够了?” 贺云津放眼去看,原来是宴冰。他答应了两句,将古雨请到一旁,问道: “你这是干什么?” “我天天自己待着多无聊啊,找几个仙友品茶论乐,待会儿我们还要一块儿行酒令,你来不来?” “我没时间,待会儿人间就要天亮,我必须回去。” 古雨嗤笑道:“说吧,又让我帮什么忙?” 见他猜得这样准,贺云津一时倒无言以对。他张了张嘴,决定开门见山。他将狩猎一事告诉古雨,请古雨到时施法弄出一头鹿来,给秦维勉射中。 “这倒不难,只是那法术幻化的东西离了法术就无影无踪了,你要想捡那猎物回去,最好还是驱使一头真的走兽为好。” “如此最好,就全交给你了!” “上次替你入他的梦,你说要谢我,可还没兑现呢!这回又怎么说?” “你想如何,全都依你。” 古雨故弄玄虚,背着手踱步思忖起来,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看得贺云津想笑。 贺云津上次跟司命打探过,知道古雨十五岁便成仙了,虽然仙龄早已不知其数,但天上闲淡清净的日子不过空度罢了,虚增岁寿,人是长不了阅历的。他算算时辰,人间已经卯时,该回去了。 “想要什么,你尽管说来,我定竭尽全力。” 古雨刚要说话,宴冰冲地们喊道: “古雨快来啊,该你了!” “马上!宴冰,千万等我,可别偷喝!” 贺云津趁势又问古雨,古雨便道:“我尚未想好,待想好时再说。” 他说完就急着回去,贺云津拦住他又问: “对了,天上的茶到人间还能喝吗?” “能是能的,但别指望有什么长生不老、强身健体的效用,仙茶到人间就成了凡茶,——怎么了?” “那这茶的味道如何呢?” “这却没有变化。” 贺云津听了喜道:“那便够了,我到茶园去走一遭,待会儿就不来辞你了,你们玩得尽兴。” 他说完回身踏上了云头,全没听古雨在身后说什么。 贺云津到了茶园,见有几人正在采茶,便问人家要了一种清甘的,说是这园中的上品。 那些仙人原也是无聊才在这里采茶,专爱追寻一种朴质的情调,因此用具皆是以竹木打磨而成,并不见一样精美器物。 贺云津左右一看,只有一叠粗纸可用,便问人家要两张,那二人也不理他。贺云津便拿纸将茶包了,揣在袖中,立刻往下界来。 他到了无人的小巷里才现身,走回宅子,见范得生已经起来洒扫,这徒弟也不问他去哪了,似是对他行踪飘忽一事已十分习惯,只是连忙告诉他: “二殿下刚刚着人来请师父。” 不好,还是回来晚了。贺云津听了,连门也不进,扭身就要走,范得生在他身后忙道: “徒儿方才说师父出去练功了,因此不在家!” “好徒儿!” 贺云津到了秦维勉府上,见秦维勉正在练习射箭。贺云津抱拳行礼,秦维勉问道: “济之一大早哪去了?” “早晨清气最盛,最适合调息肌体。” 贺云津从袖中掏出那包茶来: “这是我刚刚偶然所购,二殿下品品,可还入得口吗?” 他说完,一旁恭立的侍女便上来接过,这燕王府上连侍女也衣着华丽,一双手纤细洁白,贺云津见那纸包捧在她手上,竟觉十分简陋,后悔没有找个好些的匣子盛了。 秦维勉看了看那茶,又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放下弓从侍女手上接过,拆开包纸,闻了一闻: “如此清香,必是好茶,快去泡来。” 见秦维勉喜欢,贺云津放下心来,不料秦维勉忽然问道: “你这茶倒是少见,不知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子给贺云津问住了。他在天上时倒听了这茶的名字,但那凡间又没有,说出来反惹更多问询。 “不过是随手从茶农处购得,并未问及茶名,二殿下若喜欢,赐它个名字就是了。” 这话贺云津说得心虚,特别是秦维勉还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有所怀疑。 秦维勉当然不信。 贺云津的宅子走到他这里来不过片刻功夫,方才他接过那茶却触手温热,不知袖了多久了。秦维勉并不点破,反而云淡风轻地问道: “济之早上在何处练剑?” “城外山前。” “那茶是在城外所购?” 这个问题贺云津未曾准备,也不知秦维勉为何问起。舌结了半天,方才答道: “是。” “城外竟有这样奇的茶铺,哪天出去,济之可要带我看看。” 秦维勉见贺云津一时无言,脸也难得红了起来,一时心情大畅。 给他送礼物又不丢人,说什么“随手”“偶然”呢,平时落落大方一个人,今天怎么别别扭扭的。 贺云津见秦维勉笑得明亮,知道他在逗自己,好在秦维勉并未点破,只是心照不宣便适可而止,请他到凉享坐下。 经过贺云津身旁时,秦维勉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又明显了一些。但这香气仍然很淡,几乎只有靠近的一瞬可以嗅到,他深吸一口想要辨别,就觉得恍然无踪了。那气味既非花香更非果香,不带丝毫媚甜之意。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这气味来自何处,只觉冲淡润泽。秦维勉想,若是天上的云海有气味,大概就该像这样飘忽而新畅。 以贺云津这样身份和财力的人是不该熏香的,那些道人常年祭拜更是一身的香火气。这么一想秦维勉就觉得好玩,贺云津是真没少花心思,不仅穿衣打扮都是他喜欢的样子,连气味这等小节都留意打理了。 秦维勉想起如今独得圣心的章贵妃便是用香的高手,宫中常有清新果香。又曾听说从前杨皇后也善于调香,身上也总是香气氤氲,因此圣宠不倦。这些传言至今仍有人说起,秦维勉可惜自己没有闻过。 不过待他长大,发现自己倒是和他父皇一样对香气十分留意。宫中一楼一阁均有气味,幼时他在宫中乱跑,太子宫中嗅之干烈,章贵妃宫中甜美明快,杨妃那里则总飘着一缕淡然荷香。 因为闻到这异香,秦维勉在贺云津身旁便顿了一步,不料贺云津只是疑惑: “二殿下?” “哦没事。” 秦维勉回过身神来,径直走到亭中坐下。他不禁想,若是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他真能当一个闲散王爷,若是贺云津没那么大本事,他大概真会收下这么个男宠。 侍女奉上茶来,秦维勉先闻了闻,眼睛立刻亮了。他吹了吹,雾气缭绕之中显得眼睛更加清澈。 贺云津顾不上品茶,只是盯着秦维勉看。 “好茶!真是好茶!清新甘美,唇舌留香。” “二殿下喜欢就好。” “济之你品味不俗啊!此等好茶竟将别的都比下去了,下回希文来也叫他尝尝。” 贺云津听了一时没有话说,这才端起自己的茶碗品尝起来,秦维勉又道: “此等好茶,竟然无名。可惜希文不在,希文若在,他或许知道。” 秦维勉高兴,一时说了这些话,他随即便感受到了贺云津的沉默,想起谢质他二人之间微妙的不快来。 “差点忘了,济之可知道我找你何事?” “不是射箭么?” 秦维勉笑着摇头。 “此事倒不急,是我上次还没玩够,因此想请济之陪我到城外再走一遭。” 不急就不急吧。反正他给秦维勉安排好了。他们马上就要动身往西营戍防去,以后像这样随兴出游的日子怕再难有了。 “殿下有兴致,末将自当奉陪。只是咱们这回还是带上些人手为好,上次那些兵丁若认出我们,怕再有事端。” 虽然他十分想跟秦维勉单独相处,但他的心上人毕竟是肉体凡胎,不能出一点事的。 第43章 “这是自然,还叫天雪一起去就是。” “有路侍卫同行自然稳当。” “我看你两个配合倒好。” 贺云津最近跟路天雪来往不少,想来是瞒不过秦维勉的。虽不知这是不是秦维勉的试探,但贺云津原也没准备背着他。成大事最重要的就是人和,他知道秦维勉有这个聚拢人心的能耐,他绝不会成为那个搅局的人。 “在下与路侍卫家住得近,闲时一起切磋武艺,如此也好配合,更能保殿下无虞。” 秦维勉听了点头道: “难怪我见他最近有些疲态,你二人也要量力而行,注意休息才是。” 贺云津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暖,连忙谢过。 “我看今天你俩也不妨先歇歇,过了未时我们再出去。” 贺云津自然答应,秦维勉现在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贺云津就在旁陪着,他见秦维勉处事果断又周密,一时贪看,直到秦维勉唤他: “济之若无事,帮我看看这些军中文书。” 贺云津乐得从命,一中午的时间匆匆而过。等处理了这些事务,两人吃了些点心,秦谁勉命人更衣,难掩雀跃。 倒底是年轻,出去玩这么高兴。贺云津见状,自己也不由得跟着笑。这回秦维勉命人给他套了马,那马身姿雄壮,一望即知十分名贵。 “效命军中岂可没有好马?济之试试,若与他合缘,便赠与济之。” 贺云津一踩脚蹬,手抓鞍鞯,翻身上马。 秦维勉笑道:“这样雄健的马,只有济之这样身量骑了才合适。” 贺云津自然少不了一番道谢,秦维勉也上了马,向他笑言道: “我这马可不像济之的茶,它早有了名字了,就叫作‘未壮’。” 第42章 驱兽 物壮则老,未壮才是进升之时,贺云津听了会心一笑。三人策马而去,又沿着上次的路往江边去。 “在城里,特别是在府中和宫中,是要把人闷死了。读了那么些咏叹江山秀美的诗文,自己却没亲眼看上一看,岂不遗憾?” 到了城外,秦维勉按辔徐行,兴致极好,虽是抱怨,反教贺云津听出放松和高兴来。 “再工细的画师,纵能描绘出这江水翻腾之状,可描蓦不出这如雷涛声,勾勒不成这湿润花香。” 贺云津见他以鞭遥指,说不出的丰神潇洒,纵然相识已久,仍是看得心痒不已,一时之间,竟不敢看了。 “公子说得极是,人间草木,总要亲临方知其趣。” 两人说说笑笑,路天雪在一旁跟着,很快就到了前几日他们登岸的地方。那船夫老伯早被秦维勉派人接走,丢弃在江里的渔船也没了踪影。秦维勉四下张望,专往热闹地方走。 今日不比当时,正是白天,江边许多人打渔卖鱼。贺云津觉得奇怪,秦维勉并非张扬高调之人,今天怎么了。 然而他一想就明白了。仔细一看,秦维勉甚至特意穿了同那日一样的衣服。 他一把秦维勉拉到了暗处。 “公子!你就是有什么谋算,也不该以身为饵!” 秦维勉见贺云津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不禁得意一笑,纵然自己被贺云津堵到了墙边,也并未恼怒。 “线放了,岂能钓不到鱼?” “你自藏身暗处就是!我两个他们也都认识,哪有你亲涉险地的道理?” 贺云津脸色并未稍霁,反而更加着急,秦维勉暗道,你是保护我的,还是教训我的?转念一想,贺云津也是为他安危着想,秦维勉便收了些脾气。 贺云津将他堵在墙边,手抓着他的腕子就没放开过,秦维勉将手抽出,反过来拍了拍贺云津的手背: “有济之在,还怕他们伤了我不成?” 听见心上人的温声称赞,谁的心也要软上一瞬。贺云津退后一步,放缓语气道: “公子别再抛头露面,我去引他们出来。” “济之和天雪这次不必顾忌,只肖捉了那统领回来,其余人不必留情。” “只肖”?贺云津一时无话可说。这次兵丁若来,必定集结更多人手,秦维勉不仅要突围,还要生擒统领? 就是手下真有神仙,也不能这么用吧。但是秦维勉既然开口,他怎能做不到。他看了路天雪一眼,对方回以一贯坚毅的神情。贺云津放心将秦维勉交给他,自己出去专往人多热闹又醒目的地方去。 然而逛了好久也没见有什么异样。秦维勉走到贺云津身边,怪道: “鱼儿没上钩,可惜了,只好改日再来试试。” “公子别急,就是有人看我等出现,也必要回去招徕些人手才敢过来,且给他们些时间。” 秦维勉也觉有理,正要再说什么,贺云津又催他藏起来。秦维勉知道自己在这他俩反而顾虑重重,便依言要走。 不料还未转身,忽听一阵疾步,官军竟从左、右、前三个方向奔来。他们背后不数步便是大江,退是无处退的。 “殿下快走!” 路天雪将秦维勉请到树后藏身,仍向上次的分工一样,由他近身保护秦维勉。 那三路人马转瞬就到眼前,稍微一看,竟有四五十号人。一时间路天雪竟也惊惧起来。纵然贺云津武艺如何高强,这些人就是一人刺一剑也要手酸了。 秦维勉见一向面若坚冰的路天雪都露出一瞬紧张神色,不禁也自疑起来:不会玩脱了吧? 他展目去看贺云津,周遭的百姓看见官军来了都连忙四散而去,只有贺云津站定在空地上。 贺云津虽未后退半步,但心中并不踏实。这些人他有把握胜出,但他无法控制这数十人的方向,不管他与何人对敌,其他人必然直奔秦维勉而去,路天雪但有失手一切就都完了。 凡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他的梦想也一样。他可以永生,但他珍视的东西却像朝露一样易碎。 那些人将他们围住,从人群中出来一位骑马持刀之人,一名小兵仰头向他道: “校尉,就是他们!” 那人阔面浓鬓,身材壮硕,以鞭指向前方: “原来就是你们多管闲事!今天让你们知道知道,这地界到底有没有人管!” 秦维勉他们三个方才已将马拴了,如今自然没功夫上马,那校尉稳坐马上,高声道:“给我上!” 路天雪将秦维勉拉到茅蓬之后,稍有遮挡,这样他们纵使人多也无法一拥而上。秦维勉不忘朝前喊道: “直取首领!” 贺云津也是这样想的。一时间五十来号人都向他们奔来,贺云津不同他们交手,人群向他冲来他便一剑刺向喉咙,划破即止,也不深刺,直冲出一条路来奔那校尉而去。 这些小兵如何见过这样勇猛的冲法!后面的还没出手便都胆怯了,有些更是直直看着不敢置信。贺云津像被风催动的烈火一般,瞬间烧过了一片干草。 片刻之间他便到了骑马之人的面前。那校尉脸上的狞笑还未收起,竟见有人敢以徒步挑战骑兵的,一时震惊,正要驱马迎战,贺云津却已到他身前。 校尉立刻一振缰绳,马匹奋蹄向前,贺云津非但不躲,发而立在原地,待马到跟前才向侧面一闪身。 校尉马刀已经挥起,贺云津瞅准了时机扭身躲过,趁势跃起攥住校尉右手,那校尉慌张之间用左手去摸身上短刀,不料贺云津以全身重量向下一拉,校尉竟没夹住马身,从鞍鞯上滚了下来。 贺云津以剑指向他面门,喝道:“都住手!” “住手、快住手——!!” 校尉立即求饶,那些散兵步子快的已经到了秦维勉面前,正被路天雪砍杀,慢的还未走到秦维勉身旁,见状都停住了。 秦维勉立刻高声道: “罪在他一人,其余不问,放下兵器!” 众人听见如此说,自然互相打量,慢慢放下了兵器。 贺云津见局势稳定,又生擒了这带头之人,算是不负秦维勉的期待,心中也安定下来,就将校尉绑住了手。 秦维勉走上前来,问那校尉: “你是何人?在谁帐下?” 那校尉眼睛还不老实,四下打量。 贺云津厉声道:“回话!” 校尉低头唯唯,却不说话,一双眼睛仍是往四周乱瞟。 “快说!” “是是是!” 那校尉挨了一脚,这才回道: “我叫寇林,是西营杨将军手下。” 秦维勉又问: “你纵兵收取养兵钱,杨恤知道不知道?” 寇林又是一番东张西望,这问题自然不敢回答。贺云津用剑锋一逼,他立刻发起抖来,忙答道: “知道、知道。” “那就好。记着你今日的话,回去以后老实交代,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秦维勉让路天雪将寇林绑了,就捆在马上准备带回去。 问完了寇林,秦维勉扭头去看贺云津,不料蓦然瞥见了那人额角大滴的汗珠。 第44章 方才的战事虽然短,但极为凶险。贺云津靠的就是一瞬爆发的狠厉果断震慑众人,就是要瞬间冲过人群才能令寇林措手不及。 秦维勉方才站在贺云津身边,就听见他竭力控制之下深重的呼吸。直到此时,贺云津的胸膛还在快速起伏。 不知怎地,见到贺云津的汗水和克制竟令秦维勉胃中一紧,心也像漂然浮起一般没了根据。 他正要开口说话,想着安抚贺云津一番,不想刚刚化开一抹笑,贺云津却又一瞬间警惕了起来。 那校尉似乎并不像该有的慌张。 秦维勉一时想到了这点,贺云津则是听到了远远的脚步声。 “不好!” 话音未落,一群人已到眼前。这回领头的人悠闲多了,纵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人败得那么快,但他埋伏的士兵是方才的两三倍,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好啊!大胆草民,你是何人,竟敢殴打朝廷校尉!” 贺云津立时挡在了秦维勉身前,身体绷得像张到极致的弓。 秦维勉出来钓鱼,没想到这伙人竟也是这么想的,方才不过是小股人马,只想给他们陷害一个殴打军官的罪名,实则早有周密的部署在外围设伏。 刚刚贺云津是出其不意,方能冲过人群直取将领首级,现在可难故技重施了。 不管怎样,他绝不能让秦维勉折在自己面前。贺云津想到此处,手上剑握得更紧,秦维勉甚至感到了他身上蒸腾的热气。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此刻紧张极了,他想拍拍他紧绷邦硬的肩膀,让他安心,但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向着那将领道: “你又是何人?!” “呵,本将的名号也是你配问的?” 秦维勉笑道: “这等天罗地网,我三人想是逃不出了,就让我们死个明白又何妨?” 那将领仰天长笑,笑够了方道: “你可听过卢迪的大名?” 秦维勉点点头。 “想来也是杨恤杨将军的人了,” “不错。识相的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不然兄弟们动起手来,伤了你细皮嫩肉的就不好了。” 贺云津道: “你难道看不见寇林的下场?!有我等在此,要死的是你!” 那声音是青年的清亮,却又含蕴着蓄满力量的沉厚。 贺云津向来沉着镇定,几次动手那也是举重若轻般的游刃有余,这人不光会动手,更会动脑。 秦维勉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仿佛一头随时要撕咬敌人的猛兽。猛兽出击是不管策略招法的,凭的是一腔求生的野性和不顾一切的凶狠。 这头猛兽现在正死死挡在他身前。 第43章 差点玩脱 秦维勉顾不得体味这许多情绪,只觉一团火烧在自己心口。 那卢迪笑道: “你是要活活笑死我呐?可曾听过双拳难敌四手?那逆渠贺翊当年横扫朔州,不也死于官军百人之围?你这小子说大话也要想想人家信不信啊,哈哈哈哈哈——” 此事触动了贺云津的回忆,不过那时他是力竭而死,如今又有路天雪相助,他未必救不得秦维勉。 就是真有万一,他就是催动元丹发动仙术也得护住秦维勉。 见贺云津要动手,秦维勉连忙拉住他,向卢迪道: “你就不问问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须比不得杨将军!再说,你就是再有门路,殴打朝廷校尉也是死罪一桩了吧?” “你既是西营将领,可识得这个吗?!” 秦维勉从袖中掏出一物,托在手上,那卢迪先立时惊住了,不禁仔细一望。 那东西吉金铸就,古朴浑融,庄穆稳重,乃是调兵的虎符。 卢迪颤声道:“你,你怎会有此物!” “你会钓鱼,岂料不到他人也在钓你?!我乃燕王,今受皇命统领西营全部兵马,尔等还不下马领命!” 卢迪惊呆了,张着嘴巴想来想去,违抗军命的罪名他是担待不起的。他乃杨恤亲信,此刻唯有先服软,到时自有杨将军设法营救他,性命才能无碍。 想到此处,卢迪立时下马,跪倒在芦苇滩里。 “末将不知是燕王殿下,行事造次,求殿下饶命!” 秦维勉向前两步。 “你纵兵搜刮民脂民膏,又率兵意图加害皇子,该当何罪?!” “殿下饶命!我实不知啊!要不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万万不敢呐!” “那平民百姓就可以随意欺凌了?!” 卢迪不敢答言,秦维勉趁势喝道: “你一个偏将军,谅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说!是谁指使你的!?” 那卢迪断然不敢攀出长官来,只是低头无言,犹豫道: “无人指使,皆我一人之过!” 秦维勉知道他不敢供出别人,这些从军之人,谁的妻小不在长官掌握之中。他厉声道: “把他给我绑起来!其余人等暂时回去,待我到营后发落!” 那些兵丁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行事,秦维勉见状道: “你们都是受命行事,我不怪罪你们。什长何在?!着你们整顿军列,收兵回营!” 几名什长发号施令,军卒很快成列,掉头回营。贺云津看着秦维勉这一番部署,知道他早已成竹在胸,自己心里这才渐渐踏实下来。 秦维勉让给卢迪、寇林二人都绑缚于马上,叫路天雪牵了。 “走,回城!” 暮春晚风吹动千家帘幕,江上渔舟传来一笛悠扬。秦维勉神足意满,表不出的风神俊逸。 贺云津道:“公子好谋算。” 这话听着酸酸的,秦维勉知他何意,忙道: “济之休怪。之所以没早将那虎符请出来,是想济之必然拿得下他们,不愿夺了济之立功的机会。” 此言秦维勉是虚辞客套了。实则当时那样凶险,他并不以为贺云津打得过,却见贺云津挡在他身前,独对众兵,他有心看看贺云津是否真有那样的本事。 不过后来他才明白,即便打不过,贺云津也是会毫不犹豫的。 想到这里,秦维勉不禁心中一柔,定睛细看,贺云津额上汗珠尚未落尽。 “公子不让我立功倒无妨,只别涉险让我担惊受怕,卑职便感恩不尽了。” 秦维勉笑道: “济之真以为我来行险?前几日不来,单等今日才来,正是因为昨天拿到了兵符。” 贺云津上辈子历过多少险地,但要死的都是他自己,可从没有让云舸如此凶险过。他并不是一个七情上脸的人,又一路凝气定神,因此此时能够言语自如,但回想起来仍是禁不住后怕。 他叹道:“公子谋深虑远,卑职不及。” 这一口一个“公子”,配以委屈的眼神,秦维勉怎能不知他的意思。平辈之中,能以字唤他的,也仅谢质一人而己。那从小相知的情分,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秦维勉此刻心情极好,已非“愉悦”可以形容,他只觉血气激荡胸膛,精神抖擞。贺云津骑马跟在他身旁,由于惊魂甫定,比平日乖觉多了。 “他们还想钓我。”秦维勉回头看了看那两人。 “他们必是听说公子仪貌不俗,想来有些家世,若仅是与普通士卒冲突,怕你家中打点脱罪,因此先派校尉前来,准备待我们与校尉交手之时再捉住我等,此等重罪便不是轻易能够开脱的了。” “济之说得是。可他们没料到,二人竟都落于我们之手。” 卢迪和寇林被绑在马上,如今已被颠得快要呕吐,并不能答话。贺云津那番话既是解卢迪的用意,也是解秦维勉的用意。秦维勉那日并非心软,乃是故意舍小虾而钓大鱼。 贺云津从前并未觉得云舸能够有这样的算计,如今亲眼见了只觉惊叹,这样的秦维勉让他有些陌生。 这世上有德之人和有能之人都不稀有,难得的是既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又有借以达道的谋术。 如今世上都是阴行诡道,正人危言反倒沦为迂腐笑柄,可就在这样的浊流之中,秦维勉如此行事,却向着光明境地前进,不仍是从前他深爱的那个明朗热忱之人吗? 这才是他们之间一点即通的灵犀。 “今天辛苦了,”秦维勉道,“然而回去还不能休息,还要劳烦济之陪我去干一件事。” 贺云津稍稍一想。“东宫?” 秦维勉道:“济之可敢随我前去?” “这又有何不敢。” “济之上次进宫是怎么给我大哥把的脉?就不怕太子殿下回过味来。” 贺云津笑道:“有二殿下在,难道还保不住我?” 一句话说得秦维勉更高兴了,回到城中连晚膳也来不及用,几人带着卢迪和寇林就到了东宫。 秦维勋倒是正在用膳,听人报说燕王来了便请秦维勉进来,又让人去添餐具。 第45章 秦维勉带了贺云津进去,太子头也不抬便请他们坐,拿手一指自己面前的座位。 秦维勉不动,秦维勋仍不看他,只是懒懒问道:“怎么了,今天这是?” “二弟今日前来,不为别事,只为讨大哥一句话。” 太子吸了口汤淡淡道:“什么话?” “大弟弟何处开罪了大哥,致使大哥不能相容,要派人杀了二弟?” 这句话吓了秦维勋一跳,不禁抬头一看,却见秦维勉俯身抱拳,但浑身上下却难掩狼狈之状。秦维勉身后那人也俯首行礼,身量有些面熟。秦维勋并不示弱,反问他道: “在晓这话是从何说起,难道是做哥哥的哪里对不住你,在外遭了委屈竟疑到大哥身上来了。” “大哥从前在西营带兵,尽得人心,即使离了这么些年,那些将领也念着大哥的情分。如今接替大哥的杨将军更是大哥的表兄。二弟刚遭了这场风波,一时疑神疑鬼,还请大哥勿怪。既然大哥不曾加害二弟,二弟自然放心,但如今也要大哥为二弟我主持个公道了。” 秦维勋此时已无心用膳,转向秦维勉道: “这么说来,难道是杨恤冒犯了二弟?你且说来,我必不饶他。” “若说此事,恐也未必是杨将军之过。” “那究竟是什么事?” 秦维勉故意露出为难神色,半晌不言语,贺云津在旁说道: “今日午后我陪燕王殿下出城游玩,不料竟遇人伏击!” “二弟遇了刺客?可受伤了没有?快传太医来看看!” 秦维勋听了一惊,但想想又安心下来。他是跟杨恤商议过怎么给秦维勉一个下马威,但可没说过要他害人,那杨恤是个深沉稳重之人,不会擅自行事的。 秦维勉只道无事,贺云津立刻打断他,向秦维勋道: “太子殿下:二殿下今日意在出城散心,只带了路侍卫与卑职二人同行,不料竟先后遇到两拨人马埋伏!那第一拔便有五十来号人,第二拨更是有上百人啊!二殿下险些——” 秦维勉喝道:“快住口!” 秦维勋听说声势如此浩大,一时也惊了,忙起身到秦维勉身旁细看,只见他二弟袖口都被刮破了一块。 贺云津说道:“卑职与路侍卫拼死力战,又兼二殿下指挥有方,这才堪堪得脱,不想——” 一百多人围攻,他们两个人能护着秦维勉脱身?秦维勋一时思索起来,便觉得这定是秦维勉作的戏。 “在晓没事就好。你如何知道他们是杨将军的人?” 秦维勉道:“现捉了那为首的二人,押到了大哥宫中,大哥不信,可传他们一见。” 秦维勋更添疑惑,就让人带他们进来,见到的第一眼便大吃一惊: “卢迪,是你?” 两人齐齐跪下,卢迪俯首于地哭道:“太子殿下饶命啊!末将实不知那是二殿下,不然就是给末将一百个胆子末将也不敢呐!” 这么说伏击是确有其事了。秦维勋一时大怒,他同秦维勉过招已经输了一合,这些人怎么还净给他添麻烦。 贺云津又在一旁开言: “前些日子你手下兵勇便在江边对二殿下无礼,二殿下不愿与你等计较,放了那二人回去,你们非但不知悔改,竟还纠集人手,意欲对二殿下不利!” “在晓,你坐,”秦维勋过去将人拉到椅子上坐了,“好弟弟,你受惊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大哥定不饶他们!” 秦维勋知道自己手下这些人什么德行,搜乱民脂,品行不端都是有的,但绝不会故意刺杀皇子,他们就没有这个胆子。 秦维勋打定主意,不管秦维勉是故意挑事,或者借题发挥,他只给来个“高举轻放”就是了。 第44章 老夫老妻的默契 “那天我到江边,本想看看江上日落的壮色,谁想恰巧遇到两个西营兵丁向一名花甲老者讨要‘养兵钱’,我因不知本朝竟有此端租调,因此上前攀谈,不料那二人好不讲礼,竟说这钱是大哥的钧旨!我知道大哥绝不会为此等事,定是那二人污蔑,因此教训了几句放他们走了。” 秦维勋听了一惊,不想这些人竟真在外头将他说了出去。他不由得看向那二人,卢迪立刻道:“绝无此事啊,太子殿下!” “吴啊是啊,”寇林道:“我等岂会说出太子殿下的名号!” “闭嘴!”秦维勋喝道,“即使不知,难道就能随意伤人?这是我二弟无恙,否则你们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贺云津道:“二殿下本是不欲与他两个小人计较,谁想他们回去后竟然报告长官,提领更多人马前来设伏,”他转向那二人喝道:“你们怕是在江边巡逻多日了吧!” 秦维勉拦住贺云津,起身向太子说道:“大哥,他们惊了我事小,只因这些人到处毁谤大哥,说养兵钱是大哥授意,弟弟为了大哥的清名,不得不让他们闭嘴。” 贺云津道:“我本要将他二人就地正法,二殿下不许,说他们都是太子殿下和杨将军的部下,如何处置,还要请太子殿下发落。” “如今我虽受父王之命统率西营,但尚未赴任,更不好一上来就处分将领,让那些小人见了,不知又要传出什么话来,说我给大哥难堪云云。虽说你我兄弟两不相疑,但总不好多生风波。” 贺云津续道:“我当时气极,劝二殿下杀了他们省事,就是带回来,难道太子殿下能放了这两个谋害亲王之人?何况还是辱没了太子殿下名声的恶贼。” 秦维勋面色极差,他明知这二人是被秦维勉算计了,但此事究竟他们真做了,也是不好开脱。 那二人被他喝斥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以头抢地,显然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若只是误将秦维勉当做了普通人,看在未曾真伤了燕王的份上,他还能硬靠自己的强力将此事压下来,保他们一条命。但此事因养兵钱而起,他就不得不顾及些嫌疑了。 他正不甘就此败下阵来,秦维勉道:“按理说他二人胆敢刺杀皇子,理应带回朝中由三司治罪,明正典刑。我实是怕他们继续信口雌黄,污了大哥清名,因此先到东宫来,请大哥的示下。” 秦维勋听罢目光一沉,走向那二人: “你们有眼无珠,不识得燕王大驾!就是平民百姓,又可随意加害吗?你们食君禄、拿粮饷,竟做如此禽兽之行,今日就是燕王容你,我也容你不得!” 泰维勋说着,逐渐做出一副怒不可遏之态,“顺手”从兵栏来上抽出剑来,向那二人便要刺去。 贺云津眼疾手快,赶忙上去拦住了他。 这二人若不能带到军前正法,秦维勉费了这么大力气设的计,效用可要大减的。 “大哥!怎能让这两个人脏了东宫之地?” 秦维勋身量颇伟,但没想到竟挣脱不了贺云津。他自然知道宫中不能随意杀人,他本想装作一时怒极,明日再向父皇告罪,现在被这人拦下了,再动手就没道理了。 “在晓,我是气糊涂了。这两个人交给你,你已统率西营,原该由你处置,杨恤那里你不必顾及,他敢有微词,你便来回我!” 秦维勉谢过了,太子又看着贺云津道:“这不是那些日子入宫的道人吗?如今怎么到了二弟麾下。” “回大哥,此人因救了刘将军之女,刘将军求了父皇让他在我府中做事。” “原来是他,”秦维勋将贺云津上下打量一过,目光阴沉冷峻,“我是听闻有这么一件事,没想到就是道长呀,真是好本事。” 贺云津欠身道:“不敢,实是偶然路过才救得刘家小姐,承刘将军多处举荐,又蒙二殿下不弃,实在惭愧得很,唯有竭力以报朝廷厚恩。” 秦维勋又看了他两眼。心想自己今日失去了卢迪这么个心腹将领,秦维勉却添了这么得力的一个人,心中愈发不平。 他又败一局,本来就定要找回面子来的,若是能报复在贺云津的身上,就更好了。 秦维勉辞了太子,又命人将那二人押回了府中,想想方才贺云津同他默契配合的样子就不禁好笑。 “不想济之原是修道之人,却也如此精通人情世故。” 贺云津听了便不自觉笑,他心想,你上辈子那么单纯清简,还不是靠我周旋维持,现在倒这么说我了。 见他不答话,秦维勉又问:“我向来认为,人心简繁并非天成,而是后天历练,不知济之怎么看?”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这又是在打探他少年经历了。这是秦维勉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试试他的事,另一件秦维勉记在心上的,是如何让他跪下。 贺云津心中无奈,不知那人有没有想到,这些索求原是一矛一盾,既要他以一跪划开尊卑之别,又要他掏心掏肺将整个人尽皆交付。 贺云津笑道:“在下山野匹夫,原没那么多心思,为了不让殿下的计策落空,因此竭力配合,难道二殿下竟要嫌我圆滑世故了不成?” 第46章 秦维勉听了无奈轻笑,这贺云津总是这么神神秘秘,可他怎么非但不怒,反而一次次都被逗笑呢。 他是真想知道这样一个人过去究竟会有怎样的经历。他隐隐觉得,那不会是一段愉快的过去,也难怪贺云律不愿开口。 无妨,他总有一天会让那人敞开心扉的。 出发去西营之前,秦维勉去宫中辞别了天子和章贵妃。他回来后什么也没对贺云津讲,倒是出发那日谢质来了时,秦维勉对他讲了起来。 路上休息时,秦维勉还跟谢质讨论着章贵妃和三皇子秦维务的事情,两人间或提到一些旧事,话只说半句便都明白,贺云津就更听不懂,只听出大意在讲章贵妃如何冷待秦维勉,又怕旁人议论她,因此面上功夫做得倒足。 听不懂他就不搭话,下了马只是坐着闭目养神,范得生见他寂寞便递水给他。 “师父,喝口水吧。” 贺云津心想,这么一会儿你都喊我多少回了,水都快喝完一壶了。他多少喝了两口,看看日头,想着今天能走多远。那边不知谢质说了什么话,秦维勉笑了起来。 “走吧!”秦维勉好心情地下令。 他们这一行人共有百余,除了一些随从和侍卫,剩下便全是燕王府的僚属。像贺云津这样的校尉有八个,另外还有几个偏将军、中郎将等,谢质则做了记室参军。 虽说囚车里拘着卢迪和寇林,但仅凭这么些人手,是轻易接管不了西营的军队的,贺云津想看看秦维勉究竟有何办法。 这朝廷虽然失却了北地,但京师附近的军队多年未曾作战,如此“承平”之时,反倒难有机会。若是从前,如他在朔州时一般,贺云津自有办法收了这些人马。 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有那日赵与中所说狩猎一事,也要时时记得,古雨这人贪玩不靠谱,他须得提前上天约好才行。 贺云津想着这些事,半晌都不开口。秦维勉早发现这人平时并不健谈,只有在他面前才爱说笑,今天着意观察,果真如此。 他们着急赶路,第二日就到了西营。当时已到傍晚,杨恤带人在营门迎接,一众人马均身披全甲,军容肃整,秦维勉却独独留意到杨恤身后搭了一处刑台,刽子手已经扛刀在旁等候了。 见礼一毕,杨恤先道:“末将治下不严,致使部下胡作非为,刺王惊驾,实实有罪,请殿下责罚。” 秦维勉并未答他,而是令人将卢迪、寇林二人押来,向着众人说道: “请位!此二人擅离大营,盘剥百姓,刺杀本王,本王已经禀明天子,今日带到军前明正典刑!列位要以此二贼为鉴,回去重整军纪,勿要再犯!” 军前传来整齐的唯命之声,贺云津见秦维勉计策成功,不禁也跟着高兴,他正贪看,却见对面赵与中的身影,那人也是喜不自胜,眉眼之间尽是崇拜之情。 第45章 猎谁? 秦维勉令将那二贼交付刑台,与杨恤一同观看了行刑,这才扭身朝杨恤道: “杨将军不心惶恐。如今首犯已经就法,想来军纪必能大肃。” 贺云津知道杨家势力之大,秦维勉这是还没准备直接与杨恤全面为敌,他是如道分寸的。 杨恤自然早得了太子的书信,已认下这一局的失利,因此脸上虽不大好看,却也举动得体,看那胸有成竹的样子,是已有计划了。 杨恤又给秦维勉介绍西营诸将,个个来历不小。秦维勉来之前自然已经打听清楚,如今就对着面孔用心记忆起来。别人倒还好说,唯独紧跟在杨恤身旁那位令他印象深刻。那人长了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给秦维勉行礼时只是略弯了弯腰,眼中尽是不平之意。 秦维勉假装没有看出,只听杨恤介绍道:“此人姓邴,名荣刀,武艺超群,从军以来凡是比武皆拔得头筹,因此官拜将军。” “原来是邴将军。” 既然早知道杨恤准备用行猎来给秦维勉难堪,因此他几个反倒心中不宁,等着看杨恤要如何提出此事。 晚上自然是一番宴饮,那杨恤不愧是士族出身,不仅颇有武将的坚毅威严,举手投足又带着知书达礼的优容优雅,对人有礼,客气周到。 要不是早知他手下军士的恶行,秦维勉甚至都有些欣赏他。 秦维勉酒量一般,喝了几盏面上已有酡色,杨恤也看了出来,不再勤劝。反而邴荣刀说道:“二殿下这就醉了?” 杨恤斜了他一眼,面露责备,又向秦维勉道:“殿下旅途疲惫,不如今日先到这里,殿下早些休息。” “本王不胜酒力,但怎好扫了将士们的兴?军中难有如此饮宴,大家尽兴便是。” 邴荣刀不做声,眼中却分明含了嗤笑,他起身朗声道: “既如此,独饮无趣,不如做些游戏如何?” 秦维勉微露戒备:“什么游戏?” 杨恤又挥手让邴荣刀退下,自说道: “末将知道殿下不好弓马军旅之事,不敢强让,早已令人备下几样器物,就行些文雅的游戏也好,”他一挥手,令人将东西拿土来,“或是射覆,或是投壶,如何?” 这些都是文人消遣的方式,拿到军中只会让令人看不起,这杨恤看着周到体贴,实则存心要秦维勉、谢质难堪。 贺云津停下酒杯去看秦维勉,只见他并不恼怒,反笑道: “杨将军有心了。只是我既到军中,岂能不入乡随俗?这些消遣还是免了。我倒想改日看看军士们演武,早听闻杨将军治军有方,手下能人极多,可别藏着掖着,让本王开开眼才好。” 杨恤早想借此吓唬吓唬秦维勉,自然连连答应。贺云津也不解,他看秦维勉的神情就知道他必有打算,只是一时想不出那人倒底想做什么。 酒又筛过一轮,杨恤道: “二殿下,这以箭投壶的游戏原就是文人雅士模仿军中射箭所作的,末将原以为——”他含蕴一笑,“原以为殿下不能射箭,看来是末将唐突了,请殿下恕罪。” 秦维勉已知他要说什么了,但此事杨恤有无数话术可以胁迫他答应,躲又躲不过,索性就现在吧。 “杨将军哪里话。本王射艺粗疏,岂敢在列位将士面前夸口。” “殿下太谦了。末将欲请殿下往山中行猎,未知殿下肯赏光否。” 谢质忙道: “如今边境不宁,战事吃紧,岂可只顾行猎?” 杨恤早有话在等着:“谢参军此言差矣。古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乃是彰武之义。天子年年于围场射猎,不也是号召三军奋力讲习武艺吗?” “虽然如此,燕王千金之躯,又担当三军重任,岂可轻易身入险地?” “谢参军此话有礼。既然不便入山奔驰,那就围猎如何?末将着人打造了一弯宝弓,正欲进献殿下。” 谢质还欲再辩,秦维勉拦住他,自向杨恤道: “有感杨将军盛情,小王不敢推却。只是不要兴师动众才好。” 贺云津位阶不高,坐得离秦维勉不近。他一席之间都在远远看着上首的动向,此刻听秦维勉答应下来,放眼去看,却于烛火间看见了秦维勉脸上的为难之色转瞬而过。 此事秦维勉是真没办法。 但是贺云津并不担心狩猎之事,反倒是对秦维勉主动提出观看演武实为不解:他到底有什么谋算?杨恤自然不会给秦维勉等人喘息的机会,第二日便来禀告秦维勉明日演武。晚上秦维勉请贺云津到自己帐中,谢质已到了。 西营军长期在此驻守,又守着京师之地,条件自然算不得艰苦。秦维勉的中军大帐倒是宽敞,一应物什皆全,只是都是些朴实日用之物,跟燕王府是不能比的。初到那晚杨恤亲带人送来一套名贵用品,以及文玩弄器等,秦维勉哪里会收,让他拿回去了。 因此这帐中的布置倒简洁质朴。本朝尚黑,秦维勉穿了一套银青的铠甲,下衬黑袍,配了黑色的披风,既稳重又鲜明,且一望即知是坚固轻便的好东西。 贺云津自然穿着军中统一的戎衣和盔甲,行礼一毕,秦维勉便请他坐。谢质只瞥了他一眼,向秦维勉道: “杨将军治军多年,手下能人极多,必是要借此壮壮自己的声势。二殿下不能不答应,然而怎么才能不落了下风才好。” 秦维勉道:“正是如此。杀卢迪和寇林是大哥给他的钧旨,并非他真心服气,要想让他服我,非有别的办法不成。” 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看向贺云津的,但贺云津并未说话,反倒谢质接着说道: “以他的根基之深,恐怕不易啊……” “请你们二位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济之有什么想法没有?” 那晚夜宴之时贺云津就觉得秦维勉仿佛成竹在胸,今天看谢质的样子,也像有话要说。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有主意,却偏偏来问他呢? 他看看谢质,故作无措道:“此事确实不易啊。” 第47章 秦维勉默然颔首,谢质仍是宽袍缓袖,一拱手道: “办法并非没有,只是不知……不知陛下究竟什么心思?” 贺云津知道谢质的意思。杨恤既是朝中大将,也是士族之首,要对杨恤动手非得有天子的支持不可。 秦维勉从未对他详细讲过天子的意思,如今看来,谢质也不甚清楚。贺云津正在好奇,就见秦维勉连忙问道: “希文是什么意思?” “大军在外,所仰赖者,不唯将领指挥、军士效命,有一物更是必不可少。若没有这个,纵有十万、百万人马……” 秦维勉听了便不做声。贺云津还没明白,知道谢质是故意卖关子,但他听得着急,便点明道: “希文所说的是粮草吧。” 谢质小心地看了秦维勉一眼,见秦维勉不答话,半低着头也看不清脸色,复又解释道: “不错。军队之中不唯听凭将领指挥,更需依靠军需供给。如今西营事务全由二殿下掌管,不论人马调动,还是轮输供应,那么——” 谢质说到此处自己停住了。 到此贺云津一瞬间领悟,不禁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此人生得骨秀神清,平时吟诗弄墨自有一股风流气度,却不想还有这么毒的心思。 原来刚刚谢质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根本不敢明言。 贺云津见他眉眼,仿佛看见了那些百年士族的风云和算计,如今又浮现在这青春年少的眼眸中。 惊讶之余他又去看秦维勉,却见秦维勉并未回头。贺云津明白了,原来秦维勉刚刚就听懂了,甚至,可能自己就早已想到了。 待到入秋,山戎必然南下劫掠。秦维勉只需命令杨恤出军迎敌,到时再延缓其粮草供应,又不许他回师修整,杨恤必然大败。 可此举不仅白白损耗军士性命,更会败于山戎,大损士气。此计毒就毒在不仅送将士们去死,还是败于外而险胜于内。 贺云津一时紧张起来,不知道秦维勉是什么意思。那人这样不动声色,不会真在斟酌轻重吧。 “不妥。只恐连累无辜,白白自相损耗。” 贺云津听他语气坚决,这才放下心来。 谢质并不争辩,只是默然颔首,秦维勉又问: “济之可有良策?后面狩猎之事我实在没有办法,已提前认输了。明天若也败下阵来,怕无法在此立足了。” 看秦维勉的意思,贺云津猜测天子没准备给他托底,多半存心想看看这个儿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以杨恤的根基,若没有天子的支持,他实在不知有什么办法。 何况从前贺翊率领的都是他无味山的徒众,大家凝心一处,同仇敌忾,他只须对外进攻,从不用分心内顾。这些事他上辈子的经验毫无帮助,甚至比不上从小眼观朝廷斗争的秦维勉。 那天他以为秦维勉自有安排,不料今日这样为难,看来是他想错了。 贺云津一时着急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反倒秦维勉安慰道: “济之别急,此事着实不易,怨不得你们没主意。逼不得已之时我自然有办法。” 贺云津看看秦维勉,正好对上那人目光。原来还是有办法。可有办法还这样踟躇,看来也非良计。 贺云津虽然猜不出是什么,但他隐约觉得,今晚的商议是个铺垫。 “殿下有何良策?” “此事实在无奈,还要着落在济之身上,请济之不要推脱。” “殿下有命,贺云津自然万死不辞。只是不知是什么安排?” “明日自有分晓。” 秦维勉的眼中似笑非笑,没有一点迟疑畏惧之色。贺云津一时间有奇怪的感觉: 看秦维勉的眼神,这场计策的猎物不像杨恤,怎么反倒像是他呢? 第46章 李代桃僵 第二天众人都到到了校场集合。四周旌旗招展,迎风猎猎。贺云津早已坐定,见右羽卫军容整肃,闻令即动,训练有素。 至少拉出来的人是如此。 他身旁左右都是同他官阶相同的军官,大家到后略略施礼寒暄了两句,便都坐下不语。贺云津见各级军官都是这样,一队队进来坐下,最后有人去报杨恤人已到齐,杨恤便同着秦维勉进来将人请到主位。 请示过秦维勉后,校阅便开始。首先是整齐的队列操演,几拨军士演练马刀、短剑等,均是训练有素,口号震天。秦维勉只是含笑点头,并无半分怯气。 之后则是骑术、射箭的演练,每一科目均有能人,贺云津见了也不觉惊叹,不过因他惦记着秦维勉说今日之事要着落在他身上,心中时时揣测,看得并不舒心。 旗兵将大纛一挥,场上又换了人马。坐在他左右的校尉们都来了精神,显然是到了好戏。 只见一时上来八个彪形大汉,光看体型便知极难对付,他八人两两一组,赤手空拳打斗起来,拳拳到肉,击打之声响亮入耳。 贺云津看得并不甚清楚,因为那八人都在秦维勉面前。他不懂这些详细的礼数,但总觉得在尊者面前这样近地展示拳脚不太应该。 不过他见敖来恩跟路天雪一左一右地守在秦维勉身边,心中便踏实多了。 那八人打斗极为精彩,确实颇有本领,校场上一时响起助势之声。他们之中逐渐有人败下阵来,剩下的人继续捉对厮杀,都到了秦维勉面前。 事情不对。 贺云津警惕起来,紧盯着秦维勉那边看,却见秦维勉仍旧面上带笑,并没有让他动手的意思,反到是杨恤数次看向他。贺云津一想便知,太子定是将他打败寇林数十人马之事告诉了杨恤,因此杨恤小心留意他。 秦维勉到底什么意思呢。 贺云津只在这边猜测,却见那边已决出了胜负,秦维勉大喜,赏了胜者一领锦袍,杨恤将这八人介绍给秦维勉,一一细数他们的能耐。 贺云津忽然明白,让这些人上场是想给秦维勉威摄,他是习武之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看谢质身体绷直的样子,他才明白这对旁人的压力。 好在秦维勉仍旧谈笑自若,并无丝毫怯意。这一轮角斗的下去,又换了力大的人来。 有人能将一块石做的井盖扛上来,有人能举起一座铜制的圆鼎。最奇的是,有一个叫做祖典的汉子,竟能左右臂各挟一人,夹在腋下。 周围见了全都啧啧称奇,贺云津也开了眼界。下一个科目又是剑法,上来总有八人之多,不用说,自是又站到了离秦维勉极近的地方。 这下贺云津确定了。就算是演武,也断没有真刀真枪舞到尊者面前的,杨恤的意图与项庄舞剑何异。 剑法贺云津并不当回事,他本就天资极高,在无味山中潜心练了那么多年,又在战场上经年厮杀,无论套路还是实用,均已无有纰漏。倒是这些人离秦维勉那么近,又手持兵刃,他不放心。 这么一想,自然又去看敖来恩跟路天雪,却不料一眼就看到了路天雪惊奇的眼神。 不好。 贺云津连忙去看舞剑之人,不想几个招式就看出其中有一人十分厉害,其他人自然也不弱,但这个必是臻于化境了。别的不说,光是身形变化之快,已叫人目不暇接。 他定睛一看,这正是杨恤身边那个桀骜的将领,叫什么“邴荣刀”的。 贺云津不敢大意,连忙凝神去分析那人招式路数。这些舞剑之人离主位越来越近,一向沉稳的敖来恩也站不住了,拿眼去询问秦维勉。哪料到秦维勉仍旧笑意盈盈,正在听杨恤给他介绍这些人,身子往杨恤身边靠,两人私语起来。 这些贺云津一概未管,只是凝神看着那一人的招式,思考若是自己与他对敌又该如何反应,此时他连揣摩秦维勉的意图也顾不上了,只怕那人日后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他只顾着紧张学习,全没理会那边秦维勉已和杨恤低声交淡多时了。舞剑已毕,贺云津仍在脑海中回忆那人的一招一式,却觉得那些动作有如蛇龙一般顺滑,从他的心上溜走了。 “二殿下,这位邴将军剑术世间无敌,未逢敌手,殿下看着如何?” “果然不错。杨将军手下人才辈出,可见治军有方啊。” “殿下谬赞,全赖将士刻苦习练。这邴将军向来喜欢同人过招,听闻高手之名,必定要与那人见个胜负。” 来了。贺云津立刻去看秦维勉,却见秦维勉只是温笑道: “哦?” “是啊,最近他听说燕王前来,知道您身旁侍卫里有一人以剑术见长,就是末将也十分好奇,不知殿下肯让他们比试一番否?” 这显是指路天雪了。路天雪是秦维勉贴身侍卫,如若不能战胜,丢的可是主人脸面,若是不敢迎战,也与输了无异。 军中的规则有时也简单,就是以武称雄罢了。听了杨恤的话,场地两侧众人一时都叫起好来。路天雪见状,便往前移步。 不料秦维勉拦住了他。 第48章 “哎,天雪跟我多年,我深知他的实力。并非我护着,只怕叫这位邴将军输得太快,倒没意思。” 那邴荣刀正不服,欲要分辩,杨恤先哈哈大笑起来,道: “路侍卫竟有如此能耐,末将倒更想见识见识了。” 秦维勉一向谦和,不想说起这样吹嘘的话来竟也如此熟练: “不必用天雪,我麾下就是一个小小校尉,便也够了。” 贺云津自然明白秦维勉意思,他虽不十分有把握,但却佩服秦维勉的处理。有自己挡着,今后那杨恤便不能再打路天雪的主意,再说他也比路天雪把握大些。 “殿下,我愿一试。” 贺云津起身出列,抱拳行礼。秦维勉向杨恤介绍道: “杨将军,此人姓贺,名云津,字济之,现任校尉之职。你或也听过,刘积深刘将军有一爱女走失多年,近来得救,便是这位贺校尉所营救。” 不料邴荣刀听了反倒看不起贺云津,心想不过是走了大运才混个一官半职,能有什么本事。 杨恤只道:“哦——原来是他,听说是个还俗的道人。” 这年头道士的名声不好,更何况贺云津生得模样出众,即便穿着统一制式的铠甲,仍旧出挑。那杨恤也不多说什么,就这么淡淡一句话,再将眼上下一扫,双眼中流露一丝微笑,便有多少意味在里头了。 邴荣刀于是哼道: “一个小小校尉,也配与我动手!” 杨恤止住他:“不可胡说!” 不料那邴荣刀转身便要走,杨恤怒道:“在二殿下面前岂可放肆!” 贺云津一时奇怪,不知这邴荣刀什么来历,军中向来以服从命令为先,但他竟如此大胆,连杨恤的话也不听,还是说跟杨恤串通好了,故意要让燕王难堪呢。 若是后者,他们可失算了,秦维勉并无恼怒生气之色,反而爽朗笑道: “邴将军别小瞧了贺校尉,他还不仅是剑法出众,骑术、格斗等均是无一不精。依我看来,能敌得过他的人倒罕有呢。” 贺云津听了一愣。他忽然明白了,让他出手并非今日事势所致,而是秦维勉本来就有的谋算。军中既然崇尚武力,那秦维勉就要他以武取胜。他四下环顾,刚刚上场的又有哪个是等闲之辈。 那邴荣刀听了哈哈大笑,杨恤又道: “贺校尉休要逞强,这两人比剑可不像一人独舞,校练场上向来是死生在天,出了事情是怨不得旁人的。” 贺云津来不及多想,话已架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要往上冲了。 方才同邴荣刀一起舞剑的还有四人,如今已退到一旁,对他们四个,贺云津倒有把握,只是邴荣刀不好对付,非用尽全力不可。他向秦维勉道: “可否请殿下若谷剑一用?” 秦维勉自然答允,亲手将若谷递给他。贺云津提剑在手,不向邴荣刀,反而向另外四人攻去。 那四人立时提剑来迎,秦维勉却一瞬间想起了他事。那天他梦到贺云津被人围困惨死之时,贺云津手上拿的也是若谷。 那时他不过以为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如今真见那名器提在贺云津手中,似曾相识之感一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个惨烈压抑的梦境。 第47章 此后君臣悬殊 秦维勉一向不信这些,这回也不禁嘀咕起来,尤其是方才杨恤什么死生之类的话,虽然是有意激将,但听着如此刺耳。他凝目去看,好在贺云津面对那四人并无丝毫颓势,反到因为骤然出手让对面一时措手不及。 邴荣刀见状,大喝一声,亮剑到了贺云津面前,那四人听命退下,将场地让给他二人。 高手过招,连春风也肃杀了,招招奔着命门,一式也不务虚。秦维勉看着,只觉他们一举一动都万分惊险,每一招都是一场生死局。 秦维勉看向杨恤,只见他神情竟也紧张起来。杨恤紧张,便说明这二人真正是难分胜负。杨恤见他看来,立时假作轻松,笑道: “这贺校尉真是了得呀。我听说,就是他擒了寇林和卢迪?” 奉维勉不忘抬举路天雪: “正是,此皆路侍卫与贺校尉之功。那天幸有他二人在我身旁,否则险被小人所伤。” 杨恤注目于战局,内里更是紧张到了极点,生怕邴荣刀败了给他丢人。二人过招极快,这么一会儿就是上百招,邴荣刀这么多次比武都是赢得轻轻松松,哪里缠斗到现在过。杨恤着急,一时忘了答秦维勉的话,回过神来发现秦维勉正云淡风轻地看着他,面露询问。 杨恤赶紧轻笑两声,也做出闲淡之状,不愿让秦维勉看出他的焦心。 “如此说来,此真良将之才。” 此时场地四周已无人说话,尽皆屏息凝视,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比武,唯有秦维勉、杨恤面上还轻松。 秦维勉笑道: “贺校尉之能,古之良将也未必能同他相较。然而为将者,一身之勇武尚在其次,有一点更是重要,也最为难得。”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等着看杨恤如何作答。而杨恤的眼神仍是忍不住跟着那二人的剑锋走,毕竟高手过招胜负就在瞬息,说不好什么时候哪一方就露出了破绽。 杨恤眼中看着,不管心里如何焦灼,面上还得装作云淡风轻: “哦?二殿下指的是?” “为将者,不能空有武力,更需人品端方,胸怀苍生。即便做不到以天下为念,至少也要尽忠事上,令出必行,做一个忠顺之人,这才是为人臣者的本分啊。” 杨恤刚见邴荣刀向贺云津刺了一剑,却被贺云津险险躲开。他一颗心提得高高的,眼看场中二人都到了精疲力竭之时,随时可能决出胜负。他只顾看,半响才反应过来,秦维勉这是点他呢。 杨恤一时失语,只是尴尬一笑,点头附和,却见秦维勉嘴角含笑。 秦维勉何尝不担心场中局势!贺云津又有哪次不是立时决出胜负,未曾与人纠缠如此之久。秦维勉虽不谙武艺,但他见贺云津出手又快又狠,猜测这样的路数必不能耐久,拖得时间越长恐怕越是被动。 场上兵器交碰之声清脆肃杀,秦维勉听得心惊肉跳,于是索性不看,从头到尾只对着杨恤讲话。可此时他却看见杨恤紧张的汗水,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如此失态,场上局势焦灼更是难以描摹了。 此时校场愈发安静,秦维勉甚至听到了贺云津急促的喘息之声,那邴荣刀也是气息粗重,冲击之时发出困兽一般的吼叫。 秦维勉是多次见过贺云津动手的,但他今日侧耳听着,却觉出此役之艰,又非那日江边可比。可令他担忧的还不只是场上局势,只能竭力捺下焦心,仍向着杨恤,一副观看歌舞般的轻松随意。 “这贺校尉好就好在,他不仅武艺超群,更是忠心不贰,随我多次历险,劳苦功高,却从不自恃才高,待人谦和有礼,这不仅是因他恪守礼数,更是心术端正之故啊。” 杨恤听了直咬牙。这邴荣刀本事是有,但过于桀骜难驯。秦维勉这是连台阶都找好了,即使贺云津输了,也占了一个尽心事主的声名。杨恤越想越气,这邴荣刀性子上来,常连他的面子也不给,要是能像贺云津这样听话懂事就好了。 他见秦维勉坐得稳当,不像忧虑的样子。他想秦维勉方才将贺云津的本事人品都夸到了天上,要是成功自然是无比的荣耀,可要是输了,那也是摔得彻底。 杨恤心中更加嘀咕:他对贺云津就这么有信心?这么满的话都敢说。 秦维勉那番话不仅是给杨恤听的,也是给贺云津听的。他说完此话,不得不去看向场中,试图寻找贺云津是否会意的线索。 然而他却看见二人皆露出疲态,眼睛紧紧盯着对面敌人招式,一分一毫不敢放松。这高手比斗本就极耗精力,今日二人又皆着全甲,自然更加不易。 他跟杨恤是紧张而故作轻松,贺云津跟邴荣刀则是力竭而不敢放松,像推着巨石上山,稍微一松劲就是滚落深渊。 秦维勉知道,如此酣战胶着,贺云津是不会听见他的话的。 罢了,秦维勉暗暗祈告,只要贺云津能胜出就好,本事大的人还能没点脾气吗。只要贺云津衷心向他,那也够了。 那把若谷拿在贺云津手上真也发挥出了名剑的威力,挥动之时如山坚刚,如水蜿蜒。秦维勉直到今日方才识货,却全无欣赏之心,反而紧张得手心出汗。 如果贺云津输了,他就没理由拦下路天雪,路天雪自然不是邴荣刀对手,到时免不了遭人耻笑,他又如何能在军中立威。 局中愈发安静,都知道到了决胜的时候。 贺云津从前是真没有见过邴荣刀这样的人,那人的力气好像源源不竭,更别提在招式上有如天才,应对之时又极其老练迅捷。 从前谁见了贺云津都会称赞他天赋不凡,没想到人外有人,今天竟叫他碰上了天赋更高的。这样的人却与秦维勉为敌,他必须除掉,这也是他请剑的原因。 第49章 见一时分不出胜负,那人又没有任何疲惫或者破绽,反倒是自己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贺云津心一横,提了一口元气。 他知道此举危险,因此极其克制,是将邴荣刀的招式路数全摸透了他发动的。接着这微微的一丝元气,他的体力立时便占了上风。 校场之中,众人的眼睛已经快要飘出眼眶,秦维勉跟杨恤也停止了交谈,贺云津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结束这场比斗,不然强行催动元丹的痛楚必将他反噬。 即使如此克制,他也已经察觉到胸腹之中微微的刺痛。 众人只见邴荣刀虚晃一招骗过了贺云津,随即就势扭身向贺云津刺去。贺云津已来不及躲,索性将剑一挑,迎了上去。 二人都是高手,过招不过电光火石。旁人惊呼之声还未落地,贺云津的剑竟已直奔邴荣刀的面门。这一剑清厉无比,任谁也看得出结局。 “剑下留情!” 秦维勉起身喝止,贺云津的剑一压,竟然失了准头。 “咚”的一声,邴荣刀的发冠落地。他伸手去摸,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发带已被削断,再摸摸脖子,完好无损。 四周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杨恤一时跌悔,向后落入椅中。贺云津也在后悔,当时秦维勉突然出声,他没来得思索,其实应该趁此机会杀了邴荣刀的。 脱力之后,剧痛像被束缚许久的洪水一般冲破了堤坝,贺云津暗想,今后再想杀了邴荣刀就更不易了。 秦维勉化开一抹如释重负的笑。他只见贺云津向那邴荣刀一抱拳,邴容刀还愣在原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失败之后捶胸仰头长啸一声,大有疯癫之状,随即便扭头负气离去。 贺云津转身向秦维勉走来,秦维勉这才发现,明明方才他们动手之时就在自己眼前,现在怎么打到校场中心去了。 贺云津将剑背在身后,一步步向他走来,甲胄碰撞发出朗朗的撞击之声,沉重却坚定。秦维勉发现,贺云津的步子从未如此费力,这一次缠斗,实在太耗人了。 他不自觉地下座去迎,只两步二人便已相遇。秦维勉伸手欲扶,贺云津却直直脆了下去,甲胃沉重,压在他的身上。 贺云津低下头,双手将若谷举托过头顶。 “在下不辱使命,今将宝剑奉还殿下!” “快起来!” 贺云津刚刚跪下的一瞬间,秦维勉还以为他力竭不支,已将双手伸了出去。如今自有随从接过宝剑,秦维勉就势将贺云津扶起,心中稍安定些,温声道: “你辛苦了。” 不料贺云津抬起头来,秦维勉却见他脸上汗水淋漓,额发尽湿,连眼中都猩红湿润,像一棵被雨洗透的大树。 秦维勉心中立时兵荒马乱: “济之!” 贺云津一时没有动作,垂眸只觉眼前一片黑影。他恍恍想到,这一跪,此生便是君臣了。 秦维勉握住贺云津的手腕,腕甲清凉,他又低声唤了一次: “济之?” 贺云津深深吐息了两次,这才稍缓,借秦维勉的力站了起来。 “贺校尉快免礼,下去休息,我必有重赏。” 听他这么说,贺云津知道他已从方才的失态中醒觉了过来。贺云津一笑,反倒心照不宣了。 谢质一直在旁看着,虽然早听秦维勉称赞贺云津,但今日亲眼所见,他才真正相信。好小子,还真有些本事。 谢质一时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按理说贺云津这样出身的人是不配跟他相较的,就算真有本领和机遇,也做不得大官,这是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样的人能全力效命秦维勉,是好事。 可他心里就是莫名不安稳。谢质顾不上细想,贺云津不用自己的剑,偏去请秦维勉的剑,这意图十分明显,此时该他配合了。 “殿下万金之躯,众人却各持兵刃,此乃大不敬之罪!” 方才在秦维勉面前舞剑诸人自然知道失礼,不过是不敢违命罢了,方才邴荣刀输了他们已经汗流浃背,现今听了这话更是脸色惨白,纷纷向杨恤投以求救的目光。 那齐刷刷的目光如同公堂上的证词,杨恤一时哽住,随即反应过来,不料他刚要说话,秦维勉便开口了。 “诶,我早听说杨将军治军严格,真刀真枪操练想必也是为了令众将增长本事吧?” 杨恤预先想好的说辞自然也是这个,因此一时无话可说,只是汗颜点头。 秦维勉走到那七人面前,笑道: “今天本王见识了诸位的本事,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啊!只是真刀真枪,难免伤人。咱们从军效命,乃是为了杀敌立功,岂可伤于自己人之手?传本王将令,今后军中操练,兵器不得开刃!” “是!”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跟谢质给他铺好了路,但他已经杀了卢迪、寇林立威,此时再杀只会适得其反,反倒宽仁大度才能令人心服。 果然,那七人齐齐跪下,脸上尽是感动之色。 杨恤先前听说太子被燕王气得吃不下睡不着,还暗中讥讽太子不够稳重,今日他算是理解秦维勋了。 不过杨恤的修养到底高些,年岁也大些,此时反应了过来,连忙藏起心情: “贺校尉果真功夫了得,我为你设宴庆祝!” 谢质知道杨恤着急设宴是故意要让贺云津疲累,也知道秦维勉必定会找理由将宴饮推了。毕竟秦维勉待人一向宽仁,今天贺云津跪都跪了,秦维勉岂不周旋他。 不料秦维勉刚要开口,贺云津却抢先道: “那便多谢杨将军了。” 见秦维勉一瞬疑惑,贺云津向他露出一个疲惫却满足的微笑。 他希望秦维勉明白,他的心意比秦维勉想的还要重。他不仅要让秦维勉赢,还要赢得彻彻底底。 第48章 养鱼高手 操演完毕必定要宴会庆功,因此秦维勉倒也不好完全禁止。 一番宴饮下来,自是士气高昂。邴荣刀没来,杨恤见了大惊失色,此刻他可不敢再有什么把柄给秦维勉。他派人叫邴荣刀来,不料却听人回报说在后山发现了邴将军的尸体,看起来是自刎而死。 杨恤听了气极,又觉得这确实是邴荣刀的脾气,秦维勉同他叹息了一番。 众人纷纷给贺云津持觞劝酒,秦维勉见贺云津应付自如,但肩背绷得极紧,自然知晓他的状态。 刚才已经累成那个样子,如今应酬往来,又是另一种疲惫了。 秦维勉自然要赏他点什么,想来想去,只觉金银等物皆不足贵,倒是甲胄乃战场保命之物,便让人照着贺云津的身量去做一套上等好甲来。 宴饮结束,众人各自回帐,范得生见他师父辛苦,自去打了水来给贺云津洗脚。 “还是徒弟贴心啊。” 贺云津擦干脚,范得生将水倒了又回来,贺云津道: “你还在这做什么?” “怕师父有事,我在这里服侍师父呀。” “我累极了,此刻不过要躺下歇歇,要你在这里做什么。” “徒弟左右无事,师父一会儿或是要茶,或是要水,徒弟也好照应。” “你快去吧,光在这围着我转干什么?你初来乍到,要多出去交游。” 范得生见他师父在这里时常寂寞,反倒叫他出去闲谈,一时也悟不出何意。只是他师父向来说一不二,他便依言去了。 他刚一出门,便见外面围了一众军士。见他出来,纷纷围上来打听,还有人直要入内,被范得生拦住了。 “师父要休息了,让旁人无事不要打扰。” 一人出头,小声问道: “贺校尉白天辛苦,我们也只是想到前侍候略表心意呀。” 另一人又问: “是啊是啊,我们没别的意思。哎,这个哥们儿,听说你是贺校尉的徒弟?那你肯定知道他怎么练的功夫了,给我们讲讲啊?” “那是自然,”范得生得意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这边来。” 贺云津听到众人移步,这才放心躺了下去,只觉身子如同断木,再想动也动不了了。他不禁疑问,怎么神仙不会死,却还要经受这些疲累痛苦呢。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他便要睡去了,却不料又听见了二人脚步声,直入到他帐里来。 “是谁如此无……” 他正要发作,却发现来的是秦维勉和路天雪。贺云津马上想,他是真累了,这次竟没有早早听出来。 “请燕王殿下恕罪——”贺云津说着便要起来,秦维勉抢了两步到近前,用手止住他。 “快躺下吧。” 秦维勉说着竟在贺云津榻边坐下,还将被子给他往上提了提。 贺云津还是撑起了身子,半靠在枕上抱拳道: “怎敢劳动殿下大驾。” 秦维勉方才只顾着看贺云津,此时才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来。他着眼去看,贺云津此时汗已落了,不知是否饮酒的缘故,脸颊飘红,眼睛也红红的,虽然笑着,却极是虚弱疲惫。 第50章 秦维勉还没说话,贺云津反而问道: “殿下来此,可是有事?” 秦维勉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确实没什么要事,只是想来便来了。今天一天他还没跟贺云津好好聊聊,白日所说也不过众人面前的场面话,秦维勉只觉攒了一肚子东西,可此刻被问,细细检索又什么都没有。 “济之这么问,难道不欢迎我?” “卑职岂敢。只是卑职一介小小校尉,岂敢劳动燕王亲来探视?何况我这帐中狭小逼仄,实在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 这话听在秦维勉耳中只觉异常不顺。偏那贺云津是笑着说的,一副周到恭敬的样子,让他挑不来理。秦维勉一时说不出活,路天雪在他身后也看不出眼色,朝着贺云津深深一礼,道: “今日多谢贺校尉解围。” “你谢我做什么,要谢也要谢殿下,这都是殿下决策英明果断。” 路天雪心眼实,当真去谢秦维勉,语毕又十分羞愧,低头道: “卑职学艺不精,技不如人,不能为殿下解忧,实在惭愧。” “这是什么话,”秦维勉煦然一笑,“强中更有强中手,谁又敢保自己总是天下第一?你平日勤学苦练已经足够,只要踏实用功必有进步。像那邴荣刀之流,一时失意便自刎归天,那是将个人得失看得比战场成败还重了,岂是大丈夫所为?” “是啊,”贺云津也开口道:“今日殿下不是说过?为人臣者不能空有本领,人品忠心更是重要。路侍卫尽心事主,不避险阻,已是极为难得,何必如此自轻呢?” 秦维勉一怔。那时的话贺云津原来听到了,自然也就能看出他设此局的用意,难怪今晚是这副谈吐。秦维勉垂眸想了想,将手按在贺云津被上说道: “济之,古人四处求贤访士,方能求得高人。不想我什么也没做,竟有济之这样的能者主动投靠,使我不仅能得一将才,更得一忠正之士。济之虽出身道场,经历偃蹇,却修得一副悲悯心肠,养成一股浩然之气,我看就是那些高第名将也不及你。” 贺云津听到此处,已是愣了。他不过想逗逗秦维勉,不想竟得他这样一番言语,秦维勉声声恳切,接着说道: “济之从我于微时,是我心腹之人,实乃上天将济之授我,助我成功。我得济之,如鱼得水。” 贺云津从前只觉秦维勉对他小心打探,现在听如此说,才知秦维勉心中他竟有如此份量,贺云津心中激荡,恨不能现在就为秦维勉赴汤蹈火,他张口欲言,秦维勉又道: “更难得的是,我自觉与济之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上天这是兼又赐我一名好友知交啊。” 贺云津本来就没有多少是真气,听到这里更是什么性子也没了,连忙说道: “我誓要一生追随殿下,绝不背诺!” 他这一拳抱得结结实实,秦维勉将他的手拉下来,探身道: “济之快别动了,今天十分辛苦,我便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殿下!”贺云津叫住了他,“我看那杨将军恐未轻易认输,殿下和路侍卫还要小心啊。” 秦维勉又拍拍他的手,刚要说话,谢质又掀帘进来了。 贺云津心想,他真该留个人守门的。秦维勉见谢质来便将手收了,回头免了谢质的礼。 “希文也来了。”秦维勉神色如常。 “是啊,我本想看看济之如何,不想殿下也在此处。” 这话说得太刻意了,贺云津想,谢希文一定是见秦维勉在他这里久久未归,故意前未探问的。 “多谢希文。我可是赢的那个,能有什么大碍?” 秦维勉笑道: “希文,从前我多次对你称道济之的本领,今天你可亲眼见了,我所言不虚吧?” “是啊是啊,”谢质笑得勉强,“如此武艺,令人惊叹呐。” “文有谢参军,武有贺校尉,我无忧了。” 谢质看了贺云津一眼,显然也是说给贺云津听的: “这还多亏了赵与中赵将军吧?” 秦维勉听了便笑。贺云津看那样子便知道赵与中定是又给秦维勉透露了什么消息,他就不明白了,谢质为什么要干这种引狼入室的事情? “咱们就别打扰济之休息了,走希文,到我帐中说话去。” 秦维勉将谢质领走,贺云津着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远去,半晌还觉得甜丝丝的。下凡多时哪里是一无所获,在秦维勉心中他原来这么可靠,这么重要。 贺云津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同秦维勉一起平定天下,再助他成仙,绝不会让他只当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任人宰割。 秦维勉刚走,范得生就回来了,急匆匆跑进来,见帐中没有他人,问道: “刚听人说二殿下来了,我赶紧跑回来,二殿下怎么就走了呀。” 贺云津心情好,躺下去说道: “你当邻里串门呢,还不走了。” “那二殿下一定赏了师父好东西吧?” “没有。” “没有?” “没有。” 贺云津美滋滋地盖好被子。他跟二殿下的情分岂是金银俗物可比? 【作者有话说】 小贺:没关系,我自己会找饼吃,这是爱情。 第49章 论痴情 校练之事后杨恤老实了几天,忙着去布置狩猎的场地了。秦维勉还没想出办法应付此时,心中烦闷,便趁着夜色出去闲逛。 西山大营绵延数里,到了夜间灯火间或亮起,肃穆安静,只有巡逻和守卫的兵丁偶尔发出一点声音。 秦维勉专往不显眼的地方走,他想那里应该更容易发现破绽。果不其然,竟被他抓到两名小兵正凑在阴影里闲谈。 路天雪向来不多事,秦维勉刚想制止,不料却听他们说着贺云津。 “这贺校尉是什么来历啊!一下子就当上了校尉?再有本事也不该这么快吧?” “诶,你忘了我刚刚说的?那天我在校场边见了,那贺校尉模样长得极英俊咧!” 这人说着还拿手肘捅同伴,一副神神秘秘的语气。 “哦——我懂了,你是说……” “小声!你自己明白就行了!贺校尉又不是那些名门,咋可能一上来就当大官啊!要不是有些……是吧?那二殿下怎么会这么宠爱他。” 秦维勉一时无言,脸也腾地热了。 这军中怎么凭空就能生出这种乌七八糟的流言!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任人唯贤了吗?他自问跟贺云津也没有什么逾礼之处,到属下帐中去那也是带了从人、即去即回的,怎么凭空就在这里受人指摘了呢?! 秦维勉脸上火辣辣的,他深知这种流言的厉害之处,越是禁止便越是叫人怀疑,他一时气急,还未出言,又听那二人续道: “你说得有道理啊!贺校尉的本事和模样又好,又是英雄救美,这刘家小姐想是动了心了,半条腿迈进刘府了,二殿下能不照应他吗?” 秦维勉听了先是困惑,而后明白过来又迷惑,再继之又变为疑惑。 原来谣言的另一个主角不是他啊。 不对……不对!这真是谣言吗? 他稍微一想,竟觉得这二人说得不无道理。那刘积深这样礼待贺云津,该不会真将他当作女婿在考察吧? 秦维勉一时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层呢!不然还能探探刘积深的话。 秦维勉转身走了,边走边想这事,不禁又想到一节:这贺云津不会对刘将军的意图也心知肚明吧? 等等,那护送小姐回京的路上也要几日,这孤男寡女的,难保不生出什么情愫,会不会贺云津与刘小姐已经互知心意,刘将军不过想栽培他一段时间,等他混出点名堂来再议成亲之事吧? 这等事情他现在军中可无处打探,秦维勉想,若真有这样事情,他也只能从贺云津处诈出来了。 回到帐中,秦维勉立刻让人去请贺云津。 贺云津到了一看,竟然没有旁人在场,一时还不大习惯。 “二殿下叫我有事?” “无事。不过自己无聊,找你闲话两句,”见贺云津面露微笑,似是大不相信,秦维勉又道,“咱们到帐外走走,如何?” 贺云津自然奉陪。两人往人少之处行去,夜里十分清爽,偶有虫鸣之声,贺云津心旷神怡,却不知走在他前面的人心中在想些什么。 秦维勉选了一个面水之处,站定问贺云津道: “对了济之,那刘家小姐归京之后,朝野多有传闻,弄得我也好奇起来,一向也未听你细说,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 “原来殿下想问这个,”贺云津笑笑,“总有人向我打探,我因不愿惹是生非,又碍着小姐的清名,因此从不曾对人说起,倒平白得罪了几个人呢,不过既是二殿下问起,我自当知无不言。” “自然,济之是个妥当人,”秦维勉叹赏了一声,“我也不是要传人闲话,只是想知道个答案罢了。” 第51章 “二殿下都听了什么流言?” 秦维勉不好上来就问贺云津是不是要给刘家当女婿,便兜了个圈子。 “我怎么听说,那歹人待刘小姐还不错?” “那人名叫李密成,将小姐圈禁在京外一座庄园之内,我去之时,确曾见小姐衣食用度都算上乘,还有两个丫鬟伺候。然而小姐原本是侯门千金,无端被人掳走强占,岂是这些外物可以弥补的。” 秦维勉这会儿也对这故事好奇起来。 “此话不假。刘小姐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想必那李密成拘禁颇严啊。” “正是。李密成从来不让小姐出门一步,院墙高筑,连小姐在院内登高取物也不让。平时无事之时倒还笑脸相向,可小姐一旦触怒了他,便是一顿打骂。” “这些事……可是刘小姐告诉你的?” 贺云津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不错,我雇了辆马车送小姐回京,让那两个丫鬟跟着照顾小姐,路上休息之时,小姐常常对我讲起李密成的恶行,无一日不流泪。” 贺云津说得欷歔,话中尽是怜悯之意。秦维勉听贺云津如此安排,反倒为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惭愧,这贺云津虽然有时失礼,但在大节上还是小心在意的。 “我听说,刘小姐和那歹人生养了孩子?不知道是真是假,并未见回到刘府。” “此是实情。” 贺云津说完一时顿住了。那日他打探好情况,先上天请了司刑使同来,司刑使用法器设下结界,以免他们动手被凡人看到。 贺云津也在结界之中,等他们战胜出了结界,那男孩已被司刑使的手下结果了性命。 “此是孽种,留他不得。” 司刑使说得斩钉截铁。贺云津想起那日他见这男孩坐在小姐怀里识字,也是个懂事可爱的小子,心中不禁怅然。 然而贺云津却知道,司刑使做得对。后来他和司刑使上天交差,又下凡接上小姐,那小姐听闻李密成已死,立时便问她的孩儿哪里去了。 贺云津想了想。 “李密成逃跑时将那男孩抱在马上,不幸跌下去摔死了。” 这话刘家小姐听了只是哭了一阵,秦维勉却将信将疑。他问道: “济之说的可是实话?” 秦维勉是聪明人,没那么好骗。贺云津见状似笑非笑,反问道: “不然殿下以为如何?” 这孩子留着,便是刘小姐遭人强占的证据,刘家面上可不好看,再说刘小姐也未必对这孽种有情。秦维勉并不关心是谁动手斩草除根,换了他去也未必不如此做。 “我只是想,那李密成一个强人,难道有如此本事,在济之面前竟还能上马逃窜?” 贺云津听了便笑,秦维勉记着自己的本意,忙问道: “对了,那小姐如今返回家中,不知道今后有何打算,济之可听刘将军说起?” “刘将军确实赠我不少金银绸缎等物,又设宴款待,但我于刘将军也不过一个陌生之人,哪里就会以这些事情相告了。” 秦维勉听后心中稍安,答道:“看来济之与刘将军还未相熟啊。” 贺云津方才一直想着秦维勉说密成的话,心中不宁,此时才反应过来秦维勉是什么意思。 他们初到军中,没有根基,反倒刘积深是沙场宿将,或许能对他们有些助益,秦维勉问这话,一定是想让他去跟刘积深套套关系。 贺云津立刻说道: “我与刘将军虽不相熟,但既是二殿下说起,我多与刘府来往便是。 秦维勉一怔: “我说什么了?” “二殿下难道不是想让我多跟刘将军走动,看看他对军中之事有何见解吗?”贺云津笑道,“不然殿下原是何意?” 原是何意?秦维勉思忖起来。他本来只是想知道贺云津跟刘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却未来得及想明白他希望是什么关系。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你与各方均无牵扯,这是济之的优势,依我看,济之还是谨慎行事,以免卷入党派纷争为好。” 那些利益之争秦维勉都谙熟,又有谢质帮他出谋划策。至于贺云津,还是了解得越少越好,忠于他一人就够了。 贺云津听了笑得舒快:“多谢殿下爱护。” 笑完了,贺云津看看身旁当风而立的人,试探问道: “殿下知道那李密成是怎么说的?” “哦?” “那李密成说他是天上神仙,与那小姐前世有约,因此今生下凡寻觅,说他们本是两情相悦,姻缘早定的。” 秦维勉听了朗声大笑。 “这李密成是打量你好骗吗,还是果真是个狂人?” 虽然早觉得秦维勉不会信,但见他如此,贺云津还是颇为无奈。 “假若世上真有神仙,殿下相不相信会有如此痴情之人?” “什么痴情,”秦维勉仿佛听了个笑话,“将小姐掳走圈禁,非打即骂,也配得上‘痴情’二字?” “若那李密成待小姐极好,温言细语,精心体贴,可算痴情?” “小姐原是将府明珠,还怕没有佳婿相配?李贼强行掳走,非痴情也。” “若小姐并非将军之女,而是出身穷苦,密成供其衣食,使其无饥寒之忧,可算痴情?” “纵使穷苦,亦自有天伦之乐,这也是她今生遭际。李贼强要夺去,非痴情也。” “若密成并非强行掳走,而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又待小姐极佳,察情体意、无事不依,可算得上痴情了吧?” 这下秦维勉想了想。 “如此,可算得上痴人了,只是仍未知情之所钟。” 贺云津疑道:“怎么讲?” “与李贼有约者,乃前世之女子。小姐转世投胎,全不记得,已是另一人了,只是模样一致罢了。李贼所钟情者,到底是谁呢?” 第50章 此乃受命于天! 秦维勉说得轻轻松松,仿佛只是闲话斗嘴罢了,听在贺云津耳中,却如列缺霹雳。 见贺云津一时不说话,秦维勉也累了,请贺云津回帐。二人相携回了营帐,路上正遇到巡逻执勤的赵与中。自从秦维勉来后,一次也不曾单独召见赵与中,这次见了也只是行礼毕过去了。 贺云津不明白。那赵与中每次见了燕王眼中都是不容忽视的敬仰之情,并未变心,秦维勉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颗钉子呢? 看出了他的疑惑,秦维勉到了帐中说道: “如今我在这里立足未稳,若让杨恤看出他已投我,那倒害了他。” 贺云津叹道: “二殿下如此待人,难怪人死心塌地以报殿下啊。” 不料秦维勉听了反倒露出愁色。 “这只是你们几个亲近之人罢了。我禁了他们收取养兵钱,那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全营上下恨我的人不计其数,都盼着我早些卸了军职,回城中去呢。这种事向来易放难收,唉—— ” “军纪不明,不足以为王师。二殿下只管坚定去做,得道者方能得天下。” “过几天我的薪俸下来,我准备拿出一半分给军士,多少是个意思。” 贺云津听了目光一动,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为秦维勉感到惊讶了。他虽然早觉得他的云舸不会是个草包,但是这样猛的攻势着实令他吃惊。 “济之怎么了?” “我在想,照殿下这么干下去,恐怕马上就要天下归心了。” 贺云津还有个主意,但如今的时机还做不了。 秦维勉只当他是安慰自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心中踏实了一些。不知为何,听贺云津讲话他总能得到些力量。秦维勉因此又问: “先不提那个。后日就到了行猎之期,那才是摆在眼前的麻烦。” “此事殿下不必发愁,必能射中的。” “怎么射才能射中? “殿下天赋过人,又有神仙暗中相助,怎么射都能射中。” 又说胡话了。秦维勉睨了贺云津一眼,却生不起气来,怪道: “济之知道我不信,偏拿这些话来戏弄我不成?” “在下岂敢,后日如果射不中,我愿担处罚。” “我自己学艺不精,罚你做什么。” “殿下别急,后天如果射中了,我还要讨赏呢。” 秦维勉瞬间警惕起来:“济之要什么?” 贺云津道:“到时再说,只是绝不让殿下为难。” 秦维听了将信将疑,但他想贺云津大概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毕竟射猎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办法,就是那些神射手也不敢说一定命中。 “好,那就依济之,若果真射中,你想要什么都行。” 到了射猎当日,杨恤果真向秦维勉进献了一副宝弓,那弓看上去坚固而精美,上面以红漆绘出兽眼纹饰。贺云津看了一眼,就知这弓极重极硬,秦维勉恐怕拉不满。 谢质也不懂弓箭,便以眼神向贺云津求证,而后对秦维勉说道:“杨将军所献之弓极好,我看几可与天子赐予殿下的宝弓相较。” 第52章 秦维勉趁势道:“多谢杨将军赠弓,只是还得先请天子所赐之物。” 秦维勉临行前特意向天子求了一副弓箭,就为了此时拿来应付杨恤,果然,杨恤听了面露迟疑,但很快又道: “这些金翎箭也是我专为殿下打造的,但恐配不上天子所赐之物。” 秦维勉谢过他,将天子之弓背在身上,装了金翎箭,便请众人进入围场。说是围场,但范围不小,且又有山地圈在其中,情况并不十分明朗。杨恤再三告知秦维勉,说场中已经派人巡捕了好几轮,绝无猛兽,又从外面捉了十几头狐、兔等野物投放其中,好让众人尽兴。 贺云津夜间已上天知照过古雨,让他暗中相助。好在古雨当时并没有在玩乐,反而在园中收拾几棵花草,贺云津倒还放心。 那杨恤幼时习武,十几岁时曾随军出征,因此弓马之事十分娴熟,自然有恃无恐。他手下诸将也多爱射,恨不能立刻开始,但接照规矩,得秦维勉先来。 他们策马往山中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一只灰兔,秦维勉策马追赶,到了近处却见那兔子躲到了树后,他手上拿着天子所赐之弓,搭上杨恤进献的金翎箭,回马稍换了一个角度,挽弓要射。 贺云津满心希望这就是古雨所驱策的野物,让秦维勉一发射中就是。不料秦维勉刚射出去,那兔子就移动了,随后又一支箭飞了出去,两箭一支落地,一支射中了小兔。 从人去拾了兔子回来,仔细看了箭上标记,高喊道: “杨将军射中了!杨将军射中了!” “殿下,末将适才见这野物要跑。恐怕它走脱,因此射箭拦截,殿下幸勿见怪。 “杨将军哪里话。如此神射,令人惊叹。” 贺云津忽然想起,古雨跟他说的仿佛是驱鹿。他四下一看,果见一头鹿正立在草野之间,一双大眼机灵地乱转。 他提示秦维勉:“殿下,射鹿!” 秦维勉见了,立刻挽弓搭箭,贺云津满心欢喜,不料那箭却射在了树上,将鹿惊走了。 贺云津一时气恼起来:古雨这是干嘛呢? 秦维勉也没了主意,便用眼神去询问贺云津,不料却见贺云津一副气恼样子,正四下寻找猎物。秦维勉不觉一愣:你还埋怨上我了? 他射第一箭时便觉不对劲。那支箭轻重不均,射出去便歪了。那时他还不确定这是不是意外,等射了第二支他便明白了,这定是杨恤动的手脚。 与此同时,古雨正在四处找鹿。 他见贺云津走了,本就没当回事,心想凡间的事情那样麻烦,还不知要啰嗦到几时才开始。因此等到他往凡间一望,正看见秦维勉射鹿射偏了。 不好了,让这人失了面子,少不了被贺云津一通埋怨。古雨立刻开始寻找野鹿,却不料这围场里竟再找不出一头来了。 古雨一想,将目光放远了些,在整座山中寻找起来,边找边骂: 该死!干嘛非跟贺云津说是鹿呢,搞得如此狼狈。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凡间的鹿怎么都这么稀缺了? “殿下别急,就是善射之人也难保不失手。” 谢质立刻出言给秦维勉解围,贺云津只顾四下找鹿。 “这箭我一时用不惯,请换些来。” 杨恤听了复笑,下人正取箭来,贺云津明白了其中手脚,立刻将自己的箭抽出,横过来奉给秦维勉。 “那就给贺校尉添些箭。” 杨恤一挥手,便有人将贺云津箭袋中余箭取出,又为他添了一把新的。 射猎之时为了区别猎物所属,每个人的箭都有记号,杨恤这是故意不让秦维勉跟贺云津的箭混用,以防秦维勉做弊。 从人都四下环顾,不一时又见了一只狐狸。贺云津暗中祈祷,希望这狐狸是古雨在操纵,若是再射不中,是真难下台了。 秦维勉心中也已有了怯意,这箭都换了,再射不中恐要惹人耻笑。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脸上并无半分退缩之意,抽箭上弓,策马而去。 那狐狸受惊便跑,速度极快,贺云津一见便知不好,这分明是逃命去的。他前几日刚刚损了元丹,如今再要他强行发功,他也怕自己支持不住。 秦维勉一边追赶一边瞄准,却不料那狐狸已快要跑入林中了。此时再不发箭就来不及了,秦维勉横下心将弓拉开,那箭破空而出。 不好,贺云津一见那箭的走势就知道要悬了,心中已将古雨埋怨了百遍,那杨恤也是一看便知射不中,心下十分安定。 瞬息之间,众人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那狐狸初听破空之声便已拔腿疾走,不料林中却忽地钻出一头庞然大物来。 那畜牲吼叫之声叫人肝胆欲裂,连马匹也惊叫起来。贺云津一见那头白虎朝他们奔来,只恐伤了秦维勉,立即弯弓要射。他怕这箭力道不强,已暗自发动元丹,调动元气,准备给箭矢助力。 却不料还未动手,那畜牲竟被秦维勉的箭射中了眉心,一声长啸震荡山林,之后便倒地气绝了。 这整个过程不过一箭的功夫,众人均未看清先后,只是回过神来发现秦维勉一箭射死了猛虎。 在众人山呼一般的称贺声中,秦维勉自己还愣着。他射箭时根本没看见白虎,怎么就射中了? 贺云津反应过来只觉古雨十分厉害。 这射虎可比射鹿强多了,必会流传后世,今后谁人提到二殿下不将此事当作神异言讲?那些书上的开国之君、中兴之主,谁人没有些神异传说?秦维勉这可是实打实叫众人看着的,不是后人附会能比的。 倒底是年轻人,胆子可比他大多了。贺云津想着,以后有事还得多跟古雨商量才好。 杨恤震惊得说不出话,谢质又惊又喜,去看秦维勉,秦维勉看向贺云津: 这真是你安排的? 【作者有话说】 2025年3月14日留:本文前文大修,如果有追到这里的小伙伴,建议重看前20章,更新一下记忆,真的比原来写得强(坚定) づ╭?~ 第51章 有事谢希文 如此壮举自然会立刻传入京师,但眼下杨恤还得跟秦维勉一起设宴庆祝。杨恤心中极不安宁,他本就神射,目力极好,回来后思来想去,都觉得那头白虎分明是自己朝秦维勉的箭跑来,撞上的。 席间,他趁着祝酒之机问道: “二殿下,末将今日实在是开了眼界,只愿再看看天子所赐之弓是何等宝物,不知可否让末将瞻视?” 秦维勉自然答允,就命人将弓请来。杨恤拿到手上细细看了,确定这弓没那么大射力,就算射中了白虎,箭也不该没得那么深。 难道说,这二殿下真是天命神助之人?! 思及此处,杨恤心中不宁,席间对秦维勉的态度都谦卑了许多。秦维勉酒过几巡,只说自来后军中多次饮宴,恐将士懈怠,今日就到此为止。他急于问问贺云津: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料贺云津一本正经回道: “此是因殿下天赋异禀,有神灵相助耳。” 秦维勉早已将帐中旁人全部屏退,此时难得如少年一般露出焦急之貌,逼近贺云津问道: “我再问你一遍,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贺云津笑道: “殿下既不信鬼神,那定是因为殿下射艺高超了。” “我分明瞄的是那狐理,射箭之时压根不见白虎前来。” “既然不是殿下有意为之,那定是白虎有灵被殿下感化,自愿——” 秦维勉急得按住了贺云津的肩膀,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贺云津很久没有这么近地注视秦维勉了,他先是一怔,而后才又笑了起来,语声也温柔了许多: “从前修道之时,曾经结交了几个仙人,承他相助,驱使白虎到此。” 秦维勉垂眸,放开贺云津,气急道:“别说这些我不相信的话!” “此是实情。” 秦维勉又回转过来问道:“那我问你,你这仙友姓甚名谁?主管何事?” “他道号古雨,现在东皇花园中掌管几棵仙草。” 秦维勉被贺云津气笑了。让你编你还真敢编啊。 “好好好,既是上仙,为何与你一个还俗的道人往来?” 贺云津笑道: “那自是因为贫道也已成仙,因此来往。只是小仙还有些要务在人间未完,因而淹留于此。” 见秦维勉被他气到失语,贺云津连忙赔笑,将秦维勉送到椅中坐了,换上正经语气,劝道: “古来圣人出必有祥瑞,殿下虽无心射虎,未必不是上天降兆。我也是早看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固此笃定可以射中。殿下只管安心就是。” 秦维勉压根不信贺云津能够操纵此事,细思不过是偶然罢了,有如凿井得铜,买奴得翁。那守株待兔之人能遇到兔子撞死,想来老虎也未必不如此吧。他心中踏实了一些,也不再跟贺云津计较,只叹道: 第53章 “只恐太张扬了些。” “那弓既是天子所赠,殿下何不将此归功于天子?就将虎皮剥下,一同送达丹阙。” 秦维勉喜道:“是该如此!我这就让希文草拟表奏!” “稍等!” 贺云津按住了秦维勉的膝盖,秦维勉这才留意到方才贺云津都是半跪于地跟他讲话的。 “二殿下可答应了要允我一事呢。” 这一跪并非是那日的臣服之状,反倒更像一种亲近之举。贺云津抬头看他,像极了一头温驯的狻猊,丝丝碎发都清晰可见。 秦维勉心中立时鼓噪起来,后悔当初答应得太大意。这贺云津什么心思他早就知道了,如今若要什么不本分的东西,他给是不给? “你——想要什么?” 贺云津一笑,便有多少温情浮现。秦维勉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等着那个答案。 “我要向殿下讨一块手牌。” “手牌?” 秦维勉不解,难不成贺云津还惦着进不去他府门的事呢? “是。这手牌也不须用名贵玉石,或铜或铁,只要他坚固就好。那牌上要有在下的名字,还要写明是殿下所赠,最重要的是要有四个大字。” “什么字?” “‘有用之人’。” “这是何意?”秦维勉暗道,贺云津之用如此之大,难道还有人怀疑不成?还要借此以抬身价? “没什么,只是要让人知道,我的用处乃是殿下首肯。” 贺云津扬起下巴,眸光晶亮,一脸藏不住的骄傲。 秦维勉连忙将他请起:“我授了济之官职,难道不足证明,还须一块牌子?” “殿下答应的,怎么如今要反悔?” “好好,我依你就是,明日便送信到城中请匠人打造。” “多谢殿下!” 贺云津心想,有了此物今后便能证他并非密成一流了。他下凡来是有私意,但岂是那日秦维勉所说的薄情之人? 他不要一时之欢,不要一厢情愿。他要两情相悦,两心如一。 他要同上辈子一样,与这人携手进退。在达成之前,他唯愿做一个有用之人,证明他用心至坚至诚。 至于秦维勉说的另一点……贺云津一时还想不明白,但既是转世,怎么就不是同一人呢? “二殿下,那日所说亲兵一事——” 听了贺云津的话,秦维勉已知他意,笑道:“我也想抓紧专门训练一支精兵,严明军法,勤加习练,多与装备,想来日后必有大用啊。” 谢质不解,看他俩说话,总觉得这二人早已拿定了主意,但谢质不知,只是看他二人对视而笑。秦维勉为他解释道: “希文,那日校练和狩猎你也见了,诸将多是只听杨将军的号令,我想,若想在军中立足,非有自己的亲兵不可。” 谢质连忙答道: “二殿下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只是该如何挑选士兵和将领呢?” 秦维勉道:“为求稳妥,还是我们自行招兵为佳。正好最近山戎常往相洲关劫掠,我意就以此为名,上表父皇,招募新兵以抗山戎。” “好是好,只是如何让天子允准?” 秦维勉心知其意,正要说话,贺云津先说道: “希文勿虑,我已将练兵所用之章程草拟了出来。” 这又有什么相干?谢质诘道: “天子尚未准允,贺校尉真是未雨绸缪了。” 听出他话里讥讽之意,秦维勉道: “希文,你看看济之的练兵章程,这是我让他连夜赶出来的。希文摘取几点紧要的,写进奏章里,我要向父皇申明我将如何练兵,想来父皇见了该会允准的。” 谢质明白了,儿子有雄心有宏图,做父亲的岂有不同意的。他还明白了一点,他的二殿下早已暗中和这个贺云津商量好了,今天只是来告诉他的。 “好,我这就草拟奏章。” 贺云津将一卷书册递出去,说道:“我知道希文是书家圣手,深习家学,一手好字名动士林。只是我的字却丑,希文可别见笑。” “不敢不敢。济之之能未必在此啊,你能在诵经烧香之余练成这样的功夫,已经十分难得啦。” 见他二人面似恭维恭维,实则不睦,秦维勉忙道: “你们二人都不许谦虚。你们一文一武皆是顶尖,倒是我力薄智疏,全要仰仗你二位啊。” 秦维勉又道:“为防惹人耳目,招兵数量不可太多,就在奏章中写明,我意就以一千成男为限。” “如此稳妥,”贺云津道,“一千人自然不算多,但是若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关键时刻也能有大用。当初贺翊出山之时也只有几百人手,最终却能击退山戎——” 谢质嗤道: “我高祖皇帝界楼起义,于时不过三百余部曲家丁,终能克成帝业、平定天下,济之放着这例子不举,怎么拿那反贼来比?” 秦维勉连忙出来当和事佬,不给贺云津说话的机会: “私下交谈,不必拘泥于言语文辞。倒是想想既要征兵,该到何处去征?奏章里也该写明。” 贺云津毕竟多活了这么大岁数,一时还不至于被谢质激怒,因此只是回道: “征兵自然应该就近为宜。何况连年战乱,各地皆是人丁稀落,不堪再征,唯有京城附近还算尚可。既是只征千人,想来朝廷能够同意。” 谢质对军事也不算熟悉,听了贺云津的话正疑神思考利弊,便听贺云津又道: “何况离庄的青年,我已预先为殿下训练过了。” 谢质不知何事,却见秦维勉会心一笑,喜道:“好,就这么办!” 见谢质面色困惑,秦维勉向他说道: “希文不知,贺道长当时居于离庄,日日带领那里的青年练习功夫。当时我去辑拿道长,亦曾见来,不想今日有如此用处。” 怎么“不想”,贺云津暗笑,当时他就已拿定主意替秦维勉争天下了。不过这谢质身上酸味这么重,他忍下了没有挑明。 “是啊,希文想必也知道,战事吃紧这些年,新兵入伍常常不及操练便赶赴战场,因此伤亡极大。我在离庄时就这样告诉他们,因此那些人忙完了农活,夜间倒愿意跟我练练。” “原来如此,”谢质沉吟道,“那可要请教,济之教练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我若说为了今日之事,希文可信么?” 谢质自然不信他能提前谋划这么远,可其他的理由,他也想不出来。若不是秦维勉当时就已知晓,谢质少不得回他一句:“私练兵马可是造反死罪”。 秦维勉打断他二人,道:“要说日后练兵,自然交给济之,但征兵不能让你去,我刚到这里,早晚有事需与你商议。但到离庄去,还需一相熟之人为好,我想就让范得生跟着去,不知济之以为如何?” “能为殿下效力是那小子的荣幸,他听了必然欢天喜地呢。” 谢质冷眼看着,只觉秦维勉对贺云津客气得过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使唤个范得生还要问做师父的同不同意吗。 贺云津看出来了,谢质对他的意见可是不小,这么一会儿都冲他翻了多少白眼了。他本想再说点什么弥缝一下,转念一想还是他何必对这个公子哥委曲求全。 再说,如今他只是一个下属,秦维勉既然当了主帅,这文武不和的事还是让秦维勉去操心吧。 念及此处,贺云津也不再压抑自己的气性,学着谢质的口气说道: “这练兵之事极苦、极为不易的,我知道希文也有心为殿下分忧,只是你倒不必为此烦心,做些案头工作就是。” “你以为我别无他长了不成?!” 秦维勉立时喊道:“济之!” 【作者有话说】 “有事谢希文”,指只要出事就是谢希文对;下一章“无事贺云津”,指没出事的话我也能哄哄你x 第52章 无事贺云津 秦维勉连忙拦住谢质,同时严厉地瞪了贺云津一眼。 “希文别动怒,济之想来只是怕你辛苦劳累。” 秦维勉拉着谢质的手腕,语气温柔耐心。贺云津原来想逗他俩玩玩,不料反倒给自己扎了一刀。 这还怎么玩?根本比不上啊。 谢质倒冷静了许多,耐着火气说道: “只要能为殿下效命,难道我还怕艰难繁重不成?” 贺云津本想再说点什么,秦维勉嗔怪地望向他,他只好闭嘴了。 那边秦维勉又跟谢质商量了一些事情,贺云津冷眼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不对啊。他这么听话干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上辈子是谁听谁的话来着。 就是如今他也没必要这么温顺懂事吧,老实的人只会受到轻视,他不卖惨谁知道他的委屈。 再说他真的挺委屈的。 见那边二人谈得正投入,贺云津抱拳行礼,淡淡道: 第54章 “二殿下暂时用不着在下,且容在下告退。” 秦维勉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贺云津没理会,告辞便走。身后秦维勉疑惑地喊他: “济之?” 出得帐去,范得生正在外面等着,听见二殿下叫,他师父却不回头,感到十分困惑。 他本想提醒师父,见贺云津只是黑着脸往前走,帐内二殿下唤了一声又罢了,范得生一犹豫还是快步跟上了师父。 由此秦维勉更加确定,贺云津分明听见了。 晚上将士们列队唱歌,那是这京畿相对安稳之地才有的片刻乐事。军中的歌曲也是大气磅礴,数百人齐唱,有如山呼海啸。 秦维勉笑意盈盈,称赞军容严整,听过几曲鼓吹曲后便让军士围着篝火坐下,有人谈笑起来,有人三三两两唱起别的歌。 秦维勉径直走下来,与普通军士共饮同乐,询问他们家中情况。谢质在军中自然有相熟的世家子弟,便到一处攀谈起来。 贺云津便又去看秦维勉,只见他正跟一个低阶的武官交谈,身后跟着敖来恩和路天雪。贺云津见他进退自如,所到之处无不欢声雷动,便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这军歌让他无比熟悉。 当年他与官军对战,夜间对岸营地中高唱的也是这样的曲子。 那时他听这歌声响彻战场,为免弟兄们心生怯意,常常连夜组织操练。当时他的队伍里同仇敌忾,都把官军当作死敌。 贺云津自嘲地想,若是有弟兄活到现在,知道他现在在官军中效力,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歌声明明声声催人奋进,听在他心中却只觉心酸寂寞。兄弟故交已尽皆凋落,如今只剩他一人在此。独独成仙,却是这样意趣。 贺云津寻了个无人之处,仰头望月,心事重重,不愿在人前强颜欢笑。范得生早先便留意到贺云津一个人离开,他先同新认识的兵丁们一同吹了会牛,见贺云津不回,便独个来寻。 “师父!您怎么跑这来了?” 见徒弟兴高采烈,贺云津也不扫他兴,挂笑问道:“你不同他们说笑唱歌,又跟着我来干什么?真是片刻安宁也没有。” “大家刚刚都跟我打听师父呢!他们都想拜你为师!那日您跟邴将军那场比斗,可给大家全都看傻了眼啦!” 贺云津知道这小徒弟是见他落单,因此故意给他讲些高兴的事。 “是吗?那你怎么想。” “我也希望师父能再收几个徒弟,这样别人不是都管我叫大师兄啦?嘿嘿。” 贺云津听了便笑,笑完又道: “谁说你是我大弟子了?轮得到你当大师兄啊。” “啊?那我的大师兄呢?” 贺云津一时想到伤心处,黯然道: “唉。他已过世了。等咱们到了朔州我领你到他坟前祭拜,连同你师爷的安处你也要前去叩首。” 见范得生一脸怅然,贺云津怕他追根究底,又道: “你暂时是做不了师兄啦!你师父我年轻德薄,哪里敢收徒?当初要不是你小子不由分说自己跪下磕头,扶都扶不起,又有二殿下为你说情,那是连你也不能要的。” 范得生觉得这话漏洞百出。早就收了大弟子了,怎么现在又说自己年轻。再说当时虽然是他主动跪下磕头,但他可没记得他师父有什么为难推却的样子。 范得生看着贺云津的脸色,犹豫要不要问。 “可是师父——” “你们师徒俩不去那边热闹热闹,两个人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 贺云津早听到秦维勉走来,故作惊讶,回身行礼。范得生起身后,立时明白刚才贺云津的意思,乖觉道: “师父刚刚正说要不是二殿下求情,才不会收我为徒,您看我这是什么运气呀,随便在山里一溜达就碰见了贵人。” “这是你的气运不假,但我看你师父也托了你的光呢,要不然他此时孤身一人在此,岂不寂廖?” “哎呀我可不敢当!我嘴笨眼拙的,生怕惹师父生气呢!二殿下来了,想必找师父有事,我就不碍事啦!” 秦维勉笑着看范得生离去,心想真是好一个嘴笨眼拙。 方才秦维勉就听他二人说什么“大师兄”的,此时不免要问问。 贺云津答道:“卑职从前曾收得一个徒弟,不料他竟在北地战乱中亡故了。” 秦维勉觉得好生奇怪。以贺云津的年纪,收范得生这么个大小子为徒都怕人说年轻,怎么从前还曾收过一徒的?贺云津为官之时,秦维勉特意看了他身份文书,也只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罢了。 贺云津提起此事时面色萧然,委实不像装假。那人抬头望月,眼中一时好似盛装了无尽的霜雪。这样的眼神,说是饱经离乱的衰客也不为过,尽是一种不惑之年才有的深沉厚重。 贺云津没有诉苦,反而故作轻松地笑笑,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可知,这长徒有如长子,常常牵系着门派的安稳兴衰,就是不传位于长徒,也需他为诸位师弟做好表率,因此选择上一定要小心在意。我那大徒弟真真是个灵透的小子,人品也好,可惜天不与寿啊。” “哦?那我可得问问,济之在师兄弟之中排行第几?” 没料到秦维勉问出这么一句,贺云津一怔,倒有些难为情了。 秦维勉笑道:“济之这样灵透,人品又好,还沉稳老成,想必定是大师兄了。” 贺云津原本并非想要自夸,未料到秦维勉这样恭维他。转念一想,秦维勉这是念及白天的事情,在这里弥缝呢。 第53章 大庭广众的怎么叫勾引 虽然是看明白了,被心上人这样夸赞,贺云津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 秦维勉难得见他露出这般神情,不禁十分好笑。 “济之既然身担师门之重,如今师父过世,你却为何还俗了?” “从前朔州陷落,诸师弟皆——” 贺云津抬头看看点点星辰,“皆星散了。此乱世正该男儿进取之时,岂可避世独求神仙之道?” 那时山戎进犯朔州,百姓流离南下,贺云津提出率领无味山徒众出山迎敌,得大半兄弟支持,那日山中天清气朗,谁又知此后竟是有去无回,再也不见这样好的山水了。 “真是好志气!” 贺云津见秦维勉对他满是赞赏之色,嘴角就更加压不住。当时云舸进山,师弟都暗中劝他收云舸为徒,好让云舸留在山中。那时师父刚刚过世,贺云津还没有收下长徒,他一想到他二人师徒相称的场面就觉得头顶发麻,断然回绝。 不久后又有人劝他,既然觉得二人年齿相近,不愿收徒,就干脆打着代师收徒的名号,收下云舸做个师弟,也可将人留在山中。 这主意是好主意,只是劝说的人不知,彼时贺翊已明了了云舸的心思,虽然一时并未接受,也不愿做这样暧昧的事,因此仍未答应。 直到最后,云舸虽然在山中往来自由,与诸师弟无二,但始终也是无名无分,倒是人人见了都唤他一声“云大夫”。 想想这人差点成了自己的大徒弟,或是小师弟,贺翊就觉得好笑,尤其这徒弟一节,是半句也未曾对云舸讲过的。 如今贺云津看看身边的秦维勉…… “济之笑什么?” “殿下可别称赞我,在下还俗实则是有些私意,不过本来就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贺云津看他的眼神比焰火更温柔,比月光更温和。 秦维勉忽地心慌意乱起来,一时语塞。他见身边无人,连两名侍卫也隔着些距离,更加心跳不已。 他早知道贺云津好说些暧昧话,他从不缺冠冕堂皇的辞令来应对,怎么今天竟不知如何对答了呢。 秦维勉接不上贺云津的话,干咳了两声遮掩,而后方才慌乱答道: “济之是胸怀天下之人,想来不管有什么私意,也定然皎如冰雪。何况若天下不定,又岂有享乐偷安之理?想来济之是分得清轻重主次的。” 贺云津听了微怔。 一转念他才明白秦维勉误解了他刚刚的话,竟是令他也无话可说了。他原来本就是随口敷衍的,这话他从前也不是没说过,怎么今日就凭空受了这些敲打? 没表白也能失败啊? 见他苦笑,秦维勉拍拍他的肩膀: “你那日胜了邴荣刀,军中多有人崇敬仰慕你呢,何必在此独自伤神?还是多出去交游交游,说不定能寻得几个可靠之人呢。” 贺云津被自己惨笑了。得,去给殿下干活吧。 贺云津走进人群之中,秦维勉走到帅台之上,让众人停下。 秦维勉一挥手,随从手托漆盘而来,上盛一副铠甲。秦维勉让军士静下,朗声道: “诸位!前几日贺校尉在校练之中拔得头筹,今特赐铠甲一副,以示嘉奖。诸位今后要勤加习练,增长本事,效命疆场!” 众人纷纷欢呼,秦维勉就请贺云津上前,亲手递交与他。贺云津跪下接过,道: 第55章 “多谢殿下!军中无以为乐,就请让我舞剑助兴,以谢殿下!” 贺云津提了剑,后退数步,拉开架势,众人纷纷屏息静气。 “请奏《六州》!” 鼓点起时,贺云津身随乐动,杨恤和谢质凑到了秦维勉身边,一同观看。 这舞剑与实际打斗不同,动作清晰缓慢,每个定势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更显气度不凡。只见贺云津英姿勃发,身量挺拔,动作时而如水舒缓,时而又如钢绝决。 “好!” 随着众人欢呼,鼓点也到了密集之处。贺云津将身一扭,动作也繁杂了起来。众人看得目不暇接,赞叹之声不绝。 杨恤觉得好生奇怪。早先他便接到太子的书信,向他介绍贺云津其人,虽未明言,但杨恤自然懂得太子意思,不能给贺云津好过。他听闻贺云津能同路天雪一道打败他几十人的军士和将领,几个月时间从籍籍无名一跃而成为燕王府中的校尉,还攀上了刘积深刘将军的高枝,以为这必是一个鸢飞戾天之人。 这种人杨恤在军中见得多了,开口就是血腥气,抬手便要死人,看上的金银男女立时便要夺来,扑面的侵略之意。 那种人杨恤是看不上的。他从小便以修养心性为要务,即使杀伐也带着百年士族的优雅,向来以专务杀伤的人为下品。 不料这几日见了贺云津,发觉他竟与自己所想大为不同,更不像太子书信中所描摹的那样人物。尤其今日见贺云津的剑舞,只觉他淡泊潇洒,又自有一股浩然之气。 以歌舞娱人向来是下等人所务,这贺云津竟能主动请舞,且不卑不亢,仿佛并不以此为意,只愿以此一舞报答主上知遇之恩。 想到这里,杨恤转头看了秦维勉一眼。这射虎的年轻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秦维勉和谢质一时也想了太多。 别人或许是看个热闹,但秦维勉和谢质却看得明白。这舞并非贺云津即兴而作,而是有名的一种胡旋舞。这种舞蹈是数十年前进朝供奉的胡人进献的,后因明帝十分喜爱,一时流行开来。 这虽是乐舞之流,但难度极大,非得从小习练不可,要练出一膀子力气才行,不是一般男伶能够做到的。 贺云津的本事自然出众,但其中一些旋转、后仰的动作若不是学舞的童子功,恐怕也不能够做到。 谢质疑道:“向来只有贫家子弟才会到教坊中去练这个,他是怎么会的?” ——想不到此人还有些勾引人的功夫。 谢质是听贺云津说自己“少也贱”,但他本人乃是士族子弟,想不出自己在二殿下府上认识的人能“贱”到哪里。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他早知道贺云津出身贫寒,但即便如此,贺云津做过的事也太多了吧? 既学剑舞,又精剑术,从师修道,收过徒弟,还随师云游,替友报仇,被官府追查,再投靠于他。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能做完的事? 虽然有这些问题,但秦维勉的眼睛仍旧盯着贺云津在看。 这人的埙声有一股仙气,剑舞也有一股仙风。 军中劳累,旁人总是汗涔涔的,一身汗臭。唯独贺云津,即使额上挂着汗,身上也总是缭绕着若有似无的云海之气。 纵使离得不十分近,秦维勉还是好像随着那人闪转的动作闻到了这气息。他见火把之下,贺云津额头晶亮,便知那人又沁出了汗。 不知为何,贺云津的汗水令他紧张。 更令他紧张的,是贺云津的目光。 第54章 茶里茶气 秦维勉看到,那人随着动作,不时向他投来目光。贺云津的目光就如水之就下,就算有所波折,但终究会回到他的身上。 “殿下?” 见他出神,谢质在旁轻唤。 “二殿下?” 方才谢质问了什么,秦维勉已经忘却了。 这种感觉太过于新奇,从来没有人会令他产生这样的反应,秦维勉忙着体味,顾不及其它,包括谢质的失落。 随着鼓声强而有力的收尾,贺云津的剑舞也到了定场收束之时。众人一时发出山呼般的赞叹之声,但秦维勉却看到,方才随着剑尖流动的眼神,此刻有如冲波之回川,又奔腾到了他这里。 秦维勉稳住心神,拍手高声道:“真是叹为观止啊!” 军士们欢呼起来,重又高歌畅饮起来。 当时军中正有一名校尉,也在旁观看。他早见贺云津的本事便觉叹服,此时更是完全折服。他见贺云津闲了便来攀谈,贺云津见他正是那日校练时能够两胁各提一人的那位猛士,问起来方知他叫祖典。 “祖校尉过誉了。在下只是随先师学过几招,你既然有兴致,改天你我切磋切磋。” “那太好了!切磋武艺倒是次要,难得的是以武会友啊!” 这祖典看上去已有三十余岁,肯同贺云津这样说话,显见得是个热情豪迈之人。贺云津自来军中,同他真诚交往的将领不多,他知道那些人定是受了杨恤暗中的指令。这祖典主动找来,未心不是存了一些小心思。 自从那日狩猎射虎,军中便有一些私语之声,都暗自怀疑燕王殿下才是真正的大将之才,那范得生还在边上添油加醋: “是啊!我听说有个神仙,早就说二殿下有将星附体呢!” 祖典言语诚挚热情,不一时就跟贺云津称兄道弟起来。秦维勉让他多出来交游,为的正是这样的机会。贺云津送走祖典,回头去找秦维勉的目光,向他自得一笑。 不料秦维勉正拉着一名年轻将官的手,边上谢质的笑容也挂得十分勉强。 贺云津有些担心,想凑上去也互相见见,不料走近了却听秦维勉对那人说道: “我只觉与毛将军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上天这是又赐我一名知交啊!古人四处求贤访士,方能求得高人。我刚刚从军,尚未立功,竟能得毛将军忠心追随,使我又得一将才!” 贺云津听到此处不觉怔住,只觉这话十分耳熟。 “毛将军虽是文举出仕,然而勇冠三军,深谙韬略,我看就是那些高第名将也未必及你!” 确实耳熟。贺云津心想,这些话他翻来覆去地回味,都快会背了。 “毛将军从此便是我心腹之人,我得将军,实在是如鱼得水啊!” 贺云津站在原处,不知该作何感想。他颠来倒去珍藏回味的话,原来秦维勉会讲给任何人听。仔细一想他甚至连生气的原由都没有,这番话原也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场面话罢了。 是他一厢情愿了。 贺云津调整了心态,可也没了上去攀谈的心思。 他正想走,又觉得不该如此,便在原地多看了两眼,直到秦维勉看见他。 贺云津转头便走。 秦维勉也没想到水这么难端,一天洒两回。想来想去,今日事今日毕,这种事情最好不要隔夜。 洒两回就哄两回呗。 等到散了场,秦维勉就去了贺云津帐中。范得生在门外站着,本想通报,秦维勉挥手令他免了,不料一进门却见贺云津正袒着上身擦洗。 那健硕的臂膀上还挂着水珠,秦维勉只看了一眼便闪躲不及般别过了头。 贺云津见他来便起身行礼,没一点异常样子。 “二殿下怎么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贺云津这么光风霁月地一问,倒把秦维勉的话堵了回去。他心中莫名发慌,强使自己扭回头,见贺云津正拿过中衣来穿。 “济之……济之是准备睡了?” “倒还不困,只是刚刚舞剑弄得浑身是汗,先擦洗一番。” 一句话又说到了秦维勉的心虚之处。 “呃——对了,方才那毛圣隶毛将军你可见了?他,他——” 贺云津笑道:“二殿下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秦维勉叹了口气。 “你……你觉得毛将军……” “前几日我也留意到他,确实风度不凡,年轻有为。殿下得到此人,想来必大有助益啊。” 秦维勉听了更没话说。他本想给贺云津讲讲此人如何有用,希望贺云津以大局为重。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方才所做已经不甚光彩,如今再这样说,贺云津恐怕更难接受。 不想自己心中所想竟被贺云津说了出来。他不说话,贺云津反而笑意更盛: “二殿下可是为了刚刚所说的话而来?”贺云津笑得轻松,一副心地光明、大公无私的模样,“二殿下不必如此。您调壹上下,自有谋算,贺云津不敢多求。” 秦维勉立时想,只要别人衷心追随他,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更不用说贺云津这样从他于微时的肱骨了。秦维勉想给贺云津一个承诺,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 那人又道:“贺云津虽然虽然出身江湖,但权衡轻重的道理也不是全然不知。这么多人在手下,殿下自有殿下的难处,贺云津不会让二殿下为难。” 第56章 话说得这么懂事,秦维勉心中更不是滋味。 “殿下从前所说既非真心,自此卑职忘记了就是。” “谁说我不是真心!” 秦维勉是脱口而出,出口了又觉不妥。只见那贺云津方才光风霁月的笑里漾起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温柔,垂眸笑道: “二殿下既是真心,那我便如从前一般铭记在心。我倒想问问二殿下——” 看贺云津的样子,秦维勉就知道他必然有鬼,已经不自觉紧张起来。 “……什么?” “在麾下诸多文臣武将之中——二殿下最中意哪一个?” “……” 秦维勉被问住了。 贺云津并不给他思考的余裕,见他结舌,立刻说道: “这才是二殿下该有的驭人之道。我也不要二殿下偏心于我,倒平白给我招了多少白眼呢。” 见贺云津说得这样疏远,秦维勉一时无措起来。可要让他后悔,秦维勉自思自己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该为哪句话后悔。 “二殿下无事便请回吧,白天劳累,早些休息。” 秦维勉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能够挽回。 贺云津这样识大体,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挽回什么。最后那番话分明是在说谢质,秦维勉心想是该替他们说和说和,可再对贺云津说下去,也不过是让贺云津让着谢质罢了,倒更显得他偏心。 回帐路上秦维勉一直想,自己怎么就败北了呢?明明从前他几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让贺云津喜笑颜开,可今日自己竟连两句囫囵话也没说出来。 这个贺云津惯会蛊惑人心! 秦维勉暗想,这个场子他必须找回来。 第55章 持续端水 不几日,秦维勉派人去唤贺云津。贺云津过去一看,秦维勉给了他一样东西,用红帕包着。 “这是刚刚取回来的。” 贺云津打开一看,是他要的手牌。这东西乃是以黄铜打造,上面四个大字: “大用之人”。 贺云津看了忍不住便笑。那上面还有图案,正面四周是浪纹,背面则是卷云纹,暗合他的名讳。所有文字、图案均是阴刻,笔画里又填了金。 “虽说济之只要坚固,不要华丽,但岂可太过寒酸?这是我吩咐匠人做的,济之可还喜欢?” 贺云津翻来覆去地玩赏,只觉那手牌周正浑雄,文质兼美,一时间爱不释手。 “殿下的眼光自然极好!” 秦维勉早就留意到贺云津所用之物多有云纹,或舒或卷,猜他喜欢这个。秦维勉也喜欢云纹,这军中器物多是素面,偶以各式兽纹装饰,虽然狞厉庄严,但缺了些云气的淡泊从容。 此时见贺云津高兴,秦维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这人高兴时便容易放松精神,也该他站在上风了: “济之的胡旋舞是从何处习来?” “在下从小家贫,在教坊中学艺,正是因为学这剑舞,才被路过的先师看到,将我收为弟子。” 秦维勉闻言点了点头。 “济之收徒之时,想来尊师已经登仙了吧?” “正是。” “那济之为朋友报仇杀人,又被官府缉拿,是什么时候的事?” 贺云津明白了。对于从前的事,他一向半真半假地说着,如今是让人起疑了。此时硬往一起弥缝可不是明智之举,对付秦维勉这样的聪明人,还是要服些软的。 他稍稍一想,那些幼年经历无关紧要,实说无妨。为朋友报仇一节是他伪造身份的关键理由,不能放弃。只有从师父云游是他刚下凡时随口编的,他也从未做过此等事,最容易穿帮,还是认了这个为好。 “也是在先师弃世之后。” “那济之随师父云游——” 贺云津连忙说道:“不敢欺瞒殿下,实在无有此事。不过当时初见二殿下,不敢说出实情,因此虚言搪塞,请殿下勿怪。” 贺云津说得成竹在胸,他知道秦维勉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他计较,他整日里藏头露尾,秦维勉要是跟他计较,他早死了八回了。 如今才死三回,足可见燕王殿下肚量大能容人。 果然,秦维勉听了只是默然点头。贺云津正暗自以为得计,不料秦维勉忽然正色厉声道: “贺云津!你可知罪?!” 贺云津一时怔了。这无关紧要的经历,秦维勉还真在乎啊? “那日你说你随先师云游路过长乐街,见我随天子耤田,遥遥一望,因此留意。如今又待怎讲?!” 贺云津慌了。原来还连着这一节呢!当时他被秦维勉追问,随口一编,不想今日露馅了。他再东拉西扯,反复修改,只会显得他用心叵测,为人奸猾。 秦维勉一步步逼近他,贺云津还没想出应答之策,反倒是在那人眼中看出一种不容他逃避的决绝,仿佛铁了心要从他口中掏出一句实话。 贺云津从未在这张脸上看见过如此刚决的表情,甚至那双眼都蒙了一层赤色。久经战阵的他也不禁慌了一瞬,只见秦维勉逼近他眼前,肃声道: “你我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此时除了他二人,只有敖来恩和路天雪在旁。路天雪见秦维勉逼近贺云津,为防万一,向前进了一步,不料却被敖来恩拦住了。 路天雪疑惑回望,敖来恩责怪地摇了摇头。 秦维勉态度之坚决,让贺云津也怯了一瞬。秦维勉今日打定主意,非要剖开贺云津的肝胆,挖出一个答案不可。 不料贺云津眸光一转,竟立刻镇定了下来。 “实话我早已对二殿下讲过,只是殿下不肯信。” 秦维勉疑道:“怎么?” “我若说时,二殿下可不许生气?” 见贺云津那镇定自若甚至有些游刃有余的态度秦维勉就来气,明明是他欺瞒自己,现在不仅毫无悔意,竟还学会撒娇了? “唉,我还是不说了,不然定惹得二殿下更加气恼。再说——” 贺云津望着他:“二殿下也未必真想知道。” 这话让秦维勉不觉深思起来。 是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难道非要问问人家为何钟情于自己?有些话点明了反倒难办,更犯不上为了这等原由真拿出王上的威权来,把人推远了。 想到此处,秦维勉那追问的心思也淡了。他正想到此处,就见贺云津微微笑了,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一想到又叫贺云津占了上风,秦维勉就闷气。他倒要看看,这贺云津如今到底有多知情识趣了。 “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倒说来听听,恕你无罪就是。” 贺云津立时正色道:“殿下不记得何时见过我,我却记得殿下。那自然是因为——我与殿下前世有缘。” 好,这话贺云津还真曾说过。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挥挥手不耐烦地让他走。 路天雪感到奇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怎么几句话功夫就算了?他不如敖来恩会察言观色,实在想不出贺校尉为什么这么会哄人。 贺云津走后,秦维勉琢磨这件事,一下子竟觉得如果真有前世,贺云津的话还确有几分道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贺云津年纪轻轻就经历如此丰富,以及为什么有这样仿佛饱经世事的气度。 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思考此事,秦维勉立刻嗤笑出声。难怪人说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这怎么胡话多听了几次他也认真琢磨起来了。 晚些时候谢质来了,不知从何处听说秦维勉又赏了贺云津一块手牌,笑问秦维勉赏赐为何如此之勤。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近来屡屡出头,倒是谢质还没什么建树,恐怕正郁闷呢。 “希文也看得出来,济之来投我时一无所有。金玉绸缎等物倒还好说,我看济之也不是贪恋财货之人。只是这良马、铠甲均是保命之物,怎能不小心在意?我又不好凭空给他,怕他心高气傲,不肯收下。因此他有些功劳我便给他一样,希文可别说我偏心啊?” 见秦维勉笑着道破自己心中所想,谢质连说“不敢”,又称赞秦维勉体谅下属。他心中暗想,以后可是不能再提这茬了,显得自己小心眼一样。 第56章 找错危险 “对了二殿下,”谢质连忙说出来意,“我最近收到家书——”他四下一望,秦维勉让旁人退去,谢质方才继续说道,“听闻天子召诸臣商议您前几日所上之奏章了。” “是吗!怎么说?!” 秦维勉知道,谢质的曾祖父谢嗣曾剿灭了贺翊的白巾军,在朝中极有声望,虽然已经致仕在家,这带兵之事圣上八成是跟他商量了。 “我曾祖父也被叫去了,他说圣上问诸将您这练兵方略如何,大家都极为赞赏,天子面露喜色,多半会同意啊。” 秦维勉拍手道:“如此可太好了!” “曾祖父还问我——” “什么?” “他问这方略可是二殿下的意思,亦或有人代笔。他说这样的治军之法,倒与贺翊有几分相像。” 第57章 谢质说完便着意去看秦维勉的神色,只见他先是疑惑了一瞬,随后又释然了,笑说道: “你我都看过不少兵书,这治军方略原是大同小异,济之的字句细思来也多曾在书上见过的。难道贺翊的军法就全是他凭空想来的?暗合恐也难免,不必在意。” 谢质听了不以为然。他不懂兵法,但素知他那祖父是沙场宿将,他既看出来了,还专门写信来问,应该不是暗合能够解释的。 但是细想来贺云津既是北地人,听说过贺翊的治军之法也不奇怪。只要能为二殿下所用,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谢质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原先还担心济之的方略是否管用,因此请曾祖帮忙留意。如今他也称赞,我才放心些。” 秦维勉笑道:“多亏你了。我曾见过济之教人武艺阵法,因此才敢信他。又曾听他分析北地战事胜负之机,确实颇有见地。他虽出身下品,但我用人只问贤否,不看门第,就是交友亦是如此。” 谢质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倒不至于跟一个臭道士相争,只是个中原由现在不好说明。秦维勉一心功业,他只管尽力相助,谅那贺云津也比不过他。 “对了,我还听说——”说到这里谢质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谢家的门路竟比燕王还多,“太子殿下对您所请之事竟没提出任何疑议,反倒是极力赞成呢。” “我也已知道了,”秦维勉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随即又放下,并不给谢质看,“大哥在信中还称赞我呢。” “太子殿下是否——” “我也怀疑他必有谋算,一时想不出来,多加小心就是了。” 不久后圣旨送达,准了秦维勉奏请之事,他便立刻安排人前去征兵。不久后征到千人,便日日严加教练,约明军法,所需器械装备杨恤从不掣肘。 秦维勉日日到校场看贺云津练兵,亲自挑选各级军官,平日也有其他士兵路过多看两眼,秦维勉从不禁止。 “唉,当二殿下的兵也太惨了。” 一名士卒连看了多日,走远了感慨道。 “你懂什么!平日练得是苦些,可长了本事,到时上了战场才能活命!我倒想去二殿下营前呢,二殿下赏罚分明,我就愿意跟这样人干。哪像咱们那位,有功不赏,犯点错误就往死里罚!” “你才是不懂,看着吧,二殿下的亲兵才是死得最早的!” “诶,你倒是说说这是为什么呀!” 几个月时间倏忽而过,天气也热了起来。这支一千人的队伍练出了样子来,秦维勉为其命名为骁烈营,就命贺云津领兵。 杨恤也是一直在旁看着贺云津练兵的,这样的本事他看了也心惊。他早派人进京打探了贺云津的来历,确定贺云津确实不曾上过战场。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他听得多了,但贺云津的务实和详细让他也叹服。 杨恤甚至想,此人果真大将之才,或许有望比肩古之良将,只是可惜与太子作对,如今是非得折了不可了。 “二殿下,刚刚接到军报,相洲关近来又有山戎频频扰略,是否派兵增援?” 军中议事,杨恤向秦维勉禀告此事,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我看非增援不可了!那相洲关的守卫向来是三年一轮换,如今李先善将军所部早该回来,只因近来山戎频来,因此一直不得回,若再不增援,恐怕军心不稳啊!” 秦维勉自然认识到情况的严重程度。那相洲关是东进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虽说近来山戎都是小动作,但绝不可掉以轻心。 秦维勉自打来时就在琢磨去相洲关的人选,他本想派赵与中或贺云津去,但他二人位阶不高,不能单独领兵。倒是若前去增援,或许还说得过去。 秦维勉看向赵与中道: “如此,哪位将领愿往?” 赵与中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其他将领则全都看何了杨恤,杨恤见状颇为自得,却反做恼怒之态,严厉地看了回去。 “二殿下问话,你们看我做什么!须知你们拿的是朝廷俸禄,此时为何不思报效?!” 见众人仍不答话,杨恤起身道: “二殿下,如今您是西营统帅,一应将领尽归殿下调遣,你只管下令就是。” 见诸将均只听杨恤号令,秦维勉一时恼怒。他并不发作,只是想若硬派他们去,到时不肯听令,反倒出事。可若要贺云津去,又恐他从未上过疆场,临阵失职。再说那相洲关守将李先善是杨恤的亲信,到时必定掣肘。 正思量未定之时,贺云津自己站了出来。 “二殿下,卑职愿往。” 秦维勉与他对视,见他神色坚毅,知道贺云津果真要去。他正要开口,一名将领道: “一个小小的校尉前去,难道让山戎以为我军中无人不成!” 杨恤用眼神制止他,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贺校尉练兵自然卓有成效,但手下毕竟只有区区千人,恐不足用,”他又转向刚刚说话那位,“郝将军既出此言,我看不如就由你带领贺—— ” 秦维勉伸手制止他。 “杨将军所言有理,我看是宜再派一人,——” 秦维勉自然不敢让杨恤的人同去,贺云津自己去倒更安全些,他正要发令,不料话还没说完,赵与中站了出来。 “二殿下,小将愿与贺校尉同去。” 这个人选杨恤自然满意,贺云津也觉得正是用那赵与中的时候,不料秦维勉却摆手道: “我心中已有人选,就着祖典祖校尉率所部二千人马同去。” 祖典虽然意外,却十分欣喜,当时领命。晚些时候,赵与中来到秦维勉帐中。 “二殿下,先前并非末将不肯上前。实则杨将军之意就是让贺校尉与骁烈营去,因此不让众将言语。我就算请命,他也必有理由不许。因此我等到定下了贺校尉这才请命,殿下为何……” 秦维勉将他扶起。 “我已猜到了,我并非疑你,只是他们都走了,我身边也要有人商议,因此留你在这里。” 贺云津瞬间就慌了。让他领兵在外固然是极大的信任,但留在身边的怕才是看得顺眼的人,何况还有谢质留下。果不其然,谢质笑道: “我也在这里。” 第57章 吃死恋爱脑 以为秦维勉让自己带兵,却将谢质留在身边,贺云津忙道: “二殿下,我去是无妨,只是我一个毕竟势单力薄,若能让希文同行——” 谢质听了睁大眼,还未说出拒绝的话来,秦维勉已经拉住他的手腕,温笑道: “太子先前不阻止我招兵,为的就是找机会让这支人马早早夭折,此事躲是没用的,咱们的兵也总要拉到战场上练练,”秦维勉又转向谢质,“此事须得万无一失。希文,你也同去。” 谢质讶道:“我去无妨,只是殿下这里——” “贺校尉和祖校尉虽精通兵法,但我们在军中根基不比杨、李。你跟着同去,也多个人参谋,就命你为监军,一同起行。” 秦维勉知道,以贺云津跟祖典的品级,到了相洲关只能听李先善这个三品将军的号令,这二人暂无军功,一时不好提拔,唯有这监军一职向来不拘什么品级承担,谢质又仗着家族势力,到时多少还能在军中说上些话。 谢质暗想:这监军一职向来是君主派去监督将领的,干系不小,职权亦大,二殿下定是对这二人不放心,因此叫他监军。 “是。” 赵与中安慰道:“相洲关的军报虽急,但那是故意夸大,好教二殿下派人增援的。自从通明议和以来,山戎不曾有过大动作,偶尔劫掠也是为了安抚族中的主战一派,殿下不必过于担心。” 秦维勉点头道:“希望如此。” 他看看贺云津,不知这人为何一言不发,按理说领了军命,总该表个决心。 “这支人马从未打过仗,我就是再说什么殿下也难放心,只能稍假时日,到时殿下自然明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秦维勉道: “济之单打独斗我自然不怕,但你初次领兵打仗,万事也要小心。人家分明是冲着你来的,你还在此说笑,让我怎么安心?” 这话看似责备,实则又情切无比。贺云津听得心中发软,笑道: “殿下只管放心。倒是我们走后你独自在此,可要在意。” 见他们温情叮嘱,谢质连忙插话: “是啊,虽说他们不敢对殿下不利,但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都放心吧,有敖将军和路侍卫在此。再说还有赵将军作为内应,定然无事。你们都去吧,济之留下。” 贺云津都准备走了,忽听秦维勉叫他,让他去山上一起转转。 正是上午日光明亮之时,到外面走走倒觉得身心舒畅,贺云津走在前面,替秦维勉开路。 “济之可知道我为何让希文同去?” 第58章 “希文有家族背景,到时候自然大有用处。” “不错。我还有一个考虑。人言患难见真情,你两个虽然都在我左右,但是我知道你二人并非毫无嫌隙,趁此机会,你们也可加深了解,多些情谊才好。” 贺云津回头笑道:“殿下就不怕我俩在一起反而闹出更多龃龉来?” “我身边就这么几个知心之人,难道还要缺了人和不成?我想为了我,济之也不愿同希文闹僵吧?再说以你的品行和才干,只要能让他人了解,定然使人心服。” 一席话说得贺云津心花怒放,秦维勉见他也不回头,猜他定在偷笑。 “济之可知道我为何让祖校尉去,而不派赵将军吗?” 贺云津疑道:“这是为何?” “赵将军品阶高于你,若让他同去,你只能听命于他。祖校尉与你同级,又是被你的本事吸引来的,发令之时我便让他一应事务均听你节制,自然无事。我知道济之不愿居于人下,因而如此安排。只是到了相洲关,那守将李先善却是一员老将,深受大哥喜爱,免不了还要委屈你多同他周旋了。” 贺云津一边开路一边听着,他明知秦维勉的用意,分明是靠恭维他让他乖乖听话。又得让着谢质,又不能跟李先善冲突。 贺云津心中不住地想这人现在怎么把人情世故玩得这么熟,可即便是看透了,贺云津嘴角还是不住地往上扬,合都合不上。 人家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呢! “殿下放心,有我在,管保无事。倒是殿下留在此处,那些人又不听号令,凡事才要小心。”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的动作就没停过,一定会想办法拿到实权。但是现在他要走了,却不希望秦维勉轻举妄动。 “我到了相洲关,不日即可破敌,到时殿下可要尽快将我调回,以免——” 秦维勉并没回答他,反而忽然道:“就是这个!” 贺云津回头,见秦维勉正伸手从草丛里摘下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秦维勉喜道:“大哥给我写信,说他从前在此处驻防,夏初便到山上找这种野果子,别有风味,叫我一定尝尝。” 贺云津仔细一看,那东西小小圆圆的,只有鱼眼般大,红如玛瑙。这东西从前他在山中常见,并不当个稀奇玩意。 “这果子虽然无毒,但也不好吃,我看太子殿下是别有用心。” 秦维勉疑道:“怎么讲?” “二殿下尝尝就知道了。” 秦维勉将那果子小心地放进口中,轻轻一咬便迸得满口汁水,立刻眉头皱紧,面目狰狞,连忙掩口吐到了一旁。 贺云津笑道:“这叫‘自食恶果’。” 秦维勉还被酸得不能舒眉,埋怨道: “大哥作弄我,怎么济之也帮着他!不早些告诉我。” “太子的书信,二殿下还要旁人提醒吗?” 秦维勉默默无言。那封信他没有给别人看过,就是看了也无人能懂其中的意趣。 小时候大哥也常常捉弄他,拿了青的梅子骗他说甜得很。可那些势利眼的宫人拿了不好的饮食来给他,太子见了又大发雷霆,从此再没人敢欺负他。 从前太子在西营驻防,秦维勉在宫中常常写信来,问他大哥在外的见闻。有一次秦维勋回道“城外天高月小”,秦维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琢磨不出其中深意来,只觉得他大哥在外定然寂寞得很。 这次太子来信,又问他在外有何见闻,遣词用语同他那时别无二致。匆匆数年早已过去,秦维勉还以为那些书信中的意趣早已湮没在了他大哥的酒杯之中,不成想仍如沉沙的遗珍一般,不曾被岁月的洪流冲刷殆尽。 这样的书信,拿给谁看也体会不到他的心情。贺云津次次劝他对太子狠下心,谢质则谨慎地不肯明言,可谁也不懂他内心的挣扎。 “你放心,让你来就是看看这东西有没有毒,我不会掉以轻心的。” 第58章 谁最听话 贺云津护着秦维勉下山。他自从下凡来,还不曾离秦维勉那么远,他此去又带着兵,不能轻易回来弃那些兵士不顾。成仙以来,他一直感觉十分轻松,不像上辈子背着那么重的包袱。直到今日,他又找到了这种责任在肩的沉重。 贺云津一时想,这也真是自讨苦吃了。要是让古雨看见了,定又少不了一番奚落嘲笑。 不几日贺云津、谢质和祖典领命出发。 那祖典清楚秦维勉的命令,一路上全听贺云津的指挥,谢质虽然看着不痛快,但奈何他自己对行军毫无了解,也挑不出贺云津的毛病。何况见这路上十分顺利,军士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士气高昂,他也没有话说。 一连行了几日,晚上扎营在河边,军士捉了鱼来吃。贺云津、谢质和祖典也围着篝火烤鱼。贺云津是惯会弄这个的,拿短刀给鱼去鳞开膛,穿过树枝上火去烤。 他一抬头,却见谢质并无动作,他笑道: “希文不会?让军士帮你。” 谢质拦住他道:“不用了,我不想吃。” 祖典道:“谢监军好歹吃一些,明天赶路才有力气。这行军不比在营中,吃不上什么好的,有鱼吃已经难得啦!来,我帮你烤。” 贺云津早发现谢质自打出来便不爱说话,大概跟他们这些人没什么话好说。但是这两日也太沉默了些,面色也不好。 他按下不问,到了晚间,除了执勤的军士全去歇息了,贺云津才到了谢质帐中。 谢质本已躺下歇了,见贺云津进来,感到十分冒犯,立刻坐起,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贺云津将手上东西给他,谢质打眼一看,竟是两个鸡蛋,还热热的。 “方才找人去附近村中换的,希文趁热吃了吧。” 谢质想到一路上贺云津都跟军士同吃同睡,没一点架子,如今却让他搞特殊。 “我不用!” 鸡蛋又被塞回贺云津手里。贺云津见他如此反倒高兴,这小少爷要是讲究起饮食排场了,他倒不好办了。 “希文不必如此,”贺云津又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瓶来,“我看你面色不好,行军在外有些疾病也是难免,我随身带了些药,你吃了东西把药用了,明天便好了。” 谢质帐中也没有烛火,此时唯有帐外透进来些微火光,看不清贺云津的面色,只觉得他声音低低,倒有些劝慰的意思。 “在下还不至于如此,不牢济之费心。” “你这是何必,此事无人知道,都是我徒儿亲自去办的。从前我——” 从前他带兵时,有些好的也都是先给病号伤员吃。贺云津话说到此处急急煞住,转而道: “从前我从一朋友处得来这个药方,每每出门就配好了带在身上,希文试试,定然有用。” 听贺云津这样耐心解释,办事又如此周全,谢质心中更加不快,如此假模假样,倒显得他骄横跋扈了。 “我没病,多谢费心了,东西就请拿走吧,我要睡了。” 贺云津见状,后悔不该自己亲自来。谢质此时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关心,那岂不是先落了下风了吗。 “我倒不是愿意为你费心,”贺云津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出了事,我可没法跟二殿下交代。你要是不想让二殿下担心就好好吃饭吃药,不然我可告诉二殿下是你讳疾忌医自己弄坏了身子。” “你——!!” “到时真病倒了,我是把你扔下还是耽误全军日程?” 谢质一想,贺云津说的有些道理。真病倒了耽误行程就不好了,回头贺云津再去二殿下处告状,反倒成了他的毛病,他可不能给贺云津话柄。 谢质从贺云津手里夺过鸡蛋和药瓶,正要敲破,忽而想起什么,赶忙问道: “这鸡蛋是从哪来的?” 秦维勉定的军纪,第一条便是不可扰民,难得谢质这样的贵公子肯照办,这份心已十分难得了。 “真是拿钱换来的。你就放心吧,二殿下的嘱咐难道我就不记得?” 贺云津怕谢质难为情,说完了就走。边走边想不知道临行前秦维勉又是怎么跟谢质谈的,现在他们俩是陷入了比比谁更听二殿下话的竞争啦,这谢质也真是好摆弄,怎么连点激将法也不识得。 不过细想一想,他自己难道就看不出秦维勉的手段?还不是愿者上钩。 谢质吃了药,第二天就好了很多。只是行军劳累,他实在不愿多说。贺云津也不烦他,倒是祖典频频问他是否身体无恙。 那祖典是个爽快人,一路上同贺云津说说笑笑。谢质打眼一看就知道此人并非士族,言谈举止都是下等武官的样子,还不如贺云津进退有度,一看就是凭着一膀子力气在军中做到这个位置,但限于出身,恐怕也就止步于校尉了。 祖典已经年届四十,但谢质看得出来,他并未停止对于仕途的热望。此人主动来投,正是因为一直被杨恤压着,希望改换门庭更进一步。 第59章 从这点来说,秦维勉确实是个好选择。现在燕王帐下没有多少心腹,与世家大族的纠葛亦少。连贺云津都能得到重用,祖典看到希望也是应该的。 祖典对谢质十分尊敬,总寻些话头去跟谢质闲谈,遭了冷遇也不恼。他对贺云津的本事服气,也听贺云津的号令。唯独让谢质感到隐隐担忧的是,这祖典对手下军士严苛有余,恩宠不足。 上次有士兵犯令,祖典竟然亲自挥鞭行刑,次次无虚,还是贺云津拦住,让行刑官动手,这才没有将那士兵活活打死。 谢质冷眼看着,倒有些明白为何秦维勉看得上贺云津,这人迄今为止还真没有哪一次行事是犯了秦维勉忌讳的。每每谢质觉得此事不妥,贺云津便已先出手了。 这让他感到一股微妙的嫉妒。他了解二殿下的行事为人,那是因为他们从小相伴,无话不谈。贺云津又是因为什么? 谢质非常不合宜地想到了一个不合适的词:天作之合。 不可能,那贺云津也配吗! 见谢质不高兴,贺云津还以为他行军疲惫,因此鼓舞道: “还有三日路程就到北营了。” 相洲关有两座大营,分列于北、南二地,李先善所在的便是北营,这次令他们驰援的也是北营。 谢质并未答话,贺云津见怪不怪,倒是祖典说道: “太好了,到了就可以歇歇啦!” 贺云津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太子和杨恤分明是冲着他和秦维勉新招的这一千军士来的,多半不会给他们休整的机会,一到就会被派去作战,不过谢质确实可以歇歇了。 “停!” 贺云津忽然听到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速度又非常之快。此边关之地村落少有,怎么会有马蹄声呢? 第59章 丢人了 祖典不解,正要询问,就见面前一阵烟尘,飞来三骑,隐约穿着军服。 那领头之人到了近前,翻身而下,跪地抱拳,问道: “小人相洲关戍卒,敢问可是谢监军与两位校尉?” 谢质答道:“是我,怎么?” “李将军派我等迎来传信:山戎进犯,北营危急,请驰援大军精锐前锋昼夜兼程前去增援!现有李将军手书并将令在此!” 谢质令人取来看了,又递给贺云津看。 那传令兵急道:“北营属实危急,还请谢监军与贺校尉、祖校尉快去增援啊!” 谢质未曾想过会有如此情况,便去看贺云津。只见贺云津又将书信军令给祖典看了,那祖典是常在军中的,对这些东西更加熟悉。 祖典一看便知那东西是真,冲贺云津点点头。贺云津问道: “山戎叩关者有多少人?” “回贺校尉,总有万余人了!如今我军都在关内,只能据关固守,李将军的意思是请援军走山中小路绕到关外,与我们配合,两面夹击!” “走哪条路?” “奇正谷!” 贺云津听他答对如流,也合兵法地理,不再怀疑,只道“待我等商议”。 他将谢质和祖典请到一旁,率先开口道: “此事危急,我率骁烈营绕道先行,请希文和祖校尉按原路线继续行进。” 祖典疑道:“既然危急,我与你同去!” “不可,我们带有粮草辎重,只能缓缓前进。” 谢质明白了,诘问道: “贺校尉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我自己不能领兵押送辎重不成?!” 贺云津确实是这么想的。谢质一个文人,从来没有带过兵,虽然原定路线十分稳妥,但万一出点什么事,怕谢质调度不来。 “希文——” 贺云津只是这样一唤名字,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度。若是他的下级,此刻该乖乖低头领命了,但谢质不是。 谢质只觉得贺云津这样半是威压半是劝哄的语气令人火大,他立刻打断贺云津: “你们放心去便是!还有三日行程,难道我应付不了吗?再说军中又不是没有他人可以参谋商议,你也忒看不起人!” 贺云津一想,确实是他多虑了。到北营三日,到南营只有一日多,到时便全是官军控制的地方,出不了什么岔子了。他再争辩,反倒伤了和气。 “既然如此,祖校尉与我率所有骑兵先行,绕道奇正谷,就劳请希文带领余下兵卒押送辎重粮草,按原定路线前往北营。” 三人商议已定,立刻整军,贺云津与祖典先行,就请那三名传令兵带路。 传令兵的指引与地图所示无二,贺云津随他们很快便穿过奇正谷,到了开阔地带。伏在山丘之后,传令兵指着前方道: “校尉请看,那便是相洲关!” 只见那相洲关外确实可见不少山戎兵马。贺云津问道:“如今我们到此,该如何与城中联络,约定起兵?” 传令兵道:“小人身上有火信在此。” 见他拿出火信,贺云津再不疑虑。这关外敌兵重重,是有些紧迫了。他命令哨骑打探情况,自与祖典商议如何用兵。 这一仗贺云津料想不会太难,山戎不善围战,他们内外夹攻,赶走敌军还是容易的。 哨骑汇报的情况与他所料不差。贺云津便叫军士们到隐蔽处用饭,堪堪日暮时分,山戎正在举火做炊,便燃放了火信,城中守卫部队冲出,山戎不敌,溃逃走了。 一切都如贺云津所料,十分顺利。到了天未明时战斗已经结束,贺云津和祖典率军来到关前,守军将他们放进去。贺云津这才见了李先善,此人四十来岁年纪,按秦维勉所说是个有脾气的人,不料倒是对贺云津十分客气,极力称赞他们的功劳,让新来的军士到营地歇息,自己则派人到关外收拾战场。 贺云津见状,暂且放下心。连日奔波他已累极了,临睡前只是放心不下谢质,连忙请李先善派人接应,这才稍睡了片刻。 等到军中号角一响,他立刻起床,李先善给他们安排了饮食。贺云津正应酬着,便听前哨来报。李先善也不避他,令人报来。 “禀将军!谢监军及其部队没了踪影,在路上发现了与山戎交战痕迹!” 贺云津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先善问道: “贺校尉!谢监军身边可有得力人手?” 没有,都被他带来了。 这回出事了。秦维勉在朝中本来就无人支持,只有谢质不顾家族立场忠心跟随秦维勉,如果出师就折了谢质,秦维勉还怎么打开局面? 贺云津又想起当时他一下没忍住出言讥讽谢质,出兵之前他俩还在暗中角力,秦维勉岂会不知?如今谢质若是没了,他在秦维勉心中的嫌疑怕是再也洗不脱了。 就算秦维勉不怀疑他,那死了的人他可再也打不过了! 他非得赶紧救回谢质不可。 贺云津跟谢质走后,秦维勉也没闲着。 自从射虎之事后,杨恤谦逊了不少,但是太子的命令是一个不落地执行着。这些士族出身的将官不会那么轻易听命于他,背后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造成了坚不可摧的同盟和难以改变的立场。 秦维勉并未将重心放在此处,自然是先将自己带来的人放到要害之地去,再寻那些出身寒微的将官收为己用,赵与中暗中帮他参谋了不少。 军需供应自然是秦维勉最看重的事,这西营的粮草物资均由傧州供应,只有掌握了傧州的内政,他才能真正在此立足。 那傧州刺史秦维勉在朝中见过两次,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就连太子也曾对他抱怨过此人,想来太子也拿他没办法。 赵与中正好是傧州人,其父从前也在傧州为官,秦维勉常跟他打听傧州的消息。 原本秦维勉此时还不甚着忙,毕竟不是战事吃紧的时候,再说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无法。这一日他正召集诸将在一处议事,忽听人禀告有塘报送来。 杨恤道:“算日子,谢监军等该到相洲关了。” 秦维勉心中也数着日子,心想这回可以踏实些了,心中一阵欣喜,令人呈来。 杨恤并未当回事,拿起茶浅抿了一口,却在抬眼时瞥见秦维勉倏然变了脸色。那位平时常带笑意的少年尊者绷紧了嘴角,脸色通红,手里紧紧掐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片,仿佛用极大的毅力在忍耐着。 杨恤都惊了:李先善动作这么快? 他连忙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军中塘报行文简洁,字字分明,秦维勉拿眼一扫就知大概,可今日竟一字一句读了两遍,仍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他愣愣地将塘报递出,不敢细思那几个字的含义。 “谢监军率余部后行,遭敌伏击,生死不明”。 第60章 你信不过我 杨恤接来塘报迅速读完,他深感意外,却又暗觉侥幸。此事虽不在他意料之中,但有了这么一出,李先善后面的棋却更好走了。这谢质虽是太子内弟,但许久不得太子赏拔,丢了他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60章 秦维勉出师不利,这是好事。 他又着眼去看秦维勉的神色,只见这位向来温煦坚定的小皇子如今竟流露出一丝惶然,倒难得地与他这年龄相称。 离群独飞的鸟失去了唯一的同伴,是该感到惊慌。 “二殿下别急,既然说是‘生死不明’,那就还有机会,这样的人山戎必不会轻易加害,还有商量的余地。” 秦维勉方才的神情赵与中也都看在眼里,不禁出言安慰道:“是啊殿下,还是想想如何营救为是。” 秦维勉未置可否。那李先善的塘报里分明写着贺云津领精骑先行,独留谢质押送辎重,他为何要这么安排?! 他命人道:“取笔墨来!” 与此同时,贺云津正跟李先善商议。 “李将军,谢监军是我军栋梁之才,如今被山戎掳走,须得全力营救,卑职以为——” “贺校尉所言不差,”李先善打断了他,说话却又慢悠悠的,“但如今形势未明,不可轻举妄动啊。若山戎果真俘虏了谢监军,定会派人谈判,到时再请燕王殿下钧旨,请殿下裁夺处置为好啊。” 这正是贺云津所担心的。到时不管山戎提什么条件,秦维勉都得答应。这些年来,朝廷屡屡同山戎议和,输送金银宝物,如今秦维勉正要大展宏图,怎能开局便再添一耻呢。 官军将领不思进取,只愿安享富贵,这贺云津早已见识过了。他耐着性子问道: “敢问派人打探的情况如何?” 李先善摇头无奈:“无有消息呀。” “既然如此,卑职请命前去打探。” “此乃交战前线,不比别处,任谁去也极易暴露。贺校尉的士卒都是新募,想来不会比我手下哨探更有经验吧?” 贺云津淡淡道:“卑职请命亲去打探。” “你说什么?!”李先善十分惊讶,他早听说了贺云津校练胜出之事,却不料他有这个胆色,李先善想了想说道,“以贺校尉的身份怎可亲自去做这种事?我知道你救人心切,我又何尝不担心谢监军的安慰呢?只是而今形势不明,若是贺校尉再有什么意外,那我是真无法跟燕王殿下交代了。” “李将军勿忧。就是打探不到消息,卑职至少有把握全身而退。” 李先善干笑了两声,绷起脸来。 “呵呵,我知道贺校尉本事出众,但行军打仗当以谨慎为先,山戎兵精马壮,这些年又习得了中原的战术战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贺云津还要再争取,可嘴还没张开,李先善不耐烦地说道: “此事我自有安排,几班哨探轮番打听,贺校尉听命便是!” 话说到这里,再强争就只能撕破脸了。出发之前秦维勉特别提醒他要耐心同李先善虚与委蛇,贺云津不想坏了秦维勉的谋算。 接下来的两天,贺云津格外留意营中动向,他发现李先善派出的哨骑都是往来迅速,似乎并没有深入打探。他来到帅帐,本想再探探李先善的话,正赶上送来了塘报。 李先善接来看了,贺云津等得焦急,却见李先善看完便将塘报交给随从收了,只淡淡说道:“二殿下催促我们尽快救回谢监军啊。” 贺云津就势道:“既然如此,卑职愿领命。” “不急,贺校尉,此时不可轻举妄动,还是先探明情况再说。” 信使听了,向贺云津躬身道:“原来您是贺校尉,殿下还有一封书信给贺校尉。” 贺云津连忙展信去看,刚亮起的眼睛却在读了两行之后便黯淡了下去。他放下信,久久不语。 李先善问道:“怎么了贺校尉。” 贺云津将秦维勉的信给他,李先善看完沉吟道: “这……唉,贺校尉也不用忧虑,想来殿下只是一时急切,因此动怒,并不会当真如此啊。” 贺云津起身道:“殿下行事向来削金断玉,李将军你我还是得要尽力而为,方能无事。” “贺校尉莫怕,这相洲关我是主将,殿下真要降罪也是由我承担。” 见李先善打定主意拖下去,贺云津也不再同他废话,心中早已暗自决定,不管李先善的将令,先救回谢质再说。 这种人他在朔州时便见得多了,这么多年官军仍旧如此,只讲个人得失、党同伐异,不将家国荣辱放在心上。 从李先善处出来,贺云津无言归帐。范得生见他脸色不好,小心问道: “师父,二殿下信中说了什么呀?” 贺云津展开信,再次认真读了起来。 “济之知悉:监军谢郎,国之栋梁,今陷虏手,多日不返。贼虏逞凶,折我节钺,此诚三军之耻!汝何迁延不进,坐视同袍陷敌?此岂安邦之将所为!险尔三日为期,尽起精骑,速斫敌酋!若旗鼓再挫,谢郎不返,军法俱在,必不汝宥!戒之,慎之!” 那封信字字简断,有如摐金伐鼓,连字迹都狠决飞扬,显然并非出自文士之手,而是秦维勉的亲笔。 都说响鼓不用重锤,秦维勉岂会不懂?如今写下这么重的文字,究竟是把他当什么人了。 气了一会儿,贺云津安慰自己,只当是秦维勉一时心急,将信收了。 只要谢质还活着,他自然能救。李先善不让他带兵出关,他使用仙术就是。 哪怕他是个凡夫俗子,什么法力也没有,他也从来没打算让秦维勉失望。 这么一想,贺云津又觉得气闷憋屈起来。 “徒弟明天早上若不见我,便到关上去望。”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希文被掳,殿下责我尽力营救,晚上我出去探探。” “可是李将军不是不让师父去吗?” “他要是尽心营救,殿下还给我写信干嘛。” “要不还是缓缓吧师父,现在山戎刚被我们击退,肯定防守很严,师父一个人——” 贺云津一边穿戴一边说道:“放心吧,你师父死不了。” 两人正说时,军士报说又来了一名信使,专给贺云津送信的。 “前一位刚走,这是怎么回事?” 那信使行礼答道:“殿下着人送走了前信,晚间又写了这一封,让小的加急送来,小的不敢停歇。” 贺云津不禁气恼。连飞两封书来催战,他就这么信不过自己? 第61章 谁还没点脾气了 贺云津接过信来,只见秦维勉写道: “济之如晤:自前书发后,忧思无已。前线风沙催人,尔部行军疲惫,我岂不知?非疑尔忠勇,实虑不能破贼。夜间挑灯看剑,忽忆前日校场比武及围场射猎等事,吾三人携手并肩,相依之情,岂愧金兰? 今谢郎陷敌,非独折我臂膀,想亦如剜尔心肺。彼虽性傲,然于你我所谋,实多襄助。三日为期,非为相逼,乃忧贼虏凌践,恐彼不能久持。彼素身弱,敌犹残虐,想济之较我更为知悉。 谢郎之韬略,实为我军砥柱,尔之智勇,亦乃破敌关键。望尔振作虎贲之士,全此袍泽之义。军中粮秣已备,更遣良医携药先行,我当亲为后援,书不尽意,唯望珍重。” 贺云津看了苦笑。前书发都发了,如今又在这里找补,是怕他被逼急了怠工,还是单纯在搞软硬兼施的驭人之术呢。 秦维勉是威压也好,怀柔也罢,都是为了谢质的安危。可他贺云津又岂会不救谢质?如果谢质出事,他可再也比不过那人了。 那信使在旁看着贺云津久久不语,开口试探问道:“贺校尉可有回书令小的带去?” 贺云津想了想,只觉说什么都无味。 “你上覆殿下,就说——就说贺云津从命。” 夜里贺云津招来小九,让它带自己上天。古雨见他回来,疑道: “又出什么事啦,你又死啦?” “我来吸点清气,”贺云津说着就往里走,顺口问古雨这几日在做什么。 “左不过是闲待着罢了,那宴冰不对劲,我不跟他玩了。” 贺云津只当是年轻人之间的磕磕绊绊,也不放在心上。他从架上取下一只玉瓶,古雨看了奇道: “你要服丹?到底怎么了?” “前几日在人间用了法术,一直觉得不大安稳。” 真正损却自己元丹的人,古雨也未曾见过,并不清楚究竟会怎样。如今听贺云津这样说,古雨猜测在人间强行运功真的会对根底造成损伤。 “那你现在还要用?!你家云四又要死了?” “不是他,是谢希文。” 古雨嗤笑道:“我在万象镜里看过多次,他可是你夺缘之路的劲敌吧?” “唉,没办法啊,我尽力不用仙术罢了。” 古雨本想再说什么,贺云津已经不见了。 “真是的,看着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傻成这样。” 人间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贺云津下凡径直到了山戎营中。他稍一寻找,便见到了谢质的身影。 还好他来得早。贺云津见谢质竟然就这样被露天绑在树上,凭他这纤细的文人体格,前些天路上又病了一场,这么风吹日晒的,怕是坚持不了几天。 第61章 贺云津先不做声,四下找好了路径。就这么几个移形换影的工夫,他已经觉得清气将尽了,待会儿还要带谢质逃跑,他得有周详的计划才行。 山戎的营地夜间自然看守重重。偶有几个军官模样的骑马巡视,马蹄声一近,打瞌睡的兵卒便又扬起了头。 “都精神点啊!” 那军官经过谢质身旁,在马上挥了一鞭:“喂,死啦!” 谢质早已料到了这种凌辱,也不抬头,那军官怕他真死了,下马来看,看守忙道:“他装死呢。” 谢质这才略略抬眼,不料正见一个黑影一手捂住看守的嘴巴,另一手不知做了什么,看守竟无声倒下了。那军官察觉不对,回头正要细看,也随即被这一招锁喉了。 “是你?!” “嘘!” 贺云津将谢质身上绳索割断,低声嘱咐: “待会儿火起,你便骑上他的马往东去。” 谢质来不及细问,贺云津已经沿着暗处走了。谢质仿佛觉得自己只是眼睛花了一花,贺云津便不见了。 他早已虚弱不堪,此刻强撑着靠在树上等候,果然不一时,军营另一头便闪出火光,随即赤色冲天,军营中霎时乱了起来。 很快军令下达,有人骑马来回传令调度,组织救火,但火势太大,很快山戎便放弃营地,令全军北去。 谢质见了,连忙聚起力气,攀上马背,往东而去。他边跑边看,只见身后树影重重,夜色在火光之下更加阴沉可怖。 贺云津放了火又抢了一匹马,山戎发现谢质不见,派了十几人来追。贺云津知道谢质跑得快不了,连忙策马紧随。 他追了几里地,边追边杀,直到树林之中,遇上了山戎一伙四五人,等他解决完这些,四下已经没有马蹄声了。 贺云津正惊疑,却听暗处有人说到: “济之……我在这……” 贺云津连忙循声去找,见谢质靠坐在树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实在跑不过他们,只好先躲起来……” “起来,走吧。” 贺云津伸手去拉谢质,却不料摸了一手腥粘。 “希文?!” “刚刚摔下马,多半是伤了哪。” 贺云津蹲下来仔细一看,谢质的左肩在流血。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一块布料下来,给谢质的伤口裹紧,将人扶起。 “加把劲,先回关里吧。” 谢质强撑着上马,疑道:“敌营失火,官军为何不派兵赶杀?” 贺云津轻笑一声。 “谢监军明日好生问问李将军。我猜他定是说情况未明,疑是山戎诱敌之计。” 两人回到相洲关下,正是天将白时。贺云津在关下叫人,范得生早在关上等了多时,连忙去禀了守门之将,给他二人放入。 李先善见了,大吃一惊。 贺云津见李先善的脸色由惊讶转为压抑的怒火,更少不了一丝嫉妒,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李将军,还是让谢监军先下去医治休息吧。” 无论李先善怎么问,贺云津只说自己心中焦急,因此半夜潜出关去,原只想打探消息,见山戎守备松懈,干脆用计救出了谢质。 李先善又气又无可奈何,贺云津暗想,秦维勉都掏不出自己的实话,何况李先善呢。 贺云津反而劝李先善速派兵前去捣毁山戎营地。放着这个立功的机会,李先善不可能不去,便暂时放过贺云津,调兵遣将去了。 从帅帐出来,贺云津便去看谢质。谢质桌上放着未用完的吃食,他左肩已经包扎好,正披衣伏案写着什么,一名军士替他按着纸。 “希文的伤如何?怎么不休息,在忙什么?” “给殿下写信。皮外伤,医官说不妨事。”谢质抬头看了他一眼,贺云津见他脸洗净了,头发也重新挽了,却更显苍白。 谢质重又低头书写,边蘸墨边道: “那李先善的为人你也见了,我们的书信一定要赶在他之前送达西营,谁知道他会怎么编派故事。得让二殿下比杨将军早知晓真相,我们才能占据主动。” 谢质左手垂着,右手摇笔。贺云津见他墨迹此时仍旧清晰端秀,也不禁佩服他这书法世家的功力。 谢质写得洋洋洒洒,总也有七八百字了。贺云津在远处坐下,谢质疑道: “你怎么无话给二殿下?快去写来,一并让信使加急送去。” 贺云津道:“有劳希文向殿下禀报清楚就是。” 第62章 听情敌的吧 谢质闻言停笔,看看贺云津,心思一转,问道: “可是先前殿下对你说了什么?” 贺云津扬眉,故意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闻你出事,限我三日内救你回来,否则要军法从事呢。” 他这话看似玩笑,夸张的表情下却难掩真实的心情。谢质听了一想,只是转回头去,贺云津分明在他脸上瞧见了一丝笑意。 谢质将信封好,交由信使带走,而后整理好衣服,走到贺云津面前。 “多谢济之救我。” 见谢质抬起伤臂向自己深深行礼,贺云津连忙将他扶起。这几日谢质被山戎磋磨,身子软得像七尺锦缎。 “希文不必如此,快躺下歇息吧。” 贺云津将谢质扶到榻上,谢质叹道: “此事都怪我刚愎自用,不怪济之。刚刚我已在信中向殿下说明原委,济之放心好了。” 这话贺云津听了更不好受。难道秦维勉真以为他故意要害谢质,因此那样动怒?他岂是那种奸诈小人,又岂会如此不顾全大局呢。 可要他给秦维勉去信剖白,他也做不到。连这都要解释,未免太憋屈了。 谢质大难不死,此刻心情倒好,虚弱但轻松地说道: “被掳到山戎军中时,我原以为此次必死,那李先善岂会冒险救我?不想济之竟有如此心胸和胆略,倒令我汗颜了。” “既然希文如此坦荡,我也不妨实话实说。当初劝殿下对你交底,及今日冒险救你,都是为了替殿下留住栋梁之才,助殿下成就大业罢了。” 谢质笑道:“如此倒也爽快。今后你我携手,共同为殿下效命。你我的输赢,待到功成之时再行分辨,如何?” “好!此正是我之所愿!” 两人心照不宣,从此也没什么不能谈的了。谢质不顾病体,详细问了这几日军中的情形,听贺云津说完,眼珠一转。 “不好,这李先善定是在图谋害你。” 贺云津疑道:“怎么说?” “我尚不知他要怎么做。你就当是我久处漩涡之中,对于这些腌臜手段的直觉吧。” 这理由足够令人信服了。 谢质又道:“前几日我详细看了济之的字,虽然少些章法,但能将行书写得如此利落简洁,倒也少见,竟似有些刀兵之气。济之也不必再去练习,练不好有了匠气,倒不如这样的天成之趣呢。” 贺云津感到奇怪,怎么突然说到他的字了? 谢质见状笑道: “你还是给殿下去封信吧。以你我的位置——”他叹了口气,“以你我的位置,难道还跟殿下置气?别让他担心了吧。” 谢质自然不知道贺翊从前的位置,也就不能体会贺云津如今的心情。 当时贺云津是无味山的山主不说,还是云舸的救命恩人,他俩能在一起,全靠云舸主动。那时云舸看他眼中都是亮晶晶的,全心全意。 “你快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第二日一早,军中传来惨叫之声,贺云津让范得生前去打探,听说李先善怪守门将领私放贺云津,罚了他二十军棍。 这种大事不召集诸将公开宣布,分明是怕旁人劝阻,乃是李先善借故泄愤罢了。 此人名叫傅时赫,议事时贺云津见过他几次,觉得他虽然寡言,但一旦开口便都有些见地,是个将才。 贺云津想去探望他,已经走了出去,想了想又回头叫上了谢质。 傅时赫正趴在榻上,见他俩来颇感意外。 “傅将军别动了。这是怎么回事?” 傅时赫还是虚虚抱了个拳。 “谢监军不知,李将军怪我私放贺校尉出入,因此下令责打。” 贺云津急道:“我分明告诉李将军,是我自己从山上出去,为何连累了你?” 傅时赫断断续续回道: “我是否为你开门,关上自有众人看着。他不听我分辨——” 说到这里傅时赫不做声了,抬头看看帐中诸人。 贺云津跟谢质明白他的意思。贺云津又道: “昨日李将军也责我不该违命出关,但念我救人有功,只说是功过相抵,不想却连累了傅将军。” “贺校尉岂止救人而已,昨日大军出动,拔除山戎营寨,将战线整整推进了几十里,我军、我军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大胜了……我不怪贺校尉,你如此英勇,令人敬佩!” 第62章 贺云津连说“不敢”,令从人奉上一瓶药来。 “此乃从前朔州云舸云大夫的方子,对于外伤有奇效,下次换药时傅将军用上。” 谢质道:“这确实是好东西,我昨日一天已觉有了不小起色。” 傅时赫谢过,令人接下。谢质又道: “从前我在东宫为郎,曾识得傅青言傅郎,敢问你们可是同宗?” “那正是我的亲侄。” …… 贺云津看着谢质跟傅时赫拉起关系来,便觉得此事妥当了。李先善治军不仁,是上赶着把人往他们这边推。 临走时谢质说道:“我听闻你在此守关多年,劳苦功高。这次虽然受了委屈,但傅将军千万不要气馁颓丧,我定会向二殿下表明你的功劳,二殿下向来赏罚分明,傅将军安心养伤吧。” 从傅时赫处出来,谢质同贺云津对视一眼,随即告别分开。 贺云津打上路以来,还未曾一日闲过,今日终于安定了些,偏偏想着谢质的信该到了秦维勉手上了,又安不下心睡觉。 他带着埙,喊上范得生出去,只见漫天繁星,关外的天空犹显浩瀚。 贺云津立于无人之处,手里拿着埙把玩。范得生问道: “师父为何不吹?” “埙声凄清,不宜在军中吹奏,怕引起将士们思乡之情。” 贺云津不禁想,这声音与这官军营中是极不相称的。还是从前无味山中的日月才配得上这样清空的乐声。那时的人也是如此清透,看他的眼神永远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范得生不解。明明救了谢监军回来是大功一件,为何他师父这样神伤呢。 他想了想,问道: “师父在想二殿下吗?” “没有,”贺云津回过神来道,“想起了一位故人。” 第63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秦维勉连写了两封信去,左思右想,实在也是疲惫非常,这才稍安定些。第二日赵与中又来陪伴,见秦维勉已从前一日团团转的样子变成了在桌案后垂眸沉思。 “二殿下一夜未睡?也要当心身体才好。” 秦维勉知道作为军中主帅,沉稳镇定是必须的素质,但他从军以来第一次遇上大事,丢的便是他最不可失去的谢质,他尽管竭力自持,还是会叫身边之人看出破绽。 秦维勉请赵与中坐,沉吟道:“我想带兵亲自去相洲关督战,你怎么看?” “殿下关心战事,若亲自督战,必然士气更盛,”赵与中虽然着急,说话仍是滴水不漏,“只是这里也需主帅坐镇,西营是入京门户,不可不慎。相洲关有贺校尉与祖校尉在,想来很快便有消息。” 赵与中话虽这样说,实则对谢质的存活已经不抱希望。山戎如果知道谢质的分量,早该来谈判了,至今未来,恐怕谢质早就遭了毒手。 如今跟秦维勉说救人无望,即使是像二殿下这样的英才明主,一时片刻也无法接受。不如先拖着,待时日久了,噩耗也就不那么突兀了。 对于贺云津的个人能力,秦维勉是丝毫不疑的。但是带兵打仗,秦维勉心里也没数。本想着这次让他带新练的兵出去,对于将和士而言都是一次历练,谁知道刚出发就面临如此危急的情况。 他想到这里,不禁又起身踱起步来。赵与中见状走到他身边,温声劝道: “事发不过三天,就是排兵布阵也尚需时日,二殿下暂且放宽心,若出师不利,您再率兵亲去不迟呀。” 秦维勉见赵与中这样贴心,正想回头令他安心,突然一阵疾步,外面报说相洲关的信使来了。 “快请!信呢?!” 信使拿出李先善的信,秦维勉看了一过,自然是奉命、竭力这样的话,看不出一点心迹。那信使见秦维勉看完,又报说: “禀二殿下,给贺校尉的书信也已送到——” “回信呢?!” “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 那信使听秦维勉这样着急,立刻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他只是送信的,那贺校尉没有回信给他,不能怪他吧? 赵与中在旁说道: “想来贺校尉忙着打探敌情、部署兵力,不及回复吧。” 秦维勉挥挥手,让那信使下去了。 那封信送走不久他就后悔了。当时他实在是急火攻心,后来想想措辞如此严厉,也并非救人之道。何况贺云津能不能救得回谢质,原也不在于他的威胁。 对贺云津这样心思全在他身上的人,哄一哄还更管用。 秦维勉于是便等着后去的信使回来,看看贺云津怎么说。不想那人回来,又没有带回贺云津的书信。 “贺校尉看完,只说令小的上覆二殿下,说他‘从命’。” 这回赵与中也有些慌了。他知道贺云津在燕王帐下颇有分量,也看得出此人并非圆滑谄谀之辈,但如此桀骜,还是有些过分了吧? “呃……看来贺校尉必是有了主意,才如此简断!若不是有几分把握,岂会如此回复?” 赵与中是硬去弥缝,不想秦维勉听了脸上倒真有些霁色。秦维勉都能想得出贺云津当面对他说这两个字时的样子,不管救不救得回,贺云津一定会尽力去做。李先善虽然文辞滴水不漏,但秦维勉却不相信他会努力谋划。 赵与中话虽这么说,他也想不出怎么破敌。且不说李先善未必肯出精兵,就是倾尽全力,相洲关士卒也难以大破山戎,要不战事又何至于此呢。 杨恤早已接了李先善的密报,只当此事稳了,白天只是到秦维勉面前不咸不淡地宽慰了两句,赵与中听说了晚饭后又来给秦维勉吃定心丸。 秦维勉见赵与中如此贴心体意,心中稍有安慰。可一想起这人原是谢质举荐,心中又惶然起来。 赵与中怕他过于担忧,真离开西营到相洲关去,便一直同秦维勉说傧州的事。如今他们在此谋划傧州,若是一旦离去,则就前功尽弃了。 秦维勉如何不知轻重,可谢质在他心中的分量岂是旁人可以悉知的。他早想到他走出这一步必然尽是荆棘险阻,可哪里想到刚一出征,便失去了他最知心的人。 此种苦痛,即使他早先有所预料,也断想不到会如此酷烈。 眼看漏刻渐逝,秦维勉也逐渐意识到,他的希文怕是难回返了。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屏退左右,只留下赵与中与路天雪在身旁。 “天雪,若是你去,如何可以救得希文回来?” 赵与中捏了把汗。这燕王也是真会识人,知道旁人说的都是场面话或者安慰的虚言,专挑这个最老实的侍卫来问。 那路天雪听了这个问题,垂眸思索,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柄。 “卑职无能,若是卑职前去,恐怕救不来谢监军。” “济之的本事你最清楚,你觉得他能救来希文吗?” 赵与中闻言赶紧看向路天雪,心想这时候你可别那么实心眼了。斯人若逝不可复得,能将军中动荡降到最低才是上策。 “卑职只见过贺校尉单打独斗的本事,并未知晓他行军打仗如何。” 这是实话,却也回避了秦维勉的问题中心。赵与中连忙故作嗔怪道: “二殿下破格赏拔的人,岂会有错?” 秦维勉挥挥手,示意他们别再为难了。 “是我害了希文啊……” 听他这样说,赵与中既是心痛,又因秦维勉已认清现实而稍感心安。 都说“慈不掌兵”,但赵与中回想那日?泉寺中二殿下手刺妖人之状,便觉燕王并非慈软之人,这几日如此行状,实乃因为与谢质情谊深厚之故。 想到此处,赵与中也感到悲凄难言,起身来到秦维勉身边,却默默不语。 帐外蝉鸣已盛。 “报——” “相洲关有信使前来!” 秦维勉立刻抬起头,外面的敖来恩连问都没问就将人放了进来,因此秦维勉“请”字刚出口信使已经到了他面前。 “禀二殿下!相洲关谢监军有信奉上!” 秦维勉原以为是贺云津的信,手伸了出去听见人名,反倒愣了。 “谁的信?” “谢质谢监军的信!” 赵与中早将信接来递到他手上,那信封上“谢质”二字两人都看得分明,甚至字迹都是秦维勉熟悉无比的。 这样功力深厚的书体,旁人是仿都仿不来的。 他激动地夺过信来,那几页纸在他手上不住地颤动。 “希文!真的是希文!济之救了他回来!” 秦维勉信未看完便已喜不自胜,忙将佳音说出,帐中诸人听了也都欢喜非常。那信很长,秦维勉却看得极快,一页页翻过,直到最后。 那几张纸如同赦书一般令他感动,看完便递给早就等得难耐的赵与中,自己转头便问那信使: “贺校尉的书信呢?!” 信使一脸诧然: 第63章 “贺校尉并无书信令小的带来。” 第64章 我还哄不了你了 秦维勉闻言一愣。 这么大的事贺云津不亲自禀告他?哪有人傻到不给自己表功的。 秦维勉心中又一沉。虽然谢质的信里没说,但如此艰巨的任务,该不会贺云津受伤了?或者将士损失太大?或者—— 他忙又问道: “可知贺校尉的消息?你走时相洲关可好?” 那小兵心想探听消息并非他的职责,如今主上问起,他又知道得不多,生怕惹来怪罪,因此答话十分小心: “小的走时……那关内与往时并无异样……” 赵与中已看完书信,见秦维勉关心完谢质又担心贺云津,赶紧说道: “想来定是一场恶斗,贺校尉怕是忙着善后,或者整顿军马,因此不及来信,想很快也有消息,殿下勿忧。” 这一番话倒提醒了那信使:方才殿下问的是两个问题。 “哦对了!谢监军写信时贺校尉就在一旁看着,依小的看来好像并无伤痛呢!” 赵与中眼前一黑。 秦维勉立时明白了,贺云津这就是故意的。 问题时,他是在跟自己撒娇邀宠,还是……真寒心了? 方才秦维勉看信只顾看个结果,打发走了信使又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品出更多意味了。 字里行间,谢质分明对贺云津极尽赞扬和夸奖,看来是真对贺云津心服口服了。也难怪谢质如此,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救人回来,还令山戎倒退几十里,这样的本事容不得旁人不服。 秦维勉令他二人同行,原本就希冀着他们朝夕相处能够消释嫌隙,如今看来,他手下两位要员如今是真的和睦了。 好好好。秦维勉半笑半恼地想,你们和睦了,跟我不和是吧。 信使走了不久贺云津就后悔了。 尤其是到了晚上,他一想到最晚明天秦维勉的书信就要送来,自己到时却什么也没有就愈发焦躁。 今非昔比啦,出了什么事也得他先低头,秦维勉不过是言辞催战罢了,在上位者的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在这生闷气,秦维勉根本都不会明白。 贺云津又想到现在谢质定是期待着明日秦维勉的回信,睡得甜甜的。哪像他,连个念想都没有。 谢质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摧残,秦维勉岂会不温言抚慰?保不齐还会送点什么珍稀药材之类的给他补身体。 想到这儿,贺云津更难受了。 自己就低个头、服个软,顺势表表忠心,立了这么大功,秦维勉还能不夸夸他? 他不给递台阶,难道要人家为王的人自己从高台往下跳吗。 晚上营中安静,贺云津左右睡不着,心里一直牵挂着秦维勉,不知道信使到了那人作何感想。 想来想去,他忽忆起自己还有小九。他成仙不久,无论是法术法器还是天庭的规矩逸闻都不甚了了。刚刚还是感觉头顶有阵异样,怀疑小九又被鸟啄了,这才想到还有这个灵物跟他心有灵犀。 贺云津就招小九下来,打发到秦维勉身边探听消息。 不一会儿他却倦了,好像在阳光下晒得懒洋洋一样昏昏欲睡。军中毕竟十分辛苦,贺云津并不意外,便熄了灯烛躺下。 “喂!云津!” 贺云津一睁眼,竟见一个人影坐在他榻边,此时他也已反应过来,那声音乃是古雨。 “怎么了?!——哦,小九是我叫下来的……” 贺云津无奈坐起,古雨已重新点好了烛火,就盘腿在他榻上坐下。 看了又看,贺云津只当他原是小孩子,并未说什么,只自己披衣坐好。 “我来找你,可有大事。” 古雨一向贪玩,永远是那么欢乐雀跃,就连报怨无聊也只是无害的嗔怪,如今说“大事”贺云津也不信。 他笑问:“哦?你倒说说。” “你在人间使用仙术救那谢希文,被人发现了。” “这能发现?发现又如何?” “这是自然。自从当日绝地天通之后,太神便禁止神仙下凡,不过时日已久,法度荒疏了。如果不在人间用法,倒也难以发现。只是最近太神派人巡逻监视,前几日就报说在人间发现了点点仙术,报告了太神,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贺云津没想到成仙还要这么小心翼翼的。他疑惑道: “发现了便如何?” “神灵碎裂,开除仙籍。” 贺云津想了半天。 “仙人也有这么多规矩?” 古雨简直要绝倒。 “刚成仙的时候让你去司序处学习,你是一天没去啊?好歹将讲义领回来呢!全忙着找你的云大夫了是吧。” 贺云津是真心感到困惑,这跟修仙之时说的也不一样啊。当时不都是说仙人往来自如、万物无待吗? 古雨报怨完又说道: “总之你最近还是小心点!这回是太神下令盯住人间的扰动,不是玩的。听说是太神察觉人间至道发生了偏移,担心是有神仙下凡干扰导致。” 贺云津愈发不解,古雨看他神色,嗔怪一眼,主动解释说: “人间至道自有所往,凡人极难干涉,倒是有时神仙用法术可能影响世事。太神位于众神之上,更位于我等之上。就是东皇和西圣也不过是他的仆从罢了。你玩归玩,千万别顶风作案了。” 贺云津点点头。 “我明白了。” “对了,你之前可还欠我的情呢!听说下次的伏魔阵要轮到我去服役了,我最厌烦打打杀杀的,到时你替我去啊。” 仙界的事想来容易应付。贺云津便答应下来,又谢过古雨来替他通风报信。 “我实在是困了,可否改日再聊?” “唉,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无聊的邻居!”古雨边说边下榻,“枉我等了几千年。” “等我和二殿下平定了天下,我就回去了。” 古雨却忽然停住了。 “我说——干扰至道的不会是你吧?!” 贺云津怔了一下。但他随即想,他是要平定天下,又不是祸乱天下,难道至道本来的目的不是如此吗? “我这微薄之力能干什么,你别乱想。” 目送古雨离开,贺云津拉起被子就睡着了。 与此同时,小九正在秦维勉膝头睡得香甜。 夜里秦维勉想着给相洲关去信,正不知如何措辞,便见这毛茸茸的小东西钻进了他帐中。秦维勉看它童稚无害,慢慢伸手去摸,那小家伙仿佛等着他如此一样,往他腿上一躺,将溜光的尾巴盘过来,闭上眼等待。 秦维勉轻笑出声,一下下地抚摸着这名为九节狼的小家伙,心都跟着软了下来。慢慢地那小家伙身体缓缓起伏,像是睡着了,秦维勉便换了左手轻轻揉捏,右手则提笔悬腕,一字字写了下去。 给李先善的将令和给谢质的信都还好说,唯独这贺云津…… 很快信使就到了相洲关,跪下将信奉给谢质,谢质笑看贺云津。贺云津一时无言,知道让谢质看了笑话。 不料那信使又将出一封信来: “这是给贺校尉的。” 贺云津一把将信夺过,谢质来看,他转过身背对着谢质。 “好好,自己看自己的。” 谢质笑过,两人背对背各自看信。贺云津是一眼就看完了,随即便后悔自己的莽撞。 这信……他怎么看不懂呢。 第65章 给台阶就下 谢质不住地翻页,等他读完之后贺云津方才问道: “殿下说什么了?” 谢质喜气洋洋,不甘示弱: “殿下给我写了一首诗。” “什么诗?” “不过是往日唱和罢了,”谢质虽这么说,笑意却更盛,“济之不爱舞文弄墨,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这分明是嘲讽他不懂,贺云津无心计较,他惦记着别的事呢。 谢质自然也要问问:“殿下给你写什么了?” “……殿下给我寄来一幅画。” “哦?给我看看!” 贺云津这回没藏着,两人各自牵住画面一角,凑在一起看了,上面只是用墨色线条勾勒出一幅简单的图画: 一条大河上浮着一艘大船。 最奇的是,边上还写着一个“航”字。 又是船又是“航”,贺云津简直以为秦维勉是恢复了记忆,用前世的名字在点他呢。 谢质看了也一脸疑惑。 “依希文看,殿下是什么意思?” “嗯——这个嘛……” 谢质沉吟了半天,眉眼都绞在了一起,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贺云津对此又是失望又是欣慰。 失望自不必说,可若是谢质一眼看透秦维勉的谜语,他这心里必是要难受好几天的。 “船者,用以渡河济水之具,殿下画船定是暗合了济之的名讳。旁注一个‘航’字,或许是要你扬帆远航之意。” 第64章 这些贺云津也能想到,但总觉得没有搔到痒处。秦维勉的谜语,不该这么直白笨拙。 “我再想想。” “你还想什么!”谢质劝道,“不管怎么说,殿下主动寄信给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殿下给我的信上说,已经将你的功绩驰奏天听,你可别再跟他斗气,晚上写封回信,感谢殿下给你表功,这事也就过去了。” 贺云津没有明确回答,心里仍是在琢磨秦维勉的谜语。谢质见了只觉十分离奇,贺云津在殿下心中到底是什么分量?竟敢如此托大吗? “诶,殿下给你台阶了你就快下,做臣子的可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啊。” “好,我知道了。” 晚上贺云津在帐中给秦维勉回信。他知道谢质说得很对,以如今他跟秦维勉两人地位,哪有他生气的道理。燕王殿下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主动来信要个台阶,他能不给吗。 可是铺纸研磨,贺云津仍是非常困惑。秦维勉的意思他破解不了,这封信可怎么写呢? 若是会错了意,秦维勉岂不是以为他不能同自己心有灵犀吗。 贺云津磨蹭到戌时将过还没落笔,正在为难之时,只听谢质的声音来了。 “济之!济之!我知道了!” 贺云津回头一看,谢质披了件衣服,兴冲冲地进来,拉着他对面坐下。 “我方才要睡,可心中一直惦记着殿下给你的图画,忽然忆起从前我二人同在太傅手下读书之时,曾经抄录过一首前人诗作,殿下非常喜欢其中两句,还拿来与我一同品鉴——” “希文快别说这些前话了!究竟是什么诗?” 谢质笑了笑,缓缓道:“诗云: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秦维勉寄给他一舟一“航”,前一句又合着他的表字,定是此意无疑! 巨川思欲济…… 贺云津默念了两遍,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原来谜底并非让他奋力进取,而是“我在想你”。 见贺云津边想边笑,一脸春光,谢质的心里就泛起酸味。 他补充道: “这两句诗是说,想要渡过大川,还是要倚靠舟船航行,乃是求贤爱士之意。” 贺云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他想起那日他二人驾舟游于江上,秦维勉说自己“欲渡无舟楫”,与此句异曲同工。 那时秦维勉故意将古人诗中的“济”字改为“渡”,如今却将此字作为谜底。 原来线索在这!可恨自己愚鲁,涉猎文学又少,竟没能领会秦维勉的意思。贺云津暗自失悔,忙问谢质: “此是何诗?作者是谁?” “此诗题为《元日》,乃唐朝太宗皇帝所作。” 贺云津听了一愣。 好好好。年纪轻轻就喜欢唐太宗的诗,有些事原来也怨不得太子。 这么一想,秦维勉是真没把他当外人啊。 贺云津更高兴了。 不久后朝廷的旨意下来,李先善因击退山戎有功升了一级,贺云津则擢为中郎将。 台阶递得很准确,贺云津收到了秦维勉的一封长信。 “观尔孤身赴敌,英武如神,非止救得希文同归,更兼火烧虏营,实乃近世数十年我朝对阵山戎无有之壮举,——此等胆略,直教帐中诸将闻之掷盔叹服!” “夜间风起,闻远远涛声,忽忆春末之时,你我二人泛舟江上,彼时浮光跃金,江风飒飒,何等畅快。今虎符新拭,龙渊带血,而将军功业,不负当日意气。” “破虏之功已驰奏天听,然于吾心中,更喜者实乃战事稍息,得见有时矣。待尔班师,当与尔醉鞭命马,花下对酒。翘首待归鞭。” …… 贺云津边看边笑,心胸豁然,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不过他并没有开心多久。 “恭喜贺将军了。”谢质笑着向他抱拳。 贺云津还礼,谢质又道: “按理说你有先前围击山戎之功,又救我回来,火烧了山戎营地,再多擢升几级也当得,只是你乃燕王殿下的属官,做到一个中郎将也就到头了。” 贺云津原先确实不知道这门道,但如今知道了也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点头应下,谢质的话却还未说完: “我们现在受李先善的辖制,殿下不得不为他表功,何况他跟太子殿下及杨将军的关系——” 这回贺云津听出来一些意味。 “这些话是二殿下让你对我说的?” 谢质没想到贺云津能看穿,愣了一瞬,转而笑道: “殿下担心这些话信里说不清,因此叫我为你开释开释。” 贺云津这两日刚跟秦维勉通过信,秦维勉在信中丝毫不曾提及升赏等事。贺云津还当他同自己心意相通,知道自己不以功名利禄为念,谁知秦维勉不仅心中有着掂量,还不直接说与他听,要用谢质来探他的口风。 这算什么呢?贺云津一时也不知该做何感想,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信任。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架空背景,但是所有古代典故和人物出现在文里都不算穿帮(强硬) 第66章 小别扭都是秀恩爱 既然话已挑明,谢质索性都告诉他: “殿下信中说,让你我要善于处下,你可知其意?” 贺云津道:“殿下眼下有别的谋算,让你我安分待时,不要给他添麻烦。” “我看济之很能明辨局势,我还是跟二殿下说说,今后可别叫我传话了,传不好还未必及你的领悟呢。” 谢质这话看似恭维,却叫贺云津听出一股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骄气。光这一件事,足见秦维勉心里究竟将谁放得更近。 念及此处,贺云津又想,秦维勉信中那些赞赏和亲近又何尝不是一种疏远呢。 毕竟只有脆弱的东西才要小心呵护,坚不可摧的关系无需精心维系。 贺云津越想越觉得憋闷,回到帐中将小九招了过来。那小家伙原本正在秦维勉手下享受着爱抚,突然被主人召回,表情还没转换过来。 贺云津见它一脸失落,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还拿着半个果子。 “二殿下给你的?” 小九立起来,点了点头。 贺云津心软了下来。按理说凡间的东西应该入不了这小家伙的口,当初还是自己非要它吃秦维勉给的果子,如今它自己已经吃得这么香甜了。 “乖,吃吧。” 他摸了摸小九毛茸茸的脑瓜顶,小九才重新开动。 “你想回到他身边吗?” 小九在吃东西的间隙抬头看看贺云津,大大点头。 “你也喜欢他?” 小九又点头。 贺云津将小九抱了起来,坐到椅子里,给小九擦嘴。 “那等他闲时你就自己过去,可你去了,也得想办法帮帮我啊。” 这话贺云津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能指望小九帮他什么,自己这么大个人——这么大个仙都没有办法。 不料小九倒是不迟疑,在他膝头立了起来,举起两只小爪子按在他肩头,仿佛在说“你放心,有我呢”。 贺云津笑笑,将小九抱进怀里,顺势弹了弹小九圆滚滚的尾巴。 “去吧。” 自从贺云津在山戎营中放了一把火,又提醒李先善派兵赶杀,山戎已经连退了几十里。李先善将众将招来,便令贺云津带兵出关,推进战线。 谢质先声道: “李将军,此时固然事不宜迟,然而关中将士多矣,独贺将军是新来,又连经两场恶战,正该稍事休整,何不先派他人前往?” “谢监军此言差矣。贺中郎所部刚经历大胜,正是斗志昂扬之时,自该趁势追击,必能更有斩获。而且我看贺中郎对山戎颇为熟悉,想来这也是殿下派他前来的原因。贺中郎,你休嫌烦劳啊?” 贺云津自然知晓谢质的意思。但是他们如今处于劣势,四平八稳的路线难有所成。这出关迎敌虽险,却容易有成绩。秦维勉派他出来,贺云津还想立个大功给秦维勉壮壮声量呢。 再说,在这关中还要时时看李先善的脸色,不如领兵出去来得快意。 “末将不敢。” 谢质还想再辩驳,贺云津给他递了个眼色,谢质便不说话了。 “好!” 李先善大喜,当即下令,又加了一句:“便着傅时赫傅将军随你同去。” 晚间谢质对贺云津道: “我就说出关不是个好事,你看李先善将傅时赫派去便知了。” “我也不愿行险,可不如此何时能回到殿下身旁?赶紧稳定住相洲关的局势,他便可召你我回去了。” 这话谢质倒也明白,他此来还有一事要告诉贺云津。 “对了,你前日审讯那山戎俘虏,可有什么收获?” “无甚收获。那人嘴严得很,竟是半个字也没吐。” “奇怪的是,他昨天夜里竟逃掉了!” 第65章 贺云津也感到十分意外。 “这营地军士众多,他怎么逃得掉?” “此事十分异常,我怀疑其中有鬼。另外济之大概也发现了,每隔几日就会有一伙军士出关,当天便回。既无军令,也不打旗号。此事亦该探察清楚。” “不错,我也留意了。如今我要带兵出关,这里的事情就有劳希文了。” 二人说好,不几日贺云津就整顿人马,带着骁烈营的千余人和祖典的部众,同傅时赫出发,前往对敌前线。 另一边,秦维勉也收到了俘虏逃脱的消息,不过不是来自谢质,而是先从李先善的塘报中知道了。 杨恤又来找他。 秦维勉正好拿着俘虏之事问杨恤,杨恤沉吟片刻答道: “二殿下,恕我直言,想要在我军的军营之中逃脱,此事绝非人力可为,果有此事,恐怕——必有内应啊。” 这也是秦维勉的想法。丢了一个嘴硬的俘虏虽不是大事,但若有内应就不一样了。 “正是。我正想下令给李将军,请他暗中排查。” 杨恤点点头,面露难色,看着秦维勉的脸色说道: “对了二殿下——末将最近一直在想——” “杨将军有话请讲,不必多虑。” “是。末将琢磨不出,那贺将军是如何将谢监军救出来的?谢监军被山戎俘虏,关押在军中,身陷敌营,仅凭贺将军一人究竟如何才能救他出来?” 这事秦维勉也想不通。但秦维勉并没有太过执着于此念,他此刻想想,觉得自己大概是见多了贺云津的半仙诡计,见怪不怪了。 但是认真思索起来,这确实不是常人可以办到。 秦维勉这里稍一迟疑,那杨恤又缓缓说道: “若是暗中救了人也罢了,惊动了山戎竟还能够走脱,且我又听说谢监军彼时已经受伤力竭,就是只带着这么一个伤员回来,也十分不易啊。” 此时秦维勉还没有看穿杨恤的心思,也并未发现他来的时机有何巧妙。秦维勉自己也为贺云津的才能惊叹,此刻只是赞赏道: “这确实是惊世骇俗之举。” 杨恤点到为止,他相信这位颇有谋算的小皇子慢慢会回过味来的。 “末将听说贺将军虽是刘积深刘老将军举荐,但二殿下早就与他相识了?” “哦,也算不上吧,只是贺将军曾经向天子进献过丸药,在宫中交谈过几句。” 杨恤干笑了两声。 “哈哈,末将倒忘了,贺将军是道人出身。” 杨恤又同秦维勉说了些别的,这才告辞离去。秦维勉送走他,回头见路天雪一脸凝重。 “怎么了天雪?你有话说?” 路天雪答到“没有”,秦维勉不再多问,他刚刚看见信使等在门外,知道必是相洲关的来信,他急着看看谢质跟贺云津的文字。 只见谢质也将俘虏走脱一事给他叙述了一遍,又说李先善派贺云津出关拒敌,最后才告知他贺云津已经看破那番话是殿下授意。 秦维勉一时郁结。 他怕自己亲自去说显得太过生分,又怕贺云津真不能明白他的苦处,这才请谢质代言,不想竟被猜到了,现在贺云津定是又打翻了醋坛子。 秦维勉立刻拆开贺云津的信看。 第67章 快见面了 秦维勉展信一看,贺云津的信里只说自己即将带兵出关,请他不要担心,保证不日凯旋等等。 秦维勉现在也是学会了,知道贺云津一有小心思就要表演深明大义,引发他的愧疚。只要他心存亏欠,还能不想方设法弥补吗? 学会了秦维勉就不怕,这贺云津还不是他几句话就能哄好的嘛。 令秦维勉感到忧虑的倒是太子昨日的书信。 他刚刚到西营不久,又是射白虎,又是破山戎,必是引起了太子的警惕。现在太子定然又听说了他在傧州干的事情,原先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的心思变了,只怕他真弄出成绩来。 太子信中虽然不提,句句只是关心秦维勉在军中是否劳累忧虑,但秦维勉从小跟在他身旁,岂会不知其意。 秦维勉担心的是,太子正在想办法让父皇召他回去,他必得赶紧找个理由留在军中才行。此刻他若没了军权,贺云津跟谢质却在前线,那是随时会出事的。 贺云津同傅时赫、祖典往关外去,刚到不久便接到了秦维勉的来信。他拆开一看,秦维勉别的未谈,只是给他解释了缘何让谢质给他传话。 “我素知济之心性,还俗从戎,非为功名,因此不以利禄俗事相烦。” “想济之之心与我同一,必能谅我。” “济之才能,我亦素知,唯盼早日得胜,再见有期。” “日前见营外凌霄花开,吾爱其艳烈,特折之纳于典册,今随书附赠。” …… 贺云津再将信封撑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片干花。这样的心思,实在像极了他的云正航。贺云津怕旁人看见,未将花朵取出,只拿着信笑,祖典在旁看了甚觉奇怪,问道: “贺将军笑什么?” “没什么,”贺云津敛了笑意,可嘴角仍是压不住,他本想随口编个理由,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合理的借口,“呃……二殿下很关心我们在前线的辛劳啊。” “辛劳倒无妨,只是我们这么奔波劳累、出生入死的,那李先善缩在关里,最后功绩倒都归了他了!” 贺云津立刻回道: “话不能这么讲,二殿下如今是主帅,什么功劳最后不都是二殿下的吗?” 说完他方觉不妥,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开解祖典可不应该这么说。 “我是说,我们的艰辛二殿下都看在眼里,二殿下向来赏罚分明,宽和待下,咱们只管好好干,二殿下不会亏待我们的。” “嗐,我倒是无妨,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怕无法报答殿下!” “祖校尉不必担忧,如今到了前线,还怕没机会建功立业吗?” 贺云津开释了祖典一番,便去忙军务。这地方比他想的还复杂,山戎占据此处已久,官军多时不曾远出关外,连气候也不甚适应,大风之时帐子都扎不住。 离此不远,只需过一条小河,便是山戎的主力骑兵之一。此处想要进取极难,守住也不易,实在不是该屯扎的地方。 现在山戎新败暂时无事,一旦等敌人休整过来,他们这点兵马是难以抵挡的。 贺云津在给秦维勉的信中详细介绍了此处情况,不过来都来了,又是给心上人写信,他自然没脸说就此退军,只是告诉秦维勉他会想办法先破山戎一阵。 不久后秦维勉的回信传来,只说祝他得胜。 贺云津跟傅时赫、祖典绸缪起来,看准了山戎的弱处,赢了一仗。 “这便好了!”祖典领兵回来,喜道,“如今山戎又得老实一阵子!” 傅时赫正同贺云津一同看着士兵们清点缴获的武器马匹,他看得心惊。这骁烈营是燕王殿下来军中后才着手建立的,这才多久啊,就这么骁勇善战了。所用兵器铠甲也是日渐地好起来,有了如今这么些补给,已经算是一支精锐了。 最奇的是,这支队伍的风气还很好,令出必行,进退有度。 傅时赫看看身旁这位刚刚擢拔的将军,心想难怪杨恤和李先善都将他当作大敌。 “傅将军,如今山戎又将休整一阵,入秋后天气渐凉,更加不利我军,我意就上书李将军,暂且退军,你看如何?” 这件事他两位早就商议过多次,此刻傅时赫自然没有意见。 晚上祖典却来找贺云津。 “贺将军,我晚上带人巡逻,见一可疑之人,追近一看——” “怎么了?” 祖典有点犹豫。“看得不甚真切,但好像是傅将军身边的一位亲信。” 贺云津疑道:“往什么方向去了?” “相洲关。” 这事若是真的,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夜色深沉,祖典也不是特别确定,贺云津不便做什么,只令他加强巡视。 不久关内将令传来,李先善不许他退军。 无人之时,祖典便问: “贺将军可对二殿下讲了如今的处境?” 贺云津自然知会了秦维勉,秦维勉信中又是祝贺他成功,又是称赞他多能,又关心他是否安康。 更重要的是,秦维勉还对他诉说自己“独自”在西营有多么艰险不易,谋划之事险些失败云云。 “而关外之事,悉赖济之”。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的意思,如今二殿下无暇分心此处,尤其还不想正面与李先善冲突,那边傧州之事和杨恤一人已经令他备尝艰难了。 既然知道了,贺云津就不会让秦维勉失望。 “二殿下自有谋算,你我也不必担忧,只是军中粮草将尽,需从关内转运。” 祖典本想探探贺云津的口风,提醒他可以争取二殿下的支持,看这样子,人家两位倒是通信密切,只是不知二殿下什么态度,竟让贺云津这个向来果决的人也瞻前顾后起来。 第66章 贺云津又道:“祖校尉勿虑,我也修书一封送与谢监军。” 不久李先善的回书又到了,只说立刻安排军需粮草转运。 谢质的信却没有,只是信使带话回来: “谢监军说书已收悉,照办不误。” 贺云津疑道:“你可将信亲自送到了?” “帐外侍奉之人接过送入,回话亦是此人带出。” 贺云津挥挥手,让他下去。祖典在边上看得奇怪: 早先他自然也看出这谢质跟贺云津有些龃龉,可是自打从敌营回来之后,二人似乎冰释前嫌了,怎么如今又别扭起来? 这再怎么说,谢监军总不能背弃了二殿下,转投了李先善吧? 李先善答应得好好的,可粮草就是不到。贺云津又修书过去,请求退军,李先善又是不许,并说粮草已在路上。 写信给谢质,还是没有回书,只叫人传话。 如此请了又请,催了再催,关外眼看着渐渐入冬,军士们又没有棉衣,粮草也即将告罄。祖典跟傅时赫都来找贺云津,问他怎么办。 贺云津明白他们的意思,不是来问的,是来催促的。催他请了秦维勉的命,赶紧带兵回去。 “再等等,再等等。” 秦维勉近日将精力都放在了傧州,西营所需粮草均由傧州输运,他要在此长待非得掌握住傧州不可。贺云津的信里虽不明言,但秦维勉知道那边局势不易,他把贺云津放在那也不放心。 好在赵与中十分得力,且又非常讨喜,不仅事情办得好,每每陪他说话,还总能令他心中舒慰许多。 “二殿下,可是相洲关有事?” 见秦维勉拆了贺云津的信便面色凝重,赵与中连忙询问。 那关外频频来信,每次秦维勉看了从不如此,反复看上两遍就命笔回信,时常边写边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今日怎么会如此呢。 难不成,有败事? 秦维勉将信递给赵与中。 “你怎么看?” “嗯……这好像……末将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信中只是写军中粮草将尽,且无过冬棉衣,贺云津请求退军,李先善不许,安排了粮草物资在路上。 “我知道济之,他从不肯令我失望,他若说出了三分困难,那定是有八九分。” 第68章 图穷匕见 听了秦维勉的话,赵与中道:“二殿下知人善任,末将确实看不出这一层。但谢监军不是在关内吗?想来粮草接应当无问题。” “这就是奇怪之处,希文一个多月前就告诉我他监督着李先善给关外发运了粮草,济之为何说没有?” “这——末将愚钝。” 秦维勉将信收了,背过手默然踱步。很快,他转向赵与中道: “整顿军马!我们到相洲关去!” 赵与中十分吃惊,讶道: “您亲自去?可是这边您刚刚给天子上了奏表,是否还是等到朝廷回音再决定?” “此时走是有些仓猝,但如今也等不得了。相洲关必有变故!” 其实赵与中还有一层意思:燕王殿下亲到前线,是不是要请天子的旨意? 秦维勉见他欲言还休,轻笑道: “大哥想让我回去,我干脆再走远点。” 这边杨恤拦了又拦也拦不住,连忙给太子、给李先善写信。那边秦维勉出了西营便开始急速行军,势要给相洲关一个出其不意。 秦维勉走了不久,贺云津的信就到了西营。不过就算秦维勉看到了,也只是白白担忧罢了。 贺云津没有等来李先善的粮草棉衣,反而等来了山戎的埋伏。他率领部下边打边走,由于无粮,自然只能往相洲关撤退。到了秦维勉出发那日,贺云津离关隘已经不远了。 这期间贺云津又派出无数哨骑往关内报信,不料李先善仍不许他退军,贺云津别无去处,仍只能朝相洲关而去。 “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歹毒!” 祖典忿忿不平,贺云津自然也早看出了李先善的意思,这就是要逼死他们。 他自己是不怕死,但他所率领的这些士卒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何况这还是秦维勉亲自招募组建的军队,绝不能有失。 最近他一次他给秦维勉的信没有收到回复,之后他就带兵上路了,回信的人也未必能很快找到他,算起来,他也有十几日没有秦维勉的消息了。 傅时赫道:“贺将军,估摸着明日晚间就要到相洲关下了,这一段请让我殿后吧。” 他们前几日就已甩开了山戎部队,如今又靠近相洲关,想山戎不会追上来。贺云津于是同意了傅时赫的请命,第二日一早就率众起行。 到得关下,正是黄昏时候。初冬的寒风自山谷之间袭来,吹得征人满腹乡愁,饥肠辘辘。 贺云津出马向关上道: “请禀报李将军!山戎追迫甚紧!军士无粮无衣!因此退军!请速速开关!” 关上顿时出现密密麻麻的军士。 贺云津微讶,只见李先善自关上现身,令身边人喊道: “无李将军将令你们岂敢退军!贺云津!你勾通山戎,里应外合!今日又来赚我!以为官军可欺不成!” 贺云津未及反应,忽听军队后方传来异动。他回头一看,傅时赫的军士竟然全都亮出了兵器。 “今奉李将军将令,同剿逆贼!” 贺云津明白了,李先善还有一手。见他没有死在山戎手里,也没有在关外被拖死,如今是要图穷匕见了。 那傅时赫乃是以苦肉计骗得他的信任,这么算来,李先善这盘棋以布局多时了。 他死不了,但手下的骁烈营被前后夹击,两边又是崇山峻岭,飞也飞不掉。 “李将军凭什么说我勾通山戎?!” 贺云津知道李先善必有话说,他问这句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人虽在此,意念已经去使唤小九,帮他去扑那只画眉鸟了。 “你独自到山戎营中救回谢监军,我本就觉得离奇!后见你私放俘虏,更加留意!今有你与山戎往来书信在此,你还有何话说!可恨你竟然将我关防尽数图画,交于山戎!好在被傅将军缴获,连夜送回,不然我等岂不皆死于你手!” 范得生一直在贺云津身边,此刻慌了神,颤声问道: “师父!怎么办?!” “慌什么!”贺云津沉声道,“骂回去!” 按说此刻他该亲自反驳,但贺云津忙着在天上找鸟,无暇他顾。好在这范得生还不是个慌脚鸡,听了他的话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慌,大声替贺云津辩白: “这全是你一面之词!你伪造书信、地图,陷害好人!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云津抽空给徒弟打气: “说得好,接着说,反说他造反就是。” 范得生听了,壮着声气又道: “大军在外,你不接济粮草!分明是想害死我等!如今又、又诬陷好人!我看你才是要造反!” 贺云津这回也有些慌了。每次他找古雨,对方都是眨眼便到,现在怎么遍寻不着? 更奇的是连小九也不听话了,不再在天上寻找,反而到了凡间来。 李先善占尽上风,自然不会跟他废话,只道一声“今日要为朝廷翦除逆党”,贺云津抬头一看,关上军士已经拿起了弓箭,弯弓上弦。 前面箭矢欲发,身后傅时赫截断退路。贺云津低声向祖典道: “此时唯有向后拼出一条生路。” 祖典颔首怒道:“看我取那姓傅的首级!” 贺云津心中已有谋算。他准备掉头往后打,就在关前设下结界,让箭矢无法进入,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到时候带着军士们先跑,再慢慢找到落脚之处,去通报秦维勉。 他看了看这山谷宽度。 至于以他现在半颗元丹,能不能设下这么大的结界…… 他上次在凡间发功所受的内伤还未痊愈,这次一想起来,已觉丹田隐痛。 贺云津眼中凝成一股坚硬的决绝。 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拼。李先善接到杨恤的快马急报,知道秦维勉亲自来了,他心道不好,此事必须在秦维勉来之前结束,到时候就给秦维勉来一句“事急从权”,杀了一个小小的六品中郎将,秦维勉还能把他怎么样? 李先善派人盯住了贺云津所部的动向,知道他们今日便会到关下,同时秦维勉也已靠近,看样子是要在同一天到达了。他连忙派人备了酒肉鼓乐,便请谢质带领,以劳师迎接为名,拦住了秦维勉。 “二殿下!” 秦维勉见了谢质,喜出望外,连忙下马拉住谢质: “希文!你怎么来了!” “李将军让我带人前来迎接二殿下!二殿下一路可好?” “好,好!对了,济之怎么样?粮草可运去了?” “粮草我紧盯着,每隔半月便有输送,二殿下勿虑。” 第67章 “可是为何济之给我写信,说并未收到粮草?” “不该啊,若是没有粮草,他该先告诉我,临走时都说好了的。” 秦维勉听了心中隐隐不安,二人说话时军士已经斟了酒送来,秦维勉接过饮了。 “我急着过来就是担心李先善在搞鬼,好在如今已快到了,究竟如何,很快便有分晓。” 谢质轻声道: “分别已有半年之久,自从相识还从未与殿下分离如此,我心中着实思念殿下……” 秦维勉笑笑,正要说话,忽然感到有东西在扒自己的靴子。 是九节狼。 第69章 冲冠一怒 军士见野物跑来,全都拔刀欲赶,秦维勉挥手让他们退下,弯腰去摸九节狼的头: “你怎么来啦?”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谢质听了差点以为这是家中久养的宠物。 小九只顾“嘤嘤”地叫,一声接一声,显得焦躁极了。一条身子也早已立了起来,两只前爪扒住秦维勉的裤子,头往前面扭。 秦维勉便有些警惕。这小家伙是通人性的,尤其通贺云津,现在这么着急,别是贺云津出事了吧? “什么意思?”他弯腰问道,“你让我往那边走?” 小九边嘤边点头,松开秦维勉,甩着尾巴就往前路跑。秦维勉令劳军之人让开,上马急令行军。 秦维勉在后面看着,只觉那九节狼越跑越快,四只爪跑成了轮子,还回头嘤他。秦维勉一鞭接一鞭地追,身后谢质、敖来恩都喊他慢些。 “二殿下慢些!” 九节狼回头叫道: “嗷!嗷!” 秦维勉顾不上等自己的仆从和侍卫,伏在马上狂奔。小家伙跑得比马还快,叫声凄厉,让秦维勉心中极为焦急。 这路是一直奔着相洲关内去的,定无好事! 遥遥望见关防,就见关上密密麻麻站满军士,一个个弯弓向外。 “怎么回事!” 贺云津虽在关外,但心上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心中一喜,随即有了算计。 “二殿下来了!” 范得生却在边上道: “师父……二殿下会相信我们吗?” 贺云津一愣,随后冷嗤一声道: “他若不信,为师就带你进山修仙去算了!” 那李先善在关上看到了秦维勉率队前来,他看了一眼秦维勉的旗帜,又往外看看贺云津。 秦维勉的马快,已经当先跑到了关内,连马也未曾勒住便翻身而下,险些跌倒在地,稍稳住步子就往关上跑,边跑边喊: “快住手!!” 眼见着秦维勉已经快步跑上城头,李先善心一横,举起手狠声道: “放箭!” “谁敢!!” 手快的死士已经将箭放出,箭矢破空发出猎猎之声,关外顿时一片惨叫。 秦维勉扑到垛口,向下一望,只见前排军士纷纷中箭倒下,正当中贺云津骑马立于前头,秦维勉定睛一看,贺云津身上竟插着数支羽箭。 暮色昏沉,秦维勉跑得浑身是汗,见了此景又被冷风一吹,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次他梦见贺云津被万箭穿心而死,难道应在今日? 李先善只在他背后冷声道: “贺云津私通山戎,泄我城防,证据确凿!今日他又带兵闯关,事发突然,末将不及请命,事急从权,因此下令诛杀!” 秦维勉回头看了李先善一眼,只这一眼,饶是统兵多年的老将心里也打了个哆嗦。 “贺将军!” 关下顿时一片呼号之声,贺云津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的。秦维勉见他从地上爬起来,挥手斥退旁人,却重重跪在地上,双手绕过胸前的箭杆,颤颤巍巍地向关上行礼。 秦维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又好像听到了。 “二殿下!” 骁烈营的士卒亦随着贺云津跪下,寒风凛冽,他们身着单衣,蓬头垢面,兵器尽皆插在地上,俯首叩拜如同波浪。 贺云津身旁那匹叫作未壮的马引颈长嘶。 秦维勉厉声道: “快去救贺将军回来!” 谢质刚才追不上秦维勉,气喘吁吁地到了关下后立刻便去大门旁,此刻听到命令马上命人开门,亲自跑到关外将贺云津扶进来。 秦维勉下关去迎,李先善紧跟在身后,急道: “二殿下不可轻信啊!贺云津他私通山戎,末将调查已久,证据确凿!”李先善命人捧来两样东西,递给秦维勉,“现有他与山戎往来书信在此!他将关防虚实尽皆绘成图画,趁交战之际送于山戎——” 秦维勉止步回身: “还有呢?!” 谢质已同范得生将贺云津架了进来,李先善遥遥看了他一眼,不禁心虚,只是仍旧壮了声色道: “孤身到山戎营中救回监军,末将本就觉得不可能!后来他审讯俘虏,竟用山戎语言交谈,谁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随后那俘虏又于我军严守之中逃脱,必是贺云津私放!二殿下!贺姓之人原本就与山戎杂处,素有往来!我看他——” 路天雪忽而在秦维勉身后抱拳道: “殿下!贺将军绝不会反叛!” 秦维勉并未理会他们任何一人。他看到贺云津身上穿着他赏赐的铠甲,上身已被血尽皆染透,脸上颈间冷汗涔涔,双唇颤抖,被人架着过来,已是声音破碎。 “二殿下,我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快去治伤!” 谢质要带贺云津走,贺云津偏又挣扎着说道: “我不走……二殿下!我、我不行了……今世有负殿下重托,来生再为殿下牵马坠镫……” 贺云津说着又跪,几乎是摔在地上的。秦维勉连忙去扶,却没发现自己的眼泪同贺云津的膝盖一起落了下去。 “济之!!” 贺云津攥着他的手臂,头埋在他胸前,身子沉得拔不起来,呼吸又重又快。 “二殿下……” 秦维勉只觉心窝宛若被滚水淋灌,鼻根酸得如同拧绞,随着贺云津又一声脆弱却深切的呼唤,他的眼泪也再次涌了出来。 秦维勉颤着手,生怕碰了那几支刺入了贺云津胸膛的箭,在贺云津后颈摸了摸。 “先去治伤,啊,不会有事的。” 李先善别无退路,只能铁了心续道: “二殿下,还是先看看证物再说吧。” 秦维勉挥手让军士带贺云津走,自己闭目咬牙,半晌才将眼泪止住。 他接过李先善递来的“证物”,将那封书信稍看一眼便递给谢质,自己又展开关防图,问道: “若是私通山戎,交接怎不机密,能叫傅将军拦截?” 李先善还未回答,谢质又道: “二殿下,这不是贺将军笔迹。虽然间架结构仿得有几分相似,但笔意却没有学来。” 秦维勉声音冷绝: “贺将军乃是朔州人士,会说胡语有何稀奇?难道姓贺便是反贼?!你自己没有本事,竟觉得他人立功便是嫌疑,简直可笑之至!关中看守严密,却叫俘虏走脱,你说是贺云津放走,我看定是你所私放!” 李先善没想到这小小年纪的皇子竟有如此的威严,凛然不可冒犯,竟当面直斥他这个三品将军,李先善不禁语塞起来。 “二殿下!我从军二十余年,我岂会私通山戎?” “你身为沙场老将,不思报国,却嫉贤妒能、党同伐异,伪造证物,构陷忠良!凭你也敢对本王倚老卖老?!还不给我跪下!” 被秦维勉在手下将领面前如此斥责,李先善颜面尽失,更是万分意外。他从未如此受辱,一时十分无措,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低头行礼。 饶是如此,李先善也没想到秦维勉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一个小小的三品将军,谁给你的权力擅杀本王部将!我已到关内,你为何仍旧下令放箭?!事急从权?本王今日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事急从权!” 李先善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秦维勉从身旁侍卫手上抽出剑来,紧接着便觉自己胸膛一凉。 被刺之人愣愣低头,临死之前堪堪确认了自己的死因。 第70章 真心如何否认 不仅李先善,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秦维勉这一招,就连给秦维勉捧剑的敖来恩也没反应过来。 谢质更是被喷溅出的鲜血吓得后退了一步。秦维勉虽以皇子封王,但也没有随意处决三品大将的权力,就是真有反迹,也应解送京师,交由三司审理,请天子旨意定夺。 何况李先善同太子、杨恤及朝中许多要员皆是姻亲世交,在军中更是根基牢固,在这相洲关都已经驻守了十几年,连天子也未敢轻易调动,秦维勉竟全然不顾了不成? 冲冠一怒,竟至于此。 谢质从震惊之中稍缓,便着意去看秦维勉。只见这位燕王正冷冷看着李先善倒地咽气,显然也在竭力从暴怒之中平复心情,但眼中却仍旧坚定如同金石,丝毫不见半分悔意。 第68章 相洲关诸将更是十分震悚,谁也不敢相信李先善就这么死了。秦维勉抬起头,向他们说道: “诸位!此事皆是李先善之过,与诸将无关!我奉天子之命统率西营全部兵马,今日起相洲关皆听我调遣!” 将领们面面相觑,待反应过来纷纷跪倒,连忙答道: “悉听燕王军令!” 秦维勉命其中一位道:“割下李先善的首级,随我来!” 那人壮着胆子割下老上级双目圆瞪的头颅,跟着秦维勉走到关上,提在半空。 秦维勉向关下喊道: “李先善陷害忠良,阴谋反叛,今已伏法!傅时赫附逆,罪不容诛!关下军士不知实情,皆不论罪!割下傅时赫首级者,重赏!” 听了这话,祖典立刻指挥骁烈营转身向后攻去,不过轮不到他,傅时赫身边亲信已经动手将其枭首,一颗头很快就送到了秦维勉面前。 “运粮官何在?” 一人战战兢兢出列,还没走两步就双腿打结,瘫在了地上。 “燕王殿下!”他叩头如捣蒜,“这都是李将军的命令!叫我将粮草运出关去,却不许送往前线,而是运到山谷中囤了起来……燕王殿下!!卑职也是没有办法呀殿下!!” 谢质这才知道,原来他紧盯着送给贺云津的粮草,刚离开他的视野就改道了。 “既是迫于李先善淫威,姑且免你不死,贬为士卒,戴罪立功!由你带路,去将粮草寻回!” 那人谢了又谢,仍是站不起来,被人架了下去。 秦维勉又安排人将关下的军士接入进来,自己连忙去看贺云津。 众人已将贺云津身上铠甲摘下,秦维勉一见那血淋淋的胸膛,心又抽紧了。他这时才看清,那是四支箭,如同四个泉眼向外冒着鲜血。 贺云津的呼吸短促却缓慢,仿佛随时要断线。听见他来,连忙抛眼来看,却连望这一眼都十分费力。 “二殿下……” 有气无声,却偏偏含着笑。 “别动,让医官给你拔箭。”医官已将纱布等物备好,火上滚着水,里面煮着匕首纱布等物,又着人按住贺云津的肩膀和大腿。 医官拿着剪刀,将贺云津上身衣物剪碎了,一层层一片片地剥下。秦维勉看那些破烂布料竟已全被鲜血浸透。 贺云津胸前揣着一个锦袋,此刻被翻了出来,医官仍旧将其放到一旁,贺云津见了却向范得生道: “徒弟收好……” 秦维勉一看那形状,已经猜到是何物。他拿起来,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块他送给贺云津的手牌,此刻被血浸染,鲜红色顺着阴刻的云纹弥散开来。 秦维勉鼻子又是一酸。他将手牌翻过,心想正面的四个大字此刻该更是遒苍悲壮了。 不料翻过来看时,正面竟粘了东西,薄薄的一片,也已经是又红又烂。秦维勉用手缓缓揭起,不料却一碰一碎。直到认出花蒂,秦维勉方才想到,这是一朵被鲜血殷殷浸透的凌霄花。 秦维勉垂眸,默然半晌。 这拔箭向来凶险无比,若是不甚牵连经脉,到时血流如注,甚至会溅到对面墙上。更别说贺云津身上箭非一支,若是痛极乱动,或是箭上有毒,更是凶多吉少。 帐中众人均围在贺云津身旁,但却寂静无声,一个个屏住呼吸,无一人不紧张。 如今见秦维勉低着头拿着那不知何物,默不作声,唯有手攥得死紧,众人都不解其意,只是更添了紧张忐忑。 贺云津颤声道:“二殿下……?” 秦维勉不答,贺云津便用眼神示意范得生去将那东西接来。秦维勉顿了顿,将手牌递了出去。 医官已经将贺云津上衣尽皆除下,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胸膛。 这回秦维勉抬起头,直视贺云津的双眼,反而声音娓娓,温言劝道: “济之不必担忧,你今后安心养伤便是。”秦维勉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医官,那人将工具备好,俯身在贺云津身前查看伤口。 “我取了李先善首级,傅时赫也已伏诛,关内一切都好。” 贺云津稍施法术自然能够令箭雨改道,但他见秦维勉到来,并未想到李先善竟然胆大到违抗燕王将令,等箭矢发出之时他再施法也已来不及了。 就给自己弄个符咒护身倒是可以,但电光火石之间贺云津心思一动,也未施法。 纵然是他算计好的,但他可万万没想到秦维勉竟然就这么把李先善杀了。 “殿下……”贺云津有气无声,“李将军……乃朝廷大将……就是有过……也该交由三司审理……殿下怎么……殿下万不该为了我……” “他算什么朝廷大将!屠戮忠良,残害同袍,他也配沐天恩、食官俸?!我看他连这人皮也枉批了!” 秦维勉看了一眼医官,接着说道: “诸位都不必惊慌,父皇怪罪,自然由我一身承担。” 贺云津正欲说话,医官竟趁他分神,果断地将离心经最近那支箭拔了出来,随即便有副手用纱布裹住。 虽是不意,但贺云津还是疼得闭了嘴。一时间他也有些怀疑,自己这计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自己受苦不说,竟然激得秦维勉不顾人情法度就这么杀了李先善。 天子见秦维勉这样出格,还会放心令他带兵在外吗?就是天子有心容情,到时候李先善的宗族亲朋岂会善罢甘休,太子定会加以利用,天子就是为了平息众怨,也得对秦维勉加以惩戒。 贺云津知道自己死不了,医官将箭一支接一支地拔出,他只是咬牙忍痛等着这场自找的酷刑结束,反倒是围观众将均于心不忍地低下了头。 秦维勉更不敢看那透风的胸膛,微移了双眼,又怕贺云津支撑不住,寻了话来逼迫他同自己交谈。 “李先善真是该死!这能透甲穿盔的箭矢只有两处军械所能够制造,一个月也造不出百支,他竟然提前准备好,全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贺云津虚弱笑道: “这还多亏了……多亏了殿下所赐铠甲……这些箭没得不深……” 祖典见状忙说道: “二殿下不知,末将在关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箭全是瞄着贺将军来的!要不是贺将军敏捷,用剑挡开了许多,那可——” 祖典说到这里也哽咽了,秦维勉听了更觉后怕。他翻看手牌时弄脏了手,贺云津的血又凉又黏。 医官已将贺云津身上的箭全都取下,上了药,用纱布包好,就扶着贺云津将他缓缓放平。 “将军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为将军换药。” 秦维勉跟着坐在榻边,众将一直在旁站着,皆是神情凄然。 只听秦维勉叹了口气,低声道: “大家都走,让贺将军好好将息吧。” 说着自己也起身。 贺云津哪舍得就这样放秦维勉走,连忙伸手将人拉住,牵扯得伤口一痛。 听他低呼一声,秦维勉连忙坐下,俯身向着贺云津道: “济之!别乱动,有什么话,我在这里听着。” 第71章 真不是卖惨 秦维勉挥手令众将都出去,只有谢质留下没走,秦维勉也未多说什么。 贺云津深呼吸了几次,缓过劲儿来,却是问道: “我们的军士……他们可还好?他们这些日子受……受苦了……” 秦维勉原以为贺云津要说些儿女情长的话,因此才忙屏退旁人,不料贺云津如此着急,竟是问手下军士如何,秦维勉心中更加不是滋味,益发对贺云津多添了几分敬重。 “你放心,我已将他们全部接入关来,让他们好生休养几日。” “多谢……多谢殿下……殿下一定将他们放在中军才好……” 秦维勉明白贺云津的意思,如今他猝然杀了李先善,这军中必有不服之人,或许正意图串联哗变,自然要将亲信放在身旁。 “放心吧,赵与中将军带着我们的亲兵护卫中军。” 谢质低头说道: “这件事都怪我。没想到李先善将粮草运出去居然就改了道,我太大意了,应该派人全程跟着才是。” 贺云津还没答言,秦维勉先打断了他: “此皆李先善狡诈之故,你初来从军,经验不足,不能怪你。” 秦维勉说得极快,说完便回头对谢质说道:“你也下去吧。” 谢质行礼告退,秦维勉见贺云津不说话,只是看自己,手也抓着自己的腕子未曾放开过,便别开眼,轻声道: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殿下!” 秦维勉这次走得慢,见贺云津又伸手抓他,还没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也不问贺云津要说什么,他自己先开腔了。 “这件事都怪我。我忙着那头傧州的事情,怕这边再跟杨恤、李先善起冲突,引起他们的注意,因此才一直叫你宁耐一时。是我低估了他们的险恶,前些日子杨恤就来我面前垫话,想给我种下怀疑的种子,当时我没有听出他的意思,若是那会儿就多加小心,也不至于——唉,你说你,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怎么还不对我明说?我以为你这边还能支撑,这才——” 第69章 贺云津见秦维勉脸上还挂着泪痕,此刻又这样悔恨不已,心中只觉得异常甜蜜。他趁势说道: “殿下不要自责,我岂会埋怨殿下?我知道殿下必有谋算,既然叫我坚守,必有、必有用处,我听命便是。贺云津此身此命,皆为殿下所有,殿下就是叫我赴死,我又岂会退避?” 贺云津的声音又虚又轻,简直像是一阵夹着低诉的风。秦维勉听得心中难过,偏贺云津又道: “就是当时退了军,李先善一计不成,必然还有后手。他的计谋那么早就定下了,怎么会善罢甘休?如今军士们无恙,殿下又得了傧州,就是我受了些皮外伤又算什么呢?” 贺云津反倒来安慰他,秦维勉更觉窝心,一时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人从前总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举重若轻真像个世外高人,如今重伤之时如此恳切大度,也是真见了性情了。 “二殿下可到过关外没有?这次我远出关外,那里的风土气候已与中原大不相同,倒让我想起朔州来了。” 贺云津明明气虚,却仍旧说个不停。 “朔州的风,硬,入冬了便割在脸上生疼。倒是夏天不似中原酷热,早晚凉风一吹,十分爽快。” 秦维勉知道,病中思乡,岂是为了那几阵风。 他怕贺云津苦思伤了身体,便撑着笑,故作埋怨道: “这是什么要紧话,偏偏这时候说?还不好好休息。” “分别日久,如今好不容易重逢,我只想多看看殿下……” 贺云津笑中带着赧然,秦维勉更觉心酸。这话说得失了分寸,若搁在从前,秦维勉定要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挡开,再起身离去,可今日他却狠不下心如此。 贺云津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不去,秦维勉想起自己方才落过泪,恐怕被贺云津看去,更不敢同那炽烈的目光对视,竟不自觉低了头,眼神只落在贺云津握着自己的手上。 “关外我还不曾去过,朔州那么远的地方更是早就失陷了。倒是平时读到前朝的诗作,领略过北方那马毛带雪、滴水成冰的苦寒。” “等我们打过去,我带殿下在朔州逛逛,虽是塞外之地,也有些好风光呢。” 贺云津仍旧贪看不住,边看边笑。秦维勉被他盯得没办法,更怕累着他,坐了一会儿便温声细语说道: “济之快歇息吧,外面还有许多事情,我也该去料理。明天我再来看你。” 这回秦维勉先拍了拍贺云津的手背,将他的手拿开,塞到被子底下,又将被子拉好,这才起身。 “快睡吧。” 与此同时,关内李先善的旧部也在商议。 “燕王连李将军都说杀就杀,谁知哪天轮到咱们!” “是啊是啊!” “二皇子,一个黄口小儿,文弱书生,贱妇之子,无德之人!他凭什么统率我等?这次杀了李将军,李家岂肯善罢甘休?更别说太子殿下自会从中联络——” “我也如此看,这二殿下马上就得灰溜溜回去!” “我们如今若不起事,日后太子殿下必会怪罪我等!你也是知道太子行事的,定会以为我们立场不定,首鼠两端!依我看,不如趁机发难,先控制了相洲关出入,同时发信急报朝廷,就说二殿下临阵杀将,导致军心不稳,行将哗变,我等再……” “嗯嗯,此事正应乘乱,我们分头去办!” 贺云津刚要闭眼,古雨接着就来了。 “你忙什么了,怎么刚来?” “我在这等半天了,不敢现身打扰你。不让你把惨卖完,待会儿你箭伤都好了吧?” 古雨说着,就在榻上同贺云津对面坐下。 “我说你这计使得真好啊,那云四一边哭一边给你报仇,真是太感人了,啧啧。” 贺云津无奈道: “回去帮我好好喂养小九,多亏了它。” “小九在呢。” 古雨说着,小九已经现身,蹭地跳上床榻,一边往贺云津身上蹭,一边嘤嘤地叫。 这兽灵跟主人声息相通,小九这么焦躁难受,必是贺云津真不好过。 “我说你还真受伤了啊?” 第72章 哗变 “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假的?那时去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帮忙,没寻到你,正好二殿下到了,没想到那李先善竟还敢放箭。” 听了贺云津的话,古雨埋怨道:“我来又有什么用!现在上神查得紧,还敢在人间施法?当心给抓住,”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短笛来,“以后不许去扑我的画眉!有事找我,就吹这个笛子。” “我不会吹笛。” “……这是法器!又不用你吹响!你已经是神仙了!心思活络点行不行?” 古雨拿着笛子在贺云津肩上敲了两下,这才丢给贺云津。 那小九直拿圆滚滚的头去拱主人,贺云津一边安抚它一边温温柔柔地笑,将它身上的毛捋顺,又去掂那毛茸茸的尾巴玩。 “这次多亏你啦。” 古雨嗤笑道: “怎么现在又爱不释手了?当初你还嫌弃人家。” 小九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贺云津。 “别瞎说!我什么时候嫌弃小九了?”贺云津大掌抚过小九的脊背,低头碰了碰小九的鼻子,却给自己疼得抽气。 “原来少了半颗元丹这么脆吗?”古雨咕哝着,“真有这么疼?” “没少元丹的时候一样疼啊!你难道就没受过伤?” “当然没有!”古雨对贺云津的问题感到十分惊讶,“堂堂一个上仙,什么法术不能护身?谁跟你似的,放着天上清闲日子不过,下凡来自讨苦吃。” “你刚刚去哪了?怎么小九都找不到你。” “不过随处闲逛,不小心走进无何有之乡了,”古雨眼神闪烁,一闪身走了,话才刚刚落到地上,“我先回去啦!” 贺云津摇头笑笑,便把小九藏进被子里,一起入眠。 秦维勉离去后也没闲着,立刻命人封锁出入要道,控制驿马、信鸽,防守粮仓、府库,不许任何人无令轻动。 他命人将当初看守山戎俘虏的军士带来,他要亲自审问,不料却听说那军士已经被李先善以看守不力为名处死了。 秦维勉正在思索该如何找出私放俘虏的人,却忽听外面一阵骚乱,他出帐一看,赵与中正来报告: “二殿下!李先善旧部哗变!” 秦维勉之前已经将赵与中的人手布置在了中军,令毛圣隶率领所部控制外围,如今哗变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向里一路向外,他面前的便是郑赛、周照的人马,是来逼他交出兵符的。 “二殿下!我等并非哗变!实因李将军死因不明,来讨个公道罢了!二殿下您贵为皇子,又有天子所授旨意,但李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又是朝廷三品大将!您也无权就地处死!如今众军士心有不安,我等因此前来询问,还望二殿下给个答复,以服军心!” 赵与中的人自然没有郑赛、周照的多,如今他们是被围困在中军帐外了。秦维勉心想,贺云津建议他将骁烈营放在身旁,果然有理,他当时觉得骁烈营已经十分疲惫,主帅重伤又士气低迷,因此不忍再用,此时便十分被动了。 李先善的罪行,他如今只有粮官一个证人,说出去必会遭人诟病。谢质那头正忙着,还不知何时能够过来。 秦维勉朗声道: “郑赛!你手持兵刃,率军包围中军,还说不是叛乱?!李先善不听我令,构陷忠良,你想跟他落得一个下场不成!” 正在紧急之时,祖典带着骁烈营过来了。秦维勉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满脸疲态,已是在竭力支撑了。 郑赛、周照自然也看得出,因此更加有恃无恐。郑赛原本是这相洲关的二把手,在李先善身旁多年不得进身,如今正想趁此机会夺过兵权,向太子示好。只是他虽立于首位,凡事却让周照出头。 “二殿下!我等别无他意!您下令封锁出入往来,大家心中十分惊疑,就请放开道路,令大家照常与家中通信!” 听周照这样说,秦维勉心中反倒稍安,这说明叛军还未夺过关防,毛圣隶那里仍未失手。 至于能坚持多久…… 秦维勉铠甲之下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水。如今他的人手已经全部调来,只有一个贺云津重伤,也指望不上。真动起手来,他没什么胜算。 郑赛又道: “二殿下!我不愿令官军自相残杀,请你率自己人马退到关外,待朝廷旨意下来,再行分辨!” 赵与中在秦维勉身边,轻声询问: “二殿下?” 他不能走。如今后退,便是满盘皆输。 “周照!你的为人我向来有所耳闻,早听说你有些本事,又是开国功臣之后,如何今日竟然从贼?郑赛煽动哗变,意图夺权,你又想干什么?!你若是为人胁迫,我可以既往不咎!” 第70章 郑赛道: “二殿下好一张利口!想离间我的人马,令我内斗不成?” “你有何人马?此处皆是天子将士!”秦维勉接过敖来恩递来的虎符,高高举起,“如今我奉命统领西营全部兵马,尔等不听皇命,便是造反!众将士听着!今日只诛首恶,余者不论!愿改过自新者,放下武器!” 周照听了这番话,心中已有些打鼓。郑赛什么打算他自然知道,他自己无心冒着这么大风险博什么权力功名,他只是不想输罢了。 此时郑赛必须出头稳定军心: “哈哈哈哈——二殿下!我从军几十载,可不是傅时赫那种草包!这说辞还想对付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诛我!” 郑赛说着,下令备战,手下军士尽皆严阵以待。 赵与中、祖典见状,也立刻指挥军士准备,双方战事一触即发。 秦维勉铁了心打这一战。他若失败,还能回去当个闲散王爷,他手下这些人可再无前路了。 赵与中给他打气: “二殿下,毛将军在外,咱们里应外合,必能获胜!” 这话也是给士兵们说的。他们人少势弱,主帅是个年轻的皇子,赵与中、祖典的品级也不如对面,骁烈营又念着贺云津重伤,因此都有畏缩之意。 秦维勉自己也知道,这一回对他极为不利。 正准备背水一战之时,秦维勉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低呼。 回头一看,他也惊住了。 “你——” 贺云津走了出来。那人连铠甲也没穿,血迹透过绷带,渗出到外袍上。 然而身量步子却一如既往地挺拔坚定,仿佛身上斑驳的血迹只是布料上的图画。 “济之?!” 秦维勉万分惊疑,明明刚刚看着还奄奄一息,一副不知明天能不能醒得来的样子,现在怎么就这样走出来了? 夜色之中,秦维勉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觉火把照耀闪烁,贺云津的眼中亦是神色叆叇。 “有如此军情,殿下怎不叫我?是怕我立功吗?” 还开玩笑。 秦维勉知道他的意思。贺云津光是出现,对士气的鼓舞便是巨大的。更别说那头郑赛、周照见了更是大惊失色。 贺云津向秦维勉抱拳行礼: “古有关圣帝君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贺云津一向十分仰慕。今日虽无万军,也愿请命一试。” 秦维勉一怔。你出来稳定个军心就不易了,怎么还要亲自动手? 他将贺云津扶起,趁机摸了摸贺云津的手,那人双手滚烫,额上却是冷汗涔涔。 “……济之?” 贺云津并不说话,只是伸手要来兵器,毫无血色的双唇抿得死紧,眼中却是一片严毅。 “等等!” 秦维勉下定决心,拦了贺云津一把。 第73章 怎么不算护夫呢? “两位将军!贺将军校场夺魁之事你等可曾听过?他亲入敌营,孤身救回谢监军之事,汝又可知?!本王今日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识相的放下兵器,回头是岸!如若不然,明日你二人头颅便与李先善同赴京师!” 见到贺云津的一刻,郑赛便傻眼了。贺云津中箭他亦亲眼看了,那等伤情能够活下来也基本无缘军旅了,缘何竟然一夜未过便如此康健? 贺云津的战绩他早就听过,要不是贺云津重伤,他也未必如此坚决起事。 现在贺云津扬言取他首级,郑赛实在想不出他要怎么干,却也因此更加紧张不安。 “殿下慈心,他们不值得您再给机会!” 贺云津剑光一闪就要动手,秦维勉惊呼: “济之!” “咻”的一声,一道箭影划过夜色,郑赛应声倒地。身旁副将低头去看,这才发现郑赛喉咙上插着一支短箭。 贺云津并未动身挥剑,方才摆出架势不过是为了吸引郑赛的目光。真正致命的—— 秦维勉凝神一看,贺云津左手拿着一只小弩,现在这只弩正对着周照。 周照立时滚下马来。 “二殿下!周照无心造反,只是郑将军号令不得不从,还望殿下恕罪!” “好!周将军!既然如此,众人皆放下兵器!有不从者,郑赛便是前鉴!” 反叛的军士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求饶。谢质此时跑了过来: “二殿下!刚刚我被叛军拦住不得脱身——” 秦维勉见他身后还押着一人,知道他必是成功了。 “希文先等等,”秦维勉不让谢质开口,先回身向贺云津道,“济之快回去休息。” 秦维勉揽着贺云津的后背送了几步,他一靠近便觉得那人脸上都蒸腾着热气,身体已经烧得滚烫。 贺云津顿住了。 “济之……?” 贺云津没有立刻答话,只是重重垂眸,嘴唇抿死,忍耐着剧痛。 秦维勉胸中狂鼓。他知道觉得这人随时会像堆得高高的草垛一般倒下,何况这草垛曾经倒过几次,又重新堆叠起来。 “二殿下……” 贺云津念出称呼来,却又疼得说不下去,又深吸一口气,方才续道: “二殿下别送了,”贺云津微微回头示意秦维勉身后众人正看着,“军情紧急,不必以我为念。” 贺云津稍一让身,躲开了他扶助的手,在众军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告辞。 秦维勉心头一颤。贺云津已经移步离去,他放下半空中的手,狠下心来。 他知道,此时他们都不能有任何示弱之举。 “希文!” “二殿下!按您命令,叫来全军文士,令他们抄写李先善伪造的所谓通敌书信,据我观察,长史的字迹最像,初时他不肯承认,经过一番拷打,终是招了。” 那长史立刻伏地招供他如何帮助李先善伪造证物,秦维勉令将那些文士全部带来,并这些随郑、周哗变的各级军官一起,当众审理了案件。 “本王说过,只诛首恶,胁从不论!你们之中还有与李先善一同谋害贺将军的人,是想学粮官,还是学长史,自己掂量!凡是悔过改正、出首指认者,仍可保留原级,戴罪立功!” 秦维勉将相洲关原有将士均交由周照统率,关内因此人心大定。秦维勉直忙到天明,这才有功夫去看看贺云津。 那人正在榻上睡着,范得生在旁看护,秦维勉不敢惊动他,只向范得生询问情况。 “师父发热发了一夜,回来时吃了一些自己带的丸药,而后便睡着了。我见他夜间发了许多虚汗,想来是好些了。” 秦维勉听了心中稍安,又到榻边坐下,伸手摸摸贺云津脖颈。那人颈间又湿又凉,突出的筋脉却又显示着一种蓬勃。 “你就在此守着,我令人时时备好补品菜肴,等他醒了,你就传来给他吃,并速使人禀我,可听明白了?” 范得生连连答应,秦维勉回到自己帐中,一身疲惫。 他稍睡了一会儿,起来便问贺云津醒了没有。 “回殿下,贺将军没醒呢,您也才睡了两个时辰。” 秦维勉无心再睡,就要水洗漱。正擦脸时,他发现身边侍卫正在换班,路天雪来了。 见到这侍卫,秦维勉忽然想起那天他刚赶到关内,李先善污蔑贺云津造反,这向来退身远祸的侍卫竟主动开口替贺云津担保。 “天雪,初到之时李先善说济之造反,你缘何替贺将军说话?你怎么笃定他必定无有此事?” 路天雪躬身行礼道: “回殿下,那日江边对阵卢迪、寇林之时,情势十分危急。卑职见贺将军所使招数均是不要命的打法,这样的人必不会背叛殿下。” 秦维勉今天才知原来那日如此危险,难怪贺云津回去的路上难掩后怕之色,这人明明向来镇定从容。 听了路天雪这番话,秦维勉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他自己不大看得懂招式路数,因此那日没有发现。原来舍命相护,并非始自今日。 晚些时候,谢质来了,先给秦维勉汇报了处理那些文士的情况,秦维勉就让他坐下一同吃晚饭。 “对了,二殿下,我刚刚去看济之了,他——” “他怎么样?可醒了没有?” “没醒,但睡得不沉,我想很快就该醒了。” 秦维勉听了不语,谢质打量他一眼,小心说道:“我听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两个字,反反复复的,也不知什么意思。” “哦?他说些什么?” “我听着,仿佛是‘正航’二字。” “‘正航’?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百思不解,他还说着什么你呀我啊的,想来或许是什么人的名字吧。” 秦维勉默然想,他对贺云津从前的交游经历一无所知,现在是毫无头绪。能让贺云津病中梦中一时不忘的人,应该跟他交情颇深吧。 正想的时候,小九钻了进来。 “你去哪了,”秦维勉拍拍自己的腿,让小九坐,“快过来。” 第71章 不料九节狼并不同他亲近,只是立起身子拿前爪扑他,一边扒拉一边嘤嘤。 秦维勉已经知道了。 “希文快走,咱们去看看济之!” 第74章 你不像他 贺云津确实梦见了云舸。那一世官军追捕云舸,查到无味山来,贺翊也是这样站在他身旁,与官军对峙。 当日在山下湖畔捡到蓬头垢面的人时,云舸并未对他坦白自己是正被追捕的逃亡之人,只说家道中落被送入教坊学艺,不堪鞭笞和羞辱,跑了出来。 贺翊幼时也在教坊学习剑舞,因此被师父看上,觉得他有些天赋,将他收入山中。听云舸一说,贺翊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云舸容留在无味山中。 后来官军追捕而来,在无味山下隔水对峙,让贺翊交出云舸,云舸闻讯就往外走。 “我同他们去,不让你为难!” 贺翊简直要被气死。 “你我什么关系!你打量我是什么人了?!” “你我什么关系也是——”云舸说到此处声音低了下去,“济之,多谢你收留我这些时日,原是我欺瞒了你,如今我也不连累你。至于其他……那都是我一厢情愿,我知道你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 贺翊气绝,从师弟手中夺来弓箭,弯弓便射。 那箭落在官军首领脚下,吓得那人后退了几步。 “这位首领!我无味山向来闭关修道,不问世事!今日缘何带人搜查?便请速回,不要自寻无趣!” 官府早知道无味山不好对付,自然不敢强攻,但这一箭算是贺翊彻底跟官军撕破脸皮,结下仇怨了。 无人之处贺翊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逞什么能耐!你跟他们回去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云舸不敢说话。 “你是一厢情愿?那我算什么?!我是顺水推舟、有便宜就占的王八蛋?” “不是不是……” “还是始乱终弃、趋利避害的小人?!” “不是不是……” 云舸连忙摇头,显然被他吓着了,贺翊见了,又想起他才经历了一场风波,心里也有些软了。 “偌大个无味山还容不下你不成!今后你就在山里老老实实呆着,哪都不许去!” 云舸知道他是好意,可相识这么久以来,贺翊还是头一次发火。开始二人是客客气气,后来是甜甜蜜蜜,连吵架拌嘴都未曾有过,云舸没想到这人平时冲淡自持,居然也会有这么大的火气。 没见过,更不会哄。 云舸小心翼翼地说“知道了”,贺翊又道: “别说你家是被奸人陷害,就是真曾杀人放火的我山中还不知有多少!若说连累,也轮不到你!”说到这里,贺翊又想起方才他说的话来,不禁嗤了一声,“我能被你缠得没法?——” 云舸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我知道错了,你快别说了……” 云舸又壮着胆子,把手往下移了移,握住了贺翊的手掌。这么一来,贺翊是彻底没了脾气,“哼”了一声反握回去。 “正航,我打一见面就知道你必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而我出自瓮牖绳枢之家,因此初见之时没准备与你深交。你今后安心便是,不必再思虑其他。” 云舸听了鼻子一酸,低下头不敢看他。那时贺翊心里也是千头万绪,没有发现云舸的心结并未完全解开,直到他率众举事,拒绝官军招降之时,云舸还在怪自己斩断了他的退路。 那些都是后话了。 贺云津梦中只是光怪陆离地闪着他二人在山中的时光。云舸研医治药、鼓琴谱曲,总是那样温雅淡泊。 小九睡在他身旁,感知到他心绪的波动,因此先醒了,就跑出去叫秦维勉,这样贺云津一醒来就看见那张同梦中毫无二致的脸出现在眼前。 秦维勉见小九来叫,还以为贺云津有什么不好,进来一看原来是人醒了,正被范得生扶起来。 “二殿下来得好巧,我正要告诉您去呢。” “济之可好些了?必然是饿了,快传饮食来!我还叫人煮着参茸,你待会儿用一些,可还要别的不要?” 秦维勉一径走到贺云津跟前,就在榻边坐下,却发现贺云津不答话,只盯着他看。 谢质在身后说道:“济之醒来,我这心里就好过多了。自你走后,我日日派人盯住粮草被服,不料李先善命人送出关后竟然改道别处!这都是我疏忽大意。昨晚夜审又发现济之给我的书信竟然也都被李先善拦下了,我——” 贺云津还没答言,秦维勉先道: “希文此事确实做得不周。这也是那李先善老奸巨猾之故,你又初次从军,没有经验,今后可要吸取教训。对了济之,希文还有新发现,让他说给你听。” 贺云津这回是全然从梦中醒来了。面目是一样的面目,但如今这人眼神坚定威严,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谢质也是被人蒙骗,贺云津根本没打算怪他。可秦维勉这回护之意过于明显,贺云津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别扭归别扭,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听谢质说道: “济之临行之前,我俩曾经发现每隔几日就有一队人马出关,当日便回。后来我留心打探,发现他们竟是出去劫掠百姓的!他们隔三差五出去抢劫,所得皆归自己所有,这都是李先善默许的,名为‘淘虏’。” 贺云津疑道:“抢劫百姓,却叫作‘淘虏’?” “正是,”秦维勉也有怒气,“此事希文已经得到实据,我必要上书朝廷。” 军士已将饭菜端来,秦维勉让开,就叫贺云津在榻上吃了。 自从成仙以来,贺云津在人间吃饭就是做做样子,不指望这个增长力气的。他知道秦维勉来有事,因此只是随便吃了两口就叫人撤下。 “济之怎么只用这么一点?你有伤在身,正该多吃一些才好痊愈。昨日昨晚那样折腾,怎么会不饿呢?” 秦维勉平时说话都是语调琅琅,今天几番像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贺云津自然听出关切之意。 他笑了笑说道:“人虽醒了,胃经未醒,想来再聊一会儿才有食欲。” 秦维勉待人撤下杯盘,又坐到榻上,拉过贺云津的手。烧是退了,可是手又格外凉了起来。 贺云津并不客气,回握过来,竟不许他撤走了。 秦维勉抬头一看,贺云津正温温地笑着看他。看到这虚弱的微笑,秦维勉心中暗叹一声,心想今日就遂了他的意吧。 第75章 我有一个朋友 “济之如果有精神,我正有事与你商议。” “殿下请讲。” 秦维勉命人去叫赵与中来,又对贺云津道: “我知道你现在急需休养,但是存亡关头,还是得劳烦你出谋划策。” “殿下何必如此客气。” 很快赵与中到来,秦维勉令人搬来两只小凳,令赵与中和谢质坐了,自己就坐在贺云津榻上,四个人商议了起来。 “诸位,如今我虽封锁消息,不让众将与京中通信,但此非长久之计。我们也要尽快草拟奏章,驰报朝廷,以免被人抢先。还有李先善的旧部,未必没有不服之人,就是那周照我看也是首鼠两端。今后如何立足,还请诸位一同谋划。” 谢质先道:“我愿为殿下起草此表。李先善构陷济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看就连同他命手下士兵劫掠百姓一事一同参奏。李先善死有余辜,唯有未经奏报天子便即行处置一节可能遭人诟病,我看殿下可就此事主动向圣上认错,请朝廷派钦差前来详查,也算补齐了流程。” 秦维勉赞赏地点头,赵与中又道: “此事传入京中,李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我想他们定会纠集言官向圣上施压,二殿下是否先给予他们一些安抚和许诺——” “不,”秦维勉说得斩钉截铁,话里却含着笑意,“到了这个时候,我非得跟他们对抗到底不可。” 赵与中疑道:“这是为何?” “此事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父皇的态度。父皇过去为何支持我?”秦维勉将他三人挨个看了一遍,“那是因为他要我去牵制大哥。因此我非但不能同大哥和李家讲和,偏偏要硬干到底。” 秦维勉娓娓道来。这意思贺云津跟谢质早都明白,因此秦维勉教给赵与中时他二人便暗暗对视。 赵与中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听二殿下一番话真叫我茅塞顿开啊!想不到我竟如此愚鲁,远不及谢监军的领悟,惭愧惭愧。” 一席话说得秦维勉眼含笑意,顺带着把谢质也给恭维了一番,为人圆滑,语气却真诚,叫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谢质原本喜欢他的滴水不漏,可如今见他用这手段将秦维勉哄得心花怒放便立刻感到了危险。想不到自己跟贺云津不在身边的日子,竟让赵与中钻了空子。 谢质心下暗恨,抬眼一看,贺云津正眼含埋怨地看着他。 第72章 想起自己当时为了取代贺云津引荐赵与中前来,谢质惭愧地低下了头。 秦维勉耐心安慰赵与中: “诶,赵将军久在什伍,不知朝堂斗争,也不怪你。” 谢质接过话来道: “至于那郑赛,他率军持械冲击帅帐,说他造反叛乱也不冤了他!” “嗯。就说我派兵镇压,郑赛拒不受捕,被我军射杀。其部众深明大义,当即缴械。此表需诸将联名递上,希文写毕就让众将签字。” 贺云津原以为谢质已经想得滴水不漏了,不料秦维勉竟然还有更周密的思量。他不愿落了下风,也说出自己的主意: “天子旨意下来之前,殿下可派心腹加强夜巡,粮草也要一日一发。同时派人在军中散布李先善苛待将士、凌虐百姓的传言。待局势稳定,可挑选李先善旧部之中精壮之人,编入骁烈营中,就将我营原有军士全部提拔为伍长,这样便可将敌人慢慢消化,变成我们自己的力量。” “好!济之的谋略既有应急,也虑长远,就按你说的办!我还有一道命令——”秦维勉转向赵与中,“这几日你要抓紧整顿军马,我要派你到前线去抗击山戎。” “是!二殿下……可是山戎又有什么动作?” 秦维勉微微摇头。 赵与中见秦维勉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反倒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自己开悟。赵与中垂眸一想,知晓了秦维勉的意思。 贺云津更是早就明白了。秦维勉这是怕天子收回他的兵权,因此故意制造前线争端,好叫朝廷不要临阵换帅。 坚毅,果决,深谋远虑。 贺云津竟然感到这张熟悉的脸有些陌生。这样的威严,凛然不可冒犯,立于波涛之中却能力挽狂澜,这真的是他那温温煦煦、不问世事的云正航吗? 秦维勉做完部署,天已经黑了,军士进来掌灯,赵与中这才看清楚: 难道刚刚二殿下跟贺将军一直是拉着手说话的?! 秦维勉让他和谢质先下去,问贺云津道: “济之的胃经可醒了?我陪济之吃一点?” 听秦维勉这样说,贺云津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医官正在外面候着,要给贺云津换药。秦维勉起身,就在贺云津身旁看着。医官拆下贺云津身上的纱布,秦维勉虽不忍心,仍是忍不住望了一眼。 他想起这副胸膛,也曾经被他贯穿过。 思及此处,秦维勉忽地想起,他杀了贺云津三次,这人胸膛上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 他又过去看了看,确是只有新伤,没有旧疤。 贺云津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出言安慰:“殿下勿虑。云大夫的金伤处急散百试百灵,我这伤口隐隐发痒,想是在愈合了。” 医官也奇怪: “贺将军这伤是比旁人好得要快多了,真是奇迹啊。” 贺云津当然不会说,他夜里跑回天上,问古雨要了一颗丹药吃。 这边医官给贺云津换了药重新包扎,范得生又在一旁帮着他穿好衣服。秦维勉不忍心看,便移开目光。 这么一看,就看见贺云津枕边放着一支竹笛。 “济之还会吹笛?” “并不会吹,只是偶尔把玩。” 秦维勉原不过随口问问,不料贺云津竟然把那笛子往枕下塞了塞。 “虽是竹笛,倒也小巧精致,颇有些可爱之处。” 秦维勉很少夸赞属下的东西,毕竟他若夸了,对方就得上赶着送给他。他就是不要,也少不了费一番口舌。有时人虽暂时走了,但不几日就给他送个一模一样的来。 这次他是故意的。 可是贺云津听了不仅没提送给他的话,甚至都没从枕头下面拿出来给他好好看看。 秦维勉心中一时奇怪:什么好东西宝贝成这样,怕自己抢了不成? “这笛子济之是从何得来?” “……一位朋友所赠。” 第76章 你还想要什么 换完了药,秦维勉又叫人摆些清淡的吃食上来。现在不着急了,贺云津就陪着秦维勉多用了些。 “你多吃点,要不然我怎么能放心?” 贺云津听了便止不住笑。 “能陪殿下用膳,我自然食欲大增。” “济之身上……可还疼得厉害?” “无妨。云大夫的药颇有止痛之效,敷上之后便感觉好多了。” 秦维勉干笑了两声:“这才多一会儿,济之称赞云大夫多少次了?” “云大夫确实是杏林高手。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当年在朔州无人不曾受恩于他。那年瘟疫,便是靠他的方子治好的。只是云大夫深居简出,淡泊名利,不愿争抢,因此叫官医虚领了功劳。” 秦维勉心想,什么深居简出,将进山做贼说得这样好听。 此人故事,秦维勉听谢质说过。一来谢质平时也爱读些医书;二来这云舸乃是白巾贼同党,当初是被谢质的曾祖父剿灭的,因此谢质对这云大夫的事迹较为熟悉。 听谢质说,这云舸乃是行医世家,家中也历代作官医,可是却因为参与显宦之家的争斗,替人下毒,因此被抄家处死。这个云舸其时年纪尚轻,被没作官奴,他又不安分守己,竟伤了贵人,逃脱在外,后来被贺翊隐匿在无味山中。 对这种没有医德的人,纵使有再大的本事,秦维勉对其也好感不多。不过既然贺云津提到了,他也就随口应付两句。 贺云津似乎是看出他的意见,偏又接着说道: “我听闻云大夫被抄家,也有些冤屈——” 秦维勉不愿听这些。不知为何,自从贺云津开始提起这位云大夫,那语气就十足十地温柔,弄得他更加烦躁。 “济之多吃些。” 秦维勉给贺云津布菜,这回贺云津不提云舸了,笑着谢他。 贺云津谢他不像旁人那样惶恐,反倒如同一种调侃,好像他二人原本就如此亲热,说声多谢都像是一种情味。 无声用饭,秦维勉又想起贺云津那日让自己搜集云舸遗书。这么一想,贺云津心中是一直念着这位云大夫呢。按年纪贺云津自然是不曾与云舸共世的,想来这云舸在朔州颇有名望,去世之后还能让贺云津倾心敬佩。 贺云津又提起云舸的冤屈,想来是意图借他的手给云舸平反。秦维勉想,若那人真有冤屈,自己倒是不介意替他翻案。只是现在却做不来,一来朔州失陷,无处取证;二来若要翻案,必定得罪当时的长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现在不宜更多树敌。 待有机会再说吧。 秦维勉觉得心里不太舒畅,但是不知缘由。贺云津为他不顾性命,却爱惜一笛,这着实奇怪。回想起来,相处这么久,秦维勉也没见贺云津有什么癖好,每天不过是一心扑在他身上,时不时夸夸云大夫。 贺云津道:“这莲子羹倒甜,二殿下尝尝。” “是吗?我倒感觉有点酸苦,刚刚还想是不是莲子不熟。对了,济之那日所用弩机怎么如此小巧,竟能藏于袖中?” 贺云津招手令范得生拿来。 “二殿下请看。这是先师从前创制的,我这些天正在教徒儿学射,不料带在身边竟有这个用处。” 秦维勉接过看了。 “二殿下若喜欢就拿去,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秦维勉抬头打量贺云津。只见那人神色如常,语气自然。 这不是挺懂礼数的吗。 怎么师父的东西都能给他,那笛子就宝贝起来? 心里别扭归别扭,秦维勉并未显露分毫。他只是自己开解,心想贺云津为他可以弃身锋刃,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过不多久,朝廷的旨意下来,天子责怪秦维勉擅杀大将,罚了他一年薪俸,又令三司重新审理李先善的案子。 秦维勉接过圣旨,同谢质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圣旨措辞虽严厉,他却安全了。天子这是雷声大雨点小,高举轻放。既没有降他的品级也没有收他的兵权,实则是支持他的。 宣旨的使者也看出了这个意思,公事公办地念完之后便笑呵呵地奉承起秦维勉来。 “殿下,天子还有一物,命我交给殿下。” 秦维勉接来,将书卷一展,只看了个标题心下便已了然。谢质也看见了标题,抬头又看秦维勉,两人无声交流不过目光之间。 贺云津在一旁既着急又吃味。 招待使者饮宴完毕,到了晚上秦维勉才有时间跟心腹之人好好商议。 前几天谢质便从朝中打探到了消息,说是李家十分不满,全家出仕之人均披麻戴孝到天子殿外痛哭。太子又暗中纠集言官进谏,批评秦维勉擅专生杀,导致军中哗变,请求天子召回燕王,另选良将戍边。 如今天子只是表面上做个大怒之状,罚了一年薪俸,丝毫不提削权之事,此事大概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贺云津注意到,看到天子送来的书册之时,秦维勉跟谢质分明都倏然色变。 第73章 “二殿下,天子……?” 秦维勉这才想起还没给贺云津看。他令人取来那卷书,交给贺云津,贺云津翻开,见了题目,并不知晓其意。 谢质发现他面上的疑惑,唇边就带了笑意,而后好心情地给贺云津解释。 “此乃太史公《史记》中卫青的传记,济之可记得卫青将军是如何处置苏建的?” 贺云津想起来了。 苏建兵败,卫青虽有权力斩杀将领,但不敢擅自诛杀,而是将情况向天子详细禀报,让天子裁决。 贺云津想到秦维勉给他画的那幅画,心想你这一世怎么还真随了那狗皇帝了,都爱出谜语。 “我知道了,天子是敲打殿下,为人臣者不该自擅专诛。” 秦维勉点点头。他父皇的意思很明确:局面我给你收拾了,但你得知道自己错了。 “希文帮我草拟一封密奏,就请使者替我带去。” 不用多说,谢质也明白秦维勉的意思,立刻去办。 此时只剩了贺云津跟秦维勉二人,贺云津便问道: “二殿下后悔了吗?” 秦维勉疑道:“后悔什么?” “后悔一怒之下杀了李先善。” 秦维勉斜睨了贺云津一眼:得了便宜还来卖乖。 第77章 不能承认 秦维勉轻飘飘地说道: “他死有余辜,我后什么悔。” “当时我已重伤,殿下杀他也于事无补,倒应该宁耐一时,将他收监,而后驰报朝廷,请天子发落。倒省得罚了一年薪俸,还叫天子敲打了一顿。” 这话是一点理也挑不出。秦维勉也知道,如此做最为稳妥。但若是如此中间耗时太长,太子等人必会想方设法营救,相洲关更不会稳稳落在他的手里。此举虽然妥当,但也无甚收获。 细思起来虽是如此,但他这些时日无数次回想当时,不得不承认他拔剑之时并未想得这许多,只是怒气攻心,一时冲动。 秦维勉深知自己向来是个周密妥当的人,怎么就一怒之下竟至于此了。 原因他不愿意承认,更不会说与贺云津听。有些门是不能推开的,因为一旦推开,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济之需知,危急关头,得失是不能细细衡量的。” 贺云津听了便不禁垂眸而笑。这辈子倒明白这个道理了,可从前为何想不通呢。因为他与官军决裂,云舸到死心中不安。 “那二殿下有没有想过,日后史书会如何书写这一节?” 秦维勉想了想,眸光一闪,含笑道:“那要看这史书是谁来书写了。” 秦维勉自然不知道,他死后众臣商议他的谥号,在“光文”和“光武”之间争议了多时也不能统一意见。还是谢质想起了遥远的那一日,先帝冲冠一怒杀了李先善,于是捋着胡须,缓缓吐出“光烈”二字,平息了众议。 要不了多少年,秦维勉就会获得一种“功过任由后人评说”的潇洒旷达,不再在意史书的评价。 他自然也不曾知道,他这位后世公认性格温煦、待下宽和的皇帝在史书中却有两次“帝大怒”的记载,第一次是因为贺云津,第二次是因为贺云津。 贺云津养伤的日子里,秦维勉经常抽空来看他。秦维勉来时不叫人通传,先问问贺云津是睡着还是醒着,这才决定去留。 这一日他走到贺云津帐外,范得生见了不用他问,先高声道: “二殿下来啦!师父醒着呢!” 那声音故意拔得很高,秦维勉听了便觉蹊跷。他掀帘进帐一看,贺云津正在榻上睡着。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这是怕错过他,因此故意让徒儿报信,不料睡得太熟,还是没醒。 那榻边近近地烘着一炉火,贺云津盖着厚被,平躺在榻上,将被子拉得高高的,把肩颈处塞得严严实实。 这副样子倒莫名有些温馨,像个贪睡畏寒的少年。秦维勉为了烤火也坐到了榻上,不料离得近了却发现贺云津身子里侧被子鼓鼓囊囊,莫名地凸起来一块。 秦维勉看得奇怪,倾身细看,发现被子边上露出来一撮棕色的毛。他拿手一揪,那毛毛立刻缩回了被子里。秦维勉觉得好玩,探身轻轻掀开被子。 贺云津醒时,就看这梦中的面孔坐在他榻上,整个人横过他,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掀他被子。 “……正航?” 贺云津刚醒,嗓音沙哑,两个字半吐不吐,秦维勉听得并不真切。 只是听到贺云津醒了他心中顿时一惊,他这姿势本就拧得十分别扭,竟然一个不稳,趴在了贺云津身上。 “殿下!” 贺云津立刻从被窝里伸出热乎乎的双手来,秦维勉身子扭着,起来也不易,却仿佛觉得贺云津并不是要扶他,怎么反倒好像……在抱他。 “……济之,我——” 秦维勉好不容易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已经是闹得满面通红。他见贺云津要起来,连忙挥手免了贺云津的礼。 “咳。济之快盖好,别着了凉。只是你这被中……这是在与谁共眠呢?” 贺云津早已醒透了,自然猜到秦维勉刚刚看见了。他把被子掀开一些,温声道: “小九,出来吧。” 紧接着一颗圆滚滚的毛绒脑袋就贴着贺云津钻了出来。 那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见到秦维勉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直跳到秦维勉膝上。 见这小家伙如此亲近自己,秦维勉喜不自胜。尤其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窘迫,正好借此掩盖自己的赧颜,于是便低下头逗弄起小九来。 不料小九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蜷在他腿上任他抚摸,反倒借着一跃之力站了起来,两爪搭着他肩膀,迅捷地在他脸颊碰了一下。 秦维勉一愣。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被亲了的时候,小九已经放下身子,缩在他怀里,拿一颗圆脑袋拱它,尾巴拖在后面扫动,仿佛十分羞怯。 秦维勉摸了摸脸,抬眼去看贺云津。不想那贺云津垂眸而笑,竟也面带赧然。 “济之还说这不是你豢养的?” “确实不是我养的,不过天地万物,即使野生也通灵性。末将修道多年,略知一二。” “你被李先善拒之关外的时候,多亏它来给我报信呢。” 秦维勉说着,将小九的头捧起,用自己的鼻尖去碰小九湿漉漉的黑鼻子。 “这次你立了大功啦。” 贺云津看得好笑,他自己的念头还没成形,小九已经一仰头,碰上了秦维勉的嘴唇。 亲完秦维勉,小九还伸出舌头扫了扫自己的嘴畔。 秦维勉未曾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被一只野物亲得不好意思起来。 贺云津看着他俩,无奈的语气中又带着自豪: “这小家伙可是很通人的。” 秦维勉被炉子烤得舒服,怀里小九温顺地给他抚摸,贺云津半靠在榻上,也是眉眼安煦。不像阵前或是比武时的肃然果决,此时的贺云津十分舒泰,也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动物,纵使凶猛,也令人感到心软。 一时间,秦维勉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若能将小九长留身边,闲时也好做个伴当。” “它是个野物,不过因为喜欢殿下才在此周旋。只要它思念二殿下,自然会出现的。” 秦维勉将小九腾空抱起,细声细语问道: “是这样呀?你会常来吗?” 小九“嘤”了一声,用粗长的毛尾巴去拍秦维勉的侧腰。 “这小家伙哪里像狼,明明这么温驯可爱,我看倒像只大猫呢,”秦维勉捏捏小九的爪子,“亲一下就不好意思,我看啊,就叫你小怂猫吧!” 贺云津笑道:“二殿下摸过他的肚子没有?肚子上毛更软和好摸。” 秦维勉听了便去摸小九肚子,小九立刻躺下来,露出肚子,晃荡着四只爪子给秦维勉摸。 “好锋利的爪子。” “爪子虽然锋利,想来从没有伤过殿下吧?我们小九可是极有分寸的。” “何止没伤过我,连衣服都没勾破过,”秦维勉越看越喜欢,一会儿揉肚子,一会儿拨耳朵,“要能天天看见它就好了,心情都好了。” 贺云津笑笑:“有我在殿下身旁,殿下自然能天天见到它。殿下要不要——亲亲他?” 【作者有话说】 准备连更七天,大家多来康康呀! 第78章 就是调情 听了贺云津的话,小九立刻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秦维勉。秦维勉看着,心早已软成一滩,他低头刚要去亲,忽然警觉起来。 不对啊。这么正常的事情,贺云津方才的语气怎么那样低沉迟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想到这里,秦维勉疑惑地抬眸看了贺云津一眼,只见贺云津眼中果然有些赧色,耳朵也红了,好像索吻的是他自己一样。 “怎么?” 这声音听起来就更加沙哑低沉,秦维勉心中仿佛有一口钟在嗡嗡回响。 第74章 贺云津本就心中有鬼,见秦维勉停下动作来打量自己心中更是一惊。好在秦维勉只是稍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捧着小九的头,却只是亲在了耳朵尖。 如是秦维勉隔三差五便来看贺云津。又一日饭菜早上来了,秦维勉忙完公务却刚刚进来。贺云津正要起身行礼,秦维勉拦住他。 “济之今日面色倒好了许多,”秦维勉打量了他一番,让他坐下,“伤口可好些了?” “我这是见燕王殿下亲临,喜形于色罢了,至于伤口,哪那么容易好的。” 秦维勉闻言面上又染了愁色。 “早上问了医官,他还说济之的伤口愈合极快,不想——” “用着云大夫的方子,自然比平常人好得快些,可要说完全长好,恐怕还需一些时日。” “济之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反正也要经常派人进京送信,就一并与你取来。” 这样的温柔体贴,贺云津是许久不曾体会到了。此刻只觉如坐熏风之中,人都飘飘然了起来。 “别的倒无妨,只是夜里疼得厉害,要是……” 要是有人说说话就好了。 可惜贺云津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人报说京中来了使者,是为着补审李先善的案子来的。 “既然是为此事来的,济之便休去见他,我只说你重伤不便。” 秦维勉交代完,已经换上一副坚毅严肃神情,安排人接待使者。 补审李先善一案,天子交给了一名新提拔的臣子来办,这次派来使者是告诉秦维勉: 请贺云津同赴京师,配合调查。 秦维勉在帅帐中听了,笑了笑,语声如常地清朗平和: “贺将军被人构陷,身中数箭,犹自亲身平叛。如今却要重伤之人车马劳顿,迢迢入京,岂有如此道理?你回去告诉提刑大人,要查到本王面前来查,本王手下所有人等全都配合。” 那使者听了应声而退。他是初次见到燕王殿下,闻说此人性子在诸皇子中最为温和平易,今日看来…… 使者一时也不能评价。要说语气礼数那是十分周到温雅的,可是这话说得又令他夜里想来仍旧惴惴不安。 等此话传到贺云津耳中,贺云津兀自笑了好久。 他正笑着,范得生跑了进来。 “师父!快快!二殿下来啦!” 贺云津连忙躺下,等秦维勉进来便做出一副勉力起身的模样。 “济之别动!” 秦维勉已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众将领和谢质,贺云津定睛一看,秦维勉竟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 银白色的明光甲缀饰金边,大气尊贵又不厚重,极为亮眼。 “济之觉得如何?” 贺云津抬眼一看,众将都站在秦维勉身后,想来大家刚刚一定都交口夸赞过了。尤其那谢希文是个饱学之人,什么辞藻不是张嘴就来,他说点什么才能与众不同呢。 “二殿下果真好眼力,新换的铠甲是坚固轻便的极品。这样式也是简约大气,不似如今府库中常见的狞厉繁复,也只有二殿下这样的儒雅将帅才能想得出来这样的样式啊。” 明夸东西,暗褒人。 谢质听完眉毛挑挑,白了贺云津一眼: 你小子脾气上来敢跟殿下犯倔,怎么好起来又如此阿谀,刚刚帐中诸将交口称赞也没一个像你这样谄媚。 秦维勉只是随口问问,不想被贺云津盛赞一番倒十分受用。那奉承他的人自然不计其数,秦维勉早就知道要小心甜言蜜语,可又常常被贺云津哄得心花怒放。 秦维勉挥手令人呈来一物,说道: “济之喜欢就好,我还命人给你也制了一套。” 军士已经将那铠甲提起展开,果然也是一套上等的明光甲,不过通体乌漆,以赤色饰于边缘。 “济之从前的盔甲已被射穿,我因此着人在京中又造一副,等济之好些穿上看看。” 贺云津见了喜出望外,当即谢过便起身要接,秦维勉忙道: “你快别动,伤口还没长好,如何能够披甲?” 秦维勉说着便令人收起,看也不给贺云津看了。贺云津见这身铠甲的工艺和材料与秦维勉那套别无二致,自然知道这是极大的赏赐和荣耀,恨不得立刻穿在身上,暗悔自己之前一直夸大伤情。 诸将自然又是一番称赞,谢质最后开口,学着方才贺云津的话术说道: “济之这铠甲极为得体,待穿在身上必定威风凛凛啊。这甲胄可是殿下亲自为你挑选,殿下眼光真是极好,济之气貌凌迈,着这乌色更能多几分庄重威严呢。” 贺云津听了便笑,谢质这话虽然是为了奉承秦维勉,但对于他也是给足了面子。 “诸位将领,”秦维勉回身说道,“本王的眼里容不下党同伐异之辈、结党营私之人。只要公忠体报国、效命疆场,本王必有重赏。今后诸位皆要以李先善为前车之鉴,尽心为公才是。” 诸将皆唯唯应声,秦维勉令他们都退下,让贺云津坐。 “我不愿打扰你养伤,可你知道我当着众将给你这铠甲是什么用意?” 贺云津想了想。 “自然是因为殿下先前所赐被李先善射穿。” “这是其一。其二是为了给诸将看看,本王赏罚分明,并非刻薄寡恩之人。其三则是让给那使者知道,我是不会让你回京的。其四嘛,我刚被父皇罚了一年薪俸,此时必要散些钱财宝物,以示用度充足,从而安定军心。” 原来如此。 贺云津有些失落,仗着秦维勉最近待他亲近,试探问道: “殿下说了这么多理由,难道就没有一条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吗?” 早上秦维勉听贺云津说夜里伤口疼,就觉得他要说些不合宜的话,好在当时正好使者前来岔开了话头,现在到底是说了出来。 可是秦维勉看着他一脸虚弱、两眼期许,自然也生不起气来。不仅不生气,甚至还有点愧疚。 “济之蒙受冤屈,身负重伤,我自然关心济之的安危。” 贺云津无奈,只当自己没听见前两句。每每到了这时候,秦维勉应付完他就要离开,可现在天色渐晚,军营中一下子冷了下来,贺云津更不愿放秦维勉走,连忙找些话说。 “殿下赠我东西,恐怕还有原因。” 第79章 还要装不知道吗 听贺云津这样说,秦维勉又坐下了。 “哦?怎么讲?” 贺云津停了停,含笑道: “我的官职殿下已经升无可升,也只好赏赐些东西了。” 上次秦维勉让谢质给贺云津解释这一节,不料被贺云津猜到,险些生出嫌隙来。虽然后来秦维勉靠着一封书信和一朵干花哄得贺云津好转,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当面谈及此事。 说开了自然就好了。秦维勉笑了笑: “我已决定,等到三司审理结果出来,我便上书为你表功,请父皇授你职衔。从此你便不再是我的私将,也就不用限于——” “殿下!殿下不是知道我的心意吗?浮名利禄我并在乎,惟愿能够——” “济之,”秦维勉沉声拦住他,不让他再往下说,生怕听到后面的话,“以你这等职位,今后若再遇到李先善一样的大将,便只能受制于人,到时候若再出如此事故怎么办?就是如今军中,也有好几人品阶高于你,到时你怎么统领他们?” “可我若不是殿下私将,今后便要受朝廷调遣,若是……” 话虽如此,但是秦维勉现在有信心,他那父皇会支持他的,不会如此掣肘,将他的心腹调离。 贺云津又道:“殿下若果真令我统率旁人,有您一句话,还怕他们不听吗?” 秦维勉默然。他沉默并非难以决断,而是分明在贺云津话中听出了一种对于朝廷的抗拒。他不由得想到那日在宫中,天子面前,贺云津也是难掩如此的不屑和藐视,仿佛为朝廷效命是一件多么不堪的事情。 当时秦维勉只当他是方外之人的清高桀骜,可到了今日,贺云津分明已经在军中数次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为何仍是如此态度? “就先依你。” 贺云津立刻笑起来: “多谢殿下。” “济之休息吧,我还有政事,明日再抽空看你。” “殿下!” 贺云津马上伸手拉住了秦维勉手腕。冬夜风冷,自营帐外刀刀刺入,远处的风穿过军营,呼啸而去。 贺云津不愿放开这一点温度。 从前的云舸便不喜黑夜,一到黄昏薄暮便要往屋里钻,即使是元夜下山看花灯也要早早回家。那时贺云津只当他怕黑,如今却忽然有了更深的体会。 对黑夜的回避并非畏惧,而是因为沉沉夜色之中自有一股凄凉,那是只有孤身之人才能体味的。对于他们来说,夜色中的孤凄比鬼蜮更加可怕。 所以那时云舸才会往往在夜里去找他谈天。那时贺翊只当他那求爱之心胆大无比,还奇怪为何每次云舸缠着他开了门却又那样小心拘礼起来,仿佛连手脚都怕放错了地方。 第75章 如今想来,方才知道云舸彼时是多么渴望接近他,又是多么信任他。 贺云津原以为他跟云正航两不相疑、倾心相交多年,早已知根知底。却不料时隔多年,却仍能叫他寻出早先不曾留心的爱意。 见贺云津不说话,秦维勉回头一看,只见一盏灯昏黄地烘着贺云津,显得那人如此坦诚,秦维勉简直觉得贺云津一直捧者那颗温软轻柔的心,随时准备着被他触摸。 可贺云津的脸上却是顿悟之后的茫然。这种凄惶的表情秦维勉见过多次了,那是在想到某个朋友时惯会流露的心绪。 “济之还有事?” 一句话将贺云津的思路拉回,他垂睫整理了一下情绪,扔是拉着秦维勉的手,缓缓道: “只是想提醒殿下,纵然戎马倥偬,可春花暖律并不因此而废。这天地浩荡,还需有人共看才好。” 秦维勉微别了头,他能想象出贺云津说这话时灼灼的目光。但今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目光看的不是他。 “边境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岂是关心风月之时?” 他说着就抽手要走,不料贺云津抓得更牢,逼问也更紧: “我的心意,殿下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济之报国之心,我自然是知晓的。” 贺云津一时失语,正不知说什么,秦维勉又抽手要走。他正想怎么挽留,却听范得生进来说道: “殿下,谢参军来了。” 贺云津闻言便放开了手,谢质进来见他二人面色,却仍然觉得不大对劲。 “二殿下果然在这。白天约好了向您汇报府库之事,帅帐中一直没见人,我便到济之处来找了,这是——聊什么呢?” “没什么,”秦维勉安慰地笑笑,“到我那去谈吧。” 贺云津小心地按照凡人养伤的速度装着,秦维勉不许他过于劳累,贺云津常觉得无所事事。 无聊时他让范得生拿来秦维勉给他的铠甲,提起来细看,爱不释手。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此时正在营中巡视,便让范得生帮他将铠甲穿上,试着走动一翻,又挥剑试了试,果然是轻便柔软。 高兴了一会儿,贺云津问道: “徒儿,你说我这伤——是不是好得太慢了些?” “师父这么重的伤是该慢慢养着呀。” 贺云津叹气。最近秦维勉对他确实格外温柔体贴,但也因此事事都不肯让他去干,今日巡营又是带着赵与中去的。 “话虽如此,可为师如今什么都干不了,二殿下不会不耐烦吗?” “不会呀,”范得生帮贺云津整理着身后的衣甲,“徒儿看,殿下很挂心师父呢!从前徒儿在人家帮工,若是病了伤了,主人家自然是非常不耐烦,还说我们是装病呢!可如今殿下日日都来看师父,可见是真心关心师父呢。” 贺云津听得心花怒放。都说旁观者清,徒儿这么说,那定然如此了。 他正对镜打量这一身铠甲,忽听人报说二殿下来了。 秦维勉巡营到一半,忽然接到京中消息,因此半路折返,想着干脆到贺云津这里用膳,不想一进来就看见贺云津站在地下,身披新甲。 “济之——” 秦维勉定睛一看,贺云津身量挺拔,器宇清朗,玄色绛缘的铠甲穿在身上,更添沉稳坚毅,简直像画上的仙人天将一般。 “二殿下?” 贺云津向他俯身一揖,身上铠甲珞珞有声。 “济之快起来!”秦维勉回过神来,抓住贺云津的手腕,“济之怎么起来了?还披这么重的甲?范得生——” 贺云津听出他话中关切之意,想起刚刚徒儿说的话,更是眉眼含笑,由范得生将他身上铠甲摘下。 “那日殿下当众赐甲,我却不能穿上,心中一直十分遗憾,近日好些了便迫不及待要试试。” 秦维勉笑道:“我观济之清逸,原以为你并非庸俗之人,怎么也爱夸耀吗?” “奇珍异宝我确不在意,想要夸耀的无非是——” 无非是你的心意罢了。 贺云津话说到一半忽地想起面前人并非云正航。前几日他试探着往前蹭了几步,立刻被秦维勉拿界线拦开,现在是不该再轻易造次,以免秦维勉退得更远。 想到这里贺云津心灰地将话咽回,转而问道: “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 第80章 搞点暧昧 贺云津话锋转得太突兀,但秦维勉只作不知。 “正想与你商量。半月后横州将有盛会,乃是当地内迁戎人的传统佳节,横州刺史文俭上表朝廷,欲请我去,父皇已经准了。” 横州的事贺云津也知道一些。那文俭祖上便是戎人,早些年投降朝廷,便世代在当地为官。横州虽也是汉、戎杂居,却不像朔州已全归了山戎,反倒仍听朝廷号令。此次邀请燕王殿下赏光,也是他文家向朝廷示好之意。 秦维勉接着说道: “我欲带赵与中将军同去,就请济之同着希文在此守家吧。” “殿下!”贺云津急道,“我愿与殿下同去!” “那横州虽说不远,可马上也要奔波几日。你重伤未好,怎能颠簸?”秦维勉知道贺云津的心思,又加了一句,“要说起来呢,自然济之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的伤势,你就在此养伤,我几日便回。” 果然,贺云津听了面带笑意,可却并未退步: “殿下的关心体贴我知道,可我的伤确实已经无碍,又不是去打仗,骑个马其实无妨。” “诶,那么重的伤,这才几日怎么可能无妨?你休再争辩,就命你——” 眼看着燕王已经板起脸来,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决定的事别人可再难左右了,因此他连忙拦下秦维勉的话: “殿下!我的伤确实已经不妨事了,你看——” 贺云津说着便去解衣。腰带也不必除下,只将两衽解开从肩头一拉,整片胸膛便霍然展现出来。 秦维勉一怔。 贺云津身上那股如云似海的异香随着这衣衫一褪散逸出来,直往秦维勉鼻子里钻,让他瞬时一阵心悸,连腹间都跟着跳动起来。 紧接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贺云津将手从衣袖中抽出去解胸前的绷带,三两下将其除去,胸膛便再无遮挡。 “殿下请看,我这箭伤确实已经痊愈了。” 贺云津的臂膀和胸膛都是那样坚实饱满,丝毫不见病态,反倒仿佛含蕴着巨大的力量。胸前几处箭伤不仅完全愈合,甚至疤痕也不是那样狰狞。 秦维勉看得呆了,不自觉伸手去摸,他看见那疤痕颜色浅淡,摸上去果然也是柔软的。 嘶。 新长的血肉又嫩又痒,只这样轻轻一碰就让贺云津倒吸一口气。 秦维勉连忙收了手。 “疼吗?” 爱人久违的触碰有如一剂灵药,让原本还有些紧缩痛痒的伤口舒展通泰起来,一时间从前云舸为他治伤敷药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立刻抓住秦维勉撤回的手,不愿就此失去这难得的触碰。 “你、——” 秦维勉一时心慌意乱,偏那股异香还穿过鼻子直往他心里钻。他一抬眼就正与贺云津的目光触碰。 那人看着他,两眸中是一种压抑的炽烈,仿佛想靠着这目光就将他的心窝点燃。 秦维勉被贺云津看得心如擂鼓。他习惯了贺云津费尽心思的接近,习惯了贺云津无人处久久的凝视,习惯了贺云津一有机会就话里藏话的机锋。唯独这样不加掩饰的浓烈,不像贺云津。 “你——济之这伤是好得快。” 秦维勉勉强笑了一笑,抽动的嘴角却遮掩不了他自己的失态。贺云津听了,将手缓缓松开。秦维勉偷眼去看,只见那股炽烈的情绪像是一块颜料掉进水里散开,变成了一股遥远的怀念,像秋日的天宇一般肃幽而寂寥。 贺云津眼中一瞬的茫然让秦维勉感到隐隐心疼。 “殿下,谢参军来了。” 听到下人禀报,秦维勉更将身子坐直了些。谢质已经进来,一打眼就看见贺云津坦露着上身,秦维勉就坐在他身旁,两人的神色都有如措手不及一般拼命遮掩着什么。 “咳咳,”秦维勉招呼谢质,“希文看看,济之这伤好得真是快极了。” 谢质看见贺云津这副强健的臂膀,一时间暗暗嫉妒。 “咦,果然是大好了。” 谢质近前看了,不禁担心秦维勉刚刚是不是也被这身体所吸引,因此才那样神情暧昧,他心中算盘一转,也伸手摸上了贺云津的伤口。 “看来是济之天赋异禀啊,殿下看看,从前您和天雪都刺伤过济之,如今竟也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果然——”秦维勉做出一副心底无私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真是毫无疤痕。” 谢质又向自己的亲卫招手:“诶,你们都过来看看,可奇不奇?” 第76章 几人凑来看了,都连连称奇。谢质还在贺云津身上指指点点,贺云津心中郁结,已经想赶紧把衣服穿好了。 “对了殿下,济之若是好了,过几日何不让他同您去横州?也好叫济之散散心。” 贺云津万万没想到谢质这次竟然跟他想法一致,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赶紧附和道: “戎人的风土人情我多少知道一些,又可在一旁护卫殿下。离出发还有几日,我再将养将养,到时这伤是一点也不会碍事的。” 贺云津边说边将衣服拉起,余光去瞥谢质时,果然见谢质偏过脸翻了个白眼,唇边还挂着笑。 秦维勉想了想。 “那好,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就请济之同我去吧。” 晚些时候,贺云津到了谢质帐中。他进去一看,谢质正伏案,边上点着一盏油灯。那案上的文书簿册积了半尺高,谢质一边批改一边招呼他坐下。 “济之这伤好得真是快,难怪你总是称赞云大夫,今日见了我也十分惊奇。” 谢质说着,将文书收起。早已有人奉上茶来,谢质就到贺云津身旁坐下。 “济之可鲜少到我帐中来,想必今日定是有事了。” 贺云津笑道:“怎么,希文难道希望我多来?” 谢质叹了一声。 “不知为何,觉得你倒还有趣些。这军中能说得上话的人本就不多,二殿下公务繁忙,又不好总找他去。” 化敌为友并没有令贺云津感到轻松,相反,他倒隐隐担忧起来。 谢质的祖父是他和云舸的仇人,目今谢家又是当朝权贵,贺云津原本即对谢质无甚好感,不管于公于私,都不该与他为友。 他俩若真有了交情,以后他怎么下手呢。 第81章 你还真动心啊 按下心事,贺云津先问眼前的: “希文真不知道我来为何?” 谢质笑笑。 “你是想问,我为何推荐你随殿下同去横州?” 贺云津默认。 “荐你去,是想让你看住咱们殿下。” “哦?” “殿下来军中时日已久,艰苦烦闷且又无趣,不比从前在京中欢快。此去横州,那文俭岂不会用心招待?这饮食歌舞、华服软榻倒还好说,若是——” 谢质的话到此打住,但已足够贺云津领悟了。 这是怕人家弄出什么美女俊男来,勾住二殿下的魂啊。 虽说贺云津没见云舸做出过此等事,但秦维勉如今位高权重,谁知会不会昏了头呢。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谢质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见贺云津露出了然之色,谢质不再申说,只语重心长地说道: “咱们两个费了半天劲,可别叫他人钻了空子啊。” “希文这是要我干得罪殿下的事。” “总得有人干嘛,”谢质笑着拍拍贺云津的肩,“若别人去,恐怕未必做得到呢。” 贺云津疑道:“怎么讲?” “咱们这位燕王决定的事,旁人恐怕是拉不回的。我看来看去,也就是你,脾气上来了连殿下的面子都敢驳。你又刚立功受伤,说话自然有分量。” 一席话说得贺云津心中舒服多了,他想了想,反问道: “若是希文去,你会怎么做?” “我昨日也想了,”谢质叹了口气,“我恐怕是拦不下他的。” 贺云津的嘴角更是压不住。 “希文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抢先的。” 秦维勉带了贺云津往横州去,敖来恩率亲信部队护卫。堪堪天已转暖,路上不算十分辛苦,甚至于放马跑跑有时还颇有心胸开阔之感。 “济之觉得如何?身体还吃得消吗?”赶了一段路,秦维勉问道。 贺云津觉得有意思,秦维勉这文弱的身子,如今也学会了马上颠簸了。贺云津本想说无事,抬眼一看,秦维勉额上已经淌着汗,便顺势答道: “末将虽然无事,但己走了半天,不然就在此处歇歇。” 秦维勉便下令暂歇。贺云津没想到有一天他也学会了揣摩上意了,得学着伺候人才行。从前都是别人捧着他这个山主,一时之间还真不太熟练。 休息之时,敖来恩见秦维勉不在眼前,便同贺云津攀谈起来: “贺将军辛苦了,刚受了重伤,又要受此奔波之苦。” 贺云津看了眼不远处的秦维勉,回答道: “哪里哪里,我这是跟着殿下享福去呢。” 果不其然,秦维勉留意到他们的谈话,以眼神询问。 贺云津仍只向着敖来恩说道: “殿下降临,那文刺史岂会不好酒好宴地待着?想来歌舞乐奏、山珍海味都是少不了的,你我自然也跟着沾光啦!” 听到这里,秦维勉早已明白了贺云津的意思。他暗笑:你还想管上我了。 贺云津又道: “不过以咱们殿下的英明睿智,想来是不会掉进那些富贵温柔陷阱的。” 秦维勉只做没听见,让他俩聊去。到了横州一看,果如谢质所料,文俭迎接燕王排场极大,连所用杯盘碗盏都是上好的,那山珍海味和美酒佳酿更不用提,样样都是极品。别说久在军旅之人,就是作陪的本地文武,也尽皆露出惊奇神色,不一会儿就飘然了。 贺云津在下面坐着,只见秦维勉虽然眉眼含笑,也饮了不少,但似乎并未糊涂。路天雪独在秦维勉身后立着,照常一般挂着张木雕般没生气的脸。 那文刺史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而后一队舞女进来,文俭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此间无以为乐,请献歌舞数曲。这不是寻常舞乐,乃是取自古乐舞曲由大师编排复原,颇有古韵呢。” 这文俭虽乃内迁戎人之后,如今也是早熟习了关中的风雅游戏,举手投足不见一点胡风了。 听到此处,贺云津当然明白这是文俭有意安排的节目,也就是谢质最担心的地方了。他仔细一看,这些舞女果然个个容貌端丽,舞姿曼妙不俗。四下一望,早有一些人看直了眼忘 了礼数。那文俭露出得意之色,偷眼去看秦维勉。 贺云津只顾观察,却没发现一名侍女到了他的身边,为他添酒。 “将军请饮。” 那声音太过娇柔,贺云津低头一看,那侍女粉面桃腮,也是精心打扮过的。贺云津又去看秦维勉,却见文俭到了秦维勉跟前,正好将人挡住。 “殿下可见了那领舞之人没有?此女并非俗物,乃是旧日梁公嫡亲的孙女,虽然家道中落,却颇有气节,自小酷爱歌舞,常请高人教授。今日若非殿下亲到,她是断不肯出来应承的。” 此等说辞,秦维勉听了只觉好笑。但他并未追究,而是顺着文俭手指的方向看去。此女他刚刚早已见了,如今不过是给文俭些面子,另外—— 秦维勉余光轻瞥,贺云津果然正看着他呢。那目光绕过了面前的侍女,绕过了文俭,绕过一盏盏灯光,那样堂而皇之地盯着他,眼神中带着戒备和紧张。这样的目光,让秦维勉很想逗逗他。 “文刺史眼光极佳,不光这乐舞清婉柔和,跳舞的人亦颇有清韵。” 他这话声音说得不大,贺云津听不清楚,但越是如此,再配上文俭那自以为得计的微笑,越是让贺云津大感不妙。 文俭又道:“待会曲罢,便让她来给殿下筛酒如何?路侍卫辛苦一夜也下去喝酒休息休息。” 秦维勉又瞥了一眼贺云津,向路天雪道: “你便下去吃点东西吧。” “回殿下,卑取不饿。” “你去就是,这里有敖将军、贺将军呢,去吧。” 路天雪虽然缄默,但也懂得一点眼色,知道为何此时支开他。 见路天雪离去,贺云津是真有些慌了。连侍卫都支开了,难道秦维勉真上头了? 那文俭还在秦维勉身边殷殷劝酒,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秦维勉看着堂下的舞蹈,不知在问什么,那文俭笑着解答,一脸媚笑也掩盖不住阴沉的心思。 出来之前贺云津只想着要随机应变,并未细思真到了此时该如何阻止秦维勉,如今看来,他是非得遂了谢质的意,得罪这位燕王不可了。 贺云津起身来到秦维勉身边。 “贺将军何事?”秦维勉明知故问。 “特来护卫殿下。” 第82章 不吃别扒拉! 那文俭道:“将军多虑啦。在我这里还怕殿下有事?卑职早已着人打扫出上房数间,殿下若是累了,可随时过去休息休息。” 那“休息”二字别有深意,任谁都听得出,贺云津只作不知,黑着脸站到秦维勉身后。 “贺将军何不尽欢?莫非嫌这里的酒水不好?” 贺云津并不看文俭,只直直地立在秦维勉身后。 文俭去看秦维勉,只见这位被“扫了兴”的燕王不但不呵斥这没眼力见的贺云津,反倒随他去了,脸上甚至有些喜色。 第77章 文俭只当尊者不急,正要先退下,不料秦维勉拦了他一道。 拦了他又不对他说话,反而略略回头向贺云津道: “贺将军觉得这乐舞如何?” 文俭小心地去观察,只见那贺云津微低了头答道: “文刺史调教的伶人,自然极佳。” 那声音听来平稳冷静,似乎没一点情绪。但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刻,贺云津铁着张脸不陪笑捧场,已经算是不恭了。 文俭只觉得奇怪,不知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心中正忐忑,却听秦维勉笑着说道: “济之不知,刚刚文刺史还介绍,说这领舞的女子乃是原——” 说到这里秦维勉忘记了,文俭连忙补充: “梁公。” “哦对,原梁公之后,可不是什么伶人。” “卑职眼拙,又是个粗人,不懂歌舞,文刺史勿怪。” 贺云津的语气还是那么扫兴,反倒秦维勉还笑吟吟的。文俭乖觉,又请辞,这次秦维勉没留他。 “济之难得出来,自去适意便是,不必在我跟前。” 这回贺云津连话也不答了,秦维勉回头一看,那人站得笔挺,目光望着堂下,一脸死水,仿佛决心在这站出个洞一样。 秦维勉回过头,垂眸藏住笑。堂下群舞已毕,只剩那梁姓女子一人独舞,身姿如水。 平心而论,秦维勉也觉得这舞蹈有些意思,虽然他在宫廷中什么都见过,但这倒也不显寒酸。不过他此时心思不在歌舞之上,只觉得逗逗贺云津好玩。想想这么久了,他还没见过贺云津起急的样子呢。 如今游刃有余变成了一言不发,再撩拨撩拨,不知贺云津还有什么有趣的反应。 秦维勉向侍从低声吩咐: “等会请那女子来见我。” 这话当然给贺云津听去了。秦维勉也不看他,只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饮酒。身旁作陪的横州文武轮番前来敬酒。 贺云津在侧后方看着,只见秦维勉的耳朵和两腮都已泛红,语调也飘摇了起来。 不一会儿舞毕,文俭亲自引着那梁姓女子前来见秦维勉。 “给燕王殿下见礼。” “见过燕王殿下。” 那女子声音清雅,垂眸行礼落落大方,并不忸怩或是做作。她身上的舞裙似是上等的锦缎,在烛火下波光粼粼,比秋叶更加艳丽,却也更温润,勾勒出优美的身形来。 贺云津恨恨地想,这文刺史真是用了心思的,选的人清丽雅致,并非俗物,真可谓投其所好了。 秦维勉带着醉意笑问: “小姐前一曲采莲舞,我看上去倒跟宫廷教坊所作不甚相同,更加清空悠远,不知是从何学来?” 文俭有些紧张,不知这梁氏能否回答,他正要代为解释,那女子欠了欠身,从容答道: “多谢二殿下赞赏。妾身所学原也是宫廷乐舞,是后来在古书中见到前人描摹汉魏采莲之舞,妾身私意以为,古舞应该更加清新质朴,因此稍作修改,让二殿下见笑了。” 听到此处,文俭暗暗呼了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贺云津却更紧张了。 他不懂这些精致的消遣,但看得出这女子的出众之处。秦维勉更是连连赞赏,问那女子芳名。 “闺名‘枕书’。” “好,这名也不俗!”秦维勉招手令人呈来一物,“多谢小姐献舞,本王便以此玉相赠。” 那女子自然是行礼谢过,贺云津心中的酸味已经泛到了喉咙,暗自瞪了文俭一眼。不料目光扫过那赠物时,却发觉那块玉十分眼熟。 烛火之下看不真切,贺云津只见那白玉上拴着紫色的丝络,打了一个同心结。他心中一急,顾不得什么礼数。 “慢着!” 贺云津将侍者拦住,在场众人尽皆惊讶地望着他。秦维勉初时不解,这东西是他刚刚令人随便挑选的,并未多看一眼,不知道贺云津为何带上了怒气。 仔细一看,秦维勉就明白了。 在王府之时,他曾在梦醒时分见房中多了一块玉,与这一枚的装饰十分相像。贺云津当时句句往神仙上面引,秦维勉不信,怀疑是贺云津的手笔,今日看他这冒失的样子,是不打自招了。 秦维勉只觉得好笑,他将那玉佩取过,递与贺云津细看: “怎么?贺将军想看看?” 拿到了眼前,贺云津自然一眼看出这并非他与云舸的信物,不禁面色大窘,抱拳行礼道: “末将唐突了,烛光之下看成了暗器,殿下勿怪。” 玉佩看成暗器,亏你说得出。 秦维勉只当不知,将那玉佩给了梁枕书,令她下去。文俭也挥挥手: “你先下去歇息更衣。” 女子应声而去。 贺云津这才稍定了心神,自然觉得秦维勉是故意捉弄他,找了块雷同的东西,要他着急。 低头看看主位上的人,秦维勉早已喝得酣热,一整晚眉眼弯弯,时不时回头瞥他一眼,笑意从嘴角飞上眉梢。 贺云津憋着火,黑着脸,往堂下扫视。敖来恩跟路天雪都在用饭,周围跟着两个人在劝酒。敖来恩是游刃有余,跟人家谈笑风生,酒却没喝多少。路天雪不会应酬,木着张脸不说话,酒水却是来者不拒。 秦维勉心情好,他本来不喜欢这种冗长持久的宴饮,但今天却感到格外有趣。他正悠哉,忽然看见一名中阶武官打扮的人走到了文俭身边,不知说着什么。 那人容光夺目,一下子就抓住了秦维勉的眼睛。 文俭正回答,余光却瞥见秦维勉盯着这边看,他稍稍一想,便化开一抹得意的笑。 早听说太子有龙阳之好,谁知道这燕王也是兄是弟呢。 他给那武官使了个眼色,笑吟吟地拉着他到了秦维勉面前。 “卑职见燕王打量,可是觉得卑职手下这位裨将像是个有为的样子?” 那人行礼毕抬起头来,秦维勉一时看得呆了。 第83章 玩脱了 秦维勉从前读到掷果盈车、看杀卫玠的典故,只当是夸大其词,今日见了这名将领,一时竟觉得古人诚不我欺。 恭立之人面如傅粉,唇若点朱,双眸乌漆,真正是美玉无瑕。 此人英俊之处,尚不止皮囊,秦维勉见他就这样身着官服抱拳行礼,便长身玉立,朗朗有日月入怀之概。 这样的俊逸清举,竟与贺云津也有七八分相似了。 想到这里,秦维勉不禁回头去寻贺云津。不料他这一回眸,却见贺云津也盯着堂下之人,眼睛一眨不眨,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竟似看呆了一般。 秦维勉愣住。 见贺云津还没反应,秦维勉不满地咳了两声,贺云津这才回过神来,却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秦维勉心中一时大为不爽。 那文俭见秦维勉一直不答话,只当这燕王见了男色忘乎所以,心中不禁得意起来,笑着介绍: “殿下,此人乃是我手下一名裨将,姓庄名水北。” “庄将军器宇不凡,想来颇有韬略吧?” 文俭道:“庄将军如今年轻,屈居裨将之职,依卑职看,他日后定然大有作为啊。” 庄水北连忙逊让,秦维勉走下主位,到他面前笑吟吟地细细看了。他模糊地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默然无声却极有分量地凝注在前方,不知看的是谁。 秦维勉将庄水北看个清楚,笑着向文俭道: “文刺史不知。前些时候本王在京郊曾经遇到一名道士,”秦维勉说到这里,含笑看了贺云津一眼,见贺云津还是板着张脸神情肃然,“那道人来去无踪,却告诉本王,我的际会与水有关,又兴于北——” 秦维勉眼中嘴角的笑意已经藏不住,贺云津的眸色却一瞬间深了几分。 “——今日看来,或许正应在庄将军身上啊!” 庄水北自然是惶恐地连连行礼,文俭抚着胡须笑道:“燕王若是看得上,便将这小将带走调教调教,那倒是他的遭逢呢!” “文刺史真肯割爱?” “燕王镇守边地,更需人手,文俭岂敢吝惜?水北,快谢殿下提携之恩!” 那庄水北的风貌气度并非文俭这般的圆滑世故,但听了这话却是真心实意地露出雀跃之色,连忙下跪。 秦维勉将庄水北扶起,贺云津在后面看着,仿佛觉得那文俭眼中闪过了一丝阴沉刻毒,不过烛光闪烁,他没有看清。 “庄将军面容清雅,从第一眼本王便觉得将军气貌不俗,倒和济之有些相像,不似军旅之人。” 庄水北道:“说来惭愧,末将虽然日日练武,但这身量块头总也不长。贺将军倒是身壮体健,勇武过人。末将也听过贺将军的壮举,十分钦佩。” 贺云津仍是不肯捧场,只是微微颔首以示谦逊。秦维勉拉过贺云津的手臂,将他放到庄水北身旁细细比看。 贺云津从未觉得秦维勉的目光如此刺眼,尤其那来自一双如此熟悉的眼睛。 第78章 他原本打定主意不管秦维勉说什么、做什么,在横州他都紧紧跟在秦维勉身边,因此方才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只是拿出一副坚硬的眼神来,直直地看回去,可是现在,他不想再看眼前的人了。 秦维勉将他两人放在一起一瞧,发现庄水北的身材确实比贺云津单薄不少。秦维勉心想奇怪,从前只觉得贺云津清逸洒落,今日对比着看了方才发现他的体格原是十分雄壮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想那日贺云津解开上衣给他看伤口,确实是极具男子气概的坚实胸膛。 思绪一下子飘远了,秦维勉收神,却见贺云津垂着眼眸,双唇紧抿,好像是真不高兴了。 秦维勉暗笑。 那庄水北虽然自有一股少年人的清澈洒落,却不及贺云津沉着淡泊。贺云津的清更像是秋雨洗刷后的长空,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和积淀后的清冽,比少年的天成之气更为难得。 秦维勉只当他犯了性子,还想怎么年长了几岁的人倒这么不识趣的,黑着张脸凶神恶煞一般。 文俭和几位官员也凑上来看,一面比较一面称赞。见他们评头论足的目光秦维勉心中一时大为不快,不过他今日多喝了几杯,现在思绪不太敏捷,没去想为什么。 秦维勉不动声色地拉过贺云津的手臂,将人拽到了自己身后。 “本王醉了……” “诶,殿下哪里醉了,”文俭连忙说道,“时间还早,正该再痛饮几杯啊!” “明日还有正会,不宜多饮误事。文刺史盛情,本王来日再领。” 一旦拿定了主意,秦维勉比谁都坚决。虽然喝得眼角两腮都是红通通的,但一旦他板起脸来,那朗朗的声音一出,便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之感。 这也是一种贺云津陌生的,在皇权中浸淫出来的威严。 文俭便道:“水北,同我送殿下回房歇息。” 敖来恩见状早就站了起来,眼神清明。路天雪也甩开众人到了跟前,脸上映着酒意。 “奔波了几日,你们都去休息吧。” 见秦维勉出言屏退侍从,文俭心中暗喜。他早已安排梁枕书等候,秦维勉又看上了庄水北这么个美男子,虽然不知燕王今晚想要临幸的是哪一位,但他的谋算都不会落空了。 路上秦维勉又让了两次,文俭只当得计,顺从地告辞,不想坏了燕王的好事。他给庄水北使了个眼色,令其留下。 “水北替我送送燕王。” 此时秦维勉身边只剩下两个人,贺云津自然是充耳不闻,一步也不离开,直跟着秦维勉到了房门口。 玩笑归玩笑,秦维勉还是要声誉的,便让庄水北退下,而后向贺云津道: “济之也去休息吧。” 原以为贺云津该满意了,不料贺云津还是不走,秦维勉疑惑,贺云津道: “殿下身边不可无人宿卫。” “你放心吧,敖将军自有安排。” 贺云津只当没听见,一步也不离。秦维勉正要说话,却听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是梁枕书迎了上来。 难怪贺云津不走,原来这还有一位呢。 “梁小姐缘何在此?” 秦维勉这一句话问得梁枕书露出尴尬之色,她原以为已经心照不宣,不料燕王殿下竟问出这么句话来。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秦维勉的意思,连忙欠身道: “不知是殿下宿处,冒昧经过,还望殿下恕罪。” 梁枕书改道而去。秦维勉到了房中,男女仆从一时都上来服侍,很快洗漱一毕,贺云津还立在一旁。 “熄灯,都下去吧。” 房中烛火接连熄灭,秦维勉见贺云津还站着不动。 他念着贺云津的伤,尽快心里有些不痛快,还是说道: “济之快去歇息吧。” 贺云津不动,也不说话。 秦维勉只觉头昏昏沉沉的,早想躺下睡了,此刻便有些不耐烦: “敖将军安排了人手在暗处。” 那人还是不动。 “贺济之!” “殿下急着赶我走,是想叫哪个过来?” 第84章 先犯错再顺毛 头也不回,秦维勉一边朝着床榻走去一边冷道: “我想干什么还用问你同意吗?济之可别找错了自己的位置。” 贺云津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倒要问问殿下究竟将我放在什么位置?” 秦维勉心中一惊,回身将要答言,却冷不防被贺云津推倒,歪躺在了床榻上。 “你干什么?!” 贺云津是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放倒的,但随即这双手却抓过了他的手,将其压在头顶。 秦维勉下意识地去推他,不想手臂还未用力就被禁锢住。贺云津又强硬地挤开他的手指,竟与他十指相扣。 秦维勉原本就力不如人,何况一步晚步步晚。那双大手温热而有力,将他按得丝毫无法动弹,他正为这陌生的触感而心惊,紧接着更令他震惊的事情便发生了。 闯进他鼻腔的气息清新而刚硬,紧贴在唇上的触感滚烫却柔滑。秦维勉瞬间感到从头顶到脊背一阵发麻,平时七窍玲珑的心思愣是空白半天才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也没有用,贺云津以自己的身量和力气死死地制住了他,平时身上那股新异之气浓烈了数倍,直向他扑来。 秦维勉话也说不出,越挣扎就被压得越紧,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声。他心神一片混乱狼藉,模模糊糊地想这回真是玩脱了。 他见贺云津总是淡然平和,有着与年齿不符的稳重深沉,原想逗他一逗,却不想那副沉静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热烈的心意。 秦维勉原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口井,今日方知那下面是一片壮阔的海。 贺云津的亲吻毫无轻薄之感,先是强硬,而后执着而缠绵,低沉的吐息声中压抑着旷日持久的渴望。 秦维勉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就是让他想他也不可能想得到。他在震惊当中久久回不过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只觉得这感受新奇极了,毛发都竖了起来。贺云津的双手、唇吻、胸膛都紧紧贴着他,让他前所未有地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个人。 秦维勉泄了力气,伴着酒劲儿,他一时之间竟然想再多要一些。 多要一些这样专注的、仿佛非他不可的执着,多要一些这样蓄积得快要决堤的直白。 就在此时,贺云津放开了他。 贺云津的脸就在他上方,面带懊恼,垂眸敛目,努力调整心绪。 刚才的迷乱被冷风吹散,秦维勉愣了一瞬。 “啪”的一声脆响,贺云津的脸上挨了一耳光。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寂静的房间里秦维勉听到自己金鼓交鸣的心跳声,想到方才自己的迷思,他移开了眼。 贺云津反倒直视着他,语调里毫无悔意: “我不管殿下从前在王府是怎么玩的,今后你别想碰别人。” “你还想管束我?” “末将不敢。只是末将为殿下出生入死,就贪图这么点念想,难道殿下还要夺了去?” 这回秦维勉真是勃然大怒。 “你是在威胁我吗?!” 愤怒之余秦维勉更感到了一阵心慌。贺云津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答应他就要离开?他原以为贺云津与其他人不同,是心甘情愿地追随自己。可照今日看来,贺云津与旁人无异,只不过他人要的是功名利禄,贺云津想要的比他们更加胆大悖逆罢了。 贺云津疑惑地迎上秦维勉震怒的目光,完全不明白为何这句话引起了秦维勉如许大的反应。 “你以为你想走就能走?”秦维勉冷叱一声,“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我为殿下死了几次,难道殿下不明白我的执着?我——” 贺云津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秦维勉抛下他,沉声问道:“何人?” “禀二殿下,文刺史见您多饮了几杯,特着小的送醒酒汤来,殿下用些再睡,更安稳些。” 秦维勉头正疼得厉害,也想冷静一下,就让那人进来。 贺云津闻言自然早站起身来,恭立一旁。下人奉上汤饮,秦维勉接来喝了,吩咐那人道: “替我谢过文刺史费心。” 下人应声而退,秦维勉放下帐子,淡淡道:“贺将军也下去吧,明日再发落你。” 那声音疲惫却沉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贺云津立刻上前一步,拨开帐幔。 “殿下!” 贺云津听秦维勉刚才的话,已经明白秦维勉心之所想,纵然觉得很可笑,但这种误会是不能过夜的。 秦维勉见贺云津就这样掀开帘子坐在榻上,心中愈加烦躁:自己已经没有当场翻脸了,留待明天彼此都有个退步,他还没完了? “你——” 贺云津抓住秦维勉的手,不让他说完。 第79章 “殿下!无论如何,我今生今世跟定殿下,绝不离去。适才是我酒后失德,一时冲动,犯上造次。明日殿下要杀要罚,我悉听尊意,只求殿下明白我的用心。” 认错这么快,秦维勉倒措手不及,不过既然肯认错,明日相见就好办了。秦维勉想到这里,脾气消了大半,只觉一阵睡意袭来。 “我醉欲眠,你先下去,明日再发落你。” 说着就要躺下。 贺云津看他好像脸色晴霁了许多,又拿不准,想了想试探问道: “殿下是否也觉得我不如庄将军好看?” 秦维勉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他原以为贺云津会因为被人比较、被围着品头论足而生气,想不到自己还比上了。他不甘示弱地回道: “庄将军难道不英俊?我看济之瞧得眼睛都直了呢。” 他扫了一眼贺云津,极快地移开了。只见贺云津闻言一怔,随即化开一抹轻轻柔柔的笑,仿佛若有所悟。 秦维勉这才听出自己语气中的酸味,发觉说错了话,却是没有收回的机会了。贺云津乘胜道: “殿下把那玉佩放哪了?” 贺云津原以为秦维勉不知道那玉佩来自于他,因此秦维勉从不佩戴也不提及,贺云津并不意外。他今日才知,原来秦维勉早就知道,却偏偏用这个来戏弄他。 就算秦维勉不像从前云舸一般待他,也不该如此轻贱他的心意。到底此人还年轻,不知道他这份感情的厚重。 “什么玉佩玉璜,我不知道。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秦维勉已经困得忍不住倒在了枕头上,贺云津一看,这也不像假的。 “殿下将那玉佩收好了吧?” 秦维勉顶着沉重的睡意试图思索,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这才想起自从穿上戎装,他早已不佩玉了。从前他常戴的那块,还是谢质献给他的。 “我的心意殿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那声音又轻又柔,带着一股子酸味。秦维勉闻言微微睁眼看,只见贺云津离他极近,虽然他睡眼惺忪看不清,却隐约觉得这话里怪委屈的。 秦维勉并不是个骄纵跋扈的人,此时毫无防备地一想,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妥。贺云津的心意他又不想接受,干嘛非逗着人家为他着急呢。贬谪又舍不得,罚又不敢叫人知道。搞到现在这个地步,还不知今后如何相见。 也许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玩这样的游戏,所以忘形吧。 秦维勉疲惫地合上沉重的双眼,贺云津帮他把被子盖好,手拿进被子,而后把肩颈处塞严实。 “睡吧。” 秦维勉往被子里缩了缩。贺云津的话就飘在他头顶,带着一种不该属于此种悍将的温柔和不像出世之人的缱绻。 他想,这人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认错态度端正,会好好说话。今天的事竟也这样化解了,明天醒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贺云津轻手轻脚地离开,心想喜欢的人年纪小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比较容易调理。云舸这辈子虽然没有家破人亡那么惨,但生在皇家看来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温情,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哄呢。 只是秦维勉这样困倦贺云津也觉得奇怪。那酒不算十分性烈,秦维勉离席时虽然面上泛红,但神智清楚,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醉成这样。 他心中有些警惕,想着出门看看敖来恩布置的侍卫如何。不想刚一推门,就见庄水北来到门口。 “贺将军!叫起殿下快走!”庄水北的声音异常焦急,一头汗水,“文俭要害殿下!” “你说什么?” “文俭要反!” 第85章 亡命天涯? 听了庄水北的话,贺云津一时拿不定主意。此人心地他全然不知,看这满头大汗低声催促的样子倒十分可信。 贺云津正犹疑时,庄水北试图一把拨开他: “我跟殿下说!” 贺云津拦住他,沉声道:“庄将军带刀闯入意欲何为?!” “哎呀!我糊涂了!贺将军——!文俭正在集结精锐要擒拿殿下,被我探知,特来相告!快快唤醒殿下,我领你们出城!” 贺云津让庄水北等在门外,自己回身进屋,到了榻前一看,秦维勉似乎醒了,眉头紧紧皱着,眼睛欲睁不睁。 “殿下,庄将军在门外,说文俭造反,不知——” “快、快走……” 秦维勉挣扎着要起来,贺云津连忙扶起他,秦维勉含含糊糊说道: “文俭他……他给我下毒了……” 贺云津忽地明白为何秦维勉的睡意来得这么突然了。回想一下,大概文俭是想用温香软玉缠住秦维勉,将他软禁在此,不想秦维勉没有上钩,文俭这才选择下毒的险招。 秦维勉脚刚一沾地,人就像土墙一般倒了下去。贺云津低呼一声,将他抱住,放回榻上。 “我身上实在没有力气,济之……” 贺云津转身,将秦维勉背起,果断问道: “殿下发令吧,现在怎么办?” “庄将军……” 贺云津将秦维勉背到门口,见了庄水北,秦维勉道: “劳庄将军告诉济之,如何出城,不劳你,带路……请你想方设法通知、我的卫队,带他们出城汇合,如若不行,庄将军自行出城,千万保全自己……” 庄水北毕竟年轻,突遇如此变故,一时心神不宁、手足无措。秦维勉又道: “庄将军冷静,按我说的做就是。贺将军、敖将军都是军中翘楚,善于应变,只要出了城,郊野辽阔,还怕他找到?庄将军可有父母妻小在城中,赶紧遣人回去通知家眷,不要被文俭所害才是。” 听秦维勉此刻还替他想着家小,庄水北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被文俭送给秦维勉之时心中还不踏实,不知道是不是好运,等到知道文俭要反,便明白自己是只能上秦维勉这条船了,好在这条船似乎是个好去处。 如果不翻的话。 他定定心神,低声道: “贺将军经这廊下过去,而后沿西墙寻后门出府!一路灯火昏暗,不易被人察觉。到了街上向西,路上寻辆马车,从西门出城,这是我的令牌,只说是我的人出城夜巡便是!” 秦维勉也将自己的手令交给庄水北,让他通知自己的卫队。他们交谈了多时,暗中保护的侍卫也没现身,秦维勉跟贺云津都猜测他们也已经中招了。 别了庄水北,贺云津背着秦维勉按照路线出去。一路上免不了遇上几个下人或是卫兵,贺云津抬抬手也就解决了。 出了刺史府,到了街上,贺云津这才敢出些声音,他感到秦维勉的头垂在自己肩上,呼吸匀长,似乎是睡着了。 “……殿下?” “嗯……” 秦维勉含糊地应了一声,贺云津心想什么迷药也不能这时候还睡得着吧。他把秦维勉往上掂了掂,嘱咐道: “殿下别睡。” “嗯……” 然后秦维勉就又睡着了。他只觉得一路颠簸,很不舒服,只有抱紧了贺云津跟他同频才安稳一些。贺云津身上很热,手出了汗,他双腿被托着的地方快要烫伤了。 秦维勉的头埋在贺云津肩颈之间,那里也很热,热得蒸出汗来,一股清逸之气带着自然的幽香,比往常更加引人注意。 他迷迷糊糊地想,别人出了汗都是一股臭味,怎么贺云津更好闻了。 “殿下?” 对,现在不能睡。秦维勉咬咬牙,想说些话保持清醒。 “济之熏的什么香……” 贺云津只觉得他问得没头没脑,无奈道: “殿下怎么还有心思管这些!” 秦维勉又沉默了一会儿,贺云津还以为他又睡了,孰料秦维勉断断续续地说道: “文俭……文俭没想杀我,他是想用我威胁……济之你……你把我放下……” 贺云津只当这是胡言乱语。他背着个人跑了许久,虽然是羽化之人,但在人间没有清气支持,又损了半颗元丹,此刻也觉得费力起来,吐息早已粗重。为了保存体力,贺云津并不反驳秦维勉半昏的胡话。 “济之……你放下我……” “殿下还是想想这是什么香吧。” “济之——!”秦维勉并没糊涂,“如此你我都逃不掉……你放下我,自己出城,回相洲关,带上人马……” 贺云津自然也知道文俭的盘算并不是一杀了之,不然犯不上费这个周章。但是他怎么可能将秦维勉留在敌手呢?! 他现在本就吃力,还不知多久能到庄水北告诉他们的能寻到马车的地方,听秦维勉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更是无力应付。 “殿下陷于敌营,官军如何作战?!”贺云津说完也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他缓缓心情,给秦维勉打气,“殿下,这点子力气我还是有的,殿下只管谋划,咱们如何收复横州!” 秦维勉闻言轻笑。还没逃出生天,就想着收复横州了?他自己并不是一个软弱之人,就在刚刚他还思路清晰地给庄水北下了命令。可不知为何,现在竟也气馁起来。 第80章 他只觉得很累,很困倦。多年以来他在天子、太子和朝臣之间周旋应对、无人帮助的疲惫一齐涌来。秦维勉早就知道自己处境不易,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力和颓丧。 就在前几日他稳定了相洲关,还以为自己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不想今日就遭逢如此险境。他若死了,一定很多人高兴,却没有什么人会为他掉一滴泪。 秦维勉忽然想,如果他死后真有魂灵,到了地下见到母亲,她会怎么看他呢。 “我、我死不……济之只管回去、整顿军马,就算我死了,你们也要收……” “你死了我还留在人间干什么!” 贺云津气急说完这句话,只听秦维勉立刻安静了下来,久久不语。 早已到了宵禁的时段,街上四下无人,偶有巡夜之人经过,哒哒的蹄声只会显得更加紧张肃寂。 贺云津背着秦维勉,先到小巷的阴影里躲了躲。 就算是等待之时,贺云津也不肯将秦维勉放下。到了生死之间,秦维勉忽地感受到了贺云津的坚决,像山一样不可摇动。 贺云津的肩背也像铁一般坚实,虽然气息粗重,却一步不曾乱过。如今他们躲在暗处,等着巡夜之人过去,秦维勉只听见贺云津的心跳在耳畔。他将头埋进贺云津颈侧,似乎觉得那人颈上的经脉都在突突跳动。 秦维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又无比坚定。 等到巡夜的人过去,贺云津起步便走,秦维勉在他耳畔说道: “济之先找马车,不必非去庄将军说的地方。”那声音虽然轻弱,但稳定清晰,没有半点先前的丧气。 贺云津听了心里就踏实多了,秦维勉在他背上又道: “多亏多看了庄将军两眼,让他跟了我,不然今日未必有人通风报信。” “是是,”贺云津故意同他玩笑,希望他保持专注,“多亏庄将军姿容出众,殿下又有爱美之心,这才得以脱难。” 秦维勉听了果然闷闷地笑。 “济之你看,庄将军虽然年轻,但是果决大胆,稍加历练,必然也是个大将之材。” “殿下以后夸他时还是躲开我吧。” 秦维勉听了更是笑,他暗暗想,今日如果逃出升天,以后就凭贺云津这孤身救主的功劳,谁还能比上这等分量,何况跟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将比呢? 再深想想,今后自己就是被他轻薄了,再想扇他的耳光,也是不能了。 想到这里,秦维勉伸手摸了摸贺云津的左脸。 突然被心爱之人主动触碰,还是这样意味不明的举动,贺云津只觉气力更足了一些,连疲累都顾不上了。秦维勉又动了动,贺云津感到那人的鼻尖蹭过了自己的鬓角。 “咱们加快速度,文俭很快就会发觉的。” 贺云津也在寻找,但他不敢太早去抢马车,如果惹出动静来被人发现就麻烦了。他背着秦维勉虽然费些力气,但容易隐蔽。 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一样,秦维勉又道: “此处离城门已近了。” “好。” 这静寂的夜里马嘶之声容易分辨,贺云津寻声而去,果然见到不知谁家后院里停着一辆运货的马车。 秦维勉在他背上遥指:“就这个。” 这次贺云津先将秦维勉放了下来,马性不可知,万一不听话,他背着人不方便。 好在那马十分驯顺,贺云津将车套上牵来,出门一看,方才秦维勉还扶墙站着,现在已经蹲坐在了地上。 “殿下!” 秦维勉借他的力试着站起,不料贺云津竟然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货厢。 “委屈殿下了。” 从贺云津身边到了货厢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熏得秦维勉想吐。贺云津坐在前头赶马,低声道: “殿下待会儿藏好不要做声,我就说车中是货物。” 秦维勉正捂着嘴干呕,贺云津没听见他回答,忙又唤他: “殿下?!” 顺了顺气,秦维勉缓缓道: “还叫‘殿下’,当心被人听了去。” “好,秦公子。” “——就叫‘在晓’吧……” “……在晓。” 这两个字一出口,贺云津感到陌生无比。纵然早知晓秦维勉的表字,但他不管嘴上心里,是从来没有念过的。只有谢质偶尔叫过一两次被他听到,可见了他来也就改口了。 贺云津向来是嘴上喊“殿下”,心里想“正航”,虽然突遭这意外之喜,却又生疏得很,舌头卡了一下才叫出声来。 秦维勉正在分析形势: “咱们两个人可以暗中摸出城去,但卫队大批人马是出不去的,要想出城只能等待白天城门开时寻机冲出,我想——” 贺云津明白他的意思,那几百人的亲卫,恐怕是出不来了。 他们一走,文俭很快就会发现,而后自然会有应对,首先遭殃的便是秦维勉带来的人马。这里面有敖来恩、路天雪这样秦维勉信赖的侍卫,也有范得生这种贺云津的亲随,包括庄水北,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秦维勉懊悔地叹气。 “我刚刚应该叫庄将军一起走啊……” “殿——在晓别担心,里面全都是您亲自挑选的人,您的眼光可是不差,不信没有几个机灵的逃出来。” “如果只剩你我……”秦维勉苦笑着想,这也算是亡命天涯了。 “如果只剩你我,咱们就回相洲关整顿军马;如果还能逃出来几百,咱们就打回横州!” 第86章 不许死! 贺云津说打回横州,秦维勉只当他是危急之时的豪迈之情,从古至今他还没听过几百人能打下一座城的。 已经到了城门附近,秦维勉不再说话,缩在货厢里。贺云津勒住马,四名守卫早已围了上来。 “奉庄将军之命到城外巡察!” 贺云津的话是北地口音,虽然早知他是朔州人士,但秦维勉平日只听他讲过正音雅言,一时倒觉得十分新奇。 “令牌呐?!” 贺云津这才从怀里掏出令牌,给那守卫看了一眼:“行了吧?” 这副傲慢无礼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军中的下等兵士,秦维勉不禁觉得好笑,不想贺云津平时观察这么细致,将兵士们的样子学得活灵活现。要真像他们平时那样进退有礼,倒是会叫人生疑呢。 守卫看过令牌,指挥手下:“开门吧。” 城门响起隆隆之声,缓缓升起。贺云津吹个口哨,挥了两鞭,马匹便拉着车哒哒地往前去了。 忽地一名守卫报怨道:“不是说了这几日戒严,怎么又夜里出城。” 秦维勉与贺云津闻言俱是一惊。那名头领听闻此言起了疑心,眼看马车要从他面前驶过,立刻抽出刀刺向车厢。 白花花的兵刃刺入,秦维勉中了毒没有力气,好在先有防备之心,立刻放低身子,人几乎是瘫在了车厢里。 那兵刃偏偏朝下刺来,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提到了喉咙,正不知能不能躲过,那刀锋却堪堪停住了。 贺云津顾不得伪装,跳下车抓住了那握刀的手。守卫们立时高呼起来,附近和城头的守卫蜂拥而至。 “关门!快关门!” 刚升起一半的城门又缓缓下降,眼看那高度马车已是出不去了。贺云津心如火炙,他一手挥剑对敌,一手从怀中掏出短笛来,放到唇边。 却只吹出一阵低沉暗哑的杂音来。 秦维勉见了顿觉焦急:都什么时候了还吹你那笛子! 贺云津只吹了一霎便收起,全力对敌,心中暗骂这法器怎么一点仙家的样子没有。 城门缓缓下降,只剩堪堪一线。贺云津顾不得什么仙规,更顾不得自己仅剩的半颗元丹,凝神聚力便要施法。 忽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贺将军!” 贺云津扭头一望,立刻一剑劈开车厢,将软绵绵的秦维勉拽起来放在城门边,秦维勉自己就倒了下去,贺云津又掀了他一脚。 “天雪出城!!” 路天雪听了立刻转身,将秦维勉推出城外,自己也躺下滚了出去。 “咚”的一声,城门落地,将城内外严严实实地隔绝开来。贺云津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不甚清楚,但他仿佛看到出去的是三个人。 不用分心保护秦维勉,这几个守卫贺云津不放在眼里,他迅速斩杀了面前的几人,回身往城头上边打边登。 此时城内突然传来喊杀之声,杂沓的马蹄声朝着城门而来。贺云津知道文俭必是发觉了,提了兵马来追。城外还不知有多少人,只靠路天雪不知能应付几时。 他要出城,只能去城头上扳动机关开门,那上面军士无数,很难得手。 他分析着形势,估量着要不要出手动用仙术。这几日天气本来万里无云,方才他在夜色中行进多时,天上都是一片晴朗,可此时他却忽然发现城头上空挂着一片奇异的云彩。 第81章 那云彩孤零零的,却形状分明,十分优雅。贺云津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是古雨的云头。 仿佛在回应他的目光,隐身的仙人忽地幻化出真形,却只闪烁了一瞬。 贺云津明白了,古雨刚刚就到了,却只是立在云头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在生死一线挣扎。 古雨现身的一瞬,不似往常嬉笑,难得地严肃庄重。自然,此事与古雨断然无关,但想到他的目光,贺云津仍然感到一股寒意。 高远的天上,有神仙这样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的悲喜和生死,仿佛这一切都不值一提。 贺云津知道古雨不动手,必是现在风声正紧,不敢随意下凡。因此他也暂且收了法力,只靠血肉之躯拼斗。好在到了城头上远远一望,城外并没有厮杀。 城头上的人见他勇猛,竟能孤身打到城墙上来,早已有了计较,彼此连成阵法。 这阵形贺云津识得,虽然不新鲜,但在狭窄的城头上十分好用,他一个人是断然冲不开的。 看看那开门的机关,正被正被四人团团围着。 贺云津也已疲惫不堪,如此激战饶是他这登仙之人也吃不消。他到了垛口边上,朝下一看: 这么高的城墙凡人跳下去是必然会摔死的,不知道神仙跳下去如何。 他往天上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那朵云彩瞬间到了他身边,在半空托了他一把,而后让他不轻不重地着了陆。 贺云津从地上滚起来,回首一望,那朵云彩已经再度升起,到了天边甩了甩云尾,消失不见。 不顾凡人,但多少还是帮帮仙友。贺云津大概知道了古雨的界线,他暗暗感到,自己还是不太习惯做个神仙。 来不及细想这些,贺云津调理气息,拔腿去追秦维勉和路天雪,可四下一看,却未发现一点痕迹。 路天雪护着秦维勉出了城,也将人背在身上,但他自然不如贺云津的力气,背了一段路就两腿战战。好在城外山野广阔,他一直挑隐蔽之处走,听到身后有追杀之声,便藏身于树林之中。 方才跟着他们出来的人是范得生,此刻三人停下,秦维勉忙问: “得生!你师父呢!你怎么不帮你师父去?!” “禀殿下,小的看师父自己拼杀顺手,若是我在身旁,还要分神保护我,反倒不好了!师父早说过,只要我跟定二殿下,必然能跟师父重逢的!” 这话像一杯滚水泼在了秦维勉心上,烫得他生疼。他又问路天雪: “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禀殿下,敖将军听了庄将军的话,说我们大队人马不一定就容易逃脱,单枪匹马不引人注目,或许还有机会钻出城去,便命人护着卑职出府,希望能追上殿下,同您一起叫开城门出去。” 秦维勉点头叹道: “敖将军安排得当啊……只是不知城中如何,济之又——济之?!” 秦维勉回首一望,北地直硬的树丛之上微微露出高耸的城头,那个他熟悉的身影从城上纵身跃下。 路天雪跟范得生也看到了,三人俱是张口结舌。 路天雪先反应了过来,他低下头,向着远方躬身致意。 “师父——!!” 范得生直愣愣地跪下,泪如泉涌。 秦维勉看看他们,这才确认自己所想不错,从城上跳下来,是真会死的。 东方泛出青白之色,一阵冷风吹来,林中飒飒作响,飘来令秦维勉陌生的草木之气。 他蓦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城门已开,追兵喊杀而出,秦维勉咬咬牙挣扎着无力的手臂拍了拍范得生。 “我们走!” 第87章 唯物信仰稍有动摇 秦维勉要走,路天雪指着前方道: “殿下,那边有一废弃道观。” 秦维勉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正要问时,路天雪说道: “来时敖将军已派人打探好了,夜里对卑职说,若寻到殿下便到那里暂避,待他脱身就来汇合。” 敖来恩也不能预料横州的变故,能有如此安排,定是平时向来如此缜密。秦维勉听了十分叹赏,便下令先去道观。 这次换了范得生背负秦维勉,走不多时便远远看见那道观。路天雪找了个隐蔽之处安顿好秦维勉,范得生独自前去打探。 不一会儿范得生回来,喜道:“观中无人!虽然十分破落,但好歹有个落脚地方,二殿下,咱们过去吧?” 秦维勉点点头,现在毒性已过大半,他便令路天雪和范得生二人架着他前行,很快便到了。 道观围墙已经出现缺损,大门顶上结满蛛网,檐角之下鸟雀安家。 牌匾倒是还在,灰尘下凹凸着“冲寂观”三字。 观中只有二进房屋,正殿供奉神像,后殿当是从前道士起居之处。 范得生道:“刚刚我在后院看见一口井,辘轳还在,我去看看有水没有!” 路天雪扶秦维勉进入正殿,打扫出一块地方给秦维勉坐下。 范得生已提了水来,没有杯盏,直接将桶提到秦维勉面前。 顾不得什么风度,秦维勉俯下身子趴在桶边上喝了。路天雪和范得生也相继喝了水,秦维勉道: “这井水倒十分清冽。” 他是背对着供台坐的,进来时也不曾仔细看那些蒙尘的神像,倒是范得生歇了歇,抬头瞻仰起来。 这么一看,他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这是——?” 秦维勉疑惑着回头,只见中间供奉着元始、灵宝、道德三神,两边胁侍二位尊者,范得生就是对着西边那位垂泪的。 这道观久无香火,神像色彩都已暗淡,金装亦已斑驳,秦维勉方才是靠着对道观的推测才猜出中间三尊的身份,实则是分辨不清眉眼的。 可是此时破晓的日光从东方照来,穿过破败的窗棂,在昏暗的大殿中独独照亮了西侧胁侍之仙。 秦维勉顿觉心惊。 这尊塑像竟然像极了贺云津!那额头、眉眼、鼻子,甚至双唇…… 秦维勉感到难以置信,颤颤巍巍地扶着供台站起细看。那塑像神态坚毅镇静,面带悲悯。虽不如三清像那般超尘出俗,但稳重庄毅之上又自带一股凌迈气度。 恍惚之间,秦维勉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样高超的塑像技艺,就在皇家的道观和宗庙之中都属罕见,竟然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如此传神的样貌神态。 尤其,还跟贺云津这样相似。 秦维勉仔细寻找了一番,那三清像前都有神位,依稀可以辨认,但西侧胁侍尊者身前却没有。 他又去看东侧胁侍那位,希冀通过那一位的身份获取一些线索。不想那位不仅没有牌位,甚至塑像的头部都缺损了。 秦维勉只把这当成了一个巧合。塑像自然是朝着端庄俊逸去塑造,贺云津长相便如此,跟神像撞脸并不奇怪。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看见,是非要让他心如刀绞了。 范得生忽然抹了把泪,带着一脸泥痕笑道: “师父没死!师父没死!”见秦维勉一脸疑惑,他向着那塑像拜了三拜说道,“师父早就成仙了呀!怎么会死呢?!” 秦维勉心中稍微燃起的火光又熄灭了。但他不忍戳破范得生的希望,只是默然回过头,像没有经历过这些波澜壮阔的心路一样,沉着地下令: “得生,去找些吃的来,别被人发现。天雪将院中的树枝收拢收拢,看看能不能找些引火之物。” 二人奉命去了,秦维勉又回过头,仔细看那塑像,只见它还是那样神态坚毅,纹丝不动。 此时天光又亮了些,秦维勉发现他身上并非如三清一般穿着宽袍缓袖,在斑驳之下仔细辨别,才看出原来是束袖铠甲。 “这位公子缘何到此?” 秦维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一位道士。 路天雪听见声音早已扔下东西跑了过来,那道士并不嗔怪,反倒笑了两声。 见他气度不凡,手上也无兵刃,秦维勉稳住心神,回礼道: “敢问道长可是这观中之人?” “不错,贫道四方游历,刚刚回来。” “哦?那这观中还有别人?” “仅只贫道一人时来落脚罢了。从前虽曾有些道众,但北地烽烟四起,方外之人也被征兵入伍,官府又不许再受戒出家,因此荒废啦。” 秦维勉疑道:“那道长为何……” 那人捋捋短短的髭须笑着回答: “贫道早已超龄了。” 本朝律例男丁六十方可老免,这道士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因此秦维勉十分疑惑。 “公子不信?”那道士哈哈大笑,“贫道年轻时曾获得一株仙草,有不老神效,因此容貌不变。” 秦维勉从前是断然不信这些的,他相信所谓的仙药仙丹之说,不过是为了哄骗达官显贵的钱财罢了。 第82章 “哦?果真如此,敢问道长贵庚?” “贫道出家之时,朔州尚属朝廷管辖,派汉臣流官经营。后戎人中的山戎一支,因其首领沙默东骁勇,因此迅速壮大,吞并了戈戎、原戎等部,又大举南侵,官兵不能抵御,朝廷又有议和之心,朔州百姓不愿为胡虏凌践,自行组织民兵抗敌,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以贺翊为首的无味山道士——公子可相信了?” 秦维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稍感意外。不过这些事若是博闻之人也未必不知,不能轻信。秦维勉知道他们这些人都爱弄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哪怕是贺云津这么可靠的人也不能免俗,他也就不深究了。 秦维勉连忙问那道士:“请问道长,西侧这位胁侍尊者,是哪位仙家?” 那人往里踱了两步,颔首道: “此非仙者,乃是道友贺翊。” 秦维勉惊道:“贺翊?这里为何供奉反贼之流?” 那道长哈哈大笑,反问道:“反贼?保家自救,何谓反贼?难道听凭朝廷割让朔州,才是良民?贫道年岁已高,不怕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不瞒公子,论起师承,我倒是这贺翊的师叔呢。不过我同他师父早已分手,朔州乱时贫道正在苍梧游历,因此不得参与。” 秦维勉听了默然不语,良久又问: “纵然汉民感念贺翊,那横州刺史可是归降的戎人,为何容许就在这横州城外供奉贺翊?” “公子不见这塑像并无牌位?刺史大人管不得这么多细事,有心之人过来祭奠,无心之人来了也不识得,就是问时,便告诉他是某位上仙罢了。” 秦维勉明白了。他自然知晓为何横州士民感戴贺翊,若不是贺翊等人牵制住山戎,让山戎知道侵略之难,恐怕就是割地议和了,山戎也不会知足,到时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横州了。 贺翊虽有功劳,但他后来同官军开战,这反迹也是不争的事实。 范得生寻了些野果野蔬回来,秦维勉便问道长要不要一同用些,不料那道人回答: “贫道既有不老之身,自然无需人间五谷。” 这乱世之中果腹不易,哪有人看着吃的不要的。秦维勉只当他自有吃食,也不再让,自己同路天雪、范得生用了些。 那道士去后院打水扫洒,包袱就放在正殿地上,里面露出半截通关文牒,秦维勉打眼看去只觉十分破旧。 他示意范得生取来,里面还有一本身份文书,范得生一并给他拿来了。 翻开一看,上面印章累累,最远的已有七八十年了。 秦维勉悄然合上,令范得生放回去。 他既觉得道长将东西放在这里就是要给他看见,又觉得那些官印不是容易伪造的。 等了一天也不见敖来恩或者庄水北到来,秦维勉心中逐渐沉重。晚上那道长自在后面睡了,秦维勉睡不着,就靠在供台上将息。 路天雪也不睡,秦维勉便问他: “你说,怎么才能拿回济之的尸首?” 路天雪垂首无语。 秦维勉也知道这极难。若是达官显贵的尸首,文俭或许还会盛敛起来以为要挟。区区一个中郎将,说不定现在已经…… 想到贺云津几次向他介绍朔州的风土人情,秦维勉知道此人定然藏着浓浓的乡愁,可是如今却又客死他乡…… 秦维勉鼻子一酸,迟到的眼泪无声滚落。如同堤坝溃防一般,他现在不得不放任自己被悲伤淹没。 贺云津找到时,就看见秦维勉在月光下的破旧殿宇里落泪。 第88章 我死过吗? 贺云津从城头跃下后找不见秦维勉,便到天上去拿念盂。 到了兰筏溪,古雨不在,但贺云津还没走,古雨便现身了。 “你回来啦,怎么,云四脱险了?” “还没有,你出去玩了?” 贺云津说着把跑进来的小九抱起来安抚,边拍它的后背边往出走。 古雨在背后不知回答了什么,贺云津隐约听着是什么玩耍的去处,但他已经出了门,抱着小九到了凡间。 快落地时,贺云津先到横州城里稍看了两眼,而后将云舸的金针放到念盂之中,直奔城外。 纵然在云上移动很快,贺云津仍感到心焦。他隐隐望见地上有一处道观,降低些高度,果然听见念盂响了起来。 “太好了!” 贺云津将金针拿出来,插在针包里,贴身收了,而后将念盂放在小九脚下,挥手遣它回去。 路天雪纵然耳力极好,可贺云津是直直落在正殿前空地上的,他也无法预先察觉。 因此贺云津突然出现,吓了秦维勉一跳。 他又惊又疑,眼睛里噙着泪看不清,一度以为自己见了鬼。 “贺将军!” 路天雪先叫出了声,秦维勉这才犹疑着唤道:“济之……?” 贺云津是高高兴兴地下来的,不想一落地就看见秦维勉灰头土脸地靠在破败的道观供台前,抱膝垂首。 此时秦维勉几步赶了出来,清澈的月光照亮他不可置信的脸庞,贺云津这才发现秦维勉脸上淌着泪,眼睛都哭红了。 “殿下这是……?” 秦维勉先是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贺云津立刻抓住秦维勉。 “殿下无忧,咱们定能脱险——” 秦维勉原先还当自己看花了眼,如今温热有力的触感握碎了他的怀疑。 “你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秦维勉立刻抱住了贺云津,力道之大,给没有防备的贺云津撞了个趔趄。 贺云津马上伸手环住了秦维勉,稳住身形,发觉秦维勉是以为他死了他伤心落泪,贺云津心中暗笑。 “殿下——”他在秦维勉背上轻抚,温声道,“殿下何曾见我死过?” 秦维勉收了泪,推开贺云津,利落地在贺云津肩上拍了两下,仿佛刚才并非他突然脆弱失态,反倒像是有意安慰贺云津一样。 “我们三个分明亲眼看着你从城头跳下——” 秦维勉退了一步,上下查看贺云津的身体。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该骨折吧。 “殿下还曾亲手把剑刺入我的胸膛呢,可曾见我死了?” 贺云津笑得温温煦煦,并不为秦维勉忽然的清醒自制而失望,他走上前去,抓过秦维勉的手往里走,秦维勉果然没有拒绝。 范得生早就在边上欢喜地跳脚,说着“我就知道”,贺云津刚刚在城里没见到徒弟,原本还担心,不意徒弟竟先一步寻到了秦维勉。 “徒弟做得好!以后也不需我吩咐,一切以殿下的安危为先,知道了?” “徒儿知道!师父吃了没有,徒弟去找些吃的来!” “不用!”贺云津连忙拦住拔腿要跑的徒弟,“现在越少出去越好,当心被人发现。” 贺云津已经看见了地上的果核跟柴堆,知道秦维勉应该吃过了。只是这些简陋的东西,二殿下恐怕吃不惯。 “济之,方才还剩下两个野果,你吃了。” 秦维勉说着便示意范得生拿来,贺云津知道他们是怕明天找不到吃的,因此留下的。 他已经成仙,不需要饮食,此刻更不能消耗食物。 “我不用,”贺云津把果子推给秦维勉,“我不饿。” “你昨天背我出来,又激战一场,怎么能不饿?你休要推却,明日逃命还要依仗你的。” 贺云津笑笑,攥紧秦维勉的手: “我不会逞强的,等需要的时候我再吃,好不好?” 见秦维勉还要强让,贺云津又道: “我都不会死,还差这一口吃的吗?” 秦维勉只好作罢,叹道: “方才有人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怎么?” 秦维勉便将遇见那道士的事情讲了,问贺云津: “依济之看,他说的可是实话不是?” “我也听说是有这样的草药,可是极为难得。终凡人一生,修为能够升仙的极少,可若有这仙草永葆青春,只需耐心修炼,终于成仙的一天。这些话是师父对我说来,他老人家年轻时也曾到处求访仙草,后来终于作罢,在朔州落住了脚,这才开始收徒授业。” 秦维勉听了,心中的疑惑并未稍减。他又拉着贺云津去看那塑像: “济之能看清吗?这尊者与你容貌绝类!” 贺云津看了,也觉非常相像。他亦只当作是巧合,问道: “此是哪路神仙?” “刚向那位道长请教过,他说并非神仙,而是白巾匪首贺翊。” 贺云津闻言也是一惊,秦维勉在旁又道: “那道长还说自己是贺翊的师叔呢。” “师叔?!” 贺云津拜入师门起便未曾见过师叔。师父曾对他讲,说年轻时他们师兄弟二人曾一同修炼,到处寻访仙草。后来他师父在东莱寻得一株,本想第二日佐以晨露服用,不料师弟却盗了仙草,遁迹远去了。 第83章 那时师父给他讲完,长叹一声: “我原本想第二天分他一半,我二人各自延些寿命,共同修仙,怎料他……” 见贺云津大惊失色,秦维勉有些疑惑。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难道他所言不虚,真是耄耋老人?不然何以敢于承认是贺翊的师叔呢。殿下,我去会会那道长!” “诶,”秦维勉拦下他,“这夜里不便,明早待他起来再谈不迟。” 贺云津也觉出了自己的失礼,遂捺住了心思。 四人都在供台前坐了下来,秦维勉道: “一日不见敖将军和庄将军到来,我担心他们已经遇害了。济之,我们明天该如何行事?” “殿下勿虑,庄将军熟悉城内外地理,又有人脉,说不定昨日藏了起来,等到今天夜里才想法出城呢?至于敖将军,就算出不来,文俭定然也不会加害。” 秦维勉点点头。“但愿如此。……济之为何如此笃定?” 当然是刚刚到城里看来的。贺云津笑了笑,故作玄虚: “殿下忘了末将曾是个半仙了?” 秦维勉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只当他是故意说笑,逗自己开心。 秦维勉自忖这一生虽然到处碰壁,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惊险、这样山穷水尽。但不知为何,看到贺云津“复生”,他心中好像一下子有了底。 “不管明天能不能等到二位将军,我们都得离开此处,”秦维勉沉吟道,“等天亮时出去看看,能否化装成百姓。” 贺云津是笃定庄水北能出来的,到时他们有了些许兵马,再一起商议如何夺回横州便是。 因此对于秦维勉的布置,他只是应下了,并未多想。他见秦维勉向后靠在了供台上,而后又嫌冷往火堆旁凑了凑,看起来疲惫极了。 贺云津将火拨了拨,自己也靠了过去,伸手揽过秦维勉的肩膀。 “你这——” “二殿下好好休息,明日才能运筹帷幄啊。” 贺云津说着,不由拒绝地把秦维勉揽到了自己怀里,范得生见了立刻闭眼假寐。 贺云津拍了拍秦维勉的臂膀:“殿下快睡吧。” 在温暖而柔软的胸膛上秦维勉很快就倦极睡去,等到天擦亮时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歪躺在贺云津怀里,贺云津合眼睡着,手臂仍像夜间那样抱着他,手覆着他的手。 秦维勉不自在地红了脸,轻轻挣脱贺云津。 “殿下醒了?” “唔。” 贺云津让范得生去打水,自己到后院去寻那位道长,不料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秦维勉跟了出来,指着一间房舍道: “道长昨日便下榻此处。” 贺云津上前敲了敲门,而后推开看了,只见屋中无所陈设,仿佛久无人住了。 “奇怪……” 秦维勉进来一看,也觉蹊跷,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个梦。 他又仔细查找,只见那蒙尘的桌上放着一只竹杯,里面尚有半杯清水。 第89章 分歧 “真是咄咄怪事……” 秦维勉在房中转了一圈,他知道贺云津跟路天雪都是极为机警的人,夜里也都留神关注异动,他们俩都没听到响声,这道士却凭空不见了。 贺云津倒是看得开: “真如殿下所说,他活了这么多年还能面色丰润,那有些奇能也不足为怪。” 刚升仙时贺云津就在天上寻找他师父的踪影,确认师父并未得道后,他想起师父所说的那位盗取仙草的师叔,打听了一圈,也无人知道有这么个仙家。贺云津当时还不解,服用了仙草,又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没修成正果呢。 如今看来,昨夜观中道士定是他师叔无疑。师叔知道了他的身份,羞于相见,这才连夜离开。 师叔既有羞耻之心,此等重负在身,没有羽化登仙也就不奇怪了。 “难道……这修行之说并非全是妄谈?” 贺云津笑道: “我说了那么多次殿下都不信,怎么今日倒动摇了?” 秦维勉不语。他哪里是今日才动摇的,实在是离奇的东西看多了,不由得他不思量。不过这种裂隙是不能叫旁人知道的,不然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他可不想像他父皇和母妃一样,在服药炼丹的生涯里日渐消损。 “济之找过仙草没有?是否也想青春永驻?” “殿下难道就没觉得,我已经青春永驻了?” 贺云津的语气半真半假,要放从前,秦维勉自然全不相信,理都懒得理,可是今日他听了却感到心中一沉。 如果贺云津真的仙龄永驻,他该怎么办? 偏贺云津还在边上添油加醋:“或许我也已经是花甲老人了呢?” 秦维勉愣住了。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嗤了一声,嗔道: “我观济之虽然时有老气横秋之色,但花甲还断断不至于。你若真有那暮年之心,你我又怎会一拍即合?” 贺云津跟在秦维勉后面,无奈地笑。他想秦维勉若早知道他真实的年齿,确乎不会这样待他。伪造身份文书之时,贺云津想了又想才写上一个“治平二十年生人”,略比秦维勉大上几岁,他知道云舸一定喜欢稳当可靠的人在身旁。 逃亡路上虽然饮食不继,但好歹观中还有水井。秦维勉要来水,仍旧认真洗漱了一番。 “诸位,敖将军和庄将军都不见前来,我意不能再等,就我们四人乔装改扮了出去,回到相洲关。文俭举城造反,此等大事必然很快直达天听,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贺云津昨夜分明看到庄水北被下属藏在了府库里,以为他定是准备夜里偷潜出城,怎么现在还没到呢。 没有增援,那么秦维勉的安排确实是最佳的决断,只是如此一来,以后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贺云津往横州城的方向望了望。就在他灰心之时,却突然听到一阵遥远的马蹄声。 “殿下等等!” 贺云津示意众人细听,很快路天雪也听到了。秦维勉连忙下令: “天雪出去看看是敌是友!” 路天雪得命去了,贺云津护着秦维勉躲到了后面。不一时路天雪回来,还带着一人。 “庄将军?!” “燕王殿下!” 庄水北立刻拜倒,秦维勉大喜过望,忙问他城中情况。 “那晚末将跟敖将军思虑难以脱身,末将便偷偷藏身于府库之中,暗中联络了几个好友,今日破晓之时一同逃出。殿下,外面是卑职和戴举戴将军、窦扬窦将军的人马,我等都是汉臣,世受国恩,岂肯与反贼为伍!” 秦维勉喜道:“共有多少兵马?” “约有三千余人。” “好!太好了!敖将军如何,你可知道?!” 庄水北垂首叹道:“敖将军率卫队突围不成,被文俭俘虏,我等出来之时听说他尚未遇害,殿下切勿太过忧虑。” 秦维勉便请戴举和窦扬都来相见,部众则留在半里之外。其中戴举礼毕道: “二殿下!末将还有一事汇报!末将有一内弟乃是文俭那贼人心腹,末将昨日特特找他套话,得知如今文俭正在到处散布谣言,说殿下已死,要令相洲关大乱啊!” “你说什么?!” 贺云津连忙拉住秦维勉。 “殿下勿虑。如今我们有了三位将军和几千人马,就有了收复横州的本钱,到时殿下露了面,谣言不攻自破。” 秦维勉看了看贺云津。不错,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有了人马,多少也能做些什么,至少他可以派人快马回到相州,同时往京中去报信。 想到这里,秦维勉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凝眸远处,反复思量,身边诸人都静静等着这位少年王者的决断。 良久,秦维勉收回目光,琅琅开口: “我们移兵芳州。” 贺云津最是疑惑,第一个问道: “这是为何?” “文俭向南进取,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芳州,我们要抢先一步,芳州绝不能失!” 贺云津更不明白了。夺回横州,收服反贼,其他州郡自然无事,秦维勉为何首先便想着去救尚未罹祸的芳州呢? 然而贺云津只疑惑了一瞬便豁然开朗了。芳州这地望他并不陌生,那是谢质的故里。 不唯谢氏,蒯氏、王氏、徐氏等朝中大族均是芳州出身。那地方向来有钟灵毓秀之誉,名门望族数不胜数。 秦维勉这是准备死保芳州了。 可是…… “……殿下是要放弃横州?” 秦维勉挣脱了贺云津的手,在庭中踱了几步,缓缓叹道: “我也不愿如此,可以三千之人对抗坚城之固,能有几分胜算?横州少说也有两万人马,加之城墙高筑,别说三千,就是三万,若非白起韩信再生,谁能破城?文俭定会趁朝廷不备,立刻侵犯芳州——” 贺云津知道,对于朝廷来说,芳州远比横州重要得多。横州位处边陲,汉、戎杂居,物产不饶。而芳州则是士族郡望,物阜民丰,实乃朝廷腹心。对于朝廷来说,放弃横州,就像当年放弃朔州一样。 第84章 可是他已经被放弃过了,知道被胡虏践踏的滋味。偏秦维勉又道: “弃车保帅,实乃无奈之举。” “殿下弃的是哪个车,保的又是哪个帅呢?” 贺云津的话虽不高亢,但低沉之中反而更增寒气。庄水北、戴举、窦扬齐齐看他,没想到此人竟敢如此说话。 “殿下,”贺云津缓了缓,放柔了声音慢慢说道:“我们今日若弃横州不顾,文俭北联山戎,有了援手,以后将更难收复。到时横州的军民百姓沦入胡手,又待如何?我朝已经失了朔州,难道还要再添一耻不成?” 秦维勉也不免急躁。 “我们攻取横州,何异于以卵击石?我亦不想放弃横州,但危急关头,自然要以大局为重!” “殿——” “济之别说了,令将士们稍加休整,我们今日便动身。” 秦维勉下令时自有一种不容抗辩的威严。但越是如此,越叫贺云津陌生。 大局大局,不过是稳住朝中望族,令他家的皇位坐得久一点罢了。 念及此处,贺云津的心思却忽然停下了。他不敢再想下去,生怕触达一个他无法面对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 从战友变成了阶级敌人(bushi) 第90章 人不如新 决定退守芳州,秦维勉也感到十分消沉。他自己深知,横州这样汉、戎杂居之地,远处塞北,一旦落入戎人手中,是极难收复的。远的不说,就是当初议和割让的朔州,现在岂有希望收回? 他也想夺回横州,但这些兵力如何能够做到。秦维勉自然看出贺云津的不甘,虽然刚刚有了决断,但为了统一军心,趁着休整的时间,秦维勉还想跟贺云津谈谈。 不想寻找之时,却见贺云津正跟庄水北、戴举、窦扬交谈,听见他叫,贺云津抛下那三人独自前来。 “殿下。”贺云津语气恭敬了许多,但听得出心绪不佳,“殿下虽不让我说,但横州事关重大,不可有失!殿下知道,相洲关的士兵大多征自横州内外,如果此处沦陷,他们如何安心服役?从军一场,难道要让他们失去家园吗?” “济之,这一点我清楚!我不是不想要横州,可是凭这么点兵力怎么可能攻破一座坚城?!” 秦维勉发急,贺云津听了这话反倒安了些心:“殿下真想要保全横州,我自然有办法。” 这样悬殊的对比,任谁听了都要怀疑,秦维勉嗤道:“这样的形势,翻遍史册也未有先例,你能有什么办法?” “殿下先听听不迟。” 贺云津凑近些,将自己的方略讲了,秦维勉听了问道: “此举虽有一丝胜算,但天时、人和缺一不可,更十分依赖将领的指挥之能,稍有一丝偏差都会全军覆没——” “殿下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自己?” “济之!这太冒险了!别的不说,你怎么断定,我们定有办法进城传递情报?区区两三千人,又如何兼顾这许多城门,并随时根据敌情做出反应?” “殿下忘了,我能夜入王府,难道今日还能差了情报?殿下,戴将军、窦将军的人马都是横州本地士民,我们若保横州,他们定然拼死作战。反观城中,未必都肯随文俭造反。横州刚刚起事,军心不稳,我们若不趁此时将其击破,等文俭站稳了脚跟,再想收复可就难了!” “我自然知道!可是——” 贺云津见秦维勉面露急躁之色,反倒觉得他有了些动摇,因此立刻上前一步,抓住了秦维勉的手: “殿下,”贺云津将语调放缓,“兵家向来讲究出奇制胜,不得已时只能行险。殿下从军以来,又有哪次不是绝地逢生、力挽狂澜?我们根基如此,自然打不了四平八稳的仗。好在有三位将军深明大义,此时追随于殿下,这是上天授三位将军于殿下——” 秦维勉白了贺云津一眼。 “——这也是殿下的人望。如今我们有机会却不肯一搏,坐视横州沦陷,千载之后,世人将如何议论?殿下难道就不想驱逐胡虏、救生民于水火吗?” 贺云津的语气坚决而肯定,手掌又握得极踏实。秦维勉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开始分析敌我形势了。 至于什么史书评论,秦维勉知道贺云津是故意提起,知道他在乎。可秦维勉脑子还不昏,他想自己若放弃横州,再严苛的史家也不会批评于他,反倒是他若死拼失败,必然落个愚昧固执的评价。 这场谈话贺云津一直离得他很近。那人本就比他高些,身量又雄壮,秦维勉不知道他是故意施压,还是急着把自己的意见灌进他的心里。 秦维勉只觉得贺云津的围绕让他心中的天平竟然慢慢倾斜了。 于是秦维勉退开一步,想吸入一些不属于贺云津的气味。庄水北见状,以为他们谈毕,便近前禀告。 秦维勉就势往庄水北身边移了两步,伸手将人扶起。 “庄将军何事?” “殿下……”庄水北试探着看了他二人一眼,“殿下若想夺回横州,末将倒有一个想法。” “哦?且说来听听。” “文俭身旁有一名副将,名叫喻柏,从平日交往来看,此人是个深明大义的正直君子,末将想他未必肯与文俭造反。若能派人潜入城中,与之联络,令其取便杀了文俭——” 秦维勉听了十分欣喜。这正应了贺云津所说的军心不稳,若能从内瓦解,令城中开门投降,再配合以贺云津的布兵方略,倒或许真有一战之机。 “庄将军可有把握?!” “末将同他还算有些交情。城外家中也曾养了些信鸽,用以传递军情,今可一试。就算不成,也无甚损失。” “好!”秦维勉喜道,“那就先按庄将军方略行事!我们的人马不能暴露于野,令敌人摸清底细,请济之全权调度,分兵隐蔽!” 贺云津既感到欢喜又十分无奈。怎么他费劲口舌劝了半天没用,庄水北一说就成功? 要说方略的周密,自己的又不比庄水北差。 秦维勉又叫来戴举、窦扬,当着四位将军的面传下命令,着贺云津清点军士们随身携带的口粮,收归一处,再按需发放。 趁着当晚夜色,秦维勉写下了一封劝降书,连同庄水北的手信一并绑在信鸽腿上,放入城中。 秦维勉问道: “庄将军以为,几时可得回信?” “城内外往往以这信鸽传递军情,今夜便可到喻将军手中。末将同他约定了联络之处,他若有心,自会派人到城头传递讯息。殿下不知,那文俭极为多疑暴戾,即使喻将军将此信交给他,他也未必肯于相信,我想喻将军必不会行此自误之事。” 贺云津在旁看着,也觉得这庄水北处事冷静妥当,是个出色的年轻人。此人进退答对,甚至有些他那早亡的大徒弟的影子。贺云津不无怅然地想,可惜他的大徒弟没有活到这样岁数。 庄水北一直派人等在约定之处,天未亮时,城中便射来书信。小兵不敢私自拆看,跑到这冲寂观中,交于庄水北,庄水北又立刻将它转呈给兴冲冲的秦维勉。 “殿下,如何?!” 贺云津立刻凑上来,却见秦维勉的面色由激动欢喜一点点转为失望消沉。 “殿下……?” 提出这个方案的庄水北最是惴惴不安,小心地看着秦维勉的脸色。 “喻柏不肯投降。” “为何?”贺云津疑道。既然不愿投降,何必回复书信呢? 秦维勉却问庄水北: “喻柏是否有一名亲兄,担任城门守将?” “正是啊。” 秦维勉叹了口气,将书信递给他二人看: “那名守将被济之杀了。喻柏说若要他投降,除非——除非我们送出济之人头。” 第91章 别逼我表白 贺云津接过信看了,笑道: “这倒好办。”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怎么办?” “喻将军要末将的人头,殿下给他就是。——只不过,得他自己拿得到。” 秦维勉只当他说笑,怪他不分时机,因此懒得理他。庄水北也自当贺云津是玩笑,叹气道: “末将竟不知这一节,出了这个昏招!” “诶,这怎么能怪庄将军?你事先又不知情,”秦维勉看看身边诸人,“各位有什么主意今后也要畅所欲言才是。” 贺云津道: “殿下只管答应喻将军,我自己潜入城去,自缚于他面前,任由他处置。” 众人都看贺云津。这话说得十分荒唐,偏偏说的人面容严肃,没有一丝玩笑意味。 “不行。”秦维勉连理由都懒得说。 “为何?殿下难道怕他杀了我不成。” 众人更加不解:当然要怕啊,喻柏怎么就不敢杀你贺云津了? 贺云津一次次死里逃生,秦维勉知道他本事非凡,但性命攸关,岂能这样冒险?前几日他看着贺云津从墙头跃下,以为此人必定粉身碎骨。那种悲痛和茫然的感觉是如此深刻,别说才刚刚过去几日,就是等到天长日久,秦维勉想自己也不会遗忘的。 第85章 “我说不行就不行,济之无复多言!” “殿下,我有把握,殿下就让我去吧!若能劝动喻将军,便有机会兵不血刃取回横州。如若不然——” “不行!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你哪也不许去!” 秦维勉对身边人讲话极少这样声色俱厉,贺云津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却忍不住笑了。 他低头垂眸掩盖笑意,看得庄水北、戴举和窦扬一头雾水。 秦维勉说完自己也觉不大自在,他转向旁人问道: “几位将军可还有其他良策?” 那三人都是横州出身,此刻自然最愿收复横州,不想就此放弃移驻别处。他三人互相看看,各都沉吟不定。 秦维勉道:“若无良策,还是移防芳州。” “殿下!”贺云津急道,“殿下就让我去吧!我一人涉险,总好过全城百姓罹难。殿下知道,我是死不了的。” 横州诸人早就听说了燕王殿下帐中有一位道士出身的将领,他们原以为此等半仙不过是会些经书符箓、五行阴阳等术数,今日一看——难不成贺云津真有些本事? 秦维勉道: “我再修书一封,向喻将军晓以大义,望其弃暗投明。如他仍旧要为虎作伥,我们便移向芳州。” 窦扬方才就吞吞吐吐,此刻见秦维勉确然要走,这才说道: “殿下,末将还有一计。” 秦维勉闻言喜道:“窦将军快讲!” “横州别驾李重丘大人乃京都人士,其老母现今便居于京中,殿下若是以其母相挟,或许他会……” 这下秦维勉知道窦扬为何先前不讲了。他不露喜怒,追问道: “李大人平素为人如何?” 窦扬道:“此人事母极孝,只因老母年事已高,不堪车马,因此上任时留其在京,平素提起老母时总不免慨叹唏嘘。” “是啊,”庄水北接过话来,“李别驾待下谦和,事上勤谨,官声亦佳。” “这是仁人啊,”秦维勉叹道,“我也是为人子之人,怎可以旁人父母相要挟?” 众人听了都默然不语,秦维勉又道: “只恐朝廷闻说横州叛乱,不及详察,连坐家眷!庄将军!你派手下得力之人,飞速驰马进京,我修书一封,送与父皇,请陛下派人保护李别驾家中老小,不要轻易定罪!” “是!” “还有!诸位再想想,还有哪些文臣武将家眷在外的,一并照此行事!窦将军明日多写劝降书信,将此事告知城中,将造反之罪全部归于文俭!同时派人散布流言,就说朝廷早知横州有变,大军不日便到!” 窦扬领命,秦维勉先前枯木一般的心思如今被点燃了,他越想越周密,又命戴举道: “戴将军派人把守城外隘口、桥梁、营寨、水源等地,我们人少不能围城,但要把握住关键之处!” 贺云津看秦维勉有了斗志,整个人都英姿勃发起来,不禁也越看越高兴,他补充道: “人马分散开来,反而有神出鬼没之感,让敌人猜不透究竟有多少。” “正是。济之也带些人马,在城外四周小股骚扰即可。” 贺云津领命。其他人都去传令布置,贺云津跟在秦维勉身边问道: “殿下这攻心之术十分高明,但我想,要攻破叛军斗志仍需时间。且那文俭定然严密防守,非他身边之人恐怕难以得手——” 秦维勉警惕地回头: “你想说什么?” 贺云津见他如此防备,不禁笑了,温言温语地说道: “殿下别急,我自然遵从殿下的军令,”见秦维勉脸色好些,贺云津继续说下去,“只是我想喻柏将军还是可以争取的,殿下何不姑且答应他,待我杀敌之后,找个与末将相似的人头送去,或许可以骗得住他呢。” “你当我没想过?”秦维勉嗤笑一声,“可是济之这等容貌,到哪去找相似之人?那日宴上推杯换盏,喻将军就在文俭身旁,看你岂不真切?” “诶,殿下别管这么多,先在信里答应了他就是。” “光答应有什么用,就是有相像的人头,又如何能够送入城——” 说到这里,秦维勉煞住了。他眸光忽地凝聚起来,锐利地射向贺云津: “你这两天跟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殿下不是才命我带人四处伏击吗?” “……” 秦维勉一时语塞,看着贺云津那故作无辜的双眸,咽了咽喉咙道: “此事我另派他人前去。” “殿下就这么怕我死?” 秦维勉板起脸道: “我刚刚说过此事勿复再言,济之要违我军令?” “末将不敢。” 贺云津说得掷地有声,秦维勉未曾回头,却总觉得在这话里听出来一丝轻柔的笑意。贺云津又道: “殿下就让我带兵去造声势吧,刚刚都说好了,可不能不给末将立功的机会啊?” 秦维勉想了想,谅贺云津不敢违命,便没做声,算是默认。 再说了—— 秦维勉晚些时候独自一人时细思,贺云津是他手下将领,就是要来上阵杀敌的,自己怎么竟有过将他保护起来的念头? 就像器物,哪怕金作的、玉作的,也合该是拿来用的。 贺云津是大器,大器自有大用,若因他一时不舍,把在手上,倒成了玩物弄器。 虽说这人放着忠臣良将不当,非想着要作那佞幸嬖臣,但秦维勉不打算就这样用他。 贺云津并不知道秦维勉想了这么多。他只觉高兴得很,既为横州,也为秦维勉。他没打算违抗燕王军令,危机之时,主上的威严不能有丝毫冒犯。 关于喻柏,他还有别的主意。 第92章 夺缘之路小成 令人将冲寂观中的房舍打扫出来,秦维勉等人这才有了地方可以躺下歇歇。因房舍有限,只能几人挤在一起,秦维勉便命贺云津同自己一起。 入夜后不久,贺云津便要出去,秦维勉警惕道: “济之去哪?” “自然是出去巡视。” “济之别是去哪吹笛就好。” 贺云津笑道:“殿下何必如此小心,我可曾违过殿下军令?” 秦维勉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贺云津只是从前进退无度,偶尔出言不逊,近来举止轻薄……而已。 若说真的抗逆他的命令,贺云津还真没有过。不仅没有,每次还都想法设想、排除万难地去完成。 想到这里,秦维勉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人怎么这么笨的,嘴上不饶人,事情却全办得好好的。 “济之去吧。” 贺云津得了令,出门先去军士们埋伏的地方转了一圈,随即就直奔天上。 兰筏溪四季如春,无有黑夜。 古雨正盘腿坐在溪边,手上拿着编了一半的竹筐。 “这是做什么?” “给我的画眉编个窝。” “天上的鸟连窝都不会搭?” 古雨冲他喊道: “怎么,只许你的小九天天睡觉,不许我的小鸟偶尔偷闲吗?” 贺云津笑笑,看见小九正趴在树上休息,四肢垂下来,小爪子半蜷着,惬意极了。他伸出手臂,小九便顺着他的臂膀爬了下来,贺云津抱着小九,在古雨对面坐下。 “凡间的九节狼也会自己走路吧?” 贺云津早已习惯了古雨的年少稚气,不过是斗嘴找些乐子罢了。 “最近东皇查得还是那么严?” “是,”古雨的眼睛并没有从竹筐上移开,“听说人间至道偏移得更厉害了,因此查得就更紧。” “至道偏移……又会怎么样?” “偏移了,上神的工夫就白费了呀,人间的后续还要重新考察安排。” “那岂不是仙界的大事?” “什么大事,你看如今可有几人谈论此事?除了司掌这些职事的道友以外,谁会管人间发生了什么!” 贺云津听了便放下些心来,古雨又道: “对了,你从前欠了我不少人情,可还记得吧?” “自然。” “那就好。过阵子伏魔阵该轮到我去服役,我最厌烦这样差事,打打杀杀埋汰死了,你替我吧。” “可一直要守在那里?” “放心,不用,把魔障镇住,随你干什么也没人知道。你虽少了半颗元丹,但在天上是无妨的,凭你的本事此行不难,”古雨嗔道,“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不会耽误你思凡的。” 贺云津闻言轻笑,并不纠正古雨的措辞,而是说出此行来意: “我还有一事要劳烦你……” “呵,我就知道。别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呢?无事不回仙居来。说吧,要我做什么?” “有什么仙术,可以变化出一个人头来?” “这简单,我会。你要什么样的头?” “要一个……跟我模样一般,刚刚割下几个时辰的人头。” 第86章 古雨放下竹筐,拍拍手,心动意转间便施了个法术,手往溪旁石头上一指,那里立刻变成一颗鲜血淋漓的逼真人头。 “嘤——!!!” 小九吓得毛都炸了起来,整只立起来就要跑,贺云津连忙揪住小九的尾巴将它抓住,抱进怀里一边抚摸一边劝哄: “没事没事,都是假的……” 古雨立刻贴心地又幻化出一个盒子将头颅盛贮了。 “你别看它们叫作九节狼,其实胆子小的很,你这只已经是我千挑万选的胆子大了——” 古雨急急煞住,贺云津还是警觉起来: “你挑的?不是说都是上神指定的吗?” 古雨舌头打结,吞吞吐吐半天,又理直气壮地说道: “要跟我的画眉作邻居的,我当然要挑挑!” 贺云津并不深究,小九这么好,他早已不想要什么别的了。只是—— “我本来还想让小九帮我把这头颅送到横州城里,现在怎么办呢……” “这有何难!就让我的画眉跑一趟吧!唉,谁叫我摊上你这邻居了。” 古雨故作大方,挥手招来小鸟,就用细韧的竹条将盒子捆了,方便画眉叼在嘴里。看画眉轻松衔起,贺云津忧虑道: “这盒子这么轻,会不会让人怀疑?” 古雨无语。 “轻什么啊,把你的头割下来称称,管保跟它差不了半两!这是仙鸟!它多重都衔得起!你成仙这么久了,心思怎么还是这么古板?” 这点贺云津反驳不了,他实在还是没适应仙界的规则。 “不过你先别走,”古雨拦道,“司缘姐姐前几日还打听你来着,我刚叫她去了,你好歹——” 贺云津闻言便起身。 他感觉自己的夺缘之途快要成功了,司缘定是来劝阻他的。贺云津不会听,干脆避而不见。 “人间漏刻有数,我不能多待,替我向她问好吧!” 贺云津招呼上画眉,踏上云头便到横州上空。他找到喻柏的府邸,指给画眉看。 喻柏年已四十,连日夜不卸甲弄得他身体疲惫,此刻正令人按摩松骨。 他手里掐着秦维勉新来的书信,上面答应等他举事成功,便杀了贺云津替他兄长报仇。 对于这种没有诚意的许诺,喻柏自然不信。他原也没指望秦维勉会杀了自己的亲信手下,不过是一时气愤,因此回书发泄罢了。 但他这几日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又不能肯定跟着文俭一定能够成事。 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下人报说在门口捡到个东西。喻柏令人呈来,见那匣子包扎严实,显然是有意送给他的。 他挥挥手,令下人打开。 “啊——!” 侍女将匣子摔到了地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滚了出来,更是吓得满堂惊叫。 那副面孔,喻柏前几日曾细细看过,他亦觉心惊肉跳,努力稳住神思,咬牙切齿地笑道: “这回,我是别无选择了……” 贺云津听了,这才放心回冲寂观去。同自己的“头”四目相对,他心里也有种异样的感觉,真不知古雨是怎么做到那样泰然自若的。 他正想着,人已在冲寂观附近落地,正想再去军中查看一圈,就被人叫住了。 “云津。” 回头一看,果然是司缘。 “想不到你还真有些韧性,我找你不为别的,是提醒你记着我说的话。” 贺云津首先想到的,便是司缘那日在京中告诉他,不可与凡人媾和。 他面色一赧,司缘便点点头,消失不见。 但贺云津是会安慰自己的。司缘又来提醒,定是秦维勉的缘分有了异动,他快要成功了。 贺云津在冲寂观外站定了多时,整理好心绪才往里走,路过正殿时见到范得生正在曙光里擦拭那几尊塑像。 “师父。” 贺云津应了一声,走进殿中。东侧的胁侍之像没有头颅,但手里捧着一个罐子。贺云津心里清楚,这是云舸的塑像。云舸死后不久,朔州便有人供奉云菩萨,那时虽然没有这样精美的塑像,但供奉之物一定少不了捧着一个药罐。 他接过范得生手中的帨巾,亲自为云舸擦拭起来。秦维勉起来时就见他师徒二人在此打扫,只是贺云津的目光……可难称虔敬。 第93章 老婆骂了老婆 秦维勉进入正殿时,贺云津师徒两个正给塑像擦拭。显然范得生是从西侧开始的,而贺云津却正在处理东侧的一尊。 那尊塑像已经没有了头颅,从断口来看,应该也才折断不久。贺云津站在供台之下,踮起脚才能够到那塑像的肩膀,此刻正顺着衣饰的纹路向下揩拭。 贺云津的面容落寞萧然,眼神中带着一种悠长的悲悯,悠长得仿佛能藏下无尽的悲欢和跌宕,一看即知有着无穷的心事。 “济之早回来了。” 被唤到的人转头来看,却好似一时没回过神,目光竟在秦维勉脸上凝滞了。 “济之?” “殿下。” 贺云津放下手里的东西向秦维勉行礼,再抬起头时已经收好了心绪,如往常一般带着笑意。 秦维勉早就发现,贺云津是不会向他吐露心事的。 “还没来得及问,这供奉的又是谁?” 贺云津又擦拭起来,这次是从那塑像的手部开始。 “殿下请看,他捧着的是北地常见的药罐,这样的塑像从前我在朔州也曾见过,虽然头颅遗失了,但我想他定是——” “是云舸?” 想到此像同贺翊平列,秦维勉也猜到了。 “正是。” “从前济之说北地百姓多敬重云大夫,今日看来果然不虚。” 贺云津笑笑,回眸又看那无头的塑像,眼中竟是难以名状的温柔。 “从前朔州小儿常患一种百日咳的病症,往往因此夭折。此病就是云大夫破解,还将处方公之于同行,使病者都能得治。加之他在朔州为穷人诊脉看病,分毫不取,大疫之年又施舍药材,收治病患,自然得百姓爱戴。” 秦维勉从小只听得云舸乃是白巾贼同党,将其视作反贼,今日亲身到了北地见了此等情况,心中也十分触动。他唏嘘道: “想不到他竟是个悬壶济世的人物,也算有些德行。只可惜与贼人同流合污,失了气节,不配受此供奉。” “云大夫如此公义,如何便失了清白?” 秦维勉没想到竟会引来贺云津的诘问,他疑惑且警惕地回头,不想贺云津仿佛自觉失言,抿住了嘴。 秦维勉暗想,贺云津对云舸的医术如此推崇,着急回护他也不奇怪。贺云津出身江湖,不免有些侠义之气,不懂得民应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更不能与官府对敌,自己今后慢慢教他就是了。 因此他也不计较贺云津的失言,转而问起夜间的情况。贺云津一一汇报了,秦维勉同他商量了一会儿,便要出去查勘情况。 两人走出正殿,晨风一吹,秦维勉忽然站定了问道: “济之去哪沐浴了?” “啊?” 这几日众人都是腌臜不堪,秦维勉从小生活在宫廷之中,更是从没有如此疏于濯沐,早已经感到十分难受,不料却闻见贺云津身上清爽无比,带着一种令人舒快的新畅。 “济之夜间定是去哪沐浴了,不然身上为何如此清香?连衣服都干净了!” 贺云津早就发现,只要回到天上,周身的污浊自会涤荡一清。看秦维勉羡慕又急切的眼神,他笑着答道: “殿下乃一军主帅,轻易不能离开。等到收复横州,自然有可以沐浴洗濯的时候。殿下可知,离横州不远有一热泉村,泉水终年不冻,可是沐浴的好地方呢。” 一想还要等到收复横州才能洗澡,秦维勉孩子气地扁扁嘴。 “……好吧。” “殿下别着急,这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秦维勉只当贺云津是为了鼓舞人心,并未十分当真。不过他清楚,横州的事必须迅速解决,他们兵微将寡,又没有粮草补给,虽然他已向朝廷请兵支援,但还不知何时能够到来。 更何况相洲关现在三军无主,他走时将大小事务都交给了谢质和毛圣隶,他俩虽是自己心腹,但威望不足,恐怕不能长时镇守。 “也不知希文如何了……” 贺云津并不知道秦维勉想了这许多,只觉得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叹气想起谢质来了。 “希文的处境确实不易,但愿他在关内坚持住。好在横州的事很快便能解决,等有了胜报,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要掂量掂量了。” 秦维勉点点头,仍旧对迅速解决事端未抱有太大希望。晚些时候庄水北又送来城中暗传的书信,秦维勉一看,是喻柏。 贺云津就在秦维勉身边,心想如今有了好消息,秦维勉该怎么高兴呢。 不料整封信看了两过,秦维勉脸上并没有现出喜色。庄水北试探问道: 第87章 “可是喻将军冥顽不灵?” 秦维勉摇摇头。 “他说自己向来不想从文俭造反,都是被逼无奈。现在要相机起事,同我等里应外合,献上城池,并约定了起兵信号。” 庄水北等都不解:“这是好事啊?” “大家都看看吧。” 秦维勉将那书信传示诸将,大家凑在一处焦急地阅读起来,只有贺云津不动,无奈地笑道: “殿下怕他有诈。” “正是。他忽然心性大变,我心中总不踏实。我们究竟人少,到时若听了他的冲入城门,万一是计,岂不全军覆没?” 戴举已看完了,也说道: “殿下所虑不无道理啊……” 庄水北也不解,那日喻柏还如此激切,不肯反水,怎么今天就如此顺良了? 贺云津反倒笑了: “如此倒也简单,等到城门开时,我先带人进去。殿下同诸位于四周埋伏,看看是否是计。” 秦维勉一听贺云津要干这种危险的事就觉得无比烦躁。他心中分明觉得这正是最佳的策略,贺云津是这里面他最信得过的人,也是遇到危险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人,没人比贺云津更适合当这个先锋。 可一想到贺云津要涉险,他心底又十分不情愿。 诸人虽不说话,但互相对视,都有赞许之色。窦扬道: “贺将军真是忠勇无双啊。” 秦维勉想了想,吩咐道: “先给喻将军回信吧,就按他的谋划行事。但请他注意保护好敖将军等人,以免事急之时文俭杀人泄愤。” 喻柏同他们约定,等到自己暗杀文俭,便在西城门举起三支火把,连续摇动,以此为信,同时大开城门,秦维勉便可派人入城,一同控制局势。 秦维勉亲自在西城门外守了几夜,终于等来了动静。 城头上火光闪动,军士鼓噪,城门隆隆升起。不知何人高喊道: “燕王殿下!文俭已死!快入城吧!” 秦维勉腾地站起,贺云津在他身旁说道: “我先去。” 那座城在夜色中坚固如铁,像一个看不透的深渊。秦维勉望了又望,也找不到一丝可以提示他虚实的蛛丝马迹。他收回目光,看看身边的人,贺云津云淡风轻,仿佛并未将此行当作威胁。 秦维勉点点头,嘱咐道: “平安归来。” 贺云津听了微愣,随即笑着告辞。从前秦维勉都是祝他得胜,唯独今天是愿他平安。 带着一种被人关怀的温暖,贺云津带人策马到了城下,城门洞开。拍马前行,贺云津逐渐看到城内漆黑一片,鼓噪之声均在城上。 不好! 他急令军士们掉头回走,城中已冲出大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94章 遗憾 秦维勉和庄水北埋伏在横州西门外的山林里,在树丛之间隐约可见门前的动静。秦维勉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早已焦躁难耐。他无比希望喻柏的投降是真的,这将解决他眼下的所有问题。可他心底里又十分不安,尤其是此刻,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大意了。 贺云津率领的人马很少,前往城门时在夜色中发出清晰的马蹄声。城门上喊道: “燕王殿下何在?可快快入城!” 贺云津手下一名军士答话: “燕王随后便到!” 听到这一问一答秦维勉已经后悔了。也许是直觉,他判断此事定然有诈! 还未来得及反应,城中大队人马鼓噪而出,将贺云津等团团围住。 “不好!” 秦维勉立刻向前,却被庄水北拉住手臂。 “殿下切勿冲动啊!” 看看身侧之人,秦维勉多想了一步。 诚然,他现在就是率人去救,以他们的兵力也无法与城中守军正面交战,反而会暴露自己所在位置。 可是—— 秦维勉瞭望远处,只见城中守军不知其数,将贺云津所部围得水泄不通。两军交战,传来兵器交碰的冰冷声音和军士受伤的凄异吼叫。 “可是我们就这样看着不成?” 庄水北无法回答,垂首默然。 秦维勉自然知道,贺云津就是投石问路那块石头,石头落进水塘也好,跌入陷阱也罢,是没有捡回来的道理的。 “殿下快看!贺将军突围了!” 秦维勉一看,贺云津果然杀出了一个口子,带领几骑残兵边打边跑,但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贺云津原以为喻柏见了他的首级定会倾心来降,因此并未十分防备。不料到了城门下方知是计,他连忙下令退走,为免敌人追至,他特意命令朝秦维勉的相反方向去。 城中人手是早就埋伏好的,本想将秦维勉等全都引进城中才下手。喻柏当时说要贺云津的首级是发狠的气话,真的得到了他反而不敢归降,生怕害了秦维勉的爱将以后会被卸磨杀驴,因此同文俭设下了这个诈降之计。 眼看秦维勉并未前来,文俭也知这小燕王并不好骗,因此下令收网,希图先把城下这位捉了。 “那是何人?” 文俭问喻柏。 秦维勉身边能有什么人他俩都一清二楚,不过是叛逃出去的庄水北、戴举和窦扬罢了,可是看来看去都不甚相似。 喻柏有些怀疑,但他不敢说。 眼看那人已经快要突围,文俭令手下高声喊道: “城下战将,留下姓名!” “我乃贺云津是也!” 两人闻言,均是心中一凉。 喻柏恨道:“我就说燕王怎么肯杀了自己的爱将,看来是找相似之人顶替!” 那夜席上文俭跟贺云津接触最多,对贺云津的容貌记得一清二楚。那天喻柏将人头拿给他看,分明是一模一样,他丝毫怀疑也没有过。此刻文俭便觉得有些异样,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安慰喻柏道: “无妨,这一遭定然擒住他,为汝兄报仇!” 李重丘此时也爬上了城楼。他早已听说燕王将他的老母派人保护了起来,还劝天子不要迁怒于横州叛将家人,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李重丘向来知道当今圣上是刻薄寡恩的,不成想燕王却如此宽仁。 他原本就不想与文俭为伍,这几日一直在暗中观察寻找机会,今夜也自行到了城楼上来。 “可惜不便放箭。” 文俭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搭话,而是命人迅速追赶,务要擒住贺云津。 与此同时,秦维勉早已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庄水北劝到: “殿下,此时敌军都去追赶,我们是否趁此机会撤退,先行隐蔽,再虑他图?” 秦维勉早已经看不见贺云津的影子了。 军士骑马而去,速度极快,后面横州叛军追杀,一路上马嘶人吼,那杂沓的声音仿佛声声砸在秦维勉心上。还没等他做出决断,人马便已行远了。 他知道,贺云津往反方向跑,就是为了不暴露他。 “殿下?” 庄水北又唤了一声。秦维勉知道,他现在是三军主帅,没有给他优柔寡断、摇摆不决的时间。他必须随时清醒,随时做出对大局最有利的决定。 “派人探路,先撤回冲寂观。” “是!” 秦维勉迫使自己转过头,不再在黑暗的、曲折的遥远夜色中寻找那个身影。 他从未这样频繁、这样切近地感受到危险和身旁人死亡的威胁。战争是如此残酷,他们的每一步战略、每一次谋划,甚至只是一次寻常的巡逻,都可能是有去无返。 而他却没有时间去怀念、去哀悼,去担心。 秦维勉忽然体味到,他必须将一切都看得很轻很轻,才能不被这种情绪压垮。 从前他曾听过白巾贼得名的来历,据说贺翊之流的反贼总在头上缚以白巾,以示对阵亡兄弟的悼念。那时秦维勉不过当这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今天忽地想起,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切和孤勇。 毫无疑问,贺翊当时一定体会到了跟他一样的沉重,才会有如此的命令。那人实在聪明,也有些悲悯在胸,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秦维勉想,如果贺云津真的殁于此役,他是绝对不敢放任自己去哀悼的。他要逃避,要否认,要说服自己这些全都无所谓,贺云津也无所谓。 因为他隐隐感到,那种哀痛将会如同一条夜色中的临崖险路,他是绝不敢轻易踏足的。 秦维勉强迫自己将思绪集中到战事上来。 贺云津打斗的本领他不怀疑,但是追及多半靠马,不知道贺云津的马能不能跑得过叛军。 如果贺云津回来,他们就再稍待几日,看看能不能在这座城上挖出条裂隙来。如果贺云津不回来,他就带人返回相洲关去。 如果贺云津不回来—— 秦维勉合眸暗想,那他定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 从前他读到古人关于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文作,总是不以为然。可如今他又有了不同的体会。 第88章 他今日方知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定是经历着大苦、大憾的。对于那样的人生来说,或许正该在繁缛绵长、不知尽头的危险痛苦中抓住时间去做想做之事,而非白白错失、空耗青春。 如果贺云津回来……秦维勉下定决心,绝不会让自己留有遗憾。 第95章 受宠若惊 担心冲寂观暴露,秦维勉并未立刻回去,而是带人先藏身于附近林间,等打探的人回来报说无事,秦维勉才下令返回。 路天雪这些时日都跟在秦维勉身边,仍旧如常地一言不发。 秦维勉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却又无人可说,还是看着这寡言的侍卫可靠。 “我原以为这一遭能救回敖将军,谁成想——唉!” 路天雪闻言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秦维勉知道,他虽然不善表达,但十分重情重义,这些天其实为敖来恩日日悬心。那张脸不爱笑,但忧虑是实实在在的。 “天雪别担心,咱们做了这么多,原也不必只靠着喻柏。” 路天雪道:“卑职相信殿下一定有办法。” 这话别人说了秦维勉也就当做场面话随便听听,可路天雪从来不是阿谀之人,他这样说,那是真的相信。 秦维勉既感动又愧疚。他愧疚的是,现在他真的束手无策。他做的事情虽然多,但能否有效却要靠碰,而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有那样的运气。 “希望敖将军在城中没有受苦。” 秦维勉正说时,庄水北已清点完军士过来汇报了。 “末将带去的人一个不缺,都归队了。” “好。” 秦维勉抬头看着庄水北,每次看这小将,他都能看出那个人的影子。 庄水北似要再说什么,秦维勉像生怕他说出来一样,连忙补充道: “庄将军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庄水北犹豫了片刻,还是行礼告辞。 秦维勉心中稍舒,不料路天雪忽地来了一句: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他们”是谁,秦维勉知道,却不敢问。 也许他不知道。路天雪说的可能是敖来恩和其他侍卫,并不一定是敖来恩和—— 他不会有事的。如果真的凶多吉少,路天雪这样的性子是不会讳言的。庄水北又为什么不说?戴举和窦扬也一言不发。 他们都是久在军旅之人,他们都不言不语,定是觉得那个人能够甩脱追兵,平安回来。 可是……或许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危机和生死呢? 秦维勉一时想找个人谈谈,一时又怕印证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堪堪天已拂晓,仍无一人归来。 不用他吩咐,戴举作为这些将领之中职位最高、年纪最长的一个,已经安排好了哨探。秦维勉在正殿之中,遥遥可见不时有人回来报告,戴举听完那人又离开。 纵然听不到,也足够秦维勉失望了。 他感到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密密麻麻的刺痛灼烧着,令他无一刻安宁。 这样怎么行。 秦维勉懊恼地想,今后或许还有更加危急凶险的时候,现在就如此不安,到时还怎么指挥三军? 牺牲是难免的,是军旅之中的平常事,他不能为了一次牺牲的可能就将自己的心炙烤到快要焦枯。 秦维勉站了起来。 明明穿过正殿就能到后院,他却不敢回头,只从前门离开。 身后那尊塑像,已经无言地注视他两个时辰了。 “殿下,”窦扬忽然前来禀报,“贺将军还没回来,要不——” “再等等,”秦维勉不耐烦地打断,连话也没听窦扬说完,“再等等……” 窦扬初来,拿不准秦维勉的脾气,不敢多话,便去寻庄水北。 “你说殿下什么意思?” 庄水北那一夜看到贺云津在秦维勉房中,后又背着秦维勉逃命,多少看出些眼色。但这种觉悟,他可不敢说。 “殿下是英明之主,到时自有决断。” 窦扬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燕王也就罢了,你一个小将还跟我拿腔拿调。 庄水北看出不妥,想了想又道: “殿下宽仁待下,自然十分关心贺将军的安危,此刻正焦心呢,我看咱们还是少去打扰为好。窦将军您久经沙场,比我老练,可有什么主意?” 窦扬听了摇头。 “这就是看一个人有没有福气的时候了,若是福将才能逃出生天,没福的就——唉呀,个人的本领高低这会儿不济事了。” 秦维勉在暗处听完,回身离开。他看见路天雪垂着头,神色不明,但拳头紧握。 “天雪想什么呢?” “卑职想怎么能保着殿下平安回去。” 秦维勉知道,有贺云津在,路天雪的压力就小多了,这侍卫已经在做坏的打算了。 他是主帅,这个主意得他来拿。 秦维勉想,如果明天傍晚贺云津还不回来,他就带人回相洲关,以后找机会定要收复横州,不负贺云津的坚持。 堪堪捱过一天,到了天将暮时,军中隐隐有些声音。秦维勉出门一看,外面时有军士走动。 “这是怎么回事?” 秦维勉问一名士卒,那人行礼答道: “窦将军说若今日贺将军不归,大家定要开拔,因次兄弟们都在收拾行装。” 窦扬远远看见秦维勉盘问,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秦维勉沉声问道: “窦将军,是你下的命令吗?” 窦扬连忙否认,向那军士道: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分明是你等没有报效之心,俱怀归意!你说,无令私动,该当何罪?!” 那军士吓得立刻跪下叩首,高声求饶: “殿下明鉴!将军明鉴!是窦将军您说了——” “好了!”秦维勉打断他,正当紧要之时,不能在内部出了乱子,“军士们不过是收拾收拾东西,犯不上安一个死罪。窦将军回去约束好将士们,安住了心,听我指挥。” 秦维勉没给他治罪,但语气十足地严肃,面色阴沉。窦扬知道这小燕王不好糊弄,这样说就是给他个面子,因此赶快应下告退。 庄水北和戴举看见了,都默不作声。他俩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贺云津如果不回来,秦维勉只能下令离开。 庄水北正要跟戴举商量,不意却听到一阵声音。 “这是……?” 秦维勉也听见了,抬头翘望,果然见到一队人马。 “济之?!” 他冲到观外,站在槛前一看,真的是贺云津。 “济之!” 贺云津见到秦维勉,立刻下马行礼。 “济之……” 秦维勉扶起他,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而后揽环过贺云津的双肩抱了抱,拍拍贺云津的臂膀,手就势滑下去,抓住了贺云津的手。 第96章 军中不能谈恋爱 “济之怎么才回?” 贺云津低头看看,这才确信秦维勉真的拉着他的手。 “怕有人跟着,多兜了几圈。” “受伤没有?累坏了吧?吃了东西没有?快进去歇歇。” 秦维勉忽然如此体贴热情,贺云津还不习惯。他被秦维勉牵着引到观中,众将上前来迎他秦维勉都没放手。 “这个喻柏,真是罪大恶极!”秦维勉恨恨说道,“竟然诈降诱骗官军!害得济之险些被他们捉住!” 提到这里贺云津有些心虚,他不想告诉秦维勉是他弄巧成拙,因此只是温声安慰: “凭他们还捉不去我,多亏殿下提前有防备,先派我打探,只是可惜这一行损伤了许多军士。” 秦维勉面向诸将问道: “如今济之回来了,可以好好议一议,今后我们何去何从?” 秦维勉早已派人进京报信,请求朝廷派附近兵力支援,如今时间卡得不上不下,正是走又不舍,等又未必能有结果的时候。 窦扬道:“如今看来,城中一心,不好下手啊。” 贺云津当先道:“喻柏虽然可恶,但殿下在次处的谋划十分周详,假以时日,定能攻破,不能轻易放弃!” 窦扬看了贺云津一眼。他观此人年纪轻轻,履历又不丰,怎么竟敢拦他的话,一点礼数都不讲的。 那燕王也是,一见贺云津就眉眼弯弯,喜爱之意溢于言表,也不知道这贺云津除了模样好看还有什么出众。 窦扬爱摆架子,因此庄水北不愿跟他多说话。倒是戴举早就知道了文俭反时是贺云津背着燕王逃出城外,平时自然敬着贺云津几分。 秦维勉听完没有表态,又问戴举怎么看。 “末将觉得可以再观望几天。京中知道了此处事故,想来天子定会派人接应殿下,到时人手一多,再有了粮草,殿下的王威就更盛了。再者殿下设下的是攻心之计,总得有些时间令他们内讧才是。” 贺云津听了戴举的话,只觉得这久经官场的人真是会说话。什么“王威更盛”,分明是提示秦维勉可以借此机会增加自己的兵权。 第89章 是啊,到时拿下横州自不必说,就是拿不下来,秦维勉手上有了援军,又身处对敌一线,那时候在朝中的分量就不言自明了。 相反,若是就此离去,秦维勉不过是个灰头土脸逃出一命的倒霉皇子罢了。 贺云津知道戴举是土生土长的横州人,又在此身居高位,定是比谁都想收复横州,但戴举却不从乡土之情上申说,劝秦维勉的路数跟他不同。 贺云津注意去看秦维勉,只见那人听了面色便逐渐坚硬起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戴将军言之有理,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援军到了便更有希望了。” 主意已定,秦维勉就去布置,贺云津还在琢磨戴举的话。从前他跟云舸两心同一,彼此讲话是不需要费这种心机的。如今他虽然没有在秦维勉处碰壁,但戴举的话却让他体察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所谓“投其所好”,他可能一直没有弄清秦维勉之所好,只是默认他跟云舸一般,同自己有着一样的心愿。 秦维勉让贺云津先去休息,贺云津令人提了桶水来,同范得生师徒二人在屋后擦身。 昨夜交战之时,范得生被敌人刺中伤了手臂,脱身后随手扎住了,此时冲净了身体和伤口,贺云津拿出一包药粉给他敷上。 秦维勉回来时就看见贺云津正给徒弟包扎,范得生光着臂膀,冷得有些瑟缩,却咧着嘴笑。 “行了,穿上吧。” “诶!谢谢师父!” 范得生麻利地穿好衣服,一边搓手一边笑。秦维勉想这小徒弟是个喜性的人,跟在贺云津身边真好,还能逗逗他那师父开心。 “济之擦洗好了?那是我来晚了。” 贺云津疑道: “怎么说?” “济之受伤没有?之前的箭伤还好吗?可惜刚才没有看见。” 秦维勉从前也经常关心他,但今日还是令贺云津感到不大对劲。 今天秦维勉的目光好像太直白太炽烈了,还带着一种晶亮的狡黠。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年少有为的燕王,贺云津一定会觉得秦维勉在偷偷计划着什么事情来捉弄他,并且已经在为成功而暗暗高兴了。 不管怎样,见秦维勉难得露出少年气的一面,贺云津也跟着开心。 “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什么?” “殿下好像很高兴。” “你说这个啊,”秦维勉想了想,“济之平安归来我就高兴。” 听了这话,纵使自认为早已十分相熟的贺云津居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禁神色一赧,随后垂眸失笑。 秦维勉又牵住他的手: “走,进去歇着吧,今夜的巡逻我交给戴将军了。” 贺云津一时恍惚,这样的神色他曾见过的。不过这不是云舸,秦维勉也决然不会干出“美人帐下犹歌舞”的事来。 果然,秦维勉是真的让他休息。贺云津听话地躺下,眼见着秦维勉也和衣躺在了他身边。 “睡一会儿吧。” 贺云津的脑子正转不过来,哪有心思睡觉,他只顾着盯着身边的人看,不料秦维勉伸出手来覆上了他的双眼。 “快睡觉。” 贺云津转回头,不敢再打扰秦维勉休息。不过他们安静了没多久,将将过了夜半,庄水北就来叫醒了秦维勉。 “什么事?” “殿下,城中送出一封书信。” 秦维勉连忙接来拆了,贺云津起身点着油灯,拿到秦维勉身边。 昏暗摇晃的灯火下秦维勉的神态看不清楚,贺云津只看到他眼睫闪动,随后又稳定了下来。 “怎么了殿下?”贺云津轻声问道。 “是李重丘李别驾,他欲伺机献城,同我们约定暗号。” 庄水北喜道:“这是殿下谋划之功!” “是啊,这么好的事,殿下为何不乐?” 秦维勉抬头看贺云津: “如果这又是计——” “无妨,到时候还是我先入城探路便是。” 秦维勉重重阖眸,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庄水北看出些颜色,劝慰道: “殿下勿虑,且先答应他,此人心迹再行打探不迟。到时候末将也愿为先锋,率先入城!” 秦维勉点点头,收了信,就让庄水北拿笔墨来。 贺云津非常疑惑: “殿下在担心什么?” 秦维勉拍拍自己身边,让贺云津坐。 “你真的不会死?” 第97章 故人 一向笃定不信神鬼的秦维勉问出这话,倒给贺云津唬得一愣。 他想了想,含笑问道: “殿下是怕我死,还是怕我不死?” 不料秦维勉听了竟涨红了脸,斥道: “贺济之!” 贺云津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调侃的话过分在哪。他正要开口,秦维勉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伸手制止他,而后在屋中走了一圈。 “快想想,这次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这也好办,”贺云津道,“到时殿下就让他将文俭首级割了丢下来,我们看好了再决定是否进城。有了上次喻柏之事,我想总不会有人因此埋怨殿下多疑吧。” 秦维勉听了点头,脸上现出坚毅之色。他缓缓说道: “济之有所不知,这李重丘李别驾的父亲早年因为在与山戎交战时大败而被罢官,他的哥哥李重山又因为在剿杀白巾军时作战不力而被诛杀,我担心他——” 说起李重山,贺云津有印象。那人治军还算严明,在官军当中算是不错的将领。可惜指挥作战的本事欠些,被他打败。 “殿下勿虑,我想——”贺云津轻笑一声,“陛下既然仍重用李别驾,定是对他的人品德行有信心。再说,横州若失,文俭必与戎人勾结,如此大是大非面前,李别驾未必会含糊。” “但愿如此。” “对了——这李别驾可也去过朔州、参与过剿灭白巾军的战事?” “不错,那时他也在其兄手下,不过彼时李别驾年轻,职位不高,只是在其兄身旁学习。怎么,济之为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那日席间见到李别驾,感觉他颇有文人风格,刚刚听说他父兄都是军旅出身,因此有些奇怪。” 贺云津想起那天李重丘仿佛多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秦维勉并未多想,天已快亮了,他便梳洗了同众将议事,贺云津也去忙些军务。一连几日,城中都再无书信传出,等到再有消息,便是城上传来的。 那也是一个深夜,当晚贺云津在巡夜,听到城门轰然大开,城上喊道: “燕王军何在?!我等已经擒住文俭!!请速速进城!!” 范得生跟在贺云津身边,问道:“师父,这是真的假的?” “去看看就知道了。” “……要不先报请殿下,请殿下定夺呢?” 哦对了。贺云津果决惯了,忘记自己现在是有长官的人了。 他一面令人驰报秦维勉,一面自己率人往城门外去。贺云津在一箭之外扎住,派人暗中潜到城边打探,自己带领人马等候秦维勉消息。 不一时秦维勉到来,贺云津道: “殿下,刚刚得到回报,说城墙上确实缚着一人,城门大开,城内灯火通明。” “让他割下文俭首级,送来我看。” 一名胆大的军士到跟前传话,城头上立即喧哗起来。下面人听不清,只不一时从城内奉出一物来。 军士双手捧着,隐约可见外面裹覆之物是“文”字的军旗。 贺云津连忙挡在秦维勉身前。 “不洁之物,我等看看就是。” 贺云津掀开仔细看了,平静地说道:“是文俭。” 秦维勉还不放心,令庄水北也看。 庄水北只瞥了一眼,露出嫌恶之色。 “错不了。文俭当年练武受伤,左耳有一缺口。” “好!进城!” 仍是贺云津当先,这次畅通无阻,李重丘早已派人控制住了有异动的士民,秦维勉等所过之处百姓均在窗内叩首欢迎。 李重丘将横州的兵符交于秦维勉,并拿出一片金饼来。 “文俭令人将刺史大印熔了,重铸作戎人的金币。” 敖来恩已被李重丘派人暗中照应,此刻带来相见。文俭已死,横州纵使有些三心二意之人,如今也都归顺了朝廷。秦维勉连夜布置,派人接管了横州防务,清点粮草军械。天亮派人贴出告示,晓谕全城百姓。他又连夜起草奏表,请求天子赦免横州上下,并为投诚者表功。 稍闲下来的时候,李重丘主动跟贺云津搭话。 “我听说贺将军是朔州人士?朔州贺氏有九宗,不知贺将军是哪一宗?” 秦维勉看了他二人一眼,没做声。 “末将是纪县贺氏。” “原来如此——” 秦维勉只怕李重丘要欺负贺云津出身低微,因此接过话来问道: 第90章 “本王听说李别驾去过朔州?” “回殿下,卑职曾随家兄到过朔州,因此略知一些罢了。适才见贺将军容貌,正与贺将军攀谈。” “哦?济之的容貌如何?” 李重丘谦逊地冲贺云津抱了抱拳。 “得罪得罪。末将是看贺将军有些朔州人的样子,因此发问。” 贺云津知道李重丘必是看自己面熟,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李重丘也不会十分笃定。刚刚他又特意报了假的宗脉,该能打消李重丘的疑问了。 再说,就是真有人认出他跟贺翊是一张脸,难道有人会觉得贺翊活到今日还能是这个样子不成? 城中稍定,秦维勉便带着庄水北、敖来恩到街上去,既是亲民之意,也借此安定人心。百姓纷纷跪拜于路,口称天恩。 秦维勉按辔徐行,频频向路两旁示意。忽然一名老者看到了他的正脸,呆了一瞬,随即将头埋到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却不是“燕王殿下”。 秦维勉感到十分疑惑。他仿佛看见那老者跪下去之前浊泪滚滚而出,满脸皆是不可思议。 他示意身侧军士去看看那老者。 军士去到老人身旁,给了他一吊铜板。回来后秦维勉问道: “老人家在说什么?” “听不清,好像是什么‘云菩萨’的……这老头儿小的知道,咱们这里外地人不多,他是一家。当年朔州战乱时,他从朔州逃出来的。说来也可怜呢,现在路都走不直了,差点又要陷在横州。” 秦维勉听了点点头,继续行进。 如此一连忙了多日,等到横州终于形势大定,秦维勉立刻命人烧水洗澡。 贺云津在旁轻笑。 这笑声引起了秦维勉的注意,他遥遥一望,贺云津也正看向他,目光温温。 “殿下可知,刺史府后有一别馆可以洗浴,”横州本地士人在一旁提醒秦维勉,“那是文俭特意引热泉过来建造的,水都是现成的。” 秦维勉想了想,又看向贺云津。那人正吩咐面前的军士,军士得令去了,随后又来一位。 “好,晚上就去那。” 第98章 如愿以偿? 在城内并不比城外容易。尤其贺云津对这地方不熟悉,许多人不知心地,因此格外谨慎。好在敖来恩回到了秦维勉身边,替他分担了不少,贺云津就将主要的功夫花在了防务上。 贺云津汇报完进展,秦维勉便留他一同用饭。如今暂将这刺史府做了中军营帐,秦维勉也下榻于此。 “连日来紧张辛苦,如今形势稍定,济之歇歇吧。” “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多加小心为好。等会儿我再去看看账册——” “济之都多久不曾合眼了?那些明日再看不迟,原也不差这一夜了。” 贺云津不需要睡觉,他只想赶快把横州的情况弄明白,但是听出秦维勉的关心之意,他还是应了下来。 “多谢殿下。军中的账册末将还能看得明白,钱粮赋税人口等等,殿下是否——” 秦维勉此刻心思不在这些事上。他精神肃寂了这么多日子,就是进了城也没来得及高兴。今日终于暂且把要紧事办完了,他瞬间觉得豁然轻松,如同听见了惊蛰时的一声春雷,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 “这些济之不用担心。” “殿下——” “好了好了,”见贺云津一门心思往下部署,秦维勉只好暂将休息娱乐的念头收了,耐心给贺云津解释: “如今我们在这里,乃是形势使然,实则名不正而言不顺。我意现在不要把手伸那么长,控制住三军最要紧。那些庶务民事中还不知有多少烂账黑账,我们就这样拿来看,要弄得横州人心惶惧的。还是等朝廷旨意下来,再做安排吧。” 贺云津一听立刻明白了。 “还是殿下想得周全,行事妥帖。” 秦维勉听了便笑,贺云津疑惑地看他。 “济之可是很少恭维我,如今怎么也阿谀起来了?” “我并非恭维,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贺云津说得很认真,秦维勉跟他不一样,跟云舸更不一样,在权力漩涡中成长起来的人在此类事情上比他们得心应手得多,简直像是一种本能。 秦维勉感到奇怪。这一席饭间他本想说些旁的话跟贺云津好好聊聊,但贺云津似乎只想着正事。刚刚他想开个玩笑,贺云津又无比正经。 “济之让自己歇歇吧,天天这么紧绷着,谁也受不了。今晚你就休想别的,有什么事,明天睡醒了再干。对了,我刚听人说文俭在刺史府后建造了一座别馆,引了热泉过来呢。” “哦?这么多日了,殿下可以好好沐浴一番了。” 上道了。秦维勉又说: “京城外也有一座汤泉宫,不过那并非天然,每次天子驾幸,都要使人提前备好热水。从前总是章贵妃随驾,这在后妃中是独一份的恩荣。” 秦维勉的话中颇多感慨。贺云津看他那样子似乎是闲聊,想了想回道: “出来这么久,殿下可是想家了?” 秦维勉眼中既笑且嗔,仿佛是埋怨贺云津太过聪明了。 “济之呢?” 贺云津轻叹。 “做梦都想回到朔州。” “那也不远了。” 两人用完了餐食,下人撤去盘盏,换了茶饮上来。秦维勉又道: “不过比起那个,眼前就有一件好事呢。” 贺云津听了疑惑,探询地看向秦维勉。只见那人嘴角噙笑,眉眼弯弯,带着少年的狡黠。 贺云津瞬间警惕起来。 这样的表情他曾经见过。在军中每每有人给他叫到一旁,开口便是“我有一事与贺将军相商”,而后又顿住,面上流露出交织着喜气和为难的复杂神色,明明想笑又死死压住,整张面庞都在扭曲中颤动。 开始时贺云津会奇怪地询问,但后来他懂了,看见这表情就知道后面是什么话,便故意不问,可无论如何,对面都会说出来的: “我这里有一门上好的亲事——” 每当这时贺云津都会无奈地想,即使军中没有媒婆,这事也不该为官的男人们干,一旦说起这种话,不管平时多么稳健正派的人,脸上都会露出猥琐的样貌。 当然,贺云津绝不会把秦维勉的表情称之为猥琐,他只觉得秦维勉定是也憋着什么坏招,正在窃喜。 贺云津又仔细看看,秦维勉拿余光瞥他,尽是戏谑和狡黠,还带着一点…… 柔情。 贺云津警惕地问: “什么好事?” “济之怎么如此紧张?真正是好事呢。” 秦维勉越想越觉得好笑。贺云津苦心孤诣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眼看着要如愿了,本人却还丝毫不知。 一想到晚上贺云津可能的反应秦维勉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真是好事?” “是大好事。” “请殿下明示。”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贺云津愈加忐忑,同僚说合他还可以婉拒,秦维勉若想干什么他可不好拒绝。尤其现在又不肯告诉他,恐怕并非好事,到时事到临头就更难办了。 “殿下还是现在就告诉我吧,我这心里实在是——” 秦维勉更是笑个不住。怎么给贺云津就吓成这样呢,自己又没害过他。 “到时你就知道了,我先去下面看看。” 秦维勉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贺云津连忙拦住他: “求殿下把话说明白吧。” 贺云津站在他面前,张开双臂不让他走。这人身高臂长,秦维勉一点也躲不开。 他佯嗔道: “你要干什么?” 路天雪看了这边一眼,一点没动。敖来恩是看都没看,装没听见。 “殿下不说明白,我不敢让殿下离去。” 秦维勉板起脸: “嗯?” “……殿下就告诉我吧——” 贺云津难得服软告饶,秦维勉忍不住笑了,贺云津无奈,只能看着他笑。等秦维勉笑够了,伸手把贺云津的手臂按了下来。 他这次把手滑到了贺云津的腰上。 “济之先去忙吧,我也还有事,晚上自然有分晓。” 贺云津一怔,秦维勉趁机离开。晚上回来,贺云津自然早已不在了。 “殿下,别馆已经准备好了。” “贺将军呢?” “贺将军刚刚去军中了。” “去叫他,就说——我在别馆等他。” 第99章 别等我教你 贺云津的下处也被秦维勉安排在了刺史府,不过他一直忙于军务,很少在此休息。就是从前太平之时,他们守在相洲关,贺云津也常和将士们在一处。不过今天秦维勉反复嘱咐他好好休息,贺云津还是赶在亥时回来了。 他刚回到刺史府,便有人迎上来急道: “贺将军怎么才回?殿下唤您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