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节 ?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作者: 把灯船 简介: 【乖巧美人小弟子vs疯批大爹师尊攻,师徒年上】 贺拂耽穿书了,穿成了一本龙傲天文里的路人甲。 同样作为书中路人甲角色,他的师尊衡清君统御正道多年,修为深厚手段强硬,连龙傲天男主也只敢在他飞升后出场。 而他呢,弱小、可怜,平平无奇的老好人一个,还注定会在师尊飞升前病死。 在严厉师尊的压迫下,他每天练剑打坐喝苦药汁,好不容易熬到下线的前一天。 却异变突生,目前还是魔界无名小卒的男主单枪匹马打上门来,要和天下第一的衡清剑尊决一死战。 贺拂耽垂死病中惊坐起。 撒娇、哀求、哭泣,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在愠怒的师尊面前保下男主小命,贺拂耽原以为能松一口气。 结果男主变本加厉,本该藏在魔界苟发育,现在却赖在正道的地盘不肯走,整日怼天怼地怼空气。 贺拂耽只好牢牢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人人都以为他对男主情根深种。 连他清心寡欲不解风情的师尊也这么以为。 师尊:“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是个小魔头?喜欢他一生放荡不羁爱打架?还是喜欢他黑皮纹身不知检点深v装? 贺拂耽:“……喜欢他的脸?” 原以为在男主和师尊之间艰难端水,就已经是他所遇到的最大困难。 但那日他为了救男主,与男主结成同命契,跪在衡清君面前乞求他放他们私奔时,衡清君却中了歹人算计,误饮下一杯催情酒。 曾经一心向道、无欲无情,对唯一弟子也不假辞色、冷心冷肺如冰块砌成的无双剑尊,此刻却目露爱欲。 “九情缠,需得九日尽兴方可解脱。即使仙人饮下此酒,也无法自行化去药力。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再无旁人可以搭救于我。” 衡清君苍白似霜雪的脸上浮起淡淡红晕。 “拂耽,你还要跟他走吗?” * 平日总是循规蹈矩、从不逾越的木讷小弟子,在第四日凌晨的时候终于被逼到崩溃,连名带姓地喊道: “骆衡清——出去!” 骆衡清却只是吻过他泪湿的睫毛。 他从来不曾中过什么歹人诡计,那杯九情缠是他私自珍藏许久。 而他也不需要整整九日尽兴才能解脱—— 他自始至终,清醒无比。 【莫非我的容貌逊色于他吗?】 【没关系,若你只是爱他的脸——那我就毁了那张脸。】 — 1、主受,万人迷。 2、切片攻。 3、攻c。 4、善良心软粗神经万人迷受x高冷大爹仙尊攻/阴暗绿茶魔王攻。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系统 轻松 团宠 万人迷 白月光 主角:贺拂耽 ┃ 配角:骆衡清,独孤明河 其它:万人迷、病弱、强取豪夺、白月光、爽文! 一句话简介:求求师尊不要再杀我男朋友了! 立意:嫉妒是七宗罪之首。 第1章 九霄城,玄度宗,望舒峰。 红日高照,天空中万里无云,却在另一端飘浮着一团温润的光轮,像是日月同时凌空。细看才发现那不是月亮,而是一朵浑圆饱满的莲花,无根无系地在天空中盛开。 莲花之下冰霜满山,峭壁直插天际,一座冰砖砌成的宫殿矗立其上,空灵似玉,锋利如刀。 冰宫前的悬崖上,有人正在舞剑。 剑光所至之处,飞雪凭空而生,随着剑气纷纷扬扬洒下,刚落到地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上的冰霜覆着一层极威严的灵力,能隔绝世间万物尘埃,纯洁如雪也不例外。只有落在山石上、梅枝上,或是宫中主人们的衣衫上,这些雪粒才能稍作存留。 最后一式落下,贺拂耽背手负剑,转身看向枯梅树下静静打坐的人。 白雪几乎盖了那人满身,贺拂耽莞尔,朝他行礼告罪。 “又让师尊白头了。” 衡清君眉目不动。 他眉眼深刻而冷峻,此时沾了雪粒,更是苍白到毫无血色。淡漠如冰雕,冷硬如磐石,浑身威压让望舒宫几乎寸草不生。 他原本不错眼地盯着贺拂耽练剑,见人回头,反而移开视线。 稍一偏头,发间雪粒便簌簌落下。 “此剑法由我所创,本该凝水成冰,偏偏你挥剑下雪。皆因你心性不坚,故而剑气绵软。” 贺拂耽跟在他身边修炼数十年,早已习惯他的冷脸,并不害怕,浅笑着走来在他身旁坐下。 “那师尊今日是否还要罚我在崖底用剑尖刻满一百字呢?” “今日特殊,五十字即可。” “谢师尊。” 虽然惩罚只是减半,贺拂耽也挺满足。 师尊向来严厉古板,丝毫不讲究怜贫惜弱,今日能从师尊手里抠出来半点闲暇,还是因为他今日成年,要行加冠礼的缘故。 衡清君突然抬手理袖,袖口处露出一抹殷红。 贺拂耽蹙眉:“师尊又受伤了?” 衡清君闭着眼不说话。 贺拂耽替他把袖口卷到肘弯,取出伤药,轻车熟路为他上药。 今天的伤势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血痕从手背一直延伸到小臂,看得贺拂耽都有点晕血。 他这位师尊常年板着一张冰块俊脸,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只有朝夕相处的人才会知道他藏在袖子下的右手全是伤口。 凝水成冰好是好,只有空气中尚存一丝水汽,便不缺剑用。 但冰块凝成的剑刃需要主人极为精确地倾注剑意,稍有不慎,就会碎成冰碴。这些冰碴能割穿渡劫期修士的防御,伤口很难长好,疤痕经年不消。 衡清君淡漠少言、无欲无求,修炼起来却激进得堪称随心所欲,冰刃碎裂是常有的事。他自己从不在意这点皮外伤,最多就地用冰块冷敷止血镇痛,然后就不再管它。 便也只有这般意志坚定的狠人,才能在六十岁结丹,一百五十岁化神,仅仅三百岁就已步入渡劫期大圆满,是修真界无人置喙的王者。 但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在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个背景板。 二十年后衡清君渡过雷劫飞升上界,到那时剧情才算真正开始。 他留下的洞府成为宝藏,修真界人人眼红,将有一人在腥风血雨的争夺战中脱颖而出,凭一己之力把正道修士把持数千年的修真界搅个天翻地覆。 那个人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现下不知苟在何处,但二十年后便会崭露头角、一统六界的魔尊。 独孤明河。 脑海中一个电子音响起:【员工,局里的检测结果下来了,一切正常,没发现有bug。】 贺拂耽惊讶:【怎么会?一周目可是连男主都死了!】 * 贺拂耽有点难过。 按理说,他们穿越局路人甲部门的任务一向是最简单的,不需要参与剧情线,更不需要参与感情线,一辈子下来或许连主角的面也见不上,想出岔子都不容易。 结果他满怀期待第一次做任务,就遇到男主死亡这样严重的情况。 这个位面他是南海龙族的私生子,神妖混血导致魂体不相匹配,在剧情开始之前就魂飞魄散。 如此无足轻重的角色之所以能当上路人甲,而不是被“虾兵蟹将”四个字一语带过,全靠他的死让衡清君最后悟道飞升,才能被剧情提上一嘴。 但一周目他死的前一天,男主竟然先噶了。 世界随之崩溃,还不等他和系统回过神,位面防御机制自动开启,时间倒流,他们一同回到一年前。 【天道之子死亡的后果会很严重。防御机制只有一次使用机会,如果这次男主还是莫名其妙死掉,整个位面都会崩溃。员工,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新手指南上说过,我会被困在这里……统统你说,究竟是什么人要杀男主呢?你不是说这个位面是龙傲天属性吗?】 系统没有回答,陷入诡异的沉默。 新手指南上说,龙傲天属性的位面都是围着主角一个人转的。 就像独孤明河,剧本里的他从小顺风顺水,想要什么东西天道都会自动给他安排。而且人格魅力值拉满,朋友遍天下,若不是复姓独孤,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孤独两个字怎么写。 他根本没有敌人。 那些不长眼睛的小喽啰只是用来给他打脸的,伤害不到他分毫。 有能力伤害他的,都是些半步飞升的大能,已经有几分沟通天地的能力,自然能看出来天道对他的维护。讨好他还来不及,万万不可能冒着惹怒天道自绝飞升路的风险伤害他。 自二周目开始,贺拂耽就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每次都越想越糊涂,最后一团乱麻。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节 这次也一样,他想到头痛也还是想不出答案,不由得轻叹口气。 衡清君听见了,睁眼问道:“何故叹息。” 贺拂耽眨巴两下眼睛,没等想出个借口,便听衡清君又道,“可是担忧冠礼?” 好借口,贺拂耽顺势回道:“弟子多年体弱,久居宫中,不常见生人。之前见师尊请帖写了许多,想来冠礼上宾客众多,但弟子除了师尊和空清师伯,对其他人一无所知,怕闹出笑话。” “有我在,谁敢笑你?” 衡清君轻描淡写道,“至于体弱,亦不必担忧。待时机成熟,自会和常人一样,长命无忧,登临大道。” 贺拂耽笑着向师尊道谢,心中不以为意。 他熟知剧情,心知这具身体早夭是必然结局,就算强大如衡清君,也不能逆天改命。 不过衡清君已经做到一位师长能做到的一切。 要知道这个练剑狂魔从前可是个超级大宅男。为了给他找天材地宝养身体,这些年天南海北没少往外面跑。 上闯九重天、下斗幽冥界——这些只是贺拂耽道听途说,但他曾亲眼看到过师尊扛着返魂树回来。 返魂树来自冥界,生长在黄泉之水中,传说能用它炼出香飘数百里、活死人肉白骨的返魂香。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神香对贺拂耽来说也无大用,不过能稍微镇痛安眠,聊胜于无罢了。 * 望舒宫常年冷寂,今日一反常态,门外行人络绎不绝。 巨大冰砖钉进崖壁,一层层垒砌起高大厚实的宫墙,宫墙之上建有几座连亘的角楼和谯楼,绵延的女墙上开出箭孔。再往上是尖顶望楼,像一双眼睛,傲然扫视群峦。 与其说它是一座宫殿,不如说它一座堡垒。 如此凌厉冰寒的气势,倒是和主人衡清君相得益彰。 殿内黑压压跪坐着一片人。 衡清君高高坐在主位上,正静静看着宫门,既不说话,也无动作。 他一旁是仙风道骨的玄度宗宗主赵空清,两人同席,空清道长看上去却无端矮他半头。 但此刻也只有这位矮小的道长还敢说话。 “这伤是拂耽给你包扎的?还怪好看,算是在你身上练出来了。” 他瞅着衡清君袖口下的白纱问,“我倒是好奇,你从小就嫌包扎麻烦,我好心想给你包,你还怪我啰嗦。怎么换成拂耽,你就愿意了?” 衡清君不答。 赵空清不死心,抱拳朝窗外天空中那朵莲花行了一礼。 “莲月尊在上,今日大喜日子,你就告诉师兄呗。” 殿门始终纹丝不动,衡清君移开眼朝身旁人冷冷扫去,赵空清顿时悻悻收声。 主位的沉默连带着台下宾客也都不敢擅动。殿内铺的是暖玉地砖,袅袅升温,气氛却和窗外悬崖峭壁如出一辙,冷冽、荒凉、寂静无声。 突然宫门大开。 寒风奔涌之中,有人微笑走进。 他穿着紫色的吉服,衣袍长垂曳地,用金银双线满绣,形制隆重,衬得他越发眉目如画。腰间悬着一组玉佩,随步伐叮当作响。他身上还带着宫外的寒意,碰上暖玉地砖便蒸腾出一片白雾,与袍摆一同翻飞涌动,好似从瑶台仙境步出。 殿内无形的威压骤然消失,众人心中终于松口气,非但不介意这寒气的冒犯,反而往它来的方向悄悄聚拢,纷纷用看救世主一样的目光朝来人看去。 贺拂耽迎着众人视线,一步步朝前走。 那些视线都充斥着满满善意和祝福,真诚得让贺拂耽心中都微微诧异。 这具身体生来体弱,衡清君管得又严,他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很少离开望舒宫。座中人他大都不认识,他们的善意却发自肺腑、不似作伪。 大概是看在衡清师尊的面子上吧。 贺拂耽一一朝他们回礼,短短一段路走了许久。 终于走上殿前玉阶,他在主座前提衣跪下,行礼道:“弟子贺拂耽,见过师尊、师伯。” 空清道长一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他模样看上去和衡清君差着一辈,实际上和衡清君是同届的师兄弟。南海龙王是他的好友,才会把年幼的小孙子托付给他。 后来为了强身健体,贺拂耽拜入衡清君座下习剑,于是师尊变师伯,师叔变师尊。 剑修的冠礼分三步,加冠、佩剑、赐字。 每一名剑修在这一天都会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由父亲或恩师亲手戴上象征成年的冠和簪。 也是在这一天,他们会和自己择定的本命剑完成最后的融合,在剑身亲手刻下剑名,立誓从此以剑为道,矢志不渝。 空清道长拿起案前的翎冠。 这只冠通体为紫,金丝为梁,青系为绲,左右各插一根燕尾羽,不是修真界常见的形制,显然是专门为贺拂耽所作。 空清正要起身,一只手突然横过来拦住他动作,还强硬地抢走他手里的燕翎冠。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骆十八!从前你抢走我作为拂耽师尊的名号也就罢了,今日行冠礼,你也要和我抢?” 衡清君毫不理会,随意施诀将空清定在原地,拿着燕翎冠起身来到贺拂耽身边。 贺拂耽对两位长辈的争端一向爱莫能助,刚朝空清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就被站在身前的衡清君挡住视线。 他感到头上的旧簪被轻轻取下,黑发散落,正待重新束发戴上新冠,却听门外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衡清君!” “独孤明河前来求战!” “为何不见!” 门被破开,众人大惊之下纷纷回望。 只见一个黑色身影手执银枪,长身玉立,一夫当关站在门外。他身后的地上七零八落倒着几个本宗弟子,捂着伤处直哼哼。 贺拂耽听见来人自报家门,觉得有几分耳熟。回头看见来人的红瞳,他还没反应过来,系统先炸了。 【男主怎么会来这里!】 贺拂耽也惊了:【他就是男主?】 怎么可能? 剧情还没开始,男主现在就是个弱鸡啊! 一个小魔头,不去苟发育,居然敢当着这么多正道修士的面,来砸衡清君的场子? 他来送死的么?!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开文啦! 太开心啦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祝小天使们也天天开心叭! 第2章 说男主是来送死,没有半分夸张。 玄度宗宗门处有前辈大能留下的护宗大阵,望舒宫宫门外也有衡清君设下的禁制。魔界中人想要安然无恙穿过它们是不可能的,除非散去体内魔气,以肉体凡胎走进来。 以前不是没有魔修用这样的方式混进正道宗门,但都躲躲藏藏不敢惹出动静。毕竟没有魔气的魔修,就算碰上一个路人甲都能被打趴下。 而现在,没有魔气护体的独孤明河竟然这么大摇大摆地挑衅衡清君! 剧本上根本不是这么写的! 殿中一片哗然。 眼见男主就要被群起而攻之,贺拂耽急中生智,连忙拉了下身旁衡清君的衣角。 “师尊!明河是我的朋友,是我邀他来的。” 殿中嚷嚷着要除魔卫道的人瞬间鸦雀无声。 魔族在正道压制下已经安分千年,但瓜田李下,还从未见过有正道修士大庭广众之下主动和魔族做朋友的。 贺拂耽也是在话说完后才意识到这有多不妥。 他心虚地补救:“明河虽是魔族中人,但从未作恶,他已散去魔气,足见其诚心。” 倒地的同门还在哎哟叫唤,贺拂耽抬手挥出一道灵气将他们扶起。没有魔气的攻击无法对修士的身体造成伤害,只是疼上一会儿罢了。 他取出乾坤囊,试图用金钱的力量摆平这件事。 “明河出身魔界,行事豪爽,不过和诸位开开玩笑,失了分寸而已。我代他向诸位致歉,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同门接过乾坤袋一看,顿时瞪大眼睛,腰也不疼腿也不痛,眉开眼笑退下去。 一旁的独孤明河挑了挑眉,似乎是觉得事态发展颇为有趣,竟也没开口反驳。 贺拂耽提心吊胆,鼓起勇气碰碰师尊的腿,但不敢抬头看他。 “还请师尊为明河赐座。” 片刻静默后,他听见: “殿中已无座。” 虽然是拒绝,但已经比贺拂耽预想的好很多了。他还以为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师尊会一剑把男主捅个对穿。 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殿下,独孤明河仍在漫不经心地笑,丝毫不在意眼前千夫所指,甚至还有闲心挽了个花枪,看起来不和衡清君打一架誓不罢休。 贺拂耽只得顶着师尊不悦的眼神,硬着头皮开口:“是弟子疏忽,未曾早些告知师尊。” 他避开衡清君满目寒凉,朝独孤明河一笑。 “明河与我知己至交,便请明河与我同座。”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节 * 独孤明河在阶前侧席上座下。 让一个魔修观礼很不合规矩,但衡清君便是修真界的规矩,只要他愿意,再不合规的事情也能变得稀松平常。 虽然衡清君一直板着个脸,明显并不是真的愿意,但当着众人的面,到底没有拂小弟子的面子。 独孤明河若有所思。 案上摆满各种零嘴。修士辟谷之后就不再吃凡间食物,只有被过度溺爱的小辈才会馋这些。 骆衡清心狠手辣,唯一的小弟子却这般娇生惯养。 独孤明河丢了颗果脯在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来时他带着满腹憎恨,一心要找前世杀他的仇人骆衡清问个清楚。 他虽是魔族,但从来只在魔界兴风作浪,从未踏入正道半步,更从不曾见过名满天下的衡清剑尊。 然而前世骆衡清却似乎将他视作仇敌,杀了他还不够,甚至割肉剔骨,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固然满怀复仇之心,却在仇人的小弟子笑着看过来时心中一怔。 那一幕仿佛仍在眼前—— 高高玉阶之上,身着紫衣的人跪在空阔的殿前,满头青丝曳地,蜿蜒流淌至几级台阶之下。凌乱散发消解了修士的端庄正气,回头一笑时,秾丽像什么吸人精气的精怪。 尤其是耳垂上的那粒小痣,鲜红如血,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生生刺进人眼中。 搁置在一旁的长枪枪尖微闪: 【你知道吗?你刚刚被他牵着走上来的样子,真的很像条傻狗。为什么不杀了骆衡清?别告诉我你被他徒弟晃花了眼。】 独孤明河冷笑:“我会是因为美色耽误复仇的人?他那弟子一来就对我示好,你应该说他被我的美色迷住才对。” 枪灵嗤笑:【那你为何不动手?】 独孤明河漫不经心:“冠礼对剑修而言何其重要。我与衡清君的恩怨何必牵扯旁人,等过了这会儿再说也不耽误。” 与一个魔修同座,众人惊异片刻之后就恢复平常。 反正这魔修身上也没有魔气,混在他们之中简直毫无存在感,何况连衡清君都没说什么。 一个天大的危机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化解,冠礼毫无阻碍地继续推进下去。 贺拂耽感到师尊正在为自己束发。 木篦轻柔地梳理着每根发丝,发带将拢聚在头顶的发包扎紧,动作轻柔,仿佛指间穿过的每一根青丝都是易碎的琉璃。 贺拂耽一点没被扯痛,心中不由惊奇,想不到师尊那双看似只会执剑的手,竟也能做这么细微的事情。 他听见衡清君低低诵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紫冠端端正正戴在头上,两侧的燕翎被再次清洁整理,燕羽整齐而柔顺。 “剑道天威,南溟北极。” 漆黑剑匣纹章片片,匣中细剑却素白透亮,色如霜雪,质若琉璃。贺拂耽情不自禁抚上剑身,雪白剑尖立刻轻颤,阵阵低吟,像是在同他示好。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衡清君捏住贺拂耽的手指,带着他一同缓缓抚过剑口。指尖皮肤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触感,移开后发现原本光滑的剑口处多了两个篆字。 清规。 贺拂耽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 修士冠礼上赐字一环节,实际上是给剑赐字。剑修的剑就是道,所以大多是自己寻找或是锻造,取字也大多由自己亲自来。 只有贺拂耽因为体弱多病,全由衡清君给他包圆。 清规,清明规序。 贺拂耽心中轻笑,显然衡清君对他的寄望不高,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冠礼的最后一步是敬酒。 贺拂耽接过衡清君递上来的酒杯,刚喝一口便顿住。他揶揄笑看师尊一眼,将杯中香茶一饮而尽,回身朝殿下宾客参拜。 冠上燕羽和宝石在窗外霜雪的反射下流光溢彩,却丝毫不能喧宾夺主,因为冠下是一张清华朗润、烨然若神的脸。 好一会儿殿下才有人低声叹道:“会弁如星,明明如月啊。” 冠礼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寿宴。 寿宴开始之前先唱礼单,赠礼如流水一般抬上来。 贺拂耽已经回到座位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男主。 这个男主简直一看就是个魔修。卷发,红瞳,毛皮大氅油亮顺滑,深v领口一直向下露出小半腹肌,麦色的皮肤上游走着金色纹身。五官有一点异域感,眼睛狭长上挑,眼角生来带翘,即使面无表情,也像带着三分微笑。 但眉压眼让这三分笑意显得刻薄冷淡,猝然看来时总让人心中一惊。 偷看被抓包,贺拂耽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在系统的指示下主动攀谈。 “自、自古正魔不两立,独孤兄为何孤身前来?” “刚刚不还唤我明河吗?怎么不叫了?” “……”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 他出身魔界,魔族对待情爱格外开放,男子之间结为道侣的事他也见过不少。甚至因为一张俊俏脸蛋,他也时常遇到同性示好。 魔族示爱手段粗暴,独孤明河比他们还粗暴,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暴揍一顿,保管让他们听见他名字就噩梦三天。 像贺拂耽这般,心中倾慕、开口却先引为知己兄弟的,倒还是第一次遇到。 而现在,这个分明五官勾人的妖精束好发冠,又变得像个淡泊文雅的正道修士了。 独孤明河视线在他耳垂上的那颗红痣上停顿片刻。 他有些新奇,存心逗弄:“自古正魔不两立,我倒是不知,我何时有你这样一位情深义重的好兄弟了?” 贺拂耽看着身侧人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默默移开视线。 “来者是客。” “你认真的?我可是来找你师尊决斗的。” 贺拂耽无语:“独孤兄无魔气傍身,如何能与师尊决斗?” 独孤明河伸手抚上长枪:“若我另有奇谋呢?就不怕你师尊阴沟里翻船?” 换做旁人,男主这样说,贺拂耽肯定会信。 但衡清君是谁? 那可是连幽冥鬼界都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存在,阎王都得给他三分面子。即使剧本也要在师尊飞升之后才安排男主出场。 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浮云。 “独孤兄难道没听说过一力降十会?” “你对你师尊倒是很有孝心嘛。”独孤明河哈哈笑道,“骆衡清不算个东西,你还是个人。” 贺拂耽听着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心都快跳出胸膛。赶紧偷瞄师尊一眼,见他并未听到,这才松了口气。 “这种话独孤兄还是少说为好。” “担心我?还是多担心自己吧。今日结束后,你兴许就会担上通魔的罪名。” “师尊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独孤明河讽刺一笑,正待说些什么,被殿下众人惊呼打断。 二人同时朝殿下看去。 殿中躺着一枚硕大的贝壳,像是还活着,正轻轻开启壳盖,露出纯白软肉。那里面躺着的不是珍珠,而是一块形如橄榄的磁石。 万道金丝贯串垂于其上,壳盖刚一打开,便游走漂浮于空中,将贝壳周身照耀得金光四射。 殿下有人惊呼:“莲月尊在上,好大一块帝流浆!” 庚申夜月华之精可凝成帝流浆,草木受之即能成妖,妖鬼食之便可通灵。对修士的作用虽没这样明显,但也称得上是大补之物,食之可延年益寿。 这东西并不难弄,修为高深的修士每逢庚申夜月出之时潜心等待,必定会有所收获。 只是月华遥遥投射到地面后变得稀薄,其中蕴含的灵精更是少之又少,能凝成指甲盖大小的帝流浆就已经很是难得。 这样一块形如蹴鞠大小的帝流浆,怕不是得飞到月亮上现采现摘才能凝成。 站在一旁的送礼者头上生着水蓝色的角,显然是一位龙子。 龙子朝贺拂耽拱手行礼,道:“正逢雨季,龙王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观礼,故而托我向少宫主道一句失礼。” 贺拂耽忙说不敢。 他的生父是老龙王第十一子,生母却只是一个猫妖。 妖修之体,强行诞下龙子后便油尽灯枯。为救爱妻,他的父亲动用禁术同命契,遭到反噬后反而比妻子还要先一步离世。 贺拂耽继承了父亲的强大神魂,也继承了母亲的妖族体质,常年饱受魂体不相匹配的疼痛。 为了锻体凝神,老龙王才会狠心将他送到精通此法的人族修士宗门去。 他回想往年收到的来自龙宫的礼物:长命锁、长生牌……现下又来一块能延年益寿的帝流浆。 看来祖父对他的寄望比师叔还要质朴——活着就行。 可是……连这样小的企盼,他也无法满足。 膝盖处突然覆上一只手,带着灼人的热意,惊得贺拂耽一下子忘记愁绪。 独孤明河已收了笑意。 那张俊脸实在太适合嬉笑怒骂,只是眉眼稍压,便显出几分阴郁凶狠,完全看不出桌下他的手正在贺拂耽膝盖上抚摸揉捏。 贺拂耽立刻阻拦,独孤明河却不依,两人在桌下你来我往过了几招。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节 帝流浆吸引了殿中人全副心神,连衡清君也不例外。但动作再大点必然还是会引起师尊注意,贺拂耽实在没办法,赶在劲气掀翻桌案之前收了手。 见他让步,独孤明河毫不客气,一路往上,有愈加深入的趋势。 就在贺拂耽怀疑男主被某男同夺舍的时候,那只手终于停下来。 “你是龙子。” “你怎么知道?” 贺拂耽诧异,他身上有师尊设下的障眼法,按理说修真界无人能看穿他的真身。 莫非龙宫这次送的礼已经珍贵到能让人生出这种怀疑的地步了? 独孤明河嘴角轻扯:“你身上的鱼腥味熏到我了。” 闻言,贺拂耽立刻抬袖轻嗅,哪有什么鱼腥味? “胡说八道,这是返魂香。” 独孤明河冷笑。 他当然知道返魂香是什么,生长于冥界幽都之巅的神树,传说中能让死人复生的异香。 他还知道贺拂耽身上的衣袍是妖族红月境倾族之力织成,腰间的佩剑是在魔界深处熊熊异火中锻造,脚踩的暖玉地砖下铺设着数条灵脉,其中一条甚至来自神界九重天。 它们原本都是五界中各自护卫的宝物,现在却被四处抢来供养一人—— 只因这人血脉有缺,魂体不合,本该早死。 独孤明河手中仍握着那人的大腿。 温热柔软的皮肉之下,笼罩的是一具近乎枯死的蛟骨,支撑到今天已是极限,绝无化龙的可能。 蚀骨的疼痛渐渐爬上脊背,独孤明河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前世最后那个夜晚。 一寸寸抽出的脊骨,一滴滴流干的血液…… 原来都换进了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里,替他逆天改命、强求长生。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腿上力道越来越重,贺拂耽感觉骨头都快被捏碎了,实在忍不了,伸手戳了下身旁边人的腰。 “独孤兄,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非礼了。” 独孤明河阴着脸松手,接下来更是一言不发。 贺拂耽看出他情绪糟糕,却也不方便发问。 衡清君自收下帝流浆后便对礼单失去兴趣,朝他看过来的次数越发频繁。 每次被师尊抓到自己在偷看男主,贺拂耽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虚。 想到在冠礼上撒的弥天大谎,心中就更虚了。 这可怎么圆哪? 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贺拂耽菜还没吃两口,宴席就已经到了尾声。 宾客们大多先行一步,还有些仍在依依惜别,衡清君被他们缠住,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独孤明河一手握住长枪,气势汹汹地正要起身。 贺拂耽手比脑子更快,一把按住银枪,在对方回过头来凶巴巴的视线中,语无伦次地夸道: “哎呀这枪长得可真像把枪啊。” 案前有人悄无声息走来,贺拂耽余光一瞥,见不是师尊,这才松一口气。 他向独孤明河介绍道: “这是我师尊的得力干将,也是我的朋友,毕渊冰。明河远道而来,不如先跟渊冰到我房中稍作歇息?等我拜见过师尊,便带你在望舒宫中四处转转。” 全修真界最神秘的地方就是望舒宫,能一观望舒宫,不会有人不动心。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独孤明河。 他漫不经心看了眼来人,正要拒绝,却在看到那人死水般的灰眸时顿住。 面前的人身上同时存在生气与死气,既像是傀儡,又像是僵尸。 独孤明河挑唇讽笑。 没想到这看似纯白一片的望舒宫,竟然是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 他收枪起身,朝贺拂耽似笑非笑道:“既然你这样盛情邀请,那我可一定得好好看看。” * 送走男主,贺拂耽立刻来到衡清君寝宫中跪着。 暖玉地砖质地较软,跪起来并不难受。衡清君来得也很快,那些人到底不敢真的拦他太久。大概有事相商,空清道长也跟在后面。 感应到两位师尊的气息,贺拂耽立刻直起身子,跪得端端正正。 衡清君在桌案后坐下,随手翻开一卷书。 “可知错?” “弟子知错。” 贺拂耽乖巧应道,“错在私下结交好友,却不曾告知师尊。” “你与他何时认识?” “一年之前。” “怎么认识的?” 果然会问到这里来,贺拂耽心中哀叹。 他还在想该如何作答,一只蓝蝶飞进窗框,小黑眼睛环视四周后,盈盈落到他指尖。贺拂耽轻抚着它的翅膀,突然灵机一动。 “师尊,都是翩翩的错。” 把这么大口黑锅扣在一只小蝴蝶身上,贺拂耽心中有愧,却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自从师尊怜惜弟子体弱不能出门,传授以灵蝶传书的法术后,弟子便一直与几位外宗友人互有通信。一年前,翩翩迷路飞到明河手里,他将错就错回信给我,我见他言辞豪爽见解独到,便引为知己,交往至今。” 衡清君放下书,竹简搁置在桌上时发出生硬的一声响。 他抬眸看向贺拂耽。 “迷路到魔界?” 魔界外瘴气四溢,小小灵蝶怎么可能突破进去。贺拂耽早已找好借口,浑然不惧。 “师尊有所不知。一年前明河正在凡间游历,翩翩贪玩,被人间繁华迷住,这才遇见明河。” “把你与他书信拿来。” “呃这……” 衡清君心中生出无名的烦躁。 小弟子自幼听话无比,除了喝药从不会拒绝。但今日这已是第二次,皆是为了别人。 “怎么,我不能看?” “当然不是!只是师尊,我与明河通信的那只翩翩……又迷路了。” 衡清君目光一寒。 袖中蓝蝶受到惊吓飞起来,没扇两下翅膀就掉在地上,变成一卷长长的书信。落款是刀宗少宗主,贺拂耽少有的几个通过衡清君严格选拔后留下的外宗友人之一。 等贺拂耽将信纸拢好塞回袖中,它才重新化作蓝蝶,瑟瑟发抖。 “师尊吓到翩翩了。” 贺拂耽低头,抬起双臂高高奉上掌心。 “弟子不能出门见识人间是何模样,所以才会托翩翩帮我看看。明河也是应我所求,才常常与我通信说些人间趣事。师尊若是生气,便罚拂耽吧。” 殿内半晌无言。 戒尺“啪”一声打在手心,不轻不重的一下,随后就是木尺搁置在桌案上的动静。 这就罚完了吗? 贺拂耽偷偷抬眼朝衡清君看去,见师尊神色缓和,似乎已经消气。 他不敢相信这一关会如此轻易就过了,所以迟迟没有收回手。 直到微凉的硬物落入掌心。 他一怔,抬头看去,是一把短剑。 水蓝色的剑身就像清规的缩小版,贺拂耽捧着这把袖珍小剑爱不释手,轻轻抚摸剑口处的小字。 淮序——和清规一个意思。 “师尊已经赠了我一把本命剑,这把……又是何意?” 衡清君还未作答,赵空清抢道:“这还不明显?你师尊想让你长剑挂在腰间,短剑藏在袖里,万一哪天技不如人长剑被挑飞,就找个机会抽出短剑插他丫的!” 贺拂耽失笑:“师尊向来光明磊落,定然不是这个用意。” 他并未纠结,收好小剑。跪得久了有些腿僵,下意识伸手去揉,恰好一道灵力将他扶起。 他朝衡清君看去,对方却开口传膳。 贺拂耽顿时眼前一亮。 这些菜品是宴会前由他亲自一道道定下来的,全都是他喜欢的菜。然而席间他搜肠刮肚找借口,根本就没心情享用,吃到嘴里的也味同嚼蜡。 动筷之前又有些犹疑:“师尊……不生我气了吗?” 还是赵空清先开口:“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看那姓独孤的小子气息清正,应当不曾害过人,可以一交。”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节 衡清君淡淡扫他一眼,视线轻移,落在小弟子身上。 “明日再说。” 空清乐了:“对对对,今天是拂耽你的加冠礼,自然你最大,就是上房揭瓦也无妨。” 贺拂耽松了口气。 他正要开动,见毕渊冰从门外回来,顿时想起什么,连忙招呼他过来。 “渊冰,快帮我那这些打包起来。” 毕渊冰一板一眼朝他行礼后,才问:“少宫主不留下来用膳吗?” 贺拂耽回道:“不了,明河还在等我。” 他全副心思都放在食盒上,没注意到一旁衡清君幽暗不悦的视线。 等毕渊冰装盘完毕,他匆匆朝两位师长行礼,然后便拎着食盒告退。 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师尊的声音。 “天色已晚,记得让你的朋友早些回去。” “知道了!” 衡清君看着贺拂耽的背影完全从视线里消失,待心中莫名焦躁稍稍褪去后,冷声吩咐: “此人蓄意接近拂耽,必有图谋。去查。” 毕渊冰领命退下,空清开口劝道:“魔修也并非全都恶贯满盈,我当年也曾经结交过几位魔道好友。师弟又何必这样如临大敌?” 衡清君不语,视线落在手腕处的白纱上,突然道: “他一直哭。” 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赵空清随他视线看去,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所以就生生给你哭心软了,愿意由着他折腾你?我记得前两次的时候,他就差给你绑成粽子。” 折腾。 衡清君蹙眉,不爱这个用词,却没有反驳。 那时的贺拂耽初来乍到,还很年幼,也很认生。明明那样害怕这位冷脸剑尊,却还是在见到他的剑伤后鼓起勇气蹭过来,请求给他上药包扎。 衡清君不允,小拂耽也不强求,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却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不愧是水族,小小的人儿居然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连闭上眼睛都还是那些大颗大颗的泪滴。 衡清君被那些泪水扰得心烦意乱,只好睁开眼,撩起袖子露出伤口,主动递到小拂耽面前。 上完药后,那时的小拂耽也和今日一样,垂着头,却高举掌心,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道: “弟子失仪,请师尊责罚。” 但那时,在长久的屏息等待之后,落在他掌心上的不是今日的戒尺,而是—— 一颗糖果。 “阿拂总是太心软。我恐他受骗。” “嗨,他是心软,又不是傻。再说那魔族小子嫩到跑来你的地盘要求比剑,谁骗谁还不一定呢。” “千年太平安闲享乐,让师兄连此人的真身都看不明白了吗?” 衡清君冷淡抬眼。 “他乃烛龙,魔神余孽。” * 贺拂耽隔着老远便看见独孤明河。 望舒宫常年银装素裹,宫人也常穿素衣,几乎和冰霜融为一体。整座宫殿寂寂无声,有时贺拂耽走在宫中,会有天地寂寥仅他一人的错觉。 独孤明河就像是落在一张白纸上的墨。 他正站在贺拂耽寝宫外,饶有兴致地打量那棵自冥界移栽的返魂树。 【我还是没检查出任何bug。】系统突然出声道。 贺拂耽:【我也还是没有问出男主为什么来这里送死。】 一人一统心有戚戚。 系统沉默片刻,建议道:【先把男主哄走吧。他在这里待着很危险,你师尊可没开明到真能和魔修握手言和。】 贺拂耽顿感头痛。 【男主那里我会劝他的。现下最麻烦的是,我该拿什么去应付师尊?】 一年前男主的确在人间游历,这是剧本里的剧情,不怕师尊查。 但长达一年的通信,这个要怎么凭空变出来? 系统再次沉默。 贺拂耽深吸口气,提步朝独孤明河走去。 他似乎对自己眼下羊入狼口的处境毫不在意,对满院潜伏在暗处的傀儡们视而不见,还有心思攀下返魂树柔软的枝条,绕在指间把玩。 见贺拂耽走来,他回头笑道: “傀儡术一类法术,向来只有邪修才会使用,连魔界中人都以此为耻。想不到正道之首衡清君也爱用此术,甚至还是个中高手。” 这些傀儡身上都有师尊留下的神识,贺拂耽自然不能让他当着满宫眼线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解释道:“独孤兄误会了。我自幼体弱多病,师尊又事务繁忙,怕我无人照料,不得已之下才托付给傀儡。” 见独孤明河还扯着枝条不放,贺拂耽伸手阻拦。 “别折腾它。” 独孤明河动作一顿,依言松手。 返魂树枝干虬结,树皮粗糙,气息也并不好闻,带着冥界特有的令人背后发凉的森森鬼气。 谁能想到将它燃烧后竟能炼出如此醉人的香气? 现在这团浓香就站在他面前,沾染上冰原的清冽,变得幽静。 “敲骨吸髓后,再施以小恩小惠,正道修士都像你们这般虚伪吗?” “什么?” 独孤明河还想再讽刺几句,看见面前人一双纯良懵懂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有些扫兴。 “这里除了冰还是冰,比不上魔界花团锦簇,有什么好逛的?贺兄还是带我去见衡清君吧。“ “你与师尊无冤无仇,何必非要送死?“ “无冤无仇?哼。我与你也算非亲非故,你又何必管我生死?” “既然如此……”贺拂耽没办法,拔出腰间长剑。 清规剑身在冰层的反射下,泛出一层粼粼水光。 “独孤兄出身魔界,而魔界与冥界毗邻,不知兄台可曾听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怎配与我师尊交手。我自幼跟随师尊习剑,深得真传,独孤兄若能赢我,再去见师尊不迟。” 独孤明河见他一转话锋,本还觉得有趣,直到看见那剑上滟潋水光逐渐被凝结成霜,透出森白冷硬的寒气。 不愧是师徒,与前世洞穿他胸膛的那柄剑何其相似。 嘴角笑意消失,独孤明河翻手化出长枪,战意凛然:“那便一试!” 不过刹那时间,两人便已过了数招。 剑刃与长枪相撞的一瞬,贺拂耽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男主手里那柄漆黑长枪,看上去没有任何灵力或是魔气,平凡得就像是从凡间打铁铺随手抽出。 然而它其实是天道赐予男主最大的金手指! 这把神兵能将男主的魔气转化成混沌源炁。混沌源炁是盘古开天辟地时清浊未分前的本源之气,与世间万物同宗同源,能在五界之气中任意转化,拥有源炁的修士能任意修炼任何一界的法术。 剧情中,男主便是靠这个成为五界功法的集大成者,魔界封尊,妖界称王,修真界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道君,最终一统五界。 但这都是一年后的剧情。 现在,这把魂枪应该仍藏在秘境之中,与看守它的上古凶兽一同沉睡! 贺拂耽回应着独孤明河招招凌厉的攻击,心中越想越不安。 没有人知道魂枪所在何处,就连男主自己也是在凶兽苏醒祸乱天下后才得知它位置的。 男主现在是怎么得到它的? 既然得到了,为何不等驯服枪灵后习得五界术,像剧情里那样一统天下,偏偏跑到望舒宫来和师尊决斗? 剧情出了如此大纰漏,系统却说没有bug。 难道……是中了什么罕见的病毒? 贺拂耽下手愈发迟疑起来。 男主虽已炼出源炁,能安然无恙躲过护山大阵和师尊禁制的窥探。但他肯定刚拿到魂枪不久,与它融合不完善,都未必是自己的对手,更别提师尊。 贺拂耽左右为难。 既不能过于放水导致自己输给一个小魔头,丢人现眼;也不能太过认真,万一那病毒突然发威让男主脚滑朝他剑上撞…… 病毒专爱吞噬天道之子,新手指南里再三强调过这件事,还列举了一连串恐怖案例。 独孤明河也渐渐品出他的犹疑,讽笑道: “好一把情意绵绵剑。可惜我用枪,没有眉来眼去刀相配,真是遗憾。” 他步步紧逼,贺拂耽步步后退。被逼得实在无法,对剑中灵气的控制不慎一松,剑风中立刻开始有雪粒飘落。 独孤明河“咦”了一声,加大攻势。 雪势大起来,逐渐在地上铺满厚厚一层,枪风一扫,便扬起一片迷离白雾。 他哈哈大笑,仗着贺拂耽放水,甚至还有闲心捋一把发丝上的雪花。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节 “深得真传,嗯?” 贺拂耽脸一黑。 也不知是不是现世报,还没等独孤明河嘚瑟完,突然一脚踩空,冰层裂开巨大的深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霎时间独孤明河便明白自己踏入了一个陷阱——一个深深埋藏在冰原之下,灵活的、邪恶的、或许在他进入玄度宗时就已经设好的陷阱。 看来骆衡清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 他在试探他。 独孤明河红瞳一黯。 魂枪枪尖猝然冒出赤红的火焰,蛇信一样缥缈纤弱。但只要沾染上周围的坚冰,就会瞬间蔓延开去,将这座冰原吞噬,拉着他的仇人一起下地狱。 突然独孤明河睁大眼睛,下意识伸出手。 他重重摔落到冰渊的底部。 背后传来尖利的剧痛,像有无数颗钉子刺进皮肤。 与此同时,他将一团浓香抱了满怀。 那香气如此圣洁,圣洁到让人怀疑真能从中返魂重生。 贺拂耽是自己跳下来的。 察觉到他想挣脱的力道,独孤明河闷哼一声:“别动,疼。” 怀中人果然就不敢再动:“我压着你了?” “你轻得像根羽毛,不碍事。”独孤明河将他更深地往胸膛处按去,“返魂香能镇痛,借我闻闻。” 他凑近贺拂耽发间,返魂香在这样亲密的距离之下让人目眩神迷。 他抬头看向冰层之上那张带着寒意的脸,在那人阴沉的视线中,偏头轻轻在怀中人发间落下一吻。 即使是前世杀人剥骨的时候,骆衡清也不曾露出这样恐怖的眼神。 他指间还捏着能毁天灭地的法诀,却因投鼠忌器迟迟不能释出。 那张冰冷无情的完美面具几欲裂开,露出怨毒的内里,仿佛独孤明河手中握着的不是贺拂耽的细腰,而是这位剑君的心脏。 真是有趣,骆衡清对他这位小弟子绝非仅有师徒之情,但似乎……这师徒二人都没意识到。 魂枪的火焰已经熄灭,脑海中枪灵不满叫嚣:【快,趁现在骆衡清情绪不稳,解开封印,赶紧杀了他!】 “我突然不想杀他了。” 独孤明河埋首在怀中人颈间,朝骆衡清挑衅一笑。 “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能叫他生不如死……一念成魔。” 作者有话说: ---------------------- 独孤明河:灵机一动,决定色|诱。 第4章 衡清君拂袖挥出一道灵力,将冰渊之下的小弟子拦腰带出。 贺拂耽却反手握住独孤明河手腕,与他一同跌落在冰层之上。 贺拂耽落地后立刻去看男主的伤口。 他才看一眼就眉头紧皱。断刃扎得很深,几乎全部没入独孤明河的皮肉,鲜血从伤口里汩汩流出,后背衣服已经血红一片。 将他们困住的深渊迅速合拢,冰原一片平坦,只剩一枚幽蓝色月牙形物件躺在原地。 这是玄度宗最严厉的刑罚——碎鳞笼。 由千万片残剑编制而成的牢笼,每一片都是先辈当年浴血降妖除魔留下的遗物,至今仍然残留着凛冽的杀意,只是轻轻割破皮肤就能体会到刻骨之痛。 玄度宗已经许久不曾用过此物,贺拂耽都快把它忘了。 他赶紧取出药物给男主止血,于此同时,感受到师尊的神识正一寸寸扫过自己全身,细致入微,每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贺拂耽知道这是师尊在检查自己是否受伤,没有在意,手下不停做着自己的事。 独孤明河眸光一闪,有些意外师徒二人已经亲密到这般地步。 忽然面色苍白,无力地靠在贺拂耽肩头。 “不知在下何处得罪衡清君,竟劳累堂堂道君对我一个无名小卒设下如此阴毒埋伏?” 贺拂耽一愣,反应过来后,恨不得堵住男主的嘴,又怕一不小心把看起来伤得不轻的男主捂死。 他连忙打圆场:“明河误会了。师尊品行高洁,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做这种事?碎鳞笼是戒律堂的东西,杨堂主向来厌恶魔修,估计是他下的命令。也怪我不曾和他说清楚。” 听见这话,衡清君手中法诀终于松开。 他终究打消再动手的念头,只是淡淡道:“正魔殊途。拂耽,让你的朋友离开吧。” 独孤明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低头掩下唇角讥笑—— 想不到前世记忆里如此残忍绝情的衡清君,在小徒弟面前,竟然会如此轻易就被一顶高帽子绊住手脚。 贺拂耽有些犹豫。 他当然想把男主送走,但男主现在这个样子,万一半道上仇家找上门…… “明河,你还能自己回魔界吗?” 独孤明河心思一转,虚弱苦笑道:“怎么不能?我即刻就走,不给你添麻烦。虽然我现在身受重伤、气血翻涌、经脉逆行……运气好点的话,应该能活着回去。” 贺拂耽:“……” 之前那么大言不惭坚持要和师尊决斗,还以为有多牛呢。 结果就这? 他回身请求:“师尊,若不是为出席我的加冠礼,明河也不必被杨堂主这般针对。便让他留下,等伤好后再启程吧。” 衡清君不为所动。 “你当知道这于礼不合。” 贺拂耽再三保证好说歹说,也没把师尊说心软,自己反倒被责问不该与魔修走得这般近,还不顾自己安危舍身救人。 他实在无法,急的得眼睛都红了。 忽然脑内系统开口:【快哭。】 【哭?】也对,哭一场说不定能让师尊心软,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但是…… 【怎么办统统,我哭不出来啊!】 【掐自己。】 贺拂耽都快把自己掐红了:【没有用!】 【那我把你骂哭?】 【骂骂骂!】 系统沉默片刻,突然加快语速:【贺拂耽,你是叫贺拂耽吗?这不过是角色的名字而已,真正的你,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在位面缝隙之中不知飘荡了几千年。要不是被主神好心捡到,成为穿越局员工,或许你早就魂飞魄散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主神吗?对得起之前答应主神要好好工作攒够积分转世成人的你自己吗?】 【……】 不! 他要报答主神! 他要转世! 这很有效,贺拂耽委屈得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正好这时看见地上的碎鳞笼,想起一件往事,他抬头拉着师尊袍角,泪眼朦胧地祈求着。 “师尊指责弟子私交好友自不量力,正好,弟子也有一事要问问师尊。” 衡清君还是第一次受这种眼泪汪汪的指责,半是不悦半是新奇。 “嗯?” “师尊可还记得,弟子从前被碎鳞笼割伤手指?” 衡清君神色微动。 那还是贺拂耽刚进入这个位面发生的事情。 那时他还不曾得到返魂香,魂体不合影响了他的心智,从龙宫转了两道手来到望舒宫后,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格外黏着新师尊,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但又害怕新师尊威严,总是远远缀在后面。 某次衡清君在戒律堂处理宗门事务的时候,他跟在师尊身后见过碎鳞笼一次。 那时它被放在戒律堂正门影壁前,借其上浩然正气涤荡来往弟子心中邪祟。因为位置显眼,模样漂亮,贺拂耽才会出于好奇心被它割伤手指。 “师尊那时说并非我的过错,而是碎鳞笼凶悍,要将它从此束之高阁。如今十年过去,碎鳞笼再次现世,是师尊已经将此话忘记了吗?” 贺拂耽一面说一面抬袖擦眼泪,声音抽抽噎噎,看起来可怜得很。连系统都有点吓到了,结结巴巴说了句对不起。 然而贺拂耽更委屈了:“还是说……师尊本来也只是哄我玩的呢?” 冰原上一片寂静,连风丝飘过都毫无声息。 衡清君半晌才轻轻开口: “我不曾忘。” 然后朝戒律堂主冷淡传音,“此物性邪,以后不必再用。” 居然真的有用! 贺拂耽心中一喜,很快又被冲淡。 眼泪一旦打开阀门,就止不下来了。进入这个位面之后重重压力下所有的心酸一同涌上来,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得寸进尺。 “既然师尊知错,那可愿认罚?”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节 “你想怎么罚?” “就罚师尊让我留下明河,照料他直至痊愈。” 衡清君无言。 那双猫儿眼沾了湿意,较往常还要清亮水润,刚卸下委屈的指控,就盈满迫不及待的期盼,连眼角薄红都还不曾散去。 藏在袖中的指尖微颤,似是想要触摸什么,又强自按捺住。 他平静道:“随你。” * 贺拂耽在给独孤明河上药。 伤口原本已经被外面的冰寒气冻住,不再流血,拔出残剑碎片后,凝结的血痂撕裂开,飙出来的血液差点溅到贺拂耽脸上。 他光是看着就觉得疼,男主倒是一声也不吭。 此时他看着又恢复了些敢向衡清君叫板的男子气概,眉目间又充满自信的随意感,哪还有半分之前在师尊面前虚弱得快断气的模样。 包扎的过程中两人一言不发。 贺拂耽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刚在师尊面前哭了一场,可怜巴巴的模样全被男主看了去。 他察觉出这漫长沉默有些不妥,为缓解尴尬,主动找话题道: “独孤兄不必担心,伤势最重,但望舒宫的伤药一向是最好的。虽说上药的时候疼了些,但药效很快,抹不了几次就能好全,师尊便最爱用此药。” 他放下药瓶,朝独孤明河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多谢兄台在碎鳞笼中护我周全,不过以后可千万别再这样了。都是因为我压你身上,才让笼中残剑插得这么深,都快看见骨头了。当时你若没伸手,我俩现在只不过受些皮外伤。” 独孤明河付之一笑。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伸手将贺拂耽拦进怀中。 他看着那双正在给绷带打结的双手,手指根根修长,骨节俊秀,莹白如玉。 或许他只是生来爱美,故而不忍心见这白玉有缺。 这并不算他意志不坚。 连心狠手辣的骆衡清都要在这个小美人的眼泪前败下阵来,又何况他呢? 若能将小美人拐跑……骆衡清必定肝肠寸断。 他随口问道:“衡清君剑法天下无双,竟然也会受伤?” “师尊是剑痴,练起剑来不管不顾,受伤也是难免,我常为师尊包扎。” 想起什么,贺拂耽莞尔,“你上药还算乖的,师尊一开始就很不听话。每次都要我连哄带骗,缠上好久才肯让我看看伤口。这些年估计师尊被我缠得烦了,什么都随我去了。” 独孤明河若有所思:“你对你师尊很好。” 贺拂耽笑道:“那是因为师尊对我也很好,嗯,除了修炼的时候。” “修炼?依我看,即使是修炼的时候,他也很是偏疼你嘛。” “啊?” “我之前在凡间游历,曾看见一富贵人家教养孩子,又舍不得孩子太过受苦,便将偌大马场全部铺上松木地板,耗费巨大,只因松木较软,若小辈跌马,不至于太疼。” “嗯?” “怎么,莫非你还不知你脚下这地砖的来历?” 贺拂耽看看脚下。 天色暗下来,白日的热量消耗殆尽,暖玉升温的效用就越发凸显,踩在脚底热乎乎的。 他生来畏寒,刚住进望舒宫时被冷得半夜跑出宫去找空清师伯哭诉。 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衡清师尊外出了一趟,寻来这暖玉做成地砖,还将整座望舒宫都大修了一通。 返魂树也是在那时种下的。 “暖玉啊,供我夜里睡觉取暖。怎么了?” 独孤明河看着那双懵懂的眼睛,叹息般摇头笑道: “此乃昆仑炎火山中的暖玉所造。此玉日照升温,更难得的是质地柔软却不易碎,在魔界又叫‘白叠玉’。数量稀少,因而有价无市。用来铺地砖,还是满满一宫殿,真不愧是衡清君,这么大手笔。” 贺拂耽眨眨眼睛:“可我不曾在宫内骑马。” 见他还是没听明白,独孤明河无奈,只好说得更明白些。 “但你既然畏寒,从前一定是在宫中习剑,对吗?” “啊……” 贺拂耽心中怔忪。 衡清君严厉,一开始也要求他和宗门中其他弟子一样,日日冒着严寒外出练剑四个时辰。师尊自己是天纵奇才,不明白资质平庸的人修炼起来会如何困难,布下的课业总让他吃不消。 后来他就理所应当地累病了。 似乎就是从那一场大病开始,师尊将四个时辰的练剑场所改到望舒宫内,偶尔天气好阳光充足的时候,才会出宫去望舒顶。 所以……师尊是怕他练剑的时候摔倒了会疼? 他看着脚下地砖,突然站起身,还没站定就被独孤明河拽住袖子。 面前人黑着脸。 “你要去哪里?不过几块白叠玉而已,就把你感动得丢下我这个重伤垂死之人,去向他表忠心?” 作者有话说: ---------------------- 独孤明河:死嘴快别说了! 第5章 “不是。我要去望舒顶下。” “做什么?” 贺拂耽回眸一笑。 有了碎鳞笼中过命的交情,他在男主面前之前不再那么拘谨,还能大着胆子跟他开个小玩笑。 “因为没有深得真传,所以得去发愤图强。你便在此处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独孤明河仍不松手。 “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我是去受罚的,又不是去背着你偷吃。再说,你伤口不疼吗?” “你不守着我,万一你师尊突然进来刺杀我怎么办?” “师尊才不是那样的人……” 衡清君的戏份也就比路人甲多上一点而已,剧情里跟男主都没见过,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但这话万万不能说给旁人听,贺拂耽无奈道,“那你便和我一起吧。” 望舒顶。 峭壁之下。 高耸的崖壁几乎将天光全部遮挡,谷底幽暗无光,抬头也只能看见一线模糊惨白。 望舒宫已是寂寥,这里更是人迹罕至,连满宫傀儡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算是贺拂耽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崖壁上刻满了字,密密麻麻全是功法心诀,剑尖刻出的字迹纤细凌厉,隐隐剑意藏在其中,终年不散。 独孤明河毫不作伪地夸道: “好字!” 他来了兴致,唤出长枪,枪尖在石壁上笔走龙蛇,写下自己的名字。 到底石头和纸是不一样的,他刻下的每一笔都起伏平淡,间架虽也好看,但就是不如旁边的那般有风骨,瘦而不弱。 他虚心求学:“有什么诀窍吗?” 贺拂耽握住枪柄,带着身后人的手动起来,一面道: “在纸上写字,若笔笔飞白,就会显得油滑。在石头上写字恰好相反,若不飞白,刻下的痕迹粗细毫无变化,便会显得枯燥。” 话音刚落,枪尖轻提,三个字已经写好—— 贺拂耽。 独孤明河。 满石壁的剑诀心法中,两个名字并排着闯入其中。 它们占据的不过是很小一方地盘,却无比显眼,又无比和谐,仿佛它们生来就该在一块儿。 独孤明河不知为何心跳快了一拍。 他别扭地移开视线,但开口时声音心悦诚服:“在石头上能写成这样子,真厉害。” 贺拂耽看着他满头白雪,汗颜:“过奖过奖。” 独孤明河抖落身上雪花,好奇道: “你与衡清道君的剑法同宗同源,为何他凝水成冰,而你却偏生下雪?甚至这雪都落不到冰层上,跟仇人似的。” 贺拂耽摇头:“我也很想知道。明明一招一式都和师尊教的一样,可剑气就是会化成雪粒。连师尊都尚未弄明白呢。” 一片雪花摇摇摆摆落下,他伸手接住,看着那纯白无害的六瓣冰晶在掌心中化成水,自嘲一笑。 “大概真是因为我剑气绵软的缘故的吧。师尊修杀戮道,我却修不成此道。” 杀戮道凶狠,一副残破蛟骨当然修不成。 身旁人语气中的落寞,独孤明河不忍,移开话题。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节 “我只听说过黄泉彼岸花,花叶两不相见,倒还从未听说过冰雪不相融。不过……你们这望舒宫,种着返魂树,飘着傀儡,还有这永不相融的冰和雪,和阴曹地府也没什么不同啦。” 贺拂耽失笑:“独孤兄要是再口出狂言,下次换药,我就要下狠手了。” “是吗?” 独孤明河无所谓地一笑,“我倒想看看拂耽你能不能对我下得了手。” * 事实证明贺拂耽不能。 话说得够狠,但每次换药时看见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他都会感同身受。 剧本里没有男主受碎鳞笼之刑的情节,这属实是无妄之灾,这位天道宠儿恐怕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受这种苦。 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自责,越是心疼。 这般不辞辛劳地照料着,独孤明河伤好得很快,两天后伤口出的剑气便尽数除去,开始飞速愈合。 贺拂耽放下心来,往客房跑得便不那么勤快,大多让毕渊冰代劳。 独孤明河平生最厌恶傀儡,见了几次那傀儡的木头脸,很是不满,生出几分坏心思来。 每日等无人的时候,他就将换好的药扯下。 仍嫌不够,还要动手再把伤口扒拉两下。 这下贺拂耽又不得不严阵以待,生怕是碎鳞笼上正道剑意与男主魔体相克,还兴师动众地去丹房请医修来为男主诊脉。 好在这两天师尊有事外出,不然他还真不敢这么做。 不过也正因为师尊外出,临行前特意留下大量作业。 忙得实在没办法,贺拂耽只得把作业搬到明河床边写。白天时刻相对,就差晚上和他同一张床睡觉了。 枪灵冷眼看着主人沾沾自喜。 【你之前说要让衡清君生不如死,可是想从他徒弟身上下手?】 独孤明河倚在床上,吃着果脯,看着话本,优哉游哉。 “不错。” 【这好办。衡清君外出,贺拂耽不过金丹,我有一百种办法叫他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你别动他,我自有筹谋。” 枪灵简直气疯了:【筹谋?你每天把药喝了吐、吐了喝,我看你不是在筹谋,你就是馋人家身子!】 独孤明河轻嗤:“笑话,分明是他馋我身子。你没见他为了我几次忤逆骆衡清,连碎鳞笼都敢跳,现在写课业也要和我一起,简直一刻都舍不离开我。哪有人这么对兄弟的?他分明就是对我情根深种。” 枪灵:【……】 独孤明河:“行了,我知道你现在又饿又困。但贺拂耽你真不能动,你以为骆衡清会什么都不做,就把他留在这儿吗?你猜碎鳞笼被他没收之后,现在去了哪里?” 枪灵闻言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停在贺拂耽露出的一截手腕上。 那是一对幽蓝的玉镯,半藏在宽大的袖口下,正散着莹莹光点。每当主人行走动作时,细镯相互碰撞,叮当作响,那些莹光也随之跃动。 那些光点中藏着一道微弱的灵识,只要检测到敌意,便会张开巨大牢笼将来人锁住。 “若我再进到那里面,贺拂耽就算把腿跪断,姓骆的也不可能再让我活着出来。” 一人一枪都长久地注视着贺拂耽,贺拂耽则毫无所觉。 终于赶在明天师尊回来之前把作业赶完,他正打算休息一会儿,突然发现窗台上已经停满蓝蝶。 他已经许多天不曾看过这些蓝蝶。 伸出手,灵蝶们便飞过来,停在他指尖,依恋地扑扇着翅膀。 “抱歉,最近冷落了你们。“ 蝴蝶触须微颤,片刻后俱都化为长长一卷信纸。 多数都是与宗内门人的通信,也有几位外宗友人夹杂其中。 贺拂耽重新提笔开始写回信,他写得认真,连男主来了都没注意到。 独孤明河看着满案信纸,挑眉:“你不是不常出宫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给你写信?” 贺拂耽头也不抬:“只是笔友而已。我与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比起他们的脸,倒是更熟悉他们的字迹。” “那他们岂不是也没见过你?” 贺拂耽摇头。 他其实并不是为了交朋友才结交这样多笔友的。 衡清君数十年来为了治他的病,遍寻奇珍异宝,都快把望舒宫库房撑破。 他是必死之人,没有修炼的必要,这些好东西用在他身上实属浪费,何况也根本用不完。 与其放在库房里发霉,不如送给别人。 正好毕渊冰时常出宫办事,贺拂耽便托他找几位有需要的弟子,把东西散出去。 后来怕耽误渊冰正事,就请师尊传授化蝶之法,弟子们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写信给他,他让灵蝶一并带去便是。 独孤明河眼看他快把储物戒搬空。 那些东西有各式法器丹药,无一不是经衡清君手挑出来的珍品,就这么大把给出去,不知道该说他是财大气粗还是不知疾苦。 他心中颇不是滋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慷慨的人。莫非你对所有人都这般好?” “我在宗中辈分高,别看我年纪轻,其实宗内大多数弟子都是我的小辈。长辈送小辈些礼物,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斗米恩,担米仇。你这样有求必应,礼物送出去,恐怕也换不回几分感激。这你也甘心?” 这有什么好不甘心的?他本也不是为了让小师侄们感激才这样做的。 贺拂耽正要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灵机一动。 他回头狡黠一笑。 “我自然不甘心。别看我东西给得爽快,实际上日日都盼望着他们将来出人头地,好让我脸上沾光。不过,独孤兄你就不同了。” “哦?” “不用等来日,现在你便可以报答我。” 被这样殷切柔情的视线注视着,独孤明河面上露出几分古怪的、又好似早已料到的神情。 他出身魔界,魔界开放,荤素不忌,后来又去了人间,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就算有心回避那些事,也总会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些。 “现在?现在已经很晚了。” “这种事就是要等到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才好。” 独孤明河干咳一声:“可我们才刚认识。” 贺拂耽满不在乎:“谁说非得认识许久才能做这种事?” 见他还愣在原地,贺拂耽放下笔朝他招手,“快过来呀。” “在桌上做?” 独孤明河语带质疑,却很听话地提步走过去。 “不嫌硌得慌?”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不在这儿,难道去床上?” 贺拂耽提笔刷刷写了几行字,“你们魔界中人都是在床上写信的?” “……你是说写信?” “不然呢?” 贺拂耽把信纸推过去,“之前在师尊面前夸下海口,说我俩有一年笔友交情。喏,该你回信了。” 独孤明河神色恍惚,接过贺拂耽塞过来的笔,写下几个字后突然回神,丢掉笔咬牙切齿。 “你让我给骆衡清编故事?” “没礼貌,要叫衡清君。咦,字写得不错嘛。不用编得多么精致,就写写你在人间的趣事便可。” 独孤明河定定看着贺拂耽,见他依旧若无所觉,还十分开心地研起墨来,更是气闷。 气罢,还是认命地重新提笔,下笔狂书—— 算了,反正是来勾引他的,就当让他开心了。 贺拂耽一边研墨一边看他写,不知不觉就入了迷,墨汁溢出砚台都没发现。 直到独孤明河笔杆轻碰他手腕以作提醒,他才发觉指尖和桌案都已经漆黑一片。 独孤明河看着他手忙脚乱一连使出数个洁净术法,揶揄道:“就这么喜欢看人间的事情?” 贺拂耽有点不好意思:“独孤兄见笑了。我素来没什么大追求,平生唯爱吃喝玩乐,人间与此息息相关,我自然会喜欢人间。” “小心沉溺于此,不得长生。” “我本也无意于长生。独孤兄能看出我是龙子,莫非看不出别的?” 独孤明河知道他说的是他魂体不合的早夭之相。 能这样毫无芥蒂地提起,难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独孤明河突兀又认真地问:“你引我为知己,可知我身份?” 贺拂耽当然知道。 剧情里花了不小篇幅描述男主的身份——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节 传说中羲和一脉掌管日出的烛龙族后裔,万年前与神族决裂后堕魔,便世代隐居在魔界虞渊。统领着无数从洪荒时代幸存下来的异兽,坐拥无数金银钱财和稀世珍宝。 传言还说,如今人族兴盛,修真界灵气凋敝,只有烛龙族居住的虞渊还像洪荒时代一样,灵气浓厚得能随随便便就供出一个渡劫期。 但这些剧情里的贺拂耽都不应当知道,独孤明河那双红瞳仅能证明他是魔族。再加上混沌源炁的遮掩,恐怕就连师尊都不能看穿他的真身。 故而贺拂耽只道:“你是我的一个魔修朋友。” 独孤明河一怔,心中仿佛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赶紧把笔丢给贺拂耽。 “咳,到你了。” 一支笔,在两人手里换过来换过去,砚台里的墨汁也磨过好几次。天光微白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天终于写到尽头。 贺拂耽放下笔,揉了揉通红的眼眶。 这一晚上他时而捧腹时而担忧,时而义愤填膺,时而热泪盈眶,现在情绪缓和下来,只觉得浑身精气都被吸干。 “明河,你若是去人间讲故事,一定会是最好的说书人。” “那拂耽你便是最捧场的看客。” 他们不约而同换成更亲近的称呼,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系统突然插嘴:【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贺拂耽一愣:【放心什么?】 【我要回局里一趟,这个位面可能中了什么高级病毒,我排查不出,必须向总部汇报。】 贺拂耽点头,这倒是和他的猜测不谋而合。 系统继续道:【病毒肯定是冲着吞噬主角来的。我走的这段时间男主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誓死守护他。】 贺拂耽:【啊?我吗?】 系统大概也觉得把这项重任交给一个暂时只学会浑水摸咸鱼的路人甲有些不靠谱,静默片刻,使出激将大法。 【你怎么不行?你虽然只是一个小鬼,但主神能从那么多孤魂野鬼中挑中你,你以为只是巧合吗?】 【难道不是吗?】 贺拂耽惊了,【我听说主神会给优秀员工升职。虽然大部分重要角色部门的员工都是从各个位面飞升上来的神仙大佬……难道主神觉得,我也像那些神仙一样,有扮演重要角色的天赋?】 【……有这个可能。】 贺拂耽很感动。 【我一定誓死守护男主!】 【那……统统,等你回来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能再给我讲一遍主神从那么多孤魂野鬼中选中我的故事吗?】 【……好。】 系统不再说话,应该已经走了。 贺拂耽平复好情绪,视线落在手里的信纸上。 落在纸上时,他的字迹工整圆润,男主的字则潇洒乖张。贺拂耽想不出他是怎么拿一支专写隶书的圆头笔,写出那些铁画银钩的比划。 漫漫长夜足够他们通过彼此的文字认识彼此的性情,发现他们很多方面都志趣相投,比他那些许多年的笔友还要聊得来。 好像主角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不可接近。 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位男主,也和他一样,喜爱着其他修士不屑一顾的人间。 如果不是身处独立阵营,如果不是主角与路人甲的身份,或许有朝一日他们真的能成为要好的朋友,一同漫步在人间灯火之下。 贺拂耽想想那场景便觉得好玩,但又觉得痴心妄想。 “人间好是好,可惜我这辈子恐怕都难有机会去人间啦。” “怎么不能?你跟我走,我现在就带你去。” “又在说胡话了。我好好的望舒宫不待,干嘛跟你走?” 独孤明河一噎,轻哼一声,心想: 欲擒故纵。 休息了一整夜的灵蝶逐渐复苏,在清晨的雾气中翩翩起舞,向贺拂耽依依不舍地告别后,便衔着礼物飞向远方。 “这么大手笔,真不心疼?” “唉。”贺拂耽面带惆怅,“你不懂。” 独孤明河正要细问,便听门外传来毕渊冰毫无起伏的求见声。 他看着毕渊冰及身后一众傀儡宫侍手中的木盘,终于知道贺拂耽为何叹息——那些木盘上盛的东西,加起来能把两个乾坤囊灌满。 贺拂耽苦笑:“每次都是这样,师尊收获战利品的速度永远快过我。” 独孤明河不以为意:“你不要不就行了。”他回头看向毕渊冰,发令道,“把这些都拿回去,就说你家少宫主不喜欢。” 贺拂耽笑笑,没有阻拦。 见状,毕渊冰也不说什么,悄无声息退下。 不过一盏茶时间,送礼物的人就亲自找上门来。 衡清君来时,贺拂耽正看着独孤明河喝药。听见动静便朝床上的人一摊手—— 看吧,这就是说不喜欢不需要的结果。 “这些东西,一件都不喜欢?” 衡清君眉头微皱,“莫非又病了?伸手,把脉。” “只是明河开的一个小玩笑罢了。”贺拂耽笑着解释道,“师尊送的我当然都喜欢。” 他朝宫侍手中看了一眼,准备随便挑几件。 看到那其中居然有一对活物时,他一愣。 那似乎是一对燕子,黑背白腹,剪刀一样的尾巴,浑身羽毛在光线下变换出或蓝或紫的色泽。 那对燕子旁放着一份织物,丝绸般华美平整,没有任何绣纹,是一种晦涩幽静的紫灰色,如同燕羽一样随光线变化泛出光彩。 贺拂耽伸手抚摸,出神叹道:“好漂亮的颜色……” 衡清君视线缓缓滑过小弟子身体。 久居深宫所以皮肤格外白皙,又因病体,那白也不是健康的、富有光泽的白,而是瓷胎一样素雅、易碎的苍白。 正适合笼在深沉厚重的紫色之下,就像那日在冠礼上一样。 “北地女稷山中有一处秘境现世,境外魔兽肆虐,不能入内探索。天机宗托我前去降魔。” 说到“降魔”二字,他冷冷朝独孤明河看了一眼。 对方并未被慑住,反倒还背着贺拂耽,回之以挑衅一笑。 衡清君淡淡收回视线。 “如今邪魔尽数斩杀,只剩下这一对燕子。身具灵气,不是魔物,带回来给你把玩。此布名为‘燕尾青’,亦是女稷山上所产。” 贺拂耽逗着那对小燕子。 显然师尊是特地为他带回来这灵燕和布料的,因为知道他会喜欢。 这具身体的猫妖母亲还在世时,他们在南海边上住过一段时间。住在那里虽然能受龙族的庇护,却也要忍受同族的欺凌。 他是私生混血,生来就没有龙角和龙骨,常常被小龙子们取笑说是“软骨龙”、“小怪物”。 没人和他玩,只有檐下那对每年飞来的燕子是他的朋友。 它们还曾送给他两根尾羽,被他插在成人礼的冠帽上作为装饰,纪念他这两位已经老死的朋友。 “这次师尊这可有记得将东西送去给师伯师祖们先挑?” “他们不爱这些。” 那便是又没有了。 尊老爱幼,师尊足够爱幼,却一点儿也不尊老。 贺拂耽叹气,捧起关着小鸟的笼子。 “师尊莫非忘了,宗规第九条,不可玩物丧志?” “你若真在乎这个,便该先把你身后的魔修送走。” 贺拂耽万万想不到师尊会这样说,忍俊不禁:“师尊,明河是人,可不是宠物。” 衡清君漠然:“有什么区别。” 贺拂耽摇头失笑:“这小东西,师尊还是留着自己养吧。” “你不喜欢?” “我怕照料不好。师尊不如交给小师侄们?” “不必。”衡清君指尖凝出冰霜,“畜生而已,杀了便是。” 贺拂耽大惊,连忙把鸟笼抱进怀里。 “不用了师尊!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见师尊收手,他松一口气。回头见独孤明河神色有异,连忙问:“可是伤口又疼了?” 独孤明河垂眸,长长眼睫挡住眸中阴恻恻的恨意。 原来是这样。 难怪骆衡清可以这样毫无负担地将他活剥,原来是因为这天下间除了贺拂耽,任何一个人在他眼中都与牲畜无异。 剥畜生的皮,吃畜生的肉,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有什么好负罪的? 独孤明河抬头,脸上扬起开朗豁达的笑容。 光杀了骆衡清有什么意思? 若不能让他永失所爱心神俱裂,怎么算得上报仇? 他将喝到一半的药碗放下:“太苦了,我不喝。”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节 贺拂耽瞪圆眼睛。 怎么师尊一回来,男主就开始抽风? “可医修说你魔体或有损伤,这几贴药是必服的。吃些蜜饯可好?” “行啊。” 独孤明河眯眼笑道,“你喂我。” 贺拂耽无语,伸手到被子里去拧作妖之人的大腿,想让他安分点。 没想到独孤明河哈哈大笑:“哎哎,虽说打是亲骂是爱,但在你师尊他老人家面前,我们还是不要打情骂俏了。” 贺拂耽汗毛都快竖起来,僵在原地,无声道:“别说了!” 顺便抓了把蜜饯塞他嘴里,指望他能就此闭嘴。 独孤明河顺势伸出舌尖舔了下贺拂耽的手心,果不其然看见面前人花容失色,几乎从床边跳起来。 咽下蜜饯后,他朝衡清君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出来的微妙恶意。 “拂耽不能出宫,想来这蜜饯是衡清道君买的?想不到道君竟然这般舐犊情深,只是如今您拳拳爱子之心进了我的肚子,衡清君不会生气吧?” 贺拂耽恨不得自己已经晕倒,咬牙威胁道:“吃你的吧!” 独孤明河反而笑得更放肆。 “拂耽,你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那般温柔小意,怎么道君一来就板着张脸?看来衡清君确实凶了点,不像我,绝对舍不得这样冷脸对拂耽。” 一阵狂风突然席卷而来,夹杂着冷冽的冰碴,铺天盖地将独孤明河远远掀翻到门外。 不等他起身,大门便“嘭”一声关上。 背后伤口裂开,阵阵剧痛,独孤明河却浑不在意,甚至放肆大笑。 在视线被隔绝之前,他看见了慌乱担忧向他跑来的贺拂耽,还看见了一个恼羞成怒却无计可施的骆衡清。 贺拂耽眼睁睁看着宫门在他面前合上。 他扑过去试图打开门,却发现上面的禁制连他也打不开。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望舒宫上下所有禁止从来对他无效。 他转身向衡清君焦急道:“师尊为何这样做?明河伤还未好!” 衡清君已经起身,站在几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怪我?” 作者有话说: ---------------------- 独孤明河:giegie~我吃了你师尊给你买的小果子,你师尊该不会生气吧~好可怕你师尊,不像我,只会心疼giegie~ 第7章 衡清君语气平静,颀长身影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却无端生出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满宗弟子没有不怕衡清君的,贺拂耽也不例外。他虽说敢仗着亲传弟子的身份稍微放肆些,但毕竟不敢真和衡清君对着干。 他立刻跪下:“弟子言语无状,师尊息怒。” “让他走。” “师尊为何一定要赶走明河?他身上魔气全无,便是待在宗门中也无法造成威胁。若师尊嫌他在望舒宫吃白饭,弟子可以带他去空清师伯的九阳宫小住。“ “你想和他一起离开?” “……” 贺拂耽敏锐察觉到师尊语气不对,赶紧补救,“也不全是明河的原因。前日冠礼上空清师伯依依不舍,说很是想念弟子。”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只是住上两日,和师伯说说近况,弟子便回来。” “修炼一道,不进则退。” “在九阳宫也可——” “赵空清什么也教不了你。” 贺拂耽:“……” 好歹人家是和你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呢,背后这么说真的好吗? 贺拂耽苦笑:“师尊,我修炼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再怎么练,一年后也不过是一具强壮的遗体。 “我必能找到补全血脉的方法。” 衡清君微微偏头,“你不信我?” 贺拂耽不欲与他争。 “好吧,就算师尊真能替我逆天改命。可我资质不过尔尔,纵使废寝忘食,也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尽早和长辈享受天伦之乐。” 衡清君笃定道:“你会和我一起飞升。” 贺拂耽第一次觉得他的师尊竟然这般天真可爱。 他失笑:“师尊,现在可不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套了。师尊如今已是渡劫期,这样的话应当少说,若是不慎立下心魔誓,可怎么办?我若身死,师尊未必还能追到黄泉碧落将我拽出来吗?” “你不会死。” “即使不提早夭之相,修行一途总会有意外,若真有这日呢?” “那便上至黄泉下至碧落——” “师尊!” 贺拂耽心跳如擂鼓。 见衡清君不再说下去,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仍觉得眩晕,脚下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 方才天地间若有若无的回应,即使是他一个金丹期都能感觉到。 师尊他竟然真的敢发心魔誓! 他正想翻翻剧本,看剧情里衡清君的人设是否也这样偏执,突然想起剧本里描述他的文字就三行。 对师尊飞升后留下的洞府描述得都还更多些。 也对,师尊跟他一样,也是路人甲,哪来的人设? 贺拂耽还没从恐惧中缓过来,衡清君再次开口。 他声音中透出一丝细微的疲倦:“阿拂,你从前不是这样。” “……”贺拂耽心中发慌。 衡清君鲜少唤他名字,总是有话直说。望舒宫就他们两人,但凡开口,每一句都是对着彼此说的。 师尊只有在很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唤他。 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他被冻得偷跑出宫,劳累师尊找了他一整晚的时候。 “不必怕,我知道并非你的错。定是那个魔修对你使了什么诡计,待我杀了他……” “不!师尊,不是这样——” “嘭!”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开,露出一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全无魔气的某人不知是怎么解开了窗户上的禁制,支肘闲散地倚在窗台上。 “拂耽何必为我与衡清君争吵呢?你师尊事务繁忙,等他忙起来,哪还管得了我们谈情说爱?这不,又来活了。” 他稍稍往旁边一让,窗台出露出一张白发苍苍的脸。 是天机宗的长老怀会子。 怀会子一拱手,差点老泪纵横:“求衡清君相救!我等组织宗门小辈前往女稷山中秘境探索,如今不过两日,已连折四十余人!” 两天四十余人! 虽说秘境探险向来是危机与利益并存的一件事,可这个折损率未免太惊人了! 禁制解开,怀会子立刻进门,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哭诉。 “我宗中弟子测算出女稷山中即将有秘境现世,前去查探时,发现山中妖兽肆虐,秘境入口处更是有一上古凶兽坐镇。我等无法,只好请来道君出手相助。” “待道君将那凶兽斩于剑下,所有妖邪也都清扫一空,我等以为万事平安,便带领八宗十六门小辈前去试炼。没想到……没想到那里面不知有什么妖物作祟,短短两日,众弟子命牌就已经断了四十块。那命牌与魂魄关联,命牌碎裂,恐怕他们也生机全无!” “进入秘境的小辈无一不是宗门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若都折损,乃正道浩劫!求道君相救!” 殿中众人都神色凝重,只有独孤明河一派轻松,像是刚听了一段精彩的说书。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衡清君?您可是亲口说了,女稷山中邪魔都已斩尽,却还有妖物在您眼皮子底下连取四十余人性命……骆衡清哪骆衡清,你以后威信何在?那四十个人,可会在梦中向你索命?” “明河!” 贺拂耽额上冷汗都出来了,上前一步将师尊挡在身后。 他想要责怪对方怎么对师尊如此不敬,可见到对方微微侧身后露出背后大团大团的血迹,以及那双红瞳幽怨受伤的眼神,一时间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 “……没礼貌。”他勉强道,“要叫衡清君啊。” 肩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道。 贺拂耽被那力道带着退了一步,师尊高大的身影完全遮挡住他的视线。 一如既往坚实的背影,他微微心定,因男主的话升起的对师尊的担忧烟消云散。 衡清君开口:“此事我亲自去查。” 视线落在贺拂耽身上,蹙眉似乎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又道,“阿拂与我一同前去。” 贺拂耽一愣,然后眼前一亮。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节 “师尊准我出门了?” “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贺拂耽连连点头,素来克制的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点点雀跃。 衡清君视线一转,落到某魔修身上。 “至于你的朋友,就留下来养伤吧。爱养多久养多久。”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贺拂耽从师尊背后探出头: “明河,快谢谢师尊呀。” 还等着骆衡清走了就可以拐走他小弟子的某人:“……” 独孤明河咬牙切齿憋出一个冷笑:“那还真是多谢衡清君好意了。” * 贺拂耽整理着出门要带的行李。 不过大多是由他过目,真正动手的是毕渊冰。 毕渊冰是衡清君麾下一品傀儡,言谈行事都与生人无异。他有化神期的修为,性格又温顺细致,从斩妖除魔到端茶送水都是一把好手,贺拂耽那次大病就是他一直在床头照料。 现在要出远门,怕小弟子不适应,衡清君这次也特地拨了毕渊冰过来照看他生活起居。 毕渊冰忙忙碌碌,贺拂耽却在用镊子夹了小虫,想喂给那对燕子。 独孤明河在一旁看着他道:“你真不带我?” 贺拂耽头也不回:“不带。师尊好不容易松口,明河你就别再横生是非了,先养伤要紧。” “就算骆……衡清君不在,玄度宗中也多的是人想害我性命。比如那个杨堂主,不就妄图用你手腕上的东西困住我吗?” “杨师叔最听师尊话了。何况你身在望舒峰,没人敢在师尊地盘上放肆。明河,你就安心留下来养伤吧。”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 他看着那个冷漠如霜的背影,凉凉道:“省省吧,它们不会吃的。” 闻言,贺拂耽小心翼翼把小虫放下,终于转身,看着面前人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可是为什么呢?它们已经很饿了。” “世人养鸟,小到画眉百灵,大到苍鹰仙鹤,无所不养。但你可曾见过有人豢养家燕?” “似乎的确不曾。” “你以为它们名为家燕,就当真是你家的了吗?它们所需的不过是人筑的一角屋檐而已。和那些家猫家犬不一样,它们太过胆小,绝不能被饲养,也绝不能被把玩。你这样困着它们,只会让它们无端送命。” 贺拂耽还真不知道这些。 他没有成为穿越局员工以前的记忆,进入位面之后,先是忙于照顾猫妖母亲,后来又忙于修炼,很多常识都不太了解。 他虚心请教道:“明河博闻强识,可有什么办法救它们吗?”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一对畜生而已,有什么好救的?等它们饿死,你再请你的好师尊给你捉对鸽子来玩不就好了?” 听见这话,贺拂耽无比确定他和师尊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但因为不知道那误会是什么,也无从开口解释,只好软下声音来请求。 “我喜欢它们,不忍心见它们死去。明河就告诉我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先用灵气吊着命,等它们自己想通吧。” “若是放了它们,现在寒冬腊月,它们可能在外面存活?” “不是喜欢它们吗?你舍得放走?” “喜欢也不代表一定要拥有呀。” 这话回得这样理所当然,独孤明河一怔。 或许贺拂耽真的不知道,他与他的师尊是不一样的。但…… 独孤明河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 骆衡清送的衣服已经被他穿在身上,无论行动安坐都被护得很好,可见主人爱惜。稍显冷峻的紫灰色广袖长袍罩在雪白的皮肤身上,不知为何就变得浅淡温柔起来。 “你可知道这布匹为何叫做‘燕尾青’?” “嗯?” “因为只取女稷山中灵燕腹尖尾根的那一点灰紫色羽毛,故而得此名。那里山民将此布奉为摇钱树……”所以大肆捕杀山中灵燕,只为取那一点尾羽。一匹燕尾青,恐怕就要千百只灵燕的性命做代价。 而燕子不能豢养,骆衡清带回的这对幼燕,恐怕就是山中仅剩的两只。 这分明是鲜血染就的布匹,却被他这样干净地穿在身上,干净到近乎残忍的无知。 凭什么? 心中恶念腾腾燃烧,独孤明河几乎想就这样将这个血淋淋的真相和盘托出,将面前人那天真纯白的世界彻底打碎。 “明河?”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然回神。 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说出的却只是颓然的一句: “……没什么。” 对话到此结束,贺拂耽转身去帮忙收拾行李,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只正要搬家的仓鼠。 独孤明河看着他的背影,这些天来第一次感受到被冷落的滋味——似乎只要骆衡清在,他就总是被冷落。 他并不愿意去想,但某个想法不可自控地出现在脑海中。 贺拂耽……真的喜欢他吗?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身后的沉默让贺拂耽注意到异样。 回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酷哥垂眸的落寞神情,贺拂耽霎时心就软了。 “明河,你真的很想一起去吗?” “怎么?你愿意带我了?” 贺拂耽想了想,觉得到了女稷山师尊忙于查案,应该不会有空和明河碰面,便点点头。 “但你要牢牢跟着我。” 独孤明河面上落寞顷刻间一扫而空,就说他是喜欢他的! 他正要满口答应,又听贺拂耽道: “只是路上师尊必定会让我与他同乘。明河你不便于师尊相见,便和渊冰一起吧。渊冰,帮我好好照顾明河。” 一旁毕渊冰立刻乖顺地应道:“是。” 独孤明河瞬间沉了脸色。 “你不想我去,我不去就是了。何必遮遮掩掩,像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存在一样?女稷山又不是什么瑶台仙境,你以为我就有那么想去吗?” 贺拂耽不太懂他在生气什么,试探着问: “明河又不想去了?” “……不想!” 那可真是两全其美了,贺拂耽笑道:“那明河就留下来好好养伤吧,满宫侍者可任你差使。” “……” 独孤明河气闷,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 数十匹灵驹拉着马车,带着八宗十六门各位大能,一路朝南地女稷山飞驰而去。 出动天机宗全员都算不出来的卦象,无非神、鬼、和人间帝皇之事,无论是哪一件都会十分棘手。 因此越临近女稷山,众人神色反倒更凝重,整日聚在一起商议。 贺拂耽也很想帮师尊的忙,但他居然晕车。 大概是太久没出过门,身体有些不耐,坐上马车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有些不舒服。 魂体不合带来的头疼与眩晕感更重了,即使点燃返魂香也不能缓解。 他不愿用自己的小病小痛烦扰师尊,便整日假借累了在马车上昏睡。 似在梦中,他陷入一个微凉的怀抱,还有冰凉的手指落在太阳穴上,轻轻为他打圈揉按。 很快头就不那么疼了,贺拂耽轻轻哼了一声,下意识埋进那怀抱的更深处。 马蹄铁落在地面嗒嗒作响,挂在厢壁上的马灯微微摇晃,暖黄光线便也随之流动着,好似将要满溢的蜜糖。 一旁几案用法术加固过,几碟茶点正散发着香气和融融暖意,其中一块被小主人咬了一口,一个圆圆的牙印。 在这暖洋洋甜蜜蜜的灯光下,窝在狐皮斗篷中的人正睡得恬静,小巧的下巴完全陷进白毛之中,长睫在脸颊上打出投影,黑白分明,如鸦羽落入雪中。 尽管半路上车厢几不可察地停滞片刻,也没能惊醒他的熟睡。 抱着他的人却察觉到了。 “既然来了,又何必做梁上君子?出来。” “不愧是衡清君,慧眼如炬,什么障眼法门都瞒不过您。” 说话的两人剑拔弩张,但都不约而同压低了声音,像在顾忌什么,话语中的狠厉与战意大打折扣。 但贺拂耽还是被吵醒了。 凡是进入位面进行任务的穿越局员工,都有监测主角位置的仪器。路人甲部门的设备比较简陋,没有那些精密的数据,只会在主角靠近的时候发出滴滴声作为通知。 贺拂耽便是被这滴滴声吵醒的。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节 他半睁开眼睛,仍然睡意朦胧,怕冷地拢了拢斗篷,一张脸几乎快要全埋进狐狸毛中,衬得唯一露出的眼睛更加湿润剔透。 他还未完全清醒,感到身下马车已经停了,咕哝着问道: “我们到了?” 回答他的是两个声音。 “已经到了。” 异口同声,却又截然不同。一个严肃,一个轻佻。 贺拂耽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并不是属于傀儡的、四平八稳的声线,顿时完全清醒过来。 看见某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他只觉得头更疼了,下意识拉住师尊的袖子。 “是我让明河来的。师尊别怪明河,要罚就罚我吧。” “头疼就别说话了。” “师尊……” “不罚你。”衡清君妥协道,“也不怪他。” 贺拂耽松了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这样不像话地赖在师尊怀里——师尊并不喜欢肢体接触,他也一直有多加注意,除了习剑的时候,绝不会这样冒犯。 他赶紧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感受到肩上传来力道。 “躺好,别动。” 贺拂耽于是就不敢再动。 那股力道重新落到他额角,冷淡却轻柔。他闻到师尊袖中来自冰霜的清冷新鲜之气,这气息似乎也能镇痛,他嗅着嗅着便又有些昏昏欲睡。 车帘外传来求见声,衡清君替小弟子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顿。 贺拂耽猜到师尊这是忙里偷闲来照顾他,拉下他的手,劝道:“师尊快去吧。” 衡清君顺从地起身,视线在某个魔修身上扫过,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任何赶人的话,而是向马车一角唤道: “毕渊冰。” 那里傀儡跪地不知多久,闻言向前膝行一步。 “属下在。” 衡清君却没有再多跟傀儡说一句话,而是俯身替小弟子掖了掖狐裘。 “好好休息。” 掀开车帘,陌生修士向他行礼,什么也没说,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不远处的空清道长。 衡清君走过去,便听见师兄问:“那条小龙来了?” “嗯。” “是你曾经动了手脚的那一条吗?” 衡清君迟疑片刻,摇头。 空清惆怅:“不是?” 衡清君道:“我看不出。” 空清讶然:“这是何意?这天下还有你这双眼睛看不穿的事情?” 衡清君墨色的瞳孔中飞快划过一缕霜色。 正在直视他的赵空清顿时双眸一痛,后退半步。 他最知道师弟这双冰眸的威力。那是用极寒之地最后一丝尚保存完好的混沌源炁铸成,过程艰险骆师弟不曾提起,但那时他坐在宗门祠堂中,看着师弟的命牌数次明灭闪烁。 还好宗门保佑,大难不死终有后福,自此骆师弟碎丹成婴,杀戮道大成。 “既然如此……”赵空清沉吟,“师弟,切莫妄动,小心打草惊蛇。助拂耽化龙最要紧。” 谈完正事,赵空清神色又变得不着调起来。 “说起拂耽,你这次怎么愿意带他出来了?从前拂耽每次拉着你的袖子说想跟你一起出门,看得我都心软了,就你铁石心肠。这次怎么松口了?看他这样难受,你后不后悔?” 衡清君不答,只是神色凝重,看起来的确有几分悔意。 “下次还是把他留在宫里吧。就几天时间都舍不得分开,你这样惯着他,就不怕他以后当真离不开你了?” 衡清君仍旧沉默。 良久,才道: “不是他离不开我。” * 马车里。 “明河,你来了也好。”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不欢迎我呢。”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不欢迎你呢?” 贺拂耽稍稍坐起来。他还有些头昏脑涨,因此不太有精神,声音也沙沙的,却还是勉强微笑着看向不速之客。 “只是这些天你可千万别乱跑。八宗十六门都有不少人来此地,我怕我护不住你。” “就你这个小身板还想保护……” 这一句冷嘲热讽说到一半就止住,刚睡醒的人眼中水色温柔,就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化作绕指柔。独孤明河扭头,避开那双水光滟潋的眼睛,含糊道: “我知道了。” “也不要再惹师尊生气,他这几天够忙了。” “……”他怎么就惹骆衡清生气了?哪一次不是骆衡清先挑起事端?独孤明河忍气吞声,“嗯。” “还有——” “得寸进尺?嗯?” “好吧,没有别的了。”贺拂耽失笑,“就这样明河就很乖了。”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又困得睁不开眼睛,正要躺到毕渊冰怀中,却被某人一把拽到自己腿上。 “我这里再怎么也比那个傀儡枕着舒服吧?你也不嫌破木头硌得慌。” 的确很舒服。 柔软的皮毛大氅,温暖的胸膛,贺拂耽没力气挣扎,随他去了。 他感受着男主那双把玩长枪的手在他头上轻按着,昏昏沉沉中,还坚持着为他的傀儡管家争辩一句。 “不要这样说渊冰……木头怎么了,我从前也被人说木头呢。” “哦?是吗?”独孤明河轻笑,“谁这么好眼光看出你是根木头?” “天机宗主的小孙子,修占卜术,算我前世是根木头。” “有如此家学渊源,看来他天赋异禀啊。” “天赋……一般,十卦九失。” 独孤明河失笑:“……那是挺一般的。算对的那一卦,该不会就是算你是根木头这一卦吧?可前世的事情谁说得清楚?” 贺拂耽喃喃:“是啊,谁说得清楚。所以只要我愿意认我前世是根木头,那他十卦就只有九失啦。” 独孤明河沉默,然后忍俊不禁。 背上碎鳞笼割出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两条腿到底比不过马车,想要赶得上,必然得付出些代价。 他其实不用来这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他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待在望舒宫等贺拂耽回来。贺拂耽这样喜欢他,连碎鳞笼都敢为他跳,难道还会因为出门一趟就移情别恋吗? 就算骆衡清在途中先下手为强又如何? 之前数十年都没能让小弟子动心,如今几日就能做到了么? 可他还是来了。 看着马车远去时他心烦意乱,追上来之后,看见贺拂耽与前世仇人相依相偎,那些奇怪的情绪依旧不得其解,反而更加烦躁。 可现在,温香软玉抱满怀,那些甜润沙哑的声音只被他一个人听见,那些稚嫩柔情的往事也只对他一个人诉说,来时心中的烦躁焦虑瞬间消失。 连同那些在路上就已经打好的腹稿、反复琢磨后确定下来的讽刺和逞强,全都抛之脑后。 连肩背上的疼痛都因这满足感,被主人忘却得一干二净。 头疼被轻柔有技巧的按摩缓解,贺拂耽渐渐地困意泛上来。他久久没有等到身后人再说什么,便放任自己进入梦乡。 隐约中他仿佛听见梦中有人无奈地轻笑低语。 “你就算是个木头……” “那也是个漂亮木头。”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再次睁开眼时,发现男主不在身边,贺拂耽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急匆匆要去找人,刚掀开车帘就看见翘着腿倚坐在驭位上的独孤明河。 长腿顺着车辕垂下,脚尖一下下点着地面,见到来人登时展颜一笑,潇洒极了。 魂枪收敛了他身上的魔气,再用障眼法遮住红瞳,除了颇为不羁的穿衣风格,他现在和一个普通人看着没什么两样。 贺拂耽松了口气,走过去,和男主并肩而立,共同看着不远处篝火前众人的争执。 正是深夜,一波一波人被带来问话,又很快打发走。 贺拂耽听了一会儿,总算弄明白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节 仅仅他们赶路的这两日,女稷山秘境中又有五人丧生,加上之前的,已经有四十八人。 不管真相如何,这里的原住民一口咬定那四十八人是因惹怒了山中神女,这才惨遭报复。 “他们放了祭品!还毁了神庙!神女发怒,这才要拿他们的命,去充作今年的祭品哩!” “神庙今年修成刚好五十年,神女要杀满五十人才会满意,现在还差两个!若不凑齐,整座女稷山都会遭难!” 大概真的被连日的凶杀案吓破了胆,这些平日里热情好客的山民如今神态癫狂,对着从前万分敬仰的仙师也不客气。 他们将两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往前一推。 “就拿她们做最后两个祭品!只要让神女消气,山上的灾祸就能停止了!” “对!就拿她们献祭!” 两个小女孩陡然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害怕得瑟瑟发抖,噙着眼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众宗门长老眉头紧锁,视线纷纷落在天机宗诸位道长身上。 良久,天机宗宗主怀会子摇摇头,无声地叹息。 还是解不出卦象,那就算山民口中的事实再怎么离谱,他们也只有暂时相信。 虽不忍心,但眼下也不得不进行这场祭祀活动,希望能借此将幕后真凶引出来。 山民骂骂咧咧着就要前去神庙中举行祭祀大殿,闹哄哄一片中有人开口,嗓音轻佻却掷地有声。 “先前死去的那四十八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见这位神女信奉众生平等,不搞童男童女那一套。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让两个小女孩去伺候她老人家?” 独孤明河抱着胳膊,仍旧坐在车辕上,姿态闲散,笑看着绑缚住两个小女孩的山民。 “我看你、还有你,皆是高大威猛的一条好汉子,怎么不自己代替了她们去?大人的嘴总比小孩来得精明,说几句好听的,说不定来年女稷山不止无灾无祸,收成还能翻上一番呢。” 山民怒了,气势汹汹走过来。 方才在几位仙风道骨的仙师面前,他们尚且还能保持理智。但现在这个大放厥词的小子,一身黑衣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手中也没兵器傍身,看起来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竟然也敢来教训他们! 还敢对他们的祭典不敬! 他们结伴走过来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但独孤明河站起身后,打头的几个山民脚步顿时变得犹豫、胆怯起来。 方才这臭小子一直坐在车辕上,身量不显,现在站起来,他们才意识到他身形竟然这样高大。 咬牙走近,看清他那俊美得邪气的长相、深色的皮肤,和遍布全身的流动的纹身后,这些愤怒的山民陡然意识到—— 如果单看外貌,这个臭小子其实才更像是最不好惹的那个。 像个笑面阎王。 “滚。” 阎王开口,一双笑眼中已经半点情绪也无,就像在看着几个死人。 站在最前面的山民像是被猛地抽去生机一般,脚一软差点跪了下来。身后人慌忙将他扶住,半拖半抱地带着人退下。 他们离开后,一时间再没人说话,像是都被男主之前那段话给震慑住了。 良久后修士中有人开口,语气略带讥讽。 “这位道友倒是心善,话说得这般义正言辞。可是好听的谁不会说?让你去代替那两位女子做祭品,恐怕你就不愿意了。” “有何不可?我现在便去。” 独孤明河弯眸笑看那人。 “只是祭品需要两人,我占了一个,另外那一个,不知道友意下如何?可愿意与我来做个伴?” 四十八块碎裂的命牌还摆在桌上,那人没胆子应下,又想不出别的回复,憋得脸红脖子粗。 独孤明河嗤笑一声,没再为难他。事情紧迫,也不容他们再斗嘴。 其他修士也有意无意地略过这边两人的言语交锋,开始商讨下一步该如何做。 独孤明河觉得没趣,转身回到马车上。 走近看见贺拂耽正呆呆地望着他,不免一笑,伸手挥了挥。 “魂兮——归来。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贺拂耽眼睛亮晶晶的。 “明河,你好帅啊!” “你才发现?这话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该说了。” “我不是在说你长得帅,不对,你确实长得很帅……我的意思是,你刚刚怼那些人怼得特别好!特别有气势!” 太爽了,太对味了,这些吃人的封建陋习就该被怼,果然不愧是男主啊! 新手指南上讲,主角都是勇往直前,一言不合就打脸的。 即使遇到再大的困境他们也不会胆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他们的基本素养。在世界意志的偏爱之下,他们也不用担心遭到任何报复,善有善报是天道为他们提供的绝对准则。 和主角比起来,贺拂耽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位面后深居简出的生活模式,简直就像一只缩头乌龟。 他竖起大拇指表达自己的与有荣焉,面前人看不懂,但还是很捧场,曲起食指在他指肚上刮了一下。 突然贺拂耽感到一缕冷淡的神识,他顺着看过去,看到师尊面无表情的脸。 他急忙缩回手。 他一直很注意不在师尊面前和男主表现得太过亲密,以免有通魔嫌疑,现在一时忘了,心里未免发虚,于是朝师尊讨好一笑。 衡清君眸色微深。 那个人和从前一样,戴着他送的玉簪,穿着他送的衣服,这样乖巧地笑着,比以往数十年来都要鲜活。 却并不像从前那样意味着顺从。 为什么? 为了身边那个魔修? 衡清君压下眸中不虞,转过脸去。 渡劫期修士的神识散开,几乎将整座女稷山都包裹起来。众修士在这神识的威压下都脸色惨白,只有贺拂耽因为与师尊太过熟识,不受这威压的影响。 他担心男主会因魔族的身份更加排斥这神识,赶紧回头看去,却正好撞上独孤明河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 见他看过来,还分外慷慨地伸出手:“要么?” 刚还在义正辞严两肋插刀的男主一转眼就开始嗑瓜子,画风差距太大,贺拂耽有点接受不了。 “……要。” 贺拂耽接过来,剥了一个,品味一番,愣住,“这好像是我宫里的瓜子……你居然偷我瓜子,噫,你好猥琐。” 独孤明河轻笑,心道:噫,你好可爱。 突然身边神识与威压瞬间消失,贺拂耽朝师尊看去,只见白衣仙人已经蘸墨落笔。不过几息,纸上就已经浮现一副完整的地形图。 不仅是女稷山,还有被上古大能禁制笼罩的山中秘境。 那禁制不允许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入内,渡劫期的衡清君竟然硬生生扛着上古大能施下的反噬,用神识将秘境探索了个遍。 地图上用朱砂标出四十八个点。 怀会子问:“莫非这些地方就是那四十八人丧生之处?” 衡清君放下笔,发号施令:“即刻派人去将尸身带回来。” “难道尸体有什么不妥?道君可能看清是何物所伤?” “伤口有神力附着,神识不能探查。” “神力!”有人惊呼,“莲月尊在上!难道那些山民所言非虚,果真是山神因失了祭品不满报复?” 衡清君沉声道:“即使真是神明,若享人祭,也是野神。野神不足为惧,此符可保你们性命无虞。” 几张符箓从他袖中飞出,贴在几位元婴期修士的背上。 那几人立刻出列,向衡清君抱拳行礼。 “定不负道君所托!” 待他们走后,衡清君又发下几条命令,无一不是有几分危险的。但接到命令的人没一个不情愿,反倒很是感激道君青眼。 贺拂耽在角落里小小地“哇”了一声。 他与师尊相处数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师尊在众人面前发号施令,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师尊作为正道魁首,在修真界的崇高威望。 原来只要人厉害,路人甲也可以很主角! 他看得心潮澎湃,眼巴巴望着师尊,使用意念大法期盼师尊也给自己一点任务。 他也想像那些道友一样帅气出列,然后在众人视线之下风萧萧兮易水寒地拂袖离去! 大概是他的邪功生了效,师尊真的看了过来。 贺拂耽立刻挺胸抬头,然后听见师尊道:“天色已晚,阿拂,回去休息。” “……诶?” 这么正大光明地放水真的好吗? 他看看周围,其他人竟然都对这份区别对待视而不见。 一向溺爱他的空清师伯也就罢了,连损失最为惨重的天机宗都毫无异议,怀会子长老更是强忍悲痛朝他微笑了一下。 贺拂耽正要为自己据理力争,一双坚硬的手臂却揽上他的腰,将他抱回马车车厢内。 是毕渊冰。 车厢里被这个傀儡王弄得更舒服了。燃着返魂香,烤着银丝炭,弥漫着瓜果小食甜滋滋的气味,话本、棋子和别的小玩意儿散落一旁,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如同两个世界。 就好像人家都是破案的,只有他是来旅游的。 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寒风稍稍冲散了车厢里的暖意,贺拂耽感到腰间的臂膀紧了几分。 “不至于。”他拍拍那只手臂,“渊冰,我病都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把我当瓷娃娃照顾?” 刚进来的人顺着他的话看向他腰间,片刻停顿后,嘴角微挑。 “拂耽方才夸我怼人怼得好,想必也是不愿让那些山民举行祭典的?” “嗯嗯。你有什么办法吗?”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节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替那两个女孩去当祭品。我倒要看看那位兰香神女是何模样。但只我一人不够数,所以……” 他话锋一转,“我来找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面前人不说话,只是下巴一抬。 贺拂耽向后看去,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毕渊冰。 他扭着脖子瞅啊瞅,终于后知后觉:“你要借渊冰?” “我倒是想真借个人。可惜我在这里人微言轻,谁会愿意陪我找死呢?” “山民愚昧,兰香神女未必就真有其人。还是我去求师尊,让他取消祭典吧。” 一声哀嚎打断他们的对话。 “我的徒儿!莲月尊在上!” 这声音太过悲戚,贺拂耽顿时从身后的怀抱中挣扎起来,掀开一角车帘。 前去秘境寻找尸体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一些,几十具年轻修士的尸身排列在地上,一旁是他们的师长亲友在悲哭。 那些尸体当胸都破开一个大洞,伤口上附着一层奇异的力量,应当就是师尊口中的神力。 这样暴虐的死况,这样鬼魅的力量…… 恐怕真的就是野神淫祀! 除了死者的亲属,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包括衡清君。 一旁独孤明河悠悠开口给仇人上眼药:“看来,你师尊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你取消祭典了。” 因为这是引出幕后邪神最好最快的办法。 即使师尊在他的请求下勉强同意,死者亲属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贺拂耽清楚这一点,心中叹了口气,放下车帘。 他思考了一会儿,直到毕渊冰主动开口。 “属下愿意前去。但凭少宫主吩咐。” 贺拂耽摇头。 他伸手将毕渊冰推到自己身后,抬头直视男主。 “我不能将渊冰借给你,他不是东西。呃,我的意思是他不是我的东西,而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决定他的命运。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借给你。” 寒风掀起车帘一角,地上苍白的死尸又多了几具。 或许他们之中就有最开始阻止祭典、才遭这般惨烈报复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路人甲,不受剧情的安排,不受天道的眷顾,却说出了和主角一样的话,做了主角才会做的事。 虽然是路人甲,但在那一刻,又何尝不是他们自己生命的主角呢? 风过,车帘落下,挡住贺拂耽的视线。 他重新看向男主,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 “我陪你去送死。不,你不会死,我会保护你。” 独孤明河一怔,耳畔突然响起急促的“咚咚”声。 初时轻微得像是来自遥远天边,到最后却近乎震耳欲聋。 他一时以为是风云巨变,天空有惊雷炸响。但看见天边云卷云舒,莲花安静高悬,才意识到—— 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他按了下胸口,在那里猛烈的撞击下,勉强装出和从前一样的轻佻微笑。 “你怎么和我一起去?你师尊送你的傀儡朋友可全都听见了,只怕还不等下马车,你师尊就来捉你了。” “不会的。师尊说过渊冰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渊冰不会告密的。” 贺拂耽朝身后人看去,“对吧?” 像是卡了一下之后,毕渊冰点头。 于是贺拂耽拉起独孤明河的手腕:“快!趁师尊在和天机宗长老施法占卜,我们快跑!” 月明星稀,有人携手相伴,偷偷溜出大部队。 顺着林间小路跑到山顶,一直跑到一座破旧的神庙前。 他们没用法术,手拉手一起靠双脚跑上来。十指相握的地方混沌源炁暗暗流转,隐匿下他们的气息,即使渡劫期的衡清君也无法探查。 鉴于男主把这种神奇的力量解释为不值一提的魔界小把戏,贺拂耽也只能干笑着,夸赞他们魔界可真有创意。 停下来时独孤明河一如既往气定神闲,贺拂耽则靠在他肩上,轻轻喘着气。 倒不是累的,而是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对师尊的命令阳奉阴违。 很心虚。 但也很刺激! 神庙门窗都被封上,里面传来微不可闻的哭声。 贺拂耽与独孤明河相视一眼,手拉手同时使出移形换影的法术。 看见从天而降的两人,神庙里哭声一顿。 贺拂耽正等着男主上去发挥主角魅力,但独孤明河刚上前一步,两个女孩就吓得直往神像后躲。 好吧,忘了男主这个袒胸露腹的异域小魔头形象对保守的中原山民来说有点冲击。 他走上前,替独孤明河紧了紧大氅的衣领,遮住胸口前那些游动的纹身。 怕男主误解这是对他品味的歧视,还欲盖弥彰解释一句:“夜深了,我怕你冷。” 然后他独自出列,抱拳行礼。 “两位女郎莫怕,我等俱是玄度宗弟子,是来调查剜心邪神一事的。” 玉冠束发、长身玉立的形象比某个放荡子看起来正派多了,两个女孩渐渐放下戒心,擦干眼泪走出来。 听见他说想要代替她们成为祭品,她们先是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她们看了身后神像一眼,神色有些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先前神女并不享人祭,只是今年山中颗粒无收,无论如何祈祷神女都不回应。他们急了,才要我们去做人牲。之前的祭品无非牛羊瓜果、钗环首饰,唯一和其他神明不同的,只有巫舞。” “巫舞?” “神女喜爱舞乐,所以山中之人每逢祭祀,会为她献舞三日。我俩自幼习舞,就是为了每年的祭典做准备,若公子想代替我们成为祭品引出神女,必须有非凡的舞姿才能行得通。公子可会跳舞?” 贺拂耽:“……” 非凡的舞姿? 啊? 他吗? 贺拂耽眨眨眼睛。 突然想到男主那张异域风俊脸看上去挺能歌善舞的,于是退后一步,打算将高光让出来。 扭头一看,发现身旁的男主也退后了一步。 男主本就落后他一步,这样一来,还是他在出列。 他叹气:“我们不会。” 独孤明河也补充道:“只会舞枪弄棒。” 女孩想了想:“枪舞?应该也行。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很多年前有山外回来的长辈献过剑舞,神女好像很喜欢,降了瑞雪,连着三年都是丰年。” “剑舞?那不就是我这位朋友的老本行?”独孤明河揽上身旁人肩头,“他可用功了,日日闻鸡起舞。” 贺拂耽连忙和他咬耳朵:“别乱说啊,剑舞和舞剑不一样的。要不还是试试你的枪舞吧。” 身为主角,应该跳什么舞都能破局吧? 但女孩子们显然不知道闻鸡起舞的舞不是她们所想的那个舞,神色明媚了几分。 “这样就正好了,再学几个祈求赐福的动作,说不定真能让神女显灵。”她们激动地跪下来,“仙师,若您见到神女,求您让她别抛弃我们!” 贺拂耽赶紧将她们扶起来。 面对这样企盼的眼神,他不好再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然后就是艰难的习舞阶段。 两位小老师拿出来她们的看家本领,教的祈福动作难度都很大,不是凌空飞踢就是原地旋转720度,身体还要扭得像面条一样。 贺拂耽这时才感觉那个说他前世是根木头的天机宗笔友,大概真是个神算子。 勉强学了几个动作,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不放心的山民前来查岗了。 女孩子们沉下脸,教学时轻松的笑意一扫而空。 她们抓紧最后时间吩咐道:“巫舞不可没有巫乐作伴。天亮之后,公子可到山下白石江边去寻人家教你们鼓乐。那边信奉的神明是白石郎,最喜乐律,所以江边人人都会吹弹奏唱。” 贺拂耽应下,拉着独孤明河的手,二人身影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他们凭空出现在一处古旧的祭台上。 这里已经离山脚大部队很远,可以稍稍放肆些,使些小法术。 独孤明河一挥乾坤袖,袖风扫过之后,面前顿时出现一套桌椅酒盏,桌案上还有一把七弦琴。 贺拂耽惊奇:“明河会弹琴?”剧本里可没说过这个设定。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节 独孤明河含笑:“不仅会弹,还在人间卖过艺。你信吗?” “挣了多少钱?” “弹了三天,路过的乞丐看我可怜,给了两个铜板。” “噗嗤——无妨。明河随意弹奏,供我找找感觉便好。” 琴是好琴,修长手指在琴弦上随便一拨,就有高山流水之音流泻而出。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能从那断断续续不成调的音符之中判断出,抚琴者大概七窍只通了六窍。 唔,贺拂耽想,如果他是那个好心的乞丐,大概只会再多给一个铜板。不能再多了。 他将就这滞涩得无端有些如泣如诉的琴声,端详着四周的环境,期待能找到一些灵感。 师尊教他的剑招是见血封喉的无情剑,一招一式都十分凌厉,女孩子们教的祈福动作却柔婉异常。想要结合起来,对一个新手来说实在有些困难。 祭台虽古旧,但很干净,显然有人刚打扫过。 神庙里也是如此,大概已经在为三日后的祭典做准备,各个角落连一丝尘埃也没有。山中生活贫苦,大多数山民们家中拿不出一个余钱,神女像的裙摆却贴满了金箔。 除了金箔彩裙,那尊神像别的地方倒没什么不妥,低眉顺目,分外慈悲。 不知不觉中贺拂耽已经走下祭台,在一旁的泉眼处停下脚步。 泉水十分清澈,空无一物,指尖碰上去,冰冷刺骨。岸边立着一块碑,刻有“白石泉”三字,在它旁边,泉水无声汇聚成溪流,汩汩流向远方。 大概这里就是那两位女郎口中白石江的源头。 微风吹过,泉水泛起波澜,月光之下,水面闪烁着鱼鳞一样的光辉。 鱼…… 鱼不就是又冰冷矫健,又柔若无骨的吗? 额间银纹闪烁,下一秒清规剑就已经握在手中。贺拂耽来了思路,拔剑起舞,衣袂翻飞之间剑光闪烁。 还是不够“舞”的柔美,但也正因如此,反倒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伴奏的琴声一顿,随后变得流畅认真起来,虽然并没有进步多少。 相比起琴技,独孤明河的姿态倒是更能唬人,十指在琴弦上轻拢慢捻,时不时抬头与面前的舞者眼神交汇。 面前烛台在他瞳孔中倒映出跃动的火光,就好像一个真正的狂热的琴师,眼中除了与他心灵相通的舞者以外,再容不下别的。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了。 琴声中急促的情绪也像是被这冷雨浇灭,变得缓慢起来。 雨丝在燕尾青的布料上洇开,将那清浅的紫灰色染成一种更深的绛紫色,仿佛即将融进夜幕中去。 湿润的袍袖变得沉重,翻腾时不复之前行云流水,在幽咽琴声的影响下,剑光微微凝滞。 若说之前琴音轻快时,他翻转腾挪之间宛若一尾灵巧的游鱼,那现在他便像是被一只被雨丝沾湿翅膀的燕子。低低掠过水面时有月光在湿润的飞羽上跃动,破碎、清冷,无端让观者心疼。 如此缓慢的琴音,抚琴者甚至还有空腾出一只手,给自己倒酒。 见他这般潇洒地豪饮,贺拂耽不知为何也觉得有点渴。 旋转时视线在独孤明河手中的酒杯上不过停顿片刻,对方就心领神会,又斟了一杯酒,笑道: “杯汝来前!” 贺拂耽不由也一笑,剑尖稳稳接住飞来的酒杯,轻轻挑飞后挽了个剑花,再次反手接住。 酒杯顺着倾泻的剑刃滑到剑口,他曲臂抬肘,独立于高台之上,身姿如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圆润小巧的喉结轻轻滑动—— 琴声戛然而止。 贺拂耽疑惑地朝琴师看了眼,以为他是弹累了,便展臂屈膝朝他行了个谢幕礼。 这也是那两个女孩子教他的动作,是所有巫舞的结束姿势。 因为和剑舞的内容割裂开,不需要思考配合编排,大概也是他能做得最还原、最柔美的一个姿势。 起身后便准备去到独孤明河身边,提步时眼角余光看见白石泉中有银光闪烁,仿佛是鱼儿跳跃。 定睛看去时,却发现泉水平静无波,却在石碑旁立着一个不知何时来到的白衣人。 贺拂耽那一瞬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看清那人容貌时才松了口气。 不是师尊。 但,似乎也不是人。 他将清规收回灵台,想了想,向那人行了一个恭敬的作揖礼。 “白石郎君。” 来人向前迈了一步,顿时来到贺拂耽面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小友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语气有些好奇,但毫无恶意。 其实从一开始这位不速之客就一直在微笑,虽然口中称呼“小友”,实际上容貌年轻俊朗,神态舒畅,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很好脾气的同龄人。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贺拂耽亦朝他友好地微笑,“水至清则无鱼,您一出现却有了。我在来时路上听见江边百姓有人唱这曲歌谣,那时以为只是传说,现在才知道句句属实。” 来人点头,默认了自己的身份,还主动表明来意。 “但凡白石江水流过的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我早听闻女稷山上的血案,虽然封地并不在此处,但也忧心如焚。” 贺拂耽眼前一亮:“所以神君是来帮助我们的吗?” 白石郎谦虚推辞:“不必叫我神君,我不过一方江神而已,岂能担得起这般大名?” “那……” “叫我白石郎便好。” “郎君来得正好,我们正等着天亮后去江边寻擅长乐律的人家讨教一二。郎君可有什么推荐?” 白石郎正要回答,一声痛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啧,嘶。” 贺拂耽循声看去,看见身后桌案边的独孤明河眉头轻皱,指尖上沾着斑斑血迹。 罪过罪过,说好要誓死守护男主的,居然光顾着聊天把他给忘了。 贺拂耽赶紧走过去。 只见七弦琴上也洒着几滴鲜血,琴弦绷断了一根,大概就是在断裂的那一刻割伤明河的。 他掏出伤药给明河敷上,时不时问一句疼不疼。 只是割伤手指其实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但男主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都疼到喊出声了,也许这瑶琴是什么奇特法器,能让人受内伤也说不定。 白石郎静静看了会儿,忽然抬袖,指尖分明并未碰上那几根染血的琴弦,就流泻出一段优美的旋律。 贺拂耽如听仙乐耳暂明。 “毛遂自荐,小友意下如何?” 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话。 贺拂耽喜出望外,放开明河,转身道:“可会太过劳烦郎君?” “小友舞姿清绝,若多加练习,定能引出神女。但这乐声……” 两人齐齐朝独孤明河看去。 被注视的人脸一黑,却还在咬牙切齿地故作大度:“乐声如何?还请明言。我向来闻过则喜。” 白石郎轻笑,没有立即开口,似乎在想一句合适的形容,半晌才道: “我想……此琴乃悲愤自尽。” “……” 贺拂耽看见男主吃瘪,有点不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对白石郎道: “郎君心善,愿出手相帮,我等感激不尽。在下贺拂耽,玄度宗弟子,师从望舒宫衡清君。今日已晚,恐师尊相召,便向郎君辞行。明日此地,此时此刻,拂耽静候白石郎君。” “衡清君?此人威严我亦有所耳闻。看来今日虽然与小友一见如故,也不能阻拦你一片归心似箭了。” “郎君认识我师尊?” “岂能不识?道君当年下幽冥斩返魂树,人尽皆知。” 白衣身影渐渐淡去,泉中又有鱼儿开始跳跃。 “拂耽小友,明日再会。” 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贺拂耽犹自不能回过神来。 “好一个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做路人甲能混到师尊这个地步,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身后突然传来剧烈的丝弦崩裂声。贺拂耽一惊,猛然回头,看见独孤明河正攥着剩下的六根琴弦,硬生生将它们全部一把扯断。 “明河?你这是——” 询问的话未全部出口,就被面前人抬眸的那一眼震慑住。 倒不是说那个眼神有多么凶狠,而是复杂。 深沉得像积攒了无数狂风暴雨,下一刻就要劈头盖脸袭来; 又脆弱得像春日的冰层,薄到近乎透明,似乎只要有一只鱼儿轻轻啄吻,就会在顷刻间破碎。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6节 太像了。 像加冠礼上第一次见到他这个魔修一样,像落笔写下封封书信一样,像面对望舒宫中那些面容呆板的宫侍一样。 一样的和善、温良、满腹真诚,在初见时就能交付全部信任。 魔头、仙人、还是傀儡,在他眼里似乎都没有区别。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 初遇时的那些维护与殊待,似乎都不值一提。 独孤明河慢慢抬起头来。 随着角度的变换,那双眼睛中的阴郁之色褪去,重新变得浅笑盈盈,仿佛之前当真只是因角度产生的错觉。 “吓到你了吗?我这次可没受伤。” 他举起手晃了晃,掌心干干净净,的确没有受伤。 “这琴弦是用鲛人采月光编织的鲛丝制成,如今鲛人已经千年不曾现世,鲛丝更是无从求得。断一根弦,其余六根也全废了。索性全部崩断,待寻到合适种类的新弦,再换上去。” 贺拂耽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独孤明河笑容微滞:“我为什么生气?” “是啊,你为什么生气?” “……我不生气。” “那我们就回去吧。已经很晚了,渊冰该担心了。” “……” 一路上独孤明河沉默寡言。 身边的人或许是记挂着山脚,并不曾注意到他的一反常态,只顾埋头步履匆匆。 尽管那只莹白如玉的手还紧紧握在他掌心里,那颗心恐怕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更生气了。 路上横了一块碎石,他有点烦躁地上去踢了一脚,石子滚远时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悄怆凄凉。 与其说是在怕毕渊冰担心,不如说是在怕骆衡清发现。 独孤明河这才想起来,之前每一次贺拂耽挡在他身前维护他的时候,似乎对面的那人都是骆衡清。 他不愿他的魔修朋友受伤,可他更不愿他的师尊生气、烦忧。 独孤明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天平的两端是否对等,可越是强行克制,就越清晰地认识到——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 只有骆衡清是例外。 终于来到山脚,这里已经支起数个营帐。 最大的主帐恰好横在通往望舒宫马车的方向上,还点着灯,大概里面的人在彻夜议事。 白布围屏上显出几个身影,贺拂耽老远就认出坐在主位上的师尊,有点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距离师尊这么近的地方做坏事,不由攥紧了身旁人的手。 身旁人顿了一下,跟他较劲儿似的,更加用力地反握回来。 他们蹑手蹑脚、不对,是贺拂耽独自一人蹑手蹑脚,而独孤明河大摇大摆从衡清君帐前路过。 突然白布上那个清俊身影朝他们这边看来,贺拂耽吓得心跳都差点停了。还好师尊只是在取笔架上的笔,很快就转回头去。 终于摸到马车里,掀开帘子,感受到熟悉的温暖,贺拂耽直接瘫倒在柔软的毛毯上。 独孤明河不屑:“至于吗?这么怕骆衡清,难道他还会吃了你不成?” “你不懂。” 贺拂耽头埋在毛毯里,声音嗡嗡的。 卷王学霸本来就天克咸鱼废柴,小世界里都多少年不曾有人破碎虚空了,这个位面的剧本里却设定师尊必定飞升上界。 何为上界? 主神空间就是上界! 说不定以后师尊就是他的同事! 啊不对,这么说有点把师尊看扁了。 说不定以后师尊就是他的领导! 再加上师尊是长辈,多年来对他的严厉教导,还逼他无数次灵丹妙药服下去痛得死去活来。 尤其是洗经伐髓那次,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现在想起来还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发抖。若非那次洗经伐髓后大病一场,他现在或许还在接受师尊的高强度修炼计划。 所以他敬爱师尊,也惧怕师尊。 这份怕,几乎与爱一样多。 第二天贺拂耽起了个大早,不用师尊来查岗,他亲自溜达进了师尊帐中。 一是为弥补昨晚阳奉阴违的愧意。 二是为了解有关兰香神女的线索。 夜晚的时间要大量用来练习剑舞,留给他和白石郎谈话的时间并不多,最好句句一针见血。 帐中衡清君正在案前看一封灵鸽传书,见贺拂耽走来,便放下手中书信,朝他伸出手。 贺拂耽在师尊身侧落座,乖乖伸出手腕,任师尊把脉。 他面上一派淡定,内里提心吊胆。 修真界的医术,应该不至于高超到能仅凭摆脉就诊出他昨晚熬夜了吧? 片刻后,衡清君收回手。 “这几日外出劳累,你不必再像宫中那般刻苦练剑。注意休息。” 贺拂耽应下,心中惊呼:真诊出来了! 还好师尊没有多想,还以为他是在勤学苦练。 不过好像确实也没太大差别? 衡清君铺纸提笔,贺拂耽很有眼力地立刻替他研墨。 墨条摩擦出纯黑油亮的墨汁,磨墨的人心思却不在其上,一眼又一眼地朝一旁数摞信纸上看去。 “想看就看。” 贺拂耽立刻放下墨条。 “谢师尊。” 写信的人八宗十六门各阶修士都有,哪怕只是探查到一点微小的线索,都会事无巨细的禀报。 贺拂耽越看越心惊,师尊就是在这样繁忙的事务中,仅用一百八十年就修炼到渡劫期的吗? 信上说,他们将整座女稷山都搜查了一番,重点关照了几处村民口中的神迹。可以确定的是,兰香神女确实存在,但她的诞生没有相关资料记载,像是突然出现。 所以未必是山神,也或许只是山中鬼魅。 看其行事暴虐,比起神灵,更有可能是山鬼山魈。 不论是什么,这位神女在当地的香火非常旺盛,并且有着相当强大的神力。 从各地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她不仅将女稷山看管得非常好,还时常四处游山玩水,结交多方神灵,在离女稷山很远的地方也有显灵助人的记载。 这样的一位神灵突然连杀四十八人,还是剜心这样残忍的手法,前后实在太割裂了。 又有一只灵鸽脚上绑着信筒飞来。 拆开看罢后,衡清君起身欲走。 贺拂耽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跟上去,他起得太急,身前人猝然停下时,他一时间没收住脚步,直直撞了上去。 吃痛后赶紧捂着鼻子,慌乱地准备跪下请罪,但没有跪下去,师尊用一道灵力捧住了他的双腿。 他只得站起来,起身时看见师尊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细微的笑意,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他瓮声瓮气道:“弟子冒犯师尊。” “今日风寒,你最好留在帐中。” “可我想跟着师尊。” 衡清君没说好不好,反而问道:“觉得无聊?你那个朋友呢?今天不陪你解闷吗?” 贺拂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师尊的声音听上去不像在生气,但也绝不是在为他交到朋友而开心。平静语气里微妙的别扭感,即使木头也能感受得到。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重复着: “我想跟着师尊。” 衡清君默不作声。 这一幕何其眼熟,初来乍到的少年人悄悄跟在陌生的师长身后,被回头撞见后,也是这样怯生生地望过来。 “随你。” 贺拂耽松口气,知道师尊这是不再追究明河不请自来的意思。 他们来到营帐不远处。 这里已经摆上四十八口冰棺,每一口棺材里都躺着一位年华正好、却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的修士。 棺材旁是一具外形奇特的动物尸体。 长着昆虫一样的复眼和口器,下半身却是四肢修长的野兽,已经腐烂成了白骨。 这就是天机宗托衡清君出手除掉的那只妖兽。 贺拂耽看了眼周围的冰天雪地——这样的天气,尸体腐烂的速度也会这么快吗? 视线再次停留在那干瘪坚硬的虫首上。 似虫非虫,似兽非兽,也看不出到底属于妖族还是魔族。贺拂耽这几十年来闭门不出地修炼,也算是饱学之士,却从没在哪一本古籍上见到过这样的记载。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7节 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不远处灵驹驮着好几口大箱子下山来,打开一看,满满的全是香烛。 看成色应当是同一批产出的,全都已经被使用过了,但又全都没有燃尽。就好像它们曾被同一时间点燃过,又有同一阵风将它们全部吹灭。 牵马的修士禀报:“这些香烛都是在神女祠后院厢房的地窖里找到。” 兰香神女祠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几口香烛估计能把整个祠堂塞满。 贺拂耽立刻想起之前山民的哭诉。 他们提起过就是在一场最为隆重的敬香会上所有香烛无风自灭,他们惊恐交加之下,才想到用人牲献祭的。 若真是这样,倒有些像是神女发怒。 但也更像是…… “失踪。”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钟情惊讶,转身:“明河?” 顺便递过去一个“你来干什么没见我师尊在吗赶紧回去躲着”的眼神。 独孤明河却脚步不停,在他身边蹲下,就这么大咧咧地将后背露在一众正道修士面前。 “被神灵享用过的香火会有所不同,我能感受得到。这些香烛被动过,但主人享用到一半就离开了,并且离开得相当仓促。神力波动之下,烛火自然无风而灭。” 贺拂耽知道男主的感知肯定不会错,有源炁傍身,独孤明河对世间万物的真源都能感受得更深。 远处响起沉重杂乱的脚步声,是山民进山打猎了。 这里的居民靠山吃山,大都以打猎为生,只在一切尚算平坦的地块开垦出农田种些佐菜的瓜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山中打到过像样的猎物,个个面黄肌瘦步伐虚浮。 这个状态进山打猎,即使幸运地真碰上了猎物,恐怕也没有力气捕获。 贺拂耽看着他们走近又离去,眼中担忧:“神女不要女稷山的这些信众了吗?不对,若神女离开了女稷山,那四十八名修士又是被何人所杀呢?” 独孤明河蹙眉:“我更担心的是,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后日祭典恐怕我们引不出任何人。” 这的确是目前最该担心的事情。 山民们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一场祭典上,贺拂耽不忍让他们失望,尤其是那两位女郎。 视线不经意间又落在那具古怪的虫兽尸体上,越看就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似乎缺了什么……所以无论如何,推不出最关键的那一环。 又到了夜晚。 贺拂耽两人前往赴约时,祭台上已经摆好瑶琴香案。 青烟袅袅,一个高洁出尘的背影遗世独立,衬得这里仿佛不是阴森森的祭台,而是一场志趣相投的竹林会—— 那人正是白石郎。 察觉到他们的气息,他回头朝两位来客友善一笑。 然后落座,弹琴,随着他的琴声,贺拂耽拔剑起舞。 白石郎十指在琴弦上流连,一把瑶琴而已,竟然奏出急管繁弦的气势。他始终微笑看着祭台中央的人,不时出言指点一二。 “腿还可再抬高几分。” “何不如苏秦负剑后接惊鸿照影?这样或许更柔婉些。” “这一招‘燕子抄水’用得好,但若此时剑尖点地,借力低掠而出,岂不会更加灵动飘逸?” 贺拂耽知过则改,只有最后这一式怎么也练不好。 白石郎笑叹着停下抚琴的手。 “小友身着燕尾青,体态也如灵燕般轻盈迅捷,怎么偏偏舞不好这一式‘燕子抄水’?” 贺拂耽收了剑,有点不好意思。 “长辈新赐的剑,正爱不释手中,担心以剑点地,会伤了剑尖。” 一旁自斟自饮良久的独孤明河闻言,戏谑轻笑。 “那拂耽你可真是多虑了。你这把清规剑,剑材采自极寒之地,又以魔域石中火锻造多年,即使劈得天崩地裂,也不会损伤剑尖半分。” “这是师尊为我铸的剑,我自然知道它无坚不摧。可心中总是不忍。” “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骆衡清。” “要叫衡清君。” 白石郎笑着打断他们:“小友孝心难能可贵。或许,我可襄助小友渡过此关。” 贺拂耽看向他:“郎君有何办法?” 白石郎张开手心,凭空变出一把折扇,握住扇柄后轻轻抵上贺拂耽腰间。 当事人不明所以,旁观者反倒先怒了。 “动手动脚干什么?” 独孤明河伸手欲打去那把骨扇,却被贺拂耽拦住。他面色扭曲一瞬,又不愿与贺拂耽争执,只好转过头去自顾自喝闷酒。 白石郎依旧很温和地笑着:“谢过小友信任。” 扇骨在左肋下方带来一点可以依赖的力量感,有这力道做支撑,贺拂耽提剑飞掠时总算敢剑尖朝下,但还是舍不得点地。 一式舞完,衣袂落地。 白石郎:“可还要再重些?” 若有人能更加大力地承托,或许他的确会更大胆些。贺拂耽红着脸点头。 一旁独孤明河竖着耳朵听身后二人动静,总觉得这对话有哪里不妥,可又说不上来,结果憋得自己一肚子闷火无处发泄。 又来一次,剑尖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地面。 “再重些?” “嗯。” …… 第五次翻身飞掠时,折扇突然撤走。 空中的人并不惊慌,剑尖点地,弯折的弧度让清凌凌的剑光也微微偏转,落在地上,剔透得像一汪水,融入进今夜空茫冷寂的月色中。 一式舞完,贺拂耽转身行礼。 白石郎默然独立,良久没有出言评价。一旁的独孤明河也正不错眼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不语,连酒杯打翻沾湿袍袖也不曾发觉。 贺拂耽上前一步,踏碎了那一泓水一样的月光。 水银般清冷的月辉落在他肩上,化作流淌的纱幔。一路淌至他执剑的手中,连同凛冽剑光,一同化作绕指柔。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温和浅淡,只有耳垂上那粒小痣,越发鲜红如血。 “郎君?” 白石郎蓦然回神,微笑:“是我错了。” “郎君何错之有?” “错在不知拂耽小友的舞并不在‘技’,而在‘纯’。小友便当我今日所言皆是胡言乱语,明晚祭典上起舞,还望小友一切随心……就像昨夜那样。” 贺拂耽被他说得有点糊涂了:“可昨夜那次我不过稍作尝试而已。这样也能引来山鬼吗?” “它会来的。” 白石郎笃定地笑道,“它会喜欢。” 又道,“至于小友最后那一式‘燕子抄水’……” 贺拂耽脸红:“我知道我还是舞得不够好。迅捷不足,轻柔有余。” 白石郎却轻轻摇头。 “此式的确不太像‘燕子抄水’,但并非是不如它。我欲为此式重新拟名,小友意下如何?” 贺拂耽还以为他实在逗他开心,失笑道:“但凭郎君高兴。” 白石郎却思考良久,沉吟:“燕衔月漪——如何?” 贺拂耽见他一脸郑重其事,不像是在调侃,便也严肃了神色,拱手朝他恭敬地行礼。 正要道谢时,一声清脆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 转头看去,看见桌案上独孤明河已经醉倒,枕在肘弯看不清面容。酒壶杯盏不知怎么跌落下来,碎瓷满地,清酒四处横溢。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贺拂耽走向桌案,唤了几声,没听见回应,便打算将喝醉的男主背回去。 临行前他突然驻足,回身对相送的人一拜: “拂耽有一事相求。” 白石郎虚扶一把:“小友何必如此客气?你我互引为知己,我岂有不帮之理?” “我听闻在郎君的赐福下,白石江渚连年丰收。”贺拂耽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问道,“如今女稷山民饥寒交加,若郎君尚有余力,能否赐他们一顿饱餐?” “我其实早有此想法,只是身无长物,恐担心招待不周。”白石郎含笑,似乎为这不谋而合很是高兴。 “小友放心,今夜我会入梦,邀请女稷山民明日前来白石江一聚。” 贺拂耽又是一拜:“郎君心善。” 告别后,他背着独孤明河一路下山。 好在男主醉了也还记得用混沌源炁掩护行踪,又一次成功地偷摸回到马车上,贺拂耽这才松了口气。 他放下男主,弄湿帕子去擦那张酒醉通红的脸。 路上这个人一直不太安分,反复念叨着“燕衔月漪”、“难听”,可问他有何高见,却又闭口不言。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8节 现在掌心下的这个醉鬼倒是很乖巧,一动不动任他动作。只是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眸色时而清醒时而迷离,像正在梦境与现实中不停穿梭。 贺拂耽叹气。 “怎么醉成这样……”他喃喃着自言自语,“师尊滴酒不沾,我还没有照顾过一个醉鬼呢。” 独孤明河闭上眼睛。 又是师尊。 又是骆衡清。 闭上眼,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却仍能感受到那只柔软冰凉的手在他身上忙碌着。替他擦拭脸颊胸膛,替他松开腰间系带,替他摘下繁琐宝石珠玉。 他原以为这些只是对他一人的温柔,直到方才,才知道这不过是稀松平常而已。 他对一面之缘的白石郎也这样温柔,对女稷山中那些见都没见过的山民们,也这样温柔。 似乎只有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才会将目光真正意义上地落在他的魔修朋友身上。 而一旦杀人凶手骆衡清不再时刻想要杀死、赶走这个魔修朋友,那么他对他也不过和那些纸上得来的、其实素昧平生的笔友一样。 “骗子。”他突然闷哼一声。 “什么?” 贺拂耽没听清,低下头凑到身下人颊边,侧耳倾听。 温热的气息洒在独孤明河颈边,带着浓烈幽远的香气,让酒醉中的人猛然惊醒,又瞬间陷入更深的沉醉中去。 混沌源炁轻轻波动,有人来了。 独孤明河轻抬眼皮,正欲开口提醒身上与他过分亲密的某人。却在那一刻心念微动,突然抬手,揽住面前人,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毕渊冰的通报声。 贺拂耽一惊,急忙想要挣扎,车帘却在下一秒掀开,露出来人颀长清俊的身形。 看见车厢内两人交缠的姿势,衡清君面色一沉。 贺拂耽紧张之下狠狠一推,终于将身上的醉鬼推开。他甚至来不及站起身,就这样跪着膝行过去,一把抱住师尊手臂,生怕他一个挥手就把男主给灭了。 “师尊别怪明河,都是弟子的错。是、是……”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是我把明河灌醉的!” “你?” 衡清君像是被这个谎言气笑了,眸中划过一缕霜色,忍下怒气,居高临下看过来,“阿拂,你怎么会有酒?” 贺拂耽:“……” 完了。 忘了这一茬。 他身体不好,师尊向来不许他饮酒,望舒宫也根本没有一滴酒。但…… 他的乾坤囊中还真有一坛酒。 “上次见空清师伯的时候,他硬塞给我的,说喝了酒才算真的成人了。” 贺拂耽把乾坤囊取出来,双手奉上,“现在交给师尊处置,求师尊别生明河的气,他是醉了才会这样行为无状。也别生师伯的气,他也让我不要贪杯。师尊要罚就罚拂耽吧。” 衡清君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跪在脚边的小弟子,神色莫名。 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见这句话。 和之前的每一次都没有分别,这样可怜的语气和情态,和宗门里那些被师长逮住玩物丧志的小弟子们都一样。 那么他便也该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像那些慈祥的长辈一样,要么小惩大诫,要么索性当做没有看见,放小弟子去玩个够。 但这一次,掀开车帘看见的那一幕直到现在还在刺痛他的双眼。 他心中怒火中烧,只想把那个玩具——那条蠢龙,把他碰过拂耽的每一寸皮都扒下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自袍摆处,冰霜开始蔓延。 霜痕带着属于杀戮道的残暴剑意,一路蔓延至独孤明河脚边。 醉得神志不清的魔修毫无惧意,甚至不思抵抗。耳边枪灵在惊恐暴怒地尖叫,他却无动于衷。 他在贺拂耽一声声维护中、在令他头昏脑涨的醉意中,宛如破罐子破摔般想—— 要杀了他吗? 那就来杀吧。 杀了他,贺拂耽就会只看着他了。 但直到他彻底醉倒昏睡过去,那层噬魂的冰霜也不曾沾染上他的衣袍。 因为在那之前,贺拂耽跪在地上,豁出去一把抱住了衡清君的腰。 他并不是想要冒犯师尊,只是想拦住师尊指尖泄出的灵力,不让那些冰霜再上前一步。 拉住师尊双手后,冰霜稍稍停滞。 贺拂耽不敢放开手,更不敢抬头去看师尊脸色,只敢就这样埋头在师尊小腹上,像个鸵鸟一样小声恳请着。 “求求师尊了。” “别伤害明河。” 但被他紧紧抱着的人,根本没有听清他的话。 小腹上传来的轻微重量变成无比滚烫的温度,被血液裹挟着流遍全身。这热量如同当头棒喝,让他从嗜杀的怒火中挣脱,却又陷入更加莫名无措的情状中去。 他仓皇中后退半步,指尖冰霜悄然融化。 “行了……阿拂。” 良久后开口,声音干渴般喑哑,像正在面临一个无解的难题。 “我不再追究……放开我吧。” * 到了第二天。 整座女稷山上的百姓都拿起大大小小的盆、桶,甚至布袋子,拖家带口地下了山。 或许是因为太饿,他们走得很慢。好不容易走到江边,眼中也没有即将得到救赎的光彩—— 连他们自己的神灵都放弃了他们,又怎么能指望人家的神呢? 所有人都静静地站在江沿。 冬日的江面一片冰封,冰层坚硬厚实,铁锤凿下去也不过受点皮外伤。它安静无声地任由黑压压人群注视着,看起来冷酷无情,绝不会因任何理由打开胸怀。 某一瞬间,冰层之下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细微到难以察觉,然后又是长时间的寂静。 长到所有人都以为方才的声音只是错觉时,又是一下猛烈的撞响。 这一下惊得江边无望等死的人们也活络过来,对视一眼后又紧张地看向冰面,屏息凝神。 撞击声越来越频繁,直至震耳欲聋。 冰面上出现道道裂痕,连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 终于,坚冰无法承受那未名的、巨大的力量,在一瞬间崩裂开。碎冰飞溅,折射出天光想要晃花人眼,岸上的人们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面,直到眼中被刺出热泪。 碎冰之中,是无数跳跃的鱼儿。 鳞片寒光闪闪,却是如此唾手可得,争先恐后跳进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们手中。 “白石郎赐福了!” 远处观望的江民们高声喊着,“快捕鱼呀!” 山民们如梦初醒,笨拙无措地用手里廉价的工具捕捞那些肥硕的鱼儿。 鱼实在太多了,挤满了河道,几乎看不见河水。即使最年迈、最幼嫩、最弱小的人,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满载而归。 每个人带来的木桶布袋都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鲜鱼,而鱼潮还在不断地涌动着。在这样鲜活的、无穷尽的生命力下,有山民像是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痛哭出声,对着江面长跪不起。 远处江民们陆续走出家门,支起铁锅,随手一捞就是几条活鱼。 清洗干净后丢进锅里,放入自家的调味、配菜,很快一锅鲜鱼汤就新鲜出炉。 大概昨晚白石郎也为他们托了梦,所以他们不仅不为这冬日的鱼潮有任何惊奇,也不蜂拥而上争抢,还这般热情好客地宴请远道而来的山民。 信仰不同、素不相识的两地人民并肩坐下来,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友,在奇异的鳞光中、在这生机勃发的景象中欢聚一堂。 沿江都有招待山民的汤锅,香气一路飘到女稷山脚下修士的营帐中。 在这里,白石江刚发源不久,还细得像一条小溪。 贺拂耽正坐在溪边,闻见这或辛辣或鲜香的气味,心中松快几分的同时,口中也有些馋了。 不愧是以捕鱼为生的江民,这做鱼的手段就是不一般。 他本坐在师尊身边听修士们议事,思绪随着香味远去,冷不丁听见师尊开口: “想吃鱼?” 前来禀报的修士已经告辞离去。贺拂耽目送他的背影,等他走到足够远后,才对师尊点点头,很不好意思地、又有点期待地小小笑了一下。 衡清君随即起身。 来到江边,随意一挥袖,就有一根冰棱串着一条肥鱼飞落地面。 击鱼、放血、刮鳞、去内脏、剪鱼鳍,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再用异火火种暴殄天物地将鱼烤熟,不用放任何佐料也足以鲜掉舌头。 被冷落在一旁的的独孤明河有些不屑。 因为宿醉他还在头痛,疼痛让他对昨晚的回忆都成了大片空白,说起话来也很是不客气。 “衡清君还真是舐犊情深。为满足拂耽口腹之欲,连杀鱼这等粗俗之事都研究得如此透彻。我看就连人间那些老练的杀鱼匠,也比不上衡清君这般干净利落的手法。” 听见他开口,贺拂耽顿时觉得嘴里的鱼都不香了。 他回头拼命朝独孤明河使眼色,明河却像是不解其意。反而更加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笑道: “哎呀,倒忘了,衡清君本就是出身凡间的杀鱼匠。不知道君可忌讳我提起往事?若有冒犯,道君可千万莫怪。” 异火火种上的汤锅突然发出一声沸腾的爆鸣声。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9节 贺拂耽无奈扶额,心中也在无声尖叫。 快别说啦! 师尊在人间杀了十鱼,他的心已经跟他的剑一样冷了! 敢在师尊面前揭他黑历史,男主是对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留恋了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等等,不对! 师尊在人间的身份是宗门密辛,原剧情里,要等师尊飞升后才会被当做一桩轶事流散出来。 男主现在是怎么知道的? 衡清君冷眼看去:“你知道得倒不少。” 独孤明河拱手,笑得分外欠揍:“过奖。怎么比得上你们正道修士在魔界中安插的耳报神呢?” 眼看两人的对话情况不妙,贺拂耽赶紧扯扯师尊的衣摆。 “师尊师尊,你看那边好像有人找你。” 的确有修士正在远处踌躇着该不该上前来,似乎是有新的线索要相商。 衡清君顿了一下,稍稍调整异火火势,这才提步离开。 贺拂耽等他远去后才转回头,看向某个刚刚口出狂言的人,语气诚恳得掏心掏肺。 “明河既然与我兄弟相称,何不将我的师长也尊为你的师长呢?我师尊剑法享誉天下,为人又明事理知是非,明和若能与他友善相处,对往后修炼定然也有很大裨益。何乐而不为呢?” “……明事理知是非?” 独孤明河哂笑,“你确定你在说骆衡清?” “要叫衡清君。我怀疑你对师尊有偏见,你这才见过他几面?” 独孤明河暗中冷笑,心想他曾见过的那个手染鲜血的骆衡清,只怕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见过。 但面上很好脾气地认输道:“好吧,是我不解其人就妄加点评,算我的错。” 话锋一转,又道,“可你要我与他友善相处,实在是难为我了。我族中人生来无父无母,全靠天生天养长大,只用拳头说话。我与你师尊之间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把我打趴下,一种是我把他打趴下。你喜欢哪一种?” “都不喜欢,你们就不能和平相处吗?” “咦?我还以为你会选你师尊呢。” “我不想看到你们当中任何一人受伤。” “你把我与你师尊相提并论?怎么?我与你相处不过数十日,就已经比得上你与你师尊之间数十年的情谊了吗?” 贺拂耽下意识摇头。 独孤明河眼一眯,几分危险意味:“哦?我比不上他?” “……”贺拂耽赶紧再摇头,“你们俩怎能相比呢?你是我的朋友,而师尊是我的长辈。” “他最好永远是你的长辈。” “师尊当然会是。明河,你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你要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贺拂耽真就转过去,不再看身后的人,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 身后十分安静,安静得像是某人已经离开。 贺拂耽心生疑惑,正要回头,突然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贺拂耽已经几十年不曾玩过。这么说也不对,就算在他幼时,也不曾有人与他玩这样的小游戏。 大概他做鬼前才这样玩过。 他顿时忘了之前的愁肠百结,笑道: “明河,别闹了。” “还说心里没我?这不是一下就把我认出来了吗?” 附在眼睛上的那双手移开,贺拂耽重见光明。 他一面笑一面道:“要是认不出,那才奇怪——” 尾音消失在空气里,眼前所见的是一个和蒙眼之前略有不同的世界——源炁流转的世界。 鱼潮已经在渐渐退去。 江面开始缓慢地重新冰封,鱼儿逐渐潜入水底,掉头时尾巴向上一甩,尾鳍上都掖着一条墨线。 数以万计的墨线被鱼尾同时甩到空中,又被同时拉扯着淹没到冰面之下。 明明是墨线被鱼尾牵扯,看在贺拂耽眼里,却无端像是那些浓黑似墨的线条在引领鱼群,像虚空之中有一位傀儡师正在操控一群鱼形的傀儡。 贺拂耽怔忪:“这是……神力?” “正是神力引它们来此。”独孤明河觑他,“怎么这副表情?” “只是有些惊奇罢了,水神的神力很少有黑色。” 贺拂耽沉思,“你既然知道我是龙子,便也该知道我父亲是南海水族应龙,以行云布雨为己任。我曾见过他的神力,要么是透明的,要么是蓝色的,就像水一般空灵澄澈……玄冥一脉的神明,无论雨师河伯,大抵都是如此,少有这般深沉。” 他静静思索着,忽然笑了一下,像是自我开解。 “不过水黑则渊,或许白石江底有某处深渊,所以白石郎君的神力也被染成黑色了呢?” 独孤明河沉吟片刻,附和:“嗯,也挺有道理。” * 到了晚上,祭典如约开始。 两台花轿从山顶神女祠出发,一路吹吹打打,来到山腰祭台。不等花轿落地,狂风大作,山民们吓坏了,丢下轿子就跑。 “山神来了!” 有年迈的长者不肯离去,颤颤巍巍跪下,拼了命也想要请求山神施恩。话刚出口就被阵阵阴风搅得七零八落,路过的年轻人不忍,不顾责骂也要将他们背走。 等到祭台除了两顶花轿空无一人时,大风突然止歇,有两人的身影凭空出现。 贺拂耽上前,撩开轿帘,朝里面瑟瑟发抖的女孩们抱拳。 “两位女郎莫怕,是我等前来赴约。” 他带来了寻常衣衫,避开视线待女孩子们换过之后,又转回身来,将一个包裹递给她们。 “此去天高地远,不可无财物傍身。小小心意,还望女郎笑纳。” 女孩们并不推辞,接过包裹后往肩上一甩,朝面前人微微福身。 “公子……再会了。” 目送她们离开后,贺拂耽把她们留下的红衣穿上。 一旁独孤明河也抖开另一套红衣,却迟迟没有穿上,只是翻来覆去打量。 “怎么了?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贺拂耽也凑过去看,不等走近就笑起来,“我忘了,这衣服对你来说肯定小了。” 大概是为了营造庄重又缥缈的美感,舞裙的放量做得很大,袖口和裙摆宽广曳地,只有腰间用腰封束起,不盈一握。 好在腰封是可调节的,贺拂耽身形清隽修长,穿上尚算合身,独孤明河就不行了。 魔族体型本就高大,又是魔神烛龙,近两米的身高,站起来简直顶天立地。 即使厚重的皮毛大氅也掩藏不住其下山峦般锋利的轮廓,骨架舒展间满是强硬的爆发力和压迫感。这种摄人的气势平日里笑起来时不显,一旦不笑,就会猛烈地流泄出来。 别的不说,至少肩膀那里肯定穿不进去。 贺拂耽想了想:“明河,穿不上就别穿了。神女若真能被一支剑舞引出,想来也不会计较祭品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就不信了。” 独孤明河又努力了一会儿,见实在穿不上,只好放弃,将红衣半披在肩上。 他在案前坐下,欣赏美人更衣,不期然看见面前人系腰带的手有些轻颤。 “紧张?” “有点。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你看这红衣似血,像不像人间婚服?” 贺拂耽低头:“是挺像。” “再看周围香案红烛,像不像婚礼礼堂?” 贺拂耽环顾四周。 山民们很重视这次祭典,沿祭台周围摆了三排烛台,高低错落,烛焰跳动时映出一片盛大的火光。 “算……吧,就是有点阴森。” 独孤明河风骚一笑:“万事俱备,若引不来山鬼,你我干脆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在这拜堂成亲。奈何我穿不上这婚服……所以我替你可惜。” 又说怪话,贺拂耽不再回复,继续给自己束腰封。 好在这一打岔,他心情轻松许多,指尖也不再发颤。 穿罢后抬头,正好撞见独孤明河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口中语气也认真极了:“你穿嫁衣真好看。” 贺拂耽不服气:“怎么就不能你那套是嫁衣?” 不等回答,远处又传来第三个人含笑的声音。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0节 “谁要出嫁?我必备一份重礼。” 贺拂耽转过身,微笑解释:“我与明河玩笑而已。” 来人正是白石郎。 贺拂耽绘声绘色将白日里的鱼潮奇景给他描述一番。 鱼儿是如何涌动,山民是如何从绝望变得重振希望,两地人们是如何互帮互助,都一一道来。期间,还好几次代替山民向白石郎道谢。 “冬日鱼肉稀缺,正能卖上好价钱。至少这个冬天,女稷山上的人们不必再挨饿了。” 白石郎微微一笑,并不邀功,适时递来一杯茶水。 贺拂耽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后,他双眸清亮,看向白石郎。 “郎君,我们开始吧!” 和第一个晚上相比,今日的祭台实在隆重太多。烛火葳蕤、裙纱朦胧、琴音袅袅,还伴随着低沉动情的歌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剑光如水,破空时发出飒飒声响,与低回婉转的歌声互相应和。火光随剑风摇动,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为舞者剑客欢欣鼓舞,仿佛下一秒就能星火燎原。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又开始下雨了。 雨丝细密如织,将乐声和舞姿胶黏起来,和谐和鸣,仿若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 而在这二人世界之外,有人正一杯一杯喝着,像在借酒消愁,却又不知愁肠从何处来。之前嘴上说着替旁人可惜,此刻倒真有几分莫名的悔意从心底滋生,浅淡、却足够磨人。 肩上红衣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快掉落到积水中时被他一把捞起来,极珍惜地护在怀里。似乎累极了,独孤明河枕着手臂趴在桌上,将湿透的红纱蒙在眼上,一片冰凉。 他在满目血红中,透过朦胧轻纱,仍旧辨清了那个翩若惊鸿的身影。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闭上眼,一片黑暗中那人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依然清晰可见,像是早已刻□□间,挥之不散。 “……” “君思我兮然疑作。” 舞乐来到尾声,山鬼始终不曾出现。 最后一式,燕衔月漪。 剑尖点地,衣袍翻转时微微滞空,月色一般清冷明亮的剑光摇晃着。 本该就此收束,化作收剑式“万物归藏”,却在行至一半时猛然调转—— 直刺抚琴人颈中!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琴弦奏出最后一个尾音,才幽幽停下。 琴音依旧如怨如慕,弹琴的人却神色冷凝,不复从前温和笑意。 贺拂耽质问:“兰香神女何在?” 白石郎冷淡地抬眸:“小友这是何意?” “郎君何必明知故问?这三日我夜夜在这里舞剑,想将连杀四十八人的幕后邪神引出来。” “但其实,三天前我第一次起舞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来了。” 贺拂耽长剑逼近两分。 “对么?” 白石郎看着面前人,就像在看一个板着脸强行装成严肃大人的可爱小孩,冷淡神色消散开去,浮现出丝丝被取悦的微笑。 “小友当日一舞,倾国倾城。即使真正的山鬼在此,也要为之倾心不已。又何况我呢?” “……倾国倾城是这么用的吗?”贺拂耽剑尖轻颤,“别乱说话。” “实话实说而已。” “……神女现在究竟在何处?你将她藏在哪里?” 白石郎垂眸,轻柔地抚摸着琴弦。 “我倒是好奇,小友怎么这般肯定我就是幕后真凶?仅凭你一舞就勾引到我了吗?” 他淡笑,“我看独孤小兄弟也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小友何不怀疑他呢?” 贺拂耽下意识朝身后看去。 男主仍在自斟自饮,似乎毫不关心他们这里正在进行的对话,哪里有半分晕头转向的痕迹? 他皱眉道:“郎君别再说笑了。我曾听闻神族也有互相厮杀争抢神格的事情,你是水神,神力上却有山石般深沉的气息。恰逢兰香神女失踪,我怎能不怀疑你?” “原来我竟是在这里漏了陷。难怪小友昨日百般请求我让女稷山民饱食一顿,居然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白石郎浅笑摇头,“那般殷切情态,我还以为是小友非我不可呢。” “……郎君如何解释?” “我并未将她藏起来。她已经死了。” 贺拂耽一怔。 他曾也和独孤明河讨论过这个可能,但都觉得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修真界有史以来记载的每一次神湮都会引发天地异象,江河倒流、日月失色。若真有神湮,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故而他摇头:“近来女稷山十分平静。” “古时神湮引天地异象,是因为天道亦为神祇之死而可怜悲叹。你以为山鬼之死是何者所为?” 不等回答,白石郎便继续道: “正是天道。” 他仍旧在微笑,只是双目中露出几分厌倦的冷怠神色。 “你们修士不是都梦想着有朝一日得道飞升,去往上界位列仙班吗?百神各司其职,仙人抢了神明的神职,在天界呼风唤雨。神族此后再无用处,你以为天道会白养着他们吗?” 贺拂耽微愣,他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身后传来桌椅相撞的声音,是独孤明河终于停下自斟自饮,向他们走来。 身为魔族,他不关心仙人和神明之间的利益冲突,自然也不会被这个问题轻易糊弄住。 他浑身酒气,夺过贺拂耽手里的剑,更深地压进白石郎颈间。 这一下狠得直接就见了血。 他冷笑一声:“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还有力气连吃五十个祭品,也不怕被撑死。” 白石郎好像不觉得痛,语气依然温和。 “擒贼先擒王,我不过是受无知人族香火,才由江边乱石生出神智,化作石灵,有了神力。兰香神女与我不同,我是神灵,而她是神祇。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不都是神吗?”贺拂耽疑惑,“有什么不同?” “小友可否让独孤兄弟把剑放下?你我知己相交,如今见我为人鱼肉却袖手旁观,我心中实在难过。” “……不行。你作恶多端,我不能阻止明河将你绳之以法。” 白石郎轻叹。 “小友执意如此,也罢……你们初时唤她山神,后来以为她享人祭,又唤作山鬼。其实都没叫错。古人崇鬼,神鬼曾为一体,山神自然也是山鬼。那时人族以九歌祭神,五位天神、四位地祇,都是自盘古开天以来就降生的存在,本当与天地同寿。” “东皇、云神、湘君、司命……山鬼是最后一位。” “天道何其宠爱人族,连剿杀神祇都要按照他们祭歌的顺序来。山鬼最后一个享受祭祀,也最后一个被审判死亡。她神湮之后,就轮到我们这些小野神了。” 贺拂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是你享用人祭的理由。” 独孤明河:“天道弑神无从考证,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 贺拂耽:“你方才说你是石灵?石灵如何能成为水神?” 独孤明河:“若真是石灵,杀山神夺神格的动机倒是更充足了。” 看着面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分外默契的模样,白石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神色微微一变。 很快又恢复正常,摇头苦笑。 “我不过是人造的神灵,自然供我香火的人族希望我是什么,我就得是什么。白石江民以为受我庇护,却不知我也受他们庇护。正因为我是依托他们的信仰而生,才让天道爱屋及乌,将我等放到最后动手。 “神女曾是四海八荒山脉之神,即使为避祸躲到女稷山,主动降下神格,由人族封为兰香神女,依然有无限神力。她交游广阔,心地善良,周边诞生的大大小小神灵妖精都受过她的恩惠。白石江发源于女稷山,所以我与她的交情最为紧密。” “拂耽小友,连你也觉得是我杀了神女吗?连你也觉得,我这般忘恩负义吗?” 贺拂耽不知如何回答。 独孤明河不悦,长剑一挺:“废话少说。” “……我亲眼看着她是如何衰亡的。”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1节 再开口时白石郎声音变得又轻又慢。 “看着她在我刚诞生灵智的时候,每日神采奕奕四处游玩,到后来,变得像凡人一样苍老、衰败。最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只能终日躲在神女祠中那尊木雕像中,靠一点香火苟延残喘。” “可她不该是这样。” “她是山脉之神,是四地祇之一,是享有神职的神明。” “她是继天道之后诞生的存在,同样对天下万物掌生杀大权。” “她应该至高无上,她应该和天道平起平坐!” 最后半句话,几乎是怒吼出来,脚下山石都隐隐有所回应。 白石郎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模样,贺拂耽从未见过他这样凶狠的时候,不由后退一步。 清规剑察觉到主人心绪不宁,也发出嘶嘶的剑鸣。 “神女的人身彻底变成一抔黄土的时候,我的神力也开始松动。于是我就知道,下一个恐怕就是我了。” 像是终于戴倦了那张君子假面,白石郎起身,姿态傲慢散漫地睨着面前的两人,全然不顾动作之间脖颈处又被割出伤口。 他低头抚摸鬓间开始变得斑白的头发。 “神本无情,那一刻,我却像人一样尝到仇恨的滋味。” “我恨天道,是它创造了神,是它一开始需要神,却也是它将神族当做棋子,不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踢开。” “不,不是踢开,它是要彻底抹杀我们。好腾出天地灵气来,给它钟爱的人族,供他们永生永世轮回繁衍。” 他一步步逼进,颈间血液汩汩流出。 独孤明河不为所动,贺拂耽却有些不忍,轻轻握住身旁人执剑的手。 僵持片刻后,独孤明河后退一步,剑尖稍稍移开几分。 白石郎轻嘲地看着他们:“拂耽,你觉得我合该等死吗?” “即使郎君想要自救,也不该拿无辜人族出气。郎君自己也说天道宠爱人族,享用血祭人牲不是更加招惹天道厌弃吗?” “天道如此对我,难道我还要讨它垂怜么。” 白石郎极轻蔑的一笑。 寒风忽然呼啸而过,血红烛火猛然一跳,瞬间转为幽绿。一明一暗之中,烛台上赫然出现许多人族的心脏。 正好四十八颗! 颗颗鲜活如初,甚至还在不停地跳动! “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察觉出我神力的异样。既然连神力都能看穿,想必这四十八颗道心,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石郎如同端详什么杰作一样看着那些还在怦怦直跳的人心,转向脸色苍白的贺拂耽时,神色微微收敛,变得柔和几分。 连带着声音都像是在鼓励轻哄。 “拂耽小友,你可能看出他们修的都是什么道?谜底——就在其中。” 僵冷的手被人强有力地握住,贺拂耽眼前血腥的画面中清醒过来,稳下心神。 源炁顺着交握的手源源不断注入他的身体,那些鲜红的肉块在他眼前逐渐浮现出本源脉络,消解了那种尸体一样恐怖感。 那些脉络贺拂耽有些眼熟,天机宗好友寄给他的典籍中似乎提到过。 天下大道何其之多,但在这些神算子眼中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无论剑道、刀道、器道、还是合欢宗的多情道,实际上都逃不开天干地支与阴阳五行。 刀、剑、枪、戟,一切以兵器杀戮相关的道法,无非庚金杀劫道。 草、木、藤、蔓,一切以操纵植物为道法基础的,无非甲木青帝道与乙木太□□。 山脉、土壤、巨石、沙粒,都属戊土息壤道。 海洋、江河、溪流、泉水,都属壬水玄冥道。 还有—— “丙火真炎。” “子水玄武。” 贺拂耽喃喃,语速在忧虑心惊下不自觉加快。 “少阳巽风。” “离火涅槃。” …… …… “甲子轮回!” “己巳蛇蜕!” 山脚营帐中,有老迈的天机宗修士推演完最后一卦,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怎么会如此?死去的四十八人,怎么会如此巧合地各自分属四十八道?” “不,不是巧合!那山鬼要杀的不是五十人!而是四十九人!” “衡清君,君上!修真界危难在即,求君上出手相救啊!” 座下修士一片哀哭,衡清君收回为这些卦者护法的灵气,眉心微皱。 “何意?”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君上可知这句话?” “老生常谈。” “的确是老生常谈!都说天下三千大道,实则只有四九。天干十道,地支十二道,五行阴阳十道,二者组合又有十七道。修士功法再如何诡异离奇,都无法脱离这四十九道而存在。修士众多,若只是随机行凶,也绝不可能连杀四十八个道法完全不同的人。” “那山鬼是精心谋划过的。难怪他独独剜出他们的道心,恐怕是为了、为了……” 天机宗主怀会子迟疑着不敢说,衡清君不耐。 “人遁其一?” “……恐怕是的。修真界已千年不曾有人飞升,神界更是万年不曾有册封,修仙成神一途似乎断绝。看来不止修士心中焦躁,连神灵也不能免俗。那山鬼定然是见四十九道皆不能破碎虚空而去,才妄图用四十九颗道心,推演出最后那一条逃遁超脱之道!” “他还差哪一道?” 怀会子掐指一算:“乙木、亥水,此乃长生之道。” “我等修仙之人皆为长生,可只为长生者,却是少之又少。也难怪那山鬼连杀四十八人,只差这最后一个长生道尚未求得,不知诸位道友宗中可有弟子修行此道?赶紧将他们召回来,严加卫护!” 有人脱口道:“衡清君的弟子年幼时多病,不就是——” 说话的人突然警醒住口,因为主座上的人已探出神识,朝角落里的马车飞速延展而去。 探到尽头后却没有收回,仿佛那车里有什么无比糟糕的消息,冰冷神识瞬间暴涨。 灵气向四面八方狂溢而去,寒冰的锋锐冷冽让座下法力强悍、身躯坚硬无比的体修都有些不适。 众人面面相觑,见主座上的人脸色越发阴沉,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即使你推演出第五十条超脱道,那也是天道为人族留的退路。” 这话或许太残忍了,贺拂耽有些不忍心,却还是逼自己说出口,想让面前的神灵迷途知返,“……与你们神族有何干系呢?” 白石郎胸有成竹地微笑。 “天道偏宠人族,既有偏颇,自然就有疏漏。它不曾册封我为正神,却让我与正神一同赴死。我又为何不能伪装成凡人的模样,走这条它为人族铺的康庄大道呢?” “若果真康庄,又怎么会用四十八条人命血祭?郎君,收手吧,或许为时未晚。” 白石郎沉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轻笑。 祭台周边瞬间蔓延上一片水雾,凝结成一道屏障,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仿佛自成一个空间。 水系的精灵最擅编织幻境,贺拂耽与独孤明河对视一眼,交换武器。 后者依然手执清规剑指白石郎,前者则从主人手中接过长枪,枪尖贴了破除幻境的符箓,大力朝结界划去。 火花四溅,结界泛起水波纹,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不是幻境! 这里是真实的空间! 贺拂耽收枪,蹙眉问:“你只是石灵,怎么会有凭空造境的能力?” 白石郎不答,反问:“四十八道,还差一道。拂耽可知是哪一道?” “长生道。” 贺拂耽不躲不避地看着面前人,毫不避讳这三个字的含义。 他没有想到幕后真凶有这样大的野心和能力,来时做的准备不足以应付眼下的险境。但他心中并没有太多畏惧—— 反正只是冲他来的。 “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郎君要杀的是我,不必牵连旁人。先放明河走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独孤明河猝然转头看向身旁人。 但贺拂耽现在全身心都放在与白石郎的对峙上,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 白石郎浅笑:“我怎会舍得杀你呢?好在你这位朋友,可不是个一般人。” 话语里似乎对这个“不一般的人”极尽推崇,但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过去。 他仍旧只看着贺拂耽。 “古时便有大能预言,唯求长生者,不可得长生。人有七情六欲,我原本不信会有人能不掺杂任何权势利欲,独独只为长生而修道……直到看见你。”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2节 “世间竟然真有似你这般心思纯净之人,无情无欲,亦无所求。虽是神妖混血,却做人做得这样好。即使天道见了你亦要怜惜几分,若被我杀了,岂不可惜?” 贺拂耽皱眉,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超出他的控制。 “郎君过奖。我命中注定早夭,不得长生,所以只求长生。至于其他,自然有师尊为我解决,无需我担忧。郎君还是快些放明河走吧,再耽搁下去,师尊便会找到我。” 白石郎仍是摇头:“我不杀拂耽。” “……郎君到底什么意思?” “天道怜惜拂耽,故而让你的朋友替你一死。莫非拂耽还不知道?你这位复姓独孤的朋友,修的也是长生道。” 贺拂耽愣住,回头,撞入男主如胶似漆般幽深莫名的视线中。 “明河?” 男主不是杀戮道吗?他可是枪修啊! 独孤明河却迟迟没有反驳,只是收回落在贺拂耽身上许久的视线。 他收了剑,低头用袖口擦拭剑刃上金色的血液。神态中仍有几分醉意迷离,但眼中一片清醒,带着三分惯常的嘲讽,漫不经心道: “不愧是神灵,好眼力。” 又转向贺拂耽,“不必惊讶,天生万物皆有两极之分,人分好坏,修士也分正魔。无生者长生,向死者恒存,长死无生,故而长生。你我的确都是长生道,不过像你这般心思纯净者才可修长生,像我这样……人人厌弃的魔头,自然只能修向死了。” 贺拂耽:“……” 贺拂耽:“……啥?” 每个字他都认识,为什么连起来就听不懂了? 独孤明河又上前一步,将人挡在身后,直勾勾盯向白石郎。 “你要杀我,可以,先放他走。” 白石郎脸上温和的笑意冷淡几分:“还真是情深义重。” 视线越过面前人的肩膀,看向他身后那一抹燕尾青。 “拂耽,我不想伤你。你走吧。” 贺拂耽拉了一下身前的人的袖子。 “明河,别逞强。他虽是未受册封的野神,可毕竟是神,或许还吞噬了兰香神女的神格,你身上又有伤,怎么会是他的对手?还是让我来应付吧。” 独孤明河回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身后的人——身姿清瘦、神魂幼弱,拖着一副病骨,却大言不惭地在邪神面前说要保护他。 他心中很罕见地生出一丝悔意,好好的人真被他忽悠瘸了。 他语气有些无奈。 “我不是他的对手,难道你就是了?听话,你先回去。” 只要等人走了,他先一枪了结了这个装神弄鬼的疯子,再随便找个借口掩盖过去。 小傻蛟这样好骗,肯定一听就信,到时候他依然还能在他面前装柔弱。 贺拂耽却挣开他的手。 “你才要听话呢,你背上伤都裂开了,都流血了!” 他着急道,“明河你赶紧走,不必担心我。自那场大病后师尊便给了我一件法宝,上面附了他的神识,只要我受伤,师尊就会立即感应到。” “我们在他设下的结界中,你师尊能有多大能耐,能穿破神力感应到你在这里?” “师尊说他能,就一定能。” 独孤明河神色微变。 “你永远是三句话不离你师尊。” 他似乎有些薄怒,下意识想用冷嘲热讽遮盖住,却仍是丝丝缕缕透了出来。 “你难道没有看到那四十八具尸体上的伤口吗?都只有当胸开膛、一刀剜心而已,你还想受什么伤?!” “……你不必管。总之师尊会找到我的。” “找到一具没有心的尸体也算是找到吗!” “我相信师尊来得会比他的刀快。” “你拿什么信?拿你仅有的那一颗心吗!?” 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在双方都有些急切的语气下显得像是一场热闹的争吵。 结界中凄风苦雨,在场的第三人被排斥在话题之外,显得分外孤寂。 “……我说,两位。” 白石郎礼貌地微笑,“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没必要还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吧?” 争执中的两人同时看向他。 一人视死如归,一人凶神恶煞,不约而同道: “你闭嘴!” 白石郎:“……” 白石郎:“拂耽这样敬仰衡清君,也不知是何等风范,令我都有些神往了。既如此,拂耽何不与我联手除魔卫道?只要杀了这个魔修,推演出第五十条超脱之道,你师尊便不必再等雷劫落下,九死一生。” “拂耽。” 他轻声诱惑道,“你我相识不过三日,你不肯偏颇于我,我虽然伤心,却也能理解。但衡清君抚养你数十年,难道你也不为他着想吗?” “我素闻水妖极擅长蛊惑人心,原来水神也精通此道。”贺拂耽蹙眉,“郎君以为只要三言两语舌灿莲花,就可以将之前四十八人的血债都一笔勾销了吗?”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现在停手,他们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何不索性再添上一条无关紧要的魔修之命,好叫这条已经断绝千年的飞升路从此变作坦途呢?” “明河是不同的。” 贺拂耽上前一步,将男主推到身后去,明显是一个保护的姿态。他不再多言,翻手提剑。 “郎君若执意如此,那便请吧。” “哦?” 白石郎朝他身后颔首微笑,“明河小友,不再争取争取吗?我实在不愿与拂耽刀剑相向。” “……” 独孤明河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他面上看起来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不复之前与贺拂耽争执时的怒火,但识海中的枪灵却知道他胸膛中现在已是一片烈焰灼烧。 【快,给我一滴血!解开我们的封印,我们立马就能联手杀了那个疯子!】 见主人不动,枪灵越发尖利地叫嚣,【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舍得看着贺拂耽为你送死吗?】 独孤明河正在燎原怒火中犹自品味着那一句“不同”,听见枪灵的声音如梦初醒。 他冷笑,似乎还在生气:“他自己找死,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却抬手咬破指尖,逼出半滴血。 枪灵:【……神经。】 枪尖一挥,一道劲气将贺拂耽向后推去。 贺拂耽全副心思都放在白石郎身上,一着不慎,被推得踉跄后退。待回过神后立刻就想回到明河身边,一道透明的屏障却挡住他的前路。 神力设下的结界,方才已经试过了,即使师尊给的符箓也破不开。 “明河!” 听见身后人的呼喊,独孤明河没有回头。 指尖血珠渐渐散开成一片血雾,朝银枪飘去。半粒鲜血,不够解开封印,勉强还够枪灵饱餐一顿。 枪灵有些不满,但此时饥渴交加,有总比没有好,兴奋得枪尖都在微微发抖。 面前白石郎敛神,收起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 “原来是魔神烛龙。难怪敢在我面前叫板。” 片刻后他又缓缓笑开,轻声道,“魔神又如何?天道授封的正神亦难逃一死,何况是你们这些背叛它的逆种呢?你若已经化龙,我倒还要畏惧你三分,可你如今不过也是一条小蛟虫……” 他轻笑,抬手拂袖,屏障前四周顿时大雾弥漫。 “魔神为我献祭,可真算是大补。神君既然盛情相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屏障后二人的身影被雾气遮挡得严严实实,贺拂耽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更加心急如焚。 情急之下摸到袖中的短剑,他猛然低头看去。 抽剑出鞘,剑光森然,尽管不过手掌般长短,却也杀机毕露。 没有丝毫犹豫,贺拂耽狠心抬手将它刺入左肩,瞬间鲜血淋漓。 他吃痛跪下来,却咬牙忍耐着,拔出来还要再刺,突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 那人用的力道极大,似乎怒极,腕骨受到压迫,手中一松,短剑应声落地。 贺拂耽回头看去,眼眶顿时红了。 “师尊。” 衡清君不语,施法为他暂时止血,又渡来灵气镇痛。 贺拂耽勉强从剧痛中缓过来:“我没事了师尊,你快去救明河!” 衡清君淡淡朝结界中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怀中人理了下冷汗打湿的鬓发,然后一只手穿过他腿弯,似要将怀里人抱起来。 贺拂耽不明所以:“师尊别带我了,我会拖累师尊的。先救明河要紧!” 环在腿间的手一顿,然后更加用力几分,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但最后到底是松开了。 衡清君站起身,冰霜从他脚底一路蔓延上结界,连同面前雾色屏障,都在一瞬间变得霜白一片。连那些缥缈的雾气都像是被冻住,不能再肆意地流淌。 很快,冰色结界显露出极冻后的裂痕。 几声“咔嚓”轻响后,结界四分五裂,残片瞬间消融在空气中。 在屏障彻底消失的前一刻,独孤明河似有所感,眼疾手快,将枪尖周围的血雾挥散。 正大张着嘴豪饮的枪灵被这一变故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3节 于是结界散去后,贺拂耽看见的就是一个半跪在地上靠长枪撑着身体捂着胸口苟延残喘却还是在顽强战斗的独孤明河。 而他面前同样狼狈不堪、一身白衣都被泥土血迹污染的白石郎,自然就更像是一个猫捉老鼠、玩弄性命的邪神了。 贺拂耽急得扯身旁人的袍摆:“师尊!”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结界破裂,白石郎受到反噬,后退半步,脸色发白。 他镇定地轻笑:“不愧是衡清君,名不虚传。道君来得正好,与我一同杀了这魔修,共同问鼎仙道,不知道君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衡清君袍摆立刻传来一个小小的拉扯的力道。 像猫挠一样轻轻软软的,不必回头就知道脚边那人此时望向他的该是一双怎样担忧湿润的眼睛,提心吊胆,生怕听见他说出一个“好”字。 从前这双眼睛只会这般看着他被冰刃割出的伤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开始看向别人。 一个萍水相逢的魔修。 衡清君忍耐着心中怒意,直视前方。 “你伤我弟子,其罪当诛。” “道君这话可有失偏颇了。拂耽小友是自伤,与我有什么关系?” 衡清君不再开口,脚下冰霜蔓延加速。 见状,白石郎收了笑,眼中浮现一丝狠厉神色。 “道君当真以为我怕你吗?你如今已是渡劫期大圆满,离飞升不过咫尺之遥,说不定再过几日天道就会降下雷劫。今日你若蹚这趟浑水,不死也必然重伤。到时候扛不过雷劫,数百年辛苦白费倒是小事,就不怕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衡清君不耐,正要开口,袍摆处那微小的力道却骤然松懈。 他终于低头看去,看见倚在脚边的小弟子呆呆坐在原地,仿佛听进去了远处邪神的话,陷入两难之中。 衡清君心中怒火稍熄。 他俯身,轻轻摸了一下脚边小猫的头。 “别怕,他伤不了我。” 一位半步成仙的杀戮道剑修,一位万人供养的的白石江水神,这个地步的大能交手已经不是小辈想看就能看得了的。 贺拂耽只觉得眼前狂风骤起,雨水夹杂着冰霰自天空冲刷而来。不知多久过去,一切变得安静,交手的双方各自独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没有千万根冰凌直直刺向的白石郎的话。 那些冰棱在即将刺入他身体的时候停下,困在冰凌中的神灵因此被迫收手。他能感受到那些尖刺上散发的恐怖剑意,若再有动弹,立刻就会被它们切割得四分五裂。 白石郎心中一惊—— 这已经是近似真仙的力量,怎么会在下界出现? 空中浮现出一座七层黑塔,宝相庄严却通体煞气,正是修罗狱,镇压妖魔邪神的地方。 像白石郎的这样的神灵,虽只是野神,也不是修士可以随意抹杀的。刀剑等武器只能毁掉他们的真身,并不能真正杀死他们。 只有投入修罗狱,用狱中阵法镇压他们的神格,断绝他们在人间的信仰香火,待神力渐渐耗尽,才能完成弑神的最后一步。 白石郎狼狈不堪地对抗着来自修罗狱的引力。 “衡清君!你早该飞升,如今却迟迟滞留下界,难道不正因天道不仁?你但凡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这是我等唯一的机会!你当真舍得放弃吗?” “区区野神,也敢在此妄言。” 衡清君淡淡说罢,转身将地上的人抱起来,就要离去。 贺拂耽陷在他怀里,没敢开口。 师尊来时他就察觉到师尊在生气,或许是气他乱跑,或许是气他招惹来这样一个大麻烦。 所以尽管心中担心明河的伤势,也一直没有离开师尊,生怕火上添油。 现在总算事情告一段落,他一只手环在衡清君颈间,视线越过师尊肩膀,看向远处地上捂着胸口的独孤明河。 他朝对方笑了一下,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没、事。 笑意融融,衬得肩上的血迹越发刺眼。独孤明河眼睫一颤,真像被那鲜血刺伤了一般,垂眸。 他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明明修的是长生道,却甘愿为了旁人自伤。受了伤也不邀功,反而撒这样孱弱的谎言来宽慰别人。 虽求长生道,却并不如何在意长生。 可若说是为了爱,这个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会爱他。 他曾经做过无数个梦,梦中是不知多少次轮回转世的记忆碎片。在那些轮回中,有一次他被剥皮抽筋,但更多次,他手执长枪一统五界,就像一个结局既定的剧本。 那个剧本里,无数人想方设法接近他。 作为他的亲人、兄弟、臣属,用各种明示或暗示告诉他,他们有多么爱戴他,做过多少为他好的事,乞求从他这里得到哪怕一丁点回馈,直到走上那条光辉灿烂的既定之路。 即使魂枪,也口口声声说着为他好,以此来谋求他的血。 贺拂耽为什么不这样做? 良久,他喃喃道: “小傻蛟。” 身后修罗狱已经压下来,白石郎跪地,在重压下勉强撑着身子,不再顽抗,似乎已经认命。 然而在修罗狱即将把他的身影完全吞噬时,一股汹涌的洪水从塔底迸溅开来。 正欲离开的魔修瞬间施法格挡,但龙枪吐出的火焰被顷刻间淹没。 拔地而起的冰荆棘也在碰到洪水的瞬间融化,被水流裹挟着同化。 衡清君蹙眉,抬袖将怀中人护住。 片刻后,洪水退去,眼前已经换了副景象。 白玉砌成的水池,引来寒泉之水。水中泡着无数珍贵的药材,蒸腾出乳白色的药汁,池面寒烟霜雾缥缈。 望舒宫,寒池。 衡清君独自坐在寒池中央,怀中人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岸上白石郎手中。 幻境。 衡清君朝岸上人看去,冷淡得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万物相生相克,道法也是一样。杀戮道能压制其他任何一条对抗性的道法,对这个幻境却无可奈何,因为它的存在并不为杀了他。 临水照影,各自见性。 这里是他心中欲求的水中倒影——是他的梦。 “我常听闻你们正道修士从不做梦,即使有梦,也会强行压制。梦意味着有所求,求不得,意味着道心不纯,难以飞升,故而你们深以为耻。可就连衡清君也有梦。” 白石郎轻抚怀中人眼角,“拂耽心思纯净,我知道以梦编织的幻境困不住他。却没想到……能困住大名鼎鼎的衡清君。能摧毁神力造境,却败在自己的梦里。只是不知道君在渴求些什么呢?这场景,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把他还给我。” “道君何必着急,莫非是在担心春宵苦短?既然如此,我就更不可能把他还给你了。道君心思不正,拂耽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送他羊入虎口?” 寒池水面猝然冻结,但那层薄冰很快又悄然碎裂。 衡清君压抑着怒火。 这是用他的梦境编织而成的幻象,只要他神识微动,幻象就会被彻底扭曲。 他固然不惧,贺拂耽那稚嫩的神魂却无法承受这种剧变。 白石郎察觉到他的沉默,有恃无恐地轻笑,正要再讥讽几句,忽然听见怀中人闷哼一声。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看见怀中人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 “……疼。” 疼。 太疼了。 疼到眼前一片昏花,头脑也失去理智。 像是把筋骨一点点碾碎,再将皮肉细细割下,每一秒都更加疼上一分,仿佛没个尽头。 痛到连记忆也模糊了,不记得当下身处何方。反倒是多年前那些久远的回忆,因为与疼痛相关,此刻浩浩荡荡地在眼前闪现。 -——是衡清师尊外出数月,带回来无数奇珍异宝。 凡人享用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就可以延寿百年,却全都投进寒池,药力化在水中。他曾好奇用指尖轻点,就被一阵剧痛刺得缩回了手。 “明日起,我为你洗筋伐髓九日。” ——是空清师伯怒气冲冲闯进望舒宫,拦在满池汤药前面,长剑直指宫殿主人。 “骆衡清!你莫非不知拂耽最怕痛?你逼他洗筋伐髓,是要活活疼死他吗!?” “既然怕痛,何必修道?何必求长生?又何必来做我的弟子?” “好,好!我知道你一直不想收徒,是我当年托大逼你。既然你不愿,我现在就带拂耽回去,省得你在这里继续欺负他!” “望舒宫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是两相争执下,他捂着手指,强忍那一下犹自让他心有余悸的剧痛,怯生生从空清师伯身后钻出来,跪在地上向两位长辈行了一个大礼。 “师伯误会了,师尊没有逼我。弟子愿意洗筋伐髓,请师尊助我。” “疼……” “不、不疼……” “我愿意的……师尊、别怪师尊。”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4节 疼痛难当之下却还是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白石郎握住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探向腕间脉搏。 就好像那里的跳动是什么无解谜题,白石郎脸色比被修罗狱镇压时还要难看。 良久,他终于笑起来,神色中带着几分苦涩的了然。 “原来是洗筋伐髓失败了……难怪你不愿杀那个魔修。” “那条小烛龙还未长成,不能化龙,无法为你所用,是么?这就是道君所渴求的,你想让拂耽活下来,哪怕用旁人的血肉做祭品。” “可是道君,我以人心做祭品,便被你们叫做邪神。你以神血做祭品……那你又该是什么呢?” 衡清君压下怒意:“你若就此收手,我可以留你一命。” “在修罗狱也能保下我?不愧是道君。” 白石郎指尖轻抚怀中人的脸颊,动作竟然有些许怜惜。 收回手后,掌心中水滴缓缓凝聚成一朵透明的花,在殿内烛光的折射下,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色彩不同。 掌心轻攥,透明水花碎裂开,变化成一杯清酒。 他慢慢将酒喂到贺拂耽嘴边。 衡清君语气已经危险到极点:“你在做什么?” 白石郎轻笑:“道君不必担心,我只是可怜拂耽如今疼痛难当而已。” “这是情花酒,无毒。兰香神女酷爱奇花异草,曾说世间仙葩唯属情花。她曾用大荒境中平逢山上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情花,各取一瓣,酿成一壶情花酒。” “情花酒中心绪纷纷,比人间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还要再多出两分嫉妒与悔恨的滋味,故而又唤作九情缠。无论是哪一种情,哪一种欲,饮下它,就能在梦中得偿所愿。神女濒死时常常饮此酒,喝醉后便忘却了一切疼痛、仇恨,飘飘然如在云端。” “这里是道君的梦境,酒中也合该是道君的所思所欲。道君为替拂耽改命,宁可逆天而行,总该不会想要害拂耽吧?” 酒液缓缓溢入贺拂耽唇齿之间。 很快,他因疼痛难忍而颤抖的幅度就小了些,紧锁的眉头也稍稍松开。 白石郎慢慢喂着,衡清君知道他所言不虚,只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继续阻拦。 饮了大概小半杯,贺拂耽突然睁眼,喉间挤出一声难耐的喘息,面色猝然变得潮红,连眼眶都是一片洇湿的红霞。 “热、好热……” 双眼迷离似乎已经认不出眼前的人,埋首在他怀里轻轻蹭着,一只手不安分地扯着自己的衣领,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 衡清君被这变化刺激得双眼赤红,紧紧攥拳,指甲刺入掌心。 “你做了什么!?” 渡劫期修士的威压在勉力抑制之下还是流泻出了一丝。仅仅一丝而已,周身烛台、纱幔、玉璧俱都开始晃动,世界仿佛摇摇欲坠。 白石郎亦是一怔,放下酒杯,拧眉捏住贺拂耽手腕。 然后是片刻失神,随即半是苦涩半是讥讽地冷笑。 “你问我做了什么,何不问问自己在想些什么?衡清君啊衡清君,枉你身为正道魁首人人敬仰,竟然真对你的小弟子……有这般龌龊心思。” “一派胡言。我与拂耽师徒之情,怎么龌龊?” “看来连道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白石郎忽然一把搂住怀中人的腰站起来。 一片水声淋漓中,他掐住贺拂耽的脸,让对面的人更清楚地看到小弟子被情欲折磨的模样。 那本是不属于他的情与欲,现在却在挑动着他每一根纤弱细微的神经。 衡清君眼神阴鸷。 白石郎浑然不惧,轻蔑笑道: “这一杯酒,本是神女赠我,希望我能像她一样,死于得偿所愿的美梦之中。我本是出于好心,才将这杯酒让给拂耽小友,让他应道君所愿,在梦中得到康健的身体。” “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里是道君的梦境。既然道君有所欲求,何不就在这里将想做的一切都做了?小心压抑太过,反成心魔。梦一场而已,梦醒之后你依然会是拂耽敬爱的师尊,而你自己也心满意足。” “至于我,酒没了,美梦也化为虚无。就算不求长生,难道连善终也求不得吗?道君,如今我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他最后怜惜地看了贺拂耽一眼,然后将人推上前去。 于此同时,他身形急速后退,顷刻之间就脱离出这个梦境世界,只有声音还在世界之外回荡。 “贺拂耽给你,独孤明河归我。” “不必担心,待我用那条烛龙的心脏推演出超脱之道,就连拂耽……也能用那副病骨飞升。” 池水消解了向前的力道,贺拂耽不过走了两步,就踉跄着摔倒下去。 水面突然涌动起来,在彻底倒下去之前,一个微凉的怀抱接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贺拂耽瞬间像是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缠上那人的脖颈。 他仍旧看不清眼前的人,本能却让他毫无防备地接受这个怀抱。这里有他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灵气,他难耐地去扯面前人的领口,绵软的手指却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到最后,筋疲力竭,只好揪着对方衣领,将脸颊贴在那一小片锁骨上,可怜兮兮地轻蹭。 衡清君抱着贺拂耽,任由他在自己怀中不安地扭动。 池水将怀中人的衣服浸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可一层衣衫之下,那具身体却无比滚烫。 他抱着这具滚烫的身体,很冷静地思考对策。 这里是用他的梦编织出的幻境。 以神识入幻境对修士来说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在这里迷失自我,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神魂俱灭。 但他心性极坚,对他来说,只要一剑斩下,幻境可破。 可若真一剑斩下,连同幻境一同破裂的,还会有贺拂耽的魂魄。 那便只能像那些寻常修士的寻常做法一样,要么什么也不做,拖到幻境灵力耗尽自我消散; 要么小心翼翼地与幻境互动,猜测它到底想要引诱出自己的什么心魔,最后寻得破绽、大彻大悟,让幻境主动放他们出去。 这个幻境是他曾经的梦,也是他曾经的记忆。 托着怀中人脊背的手稍稍下滑,摩挲着一层纤薄皮肉之下残缺的蛟骨。 想要补全这一副蛟骨,让它成为真正的龙骨,只有洗经伐髓。 将遗传自猫妖的血脉一点点抽取、切割、剔除,让剩下的纯净龙族血肉在无数化腐生肌的天材地宝下重新生长,在整整九天阵痛与裂变之下,最后涅槃重生。 洗经伐髓只有一半成功的机会,古往今来有无数修士成功,也有无数修士失败。 但从不会有人拒绝这样的机会。 用注定满盘皆输的结局换一半成功的概率,即使最后身死道消,也依然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指尖渐渐往下,腰肢开始收缩,藏在凌乱腰封之中,不盈一握。后腰上的脊骨节节分明,小巧、圆润,像生来就应该被拿在手中把玩的珠玉。 生死有命—— 衡清君便是用这四个字,让愤怒的赵空清不再阻拦这一场洗经伐髓。 失败了固然一死,可不这样做,贺拂耽照样会在在化龙那一日爆体而亡,不过再苟活上二十年罢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二十年不过弹指一瞬,又何必贪恋? 抱着人下寒泉之前,衡清君已经为这一场洗经伐髓设想好了结局: 要么死,要么化龙。 但…… 到最后,他的小弟子既没有化龙,也没有死。 另一只手抚上怀中人的胸膛,轻轻碾过那里跳动的心脏。 然后立刻被这颗心脏的主人按住,想要从这只冰凉的手掌中索取什么。却又不敢放纵,只有小声呜咽着请求。 在寒泉中的第三日,这颗心脏骤停过一次。 所有因疼痛而难以抑制的颤抖、哽咽全部消失。不再哭泣,也不再低求,安静得仿佛真的已经死去。 衡清君已经想不起那时的感觉。 也或许,惊惧到忘记一切就是那时的感觉。 身体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握住怀中人的手腕输送灵气,强行留住那一缕将要消散的神识。 残破的蛟骨不能存储这些灵气,输进一分,便逸散一分。 他用尽办法,手指探过怀中人身上每一处大穴,不计代价也要阻止这副残骨的落败。 扯下腰封,按住小腹中央,神阙穴。 撩开衣襟,摩挲胸膛之上,膻中穴。 探入袍摆,绕过腿根,揉捏踝上三寸,三阴交。 最后拨开湿发,咬在后颈,风池穴。 但还是不够。 就像现在这样,他撩开怀中人的墨发咬下去,连同滑腻皮肤和湿润发丝一起陷入唇齿之间。灵气汹涌激荡,却还是轻而易举就从残破的颈骨间溜走。 舌尖的皮肤依然滚烫,像含了一块炭。 齿间不甘地碾磨,怀中人小声呼痛。 只剩最后一处穴位还不曾尝试。 唇下宛宛中,足阳明任脉之会,灵气在此震荡不休,又称鬼市悬浆。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5节 唇瓣一路从后颈轻蹭,磨过下颌、脸颊,最后停在唇下。 饱满的唇肉和下巴之间凹陷出一个完满的弧度,似乎生来就应该被吮吸舔吻。 二十年前,衡清君便是在这里用舌尖送出灵气。 在这个亲密无间、连呼吸都相互交缠的距离之中,灵气终于被怀中人接纳。浩瀚灵气汹涌而出,浓得已经能化出水雾,黏腻地环绕在他们周围。 而二十年后,贺拂耽亦在这样朦胧湿重的雾气之中得到满足。 令他不安的燥热终于止歇,冰凉的灵气顺着骨肉经脉游走便全身,莫名的干渴和焦躁渐渐退去。 他安静地接受柔软的某物在唇下辗转,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那么就应该也像二十年前一样,在小弟子的伤势稳住之后,停下这样过于亲昵的接触。 抱着他离开寒泉,为他擦干身体、束上腰封,送他在寝宫的床上独自安睡。 但二十年后的衡清君迟迟没有抽身离去。 灵气渐渐散去,舌尖却更重地舔吻着。 本只是输送灵力的姿势,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渐渐变了意味,没来由地在这一处软糯的凹陷中舔舐、轻咬。 然后移开,细密如织般落在脖颈、落在下颌、落在耳尖上那粒鲜红的小痣上。 最后停在唇角,轻蹭那里微微翘起的缝隙。 贺拂耽忽然睁开眼睛。 两相对视之下,伏在他身上的人舌尖一滞。 随后眸光微沉,横冲直撞般侵入。 柔软的舌头如同利剑,撬开牙关,又湿又重地吻下。 舔过每一粒珍珠一样的牙齿,搅动那条木讷的软舌,吮吸唇舌间圣洁清幽的香气,逼得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只能被动承受身上人带给他的一切。 眼神又开始涣散起来,不过几息之后,贺拂耽彻底昏睡过去。 衡清君最后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吮。 他抱着人站起来,路过池边那半杯清酒时,脚步一顿。 灵气四散在整个幻境之中,一开始是为了找出这里的破绽,好破境而出。 现在,却是在支撑着这个已经被破解的幻象不要太快崩裂。 九情缠,独立于七情六欲的另外两种恶情,既然不曾有过悔恨,那便只剩下—— 嫉妒。 那般酸涩、愤懑、千万根毒刺一般扎在心上不得其法的痛苦,原来是出于嫉妒。 为何会嫉妒? 他想要的,不过是小弟子无病长生,与他一同飞升上界,得道成仙,从此永不分离。 所以他为他安排这寒池药浴、洗经伐髓。 又在失败后,为他闯五界、斗幽冥,机关算尽,延迟化龙那一日的到来。 他不再逼贺拂耽修炼,而是自我压抑境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雷劫威势高悬于顶,却仍旧苦苦留守在这灵气衰败的修真界,为小弟子寻找一线生机。 可是…… 为何一定要与他一同飞升? 为何一定要与他永不分离? 为何唇齿相依仍嫌不够,越是亲密,就越贪婪,宁可揉碎骨血也要合二为一? 为什么当那双眼睛看向别人的时候,他会恨不得将被贺拂耽注视的那人碎尸万段? 为什么他的小弟子不能永远像遇到那个人之前一样,永远只看着他,永远只听见他? 是不是只有将他关起来—— 衡清君猛然清醒。 神识猝然收回,灵气在一瞬间暴涨,撑破这个已经摇摇欲坠、还在努力引诱境主心智的幻象。 梦境编织而成的望舒宫开始逐渐消退。 衡清君抱着还在昏迷的贺拂耽,面无表情步出破碎的幻境。 只在最后一刻,脚步微顿,袖风一扬,将寒池边上那半杯清酒收入囊中。 幻象消散,眼前所见依然还是女稷山上的祭台。 白衣神灵被一杆长枪钉在祭台中央,伤口处汩汩流出淡金色的血液。那本该是无比夺目的颜色,却被一旁黑衣人裸露皮肤上金色的纹身衬得浅淡平常。 金色纹身在麦色皮肤上流转,耀眼得如同流动的阳光。 烛龙,受封在册的上古神祇,如今堕落在虞渊数千年不曾现世的魔神,背弃天道依然存活至今。 这样蓬勃的生命力、这样强大的神力,换进任何一具药石无用的病体,都能让那人无药而愈,甚至死而复生。 即使还不曾化龙,就已经有了不靠修罗狱、亦能手刃凡间神灵的能力。 这样强大的力量,人族无论如何不能顽抗。即使衡清君,也不能绝对确保抢夺到手。 他不怕一条还未长成的小龙,但杀了这条小龙必然会引来他背后极其护短的虞渊,那里无数魔神才是他真正忌惮的所在。 除非是那一条…… 神魂散出几缕召唤的信号,仍像之前任何一次那样,如石沉大海,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 独孤明河还不曾化龙,比起长成之后,如今也不过一条弱蛟而已。虽能杀死神灵,但也需付出极大代价。 他已经伤重,法力涣散到接近于无,按理不能再靠障眼法或是别的什么法门瞒过渡劫期修士的神识。 难道…… 真的不是他吗? 衡清君抱着怀中人的手臂紧了两分。 祭台上的人也已经看见他们。 独孤明河停下施暴的拳头,丢垃圾一样丢开脚下人的衣襟。 他脸上飞溅了一片不知是自己还是旁人的血液,抬头看来时显得凶狠肃杀,倒真有几分像魔神降世。 他视线一寸寸逡巡过被衡清君抱在怀中那人的身体。 衣衫凌乱但尚算完好,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伤口,只是眼角微微泛红,好像刚刚哭过,连睫毛都还是湿漉漉的。 虽然闭着眼睛失去意识,但神色安然,应该没有受伤。 独孤明河松了口气,压下心中不知名的恐慌,问出口的声音粗粝嘶哑。 “他怎么了?” “只是睡着而已。” 衡清君淡淡解释了一句,语气堪称平和,连看向独孤明河的视线都变得平静无比。 仿佛从前那个让他犹疑挣扎的难题终于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所以对眼前的人不再在意。 独孤明河几乎是在一瞬间感受到这种诡异的变化。 从白石郎口中得知他们一同进入幻境之后,他就一刻不停地恐慌着,被强行压下后又再次不停掌控地提到最高。 但不等他细想,又听见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继续道: “留他一命,让拂耽处置。” 独孤明河思绪被打断,方才脑中闪现的那一丝清明直觉瞬间消失不见。 他来不及多想,就被这平淡却又高高在上的命令激怒。 “用得着你说!?” 作者有话说: ---------------------- 衡清君:鸡娃不如鸡自己。 第18章 不知过了多久,贺拂耽从昏睡中醒来。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仿佛睡之前不眠不休练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剑,一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一个梦也没有。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也是手软脚软,连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贺拂耽勉强睁开眼。 不远处的角落散来几缕马灯暖黄的灯光,风过却不摇不晃。灯光下的背影也纹丝不动,像一柄锋利的剑矗立在此,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尽管睡懵了,贺拂耽还是一眼就辨认出这是在师尊的营帐。 他正在师尊身边。 他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扶着床站起来,脚刚落地就软绵绵地摔下去。 衡清君起身回头,看见的就是坐在地上的贺拂耽正一脸奇怪地端详自己的双腿,像是怎么也思考不明白它们怎么就突然不听他使唤。 他嘴角很轻地一扬,随即克制下去,面无表情地朝地上的人走过去。 贺拂耽被抱回床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得端端正正,低头看师尊为他穿鞋。 修长手指挽上长靴上的系带,稍稍一扯,小腿上立刻传来被绑缚住的力道。 贺拂耽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慌忙想要缩回脚,但脚踝却被人牢牢把住—— 用的是轻描淡写、但不容拒绝的力道。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6节 贺拂耽立刻妥协了。 “师尊……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尽量忽视被师尊伺候穿鞋的奇怪感觉,回想昏睡之前的记忆,似乎是在祭台之上,他最后一次跳起那支引诱山鬼的剑舞。 然后鬼火顿起,四十八颗人心鲜红如血,白衣公子笑容温柔而嗜血,手握尖刀,要剜出最后一颗长生道心。 记忆回笼,贺拂耽一惊,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握住师尊肩膀,焦急道: “白石郎呢?还有明河,他们怎么样了?” 衡清君不紧不慢替他将另一只长靴也穿好,再为他理顺睡觉时压出褶皱的衣摆,方才开口。 “拂耽莫非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师尊赶来……” 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再努力地去想也只能想起一些残破的画面,被浓重水雾遮挡,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感觉有什么东西残暴地纠缠着他,似乎想要将他一口吞下。 贺拂耽摇摇头,便看见师尊抬头看来,黑沉沉的眼眸中视线极其复杂。 贺拂耽被这视线看得一怔,刹那间竟生出一种被庞然巨兽盯住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摇头挥散这一抹错觉,问道: “是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衡清君不语。 他看着面前的人,视线细致地滑过他面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疑惑、好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似乎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所以不受那场梦境半分影响。 半晌衡清君叹息般轻笑。 “不算什么。忘了也没关系,只是有点可惜而已。” 可惜他坐在床榻一侧,看着床上人的睡颜,平生第一次这样不安,如同等待庭审宣判一样等待床上的人醒来。 宣判他们的结局到底是就此决裂,还是其他…… 更进一步的可能。 贺拂耽:“啊?什么可惜?” 衡清君却不再说什么,转而回答起他一开始的问题。 “那野神还活着。你的朋友在看着他,免得他自尽。” 贺拂耽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明河受伤了吗?伤得重不重?” 衡清君又不说话了,淡淡看了他一眼,起身拿起床头边几上的短剑。 如蝉翼般轻薄的剑刃上还残留着血迹,他拿了绢帕很仔细地擦拭着。血迹已经干涸多时,难以擦拭,他却极有耐心,没有用法术代替。 看到淮序短剑,贺拂耽才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阵痛。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师尊的意思—— 明明是送给他用来出其不意、暗中刺敌保护自己的秘密武器,却被他用来自伤。 还是为了别人自伤。 这样辜负师长心意,就算是换了空清师伯在这里也是要生气的。 他低下眼睛不敢再看,垂头丧气地等着挨训。 但他迟迟没有等到师尊开口训斥,反倒在片刻之后,擦拭一新的短剑被捧至他面前,光洁剑刃照出他因久睡泛红的眼尾。 “再有下次——” “没有了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贺拂耽连声应道,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什么不再与他计较,但还是很开心地接过淮序剑,重新藏回袖中。 他满怀期待地问:“师尊,我可以去看看明河吗?额那个,最主要还是去看白石郎,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比如他怎么知道我修的是长生道,他又如何确定我会来女稷山,明明我只是一时兴起,从前都不怎么出门的……看明河只是顺带的,可以吗师尊?” 他有点紧张。 一紧张就话多,一话多,每一句结束时的尾音就会清浅地散开,缥缈的、软糯的。 衡清君不由想,似乎在他面前,贺拂耽总是有点紧张。 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颤,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地骤然攥紧。或许是想要握住那些飘散的尾音,也或许,是想要抚摸眼尾处那些游鱼一般的美丽红痕。 但这并不是在梦中。 所以他只能道: “去吧。” * 贺拂耽走进独孤明河的营帐中时,主人正在为自己抹药。 虽然说他那件深v皮草本来就很鸡肋,该遮的不遮,不用遮的反去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以致于他穿上衣服反而犹抱琵琶半遮面,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不守男德。 但贺拂耽还是在看到他赤裸的上半身时转过视线,以示尊重。 显然魔界中人都不拘小节,就这样袒胸露腹,大咧咧走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伤药和纱布往他手里一塞。 “来得正好,快来为我上药。” 贺拂耽接过药瓶,被身前人牵着一路来到床榻边,坐在脚踏上为他上药。 独孤明河身上全是伤。神力划出的血口不是寻常伤药就能养好的,除了靠神灵施恩赐福,就只能靠自愈。 贺拂耽有心提醒,但见伤药抹上去后某人舒服得哼哼唧唧,便打消了这个心思,只是上药时不再像往常那样小心专注。 他视线频频朝营帐一角看去。 刚进来时他便已经看见那里被绑在梁柱上的白石郎,只是一时间被明河的裸体占据了心思,才没有发问。 白石郎的白衣已经被金色的血液染尽,纵横交错的伤口还在不住流血,但是流出来的血液已经像凡人一样,变成红色。 鬓边那一缕白发也扩展到满头,一夜之间,青丝成雪。 天人五衰。 他快死了。 贺拂耽思绪纷纷,下手也逐渐没了轻重,好在身下的人今日没有那么娇气,好几次被他弄痛都不声不响。 纱布蘸了药粉,涂到当胸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时,贺拂耽一惊,手下动作稍稍迟疑片刻。 独孤明河也察觉到了,睁开眼,顺着面前人的视线看去,然后不以为意地笑起来。 “差一点就叫他给我剜了去,还好,最后还是我略胜一筹。” 他敞开胸怀,想让眼前人将这道骇人的伤口看得更清楚些,却发觉那道停留在他胸膛上的视线似乎除了心疼以外,还有些疑惑。 贺拂耽的确是在疑惑。 按理说身为龙傲天,男主不应该受这样凶险的伤,可他偏偏受了,从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中艰难逃生。 难道前世男主也是在女稷山中被白石郎谋杀夺心的吗? 不对。前世男主死于一年之后他化龙的那天晚上,时间线对不上。 可若不是白石郎的话,难道还有别的更加可怕的存在,在暗中窥伺男主的性命? 独孤明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点被忽视之后的不高兴。 “你怎么这副表情,拂耽?我差点死了,你都不心疼我么?还是说你本来也不是来看我的?所以刚刚上药的时候下手那么重,莫非是在为你的新欢复仇?” “什么新欢。别多想,我只是来看你的。” 话虽这样说,贺拂耽却在话音落下后就放下手中伤药,来到白石郎面前。 独孤明河心头一梗,却是无可奈何。 见贺拂耽抬手要为昏迷中的神灵输送灵力,连忙跟上去拦住:“我来。” 他指间挥出一道灵力,白衣神灵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昏昏沉沉睁开眼睛。 迎上身旁人嗔怪的视线,他装得无辜地朝伤患道歉。 “哎呀不好意思,手重了。” 贺拂耽没功夫理会他,看向白石郎。 “郎君……” 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惨状,实在问不出那一句“还好吗”的寒暄,索性开门见山。 “我自小长在望舒宫中,常年深居简出。在亲眼看见我们之前,郎君并不知道明河修的是什么道法,又如何能知道我的?郎君又如何确定我会来女稷山?若我不肯来,难道之前四十八个人都枉死了吗?” 白石郎惨淡一笑,似真似假地道:“天机宗能算出女稷山中秘境出世,我又为何不能算出你修何道法、何时出宫?” “天机宗修习占卜,卦术闻名天下。郎君却是江神,望舒宫又远在白石江地界之外,郎君如何能算到千里之外的事情?” “换一个问题吧,拂耽。换另一个,我一定作答。” 这句话白石郎说得无限诚恳温柔,失血与疼痛似乎带走了他所有怨忿。 贺拂耽心软,轻叹口气。 “……你我初相识的那天晚上,郎君本可以不必来的。若不来,或许我与明河也不会发现你的破绽。那么,郎君为何而来呢?”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 白石郎轻笑,呵气般道,“拂耽太漂亮了……那夜雨中起舞,最冷酷的神明也会为之动容显灵……谁也不会忍心叫你失落。” 贺拂耽哑然,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独孤明亦因白衣神灵的话陷入回忆,清醒过来后看向白石郎的眼神越发不善,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被这人活生生抢去一半似的。 他代贺拂耽开口:“下一个问题,可有旁人襄助你?” 白石郎轻慢道:“独孤小友觉得还会有谁能在衡清君的眼皮子底下,出手帮助我呢?” “你只是一方水域的江神,平逢秘境位于大荒境中,封锁已有数千年,你如何能将它打开?” “若说是巧合,小友信吗?” 独孤明河冷笑:“不信。” “那拂耽呢?”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7节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面前咯血的神灵。 有点点金光从白石郎的身体中逸散开来——他在自我消解。 除了修罗狱,下界中人没有任何手段能杀死神明,除非神明心存死志,选择自我消亡。 白石郎依然在微笑。 “我从未去过平逢山,但听神女提起过。她是山鬼,对每一座山都如数家珍。她说平逢山中繁花似锦,蜂蝶成群,还有一座情花谷,生长着上古时期所有生灵的情花。情起花开,情灭花落,就连神明亦不能免俗。” “若有机会,拂耽,替我去那里看看吧。我的情花一定开了,若你找到它,便折一支下来,插在我的尸骨上。” 贺拂耽抬手护在他的伤口上,想要阻止那里灵机的流逝,却被白石郎按住手腕。 “……郎君何必如此?” “即使这样,拂耽还是对我心软吗?” “……” “这样可不好,拂耽,你会被骗的。”白石郎苦笑,眸中有深深忧虑,“你看不穿我的面具,难道就能看穿别人的吗?若也有人像我一样,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却用一副正义慈悲的假面接近你、引诱你——” “师尊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可是拂耽,这样的人已经出现了,就在你身边……你看见我,便也看见他了。” 贺拂耽一惊:“谁?” 白石郎开口想要回答,却在那一瞬间骤然失声—— 锋利的冰荆棘在一瞬间穿透他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贺拂耽惊诧之下, 下意识回头,看见营帐外有人背光而立。 是衡清君。 他心中轻叹,重?新转回头去。 白石郎嘴角溢出鲜血, 最后朝面?前的人微笑了?一下,眼中光芒彻底消失。 他的身体顺着冰荆棘刺出的缝隙四分五裂, 血肉渐渐消散, 衣袍委地后,只剩白石摔落满地。 颗颗圆润、洁白,泛着玉一样的光辉。 如此美丽,仿佛精雕细琢,简直不?像天生能有的东西。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美丽,才会被?江边居民奉为神迹, 供奉香火,蕴养出一位白石精灵。 江神死去, 天地无感。 只有曾经受他统御的白石江在一层冰面?下发出滞涩的咽音, 仿若一场悲哭。但即使是为往生者的悲哭,也不?能尽情嚎啕, 只能这?般半遮半掩、小心翼翼地抽泣。 贺拂耽静静看着白石郎的尸骨,听着江水的呜咽,直到察觉有人走到他身边,才终于开口。 “师尊说将他交由?我处置。” “你在怪我越俎代庖?” 衡清君声音淡淡, 似乎并不?为这?一场神湮有丝毫触动。 贺拂耽摇头:“白石郎残害四十八位道友, 死不?足惜。只是想不?到师尊竟然能弑神, 是师尊修为又涨了?吗?” 衡清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旁魔修一眼。 “是你的朋友出手不?凡。” 这?句话意有所指,独孤明河却神色不?变,仍在肆无忌惮地轻笑,甚至还有些小得意。 “过奖过奖, 输给我,衡清君无需自?卑。” 他这?样大言不?惭插科打诨,贺拂耽沉重?的心情总算松快两分。 男主似乎总有活跃气氛的能力,贺拂耽面?上?浮起一丝微笑,很捧场地说: “明河真?厉害。” 又转向衡清君,稍正神色,“师尊既然已经替我行刑,就请让我为郎君入殓吧。” 衡清君沉下脸不?语。 这?般鲜明的神色变化,面?对旁人巧笑倩兮,面?对他时就正襟危坐——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但那时的衡清君不?以为意,现在却觉得刺眼极了?。 良久他才道:“随你。” 说罢后负手离去。 得到准许,贺拂耽从储物戒中挑了?一方白净的丝帕,将地上?白石包起来。 这?些石头沉默无声,仿佛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安静而平凡的石头,只有其上?沾染的暗红血迹昭示着它们曾经生而为神。 他在江边将石头一块块洗净,镀上?一层水膜后它们更?加像玉,光泽温润,触手生温。 再一块块擦干,收敛进锦囊中,埋进白石泉旁石碑下新挖的小坑里。 土坑是独孤明河自?告奋勇帮忙挖的,两三下就挖好,正拄着锄头在泉水旁等的无聊。 见他姗姗来迟,笑问: “怎么这?么久?就这?么舍不?得么?” 贺拂耽在小土坑边上?跪坐下来,看着坑底沉睡的白石,迟迟没有将一旁堆积的泥土推进去。 “……明河,你说,人们相遇就是为了?分别吗?” 独孤明河一怔。 “……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敛笑,语气不?太?自?然,像是对这?样的问题很生疏,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舍不?得他啊?可你不?是说他残害修士,是个坏蛋,死不?足惜吗?” “杀人剜心,他的确很坏。可江边唤来鱼潮,救下成千上?万的山民时,他又那么好。我都有些分不?清好与坏了?,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为他的死伤心。” 作?为幽灵飘荡的那些年里,贺拂耽是没有朋友的。 住在南海时受人白眼,自?然也没有朋友。后来拜入望舒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笔上?谈来的朋友终究与亲眼见过的不?同。 白石郎是脱离剧本和主角之外,他亲自?交往的第一个朋友,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而被?他杀害的那四十八个修士,也无一不?是旁人的亲朋至交。或许他们临行前还相约何日重?聚,眨眼间便天人两隔。 “好与坏的界限本就没有那么鲜明,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在面?对你的时候,他的确表现得像一个好人,你为他难过,并不?会有错。” 独孤明河在他身边大咧咧蹲下,笑道,“就像我,长?成这?样,一看就是个坏人,拂耽你还不?也一样愿意和我玩么?” 贺拂耽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可是明河你一看就是个好人呀。” “……我?” 独孤明河愣住,凑到贺拂耽面?前,用?力扒拉自?己的脸,好叫他看得更清楚。 “看见没?红眼睛,魔修诶!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好人?你确定?” “眼睛的颜色又不?能代表什么。也有许多魔道修士一生为善,不?动手害无辜者性命的。比如明河,看起来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好人。” 独孤明河:“……你管这叫衣衫褴褛?” 他气笑了?,“那怎么不?见你这个有钱人送我一套衣服?” 贺拂耽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很真?诚地眨了?两下眼睛。 “明河别生气。我知道这?是你的穿衣风格,没有质疑你品味的意思。我只是说说我的看法……好吧,我不?说了?。其实你这?样穿挺帅的,真?的。” 那双眼睛纯净无邪,独孤明河被?看得心中一颤,装出来的那几分薄怒也烟消云散。 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答应你宴请山民的原因。”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即使神灵也不?会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贺拂耽:“什么?” 独孤明河:“没什么。你见过的好人太?少,所以才会觉得我也像好人。” “怎么会?我师尊就是好人,师伯也是。”贺拂耽掰着手指头几乎将玄度宗中他认识的人全部念了?一遍,“我认识可多好人了?,尤其是师尊,他最好最好了?。” 独孤明河脑门一抽一抽地疼。 “拂耽,要不?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坚持三句话里不?提到你师尊,行不??” 贺拂耽噗嗤一笑。 见他笑了?,独孤明河总算松口气,回到最开始的话题。 “我知道拂耽你在想什么。你为白石郎难过,并不?代表你会因此变成坏人。你为他收殓尸骨,也并没有对不?起那四十八名修士。恰恰是因为你很好,所以才这?样心软纠结。” 他笑着允诺,“等我们回去,我陪你去祭拜那四十八名死者可好?现在,就随你的心意,安葬他吧。” 贺拂耽愣愣地看着面?前人。 良久后他轻轻一笑。笑过之后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捧起一抔土,洒在锦囊上?。 “白石郎。” “临江居。” 他哼起江民们钟爱的一曲神弦歌,不?是很熟练,声音小小的,却足够动听。 又是一抔土落下。 “前导江伯后从鱼。”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8节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祭神的庄严诗篇,在江民的传唱下却染了?渔歌的轻快小调。字字句句,分明都在借着神的名目,唱着人间的喜怒悲欢。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最后一捧土也顺着指隙落下,贺拂耽塑好一个结实的坟堆。刻着“白石泉”三字的石头就矗立在坟堆前面?,像一块墓碑。 这?块墓碑如此鲜明地划分出生死两界,界限之外,昨日还相谈甚欢的人们转眼就后会无期。 贺拂耽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会和白石郎分离,也会和明河、空清师伯,甚至和师尊分离。 故事结束的那一天,他会像来时那样,毫无牵挂地离去。 他在墓碑前静坐良久,独孤明河也沉默着,陪伴在一侧。 身后逐渐嘈杂起来,贺拂耽从思绪中惊醒,看见许多人行色匆匆走过。 他们都穿着天机宗弟子的蓝色道袍,贺拂耽好奇,便拦下一人询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摆手: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里的秘境出了?血案,又牵涉到神灵,长?老们觉得不?详,决定将秘境封锁。这?秘境虽不?算太?厉害,好歹是大荒时候的古迹,封锁起来有些麻烦,得靠我天机宗举全宗之力一同占卜,方能找到一个合适封印方位。” 贺拂耽拱手道谢,目送他们离去,神色有些凝重?。 他回到帐中,刚掀开帘子就看见桌案前的衡清君。 贺拂耽讶异:“弟子听闻天机宗准备封锁平逢秘境,师尊不?用?去主持大局吗?” 衡清君放下手里卷宗,抬眼看来:“你的伤需要换药。” 贺拂耽轻笑:“师尊太?小心了?,我自?己就可以的。” “坐下。” “哦。” 贺拂耽在榻边坐好,任由?师尊解开他的衣带,剥下肩头衣衫。 药粉抹在伤口上?泛起疼痛,他心中有事,没能忍住,“嘶”了?一声。 衡清君手一顿,力道更?轻了?几分。 贺拂耽没有注意,鼓起勇气抬眼,以上?目线看去:“师尊,弟子有一事相求。” 衡清君目光与小弟子对视片刻,很快避开。 “嗯。” “白石郎临终前托我入平逢山为他摘一支花,插在他的墓前。弟子想今晚入山,赶在天亮前找到那朵花,这?样便可以不?阻碍天机宗道友封锁秘境。还望师尊准许。” “不?行。” “师尊,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有伤在身,不?便入秘境。” “只是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何况师尊不?是已经以神识扫荡过秘境内部了?吗?天机宗的占卜结果也是大吉,定然是没有危险的。” “不?行。” 贺拂耽有点急了?:“师尊若不?放心,就让渊冰跟着我可好?” 衡清君似是冷笑了?一声。 “他护得了?你么?” “……” 贺拂耽垂眸,掩下眼中失落。 上?次让渊冰给他打掩护,害得渊冰被?师尊罚跪三天三夜。等一切结束,他从沉睡中醒来后,求了?好久的情,就差扯着师尊袖子抹眼泪,才让师尊松口。 这?件事是他理亏,他不?敢再说什么,但心中闷闷不?乐。 衡清君语气缓和几分: “天机宗修士今夜列阵占卜,事关神明,我需要时刻在旁为他们护法。你带伤前去,我会担心。等你伤好后,我再另寻入口带你进去,可好?” 用?的是商量询问的语气,但贺拂耽很清楚这?就是师尊最后的让步,也是最终的决定,不?会再有任何转圜。 他只能道:“……多谢师尊。” 入夜。 万籁俱寂,帐中沉睡的人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抹黑在营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偷偷溜出营帐。他避开秘境入口火光冲天处的一众修士,隐身在黑暗中,一路向相反的方向绕去。 在那里,有人等候多时。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身,粲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 贺拂耽惊讶:“明河?你怎么会在这?里?” 独孤明河悠然道:“你想去摘那朵花?” 他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认可的意思,贺拂耽试探道:“明河不?拦我吗?” “我要是想拦你,就该去找你师尊告密,怎么会在这?里等你?” 这?里是整个秘境结界最薄弱的地方,贺拂耽来时背熟了?师尊画的地图,自?然会来到这?里。但男主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这?就是属于神明的生而知之的能力吗?贺拂耽羡慕不?已。 独孤明河反手一挥,身后秘境结界破开一个小洞,不?到半腰高。 “抱歉了?,再多就要惹人注意,只能委屈我俩学小狗钻进去了?。” 贺拂耽看着那个狗洞一笑,不?以为意。 “那就谢谢小狗了?。” 他率先钻了?进去,独孤明河紧随其后。 再怎么优雅知礼的人钻狗洞都会是狼狈的,但钻出洞口后两两相望,独孤明河发现,竟然有人连钻狗洞都能这?般可爱。 肩膀上?蹭到的泥土是可爱的,被?洞中石壁勾落的发丝是可爱的,整理衣服发冠时手忙脚乱的模样是可爱的。 还有塌腰趴下来时翘起的、圆润饱满的臀瓣……衬着那杆纤细腰肢,除了?可爱,还无端生出一种?别样风情。 即使现在被?宽大衣袍重?新笼罩住,其下风姿依然时不?时在眼前浮动。 独孤明河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 进入平逢山后,独孤明河一反常态地沉默着,陪贺拂耽在平逢山中漫无目的走着。 师尊的地图标记得无比详尽,却偏偏没记载哪一处有成群的蜂蝶,和似锦的繁花。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拂耽越找越着急,只好靠说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我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有关情花的信息。书上?说每一株情花都受姻缘神柴道煌看管,每一株情花都象征着凡间一个活生生的人,花开代表情深义重?,花落代表情缘断绝。姻缘神掌控了?情花,就掌控了?整个人间的喜怒哀乐。” 听见他的话,独孤明河回神。 他笑道:“何止凡间生灵呢?就连九重?天上?的神祇,也有各自?的情花。” “神祇也会有爱恨吗?” “本来是没有的,也不?知道哪天脑子一抽全都私自?奔逃下界。不?仅学着人族为自?己捏造出一颗心,还学着他们生出情花。” 这?个话题再延伸下去,就要涉及到男主的身世了?。 贺拂耽转而问道:“那姻缘神呢?他也已神湮了?吗?” “他属司命一脉。司命在人间祭神歌中排行第六,山鬼是第九。天道这?都已经杀到第九个,老六肯定死得透透了?。” 贺拂耽一怔。 “姻缘神已逝……可他种?的花,却还活着吗?” “因为那是人族的情花。但凡与‘人’相关的东西,天道爱屋及乌,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走到一条山径。 这?条小路被?溪水淹没了?一半,秘境之中保险起见,能不?施法便不?施法,贺拂耽索性脱了?长?靴提起袍摆,涉水而过。 独孤明河歪着头打量了?他的背影一会儿,便也照样做了?。 他几步便赶了?上?去,几乎贴在贺拂耽身后走着。踩水声哗哗作?响,在寂静的深夜清晰无比。 或许一切细微的东西在这?时都会被?无限放大,就连面?前人身上?清浅的返魂香,也在这?时突然浓烈得让人目眩神迷。 拐过一道弯后,贺拂耽忽然停住脚步。 他愣在原地,连手中提着的袍摆也滑落下去。 独孤明河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那燕尾青色的锦缎,抬头看去,亦失神片刻。 穿过身后羊肠小径,眼前竟是一大片平坦开阔的花海。 漫天闪烁的星辰近得仿佛即将跌落。星光下,每一种?花草的每一片花瓣都亮晶晶的,泛着丝绸一样的、随风摇曳的银光。 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流连起舞,振翅时声音几近于无,却显得那样热闹。它们忙忙碌碌,仿佛在与整个天地窃窃私语。风捎来它们身上?花粉的芳香,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清新甜润。 情花谷。 整片花谷密密麻麻开满了?花,随风漾起海一样的波澜。贺拂耽满眼赞叹,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天哪! 这?么多情花,到底哪一朵才是白石郎的啊! 独孤明河似乎看穿贺拂耽的忧虑,笑道:“情花也是有生长?过程的。白石郎的情花应当刚开不?久,大概还是花苞,不?会太?难找。” 他手里仍攥着面?前人的衣摆,也懒得再放开,将面?前人拦腰抱起,在一声惊呼中解释道,“这?水太?凉,你身体不?好,别在里面?泡得太?久了?。” 他直接将怀中人抱到花田中的一块巨石上?。 本想蹲下为面?前人擦去脚上?的水珠,贺拂耽却等不?及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29节 他跳下石头,赤脚踩进泥土里,在花海中穿梭,时不?时停下来,低头端详擦身而过的那一朵情花。 找着找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身后某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 “情花既然有还是花苞的时候,那想必也应该有将近枯萎的时候。可是明河你看,这?片花谷似乎每一朵花都正在盛放,竟然找不?见一朵已经枯萎的。” 独孤明河笑着解释:“柴道煌死后,新生的人族便不?再有情花。现在这?片花田,都是千万年前古人们的遗产,身虽死,情不?改,故而情花依然盛开。至于那些情灭凋谢的花朵,几千年足够它们腐烂成尘埃了?。” “原来是这?样。”贺拂耽若有所思,“难怪明河这?样笃定最新开的那朵情花一定属于白石郎。” 古人都已经死尽,若还能有某一朵情花初绽,便一定属于古神族了?。 他不?再多言,继续专心致志寻觅起来。 这?一次没找多久,他就发现了?目标。 实在是很显眼,茂密花丛中赫然站着一颗高大的广玉兰树,满树碧绿点缀着零星的几点雪白。 小小花苞们刚刚破开一个口子,像一盏盏精致的白玉杯。看见那玉一样的花朵时,贺拂耽便知道他找到了?。 他伸手想要折下一朵,碰到那纤薄花瓣时却心生不?忍。 正在犹豫时,听见身后人道:“不?必急着摘。现在时间还早,休息一会儿吧。” 贺拂耽于是回眸,歪头一笑。 “明河,你怎么总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有么?” 独孤明河轻笑,自?顾自?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坐下。 贺拂耽没有跟上?去,只在玉兰树边流连。 之前走马观花,现在他才真?的有心思仔细欣赏这?些各式各样的花朵们。 它们大多数都是成双成对开放着。有的紧紧挨在一起,枝叶交错,互相扶持;有的花朵各自?朝向两边,泥土之下,根茎却彼此紧密缠绕;还有的则从根系到花瓣都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争夺着养分与空气,黄泉碧落都誓不?放手。 大都是从前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贺拂耽看得入了?迷。 他在看花,身后有人却在看他。 姹紫嫣红的花开在一起,闹哄哄地争奇斗艳,在夜色与星光的渲染下,美得近乎妖异。但那个人在花丛中坐下之后,再桀骜不?驯的颜色都宣告臣服,变得安分祥和。 那些丝绸一样亮晶晶的花瓣都好似在一瞬间失了?光泽。漫天星辰像是只钟情于这?片天地之间唯一的修士,只将光芒洒在那一片燕尾青色的布料上?,映衬着其下雪色肌肤和绮丽眉眼,如白玉生晕,群芳皆妒。 星月温柔,月下那人仿佛要飘飘欲仙而去。 独孤明河有点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那些翩飞的蝴蝶大概也分不?清,被?清绝的艳色和香气迷得头晕目眩,呆呆地落在那人指尖,又被?那人轻轻呵气吹走。 莫非真?的不?曾从梦中醒来吗? 白石郎临死前最后一搏,那个以梦编织的幻境,不?仅困住了?衡清君,也困住了?他。 他的梦是那三百世不?断轮回的零碎记忆。整整三百次,一次一次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剧本,枯燥乏味,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 但最擅以幻境杀人的水系神灵却坚定地相信,这?些记忆就是他的噩梦,甚至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他的心魔。 白石郎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这?么快就从梦境中醒来,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就连有那三百世完整记忆的枪灵,也不?知道答案。 直到现在它还在翻来覆去地念叨着:【真?奇怪,到底有什么不?同?那三百世你可是一统天下了?,分明该是美梦!你被?剥皮抽筋的前世才该是噩梦!可神明怎么会有错?到底缺了?什么?你以后不?会真?生心魔吧?】 独孤明河默然不?语。 他看着面?前人,也在想: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剧本,到底还缺什么呢? “明河——” 一声呼唤戛然而止,独孤明河如梦初醒。 迎着贺拂耽讶异的目光,他有些狼狈地扭开头去,仿佛这?样就可以当做之前长?久的凝望统统不?存在。 “怎么了??” 贺拂耽眨眨眼睛,有些尴尬:“没什么。” 他其实是突然有些好奇男主的情花是什么,但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敏感。 如今只有上?古神族还有情花,烛龙虽然堕魔,曾经也是祝融一脉里鼎鼎有名的神祇,自?然该有自?己的情花。但男主现在身份保密,按理说贺拂耽不?该知道这?件事。 他突兀地止住话题,好在男主似乎心中有事,并未追究。 为缓解尴尬,他站起来四处游荡,走着走着被?另一棵高大的花树吸引了?注意力。 这?棵树也开白花,但不?像一旁的广玉兰朵朵似玉杯。每一朵花只有两片花瓣,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像白鸽展翅。 这?是一颗珙桐树。 珙桐花又叫做鸽子花,花开时就好像一排排白鸽站在树枝上?。 实在太?可爱了?,贺拂耽没忍住伸手想要摸摸。 就在指尖碰到花瓣的瞬间,花瓣轻颤两下,真?的变成了?一只白鸽。 鸽子扑棱了?两下翅膀,跃下树枝,绕着树下人飞了?两圈,振翅奔月而去。 贺拂耽愣住。 他揉了?下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独孤明河走到他身边,笑道:“古神族的情花,有时候的确会产生异象,并不?算稀罕。” 贺拂耽惊叹:“好神奇!” 又好奇问道,“既然鸽子花能变成鸽子,那旁边的杯子花,也可以变成真?正的杯子咯?” “不?能。白石郎已死,再无神力支撑异象。” 贺拂耽心中叹了?口气,随即又意识到:“这?么说来,这?些鸽子的主人,一位上?古神族,现在还活着?” “不?仅活着……” 独孤明河打量着面?前这?颗神树,枝叶繁茂、花开如雪,“看起来活得还挺好,神力强大。” “比之兰香神女?如何?” “神女?远不?及此人。” 贺拂耽下意识看向身边人,正好对方也朝他看过来,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白石郎的说辞,天道厌弃神族,连不?在正神之列的山鬼都不?肯放过,又怎么会放任一位强大的神明无病无灾活到现在? 盯着怪树看了?会儿,独孤明河突然调笑道:“或许这?棵树是什么鬼物化身也不?一定。这?些情花的主人都不?知已经死了?几千年,夫妻恩爱死后不?愿投胎,就变成鬼魂附身在情花上?,等着某个好奇心重?的小花猫自?投罗网。” 他好整以暇等着身边人被?他的鬼故事吓到,但等啊等,既没有等到嗔怪娇叱,也没有等到投怀送抱。 “咦?你不?怕鬼吗?” “不?怕啊。”贺拂耽疑惑,“鬼有什么好怕的?” 他自?己就是鬼,几千年来除了?飘来飘去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那双清透湿润的圆瞳理所当然看过来时,实在很有几分君子坦荡荡、不?怕鬼敲门的意味。 独孤明河肃然起敬:“好吧,你厉害。”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贺拂耽摘下一朵广玉兰。 插进装了?清水的瓶子里,很小心地放进乾坤囊。此行任务完成,便准备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比来时黑了?几分。 一团厚重?的云挡住了?月色和大片星光,天空上?只剩那朵莲花依然平静安详地开放着,遗世独立般悬浮着,粉红莲瓣泛着柔和的光。 拐过山口,身后花谷消失不?见,前方是一条细长?的小径。 没走多久,便听见几声鸡鸣。离天亮还早,这?声音是如此不?合时宜,在凄清的夜里显得分外瘆人。 很快,几只鸡就出现在小道上?,无一不?是头顶红冠的大公鸡,个高腿长?,浑身羽毛艳丽,看起来雄壮威武。 它们的脖子、脚爪、以及尾巴上?都缠了?彩纸扎的花环,花瓣上?墨迹淋漓,像是什么符咒。 贺拂耽认出这?是祭品的标志,女?稷山民烹牛宰羊祭祀兰香神女?时,也会在牛羊放过血的尸体上?扎这?样的纸花。 但既然是祭品……这?些雄鸡为何还活着? 难道这?里还真?有鬼不?成? 鸡群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路过,贺拂耽扭头,视线跟上?它们,想要看得更?分明些,突然感到袖口被?扯了?一下。 是独孤明河的声音: “拂、拂耽,我们前面?……好像有个、有个鬼啊。” 贺拂耽抬头,果真?看见在小径尽头处飘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肩膀之上?,竟然分岔出两段脖子。 一段生着一颗形状奇怪的头颅,另一段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夜色黯淡看不?清那颗头的面?容,只能看见另一截断颈,切口处还在往外滋滋冒血。 那鬼影阴恻恻道: “还吾头来!” 尾音化作?尖利的嚎叫,独头鬼影迅速飞来,贺拂耽赶紧拉着男主往后跑。 他们在珙桐树旁停下,各自?唤出武器。 山道狭窄幽暗,而花谷平坦宽敞。借着从云层中漏下的昏沉沉星光,贺拂耽看清那鬼影的脸。 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 复眼、口器、触角——那分明是一颗虫首! 坚硬的虫壳反着油滑的光,在脖颈处被?人族的皮肤取代。再之下是完全正常的人族身体,覆盖在黑色的衣服下,袖口处探出苍白细长?的手指,像枝杈,更?像虫足。 那两颗巨大的复眼向他们望来的一瞬,周围一片死寂。 风声、花叶摩擦声、蜂蝶振翅声,统统都凝固了?,连身旁人的呼吸都消失不?见。 在这?刹那寂静之后,所有蜜蜂突然改变了?方向。像是被?一声令下,汇聚成群朝他们飞来,振翅声如同狂风呼啸。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0节 贺拂耽袖中翻出火符,独孤明河的银枪枪口也吐出龙焰。 但蜂群飞来后并没有亮出他们的毒刺,而是将他们、还有那虫脸鬼影,团团包裹起来。它们悬停在空中,密集地挤成一团,翅膀振动摩擦的声音在封闭空间里如声嘶力竭的哀号。 周围空气开始急速升温,脚底的泥土隐隐发烫,其上?的情花盛放了?几千年,却在今夜无辜凋谢。 “热杀。” 独孤明河道,声音中隐隐几分凝重?,“我曾在人间见过蜂群用?这?种?手段杀死入侵者。” 贺拂耽立即想要挥剑凝雪,但这?个蜂球内部没有丝毫灵力和水汽。而且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封锁起来,连自?身经脉中存储的灵气也无法调动。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被?白石郎设下的屏障挡在外面?,只能看着男主以蛟龙之身对战神明的时候,也是这?般无能为力。 贺拂耽挥出一剑,剑气在热潮之中不?过几息就彻底融化。想要冲上?去劈砍球壁,这?个庞大的蜂球竟然能无比灵活得跟随他们移动。 黑暗中贺拂耽与独孤明河对视一眼,各自?朝反方向跑去。 蜂球颤抖两下,似乎无法抉择,于是静止不?动。剑刃和枪尖同时落在虫身上?,却像是划过钢铁般发出凄厉的锐鸣,迸出飞溅的火花。 借着这?一霎光亮,贺拂耽看清虫壳毫发无伤,反倒是那些火星子让球内温度又猛地向上?蹿了?一截。 越来越热了?,连蜂群自?己也无法抵御这?样的高温,不?断有内层的蜜蜂爬到外层去散热。而那些来不?及交换位置的,就这?样被?活活烤死,从空中坠落,满地干瘪虫尸。 啪嗒—— 似乎有一滴水落下来。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水滴溅落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如此诡异,独孤明河警惕起来,寻到贺拂耽的手,将他拉到身后去。 然后反手将枪尖深深刺入地面?,枪口处喷出的火焰经过深处泥土的过滤,不?再那么灼热,但光明却从空隙中透露出来,虫球中瞬间亮如白昼。 火光之中,他们看清了?那“水”究竟是什么。 澄黄的、黏腻的、香甜的——是蜂蜜。 蜂蜜如瀑布从虫球的一侧落下,不?多时就淹没了?他们的小腿。火焰熄灭,双脚陷进黏糊糊的蜂蜜中,宛如绑上?了?千斤重?石,举步维艰。 “人珀。” 独孤明河神色不?虞,“这?等酷刑在上?古时候就已经消失。骆衡清不?是说此地凶兽都已经被?他斩尽了?么,怎么还会有这?妖邪?” 他抬手咬破指尖,正要喂给枪灵,却感到一片黑暗中身后的人离他而去。 惊慌之下他伸手去拦,只抓到一小片燕尾青的袖口,游鱼般从他指间溜走。 火光已经熄了?,眼前又变成一片黑暗,贺拂耽摸黑朝着记忆里那鬼影所在的地方走去。 那正好也是蜂蜜瀑布坠落的方向。越往前走,瀑布的声音就越大,在整个球体里回响着,震耳欲聋。 贺拂耽强忍着晕眩感来到瀑布旁,伸出指尖,抹了?一点飞溅的蜂蜜。 鬼影就站在他身边,很近的距离,他甚至能听见它仅剩的那颗虫首转动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但它没有攻击他,甚至没有阻拦他。 贺拂耽心想果然如此,随即舌尖舔去手指上?那一点蜂蜜。 这?一举动把刚燃起魂枪、赶到他身后的独孤明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握了?他的手腕渡入源炁,查探是否有什么中毒的迹象。 贺拂耽任由?他拉着,转头看向那鬼影,朝它微笑: “多谢款待……骄虫阁下。” “款待”二字出口时,瀑布应声而止。 待“骄虫”二字说出时,连虫翅也停止振动。 师尊说过,法力低微的小妖们,被?叫破名字时就会显出原形,无法再装神弄鬼,只能狼狈逃窜。 面?前这?个巨大的蜂球也像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妖一样,片刻停顿后骤然崩塌,蜂蜜四溅而去。密密麻麻的蜜蜂冲天而起,霎时眼前黑雾弥漫。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那鬼影始终不?曾动过。 “大荒之中有平逢山,有神骄虫,生二首,御天下螫虫,以雄鸡祭祀,禳而勿杀。神君慈悲为怀,连古籍都特地记载。曾经连一只鸡都舍不?得杀,为何今日却要破戒?” 若换了?旁人来问这?话,难免会带上?几分质问。 但贺拂耽声音清浅温和,不?带丝毫责难与阴阳怪气,似乎当真?只是出于好奇,就像刚才命悬一线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面?前鬼影出口的声音也平静了?下来。 “汝不?怕吾?” “神君毒针已失,有何可怕?” “……汝还好意思说!汝身上?有那人的味道!”鬼影语气重?新变得愤怒起来,口器翕动发出铮铮声,“还吾头来!” 独孤明河皱眉,上?前一步把人护住。 “哎,注意点态度,你头丢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凶什么凶?!” 贺拂耽轻抚一下男主的肩膀,从他身后走出来。 “神君所说那人,大概是我的师尊衡清君。但神君用?毒首化作?妖邪出没女?稷山,连伤数人,师尊是为降妖除魔,并没有错。” “汝是那人的弟子?快快让他还吾头来!” 贺拂耽微笑,不?卑不?亢道:“那已是师尊的战利品,再无旁人可以从他手中夺走,即使是神君您……也不?能。但只要我开口,无论什么师尊都会送给我。我可以把那颗毒首还给神君,不?过,您要先告诉我,为何不?愿让人进入平逢山?” 鬼影像是受了?刺激,暴怒大喝:“我就是不?愿意怎么了?!” 尽管暴怒,它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进攻的倾向。 独孤明河此时也察觉出端倪,想起女?稷山脚下那颗坚硬的虫首,和其下腐化速度其快的动物四肢。 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那颗虫首真?正的身体,只是一堆白骨搭建的、用?来承托虫首的傀儡。 他松懈下来,还有心思调侃一句:“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一口一个吾和汝的,我还以为你是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呢。” 鬼影:“……” 鬼影:“此树是吾栽,此路是吾开!吾就是不?愿意有人来吾的地盘!” 独孤明河:“噫,你好土。” 贺拂耽失笑,笑过后正了?神色。 “神君仁德,不?会这?样横行霸道。世人皆道人心易改,可就算是天地都变了?,神君也不?会变。” 鬼影一下子涨得脸红脖子粗,但它脸上?虫壳覆盖,红了?也看不?出来。 “……笑话!吾为何不?会变?” “貔貅招财,麒麟爱德,獬豸善辨曲直,睚眦嗜杀喜斗。千万年已过,凡人会变,神明会变,只有兽虫二族自?始至终不?曾变过。骄虫禳而勿杀,千年前是这?样,到今天,不?也一样如此吗?” 鬼影口器嗡鸣,正要反驳,之前那一队远走觅食的雄鸡又绕了?回来。 一连串生动活泼的“咯咯哒”打断了?它将要出口的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 贺拂耽开口打破沉默:“神君便告诉我吧。” 第20章 鬼影半晌无言, 再开口时长叹一声。 “并非是吾不愿告诉你,而是吾也不知道该如何?说。阻拦你们入平逢山的?人是吾,开启平逢秘境的?人……也是吾。” “咦?” “大?荒境已自我封锁千年。千年来境中众神都随它?心意, 不会强行开启它?,吾本?来也一样。但某一日, 一个念头进入吾心中, 无论怎么驱赶都无济于事。” “它?说人族欺压螫虫族已久,采得?百花成蜜后,却是为人辛苦为人甜。让吾打开平逢山入口,引人族前来,它?自有办法报复他们。吾抵抗不过?那念头,依言照做, 但那绝非我本?意……” 它?渐渐说不下去,头上触须也耷拉下来。 贺拂耽适时替他补充下去:“所?以神君便以一首化作妖兽, 想将众人拦在?女稷山前?您知道他们进入平逢秘境后会被剜心吗?” 骄虫犹豫, 道:“吾不知,但吾有预感他们会遇到极其?可怕的?事情。”因为那也是极其?可怕的?恨意, 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变成熔炉,它?在?其?中如烈火焚身。 贺拂耽神色凝重。 果然是一环扣一环。那念头能让如此仁德的?骄虫都违背心意做出?伤害别人的?事,而白石郎心中本?就有恨,只会更加被那念头操纵。 贺拂耽愿意相信骄虫说的?话。可这也意味着, 幕后之人躲在?更深的?地方, 有着难以想象的?通天手段。 能操纵神族, 说明?那人一定是比神还要?强大?的?存在?。 那个病毒吗? 谈话告一段落,贺拂耽在?花谷中坐下,稍作休息,顺便清理衣摆上沾染的?蜂蜜。 现在?这模样太?狼狈了, 要?是被渊冰看见,定然要?担心。 独孤明?河也是一衣服的?蜂蜜,却顾不上自己,搭上贺拂耽手腕,再次细细探查。 贺拂耽安抚道:“我真的?没事,那只是蜂蜜而已。” “就算是也不能往嘴里塞啊。贺真人,你好歹是个金丹真人,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这个道理还不懂吗?衡清君莫非没有交给过?你?” 独孤明?河义愤填膺,“他也太?不负责了!” “跟师尊有什么关系?”贺拂耽无奈笑道,“我是确信不会有事才这样做的?。” 见面前人还是闷闷不乐,便轻声哄道:“没有下次了,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 “大?荒境,平逢山,能号令群蜂,享雄鸡活祭。除了螫虫之神,还能有谁呢?” “那你又如何?确定它?仍是良善之神?你怎么知道兽族就不会变?你总是这样……”即使初见,也能交付全部信任。 可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坏多了,拂耽。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1节 “因为它?们就是没有变过?啊。” 贺拂耽笑道,双眼微微睁圆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温柔的?天真。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独孤明?河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回过?神来还要?开口发问时,面前人捂住他的?嘴。 “明?河不许再问了,该轮到我来请教明?河。我亦有一事不解——同为神族,为何?山鬼神湮,白石郎天人五衰,而骄虫神君却好似并不受影响?天道莫非特别宽容兽虫二族吗?” 独孤明?河垂眸,感受着唇上残留那柔软的?触感。片刻后才道: “……就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它?们不会变。” “嗯?” “天道偏爱人族,却讨厌其?他一切能幻化为人形的?存在?,无论神魔妖邪。所?以能完全幻化为人的?九脉神明?最先被天道围剿,像骄虫一样、半人形的?兽神虫神则封印大?荒境,除此以外没有生命危险。” “完全保持原形的?神兽麒麟睚眦等,则完全不被天道忌恨,甚至可以在?凡世出?没。它?们虽然占了一个‘神’字,也开了灵智,但心思简单,万年履职不曾懈怠,本?就算是天道在?这世间运行的?一部分,对天道毫无威胁。” “而在?这两?者之中的?,既有完全人身、又有完整兽形的?神族……” 他顿了一下,贺拂耽心领神会。 “比如应龙?” 独孤明?河沉默片刻。 “比如烛龙。” 烛龙,这两?个代表禁忌和宝藏的?字眼就这样从男主口中说出?来,贺拂耽一怔。 独孤明?河继续说下去: “应龙与烛龙,既有人身,又有龙形。为人身时心思千回百转,为龙形时一个千年行云布雨,一个万年驾驭金乌,正好处在?变与不变之中。所?以天道也用了折中之法,它?收回二神永恒的?寿命,然后赠与他们像人族一样强大?的?繁衍能力。” “应龙接受了,烛龙却不肯。从此,应龙族听命人间真龙天子,四海封王。而烛龙族堕入魔界,数百年轮回一次,轮回间隙必须在金乌巢穴中沉睡,日日忍受太?阳炎火灼烧,作为背弃天道的?惩罚。” 话题变得沉重起来,气?氛有些凝滞。 独孤明?河不习惯这样的?气?氛,看向天际,故作轻松说了句:“天快亮了。” 贺拂耽下意识抬眼看去。 夜色的?确已经消退不少,先前的?浓黑夜幕渐渐侵入霞光,藏青、黛紫、橘黄、绯红,鱼鳞般次第而去。在?天尽头,所?有颜色达到最盛,仿佛地平线上燃起一场绵延千里的?大?火。 烛龙族正驾驭金乌而来。 云层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有光与热穿越千山万水远道而来,仍然不改威势。 贺拂耽难以想象这样的?一口太?阳炎火,若落在?他们身上,该是何?等痛苦。 作为路人甲拿到手的?剧本?只有寥寥数语,他此前并不知道这些秘辛。他有点后悔提起这些,让明?河想起糟糕的?旧事。 他小心翼翼想要?逗面前人开心:“明?河博闻强识,真厉害。” “魔界中人口耳相传,听得?多便记下了,并不算什么。”独孤明?河轻笑,很认真地说,“拂耽博览群书,才是真厉害,我不如你。” 贺拂耽被夸得?有点害羞。 “不不不还是明?河更厉害。” “不不不还是拂耽更厉害。” 独孤明?河故意鹦鹉学舌,笑道,“拂耽一眼便看出?骄虫二头分为毒首和蜜首,这还不厉害?” “可这其?中也有明?河的?功劳。” “我?我可想不到这一点。” “若非明?河之前说起长生向死,我也想不到。既然天生万物皆有两?极之分,生对死,剧毒对香蜜,占有自然就该对应奉献。若一颗头颅暴虐到能化为必须衡清君出?手才能诛灭的?妖邪,那么另一颗,必然温顺到千年来拱手奉上香蜜,而心甘情愿。” 贺拂耽扭头,看向一旁的?虫神。 “神君,我猜得?可对?” “能忍受毒刺者可得?香蜜,这是天道为吾制定的?规则,从万年前便是如此。”骄虫点头,“汝说得?不错。” “蜜毒一体?,生死一体?。这样的?道理,我曾在?人族的?书中也读到过?。他们常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有佛偈云,烦恼即菩提。但到今天,我才算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 淡淡的?灵气?在?贺拂耽身边涌动,带着敏锐、清透的?雪气?。 他向面前两?人拱手,“多谢二位了。” 骄虫恍然:“汝已悟道?” “略有心得?。”贺拂耽谦虚道,“多年瓶颈似有松动,待回去后告诉师尊,请他为我护法,应当能突破元婴境。” 骄虫替他高兴:“汝属应龙,突破元婴后,便可化龙了。” 贺拂耽语塞。 独孤明?河反应比他更大?,登时就黑下脸来。 真相大?白,这臭虫子本?该与群蜂一同离去,不知为何?还赖在?这儿?不肯走,两?个复眼活像两?盏大?灯,有存在?感得?很。 现在?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冷声道:“你要?是再这么酸唧唧地说话,干脆就别说了。听得?我头疼。” 骄虫不忿,立刻吾啊汝啊之乎者也的?嘀嘀咕咕了一大?通。 独孤明?河脸色越来越难看,扭头朝向别处,眉头紧锁,像是真的?头痛极了一般。 贺拂耽原本?笑着看他们吵架,此时注意到男主的?异样,连忙上前想要?询问。 骄虫却在?这时突然往前一窜,口器翕动砸得?哐当作响,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还吾头来!” 贺拂耽自然没被吓到,独孤明?河却应声倒地,昏迷过?去。 贺拂耽:“……” 骄虫:“……” 骄虫扭头,硕大?复眼茫然:“不会吧?他真被吾吓死了?” 贺拂耽眉梢轻蹙,探了一缕灵力进男主腕间,片刻后眉间郁色消散。 他笑道:“明?河也要?突破了。” “他?” “合该如此。明?河与我同修长生道,并且天资远胜于我。连我都能有所?悟,何?况明?河呢?” 他指尖幻化出?一枚灵蝶,本?想给师尊带个口信,又想到师尊和男主之间水火不容的?架势,打消了这个念头。 蓝色的?蝴蝶停歇在?他指尖,豆子眼盯着他等待命令。 他碰了下它?触须,一扬手:“既然出?来了,那就去玩吧。” 还是再等等吧。 等天全亮了,若明?河还未出?定,再告诉师尊不迟。 蓝蝶快乐地飞走,贺拂耽收回视线,小心地捧起地上人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还顺便拂去他头发上沾染的?泥土草叶。 怀中人眉头紧锁,身躯时时轻颤,仿佛正陷在?一场噩梦中。 贺拂耽想用自己的?灵气?帮忙,但灵气?刚一渡进去就石沉大?海,到底是不能和混沌源炁相提并论。 于是便只能学着师尊之前的?样子,笨拙地替怀里人按揉额头上的?穴位,希望能缓解他的?疼痛。 独孤明?河的?确陷在?一场噩梦之中。 还是那三百次结局雷同的?轮回,没什么可怕的?,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质问着—— 到底缺了什么! 你到底缺了什么! 这个声音饱含怒气?,却又虚无缥缈,寻不见来处。 仿佛同时悬浮于三百次轮回的?上空,又同时在?三百个时空中反复碰撞回弹,折射出?尖利嘈杂的?呼啸,将他卡了五年之久的?瓶颈冲击得?摇摇欲散。 换做从前,能够突破、变得?更强,他是该高兴的?。 但现在?,他下意识不听不看不思考,竟然懦弱地希望这个狭窄瓶口最好永远这般堵塞。就好像在?瓶子的?另一端,有什么能将他过?往人生全部推翻、让他心神俱裂的?可怖事实?。 可再怎么闭上眼睛封闭耳朵,还是有无数零碎字句,伴随着幽远冷香,涌入他的?鼻间、脑中。 向死,长生。 毒刺,香蜜。 是福,是祸。 烦恼,菩提。 恨…… 爱。 剥皮抽骨,他有这世间最深重的?血海深仇。他应该手刃仇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这血债和仇恨最后却指向了这世间最好的?人。 三百世轮回,三百个噩梦,究竟缺了什么? 他早就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但现在?这个他不敢面对的?事实?终于声嘶力竭着扎根在?他脑中—— 只缺贺拂耽。 他该爱他吗? 爱就是遗忘过?去,放下仇恨,凌迟之苦也得?一笑置之。 那么无论是在?太?阳炎火中满怀恨意轮回重生,还是手执魂枪在?望舒宫殿前公然登门挑衅,亦或是碎鳞笼底改弦易辙决定攻心大?计……一切过?往,全都成了一个笑话。 仍要?爱他吗? 碎裂的?金丹比他的?心先一步做出?回答。 丹上九条龙纹化作九道灵精,游动片刻后汇聚成一团耀眼的?光亮。再从那刺芒中生出?手臂腿脚,化出?眼鼻口舌,开了灵智,有了生命。 眼角有湿痕如蚁走而过?,随后是带着清新雪气?的?柔软指腹替他轻轻擦去。 多么离奇,烈火之中诞生的?种族竟然也会有眼泪。 碎丹成婴,大?道得?证。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2节 而他的?道是—— 贺拂耽。 第21章 最美丽的仙葩开在最陡峭的悬崖。 最锋利的剑刃淬自最灼热的异火。 因为爱上全世界最好的人, 所?以才要忍受凌迟般的痛苦,动心忍性,只为剧毒之后的甘蜜。 金丹裂成的碎片化作几缕火焰, 包裹着元婴,熊熊燃烧后渐渐熄灭, 那婴孩的皮肤却在火焰中?泛出坚硬如铁的光泽。 它的主人也再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他爱上了一个他应该恨的人。 从相?遇的第一天开始, 所?有质疑、否认、扭曲、动摇、刻意的忽视、莫名的不甘,在此刻统统消散。 颤抖不安的身体平静下来?,怀抱着他的人也察觉到了,轻唤一声“明?河”,有柔软的织物细致擦拭过额上的汗珠。 围绕他们狂啸不止的灵气开始弥散,贺拂耽知道这是男主悟道即将结束。 不愧是男主, 甚至不到一盏茶时间。 他心中?一松,抬手也擦了下自己的额头。 虽然男主可能?并不需要, 但他还是一直有替他护法, 筋疲力尽才在暴走的混沌源炁跟前支撑住结界。 不等放下袖子,天边如火如荼的朝霞骤然一暗。乌云急速汇聚在头顶, 随后一片昏黑中?闪过细长锋锐的光亮,似有一道利爪撕裂铁青长空。 贺拂耽还没有反应过来?,骄虫已神色大变,一脚踢开他怀里的人, 拦腰带着他一起迅速后退。 在远处站稳后, 骄虫这才松手。 贺拂耽心中?不安:“神君这是何意?” 骄虫没有直言, 口器微抬:“汝看。” 又?是一道急促的亮光划过,这一次那光柱粗壮无比,照耀得黑云之下亮如白昼。 是闪电。 天边响起沉闷的咽音,像是有无数浪潮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它们滚动的速度如此之快, 几息之后就仿佛来?到耳边,雷声隆隆,连脚下的土地都在跟着摇晃。 贺拂耽惊讶:“雷劫?” 能?招来?雷劫,看来?男主已经直接碎丹成婴,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果然不愧是男主,这是悟了一个大的呀! 雷电直直朝着地上还在昏睡中?的人劈去,元婴修士的防护罩自动撑开,来?自天界排山倒海般的威势被四两拨千斤般化解。只剩几丝余威变成青色的电流,顺着半圆形的透明?屏障,扭曲地向下游去,最后不甘地消散。 看起来?应该伤不到男主,贺拂耽放下心,盘腿坐下,默默记数。 一、二…… 五、六…… 冷不丁骄虫开口:“汝也觉得吾说话奇怪吗?”似是等得无聊了,随意找了个话题。 七。 “若是人族这样?说话,倒算不上奇怪,或许只是个人怪癖而已。但放在神君身上……”贺拂耽一心二用,笑道,“我还真?有些好奇为什么。” 八。 骄虫忸怩一下,道:“人族不是有句老话吗——寻章摘句老骄虫。” “咦?神君也喜爱人族典籍吗?但神君似乎记错了。”贺拂耽失笑,“是‘寻章摘句老雕虫’。” 九。 元婴期的雷劫最多九道,贺拂耽起身,准备去看看男主。 但方才走出两三步,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这一次和之前那些青色的、单束的、间隔许久的雷电不一样?,四五道雷劫在连绵不绝的隆隆声中?同?时往下劈去。 或青紫或暗红的数道电光聚在一起,在天边汇成一朵硕大的、张牙舞爪变化无穷的牡丹。花瓣色泽如此艳丽,却脉络分明?、根根可怖。 贺拂耽猝然停住脚步。 这之后雷劫落下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仿佛之前那缓慢的九道不过是热身运动。 这样?几道超级加倍的雷劫过后,结界摇摇欲坠,已经显出裂痕。电流顺着裂痕蜿蜒而下,带起一路电光火石,最后潜进地底,将沙石灼烧成焦土。 骄虫复眼一动不动,观察着头顶那铁青色的劫云。 颜色颇浓,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散去。它判断:“劈了才一半不到。” “一半?” 贺拂耽心都提到嗓子眼,“可明?河的结界好像就要碎了!” 天机宗占卜从不出错,怀会子长老亲口说过平逢山中?诸事大吉,所?以他才敢独自进山。 怎么他们还会遇到这样?的险况? 骄虫耸肩,不以为奇:“那也没办法,谁让他偏偏在这里碎丹?这里可是大荒境,有上古时候的情花、上古时候的神明?、自然也有上古时候的雷劫。那时候世间灵气旺盛,金丹修士便能?移山填海,所?以碎丹成婴的雷劫也生?得狂暴无比,可不是现在能?比的。” 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但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声,“他真?不走运。” 不。 不是不走运。 贺拂耽眉头紧锁,看着那道道必将置人于死地的雷电,之前便有所?疑惑、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此刻一一浮现眼前。 女稷山上,白石郎谋求长生?道,此世男主却不知为何,恰好从杀戮道转修长生向死?道。 大荒境中?,雷劫之势异常凶猛。他们只会在此待上半夜,不能?也不应渡劫,却偏偏遇见蜜毒二首的骄虫神,双双悟道。 骄虫虽被恶念控制,仍心怀怜悯,秘境开启后用毒首拦在入口,却引来?师尊。但那一次师尊独自前去,不曾带上小?弟子,更?不曾带上男主。 于是心怀仇恨的白石郎便在秘境中?大开杀戒,让师尊不得不再次出手。 这一次,师尊带上了他,男主不知为何也跟了上来?,然后一切顺理成章地发展到现在。 太?巧合了,像每一步都精打细算的棋局。 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引诱着男主一步步朝执棋人想要的方向走去。 什么人会故意与?天道之子作对? 什么人连神明?都能?利用? 那颗病毒,这样?强大吗? 又?是数道雷劫落下。 第十七道时火色结界终于无力再支撑,裂痕蜘蛛网一般遍布开去,顶端已经塌陷出一道大坑。只消再来?一下,就会彻底碎裂。 贺拂耽揪心地看着结界中?那人,脚下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被身后人拦住。 “别担心。”骄虫劝道,“雷劫多以九的倍数出现,应该只剩最后一道。” 的确只剩最后一道。 当天空中?那朵乌青劫云终于酝酿好这最后一道闪烁的电光后,数道金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太?阳即将破云而来?。 但这一道酝酿良久的雷柱也势必威力非凡,还未劈下就已经让人胆寒。 贺拂耽欲挣脱开身后人的手:“明?河扛不过这一下。” 骄虫急道:“他扛不过,难道汝就可以了?汝去也只是送死?!” “我答应过要誓死?守护他。”贺拂耽回头,眉间一缕忧色散开,化作恳切的请求,“神君,让我去吧。” 骄虫一愣,手中?不知不觉松开。 贺拂耽抬步欲上前去,却又?顿住,小?心翼翼摘下颈间项链,递给身后人。 “这是我最重?要的爱物,还望神君替我好好保管。” 带着一点体温的珠玉落入苍白掌心,骄虫沉默着,看着面?前人说罢后转身,向结界处跑去。 除了一路飞沙走石,贺拂耽很顺利就来?到男主身边。 男主的结界虽是昏迷后无意识布下的,却并不对他设防。 穿过破败的火红屏障,贺拂耽倒吸一口冷气。 情势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危险。 作为天道之子,这一刻天道仿佛将倾注在男主身上的爱意全都收回。不仅头顶上悬着一道必将劈得他魂飞魄散的巨雷,甚至,现在的男主就已经处在生?死?的边缘上。 结界还未完全破裂,就已经受了不少反噬。 他身上金色的纹身迅猛地流淌着,将其下的皮肤割伤,裂开大片血痕。经脉也因灵气疯狂进出而开始溃烂,丹田中?元婴小?人更?是双臂都已经被雷劫削去。 龙躯、经脉、元婴都已经半废了,即使扛过雷劫也难以活下来?。 不详的雷声响起,劫云颜色越来?越浅,云层上太?阳的光芒越来?越盛,电光汇聚的雷柱也越来?越粗。 晴天霹雳。 闪电落下时,贺拂耽抬手挥出乾坤囊。 那里面?装着来?时师尊为他整理的所?有防身宝物。碰到雷劫的刹那,锦囊应声而碎,连带着里面?的所?有东西顷刻间变成飞灰。 灰烬荡开一圈横扫万物的波纹,万籁俱寂,连时空都微微扭曲一瞬。 而那一瞬间的停滞之后,一道细小?的雷电逃过飞灰布下的天罗地网,直直劈下来?。 贺拂耽躲闪不及,小?臂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浸湿袍袖。 天光瞬间大亮。 云层消散得一干二净,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将天地都渲染得辉煌万丈。 贺拂耽咬牙从剧痛中?清醒过来?。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3节 没有任何犹豫,他拉开男主的衣襟,咬破手指在他胸膛处绘出契纹。 骄虫已经赶了过来?,看清他落下的第一笔时,复眼中?千万颗小?眼都同?时一凝。 “汝疯了!” 它跪下来?想要拦住地上人的动作,却在那人看过来?时一怔。 无论是兽族的妖精、邪魔、还是神灵,就算人形再完美无瑕,都会在难以忍受疼痛悲伤等负面?情绪时露出原形。 面?前的人半张脸都已经覆盖上淡蓝的龙鳞。 片片光泽流转,泛着圆润的水纹。从眼角一路向下,延伸进领口,被燕尾青的锦缎遮住,再从染血的袍袖中?探出,蔓延上手背、指骨。 雪白的人族皮肤与?水蓝龙鳞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一只瞳孔也侵入丝丝缕缕的蓝雾,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妖异美丽得惊心动魄。 来?自上古时候、灵智懵懂的虫神在这一刻心生?惧意,就像突然间无师自通何为美丑,为自己半人半虫的丑陋身体自惭形秽。 骄虫愣愣看着面?前人。 分明?痛极了,鳞片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鲜血不断顺着小?臂滑落。即使这样?,还是那么执着地要救身下的人。 它颓唐地收回手去。 见骄虫不再阻拦,贺拂耽回头,抬臂欲继续画那图案繁复的契纹。 一只手却握住他的手腕。 这一次,是独孤明?河。 “同?命契。” 他睁开眼,视线滑过身上人脸颊上的鳞片。半颗蓝眸仿佛半颗剔透的蓝玉珠,倒映着半片蓝汪汪的海底。艳丽却无端沉静,仿佛连上天也不忍心这样?的美丽转瞬即逝,所?以让他玉化,让他凝为半尊华贵的碧玉雕像。 独孤明?河在片刻失神后开口,嗓音虚弱,却依然是轻松的,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要与?我殉情么……阿拂?”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明天周三上夹,更新应该会晚一点,大概在下午或者晚上,辛苦宝宝们等一下啦。 第22章 “阿拂”两个字, 念得柔情万种,又气若游丝。 贺拂耽顾不上这?个此刻显得如?此亲昵的称呼,想要挣开身下的手, 却又害怕太过用力,会扯开那一身已?经凝固的血口。 他哄道:“明河别怕, 我们会一起活下来。” 独孤明河轻笑, 刚笑一声就牵动伤口,咳出?一口血沫。 “阿拂曾在与我的通信中写到,同命契不止同生,还?有共死。是生是死,全凭天道心意……” 贺拂耽怔住。 那不过是因为一年的通信伪造到最后别无可?写,才随意一提而已?。数日过去, 连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明河却还?能这?样字字清晰地背诵。 同命契不过是天道的游戏, 结果是生是死完全随机, 或许神仙不长命,或许妖邪遗千年。 他的父亲, 那位龙族太子,就是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在签下同命契之?前,他数百年来行云布雨从不懈怠,收获功德无数, 在人间更?是神庙林立。 可?就是这?样一个功劳赫赫本该长生的神族, 立下契约后, 竟被天道判处与他的猫妖道侣同死。 天道连一点点生机都不肯给他,南海龙族倾尽全族之?力,也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短短一个月之?中拔鳞脱爪,像一个凡人一样苍老?而死。 独孤明河断断续续道:“雷劫劈出?的伤口, 药石难愈……我已?重伤,天道极有可?能会判我们同死。阿拂,别管我了?。” 贺拂耽摇头?:“你也说了?,只是可?能。” “我怎能让你冒险呢……” 身下人认命般轻轻叹息,目光幽远,像在说着眼前,又像在说着遥远的前世,“阿拂,你本与此事?无关。” “……明河。” 贺拂耽急得眼眶微微泛红,“你相信我好不好?这?一次,天道会留情的,我们都不会死的!” 那颗病毒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绝算不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救男主。 这?是他独自做出?的选择,独立于棋盘之?外?,也不受执棋人的操纵,天道一定会为男主降下好运。 他们一定会一起活下来。 “我当然不会死,阿拂。别担心,即使?你什么也不做,我也死不掉。” 独孤明河语气随意,仿佛生死之?事?对他来说果真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贺拂耽正?要反驳,却又听见他开口: “因为我是烛龙。” “……” “阿拂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天道收回烛龙族永生的能力,又赐予了?他们什么吗?” “……” 片刻后,贺拂耽从怔愣中回神,一颗眼泪无声落下。他低低道: “轮回。” “是啊,轮回。所以我不会死。这?具肉身消亡后,我的神魂会在太阳炎火中重生。” 独孤明河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替面前人拂去眼泪。但?那只常年执枪的手早在对抗雷劫的时候就已?经脉俱断,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 “别担心阿拂,我不会忘记你的。别管我了?,跟骆衡清回去吧。你就算不听我的话,难道连你师尊的话也不听了?吗?要是你在这?里出?了?事?,谁给他一个快三百岁的老?人家送终呢?” “……不许你这?样说师尊呜呜。” 身下人又是一笑:“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或许下一月、下一天,就会有下一个独孤明河在望舒宫和你重逢。” 贺拂耽静静看着身下人,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紧紧禁锢着,不再挣扎。脸颊上的龙鳞也开始悄然消褪,似乎已?经从一腔孤勇中清醒过来。 只剩眼泪还?在一滴滴落下来,落在那些金色的纹身上,又被血痕染红。 返魂香似乎都化在了?那些泪滴里,浓烈的芬芳中,那些水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但?是芳香和剧痛侵扰了?独孤明河的神志,稍稍回忆就让他筋疲力尽。 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觉松开,贺拂耽感受到了?,在身下人松手的一刹那反手将他摁住,飞快扯下他的腰带,将他双手绑住。 独孤明河回神,先是一愣,然后失笑。 “阿拂,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在轻薄我。神君还?在呢,这?样真的好吗?” “不许你说话了?!” 贺拂耽恶狠狠道,只是说着说着又一颗眼泪落下,“也不许你动!” 独孤明河果然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动,最后长久不舍地看了?一眼面前人,慢慢闭上眼。 很快贺拂耽就发现身下人的异常。 指尖契纹落下后本该将他们牢牢绑定,却有点点淡红的魂丝不可?挽留地从他指下逸散—— 他在自我消解,就像白石郎那样。 “明河!”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独孤明河闭着眼轻声道,“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让那个新的独孤明河告诉你吧。” 贺拂耽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神龙族的自愈能力极强,咬破手指还?来不及写下一行符文,指尖上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为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咬破它,然后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看着指尖血纹陡然断开。 就像之?前,他没有任何办法摧毁白石郎神力设下的坚实屏障。 也就像现在,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阻止明河神力的自我溃散。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因为友情,明河不顾一众正?道修士虎视眈眈,选择跟他一同来到女稷山;又因为善良,明知?刚出?过血案,却还?是愿意陪他一起进入平逢秘境。 他按照执棋人的心意一步步走到雷劫之?下,可?他走下的每一步都是出?于那样勇敢重情的理由。 如?果勇敢者死于勇敢、善良者死于善良,如?果这?就是那个病毒篡改过后的剧本—— 那他不接受这?个结局。 “不……” 贺拂耽喃喃。 “我不要下一个明河,也不要其?他任何的明河。我只要我眼前这?个——” “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猝然睁眼。 那句话落在他耳中,仿若重锤落下,在他心中回声不断。一颗心随着那回声高高荡起又狠狠落下,而他面前的人却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一句怎么样的话,在语毕后独自平静下一切心念。 重压之?下极度的耳清目明之?中,贺拂耽突然想到什么。 他扭头?看向骄虫,平生第一次这?样没有礼貌的、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它手中夺走那条项链。 一丝灵力注入项链底部镶嵌的那颗雪白珠子里。 下一瞬,眼前景色大变,从辽阔花海换做茫茫雪原。 独孤明河迟钝的神经也因这?变换悚然一惊。 并不是因为身下那冰凉的雪粒,痛楚已?经占据他所有知?觉。让他意外?的,是满空飘荡的魂丝不能再往外?溢出?丁点,就好像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蚕茧。 他终于失了?那般在生死之?前也气定神闲的气度,露出?一点未知?的恐惧。 “阿拂,别做傻事?!” “……” “听话,阿拂,回衡清君身边去!” “……” 无论身下人说什么,贺拂耽都不理会,他不断咬破指尖,快速写下契纹。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4节 麦色皮肤上原本遍布金色的纹路,现在却掺了?一抹血色,长长血契从心口开始,绕过左肩,顺着胳膊往上,最后落在手腕。 契纹最后一笔在腕间落下,贺拂耽收手,抽出?袖中短剑,割破掌心,重重按在最后那一笔血色符文上。 契约饮血,纹路仿佛活了?一般开始流淌。 顺着贺拂耽掌心的伤口,淌进他的身体,在经脉血管之?中游动。无需有旁人下笔,雪一样苍白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出?和身下人一样的契纹,它们贪婪地蚕食着这?冰肌玉骨,最后,在他手腕上依恋地缠绕。 贺拂耽屏息凝神,看着这?结契的最关键一步。 他太专心,也就没看到身下人凝视他的目光是何等欣喜,又是何等悲哀。 欣喜于所爱之?人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也悲哀于所爱之?人决定与他同生共死。 天边霞光万丈。 同命契成。 极致的悲戚后,是极致的寂静。极致的寂静后,是极致的惶恐。 半天之?内,大忧大惧,大悲大喜,独孤明河几乎是绝望木然地等待着天道判他们同死。 但?…… 雷劫劈得破败的经脉中,那些走马观花却不能储存下来一丝一缕的灵力突然开始疯狂涌入,速度太快,以致于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乳白的罡风。无数生机伴随罡风汹涌渗进龙躯,那些可?怖的伤口迅速好转,血口里残存的细小雷电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中涣散的游魂原本四下飘荡,像是这?片雪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 此时受到来自身体的强大引力,也终于宣告臣服,温顺地选择重新归位。 胎光。 爽灵。 雀阴。 …… 三魂七魄化作的暗影俱都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独孤明河红瞳终于稍稍聚焦。 他坐起身,顾不得那些争先恐后钻进他身体的魂魄,失而复得般将面前人一把搂进怀中。 贺拂耽疲惫至极,却还?是很耐心地拍拍他的背,哄道:“别怕,明河,都结束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我们都活下来啦。” 这?样温柔的、一如?既往的声音,独孤明河却浑身一颤。 他看见落在贺拂耽身后、那把染血的短剑。 那是骆衡清送给小弟子防身的秘密武器,却一连两次用来自伤,皆是为了?别人。 每一次,剑尖落下时都干脆利落,仿佛刀下并不是执剑人自己的身体,所以伤害起来可?以肆无忌惮。 面对旁人时,贺拂耽永远言笑晏晏善解人意,面对自己时,竟然却能这?样冷漠无情。 那是如?此眼熟的冷漠,他曾在毕渊冰的脸上看见过,也在望舒宫中满园傀儡宫侍的脸上见过。 很多时候,贺拂耽比全天下的人都要更?像一个人。 但?那一刻,他比全天下的傀儡都更?像傀儡。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突然浮现在独孤明河心头?,冲击得元婴都微微碎裂。 如?果阿拂连自己都不爱…… 那他真的还?会爱上别的任何人吗? 元婴哭嚎,经脉逆转,独孤明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在他面前,最后一缕尚未完全归位的神魂浑身一瑟,想要向后缩去。但?已?经晚了?,经脉中倒流的灵气将它割裂成碎片,一部分被肉身吸引交融,一部分却被暗红干涸的血痕纠缠住,一同浸入流动的同命契纹。 贺拂耽察觉到异样时,怀中人已?经昏迷过去。 伸手把脉确定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昏睡后,他带着明河从雪玉珠子里出?来,重回情花谷。 骄虫神在等他们,见他们已?经脱离危险,长舒了?口气。 “这?一晚上过的,比吾之?前一万年都刺激。” 危机解决,贺拂耽也终于有了?说笑的心思,坐下来和这?位远古虫神漫无边际地随意聊着。 他一面聊天,一面注意着独孤明河的动静。 第一时间发现明河醒了?,他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对方却睁圆那双无端变得清澈纯情的眼睛,孩子般兴高采烈地抢先开了?口。 两个字就叫他骤然失声,连脸上微笑都凝固了?。 因为他在唤他: “娘子!” 贺拂耽:“……” 贺拂耽:“?” 第23章 骄虫也被这两个字惊得触须一颤。 它硕大复眼?盯着面前这个神态天真的独孤明河看了会儿, 突然伸出手,苍白枯瘦的长指在他额头上停顿一下。 片刻后它收回手,两头触须纠结地抖动?起来。 贺拂耽问:“神君可是看出什么了?” “他缺了一缕幽精。” 贺拂耽因?为自己的顽疾, 对神魂有些研究。虽不到师尊那?般精通,但幽精二字, 耳熟能详。 “三魂之一?” “是。三魂之中, 胎光主生死,爽灵主智慧,幽精主情爱。他缺了这一缕情爱之魂,所以才会胡乱指认心爱之人。” “一定是契纹勾回明河神魂的时候出了意?外。” 贺拂耽连忙起身,四处寻觅。 但情花谷中芳香阵阵,没有丝毫生魂的气息。打开雪珠子一窥, 里面白茫茫一片,亦是空无一物?。 贺拂耽焦虑地收好雪珠项链, 抬头时不期然撞上独孤明河的眼?睛。似乎从男主醒过来之后, 那?双红瞳就一直这样?安静地凝望着他,如影随形。 贺拂耽心中划过一个猜测。 他低下头, 视线从自己身上一寸寸搜索过。灰紫色衣袍上除了血迹什么也没有,撩开袖口,皮肤上血纹已经?干涸,变得陈旧黯淡, 缠绕着青紫血管一路往上, 停在手腕。 那?里, 暗色的血管和契纹如同繁复缠绕的藤蔓,将一缕火焰禁锢其中。 火焰驯顺地燃烧着,毫无挣扎。 贺拂耽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我……” 开口就是一句哽咽。 “我的契纹……是我把明河弄傻了吗?” 面前人察觉到他的伤心,伸手很?轻地碰了下他的眼?角。 “娘子别哭。” 贺拂耽:“……” 贺拂耽更伤心了。 之前为了维护师尊与明河斗嘴时, 男主总笑他是条小傻蛟。这下倒好,男主自己真变成小傻蛟了! “与汝无关。”骄虫开口。 “雷劫就是要他魂飞魄散,汝能救下他性?命,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汝腕中并不是全部的幽精神魂,只是一缕魂丝而已,并不会影响命数神志。” “那?他现在怎么看起来……” 话说到这里贺拂耽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当着明河的面继续说下去。但当面前人朝他嘿嘿一笑后,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扭头看向骄虫,急道: “那?他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 “一时的症状罢了,片刻时间就能恢复正?常。烛龙族历经?千年?轮回,神魂大都坚固非常,而他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骄虫这一次毫不吝惜地夸赞着,但只有它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本意?并非夸赞。 它还记得在地上这傻龙识海里看见的一切。 兽族无论神魔妖精都心思单纯,神魂也相对纯净,但这傻龙的魂魄却无比驳杂。 并不是说他心思复杂或是心念邪恶,那?种斑驳更像是曾经?受过不止一次重伤,疤痕层层叠叠,所以颜色也深浅不一。 三魂七魄中,有的浓重如鲜血,有的浅淡如烟雾。在隐蔽的角落,甚至还有一抹霜色,利刃般贯穿识海。 但重伤之下这傻龙竟然还是活了下来,自此他的魂魄坚不可摧,并且自愈力极强,缺一缕魂丝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是…… 既然坚不可摧,又怎么会轻易被一根同命契纹卷走?魂丝呢? 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来自上古时期的独头虫首不足以支撑它继续思考这样?复杂问题。 衣摆被轻轻扯了一下。 复眼?无需转动?,视野就已经?囊括脚边那?人,但骄虫还是低下头去。 贺拂耽期盼地问:“神君说魂丝缺失不会影响神志,是否等明河清醒过来,一切都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骄虫摇头:“毕竟损伤了神魂,何?况幽精与心脉相连。若与携带魂丝之人一刻不离,那?便无碍,若分离太远……” 它没有再说下去,但贺拂耽已经?明白了—— 魂体分离的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若分隔太远,魂体不合,他会时时疼痛,对吗?” 说话时语气落寞苦涩,似乎已经?全然将这个意?外怪在自己身上。 骄虫不忍:“返魂香可以镇痛。”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5节 “聊胜于无而已。” 贺拂耽低头看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红色魂丝。火焰一般的颜色,即使一颗水滴“啪嗒”落在上面,也完全不影响那?火苗红艳艳的雀跃。 他反手用袖子擦了下眼?睛,鼻音浓重,“若不是我学艺不精,也不会害明河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明明天雷都挺过来了。” “娘子,别哭了。” 贺拂耽听见那两个字就悲从中来。 “明河,你都傻成这样?了就别说话了。” “你才傻,小傻蛟。” 这句话带着熟稔的轻松笑意?,听上去一点?也不傻。 贺拂耽擦眼?泪的手一顿,从袖子里抬起头,眼?睛红彤彤地朝声音来处看去。 “明河?” 他试探着,惊喜道,“你又变聪明了!” “怎么?叫你娘子就是笨蛋?” “你都傻得连这两个字都能乱喊,还不是笨蛋吗?” 贺拂耽终于开心了,跪坐起来,在面前人身上到处翻看。一会儿撩开袖口查看经?脉伤势,一会儿搭手探出灵气检查识海。 独孤明河任由他摆弄,安静地笑看着他。 被注释的人一直低着头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所以也就不曾发觉这一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是如此复杂—— 那?是全然安稳的、坚定的爱意?,既有历经?生死看破世事的释然,却又有孤注一掷势在必得的执拗。 检查完毕,确定男主除了缺少一缕魂丝之外再无生命之忧后,贺拂耽起身,催促道: “明河,我们得赶紧回去。现在是辰时,师尊一定已经?发现我不在帐中,肯定正?担心得四处找我。” 听见某两个讨人厌的字眼?,独孤明河从那?安定的、温暖的爱意?中回神。 他飞快地冷笑一下,下一瞬就装得可怜无辜:“可我疼。” 贺拂耽警觉:“哪里疼?”已经?检查过没有什么重伤了呀? “浑身都疼。你看——” 独孤明河伸手,手背上赫然一道血口。虽是雷劫划破的,但比起之前电光在血肉里肆虐,现在只是一道普通的皮肉伤罢了。并且还因?为同命契,正?在逐渐好转。 可他此刻很?是理直气壮地赖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 “疼死了,疼得我一步都走?不动?。” “……” 贺拂耽在质疑和猜忌之间选择了相信。 虽说身为勇敢无畏的男主应当天不怕地不怕,但明河在望舒宫的时候就很?怕疼。而且,明河不仅怕疼,还怕鬼呢。 贺拂耽决定给怕鬼的男主一点?耐心。 “好吧。”他松口道,“最多一刻钟。一刻钟后,你若还是疼得走?不了,我可就要把你背回去了。” 独孤明河心中想着巴心不得,嘴上却听话地应了声好。 “过来坐。借我闻闻返魂香。” 贺拂耽依言在他身边坐下,自己先?撩起袖口闻了闻。 “不知道还有没有,出门?在外不方便,我已经?好几天不曾焚香了。”他以手扇风,“这样?呢?会不会好一些?闻得见了吗?” 独孤明河看着身侧人,神色极尽温柔。但那?温柔也是深沉的,仿佛其下正?涌动?无数暗流。 他按下贺拂耽的手,不让他再继续瞎忙活。 “这样?就已经?很?香了。再香一点?,我怕我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咬你一口。” “明河难道真的是小狗吗?还要咬人?”贺拂耽笑道,然后假装严肃地谴责,“但就算是小狗,也不可以咬人。” “不咬阿拂。但阿拂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握在手腕上的指尖溜溜哒点?过小臂、肩膀,最后停留在胸口,拨开衣襟,挑出那?条镶嵌着雪珠的项链。 “这东西竟然能困住我。莫非就是拂耽之前口中所说,无论身处何?地能让骆、衡清君找到你的法?宝?” “嗯。”贺拂耽解下雪珠,递到面前人手里,“这是用师尊一角识海筑成的。” “识海造境?难怪他能凭借这个感应你的所在。不愧是渡劫期仙君,果然厉害。” 独孤明河作势想将手里珠子抛玩,刚起势就果然看见贺拂耽分外紧张的神情。 他心中没来由地自嘲一笑,随后挥散那?几分落寞思绪,调侃道: “生生割下识海一角铸成身外化境,他倒也不怕出了差错变成傻子。” “……” 贺拂耽轻轻冷哼一声,“明河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他蹙着眉,好像有点?生气。颊边的水蓝鳞片尽数消褪了,那?张向来温柔和善的漂亮脸蛋染上一丝罕见的薄怒,终于从那?尊神圣冷硬的玉像变回人间的活色生香。 看得独孤明河很?想伸手去捏捏他的脸。 于是真的上手捏了一下。 “阿拂真是好偏心。衡清君一直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几次三番想要害我,阿拂却总劝我忍耐。而我现在不过嘴上逞能一句,阿拂就这般维护他。” 他像是当真伤心极了一般,两指捏着那?颗珠子,语气含酸。 “怪不得阿拂那?般危急情况下还能想到将这颗珠子托付给骄虫神君……原来是不忍心你师尊的识海遭雷劈。唉,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阿拂是害怕他感应到你在这儿,来打扰我俩双宿双飞呢。” 又说莫名其妙的话。 还一直“阿拂阿拂”的叫。 贺拂耽为这个亲昵的称呼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少听别人这样?唤他,即使师尊,在之前也很?少这样?。但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干咳一声,决定关爱傻子,不跟男主计较。 他手一伸道:“快把一方雪界还给我吧。” “一方雪界?” 独孤明河拈着珠子放到眼?前细瞧。珠子本身无色,只是内部终年?大雪纷纷,所以显得白茫茫一片——的确是一方雪界。 “这是它的名字?这名字是不是有点?……”他失笑一声,“太草率了?” “望舒宫中冰雪不相容,四季冰封却不见一颗雪粒,所以师尊说要赠我一方雪界。我收到后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名字,索性?就这么叫了。” 贺拂耽汗颜,“我的确很?不会取名字。但又总忍不住给它们取。” “它们?” 独孤明河目光落在对方皓白腕间那?对蓝玉镯子上,恍然道,“你给碎鳞笼也取了名字?可它不是本就有名字吗?” “师尊把它赠给我,就是一份礼物?,而非再是刑具。怎么能还叫以前的名字呢?” “嗯,有道理。”独孤明河真心实意?给这个小仪式感捧场,“那?你给它改了什么名字?” “歌枕闲听带雪风,玉声犹作水玲珑。水玲珑,如何??” “碎鳞笼,水玲珑。倒是很?讨巧。但若某日我也送了阿拂一件小礼物?……”独孤明河含笑,“阿拂能否答应我,不取这样?讨巧的名字?” “……哼,不许打岔。”贺拂耽手心再往前送几分,“快还给我。” “……哼,还就还。冷冰冰的,我才不稀罕。” 独孤明河悻悻,“就你天天当个宝似的戴在身上,也不怕被冻坏了。” 刚将那?颗珠子递过去,就见面前人迫不及待重新把它镶回颈链,放进衣襟,还隔着衣料轻轻抚摸两下。 独孤明河心中顿时对那?颗珠子更加厌恶。 那?颗珠子一直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那?时雷劫刚过、肉身垂死,他逸散出去的神魂该是惊惧不安的。但进入那?里面后,三魂七魄竟然瞬间安定下来,浑然不惧周围冰天雪地的寒意?,仿佛与这一方雪界的天地有着某种微弱的共鸣。 那?一刻,它们甚至想要离他而去。 这是一种能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正?被仇敌剑指要害的熟悉感。 但在珠子里时他神魂离体,记忆也很?模糊,每当要细想的时候,神魂深处就泛起隐痛。寻不出答案,就只能将这种厌恶感暂时归根于嫉妒。 凉丝丝的温润触感重新落在胸前,贺拂耽安下心来。 他笑看向身旁的人:“按照惯例,现在轮到我了。” 似乎从两人刚相识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你问我问你,问来问去,没完没了,像两个求知若渴又争强好胜的小孩子。 独孤明河也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我把你拉进一方雪界之前,你说你发现了一个秘密,要等下一个独孤明河来告诉我。” 说到“下一个”三字的时候,贺拂耽故意?加重了语气,想要叫面前人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却不知即使是这样?暗含威胁愠怒的语气,由他说出口,便也只剩一种很?可爱的咬牙切齿。 “如今下一个独孤明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从太阳炎火中重生,那?么,就请我眼?前这个独孤明河为我揭秘吧。” 独孤明河煞有介事地强调:“是你眼?前这个——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 “你……” 贺拂耽脸顿时红了,良久才憋出一句,“你不许说话了!” 独孤明河举手投降:“好了不逗你了,我现在就为阿拂解密。我听闻水族应龙一出生就有天道划定封地,阿拂可知道自己的封地在何?处?” 贺拂耽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 应龙族名义上由人间真龙天子统御,也由天子封王,但实际上龙子龙女的封地都由天道裁定。每条小龙刚降世的时候就能通过命格算出封地何?在,只是要等化龙之后,才能真正?受封那?片土地。 他轻轻摇头,有点?惭愧。 “我出生时,父亲为我算过,祖父为我算过。后来到了望舒宫,师尊甚至请动?天机宗闭关许久的太上长老,可惜还是什么都没算出来。只说,或许不在此界之中,也或许……天道看我注定夭折,所以并未为我分封。” “阿拂莫非就没想过,或许不是那?片土地不在此界之中,而只是它藏起来了呢?” “藏起来?可就算藏起来,天下间又有何?处能逃过天机宗的卦象?”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6节 独孤明河笑而不语。 在他的微笑中,贺拂耽渐渐明白过来。 当然不是没有的。 卦象能推演的一切,都不过是天道愿意?为人所知的东西。而那?些它讳莫如深的,最精明的卦者也只能一筹莫展。 烛龙族背弃天道堕入魔族后,天道便抹除了他们的一切命理。从此再无卦象可以推演他们的所思所想,再无天机可以暗示他们的过去未来。 他们成为六界之中最神秘的存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亦如此。 虞渊。 “虞渊,又叫隅谷,是日落止息之处。那?里三山环抱,挡住了海面上蒸腾的雨云,又有金乌鸟时不时一口太阳炎火,所以谷内干旱非常、寸草不生。” “但有一天,虞渊突然开始下雨。” “那?天之后虞渊时不时就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算很?大,但很?透彻。每一滴雨水都有来自深海最精纯的水汽,所以每落下一滴雨,就会从泥土里钻出一颗小苗,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些花几乎快拱到金乌的巢穴里。金乌曾是灭世凶兽,对世间一切都深恶痛绝,却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伤害过那?些花。” “所以,阿拂,你眼?前这个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便是在那?个雨季里,在繁花盛开中,又一次轮回重生。” 独孤明河摊开掌心,那?里悬着一颗眼?泪,在源炁的承托中完好无损、澄明如初。 “虞渊之中每一朵花都有着你眼?泪的气息,阿拂。当你为我而哭泣时,我就能认出你来。” 第24章 贺拂耽接过那滴眼泪, 好奇地打量着它。 “明河你是说,我一哭,虞渊就?会下雨?这?也太神奇了, 明河,你真的不是在讲故事逗我吗?我小?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爱哭吧?” 独孤明河好整以暇:“真的没有?么?” 贺拂耽立刻心虚:“小?时候的事情谁还会记得……好吧, 可能是有?这?回事。” 他把眼泪还给面?前人, 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有?点?担忧,“可我长大后?就?真的很少哭了,特别?是师尊不再?逼我修炼的这?二十年。虞渊的花还好吗?有?没有?枯死呀?” “阿拂这?样关心那些花,何?不跟我一起回虞渊看看呢?”独孤明河怂恿,“哪有?封地之主不在封地的道理?” 贺拂耽还真有?点?动心。 或许是曾经做过太久太久轻飘飘的鬼了, 所以他现在对一切沉重坚实的东西都格外看重,比如责任, 比如使?命。 龙宫中许多小?龙连骨头都还没完全长硬, 就?会被父母带着一起去封地见习。按理说,他也该去看看的。 但?他仍在犹豫:“可虞渊在魔界……师尊一定不允的。” “那就?不告诉你师尊, 咱俩偷偷去。请骄虫神君为我们单独开一个后?门,出了平逢山就?改道邓林,一路北上,只需五日?便可到虞渊。” 这?次贺拂耽想也不想:“不行?, 我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师尊。” “……但?就?骆衡清那个臭脾气?, ”顿了一下, 改口,“衡清君。你要是真跟他打了招呼,可就?真别?想离开他了。” “明河,你把师尊想得太专制了。他只是怕我遇到危险, 又不是不准我出门。这?次女稷山他不也带我一起来了吗?” 那姓骆的为什么唯独这?一次改变主意?,独孤明河最清楚不过。他正要冷嘲热讽几句,突然想到什么,挑唇笑开。 “嗯,阿拂说得不错。魔界的确危机四?伏,许多魔物都尚未开化,衡清君担心也实属正常。要不阿拂与我结为道侣吧。” “……” 贺拂耽正听得专心,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突兀的反转,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道……侣?” “对啊。” 独孤明河笑得理所当然,“众魔皆奉烛龙为王,你若与我结为道侣,就?是它们正儿八经的王后?,从此?可在虞渊横着走。还能有?什么危险?” “可……” 一时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最让贺拂耽关心的,是一个伦理问题,“男子之间有?违阴阳调和,也能结为道侣吗?” “怎么不能?”独孤明河露出手腕上的红痕,“同命契又叫做婚契,若天道不允,你我又怎么能结契?” 贺拂耽心虚地移开视线。 要以两人鲜血同时书写才算同命契,但?他们身上的契纹只用了他一个人的,并且结契的过程中男主还百般不愿。所以这?并不是双方约定而成的同命契,而是—— 单方面?的献祭。 按照剧情,他一年后?便会夭亡,用这?样短暂的寿命跟男主签订同命契无异于饮鸩止渴。献祭则不同,同生与共死的含义被拆开来,他会与男主共享死亡,而男主则分去他的生命。 也就?是说,男主死,他必定死,但?只要他活着,男主必定也活着。 至于他死不死,则不会影响男主寿元分毫。 当年他父亲用的便是这?样的同命契。所以当天道判处这?位龙太子死刑后?,他缠绵病榻的猫妖妻子反倒还靠着丹药艰难续命十多年,将幼子拉扯到可以离家拜师的年纪。 这?是人族修士研究出的法门,已被天道列为禁术,龙太子之前已有?数千年不曾有?人动用。尤其魔界,连傀儡符箓之类的法术都厌恶异常,更别?提这?等禁术。 所以即使?博闻强识如男主,也很难了解这?一点?。 总之对贺拂耽来说,手腕上的契纹不足以佐证男子结合的合理性。 独孤明河也看出他仍在疑惑,并未多想,只以为是他常年被关在望舒宫中,所以不通人事。 “说来也巧,人间把男子之间结为的夫妻叫做契兄弟。阿拂这?样嗜读人族典籍,难道就?不曾看过有?关情爱的话本?那里面?的契兄弟可是一抓一大把。” 贺拂耽摇头:“师尊不让我看杂书。唯一看过的半本,还是师伯偷偷给我的,叫《紫簪记》。” 独孤明河立刻就?哼了几句里面?的戏词,特地选了旦角的唱段,男声哼来低回婉转。一面随手从大氅中掏出本书,递到贺拂耽面?前。 “男子如何?结合,这?里面?描述得万分详细,堪称应有?应有?,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只给你一人。” 说罢,又挑了另一段若有似无地哼着。 他实在表现得太过淡然,贺拂耽不疑有?他,接过来一看,刚翻开一页就?大惊失色合上,烫手一般摔回面?前人怀里,还一连打上无数个封印。 独孤明河笑得前仰后?合:“阿拂何?必如此??不过是向你证明双阳该如何?调和罢了。” “你!” 贺拂耽气?急败坏,但苦于想不出骂人的话,半天才想出来一句,“臭不要脸!” “嗯嗯,我无耻,我不要脸。阿拂想怎么罚我?” 独孤明河笑得眼角弯弯。他虽生得俊朗,但?并非是和善的长相,这?般真心实意?笑起来时,实在显得无赖,也实在讨人喜欢。 “……”贺拂耽闷闷道,“你身上有?伤,不罚你。” 独孤明河就?知他会这?样说,得寸进尺道:“阿拂只知道我身上有?伤,难道不知道我心中也有?伤?衡清君送你的礼物你当个宝,我送你的却弃如敝履。阿拂,我的心都快疼死了。” “……” 贺拂耽万分嫌弃地伸出两指,拎起那厚厚一本春宫图,飞快扔进乾坤囊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稍顿一下,还是礼貌道,“谢谢。” 两个字轻轻软软的,有?点?不服气?,但?又的确有?全然的谢意?。独孤明河心中像小?猫爪挠了一下似的,忍不住坐得更近一点?,亲亲热热地和身边人挤在一块儿。 “阿拂真的不考虑和我结为道侣吗?为夫可以带你去封地上兴风作浪哦。” “……不能这?么用。” “烛龙族都很喜欢雨季时开的那些花。如果他们知道那些雨水是阿拂带来的,估计会高兴得把攒了几千年的身家都送给阿拂哟。” “行?云布雨是我辈职责,怎能贪求回报?” “……我知道阿拂这?次出门,把那对小?燕子也带出来了,想要为它们安个家。可女稷山上猎户无知只顾眼前利益,大荒境有?人暗中算计也并不太平。若这?天下还有?一方净土,那便只能是虞渊了。阿拂难道不想送它们回家吗?” “……” 贺拂耽动摇了一下,但?还是稳住,“望舒宫寒冷,不适合它们生存,但?玄度宗中总还有?温暖如春的地方。” 独孤明河叹气?:“说了这?样多,阿拂还是一门心思想要回去。既然阿拂与衡清君这?般师徒情深,我也只好成全你们了。” 他可怜兮兮道,“就?请阿拂分我一些返魂香吧。免得在我回去的路上,不见阿拂思之如狂,痛晕过去。” 贺拂耽诧异:“明河你不和我——”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有?多不合理。 独孤明河微笑:“离家数日?,我也有?些想家了。阿拂不愿和我回去,我却不能不回去看看。”他站起身,朝地上人伸出手,“一刻钟已到,阿拂,我们该走了。” 回程路上,贺拂耽默默跟在独孤明河身后?。 一路上他频频抬头去看男主,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男主跟他非亲非故,一开始他还老想着赶男主走,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来挽留呢? 可是就?这?么让男主独自离开的话…… 视线落在腕间的血红魂丝上,下一瞬又像是被那火焰般的颜色灼伤了似的飞快移开。 魂体分离的疼痛是最折磨人的。时时刻刻无处不在,深入骨髓又游离于血肉,夜深人静时绵密地泛上来,如有?万蚁啃噬,永不能安眠。而且无从排解,无论神仙妖魔,一旦神魂受损就?只能受此?折磨,即使?轮回转世也无法根治。 他最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疼,所以不忍心让男主也领受一次。 要是同命契也可以转移疼痛就?好了…… 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员工。】 【统统!】贺拂耽欣喜,【你回来了!】 系统电子音听起来有?点?严肃:【员工,男主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你要做好准备。】 贺拂耽一怔:【怎么了?】 【事情有?点?复杂,我长话短说。这?个位面?在你之前已经有?三百位任务者来过,都是穿越局各个部门的金牌员工。无论那些攻略者选择成为他的亲人还是朋友,仇敌还是臣属,都无法将他推到至尊神的位置上——成为神尊,一统六界,才是剧本为他定下的最终结局。但?在那三百次轮回中,他每一次都在统御五界、最后?打上神界九重天的时候,选择重入轮回。】 【统统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是第三百零一位任务者?】 系统应了一声。 【你的三百位前辈,一旦露出破绽就?会被男主杀死。在小?世界横死对神魂的损伤极大,他们之中许多人现在还在距离疗养院躺着。渐渐的这?个位面?威名远扬,没有?员工再?敢来送死。局里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停下任务,打算让这?个位面?自我运行?一次,看看男主究竟想要干什么。但?没有?员工入驻位面?,局里就?无法检测男主的行?动,所以他们派了你来。】 路人甲部门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让穿越局观测位面?动态的锚点?。 这?是新手指南上的第一句话,贺拂耽记得无比清楚。 记得越清楚,就?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整整三百次,前来进行?任务的攻略者都被男主发现并且杀死,从此?排斥出位面?。可…… 【可我来了之后?,男主却死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7节 系统听出他声音的落寞自责,犹豫片刻,电子音变轻几分。 【不是你的错。局里说了,那个病毒很可能在这?三百次轮回开始之前就?已经存在,也是它造成了这?三百次轮回的异常。男主的死亡,或许并非噩耗,而是转机。至少,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男主身上有?那个病毒想要的东西,不止是性命。】 【那统统我该怎么做呢?除了誓死守护男主以外?】 【我带回了局里的指令。员工,从现在开始,你在这?个位面?中有?完全的自主权。这?个病毒相当狡猾,并且相当顽强,所以不必再?管剧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男主活下来,只要让男主成为神尊。】 这?是一个相当难的任务,换在平时贺拂耽肯定会很担心自己不能够胜任。 但?现在他更关注的是:【真的吗?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系统沉声坚定:【当然。】 贺拂耽眼前一亮:【那我可以娶男主吗?】 【……】 半晌系统开口,带着死机重启后?的虚弱电子音,【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男主的一缕魂丝现在被同命契禁锢在我身上,一旦离我太远,契纹就?会令他疼痛。若结为道侣,就?能稍稍缓解契纹的反噬之力?,自古以来同命契都是道侣之间使?用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贺拂耽有?点?自责,【或许就?是因为我们不是道侣,我却妄自对他使?用同命契,才惹出这?样的乱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员工。】 系统电子音温声细语,【你可以娶他,只要你想。】 * 不多时就?走到他们来时钻的那个小?狗洞。 贺拂耽停下脚步,转身道:“神君,就?送到这?里吧。” 骄虫不听,又走了两步,直到不能再?前进半步才肯停下。 它头上触须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两只硕大复眼中千万颗小?眼都在因离别?的悲伤而震颤,口器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良久它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面?前人。 贺拂耽接过来。透明瓶子里装着乳白浓稠的浆液,即使?紧密封着也能闻到一种百花齐放的芬芳。芳香中还带有?一丝奇异的辛辣,像是因为已经到达世间甜蜜的尽头,只好委屈地剑走偏锋。 他惊奇道:“这?莫非是蜂王浆?” 骄虫点?头:“给汝的,包治百病,汝自己用。别?给其他人,尤其是汝后?面?那个胆小?鬼。” 独孤明河立刻背着身前人回了它一个鬼脸。 贺拂耽仔细地收下瓶子,朝骄虫行?了一个作揖礼。弯下腰时他听见耳边一阵蜂群的嗡鸣声,等再?抬起头来,面?前的虫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孤明河解释道:“走了,再?不走就?憋不住要哭了。估计怕被我们看见,笑话它是个爱哭鬼。”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 “哦,也对,忘了阿拂从前也是个爱哭鬼。” “……你才是胆小?鬼呢!” 转过头自顾自生了会儿气?,又转回来,期期艾艾道,“明河,要不你还是跟我回望舒宫吧。真的会很疼的。” 独孤明河戏谑道:“因为怕疼就?连家也不回,那我不真成胆小?鬼了?” 贺拂耽垂下眼,默然不语。 见状独孤明河立刻心软了,不忍心再?逗他,笑道:“算了算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跟你走。” 又是一阵沉默,贺拂耽突然抬头,下定决心般道:“好,我答应你,我们成亲!” “只要你亲——什么?” 独孤明河怔住,像是三魂七魄尽数被抽去那般傻站在原地。 贺拂耽见他这?个反应很是忧心。自意?外发生后?他就?格外关注男主的精神状况,此?时生怕是自己又给男主刺激傻了。 他小?心翼翼道:“明河是觉得成亲太繁琐,所以不想要结亲礼吗?那就?不要仪式,我让师尊开宗牒,把你的名字加上去可好?” 面?前人还是不说话,愣愣看着他,突然上前一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怀中人是一把握不住的沙、一阵挽不回的烟。 “明河?” 贺拂耽被他抱得差点?岔气?,心中疑惑,正要再?问什么,突然感到一颗滚烫的水珠落入脖颈。 似乎烛龙自火焰中轮回后?便永恒染上了属于火焰的温度,触手可及的一切都是热烘烘的。大氅上的兽皮是温暖的,金色纹身和血色契约下的皮肤是火热的,被这?样一个火热的胸膛密不透风拥着,就?如同陷进一个火炉。 他连眼泪都是滚烫的,但?落在应龙冰凉的皮肤上后?,很快也熄灭下来。 贺拂耽任由男主抱着,有?点?不知所措。 师尊向来流血不流泪,空清师伯是个老顽童,别?的人又不敢上望舒宫,所以他还没有?对待他人眼泪的经验。 想了想,学着小?时候母亲的样子,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背,温柔地说一句: “明河,我在呢。” 渐渐的怀里这?具身体不再?颤抖,应该已经平静下情绪,却仍埋首在他颈窝不肯起来,大鸟依人般道:“跟我走吧阿拂。想要什么仪式,在虞渊也可以操办。” 贺拂耽轻轻摇头:“我们必须先回去一趟。人族常道聘为妻,奔为妾。我不能让你这?样糊里糊涂就?失了名分。” “阿拂莫非忘了么?我是魔族,不在乎名分。” “可我在乎。我虽不属人族,可自幼教养在人族修士的宗派,应当遵守人族的规矩。我不能委屈明河,若要结为道侣,便一定要明媒正娶。” “可你师尊若得知此?事,定会棒打鸳鸯。” “不会的。这?些年来,师尊脾气?已经好很多了。再?说这?件事也不必经过师尊允许。” 贺拂耽眨眨眼睛,有?点?俏皮,“明河有?所不知,师尊虽是正道魁首,但?空清师伯才是玄度宗宗主。师伯管宗内一切庶务,宗牒其实是在他手上。而且在那上面?,我依然还是师伯名下的弟子。” “若你师伯也不允许呢?我是一个魔修,在正道人人喊打。他舍得将你嫁、舍得让你娶我?” “……” “若他不允……阿拂和我私奔吗?” 怀中人在贺拂耽脖颈处撒娇般地蹭了蹭,和抱都快抱不住的高大身形反差极大。 贺拂耽有?点?心软,既不想让明河失望,又牵挂着师尊,犹犹豫豫道:“那就?……私奔?” 一句连主人自己都不能确定的承诺,尾音轻轻扬起,真的像沙、像雾。独孤明河却像是被这?句话打动,终于抬头,轻笑一声,只是眉宇间还是无比忧虑。 “就?算阿拂此?刻愿意?与我私奔,可阿拂之前甚至不知道何?为道侣。我怕阿拂轻易就?会被衡清君蒙骗,反悔与我的婚约。” “那明河教我?”贺拂耽想了想,“是那本书吗?” 独孤明河伸手拦住面?前人想取书的动作,极认真道:“那本书上的事情的确只有?道侣之间能做。但?道侣并非仅仅如此?。” “愿闻其详。” “结为道侣之后?,你我便要真心爱护彼此?。” “我会爱护明河。” “既然你我情投意?合,便该彼此?信任。若有?他人离间,尤其是你师尊,理当维护爱侣。” “嗯,我会维护明河。” 独孤明河深吸一口气?,声音轻颤:“今日?在此?立誓,那么阿拂,生生世世你都要与我永不分离。是与我——这?个独一无二的独孤明河。” 他一字一顿,仿佛这?是一个极难实现所以需要极为慎重的承诺。 贺拂耽便也认真地想了想,生生世世……好像对他来说也就?一年,那也不是很难嘛。 于是他笑着应道:“好,我与明河永不分离。” 他笑着,那笑容中有?被人数十年如一日?娇惯爱护才能养出来的自信,任谁被这?双眼睛看着,也不会人心怀疑这?份自信。 独孤明河心中一松,在那一刻,他想或许贺拂耽真的会爱上他,在不久的将来。 随后?又像是自我催眠般地假想:或许重回望舒宫也没那么可怕,说不定他和阿拂即将结为道侣的消息还能把骆衡清气?死。 于是他轻笑一声,妥协道: “好,我跟你回去。” ----------------------- 作者有话说:独孤明河(骄傲脸):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某人:磨刀霍霍,守株待兔。 第25章 平逢秘境外。 一众天机宗修士都已经被遣散, 只剩下?天机宗主怀会子还留守在此,闭眼打坐。 在他身?旁的人是空清道长,正焦虑得团团转, 胡子眉毛都薅下?来一大把。 突然他停下?脚步:“嘿,你?们?听, 里?面是不是没动静了?雷声停了?” 怀会子掐指一算, 随后?点头:“雷劫已散。” “天道现在让你?看卦象了?可能算出是谁在渡劫?拂耽还是那条烛龙?” “仍算不出。” “算不出就对了!”赵空清抚掌大笑,“这天下?间只有烛龙的命数会算不出,此间渡劫者定然是那条烛龙!” 他转头看向另一侧静坐的人,“师弟,你?现在可放心了?” 那人闻言猝然抬头往来,眸中霜痕已经浓烈得几乎满溢。 他身?旁的水汽也格外浓重, 静止悬浮着。贴近身?体的那层水雾已经凝结成冰霜,覆在苍白的衣衫和皮肤上, 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 而是一座冰雕。 这具雕像的脸,一侧已经因为寒冷彻骨显得微微透明?, 另一侧却横生一道巨大的裂痕,就像是被最灼热的火焰所燎伤,冰层开裂,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陡然看来时, 狠厉如同恶鬼。 “捆仙索, 百年前讨伐兵解邪仙便?已经毁坏。我竟不知师兄何时修好, 还敢用在我身?上。” 赵空清理直气壮:“若不用捆仙索,我也不知师弟修为进步这般神速,已有仙人实力?却拖延雷劫不肯飞升。雷劫越拖威势便?越大,你?说你?聪明?一世, 怎么?到了这种关键时候却如此糊涂?” 衡清君不答,只是阴郁地看着他。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8节 几息之后?,赵空清干咳一声、移开视线。 无论?多少次看到师弟这张极怒时候的脸,他都会心生畏惧。师弟是世间至坚至寒之冰,能将?这样一块冰灼伤、并且二十年都不曾稍微愈合,又该是一种何等可怕的力?量? “师弟啊,不是我拦着你?不让你?去救拂耽。他是我多年老友的亲孙子,宗谱上还是我这一脉的亲弟子,若不是你?当年硬抢了去,他现在应当还像刚来时那样叫我师尊,叫你?师叔。我对耽儿的关心担忧一点也不比师弟你?少,只是师弟你?关心则乱啊!” 赵空清痛心疾首,“你?自己看看你?头顶上!劫云都快半成形了!你?要真进平逢秘境,恐怕还没找到拂耽,就会被那魔头的天雷牵动你?自己的劫云!” “到时候天雷劈一个也是劈,劈两个也是劈。运气好你?从此身?死道消万事不管,运气不好你?飞升成仙,那就只能在上界眼睁睁看着拂耽夭亡,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孤苦一生了!” “何况……” 他喘了口气,“我看拂耽也未必愿意让你?前去。就问一方雪界可有唤你??” 衡清君沉默,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赵空清不忍,转而看向怀会子:“为安我师弟的心,就请长老再为拂耽算一卦吧。” 怀会子十根指头掐来掐去,然后?拿出罗盘,最后?拿出龟甲。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方才睁开双眼,高?深莫测地说: “老朽算出你?家小弟子……前世是根木头。” 赵空清嘴角一抽,开始撸袖子。 “去你?丫的天机宗,看我师弟被绑着,觉得我揍不了你?!?还说我们?玄度宗溺爱小辈,我看你?们?天机宗才是真的同气连枝!你?这老匹夫,脸都不要了也得证明?你?小孙子十卦只有九失是吧!?” 拳头即将?落在怀会子那张枯木一样的脸上时,狗洞里?突然传来一声动静。 赵空清立即转头看去,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后?,终于松一口气。他朝衡清君走去,替他解开身?上的锁链,笑道: “是拂耽回来了。我就说吧,冤有头债有主,那是独孤明?河的雷劫,天道不会对拂耽下?手的。” 衡清君不错眼地盯着洞口,眸中沉沉: “我不信天道。” 不信天道会真的在大道四九之外留出一条逃遁超脱之路,不信它?会动心留情,真的那样严苛地恪守规则,不错杀一人。 他只信他自己。 洞内接连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洞口沙石簌簌落下?,很?快,一只玉白清俊的手探了出来。手背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燕尾青的袖口也浸满暗沉红痕,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衡清君瞳孔一缩,赫然起身?。 于是贺拂耽钻出狗洞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冷然独立、面色不虞的师尊,心下?紧张,不等站定就赶紧把受伤的右臂往身后藏,却没想到这简直是欲盖弥彰。 他有点不知所措,乖孩子做坏事被抓包要比成天调皮捣蛋的更加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多大的祸,师尊、师伯,连怀会子长老也在,大概整个天机宗封锁秘境的任务都因为他一个人延迟了。 只因为他任性地一定要去摘一朵花。 他站在洞口,不知何去何从,呆呆等待着师尊的惩罚,连右臂处的伤痛都忘了。 直到听见很轻地一句:“怎么受伤了?” 眼泪瞬间掉下?来,贺拂耽没有说话。 衡清君走近一步:“阿拂,让我看看。” 这样关切的、担忧的声音,只有全然的善意,没有半分责怪。 贺拂耽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师尊怀中。 整整一个晚上,三番几次在悬浮在生死之际,所经历的一切恐慌和悲哀、一切绝望和无助、一切的大起大落,此时全部化作委屈涌上心头。 他陷在师尊冷硬的胸膛,嗅到熟悉的冰霜寒意。那寒意仍带着夜露的潮湿,似乎面前人就这样枯守了一晚上。 贺拂耽眼泪潸然落下?。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怀里?传来的声音轻得宛若呢喃,黏糊糊湿漉漉,被浓厚的悲伤和歉意浸没了。即使听者有滔天妒火,也只能在这哽咽声中软下?心肠。 “不是阿拂的错。” 衡清君抱着怀里?的人,因为失而复得,这力?道是小心的、郑重的,连同声音也是。 “是为师的错。不该不许阿拂进去,才害得阿拂只能和一个魔头结伴……受此无妄之灾。疼吗?” 手臂被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贺拂耽这才惊觉那里?雷电劈出的伤口是如此疼痛。 秘境之中有太多值得他去关注的了,剧情、病毒、男主的性命、三百攻略者的结局、甚至主神的安危,他没有时间疼,也想不起来疼。 直到现在,他重新回到这确信的安全感里?,一切负担都骤然松懈,这才感到那疼痛根本让他无法忍受。 雷电像是化成无数小蛇,顺着伤口游遍整条右臂,每一寸血肉都正被嘶嘶蛇信啃噬。 他想要从师尊怀中出来,没有注意到横在腰间的那双臂膀在稍稍迟疑后?,才将?他放开。 他卷起右臂上的袖子,露出被疼痛激出的龙鳞,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地说: “好疼啊……” 寒凉的灵力?注入伤口,稍稍安抚了那里?的疼痛。疼痛褪去,随之而来就是被强压下?的疲惫与?困倦。 衡清君不容拒绝地将?面前人重新按回怀里?,哄道:“睡吧,等醒来就不疼了。” 下?一刻,贺拂耽就感觉眼皮像有千斤重,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就闭上眼彻底陷入黑甜的梦乡。 衡清君把昏睡过去的小弟子打横抱起来,不再做任何停留,转身?离去。 另外两位老者也紧跟其后?,只有空清道长离去前向角落里?的魔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但独孤明?河没有注意到。 他死死盯着衡清君离去的背影,看着在他怀中那人环过他脖颈的双手,和微微摇晃的脚尖。 刚出来时的骄傲自满已经尽数消失,想把骆衡清气死的愿望也再想不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贺拂耽在他身?边是像一缕捉摸不透的风,可这缕清冷的风入了骆衡清怀中,就凝成了绵软可欺的实体。 他再一次认识到这个悲哀的事实—— 就算机关算尽让阿拂与?他结为道侣,在阿拂心中,他还是永远比不上骆衡清。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时,他已经昏迷过去。 他没有那时的记忆,所以不知道阿拂为了救下?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而之后?的每一刻,面前人言笑晏晏神态自若,丝毫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 他在刻意隐瞒自己的伤势,并且隐瞒得这样好,因为不想要他的魔修朋友担心。 只有在真正亲近之人面前,他才愿意舍弃那些坚硬的伪装,不再强撑出一副诸事皆宜的面具。就像要强的小兽,只有回到让它?安心的窝里?,才会甘心展露出柔软的肚皮。 只有骆衡清是这个人。 独孤明?河落寞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扯开嘴角,勉强自嘲一笑。 他转身?,看着他们?钻出来的那个狗洞。 秘境已经封锁,只剩这个狗洞。 但这洞实在太小,等大荒境再次沉睡,在界壁之间漂浮着稍稍偏转一个角度,这个洞口就会消失,再次现世的机会渺茫如大海捞针。 所以那三个正道领头羊谁也没在意,谁都懒得管。 独孤明?河静静看了它?一会儿,抬手将?它?慢慢封住。 源炁缓慢地流转,洞口另一头那个世界的气息逐渐消弭。 当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堵住,源炁抽离时在结界上泛起一丝涟漪。等到涟漪平息,结界里?那个世界便?彻底融化在界壁之外。 连同那个世界里?曾独处的时光、生死相依的誓言,全都失去了载体,只剩下?虚无的记忆。 独孤明?河在这记忆中沉溺了一会儿,然后?抽身?,朝贺拂耽被带走的方向追去。 * 贺拂耽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他几乎是立刻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惊醒:“师尊!” 有人应道:“少宫主有何吩咐?” “师尊呢?”贺拂耽坐起来,鞋也来不及穿就往外跑,“我要见师尊!” “宫主在冰室。” 毕渊冰跟在他身?后?,伸手想要拦下?他,“那里?太冷了,您最好别去。” 贺拂耽却不听。 毕渊冰作为傀儡之王,是玄度宗的私产,千百年来都被当做宗主的得力?助手代代传承。他的修为远胜于贺拂耽,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人拦回来。 但贺拂耽知道毕渊冰不会动手。 他似乎总是在谨遵师尊命令的同时,保有一份不属于傀儡的柔情和判断,不会阻拦小主人去做他不应该做、但却真正想做的事情。 贺拂耽一路披发跣足跑到冰室。 刚跑到门?外,隔着厚厚冰层看见师尊的身?影,心中便?立刻安定下?来。 他实在被秘境里?的一切吓坏了,表面上装得镇定,其实是把一切都深埋心中。结果连梦中都是天雷滚滚和鲜血横流,只有看见师尊才能从梦境中彻底挣脱。 焦虑和恐慌平息下?去后?,他便?心满意足,想要悄悄离开。 但冰层那端的人却突然转过头来:“阿拂?” 贺拂耽想躲,但师尊动作比他更快,绕过冰屏看清他散发赤脚的模样,眉心便?是一皱。 “怎么?这个样子就出来了?” 贺拂耽急忙解释:“渊冰提醒我了,是我自己想要——” 话未说完就被衡清君像抱小孩那样抱起来,身?体一下?子悬空,他惊呼一声,抱住师尊的脖子。屁股被师尊的胳膊托着,他心中有些奇怪羞赧,但此时也来不及想那么?多,继续说下?去: “——是我自己想要快点看到师尊。” “是吗?” 衡清君将?怀里?的人放到桌案上,取出狐裘裹成一团,又轻轻为他梳理头发。 冰室寒凉,他语气中却似乎带着一丝笑意:“阿拂想看为师什么??” 冰凉的袖口蹭过贺拂耽脸颊,银线暗纹磨得他有些痒,但忍住了没有去挠,依然很?乖地抱着狐裘,任师尊在头上摆弄。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39节 他感受着头顶传来发带的束缚感,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做了噩梦,只要看着师尊就不怕了。” 衡清君沉默,轻声道:“那以后?阿拂去哪里?,为师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这一听就是哄孩子的话,师尊最后?可是要得道成仙的。 贺拂耽便?也很?捧场地哄道:“好呀!”还不住地点头,双眼亮晶晶的。 “阿拂就这么?害怕吗?” 衡清君话锋突然一转,“既然这样害怕,为何在秘境里?却不肯唤我?” “……” 就知道师尊会问起这个,贺拂耽叹气。 他垂着头,半张脸都埋在狐裘里?,将?秘境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一通。只除了同命契的事情不敢说以外,怎么?遇骄虫、抗天雷,都一一道来,企图博得师尊宽大处理。 说罢后?才终于抬眼,怯怯朝面前人看去。 “骄虫神君说大荒境中雷劫威势远胜外界,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我才不想让师尊插手,怕师尊受伤。” “阿拂是觉得,我连区区元婴期的雷劫都挺不过去吗?” “没有没有,师尊修为天下?无双!”贺拂耽赶紧道,“可我不想让师尊受哪怕一点点伤。” “……为何?” “我听闻雷劫造成的伤口久治不愈,比一切刀砍剑刺都要可怕。师尊已是渡劫期大圆满,不知何时就会迎来自己的天劫,身?上的伤口多一分,渡劫也会更艰难一分。我不想要师尊冒险,我想师尊平平安安地飞升上界。” 衡清君梳理发尾的手一顿,那些冰凉顺滑的发丝便?如绸缎般从他指间滑下?。 墨色发丝铺洒在身?前人的脊背上,即使裹着宽大的狐裘,也依然显得那样纤细、瘦弱,病体支离。但就是这副病骨,自身?已难保,却还是在想着旁人。 不仅想着他,还想着那条该死的烛龙。 衡清君伸手,再次拢起那些散落的发丝,指尖却像是不经意间划过裸露在狐裘之外、那一小片雪白的后?颈。 “不肯唤我,便?也罢了。既然知道雷劫伤势难以愈合,为何还要去替你?那朋友挡劫?阿拂,生死有命,你?应该明?白。” “师尊的确教导过我生死有命,可师伯也曾教过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我真的将?明?河救下?来了。” 贺拂耽眉眼弯弯,眸中一片做好事得好报之后?全然的欣喜。 他回头看向师尊,脸蛋陷在毛茸茸的狐裘里?几乎是一样的白。狐裘之上,那双比常人大上一圈的圆润黑瞳被衬得亮亮的,还有点考到第一名?后?回家讨赏的小骄傲。 “大概救下?他,就是天道为我和他安排的命数。” 衡清君不语。 理智告诉他,这的确是最好的命数。 小弟子没死,那魔修也没死。他的计划依然还可以推行下?去,二十年来的筹谋还没有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但…… 面前人语气这般轻松愉快,好似只要救下?某人,一切苦难就都可以忽略不计。 衡清君心中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怒意。 他突兀地伸出手勾起小弟子下?巴,强迫那双猫瞳只看着自己。 “若天道并非这样安排呢?阿拂,你?可曾想过,若是你?出了事,而我却在秘境之外……” 喉中像堵了什么?,说到这里?便?不能继续下?去。 大荒境万年前便?已经自我封锁,在界壁之中永恒地漂浮着,千百年才会偶尔开出一个小洞,共六界中的幸运者探寻。 如果有人尚在境中、而恰好大荒境重新淹没在界壁之下?,那么?等待他的便?会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衡清君便?是在这样的恐惧之下?,被绑缚在秘境洞口之外,头一回这样无能地等待命运降临。 良久,他才继续说下?去,嗓音嘶哑: “……难道为了一个魔修,阿拂连为师也不要了么??” 贺拂耽一怔。 师尊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冷漠无双的样子,仿佛不会对世间万物留情。他第一次从师尊口中听见这样起伏不定的话语。 他想要说什么?,却在抬头看见师尊的眼睛时愣神。 那双眼睛里?,那层千年不化的寒冰之下?,有似曾相识的灼热浪潮在涌动。 秘境之中他曾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也看见过这样灼烧似火的暗潮,但那时他并没有深究,哪怕那潮水已经汹涌得几乎要将?他吞没。 那究竟是什么?…… 第26章 “找到了!” 几?层冰屏后响起一声喜悦的呼喊, 随即是一阵匆匆脚步声,绕过屏障,朝他们走来。 片刻后, 一位蓝袍老道步出屏风。他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冰凌, 神色却激动?极了。手捧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晶,来到他们面前,朝衡清君恭敬下拜。 “堂庭山水玉,传闻乃天河冰魄所化,其莹如水,其寒如冰, 其坚如玉。老朽早有耳闻,今日一见, 名不虚传啊!尊上库中众多玄冥水系的法宝, 唯有这水玉最为对症下药。” 贺拂耽看出这是丹房的同?门,意?识到师尊大概是请他来为自己疗伤的, 但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伤需要水玉来做什么。 右臂的伤口又泛起绵密的疼痛,贺拂耽不由得“嘶”了一声。 刚醒来时?伤口处果然如师尊所说睡一觉就不疼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呢。 伤口在狐裘之?下,闷得又疼又痒, 他稍稍露出胳膊, 想靠冰室寒气镇痛。 丹房老道一看他模样就知道情况不妙, 放下水玉,撩开衣袖,剪开绷带,为他查看伤势。 久病成医, 贺拂耽嗅着空气中的药香,判断出那里面有镇痛、祛毒、压制热症等成分?。 药粉已经化进伤口,雷电烧焦的皮肤已经尽数处理,露出粉红的血肉肌理,伤口周围覆着一圈焦黑鳞片,看起来很是凄惨可怖。 连贺拂耽自己都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明明只是很小的一缕电光呀? 衡清君开口替他解惑:“你那朋友修火系术法,雷劫也暗含天火之?意?,正好与你的水族之?体相克。热毒顺着血管经脉进入全身,虽大部分?都已经逼出来,但龙鳞损伤之?处,火毒盘踞于此,见风即长,无法彻底清除。” “所以要等新的鳞片长出来,我才能?好?” 衡清君沉默,一旁老道不忍道:“最难的便在这里。少宫主,水火相克,火毒一日不除,水族之?鳞便一日难以长出啊。” “那就是说……” 贺拂耽陷入呆滞,“我变秃了?” 老道失笑,笑过后又继续发愁:“鹤小福啊,秃不秃的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你会一直疼痛难忍啊。” 贺拂耽不想疼,但更不想秃。他看着伤口,再看看师尊,眼?角已经红了,可怜兮兮的模样,不愿意?相信以后自己都只能?这样丑着。 衡清君没忍住在他头上轻轻摸了一下。 “别怕,不会秃的。” 他朝老道稍一拱手:“多谢长老连日替拂耽疗伤。” 老道赶忙回拜。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衡清君没有回头,从袖中取出一物。 “冰室寒冷,请长老佩戴此物以御寒。” 老道受宠若惊地接过,系在腰间后果然有一股暖流遍及全身,方才还瑟缩的姿态都顿时?变得豪放起来。 衡清君这才回头,果不其然看见小弟子一脸放心?地将狐裘重新披了回去。 要想新鳞长出,首先得拔去坏鳞。 完全烧焦的鳞片拔起来并没有什么感觉,似乎老道长镊子轻轻一碰就嘎嘣脆地掉了。可半焦的鳞片底部还好端端生?长在正常的皮肤里,为防火毒传染必须拔掉,拔起来却无异于凌迟。 贺拂耽到最后已经痛得额上一片冷汗,在一室寒气中很快就化作冰碴。 衡清君不忍,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伸手替小弟子拂去发间汗水。 面前人?似乎已经痛到神志模糊,就着这样轻微的力道埋进他怀中,浑身轻颤,一只手胡乱摸索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紧紧攥住他腰间系带。 腰间那力道那么轻柔、那么虚弱,却又千真万确地存在着。 衡清君抬袖笼住小弟子的脸颊,在那一刻,他生?出一种永恒的绮梦——梦想他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可以永远将所爱之?人?珍藏在自己怀中。 贺拂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痛晕过去的。 再次醒来时?,鼻尖缭绕着返魂香的气息,混杂着冰室的寒气,显得格外清冷幽远。而他蜷缩在狐裘之?中,枕在师尊腿上,面前是师尊纤长苍白的十指,和?师尊手中晶莹如水的玉石。 衡清君正拿着一枚锋利的冰凌,将水玉削成一块块玉片,再将玉片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 地上已经摆了许多这样的玉片,贺拂耽捧起一片看了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师尊是想用水玉暂代我的鳞片?” “水玉性寒,又恰好契合玄冥道,虽比不上阿拂自己的龙鳞,好歹聊胜于无。” 贺拂耽想要从师尊腿上爬起来,他大概睡了挺久,怕压坏了师尊。 但一只手却按住他的肩膀:“可是想回寝殿了?可要师尊送你回去?” 贺拂耽被按着起不来,只好又趴回去。 声音中还有半梦半醒地沙哑:“不想回去。” “好。” “想陪着师尊。” “好。” “……想师尊也陪着我,不见别人?。” “好。” 贺拂耽睁开眼?,眼?底笑意?融融:“是不是今天我要什么,师尊都会说好?” “嗯。”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0节 “那我要是这几?日都不想练剑呢?” “可以。” “那我想出宫祭拜女稷山上那死去的四十八名道友呢?” “自然。” “那我要见明河呢?” “……阿拂。” 稍顿后继续道,“独孤公子刚刚突破需要闭关,阿拂不方便去打扰他。” “哦,也对。” 贺拂耽又想了想,这一想就想到衡清君将整块水玉都削成同?等大小的玉片,一片片打磨好,又一片片贴在他的伤口上。 沁凉的玉石覆在新生?的血肉上,却一点不疼。寒气压下了伤口中火毒肆虐,就像在酷暑天含进一块冰,贺拂耽舒服地在师尊怀里蹭了蹭。 玉片渐渐贴了数十枚,伤口大部分?都已盖住,透明玉石与周围水蓝鳞片交融在一起,分?外和?谐。但到底不是真正的鳞片,就算玉质再怎么细腻,依然有些硌人?。 不过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总不能?为了他的伤,就去拔来无辜者?的鳞片吧? 玉片覆上最后一丝血色缝隙,衡清君旋开药瓶,动?作极轻地替他上药。 药膏化进水玉鳞片,融进肌理,在苦涩的草药清香中,贺拂耽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宗牒。 他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师尊见他受伤所以无比怜惜,要什么都满口答应,那还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适合提出这个请求呢! “宗牒……” “嗯?”衡清君手一顿,“什么宗牒?” 他状似毫不在意?般问,“赵空清跟你说了什么?” 贺拂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将心?声喃喃出口,现在容不得他退缩,但也更不敢直接道来。 他顺着衡清君的话小心?试探道:“师尊觉得师伯会跟我说什么?” “他除了想将你要回去,还能?做什么?” 贺拂耽失笑:“可是师尊,在宗牒上,我本来就记在师伯名下。” 似乎被提醒了既不愿承认的某事,衡清君脸色微变,沉声道: “那他还想做什么?” 贺拂耽突然很好奇:“若是师伯想将我记在师尊一脉,师尊是会开心?,还是会生?气呢?” 说完他紧盯着师尊的神色变化,但衡清君不仅没有回答,连神情也格外复杂。 并不是生?气,但也绝非是开心?,倒像是百般纠结,仿佛无论怎么选都不满意?,都留有遗憾。 贺拂耽反复端详着,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事实——师尊大概还和?数十年前他初来乍到时?一样,并不想让他做他真正的弟子。 他心?中略有遗憾,但很快这一缕遗憾之?情就被暗喜盖过。 智者?曾说,若想开窗户有人?不让,那便提出掀房顶,那人?便会同?意?开窗。 掀房顶的提议已经有了,师尊果然不同?意?,那么就该轮到开窗户了。师尊嘴硬心?软,说着厌恶魔道不喜魔修,却还是让男主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了这么久。 贺拂耽手臂上的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双手拉住衡清君的袖口,伏在他腿上,小声请求道: “师尊既不愿让拂耽归望舒宫一脉,那便允许我在师伯那一脉加一个名字吧。” “哦?阿拂想收徒了?” 金丹真人?的确已有收徒的资格,何况贺拂耽已经是半步元婴,只差伤好后闭关一次就可以彻底碎丹成婴。 衡清君语气中既有“吾家有徒初长成”的欣慰,又有一丝微妙的、仿佛什么即将失控的不虞。 他尽量平和?地问:“阿拂看上了哪家的孩子?” “此人?师尊也认识。” 贺拂耽双眼?亮晶晶的,“正是独孤明河。” “他?他可不比你小多少。阿拂是想代?你师伯收徒?” 衡清君不屑冷笑,“怎么?他准备弃暗投明?” “也不是。” 贺拂耽羞赧一笑,从师尊怀中挣脱出来,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弟子想和?明河结为道侣,请师尊准允。” 一片死寂。 良久,空气中传来一声“咔嚓”脆响。 贺拂耽实在忍不住,悄悄抬头朝座上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呼吸一滞。 整个冰室不知何时?已经白雾弥漫,那是已经凝成实体的寒气,冻得连冰室原本的冰层都受不住裂开,却始终停留在贺拂耽一步之?遥。 坐上的衡清君瞳孔已经变成银色,袍摆爬上雪白的霜层。 他捏碎那些冰霜,寒霜化成齑粉从指间簌簌落下,他冷冽地微笑着。 “阿拂,你在说什么?” 贺拂耽一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尊,但似乎从平逢秘境里出来后,师尊就一直挺奇怪的。 他有些语塞,接下来该说什么全都忘了,只得从男主教他如何做一个十佳好道侣的那些话里选了一些,顶着师尊威压继续说下去。 “师尊,明河真的很好很好。他生?性疏朗,心?地善良,又天资卓越,虽是魔修,却与弟子志同?道合。在秘境中同?生?共死后,我们已经……” 颊边已经飞红一片,却还是忍住羞怯继续道,“……已经私定终身。” 私定终身,这四个字,即使当初只是听明河说说,他都羞得不好意?思看他,何况现在自己亲口道来。 他垂着头,不敢去看师尊的脸色。 "私定终身?" 座上人?似乎起身,踩着一路霜层走过来,脚下冰霜发出不堪忍受的“咯吱”声。 那声音步步逼近,听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贺拂耽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错觉,下巴便被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捏住。 衡清君的脸已经在极冻之?下变得有些苍白透明。 他身上素来只有黑白二色,像极浓烈的水墨画。可现在眉毛、睫羽、甚至发丝上都覆了一层冰凌,唯一的墨色尽数被遮挡住后,水墨画便只剩下一片冷漠的空茫。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迫贺拂耽抬头与面前人?对视,灵台被强硬地审视了一遍,不加一丝掩藏,也没放过一个角落。 在确定了什么后,面前的冰雕缓和?了滔天怒火。 “还好,元阳未失。” “什么?” 贺拂耽一惊。 惊过之?后便是窘迫,不知道为什么身为长辈的衡清君突然提起这种事情。 他扭头想要逃过师尊的禁锢,但衡清君收回捏着他下巴的手后,又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腕。 衡清君探了一缕灵气进小弟子筋脉,语气阴寒至极。 “若他真敢对你做什么,我便杀了他。扒皮炖汤,给你补身子。” 第27章 他的话太过离谱, 贺拂耽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说笑。 但?衡清君从不说笑。 贺拂耽有点害怕,动了下手?腕想离师尊远点,但?腕间力道分毫不让, 他只好就在这个极危险的距离里劝说道: “师尊是觉得男子交合有违阴阳之道吗?可弟子在师伯座下受教时,曾听他说过, 修士大道应当从心。” “大道?”衡清君冷笑, “你如今为?魔修所?惑,竟然?说出这些凡尘间的妄言。凭这颗愚钝凡心,也?想得证大道?” “弟子不曾去过凡间,也?不知道凡尘俗世中人族是否皆因爱而愚昧不堪。弟子只知道,我?与明河乃……真心相爱,若是真心, 那这份爱非但?不是负担,反而是幸运。” “爱?” 衡清君像是听见一个陌生又可笑的字眼, 手?中越发用力。 “阿拂, 你莫非忘了……当年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贺拂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是极力劝说,一向疼爱他的师尊却越是生气。明明之前无论他要什?么?师尊都会答应, 可今日的师尊这样凶。 他有点委屈,还有点难过,为?此竟然?还十分任性地生出一丝叛逆情绪。 他忍耐着来自师尊的灵气在体内非常没有礼貌的横冲直撞,在那几乎要将他扒光的审视中, 执拗地轻声道: “弟子不敢忘。师尊是希望我?铭记父辈教训, 勿耽情爱, 得证大道,以?求长生。” “而如今呢?” “如今……如今弟子才懂得,若无心爱之人相伴,长生也?无任何意义。” “……” 良久, 面前人都不曾开口?,指尖寒凉的灵气也?逐渐涣散。 贺拂耽心中一松,以?为?是师尊终于?被他说动,便一鼓作?气,信誓旦旦地开口?,想要再?接再?厉。 他直起身子坚定地看向衡清君。 “弟子知道师尊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见我?必将早夭,却还浪费时间沉溺情爱,不思进取。但?是师尊,弟子短命已是定局,为?何不让我?在生命的尽头,和所?爱之人快快乐乐地度过呢?” “弟子知道正魔结合乃天下不容,所?以?不求昭告天下,只求让明河入宗牒,列在我?旁侧,有一个名分。今后明河也?不会再?出现在望舒宫中,我?自会与明河一同前往魔界生活。”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1节 “还请师尊成……全?。” 一段誓言在最后一个字低落下来,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说到最后,尾音散开,几不可闻。 他眼看着师尊眸中霜色越来越浓,凌厉如坚冰,似乎即刻便要万剑齐发。 却在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坚冰和利剑顷刻间都熔化成水雾,浓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 骆衡清心如刀绞。 他没有想到小弟子已经将这件事思考得这样细致,更没有想到—— “你要离开我??” “不!不是!” 贺拂耽手?忙脚乱,处在“自己竟然?快把师尊弄哭了”的极度恐慌之中,语无伦次道: “只是和明河去魔界看看而已,他出来太久想家了,而且他说那里有我?的封地……不是想要离开师尊,只是担心明河一个魔修久住望舒宫,有损师尊英明……我?会回来的师尊,就出去一个月,不,十天?三天,三天好不好?” 那一刻他几乎想要将与明河的约定抛之脑后,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但?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忍住,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师尊,我?会回来的……” 然?而衡清君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眸中水汽重新化作?阴郁寒霜,他站起身,冰室方才那些碎裂的冰块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在他手?中,变成一把霜色利剑。 “他来历异常,必为?邪魔。阿拂,你如今被他迷惑心智,待我?杀了他,你便可看清了。” 说罢,他提剑就要走出大殿。 贺拂耽心中大骇,几乎是扑上去,抱住衡清君的腰急切道: “求师尊开恩!” 衡清君身形猝然?停住。 来自小弟子的拥抱,每一次都能让他犹豫、心软,对那个魔头一再?放任,最终酿成今日的苦果。 他微微闭眼,听着身后那人埋在他腰间闷闷的声音。 “弟子冒犯师尊。” 他似乎很?害怕,声音颤抖,却死死抓着面前人的衣服不肯放手?。 “只是师尊,若明河死,我?也?不能在世间独活。” “怎么??你想殉情?” 衡清君气笑了,突然?脸色一变,拉过身下人的手腕。 腕间青紫的血管上拖出艳红的藤蔓,一直蜿蜒进垂到臂弯的云袖里。那是一种刺眼的红,刺得衡清君瞳孔也?泛起微微血光。 同命契。 只有签订契约的两人相遇时,契纹才会显现。若独自一人,而主人又无意彰显,血纹便会安静得埋伏在肌肤之下,连渡劫期修士也无从察觉—— 就像他也?无从察觉瞬息变换的命运和情爱。 “很?好。” 冰室中霜层开始生出荆棘,层层叠叠的尖刺交织着,寒光闪闪,像万千将要把什么一口吞下的毒牙。 但?衡清君的声音比这荆棘丛更冷更利。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敢想敢做的人。” 话音落下,衡清君扯下环在腰间的手?。 贺拂耽本不想放手?,却在面前人回头的那一霎,情不自禁松开手?。 他竟然?看见盛怒之下,师尊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破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纹。 “阿拂怕我??” 衡清君在笑,但?这笑让人胆战心惊。 “阿拂嫌我??莫非阿拂喜欢的是那魔头的脸吗?若我?划了那张脸,阿拂可还会喜欢他?” 贺拂耽没有回答,他已经在惊惧之下说不出话来。 骆衡清再?也?无法忍受。怒气如同烈焰从心底蹿出,噬咬着那道伤口?,裂纹在他脸上横生,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碎瓷摔落。 他瞬息便迈出冰室,朝望舒宫偏殿客房飞驰而去。 “师尊!” 贺拂耽回过神,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右臂处的伤口?在情绪激动下裂开,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从指尖滴落。 在秘境中抵挡雷劫、绘制契约,已经耗尽他所?有灵气,三日昏睡也?未能休整回来。清规剑为?护主人更是力竭,现在还在识海中休眠。 勉强召唤出来御剑飞行,但?很?快便双双灵气不支,从半空跌下去。 衡清君听见动静,不得已回身过来接他。 就这一个耽搁,收到贺拂耽灵蝶求助的空清道长便已经赶了过来。 衡清君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贺拂耽,脸色很?不好看。 他没有行礼,只是道:“见过师兄。” 空清道长没时间计较这些,挥手?屏蔽了贺拂耽五感,而后焦急开口?: “衡清,你究竟想做什?么??我?知道你眼里容不得沙子,拂耽被那魔头所?惑,一定要与他共入宗牒,你定然?心中不喜。可这左不过就一年时间,大可不必现在便要那魔修性命。待拂耽化龙,随你怎么?除魔卫道不行吗?莫非……你已经确定那独孤小子就是那条烛龙?”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怎能对他动手?!若惹怒虞渊众魔神,兵临我?修真界,你可能担得起这责任!?” “虞渊众魔被天道厌弃已久,早晚该死。若虞渊出兵,我?一力承担。” “你如何承担!?当年耽儿病重,你前往虞渊对那小龙下手?,都要假托下幽冥界斩返魂树。如今你倒是能耐了!竟然?想掀起两界战争吗?!” 衡清君闭眼,心中暗恨。 正是因为?他不能去虞渊。 以?他的身份,一旦在虞渊光明正大现身,就代表修真界的挑衅,意味两界战争将要爆发。 明明说好了永远不分开,但?—— “阿拂竟想随那魔头去虞渊。” “那又如何?一方雪界在手?,若真有危险,拂耽会不唤你?”想到什?么?,空清卡壳一下,“哎呀,这次秘境雷劫实?属意外?嘛。” 衡清君冷笑:“师兄不是教导拂耽从心吗,师弟这也?是从心。只是恰好师弟现在心中空无一物,只想杀了独孤明河。” “正是因为?你心无一物,我?当初才会让耽儿跟着你清修,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固守本心,断尽尘缘。万事万物对你而言应该都若虚无,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明知那烛龙现在不该死,却非要杀他!” “若非师兄阻拦,当日他从秘境中出来,我?便该杀他血祭,为?阿拂受的伤报仇。” 空清道长心中一惊。 他看着师弟脸上那道只在极怒之时才会显露的裂纹——二十年来这伤口?始终不露声色,却在最近短短几月中数次出现。 他心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可是因为?……嫉恨那魔修被耽儿喜爱?” 衡清君不答。 空清脑中轰地一声炸响,一片空白,沉默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心思?” 衡清君仍旧不答。 空清闭眼,身形微晃一步,一瞬间像是苍老无数。他颤抖地抬手?指着面前人,厉声道: “拂耽与你有师徒之情,父子之谊!你怎么?能动这样的心思!” 向来笑呵呵的老顽童雷霆震怒,手?中浮现一把青紫色的软剑,特意绕到师弟身后,避开他怀里的人,朝他脊背甩去。 剑光落下,剑身扭动,竟有若隐若现地电光浮现。 “噼啪——” 一道血痕瞬间渗透衡清君肩背上的白衣。 “衡清,你与师尊无缘,年纪尚小他便早逝。是我?将你一手?拉扯大,教你修道,照料起居。也?是我?怜你膝下无徒孤苦无依,才将多年老友的亲孙子交到你手?中教养。你如今这样大逆不道,对得起师尊将你从人间带回来吗?对得起南海龙族对玄度宗的信任吗!” 剑痕一道道落下,将血色白衫染红,分外?狰狞。 衡清君默然?不语,只是将怀中人护得更紧。 到最后,空清颓然?收手?。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毫无悔改的师弟,苦笑开口?: “罢了罢了,你们两个都大了,我?这个老头子说话还有什?么?分量?随你杀不杀他吧,我?管不了你了。” “只是师弟,你要知道,无论你和拂耽今后如何……他先?得活下来,才能有今后。” 他扭头不愿再?看面前人,朝身后虚空处唤道:“毕渊冰。” 傀儡如幽魂一般从空气中浮现:“属下在。” “将拂耽带回九霄宫,不许任何人探视……包括衡清君。” 毕渊冰不动。 赵空清气笑了:“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吗?别忘了我?才是玄度宗主!” 见衡清君没有反驳,毕渊冰这才动手?,将他怀里人接过。又如来时一样,像鬼魂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面前独立之人颊上裂纹开始消解愈合,似乎已经疼痛到冷静下来。 赵空清终究不忍,劝道: “待拂耽化龙,你有大把手?段可以?让他忘记那个魔头。何必现在让拂耽如此伤心惶恐?若他因那小龙之死恨你,莫非你就好受吗?” 他最后看了衡清君一眼,长叹口?气,转身回宫。 第28章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2节 “你竟然真的劝动骆衡清了?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独孤明河一面?夸张地?喟叹, 一面?勤勤恳恳收拾行李。 他闭关只闭到一半就出来,望舒宫水汽寒气太重,不合他体?质, 差点起了反作用。这下是真的非得回虞渊一趟不可了。 贺拂耽笑看他一眼,将?冰室里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说了一些, 但略过那些打打杀杀的言辞不提。 “师尊本就没有那么不近人情。虽然刚开始他确实很生气……但有师伯劝说, 又有老龙王来信,师尊也?就让步啦。” 但就是直到现在也?不肯见他。 他说罢,低头朝桌案上的玉简吹了口气,粉末轻扬,其下刻字清晰起来。 独孤明河忍了又忍,没忍住:“刻好了吗?” 贺拂耽失笑:“你已经问了三回了。” 笑过后?回道, “别急,快了。还差一个‘河’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明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复姓孤独, 名字却是漫天星河, 又寂寞又热闹的感觉。 “这是我自?己起的。从金乌巢穴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虞渊上空的银河星沙。” 独孤明河安静了一会?儿, 又一次回头时,却见案边那人握着刻刀又一次走神。 他心中知道原因,固然那原因此刻让他妒火滔天,却还是只能含笑问出一句: “好了吗?” “哦。”贺拂耽回神, 放下刻刀, 将?玉简推过去, “已经刻好了。” 独孤明河立马扔了手里的东西奔过来,还没坐下眼睛便已黏在玉简上。他一眼便找到自?己的四字名字,但与之并立的却不是他熟知的那三个字。 “咦——鹤福?这是?” 贺拂耽随他指尖看去,解释道:“这是我的本名, 母亲为我取的。后?来师尊说这个名字不适合修道之人,就换了新?名供在外行走。” “可是取自?‘松鹤延年之福’?”见面?前人点头,独孤明河笑道,“伯母一定很疼爱阿拂。” 同时还不忘给某人上眼药,“多好的寓意,可见衡清君没什么审美。” 贺拂耽挑眉:“哦?明河是觉得我现在这个名字不好听??”他故意压低声?音状似威胁道,“这就是衡、清、君——为我取的哦。” 独孤明河干咳一声?:“骆衡清只不过改换同音,又再多加了一字而已,不都还是伯母的功劳?” 贺拂耽莞尔,随即想到师尊,笑意又渐渐淡下去。 独孤明河见状轻叹口气:“阿拂其实很不想离开衡清君吧?” “……” 贺拂耽无言以对?,良久,勉强一笑,"许多同门在我这个年纪,都天南地?北不知游历了多少地?方。我也?是该独自?出门看看了。" 是应该离开,而不是想要离开。 "阿拂很爱重衡清君。" “……现在明河最重要。” 若换做从前,听?见这话,独孤明河应当?是会?开心的,觉得自?己当?下胜过了仇人骆衡清。 但现在他却在想—— 为何他总是只有当?下? 他心中苦笑一声?,不知是想开导面?前人,还是开导自?己,说道:“虞渊可比望舒宫好玩多了。等到了虞渊,阿拂你的不开心就全抛到莲月空上去了——等等!” 他本是无意中脱口而出,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起来。 贺拂耽不明所以,见他飞快跑开,又飞快跑回来,手里还捧着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木雕的莲花,花瓣粉白细腻,栩栩如生,除非亲手摸到其上木质纹理?,否则不会?相信这竟然是木头。 他好奇道:“这是什么?” 独孤明河好笑道:“我正要问阿拂呢。这是在你的库房里找到的。” 贺拂耽实在想不起来师尊何时送过这个东西给他,索性回头朝某个角落唤道:“渊冰?” 傀儡霎时间浮现。 他只看了一眼就分?辨出那物从何而来:“少宫主那日加冠礼上,有来客献礼。” “不曾记名吗?” 话问出口贺拂耽已经猜到答案,毕渊冰素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记名,他定然一开始就会?告知。 果然,毕渊冰摇头:“不曾。” 贺拂耽小心将?那木头莲花捧起来,举过头顶和?窗外天边高悬的那朵莲台作对?比。看了会?儿,喃喃道:“还真是很像。” 说话时不知手指碰了那里,木莲花瓣突然绽开,惊得贺拂耽差点摔了它。 放下来后?一看,花心里静静躺着一枚信笺,上书: 莲月空敬上。 “真的是莲月空!” 贺拂耽难以置信,看向?男主。男主脸上是同样的诧异和疑惑。 “这么说,莲月尊者也?还活着?” 他们同时朝窗外看去。 空中那朵与日月一样高悬于青天之上的莲花依然漂浮着,遗世独立,仿佛自?成一界。 那里的主人莲月尊者是修真界一个传奇,几乎已经被?现在的修真界奉为信仰。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似乎是凭空出现,已经存在于世间很久很久,久到让人怀疑他能与天地?同寿。 传说他是以往飞升的前辈,因为不愿飞升上界,索性在破碎虚空后?另辟天地?,生生造出这超脱六道轮回的第七界来。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故而世人又将?这第七界称为——莲月空。 贺拂耽并不奇怪莲月尊者还活着,剧情里这个人戏份不少,定位类似于神器里的神奇老爷爷,是天道之子的人生导师,继魂枪之后?又一个金手指。 可他的剧情都集中在后?半段,至少要等到男主一统五界、即将?打上神界九重天才会?出场。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就露面?? “莲月尊近千年不曾现世,人人都以为他要么已经飞升上界,要么寿元枯竭魂飞魄散。没想到阿拂这样厉害,仅加冠礼就能劳动他老人家大驾。” 独孤明河轻笑,“不打开看看吗?” 抛开别的一切不谈,贺拂耽的确也?很好奇这位传奇尊者会?送他什么礼物。 既然是只差一步就能得道成仙的大能,出手应当?也?很不凡吧? 神兵利器? 稀世珍宝? 他掀开信笺,一道一魔一傀儡都期待地?朝里面?看去,看见匣子里静静躺着一个—— 拨浪鼓。 贺拂耽脑门浮起一个问号。 就算他的年纪和?活了不知几千万年的莲月尊者比起来,和?幼童也?没什么两样,但也?不至于真的送他一个孩子的玩具吧? 他拿起那个小拨浪鼓轻轻晃了两下,鼓面?没有发出声?音,天边却传来隐隐两下沉闷的雷声?。 独孤明河赶紧按住他的手。 “别晃了。我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雷神鼓。” “雷神……鼓?” 剧本里不曾出现过这个名词,贺拂耽好奇,“是上古雷神使用的兵器吗?一摇就会?打雷?” “神灵能以意念沟通天地?,何需器物?” 独孤明河悠然道,“万年前正神与逆神之间的那场大战,不知是哪位神明剥下了雷神的皮,制成鼓,才让所有持鼓之人都能掌控雷电的力量。我原以为这鼓已经毁坏了,没想到竟然落在莲月尊手上。” 贺拂耽骇得差点手一松。 “小心些。对?神明遗骸不敬,就不怕他半夜来找你索命?” 独孤明河还想做个鬼脸吓吓面?前人,突然想起,“哦,忘了,你不怕鬼。” “明河素来会?讲故事,这个莫非也?是编出来哄我玩的?” “白日惊雷,莫非也?是凭一张嘴就能编出来吗?” “……” 哦,好像也?是。 手里的拨浪鼓越来越烫手了,贺拂耽赶紧将?雷神大人放回莲花匣子里。 虽然不知道剧情里神奇老爷爷送主角的众多法器中有没有雷神鼓,但想想也?知道这只会?是主角的机缘。 说不定就是世界意志发现剧情走偏了,特地?派来回正剧情的金手指! 他伸手想将?匣子递给男主,但男主不接。 不仅不接,还后?退两步。 贺拂耽:“哦,忘了,你怕鬼。” 独孤明河:“……” 他强行转移话题,“说来也?巧,加冠礼那日阿拂你不曾发现这份厚礼,要去虞渊了它却突然冒出来。莫非也?知道你是将?要去封地?呼风唤雨,所以前来为你打雷助威?” 见他连看匣子一眼都不敢,想要避开视线却又强行忍耐的模样分?外别扭,贺拂耽笑着摇摇头。 他将?雷神鼓连同莲花匣子一同放进乾坤囊,打算到了虞渊再给男主,随口道: “大概只是巧合。天下哪有这么算无遗策的人?” 话音刚落,一只灵蝶飘忽飞进。 贺拂耽伸手,蝴蝶便温顺地?在他指尖停下。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3节 它的翅膀很干净,一个字也?没有写,贺拂耽正疑惑着,突然看见蝶翅尖上一点艳红的血迹。 那血迹中有熟悉的冰霜寒气。 “是师尊的血。” 贺拂耽皱眉,“一定是师尊练剑又受伤了。” 而后?意识到,师尊这是在唤他前去?他原谅他了? 独孤明河撇嘴:“苦肉计罢了。” 他并不以为意,却在看见贺拂耽起身后?神色大变。 “阿拂!” 他急道,“你不能去!骆衡清这个时候引你过去,定是想要留下你!” 贺拂耽回头,神色竟有几分?雀跃,这几日的不开心在此刻一扫而空。 “师尊光明磊落,既然答应让我随你离开,就不会?反悔。宗牒已经修好,我还可以顺道带给师伯。何况,莲月尊者一事,也?需向?师尊师伯禀报。我只是去看一眼,见到师尊无事,我就能放心了。” 这样长一段话,这样长一串理?由。句句听?来都合情合理?,但独孤明河心知肚明,只有最后?一句才是面?前人的真心语。 他百般筹谋以命相搏,才能让贺拂耽跟他离开数日,而骆衡清只需要一滴血……就能让阿拂自?投罗网。 独孤明河愣在原地?,心中酸涩难当?。 面?前阻拦他的傀儡修为深不可测,但真正让他寸步难移的,是心底绵密泛上来的疼痛。 “不必担心,明河。” 贺拂耽一路蹦蹦跳跳,在几步开外回头朝他微笑,朗声?道: “我会?回来的!” * 说是要顺道将?宗牒带给空清师伯,实则一出门贺拂耽就迫不及待往望舒宫的方向?前去。 他很快来到望舒宫脚下。 那座剔透又锋利的宫殿此刻已经变成浓厚森寒的乳白色,冰荆棘从窗台和?宫门满溢出来,蔓延、攀爬,盘踞在整座宫殿之上。 居高临下,的确很像是某种一旦走进就会?彻底被?吞没的险境。 但在贺拂耽拾级而上,跨过门槛,脚跟落下的一瞬间,荆棘林仓促地?后?退、融化。 每走一步,眼前便开阔一分?,冰荆棘步步退让,最后?从阴暗丛林退变成新?生的小芽,蜷缩在满宫剑痕中,不安地?扭动着。 贺拂耽视线划满殿狼藉和?那些凌乱不成章法的剑痕,心中有点难受。他不曾想过师尊会?这样生气,明明他不想惹师尊生气的。 最后?一丛冰荆棘也?悄然隐没,贺拂耽看见殿上几案前端坐的衡清君。 他的玉冠滚落一角,摔得残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看起来狼狈极了。 正闭着眼睛,一手撑住额角,似乎对?来人毫不在意。手臂上衣袖垂落,露出深深剑伤,伤口处被?霜层覆盖,斑斑血迹已经干涸。 唯一完好的桌案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白玉杯。 杯中酒水清澈,酒香四溢,但只斟到一半。 贺拂耽走过去,在师尊对?座跪坐下来,鼓起勇气开口: “我还以为师尊生我的气,不愿意再见我了。” 衡清君睁眼。 是黑色的眼睛,眸中清明、平静,贺拂耽松了口气。 但那墨色似乎比往常所见都要深沉,仿佛已经凝固,有什么东西封印其中,一动不动。 被?这样一双眼睛久久地?凝望着,长时间的沉默下,贺拂耽又升起一丝不安。 他没话找话,看着桌上酒杯问: “师尊是想为我杯酒践行吗?” 第29章 衡清君终于开口, 带着三天?不曾开口的喑哑。 “阿拂一定要?跟他走?” 嗓音平淡,似乎真的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贺拂耽轻声道:“我已经答应明河了。” “阿拂才和他认识数日而已。”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虽然?才认识数日, 却像自小便相识一般……” 想?了想?,从明河曾经的教导里扒拉出一个合适的词, 继续道, “……情投意合。” 荆棘丛突然?开始极快地扭动。 它们徘徊在那些?深刻的剑痕上,仿佛是因为这空落落的伤痕感到?疼痛,所以拼命想?要?堵住。却忘记自己浑身尖刺,只会?将剑痕拉扯得?更加疼痛。 衡清君在这诡异的摩擦声中突兀冷笑。 “好一个白头如新。” 他重新闭上眼,似乎不想?再看到?面前的人。 可一片黑暗之中,小弟子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荆棘丛中青年人提着衣摆,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宫门,正如同百年前他跟在师长身后, 亦步亦趋走来。 修士的记忆这般牢固, 原以为已经遗忘的画面此刻一一浮现。 整整百年,他的小弟子日日这般提衣拾级而来。 年幼时散发, 风偶尔会?吹拂起他鬓边发丝,他便会?停下脚步,整理仪容。 后来腰中别着桃枝代剑,有蝶受桃木香气引诱翩翩而来, 而他亦受蝴蝶引诱, 随它一同在原地小小转上一圈。 再后来桃木剑换做玄铁剑, 行动时偶有剑光冷峭一闪。少?年人的青衫薄衣换做更成熟些?的锦绣长袍,袍摆自台阶上蹁跹而过,行云流水,衣袂飞扬。 有时他与前来议事的同门结伴而来, 侧首交谈时剪影精致如画。 但更多时候他一人独自前来,埋头匆匆赶路时突然?抬眸一笑,即使身后万千冰晶闪烁,皆不如他眼中流光溢彩。 无?数种姿势,无?数种情态,在百年间无?数个时空里,于这段台阶上无?数次重叠。 历历在目,如刻印|心间。 而后年轻人会?走进?来,或是坐在一侧为他磨墨添香,或是独自捧书?默读。 又或是等到?天?气晴好,与他一同走下台阶爬上望舒顶,在漫天?大雪中舞剑。 最后收剑负手,回头朝他笑道: “又让师尊白头了。” 十五岁拜入望舒宫,六十岁凝成金丹,九十岁化龙。化龙失败后,又靠着返魂香硬生生延寿二十年。 近百年的时光啊…… 若是在人间,足以让三千青丝尽数化为白发。 可到?如今,却告诉他—— 白头如新。 百年日夜相伴相伴,竟不如几天?朝夕相处。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原来可以转瞬即逝,“永远”二字,居然?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梦。 已经被抛弃的过去。 不再受掌控的未来。 有什?么坚固的、庞然?的认知,在三日的妒火焚身中缓慢坍塌,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推翻。 既然?师徒关系无?法再留下的面前的人,那么……换一种关系呢? 衡清君睁开眼。 他看着面前玉杯里的清酒,出口时嗓音无?比平静。明明心底暗潮无?比汹涌,表面看来却如同死水。 “若我今日的确是要?为你践行呢?” 贺拂耽毫无?所察,很开心地捧起酒杯。 “那拂耽谢师尊成全!” 他正欲一饮而尽,却又放下杯子,提着衣摆向前膝行两步,抬手撩开师尊脸侧的发丝。 衡清君意识到?是脸上裂纹又显露出来,仓促地别开脸去,想?要?将它藏起来。 却又在下一刻面前人极轻柔的触碰中,转回头来。 贺拂耽捧着师尊的脸,又怕碰痛师尊,指尖只在那伤口上方虚空一点。 “这里是怎么受伤的呢?不像新伤,为何弟子从前不曾见?过?师尊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我可以给师尊上药吗?还有师尊手臂上的伤口,伤得?太重,估计得?请丹房医修过来。” 见?师尊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出言反对,贺拂耽便挥袖放飞一只灵蝶传信。 然?后才重新看向那杯酒,刚端起来两分,又被人按住手腕压下。 贺拂耽动了下,没能抽出来。 "师尊?" 衡清君不语。 片刻后,才像是突然?回神,收回手,袖口一翻,桌案上立即出现一只小壶。 他斟了一杯壶中水,银发垂下遮住了他眼中已经融化的冰霜。银色的霜层流淌着,是一种很缓慢的悲哀。 他将杯子推至贺拂耽面前,开口时声音轻颤,仿佛递过去的是能将他杀死的致命武器。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4节 “这杯才是你的。” 杯中香气四溢,分明是茶,茶水尚温。 贺拂耽失笑:“在师尊眼里,莫非我还是小孩子吗?” 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又坐了会?儿,看看天?色,怕偏殿里的男主胡思乱想?,便起身告辞。 这一次衡清君没有阻拦。 他只是静静注视着那杯清酒。 凌乱长发遮住他眼中情绪,直到?小弟子退出殿中,转身迈出宫门,走下台阶,他都不曾抬头,更不置一词。 但在走到?长阶正中时,贺拂耽突然?听见?一声玉器落地的脆响。 那声响像是在他耳畔炸开,让他心中猛地一跳。 他回头看去,看见?高高殿台之上,衡清君颓然?醉倒在桌案上,已经干涸的白玉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贺拂耽下意识就想?回去,正好看见?蓝袍老道挎着医药箱前来,一撩袍摆就开始哼哧哼哧爬楼梯。 整座望舒宫都在衡清君的威压下,外人不得?随意动用灵力。 贺拂耽朝老道行礼,焦虑地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了,几步跑下去,道一句“得?罪”,就将人往肩上一扛,又几步奔回殿中。 蹭蹭几步跑到?桌边,他将道长放下,连忙朝师尊看去。 “长老,师尊伤势如何?” 见?老道正四处打量殿中一片狼藉,又补充道,“师尊前几日受了空清师伯的罚,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今日我来时便见?房中剑气凌乱,似乎是灵力暴动?” “少?宫主莫急。老朽观这剑气乱而有力,不像是暴动,相反,君上落剑时神志应当很是清明。但现在嘛……” “现在如何?师尊似乎喝了半杯酒。” “喝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 老道伸手碰了下身后的墙壁,玉砖砌成的墙面竟然?泛起涟漪,涟漪之中,丝丝缕缕黑气逸散开来。 贺拂耽怔住:“幻境?” “是梦境。”老道纠正,又道,“咱们入了道君的梦。不过奇怪啊,以道君心智怎么会?轻易被梦境所困?莫非是望舒宫中进?了什?么擅长以梦杀人的精怪?” 贺拂耽瞳孔一缩。 他仓皇伸出手,指尖同样贴上墙面,掌心下同样泛起水波纹,但逸散的黑气却没有自顾自离去,而是缠绕上他的手腕。 白石郎…… 这是白石郎的神力。 白石郎死后他曾问?过明河与师尊当日之事,明河对梦境和如何破境语焉不详,但到?底能说出一二,师尊却只字不提。 那时他只当师尊不愿意让他担心,现在才知道—— 或许师尊根本?就没有真正从那个梦中走出,所以他说不出。 那个梦只碎了一半,剩下一半,被白石郎的神力支撑着,潜进?识海深处,待到?师尊心神不宁,才又重现天?日。 老道伸手为衡清君把脉,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少?宫主方才可是说君上喝了杯酒?这脉象……怎么看着像催情酒?” “催……情?不可能。” 贺拂耽斩钉截铁道,“这杯酒本?是师尊为我准备的践行酒,绝不可能有这等效用。” 他思考片刻,道:“我曾听闻梦境之中一切事物?随境主心意而动。师尊曾在女稷山遭当地江神暗算,这个梦境想?来也是他编造而成。长老,是否江神对师尊的梦境暗中动了手脚,那杯清酒才会?在梦中变作毒药?” 老道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君上修杀戮道,杀戮道无?情无?欲,看来那邪神是想?废君上道心哪!” 贺拂耽脑海中一阵晕眩。 “那……该如何救师尊?” “事已至此,先为君上解毒吧。” 老道打开药箱,正要?翻找什?么,药箱却整个凭空消失。他一愣,又拿出乾坤囊,刚解开系带就又融化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殿中那些?剑痕一道道淡去,劈砍得?七零八落的摆设有的复原如初,有的也和药箱一样烟雾般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啧,忘了这里是君上的梦境,君上不记得?、不在意的东西自然?也没资格出现在这里。” 老道伸手拍了下贺拂耽的肩,“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以身饲魔。” “……” “少?宫主是否听不明白?那老朽说得?再直白——” “不、不必了!” 贺拂耽从震惊中回神,“长老的意思是、是让我去?” “那不然?呢?此地只有你我二人,难不成让老朽去?” “……可师尊冰清玉洁,我怎能这样冒犯师尊?” 贺拂耽语无?伦次,“何况、何况我已经有道侣了,明河说过,这是只有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事……” 老道摆手:“哎呀少?宫主,这都不算事儿。咱们修道之人,莫非还要?像凡尘俗世里那般讲究什?么礼数贞洁不成?你们只是师徒,又非父子,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但见?面前人一脸茫然?可怜的模样,他又心生不忍。 想?了又想?,忽然?豁出去似的一挥袖。 “罢了罢了,少?宫主心中难过这一关,医者仁心,便让老朽来吧。只是衡清君年轻力盛,又是渡劫期修士,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经不经得?起折腾。”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朝衡清君走去,贺拂耽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到?,急忙去拦,却摸了个空。 老道的身体也开始逐渐涣散。 “咦?我的腿呢?怎么感觉不到?了?”他低头脚下一看,后知后觉道,“唉,原来君上也没记住我。” 而后回头,遗憾道:“小鹤福啊,老头子我帮不了你啦。救不救你师尊,就看你啦。” 话音刚落,蓝袍医修彻底消失。 贺拂耽眼前不再有障碍,因此遥遥与座上的衡清君对上。 他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正在朝地上的人毫无?感情地微笑。 “九情缠,白石郎所赠美酒,以上千朵情花各取一片花瓣,酿成人间九种情愫。即使神仙饮下此酒,也将沉溺于情|欲之中无?法自拔。” 他站起身,提步走来时身躯微晃,像是醉得?狠了。 “喜、怒、哀、惧、爱、恶、欲,外加嫉妒、悔恨。无?论哪一种情愫,都够凡尘俗世中的人纠缠百年。即便我果真如你所说那般……冰清玉洁,呵,即便如此,阿拂。” 他踉跄着在贺拂耽面前单膝跪坐下,俯身看过来时,一双银眸风暴汹涌,袍袖中却再无?半分冰霜寒气。 而是火热的、滚烫的、应当只会?在凡人的身体里出现的—— 情|潮。 “即便我真的那般超凡脱俗,能一日领悟旁人百年的道途,九种情愫……亦需九日方可化解。” 最后一句话,响彻在贺拂耽耳边,带着一字一句温热的吐息。 他眼睁睁看着师尊朝他一步步走来,明知危险在即,却因为太过惶恐而想?不起逃跑。 等发烫的掌心握住他的脚踝,他才猛然?惊醒,转身想?跑,下一刻却被拖回原地,拢进?一个宛如窒息的怀抱。 “阿拂想?去哪儿?阿拂不救我么?” “我……” 这样近的距离里,贺拂耽几乎无?法思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去找别人来救师尊。”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激怒了身后的人,握在腰间的手陡然?用力,耳后咫尺间响起的声音喑哑,仿佛已经被火焰灼烧得?声嘶力竭。 “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 "阿拂还想?把我推给谁?" 随即怒火又化为缠绵的叹息。 "除了阿拂,我谁也不要?。” 有坚硬的某|物?抵上腰间,贺拂耽骇得?双眼圆睁。 他终于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泪瞬间大颗落下。 以身饲魔…… 他挣扎着:“不、别这样……师尊,您清醒些?,放开我……求师尊放开我!” “放开阿拂,阿拂就会?跟别人离开。那个魔修有那样多的手段诱惑阿拂,短短几日就能勾得?阿拂与他出走。我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 字字句句,呢喃出声,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又似乎已经怨毒仇恨无?比。每一句话都在热潮之中黏腻得?宛如毒蛇,无?孔不入钻入贺拂耽的耳朵,又顺着耳道潜入心底。 贺拂耽再也受不了,忘记了往日对师尊的敬畏与臣服,拼命挣扎起来。 他实在太用力,右臂砸在玉石地砖上正好撞到?伤口处,晶莹剔透的水玉鳞片受击飞溅出几枚,尾部点点艳红,是新生的脆弱血肉。 贺拂耽一时间痛到?额上冷汗一片。 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泛起酥麻的痒意,一直传到?脸颊,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一片光滑的龙鳞。 腰间的力道骤然?松懈,衡清君像是瞬间清醒,又像是被眼前所见?刺激得?进?入新的幻梦。 他抬手想?要?触碰那些?因疼痛和恐惧激出的水蓝龙鳞,却在半空中突兀地停住。 “阿拂……你在怕我?” 第30章 贺拂耽一把将?身上人推开?。 半步登仙的渡劫期修士, 这一次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推开?。他匆匆拢好凌乱的衣服,爬起来踉踉跄跄向?前跑去。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如此可悲的自嘲意味, 听得贺拂耽惊惧交加之下也觉得无比酸涩。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5节 但他没?有回头,继续逃向?殿门, 一刻也不敢停下。 出了大殿, 他猝然停住脚步。 门外并不是?常年银装素裹的望舒峰,而是?蜂蝶成群的花海。 贺拂耽原地站了许久,理智渐渐回笼,才想起这是?情花谷。 师尊并不曾见过情花谷,梦里也不该出现这个地方,但一方雪界曾见过。 那颗雪珠子是?师尊的识海化境, 已?经从他体内完整分割出来足足二十年,按理说不该再能感知珠子内外发生的一切。但师尊常年研究神魂, 精通合体分神之术, 别人不能做到,他定然可以。 胸口处项链微微发烫, 似乎在印证他的猜想。 他取出那颗珠子看了一会?儿,轻叹口气,又重?新放回衣服里。 他无力?地顺着廊柱坐下。 他是?跑出来了,可又该如何救师尊呢?师尊为了他, 连识海都能亲自分割, 这疼痛不亚于神魂分离, 而他呢? 竟然在师尊最需要?他的时候,丢下师尊一个人。 天地静谧,只?有蜂蝶振翅的声音不绝于耳,却在某一刻无端响起一个烟雾般缥缈的声音。 “小郎君为何叹气呀?” 贺拂耽一惊, 朝声音来时的方向?看去,看见的却是?一个同样如烟雾般缥缈的影子。 那粉红色的影子袅袅飘进贺拂耽怀里,贺拂耽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抬手就会?叫她?灰飞烟灭。 “我是?花魂。”那影子说,“乃情花生灵,那便是?我的真身。” 贺拂耽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那里生长?着一株硕大的牡丹花。 花魂在他怀里翻腾一下:“真好,小郎君不怕我了。那么何不跟我说说,小郎君为什么而伤心呢?” “……我为我的师尊伤心。” 贺拂耽垂眸,“他中了白石郎的催情酒,现在危在旦夕,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救他。” “九情缠呀。”花魂咯咯微笑,花枝乱颤,“活该。谁让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我们姐妹唤进梦中。” 花谷中各处都响起同样银铃般清脆、又烟雾般缥缈的笑声。 贺拂耽抬头望去,希冀道:“前辈们可有办法吗?” “怎么没?有?小郎君不愿与男子交合,不知可愿与花魂试试?我可以代你去为里面?那位解毒,只?是?郎君呀……” 花魂凝出一点实体,轻轻蹭了下贺拂耽的脖颈,留下一串湿滑的触感,“只?要?郎君愿意与我春风一度,让我做什么都甘愿呀。” “前辈愿意代我……可是?前辈,我师尊是?渡劫期修士,威压甚重?,你的灵机恐怕受不住——” “我一朵花不行,还有我的姐妹们呀。平逢山中我们就认识你啦,哭得我们心都碎了呢。” “那……若真在梦境中死去,平逢山中的你们可还能……” “不能啦。” 花魂凝出大半实体,是?女子曼妙的身姿,藤蔓一样依恋地缠绕在贺拂耽身上。 “那仙君唤来的是?我们的灵魂。灵魂既死,又怎么能重?生呢?”她?柔情似水地说道,“可那又如何呢?就当是?回报雷劫之后,小郎君将?我们一株株救活的好心罢。只?要?能换来与恩人一夜露水情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呀。” 贺拂耽怔怔抱着她?:“可前辈才是?牡丹花。” 而他才是?鬼。 花魂吃吃一笑:“小傻子。情花为爱而生,便合该为爱而死。我愿意为小郎君去死呀,只?要?小郎君别再落泪。” “会?死吗……” 贺拂耽喃喃,“可我不想要?你们死。” 花魂前辈不该死,丹房长?老不该死。 师尊……也不该死。 死——这个字像一把尖刀划破混乱的脑海,贺拂耽挣扎着从那些可怖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即使已?经逃出望舒宫门,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滚烫的抚摸和鼻息,依旧让他惊魂未定。 梦境中的师尊不再高洁独立于神坛之上,而是?垂下眼,真切地看向?凡尘俗世里的某个人,流连于曾经最为嗤之以鼻的情爱之中。 贺拂耽害怕这样的师尊。 害怕那些强迫性的拥抱、害怕师尊眼中的情|欲、害怕他们之间远超师徒关系的过分亲密。这样的师尊,比二十年前常常不苟言笑罚他练剑的师尊还要?让他不安。 但…… 他更害怕师尊会死。 在曾经,这个字眼他无论如何不会?关联到师尊身上,可现在,却成为一个摆在他面?前、必须即刻做出决定的选择。 良久,贺拂耽起身,抱着花魂来到花谷中,将?她?安放到那朵真身牡丹上。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他朝花魂微笑了一下:“谢过前辈好意,但此事请前辈切莫再管。” 花魂奇怪道:“难道你不想救那位仙君了吗?” 贺拂耽轻轻摇头。 “我要?救师尊。” …… “我亲自去救他。” * 贺拂耽一步步朝霜痕延续的方向?走?去。 靴跟落在冰层上清脆作响,越往前走?,周身便越苍白荒凉。霜花大朵大朵绽开?,封印在冰层之中,像扭曲的眼泪。 这是?去寒池的方向?。 穿过长?廊,踏上白玉阶。寒池入口已?经被无数冰凌堵住,如兵戟交织守护着里面?的人。 贺拂耽小心地穿过它们,袍角飘荡而过时不慎被荆棘刺划破,发出“刺啦”一声响,回荡在殿内上空,分外尖利。 池中人背对?他坐着,听见动静,稍稍偏头。 他只?向?后看了很短的一眼就复又转回头去,语气森寒。 “出去。” 贺拂耽停下脚步。 入眼是?满地的霜白,这样寻常的颜色此时却铺天盖地得几乎能刺伤他的眼睛。他微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 他抚上腰封,似乎是?冷极了,挑开?系带的时候指尖轻颤。 腰间玉组香囊一一解下,落地时佩环叮当。 拔下玉簪,取下玉冠,长?发散落,如瀑及腰。 水色衣带滑开?,燕尾青的外袍委地。 然后是?雪白的中衣,腕间蓝汪汪的玉镯,胸膛上终年大雪纷纷的珠链。 一切能让他想起他是?谁的东西都被留下,只?有他只?身入梦。 最后指尖停在亵衣的系带上,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移开?。 贺拂耽轻轻翻手,掌心中出现一本极厚的书。 曾经他为它一层层打下封印,从此束之高阁,现在却又亲手取出来,再一层层将?封印解开?。 只?不过翻开?一页,就像第一次那般被里面?胆大直白的画面?惊得脱手而去。 书册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池水里的人。满殿苍白似乎最后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满头长?发皆被冰霜覆盖,仿佛一夜白头。 “不是?不愿救我么?出去!” 是?更加冰冷、却也更加难以抑制的声音。 贺拂耽攥紧拳头,逼迫自己上前将?那本书捡起,又翻开?。 他强迫自己看了几页,在心中快要?崩溃之前合上,强自镇定下来,携书来到池水边上。 赤|裸的脚尖轻轻点了下寒池水面?,瞬间被刺激得瑟缩一下。 但下一秒,那只?雪白的脚尖就义无反顾踩进去。 他在师尊身边跪下,终于看清了师尊的模样。 闭着眼睛眉头紧皱,额角青筋暴起,仿佛正?在忍受的巨大的痛苦。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已?经爬满冰霜,连睫毛都挂着细小的冰碴。 贺拂耽心中一惊。 他从不曾见过师尊这样虚弱忍耐的模样,来不及再想别的,解开?师尊衣带往下抚去。 池水寒凉,隔着一层衣物的身体也冰冷无比,却在某一刻,他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火热坚硬的存在。 他被烫得一瑟,下意识收回手,却在下一刻抬头时赫然对?上师尊的视线。 那双眼睛竟然已?经完全变成银色,风暴凝固,视线冷漠锋利,一瞬间几乎让人以为那里生着一双竖瞳。 贺拂耽惊惧之下向?后挣扎一步,周身池水飞溅,隔着水珠他看见面?前的人无动于衷,似乎并不能量理解之前小弟子大逆不道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冰凉池水溅到脸上带来几分清醒,贺拂耽镇定下来,在师尊漠然的视线下坐回去。 他不断告诫自己只?是?为了救师尊,然后学着书里画的样子,手心覆上去后,勉强包裹着抚弄。 每一下都如此艰难,周身一片死寂,连手心动作时带起的细小水流声都听得无比清楚。 如此煎熬之下,贺拂耽只?觉得心力?都快被耗尽。但手心中的某物毫无变化,滚烫如初,甚至在他鼓起勇气抬头去看面?前人的眼睛时,看见那片冰封荒原之中跃起两簇阴寒的火焰。 “师尊……” 贺拂耽近乎是?祈求地开?口,眼中一片湿热,原以为已?经流干的眼泪再一次大颗砸下。 “求您快些……” 但衡清君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手指无力?地松开?,掌心处传来磨破皮的刺痛,很快就被池水的凉意压下,但再也无法继续之前的抚弄。 贺拂耽转身,避开?师尊视线,倚在池边偷偷掉了会?儿眼泪。然后在师尊命悬一线的紧迫心之下,擦干脸,将?岸边的书翻到下一页。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6节 看清那上面?的图画文字后,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脸色一片惨白。 画上两个小人的姿态淫|靡无比,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动作。而其下注解的文字更加露骨: “……抚其鼠蹊……俯首含之……以口舌相逗。” 贺拂耽呆坐原地,一时不能理解那幅图画那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怔怔朝师尊看去,依然是?那双无比冷淡又跃动着幽幽鬼火的眼睛。视线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在看向?另一个空间,涣散、失焦,这是?…… 这是?神识即将?沉睡的前兆! 贺拂耽慌忙按住师尊肩膀,扑进他怀中乞求道:“师尊别睡!在梦境中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您曾经教导我的话,难道您忘了吗!” 面?前人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又像是?没?有。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凝结在上的冰霜扑簌簌落下,落到贺拂耽脸颊上,刺痛般的冷。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像一尊雕像、像一个人偶。 这样安静、冷漠、疲倦地看着他,就好像不认识曾经最娇惯的小弟子了一样,只?有身下某处火热如初。 贺拂耽被这样陌生的视线冻得浑身发冷,一颗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 在那滴泪水即将?滑落脸颊之前,他突然猛地扎进水中。 第31章 水面上的人浑身一震, 银眸之中幽暗火焰瞬间大盛,却在爆发之际被生生抑制下来?。 冰白雾气缭绕,将水下风光遮掩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贺拂耽浮出水面, 满头湿发凌乱地粘在颊边,脸色苍白, 只有唇瓣嫣红一片。 他倚在池边不?住地干咳, 像是喘不?过气来?,又像是喉间有什么异物如影随形。 “为什么……” 话?未说完,化为几不?可察的泣音,贺拂耽再次潜下去。 第二次。 第三次。 最后一次浮出水面时,几乎已经不?是全然靠着自己的力量——他是扯着师尊的衣襟攀上来?的。 近乎脱力地伏在师尊怀中,靠在他肩上, 终于再也不?能自抑地悲泣出声。 就像很多年前他被望舒宫的寒气冻得私自跑下山去,后来?师尊找到?他, 就是这样将他抱在怀里, 让他伏在他肩上委屈地落泪,一步步回到?望舒宫。 “为什么还是不?行……” “师尊……” “到?底要怎样才能救您……” 渐渐地贺拂耽止住哭泣。 他冷静下来?, 脸上泪痕未干,指尖却已拈起书页,不?住地颤抖,但还是坚定地翻到?下一页。 依然是让他胆战心?惊的图画与文字, 伴随再次落下的眼泪。 但贺拂耽像是忘了那?些泪水的存在一样, 定定看了会那?页书, 随后低下头,颤抖着手解开亵衣上最后一根系带。 一瞬间的刺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额上冷汗涔涔。 但让他更?加无法忍受的是师尊的眼睛。 涣散的视线在此?刻终于凝实,落在他身上, 仿佛千万根冰凌,即将要把他钉死在这里。而其?中那?一簇幽幽鬼火,也在这一刻烈火燎原。 贺拂耽在这赤|裸的视线下终于忍不?住抽泣一声。 他伸手捂住师尊的眼睛:“别看我……求求师尊不?要看我……” 太疼了。 魂体不?合的疼痛有返魂香镇压,洗经伐髓的疼痛有寒泉消解。疼痛要么宛如在梦中,缠绵牵连糊里糊涂,要么宛如在冰块中,千刀万剐无处不?在。 可现在,疼痛是清晰的、敏锐的,他深刻地知道它?到?底从?何而来?。 “师尊别看……” 然而面前人却像是听不?明白这番请求,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强迫着对?视。 那?视线毫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同时带着狂热的欲望和极致的冷静。 在此?刻后者竟然比前者还要更?可怕,那?样淡漠的冷静,像来?自于高空的审视,像那?个?真正的、清醒的、冰清玉洁神坛之上的衡清君,就像……这一切都不?只是梦。 贺拂耽在这狂热却又冷淡的视线下,干涸的眼泪又开始复苏。 他像是被面前人的视线将衣服连同皮肉都一块儿剥光了似的,感?到?无比羞耻。他想要挣扎,但双手都被禁锢在身后,他想要扭头避开这一道如炬目光,但下颌传来?的力道也坚固得无从?逃离。 “要怎么做?” 衡清君开口,连声音也是那?样,被情|欲浸透得沙哑,沙粒之中却有冰霜的寒气。 贺拂耽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已经清醒,他流着泪想要挣扎。 “放开我……” 握住他双腕的那?只大手如同镣铐,无论怎么挣扎都抽不?出来?。反而在某一刻不?知碰到?了哪里,贺拂耽惊叫一声,无力地软倒。 而衡清君亦因这来?之不?易的拥抱叹息一声,吐息落在贺拂耽耳边,带着浓浓渴求,清晰无比。 贺拂耽感?到?耳垂被人含住,有潮湿柔软的舌尖在逗弄那?里的朱砂痣。 湿热的亲吻夹杂着仿若呢喃的询问: “阿拂教我……该怎么做?” 贺拂耽说不?出一个?字。 方?才那?一下异样,竟然能压下所有痛感?。 那?是一种他平生从?未领受过的滋味,如此?陌生,仿佛是这个?梦境凭空造就。是从?梦境中生长出的拉丝蜜糖,要引诱他一同在这个?梦中沉沦。 这真的是梦吗? 这真的是梦吧。 耳边的亲吻已经转移到?脸颊、眼角。身上人濡湿、细致地吻着,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压下来?时阴影挡住了贺拂耽的视线,眼前一片暗沉沉,真的像是一个?梦。 眼角的泪痕都被身上人的舌尖卷走,那?般柔软,那?般无害,贺拂耽困倦地微微阖上双眼。 忽然间梦境天旋地转,后背砸上冰冷的池壁,又被一双手护了一下。 贺拂耽惊醒,可随即双唇都被堵住,将要唤回的理智像是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亲吻吞噬,只能在梦中沉浮。 他想这就是梦。 他曾做过这样的梦。 池水寒凉,堆满为洗经伐髓寻来的天材地宝。草药清香袅袅,却宛若针刺刺透皮肤,只有覆在身上的怀抱这样温热。待在这个怀抱之中就可以隔绝一切痛楚,即使这个?怀抱那?样紧密,几乎让他窒息。 因为是梦,所以放任。 可越是放任,身上人的亲吻就变得越急促。 那?双银眸已经再次冰封一片,衡清君变得焦躁起来?,像迷途之人寻求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不?够。 明明已经如此?温顺柔软,明明已经是这样亲密的距离,但不?够。 像是隔了一层屏障,进退两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就在屏障之外沉沉睡去。 到?底要如何打碎这层屏障? 疑惑到?最后变成滔天的怒火,池水翻腾,梦境摇摇晃晃。亲吻落下时已经狠厉到?会留下串串青紫印记,仿佛真的想要怀中人拆吃入腹。 激烈的亲吻时肘间无意碰到?坚硬的书脊,那?上面带着不?属于这个?梦境的陌生气息。衡清君霎时朝它?看去,却在看清那?书页上的内容时,眸中一暗。 视线从?图画上的细节处一点?点?端详而过。 片刻,他转回头去。 他不?再急迫地想要在身下人裸露的肌肤上留下痕迹,反而松开禁锢小弟子的手,顺着腰线转而向下抚去,将人抱起来?。 然后—— 贺拂耽瞬间睁开眼睛。 过度的刺激让他眼角都溢出无法承受的眼泪,那?是比疼痛还要难熬的感?觉。 唇瓣亦因太过震惊而微张,护卫着他游离于这场幻梦的屏障被这一下彻底击碎,他彻底坠落。 衡清君伸手抚摸着身下人嫣红的嘴唇,这一次却不?再急于低下头亲吻。 他伏在小弟子唇角,听着那?里溢出声声急促的喘息。 良久,轻声一笑,喃喃: “阿拂,你?终于肯看我了么。” * 贺拂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似乎真的被梦中的糖丝困住,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被蜜糖漫过,触手一片黏腻、潮湿。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绺湿润银白的发丝。 还不?等他想起这是属于谁的头发,就感?到?身上有什么正沉重地压着他。 他想要动弹,那?力道纹丝不?动,滚烫的怀抱如此?带着熟悉有又陌生的气息,有什么在隐隐复苏。 记忆渐渐回笼。 寒池、冰霜、书页、拥抱、亲吻…… 一切他不?敢回忆的事情,都在那?清晰无比的触感?中毫厘不?差地复原。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7节 压在他身上的是师尊。 垂落在他眼前的是师尊的头发。 落在颈后的是师尊的呼吸。 而覆在他手背上,与他十指紧紧相扣的,是师尊的手—— 那?只曾教他写字、习剑,曾亲自为他锻造出清规淮序剑的手。 那?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手。 贺拂耽不?敢去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脸颊下的枕头早已被眼泪浸湿,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在昨夜便已经流干,此?时心?中无限痛苦,却流不?出一滴泪。 他想要从?师尊身下出来?,却在好不?容易逃出一点?空隙后,被那?只手搂住腰肢拖回去,然后更?紧地抱进怀中。 “阿拂……别闹。” 是尚在睡梦中的、无比疲倦的声音。 这一声呢喃将贺拂耽彻底惊醒,一瞬间他同时感?到?庆幸和绝望—— 庆幸于师尊没有在这个?时候醒来?,不?必和他一样面对?如此?可怕的事实;绝望于师尊仍未在这个?时候醒来?,即使他已经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牺牲。 身后的呼吸绵长安宁,仿佛身后那?人已经沉沉睡去。却又什么独立于主人意识,日渐清醒。 和昨夜的经历相比这并不?算什么,但…… 现在,贺拂耽在无比清醒的状态下面对?着这一切。 刚醒来?时的尴尬、自责、与悲哀,此?时竟开始被某种不?知足取代。他想起昨夜是如何在一开始因为疼痛挣扎着想要逃离,又是如何在逐渐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溺于灭顶的快|意。 这仿佛是这个?梦境中一种可怕的、循环的诅咒。 即使他已经清醒,已经知道身上的人是他敬畏的师尊,却依然重复着这个?罪恶的、淫|乱的过程。 贺拂耽对?这样熟悉而又陌生的身体变化感?到?惊惧。 他费力挣脱开师尊的怀抱。 身下床褥被子都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有霜白的长发一绺绺粘在他身上,随他的动作垂落下去,留下一串湿痕。 那?并不?是从?寒池中带出来?的水汽,而是汗意,被帐中火热的温度蒸得氤氲不?散。 贺拂耽翻下床,双脚落地的一瞬间就无力地软倒下去。他顾不?得腿部?酸痛,胡乱地寻找衣物蔽体。 偌大寝宫几乎无一物,他翻出乾坤囊,里面所有的东西也都不?翼而飞。 他后知后觉想起这里是师尊的梦境,只要师尊不?想记得的东西,都不?会在这里出现。 贺拂耽只能扯下床帐,轻纱慢慢垂落在他身上,随意一裹,就慌忙起身。 他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路过一面偌大的镜子时脚下不?慎摔倒。 他跪坐在镜子旁侧,下意识扭头时看见镜中之人无比陌生。 散落的墨发浓密,遮住了大半身形,也遮住了皮肤上大片暧昧红痕。但眼角的飞红无处遮挡,长时间的哭泣让双眼始终都像含着一汪眼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乞求着什么。 这样柔弱、可怜、包含情|欲的一双眼睛—— 竟然是他的眼睛。 第32章 是龙本性淫吗? 是他性本淫|荡吗? 贺拂耽怔怔看着镜中的?人, 不?敢相信那?竟然真的?是他自己的?倒影,更不?敢回头去看看床上的?人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可是不?必看也知道那?人会是什么模样。 那?些被?汗水沾湿的?银发、池水汹涌一下下漫过胸膛,结实有力的?臂膀轻易就?能将已经成?人的?小弟子抱起来, 不?曾擦去身上水珠就?放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再次俯身。 那?真的?是师尊吗? 不?。 那?是和他一样, 在梦境中被?情|欲控制的?师尊。 或许和他认不?出现在的?他一样, 醒来后的?师尊也会认不?出此刻的?自己。 贺拂耽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足以压下他从醒来后的?一切自怨自艾—— 师尊真的?想?要自己的?小弟子以这种方式救他吗? 他的?师尊,这个不?到三百年就?修炼至半步成?仙的?杀戮道剑修、淡泊冷漠到直接以名作尊号的?衡清君,真的?愿意跌落凡尘沉溺欲望,只为活下来苟且偷生吗? 贺拂耽一瞬间惊惧到失手推翻了那?面镜子。 镜片摔落地上砸得粉碎,每一片碎裂的?尖角都狰狞地指向呆坐地上的?人。 贺拂耽心中绞痛, 在阵阵疼痛之?下他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玷污了师尊。 他毁了师尊的?道。 恐惧之?下他想?要站起来,但双腿酸痛麻木到不?再听他使唤, 他便?就?这样狼狈仓促地向前爬去。 离开这里—— 不?能让师尊看见他。 不?想?让师尊对他失望, 更……无法承受来自师尊的?恨意。 * 衡清君醒来时,身侧空无一人。 返魂香在灼热潮湿的?帐中异常浓烈, 仿佛那?人只是刚走不?久,就?在身边。 衡清君坐起来,隔着半片床帐看见满地碎片的?大殿,眸中瞬间一凝。 神识铺天盖地而去, 却检测到不?到那?人的?所在。 衡清君立即起身, 几步便?移形换影来到宫外, 眉间剑纹闪烁不?定。 宫外是情花谷,谷中花魂在来人腾腾杀气之?下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谷底一览无余,并没有旁人的?存在。 他神情阴郁地将每个角落都搜寻一番, 然后转身,重?回宫中。 整座望舒峰,从上至下都被?笼罩在可怖的?威压之?下,连空中那?朵永恒存在的?莲花似乎都受到影响,变得苍白?朦胧起来。 衡清君放开神识,从山脚的?望舒河,到山巅的?望舒顶,一刻不?停地寻找着,一声声焦急地呼唤着。 可满地冰霜,没有丝毫回应。 突然想?到某处,他心念一动,即刻间便?出现在望舒顶的?峭壁之?下。 这里被?划作小弟子受罚练剑的?地方。因为对小弟子全然信任,他从不?曾来这里监视小弟子受罚,只在峭壁刻满剑痕时才会被?小弟子带来,挥手抹去那?上面的?痕迹。 这个地方他只来过寥寥几次,却无处不?清晰。 石壁上的?字迹还是十年前刻下的?道德经,到如今,一笔一划依然灵动飘逸,剑气犹存,仿佛那?人执剑亲手刻下只是昨天的?事情。 峭壁之?下一方巨石后的?隐秘处,有淙淙流水声响起。 那?里是望舒河的?源头,有一口很?小的?泉眼——数十年前他特地开辟了这口小泉,白?叠玉砖砌成?泉底,玉石之?下下异火终年熊熊燃烧,融化了坚冰,化作水流,蜿蜒而下,冲刷处一条望舒河,终年不?冻,只是偶有凌汛。 只因小弟子喜水。 他朝巨石后走去,看清泉水中的?景象时眸中霜寒的?火焰霎时腾升。 泉中有人,稍浅的?泉水只到他腰间,薄纱沾了水雾,湿润地裹在肌肤上,胸膛到腰肢、腰肢到臀部的?曲线在纱幕之?下若隐若现。 泉水之?下,层层轻纱浮动,缠绕在纱幔之?中的?不?是双腿,而是修长的?、水蓝的?龙尾。 “阿拂……” 泉中的?人倚在岸边,枕在肘弯看不?清面容。听见呼唤,圆润瘦削的?肩头轻轻瑟缩一下,却仍不?肯抬头,然而更深埋下头去,想?将自己藏起来。 衡清君涉水走近,伸手拢住那?光裸的?肩头,雪一样苍白?冰冷,仿佛其下不?曾有血液流过。 “阿拂……为什么不?理为师?” 衡清君声音很?轻很?轻。 “阿拂讨厌我,不?想?见我了么?” 掌心下的?人终于稍稍抬头,乌发之?下雪白?脸蛋小小一团,双眼哭到发红,抬眸看来时眼中尽是让人心碎的?茫然与悲伤。 并不?是因被?欺凌后生出的?畏惧,而是伤害辜负他人之后才会有的愧疚。 “我以为……师尊讨厌我了。我以为师尊会恨我。” 衡清君一怔,随即明白?了小弟子话语中的意思—— 他的?小弟子,竟然以为此事错在自己。 衡清君心中一下刺痛,为这无比纯稚的?信任,也为这信任之下、难以跨越的师徒鸿沟。 “……我怎么会讨厌阿拂。” 他仓促着解释道,一面伸手握住面前人手腕,传输进最精纯的?灵气,“阿拂可以对为师做任何事,无论?做什么为师都会高兴。” “即使做下这等有悖人伦的?事,即使毁了师尊的?道……师尊也不?怪我么?” “不?怪阿拂,阿拂是为了救我。不?是阿拂的?错啊……” 刺痛变成?绵密泛滥的?阵痛,衡清君喉头泛起一丝腥甜的?血气,头一次生出悔意。 他想?过醒来后他的?小弟子会哭会闹、会咒骂他会怨恨他,那?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将他留下。可他唯独不?曾想?过小弟子会自责自厌到—— 心存死?志。 掌心中那?段皓腕间筋脉中的?灵气在逐渐涣散,附着在冰凉的?泉水中,顺流而下,很?快就?被?冲洗得浅淡无痕。 所以他才感?应不?到小弟子的?气息,所以小弟子才无法再维持人形。 “阿拂,停下来好不?好?都是为师的?错,误饮了那?杯九情缠,才害得阿拂这样委屈自己。”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8节 浩瀚的?力气涌进蛟骨,很?快又顺着残破之?处溢出。如同二十年前洗经伐髓之?后,无论?怎么挽回都留不?住掌心生机点点消逝。 衡清君被?眼前这相似的?一幕刺激得双眼发红。 “阿拂!停下来!” 这样带着愠怒的?一声厉喝,换在从前贺拂耽定然不?敢再违逆。可现在他却轻轻微笑起来,稍稍动了下手腕,想?要挣扎。 “师尊不?怨我,我好开心……可是师尊,别再救我了。” 轻轻柔柔的?一声劝告,却让衡清君经脉中残存的?酒液再次翻腾起来,一瞬间他那?双已经淡去的?银眸再次被?坚冰覆盖。 “阿拂,你就?这般想?要寻死??” 极致的?嫉妒和悔恨之?下,他的?面容都微微扭曲,右颊上的?裂缝开始时隐时现。他喑哑地开口,嗓音的?空洞中藏了无尽怒火和杀意。 “怎么?阿拂是要为那?条烛龙守节么?与我做这种事……就?这样让阿拂厌恶吗?” “明河……” 贺拂耽像是才想?起此人,面上的?轻笑染上苦涩。 “弟子玷污师尊,是谓不?孝。与明河结契却背叛明河,是谓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配继续修至纯至净的?长生道?” 微笑渐渐淡去,被?眼中的?潮湿取代。 他轻轻蹙眉,委屈而歉疚地看着面前人。 就?像多年前初来望舒宫,第一次练剑就?不?慎折坏了师尊亲手削的?桃木剑;又像后来怎么也学不?会凝水成?冰,越是努力就?越有雪花淋了师尊满头。明明不?是他的?错,却因为心软,总是将一切罪责担在自己肩上。 衡清君心中浮起一丝可怖的?预感?。 下一刻,他听见小弟子轻轻开口,带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无措。 “弟子并非寻死?。” “师尊,我的?道心碎了。” 骆衡清怔住,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而当他终于明白?过来时,潮水一样的?悔痛顷刻间将他淹没。 人间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 因喜怒哀惧划分爱恶,因爱恶生出欲望,又因欲望无从满足而心怀嫉妒,再因嫉妒,犯下让自己悔恨终生的?罪孽。 所以九情缠的?最后两种情愫,嫉妒在前,悔恨紧跟其后。 衡清君伸手抚上一层轻纱下、面前人的?胸膛,贮存在那?里的?血肉依然还在跳动,但却是空洞的?、沉重?的?、宛如傀儡一般的?响声。 他在这空茫的?心跳声中,听见来自命运嘲弄的?讽笑。 数十年间他想?方设法企图为小弟子延寿,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害得小弟子心碎道毁。 衡清君恨到双目几欲泣血。 难怪悔恨会成?为情花酒最后一味压轴,比嫉妒之?苦还要难熬万分。 难怪此酒连神仙也能醉倒,到最后却是一场空。 上一个饮下此酒的?人,苦苦避退命运,从山脉神降格为兰香女,依然躲不?过来自天道的?剿杀。而他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弟子生命的?流逝。 为何世间少有人修长生道? 因为一旦长生道毁,便?再无可能长生。 “不?。” “我不?信命。” 衡清君喃喃,像是在劝慰,也像是立誓。 “道心碎了么?那?也没关心。阿拂别怕,为师会救你的?。” 他奇异地冷笑一声,“烛龙不?愧是不?受天道控制的?存在,合该成?为改天换命最好的?药材。” “阿拂还不?知道么?” “你带进梦中的?那?本书……是最顶尖的?双修术。” 衡清君俯身,在身下人冰冷的?唇角落下一吻。 他看着那?双美丽湿润的?眼睛因为双双清醒下的?这份亲昵而泛上恐惧,却更加湿重?地落下唇舌。 “阿拂曾说,心甘情愿与那?烛龙结契,心甘情愿被?他分走一半寿元。” “我好生气,阿拂。” 极致的?妒火和悔痛之?下,亲吻变得缠绵黏腻,宛如窒息。 “但是没关系,阿拂与我双修,我将另一半还给阿拂。” “亦是……心甘情愿。” 贺拂耽失神般看着面前人,像是突然对面前人无比陌生。 明明师尊已经清醒了,可为什么还要与他做这种事? 那?些不?甘、愤怒、沾染情|欲的?话语,可以出自尘世任何一个人口中,但绝不?该从衡清君口中说出来。 “师尊不?必如此……” 贺拂耽喃喃,待面前人剥落他肩头的?轻纱后,才猛然醒神,将面前人一把?推开。 “师尊!师尊听我说!” 因为情绪激动,被?泉水泡得苍白?的?脸色泛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和昨夜那?般相似。骆衡清手中动作一顿,看过来的?眼神沉默而汹涌。 他褪下外衫,披在小弟子身上,再将人抱离泉水,只剩龙尾还垂落在水中。 这距离还是太近了,衣衫单薄,被?池水沾湿后更是仿若无物,轻而易举就?勾起昨夜同样距离之?下的?回忆。 贺拂耽极力忽视那?些画面,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浸泡在望舒泉水中思虑一整晚的?决定和盘托出。 道心破碎不?仅因为他心志不?坚,在愧疚和自责下质疑起自己的?道途,还因为这副蛟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一点点打击就?能叫它坍塌摇散。 “师尊当初为我洗经伐髓,是想?洗去妖族的?血脉,让我彻底成?为神族应龙。但就?算是血统纯正的?龙子,想?要化龙也并非易事,又何况我呢?所以……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男主?还在等他,病毒也还未找出,他无论?如何不?能现在就?离开这个位面。甚至,他还得想?方设法避开在一年之?后剧本为他规定的?那?个死?期,尽力让自己活下来。 这并不?是昨晚萌生的?念头,它早就?盘踞在他心中良久,只是怕惹师尊不?快,所以不?曾说出口。 “师尊在为我洗经伐髓一次吧。这一次,割舍龙血和蛟骨,不?再妄图成?为龙神,只求——化为猫妖。” 第33章 这是贺拂耽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由神沦为妖, 或许听起来很残忍,但这样能延续他?的性命,能保全他?的尊严, 还能舍弃这副属于龙族的……荒|淫无度的身体。 不愿回想?的记忆碎片又开始在脑海中翻腾,一时间贺拂耽忘了回避, 攀着师尊臂膀, 急切地?哀求着:“求求师尊为我洗经伐髓吧,我不想?再做龙了。” “妖族难登大道,寿命短暂。即使修成九命猫妖,也不过区区一百八十年?。何?况,妖族隐居红月境数千年?……阿拂,你还是想?要离开为师吗?” 衡清君声?音冷淡, 掐着怀中细腰的手指越发用力。 “无论是去虞渊还是去红月境,只有望舒宫, 你怎么也不肯留下么?” 说话间, 身边场景已经换了模样。 分明没有挪动半步,冰冷泉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床幔轻摇、熏香袅袅。 贺拂耽惊疑不定:“师尊?” 一种强大的力量顺着手腕传输而来,与之前外来的灵力不同,摇摇欲坠的蛟骨竟然在这力量的安抚下撑住,连身下龙尾都重新?变作双腿。 贺拂耽呆呆看着那双腿上斑驳的吻痕, 然后, 床帐落下, 轻烟弥散。 帐中传出声?声?慌乱的哀求,渐渐的哀求变成沉醉的低吟。夹杂着偶尔清醒时的喝止,却又在缠绵的亲吻中安静下去。 * 道心破碎,储存体内的长生道意四溢而去。 生命也应该随之流逝, 却在各种奇异的姿势下、在各种令人羞愤的咒文中,被杀戮道意团团包裹,奇迹般地?停留在这幅残破的蛟骨中。 再醒来时,窗外昏昏沉沉,不知已经是第几天过去。 旁边有人,正借着一豆昏黄的烛火,翻阅手中书简。他?看得很仔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绝学。 贺拂耽下意识向角落里躲去。 床褥摩擦的窸窣声?惊动了身侧的人,那人侧首,朝他?轻慢地?微笑:“阿拂,为师又学会了一个新?的姿势。要试试么?” 贺拂耽没有回答。 这些天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回听到过这句话。在梦中他?们?像是调转过来,从前的衡清君沉默寡言,而他?叽叽喳喳;现?在他?一言不发,师尊却唠唠絮絮,呢喃不休。 他?已经明白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师尊兴致高涨时的通知——因为下一刻师尊就会按住他?的肩将他?压下。 他?也无力回答。 他?的回答只会是师尊不想?听的话,只要师尊不想?听,就会用亲吻堵上他?的唇瓣。让他?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只能在亲吻的间隙,被强压着流泻出几声?急促的喘息。 而人的适应能力竟然如此强大,这场在彼此都无比清醒的情况下开始的双修,一开始让他?羞愧难当,到现?在,却近乎麻木。 甚至还能在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下走神。 他?愿意用身体来救师尊,是因为别无他?法。可师尊明明有别的选择,却还是重蹈他?的覆辙。 为什么呢? 杀戮道意冷漠如霜,只为杀戮而生。它储存在一颗同样冷硬如石的心脏中,旁人连看一眼都会受到重创,现?在却在他?的筋脉里温柔地?流淌,粘合剂般修复着这具残破的身体。 这到底是为什么? “阿拂。又不看为师。” 鼻尖被轻轻咬了一下,听见身上人不悦地?问道,“你在想?谁?” “……在想?师尊。” 衡清君动作一顿。几日挣扎逃离后,这是身下人第一句带着柔婉臣服之意的话语,似乎终于认命。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49节 覆在小弟子腰间的手指轻颤,似是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平静温和。他?勉强维持声?音的冷静:“阿拂想?我什么?” 这几日重复无数次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想?让师尊收手,让我走吧。” 希冀瞬间幻化为空,大起大落之下,喉间涌上一股血气?。衡清君眉目不动,不愿怒火将脸颊上的伤口再次激出。 “阿拂就这么想?离开望舒宫?莫非这里就再没有什么能让你牵挂吗?难道连为师……也不能吗?” “正因为牵挂师尊,所以不忍让师尊再为我浪费道意。” 贺拂耽落泪,不为自己?,而是为眼前的人。 数日来他?为对抗师尊的道意已经筋疲力竭,还是不能阻止那些精纯道意涌入他?的筋骨。神魂交融时,他?甚至能看见师尊头顶一丝青色劫云,与平逢秘境之中何?其相似。 “那是师尊飞升之本……却用在我身上做此无用之功。师尊,若您无法渡劫,是要弟子悔恨终生么?” “说的真好听,阿拂——骗子。” 衡清君轻轻抚摸身下人眼角的红痕。 如此美丽清澈的眼睛,像是最澄明的宝石,能印出世间万物的倒影。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万事万物?都被他?囊括眼中,又都不曾真正走进他的心底。 “我已经说过无数次,若无阿拂,即使飞升上界,又有何?意义。阿拂便半点?不为我着想?吗?即使阿拂心中对为师没有半分情谊,难道也丝毫不顾忌赵空清?难道也丝毫不想?念你的祖父?” “师伯一脉,除我以外,还有三?位师兄师姐。南海龙宫,祖父膝下,龙子龙女成群。我并无忧虑。” 贺拂耽闭上眼,轻轻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平静地?请求着。 “杀戮道弑天戮地?,不应为了拯救一个该死之人而作丝毫停留。师尊,让我走吧。” “好……既然我们?对阿拂来说都不值得在意,那么——” 他?身下狠狠一动,厉声?问,“——独孤明河呢?” 贺拂耽猛然睁眼。 那双空茫的眼睛中终于泛起涟漪,不知是因为强烈的刺激,还是因为听见那个名字。 对于答案,衡清君心知肚明,却不愿承认。 因为那答案只会让他?心痛。 “那小龙不过元婴期修为。元婴到渡劫,足足隔着四个大境界。我杀他?简单到像杀一条鱼。阿拂见过为师杀鱼吗?” 他?很冷淡地?微笑、威胁。 “刮鳞、剔肉、剥骨。阿拂,若你离开望舒宫,我保证这些事情一件件都会发生在他?身上。” 在身下人因恐惧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中,在这极不等同的差别对待中,在无穷尽的嫉恨和愤怒中,衡清君的声?音高高飘荡,变成梵音,仿若从天边梦外而来。 他?立下心魔誓。 “若你离我而去,我定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 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决然的神色。 那句梵音、和师尊眼中狠厉的霜芒,像利刃同时划破他?的耳膜和眼前这个世界。 沉睡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梦境之外那个清冷自持的师尊曾说过的话,如今想?来依然字字清晰—— “你自会和常人一样,长命无忧,登临大道。” “你会和我一起飞升。” “那便上至黄泉下至碧落——” 多么熟悉啊,面前人立下心魔誓时的眼神,他?数十年?前就已经见过。 原来句句都不是虚言。 根本?不分梦境内外,也不分清醒与否。 这就是真正的师尊——那个为了让他?活下去,敢斩返魂树、杀白石郎的衡清君。 现?在,不过又多了两条。 师徒乱|伦。 屠戮无辜。 或许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师尊。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衡清君。 书页翻过的声?音在静谧和浓香之中哗哗作响。一本?书从头翻到尾,不断温习、回味,仿佛永远没有看完的那天。 沙沙声?再次响起来时,贺拂耽终于无法再忍受,什么尊师重道,现?在他?只想?让—— “骆衡清——” “滚出去!” 被连名带姓咒骂的人新?奇地?微笑。 “阿拂叫得真好听。再叫一遍吧。”他?附耳哄道,“或许再叫一遍,为师就受不了了。” 贺拂耽难堪地?别过脸去,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为什么……” 这一句是无比委屈地?质问,比之方才崩溃下的爆发,显得那么柔弱、可欺,却像是真真切切地?置身于疼痛之中,让身上原本?微笑着的人瞬间沉了脸色。 是啊,为什么。 他?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毫无理由地?选择一个魔修而抛弃相伴近百年?的师尊。 为什么平逢秘境里能用同命契救下那个魔修,却解不开如今这短短九日情缠。 这世间不会有人比他?更在乎他?的阿拂,为什么现?在却是他?在让阿拂疼痛、让阿拂哭泣,受这一声?几乎让他?心碎窒息的质问。 良久,久到贺拂耽几乎要昏睡过去,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肩上。 还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身上的人突然抽离起身。 一件衣物?轻轻裹在贺拂耽肩上,他?勉强抬头,看见面前人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 空间裂开,茫茫白雾之后,是真正的望舒宫——那座砖石坚硬、不会轻轻触碰就泛起黑色涟漪的宫殿。 “九情缠,需九日长梦方可尽兴。即使神仙饮下也不能自行?化去药力。如今只到第四日,阿拂便后悔救为师了。” “无妨。” 骆衡清抬手,即将碰到面前人的脸颊时,稍稍一顿,冷淡而克制地?收回手。一瞬间,他?像是又变回了那个端庄持重的衡清君,即使长发散乱、衣衫不整。 “我留下的杀戮道意足够护阿拂一段日子。阿拂,你走吧。” “若我不幸死在梦境中,便让赵空清用我的尸骸为你重塑道心。” “这一次……我仍是心甘情愿。” 肩上的水珠已经凝结成冰粒,落在皮肤上,醒目的凉。 贺拂耽下意识伸手去碰,却先一步看到手臂上的水玉鳞片。 不知什么时候,先前撬开的伤口被新?削成的鳞片覆盖,重新?抹了药,来自旁人的灵力带着微微寒气?,在伤口处转圜。 明明之前这里的伤痛即使在睡梦中都不能完全褪去,玉质鳞片硌着新?生血肉的感觉宛如一片绵密的针扎。但现?在,一切却无影无踪。 同命契不能转移疼痛,双修却可以。 梦境之中的望舒宫似乎是永恒的黑夜,真正的望舒宫却天光大亮。 那里的冰层将天光顺着空间缝隙反射入梦,殿中一片圣洁的白。白得毫无阻拦,似乎只要稍稍一步,就能彻底逃离。 贺拂耽裹着衣服,抱着膝盖,怔怔看着那一片无拘无束的玉白。 良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他?紧紧攥着衣服,朝床边那片光明很慢地?膝行?过去。 光明之前的黑暗中,骆衡清默然独坐。 他?只披了一件外衫,听着身后发出的轻微响动,始终不曾回头。像是不敢面对命运,又像是已经预知命运,所以不愿面对。 衣物?与床被的摩挲声?已经来到身边,只差一步就能走进那片光明之中。 衡清君依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广袖下双拳紧握,太过用力而轻轻发抖,厌恶命运之人此时却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第34章 衣物与?床被的摩挲声已经来到?身边, 只差一步就能走进那片光明之中。衡清君依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广袖下双拳紧握,太过用力而轻轻发抖。 突然, 肩上传来一点温热的分量。 怯生生的,被很过分地对待后仍然选择原谅的。 但也是委屈的、需要?发泄的。 是贺拂耽靠在了他肩上。 那里的布料很快就被眼?泪浸湿, 哭到?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衡清君无比心痛。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似是而非却又?来之的依靠,抬起的手想要?环住怀中人,片刻后却又?颓然放下。 “阿拂别哭……是我错了,都是为师的错。” 贺拂耽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渐渐的他平静下来,更深地靠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黑暗怀抱里,双眼?却依旧凝望着床帐外那一片光明。 他望了很久, 久到?脸上眼?泪干涸,皮肤上一层咸涩的紧绷感。 “师尊脸上的伤……” 他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 出口就被吹散,“是怎么受的呢?” 骆衡清呼吸一滞——如果?阿拂还?愿意关心他……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0节 他定?了定?神:“寻一件宝物时, 被看守宝物的凶兽喷了一口火。” “师尊拿到?宝物了吗?” “拿到?了。” “那凶兽呢?” “还?活着。” “师尊放过它了吗?” “阿拂。”面前人苦笑,牵起胸膛一串震颤,“我杀不了它。” 贺拂耽微微抬头。 除了那一道裂纹,面前这张脸依然还?如坚冰一样?冷冽强硬。 是正道魁首, 是最年轻的渡劫期修士, 是修真界飞升之路最后的希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够解决, 没有人可?以欺骗他,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他理?当得道成仙、不死不灭。 但那一道裂纹之下,是凡人的血肉和白?骨。 裂纹边缘微微湿润,是凡人的眼?泪刚刚淌过。 师尊也会中别人的算计, 也会受伤,也会有无法报复的仇恨只能硬生生咽下。 师尊也会哭,也会死。 九情缠……他居然忘记了九情缠。 衡清君在他的凝望中微微侧目。 这样?向上看过来的角度实在太令人心动,好似正被他万分虔诚、崇拜地爱着,渐渐的猫儿眼?蒙上一层水雾,又?无端脆弱到?好似已经原谅了一切。 “师尊不会死的。” 良久,衡清君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回应什?么。 他眼?睫轻颤,不敢相信般喃喃:“……阿拂?” “我不离开师尊。” 贺拂耽声音很轻,说罢后又?重?新低下头去,埋进面前人怀中。 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纤薄的坚定?。 “还?有五日。师尊……请便。” * 不再拒绝来自师尊的杀戮道意后,贺拂耽更深地沉浸在神魂交融之中。 本该如坚冰一样?冷硬的道意融化成粘稠的液体,漫过筋骨,淹没脑海,冲刷着所剩无几?的理?智,拉扯这肢体神魂仿佛化作傀儡。 分享的不仅有生命,还?有这些生命之下承载的记忆。 像是梦中梦,贺拂耽在潮水之下看见许多个师尊。 百十年前、还?未封君、甚至不曾入道的衡清君。 鱼市里少年瘦骨嶙峋,手握杀鱼刀的指节却有力,刀刀落下斩钉截铁。周身喧哗吵闹却面目虚浮,似乎不曾被放在心上,连仙风道骨想要?收徒的恩师都只剩一抹虚影,老?者口中一步登天的未来和旁人的寻常问候一样?模糊不清。只有手中尖刀寒光闪闪,连一缕磨痕都清晰无比。 少年时光毫无波澜地溜走,之后的记忆却更加潦草。 独自仗剑闯极寒之地九死一生,筹谋的宝物却被遗忘成缥缈云烟。碎丹成婴的雷劫落下,天道示威于这注定?翻天覆地的可?怖道意,但雷电不过涟漪,疼痛不过蚁咬。除魔卫道、渡劫突破,每次剑尖落下仿佛都是为着某个庞大沉重?的理?由,但仔细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就像冰会化成水,水会蒸发成烟,一步步走来脚下却空无一物,根本视天道为无物。 再然后,潦草敷衍的记忆画卷闯入一张深刻细致的脸。 贺拂耽认出那是他自己的脸。 用着师尊的视角看向自己,才惊觉这视线竟然这样?多次的暗中落在他身上,平静、淡漠,仿佛只是养成了习惯。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清楚的,似乎师尊从前的人生都只是寥寥数语的前言,到?这里故事在真正开始。 第一次迈上宫门前的玉阶时,落下的冰雹是如何软化成雨水,打湿小弟子的肩头;第一次手把手削出一只蓝蝶时,蝴蝶振翅,鳞粉是如何把落在交握的双手上。幽冥界忘川河能腐蚀生魂的可?怖一笔带过,返魂树的纹路却一圈圈详细描摹,制成香丸燃起的轻烟更是袅袅娜娜。 杀戮剑法次次落下,看似依旧冷漠无情,却有了偏袒,有了目的,因这偏心反而更显阴森。 就像烟会凝成水,水会冻结成冰,寒冷苍白的冰在天光之下亦能折射出眩目的光彩。为了光彩恒存,从此,视天道为仇敌。 这种仇恨的力量似乎源于某种呼之欲出、却难以言表的理?由。 贺拂耽无法理?解,但沉默下来。 几?日之间看遍一个渡劫期修士两百多年的生命,虽然只是浩瀚记忆中最不设防的一小段,依然让人疲惫至极。 他真的不再反抗来自师尊的爱抚,甚至会在耐不住身上人轻声请求诱哄的时候,稍稍配合一二。 梦境的力量越来越小了。 从窗外望去,远处的情花谷已经消失。阶前冰原逐渐融化,望舒峰、望舒河、望舒顶,都化为一片空茫。 有时候因为受不住冲撞而扯住床幔想要?逃走,床幔也会因为突然的大力消散在空气中。踉跄之后,又?跌回身后人怀中。 最后一晚,连床前的玉砖也开始斑驳。 满帐返魂香和冰雪气都在淡去,只有落在身上的吻依然滚烫潮湿,以及夹杂在亲吻中的呢喃声里,浓烈情|欲自始至终不曾减弱。 “阿拂再叫一声为师的名字吧。” “……” “还?是不肯吗?可?是只有阿拂念得这样?好听。” “……” “叫一次吧阿拂。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停下来。” “师尊……” 起伏中贺拂耽勉强找回神志,开口说出这几?日思考良久的请求。 “梦境快结束了。醒来之后,师尊可?不可?以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次轮到?衡清君沉默。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像是听见小孩子的无理?取闹,笑声中有点不以为意的无奈。 “这究竟是不是梦,九日了,阿拂,你莫非还?没有品尝出来吗?” 突然被刻意地重?重?碾过,贺拂耽喘了口气,不等从剧烈的刺激下清醒过来,就听见身后人继续道: “我对阿拂做了这样?坏的事,当然是要?对阿拂负责的。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况……” 那人一只手就将他彻底压制住,很缓慢地动着,另一只手还?能慢条斯理?地翻阅床头书页。 贺拂耽听见耳边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这几?日里每一次响起都能让他毛骨悚然。 “阿拂,在为你重?塑道心之前,你我还?要?一直这样?下去。” 贺拂耽猛然向后看去,眼?角飞红映衬着眼?中许久不曾流露过的惊惧。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又?可?爱,衡清君低头在他颊边一吻。 “阿拂救了我,我也会救阿拂。我与?阿拂会一直双修,直到?阿拂好起来。” 贺拂耽闭了闭眼?。 梦中梦里师尊执剑对抗天道的身影再次浮现,那个答案似乎更清晰了,只差一声叫破,却堵在喉间,再开口时嗓音干涩。 “师尊明知这是没用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师尊到?底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师尊本可?飞升,何必为了我自毁道途呢?” “阿拂会与?我一同飞升。” 贺拂耽忍无可?忍:“骆衡清!” “我在。”被唤的人轻笑,“阿拂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贺拂耽悲哀地看着他,知道这一次依然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还?是无法改变师尊做出的任何决定?。 他呆呆看着头顶的承尘。 “师尊想怎么负责呢?” “我会娶阿拂。” 在贺拂耽反映过来之前,手中突然多出一个冷硬之物。他低头看去,看见一卷玉简正躺在掌心。 身后人将玉简展开,握住他的手,一同将上面那个唯一属于魔族的名字抹除后,又?轻轻抚过“鹤福”二字。 贺拂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挣扎道:“师尊!玄度宗内外无人不知你我是师徒,师尊不可?以这样?做!” “修士从心,当不拘小节。若正魔都可?以结合,师徒又?为何不可??还?是说,阿拂宁愿和一个魔头……也不愿和师尊?” 最后几?个字已经有压抑不住的妒火,吐息在贺拂耽耳边,狠厉得如同蛇信。 这是贺拂耽第二次这样?明显地感觉到?师尊对明河的恶意。 不是对魔道的,也不是对魔修的。 仅仅只是对独孤明河,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心中失神,手上骤然脱力。 身后人便捉着他的指尖,轻轻松松将那两个字移到?望舒宫下,与?“骆衡清”三字并?立。 明明是师徒,却平辈而立。 贺拂耽怔怔看着两个名字,心中自嘲一笑,别开脸,不愿再看。 “就到?这里吧,师尊。”他轻声请求道,“不要?再弄出别的事端了。” 又?是一声轻笑。 “阿拂,修真界封我为君已有百年。道君大婚,当昭告——” 话说到?一半生生止住,像是看到?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贺拂耽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宗牒上刚刚刻下的字迹烟雾般消散,被抹去的字迹反倒恢复原状。 骆衡清怒极之下再次刻下小弟子的名字,指尖刚抬起,字迹就再次消失。 <script>read_xia();</script>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1节 良久,贺拂耽轻声道:“修士结契,刻录姓名于宗牒之上请求天道认可赐福。天道宁愿承认正魔结合,也不愿承认你我师徒之间□□之事。” “到此为止吧——” 他疲累地闭眼。 “骆衡清。” 第35章 衡清君的神色有片刻扭曲。 良久, 他拂袖收走宗牒,像是没听到身边人方才的话般,将之前未说完的话补足。 “道君大婚, 当昭告天下,宴请群修。” 他微微一笑, 眼中闪动着灼人的光彩, 像强光下永不融化的冰晶。 他问:“阿拂喜欢什么样的婚服?” 贺拂耽怔怔看着他。 一杯九情缠,让最出尘淡漠的正道修士也沉溺于尘世的欲望之中。 他几乎要以为是白石郎的阴谋已经得逞,以为是自己所谓的“以身饲魔”,玷污了这颗本该无情无欲的道心,为此连日来悲伤自责不已。 但…… 真的只是从那杯九情缠开始的吗? 这样的眼神,数十年前的他便已经见过。 在他为师尊铺纸研磨的时候, 在他舞剑淋了师尊满头白雪的时候。还有更多时候,即使他什么也不做, 依然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沉静、炽热。 师尊究竟用这样的眼神看了他多久呢? 用着这样的眼神, 违逆天道、违背人伦,继续一件绝无希望的事情。渡劫期的青色雷云已经隐隐成型, 杀戮道意却还在毫无吝啬地转赠他人。两百年记忆模糊不清,只有旁人的身形胜似精心勾勒。 难道他比师尊的道还重要吗? 难道在师尊心中,他重于一切,甚至胜过师尊自己的生命吗? 如果并非是他诱使师尊在这九日中沉沦于欲望, 而是数十年前开始师尊就已经身处欲望之中—— 那么, 又是为什么呢? 像是被面前人眼中的灼热刺痛, 贺拂耽垂眸,不再言语。 * 入夜。 床帐也渐渐被空茫侵入,梦境真的便要结束了。 骆衡清最后一次在身下人颊边爱怜地一吻,然后将昏睡过去的人抱起来, 毫无留恋地走出梦境。 梦境之外就是真正的望舒宫。 九天前这里被他暴怒之下劈砍出无数剑痕,而现在这里更加凌乱。 殿中几乎找不出一样完好的东西,满地都是傀儡残损的肢体。催动他们的符咒被破坏后,模仿人族的皮肤便消散了,露出木头的内里。 只有毕渊冰还挡在殿中那魔头面前。 他手中只有一根判官笔,相比长枪显得短小羸弱,却身形鬼魅,在泼水不进的枪风中也进退自如。 但就算在一个有分神期修为、不会痛也不会死的傀儡面前,那不过元婴初期的烛龙竟也硬生生扛了九天。 浑身浴血,竖瞳凶厉,倒真像是魔神降世。 那杆银枪周身围绕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竟能将望舒宫中最精纯的正道灵气都化为己用。正魔不两立,若换了别的魔物,只是看一眼望舒宫都会被刺瞎双眼,那长枪却游刃有余,甚至,贪心不足。 但枪的主人始终有所顾忌,即使数次被毕渊冰逼到绝境,也没有不管不顾任长枪暴动—— 因为他看见了属于白石郎的神力。 水精编织梦境皆取材自现实之物。现实之物若被损毁,依托此物而生的梦境便有可能永不破散,梦境中人也有可能永不醒来。 所以他不敢彻底毁了望舒宫。 他不敢赌。 骆衡清收回视线,目光在怀中人手腕处红纹上停留片刻,从角落里走出。 对战中的人听见脚步声,立刻就想攻来,但被傀儡缠住,无法脱身。 骆衡清平静地开口:“不可对贵客不敬。” 毕渊冰立即收手,退在一旁。 独孤明河想要上前,却被突如其来的渡劫期威压一镇,长枪点地,才撑着身体没有跪下去。 他双眼赤红:“骆衡清!你带他去了哪里?” 骆衡清微微一笑。 “当初与白石郎交战,独孤公子也曾入梦。九情缠又乃得偿所愿之酒,若是独孤公子有幸饮下,会想要梦见什么呢?” 独孤明河愣住,眼前一片恍惚。 骆衡清的声音相当平静,带着餍足的懒散,仿佛真的已经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他的愿望会是什么显而易见。 独孤明河半是悲愤半是不可置信:“你难道……” 沉睡中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似乎要醒。 骆衡清低头轻哄,怀中人便更深地埋头进这个微凉清爽的怀抱,更沉地睡去。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狐裘滑开一点,露出光裸的脚背——那上面是一片刺目的吻痕,连颗颗圆润的脚趾上都残留着咬痕。 “你这个禽兽……” 独孤明河眼中顷刻间爆裂开一片血丝,心疼和愤怒交织着让他几乎要当着仇人的面落泪。 “你有没有想过阿拂醒来该如何面对!他那样敬重你,你竟敢这样对他!骆衡清,你还是人吗?!” 骆衡清神色微微一变,像是被刺痛了一般。 很快他恢复平静,轻描淡写道: “说起来,我倒要谢谢独孤公子。你可算是我和阿拂的启蒙恩师,若非你送给阿拂的双修功法,阿拂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以身饲魔?” 独孤明河有如当头棒喝。 震惊之下他连神志都有些模糊,那句话背后可怕的含义足以掠夺他所有的注意力。 手中力道骤然松懈,长枪委地,肩上威压瞬间有如泰山压顶。他踉跄一步单膝跪下,嘴角溢出一道血丝,似乎已到强弩之末。 主人心神俱震,同命契纹下的那缕幽精魂丝也像是察觉到不安,开始挣扎,像是想要回到主人身边。 骆衡清伸手,在怀中人皓腕间轻轻摩挲着。那缕来自旁人的魂丝竟像是受到安慰,不再惶恐不安,背弃主人,再次陷入沉睡。 骆衡清心情颇好地开口: “独孤公子该回魔界了。若再不闭关,小心元婴未成,反倒……魂飞魄散。” 这句话似乎意味深长,但地上的人没有注意。 他抬头死死盯向骆衡清:“你骗了他。九情缠乃得偿所愿之酒,而非□□,若不是你心怀不轨,又何须阿拂如此……骆衡清,你可曾想过若他知道真相,该如何自处?” 骆衡清脸色微沉。 他最厌恶的就是面前人这般好似真切关心的神色。 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魔修,有什么资格关心阿拂?难道他与阿拂相伴近百年,对小弟子的爱护还会落于旁人之后吗? “独孤公子多虑了,只要你不说,阿拂又怎么会知道?” 骆衡清冷笑,“独孤公子一味指责于我,莫非你自己就不曾欺瞒过阿拂?你那缕幽精魂丝是如何丢的?九情缠固然并无催情效用,可同命契纹也没有分离魂丝的能力。” “……” 独孤明河心中一片刺痛。 一步错,步步错。 若他没有因为害怕失去而分割出一缕魂丝想要阿拂疼惜,若他没有为了逗弄阿拂送出那本双修功法,若他在离开平逢山后强行将阿拂带走…… 贪、嗔、痴,不曾饮酒之人亦如饮酒。 “你骗阿拂在宗牒上刻下你的名字,又有同命契作证,天道认可后连我也无法抹除。你骗阿拂与你有夫妻之名,我骗阿拂与我行夫妻之实……独孤明河,你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衡清君眼中霜色一凝,满殿木头残肢便开始颤动、重组。很快这些傀儡宫侍就变得完好如初,木质躯体重新笼上人族的皮肤和衣衫,朝殿前之人恭敬一拜。 其中一位侍从来到独孤明河面前,奉上一物。 “我不会将你招摇撞骗的事情告诉阿拂,礼尚往来,还请独孤公子高抬贵手。返魂香能稍解神魂之痛,小小拜师礼,不成敬意。” 骆衡清轻蔑冷笑,“送客。” 说罢他起身,不再理会殿下之人,抱着怀中人回到寝殿。 将人放在床帐中后,骆衡清在床边坐了很久。 视线停留在床上人的手腕处,那里除了火焰般的幽精魂丝以外,还有鲜红如血的契纹。 在遇到结契的另一人之后,纹路愈发殷红,穿过手臂上遍布爱痕的皮肤,最后盘踞在胸膛。 连层层叠叠的吻痕都压不下的血红。 骆衡清攥住那不盈一握的手腕,感受着魂丝在掌心下毫无挣扎的臣服。 他当然不会把这缕幽精的由来告诉阿拂,这会成为一个秘密被永远埋葬。 这缕魂丝上除了属于烛龙的灼热气息,还有一丝隐秘的冰霜之意,因为太过微弱,又与其余三魂七魄浑然天成,所以连它的主人都不曾发觉。 只有亲手把这一丝寒气打入那烛龙魂魄中的凶手才能察觉——因为那一丝寒气本就是骆衡清的一片元神化成。 旁人若割下元神必定走火入魔神志癫狂,骆衡清却硬生生扛了下来。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2节 小弟子魂体不合,为此他多年来研究魂魄分离融合之术,常常用自己做药人实验,到最后已经能用分割识海制成身外化境。 若能分割识海,分离神魂便只是更进一步的事情。 下幽冥界斩返魂树,最多为小弟子挣来二十年寿命。药性一过,依然难逃夭亡的命运。 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是为了借道幽冥界,悄无声息前往毗邻的虞渊。 金乌巢穴之中,火焰熊熊燃烧,他在那些于涅槃之火中沉睡的烛龙中,找到了最合适的一条。 一条神魂斑驳、却又异常坚韧的烛龙。 能将来自人族修士的、与他火属性截然不同的一片元神安然无恙地化为己有,三魂七魄渐渐与这一缕外来元神融为一体,有朝一日共同轮回重生。 这是一个烙印,能让骆衡清在二十年后认出这烛龙的身份。 也是一个傀儡契纹,能让这蠢龙被他控制,在二十年后心甘情愿让出自己的龙骨和龙角。 代价是一口全天下最灼热的烈火扑面而来,而行凶之人不能躲避,甚至连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 剧痛之下,神魂分离,傀儡契成。 他本该在二十年后见到这小龙的第一天便将他认出来,却不知这蠢龙有了什么奇遇,竟然连他瞳中那丝混沌源炁的探查都能蒙蔽。 好在双修功法能让他的灵力更深地渡入阿拂体内。游走过每一分肌骨,每一寸经脉,肉|体交欢,神识交融,极致的亲昵下一切障眼法门都无所遁形。 真是一份好礼物,连他这样不信命的人都要感谢命运了。 骆衡清静静思索,突然森然一笑。 笑意中有让人胆寒的杀意。 ----------------------- 作者有话说:白石郎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拂耽啊你被骗了,一杯九情缠九日才能尽兴,但你之前已经喝过半杯了! 剩下半杯九情缠也就是9÷2=4.5情缠,根本用不着九天,四天半就够了啊! 第36章 贺拂耽醒来时, 发现身下并不是自己寝宫中的床。 愣了一会儿,坐起来,不曾撩开床帐, 就看见一旁几案上的师尊。 执笔正在写些什么,红色花笺衬着金墨, 字字齐整, 流光溢彩。 他赤脚走过去,看见抬头的一行字就是一怔—— 合婚庚帖。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问:“师尊何必如此?” 骆衡清笔下不停:“为你我大婚亲手写请帖,是为师所愿,并不觉得累。” “师尊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是么?还以为阿拂是在心疼为师。那阿拂想问什么?” 贺拂耽沉声:“师尊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你我呢?” 骆衡清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他们会满载礼物前来, 在结亲礼上祝福我们。” “即使师尊用强权让他们不敢在表面上阻拦,又岂能堵得住私底下的悠悠之口?” “修道之人逆天而行, 还怕几句闲话吗?” “……空清师伯不会同意的。” “他已经同意了, 阿拂。我告诉他,只有这个办法能救下你的道心。宗牒上已不能将你的名字改立于我身边, 就只有举行结亲礼才能加强双修的效力。” 骆衡清放下笔,转身看向小弟子,有些生疏地露出一个温柔的神色。 “阿拂能狠心离我而去,为师却舍不得阿拂。你空清师伯也舍不得。就当是为了我们, 阿拂, 再忍一忍, 好吗?” “……” 见面前人不再拒绝,骆衡清无声微笑一下,曲起手指轻叩桌面,立即有一列傀儡宫侍鱼贯而来。 他们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木托盘, 托盘里各自盛着一匹布,都是各种各样的红色织锦,在烛火下光华流转、灿若云霞。 “阿拂身体不好,结亲礼诸事都可交于师尊。只有婚服,还需要阿拂亲自选择。” 贺拂耽放眼望去,入目的锦缎红得刺眼。 大概是从五界之中四处搜寻而来,兽毛鸟羽、灵藤仙草、暖玉冰晶,甚至还有月色霞光。格各式各样的材质汇成各式各样的艳红,布匹上气息驳杂,彼此大相径庭。 他无心再看,随意一指:“就这个吧。” “这是妖界至宝,以红月初升时第一缕月华为线,足足两千年才织成这一匹布,妖族唤其为血霓裳。” 骆衡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几日来频繁的肌肤相亲打破了以往矜持守礼的肢体距离,轻笑时吐息贴着他的后颈,温温落下。 “阿拂还是很想念母亲吗?自小所有衣物皆出红月境,连长大出嫁,也要穿红月境做的嫁衣?” 贺拂耽闻言一愣。 他只是随手选了一匹气息让他感觉舒适的红布,不曾想过这也来自妖族红月境。 之前在梦境中,“红月境”三个字几乎成了魔咒,一旦提起就会惹得师尊大怒。但现在面前人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将这三个字后的不愉快统统忘记。 贺拂耽便也不再去回想。 选中这匹布或许是命中注定。 他的母亲是猫妖,妖族织布技艺与其他四界有所不同。他从小穿惯了母亲做的衣服,来了望舒宫后被宗门制服磨破几次皮肤,师尊便为他亲自去红月境选回布匹量体裁衣。 那天他抱着和母亲手艺几乎一样的新衣服,还忍不住偷偷哭了一场。 长大后不再像幼时那般娇气,也对身上织纹独特的衣服习以为常,他都快忘了此事,没想到师尊还记得这样清楚。 有关他的事情,师尊的确总是桩桩件件都这样清楚。 视线再次落到桌上,这一次贺拂耽终于鼓起勇气细看请柬上的文字。 师尊惯用简洁锋利、铁画银钩的行书,如今落在花笺上却字字端庄、认真。已经写好的花笺堆了满桌,最上面一封的受邀者是暗器门思静长老。 暗器门,静字辈,最不起眼的门派中比师尊还要小一辈的修士,十年一次的宗门大会或许都不曾有过他的位置。 师尊却连他的请柬也不假人手。 这般亲力亲为,仅仅只是出于作为道君的排场吗? 贺拂耽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师尊似乎过于在意这场婚礼,也过于在意他了。 纵然梦境中他并非有意诱使师尊沉沦情|欲,但师尊的欲望,一定与他有关。 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稍稍向前一步,避开身后人的气息,来到软榻边。 榻上有一块血红的玉石,已经被切割成一个圆弧,未经打磨就已经色泽艳丽,像一汪流动的、浓郁的血。 本是为了转移心思,但看见这血玉时,贺拂耽倒真有了点好奇心。 “这是什么?师尊想要做一把弓吗?” 骆衡清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翻手召来冰凌组成冰刃,刃尖落下削铁如泥。 血玉在他手中渐渐成形。 “昔年盘古开天辟地,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液流经淮水,化为赤玉矿,后人便称淮渎玉。" "而后羲和神湮,金乌无人驾驭,十日同出,天下大乱。帝俊赐大羿彤弓素矰,羿持弓矢,仰射十日,中其九乌。再后来彤弓素矰皆消失不见,只知或许弓身为淮渎玉所制。” “师尊想要射日神弓重现世间?”贺拂耽诧异,“为什么?” “复仇。” 骆衡清抬头微笑,第一次主动展露出脸上裂纹,“是时候了。” 看见这伤痕,贺拂耽暂时忘了先前对结亲礼的疑虑。 他在师尊身边坐下,仰头仔细地查看那伤口,神色担忧。 “什么凶兽需要射日之弓才能射杀呢?难道它和金乌鸟一样厉害吗?” “是比金乌还要可怕的存在,连天道也要忌惮三分。与其等他为祸世间,不如先下手为强。” 涉及修真界中除魔卫道诸事,贺拂耽一向不怎么过问。 但此事有关师尊,或许还是有关师尊生死的大事。 贺拂耽静静看了会儿身旁人手里的动作,还是忍不住关心道:“那素矰师尊可有头绪了?” “不曾。” 骆衡清微微摇头,“嫦娥窃不死药奔月,采月精制成素矰以赠大羿。如今西王母早已神湮,不死药绝迹,无人再可奔月,月精自然也无从求得。” “那师尊该如何复仇?” 见师尊只是微笑不答,贺拂耽想了想,从乾坤囊中扒拉出老龙王送他的加冠贺礼。 “那日殿上龙子曾说帝流浆为月之精华,不知可能代替?” “这是龙宫的贺礼,能延年益寿,珍贵非凡。阿拂却要借给为师,让为师去了结某个性命么?” 贺拂耽沉默片刻,语气里带了点小小的义愤填膺:“那凶兽伤了师尊,肯定不是什么好兽。” 骆衡清被他逗笑了,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在颊边落下一吻,然后在小弟子满脸惊讶和无措中轻声道: “阿拂自己留着吧。为师已经寻到箭矢,或许比起月精素矰……” 他眉目间无尽自负。 “有过之无不及。” * 婚期定在一月之后。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3节 的确就如衡清君所说,至少在表面,无人敢对这桩婚事出言不善。 甚至有些有所求的修士,为了讨好衡清君,提前许多日便赶到望舒宫。不仅不对这个有违伦理的婚约有半分不满,甚至还出谋划策,喜庆得像是自家人成亲。 短短数月,加冠礼后,望舒宫再次人声鼎沸。 但贺拂耽一个外人都不曾撞见过。就连空清师伯想来宫中与他叙旧,说不了几句也会被匆匆赶来的师尊打发走。 整个玄度宗上下都为这个婚约忙忙碌碌,婚礼的其中一位当事人却终日无所事事。 偶尔去望舒顶上练剑,偶尔去师尊身边看他制作射日彤弓。 更多时候,贺拂耽只是在窗边静静坐着,看着庭前返魂树枝叶在风中簌簌,地面冰霜在天光下折射出炫目的白,还有满宫傀儡来来去去,脚步悄无声息。 其实从前在宫中的生活也是这般单调孤独,但那时他并不感到寂寞。 反而甘之如饴,一招剑式、一本旧书,就够他心无旁骛钻研一整日。 拂耽,弗耽。修士渴望长生,作为代价,不就应该勿耽情|欲,清修一生吗? 落在窗外的视线温和、平静,像是只是在欣赏风景,又像是在默默悟道,与从前别无二致。就连时刻与他相伴的毕渊冰都没有发觉异常。 潜藏在脑海深处的系统却感觉出一点不对劲。 它被关了整整九天小黑屋,刚放出来就看见一个如此安静的贺拂耽,沉默几日终于忍不住开口: 【员工,你在想什么?】 贺拂耽回神,轻笑。 【说来奇怪,统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有时候觉得似乎有很多疑惑想要说给别人听,有时候却又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答案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你可以说给我听,我不会觉得没有意义。】 【我在想……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自己的命运。】 曾经作为孤魂野鬼四处飘荡,看见过许多人,遇见过许多事,但因为没有实体无法亲自参与其中。 遇见好人好事,他无法出言赞美,遇见恶人恶事,也无法见义勇为。甚至因为没有肉身,连记忆也无处承托,再浓烈的感情、再深刻的回忆,都会在漂泊中淡忘。 渐渐的他习惯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习惯随波逐流,直到被主神捡到。 一个路人甲和一缕幽魂似乎没有区别。 幼年时他什么都听猫妖母亲的,听她的话不与欺负他的龙子龙女起冲突,听她的话在她死去后也不哭不闹,听她的话钻研障眼法遮住蓝瞳,跟着前来接他的老道长拜入玄度宗,又改弦易辙,从九霄宫来到望舒宫。 之后,便什么都听望舒宫主骆衡清的。 该练哪一种剑、该写哪一种字,甚至该喝哪一种药、该穿哪一件衣服,桩桩件件都有师尊插手。 他从不曾反抗师尊,直到遇见明河。 听到这里系统出声安慰:【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之前你的角色定位是路人甲,本来就没有多少可供你发挥的余地。但病毒出现后,你一直很努力地在救男主。这就是你的选择。】 贺拂耽却摇头:【后来我的确几次忤逆师尊……但都是为了明河,为了别的人,而不是为我自己。】 为明河夜奔上山,在祭台上和歌剑舞。 为白石郎擅闯平逢秘境,情花谷中摘一朵广玉兰。 为男主、为剧情、为主神,抗下最后一道碎丹成婴的雷劫,伤痕直到现在也没有痊愈。 【统统,你曾说我可以在这个位面做任何事。但直到现在我似乎也一事无成,开宗牒是为了明河,入梦境是为了师尊。结为道侣应当是无比慎重的事,却被我这样轻易就允诺给了两个人……最重要的两个人。】 系统无言以对。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不负责任。师尊把我保护得太好了,继续留在师尊身边,我会永远都长不大。】 系统沉默良久,才道:【长不大,又有什么不好呢?】 贺拂耽轻笑。 【可我想要长大。】 第37章 与系统的长谈结束后, 像是想通了什么心结,又像是从此陷入更复杂的难题。 贺拂耽开始出门,在望舒峰上下不停游荡。 亭台楼阁、寒泉清溪、悬崖峭壁, 还有满地冰霜,一景一物他都专心致志看过。就好像即将要出远门的游子, 恋恋不舍地想要将家中所有东西都描摹心中。 平日总以为一片冰原单调乏味, 细细看来却发现有那么多特殊的角落,承载着他与师尊的回忆。 望舒宫女墙上的一块砖石缺失了一角,是他年幼时被师伯大半夜哄出来吃夜宵,害得师伯被师尊倒拎着从墙上扔出去。 望舒河中有几尾傀儡小鱼,日日溯流而上、再顺流而下。是因为河水发源于望舒顶上的冰层,过于冰冷不适宜鱼儿生存, 师尊才雕了木头小鱼放进去。 看得越是仔细,回忆得便越多, 就越是犹豫、不舍, 仿佛他将要活生生把一块血肉从心中割舍下。 手臂上的旧伤未愈,他本不该这样频繁的外出。 但婚期将近, 师尊太过忙碌,整日脚不沾地。而贺拂耽每次都会在师尊回宫之前回到寝殿,朝来人很乖巧地一笑,假装今天也有好好养伤, 并理直气壮地威胁毕渊冰不许拆穿他。 毕渊冰的确没有拆穿他, 只是在他又一次打算出门游荡时, 带他来到后园的一处厢房。 这里终日燃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 各种家具都差不多搬空,只留下一桌一椅。四周墙壁摆满了各种植物,虽然种在盆中, 却也枝繁叶茂。 房梁上还悬着一个木箱,几乎封死,只在其中一面上开了一个小洞。 修士的眼睛能看进物体的内里。那箱子里面都是散乱的树枝、羽毛,还有结块的泥巴。 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了一个凌乱的、未成形的鸟巢,敷衍得很。连鸟巢的主人都不愿住进去,宁愿在角落里挤着,炸毛成两个圆乎乎的小团子。 “都长这么大了。”贺拂耽感叹,“上一次看见它们,它们还在不停地张大嘴要你喂吃的。” 毕渊冰一板一眼道:“它们最近在筑巢,少宫主无聊的话,可以在这里观察它们。这里比外面暖和。” 贺拂耽笑看他一眼,正要说什么,一只灵燕被吵醒,离开木箱,在空中翩翩飞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 贺拂耽有点受宠若惊:“它好轻。”落在肩上几乎没有重量。 为这一点分量,他难得有点话痨,“渊冰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母亲住在南海,那里一整面崖壁都是燕子洞,还有一对燕子夫妻特意在我家的茅草檐下筑巢。第一年它们生了四只小燕子,我就整日坐在门槛上,和小燕子一起等它们回来。” “那对燕子夫妻的手艺可比这两个小家伙好多了,那个巢坚固无比,用了好多年。一直到我离开南海,它都不曾损坏。” 肩上的小燕子像是听懂了这番话,突然唧唧啾啾地叫起来。 贺拂耽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它的头:“对不起,不该说你们手艺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再暖和,终究不是真正的春天。” 他叹了口气。 燕子筑巢并不是为了居住,而只是为了育雏。就算鸟窝修得再大,大燕子也很少住在巢里,更多时候它们只是站在巢外,守着里面的雏鸟。 不需要育雏也就不需要筑巢,但这对灵燕已经成年,房间里的环境也布置得很温暖宜人,按理说所有育雏的条件都已经满足。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原因—— 它们不喜欢这里。 狭小的空间,炭火熏出的虚假春天,怎么能比得上真正广袤无垠的天地? 一只成年燕子也不过半个鸡蛋重。可就是这半个鸡蛋重的小小身体,一年要做两次长途迁徙,跨越高山海洋,忍饥挨饿,星夜兼程,起飞时燕群遮天蔽日。 人们常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这小小燕子的志向,便已经很惊人了。 “难怪明河说,燕子是不能豢养的。即使被人族命名为家燕,即使的确依恋着人族的一角屋檐。却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一家、任何一人。将来某日它们或许会回来,但现在,它们一定会离开。” 对了,明河…… 贺拂耽突然转身,看向毕渊冰的眼神亮晶晶的,有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神采。 “渊冰,我想去明河的房间看看!” 毕渊冰:“……” 卡顿一下后他低头朝手里的托盘看去,在这一刻看起来倒真有些像木头傀儡。 木托盘里是一堆瓜果、点心,还有一壶毛尖,还未走近就已经可以闻到那股泥土清香。 这是贺拂耽最喜欢的味道,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滋味,傀儡没有嗅觉和味觉,却每次都能泡得恰恰好。 准备得这样齐全,大概是以为他今天不会出门了。 贺拂耽眨眨眼睛,半是为自己辜负他人心意感到愧疚,半是知道面前人无论如何不会拒绝自己的任性。 “好渊冰,让我去吧。我就去看一眼,马上回来。不会耽误很久的,等我回来我们在这里玩上一整天好不好?” 毕渊冰垂眼避开面前人的视线。 两百年前他被派到望舒宫的那天开始,就只听从望舒宫主衡清君的命令,但也从不拒绝少宫主的请求。就算有些请求和衡清君相悖,最多重复两遍,他就会毫无理由地应承下来。 他们彼此都清楚他最后的回答会是什么,然而贺拂耽每一次出言请求时,还是会不自觉带上一点可怜兮兮的情态,就像在长辈面前撒娇那样。 无论是在他这个傀儡之王面前,还是在负责洒扫的最低等宫侍面前,面前人似乎总是这样生动的情态。仿佛面对的不是木头刻成、符咒催动的傀儡,而是真正的人。 或许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即使傀儡的胸膛也能生出跳动的血肉。 “我和少宫主一起去。” “不行。”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贺拂耽又补充道,“我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渊冰不如留下来,趁这段时间帮我烤一下灵果。” “宫主会生气的。” “你跟着我,他只会更生气。” 贺拂耽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行让他在桌边坐下,“好啦,渊冰,你整日为我这样操劳,今天就算做假期吧。” 看着面前傀儡难得有些呆愣的样子,又不由笑道:“这可怎么办呢,渊冰?你这样离不开我,若某日我离开望舒宫,你岂不是会很想我?” 傀儡沉默,良久才缓慢地一眨眼。 “我不明白。” 贺拂耽笑笑,并不在意。 “其实我也不明白呢。或许因为你今生是木头,而我前世是木头,所以我们不明白。”对于感情,木头们总是一头雾水。 他随手拿了一粒果子咬下一口,另一只手也很自然地拿起一枚喂给面前的傀儡。 “但我想我会明白的,尽管,我也许会学得很慢。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懂的。”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4节 说罢他不再逗留,披上狐裘便离开房间。 也就没有听见许久之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响起傀儡毫无起伏的声音: “我会。” * 男主在望舒宫所住的房间,是很角落的一处偏殿。 或许从那时开始师尊就已经十分厌恶明河了,但那时的贺拂耽毫无所觉,只以为是师尊不喜欢男主魔修的身份。现在想想,或许不止如此。 推开门,理所当然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连居住的痕迹都一扫而空。 但贺拂耽还是在房间里驻足良久。 视线在每一样摆设上逡巡而过,像是在寻找什么,也像是在怀念什么。 系统这两日格外关注他,见他沉默,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贺拂耽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想多了。】 嘴上说着想多了,目光却还锲而不舍地在房间里徘徊。 系统稍一思索:【你是觉得男主会在这里留下什么?】 贺拂耽点点头。 【我是路人甲,明河是主角。我不曾选择过自己的命运,明河却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连位面意志为他规定的剧本都能打破,在故事的开始就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若他真的想要留在这里,就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师尊赶走。】 【你说得有道理……糟了,快走!】 【什么?】 【晚了。】 贺拂耽似有所悟,回头看去。 门外赫然驻立着一个霜色的身影—— 是衡清君。 贺拂耽顿时有点紧张,鼓足勇气想要解释:“师尊……我只是很无聊。” 骆衡清朝他微笑一下,似乎并不生气。 “阿拂身上的杀戮道意似乎有些淡了。”他轻声建议道,“是该再双修一次。” 这个借口找得比他还敷衍,贺拂耽睁大眼睛。 “可是师尊,我们昨天才……” 话未说完,门边人已经大步走来,按住他的后颈俯身压下来。 贺拂耽下意识后退一步,轻轻撞上身后桌案,退无可退,只好任由身前人亲吻。 依旧是狂热的、侵略性的一个吻,流连唇角时尚算温柔,一旦深入就换了模样。 就好像那个受毒酒操控的梦境始终不曾消散,只要它的主人稍有不慎,就会轻而易举再次陷入其中。 玉簪拔下,长发散落。衣衫扯得凌乱,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和圆润肩头。 亲吻顺着光滑的皮肤渐渐向下,贺拂耽原本默默忍受,现在却不得不伸手阻拦。 这些天日日如此,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伸手抱住身上人的头,想让骆衡清别再继续。 “师尊,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 骆衡清的确停了下来,但双眸中某种莫名的情绪高涨,似乎极为亢奋。 手指从层层袍衫下探进去,在面前人脊背上似有似无地抚摸着,指腹带着一点剑茧,滑过时牵起面前人一阵战栗。 “阿拂不是觉得无聊吗?或许在这里,会有些新意呢?” 这样轻慢暧昧的语气,师尊清醒时从不这样说话。即使是这几日床上温存传送道意时也不会如此,倒像是真的又回到了那场淫|乱的梦中。 身下突然被打横抱起,贺拂耽慌乱之下抱住面前人的脖颈。 随后他被放到床上,床帐中是与返魂香和冰霜气截然不同的气息。温暖的、干燥的、带着不知名的草木清香—— 是明河的气息。 傀儡没有嗅觉,所以他们将房间里一切属于客人的痕迹都清扫干净,唯独忘了空气。 赤|裸的皮肤接触到属于第三人的气息,无端开始瑟缩。寒气随之而来,利刃一般划破账中弥漫的温暖。 渐渐的,潮湿冲散草木清香。 最后一处属于外客的存在感也在消弭。 贺拂耽勉强忍受着,指尖紧紧攥住枕头。 这几日他逐渐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便是师尊无法彻底摆脱这场幻梦的诱因。 只要他还在师尊身边,师尊就永远不会放弃让他长生,也就永远也无法从这场梦中醒来。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剧本里小弟子的死会让这位渡劫期修士一日悟道立地飞升,他本就是师尊最后的劫难。 指尖在枕下摸到一丝不太平整的凸起,余光看去,是一根发丝。 艳红的、卷曲的,是魔修的头发,失去障眼法后就恢复本来的模样。 贺拂耽很小心地将那根头发攥在手心,不让身上人发觉。 细细的发丝似乎带来一些支撑感,让他不至于彻底沉沦在情|欲中。 还能生出一丝理智,用背叛的羞愧,去对抗来自身体对口口的臣服。 第38章 彤弓在婚期的前一天制作完毕。 望舒宫中早已布置完善, 处处张灯结彩,库房里金玉摆设流水一般抬出来四处装点。往昔冷清的宫殿如今红装素裹,倒也显得很是相宜。 各地口音的贺喜声不绝于耳, 丝丝缕缕飘进内殿,扰了满殿清净。 贺拂耽这几日天天一大早就被骆衡清伺候着试穿婚服。 婚服改了许多次, 衡清君仍不满意。直到最后一天, 红月境前来的小妖哭丧着脸说没时间了,他才勉强接受。 其实贺拂耽根本没看出每一次改动到底有什么区别。实在已经很好看了,连他都有些爱不释手。 血霓裳不愧为月光织就,轻薄如纱,层层叠叠许多重穿在身上,才能掩住其下风光。行动时衣袂翩飞, 如烟似雾,仿佛下一刻便要冯虚御风归去。 他穿上又改过一次的婚服, 坐在镜子前, 任由身后毕渊冰为他束发。 这一步骆衡清终于不能再代劳。他的手只会扎最简单的发髻,编不出傀儡侍从那些好看的花样。 便只好在一旁静静看着。 贺拂耽随便他们摆弄, 抱着已经制成的彤弓好奇地端详。 弓上已经装了弓弦,只是寻常青牛筋,但有淮渎玉的加持,轻轻一拨便有千钧之力。 指尖摸到某处粗糙质感, 似乎是师尊连日赶工没有打磨好。 一向细致从不出错的人突然犯了糊涂, 倒会让人无端怜惜。贺拂耽抬头朝镜中一直看着他的人一笑, 随后又低下头去,拿了砂纸细细打磨那一处疏漏。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刚才那一笑后身后人的反应,实际上早已经师尊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只是一个微笑而已,就能牵动那颗连天道无法打压的杀戮道心, 让他惊喜、无措,像是从两百余年的渡劫期修士倒退回一个心性不坚的少年人。 这几日,他太多次在师尊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 替他系上婚服腰封的时候,替他插上比翼鸟金簪的时候,甚至只是像刚才那样,一次偶然的对视、偶然的肢体接触…… 师尊似乎很紧张。 而且越是临近婚期,这种紧张便越是加剧。 与紧张伴随而来的便是放纵,似乎只有更加亲密的、热切的索求才能缓解这种莫名的焦虑。白日里有多么羞怯,夜晚时就有多么贪婪。 好几次夜晚贺拂耽筋疲力尽睡去后,半夜突然惊醒,会看见倚在身侧的师尊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既不打坐修炼,也不闭目养神。 只是这样看着他,仿佛在担心怀中的血肉会在不经意间偷偷化作烟雾,再也无处追寻。 头上传来沉甸甸的分量,贺拂耽回神,看见是毕渊冰替他戴上冠冕。 仿昆吾冠,冠上雕金饰玉,刻着繁复蟠龙纹。冠前垂下九道珊瑚珠帘,微微转头便清脆作响。 即使珠帘之下的脸神色平静,掩映之下也生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媚态,却又不会显得过分阴柔。 这是修真界不曾有过的制式,漂亮得很出挑,却又与当下场合很相宜。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人为了媚上辛苦费神献来的。 大概全天下只有他才有这个殊遇,而这殊遇全是因为师尊。 这几日满望舒峰游荡,一景一物都细细看过之后,才发现比起少年时候初来乍到,这座冰山竟然已经变了这样多。 本该生长在幽冥界的返魂树出现在修士宗门,本该千年冰封的山川融化成望舒河。无数件不应该的事,都在师尊一己之力的扭转下,被视作寻常。 从前他总以为是师尊生性如此——仁慈、自负,因为仁慈所以不愿小弟子早早夭亡,因为自负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师尊是为了他才愿意这样不顾一切。 只是为了他。 贺拂耽。 一个本该游离于这个世界、外来的灵魂。 不顾一切,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曾经了解的所有不顾一切的事迹,都脱离不开世界、苍生、正义、永寿这样宏大的主题。似乎也的确只有这样伟大的意义才配得上不顾一切地追寻。 可师尊的不顾一切只是为了他,只是为了一个人。 修士怎么可以不为众生,却独独只为一个人? 但……若是仅仅这一天一夜,他也像师尊那样,不顾一切地只为师尊一人呢?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5节 忘记伦理纲常、放下修士大义,在今夜与明天,像师尊心中只有他那样,只为师尊。 最后一丝粗糙也被打磨平整。 血玉清澈通透,初握在手里时微微冰冷,现在却逐渐泛起暖意,像是数千万年前开天辟地的热血至今难凉。 贺拂耽放下怀中彤弓,站起来转身,看着身后人道: “师尊觉得如何?” 很轻、很柔顺、也很寻常的一句问话。 太寻常了,不像发生在师徒之间的,倒真像是人间新婚夫妻之间会有的对话。 骆衡清很明显地一愣。 然后挥退宫侍,朝贺拂耽走去。 天色渐暗,烛光映衬着红衣红冕。面前人背光而立,五官大半隐没于黑暗之下看不真切,只有眼瞳、鼻尖和唇珠泛着微微光泽。好像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漂浮在空气中,美得静谧,美得鬼魅,美得暗香浮动。 “阿拂?” “嗯。” 似乎只是没来由的开口一声唤,唤完后连自己也忘了该说什么。 贺拂耽有些好笑,朝面前人伸出手:“师尊想问我什么?” “……” 那种奇异的预感更浓了,骆衡清竟然生出一丝近乡情怯,慢了一步才握上那只手。 “既然师尊不敢问,那就我来说吧。” 贺拂耽巧笑倩兮,“渊冰给我看过明日结亲礼流程,师尊怜惜我身体不好,仪式一切从简。但是那道‘问心’仪式,师尊无论如何不应担删去。师尊是在担心什么吗?” 骆衡清手中一紧,片刻后又欲盖弥彰地恢复正常。 “我不曾担心什么。”他语气生硬,“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仪式。” 贺拂耽莞尔:“可师尊明明就很在意。” 问心礼上,结为道侣的双方要将手同时放在问心石上念出誓言,若二者都是真心,石头便会发光。只要有一人心思动摇,问心石就只是一团黑暗。 若连问心石一关都过不了,这场结亲礼便与笑话无异。 贺拂耽闭眼,第一次主动去碰触师尊的识海。 连日来他们识海交融已是常事。渡劫期修士识海的自我防御已经到了不需要主人催动就能自行运转的地步,但贺拂耽进入得还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地。 他很快就找到了师尊的乾坤囊。 睁眼时他们交握的掌心已经多出一块石头——尽管骆衡清并不想要,却在宫侍备好时,鬼使神差般收进囊中。 “阿拂……” 骆衡清语气疑然,伸手想要将石头拿走。 贺拂耽却退后一步,将石头藏在身后,脸上笑意盈盈,负着手的模样有几分生动的调皮。 “我愿意与师尊结为道侣。” 一字一句落下,骆衡清愣住,看见桌上的铜镜照着面前人身后的石头赫然亮起。 “我,贺拂耽,愿意与骆衡清结为道侣。” 说罢面前人将手里的石头捧至面前,问心石光芒大盛,从指隙中渗出,照见捧石人脸颊莹白如玉,眉目璀璨。 骆衡清怔怔看着眼前人。 问心石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反倒让他那凝滞的眼神显得呆愣。像是突然之间忘记这光芒代表着什么意思,甚至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唯一能出口依然是那句: “阿拂?” 尾音轻颤,像是怕惊扰了眼前这个美丽的幻觉。 但幻觉中的美人笑得那样真切。 “到明天,问心石也依然会亮起来。师尊现在可以把问心仪式加上了吗?” “……” “好吧。”贺拂耽叹息,“若师尊还不相信,今晚我便握着它睡觉。无论师尊什么时候想听,拂耽都奉陪。可好?” 还是无人应答。 “师尊?” 贺拂耽走进一步,想要细看面前人的神色,却在下一刻,被陡然拽往那个寒凉的怀抱。 * 床头花烛彻夜未熄,像是为明日洞房之夜做预演。 被翻红浪时在空中掀起细小的气流,烛光轻轻跃动,影子印在霜白的玉砖墙上,也在左右摇晃。 床帐中很安静,只有受不住时几声低低的喘息。 今晚的骆衡清很安静,不再喃喃自语,也不再试图用言辞撩拨身下的人,他只是做。 之前数日来的紧张和焦虑都在问心石的光芒下化作得偿所愿的幸福,极致的幸福之下,过往两百年的模糊人生都变得清晰起来。 人间鱼市上闪着寒光的鱼鳞、尖刀,熙熙攘攘来客的吵嚷、咒骂。初到修士宗门时同辈的欺压凌辱,不多时便纷纷跪地乞求宽恕。极寒之地的混沌源炁,金乌巢穴的蚀骨烈火。 碎丹成婴、分神合体,到最后,一剑渡劫。 一切过往似乎都是为了今天,那些幸与不幸,仿佛都只是今夜的序章。 骆衡清第一次这样无比清晰地感觉自己活着,这种感觉让他兴奋无比,只盼望这漫漫长夜可以永不过去。 渐渐的烛火和光影都停下来。 骆衡清连日来第一次陷入沉睡,万籁俱寂,望舒宫中的一切似乎都随着主人的沉睡而沉睡。 却在良久之后,他怀里的人睁开双眼。 第39章 贺拂耽很小心地从身旁人怀中离开。 或许是问心石给了全然的安抚, 今夜衡清君不再像往日那样即使睡梦中也牢牢抱着他,紧迫得宛如禁锢。 一夜的顺从让贺拂耽下床的时候差点脚一软跌倒,扶住床边时发出一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但身后人没有醒来。 他随手捡起一件衣服披好,像第一次来到这座宫殿一般, 赤脚无声无息地在殿中飘荡。 这几日他看遍了整座望舒峰, 将每一粒冰霜每一丝寒风都牢记于心,唯独剩下这座宫殿。 这座冰宫殿,就如同是师尊的化身,和师尊一样的威严、神圣,凛然不可犯。 宫外之人会受冰砖的寒气威慑而不敢靠近,只有日日行走在其中的人, 才知道最坚硬的冰层之下是最温润的暖玉内里。 或许师尊也像这座宫殿一样,胸膛处冷硬的皮肤之下, 会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脏。 但就是这份可能的温暖与柔软, 成为贺拂耽在今夜之前不敢正视的所在。 害怕它们会成为藤蔓,绑缚住他自我选择的脚步, 更害怕它们会将他拉入情|欲的深渊,而他心甘情愿。 贺拂耽将殿中事物细细看过一遍又一遍,最后来到一面镜子前。 镜中倒映出他的身形。 不止今夜的,还有从前无数个日夜的。很小的时候他便常常到师尊寝宫中留宿, 第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像今日这般, 光着脚到处走来走去。 来留宿常常都是因为病痛和噩梦。魂体不合导致常有邪祟入他的梦,怕他在梦中死去,师尊常常会整夜整夜地守着他。 贺拂耽并不怕疼,也不怕噩梦。 因为即使是最可怕的噩梦, 也总有一缕苦涩的药香和清冷的冰霜寒气萦绕周身。只要闻到这个味道,他便知道师尊就坐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师尊一定会保护他。 在师尊心里,他从一开始就是贺拂耽,但他自己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是他—— 在那个九日梦境中,他第一次看见镜中的自己,被那满身爱欲的人影惊骇到失手将镜子打翻。 他那时不敢相信那竟然会是他。 但那的确就是他—— 是路人甲、神妖混血、是南海龙族的私生子、是望舒宫的少宫主……是那个死去数千年、终于在这个世界重生的幽魂。 贺拂耽就是他,他就是贺拂耽。 他在这个世界再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贺拂耽静静凝视着镜中的人,突然朝那人微笑,朝自己微笑。 这一笑像是解开了某个让他一直以来困惑不已的难题,也像是终于获得面对的勇气,他转身回到床前。 他在脚踏上坐下,就着这个低矮的角度看着床上人的眉眼。 渡劫期修士早就不需要睡眠,但这几日师尊大概累坏了。空清师伯百般不配合,就算愿意配合师尊大概也不会放心让旁人插手。结亲礼有关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亲自安排,从写请帖到座次排位事无巨细大包大揽,回宫后也无法休息,彤弓制作最需要全神贯注。 只有深夜那一点点时间可以稍作休息,可就连这忙里偷闲的片刻时光也用来凝视小弟子。 只在今夜,他闭上眼睛,第一次停下来歇息。 梦中他的神色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恬淡,像是九日情缠也未能圆满的愿望在今夜终于实现。 贺拂耽端详着床上的人,像记录整座望舒宫一样,记录着这座宫殿的主人。 这一刻,不再把他视作自己的师尊衡清君,只是将他看做骆衡清。 然后他带着满身寒意,重新回到床上,犹豫了一下后,钻回师尊怀里。 那片微凉的胸膛上依然有着他无比熟悉的冰霜气息,在这令他心安的气息里,贺拂耽闭眼沉睡。 * 第二日。 贺拂耽被身边人用发丝挠着脸颊吵醒,却迟迟不肯睁眼,更深地往被褥中钻去。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6节 衡清君无奈,附身在被子外那一点鬓发上落下一吻,招来锦被下的人几句撒娇似的嗔怪。 那般甜腻、含糊的喃喃声,真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之间才会有的浓情蜜意。 衡清君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床上隆起的那很可爱的一团,独自回味着那份甜蜜。待到离开时,嘴角都微微浮起笑意。 尽管很想躺下和面前人一起赖床,但他不得不离开。他不放心其他人,大婚诸事都由他亲自过问,今日更不可能懈怠。 贺拂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连日来不断地记忆消耗了他太多精力,睁眼时头脑还有些发昏,看见来人才木木地唤了一声: “渊冰。” 毕渊冰呈上放着大红婚服的托盘:“少宫主,快到吉时了。” 贺拂耽很慢地朝他一眨眼,软绵绵道:“好呀。” 他还是困,不想下床,便直接张开手,“你来吧。” 毕渊冰一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就反应过来,在床边跪下,替床上的人更衣,却一眼也不敢抬头看向那人。 婚服穿好之后,贺拂耽终于有了点精神。 他坐到镜子前,打着呵欠任由毕渊冰为他束发。 昆吾冠戴在头上有沉甸甸的分量,身后人很谨慎地问:“少宫主,会太紧吗?” 贺拂耽正要回答,却突然感到尾指指根处传来灼热的一下刺痛。 那里缠着明河的头发。 即使在最床上最不堪忍受的时候,他也不曾忘记过要把它藏起来。 “少宫主?” 贺拂耽回神,隔着婚服轻纱一样的袖子,紧紧握住那根手指,轻声笑道:“不会紧。渊冰的手艺总是这样好。” 一切准备妥当,他站起身,待傀儡替他整理好袍角后,伸手放下冠冕上的珠帘,朝门外走去。 宫门一旦敞开,锣鼓喧天。 已有人长身玉立候在门外,穿着一样鲜红如血的婚服,朝他微笑伸手。 贺拂耽不作犹豫,搭上师尊掌心。 脚下鲜红绸缎一路铺到主殿,平时并不觉得这段路漫长,今日在两旁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却像是怎么也走不完。 杂乱的视线中似乎有一道如影随形般始终跟着他,可余光看去,到处都是不相熟的面孔,没什么异常。 似乎察觉到他心中不静,骆衡清侧首,轻声道:“阿拂别怕。” 他嘴上说着别怕,袖口下的手却不复从前冰凉。微微温热,似乎其下热血沸腾,还泛着一层薄薄的湿润。 贺拂耽心中轻笑,定了定神,回握过去。 “师尊也别怕。” 相携踏入主殿九九八十一阶玉砖,殿中更是人满为患。 堂前摆着师祖的牌位,下首玄度宗主赵空清端坐,原本神色不虞,却在小弟子盈盈下拜后缓和了脸色。 问心石呈上,众人皆屏住呼吸,一时间鸦雀无声。 待石头亮起,才像是冰雪消融一般恢复欢声笑语。身侧人很明显地放松了身体,而堂前空清师伯更是感动到老泪纵横。 一拜宗门。 二拜日、月,与莲月空。 三为互拜,起身时骆衡清伸手轻扶一把,伴随一声“礼成”,立刻有无数人围上来道喜。 “莲月尊在上,二位今日结为道侣,从今往后既是夫妻,又是道侣,亲上加亲,真可谓我修真界一段佳话啊!” “数月前加冠礼上,见道君为少宫主束冠,便觉二位天生一对,实在般配啊!” 人人嘴里都是讨人喜欢的吉祥话,人人脸上都是感同身受的欢喜色。 在之前修真界根本没有师徒成婚的例子,但就如同头上这顶凭空而来的礼冠一样,只要师尊想,他就是修真界的规矩。 贺拂耽静静听了会儿客人们睁眼说瞎话,然后拉了下师尊的衣袖。 “师尊,我想先回去了。” 衡清君微笑着说好,便要陪他往回走,手刚抬起来又被贺拂耽按下。 “众长老千里迢迢前来观礼,师尊不可为我费了礼数。”见面前人还要说什么,又补充道,“师尊,别让空清师伯为难。” 衡清君朝堂上看去,赵空清已经在众人劝酒之下有些招架不住。他脾气太过随和,即使一个洒扫小弟子朝他敬酒也会一口饮尽。 “拂耽等师尊回来,好不好?” 又甜又糯的声音,轻轻的,像早上那样,无意识地在撒娇。 骆衡清一下子心软了,答应下来。临走时又将人拉住,低声道:“我很快就来。” 来得的确很快。 贺拂耽在床前坐下,还没和毕渊冰聊上几句,就有人推门而入。 毕渊冰立刻转身行礼,却在来人即将路过他身边时,听见小主人道:“渊冰,你过来。” 他立即起身走过去。 贺拂耽拿起桌案上一把缠红绳的剪刀,笑问:“接下来该是结发同心了,对不对?” “是。” 一问一答间,衡清君已经绕过傀儡,在贺拂耽身边坐下。 不必傀儡动手,贺拂耽自己将两缕长发绑好后剪下,缀上同心结,放进木匣珍藏。他并没有将匣子递给毕渊冰好让他收起来,只是随手放在一旁。 桌上左右各有三杯酒,贺拂耽伸手拿起一杯,只是闻了一下就眉梢轻蹙。 人间盲婚哑嫁,为了让新婚夫妇顺利圆房,合卺酒一般都有暖情的效用,会比普通酒水还要烈些。 贺拂耽长到现在连一杯果酒都不曾喝过,更别提这样的烈酒。酒气呛人,他捧着杯子,怎么也下不去嘴。 “你身体不好,沾沾唇便可以了。”身旁人道,“你那份我来替你喝。” “那怎么行?合卺酒寓意同甘共苦,永不分离。都让师尊一人喝了,还算什么合卺酒呢?” 衡清君想了想:“那你喝了之后再吐出来?” 话未说完就长手一捞,动作很麻利地拿过窗台上的花瓶,“正好这瓶子难看,吐里面也不算可惜。” 贺拂耽:“……”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身边人适时递过花瓶。 贺拂耽脑门青筋跳了一下。 余光瞥见毕渊冰脚步微动,似乎想要上前,贺拂耽挥开那个碍眼的花瓶,平生头一次这样大胆地抱住身侧人的脑袋,吻了下去。 唇瓣轻碰,一口酒液在唇齿之间流转。 见状毕渊冰立刻收回脚步,低头不敢再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中。 见人走了,贺拂耽伸手抵住面前人胸膛,想要将人推开。 下一刻却被身前人拦腰抱到腿上,俯身压下,舌尖侵入,连同他口中残余的酒香都卷走,一丝都不放过。 经唇舌过滤后的酒气不再那么刺鼻,变成浓醇厚的香气。贺拂耽一滴未饮,却也在晕头转向的亲吻中快要醉了。 连彼此的呼吸都在亲吻下变得炽热潮湿。吻到气喘吁吁,头晕目眩,贺拂耽别过脸想要喊停,但不等他说出哪怕一个字,就又被捏住下颌强硬地扭过头来,继续吻。 如此几次,逼得贺拂耽羞恼地咬了面前人一口:“够了明河——” 面前人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稍稍一顿后,更深地吻下去。唇舌滑腻湿热,仿佛要吮吸的是身下人的骨血魂魄。 贺拂耽被制住手腕动弹不得,身上人又铜头铁臂毫无破绽,他只得更重地朝唯一柔软处咬下。 “独孤明河!” 这一下直接就尝到血腥味。 面前人终于直起身,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红色。 连瞳孔也是红色,盛怒之下再也维持不住半点障眼法门。静静看过来,连跃动的烛光都在其中凝固。 他寒声道:“我只问你一句,贺拂耽,你跟不跟我私奔?” 贺拂耽垂眼,没有回答。 独孤明河等待良久,最后冷笑,声音里有绝望的悲凉。 他拂袖而去。 几步之后,又倒回来,将床上人打横抱起,恶狠狠道: “这可由不得你!” 第40章 面前人抱着他径直飞向高空, 破空时寒风如同刀刃刮擦着脸颊,呼啸声尖利。 贺拂耽婚服单薄,觉得冷, 便更深地埋头进面前人怀中。 独孤明河身姿腾飞,脚下一刻不停, 却在察觉到这并不明显的亲昵后稍稍一顿。 柔软的怀抱开始变得坚硬, 领口处粗糙的兽毛却在逐渐变得光滑。 贺拂耽有些奇怪,抬头往上看去,却看见抱着他的人身形渐渐消散,周身燃起火焰,烈火之中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凝实。 化蛟。 渐渐凝实的长蛟很小心地将他顶在头上,带着他急速向前方高空跃去。 那里有一团极强的光和热同样朝着他们急速飞来, 贺拂耽看了一眼就不得不收回视线,眼中一下刺痛后有片刻晕眩花白。 他稳住心神, 看向脚下龙头上的龙鳞, 轻轻“咦”了一声,跪坐下来, 细细端详。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7节 烛龙的鳞片很漂亮,红宝石一样的颜色,像是能自发燃烧一般,即使夜晚将至天色暗沉, 也依然光华流转、色泽瑰丽。 与圆润的应龙鳞不一样的是, 这些血红鳞片尾端尖锐, 并且微微翘起,层层叠叠交替覆盖延伸,真就像一簇簇跳跃的小火苗。让人怀疑只要覆手上去,要么会被火光烧伤, 要么会被尖刺扎伤。 但或许因为男主现在还只能化蛟,所以鳞片摸上去只有一层绵密的粗糙感。 那团强光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近到贺拂耽几乎都要睁不开眼时,才从那光与热中辨认出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 鸟羽全都是火焰化成,每一次振翅火舌都随之上下跃动,将危险的气息宣泄向四面八方。火焰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浓烈的金色,似乎将全天下的光与热都掠夺于此。 离它很近的时候,贺拂耽才发现那些火苗化作的鸟羽之中还穿梭着无数青黑锁链。 链条粗大暗沉,像是能将所有光和热吞噬,所以才能在鸟羽之中留存,才能在耀眼的光芒下被旁人所见。 锁链将鸟身层层绑缚,链条延伸到前方的云层之中。 顺着链条的方向看去,末端全都缠绕在赤红如血如同丛林的龙角上,其下是与男主一样的、覆盖着血红微翘鳞片的巨大龙身。 全都是已经长成的烛龙。 传说中驾驭金乌带来日出的神秘种族。 正随着金乌振翅上下腾飞,躲避着那些能将一切焚烧融化的太阳炎火,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带着这团光轮急速从穹隆上驶过。 贺拂耽怔怔看着眼前这幅奇异的景象,突然有柔软温热的某物缠上腰间,将他卷起,很小心地放入硕大的龙口之中。 龙舌柔软,龙口并未完全闭拢,留有一丝缝隙,还够贺拂耽扶着龙牙,朝外面看去。 独孤明河已经加入了驾驭金乌的队伍。 烛龙都以龙角缠绕锁链,有的仍嫌不够,还往嘴里叼上一段。 但独孤明河还只是蛟龙,没有龙角,龙口里含了宝贝舍不得张嘴,便用爪子扯着锁链飞上高空。 贺拂耽知道男主是怕金乌鸟一缕太阳炎火就叫他灰飞烟灭,但龙嘴中毕竟视角有限,稍待了会儿后,还是没能忍住探出半个身子,往上攀爬。 微微翘起的鳞片很好抓手,贺拂耽在风声中爬到身下红龙的鼻子上。 独孤明河大惊失色,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急得眼睛都成了斗鸡眼。 猩红的竖瞳本该显得凶恶,此时却因为变成对眼显得不太聪明。贺拂耽看见了就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脑海中惊慌失措让他回去的传音万分无奈。 干嘛这么紧张? 他又不是不会飞。 龙群在不断下降,带着金乌鸟也飞得越来越低。已经是申时,在人间,鸡应当归巢,犬应当回窝,家家户户大概都已吃过饭,三三两两出门享受片刻悠闲。 自然太阳也该下山,天光也该黯淡,黑夜也该来临。 贺拂耽站在红龙的鼻子上,向后看去。 他们周围的一角天空尚且残存晴日的瓦蓝,之后的云层被便余晖晕染上各种色彩,绮红黛绿绵延千里,越往后便越深沉,直到最后彻底被绛紫的黑夜掩盖。 黑夜之中无数界碑林立,修真界的八宗十六门层峦叠嶂、人间界的通衢大道阡陌交通、妖族红月境终年大雾弥漫、鬼族幽冥界一片废墟,最后,到了魔界。 这样长的距离,即使是神明也不可能在一日就狂奔而过。 但界壁与界壁之间似乎矗立着许多隐形的桥梁,将曲折的空间缩减到最短距离,供烛龙穿梭其中,快速飞跃天际。 龙群急速下沉,狂风将纱衣吹得翻飞,头上冠冕垂下的珠帘叮当作响。 贺拂耽爬上龙头,向下看去。 那片土地的轮廓斑驳,夹杂在巨灵山以南、邓林以北,像一簇枝蔓横生、杂乱无章的花束。开至荼蘼的花瓣饱满得破开黑紫色的汁水,在大地上冲出沟壑,形成弯曲不尽的溪流,把泥土也染成黑紫色。 四周紫色的瘴气仿佛是这些花汁蒸腾出的香气,浓郁得凝成水汽,翻滚着,从远处看就像一簇簇幽静而躁动的暗色火焰。 土地之上也开满了花,大大小小的花朵挤在一起几乎无从下脚。不知名的远古巨兽悠然穿越花丛,各种乔木仿佛要长到天上去。 虞渊。 位于魔界腹地,却是连魔界中人也不熟悉的所在。不受天道管控,亦不在六界轮回之中。 若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堂堂衡清道君不能前往的,大概除了天上的莲月空,就只剩地上的虞渊了。 龙群在最高大的那棵树上落下,金乌紧随其后。 鸟爪落在树梢上的一刹那,浑身火焰熄灭,化作真正的羽毛,与此同时黑青锁链也化作虚无。 天空中喷火的灭世凶兽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匆匆扎进树枝中低低呜咽的大鸟。 它哭得伤心极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哀嚎声中还带了些不甘和愤怒,像是藏着无数恨意。 结束工作后烛龙们纷纷离开金乌巢穴,飞到别的树上去,盘旋着休息。微翘的鳞片正好卡在粗糙的树皮上,不需要用力就能稳稳当当地安睡一晚上。 身下赤蛟也将贺拂耽带到一棵树下。 落地后便立刻化成人身,将滑落下来的人抱了个满怀。这样亲密的距离,但脸色仍旧一片冷凝。 贺拂耽掌心抚上面前人胸口,轻声问:“这里疼过吗?” 独孤明河神色立刻绷不住,似乎想笑,又似乎还在生气。到最后,强撑着憋出一句:“别以为关心我两句,我就会放你回去。” “可是我真的想知道。我一直在担心你,明河。你没有返魂香,怎么能捱过神魂分离的疼痛呢?” 被这样真诚的、担忧的视线看着,独孤明河就是有天大的火也发不出来。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软了很多:“我没事。不疼。何况我有返魂香。” “你怎么会有?” “……你不必管。” 一句话又变得怒发冲冠,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 贺拂耽不愿再惹他生气,转移开话题:“放我下来吧。” 身下的臂膀顿了一下,才将他放下。但很快又抬手过来挑起他冠上的珠帘,拨到两边,露出其下完整的容颜。 独孤明河语气有些讥讽:“他给你穿的戴的都是些什么?难看死了。” 不到片刻后又别扭地补充,“但你戴着很好看。” 贺拂耽微笑一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独孤明河警觉:“怎么?想找回去的办法?还是想召你师尊过来?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贺拂耽,虞渊与世隔绝,就算有你师尊留下的一角识海化境互通有无,也绝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他轻蔑一笑,“除非他敢将自己的元神也割开,做成小珠子供你玩耍,那我还真得担心一下。” 贺拂耽知道他说的不错。 虞渊外的瘴气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隔绝外界一切窥探。或许并非是天道主动抛弃了虞渊,而是连天道的眼睛也不能穿透这层雾瘴。 “我知道你会来的,明河。” “说好听的也没用。我看你见我来了应当很失望才是,毕竟在我来之前,你和你师尊还在婚礼上卿卿我我。” “我看见你留下了这个。” 贺拂耽撩开袖口,抬手,尾指指骨上缠绕着一根艳红的发丝。 男主大概用了某种空间术,留下带着自己气息的私人物品作为锚点,就可以在两点之间往来,手法高明些便不会引起空间波动。 浸淫此道中人甚至可以任意取用锚点处的物品,真正做到隔空取物。若锚点打在某个人身上,抽取生命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上古时候,这也算是一种邪术。后来修真界灵气凋敝,空间术渐渐落寞,也就只有必须一日跨越六界的烛龙族还在使用,还能精通。 “混沌源炁的遮掩能瞒过傀儡的眼睛,但却瞒不过师尊。如果师尊见到了这根头发,你就来不了望舒宫了。” “他怎么会发现?我藏在枕头里面的。” 独孤明河得意,“他总不可能突发奇想去睡我的床吧?” 贺拂耽心虚地移开视线:“……” 见他这副模样,独孤明河渐渐意识到什么,神色大变。 “骆衡清他、他对你……难道你们……” 见面前人没有反驳,他大怒,“骆衡清这个畜生!” 贺拂耽疑惑:“明河,你为什么只怪师尊,却不怪我呢?是我背叛了你,你不生我的气吗?” 独孤明河气焰一滞:“你怎么知道我没生你的气?” “若在人间,丈夫见妻子变心,与街坊邻居联合起来将妻子沉塘之事比比皆是。便是亲自动手杀妻,也是寻常。尽管大婚之日誓言许得再情深义重,相亲相爱到相看两厌也不过咫尺之间。你如果生我的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杀我?”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带你来虞渊,是要杀你泄愤?” 独孤明河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神魂分离的疼痛他尚且能够忍耐,此刻心中泛起的绞痛才叫他心神欲裂,连眼眶都微微湿润。 “我怎么可能杀你?贺拂耽,你到底有没有心!” 第41章 贺拂耽一句话就叫他止住了怒气和眼泪。 “我知道明河不会杀我, 因为明河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从不滥杀无辜。” 微顿后又道,“可我实在不解。人间那些女子也何其无辜, 还有许多都是冤假错案,被他人陷害。为人丈夫者却不分青红皂白, 也要置曾经的爱妻于死地。为什么呢?是因为太相爱, 所以不能忍受半分猜忌吗?” “……你错了。爱或许与死亡常常相关,但爱跟谋杀绝不会有任何关系。我若爱你,便连你的一根头发都不会舍得伤害。就算真的因为你的背叛恨到要杀死什么,死的也只该是那个奸夫——” 那个王八蛋奸夫骆衡清。 “那是因为人间那些夫妻还不够相爱,所以不肯交付丁点信任与宽容吗?” “你把人间想得太好了……阿拂。我曾在人间看过无数这样的惨案,杀人者口口声声说着爱, 但爱如果会让人生出杀意,那便根本不是爱, 只是占有欲, 甚至——只是对物、而非对人的占有欲。爱的一部分的确是占有,这不等于爱就是占有。” 独孤明河苦涩一笑, “即使在人间,爱也是一种稀奇的东西,所以才会被写成话本、搬上戏台。若非稀奇,又怎么值得千古传唱?” 贺拂耽沉默, 半是为这真假难辨的爱恋, 半是为那些死于虚假爱恋之下的女子。 纷杂思绪中,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师尊就总爱送他稀奇的珍宝。 师尊爱他吗? 见他良久不语,独孤明河开口,语气有点急切,像是很担心他误入歧途, 被人蒙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8节 “总之一个人爱你,只会想方设法让你活下去。若有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想要杀了你,那这个人说的一句话都不可信。” 贺拂耽若有所思。 片刻静谧后,独孤明河像是不耐烦了,又强调一遍:“爱你的人是不会想杀你的……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出口犹豫软弱,像是暗含深意。 贺拂耽点点头:“明白了。” 他的确想明白了。 恶之不一定就会欲其死,但爱之一定欲其生。 师尊爱他,所以一定要他活下来。 早该想到的,共登大道、永生相伴,本就不该是师徒之间该寻求的妄念,而是独属于夫妻之间。 师尊对他也不只是师徒之情,更有夫妻之爱。那样深沉的、充斥着爱意的眼神,在数十年前就已经不加掩饰地频频落在他身上。 但他从未正视过自己,也从未正视过师尊。始终认为自己和师尊都不过只是剧本里两个甚至不必参与剧情的路人甲角色,所以他不曾理解爱,更不曾想过自己会被爱。 他并非真的无情草木。九情缠之后,他便隐隐有这样的猜测,但此刻终于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字眼真的发生在他身上时,仍旧感到震撼。 震撼过去,唯余惆怅、落寞的余韵。 或许正因心中早已有这样的猜测,他才会在未能完全理解“爱”这个字眼时,就萌生离开师尊的念头。 修士不该沉溺爱欲,无论是师尊,还是他自己。 他必须离开,为了师尊不再浪费对渡劫至关重要的杀戮道意,为了成全师尊的大道,与大爱。 修士便该如此。 既然是夺取天地灵气为一己修炼,就应当爱天地、爱众生,而非爱一人。 他再次开口,像是在隔空劝慰师尊,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我明白了。” 独孤明河见他言辞肯定,有点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你明白就好。” 沉默片刻,他像是将之前的悲伤别扭等等复杂的情绪统统,朝贺拂耽伸出手,爽朗一笑,“来吧,作为东道主,我带你在虞渊四处转转。” 贺拂耽抬眼看向他,像是也被那个笑容感染,嘴角轻抿,暂时放下愁绪,抬手拉住面前人的袖子。 独孤明河心中“啧”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就这样带着贺拂耽向前走去。 他们在金乌鸟栖息的那棵树旁驻足。 并没有靠得很近,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即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金乌鸟也已经很谨慎地拨开叶子审视着他们。 “它似乎很怕人?” “怎么可能不怕?它九个兄弟都是死于大羿嫦娥手中的彤弓素矰,大羿曾是羲和一脉的战神,嫦娥则是常羲一脉的月神,都生而为人形,所以它害怕一切人。杯弓蛇影嘛。” 贺拂耽眉头轻皱。 他记得明河曾说过,天道正册上的八位神祇,宇宙神东皇太一之后便是太阳神东君,东君一脉又分为日神羲和与月神常羲。天道连第九位不在正册之上的山鬼都没有放过,想必东君一脉已经尽数神湮。 “嫦娥大羿射九日平息大祸,如此功劳,也不能让天道心软,放他们一命吗?” 独孤明河笑问:“你当天道为什么要剿杀神族?” “白石郎说,是因为天道宠爱人族,要将神职空出,供修士成仙。” “不止天道宠爱人族,连神明亦为之痴狂。天道一定要将神族屠尽,是因为神明思凡。百神本该各司其职,风神掌风,雨神控雨,但无论风师雨伯都渐渐尸位素餐,人间风雨失调,遍地饿殍。” 独孤明河转头看向贺拂耽,仍旧笑着,眼中却暗自感伤,“阿拂不如猜猜,为何会有十日同出之祸?” “难道是因为羲和——” “人族以巫舞娱神祈雨。羲和爱舞,并且独爱北海上一岛国的巫舞,那里的巫女为祈雨跳得越虔诚,羲和便越长久地驾驭金乌在岛上驻足。雨师前来尽职,她也不愿离开,甚至召出十日想要驱逐雨神。” “因此十日同出,雨神被太阳炎火重伤,岛上的巫女也因祈雨失败反唤出十日,被愤怒的国民绑上祭台,受十日炙烤,活活晒死。两神战斗结束,羲和本想继续观舞,见巫女已死,悲愤之下,心碎投海而亡。” “……” 良久,贺拂耽才问:“那个巫女,就是古籍中记载的女丑吗?” “阿拂果然博闻强识。” 贺拂耽却摇摇头,眸中神色不忍。 “我不曾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古书上记载的是,女丑本为旱魃,杀之才可除尽旱灾。” 然而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个命运悲惨的巫女,被污名为杀人无数的恶鬼,流传至今。 “所以神族必死无疑,无需同情。他们的能力太大,又毫无约束。尽管的确有神自始至终恪尽职守,不曾思凡,可谁能料到他们今日不会,明日也不会呢?” 见贺拂耽神色低落,独孤明河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在为“善无善报”而忧愁。 望舒宫实在是一个太狭隘的世界,千里冰封,苍白、洁净、井然有序,将久居其中的人养得天真澄明,为两个素未谋面的神的厄运也伤心不已。 但这座宫殿之外真正的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秩序。 独孤明河不忍,伸手戳了一下身旁人落寞的脸颊:“不过嫦娥大羿的确逃过一截。人间明皇梦中游月宫,上题广寒清虚之府,府中有一素娥起舞,醒来后大悦,封嫦娥为广寒宫主。天上仙家为讨人皇欢心,便也封嫦娥为太阴星君,从此脱离神胎,破格成为仙子。” 贺拂耽眼中越来越亮:“这么说,嫦娥还活着?那大羿呢?” “后人牵强附会,将战神大羿与有穷国一擅射的国君后羿混淆,传承下来之后,久而久之,神明大羿便真的与有穷氏君合二为一,破格成为人族,轮回转世。” “真的吗?”贺拂耽眼中一片雀跃,随即又有些狐疑,“你该不会是在哄我高兴吧?” “咦?小木头怎么一下子变聪明了?” 独孤明河调笑着故意逗弄面前人,见他情绪起伏之下伸手要挠人,赶紧哄道:“是真的是真的,想让你开心是真的,但故事也是真的。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 “我相信。” 贺拂耽打断他,扬唇轻笑,愁绪终于一扫而空,“人族本就是一个擅长创造奇迹的种族。我相信他们什么都能做到。” 说罢又正了颜色,“还有,明河,你以后可不能叫我木头了。整座望舒宫,只有返魂树一棵木头,而虞渊却遍地是木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说谁像木头,也该是你像。” 独孤明河听到一半就已经憋不住笑意,强忍着听面前人一本正经说完,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往上看。” 掌心里的人乖得像小猫一样,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怎么摆弄也不会反抗。 独孤明河心中一软,走进一步,轻声叮嘱:“仔细看。” 他几乎将身旁人整个圈在怀中,从上往下落去的视线是从未有过的柔情似水,或许连他自己见了都要大吃一惊。 但因为唯一的观众正仰着头,眨巴着眼睛,努力研究头顶树冠有何不同,所以也就无人发现。 看了许久,贺拂耽终于看出端倪。 “咦?这些树干上的枝叶怎么都是相连的?” “因为它们本就是从主干的枝杈上垂下的根须,落到泥土里之后,才愈发挺拔,像是一棵新的树从土里钻了出来。所以,阿拂,虞渊也和你的望舒宫一样,实际只有一棵树。你用返魂树焚香,我却不曾吃过若果。俗话说吃啥补啥,合该是你更像木头。” 贺拂耽无言以对,几次试图张嘴,却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只得承认:“好吧,我才是木头。” “不过明河你刚刚提起若果,莫非这就是若木?” “是。” 贺拂耽惊叹。 原来传说中日落之地的若木长这个样子,像一棵巨大的榕树。 古籍中记载神树若木为赤树青叶,荫蔽西极。想来也只有是一棵榕树,才能撑得开如此巨大的树冠,独木便成林,荫蔽整个日落之西,也荫蔽着金乌鸟,和整个烛龙族。 身后似乎有盛大的火光跃动,倒映在若木林立的树干上,宛若道道光帘,光耀下地。 不等回头,身后便传来阵阵丝竹舞乐声。似乎正有无数人围绕着篝火起舞,脚下的土地微微震动,伴随着苍茫的歌声,是一种古老陌生的语言,有如神谕。 “夜宴开始了。” 独孤明河伸出手,“来吧,来见见真正的虞渊,真正的烛龙。” 指尖在面前人眼角轻轻一点,笑着继续道: “还有你的花儿。” 第42章 贺拂耽伸手要去拉他的袖子, 却被面前人顺手牵住掌心。他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更紧地握住。 贺拂耽不由得看了眼面前的人,见那张俊脸上得意洋洋的笑意, 像个争强好胜比拼谁力气大的孩子,心中好笑, 便随他去了。 独孤明河见他妥协, 呲牙一笑,带着他一同转身。 他们身后火光冲天,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着,火焰跳跃、摇晃,不停变化着不同的模样,看似狂放不羁, 却始终克制着一个精确的尺度,连一片花瓣、一处衣角也不曾燎伤。 周围狂欢的人群穿着样式古朴的服饰, 皆是褒衣博带, 尽情歌舞着,口中吟咏虽是上古神族的语言, 听不明白,却感情充沛,无需歌词便能感染听者。 已经有人在载歌载舞之中沉沉睡去,遍地东倒西歪的酒坛, 空气中、泥土中、连若木的枝叶中, 闻起来都是浓烈芬芳的酒香。 几乎与酒香一样充盈且无所不在的, 是财宝。 金银、珍珠、宝石、翡翠、珊瑚……小山似的堆积在泥土上,要么被沉睡的烛龙卧在肚底,要么被狂欢的人群踩在脚下。 珠宝之下,泥土之上, 隐隐约约可见一条白玉石砌成的大道。 那是白叠玉,望舒宫就用的是这种玉。 贺拂耽兴冲冲拉着男主走过去,脚下玉石在望舒宫中暖玉升温,但到了温暖的虞渊,竟也显得清凉。 行至一半,玉街被紫色的土壤掩盖。贺拂耽蹲下拂去那些泥土,才发现原来是这条路并未修完,到这里便骤然断开,被泥土侵蚀。 “虞渊本没有路,也不需要路。不知是哪个轮回的哪位前辈突发奇想,自主修了这条路,修到一半兴致过了,就丢开手,不曾再提起。”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很潇洒。” 似乎听到他的话,有路过的烛龙抬头朝贺拂耽一笑,将怀里宝贝一样捧着的酒坛塞到他怀里,随后长歌而去。 独孤明河看着抱着酒坛一脸不明所以的贺拂耽,柔声轻笑。 “看来即使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花全都因你而生,也会非常喜欢你。” 贺拂耽更不明白了:“为什么?”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59节 独孤明河却不愿意说得太明白,只是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喜欢一朵花,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贺拂耽低头看看脚下。 在虞渊,除了遍地的金银,还有遍地的鲜花。从若木的根系里攀出,从珠玉堆的缝隙中钻出,甚至顶破他们脚下的白玉砖长出,枝叶野蛮生长,花朵张牙舞爪。 似乎人人都在宠爱着这些花儿,仍由它们肆意蔓延,将这里当做自己的王国。就连神智未开的魔兽穿梭其间时都很小心地控制蹄爪,不愿踩伤它们。 不时有人化作原形,腾空翻越北面那座高大的巨灵山,用巨大的龙口衔来清水,浇灌这些得来不易却也分外顽强的花朵。 遍地都只开一种花,萼片洁白如雪,花冠却如鲜血一般艳红,从萼片中长长伸出。几株拥簇时,真像几粒血珠飞溅白雪之上。 “这是龙吐珠。虞渊的土壤是银河中星沙滑落汇聚而成,除了若木,寸草不生。但那场雨季之后,许多星沙发芽开花。在天上的时候它们是闪耀的星星,在地上亦是美丽的花朵。你说人族擅长创造奇迹,可是阿拂,在我看来,你才是奇迹。” 独孤明河很少用这样正经的语气说话,听得贺拂耽有点不好意思。 “明河,你太谬赞我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运气好而已,竟然能有这样漂亮的封地。” “那阿拂可愿意永远留下来?” 问这话时面前人微微低头,双眼晶亮,模样虔诚,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贺拂耽哑然。 独孤明河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答案,顿时拧眉,负气道:“算了,你不用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 贺拂耽失笑,真觉得男主像个孩子:“这世上本也就没有永远的事。” 独孤明河更气,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紧紧握住掌心中那只手。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掌控的东西,纤细修长,骨节俊秀,握在手里很像丝绸包裹的玉石。却又如此滑腻,柔弱无骨,像是一不留神就会如一尾鱼从他手中溜走。 他沉默了片刻,调整好情绪,重新扬起笑脸。 “走,去见见你的封臣。若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把你供起来。” 贺拂耽却摇摇头,神色有些迟疑。 “怎么了?” “不必告诉他们。我能来虞渊看上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这可是整个烛龙族的敬仰诶!修真界千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妄想着征服烛龙族,掠夺虞渊的财富。阿拂,你竟然不要?” 独孤明河恨铁不成钢,伸手轻轻刮了下面前人的鼻子,半是宠溺半是无可奈何,“莫非你真的是根笨蛋木头吗?”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睫羽轻颤。 虞渊是他的封地,若能化龙,他一定会尽职尽责为这里行云布雨。就算到最后他真的只能化为猫妖苟且偷生,也会努力肩负起虞渊的兴衰。 这些并不需要烛龙族的信仰或是喜爱才能换来,所以也就无需告诉他们。 何况…… 对于爱,他心有余悸。 如此美妙的字眼,让人情不自禁沉醉。可一旦沉醉其中,就背叛了作为修士的道义。与其到最后悔悟时撕心裂肺地离开,倒不如从一开始就驻足远观。 独孤明河察觉出他面色有异,但并未多想,只觉得他是生性淡泊,不慕名利。于是才正经不过几句话,又开始逗猫。 “阿拂想隐瞒身份,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该怎么给他们介绍阿拂呢?我可不是那种会把人随便带回家的龙。烛龙族虽说深居简出,不知世事,除了驭日和夜宴,其他时间都烂醉如泥,但到底不是傻子。阿拂这身婚服,还有头上礼冠,都太漂亮了。不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搪塞不过去啊。” 他坏心眼地一笑,“难道真告诉他们,阿拂是我抢来的小媳妇?为躲避你夫家追杀,才不得已把你藏到虞渊?” 贺拂耽居然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也很认真地给出回复。 “也行。这很合理。” “……” 独孤明河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被面前人可爱得心都要化了。 他兴冲冲拉着抢来的小媳妇混到人堆里,对着每个族人张口就是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 不愧是在人间能靠写话本子谋生的说书先生,几千万年不问世事的烛龙们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好几个感性的族人不住地用袖口擦眼泪。 在他的故事里,贺拂耽简直就是一个小可怜,被肥头大耳的夫家哄骗成婚,眼看癞蛤蟆就要吃到天鹅肉,幸好被英勇又英俊的情人相救。 贺拂耽:“……” 他有心为这谎言里备受编排的某人找补两句,但一句话都插不上。古神能听懂人族的语言,从小被人族养大的贺拂耽却因为血脉不全,听不懂古神语。 故事结束,一时间所有烛龙向贺拂耽投来的视线都慈爱极了。 有最年长的前辈走上前,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独孤明河替他翻译: “他说祝我们苦尽甘来,百年好合。” “他说要把我们的故事刻在石板上,死之前一同带往金乌巢穴。这样等轮回重生,第一眼看到这个动人的故事,他便会想起你来。” “他说阿拂很漂亮,是根漂亮木头。” 贺拂耽满脑袋黑线:“前辈总共只说了两句话。” 老前辈听见他的话,朗声笑了几下,又说了一句。 独孤明河微笑向他颔首,转而看向身边人,打趣道:“这回有三句了吧?” 贺拂耽伸手拧了他一下。 很轻的一下,身旁人却故作夸张的龇牙咧嘴,看得周围一圈族人捂脸偷笑。 短暂的停顿之后,宴会继续。 这一次人人都簇拥着贺拂耽,想邀请他去篝火旁共舞。贺拂耽谢绝他们的好意,和独孤明河一同在角落里坐下,静静看着这场狂欢。 丝竹、歌舞、欢笑。 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贺拂耽从地上捡起一只不知是谁掉落的小鼓,轻轻拍打起来。一开始只是跟着节奏简单敲几下,渐渐便找到感觉,身体跟随音乐轻轻律动,敲击的手法也跟着娴熟起来。 那支苍凉的龙之歌,他凝神听了两段,也能跟着哼唱几句。 夜渐渐深了,天空中流淌而过的银河出奇的亮,冰晶碎钻一般,将黑夜割裂。 地上的篝火也渐渐变成一缕轻烟,落寞地四散而去。飞鸟走兽尽都归巢,歌舞、丝竹,都像水汽一般化开。 烛龙们纷纷向远道而来的客人告别,然后重新回到若木上,各自沉沉睡去。 独孤明河解释道:“他们是为了明日驾驭金乌。” 金乌是世间最残暴的凶兽,既是神又是魔,又非完全的神与完全的魔。它们的能力强大到能将神明都重伤,心中全无善恶,更无道义,故而需要熙和这样的在册的正神亲自降服、驾驭。 熙和一脉的日神被屠戮殆尽之后,烛龙一族被迫承担起驾驭金乌的使命。 正是这个使命让烛龙逃过被天道剿杀的命运,可…… “数百年一次轮回,却在化龙之后就要开始驾驭金乌。之后百年,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自以为逃过了天道的牢笼,却又跨入了自己为自己选择的镣铐中。如何能不终日痛饮呢?犹嫌这酒不够强劲,不能让我们醉死……求死不能呢。” 独孤明河轻笑,“阿拂,你知道吗?就连我们烛龙,全天下最坚硬的火属性鳞片,也不能阻挡太阳炎火。稍有不慎就会被金乌灼伤,直到最后鳞片褪尽血肉化作乌有。即使这样也不是结束,轮回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重复的命运……无聊透顶。” 贺拂耽上一次见他这样落寞哀伤的神色,还是在平逢秘境中生死关头时。 他有些语塞,想要出言安慰,却又觉得一切语言在这样牢笼般逃脱不开的命运之前都苍白无力。 “所以,阿拂,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喜欢那些龙吐珠,有多高兴你来。虞渊几千万年一成不变,比最幽深的海底还要平静无波,只有你是唯一的变数。” “……” “那么,阿拂,你还要走吗?” “……” 贺拂耽诧异,“你怎么知道——” 独孤明河苦笑:“如果不是想借我的手离开望舒宫,离开骆衡清,你又怎么会这样宝贝我的头发?” “难道阿拂是要说,你真的爱上我了,所以连我的一根头发,都舍不得丢掉吗?” “嗯?” 第43章 贺拂耽慢慢道:“我是很想去红月境, 妖族在那里隐居多年,我母亲也是出自那里。” 而且那里多的是千年大妖,或许就有能让他无需洗筋伐髓也能化为猫妖的办法。 这具身体千疮百孔, 估计不能再承受一次洗筋伐髓了。 独孤明河提醒:“但红月境这百年来被骆衡清治得跟他家后花园似的,你去了那里, 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贺拂耽一怔, 轻叹口气:“也是。” 他仰头看着天空,抱着双膝静静坐了一会儿。 天上那条银河光芒璀璨,星星真的就像河水一样浓郁,随波闪烁。 他突然开口:“我想洗澡。” 独孤明河一愣。 反应过来后他开口语气仓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我去给你打水!虞渊水汽太少用不了凝水术,巨灵山脚倒是有一条浅溪, 不过太远,你等我回来!” 走出几步又倒回来, 狐疑道, “等等……你不会是想把我支开,好想办法溜走吧?” 贺拂耽失笑。 “我不走。” “我不信。” “那明河要怎样才肯相信?” 独孤明河手一摊:“除非你给我一个信物。” 信物, 那自然是极为珍贵爱重之物才能取信于人了。 贺拂耽下意识伸手想取下胸前的项链,指尖碰到那颗冰凉的珠子后却一顿,稍作犹豫,转而退下手腕上那对玉镯中的其中一只。 “这个给你。”贺拂耽将镯子递过去, “水玲珑。”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0节 独孤明河当然记得这是什么, 说起来这东西还是他们缘分的开端。 他摩挲着手里温润的玉石, 其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调笑道: “哦?阿拂,你可知道将成双成对的东西拆来送人寓意着什么?” “我知道,将成对的东西拆开很不吉利。明和你放心, ”贺拂耽承诺道,“这是师尊所赠爱物,我绝不会丢下它不管的。” “……我放心个大头鬼。” 独孤明河咬牙切齿,“不解风情的笨蛋木头。” 说罢气呼呼地拂袖离去。 贺拂耽眨眨眼睛,不明白他又在生什么气。 不愧是最为精通空间术的种族,一眨眼独孤明河便回来了。 一同来到无人的角落,还撑开能隔绝视线的结界,这才挥手变出一个超大的浴桶,桶中热气缭绕。 “你洗吧。”独孤明河在结界外驻足,语气克制,“有事叫我。” 贺拂耽依言走进去。 结界在身后合拢,男主的身影消失不见。贺拂耽指尖撩了下水面,水温适宜,一个很贴心的温度。 他伸手想要解开腰封,但这腰封设计很不方便,系带复杂,而且还在腰后,像本就是被设计出来由旁人解开的。 他试了几次,反倒将系带缠得更紧,呼吸都有些不畅。 犹豫了一下,轻声唤道: “明河?” “我在。” 带着轻快笑意的声音立即响起,似乎从未走开。 “怎么了?舍不得我?想跟我一起洗鸳鸯浴?” “……你进来。” 独孤明河傻眼:“……真跟我一起啊?” 脚下不停进入结界,看见的就是美人背对而立,蝶骨展开,微微向后,莹白似玉的手指缠着身后艳红系带,一杆纤腰被束得不盈一握。 独孤明河呼吸一滞。 面前人听见脚步声,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欲言又止,似乎很纠结。 “明河……这个我不会解。” 话未说完便连耳尖都红了,衬得耳垂上那颗小痣更加鲜艳。 独孤明河脚步一顿,再抬脚时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就好像面前停驻的是一只蝴蝶,稍稍重一些的动静就会将它惊走,稍稍大一些的风丝就会扯碎它柔美的翅膀。 手指搭在系带上,先若有若无地碰了下主人的指尖,这才去拨弄那些恼人的系带。 “不会就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声音褪去惯常漫不经心的消息,显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也前所未有的认真。 说话间吐息落在耳畔,带着来自他人的强烈存在感,贺拂耽下意识偏头躲开。 殷红腰封解下,独孤明河不动声色放在鼻尖轻嗅。然后按住面前人双肩,将人转过来,相当善意地说: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剩下的我也帮你脱了吧。” 贺拂耽本想拒绝,但看见中衣的系带被盘成一个同心结,又默默闭上嘴。 只剩最后一件轻薄亵衣的时候,独孤明河停手,在面前人清澈的视线下,转而摘下他头上的冠冕。 金簪拔下后发髻散开,浓黑如瀑般的墨发衬得那张脸蛋更加精致小巧,妖精一样,仰头看来的视线却带着微微感激的谢意,干净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独孤明河避开视线,却落在面前人耳尖的那粒朱砂痣上。 他喉间轻动,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那里轻轻一碰。耳垂微凉,那粒血也微凉,他却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干咳一声,顶着面前人不明所以的目光,欲盖弥彰道: “我还以为是沾到胭脂了。” 贺拂耽不疑有他,恍然道:“是抹了点胭脂,他们说我气色不太好。” 他俯身掬起一捧水,把脸洗干净,然后抬头看向身旁的人:“现在还有吗?” 独孤明河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定定看着眼前人。 没有胭脂伪造出来的好气色,面前人看上去的确很苍白。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只有耳尖是殷红的一点血色,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美人图的幽魂。 但清水沾染了他的眉毛和睫羽,湿漉漉的,刚磨出的墨一样浓郁鲜活。像是连这副美人图的落笔者也被笔下这非人的美丽所折服,给这幅已经尽善尽美的画卷又增添上浓墨重彩的几笔描摹。 淡妆浓抹总相宜。 独孤明河心中突然闪过这句话。 “我说错了。”他突然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不是私奔。” “嗯?” “不是私奔。”独孤明河重复,像是在为面前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不是你的小情人。” “明河?” “你与他拜的天地,拜天拜地拜莲月空,却是与我入的洞房。是我给你揭的盖头,也是我和你结的同心,我们共饮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合卺酒。” 独孤明河上前一步,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身前人,视线有灼热的、异样的情绪。 “如果你与他都算是明媒正娶,那我们又如何不是?” “好好好,是是是。” 贺拂耽不明白为什么男主这么讨厌师尊,一定要事事与师尊争个高下,连这样荒谬的事也非得争赢。 他一边哄着一边伸手推人,“快出去吧,水要凉了。” 独孤明河回神,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面前人,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结界时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人并没有防备,已经解开衣带褪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 雪白丝绸顺着肩头滑落,但露出的皮肤还要胜过那丝绸的光洁与白皙,像月辉下的一捧新雪……如果上面没有那些鲜艳、暧昧的痕迹的话。 独孤明河瞳孔一缩,胸口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哀伤,他在其中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面前的人是他抢来的。 骆衡清所做的那些事,将永远无法磨灭、无法改变。 他几乎想要立刻上前,将人死死抱进怀里,任打任骂,从此永不放手。要将他藏起来,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对他做骆衡清做过的事情,直到这个人从他们的记忆里彻底消失。 脚下刚动一步,面前的人忽然过头轻轻“嘶”了一声。 独孤明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衣袖擦过手臂时碰到覆着水玉鳞片的伤口,似乎还在疼,连眉梢都轻轻蹙起。 独孤明河所有气性都一瞬间松懈。 结界在面前泛起水波纹,眼前圣洁又香艳的美景消失不见。 结界外的人静静站了会儿,突然抬手撩开袖口看向自己臂间。 微一握拳,那里的皮肤上就被激出大片火红鳞片。鳞片坚硬,却也脆弱,稍稍撬开就泛起疼痛。 他久久看着那些鳞片,在疼痛中、在回忆和当下中不可自拔地失神。 * 玄度宗。 望舒宫。 宫外丝竹管弦吹奏出的喜乐还未散尽,空气中酒香浓烈。 这座冰宫殿依然是红装素裹的那副模样,这打扮在白日显得那般喜庆妖娆,入夜之后却变得阴森鬼魅,不像人间。 “毕渊冰。” 寝殿里,有人站在一片狼藉中轻声开口。 “你知道阿拂身上还有伤么?他快突破元婴了,还不曾闭关悟道。你与他朝夕相伴,莫非忘了么?” 傀儡跪地,低头道:“属下不曾忘。” 骆衡清视线静静落在案前那几个东倒西歪的酒杯上。 发现人不见了之后,他先是无比恐惧。 恐惧之下,他几乎将整个望舒峰都翻过来,神识扫荡而过,粗暴急迫,宫殿几乎沦为废墟。 但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一刻他惊惧交加到无以复加的地方,几乎想要大开杀戒,将所有人都视作阻拦他找到阿拂的阻碍。但暴怒之下,一丝清明倏忽闪过——他也没找到半点强行挣脱禁制的痕迹。 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做到这样天衣无缝的程度,即使是烛龙的空间术也不能,除非有人里应外合出手遮掩。 如果不是毕渊冰,那就只能是—— 理智渐渐回笼,恐惧变成恼怒,恼怒化作悲哀,骆衡清心中刺痛。 阿拂。 没人能把阿拂从这里强行带走,除非是他自己想要离开。 他的确一直说着想要离开,可是…… 新婚前夕那些甜蜜的对话、交缠,现在还历历在目。手捧问心石,在光芒下熠熠生辉的那张脸如此生动,誓言字句真挚,轻而易举就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丢盔弃甲。 阿拂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 阿拂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对他说谎的? “阿拂要离开我,独孤明河是他的帮手。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定下的计划,你真的一无所知么,毕渊冰?” “他变成宫主的模样,属下眼拙,看不出区别。” 傀儡的回答一板一眼,就事论事,不为自己大喊冤枉,也不添油加醋为自己开脱。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1节 骆衡清声声冷笑。 笑声到最后却染上自嘲的苦涩。 毕渊冰当然看不出区别。那烛龙的神魂里有属于他的部分元神,糊弄一个傀儡绰绰有余。 好个命运,几日前还让他为这出好戏沉醉入迷,在另一个人面前耀武扬威,现在就让他尝到同等的下场。 到底谁是谁的因? 谁是谁的果? “你说……我该放了他吗?” 良久,骆衡清开口,声音疲惫不堪,又虚弱无比,像是被这离奇曲折的命运折腾得筋疲力尽。 “阿拂讨厌我。但他这样喜欢你……就算是为了你,他还会回来么?毕渊冰?” 第44章 毕渊冰微顿, 回道:“属下无足轻重。少宫主敬爱您,若您不强逼他留下,他便会回来。” 无比寻常的一句劝慰, 毫无起伏,平静无波, 骆衡清听来却无比刺耳。 他讽道:“区区一根木头, 也懂什么是爱?” “属下不知。只知少宫主亦有自己想做的事,一直待在望舒宫或许并不快乐。宫主应当放——” “滚!” 骆衡清暴怒,挥手将跪在地上的傀儡掀飞出去。 宫门重重合上,殿中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满殿艳红皆成双成对,成对的龙凤花烛,成对的锦被玉枕, 成对的喜字,成对的绣球, 相伴着散落一团, 只有他孑然一身。 鸳鸯锦被下露出木匣的一角,骆衡清取出来, 顿时瞳孔一缩。 匣子里是红蓝二色的两束发丝,因失去障眼法都恢复本来的颜色,被同心结牢牢绑缚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难分离。 他心神巨震, 脸颊上的旧伤瞬间裂开。头顶乌青雷云发出沉闷的响声, 云层中似有电光细蛇一样扭动。 他施法封住几口大穴,勉强压下即将暴动的灵力,仍旧与天道抗衡着。杀戮道意的缺失让从前与他势均力敌的天道第一次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似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周身的每一分空气都在对他叫嚣着, 让他滚出这个世界。 但骆衡清紧紧攥着手中的木匣,寸步不让。 风暴在他的经脉中肆虐成欢,双眼完全变成银色,旧伤中白骨与血肉染上被腐蚀一样的黑丝。 从最圣洁的宫殿中诞生的最污浊的黑气,被天空中某只远道而来的鸦雀当做美味,趁虚而入,利箭一般向主人飞去。 在尖嘴即将咬下那些污秽的黑气时,骆衡清猝然清醒。 双指夹住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鸦,魔气化开,鸟身垂下,变成一张柔软的信笺。 落款是—— 魔界,槐陵。 * 虞渊之中第一次飘散着除了花香和酒香以外的气息。 返魂香,独孤明河将它们千里迢迢从望舒宫带回虞渊,并非是受不住魂丝分离的疼痛,而是要告诫自己记住这份来自骆衡清的羞辱。 头疼欲裂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过点燃它,今夜却一次性燃起两丸。 袅袅香气下,是刚刚沐浴过的人的睡颜。 即使睡着也眉梢轻蹙,虞渊气候温暖,没有望舒宫的寒气镇压疼痛,梦也梦得不安稳。 独孤明河坐在一旁,看着床上的人。 虞渊是日出日落的地方,但却与光明毫无关系,只有永恒的紫色的暗夜。这里的天空是月光也不能触及的地方,除了那条浓郁的银河洒下星光聊胜于无,就只剩下一朵永远遗世独立的莲花。 但是…… 独孤明视线落在锦被中探出的那一小截皓腕上。 光洁,白皙,这就是今夜独属于虞渊的、独属于他的月光。 独孤明河伸手轻轻撩起那片袖口,露出小臂上水玉覆盖的伤痕。 即使渡劫期的道意也不能让这具蛟体脱胎换骨,只能维持着不让它在破碎道心下就此崩溃,勉强支撑出一副花团锦簇的表象。 手臂的伤就是这表象下唯一的破绽。 雷劫埋下的火丝像毒素一样深藏在应龙体内,无法根除,见风就长。就算不是用水玉作为替代,而是真正的应龙鳞,也会因为属性相克而削弱保护伤口的作用。 骆衡清一定想过剥去某个火属性神兽或是魔兽的鳞片用以替代,甚至这些兽类的尸体或许早就已经出现在他的库房中。 但他的小弟子一定不愿意。 独孤明河视线慢慢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鳞片鲜红如血,自从激出后就不曾消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火属性的神兽鳞片,还有比烛龙更合适的选择吗? 况且,贺拂耽本就是因为他而伤。 另一只手掌心一翻,变化出一枚银镊子。 利落地夹住一枚红鳞,猛然一拔—— 【你疯了!】 剧痛之下枪灵惊醒,但惊扰它的不是拔鳞之痛,而是来自前世的、被剥皮剔骨惨死于他人之手的仇恨与愤怒。 先前望舒宫一战,它吸收太多灵气差点暴动,被独孤明河封印起来。若非此刻契主心神极度震荡,它不会醒来。 【拔鳞之痛不亚于凌迟!前世骆衡清将你活剥取骨,今生他尚不曾动手,你竟然要自己亲自来吗?!】 前世的仇恨伴随枪灵的话语,潮水般扑涌而来,独孤明河在无尽愤恨中勉强想要保持理智。 但拔下鳞片的疼痛就是这仇恨的养料。太像了,前世他的仇人骆衡清也是这样一玫玫拔下他的鳞片。因此现在他手中每拔下一枚,来自前世的记忆就明晰一分,滔天的怒火也浓烈一分。 独孤明河在这恨意中感到神魂撕裂般的疼痛,像是分离幽精时留下的旧伤再次发作,又像是前世的那个他不忿于今生的背叛,想要将他夺舍。 神魂的异况让识海中的枪灵惊恐无比: 【快停下!你前世横死生出心魔,我靠着轮回重生才好不容易将你心魔化去!若你执意拔鳞,前世心魔会再次缠上你的!】 又是一枚鳞片拔下。 独孤明河冷静地剥离那上面残留的血肉,洗净后贴上身旁人的手臂,艳红鳞片被宁静的水蓝色团团围住,就像落入汪洋中的一尾红鲤。 他痛到双手发抖,触碰床上人时却那么轻、那么小心,生怕惊醒了这场泾渭分明又鱼水交融的梦。 心底的确有一只魔爪掘地爬出,前世血流成河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的脑海。魔爪渐渐撕开心脏全部钻出来,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声声质问着什么。 又有一瞬间,像是他在声声质问着自己。 你爱他吗? 我爱他。 可你爱他重逾生命吗? 爱到愿意重蹈前世的覆辙,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吗?! …… 心魔渐渐成形,仇恨便要占据全部的理智。独孤明河几乎拿不住手里的镊子,一枚刚拔下的鳞片跌落泥土之中,被龙吐珠掩盖,再也寻不见。 他不愿意背叛前世的自己,不愿意彻底放下仇恨,可也不愿意丢开他的爱,看着所爱之人饱受火毒之苦。 心神剧变之下他仍然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强忍着疼痛静静看着床上的人。如此娴雅、安详,带着与生俱来的信任,和星空月夜一样该是永痕的存在。 在清醒时的最后一刻,独孤明河用尽力气俯身靠过去,闭上眼,在那天生带翘的嘴角旁落下一吻。 既然什么也放下,不如今夜什么也不想。 不去想他的仇恨,也不去想贺拂耽的疼痛,只想此刻、只剩此刻—— 心魔散。 回忆、仇恨、怒火,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枪灵的哀嚎戛然而止,为这变故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良久,独孤明河才起身。 拨开龙吐珠花丛,找回他的镊子,继续拔下手臂上的红鳞,每拔一枚,就在床上人颊边舔吻一下。 一枚鳞片,换一个吻。 很划算的买卖,很公平,连心魔都不得不承认的公平。 从此拔鳞之痛与前世的仇恨和记忆再无关系,今生它只是一份小小的代价,用来换取一样他无比满意的报酬。 满意到他几乎要感谢骆衡清,送来让小弟子在疼痛中也能安睡的返魂香,才能让他在今夜,理所当然地一亲芳泽。 * 第二天,贺拂耽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刚坐起来他就察觉出手臂上的异样,狐疑着掀开衣袖,看见的不是覆盖在伤口上的鳞片,而是平整光滑的皮肤。 雪白皮肤上血红纹路盘踞,像是又一个同命契在他身上立下。 贺拂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念一动,皮肤化作龙鳞,果然—— 水蓝龙鳞之中夹杂着百十枚红鳞,尾端微微翘起,抚摸上去隐隐灼热,粗糙不平地划过指腹。淡蓝鳞片将大片鲜红团团围住,彼此泾渭分明又水乳交融。 其下的伤口还未完全痊愈,但火毒蚀骨的疼痛已悄然退却,只剩下融融暖意将他包裹着,从五脏六腑开始熨帖起来。 虞渊外的天空已经大亮,烛龙又开始新一天的驭日,环顾四周,一片寂静,红鳞的主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开始下雨。 有人冒雨前来,大氅上的皮毛沾了雨珠,脚步显得沉重、滞涩。 他在贺拂耽床前半跪下来,伸手抚上面前人脸颊,无奈地笑道: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2节 “别哭呀,我本是为了让你高兴的。” 贺拂耽拉下那只手,卷起袖口,看见小臂上的皮肤脱落了一大块,裸露在外的血肉凹凸不平,像被什么啃噬过。伤口外的皮肤也已经充血,经过一夜的发酵,红肿得发紫,整条手臂青筋根根凸起,形态狰狞。 拔下健康鳞片与拔下坏鳞的疼痛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但当初在冰室,即使是拔下被烧焦的坏鳞也将他疼得冷汗涔涔,明河昨夜又受了怎样的苦楚呢? 说好会誓死守护男主,到头来却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知道。 贺拂耽捧着那只手,小心地上药,吹了又吹,再轻轻包扎起来,就好像面前的人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独孤明河看得好笑:“烛龙为魔神,皮糙肉厚,只是看着可怖而已,其实早就不疼了。” “到现在还要骗我吗?明河,你只会比我当时更疼。你的鳞片是用来抵御驭日时的太阳炎火,而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贺拂耽泪眼朦胧,“你总叫我笨蛋木头,可为何总是你一次次做傻事呢?” “不能这样算的,阿拂。” 独孤明河叹气,知道今天不好好说出个理由,虞渊的雨是不会停了。 他起身,在贺拂耽身边坐下。 “你的鳞片因受火毒相克,迟迟不能自行长出,我的却可以。吃一点苦,偿还你当日救命之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难道就只许阿拂对我好,不许我对阿拂好?” “何况,阿拂有所不知,虞渊与幽冥界毗邻,只有一道界壁之隔,故而虞渊常常有幽魂入梦作祟。我知道阿拂常年饱受神魂不合之苦,最怕邪祟入梦。是我把你带来虞渊的,若不能还你安眠,让你叫那些鬼魂害了去,我会悔恨终生。” 雨水渐渐止歇了,空气里传来潮湿泥土的芬芳。 露珠停驻在花瓣叶尖,折射着来自银河的星光,虞渊前所未有的明亮,世界一片清澈澄明。 独孤明河抬手拂去面前人的泪痕。 那张苍白小脸此刻浮着两片红霞,是擦眼泪时被粗糙的袖口磨红的,显得分外可怜。 那是找独孤明河借的衣服,很不讲究的粗布麻衣,也很不合身,像被装在大麻袋里,袖口卷了好几层。 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带,就这样被他抢来了虞渊。 独孤明河心下一片柔软,软得就像昨晚亲吻时滑腻温暖的唇。是望舒宫中混着合卺酒香的,是虞渊中伴随着刻骨铭心疼痛的。 那些回忆里紧闭的双眸与此刻面前的泪眼重合,几乎是一瞬间,某种滚烫的心思猝不及防升起。 独孤明河猝然起身。 狼狈地跑到一旁平静下来后,才故作镇定地转身回来,拉起床上人的手。 “走,趁他们不在,我带你去玩!” 第45章 既然来到虞渊, 就不可不观一次金乌巢穴。 正好金乌鸟被烛龙族强行带着外出,巢中空荡荡,不再有任何威胁。 金乌鸟住在若木的主干上, 这里枝繁叶茂,偌大一只鸟往里面一钻, 能遮得半点都看不见。 钻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金乌惫懒不愿工作,却将自己的窝布置得很舒适。 青色的若木树枝缠绕而成的巢穴,结实安稳,还特地选了带若果的枝干,红艳艳地点缀其上。巢穴里铺了树叶和羽毛,又柔软又干净, 看得贺拂耽都有些不好意思踩进去。 他真的脱下鞋子才走进去。 独孤明河看得好笑,强行憋住笑意, 也学着他的样子脱掉鞋子, 只穿着袜子踏进巢中。 这是一个很大的巢,比金乌鸟大得多。 那只大鸟大概常睡靠左边底下的一处地方, 那里的羽被微微塌陷,应该是积年累月压出来的痕迹。这一点痕迹对贺拂耽而言宛如一个深坑,但比之整个巢穴,不过是一道浅淡的疤痕。 独孤明河看出他的疑惑, 解释道: “这里曾经是它们九兄弟共同的住所, 如今只剩下它了。” 贺拂耽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别处。尽管十只金乌如今只剩下一只, 这里也并不显得空旷,到处都是火红的龙蛋,隐藏在同样火红的若果之中,唯一的区别是龙蛋表皮覆着微微上翘的鳞片。 鳞片尾部燃烧着无数簇细小的火苗, 像是来自异界,仅炙烤着龙蛋,此界其他事物则毫发无伤。 “若木与烛龙鳞片同等坚硬,都会在最猛烈的太阳炎火下被灼伤。但金乌无论如何不会蠢到烧了自己的巢穴,就算再讨厌这些寄住在它家里的龙蛋,也只是吐一口不太过分的火焰,然后眼不见心不烦。” 独孤明河笑道,“正好便宜了我们,借太阳之力冲破轮回重生之道。” 贺拂耽眉目担忧:“若是连烛龙的鳞片也不能抵御太阳炎火,驭日岂不是危险极了?” 独孤明河伸手抚平那令人怜惜的眉眼,这才心满意足。 “不必担心,白日金乌被锁链束缚,那锁链乃羲和留下,蕴含天道法则之意,它举止无法太出格。而夜间它从不出若木。” “它很喜欢若木吗?” “它很喜欢它的巢。兽族就是这样,一根筋,喜欢什么就要一直待在一起,一刻都忍不了。所以就算它怨恨烛龙族,也不会浪费时间在夜晚向我们寻仇。何况夜间太阳之力薄弱,它也无力出来。” 贺拂耽点点头,总算放下心来。 离开金乌巢穴后,他们一路向北,穿过满地金银珠宝与龙吐珠,来到巨灵山脚下的一块麦田。 虞渊终年弥散着紫色的瘴气,这里的泥土也像是受了这紫气的熏染,和其上的穹隆一样,是一种幽深的紫色。 从这块泥土里生长出来的麦苗,自然也是紫色。 “用这种紫麦酿成的酒,在虞渊叫做燕脂酒。酿造此酒,需要将紫麦蒸煮一千个夜晚,晾凉一千个夜晚,再拌入酒曲,封入坛中,等待一千个夜晚。” “所以叫燕脂?”贺拂耽好奇,“燕脂凝夜紫?” “正是如此。”独孤明河微笑,“烛龙一族希望这凝聚了三千夜色的燕脂酒能让他们一醉方休,但无论灌下去再多的酒,无论喝成何种神志不清的模样,到了第二天天该亮的,他们始终会醒来。”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神色轻松,声调愉快,似乎并不为这难言的命运而不忿。说完后更是主动转移话题,打消面前人刚升起来的那一点难过。 “前面就是巨灵山,站在山顶,可以鸟瞰整个魔界。走!去给你的小燕子们选一个好地方!” 说罢一只手环住贺拂耽腰间,下一瞬便带着他腾飞而起。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贺拂耽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巨灵山顶,脚下云雾缭绕。 他神色不太自然地推开仍旧抱着他的人,拉开距离,躲开那灼热的体温,这才向下看去。 传说夸父逐日,未至虞渊就道渴而死,死后尸身化作巨灵山,手杖化作邓林。 云气之下,紫色的虞渊、粉色的邓林,泾渭分明清晰可见。这两种颜色共同构成一大片谷底,周围是五面环抱的山体。 除了北面的巨灵山,魔界其余四陵分立东西南方向。 为了不引起渊冰注意,贺拂耽的确连一件衣服也没带就离开了望舒宫。 但他带上了那对灵燕,和莲月尊赠送的雷神鼓。 前者是他的责任,后者是男主的机缘。 灵燕放出后便兴奋得展翅高飞,瞬间消失在云层之中。 就在贺拂耽以为它们已经离去时,两只小鸟却又飞回来,绕着他飞了好多圈。然后在他肩上停下,小脑袋蹭着他的脸颊。 唧唧啾啾叫了好一会儿,这才相伴着飞远。 贺拂耽看着它们飞走的方向: “那是什么地方?” 在他身后独孤明河还在为那极生疏的一推愣神,呆呆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听见声音才骤然回神。 他立刻扬起笑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朝面前人走去。 “那是槐陵。” 他走进一步,面前人也退开一步,似乎只是极为自然的给他让路。独孤明河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枫、樟、楠、槐,魔界四王的领地。槐陵多槐树,现在那里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你的小燕子很会挑地方。” “我还能再见到它们吗?” “怎么不行?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槐陵找它们,我说过你可以在整个魔界横着走的。” 独孤明河伸手,“来,我带你去找。顺便见见槐陵王,请他关照一下那两只小东西。” 贺拂耽应了,却没有搭上他的手,只是走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独孤明河又是一蹙眉。 他们朝槐陵的方向下山,快到山脚时,贺拂耽在一块石碑前停下来。 碑上有字,年岁大概已经很久了,字面上满是风霜侵蚀的痕迹。是属于人族的古文字,或许是洪荒时期正魔两道的地界还未这样明显分割开时留下的。 “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蒙沆茫,碣以崇山……” 贺拂耽喃喃,“奇怪,这里是日落的地方,应当是西极之地,怎么这块碑上却写‘正南极海’?” 独孤明河轻笑:“阿拂莫非忘了每日清晨,金乌也是从这里起飞,这里其实也是东方日出之地?还有邓林,刚刚还是阿拂你告诉我,人族的典籍记载邓林生于大泽之北。” “咦?”贺拂耽惊奇,“怎么会这样?” 同一个地方,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东西南北四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曾经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想不出答案。虞渊之外的人定然不能解答,可虞渊之内的人,那些无数次轮回的烛龙们,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兴趣。他们说就算弄清楚虞渊到底在哪儿又如何?生活还不是照样整天喝酒、驭日,偶尔种种田、浇浇花,没有半点用处。” 独孤明河看向面前人的神色极温柔。 “阿拂,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一起讨论奇怪又无聊的问题的人。” “这不无聊……这很神奇。”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这样神奇,倒是让我想起了古书中记载的一个地方,传说四海八荒之水,包括天上的银河,最后都会汇集于此。”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归墟。” 独孤明河眼中闪动着一种莫名灼热的光彩,看得贺拂耽有些不自在。想要避开视线,却又被面前人捧住脸,被迫两相凝望。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或许不是梦,而是我之前某次轮回的记忆。我梦见驾驭金乌从穹隆飞过,飞跃某个锚点时,看见四海之水向四面八方流散而去,流到天尽头后猛然坠入一个海底悬崖。” “那里是所有水流的归处,水为生命之源,所以那里也是所有生命的归处。”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3节 “我的确也看见许多幽魂顺着水流落入悬崖,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里不过是虞渊毗邻的幽冥界,那个收容魂魄的悬崖不过是忘川——直到我真的去过幽冥界之后。” 贺拂耽总结:“所以,归墟真的存在?虞渊就是归墟的入口?所以四极之地的人们才能够同时看见虞渊,并留下记载?” 独孤明河笑笑:“万一那的确只是一个梦呢?” 贺拂耽亦笑:“落入归墟者,就能归往来处。那也是一个很浪漫的梦了。” 独孤明河定定俯视着他,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比眼前人更加浪漫。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露骨,贺拂耽不轻不重地拂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方才回头笑道: “快来呀明河!燕子要飞不见了!” 独孤明河眼神再次变得幽暗不定,片刻后才恢复正常,跟上前去。 口口声声说着从此可以在整个魔界横着走的人,结果刚入槐陵就遇上拦路虎。 魔界最多的不是堕入魔道的人族修士,而是魔兽、魔物。受虞渊的影响,魔界虽不至于万年永夜,却也光线昏暗,人人都生着一双猩红的兽瞳。 于是用障眼法变换出人族黑瞳的两个人一出现就被盯上了。 危险恶毒的气息扑面而来,已经能感受到角落里那些猩红瞳孔下该是怎样一张张血盆大口。 独孤明河冷哼一声,就要拔出长枪把暗处的那些眼睛都剜下来。 贺拂耽心念一动,伸手拦下。 男主的魂枪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世。望舒宫露一手也就罢了,师尊不至于抢男主的武器,可在魔界就不一样了。 “明河,我来吧。” 说罢凝水为剑,凝的不是他自己的清规剑,而是—— 衡清剑。 精纯的杀戮道意流转于霜色的剑刃上,其上寒气无需挥剑便已四散而起去。 贺拂耽执剑,反手利落地插于地上,地表立刻显露出皲裂的冰纹,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群魔皆被这来自渡劫期正道修士的剑意震慑,纷纷逃窜离散。 这一次,凝水成冰,而不再是挥剑下雪。 看到这把剑的一瞬间,独孤明河瞳孔一缩。 但比他反应更大的另有其人。 在剑尖插入泥土时,一旁一棵参天槐木上像是受惊般突然掉下来一个人。 那人哎哟哎哟连声喊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见面前某人神色不善,痛也不喊了,赶紧举双手投降。 “别杀我别杀我,龙君从虞渊远道而来,为何不通知小王为您接风洗尘?何况您还带了这位……” 他转而看向手执冰剑的贺拂耽,拱手深深行了一个长揖,身子弯下去,一双笑眼却始终不离面前人。 “久仰贺真君大名。在下槐陵王,姓沈,名香主。贺真君叫我小香、香香都好。” 第46章 “我还未突破元婴, 当不得一句真君。” 贺拂耽纠正道,“您唤我真人即可。” “迟早的事。”沈香主笑道,“贺真君最该疑惑的, 难道不是我一个魔界中人,是如何得知真君身份的?” 贺拂耽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轻柔地抚摸着手里的长剑。 师尊几乎将一半的杀戮道意都给了他。不止这把衡清剑分不出主人, 乖顺地任由他一个半步元婴召唤、摆弄,若他体内杀戮道意再多一点,他甚至可以夺舍师尊。 沈香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寒光凛凛的剑刃上,眸光又是不可自抑地一闪。 他勉强笑了下维持镇静:“真君果然聪慧过人,我的确是靠这把剑认出了您。您师尊衡清君的风采天下无人不拜服, 在魔界也是如雷贯耳呢。” 贺拂耽终于开口:“您见过我师尊?” “我等魔族中人,皆以见衡清君一面为幸, 若扛过道君一剑后还能活下来, 那简直是平生大幸!” 他说这话时语气夸张极了,似乎真的对那位正道魁首极尽推崇。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地揭穿他: “可你看起来很怕这把剑。从我们进槐陵开始, 阁下便在做梁上君子,好歹也是一陵之主,区区一剑之威就被震落下来。槐陵王倒也不觉得丢脸?” “不丢脸不丢脸,衡清君乃当世第一人, 他的剑岂能用‘区区’二字形容?但凡尝过这一剑威力的人, 莫说我了, 就说龙君您……难道就不曾心生惧意?” 独孤明河面色骤然一沉。 这话中有话,几乎是立刻让他想起前世临死前那些血腥的回忆——连轮回转世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他的眼神变得警醒阴鸷,疑心面前人是否知道些什么。 对方却好似只是随口一说,早已移开视线笑盈盈看向他身边的人。 “初次见面, 就让贺真君看见小王这般惊弓之鸟的滑稽姿态,见笑见笑,还请真君勿怪。” 说着又做了一个长揖。 贺拂耽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客气礼貌的人,刚上前一步想要将人扶起来,就见对方仓皇后退一步,果然是怕极了他手里的衡清剑。 他收了剑,满地冰霜散去,面前人这才很明显地松一口气。 贺拂耽这下有点好奇了。 男主还未封尊,烛龙族虽有魔神之名,在名义上是魔界之主,但因万年避世,权力实际下放到四陵之中,所以魔界四陵之王的含金量非常高。就算男主受封魔尊之后,四陵之王作为他最忠诚的下属,依然对魔界有很高的掌控权。 贺拂耽还记得剧本上多次提到有一位陵主忠心耿耿,替男主冲锋陷阵,最后以命相护。 路人甲的剧本笼统,没有对这个人详细的介绍,只知道恰好也是姓沈。 或许就是这位沈香主。 他既想知道师尊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堂堂槐陵王这样畏惧,又怕勾起面前人的伤心事,因此很小心地旁敲侧击。 “不知王上与师尊是在哪一场战役中不打不相识?” “岂敢岂敢,我对衡清君的敬仰天地可鉴,怎么会与道君交手相战?说来只怪我自己技艺不精,数十年前遇见道君时,还未炼化喉间横骨,不能口吐人言,无从让道君得知我这番弃暗投明之心。故而被道君除魔卫道,一剑腰斩,至今落下这方圆百里之内感应到衡清剑气就瑟瑟发抖的毛病。” 这些话已经恭敬到略嫌谄媚,若旁人说出口定然窘迫极了,这位槐陵王却说得相当自然,仿佛真心就是这样想。 “惭愧啊惭愧,”他扼腕叹息,“当年若是会说人话,现下或许就能在衡清君座前闻道,也不至于如今误入歧途,与魔物同行。” 贺拂耽还不做他想,独孤明河倒先在一旁听得拳头硬了。 “你什么意思!” 沈香主像是被他吓到,一脸委屈,往贺拂耽身边躲了一下。 “小王哪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给贺真君表达一下我对未能投奔衡清君的遗憾之情罢了。” 贺拂耽知道明河是在为什么生气。某三个字再说下去,这位槐陵王恐怕也要对魂枪产生惊弓鸟之情了。 他于是转移话题,道:“王上不必唤我真君,叫我拂耽就好。” 沈香主从善如流:“那拂耽也不必称我王上,叫我香香就好。” “香香。” “拂耽。” 贺拂耽微笑:“香主这个名字很是独特,可是效仿古人取‘我为芳香主’之意?”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因为面前人身上有浓烈的熏香气味。 那香气虽浓烈,闻起来却并不刺鼻。各种热烈的、截然不同的香味混在一起,非但不显得凌乱,反而因为有一股森冷之气作为基底,显得井然有序、回味无穷。 这显然是一个玩香的高手,并且在此道上十分自信,“香主”二字名副其实。 但名字的主人闻言却是一愣。 所有浮夸媚俗的表情撤下后,此刻的怔愣倒显得格外真实。面具之下的缝隙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恢复那副眉开眼笑万事不走心的模样。 “好寓意!以后再有旁人这样问我,我便这样回了!” “哦?并非如此吗?” “拂耽何不再猜猜,槐陵为何叫槐陵?” 贺拂耽正要回答,突然灵机一动:“……既然香香这样问了,那肯定不是因为槐陵多槐树。” 沈香主摇头失笑。 这笑容里有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几分真心,与他对话的人无从分辨,被排斥在话题之外的第三人倒是看得真切。 独孤明河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已经不爽很久了。此刻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我累了。” 贺拂耽转头朝男主看去。 见男主神色确实不好,便朝槐陵王拱手行礼,将两只灵燕托付给对方并得到承诺后,就打算告辞。 一句“再会”话音刚落,独孤明河就已经拽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沈香主遥遥相送: “拂耽再会!等下次见面,我便告诉你槐陵为何叫槐陵,而我为何叫香主!” 不等贺拂耽回首作答,独孤明河已经恼怒地喝道: “没有下次了!” 什么破槐陵! 鬼地方,狗都不来! * 回虞渊的路上独孤明河面色阴郁。 离开槐陵地界,重回龙吐珠花海,他却并未停下,而是拉着身后人的手,一路穿过白玉长街、燕脂麦田,最后翻过巨灵山,来到山阴处的一条小溪。 巨灵山之外就是北海。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4节 来自海上的水汽被山脉拦了个彻底,因此一山之隔,虞渊干旱非常,这里却流水淙淙,简直像两个世界。 之前烛龙浇花灌田,想必都是在这里取水。 行至溪边,独孤明河终于停下。 他仍旧牢牢把控着面前的人,目光楔子般钉在他身上,来时所有情绪都已经自我消耗,此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一路上都在想,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躲着我。” 贺拂耽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似乎也因这样矮人一头的姿态显得有几分心虚。 “我何时躲你了?” “阿拂变聪明了,这件事的确做得不似以往稚嫩。换了别人,不了解阿拂,说不定真能叫你混过去。可偏偏是我。我平生自在散漫惯了,轮回百世杀过的人比你踩过的蚂蚁还多,不在乎任何人对我是亲是疏。可偏偏是你。” “……” 贺拂耽小小声,“我没踩过蚂蚁。” “不许打岔。” “哦。” “我想了又想,发现答案实在让我无法相信——是从我为你剥鳞疗伤开始,对吗?” “……” 面前人不说话,但很紧张地一直眨眼睛,睫毛扑闪,清凌凌的双眸也随之泛起滟潋的波纹。 尽管这并非主人本意,独孤明河还是被这副模样勾得心中一软。 随即又为这样没出息的心软而恼羞成怒。 “世人皆恨不得全天下都爱他怜他。唯有你,既不想要烛龙族奉你为王,感怀你曾带来的花季和雨季,也不想要我视你为恩人,为缓解你的伤痛,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为什么?” 独孤明河逼近一步。 “贺拂耽,你究竟在躲什么?” “……” “哼,不说么?不说我也知道。” 独孤明河冷笑,“是因为骆衡清,对吧?” 感受到那三个字出口的瞬间,掌心中另一人的手轻轻一颤,独孤明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太明显了,他还记得面前人抚摸衡清剑时是如何沉默而温柔。他们相伴数月,却从不见贺拂耽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独孤明河暗自咬牙忍过心中如同蚁噬的焦躁嫉恨,强撑出一副冷静自持的假面。 “你回避烛龙族的敬爱,也回避我的怜爱。所以,你也正是为了回避骆衡清的某种爱,才离开望舒宫的,是么?” “……” “来虞渊已经一天一夜,我陪伴你四处游玩,说笑逗乐,却不曾见你真正展颜一笑。阿拂,你这样难过,究竟是因为骆衡清,还是因为离开骆衡清?” 贺拂耽还是没有回答。 也无需回答,因为从虞渊吹来的风已经带上雨水的湿润。 独孤明河伸手轻拭面前人的脸颊,放缓声音。 “既然这样舍不得,为何还要离开呢?” 良久,贺拂耽低声道: “因为修士不该这样。” 他抬眼,直到此刻才第一次不避不让地直视面前人。 “修士应当爱天下苍生,而非偏私一人。” 独孤明河语塞,想不到竟真是这个理由。他看着贺拂耽,就像在看着一个还坚信善恶有报的顽固小孩。 他心中暗自苦涩一笑。即使他这样厌恶骆衡清,发誓要将他也剥皮抽骨,此刻却也忍不住替他叫屈。 他语气讥讽:“何为天下?何为苍生?我眼前仅此一人而已。” 贺拂耽则神色坚定,不被他的虚无主义愚弄。 “天下为六界,苍生为六界生灵。六界和乐,生灵安居,难道不比我一人安危来得重要吗?” “不过几枚鳞片罢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将你看得比天下苍生还要重要?” “……师尊便是这样。” “骆衡清怎样?” “正道魁首,心性坚如磐石。本该得道飞升,位列仙班、照拂苍生,如今却为我滞留下界。” “所以你就怕了?”独孤明河气笑了,“怕旁人也像骆衡清般软弱无能,步他后尘,所以像个惊弓之鸟一样,谁多爱你一分,你就吓得要远离他?” 他逼近一步,“可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魔修,本就胸无大义?我注定一世世轮回重生,谁会寄望于我得道飞升赐福天下?谁又管得着我爱谁?恨谁?” 一字一句,宛如恨铁不成钢。 贺拂耽垂眸,胸膛处怦怦直跳,带着不安、疑虑、与异样的预感。 这样的预感,尚在望舒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过。 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劝阻,想要拦住某个即将呼之欲出的可怖真相。 “可你是独孤明河!你与那些魔修不一样!魂枪在手,混沌源炁护体,你可以在六界随意纵横捭阖!若某日苍生有难,能救六界于水火中的人,除了师尊,便只有你。明河……我不希望你像师尊一样。” 良久,独孤明河微笑。 “可是晚了,阿拂。” 他松开禁锢着面前人的手,像是同时也解开了束缚自己的锁链,任由胸中汹涌情愫倾泻而出,破罐子破摔般道: “我已经像骆衡清一样爱上你了。正是你最怕的——” “偏爱。” “私爱。” 他凑近面前人耳畔,一语道破他最不愿面对的四个字。 “夫妻之爱。” 第47章 贺拂耽眼神猝然一凝。 从不生气的人此刻面上浮现出一丝恼怒, 似乎有极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被人当面揭穿。但那恼怒也是柔软的,柔软到悲伤,只能独自饮泣, 而非怨怼旁人。 贺拂耽推开面前的人,转身欲走。 下一瞬就被拉住手腕, 被迫后退一步, 撞入身后人的怀抱。 他想要挣扎,但那人却拉住他的手,横过腰腹,重重按在自己的小臂上。 贺拂耽瞬间不敢再动。 掌心下除了一层单薄的衣袖和火热的体温,还有粗糙的、起伏不平的纱布触感——贺拂耽想起来,那是他早上刚给明河包扎好的伤口。 声音在耳后响起, 漫不经心: “就算要走,也不该现在就走。阿拂, 我要洗澡。” 身后人轻笑, 好整以暇。 “可我手伤了,碰不得水。阿拂, 你不帮我吗?” 贺拂耽顿了一下:“你先放开我。” 独孤明河果然松了手。 贺拂耽转身,看向面前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此时面上一派轻松自然,好像他们方才那些激烈的争执从未发生过。而那些已经被戳破的真相、不可挽回的事实,也都可以一笑置之。 贺拂耽从未见过这样喜怒多变、阴晴不定、还思维跳脱的人。 他低下头, 魔修的黑衣看不出别的颜色, 但他掌心中已经一片濡湿殷红。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好似什么都不在意的人, 伤痛、爱恨、命运都当做玩笑般对待。 魔修都是这般玩世不恭的吗? 他被面前人当下的平静和这个无比正常的请求所迷惑,心想或许对他来说情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难关,但对明河、对魔修来说,或许不过只是闲来消遣的逗趣。 独孤明河已经开始脱衣服, 一边脱一边嘶嘶吸气,好像疼得狠了。 不久之前还拉着人东奔西跑,现在就柔弱得连衣服都脱不利索。贺拂耽无语,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意味和好的台阶。 他伸手替独孤明河解开腰带,脱到袖口时最为小心,注意着不让布料碰到已经再次崩裂的伤口。 独孤明河浑身赤|裸,靠着溪水中的一块巨石坐下。 这里水源丰富,却没能发育出一条深一些的河流,而是分散成众多溪流,从茂盛的草木中穿梭而过。 溪水清浅,坐下来也才刚刚没过小腹,其下风景一览无余。 贺拂耽尽量控制着让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朝某个地方看去。 他拿了帕子,打湿后一下下替独孤明河擦着背。 烛龙的体温很高,化作人形也依然像个火炉。在望舒宫时,贺拂耽常常不需要回头就知道独孤明河从他身后走来,冰天雪地,一个人形火炉的存在感实在太强。 但山顶流下的水冰冷,贺拂耽习惯寒冷都觉得有些凉了,淋在烛龙的皮肤上时只会刺激更盛。 水珠顺着背肌的沟壑流下,覆盖其上的麦色皮肤微微颤抖,血红纹身仿佛活了过来,小蛇一样轻轻扭动着。 贺拂耽指尖抚过纹身时,会觉得下一瞬就要被它们一口咬住。 背对他坐着的人呼吸有些沉了。从后背顺着肩颈擦洗到胸前时,余光能看到块垒分明的腹肌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帕巾渐渐向下,擦拭过那些缓慢而规律起伏着的肌肉。 这个角度不可能再将某处排斥在视线之外,贺拂耽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5节 他跪在岸边,面前人却是坐在溪流底部,因此矮他一头。 但这样仰头看过来的视线依然侵略感十足,像被什么猛兽盯住,贺拂耽甚至能感受到那视线中比烛龙体温还要灼人的热度。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放肆,他心里默念清心诀,面色依然镇静。 但在下一瞬,帕巾脱手落入水中。 贺拂耽满面飞红,慌不择路地转身就想离开。 没等他站起来就被环住腰间向后拖去,天旋地转,身体被火热的重物牢牢压下,背后砸入水中。 一片飞溅的水流声中,他落入一片沁凉、湿润的泥土。 巨石就在他头顶,和身上的人一同投下阴影。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面前这张俊脸眉目幽深、薄唇轻勾。 “又想跑?” 贺拂耽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但下一刻他就宁愿自己永远不要清醒。 除了清冷的水流,还有一种坚硬的触感让他无法忽视,更无法面对。 他喝道:“起来!” 按下双肩的力道简直大得像铁焊,身上人轻笑。 “不起。起来我的小鸟就飞了。” “你不要脸!” “不要脸也好过胆小鬼。我是对你动枪还是动刀了?嗯?一见我就要跑?” “放开……混蛋!” “阿拂好生气,第一次见这样生气的阿拂。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吗?可阿拂那样摸我,手指那么白,那么细,动作又那么温柔。我很难没有反应呢。” “……” “不止是因为我吧?是阿拂想起了什么?谁对你也这样过?” 独孤明河依然还在笑,但声音很明显地冷淡下来。 “骆衡清?” 贺拂耽的挣扎陡然间变得剧烈,但再激烈地反抗对面前人来说也像只是在挠痒痒,轻而易举就被制住,攥住双腕按在头顶。 独孤明河轻轻拂过身下人眼角。 “好烦啊,每次一提到骆衡清,阿拂就会哭。好过分,落入虞渊的雨水,居然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任何一条烛龙、任何一朵龙吐珠,而是因为一个与虞渊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外人。” 他语气苦恼,好像对此真的很不高兴。 贺拂耽思绪被他带偏,因为某处坚硬触感升起的愤怒羞恼一滞,连眼泪也忘了。 突然唇上被碰了一下,羽毛一样轻柔。 然后又是一声:“他真的好烦。” 动作与话语的割裂让贺拂耽无法反应过来,几乎以为刚刚那个吻只是他的错觉。 但下一瞬,唇瓣又被啄了一下。 这次是稍重的一下,见没有受到阻拦,刚刚拉开距离就又重新落回来。柔软的唇瓣磨蹭着,然后唇瓣中探出更柔软的舌尖,轻轻舔着,像小孩子在很珍惜地舔仅有的一颗糖。 贺拂耽终于意识到面前人在干什么,扭开头去,下一刻又被捏着下颌扭回来。 “阿拂刚刚被吓到的样子,真的好像一只小鸟。羽毛都炸起来了,也不记得自己还有翅膀,还可以飞。” 又是一下亲吻。 这次柔软舌尖下是锋利的牙齿,含着身下人唇珠浅浅噬咬时,温柔又危险,十足的缠绵悱恻。 贺拂耽想躲,但捏着他下巴的那只大手已经滑下到脖颈,很轻松就把控住他。喉珠被那掌心的温度烫到一瑟,条件反射地想要吞咽什么,却受到指骨的阻碍,动弹不得,反而在这压迫下不自觉张开了唇。 立刻有湿滑的舌头钻了进来,纠缠不休,每一个地方都细细舔舐。舔得那样重,舌尖划过虎牙时渗出血珠,也浑不在意,反倒是贺拂耽被咸涩的血腥气呛得忍不住咳嗽一声。 他终于清醒了些,恼怒地别开脸:“滚开!” 独孤明河却笑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强行掰过身下人的脸,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含吻他耳垂上的那粒朱砂痣。 依旧是很深重很湿润的吻。 “阿拂知道那种想飞却飞不起来是什么样吗?就像沈香主那样,很狼狈。但他是狼狈得丑态毕出,阿拂是狼狈得可爱。很可爱,很想亲。” 贺拂耽终于转过眼睛愤愤看了他一眼,像有无数话要说,又碍于教养说不出口,秀才遇见兵那样的无奈憋屈感。 独孤明河被这格外生动的一眼看得心神荡漾。 明明一直开口调戏的人是他,此刻反倒是他自己先受不住,避开那视线,埋头在身下人颈中,小狗一样胡乱蹭着。 “完了完了,下不去了。怎么办阿拂?” 再好脾气的人眼下都快被这么不要脸的人气死,贺拂耽刚要开口,突然神色一变。 独孤明河也察觉到了一样,瞬间抬头,一只手仍然牢牢按住身下人,另一只手则化掌为刃,猛地向后一劈。 一只乌鸦被切割为二,羽毛散开,还未落地就化作黑烟,变成一句传音: “喂喂,骂我就骂我,干嘛指名道姓,生怕小王我听不见吗两位?” 魔王的姓名就是一道咒语,完整念出他们的姓名时,的确会让他们有所感召,转瞬亲临。 从古至今四陵之王都是如此,无甚稀奇。但虞渊的雾瘴连天道都能蒙蔽,却没能瞒过沈香主的感知。虽不能亲临,但只是传音也极为不易—— 这位槐陵王绝非寻常人。 贺拂耽神色凝重,独孤明河则冷笑一声,并不把这种小把戏放在心上,低头继续亲。 “他倒是来得巧。阿拂难道要像他一样吗?他是看到衡清剑就脚软,阿拂呢?亲一口受不了?若某日正魔两立,你我刀剑相向,是不是只要我抱着阿拂亲一口,阿拂就会不战而退,把你师尊的望舒宫也拱手相让?” 贺拂耽万万想不到他能把这样严肃的两件事结合起来,还结合得这么…… 他气急败坏:“你想得美!” 这种离谱的假设实在把他气得狠了,眼下一片薄红,眼中水雾弥漫。他再次挣扎起来,用的是不管不顾的力道,独孤明河怕伤了他,只好稍稍松手。 刚得到一丁点自由,贺拂耽立刻就去推身上人的脸,拒绝让他再亲吻下去。 独孤明河也不强求,亲不到脸那就不亲,攥住伸到面前白嫩纤长的五指,继续细细舔吻着。 从掌心的纹路到凹陷的指缝,舔得耐心细致,像是真能从那些纹理中探寻出命运的奥秘。 贺拂耽被这样打蛇上棍的无耻行径惊住,好半天才回过神,被亲吻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独孤明河……” 他语气里有一种惊疑不定的惶恐。 “你疯了吗?” 独孤明河一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停下来,那双人族的眼睛在一瞬间变成血红的竖瞳。 “我猜这句话,阿拂也一定对骆衡清说过,对不对?” “……你确实是疯了。” 见他俯身下来又准备亲,贺拂耽朝巨石的阴影里缩去,一面病急乱投医地打开乾坤囊。 囊中空空如也,灵燕已经放飞,雷神鼓好歹是雷神前辈的遗骸,不可对尸体不敬——虽然有瞬间贺拂耽的确很想击鼓召来天雷劈死身上某个不要脸的魔修。 最后只剩下昨晚换下来的婚服。 他走投无路将血霓裳扔到面前人身上,红纱盖了独孤明河一头一脸,纱裙下的人却仍旧半点不生气。 也半点没有停下动作。 就这样隔着一层轻纱,湿重地舔吻过贺拂耽睁大的眼睛。 眼帘上传来柔软、湿润、又粗糙的触感,眼前一片红艳艳,像猫科动物长了倒刺的舌头,也像昨晚在太阳炎火的光芒中,伸手摸到烛龙微翘的鳞片。 一层轻纱下,贺拂耽看见血红纹身已经顺着脖颈蔓延上面前人的脸颊。障眼法在猛烈的情潮下消失殆尽,他连头发也变成蜷曲的红色。 触目皆是猩红,像是一瞬间又重回望舒宫,大红的喜字,大红的宫灯,大红床帐大红锦被大红同心结,还有床前一左一右大红的龙凤花烛。 现在独孤明河的红瞳中跳跃着与那一晚相同的火光。 他在火光中轻声问:“就这样讨厌吗?我和他,都没有让阿拂舒服吗?” “……” 所有的禁锢都消散了,所有不胜其烦的亲吻也都停下。 独孤明河很耐心地等着。 但贺拂耽始终没有回答。 也没有挣扎。 第48章 血霓裳在先前的摩擦中缠绕上贺拂耽的身体, 脆弱的纱衣此刻沾湿了水,倒显出韧性,蛇一样绞着他的双腿, 挣脱不得。 贺拂耽在满目艳红中,不知为何想起“被翻红浪”四个字, 迷迷蒙蒙, 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似乎上一次,也是在这样挣脱不得的力道中,在这样喜庆的艳红中,他被人压在身下,被动地承受湿热的亲吻。 只是那一次,身上人的眼睛是寒凉的霜色, 是冰冷的风暴。 而现在,他看见鲜红的火光, 在寂静的竖瞳中几乎凝固, 变得哀伤。 为什么? 为什么冰霜是汹涌的,火焰却是平静的? 完全不同却又那么相像的两双眼睛重叠在一起, 贺拂耽头昏脑涨。 他并不害怕疼痛,他怕的反而是欢愉。骆衡清是他的师尊,独孤明河是他的朋友,他怎么能—— 这种感觉让他恼怒, 让他气愤, 也让他羞耻。 “为什么……” 他怔怔看着面前人, 几乎要在浓烈的羞耻之中落下泪来。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6节 “因为龙本性淫吗?” 独孤明河一愣。 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回应什么,错愕地眨了下眼。 “谁告诉你龙本性淫?这又是从人间哪个话本里看来的胡话?” “……难道不是吗?” 独孤明河失笑,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可怜的阿拂,被人族修士教傻了。但凡对方是个人, 阿拂就要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吗?” “典籍之中亦有记载。” “典籍就不曾有错吗?典籍中说嫦娥窃不死药是为抛夫独自长生,可真相到底如何,阿拂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 “只怪阿拂看的是典籍,不是话本。若多看些话本,就会发现在人族笔下,不止龙本性淫,狐狸也性淫,兔子也性淫,乌龟也性淫。但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活着,都性淫。就是没有生命的物件,若开出了灵智,第一件事也是把人勾到床上大干一场。” 独孤明河轻笑,点了下身下人红到滴血的耳尖。 “如此,阿拂可明白到底是谁性淫了吗?” “……胡说八道。” 贺拂耽口中轻斥,实则已经将这番粗俗不堪的话听了进去,面上泪痕未干,但已不见先前自责难堪的悲恸。 “阿拂可知,何为本性?” “食色性也。” “食为生存,色为繁衍。既为本性,可有何错?” “无错……只是不该过度,不该沉湎……以致于淫。” 独孤明河点点头:“我明白了。原来阿拂怕的是这个。” 他松开手,垫在脑下,翻身仰躺在贺拂耽身侧。溪水淙淙流过,眼前的穹隆一片五彩斑斓的暮光。 “无知者贪,不足者婪。会沉湎于此道的人,要么对此道一窍不通,故而将其神化。要么对此严防死守,一朝解禁,反而恨不得直接死在床上。阿拂,你实在是人族太好的学生,学着他们克己复礼,可是阿拂,你可曾听说过……堵不如疏?” “……” “其实魔族中人也有心魔,但与你们正道修士不同,我们的心魔只来源于恐惧。魔族最厌恶恐惧,我们可以死,但决不能在恐惧中死去。沈香主就有心魔。这个人不简单,向你示好必定有其缘由。阿拂猜猜是什么?” “他害怕衡清剑。他是想借我的手,克服这种恐惧吗?” “虽然不知道他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但想来大差不差。恐惧这种东西,回避是没有用的,必须直面它,方可战胜它。” 独孤明河扭头,看向身侧人,“阿拂难道不想试试吗?” 贺拂耽微怔:“……试什么?” “阿拂害怕情爱,但躲是没有用的。不如试着去感受它,然后勘破它。那时你就会发现它其实并不可怕,可以高高拿起,再轻轻放下,而不是像你和骆衡清这样……弄得这般惨烈。” “……所以,离开师尊,是我做错了吗?” 语气里有轻微的犹疑,独孤明河心中一紧,生怕他又开始自责,赶紧道:“对骆衡清自然没错!他那个人,自私自利、冷漠无情、刚愎自用、不可一世,还愚蠢至极……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抛弃,最好阿拂一辈子也别再见他!” 话锋一转,又道,“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是魔修,修向死道。世人皆奉行中庸之道,唯独我求圆满,求至极。若阿拂避着我,不见我,我只会更加想不开看不穿。” 他侧身,支肘撑在头侧,看着身畔人,神色极其认真。 “我需要阿拂尽可能地爱我、怜我。我有多爱阿拂,阿拂也该有多爱我。不,不必,阿拂不用爱我这样多,只需要每天都多爱我一点点就好了。只要明天的阿拂比今天更爱我,我便心满意足。” 贺拂耽无言地看着他。 暮色之下面前人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过于笔挺的鼻梁和锋锐的眉眼被掩盖住后,只剩那双红瞳越发明亮,澄澈得宛如一汪血月,显出一种天真童稚。 贺拂耽长久地凝望着那双眼睛,直到那猛兽一样的红瞳也开始犹疑不定。 明明先前字字句句皆信誓旦旦,现在却流露出不自信来。就好像一个好为人师的老学究被揭穿自己其实也大字不识,没来由的慌张。 良久,贺拂耽终于启唇。 “你想要我的爱?” “是。” 独孤明河很谨慎地回应,“我是魔修,不懂什么道义与苍生。但是阿拂可以教我。正好阿拂不懂情爱,我可以教阿拂。” 他不敢再直视面前的人,重新平躺下来,直视着头顶的天空。 烛龙已经飞回,带着金乌,也带着入夜之前最为绚烂的晚霞,但独孤明河视若无物。 他开口,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拂教我克己复礼,我教阿拂返璞归真。” “两全其美,阿拂,不试试吗?” 寂静。 极致的寂静中,独孤明河感受到溪水自头顶冲刷下来极致的寒冷。胸膛中的肉块在这两种极致的压抑中怦怦直跳,几乎让他头晕目眩。 直到最后终于等到回答,连他都有些分不清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听见身旁人道: “好,你教我。” 独孤明河猛然转头,对上面前人同样转过来看向他的视线。但他仍然疑心这只是幻觉,不敢轻举妄动。 贺拂耽疑惑地等待着,见眼前人没有反应,想了想,伸手勾过他的脖颈,靠上前去。 唇瓣轻轻贴了一下,很快就分开。 “然后呢?要怎么做?” “……” “明河?” 独孤明河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应该是我来问阿拂,要怎么做……”指尖渐渐向下,挑开湿漉漉的衣摆,钻进去,在柔嫩光滑的皮肤游走流连,“……才能让阿拂更开心一点?” 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贺拂耽呼吸一沉,按住那只在他身上作乱的手。 独孤明河轻笑一声,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带着他的指尖抚过自己的身体。 “阿拂想学情爱,第一课不是如何爱别人,而是如何爱自己。阿拂有一具很美的身体,可是阿拂好像不知道。” 贺拂耽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忍不住轻声反驳:“习武修道之人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身体?” “阿拂只知道自己的手该如何出剑才又快又准,却不知道这只手该如何让自己快乐。” “……又在胡说。” 嘴上还在逞强,双眼已经难耐地闭上。 指尖若有若无的触碰让皮肤泛起一阵酥麻的触感,修士刀枪不入的身体在此刻竟会变得如此脆弱,轻易就被牵动神经。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带来的。 握住某处时贺拂耽浑身一颤。 “别怕。” 身后低沉下来的声音让他止住下意识的反抗,他深吸口气,任由对方带着他的手缓缓动起来。 动作逐渐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紧闭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耳中却听到叮当一声。 手腕上传来硬物冰凉的触感,贺拂耽艰难地想起那是什么—— 是水玲珑。 师尊送他自保的玉镯,现在却分别戴在他和明河手腕上,交叠着、碰撞着,做着一件背叛师尊的事情。 贺拂耽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够了。” “这怎么够?阿拂都还没有——” “够了!” 突然大力的挣扎独孤明河不得不松开手。 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某个心生退意的人刚挣扎出他的怀抱,又突兀地停下来。 贺拂耽浑身湿透,怔怔看着岸边,忽然伸手,捡起草叶上一枚黑色的羽毛。 沈香主的传音鸦,让其化形的魔气被打散后,只剩下这枚羽毛真身。 独孤明河来到他身后,看见羽毛的瞬间便明白他是为何而离开,又是为何而留下。 他枕在贺拂耽颈窝,捏住身前人拿着羽毛的手背,故意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朝对方戴的那只撞去。 叮当。 贺拂耽眼睫轻颤。 “别怕。”独孤明河轻声哄道,“阿拂是最勇敢的小鸟。” 轻松、耐心,带着循循善诱的笑意,贺拂耽平静下来。 他看着指尖的那枚羽毛,突然低头朝它轻轻吹了一口气。 羽毛乘着风,打着旋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贺拂耽转身,看向身后人的视线中有一种奇异的坚定。 “继续。” “……确定吗阿拂?要继续的话,可就轮到我了。” “继续。” “……” 独孤明河心跳又开始加快。 面前人浑身湿漉漉的。满头墨发湿云般浓厚散乱,几缕发丝弯弯曲曲黏在颊边,不知是因溪水,还是因激动时溢出的汗水。衣服湿透后紧密地贴在身体上,衣襟却大开着,白皙肌肤若隐若现。明明一切都狼狈极了,眼睛里却有着极其明亮的光芒,像是倒映着整条星河。 夜色将眼前一切都遮掩得模糊不清,只有眼前人被溪水和星光勾勒得如此清晰,清晰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所见之人将永生不能忘怀。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7节 独孤明河侵上前,一只手捧住面前人的脸,凶猛地吻上去。 另一只手则向下探下,绕过腰腹,来到尾椎。 然后,继续。 贺拂耽很安静地默许着一切,只在某一刻稍稍一动,但不是拒绝,而是搂住面前人脖颈,让自己更深地陷入他怀中。 独孤明河很耐心地探索着,碰到深处时感到搂住脖颈的手臂一下发紧,便是一声轻笑。 “咦?找到了。”他嗓音喑哑,“在这里啊,为师——记住了。” 某两个字故意拖得绵长暧昧,贺拂耽喘了口气。 突破禁忌的隐秘快意的与双重背叛的羞愧让他眼角都被刺激得渗出微微泪痕,却仍旧没有放手,而是道: “继续。” 独孤明河愣了一下,那一刻神色间居然有些茫然无措。 片刻后他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腾出一只手,慌乱从乾坤囊中取出一物,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贺拂耽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抬头看去—— 居然是一本书。 书页上的图画似曾相识,只是没有那么精良。与那些图画相关的记忆瞬间重回脑海,贺拂耽脸颊上陡然浮起一层薄红,犹疑道: “你——不会?” 第49章 独孤明河瞬间面红耳赤, 犹自嘴硬: “我怎么可能不会?我在人间那么多年!还轮回三百世!见多识广好吗!” “那你怎么不来?” 贺拂耽稍稍坐起身,视线从那本书上缓缓滑过,再慢慢移到面前人红透的耳根。 “照本宣科可不算是好师父。” “……” 独孤明河垂头丧气, “骆衡清手里那本双修功法,是最好的一本。我怕比不上他, 让阿拂嫌弃。” 贺拂耽轻笑:“你又不会, 怎么知道哪本好?” “爱书之人岂会看不出哪本书更好?你看那装帧、画工,还有字里行间笔者的文采,我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本。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拿来送给阿拂。” “好吧。” 贺拂耽失笑,“既然明河这样妄自菲薄,那就——” 以为他要反悔, 独孤明河立刻急道:“阿拂!” 贺拂耽却按住他的肩,翻身骑坐到他腰腹上, 居高临下望来。 “——那就我来吧。” 独孤明河哑然。 他怔怔看着面前人坐在他身上, 半扭过头去,一只手探入衣袍, 咬着唇的模样似乎有些难以忍耐。 几缕墨发随着动作滑落到胸前,散落在独孤明河身上,蜻蜓点水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撩过。 他紧紧盯住面前人, 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炭火的灼热, 冷冽的溪水也像是变作岩浆。 只有面前人身后手腕上的镯子, 不时相触,饮鸩止渴般的一瞬冰凉。 “可以了。” 再开口时贺拂耽声音有些喑哑。 他抬眸看了眼身下人的面孔,那双红瞳中此刻正安静地、痴迷地注视着他,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仿佛这世间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眼睫轻颤,像是被视线烫到一般,扭头回避开去。 停顿片刻,向后靠去。 腰肢轻晃,很认真地在努力着,又无端风情冶艳。 独孤明河蓦然睁大眼,搭在那杆纤腰上的双手骤然变得大力,很快又放开,在攥出的红痕上轻柔地摩挲。 神志迷乱之下他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万分柔情地想去吻面前人的眉眼唇角,却被一次次按回去。 百般索吻却不得其解,他终于稍稍清醒些。 伸手掰过面前人的脸颊,看清那双微红的双眼中,毫无沉沦,只有一片冷凝。 冷淡、倔强,不像沉迷于情爱,而像是在解一道难解的题。 累到再也跪坐不住,俯下来攀住身下人胸膛勉强撑住身体,也仍然不肯停下。 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他要翻越、征服这座让他曾经畏惧的高山。 “阿拂……” 独孤明河茫然中轻声开口,“你在把我当成谁?” 贺拂耽似是没听明白这句话,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眸去。像是只是稍稍从自己的世界里分出半个眼神给他,然后又我行我素地沉浸回去。 那一眼冷淡、轻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无法跨越的时间与空间,尽管身体如此紧密地相连,但他们的灵魂永不相逢。 所有的暧昧,所有的情|欲,都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独孤明河为这个眼神神魂颠倒,亦为这个眼神悲伤不已。 两种情绪在他胸膛中倾轧厮杀,再也受不住疼痛和苦闷,他突然翻身将面前人狠狠压下。 贺拂耽惊呼一声,不等缓一口气便是狂风暴雨般落下的亲吻。 从此刻开始,他不再有主动权,身上的人似乎也在不断地、恶劣地强调着这一点,一次次朝之前牢记的那个深处重重碾过。 贺拂耽在猛烈的刺激之下微微失神,仍不反抗,只是在面前人又一次压下来亲吻时,唇瓣轻颤,不断呢喃着什么。 独孤明河凑近,终于听清了那一句: “我不怕你……” 倔强又无助,可怜又可爱,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或许是他。 或许是骆衡清。 也或许只是在告诫自己。 怒火和悲伤都不知不觉平息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怜爱。独孤明河越来越用力啄吻着,想要将身下人一口吃掉,从此永不分离。 亦或是被他吃掉—— 如果被自己亲手一枚枚拔掉的鳞片可以给阿拂。 那么,被旁人一寸寸剥下的皮肤。 一块块剔出的骨头。 一根根抽离的筋脉。 好像在此刻,也都可以给阿拂。 全都给阿拂。 “明河!” 贺拂耽察觉到异样,猛然清醒。 “不准——” 已经晚了。 手指很生气地拎起面前人头发,半是羞愤半是委屈,迫使面前人抬头。 “你怎么不听话……明河?” 愤怒的质问半道拐了个弯,变成犹疑。 面前人的脸颊不知何时爬上血红鳞片,鳞片顺着脖颈和脊背一路向下,到腰线下化作修长粗壮的蛟尾,仍不忘死死缠绕着身下人的双腿。 贺拂耽哑然,伸手碰了下面前人的头顶。 那里冒出来两个火红的小角,藏在发根里若隐若现,指尖落上去,是柔软的,温暖的。 贺拂耽眼尾犹带泪痕,连睫毛都还是湿的,却一下子忘了自己还在生气,惊喜地捧住面前人的脸: “明河,你要化龙了!” 顶着新生龙角的某人像是喝醉了一样,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在乎,只记得接吻。 贺拂耽躲了几次,小龙角的柔软让他恍然间误以为面前人浑身都是脆弱的,因此犹豫着,想要将人推开,又怕会身上人会受伤。 直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 贺拂耽疑惑,伸手去探,摸到那是鲜活的、熟悉又陌生的,被一分为二,并想要合二为一。 意识到那是什么,贺拂耽吓得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跑远。 跑到岸上时回头,看到身后半人半蛟龙虚弱地躺倒在溪水中,像即将要被流水冲刷熄灭的火焰,双眼却仍旧执拗地看着他的方向,又蓦然心软。 他提着湿淋淋的衣服慢慢走回去,轻叹口气,抱起水中人的上半身,想要将他拖离溪水。但是拖不动,只好坐下来,捧着对方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免得对方不慎被流水淹死。 那双眼睛还在专注地看着他。 明明浑身的鳞片都因暮色和溪水变得暗沉,一双红瞳还依旧明亮、灼热,燃烧着不可说的□□。 “想要……” “……不行。” 贺拂耽忍无可忍,伸手遮住那双眼睛。 “很想。”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8节 “想也不行!” 按在手心下的那双眼睛仍不肯安分,睫毛胡乱挠动着,贺拂耽狠心用了点力气,怕压坏了又很快松开。 只能无措地嗔道:“你现在什么也不准想!你这个坏人……坏龙!” 独孤明河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贺拂耽看见那双红瞳里自己小小的倒影闪烁一下,下一瞬,怀中的头颅就变成硕大的龙首。 彻底变成兽形后,那双眼睛终于安分下来,仍旧凝望着他,无比疲惫,又无比虔诚。 贺拂耽撑开结界,将红蛟护在其中。 巨灵山虽然也算在虞渊的地界,但地势极高,已经脱离雾瘴的保护。北海海域少有人烟,海中的魔物却不算少,大多灵智未开,贪恋一口大补的魔血,或许连死也不会怕。 更何况,这是化龙。 暮色降临,本该是退潮的时候,海面上出现奇怪的白浪。 浪花急速朝岸边推进,贺拂耽双目一凝,心想果然还是来了。 他原本犹豫着要不要用师尊的剑为明河护法,他还记着望舒宫的霜寒之气与明河相克、最后闭关失败的事情,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得召出衡清剑。 剑气划去后在海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冰荆棘迅速从中生长出,交织成巨大的冰墙。 鳞片的刮擦声、骨头的撞击声、利爪的摩挲声,在冰墙之外不断响动着。 冰墙之内,寒霜满地。 溪水已经停止流动,细小的冰凌挂在鲜红鳞片翘起的末端上,龙身上生出大片大片雪白霜雾。 不知道是不是贺拂耽的错觉,似乎那对新生的龙角也在这样的寒冷之下暂缓了生长速度。 他回头看了眼虞渊。 驭日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 将金乌拉出巢穴,和将金乌带回巢穴,是驭日最难的两个节点。前者难在金乌不愿离开,后者难在金乌一心归巢。 所有烛龙都在奋力向后拉着锁链,不让金乌太快飞回。和这只大鸟比起来,再年长的烛龙显得弱小。 龙群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帮忙,贺拂耽收回视线。 怀里的龙首在瑟瑟发抖,似乎冷极了。 贺拂耽略略思考了一下,脱掉衣服,将龙首紧紧抱在光裸的胸膛上。不断抚摸着龙头上的鳞片,让那两根小角靠在他心脏的位置。 用心脏中不断流淌的、最温暖的血液,带走来自剑刃的寒意。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只是一瞬。 贺拂耽亲眼看着那双龙角在他怀中长大,变得粗壮、坚硬,然后分岔,从最开始两个小小的硬包,变成两束树枝一样浓密的巨大龙角。 他看得太过入迷,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 直到最后龙角长成,他几乎不敢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美丽的存在。像硕大的红珊瑚,在夜色中也光华流转。 他情不自禁伸手触摸了一下龙角的顶端,还不等指尖品出质感,余光便看见远处龙尾似乎抽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去,才发现蛟身似乎也已经全然变作龙身,片片红鳞似火,翘起的尾端锋利如刺、火光闪闪。 好在龙首上的鳞片还不至于那样锋锐,只是摸上去有些粗糙。 涣散的红瞳逐渐变得清明,开始有了焦点。等那视线完全凝实的时候,贺拂耽凑在他鼻子前,朝他微笑: “明河好厉害!化龙成功了!” 龙鼻子依恋地拱了他一下,突然双瞳一凝,张嘴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龙身在一瞬间暴涨数倍,一下子变得比贺拂耽看过的那条最年长的老龙还要庞大。 满地冰霜随即消散,衡清剑重新化为水汽,冰荆棘拦腰斩断,其后涌动的海魔亦被击飞出去,重新跌回黑暗的海水之中。 巨大的龙头低下来,贺拂耽会意,踩着他的鼻子爬上去,握住龙角稳住身形。 下一刻,脚下红龙腾飞起来。 飞离巨灵山,飞跃紫色雾瘴,与落入若木巢穴中的金乌鸟擦肩而过,直至最后穿破云层。 他们似乎来到夜色最深的地方。云层浓重得仿佛凝成实体,徜徉其中竟有溺水的压迫感。 但窒息的错觉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一片光辉驱散了黑暗。 双眼适应极致黑暗之后的极致光明,贺拂耽看见一条无数细碎星点汇成的河流。 银河。 第50章 这是一条从天界流向人间的河流。 河水是冷清稀薄不能载舟的云雾, 也是铺满整个河床却在缓缓流动的星沙。 泛着微光的沙粒轻盈如尘埃,在银河中缓慢地漂浮着,时空在它们身上仿佛是静止的。它们闪烁着, 不留痕迹地缓缓下落,直到最后重归银河。 但闯入其中的红龙却掀起狂风, 无论在云气中漂浮还是沉寂于河床的星沙都受到这风的牵扯, 狂乱地飞舞着。 贺拂耽眼前一片迷乱的晶莹。像是也受到这狂风的鼓舞,他张开双臂,任由风灌满他的袍摆。衣袂猎猎作响间,星光闪烁其中。 所有郁气像是都被这风吹散,胸中一片轻盈。 他们顺着银河不知狂奔多久,终于停下。 脚下一空, 随即被化作人形的某条红龙抱了个满怀,一同跌入河床, 惊起星沙阵阵。 贺拂耽坐起来, 看向河岸边:“再往下就是人间?” 独孤明河揽住他的腰,怕他不慎摔下去, 一面点头称是。 “虞渊没有日月,这里的天上只有银河与莲月空。银河是天道留给虞渊唯一的光明,因此虞渊上空的银河沙可以随意玩耍,但到了人间就不能再这样放肆。人族信仰星象, 故而人间星星排列不可以随意变换, 不然皇宫中的钦天监有得忙了。” 贺拂耽好奇地在河岸边趴下来, 看着下游那些漂浮的星沙在风的摆弄下,凑巧形成某种图案。 这些图案足够神秘,能撑起世间运与势的象征,也足够美丽, 能安放凡人情与爱的寄托。 他指尖拈了一小点粘在发丝上的星沙,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一时兴致来了,还突发奇想将它们捏成各种形状,对应上曾经和他的天机宗笔友谈论过的各种星象。 独孤明河也不扰他,从乾坤囊中取出篦子,梳理那洒了满头晶莹的墨发。 他一下一下梳着,心中思考为何自己会在冰霜和溪水中成功化龙。明明上一次望舒宫差点走火入魔,今天却这样顺利。 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就像当初意外地碎丹成婴,然后意外地证道。 修的是向死道,证的却是贺拂耽。 他至今不知道这二者之间可以有什么关系,对自己的道也糊里糊涂,而天道竟准允他化龙。 手中发丝光滑细腻,能一梳到尾,很快独孤明河就无法再思考下去。 他想起抢婚那天伪装成骆衡清的模样,与阿拂结发时听见的祝词: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配。 有头又有尾,此生永相随。 无端的静谧之中,这个最简单不过的行为也被漫天星光渲染得浪漫无比,独孤明河静静梳理着,心中像灌满了黏腻的蜜糖,甜得能拉出丝来。 突然怀中人猛地坐起来,神情严肃地看向下游某处。 独孤明河手中发丝随着他的动作瞬间滑走,亦是一惊:“怎么了?” “我刚刚似乎看见了一个星象,和我捏出来的这个一模一样。” 贺拂耽凝望着前方,“现在它被莲月空挡住了……希望只是我看错了。” 独孤明河看向他指尖那个小巧的星象,由十六颗星沙组成,两颗稍大的像是在互相对垒,其中一颗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彗星,正直冲另一颗而去。 剩下十四颗小星星躲在那颗大星星之后,看样子应当是辅星,却背逃主星而去。 即使独孤明河不懂星象,也能看出情况不妙。 他们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那组形象从莲月空背后绕出,看清那排列的时候,两人同时眉梢一蹙。 几乎与贺拂耽捏出的这个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颗彗星身后的尾巴是不详的猩红,像一面染血的旗帜。 “蚩尤旗犯紫薇垣……” 贺拂耽喃喃,“怎么会这样……” “是什么意思?” “蚩尤旗为战旗,犯紫薇宫而众星叛离,主暴君出世,穷兵黩武,天下骸骨成山。” “暴君?” 独孤明河诧异,“可十年前白泽出世,那声兽吟连我在虞渊都听到了。明君出则白泽至,如今白泽还未死,怎么会有暴君降世?” “有人对帝星动了手脚。”贺拂耽眉眼忧虑,“连真龙天子都敢算计,这个人所图不小。” 独孤明河安慰道:“不必担心,既跟星象有关,便让天机宗那群老头子们愁去吧。” 贺拂耽却摇头。 “天机宗长老虽极擅推演天机,但从不插手凡间因果。何况涉及皇族,因果最深最重,稍有不慎就会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八宗十六门没人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没人能够做成……他们只会推给一个人。” 他抬眸看向面前人,眼睫轻颤。 “那个人在逼师尊下界。” 独孤明河定定看了他一眼,心中泛酸,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拂怎么就确定不是骆衡清那厮在利用你这番忧心,逼你回去?” “事涉帝王与万民,师尊不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何况,就算我要救师尊,也不会回望舒宫,而是会直接去——” 话音突然顿住,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突然想起之前跟着师尊去女稷山除山鬼的事情。 那一次事涉神族,师尊同样不得不出手。 看着是冲着师尊来的,最后却是男主在平逢秘境中九死一生。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69节 面前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接下来的话,便开口续道: “——会直接去人间,是不是?那好吧,我陪你。这个骆衡清,仇家来头不小啊,可真能给我俩找事儿。” 就是这样。 贺拂耽心中一沉。 明面上是为了逼师尊出手,实际上是为了引他前去。而他一旦前去,男主必然也跟着离开虞渊。 贺拂耽试探着开口:“如果我说我想一个人去——” 未说完就立刻被打断,面前捂人着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贺拂耽:“……” 他转过头去,静静看了会儿那个那颗拖着蚩尤旗的彗星。 离开虞渊,就是在一步步将男主带入危险之中。可若是不离开,师尊即刻就会置身于危难中。 一次次用他在意的人逼迫他亲自走到棋盘上,看上去宽宏大量,让他自己选择要保护谁,实际上敌在暗我在明,除了面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得到男主身上的什么东西,连天下万民的性命都可以弃之于不顾,那颗病毒已经丧心病狂了。 如果连人间也沦落成它手中玩物,这个世界还算什么世界? 视线从人间星空中的蚩尤旗移到虞渊星沙捏出的小星象上,贺拂耽眸中微沉,突然伸手,将这一组星沙挥散。 碎裂开的晶莹还依依不舍流连在他指尖,他轻声喃喃: “我不怕你。” 而后转身,看向身后人,眸中神色坚定。 “走,我们现在就去人间!” * 回到虞渊,向夜宴上的烛龙族告别。 烛龙们纷纷泪洒龙吐珠,拉着贺拂耽的手舍不得让他走。到最后见贺拂耽神色坚定,毫不动摇,才含泪松手,打包好许多金银珠宝神兵利器送给他。 贺拂耽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但又带不走,只好暂时放在属于他和明河的那颗若木枝干上——这还是烛龙族为他们特意准备的婚房。 贺拂耽指尖在那些精心挑选的礼物上轻轻拂过,最后只带走了一坛燕脂酒。 即将离开虞渊时,身后的若木树林中传来的悠扬苍凉的烛龙歌声。 第一次听时只感觉出宇宙洪荒一般的浩大,像从远古青铜时代一直流淌至今,连歌声也带上青铜一样的回音。 现在才听出那浩大坚硬之下的悲伤,宛如一首离歌。 “的确是一首离歌。” 行至一处难走的山坳,独孤明河回头朝身后人伸手,一面解释。 “太阳炎火虽能像黄泉一样让烛龙涅槃重生,但关于遗忘的效力,终究不如忘川。尤其是午夜梦回,千万年前轮回的记忆也会突然显现。然而记忆里那些人与事早就已经腐朽,只剩下烛龙还在苟且偷生。万物短暂,只有离别恒存。” 照样是沉重的话语配上轻松的面容,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故作轻松,还是浑不在意。 贺拂耽拉住他的手:“明河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独孤明河摇头。 “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了,只剩下感觉,愤怒,或是愧疚,会在深夜被它们惊醒。虽然记不清了,但还知道是跟那场逆神之战有关……” 他的声音低下去,“有时候我会想,烛龙的命运到底是不是天道的一个圈套,用来惩罚我们当年杀了不该杀的人,或是没杀该杀的人。” 良久,贺拂耽轻声回道: “白石郎之后,我也曾这样想过。” 白石郎现出天人五衰之相的时候,贺拂耽曾提议过,不如主动陷入沉睡,暂时保下真身,等人间信徒将他遗忘,神力消耗殆尽,再苏醒来做个小妖。 白石郎听后却笑问,“石妖白石郎,还是江神白石郎吗?” 贺拂耽那时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 “我父亲曾告诉我,先辈水神应龙主动涣散神体,为全族换来繁衍的能力,从此水神应龙变为水族应龙。全族皆有传承至今的血脉,只除了他。但即使同一具身体,失去记忆改头换面之后也不一定还是从前那个人,相比之下血脉传承更是虚无缥缈。堂堂神明不会看不穿这一点,又何必这样做?” 独孤明河微笑:“所以阿拂也怀疑,轮回和繁衍都不是天道的恩赐,而是惩罚?” “只是猜测而已。就好像它既不想要我们彻底死去,又不愿意我们真的活着……” 贺拂耽轻笑一声。 “大概真的就像明河你说的,因为我们没杀该杀的人,或是杀了不该杀的人吧。” 出了虞渊,借道槐陵,便可通往人间。 修真界远离凡尘俗世,魔界却故意在临近人间界壁的地方选址。那里有六界中最光明与最阴暗的两面,来自人心的污浊之气是邪魔最好的食物。 路过槐陵时,他们遇见一个不速之客。 背光而立,半倚半靠在一棵槐树下,除了一双红瞳看不清面容,但贺拂耽一下子就判断出来人。 那种华丽、热闹,其下却是死亡一样宁静的阴郁香气。 沈香主。 贺拂耽并不奇怪在这里看到他:“我知道你会来。” “哦?拂耽能未卜先知?” 贺拂耽抬手,手中水汽凝出冰剑,而后又悄然散去。 快得只有一瞬,面前人还是被吓得后退一步。 贺拂耽微笑:“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一次想要再碰上衡清剑,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沈香主沉默片刻,站直身子,放下一直吊儿郎当抱着的双臂,面色阴沉,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就在已经突破安全距离,独孤明河谨慎地折下一枚树枝代剑严阵以待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 “求求你了拂耽,你就带上我吧!” 第51章 沈香主抹着眼泪哭诉了一番, 主要讲他这些年在恐惧之中都是如何战战兢兢度过,讲得声情并茂、泪如雨下。 “贺真君啊,你不知道小王我如今有多么惶恐。魔界中人最瞧不上的心魔就是恐惧, 槐陵众魔虽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勉强臣服于我,其实背地里都笑话我, 说不定哪天就把我推翻了!” 他手脚并用爬过来抱住贺拂耽的大腿, 独孤明河勃然大怒过来阻拦时,也很自然地松开一只手抱住他的。 贺拂耽:“……” 独孤明河:“……” 连独孤明河都被这样无耻的行径震撼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贺真君!独孤龙君!你们就带上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若你们能助我就此克服心魔,啊不不不,只要你们愿意带上我,让我时不时感受下衡清剑的剑意,成不成功都无所谓……我愿从此认你俩为再生父母, 爹!娘!让我给你们养老吧!” 贺拂耽忍俊不禁,将人扶起来。 “不是不愿成全香主, 只是此行涉及皇族之事, 极易沾染皇家因果。魔修本就不得天道宠爱,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正如拂耽所说, 我等魔修本就不得天道喜爱,就是再多些人间因果又能怎样呢?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但要不能除掉恐惧心魔,只怕我明天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迫退位了。” 沈香主说着说着就要埋到面前人怀中寻求安慰,被独孤明河黑着脸往后一拉。这下便更委屈了, 拿着条小手帕不住地拭泪, 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贺拂耽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 “香主不要逞强, 此事非同小可。皇宫有龙气护体,而真龙之气天克妖魔邪祟。我与明河都是业龙,倒还好些,香主为魔体, 怎能在皇宫中安然无恙存活呢?” 沈香主摆摆手。 “拂耽不必担心我。我生来爹不疼娘不爱,好不容易长大,还被兄弟剁碎拿去给一棵鬼木当肥料,魔体那时候就已经坏得差不多了。龙气是你强他也强,你弱他也弱,大妖大邪近不得真龙天子分毫,小精小怪却能在天子脚下随意出没。想来对我应当没有什么威胁。” 见贺拂耽还是面色凝重,他又抹了把眼泪,“上次拂耽不是问我为何槐陵叫槐陵吗?便是因为这里有棵鬼木,我所言句句属实。娘!爹!求求你们疼爱我几分吧!就算让我留在槐陵不去掺和真龙天子家事,我也照样是死路一条啊!” 见面前人终于露出不忍之色,他又赶紧趁热打铁。 “也好在当年与那棵鬼木打过交道,我如今别的不行,使唤幽魂邪祟倒还算在行。拂耽,龙君,你们到了人间必定要想办法混进皇宫,但天子脚下随意动用术法难免染上因果,若有我助你们装神弄鬼,岂不是事半功倍?” 贺拂耽已经被他说得心软,只是还在犹豫,独孤明河倒先一步开口: “你能召唤邪祟?到何种程度?” “吹个蜡烛关个门是没问题的。”沈香主小心地看着他们脸色,补充道,“若那人精力不够好,还可以让他做个噩梦。” 独孤明河与身旁人对视一眼。 而后转头将沈香主上下打量一番,很不情愿道:“跟上吧。” * 到了人间,他们不再用法术赶路。 独孤明河用虞渊中带出来的珠宝换了银两,买了一辆马车。此地离皇城不算太远,按照马匹的脚程,五天后也可到皇城。 沈香主很有眼色地主动前去驾车,留下贺拂耽与独孤明河两人在车厢里。 设了结界后,即使一帘之隔,也不会让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刚坐下来独孤明河就不开心道:“阿拂一路上对沈香主很是纵容。” “嗯?”贺拂耽心中有事,闻言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有吗?” “你有!总是和他说话,有时候甚至连我都顾不上了!” 独孤明河越想越气,就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魔。阿拂不过说一句有朋友算他前世是根木头,这小魔王就已经“哎呀真巧你前世是木头我今生是木头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谁跟他一家了! 阿拂明明是他家的! “好吧。”贺拂耽不欲与他争,随便找了个理由,“可能因为他信沈吧。” 这还真不算是撒谎,剧情里男主的忠诚魔将确实就信沈,他也确实因为这一点巧合对沈香主没那么戒备。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0节 独孤明河却不依:“四陵之王都姓沈,也不见阿拂对其余三王另眼相看。” “我又不认识他们——等等,他们也姓沈?” 这贺拂耽还真不知道,他对魔界知之甚少。 “魔界多山,只有山陵之地才能见阳光,故而奉占有山陵之人为王。其他地方则地势低矮,阴暗潮湿,魔界众人一开始都是从这些阴沟里爬出的怪物。‘沈’通‘沉’,故取此意。魔族众人要么没有名字,若有名字,大都姓沈。” 贺拂耽:“……好随便。” 果然还是不能太依赖剧本,这个位面的剧情早就已经歪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他沉吟片刻:“我并非故意冷落明河,只是想引香主多说两句。明河可还记得他曾说过,槐陵之所以叫槐陵,是因为那里有一棵鬼木。” “记得。他说他曾被他兄弟剁碎了当肥料。”独孤明河冷笑一声,“满口胡言,不过是说来搏阿拂怜惜的。” “但槐陵的确多槐树。” “四陵之王各自上位后,的确会凭喜好给封地改名。”独孤明河神色一肃,“我想起来了,至少在上一个轮回里,槐陵还不叫槐陵。” “那便是这位王君上位后才改的新名字。他的臣属为讨王上欢心,才种下这满山槐树。” “呵,如此谄媚忠心,而沈香主却说他只差被槐陵众臣逼到退位。” 独孤明河哂笑,贺拂耽亦神色凝重。 “此人说话半真半假,跟上我们必有图谋。恐怕他想要的不止是克服心魔……” “阿拂是怀疑,他与帝星危难这件事有关?” “我不确定。” 一个魔王而已,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能耐牵扯上真龙天子? 独孤明河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有意思,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 见面前人容色忧虑,又宽慰道,“阿拂不必多虑。那沈香主虽然满口谎言,有一句说得倒是不错。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贺拂耽闻言莞尔,忧愁之色一扫而空。 “也对。走一步看一步吧。若真别有心思,总会露出马脚的。” 第五天,马车准时驶入皇城,在郊外一处驿站停下。 因在皇城,这处驿站规模不小,里里外外好几进的院子,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但贺拂耽一行人想要三间上房的时候,伙计还是面露难色。 “真是不好意思啊,客官。咱这儿就剩一间下房了,要不您几位去其他地方瞧瞧?” 见三人中最高最壮看起来最不好惹的那个面色不善,赶紧解释道,“您三位是真的来得不巧,边疆钟离国的公主前来与太子殿下和亲,这不,那藩国请婚表刚送进宫。现下公主一行人就在咱们这儿歇脚呢,实在没有多的房间了。” 贺拂耽向他道了声谢,拉着两人走到一旁商讨。 “此地来往之人皆高官富商,消息应当很是灵通,放弃实在可惜。不如你们两个先去别的地方看——” 面对独孤明河控诉的眼神,贺拂耽咽下后半句话,想了想,“一间下房,我与明河挤一挤也不是不可以。不如香香你——” 沈香主的眼神比独孤明河还要怨念,贺拂耽住嘴,头疼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独孤明河冷眼看着沈香主,似笑非笑:“三个大男人挤一间下房,消息传出去恐怕明天都没脸出门吃早饭。小沈,还是听阿拂的话,你去自寻住处吧。” 沈香主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眼泪汪汪拉着贺拂耽的袖子:“拂耽,你们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怎么舍得弃子而去呢?” “不要乱叫……”贺拂耽无奈,“可明河担忧的也并无道理。” 独孤明河这时阴阳怪气道:“还记得小沈当初不是说过自己并非大邪大魔,而只是小精小怪,不如现下就变作一个小精小怪吧。这样倒是不占地方。” 他本意是叫对方知难而退,不料沈香主一拍大腿。 “好主意!不愧是我爹,就是聪明!对了娘,你比较喜欢什么妖精?” “……不要再乱叫了。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随便你吧。” “好好好不叫了。”沈香主笑得喜气洋洋,“拂耽前世不是木头吗,那我就变成个兔子精吧,守株待兔嘛。” 说罢掏出一枚符箓,往自己胳膊上一贴。 腾的一下,面前人瞬间失踪,地上却凭空蹲了只白兔。 贺拂耽满脸惊奇地将兔子抱起来:“香香?” 兔子抖抖耳朵。 贺拂耽心中惊叹,抱着兔子捏来捏去。居然一点也看不出障眼法的痕迹,手中触感软软弹弹,就好像是只真兔子一样。 捏到兔子前爪的时候,他感受到那枚符箓残存的法力。 竟是一枚锁神符。 这种符咒一般只有兵解散仙才会使用。千万年前修真界灵气正盛时,一部分渡劫期修士自知无法渡过雷劫,便会选择在雷劫前夕舍弃肉身壮大神魂,兵解成仙。 兵解仙没有肉身不能久存,只能下界借尸还魂渡一次人劫。渡劫成功便可飞升上界,渡劫失败就彻底魂飞魄散。 锁神符便是他们用来锁住记忆法力的符咒,一旦贴上,便彻底成为身体原主本人,不再受天道侧目。 贺拂耽怔怔看着怀里温顺安静的兔子。 连仙家记忆法力都能封住的符咒,用在沈香主一个小魔王身上,等同于将他彻底变成了一只兔子。随便来个过路人都能伤害他,直到有人将锁神符揭下。 这几乎是以性命相托。 贺拂耽瞬间觉得自己来时路上与男主的一番猜疑,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感动得眼泪汪汪,紧紧抱住兔子。 “香香这般信任与我,拂耽定然不负所托。” 一旁独孤明河见不得他们太过亲密,伸手想要将兔子接过来,兔子却咬住贺拂耽衣襟,死活不肯松口。 独孤明河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见他这副模样,贺拂耽生怕兔子到了他手里就变成烤兔子,想了想还是拒绝,把兔子抱回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安抚。 “没事的明河,香香没有多重,不会累到我。” 兔子也抖了下耳朵,像在应和这句话。 但落在独孤明河眼里,这根本就是在炫耀。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万事俱备,贺拂耽走到伙计面前,要了那间下房。 伙计手脚麻利地收钱、登记、为他带路,一面走一面笑嘻嘻道:“好巧客官您还带只兔子,正好您隔壁那位养了条狗。更巧的是,看您的着装是个道士吧?隔壁那位刚好是个和尚!您说巧不巧!” 贺拂耽心道还真挺巧,走过拐角就看见一个和尚一条狗正推门而出。 伙计朝那和尚打了声招呼,就去开另一间房的门。 独孤明河率先跟上去,皱着眉查看里面装潢,贺拂耽落后一步。 路过一僧一狗时,和尚一手拿佛珠,一手竖起朝他行了个单掌礼,白狗也看着他汪汪叫了一声。 贺拂耽赶紧双手合十也朝他们行了个礼。 转身走开两步,正要进入房间,却听见身后传来很是陌生缥缈的一声: “嘿哟,美人你好香,想舔。” 贺拂耽下意识转头看去,身后仍然只有一僧一白狗,正在向伙计要热水洗澡。 声音听来清越庄严,用词谦逊,身姿清俊,掩在袈裟下也显出高大挺拔。是已经剃度的僧人,还可能地位不凡,身披的袈裟掺了金丝,手中菩提串流淌着玉色,都不是凡品。 伙计收到请求噔噔噔便下了楼。察觉到贺拂耽的视线,那和尚朝他看来。 随即低头又行一礼。 白狗也又汪汪叫了一声。 贺拂耽也只好再次回礼。 心中却仍旧奇怪—— 是幻觉吗? 第52章 独孤明河很后悔。 原以为这间下房足够小, 小到能让这里成为他们的二人世界,同吃同住,同寝同眠, 亲密无间。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过道窄得一次只容许一个人通过,因为一张床就占去大部分空间。 但床也并没有多大, 一个人睡尚算宽敞, 两个人便显得拥挤,非得肩并肩腿并腿才不会滚落下来。 的确是很亲密无间的距离,如果没有某只兔子的话。 独孤明河发现,只要是毛茸茸的小东西,似乎很容易得到贺拂耽的喜爱。 那对灵燕便是如此,让他不厌其烦从望舒宫折腾到女稷山, 再从女稷山折腾到虞渊,终于在槐陵找到地方安置。 而现在一只假兔子, 几乎也快有这种待遇。 沈香主给自己贴的锁神符相当实诚, 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一贴上去魔气全无, 连元婴期的魔神也看不出端倪。 就像真的变成了一只兔子一样,不但一点法力也用不出,甚至不能开口说话,连识海传音都做不到。 冬夜寒气浓重, 下房没有炭火, 即使门窗关死也冷得滴水成冰。 贺拂耽原本为兔子准备了一个小篮子, 里面放了些临时买来的小被褥。但兔子本就怕冷,饶是这样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它倒也不说,只是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将床上睡着的两人硬生生吵醒。 贺拂耽摸黑下床,伸手抚摸到兔子冰凉的皮毛, 顿时愧疚无比。不顾枕边人劝阻,整整一个晚上都将兔子抱在怀里入睡。 同床共枕亲亲抱抱的美梦泡汤,气得独孤明河一整晚都在和兔子那双红眼睛大眼瞪小眼。 第二天醒来,贺拂耽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一个一夜未睡、满脸幽怨的男主。 大概魔族的占有欲都很强,似乎从一开始明河对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心知明河是在为什么不高兴,下意识便想放下兔子哄一哄,但小白兔适时在他怀里拱了一下,又让他心中一软。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1节 与明河的情分固然重要,可小兔子的信任也不容辜负。 贺拂耽百般纠结,一时间像是回到了望舒宫,那些夹在师尊和男主之间左右为难的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抓着面前人袖子,提议道:“明河,我们去吃早饭吧?顺便给香香抓一把干草?”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至少被关照的双方看起来都没什么意见。 独孤明河冷哼一声,主动下床。兔子抖抖耳朵,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下楼后他们在大堂一处视野开阔的角落坐下。 修士用不着吃早饭,此举是为了伪装成凡人,顺便出现在人群之中探听消息。 饭菜不过馒头白粥,贺拂耽默不作声吃着,一面凝神细听周边来往客商交谈。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寒暄,偶尔夹杂几句关于商道、物价、以及那位正客居在驿站顶楼的异国公主的商讨。 听了一会儿独孤明河轻声评定:“比起我上次来人间,这里要沉闷许多。” 贺拂耽听罢若有所思。 当朝皇帝是位明君,十四岁亲政时便有白泽出世,昭示君临天下。 他们来时路上所见所闻也能证明此间正是盛世。官道平整畅通,车马繁忙,途经城镇皆民安物阜,街市彻夜灯火通明。 十数年打下的盛世基底不会在一夕之间崩塌,一位明君也不会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但再小的变化也是变化,总会在各种方面体现出来,比如言论。 若茶余饭后的言论都不得自由…… 倘若是政令要求如此谨言慎行,那么朝中已有隐忧,当下不过欲盖弥彰; 但若是民众自发闭口不谈,就更说明朝中弊端已深,却人人视而不见。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一声犬吠,有人衣袂带风而过,朝贺拂耽两人邻座走去。 抬头见是隔壁那位白衣僧人,贺拂耽朝他点头示意,对方亦微笑回礼,一如昨日温润谦和的气度。 然而对方擦肩而过时,那个轻佻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呀,美人今天更香了,想舔。” 贺拂耽:“……” 转头见明河与白兔都没有反应,贺拂耽确定这句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有心向邻座的和尚询问一二,又不知如何开口。对方似乎对旁人的视线很敏感,不过轻轻一瞥就立时回眸看过来。 然后抬手,掌心佛珠圆润,朝他微笑行礼。 “阿弥陀佛。” 嗓音厚重肃穆,与刚刚那个声音无一处相似。贺拂耽暂时放下疑心,拱手作揖。 “莲月证真。” 思来想去想不明白,那声音也没有再出现。贺拂耽索性起身离开,跟跑堂伙计买一把干草。 那伙计笑道:“干草罢了,兔子能吃多少,说什么买不买呢?客官自去后院马厩抓一把就是了。正好那边大师的狗也该牵去后院喂了,您稍等,我给您带路。” 那白狗极通人性,白衣僧人耳语一句后便跑过来,不用牵绳就自发跟在伙计身后。 还十分自来熟,很兴奋地绕着贺拂耽转圈圈,一人一狗一路上绊手绊脚地走到后院。 伙计把贺拂耽带到马食槽,又几步跑远,再回来时拎着根筒子骨,丢给白狗后方才离开。 贺拂耽手中在食槽里精挑细选着最肥美的草料,余光则不动声色观察着一旁的小狗。 骨头上还有没剔干净的肉,刚丢到地上它就一个猛扑过去,连啃带咬,玩得很开心。 没看出什么异常,贺拂耽收回视线。 香香饭量不大,吃了几根草后就不再动。他收好剩下的草料,抱着兔子正要离开,在路过小狗的时候驻足停下。 “我听见了。” 无人理他,小狗咬着尾巴,啃骨头啃得正欢。 “就是你在调戏我。” 还是没人理会,白狗叼着骨头转了个方向,屁股朝着说话的人。 贺拂耽把兔子放在肩上,蹲下身,托着狗屁股,连狗带筒子骨转回方向。 “敢做不敢当可不是好狗狗。快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揉它的小脑袋,挠它的下巴,拎起耳朵扑扇扑扇,还翻过身来搓它的大白肚皮。各处都检查完毕,却没找出半点障眼法的痕迹。 为了混进人间,但凡有些修为的修士都需要压制境界,用障眼法伪装一二。 他虽然只有金丹大圆满的境界,但好歹是龙神后裔,类似障眼法的伎俩很少能瞒过他的眼睛。 若对方有所伪装而他却看不出,要么对方的修为像师尊一样半步成仙,要么对方同为神族。 贺拂耽两手托在小狗腋下,将它抱起来细细打量。 浑身雪白却生了一双碧绿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嘴里还叼着那根筒子骨不放。看起来就像一只普通的小狗,无辜极了。 他们正对峙着,檐上突然响起两声碎石的响动。随后几块碎砖飞落,还垂落下一根绳子。 贺拂耽抱着小狗,刚站起身就看见有人顺着剩下滑下来。 见到檐下竟然还有人,也吓了一跳,回神后赶紧压低声音喝道:“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 顾不得解释太多,连绳子也没有收走,便顺着后墙匆匆离去。 不等那人完全消失在贺拂耽眼前,檐上绳子突然动了一下,当窗传出几声压抑的惊呼: “不好了!公主又跑了!” * 连着午饭晚饭,贺拂耽都与男主在大堂用餐。 有用的消息没听上多少,隔壁的和尚和白狗倒是又见了两回。不过这两回里,那个轻佻的声音不再出言调戏。 一道一佛相聚在同一个驿站里也是缘分,用晚饭时索性共用一张桌子。 白衣僧人修养极好,秉持食不言寝不语,除去寒暄不多问一句话。一顿饭下来彼此只是互通了姓名,正好省下贺拂耽胡编身份的功夫。 这僧人自称决真子,年纪轻轻,便已经可以在法号后面加上“子”字。 在修真界,敢这样自称的修士都是合体期往上的前辈。能开坛讲道,座下弟子无数,为天下师,才能有此尊称。 贺拂耽不了解人间佛道,但想来应当也不会有太大差别,于是再开口时便更加恭敬地以“大师”相称。 一顿饭未吃完,门外一阵戒严。 看样子应当是宫中禁卫军,将驿站入口团团围住后,又有一队卫兵进入大堂把围观群众赶至一处,然后分立于大门两侧。 贺拂耽也抱着兔子随着人群来到角落。 刚刚站定,门外走进来四名黄门侍郎,各自捧着一个木托盘,其后跟着一个着正红官服、头戴黑纱玉蝉帽的官员。 他们神色肃穆地站了好一会儿,楼上才传来脚步声,住在顶楼的钟离国人第一次露出真面目。 使团众人面容看来都与中原人相差不大,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些。拱卫其中的公主身穿红衣,面带红纱,看不清长相,但与身侧国人一样高挑。 见钟离国人终于姗姗来迟,鸿胪寺卿面色看不出好坏,只是开口宣旨时声音淡漠。 只是一道口谕,应下了钟离国的和亲请求,但拒绝公主入宫做皇妃,而是许给太子做侧妃,并命令钟离国人明日便启程进宫。 钟离使者欢天喜地地接过圣旨,连连道谢,还欲邀请鸿胪寺卿一干人留下来一同用餐。 正三品红衣官员打量了一圈周围环境,随后推辞,客气几句后便径直离去。 他一走,禁卫军也不作停留,很快撤了个一干二净。 红衣公主早已上楼,钟离国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大堂中客商各回其位,此番意外激得人心涌动,倒是比之前话多了些。 “陛下竟然会答应那钟离小国的和亲。要我说,以这样小国的国力,就是嫁给郡王做王妃也是配不上的。” “陛下明显看不上那钟离国的公主。但凡有些许重视,就该提前清场,通宵布置受诏堂,以待明日颁下圣旨,而非连夜一道口谕打发了事。听闻太子重病,陛下莫不是想要那异国公主前去东宫冲喜?” “那咱陛下可真是好计谋。要冲成了,太子病好还美人在怀,两全其美。要是没冲成……陛下正愁找不到借口发兵南疆,这下岂不就可以杀了那公主祭旗,一举踏平钟离小国?” “嘘——陛下心思也敢编排,你不要命了!?” 夜色渐深,堂中客人渐渐离去。 贺拂耽也起身准备回房。路过邻座决真子时,见他眉目中略带忧色,倒有些意外。 两日接触下来,他就没见过这位僧人脸上出现任何情绪化的神色。他还以为这位得道高僧已经心如止水,不会再为任何事动摇心智了呢。 回房后两人一兔都没有说话,各自坐在床上,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独孤明河晚餐时受了冷落,正憋了一肚子郁气。但也知道接下来恐有大事发生,只在最初回房的时候,见缝插针说了决真子两句坏话,便不再开口。 他们静静坐着,听到一阵轻微细弱的哭声时,对视一眼。 随后翻身下床,相伴推门而出。 第53章 贺拂耽知道今晚的顶楼必然不会太平。 钟离国使团内似乎并不和睦。午间公主出逃, 使团众人却并不慌乱,似乎早有准备。 有一人轻功极好,并且嗅觉惊人, 暗中寻找半个时辰后,贺拂耽便听见他押着公主翻窗回房的声音。 不知是否有人受伤, 贺拂耽还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应该不是小伤, 却迟迟不见顶楼请郎中。大概使团中不仅配置了暗卫,还有良医随行。 就像是临行前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处意外似的。 哭声细微,是强行压抑之后的流泻。在最深的夜晚也不会惊扰到任何人,但瞒不过修士的耳朵。 贺拂耽抱着兔子,和身旁人一同循着哭声翻上顶楼。 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 顶楼却还有不少钟离国的卫兵来回巡视。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2节 施下隐身符箓后,贺拂耽来到公主房间窗前, 从缝隙中往里看去。 房间中也留守了不少人, 几个侍卫在门边把手,侍女则坐在床下。 床上的公主已经脱去红衣红纱, 面容与午时贺拂耽撞见的那人一模一样,只是额头处裹着白纱。 贺拂耽心中一沉。 那暗卫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伤害一个即将与上国皇族和亲的公主,那便只可能是公主自伤—— 伤在头部, 恐怕当时已经心存死志。 他正思量着, 突然感到脚下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了一下。 下意识以为是香香, 回神后才想起香香正被他抱在怀里。顿时心中一惊,不等朝脚下看去,耳边已传来一个声音: “嘿嘿,美人。美人, 嘿嘿。” 贺拂耽:“……” 他转头朝身后看去,果然看见白衣僧人正朝他走来。 他不曾看出决真子身上有任何动用法术符箓的痕迹,但巡夜的钟离卫兵对他视而不见,那白狗也一样。 决真子行至他身边,朝他温和一笑,然后行礼。 “阿弥陀佛。” “莲月同天。大师也是为公主而来?” 决真子点头:“钟离公主命在旦夕,我岂能袖手旁观。” “我还以为大师乃方外之人,不问俗世,更不会插手皇家恩怨。” “出家之人的确不当挂念红尘,但尘世若有妖邪作乱,也不可隔岸观火。若不入世,又谈何出世?” 决真子微笑,“小道长亦为方外之人,不也来了吗?” 听见“妖邪”二字,贺拂耽心中一动,但并未多问。 “出家之人亦受凡尘中人供养,也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大师所言有礼。只是不知大师准备如何相帮?” “小道长以为如何呢?” “公主之危不在自身,而在皇宫。我想先听听公主自己的想法。” 贺拂耽抱起兔子,揭开一点爪子上的锁灵符。 “香香,你之前说有能让人做梦的能力,不知可能引我们入公主之梦?” 兔子点点头。 下一瞬,几人便出现在一片茫茫大雾中。 雾气散去之后,众人眼前并非所处驿站,也不是皇宫之类的富贵场地,而是一处寻常院落,布置着南疆风格的装饰。 房间里传来织布机吱呀作响的声音。 贺拂耽上前敲门,织布机戛然而止,很快便有人前来开门。 木门打开,正是钟离公主。没有穿南疆宫装,不过寻常短衫长裤而已。 见到贺拂耽,她很明显愣住。 “是你。” “不过一面之缘,公主便能认出在下,好眼力。” 钟离公主警惕地打量着面前三人,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她没有开口邀请客人进屋,出于礼貌,贺拂耽也没有胡乱打量房间里的摆设。 但堂堂公主梦见自己在一个普通民间小院织布,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问:“公主应当不是钟离王之女吧?” 钟离公主神色一变,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决真子此时开口,声音平淡温和:“来时于路上听闻,百余年前,前朝文帝欲与钟离国和亲,因不忍亲生女儿前去受苦,便从宗室女中挑选适龄女子,封为康乐公主后送往南疆。钟离国王族看似并不知晓此事,将两国婚事大肆操办,但康乐公主仅仅五年后就病逝。” “原来还有这样前情。”贺拂耽轻叹,“如今看来钟离王族并非毫无怨恨,只是将这恨意压抑百年,却在今日将您当做复仇利剑。” 这番话听到一半时,钟离公主便面露惊恐。 但听到贺拂耽所说的最后一句时,却又惧色消散,盈盈垂泪。 她在泪光中将门外三人重新端详一番,像是猜到他们身份,突然跪下。 “仙师!求仙师相助!” 贺拂耽施法将她扶起,在她惊异看来时,朝她微微一笑。 这个小法术很好地安抚下公主的情绪。她平静下来,拉开门,请三人进屋。 进去后她仍是在织布机前坐下来,机械地划了两下梭子,想起往事,这才怔怔开口: “从祖母开始,我家便一直以织布为生。直到三月前,宫中军士找到我,说我是钟离铁勒王的后代,要我代替元公主来中原和亲。我不愿意,我从小便学着织布,一汤一饭都是我自己赚来的,跟那座王宫没有任何关系。我想逃跑,但父亲出卖了我,把我绑起来,送进王宫。” “我知道康乐公主是怎么死的。她是被她的丈夫虐待致死,到现在还被钟离国童谣取笑……假公主,披嫁纱,剥皮抽筋挂枝丫;贱奴胎,充金花,乌鸦野狗啃骨渣。” 钟离公主浑身颤抖起来,梭子从手中滑落,沉闷的一声响。 “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侍奉母亲直到她病逝,父亲好赌,我虽生气,却也不曾真的放弃过他。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命运?我不曾见过元公主,更不曾见过钟离王,我不欠他们,为何要为他们去死!?” 说到最后已经近似怒吼,似乎将一路上的煎熬与绝望都在此时发泄出来。 贺拂耽不忍,行至织布机前,伸手抚摸布匹上那些精美的花纹。南疆风格鲜明的配色十分大胆,红蓝撞色,其间掺了金丝,在他指尖下熠熠生辉,如星河流淌。 视线转到一旁搁架上的诸多器具上,又回头笑道:“公主心思巧妙,这些经线可是用辰砂染色?” 公主错愕抬头,从情绪中挣出:“仙师也会织布吗?” 贺拂耽摇头。 “家师有段日子喜爱华衣美服……”停顿片刻,笑意未散,续道,“我只是对染料略有了解。” 他轻轻挑起一根纬线,凑过去认真观察:“我曾在一本游记中见过记载,南疆有一种独门染色秘术,用蜥泪加以红铜矿,可以染出一种变幻无穷的青蓝色,比阳光下的孔雀羽还要奇异。” 决真子亦轻笑赞道:“赤焰红配孔雀胆青,掺以佛骨金抽丝,公主眼光不凡。” 贺拂耽点头:“就像将火焰、海水、与星河都编织在一起,方寸布匹之间,竟将天下所有绝色囊括其中。” 他朝公主拱手作揖:“今日得见此布,拂耽三生有幸。” 钟离公主连忙将他扶起。面上忧愁愤懑已消散大半,看着织布机上的丝线,万分怜爱地笑了一下。 “此布是我家三代倾尽毕生所学研究而出,我平生所愿便是将织出它的方法简化、固定,然后推广。或许您会觉得我很可笑,可是仙师,我不愿进宫,也不想做什么皇妃太子妃,我只想织布。” 贺拂耽含笑:“公主会得偿所愿的,因为我等正是应公主心愿而来。” 公主急道:“仙师可有办法帮我?” “暂时还未想到,不过公主不必害怕。梦中千日,于外界不过一瞬,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想办法。” 闻言钟离公主果然便平静下来,一边织布,还一边天马行空地提出许多想法,诸如扎个木偶人布娃娃代替她去成亲,或是一杯酒下肚让所有人都忘了她,抑或将时间倒退回三月前号提早收拾东西跑路。 这些想法都透着未曾修道之人的纯真可爱,贺拂耽与决真子相视一笑,静静听着,分别站在织布机两边替她推梭子。 听到某处时贺拂耽忽然抬头,但不是看向面前的决真子,而是朝一旁静坐喝茶的独孤明河看去。 他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明河道:“我有一个想法。” 独孤明河放下茶杯,唇角带笑:“你是想故技重施?” “是。” “倒是个好办法。我们正愁没法子尽快混进皇宫。” 两人都无需多说,便各自心领神会。但排除在话语之外的另外两人就一头雾水了。 决真子面上微笑之色浅淡下来。之前被排除在话题之外的明明另有其人,却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形势便急转直下。 视线在茶桌旁的人身上淡淡扫过,重新回到面前人身上,温声开口: “不知拂耽小友想到什么方法,我可能一听?” “自然。”贺拂耽转向他,笑道,“公主方才说用布偶代替进宫,可天子身边,偶术不易控制,易出意外。倒不如有人乔装改扮替公主进宫,这样公主可以彻底自由,宫中之人也可便宜行事。” “这法子阿拂与我从前便用过,所以说是故技重施——” 独孤明河此时也开口,“——就在兰香神女祠。” 这一语便是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他笑眼看着织布机边的僧人,只是眼中笑意极冷。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秃驴。但从见到这秃头的第一面起,他便察觉出这个人对自己有一种难以掩藏的、轻蔑的恶意…… 就像骆衡清一样。 “女稷山上山鬼血案闹得修真界沸沸扬扬,虽不知决真大师是八宗十六门中哪一派的大师,想来也听说过?” “两位小友联手平息剜心血案,在下亦有所耳闻,实在佩服。” 决真子倒也没有再打马虎眼,这一语也是直接承认了自己修士的身份。 独孤明河说话含枪带棒,他则面不改色,客气地敷衍了一句,对贺拂耽继续道: “替嫁入宫,的确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只是不知小道长打算让谁代公主嫁给东宫太子冲喜呢?” 贺拂耽:“自然是——” 话未说完就被独孤明河打断:“自然是我了。” 他站起身,理所当然道:“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让阿拂你去做?我来。” 贺拂耽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下。 黑皮、异域长相,这些尚且有理由解释。但魔族那高大的身形、辽阔的背肌、桀骜不驯的气质…… 贺拂耽无语,正要说话,一旁公主先噗嗤一声笑开:“若这位仙师替我去,上国陛下该以为钟离国献公主是为刺杀他了。” 独孤明河正欲反驳,决真子插话道:“安全问题,这位道长倒不必担心。使团中公主贴身随侍众多,想来再混入你我,也不会显得奇怪。” 贺拂耽闻言,有些欣喜:“大师此言,可是要与我们同往?” “两位道长不顾安危前去解帝星危难,我岂能落后于人?” “大师果然是与我等同道中人。那便也不瞒大师,我愿替公主进宫。至于明河,可化作侍卫,随同入宫。”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3节 “不行!”独孤明河皱眉,“阿拂,就算太子并非真龙,但身为龙子,身上龙气定然也极深厚,你有一半血脉……我化作侍卫,不能入深宫,怎么护你?总之不行,我不放心。” “可是明河……” “不行。我再想别的法子。” 虽是争执,可争执中愈见情谊真挚。尤其连连劝哄的一方,终于褪去客气礼貌的表象,透出一点柔软的内里,真正生动起来。 “两位小道长情深义重,即使重任在身,也不忍分离吗?” 独孤明河骤然看向说话之人,像是终于发泄怒火的渠道。 但他并未直接发火,而是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同命契,看着那秃驴,相当轻慢地说: “阿拂与我,有山盟海誓在身。要想分开我们,除非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其他的倒有些难度,不过这冬雷震震……” 决真子转身,朝贺拂耽微笑。 “拂耽小友随身带着雷神鼓,想要冬日惊雷,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么?” 贺拂耽惊讶:“大师怎么会知道……” 烛火突然跳动一下,倒映在白衣僧人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里,像一缕金色佛光流淌而过。 贺拂耽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您莫非就是……莲月尊?” 第54章 决真子微笑:“原来小友日日带着我赠予的礼物, 却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贺拂耽哑口无言。 这谁能想得到,修真界众人几乎将莲月空尊崇为与日月并肩的存在,莲月尊也成为不是仙人胜似仙人的传奇, 然而这个道家楷模—— 他居然修佛。 脑中一时间涌进许多疑问,乱得理不清思绪, 只好放弃, 将话题拉回当下。 “帝星危难,竟然劳烦尊者下界,莫非此事只靠我等不能解决吗?” “我来时先去了一趟昆仑山。” 贺拂耽瞬间明白:“事关龙脉?” 决真子点头:“恐怕王朝生变。” 贺拂耽心中一沉。 原以为只是那颗病毒对帝王施了什么邪术,让天子性情大变,由明君变作暴君,征伐无度, 使百姓受兵役赋税之灾。 但若还对龙脉动了手脚,使新旧王朝更迭, 那需要付出的可就不止是穷兵黩武的代价。自古以来, 这个偌大中原王朝内部生变,哪一次不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皇宫龙气荫蔽, 看不清内里是否有妖邪作乱。看来我们必须尽快入宫。” 贺拂耽转身看向独孤明河。 “我替公主进宫,明河,不许阻拦我。” 独孤明河眉目下压,气闷至极, 开口却是委委屈屈的:“我不想当侍卫。离阿拂太远了。” “可你也不能当侍女呀。” “我怎么不能?” “你真的不能, 你不像。”贺拂耽扶额, “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子面前法术极容易被看穿。” 决真子这时微笑开口:“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独孤公子得偿所愿。” “哦?尊者请讲。” “宫中贴身随侍之人不止宫女,还有太监。若是成年之后才净身,生得高大威猛些也属实正常。可假托钟离王爱女心切, 这才将侍卫净身,使之护卫公主左右。” “这……” 贺拂耽惊呆了,生怕明河恼怒之下把莲月尊暴揍一顿,脚下一动站在他俩中间,将男主挡在身后,一面劝道: “还是算了吧。宫中验身程序复杂,万一被看穿,反倒叫人怀疑钟离国动机不纯。” “在下精通障眼术法,虽说不能将独孤公子改头换面伪装为女子,但想要瞒过验身,我还是有信心不会被龙气看穿的。拂耽小友莫非不信我?” 这称呼实在耳熟,但贺拂耽已经震惊到顾不上面前人如何称呼他。 正要开口谢过莲月尊好意,肩膀上却轻轻搭上一只手。 独孤明河上前一步,直勾勾看着面前人,越看就越觉得这个秃驴笑中藏奸。 尽管脸黑如炭,心中火冒三丈,嘴上却恶狠狠道: “我、答、应。” 贺拂耽诧异:“明河?” 他捧过身旁人的脸,抬手在对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十分担忧地注视着他,“太监就是公公的意思,公公是没有那个、呃、就是那个——” “我知道。” 独孤明河握住面前人的手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只要能和阿拂在一起,变公公也没关系。” 贺拂耽莞尔,哄道:“都是假的,演戏而已。明河才不是公公呢。” 说罢想要将手抽出来,但没抽动。 见男主委委屈屈的样子实在可怜,索性由着他去,就着这个有些过分亲昵的姿势,转头看向白衣僧人。 “尊者障眼法之精妙,来时我便已经领教过了。还请尊者帮助我等。” “自然不负拂耽小友所托。” 决真子手中菩提串一扬,佛珠之中射出两道金光。 先是落在白兔身上,融入前爪上的锁神符中;再在独孤明河极其凶神恶煞的神色中,落入他衣袍间。 然后他信步走来,将独孤明河挤开,站在贺拂耽面前,伸手轻轻扬起面前人下巴。 贺拂耽乖乖站好,任由对方端详,等仙家术法也将他洗礼一番。 但迟迟没有等到。 他眨眨眼睛:“尊者?” 决真子在独孤明河发怒之前收回手,轻笑:“拂耽小友无需术法遮掩,只需一件华服便可。” 贺拂耽不解其意,正要问询,公主这时却极其兴奋道: “这个我来!” 情绪变化之间,梦境顷刻碎裂。 骤然回到现实,贺拂耽顾不得其他的,立刻穿墙而入,挥袖让房中守卫陷入昏睡, 下一刻床帐便被掀开,露出公主惊惧交加的脸。 看到贺拂耽,惧色又陡然变作劫后余生的欣喜。 “还好,还好不是梦。” 想起什么,赶紧下床,跑到角落,打开箱箧,从中取出一匹布来。 正是在梦中所见的那匹红蓝撞色又掺以金丝的布匹。 “仙师救我,我无以为报,这匹布就赠予仙师吧。它还没有名字,求仙师赐名。” 贺拂耽微笑道谢,指尖轻抚布面。 中原织锦华丽,但华丽之外也讲究平整舒适,纺织用的丝线都极为纤细,成布后轻若无物。南疆却爱用粗线,布面抚摸着隐隐有粗粝之感,而且用色极为大胆艳丽。 就如指下这匹,色泽在红蓝金三色中流转变幻,反而交织出一种近似毒蛇鳞的紫色,艳到妖异。 贺拂耽看着它,不知为何想起师尊曾送他的极素净的那一匹。 “就叫燕尾青吧。” “燕尾青?真好听。”公主笑道,“好,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了。我定将用燕尾青征服整个中原!” 贺拂耽亦笑。 女稷山灵燕灭绝,天下再无燕尾青。好在,如今又有了。 独孤明河突然开口:“我等入宫身份都已解决,但不知尊者又要如何入宫呢?”他不阴不阳道,“该不会也要像我一样装成公公吧?” 决真子面不改色:“我自然以随行僧人的身份进宫,钟离王为上国祈福的一片心意,宫中会体谅的。” 不等独孤明河开口质疑,又朝贺拂耽继续道,“一应事物都已经准备妥当,拂耽小友不必担心。” 说着还从袖中取出几物,正是僧人在外行走所必须的度牒和戒牒,还有从钟离国到中原大大小小三十余座寺庙的推荐信。 都是真的,不是障眼法。 贺拂耽惊叹。 既去过昆仑查看过龙脉,还提前备下了这么多文书,就是没有撞上公主和亲这件事,也足够入宫了。 “尊者思虑周全,拂耽自愧弗如。” 这一回,就是挑剔如独孤明河,也说不出什么,只能气呼呼一扭头。 * 贺拂耽为公主准备了许多符箓,隐身、穿墙、土遁、瞬移、结界等等,但凡能想到的,都画了许多张。 再用一天时间教会公主如何使用,最后拔下头上的玉簪,送给她当做盘缠。 公主则连熬两个大夜将布匹缝制成衣服,改了又改,改到心满意足后,这才依依不舍、又满怀希望地离去。 做完这一切,天光大亮。 贺拂耽穿上新的燕尾青,坐着床前等待侍女苏醒。 整个使团都被决真子施下暗示,不会对公主容貌有变有任何疑惑,自然也意识不到公主身边突然多了一个明公公。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4节 夕阳落山的时候,鸿胪寺卿率众姗姗来迟。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御路迎亲。 钟离公主戴上面纱,却屏退侍女,由身边体型高大却一身太监打扮的人扶着,一路下楼,走上七宝车。 长街周围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对这小国公主不甚在意,随意交谈着,显得有些嘈杂。 直到风过时掀起公主面上一角轻纱,露出小半张莹白如玉的侧脸,周身瞬间一静。 这片刻静默来得太过突兀,似乎静默中心的人生出好奇,掀帘入马车之前朝民众遥遥看去,忽而双眸微弯,屈膝行了一个敛祍礼。 车帘垂下,七宝车扬尘离去。 驻足的民众却像是陷入一场大梦,许久之后才醒来。两两相望,似乎有无数关于梦中那惊鸿一瞥的话语急着要与旁人分享,可真要说时,却又发现如此词穷。 马车进了皇宫,改用小轿,一路不停,直接抬到东宫。 冬天的夜晚总是黑得极早,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浓黑如墨。 因为是做侧妃,太子还病得起不了床,东宫也没有别的妃子需要拜见,所以无需什么繁琐隆重的仪式,休整一番便该睡了。 待东宫众人退下后,贺拂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来到太子房间。 莲月尊和男主都已经在床边等着他,看过来时神色都极为凝重。 贺拂耽上前,一看床上人的面色,便知晓他们为何如此。 太子就要死了。 面色青白、印堂发黑,病灶入肺腑已经极深,药石无用,如果他们不来,他恐怕活不到明天。 “昆仑山龙脉中,象征王朝气数的金龙在吞噬自己的尾巴。” 决真子开口,“拂耽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龙衔尾,天家父子自相残杀。尊者的意思是,太子重病,是皇帝在吸食他的寿命?” “并非主动吸食。此朝帝王寿数短暂,而立之年便当驾崩。蚩尤旗出,帝王当死却未死,太子就必然势弱。” “所以必须想办法弑君才能救下太子?可时间来不及了,不到一个晚上,恐怕我们连太极殿都进不去。” 贺拂耽蹙眉,“眼下可有其他办法保住太子性命?” 决真子道:“只能试试与龙体相宜的天材地宝。” 闻言独孤明河伸手替床上人把脉,收回手时神色严肃。 “脉象纤微,恐怕经不起重药,但轻了必然也无用。我曾经入世在人间做行医,凡人体魄脆弱,撑不住修真界的药材,用多一分用少一分都是完蛋。” 贺拂耽看向决真子,决真子凝神思索,片刻后也轻一摇头。 “最难在与龙体相宜。” 这的确是最难的一点。真龙天子地位超常,与龙体相宜的天材地宝本就极为难得,何况他们三人都是修士,平时见了龙气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去主动收集与龙气相宜的药材? 贺拂耽沉默片刻,忽然拔出袖中淮序短剑。 这把剑自师尊送给他之后便只用了一次,还是为了救明河自伤。 剑刃在腕间稍做停留,他抬头问决真子: “龙血,算是合宜龙体的一味好药吗?” 第55章 龙血…… 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猩红含义立时涌进独孤明河的脑海。 怎么不是一味好药? 前世他的血就是被一滴一滴抽出制作成良药, 让一副几乎枯死的蛟骨起死回生。 “阿拂!” 他低低喝道,“你莫非又想自伤救人吗?” 这番话和记忆里师尊的声音重叠起来,贺拂耽小声道:“只是一点血而已, 不会对我的身体造成影响的。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死去吧?” 独孤明河紧紧盯着面前人, 双眼赤红, 藏在袖中的双手攥成拳头,用力到发抖。 仇恨让前世惨死的记忆保留至今,即使涅槃之火也不能遗忘。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抢夺他的理智,强迫他保持愤怒,绝不允许他背叛前世的自己。 他闭上眼,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忽然睁开眼, 在理智与仇恨的拉扯中上前一步, 将面前人,搂进怀中。 然后在他小小的惊呼声中, 一口吻上那两片柔嫩的唇瓣。 半是亲吻,半是噬咬,淡淡的血腥气交织在唇齿之间。 在场第三人的视线淡淡看来,贺拂耽脸颊飞红, 将面前人推开。 正要生气, 却在看见面前人几乎要落下泪来的神色后, 又心中一软。 他以为男主只是太过担心才这样孟浪,于是哄道:“明河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但独孤明河却低低道:“我替你。” “嗯?” “我替你去……用我的血。” 既然一个吻就能换来他的鳞片,那么, 自然也可以换来他的鲜血。 依然是很划算的买卖,这一次,他依然是心甘情愿。 “我也是业龙。”独孤明河努力想要微笑,“我的血也可以救他。” 贺拂耽怜惜地摸摸他的脸颊:“谢谢明河好意。可是不行,你是魔神,魔气精纯,凡人之躯受不了的。” “我可以净化之后——” “明河,你刚刚自己才说过,多一分少一分,都会死。我们不能用太子殿下的身体冒险。” 独孤明河心中泛起一片绵密的刺痛,是两难之下,只有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受伤害却不能挽救的徒劳。 “阿拂,别忘了,你只有一半龙族血脉。” 闻言,贺拂耽垂眸。 他知道明河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并不是在嘲笑他血脉不纯,而是在劝诫他—— 他身体里只有一半神龙血,另一半则是妖血。若龙血无故减少,此消彼长,体内的妖力就会增强。 而龙气最克妖邪。 “我一定要这么做,明河,不许拦我。” “……” 独孤明河轻笑,眼中水汽已经浓重到将要滴落,开口尽是苦涩。 “我早就知道,我拦不住阿拂。”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突然捧着他的脸,在他唇边飞快落下一吻,然后红着脸把人往外推。 “好了,不许再闹脾气了。也不许再留在这里,回去等我。” 转头看见一旁闭眼打坐的白衣僧人,莫名松了口气,很快又觉得这口气松得实在好笑。 修士耳清目明,即使闭上眼睛也再清楚不过身边人在做什么。何况这位还是早已飞升、还能自创一界的莲月尊者,肯定早就把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劳烦尊者也先回房,这里有我就好。” 决真子睁眼,面上依然一派温和。 “也好。拂耽小友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说罢便依言离开,只剩独孤明河依然留在原地,抚摸着被亲吻的唇角,一片怔然。 贺拂耽见他这好似在回味着什么的动作,脸红到要滴血,可是推也推不动,劝也劝不动,无奈叹道: “明河……” 独孤明河回神,定定看着面前人,突然苦笑。 “阿拂,你还是不会。” “嗯?我不会什么?” 还是不会爱。 不懂该如何爱自己,也不懂该如何爱别人。亲吻应当是情到浓处的宣泄,他却当做在伤害自己前给爱他之人的抚慰。 他不知道,这样给出的吻,有多么甜蜜,就会让爱他的人多么痛苦。 “你什么也不会。” 独孤明河眼中笑意落寞寂寥。 “你是一条小傻蛟。” “……” 贺拂耽半晌无语,这化龙的人说话果然就是硬气。 他哄道:“好好好,你是一条大聪明龙。” 终于把大和尚和大聪明龙都哄走,贺拂耽重新回到太子床前,在脚踏上坐下。 淮序剑不做任何犹豫,划破手腕,血珠滴滴渗出,顺着床上人唇角,滑落入喉间。 早已喝不进药、甚至喝不进水的人,在尝到血腥气时却眼睫微动,嘴唇轻颤。 终于不再像个悄无声息的死人,而是开始像个活人一样渴求着什么。 神族强大的愈合能力,让贺拂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划破手腕。 伤口能愈合,疼痛却不会消散。这具身体原本就怕疼,到最后,已经疼到麻木,整个手臂都失去知觉。 床边烛灯将要燃尽,烛火摇动,变得昏暗。 收回手后,贺拂耽唇色浅淡了些。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5节 刚想要站起来,脚下一软,又重新跌坐回去。脑海中眩晕了片刻,他自嘲一笑。 是有些心急了,放血过多,想让太子赶紧好起来。太子病好,才能尽早入太极殿。见到皇帝,了解情况,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却忘了自己的身体会吃不消。 这个样子回去明河一定会担心。 贺拂耽靠在床头想要休息一会儿,刚闭上眼就有沉重的疲惫感袭来,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床边一左一右两盏烛台落下一滴极大的烛泪。 风过,其中一盏其上火焰猛然跳动两下,随即熄灭,化作一缕轻烟。 床上的人就是在这时睁开眼睛。 他面上还带着病中的苍白,唇上却因刚尝过血液,染上些许殷红。 眼珠不太灵活地移动,视线落在床边。 烛火昏暗,艳紫织金的布匹流光溢彩。不是中原服饰的样式,宽袍大袖上连着同样宽松的兜帽,帽子下流泻出墨色瀑布一样的长发,包裹着其中一张小巧的、素净的、正在安睡中的脸。 太子抬手抚上那张脸。 指腹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大概全天下最华美的锦缎比之都嫌粗粝。 冰冷手指的抚弄将贺拂耽惊醒,睁眼对上的便是病中人的视线。 那视线实在不像一个病人,更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贺拂耽一时间都没想起他就是之前那个病恹恹的太子殿下。 太子亦不说话,只是沉沉看着面前人。 或许……不是人。 不施粉黛,披头散发,瞳中清澈,连唇色也素淡,这样干净的一张脸,却无端艳丽得宛如精怪。 病入膏肓时他做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便以为眼前人也不过是他关于阴曹地府的又一个梦。 他平静道:“你是来吃掉孤的吗?” “咦?” 贺拂耽歪头,很慢地一眨眼,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轻声笑开。 “殿下睡糊涂了吗?我是您的侧妃,钟离国的公主。” 那只冰凉的手还停在他颊边,他不以为意,握住这只手,呵了口气后轻轻揉搓。稍微恢复些温度后,他撩开袖口替太子把脉。 脉象清晰,一下一下分明地跳动着,已经不再有之前命悬一线的感觉。 贺拂耽欣喜,眼中笑意在昏黄烛光下熠熠生辉、湛然若神。 “太好了,殿下的病就要好起来了!” 床上人似乎是不敢相信,眼睫轻颤,慢慢问:“孤会好起来?” 还不到弱冠的年纪,就要面对飞来横祸,还是生死难关。贺拂耽有些心软,替他掖了掖被子。 “当然了。”他柔声道,“殿下福泽深厚,会长命百岁。” 失血的疲惫依然存在,但他努力打起精神,本不是善于言辞的人,现下却绞尽脑汁搜寻能安慰病人的话。 这种事他不算是毫无经验。 他也有年少多病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师尊就会坐在他床前给他讲故事。讲各大秘境的险象环生,讲剑冢中每一把剑的由来,还讲八宗十六门的兴衰更替,平铺直叙的声音,便足够在少年人的想象中勾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修真界。 贺拂耽便讲了来时五天路上的见闻。 少年郎在他的絮语之下神色松快很多,后来竟然能稍稍坐起,微笑看着他,听他语带惊奇地讲入宫那日黄土垫道万人空巷的排场。 夜越来越深了,窗外浓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一声明亮清脆的犬吠打断贺拂耽的话。 他回头看去,看见白狗正颠颠朝他跑来,然后叼住他的袍角,想把他往外拖。 后面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见到床边两人赶紧站定。 “侧妃娘娘,您这狗简直神了,奴才实在抓不住。” 然后才意识到什么,惊呼一声。 “殿下!您醒了!” 贺拂耽将白狗抱起来,看着那双万分无辜的绿眼睛,心道,说不定还真是神呢。 “有劳你了。”他朝小太监道,又转头看向太子,“天色已晚,我该走了。明日再来看望您。” 说罢就要转身,袖角却被人攥住。 “侧妃。”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见面前人始终不再说话,微微歪头,“殿下?” 身后一片嘈杂,小太监已经跑出门去传太医。黑沉沉的东宫骤然亮堂起来,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响起,太子醒来的消息在顷刻间朝宫中各处传递而去。 然而床上事件中心的少年人却游离于这片喧嚣,静静地看着面前人。 “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这个问题还真难倒了贺拂耽,真名是不可以用的,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假名。 低头看见艳紫织金的袖口,倒是来了灵感。 他笑道: “拂水双飞燕,我叫燕拂。” “殿下叫我阿拂就好。” 说罢抱起白狗,再次告退,转身离开。 路过窗边时,看见宫道尽头有宫人正列队而来。队伍前方有大太监击掌告诫宫人回避,其后跟着手执华盖、旌旗的宫女及带刀侍卫,步辇高高在上,蟠龙座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看不清座上人的身形,但贺拂耽知道,那便是帝王仪仗。 另一半传承自妖族的血脉开始翻腾,在逐渐逼近的浓郁龙气下狂躁不休。 贺拂耽有心留下来见见帝王的模样,又担心自己在这种状态下举止失仪,露出破绽。 两相权衡下,还是决定先从侧门离开。 但妖力盖住神龙血脉后,龙气对他的克制让他几乎寸步难移。还未走到侧门边上,宫门便已被推开,门外传来大太监尖利的声音: “陛下驾到——” 贺拂耽只得跟着东宫一众宫侍跪下。 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凭借疼痛在龙气的压制下保持清醒。即使这样,脑海中还是一片恍惚,连周遭的声音都有些听不清楚。 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对天家父子应该是在嘘寒问暖。 少年人的声音温润,带着久病的沙哑,依然能听出濡慕之情,应是对父亲深夜探病十分感动。 而帝王的声音淡漠,充满上位者的威严。 贺拂耽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但精神恍惚之下一时想不起究竟像谁。 直到听见少年人用带笑感激的声音念了一句他的名字,大概是在为他向帝王邀功。 “是么?” 帝王轻淡道,“阿拂?” 这一声如穿云破雾,盖过所有迷蒙和疼痛,无比清晰地落入贺拂耽耳中—— 他想起来了,这是师尊的声音。 “既然钟离公主侍疾有功,朕理当嘉奖。” 帝王看向角落一众低头跪坐的宫侍,“公主何在?” 太子笑道:“阿拂,快过来。” 贺拂耽只得提着袍摆膝行过去。 越靠近这对父子,龙气对他的影响便越大。皮肉骨髓间都泛起绵密的刺痛,但他现在却要感谢这疼痛。 能让他保持清醒,忍住疑惑,谨记宫规森严,不去直视天颜。 面前人却道:“抬起头来。” 贺拂耽迟疑片刻,依言抬头。 看清帝王面容的一瞬,身形轻轻一晃,险险稳住才没有跌倒。 果然是师尊的脸。 他心中无比惊诧,却也因为时隔多日在猝不及防之下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容,鼻尖微微发酸,身体比他的心灵更先一步体会到久别重逢的思念。 帝王不甚在意地朝地上人看去,正要开口随意奖赏什么,却突然顿住,喉间话语顷刻消散。 宽松兜帽垂下大片阴影,长发散落颊边,一张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眼瞳中不知为何浮起轻薄水光,细碎滟潋,清澈见底的同时又无端妖异。 一种极致贪婪的美—— 而上天竟也应允这样的贪婪,才将英气与柔美、清纯与艳丽,矛盾而和谐地同时赐予这一张脸。 帝王长时间的沉默无声,让殿中所有人都开始不安。 床上太子已经免了行礼,这时候却强撑着下床,在帝王脚边跪下,顺便挡住身后人大半身形。 长时间的卧床让他腿脚有些僵硬,跪下时稍微踉跄,被贺拂耽及时扶住。 扶好后贺拂耽也不敢松手,就这样以极亲昵的姿势陪在他身边。 他全幅心思都放在病刚有好转的太子身上,没再抬头去看面前的帝王。 良久,才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熟悉的淡漠的声音: “是个好孩子,做个侧妃可惜了。择日册封为太子妃吧。” *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6节 赏赐如流水,连夜送进贺拂耽的侧妃寝殿。 帝王恩赐,宫侍不敢怠慢,扛着大箱小箱健步如飞,比贺拂耽走得还快。 所以等他抱着白狗回房后,看见的就是一个充满怨念的独孤明河。 刚推门进房,独孤明河便已大步走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我就知道,能得到这样的重赏,你今晚必定失血不少。” 他越说越气,也越说越委屈,“阿拂,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我着想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会因此而难过吗?” 贺拂耽乖乖认错:“今晚的确是我心急,下次不会了。” 随即又开心道:“但今天的血流得很值!我看见师尊了!我就知道修真界众人皆不敢插手皇家纷争,但师尊一定会出手!” 他顾不上面前男主听见这番话是何反应,转身去寻莲月尊,将太子寝宫中的所见一一道来。 “师尊似乎是将当朝皇帝取而代之,不知用的是什么法术,他好像不记得我。尊者,这莫非便是夺舍?可真龙天子怎么可能被夺舍?” “照拂耽小友所说,帝王变作骆衡清的面容,却没有骆衡清的记忆,听来似乎不像是夺舍,倒像是寄生。” “寄生?” “古籍中曾记载一种水虫,名叫笄蛭,民间又叫线虫、铜丝虫。此虫细长如发,能寄生于螳螂、蝗虫体内,吃尽宿主血肉后,还能操控宿主投水而死。” 决真子微笑,“若我猜得不错,骆衡清便是效仿此虫,以客邪凭灵之法寄居帝王体内,待时机成熟,操纵帝王主动寻死。此等刁钻邪术,他却如此精通,在下实在佩服。” 嘴上说着佩服,声音却一如既往平静,毫无起伏。 贺拂耽从中莫名听出一种微妙的蔑视和厌恶。 又是客邪凭灵又是刁钻邪术的,但就算是邪术,师尊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心中有点替师尊不服气,但见白衣僧人神情淡漠,又怀疑只是自己多心。 便只是小声出言提醒道:“尊者久居莲月空,或许有所不知,师尊已经封君了。” 修真界的规矩,封了尊号之后便不可直呼其名,即使长辈也如此。否则便是不敬,可以被视作挑衅。 决真子轻笑一声,从善如流:“也对,是该称一声衡清君。拂耽小友如此维护衡清君,看来很敬重他啊。” 贺拂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尊者可知这种寄生术对师尊有什么影响?毕竟是对真龙天子下手,会遭到反噬吗?会染上因果吗?” “若换做旁人,别说寄生帝王,便是稍有靠近,都会被龙气反噬。一旦为龙气所伤,必然沾染因果。但衡清君与常人不同。拂耽小友可知,你师尊于哪一道上最为精通?” “自然是剑道。” “不是。” “咦?那是……傀儡术?” “也不是。” “……” “是神魂之术。” 贺拂耽一怔,听见面前人继续道: “衡清君精通神魂分离聚合之术,旁人最多分离神识,他却能分离元神。分离出的魂丝可以独自成人,从此生死两不相干,自然受反噬、染因果也与他再无关系。” 贺拂耽惊叹:“这么厉害!” 修士到了分神期都可以分离神识,但很少有修士会这样做。就是一缕微小的神识在外受损,对本体来说都是巨大的损伤。甚至都不必说神识,就是签了魂契的傀儡受损,主人也难免遭到反噬。 师尊竟然可以做到两不相干! 也难怪这个被分离出来的师尊不认识他。 “最厉害的还不在于此。分离出的元神虽说独立为人,所受的伤不会牵连本体。但本体若想要操控分神,却是易如反掌。就是让他去死……” 决真子视线状若无意扫过房间里另一人身上,片刻后又淡淡收回,续道, “那分神也绝无二话。” 贺拂耽双眸睁圆,几乎想要隔空给师尊鼓掌。 “太厉害了!” 一旁独孤明河嗤笑一声。 “切,不过如此。” 贺拂耽瞟他:“你会吗?” 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我不会又怎样?这种邪术,白教我我也不学!” “想得美。这是师尊自创的法术,才不会教你,要教也是教给我。” “你!你又这样!每次你都护着他!到底他是你师尊还是你是他师尊啊!” 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莲月尊静静听着。 目光在某个毫无所觉的魔头身上轻轻滑过,随后低头把弄手中佛珠,掩下眸中冷笑。 贺拂耽先一步从这菜鸡互啄一般的争吵中挣脱出,回到正题。 他看向白衣僧人:“看来师尊对此事已有打算,我等前来,会不会扰乱师尊计划?” “拂耽小友不必妄自菲薄,你来得恰到好处。寄生术用时颇久,衡清君想必还不能完全操纵帝王生死。今晚太子病危,若非你及时出手相救,他想要挽回败局,便不得不施法让元神提前横死。” “寄生未完成而元神横死,不仅本体会被重创,还会惹得天道侧目。” 贺拂耽若有所思。 “那尊者可知师尊何时才能寄生完成?” “快则三两日,慢则十天半月。” 贺拂耽垂眸。 要等寄生完成之后,师尊才能操纵帝王寻死。那么在此之前,帝王一日活着,太子就会一日被父亲吸食生命—— 那他就得一日为太子供给龙血,替太子延寿。 贺拂耽下意识抬头看向男主,却发现明河一直都在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说什么。 视线相撞,贺拂耽心虚地移开目光,顾左右而言其他。 他抱起跑到脚边的小狗。 “是尊者让它到太子寝宫来叫我回去的吗?” “是。”决真子微笑,“否则明公公救主心切,就要大闹东宫了。” 贺拂耽被“明公公”三个字逗得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 一旁正欲发火的独孤明河便因这一笑顿时哑火,对着白衣僧人怒目直视好半天,却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最后只是扭头冷哼一声,眼不见心不烦。 小狗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贺拂耽费力把它挖出来,抱起来直视它的眼睛。 “尊者之前说,来皇城之前先去了一趟昆仑山?” “是。” “昆仑山中暗藏龙脉,决定王朝气数,古往今来无数人妄图一见而不能如愿。尊者神通广大,能找到龙脉,不知是否也能见到别的?” “拂耽小友的意思是?” “我听闻西昆仑山有神兽,名曰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贺拂耽轻轻抚摸白狗的小脑袋,烛光下一身皮毛洁白似雪,墨绿瞳孔剔透如碧玉。 “也曾见过记载,说白泽雪躯,青瞳洞九幽。” 话音刚落,怀间的白狗身躯立刻膨胀数倍,狮子一般强壮的身体和利爪,头颅却近似羊首,顶着一对巨大的、向后卷曲的蟠羊角。 但不过一瞬,这异兽消失不见,躺在贺拂耽怀中的依然是能被一只手抱起来的娇小白狗。 嘤嘤叫着舔他的脸,没一会儿就湿漉漉的一脸口水。 贺拂耽提着它的后颈皮:“果然就是你!” 第56章 白泽分外无辜地看着他。 决真子笑着打圆场:“虽能口吐人言, 却依然是兽类心智。若说了什么冒犯拂耽小友,还请小友谅解。” “什么冒犯?我怎么不知道?” 见男主一脸狐疑地看过来,贺拂耽赶紧把小狗抱回怀里。 “倒也没什么, 狗狗很乖的。” 他起身四处看了看,在软榻上铺了一条小毯子, 准备当做今后几日的狗窝。 抱着小狗想要放上去, 小狗却咬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瞪圆一双绿眼睛呜呜地叫。 贺拂耽揉揉它的小脑袋:“怎么了白泽?你想要跟我一起睡吗?” 小狗点头。 “好吧,北方冬天夜里是很冷。” 他抱着白泽走到床边,放到枕边后,顺手在被窝里某只正在恶狠狠磨牙的兔子的长耳朵上揉了一把。 “香香听话,不许咬白泽。” 然后才转身, 对着房间里另外两人道:“夜已深了,两位请回吧。” 莲月尊淡笑告辞, 独孤明河却不肯走。 “我也要跟你一起睡。” “……不行, 没有太监在妃子房间里过夜的道理。” “我也可以变成原形。”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7节 “可明公公一个大活人凭空失踪,又如何解释呢?” “你也说了是明公公。”独孤明河臭脸, “谁会关心一个公公?” “总之不行,小心为上。”贺拂耽失笑,“好啦明河,快回去吧, 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呢。” “哼, 一堆大道理。你分明就是嫌弃我原形是龙, 鳞片硬邦邦,还粗糙硌手!” “……我没有。” “你迟疑了!”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你果然就是嫌弃我!我要是个毛茸茸,随便变个大老虎、大狮子, 你肯定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肯定今晚就留下我,还抱着我不撒手了! 贺拂耽抱着不知何时双双蹭到他怀里的小狗小兔子不撒手,并矢口否认: “我真的没有。” “你!” 独孤明河气得手都抖了。 “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能长出毛来,看我到时候不迷死你!” 说罢怒而拂袖离去。 * 第二天,贺拂耽照例去侍疾。 他去得很早,毕竟太子已经清醒,割腕放血这种事不能再当面做,只能暗中掺进药里。 小厨房里熬药的小公公一见到他,连忙一口一个“太子妃娘娘”地叫着,谄媚得贺拂耽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陛下还未册封,小公公还是叫我侧妃吧。” “迟早的事。娘娘您一来,太子殿下他就醒了,您就是咱东宫的大福星哪!” 周围的宫侍也都你一眼我一语地应和。 贺拂耽听着他们的奉承,想起来时路上凭借修士耳力听清的那些窃窃私语。 话里话外都在说,太子有救,他们的命也才算是有了保障。不然帝王痛失爱子,一个震怒,恐怕会让东宫所有人都陪葬。 屏退众人后,他背对着明河划破手腕,在疼痛中将心中疑虑说出: “若换做其余君主,宫侍会有这样的担心也不奇怪。但当朝帝王是一个能引白泽降世的明君,十四岁即位便有仁慈之名流传于世,就是修真界也有所耳闻。” 独孤明河正站在窗边望风,闻言道: “岂止修真界,便是魔界也在这二十年里收敛许多,四陵之主耳提面命,不允许众魔入世挑衅天子威严。” 鼻尖闻到丝丝缕缕血腥味,他心中酸痛,却还要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若无其事般继续道: “阿拂可是觉得这些宫人太过畏惧帝王了?” 贺拂耽点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蚩尤旗出现才不到半月,二十年的仁慈贤名不可能在短短半月就消耗殆尽。按理说,他们不应该这样畏惧陛下。” 可偏偏城中百姓、宫中侍从,对这位贤君的态度都很奇怪,讳莫如深、如履薄冰,就好像早已看清他仁慈表面之下的暴虐之心。 “除非根本就不是蚩尤旗让贤君变作暴君。” 贺拂耽沉思,“或许多年前,帝王就已被邪术移了心性。” 这是一场早有布局的算计,蚩尤旗只是引他们前来的幌子。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在他离开望舒宫、来到虞渊后的这个时间点呢? 腕间血液滴落在药汁之中,殷红血痕顷刻间就被浓黑汤药吞噬。贺拂耽恍然间仿佛看见一场阴谋的冰山一角终于浮现,但转瞬之间,又淹没在浓雾之下。 独孤明河不以为意,骆衡清越倒霉他越高兴。 因此安抚道:“大概只是骆衡清早年间招惹的仇家吧。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人家这样恨他,活该他命中注定有此劫难。” 贺拂耽蹙眉,正要为师尊分辨上两句,脚下嘤嘤的叫声引开他注意。 是白泽闻到血气,担心地一直转来转去。 贺拂耽随意包扎了一下伤口,蹲下身轻轻揉了下它的耳朵。 “没事,我不疼。” 心中却在此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圣人出则白泽降世,如今圣人已面目全非,象征帝王贤明的神兽为什么却一点异常也没有? 门外传来小太监一声唤: “太子妃娘娘,药到时辰了。” 贺拂耽回神,微笑应道:“好,我给殿下送去。” 端着药刚跨过门槛,就看见床上人笑着看过来,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太子向他伸手,像是很怕他摔了,温声道: “这样的小事,不必阿拂去做。” “不累的,我愿意为殿下熬药。” 贺拂耽把托盘放在床头,在脚踏上坐下,舀了一勺汤药,吹凉后喂到床上人嘴边。 太子喝了几口,忽然道:“这汤药似乎有些腥气,与之前喝的不同。” 贺拂耽心中一紧:“殿下醒后,太医来调过药方。也或许是睡得久了,口味变得清淡,这才受不了药味。” 他心里紧张,语速便不自觉加快,说着说着还偷偷抬眼看床上人是否愿意相信。被逮住后又立刻垂下眼帘,假装无事发生。 但袖口下攥着汤匙的手指被用力拧得发白,半天也没想起来给床上人再喂一口。 太子淡笑,端起碗来将汤药一饮而尽。 放下碗后,又在面前人怔愣的视线中,伸手撩开那艳紫织金的袖口。 贺拂耽目光跟着看去,看到手腕上包扎的白纱,下意识将手腕往身后匆忙藏去。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这简直是欲盖弥彰,低着头后悔不已。 站在角落的明公公也察觉到气氛有异,脚步微动。 太子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些:“阿拂可知,孤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 贺拂耽摇头。 “孤在想,好漂亮的妖精,这样漂亮,就算被吃掉也没关系。” “……” “可阿拂不但没有吃掉孤,反而救了孤。莫非阿拂是上天给孤的恩赐吗?” 床上人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摊开掌心,眉目温柔。 “阿拂,让我看看,好吗?” 少年郎的神色实在太真挚,也太执拗,贺拂耽心中微动,终究是不忍他失落,将手腕放在他掌心。 纱布被很轻地解开,血液早已经止住,伤口也已经愈合成一道浅粉的疤痕。 太子轻声道:“真好。” 贺拂耽抬眸:“殿下昨晚……都看见了吗?” “迷迷糊糊,似有所觉,以为是梦。直到尝到刚刚那碗药里的血味。” 贺拂耽惊讶:“殿下不怕我么?” “怕阿拂什么?” “万一我真是妖精呢?” “那阿拂就吃掉孤吧。” 贺拂耽愕然,随后莞尔,轻出一口气。 “我不吃殿下,我是来救殿下的。” “那孤要谢谢阿拂。阿拂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要,殿下也不必谢我。是殿下自己福泽深厚,才能化险为夷的。” 太子微笑,捧着手中雪白皓腕仔细检查。 贺拂耽想要收回手,却又不敢用太大力气,怕伤到面前这个大病初愈的少年,只好小声提醒道: “已经好啦。”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妖精的自愈能力都很强的。” “好了,但也会疼,不是吗?” 贺拂耽心中讶异。 他第一次不再以看孩子和病人的眼光看待面前这位少年人,而是真正将他当做一位储君。 然后微笑,很认真地道:“殿下如此仁善,是百姓之福。”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很快宫门被踢开,有人大步闯入。 “皇兄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那人脚步虚浮、眼下青黑,声音也轻浮浪荡,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 进来以后自顾自落座,有颐指气使地使唤小太监给他端茶倒水,一边打量床上人的神色。 “呵?这还真是大好了?明明前几日来看,皇兄你脸白得跟张纸似的。” 他话语间全然没有为兄长死里逃生的喜悦,反而尽是不屑,甚至还有些惋惜。所有恶意也都丝毫不加以掩饰,极其直白地表露出来。 太子脸色微沉。 “既然已经探过病,你便可以回去了。” “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 那人目光落在脚踏上的人身上,“这就是嫂子吧?”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8节 即使宽袍大袖笼罩,也依然能看出其下的好身段。紫色兜帽掩住大半张脸,唯二露出的小尖下巴莹白如玉,颊边发丝则浓黑如墨,极致浓烈的对比之下,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那人来了兴致,踱步过来,想要看清美人的脸。 然而下一刻,太子却将美人揽入怀中,挡住了他的视线。 “皇兄何必这样小气?嫂子是钟离国的公主,蛮夷之地,似乎讲究什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他像只是随口一提,点到为止,然而语气淫邪,究竟何意不言而喻。 太子怒道:“出去!” 那人也丝毫不惧,轻蔑冷笑后方才离去。 贺拂耽赶紧伸手帮床上动怒后的人抚顺心口,突然手被攥住。 太子轻声道:“让阿拂受委屈了。” 贺拂耽摇头:“我没事。只是,他怎么能对殿下这般出言不逊?” “他是贵妃之子,贵妃执掌后宫,有她撑腰所以有恃无恐,对上孤不过是言语不敬,对其他兄弟,便是动辄打骂了。” “那殿下的母亲呢?” “我的母亲是元后,在我两岁时便因病去世了。” “……抱歉。” “无妨,我对她印象并不深刻,都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尽管太子这样说,贺拂耽还是心中愧疚。 他朝窗外看去,见那位顽劣皇子完全将东宫当做自己家后花园,边走边赏花,到现在也没走出园子,突然心中升起一个坏主意。 反正太子已经默认他就是妖精,那施点妖法又如何? “殿下,您看。” 指尖在杯中沾了一点茶水,轻轻一弹,窗外那人腿脚立刻一软,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他一头栽进花池中,手舞足蹈半天站不起来。好不容易被宫侍扶起来,却是满头满脸的泥土。 自觉丢脸,暴跳如雷道:“回宫!” 见到这副景象,太子果然展颜一笑,但很快就收回视线,落在面前透着淡淡粉意的圆润指尖。 沾了水之后,更显得剔透柔嫩,像春日枝头初绽的花瓣,他情不自禁伸手去碰。 “殿下?” 太子回神,收回手,笑道:“阿拂这般维护孤,孤受宠若惊。” 贺拂耽便也玩笑道:“殿下心善,自然就要身边人来狐假虎威了。” “孤对皇弟的确多加忍让,并不为他,而是因为贵妃。皇弟顽劣,贵妃却仁爱守礼,操持六宫从无过错。只是因爱子心切才将幼子教养成这样,为人母之常情,又何苦为难她呢?” “阿拂可有看见他颈间挂的长命锁?” 太子轻笑,却神色落寞。 “他出生后体弱多病,贵妃便亲自去寺庙里为他求来这把锁,想要把他的命锁住。或许一片慈母心肠将上天都感动了,从此他真的体壮如牛,不再生过病。” 贺拂耽听出他话语里强忍的伤怀。 人在病痛的时候总会想起母亲,即使是不曾熟识的母亲。 他比太子要幸运许多,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后来进了望舒宫,疼痛时也总有师尊陪在身边。 像是要补偿他身为鬼魂时的漂泊无依一样,所以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身边总有人陪伴。 贺拂耽有心将这份陪伴传递给床上的少年人,想了想,将手腕上镯子褪下。 “古人言命如悬丝,需将五彩线编织成环,做长命缕,系于腕间,便可拴住命丝,辟邪延寿。我虽没有五彩线,却有一玉环,想来相差不大。” 他将水玲珑套上少年人手腕,抬眸笑道: “好了,殿下的命被我拴住了。” 床上人怔怔看着腕间玉镯,水蓝剔透宛如一汪幽深海底,明显不是凡物。 他这时才真正流露出一点属于少年的脆弱和稚气,看着面前人,双眼微微泛红,轻点了一下头。 “嗯。孤被阿拂拴住了。” 身后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贺拂耽回头看去。 看见某位明公公正弯腰告罪,然后起身出门去寻人进来打扫。 他心道一声不好,只得找个理由跟上去。 刚出门就被人拉进侧殿,随即殿门合拢,他被人恶狠狠压在房门上。 “你怎么能把水玲珑送给别人!?” 贺拂耽知道他生气了,却不知道他是在为这个生气。 “怎么了明河?我刚好多了一只,便给他了。” “什么叫刚好多了一只!你一只我一只,怎么就多了呢!这明明是、这明明是我们之间的……” 另一只镯子已经挂在旁人手上,“定情信物”四个字独孤明河实在说不出口,连看着自己腕间那只都觉得碍眼。 只能怒道:“鹤小福!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可你到底在气什么呢?”贺拂耽不解,“还有,不许这样叫我。不然我也要生气了。” “你!好好好,你既然这样在乎他……” 独孤明河气得把手上的水玲珑摘下来,塞进面前人怀里,“你既然送了别人,就别再送我了!我才不稀罕别人也有的东西!” 贺拂耽捧着手里的镯子,惊讶道:“明河,你真的不要了吗?” “想要我收回来也不是不行,除非你现在就去把那只水玲珑要回来!” “那太好了,既然你不要了……” 贺拂耽揣着镯子推门就跑,一路跑到太子床前。 “殿下快看!另一只镯子也找到了!成对的玉镯寓意圆满,也送给殿下。” 贺拂耽笑意盈盈,“殿下从此便可百病不侵、无忧无虑了!” 偏殿里的独孤明河:“……” 太子亦笑,向面前人伸手。 待来人乖乖在床脚坐下后,却不是伸手去接那只玉镯,而是想要抚摸面前人的眼角,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一声尖利的通报声却打断他动作。 “太子妃娘娘,陛下请您太极殿一叙。” 贺拂耽疑惑,太子亦面色微凝。 “父皇可有说所为何事?” “等娘娘去了便知道了。” “既如此,孤今日身体大好,便陪爱妃一同前去面见父皇吧。” 他正欲下床,太监却道:“殿下,陛下只想见太子妃一个人。” 太子还要再说什么,贺拂耽按住他的手,朝来人道:“好吧,我去便是了,劳烦公公带路。” 他起身出门,独孤明河也再顾不得生气,从偏殿出来,跟在他身后,却被大太监伸手一拦。 贺拂耽连忙道:“小明子是我身边随侍,请公公行个方便。” “无需侍人跟随。” 大太监低眉顺眼,却是寸步不让道: “陛下只见您一人。” 第57章 宫殿巍峨。 长阶之上, 金玉砌成的宫墙像是隐匿在云雾之中,遥不可及。只有一角琉璃瓦铺成的飞檐折射着日光,冰冷炫目。 贺拂耽提着袍摆拾级而上。 眼前明明是陌生的景象, 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直到走上最后几级阶梯,视线越过殿基, 看见殿中主座上帝王的身形, 这才意识到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一瞬间就像是又回到望舒宫,又回到曾经近百年时光里普普通通的一天。 在晨间日光最明亮的时候来到师尊身边,请师尊授课。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在宫门前站定。殿前人遥遥往来,身后钟鼓楼敲响钟声,青铜古朴而坚硬的余音穿越时空而来。 贺拂耽回头望去, 心中默默数着钟声。 一共六声。 巳时正刻。 分秒不差。 似乎刚下朝,有穿着各色朝服的官员正从一旁的正殿中鱼贯而出。 登上长阶后会发现也并不如何高, 但兴许是皇权的加持, 向下望去时,会无端觉得地下的人渺小如尘埃。 “太子妃娘娘, 请吧。” 见他久久不动,身旁有大太监弯腰小声提醒道,“陛下等着您呢。” 贺拂耽回神,迈过门槛, 谨记宫规一路平视前方, 在殿前跪下。 “儿臣拜见父皇。” 殿上静默无声, 片刻后才传来平静的声音:“你会说中原话?”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79节 “钟离国与中原毗邻,时常通商,王室皆以效仿中原贵族为尊,故而大多都会中原话。” “嗯。” 帝王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转而便道,“过来,替朕磨墨。” 贺拂耽依言走过去。 他在案边一侧驻足。这里突兀地放了一块莞席,他猜到或许是给自己的,但不敢坐上去。 案上还有一整套笔墨纸砚,与周遭一堆明黄奏折旁格格不入。 贺拂耽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磨墨。 突然听见身旁人开口:“会写中原的字吗?” “会。” “那便坐下写吧。” “……是。” 落座后提笔,蘸了刚磨的墨,刚落笔就察觉出异常。他爱隶书,七紫三羊的笔毫,是他从前习字时最惯用的配置。 是巧合吗? 师尊连他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记得他爱用什么笔? 掩下心中疑虑后,贺拂耽随意选了一段佛经默写。 刚写几个字,门外就传来恼怒的咒骂声。 很快有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啪啪声响起,骂声变作求饶声: “父皇!父皇饶命!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贺拂耽听着外面的鬼哭狼嚎,手里的佛经再也写不下去,小心地问: “父皇为什么责打他呢?” 帝王低头批着奏折,轻描淡写道:“他在太子宫中对你不敬,不该罚么?” 板子声不停,大概真的对皇子也没有手下留情,门外的人终于受不了哭叫道:“皇嫂!求您了!救救我吧!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太子妃娘娘,求您救救我!啊——” 贺拂耽不忍。 这个人的确对他出言不逊,但他已经也这人摔了大跟头,算是回敬过了。 于是求情道:“父皇如今已经罚过,便放他回去吧。” “消气了?” “儿臣本也没生气。” 帝王于是挥手,立刻有侍卫出现带着门外人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在哭叫之人嘴里塞一块布堵住声音。 殿中恢复宁静,有小太监上前通报臣子觐见。 “宣。” 进来的是一位紫袍三品官员,年纪老迈,短短几步走得颤颤巍巍。 见到案边紫衣美人时他面露疑惑,看清面容后又难免惊艳。 但等他分辨出那紫袍兜帽上明显是异族风格的花纹时,疑惑和惊艳就都变成惊惧。瞪着双眼,胡须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一撩衣摆跪下磕头死谏。 但终究没有。 老臣子战战兢兢说了来意,得到帝王示意后又步履蹒跚地告退。走出门槛时唉声叹气,仿佛见到大厦将倾却不能挽回。 如此几个臣子之后,贺拂耽也察觉出异常。 他还不太了解人间皇宫,以为是话本戏文里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规矩,便想回东宫去。 告辞的话刚出口,就被帝王拦住。 “阿拂莫非累了?去软榻上休息会儿吧。” “儿臣不是……” 宫门敞开,两队宫人列队而入。 一队人手中呈着各式各样的吃食,果脯、酥点、乳酪,应有尽有,都是他曾经在望舒宫中常常求师尊为他买回来的。 另一队人手中则是各种玩具,有给大人玩的玉连环、双陆棋,也有给孩子的珐琅转盘和鬼工球。 仿佛从这里开始,师尊的记忆才终于显现出错漏之处,百年时光纠缠交错在一起,余下的本能分不清小弟子如今究竟年岁几何。 捧着托盘的宫娥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地看着贺拂耽,似乎很怕手中东西都不合他心意。 贺拂耽心中叹了口气,想要离开的话在舌尖绕了几圈,终究还是不再出口。 他倚在榻边吃着小零食,目光落在玩具堆里波斯进贡的胡姬人偶时,稍稍来了兴致。 那人偶内部置有机关,拉动背后丝线就可以做出斟茶、行礼,甚至舞剑的动作。不施法术竟也可以做到如此精细的地步,贺拂耽惊叹不已,不知不觉摆弄了好久。 以至于午膳都是匆匆用过,就又回到软榻前,一心扑在神奇的机关术上。 如此练一会儿字,玩一会儿人偶,一直待到暮鼓敲响,才惊觉已经天色已晚。 钟磬声中,贺拂耽着急地出言告退。 正担心帝王会不允,殿前人却轻易地放了行。 回到东宫,刚进门,太子就要下床来迎他。 久病初愈的人下床的动作还有些艰难,脚踩在地上时身形微晃。贺拂耽急忙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怕他不小心摔倒。 太子却顾不得自己,仔细看面前人神色,担心他因受辱而哭泣,更担心他被欺负了也强装无事。 问话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好像面前人脆弱得能被一口气吹散。 “阿拂……父皇唤你前去,所为何事?可能告诉孤?” “父皇教我练字。” 贺拂耽实话实说,“还请我吃东西。” 他从大袖里取出人偶,很高兴地说:“父皇还把这个送给我了。这个可好玩了,我从前在望……从前家里师长严厉,不让我玩物丧志,还不曾玩过玩具呢。殿下可喜欢?我可以送给殿下。” “父皇他……不曾说些别的什么吗?” “父皇一直在处理朝政,没有多说什么。殿下是担心我御前失仪?” 看着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太子无法将心中担忧说出口,只得道:“只是好奇父皇为何让阿拂前往太极殿练字罢了。” 贺拂耽想了想:“大概是怕我出生蛮夷之地,不通文墨礼数,所以想考校我吧。” 闻言太子也轻笑一声。 他心中还有对父亲的濡慕和信任,因此近乎自欺欺人地松懈一口气。 “父皇的确极重文教……但愿如此吧。” 晚膳时又喂过一次血药后,天便全黑了下来,贺拂耽回到寝宫休息。 身后紧跟他的明公公刚进门,就“哐”一声砸上门板。 然后信步上前,拉着太子妃的手将人按在座椅上,翻开袖口、掖下衣襟,面色冷凝,将裸露出来的皮肤一寸寸检查得很仔细。 贺拂耽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也不打扰阻拦,只是笑道: “明河这样小心,难道觉得师尊会责打我吗?” 一听这天真浪漫又光明磊落的话,独孤明河就知道东宫所言句句属实。 那个失了忆的骆衡清竟然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他将翻乱的衣袍整理好,拢住其下光洁白皙的皮肤,又是庆幸,又是恨铁不成钢。 “在你心里,他骆衡清无论对你做过什么,你也只当他是天下第一好。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个小傻蛟。” * 贺拂耽原以为帝王召他入太极殿,只是师尊在本能的影响下偶然间做出的决定。 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天天都有召他伴驾的口谕传来。 太极殿中吃喝玩乐的东西已经换了好几拨,每天都不重样。得知他在东宫里养了小狗小兔子,第二日太极殿里便也多出猫狗的嬉闹声。用以练习的佛经已经换了好几本,帝王政务忙碌,偶尔会停下来指点几句,或是在休息间隙与他下一局棋。 但更多时候,他们各做各的,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到后来,连那些第一次见他时惊骇得恨不得晕倒的老臣们也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 甚至有些臣子会在与帝王论事结束后,顺便瞄一眼他案前的纸页,夸赞几句或是指点几句。 还有胆大的臣子会在见到他因棋盘上的僵局而冥思苦想时,不动声色地示意他破局之法,为他作弊。 每当这时,贺拂耽就觉得更像是回到从前了。 从前在望舒宫中的时候便是这样,师尊和前来拜见的长老们议事,他就独自在一旁写课业。议完事后长老们也不会立即离开,总会稍微留一会儿,替师尊检查他的课业。 长老们敬畏师尊,在师尊面前不敢对他很亲昵,可又总是忍不住对他好。有时候他跟在师尊身后去其他宫中办事,长老们就会衬师尊不注意,一边偷偷给他塞好吃的,一边捏他的脸。 甚至龙椅上的这个师尊,比望舒宫中饮下九情缠后的师尊,还要更像贺拂耽记忆里的那个衡清君。 威严、淡漠、寡言少语,但又比那个衡清君温柔很多。 有时候明知他在偷懒不肯练字,也只当不知道,由着他去玩。 但在处理政务的时候,两个衡清君无限重叠在一起。 望舒宫中的衡清君一句话能叫魔物妖邪魂飞魄散,龙椅上的衡清君一句话能叫一个小国覆灭。 杀伐果断,如出一辙。 尤其是当贺拂耽问起为何要频繁征伐邻国时,帝王答: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很好,很杀戮道的回答。 贺拂耽原本还奇怪为何帝王被师尊寄生后依然好战,这下却是明白了,因为师尊本就是以信奉杀止杀的人。 贺拂耽心中叹气,帝王看出来他神色有异,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错,只以为是: “怎么,阿拂担心朕攻打钟离国么?”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0节 贺拂耽迟疑:“两国既已和亲,父皇还要大动干戈呢?是儿臣做错了什么吗?” “哦?钟离王并非阿拂生父,阿拂却还是这般为他着想吗?” 贺拂耽一惊,才知道原来钟离王室的小动作早已被面前人看在眼里。 而若非他替嫁入宫,恐怕驿站里商客的猜测会成真——面前人的确会将真假公主之事作为借口,一举攻入钟离国,随后是整个南疆。 贺拂耽讷讷道:“王族之罪,与百姓何干。” 帝王轻笑一声,方才还冷酷无情的人转眼变得从善如流。 “好吧,朕答应阿拂。只要阿拂嫁与中原一日,中原与钟离便一日不会开战。但钟离王室这样欺辱阿拂,不能作罢,朕必为阿拂出气。” 这样护短,也像极了望舒宫里的衡清君。 几乎每一天,贺拂耽都能找到他们之间新的相似点。寄生越来越完善,帝王却依然身体强壮、心智健全,看不出任何要寻死的痕迹。 几天来的失血虽还不至于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但后期也常常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便在某一天来到宫中内寺去寻莲月尊。 去时僧人正在做晚课,诵经声停下后众僧陆续离开,离去前一一向座上莲月尊弯腰行合十礼,态度很恭敬。 众人皆散去后,莲月尊方才睁眼,微笑道: “阿弥陀佛。” “莲月、呃,莲月证真。” 曾经修真界道友见面时惯用的问候语,眼下说出口却这样奇怪。但贺拂耽顾不上奇怪和尴尬,连忙问道: “尊者可能算出师尊的寄生何时才能完成?” “已经完成了。” “嗯?可是……” 贺拂耽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决真子便已经知道他来意。 “拂耽小友可是在想为何君主依然健在?” “尊者明察。” “衡清君能在千里之外操纵人间君王寻死,是因为分割神魂之前,便对分神施下暗示。但如今君王体内寄生的神魂挣脱了暗示……他不愿再寻死,自然便不会死。” “这!” 贺拂耽惊诧,“怎么会这样!?” 决真子淡笑:“莫非连小友都不知道答案吗?” 他的眼神温和平静,仿佛能洞察万物,也能包容万物。 比如师徒乱|伦。 贺拂耽在这样的眼神中迅速冷静下来,之前忽视的细节也在这一瞬间统统串联起来。 作为君父过分关照的举动,殿中宫侍过于殷勤的侍奉,臣子觐见时惶恐的视线。 还有每次回到东宫,越来越忧郁、却次次欲言又止的太子,以及越来越生气、哄很久才能哄好的明河。 答案一直都这样明显,君主根本不加以掩饰,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只有身在其中的贺拂耽受到蒙蔽,以为君主的克制就代表疏离。 “可是……师尊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不,不是师尊,我是说陛下。陛下他一直很守礼,就连教导我写字的时候,也很注意不会碰到我的手。” 他近乎语无伦次道,“尊者,真的是这个原因吗?师尊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怎么会……” 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再能说下去,因为答案心知肚明。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失去所有记忆之后,依然还是爱上了他呢? 这份爱,曾经让师尊甘心让出能在雷劫之下保命飞升的杀戮道意,现在又让师尊的精心筹谋一朝化为乌有。 一次是为向死,一次是为长生。 爱难道就是这样让人始终游走在生死两端的东西吗? 贺拂耽擦了下眼角:“我记得尊者说过,若寄生分神无法操控宿主主动寻死,便只能由师尊施法让宿主横死。帝王横死,师尊会受神魂反噬,还会染上皇族因果,是吗?” “是。” “尊者可有什么办法?” “君主既然不愿主动寻死,那便让他心甘情愿赴死。这缕分魂既然为了拂耽小友能挣脱主魂暗示,想必也会愿意死于拂耽小友剑下。” 面前人分明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手中佛珠轻轻滚动,身后檀香袅袅,一派温润仁慈意象。贺拂耽却无端觉得,此刻面前的高僧比今日说着“以战止战”时的师尊还要冷酷。 “尊者的意思是……让我亲手杀了师尊?” 第58章 似乎看穿他强装平静下的战栗, 莲月尊温声道: “那只是一缕分身罢了。何况,阿拂,这并不是在杀他, 而是在救他。” 贺拂耽无言以对。 良久才道:“可是尊者,即使现在陛下对我……有些特殊, 也不意味他此刻便已情深义重到甘愿为我而死。陛下他似乎总是舍不得我离去, 但也不愿真正让我接近。或许是因为没有记忆,所以尚保持着凡人的理智?” “你错了,阿拂,那恰恰不是理智。” 决真子微笑,轻描淡写道,“他只是在嫉妒罢了。” 即使失去记忆, 也还是嫉妒着每一个能接近小弟子的人,包括这具亲自寄生的身体。嫉妒到发疯, 连分神也会毫不留情地屠戮…… 那条烛龙, 不也是这样么? “分魂受主魂威慑,不敢接近你。也认为这具曾经属于别人的身体不配接近你, 虽然寄生之后,这具身体也会被本体同化。” 贺拂耽怔怔:“那他要如何心甘情愿赴死?” “阿拂如今什么也不做,他便能为了你挣脱死亡暗示。那么,再多一点又有何不可呢?” 莲月尊说得隐晦, 贺拂耽却听明白了。 “……尊者要我……引诱师尊?可是……” 贺拂耽无措。 像是又回到年少初习剑的时候, 凝水成冰的法门却唤出纷纷大雪, 淋了满头满肩,他站在雪中局促不安。 “可是……我不会。” 因为不安,他竟然异想天开向面前神情淡漠的圣洁僧人求助。 “求尊者教我。” 莲月尊起身,缓缓踱步走到来人面前。 织金紫袍的衣摆铺开后像一副宽广沉重的枷锁, 笼在其下幼弱的身体仿佛不堪重荷,跪在蒲团上,小小的一团。 莲月尊伸手,轻轻勾起面前人的下巴。 掩在兜帽和长发下的那张脸完整地露出来。神情苍白,眼尾却氤氲着薄红,是方才擦眼泪时被袖口磨出的痕迹。眸中已经没有泪水,睫毛却还依然沾着湿意,像一个迷途的、却也因此更加虔诚的信众。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就像这样。” “什么?” “就像这样,什么也不必做。只要你看着他。” 白衣僧人轻声喃喃。 “只要你看见他,阿拂。” * 太子病情又开始加重。 太医来过几次,换了几波,最后都束手无策地离去。 贺拂耽熬药时能看出里面的药材都是极其名贵之物,放在其他时候,足以让重病之人起死回生。 但放在天家二龙的斗争中,却毫无用处,如同白水。 父子相争,此消彼长,君父既然不再心存死志,皇子自然就会衰落。即使贺拂耽在药中加多了龙血,也无法挽回颓势。 第七天,太子在喝过药后,突然咯血。 贺拂耽急忙为他擦拭,指尖触及太子唇角时,却传来一下钻心刺痛。 他下意识缩回手,发现指尖的皮肤被灼出黑色的伤痕。 那一点伤口宛如白玉有瑕,床上的少年人顾不得自己的病痛,焦急捧过那只手小心地查看。 “阿拂?” “殿下不必担心,龙气辟邪,真龙之血自然也能灼伤妖精,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所以……阿拂的血能救孤,孤的血却只会伤害阿拂吗?” 贺拂耽微怔。 这样小一点伤口,面前人却大张旗鼓地包扎。 他不由失笑,安慰道:“殿下是龙子,是未来的君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妖精自然也是殿下的臣子。人间常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么这伤口也算是殿下给我的恩赐了。” 太子勉强一笑。 他固然是龙子,可头顶还有君父。 来自异界的小妖精不会明白,龙子的身份和太子的尊号都不意味着什么,一步之差即是天堑,这座皇城只有一个主人。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注定令他痛苦不堪的事实,和事实背后可怖的未来,转而浅笑着问道: “阿拂还不曾告诉孤,你到底是哪一种妖精呢?”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1节 “殿下以为呢?” “拂水双飞燕,阿拂莫非是一只燕子吗?” 贺拂耽想了想,觉得做一只燕子也很不错,便点了点头,笑道:“殿下说是就是吧。” 太子抬手,想要抚摸面前人的脸颊。 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在面前人温柔轻盈的注视下,指尖轻颤,像是真的害怕惊扰了一只停歇在此的燕子,转而落在他颊边的长发上。 头上玉簪赠与真正的钟离公主后,贺拂耽就不曾再束发。 一是因为宽大沉重的兜帽会弄乱发髻,二是因为他恰好需要兜帽和长发作为遮掩——尽管明河和莲月尊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太子抚摸过那墨一样冰凉光滑的发丝,慢慢道: “传说前朝武帝曾起招灵阁,后来阁中果有仙人降世,赠武帝一枚玉燕钗。” “到昭帝年间,乱军攻破皇城,有匪徒寻到燕钗,便想独占。不料刚打开钗匣,燕钗就化作白燕飞去。许久之后乱军也被平定,宫中之人以此为吉兆,便常做此钗。”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急。 “阿拂,待我病好,你我大婚之日,我为你亲手戴上一枚燕钗可好?” 贺拂耽微笑:“好呀。” 说不了两句,床上的人便昏昏沉沉睡去。 贺拂耽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在脚踏上又坐了会儿,直到角落里的明公公轻轻咳嗽一声。 装模作样的声音让他有些好笑,心中凝滞的忧思散去一些,剩下大半还依然堵塞在原地。 指尖上的灼伤已经没有感觉,手腕上的划伤却还在隐隐作痛。 他体内的妖力越来越强了。 神龙血脉的保护减弱,因此真龙之血才会将他认定为妖邪,轻易就将他灼伤。 神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也在消退,今晨划破手腕以血入药时,他发现三天前的伤口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愈合。 不能再拖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太子危在旦夕,师尊筹谋尽毁,他体内这副残破的蛟骨也会分崩离析。但那颗病毒还没有被找到,明河危机尚未解除。 他还不能死。 要引诱师尊,可是到底应该如何引诱呢? 他现在的身份是钟离公主,一旦跟师尊亲密接触就会身份败露。 师尊的分神没有记忆,真心实意认为自己就是人间帝王,人间讲究阴阳调和,又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男妃呢? 回到寝宫,门刚一关上,贺拂耽就转过身,拉住身后人的袖子。 “明河,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哦?今天金乌打西边飞出来了?太子妃娘娘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赶我走?” 贺拂耽脸一红:“明河……” “行了行了。” 独孤明河投降,佯装出来的几分薄怒也烟消云散,笑道,“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莲月尊用仙家法术把你变成了公公,那你、嗯,你那个……别人还看得见吗?” 独孤明河万万想不到面前人会问这个,尤其是那双眼睛望来时竟然还隐隐有一种期待感。 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独孤明河脸黑如炭:“要你管,反正我自己看得见!” 贺拂耽天真无邪地请求:“那你让我也看看。” “不行!” “为什么不行?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旁人看不见,你怕我笑话你?” “我怕个鬼!” “那你让我看看嘛,我保证不笑话你。” “不行!” “好吧,我不看了。”贺拂耽道,心想反正也已经知道了,肯定看不见。 独孤明河刚松口气,立刻又听见面前人道: “那你让我摸摸吧。” 独孤明河不可置信。 “鹤小福,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狂野?!” “我只是想知道能不能摸得到。” 独孤明河提着裤子就跑:“没有必要知道!” 贺拂耽追上去:“就摸一下嘛!” 一个逃一个追,人高马大的那个活像个被调戏的黄花大闺男,一路上惊慌失措,反倒是清俊秀气的那个在锲而不舍地追着解裤腰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双双滚到床上。 贺拂耽被身上人牢牢压制住后也还是不死心,一门心思想伸手去摸面前人口口,直到有什么口口抵住他。 他瞬间不敢再动,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身上人声音沙哑:“还想摸吗?” 贺拂耽摇头:“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刚刚不是还追着我摸吗?” “只是好奇而已。现在我不好奇了。好了明河,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现在知道赶我走了?”身上人嗤笑一声,“也不是不可以,除非……太子妃娘娘告诉奴才,为什么今天您会对这个障眼法门如此好奇?” “……” “你想要莲月尊把你变成真正的公主?为什么?为了那个窝囊废太子?” “太子殿下才不是窝囊废。他只是病了。” “他是病了,不过是心病。” 独孤明河冷笑,“阿拂不会以为他突然病重仅仅只是因为君父争夺生机的缘故吧?你要不要试试,若你明日不去太极殿,他能高兴得立刻下床跑一圈。” “你又在胡说什么?” “不是他,对不对?那是谁?”独孤明河双眼一眯,“那个狗皇帝?” 贺拂耽一惊:“不是!” 他想要狡辩,但面前人根本不听,径直打断他。 “或者说,你师尊?你想跟他做?为什么?这不会是你自己的主意,谁跟你说了什么?” 贺拂耽被面前人直白的话语刺激得脸红如滴血。 他更想不到明河会这样敏锐,紧张得睫毛轻颤,好半天也编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最后只好实话实说:“是莲月尊。” 听完来龙去脉,独孤明河火冒三丈。 “我就知道那个死秃驴六根不净,呵,色|诱,这种馊主意他也想得出来。还有你,鹤小福,你觉得色|诱就是脱光了往他床上一钻么?” “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你以后少看点书!” 独孤明河快被气死了,“要想让那分神死,何必弄得这样麻烦?我去杀他不就得了?反正我是魔族,飞升无望,因果沾了也就沾了!” “可是龙气反噬也是很厉害的。” “我不怕。龙气再厉害也不过是凡人之气,难道还能比太阳炎火更可怕吗?” “可是——” “阿拂。”独孤明河神色阴沉,“你究竟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骆衡清?” “……”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垂眸,避开面前人视线。 独孤明河强压下心中汹涌的苦闷,故作轻松道:“我真好奇,阿拂,到底什么时候你才会在我和他之间选择我呢?” “……” “不说吗?没关系。我会等的。”平静的声音突然变得恶劣,如同一个恶狠狠的誓言,“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 良久,贺拂耽终于抬头,怯怯道,“教教我吧,明河。如果不钻龙床的话,到底要怎样做才算是引诱呢?”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可是被那双眼睛如此专注地看着,仿佛世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心中恼怒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无可奈何。 “……那和尚说得不错,你只要这样看着他就好了。” 他半是苦涩半是嘲讽地嗤笑。 “难道你以为,之前骆衡清会爱上你……” “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引诱到他了吗?” * 无论是大和尚还是大聪明龙,都没有给贺拂耽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决定还是得自力更生。 接下来在太极殿伴驾时,他偷偷把佛经换成话本。一连看了好几册话本,却依然摸不着头绪。 话本上所写的那些作情诗、起歌舞、甚至只是抛媚眼,难道仅凭这些就可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根深种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2节 贺拂耽无法理解,也不敢相信。 但话本终究还是给他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第九日,暮鼓敲响时忽然狂风大作,天上开始下雨。看着这场冬日里难得的大雨,贺拂耽停下脚步,迟迟没有跨出太极殿的门槛。 他回头看了一眼殿前端坐目送的帝王,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便听帝王道: “冬雨寒冷,阿拂今夜不如留宿偏殿。” 还是一如既往无波无澜的声音,仿佛只是出于对小辈的怜爱,这才随口一提。 贺拂耽于是点头应下。 来到偏殿后,他满怀心思地洗了个澡,出来时便发现白泽和香香都被侍人从东宫带到了这里。 一狗一兔,都趴在床榻上,精神抖擞地看着他。 不止它俩,太极殿中帝王赐他的其他爱宠也都送了过来。特意精挑细选后才会上供皇家的贡品,脾气都好到不行,不吵不闹,一番打理后皮毛干净、油光水滑。 贺拂耽小跑过去,抱着小动物们躺下。 今夜他心中有事,捏着白泽的耳朵唠唠絮絮了很久,直到很晚也不肯睡。 他轻声说着话,小狗也嘤嘤嘤地附和。说到口干舌燥,贺拂耽终于意识到有哪点不对。 “咦?白泽,你不是能口吐人言吗?在驿站的那天你还调戏我呢,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白泽汪汪叫了两声。 “说人话。” “嘿嘿,美人。” “……” 贺拂耽捏住它的嘴筒子:“算了你别说了。” 他把脸埋进小狗的白肚皮里,眼见所见白茫茫一片,像是满目的大雪。 “听说昆仑山常年大雪纷纷,白泽,那里一定很美吧?” “嘤嘤。” “那里是你的家乡,你一定见雪都见腻了。说来好笑,我能挥剑下雪,却不曾见过大雪满山的景象,因为望舒峰上冰雪不相容。要不这样吧白泽,等此间事了,你带我去你家做客可好?” “嘤嘤嘤嘤嘤!” 白狗很高兴地叫唤起来,连带着周围一圈小狗也轻声低叫,试图分宠。 贺拂耽轻笑,揉揉白泽的小脑袋,再揉揉其他小狗的脑袋。 “不对,也不算是没见过雪景。师尊曾在他的识海化境里为我幻化出一片雪原,可惜那片雪不算很真,因为不够冷。师尊总怕我冻着。” 他陷入回忆,双眼失焦地看着虚空中某处,说到一方雪界的时候忍不住轻轻一笑。 随即被手下异物唤回心神。 是白泽后脑勺上的一处凸起。 贺拂耽以为是它嬉闹时撞到头,连忙将狗毛拨开,看见其下皮肤正常,没有红肿,这才松一口气。 他又仔细地摸了一下,确定那里是一根骨头。 再摸摸其他小狗的脑袋,后脑勺圆润光滑,都没有这根凸起的横骨。 他有点疑惑,但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是神兽幻化的白犬,不跟凡间小狗一模一样也很正常。 他心中有让他此刻更加苦恼纠结的事。 今夜他唠唠絮絮的一切,雪、望舒峰、一方雪界,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投影。 师尊。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抬头怔怔看着窗外的夜雨,“必须要救师尊。” 袖中滑出雷神鼓,他从望舒宫中带出来唯一的东西。 一直好好待在乾坤囊中不曾现世,似乎到现在还带着那座宫殿的气息,让贺拂耽在此刻感受到一丝慰藉。 拨浪鼓捏在指间,精致小巧,贺拂耽看了它许久,在某一刻轻轻转了一下。 两侧的小球敲在鼓面上,安静无声,片刻之后,天边传来惊雷炸响。 伴随闪电划过,一道白光照亮天地,也照亮贺拂耽眼前。 他猝然起身,推开门,奔进茫茫雨夜中。 木屐声敲打在青砖之上,清脆作响。沾了雨丝的袍摆滞重地飞舞着,如同紫色雾岚。金丝在有灯笼的时候会突然闪烁游曳,划破雾气,又将雾气团团包裹。 守夜的宫侍皆低着头,就像天地间的一滴雨一样平平无奇,并且默不作声。 木屐声突兀地停下。 雾气随之凝滞,垂落在一双光裸纤细的小腿上。 白皙的肌肤上飞溅了雨丝和泥点。 正殿的大门敞开着,龙床上帝王并未安睡,而是坐在床边,静静望来,目光沉沉。 贺拂耽浑身湿透,宽松兜帽之下,发丝弯弯曲曲黏在颊边。 他倚在门边,直视着帝王的目光,声音轻颤: “冬日惊雷……儿臣害怕,父皇。” 第59章 贺拂耽倚在门边微微喘气。 他一路上跑得很急, 像是害怕稍微停下自己就会退缩,所有不给自己分毫犹豫的时间。 殿前龙床上帝王向他伸手,声音淡淡: “过来, 阿拂。” 那目光平静却不容拒绝,贺拂耽迟疑片刻, 跨过门槛。 木屐落在玉砖之上, 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一声、一声,宛如在敲击他的心脏。 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殿门突然关闭。 沉闷厚重的一下,惊得他仓促回头看去。 却只看见门外投进的光线被猝然吞噬,黑暗像粘稠的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他转回头, 在帝王的视线下又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便又慌乱停下, 不知所措。 没了嘈杂雨滴声的掩饰, 鞋跟砸落地面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大殿中荡开、回响,回音好似永不会消散。 贺拂耽被这声音吓到, 来时的勇气荡然无存,来时的意图却让他此时分外羞耻,可更不敢逃走。 进退两难时,他看见帝王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 悄无声息的, 没有穿鞋, 只穿着一双绣五爪金龙的白袜。 贺拂耽看着君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那张脸完全就是师尊的脸, 身形也在不知不觉变得和师尊一模一样,即使他穿着避雨的木屐,也依旧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面前人的眼睛。 那样高大、强健,仿佛永远不会死, 也永远不会受伤。 贺拂耽轻而易举就被他打横抱起。 抱着坐上龙床后,换下湿淋淋的紫袍,被塞进烤得暖烘烘的狐裘里。 有内侍送来热水,又安静无声地离开,一路上都不曾抬头。 帝王半跪下替他洗脚,指尖拂过双脚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筋脉。 再掬起水流洒落在冰冷的小腿,擦去泥点,摘下不知何时黏在腿骨上的花瓣,而后抬头朝他微笑示意—— 示意在这个严酷的冬天,依然有鲜花盛放。 被无情的雨水打落,却又被多情的风丝托起,浪漫地点缀着过路人的皮肤。 洗过脚后,帝王亲自拿了帕子,替床上的人擦干头发。 成为凡人后不再有法力,不能一弹指就叫所有水汽离去,却那样耐心地擦拭着。近乎一根根擦着,丝毫不在乎深夜时间流逝。 布巾擦干的发丝无端变得蜷曲,蓬松地落在颊边,便衬得那张脸更加娇小。烛光从发丝的空隙中穿过,给莹润如白玉般的肌肤镀上一层澄黄的、蜜糖一样的光泽。 狐裘被解开,寝衣上的热气刚散去一分,很快又被被褥裹住。 贺拂耽温顺地躺在龙床上,烛灯吹熄后,眼前是全然的黑暗。黑暗中他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有人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在他身边躺下。 身侧床铺微微塌陷,是那人俯身过来—— 在他额上落下不带丝毫欲念的一吻。 贺拂耽紧闭的双眼一颤,他紧张地等着身旁人下一步动作,却只等到对方将他微微揽入怀中,轻声道: “雨停了,不会再打雷。睡吧,阿拂。” 贺拂耽睁眼,茫然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直到那片漆黑都幻化出形体,变得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开始退散,月亮出来了。 雨水带走了天空上的水汽,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皎洁。莲花悬挂天边,花瓣半开半闭,一如既往的安静,却让贺拂耽在顷刻间惊醒。 他慢慢坐起身,抽出袖中的短剑。 剑修的剑都没有剑鞘,剑主的灵台就是最好的剑鞘。淮序剑也无鞘,自收到起便一直贴着他的小臂存放,剑刃早就染上他的体温,此刻却在突然之间变得冰冷刺骨。 抽剑的动作缓慢得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在等待一个适宜动手的时机,也或许,是在等待枕边人终于睁开眼睛。 但枕边的帝王呼吸绵长,始终不曾醒来。 贺拂耽跪在他身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以及他刚刚挣脱的、无比熟悉的拥抱。 他很小心地爬过去,俯在面前人胸前,手握剑柄,艰难地抬起。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3节 剑刃轻轻抵住君王明黄的寝衣,金线绣出的龙纹在月色下随着一呼一吸流淌。 属于凡人的生机,本该在剑刃下显得脆弱不堪,可那坚硬的玄铁竟然开始颤抖,像是在畏惧眼前柔软的血肉。 他还没有杀过人。 第一个要杀的,竟然是自己的师尊。 舌尖泛起睡前那碗姜汤的苦涩,龙涎香之下,他闻到一丝冰霜的清新气息。 就像又回到年少病痛时在师尊的照看下度过的无数个夜晚,尽管他的思绪在恐惧和焦虑之下近乎僵化,味觉和嗅觉却强行唤醒了回忆。 是与他相伴百年的师尊,是彼此静静陪伴的师尊,是喝下九情缠之前、还不曾与他变为夫妻的、过去的师尊。 眼前忽然一片朦胧。 泪滴砸落后,又暂时变得清晰。 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剑尖顺着丝绸滑落,无声无息地滑进床榻深处。 贺拂耽怔怔跪坐良久,最后不顾一切地扑进床上人怀里。 君王惊醒,伸手抚摸着他的发丝,声音里残留着睡梦中的沙哑。 “怎么了?阿拂?” 贺拂耽靠在他胸膛上,听着那里传来一下一下的跳动,很小心地不让眼泪打湿帝王的衣服。 被子里传出的闷闷的声音,掩盖了哭过后的鼻音。 “陛下……为什么总是香香的呢?” “有么?大概是熏香吧。阿拂才总是香香的。” 隔着胸腔传来的声音里有含混的笑意。 “阿拂怎么会这样香?明明也没有熏香,那香气也不像是世间能有的。莫非是阿拂生来便带异香吗?” 贺拂耽没有回答。 他陷在让他安心的冰霜气息中,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道。但他猜到那应该是返魂香。 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返魂香了。可无论是明河、师尊、甚至白泽,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返魂香气。 或许二十年的浸润,早已让这气息深入他的皮肉骨髓,让他隔着千里之外,也依然和望舒宫里的那棵树紧密联结在一起。 树犹如此,那么望舒宫中百年相伴的人呢? 他紧紧闭上眼,像个鸵鸟一样想—— 再多一晚时间吧,就一晚。 就像他离开师尊的那一晚。 * 第二天,贺拂耽醒来的时候,帝王已经准备上朝。 大太监整理朝服的动作轻到几不可闻,绝不会吵醒梦中的人,贺拂耽是为冰霜之气的远离而惊醒。 他坐起来,发丝凌乱,呆呆看着几级台阶下的师尊,神情中还有几分梦中的懵懂,很像一只搞不懂主人将要做什么的猫。 帝王于是轻笑,大踏步上前来,低声哄着床上人去用早膳。 执御笔落朱批的手亲自为床上人穿好衣服,束好腰封,再在腰间系上一个小小的燕纹锦囊。 要撤走时却被轻轻扯住袍角,贺拂耽问: “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怎么?阿拂舍不得朕么?” 君王的手指轻抚过脸颊,带着一层薄茧,贺拂耽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来自御笔,还是来自冰剑。 “那阿拂就跟朕一起上朝吧。” “……可是后宫不得干政。” “但阿拂是东宫中人。怎么?阿拂想入后宫吗?” 帝王半开玩笑道,“阿拂想做皇后吗?” 贺拂耽还没有说话,殿中一向波澜不惊的大太监惊愕抬头。看清床上人的脸之后,又像是被灼伤一般猝然收回视线。 “陛下要娶我吗?可这是□□。” 良久贺拂耽终于开口,记忆中这样的话他不止说过一遍,面前人的身影也与望舒宫中那人重叠。 “您会受天下人耻笑。” 而面前人也说着熟悉的回答: “他们不会耻笑,只会普天同庆。” “陛下就不怕群臣死谏吗?就算碍于君威,生前不敢,难道陛下就不怕日后史书上留下污名吗?” “阿拂是说他们会将朕与阿拂相提并论?那倒是求之不得。” “……可是,为什么呢?陛下爱我吗?如果爱我,为什么昨晚没有——” 所有话语都被落在额上的吻吞没。 “如果阿拂不愿意,朕不会强迫阿拂做任何事。” 依旧是轻轻的、干净的吻,不带丝毫欲念,只有无尽怜惜,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那一瞬间,贺拂耽突然明白了这两个额间吻的含义。 眼前这个过去的师尊,在替望舒宫中那个后来的师尊赎罪。即使封锁记忆什么也不再记得,分神依然感受到来自主魂的悔痛,于是毫无逻辑地做出妄图补偿的选择。 “但若阿拂愿意,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加以阻拦,朕也绝不让步。” “别哭,阿拂。告诉朕,你想做皇后吗?” 天子柔情,贺拂耽却垂眸避开帝王的触碰。 眼泪滴落在袖口,很快就渗进布料,晕出圆润的湿意。大概昨夜的雨落在地面也是这样的痕迹。 尽管已不再去看师尊的眼睛,他却依然记得那双眼眸中的情绪,因此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样的期待、谨慎、近乎怯懦,并非是分神在问他是否有做后宫之主的野心,而是主魂在无意识的执念下求他—— 求他原谅。 到最后他只能低低道:“太子殿下是元后之子,皇后之位既已空悬多年,又何必再让旁人沾染。” “那便做朕的贵妃吧。阿拂想要什么封号?” 贺拂耽闭眼:“陛下……请便。” “燕妃可好?” “……” 贺拂耽重新睁开眼,却不是回答,而是道: “陛下该去上朝了。我也该回东宫看望太子殿下。” “东宫里有的是人为他熬药,何需阿拂前去劳累?” “若我一定要去呢?” “那便等朕下朝,陪你一起去。” 帝王轻笑,“也的确应该去一趟。阿拂如今还是东宫之人,封妃诏书理当在东宫之主面前宣读。” 第60章 即使这缕分神化作的师尊再怎样温柔, 也还是师尊。 贺拂耽此刻才稍稍理解了来时莲月尊所说的话。 或许正因为他只是看见师尊,师尊就爱上了他,所以当他看向别人, 师尊就会生气。 主魂的执念让富有四海的帝王也心生嫉妒,即使那人名义上是自己的血脉, 也不可忍受。 他太久没有回应, 帝王耐心地再次问了一遍: “阿拂要跟朕一起去上朝吗?” 良久,贺拂耽摇头。 帝王并不强求,伸手轻抚面前人的墨发,温声道: “也好,龙椅冰冷,阿拂不坐也罢。” 帝王离去, 内侍上前送来早膳。 贺拂耽并不想吃饭,但也不想为难宫人, 便起身下殿, 朝案边走去。 腰间锦囊随着动作轻轻晃了两下,他这才注意到, 摘下来放在手中把玩。 黛紫色的丝绸,绣了一组春燕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飞鸟展翅的姿态。里面鼓鼓囊囊的,凑近细闻后有一股极淡的香气, 但应当不属于某种香料。 他升起好奇心, 一面走一面打开锦囊查看。 却在看清囊中之物的时候, 恍然间停下脚步。 锦囊中居然是一袋小米。 见他怔愣,送膳的宫人小心朝他手上看了一眼,不由笑道: “咦?这是谁想的花样,倒是新奇。娘娘, 这是云秬米,南境山中紫霄岩上特产的贡米,米香清雅宛如仙境之食,太祖皇帝故而赐名。” 见紫衣美人抬头望来,眸中并无不悦,反而洋溢着轻柔的、叫人动容的情绪。宫人不由大胆了些,继续道: “娘娘身带异香,再配别的香反而是污了这奇香。这云秬之香则不同,既不喧宾夺主,又别出心裁。真是好心思呢。” 贺拂耽朝她微微一笑。 他走到窗边,撒了一点小米在台上,很快就有雀鸟飞过来吃。 小雀鸟们并不怕他,当着他的面也吃得很欢,但若有宫人想要靠近,就会啾啾叫着飞走。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4节 宫人聚在他身后啧啧称奇,贺拂耽心中却是一片莫名。 初到玄度宗时,他拜在空清师伯座下。 空清师伯的九阳宫四季如春,日日莺歌燕舞,他常常会用锦囊装了小米出门喂鸟。 但望舒宫滴水成冰,除非特意豢养,即使开了灵智的妖兽也不耐那里的严寒。所以到了师尊身边后,这样的锦囊他就再也不曾戴过。 师尊见过在九阳宫时的他吗? 望舒宫那日冷到砸落冰雹,他被师伯牵着一步步走上宫前玉阶,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第一剑仙—— 却原来,那并不是师尊第一次见他吗? * 封妃诏书下达得极快。 中常侍连夜起草诏书后,没有经过中书门下,便直接按下玉玺。 贺拂耽拒绝了有关封妃的一切仪式和赏赐,却无法拒绝这道圣旨。只因帝王道: “阿拂,莫非你以为只要继续做你的太子妃,就可以维护太子的面子吗?昨夜阿拂留宿太极殿,若朕不给你名分,而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你许配给太子,才是真正在打他的脸。” 贺拂耽无言以对。 銮驾在东宫前停下,隔着帘子看见这座宫殿陷入凝重愁云之中,他便知道帝王所言不错。 下车前从身后环过一只手臂,将他抱进怀里后在耳尖落下一吻,复又松开,声音带上一丝宠溺。 “去吧,朕等你。” 贺拂耽下车,手捧圣旨的大太监殷勤地跟在他身后。 踏进宫门后他径直走向侧殿。 煎药的小宫女见到他后欲言又止,像是在担心他什么,可终究不敢发问,只能像往常那般退下。 贺拂耽划破手腕,听着血液一滴滴落进汤药里的声音,也听见主殿中传来太监尖细高昂的声音。 “……钟离公主燕拂,系出王族,毓秀名门。自归天|朝,柔嘉成性,温如琬琰,皎若月华,深慰朕心。特旨钦封贵妃,赐号‘燕’……” 血液不断渗进汤药,将乌黑药汁都染上一层幽暗的红。 贺拂耽忍着疼包扎好伤口,端着药走进一片寂静的主殿。 太子仍跪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眼眶通红。 “阿拂……” 宣旨的大太监急道:“殿下,公主已经受封燕贵妃,是您的庶母,您应当唤一声母妃了!” 地上的人却不理会他,执着地看向远处的紫袍美人。 “阿拂,你愿意吗?” 那声音几欲破碎泣泪,贺拂耽心中一颤,垂眸避过对方的视线。 昨夜他该杀了师尊,却下不去手。他不忍心伤害师尊,可现在却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践踏了对方作为太子的尊严,也侮辱了对方作为皇子对君父的濡慕。 有人在因他而痛苦。 不该让这个无辜者更痛苦。 贺拂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漠然道: “请殿下接旨吧。” 太子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就此寂灭。 他苦笑一声,依旧注视着贺拂耽,双手捧过明黄圣旨。 然后附身,重重叩首。 “儿臣……遵旨。” 想要起身时却踉跄一下,贺拂耽下意识想去扶,脚尖微动后又生生忍住,看着侍从将太子扶到床榻上休息。 他走上前去,将血药放在床头。 小勺在汤药中搅拌两下,终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勺一勺地喂进床上人嘴里。 他起身准备告辞,却被面前人拉住袖角。 “燕……母妃,儿臣作玉燕钗恭贺母妃大喜,还望母妃……笑纳。” 匣盖滑开,露出内里的白玉燕钗,钗分两股,钗头玉燕侧身高飞、栩栩如生。 见贺拂耽怔住,太子又是一声苦笑。 “与燕娘娘昔日旧约,儿臣不敢淡忘。今日只求为燕娘娘束发,以全昔日情谊。” 贺拂耽沉默,片刻后,像从前那样在脚踏上坐下,取下兜帽,露出满头墨发。 墨发撩起之后,便是白皙光洁的脖颈。 久病之人冰冷的手指擦过后颈,而那玉钗比之皮肤还要冰凉。 贺拂耽静静等待着,直到满头长发都被挽成发髻,松松坠在脑后,钗尾玉石的凉意在耳边一晃而过。 良久,太子慢慢收回手。 夜风顺着窗棂钻进来一丝,吹得烛火微微颤动,也吹得面前人颊边一缕未被挽起的发丝轻轻浮动。 “燕娘娘容华之盛,确如儿臣当初所想。” 他微微闭眸,“娘娘请回吧,冬夜寒冷……莫让父皇久等。” 走到门边时,候在角落里的人轻轻投来一眼。 贺拂耽不做停留,径直走出门,经过侧殿时却还是停下脚步。 抬手正欲敲门,门就被唰一声打开,门中人神色阴鸷。完全不带笑的时候,那双眉眼因过于深邃而与生俱来的狠厉才终于得到完整地体现。 面前人一把将他揽进怀中。 门哐一声关上,白玉燕钗敲在门板上,发出叮当脆响。 手腕被捉住,白布解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触目惊心一条划伤之后,是层层叠叠尚未愈合的血痕,以及已经愈合却不肯褪去的伤疤。 “你的身体早已撑不住了。”独孤明河怒道,“贺拂耽,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太子不能死。” “好,你要救太子,我不能阻拦。那为什么不杀了狗皇帝!?别告诉我,你下不了手。” “……” “呵,我就知道。” 独孤明河闭眼,忍耐下心中酸涩,重新睁开眼睛,眼中赤红一片。 “你下不了手,那就让我来。今天晚上你哪里也不准去,就在这里等天亮。等到明天……阿拂,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回虞渊。” “……不。” 听到这个回答,独孤明河竟然没有感到生气,只有无尽的悲哀。 面前人是在过于冷清的宫殿里,被过于宠溺的师长娇养出来的,过于柔顺的性子。从来不会强硬地要求什么,也从不会强硬地拒绝什么—— 除了涉及到骆衡清的时候。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这样。 “再给我一天好吗明河?”贺拂耽轻声请求着,“我会做到的……我能做到的。” 独孤明河苦笑:“是么?” 贺拂耽垂眸,忽而又抬起,捧住面前的人,凑上去想要亲吻他的嘴角。 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被面前人捂住双眼。 “明河?” 双眼被放开,随后是铺天盖地的亲吻,急切、沉重,仿佛下一刻他们就将命悬一线。 贺拂耽在这个湿重长久的亲吻中尝到血腥气。 是非同寻常的血气,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顺着舌尖踊跃入经脉,游走在其间的妖力不甘地重新陷入沉睡。 手腕上的伤口在飞速痊愈,血痕结痂,疤痕退去。到最后,蓬勃的生命力涌入脑海,他甚至能看到这些血液里包藏的、属于主人的零碎记忆。 贺拂耽一惊,用力将面前人推开。 独孤明河毫不挣扎,被他推得向后退去一步,不再做什么,只是静静看着面前人—— 发髻低垂,发丝中透出一点白玉,十足温婉的装扮。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刚饱饮血液,艳红一片。神情惊疑,即使双唇染血也看起来无端可爱,仿佛刚刚学会捕猎的精怪,还未从脱下伪装,就享受起了猎物。 猎物就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 “我说过,阿拂,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 贺拂耽指尖轻颤,撩开面前人松垮的衣襟。 然后,看见血红纹身与同命契约交错下,一道新鲜的割伤。 割得那样深,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其下跳动的心脏。 “心头血,我刚刚给了你三滴。” 独孤明河微微歪头,好整以暇。 “阿拂觉得一条龙可以有多少滴心头血?” 贺拂耽束手无策地望着面前人。 他不知道。 每一条龙的心头血数量都不一样,甚至每一天的数量都不会一样,或许,就是三滴。 他紧紧盯着面前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生怕下一秒面前人就会倒下。 独孤明河却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安慰道: “别怕阿拂,上辈子我有九滴,我数过。”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5节 他揽住面前人的腰,凑近面前人耳边。 “除去今晚,你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明天晚上,我和他之间,一定有一个人会死去。” 第61章 贺拂耽伸手抚摸那道血红的划痕, 其下跳动似乎在应和主人的话。 指尖流泻出灵力想要修补伤口,却被面前人一把攥住。 贺拂耽挣扎,睁大双眼, 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模样。因为这份不解和悲伤,反倒罕见的流露出一丝愠怒。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独孤明河, 你不怕死吗!” “阿拂不是也不怕吗?” 独孤明河轻笑, 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你用你的血救骆衡清,我用我的血救你。” “我不能拦你。那么,阿拂,你也拦不住我。” * 太极殿。 封妃的一切流程都从简,但太极殿的宫人还是忙碌了很多。四处缠上大红的帷幔,铺上大红地毯, 花房培育出的花一盆盆端来,点缀在四处。银丝炭袅袅生烟, 暖意洋洋, 叫人分不清眼下究竟是什么季节。 贺拂耽赤脚踩在地砖上,替镜中人梳理长发。 玉砖下铺了地龙, 暖玉生温,就好像回到望舒宫。 窗户开了一点小小的缝隙透气,有风吹过时,烛火微晃, 衣袂拂动, 花瓣也轻轻颤抖, 只有身前人巍然不动。 握在手里的发丝冰凉,根根分明,剑一样指向地面。明黄寝衣垂落,如此张扬的颜色, 竟也像是被寒霜凝固了一般,连丝绸都不复光泽。 贺拂耽一下下梳着,四周静谧,梳齿摩擦过长发时发出细小的窸窣声。 突然这声音开始变大,细密如织,面前人开口道: “下雪了。” 贺拂耽一愣,抬眼朝窗缝望去。 的确下雪了。雪粒纷扬,遥遥望去白茫茫一片,似乎窗外所有东西都在此刻消失了,世界一瞬间小得只剩下他们两人。 帝王突然在雪声中道: “若有来世,阿拂与我做一对凡间普通夫妻可好?” 贺拂耽梳齿一顿。 “陛下为何会这样想?做君王不好吗?真龙天子万人之上,即使神仙亦要羡慕。” “神仙何必羡慕朕?高处不胜寒,神仙与帝王又有和区别?” 镜中人轻叹。 “万人之上,便要对万民负责。整日上朝批折子见大臣,人生短短不过百年,与阿拂相处的时间还剩下多少呢?倒不如只做民间一对普通夫妻,躲在深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外界世事如何变化,我与阿拂永远相伴。” 贺拂耽一怔,想起九情缠编织的梦境之中,有人在耳边一声声偏执道: “若无阿拂,飞升上界,又有何意义?” “还要我再说多少遍?阿拂,你为何永远不信我?” 他的确不曾信过。 任由这句话在耳边被重复千万遍,直到离开望舒宫,也不曾相信。 梳齿划过发丝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垂落,掩在广袖之中。 贺拂耽轻轻抬起另一只手,拔下发间白玉燕钗,钗身紧紧攥在手心,两点钗尖寒光闪烁。 他不能相信这句话。 因为心无私爱是修士应尽的责任,而飞升上界是天道命定的结局。 钗尖慢慢靠近面前帝王的脖颈,冷玉的寒气在满室暖洋洋的空气中应当是很明显的,就像在东宫时太子为他束发时那般。 但镜中人似乎毫无所察,轻轻笑道: “阿拂为何不答?因为你我没有来世,是么?” 贺拂耽一惊,白玉燕钗应声落地,即将跌落在地面上被面前人伸手接住。 玉钗搁在案前,清脆一响。 贺拂耽喃喃开口:“您都知道么?” “不,阿拂。朕什么也不知道。” 帝王起身,来到窗边。 “不知某日起,朕能看到天上多了一个东西,一朵莲花。朕不明白那是什么,阿拂想来应当明白。” 贺拂耽迟迟没有说话。 那是莲月空,永世高悬于世间,漂浮在六界之上。 但在人间界,仙家法术幻化成的云雾将它遮住,按理说不该有肉体凡胎能看穿。 “看来阿拂的确明白。” 帝王回首,柔声开口,“那么阿拂是何方小神仙下凡呢?” “陛下……就不怕我是妖精吗?” “古有狐妖为惩商纣,以色|诱之。阿拂也是来诱惑朕的吗?阿拂想要什么呢?” 不等身后人回答,又笑着续道,“无论阿拂想要什么,朕都会给。即使是朕的皇位,即使是……朕的命。” 他视线在案前白玉钗上短暂划过,又重新落在紫衣美人身上。 “所以,阿拂是人是鬼、是仙是妖,于朕又有何区别呢?” “……陛下就不问我别的吗?难道陛下就不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吗?” 帝王静默片刻,随后轻笑。 的确是很不可思,某日醒来,天空中除了日月,竟然多出一朵莲花。 过往的记忆模糊不清,像在观看别人的人生。镜中面孔熟悉又陌生,心中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让他去厮杀、去征伐、去亲历万箭齐发的险境,声名狼藉之后众叛亲离,直到旁人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将他杀死。 但在东宫看见一双盈盈带泪的眼睛时,所有暴虐的念头都戛然而止。 或许周身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谎言,但面前的人是真的。 这便够了。 “朕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帝王走来,将面前人拥入怀中。隔着丝绸传来彼此的体温,在此刻,他们都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是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朕看见了阿拂。” 冰霜气息扑面而来,贺拂耽陷在面前人怀中,看见明黄绸布上五爪金龙双目圆睁,与他对视。 他伸手抚上那只金龙,指尖描绘着片片龙鳞,也描绘着其下声声心跳。 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帝王是人族,远在望舒宫的师尊,也是人族。 一个出身集万千功名利禄之盛的天家,一个出身三教九流掰扯鸡毛蒜皮的市井。 偏私与欲望本就该是他们的本相。 因为剧本上“路人甲”三个字,他淡忘了师尊作为人的身份。而现在,面前身处人欲中心的帝王便在提醒他—— 这就是师尊想要的。 不是得道飞升,也不是万人之上,只是和所爱之人永远相伴。 这缕分神不愿接受主魂颁布的结局,而师尊亦不愿接受天道赐予的结局。 因为他们是人。 自古以来人族便高唱我命由我不由天,而天道宠溺人族,便也准允他们反抗它,甚至战胜它。 指尖点在龙目上,不受控制地颤抖,而后被帝王轻轻攥住。 “阿拂要诱惑朕了吗?” 他微笑,“阿拂想好要拿走朕的什么了吗?” 贺拂耽闭眼。 系统曾说,这是他的世界,因为他将抗争被病毒改变的命运。 那么,这何尝不是师尊的世界? 又何尝不是男主独孤明河的世界? 手中塞进一个寒凉之物,贺拂耽睁眼,看见是那枚白玉燕钗。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枚燕钗将被用来做什么,可即使这样,它还是被重新放入他的掌心。 “阿拂是该戴钗。拂水双飞燕,化作首饰,也应当是双股的钗,而非单股的簪。双燕若只剩下一只,该如何寂寞呢?” “……陛下想知道,为何我这样钟情于燕子吗?” 帝王半开玩笑地打趣道:“难道因为阿拂就是燕子变作的吗?” 贺拂耽却极认真地喃喃:“我曾经的确很想变成燕子。” 为了避开人间界,年幼时猫妖母亲带着他住在南海边上最险峻的峭壁之上。 或许是因为没有龙子龙女愿意和他玩,也或许是体内终究流着猫族的血,他很喜欢看鸟,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们住的崖壁上全是沙燕的巢穴。 他常常端着小板凳到悬崖上看那些小燕子打洞,看它们用嘴和脚爪一点一点挖掘出巢穴,再衔来羽毛和枝叶将洞穴填充得温暖舒适,然后下蛋,飞来飞去地育雏。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6节 每当夜晚群鸟归巢的时候,翅膀掀起的风能吹动他的衣摆,雏鸟的啾鸣声能盖过海浪。 每当那时他就格外想也变成一只燕子,混迹在鸟群之中,和成鸟一切展翅高飞,或是和幼鸟一起啁啾鸣叫。 就像当他还是一缕幽魂的时候,看见纷繁人世,也格外想变成一个人。 为何孤独,他再清楚不过。 高处不胜寒,天下间还有哪处比望舒峰更高,比望舒宫更冷呢? 龙椅上的帝王是孤家寡人,望舒宫中的师尊又何尝不是? 偌大修真界的重担扛在师尊一人肩头,正魔纷争不断、八宗十六门龃龉频繁,两百年来独自提剑修修补补,终于天下太平。 然而冰剑碎裂开在师尊手臂上划出的伤口却无人修补,血水化作凌汛,顺着望舒河流下。 直到某天,他看着那伤痕不忍落泪,请求师尊让自己替他包扎。 却在百年之后,他忘了那伤痕,与明河结伴去了温暖的虞渊,将师尊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那座冰山之上—— 在师尊看见他、并且执拗地只愿看见他之后。 * 发丝轻轻挠过鼻尖,贺拂耽不愿睁眼,更深地埋进被褥里。 身后一空,有人轻笑一声起身。 侍人轻手轻脚服侍更衣完毕之后,又回到床边,在床上人颊边落下一吻,这才离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不见,贺拂耽才终于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 他坐起身,却懒得起床,抱膝坐在床头,侧首枕在双臂上,看着窗外明晃晃乱纷纷的雪光。 墨发铺了满身,如乌云撒地,绮丽幽艳,看得前来的宫侍一愣,然后才跪地询问:“贵妃可想用膳?” 良久才听到帐内传来轻柔疲惫的声音:“不必,都退下吧。” 片刻后,又轻轻道:“若有客人来,不必拦他。” 宫侍称是,离开后退立门外,想了想又亲自前往偏殿。 很快,一大一小两个毛茸茸的白团子从雪光中朝贺拂耽跑来。 是白泽和香香。 贺拂耽稍稍恢复了些精神,抱住扑进他怀中不停摇尾巴的白狗,再俯身将床下直蹦跶的兔子捞上来。 兔子到了床上就变得矜持起来,倒是白狗还在不停嘤嘤地撒娇。 贺拂耽一边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一边漫无目的地与它们闲聊。 聊这个隆冬,这场大雪,然后聊到昆仑山上的冬天,和那里终年不化的雪。 “望舒宫中虽然不下雪,冰封大地时也像现在这样,只剩白茫茫一片。有时候,连望舒宫都掩盖在霜层之下。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总喜欢跑到师尊的寝宫去。” 他轻笑,“即使有时候并没有那么疼,也会假装很疼。这样,师尊就会守在我床边。” “师尊一定想不到我这样坏。” 脸颊被粗糙的舌头舔了一口,贺拂耽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落下眼泪。 只不过是狗舌头很轻的一下触碰,那里的皮肤就开始泛红。白泽顿住,不敢再舔,很歉疚地呜呜叫着。 贺拂耽闭上眼,试图从情绪中挣开,但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都是徒劳。 有毛茸茸的一小团挤到他怀中,光滑柔软的小舌头舔走他面上的眼泪。 贺拂耽惊讶睁眼,看见的便是兔子的三瓣嘴。 他面上泪痕犹在,却失笑将兔子抱住,埋在小脑袋里深深吸了一口。 真身被锁神符封住后,沈香主身上那奇异诡谲的香气也随之不见。只有拨开兔子皮毛,凑得极尽去嗅闻的时候才能察觉一二。 贺拂耽第一次闻到这香气的时候就觉得熟悉,恰好提起望舒宫,这才想起来究竟是何处熟悉。 那竟然像极了返魂树的味道。 或者说,像是死灵与幽魂的味道。 返魂树来自冥界,焚烧成香后极致清艳醉人,但树木本身的气味与冥界如出一辙。 想到此处,贺拂耽一愣,连眼泪都暂时止住。 “我曾听明河说过……魔界与冥界毗邻。香香,你之前说你曾被兄弟剁碎去给一棵鬼木当肥料,莫非就是、莫非就是返魂树吗?” 白兔舌尖一顿,红眼睛移开看向别处。 “所以你惧怕师尊的剑。你亲眼见到师尊斩返魂树了吗?你受伤了吗?” 白兔不愿再听,一扭头,挣扎着就想蹦出贺拂耽怀中。 但一颗温热的眼泪落到它的皮毛上。 “它对香香来说,意义一定很不一样吧?所以才将封地取名槐陵。鬼木槐陵,原来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将返魂树还给你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香香?我该杀了师尊,为了你,也为了明河。明河说给我两个选择,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选择。” “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竟然下不了手。” 白玉燕钗握在手心整整一夜,到最后,也依然像第一夜的淮序剑一样,在最后关头从手中滑开。 其实第一天晚上丢下短剑的时候,他便应该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动手。 不断有泪珠砸落在脊背上,沉甸甸的分量,白兔安静下来。 它转过头,红眼睛似乎比以往都要更红。 它重新伸出舌尖舔面前人的脸颊,眼泪温热咸涩,似乎和刚才的一样,但它知道这不一样。 这滴眼泪为他而流。 只为他,沈香主。 他被这滴眼泪的含义所迷惑,也或许是受野兽心智的蒙蔽,即使面前人口口声声说的是下不了手,他竟然也想要原谅—— 至少,在这一刻。 一只狗爪子突然伸过来,想把贺拂耽怀里的兔子刨开。 白兔回神,怒极。 一路上它已经忍了许久,此时忍无可忍,一口便咬下去,咬了满嘴狗毛。 白泽也大怒,和兔子打起来,打得漫天都是毛。 兔子还没有白狗一个脑袋大,说不定一口下去就没了,贺拂耽连忙将它们分开。 把兔子放在腿上,又把狗头抱进怀里。 他哄着一个魔修一个神兽握手言和,忙碌起来到忘了之前在难过什么。 指尖摸到小狗脑后凸起的横骨,注意力被稍稍引开。 “白泽,你为什么会比别的小狗多一根骨头呢?” “嘤嘤嘤。” “多在哪里不好,偏偏多在脑袋后面。你知道人间把枕骨凸起的人叫做什么吗?叫做反骨仔。” “嘤嘤嘤!” “不要生气呀,我没说你是反骨仔。你可是神兽啊,怎能适用人族的规矩呢?何况我们小白泽还是瑞兽——” 某个异样的念头闪过,来不及细想,门外已传来脚步声。 “阿弥陀佛。” 白衣僧人轻笑,“阿拂可是久等了?” 贺拂耽放下两只小兽,起身欲下拜:“求尊者助我。” 莲月尊将他拦住。 “我已经告诉阿拂如何破局了。” “难道尊者再无别的办法了吗?” “阿拂怎么知道我还有别的办法呢?” “尊者。” 没有任何一句别的话,只是这样轻淡的两个字,眼中泪光点点,就叫白衣僧人片刻无言。 良久才蓦然叹息,“若我要阿拂一滴眼泪呢?” 贺拂耽微怔:“什么?” 他还不曾理解莲月尊这句话的意思,一旁两只小兽已经极其凶悍地扑向来客,张开嘴试图咬人。 佛珠一晃,金光轻点,下一刻白泽就被定在原地,只是喉咙里还在发出凶狠的呜咽,而白兔在一束花穗之前驻足。 是一束槐花。 它极其惊异地看着那株槐花,仿佛花香突然将它从残暴的兽性中变作理智的人性,因此无法接受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蠢事。 因为难以接受,于是人性又化作□□,扑到槐花上撕咬吞食,像是在啃噬仇人的血肉。 “香香?” 贺拂耽担忧地唤了一声,白兔耳朵一颤,却不回头,仍旧啃咬着那花瓣。 他想走过去,但被莲月尊拦住。 “槐陵王并无事,只是生来爱食槐花罢了。阿拂,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贺拂耽忧虑地看了一眼白兔,回头应好。 纹枰对弈,贺拂耽三局皆输。 最后一局他沉思良久,妄图在重重包围之下找出一条生路,却终究是丢了黑子认输。 “尊者棋艺高妙,我已无计可施。” “阿拂心中思绪纷繁,又怎能取胜?” 白衣僧人抬手落下一粒白子,“请小友再观。”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7节 棋盘上黑子已经认输,白子却又续落下一颗无关之子。 不,不是无关。 贺拂耽倾身仔细看去,那颗白子看似与全局无关,实际上恰巧落在一个极其精妙的位置,暴露出白方一个几乎无法弥补的破绽。 他脑中向后推演了十数步,不,不需要这样多。 只需要三步,黑棋大龙便能起死回生! 这竟是一招自掘坟墓的鬼手! “白子投劫,故而黑棋反败为胜。” 莲月尊轻道,“小友如今之危亦如此。若左右为难,不若引第三人入局。” “尊者的意思是?” “昆仑山龙脉,帝王为首,储君为尾。是以当今君王为天道认定的真龙,当今太子亦为天道认定的龙子。阿拂觉得,储君卧病在床,便真的一点权力也无么?” “……尊者是想借太子之手,杀了陛下?” 贺拂耽摇头,“殿下仁善,恐怕做不出这等以下犯上的事情。” 这是实话。 太子幼年丧母,帝王怜惜他没有生母照料,对他多有看顾,因此太子对君父感情很深,几乎不像天家子弟。 所以才在多年后龙衔尾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任由君父蚕食他的寿数。 “再如何仁善,爱妻被夺,也绝不能忍耐。阿拂有所不知,东宫中太子夜夜看着腕间双镯垂泪……他心中并非毫无怨恨。” “可昨日殿下赠我玉燕钗时,我已告诉他是我自己愿意的……只恐怕,如今殿下要怨也是怨我,而非陛下。” 莲月尊摇头轻笑,见面前人双眸懵懂,不再解释,而是道: “所以我欲向阿拂借一滴眼泪。”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两只小兽。 沈香主吃完槐花,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但白泽还在呜呜叫着,浑身不能动弹也要恶狠狠地盯着白衣僧人。 “我在昆仑寻到白泽,告知来意后,一路上它便奉我为主。槐陵王虽为魔族,但知书达理,也像修真界一样视我为尊。” “而方才,白泽噬主,槐陵王悖逆,都因阿拂你的眼泪而起。” 他轻笑一声,似乎无奈极了。 “它们以为是我惹哭了阿拂,才让阿拂左右为难、这般痛苦呢。” “连灵智半开的兽族皆如此,何况人呢?阿拂,只要你的一滴眼泪,暴乱皇庭也非难事。” 贺拂耽努力消化着面前人所说的一切,他不敢相信,但现在不得不相信。 可就算他相信,这依然不是一个能成功的计划。 帝王多年积威甚重,没有宫侍或臣子敢对他刀剑相向。若要弑君,那人只能是太子。 “可殿下身体久病孱弱,陛下则身强力壮。就算殿下有心弑父,只怕也有心无力。” “阿拂说得有理。君王本该早逝,活到如今皆因龙脉之中金龙衔尾,吞噬龙子寿命。若另有一人愿意前往昆仑,斩断龙脉,岂不是就能断绝帝王生机?” 依旧是温和的微笑,笑意中的冷漠却让贺拂耽毛骨悚然。 “尊者是说……独孤明河?” 手中棋子滑落,扰乱了一局死而复生的好棋。 “不行,尊者,明河不能去,业龙如何斗得过真龙?”贺拂耽语无伦次,“我愿意去,求尊者让我代明河前去昆仑!” “可他已经去了。” 佛珠在他眼前一晃,他下意识闭眼,冰凉玉质在眼帘上一点。 再睁眼时,左瞳所见已经不再是宫廷,而是茫茫一片的雪山,黑衣人走在其间,渺小得像一个墨点。 他失神地看着眼前割裂的世界,视线扫过铜镜时,看见镜中人一只眼睛已经变成金色。 手指紧紧攥住桌角,硌得生疼。 原来这就是明河说的—— 今天晚上,他和师尊,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静默良久,莲月尊起身告辞。 依然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将棋盘上那枚鬼手一子择出,轻轻放在贺拂耽面前,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翩然离去。 贺拂耽独自坐了很久。 久到暮色降临,帝王却迟迟没有回宫。 侍人来报:“燕妃娘娘,陛下在御书房接见丞相,还需一些时间。让娘娘先行用膳,别饿着自己。” 闻声,贺拂耽抬眸。 右眼是低眉顺眼的宫侍,左眼却是连绵的雪山、以及无尽的岩洞。 独孤明河在山石岩洞中不断寻找着,直到终于找到一处,隔得很远便可以看见金光从岩石雪被的缝隙中透出。 他找到了龙脉。 而后脚下不停,唤出长枪,直奔而去。 贺拂耽起身,将那枚白子紧紧攥在掌心。 “摆驾……御书房。” 掌心中玉石的凉意提醒着他,强迫着他,说出剩下的话。 “去唤太子来,就说……陛下请他御书房一叙。” “娘娘?” “去吧。”贺拂耽垂眸,“现在就去。” * 御书房内外,所有宫侍都屏息凝神守候在各自的岗位。 却在这时,殿门被人轻轻推开。 来人没有走进,也没有离开,更没人前来通报。 座前帝王不由微笑,抬头唤道:“阿拂?” 贺拂耽推门进去。 “还有一点就处理完了。怎么?阿拂想我了吗?” 贺拂耽慢慢向他走去。 “陛下说,无论我想要陛下的什么,您都会给我。” 这话问得极认真,不会有丝毫被误解为玩笑话的可能。 帝王却浑然不怕,反而朝面前人伸手。 “是。阿拂想好怎么诱惑朕了吗?” 贺拂耽没有回答。 他在帝王一步之遥处驻足,静立片刻,然后挑开衣带。 紫色衣襟散开,露出雪白的胸膛。 就像第一次怀着引诱的心思留宿太极殿一样,宽松长袍之下,不再有别的衣物。 帝王眸色一深。 他等着面前人主动扑进他怀中,但面前人睫羽轻颤,却迟迟迈不出最后一步。 帝王轻叹,伸手将面前美人揽进怀中,让他跨坐在自己双腿上。 轻柔的吻先是落在额间,然后顺着眉眼向下,划过脸颊、唇角,在脖颈处缠绵不休。 衣带已经完全敞开,衣服自肩头剥落。挽起的发髻垂下几缕发丝,随着亲吻的起伏,在白皙光裸的脊背上摇摇晃晃。 寒风自门外泄进,殿中气氛却越来越火热。 直到一声重物砸地的动静突然响起。 贺拂耽猛然睁眼,扭头向后看去。 看见门边太子怆然独立,脚边是洒了满地的食盒。 第62章 桌案上一摞摞明黄奏折整齐摆放, 笔毫锋锐,朱批冷峻。整个御书房,无一处不严肃, 无一处不庄严。 桌案前却是如此活色生香。 织金艳紫色的衣衫覆在明黄龙袍之上,顺着肩臂滑下, 直至腰间, 将那大片雪白肌肤衬得莹润如珠、吹弹可破。 也将圆润肩头上串串艳红吻痕衬得无比暧昧。 肩背的线条光滑流畅至极,几缕墨色发丝垂下,割裂这一片雪一样的粉腻。发髻松松挽就,如同湿云,云中一点白玉燕展翅欲飞。 坐在帝王怀中,却戴着旁人赠予的发钗。 帝王宽大的掌心拢在美人腰间, 那杆纤腰好似不盈一握。 被声音惊动猛然回首时,眼中情|欲未散, 朦胧视线仿佛从异界而来。仿佛正看着门边的擅闯者, 又仿佛只是越过他,看向门外茫茫夜雪。 额前微汗氤氲了眉眼, 如同水墨勾勒,泪盈于睫。 唇瓣被吮吸出血色,耳尖坠着小巧朱砂,宛如血中红梅, 勾魂夺魄, 艳得旁观者眼底生疼。 贺拂耽看着门外来人, 想要流出一颗眼泪。 但双眼却像是已经干涸,羞耻、愧疚将他团团包裹,让他竟然在此时恍惚。神智仿佛抽离于身体,居高临下望着殿内的一切, 如此割裂,让他流不出哪怕一滴泪来。 反倒是门外来客,在强烈的悲痛之下不断咯血。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8节 眼中溢出的泪水,也近乎血泪。 帝王终于从美人颈间抬头,捏住面前人的下巴迫使他回头,只与自己对视。 然后抬眸扫过门边的人,极尽冷淡也极尽轻蔑地道: “滚出去。” * 銮驾落下,帝王下轿,将身侧人拦腰抱起,一路急匆匆走向寝宫。 殿门被一脚踢开。 帝王大步流星走向床边,刚将人放下就迫不及待吻上去。 身下人衣衫已经完全敞开,一双长腿横陈在明黄床褥之上。 亲吻绵密,凡人掌心滚烫。 贺拂耽睁大双眼,眼前一半是宫廷华贵的床幔,一半是雪山冰冷在岩石。 他轻喘一声,看见黑衣魔修执枪在金龙前站定。 那是一条象征着王朝命数的游龙,体型庞大到几乎等同于半个山体。 大半条尾巴都没入利齿之间,扭曲游动时鳞片闪闪。 独孤明河伸手触碰那些金色的龙鳞,手指却径直穿过龙身,只碰到一片虚空。 或许也正因为它游动在虚空之中,所以对闯入者毫不在意,继续专心致志地啃食龙尾上附着的地脉之力。 独孤明河冷笑一声,划破指尖逼出血液。混沌源炁顺着皮肤上的血色纹身流转,手中长枪猝然跃出一簇火焰。 于此同时,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正列队狂奔而来。 脚步声中,兵器相撞声音的铮铮作响。 帝王从爱妃怀中抬头,龙袍凌乱,发髻松弛,却依然气势威严。 他扯下床幔将身后人遮挡得严严实实,然后轻蔑地笑看向殿外一众来人。 “皇儿,你倒是来得很快。朕还以为你会再等两天。” 殿中,太子身着软袍孑然独立,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精锐甲士。 一向神情温和、病气缠身的人,压下眉眼、面露阴郁时,竟也可以显得这般凶悍。 “父皇高坐九重,早已不知宫外是何等光景。” “当年您大病一场,自以为时日无多,匆匆立儿臣为储君,唤儿臣到床前,叮嘱儿臣需爱民如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让父皇痊愈,苟且偷生至今,父皇却性情大变。” “一意孤行,穷兵黩武。您可知为了您一己私欲,天下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连年征伐,耗尽国库粮秣,为供养边疆军士,您可知您最宠幸的大司农是如何横征暴敛以充军资?” “群臣死谏,而您闭塞言路,稍有不虞便血洗金銮殿。如此失德于天下,失信于臣民,以不配为人君。故而儿臣今日效仿汤武,请父皇为祖宗江山社稷,自绝于天!” 龙床上帝王静静听完,微微一笑。 “哦?皇儿逼宫缘由,仅仅如此吗?” 太子不语,视线越过帝王,看向重重床幔之后。 床边龙凤花烛火光摇动,勾勒出七重纱幕之后一个朦胧的虚影。美人在骨,仅此一个身影,竟也美到令人神往。 他慢慢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君父身上。 “虎贲九部皆前往南疆征伐,是故京畿空虚。父皇悖逆为君之道,朝中大臣面上臣服,实际已人心涣散,纷纷转投东宫门下。若非儿臣突生恶疾,早便该行此事。” “是么。” 帝王不慎在意,轻轻拍手。 梁上突然飞落数十暗卫,执剑护在帝王身侧。 房梁上亦无声无息不知停驻着多少人,夜行衣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弓箭反射着门外雪色,寒光点点。 金玉宫殿兵戟交织,一场宫变一触即发。 雪山岩洞魂枪横立,血色火焰步步逼近。空中金龙似有所感,放弃衔尾,抬起头颅朝不速之客看来,眸光一凝,张开血盆大口。 床幔中突然有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响起。 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这声音如此细微,却又如此分明地穿到每个人耳中。 即使最严明的禁军、最忠心的死士,也忍不住循声望去。 床帐中伸出一只手,五指纤长俊秀,肤白宛如凝脂玉。 攥住床幔,用力一扯,七重纱幕垂落,露出帐中人盈盈烛光下幽绝清艳的脸。 贺拂耽起身,赤脚踩在玉阶上。 他的衣服还未完全穿好,正不紧不慢地系着衣带。宽松袍摆曳地,行动时衣袍间一双完美的小腿隐约可见。 他越过一众执剑暗卫。 本就擅用龟息术隐匿呼吸的卫士此时更加屏息凝神。但就算如此,还是有奇异香气在广袖拂过之前渗入鼻息,无孔不入,亦无力招架。 直到面前人远去,在玉阶前站定,才能稍稍从晕头转向中回神。 殿下是一片银甲反射的雪光。 划破夜色,明晃晃一片,望上一眼都觉得眼中刺痛。 贺拂耽却久久凝望着那一片甲光,直到这群来势汹汹的禁军全都低下头颅,不敢直视那灼灼艳色。满殿冰冷寒光都像是为这微小的退让变得柔情似水。 贺拂耽轻轻开口: “妃子寝宫,外人也可擅闯么?” 闻言,甲光中众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哦?”身后有人笑问,“爱妃之意如何呢?” 贺拂耽淡淡道:“让他们都出去。” 帝王宠溺一笑,朝身边暗卫道:“还不听令?” 这些死士生来便被教导要盲从主人指令,此时不做犹豫,纷纷从窗口中跃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剩暗卫首领还在犹豫。 “皇儿意下如何呢?” 殿下太子定定看着玉阶之上的人。 视线下移,落到那双赤|裸的小腿上,目光微暗。 “自然……如燕娘娘所愿。” 他抬手向后一挥,身后甲士安静退去。 只剩他独自一人立在殿中,拔出腰间长剑。 见状,暗卫首领跪下奉剑。待君王拿过长剑后,不再犹豫,亦从窗口处离开。 殿中父子拔剑出鞘,剑鞘同时落地,发出当啷一声响。 就在此时,雪山中枪尖划破长空,将金龙龙身一枪挑断。 凄厉的龙吟声中,偌大金龙一分为二,龙尾处的断口溢出金色的血液。 很快,在昆仑地脉之力的蕴养下,两段龙身各自修补成两条完整的金龙。 一大一小,小龙尚未苏醒,大龙已经面目狰狞地扑过去,欲将它一口吞下。 却在半道被拽住龙尾,尾尖刺痛穿破坚硬鳞片,金龙回首,与它身形几乎一样庞然的赤龙已经扑来。 二龙瞬间撕咬在一起,一招一式,都欲置对方于死地。 尖牙利齿狠狠刺透对方的身体,金红二色的血液交织一起,飞溅了整个山洞。 碎裂的鳞片纷扬,鳞光穿破山石,金光与红光彼此交错,在漫天大雪中闪烁。仿佛整座昆仑山赫然生出火热的心脏,正在如火焰般用力地一下下跳动。 渐渐金光大盛,红光减弱。 每一滴金色血液溅落在红龙的身上,都能直接将血红鳞片灼烧溃烂。 伤痕累累的赤龙好像察觉不到疼痛,一步也不肯退缩,伤痛只会刺激他更剧烈的攻击。但龙气在地脉之力的加持下源源不断地流转着,血红鳞片不断在溃烂,金色龙身却不断在痊愈。 而人间的九重阙中,父子执剑相对。 剑光缭乱之下,一人游刃有余,一人节节败退。 尽管帝王没有远在望舒宫的记忆,手中长剑却依旧隐隐带着望舒宫的寒气。与面前人交手,宛如猫捉老鼠,极尽残忍地戏弄着。 直到最后玩腻,他攻势骤然加剧,一剑朝太子刺去。 太子仓促就地一滚,勉强避开来剑。剑尖划破袍摆,敲击在砖石上发出尖利的嗡鸣。 杀机毕露的一剑,连玉砖都被砍出碎屑。 但还不等他站起来,又是一剑袭来—— 这一剑直接洞穿了他的肩膀。 抽出时血液四溅,一片血光之中,另一界的金龙亦朝爪中赤龙一口咬下。 赤龙飞快偏头躲过这致命一击,代价是血红珊瑚似的龙角应声断裂。 龙角连接着无数神经,剧痛之下,一路上一言不发的红龙此时也闷哼一声。 帝王脸上溅起一道血痕,却浑不在意。 嘴角勾起,提剑宛如杀神,站在浑身浴血的血亲面前,抬腕就要再刺。 即将刺破地上人心脏时,剑尖却被一双手死死攥住。 血液顷刻间顺着十指汩汩流下,君王瞳孔一缩。 他想要弃剑捧起那双手,却又有强烈的痛苦和悲哀涌入胸膛,让他动弹不得。 仿佛有两个灵魂在撕扯他的身体,一个暴虐地叫嚣着杀戮,一个却绝望地想要引颈受戮。 他在浑身郁气中开口,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 “阿拂,你要选择他,是么?”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9节 贺拂耽已经满脸泪水,任旧紧攥着剑刃,乞求地看着君王。 他做不出选择,也说不出话,但殿中所有人心知肚明—— 他心有偏爱。 帝王低笑,笑声中无尽苍凉。他跪下来,一根根掰开贺拂耽的手指,神色平静,却隐隐透出一丝癫狂。 连白泽都似有所感,为这君王之怒惊慌失措,咬着贺拂耽的衣摆想将他带走。 但贺拂耽不肯离开,将痛到已经无法再站起来的太子牢牢护在身后。 一片寂静。 金銮殿、雪山崖,万籁俱寂,只剩下漫天大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金龙不知何故怔愣,停下想要乘胜追击的血盆大口。烛龙趁机扭身挣脱刺进皮肉里的金色龙爪,逃至一旁稍稍喘息。 殿中帝王单膝跪地,静静看着面前互相依偎的两人。 黑气完全占据双眼的一瞬,他突然倾身揽过面前人。如狂风暴雨般的亲吻落下,极致亲密,又极致怨恨不甘。 贺拂耽在绵密亲吻之下几乎无法喘息,余光却看见另界雪山中,金龙回神,朝烛龙猛扑过去。 地脉之力不知为何突然加剧涌动,金龙利爪更加尖锐,狠狠刺入血色龙鳞之中。 他一惊,推开面前人,看见身前帝王已举起手中长剑,向他身后刺去。 正想要拦住剑尖时,一声悲戚的兽鸣突然响彻长空。 殿中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贺拂耽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听出这一声兽语的意思—— 竟是诀别之意。 他猛然回首,看见白泽身形暴涨。 羊首虎身,浑身皮毛似雪,却撤下了作为神族的防御层。 它最后朝他深深看了一眼,然后低头朝殿中粗壮坚硬的华表柱撞去。 那一瞬间贺拂耽突然明白了它要做什么。 “白泽!不要——” 踉跄飞奔而至,却还是晚了,沾满鲜血的双手只抓出雪白的一点尾巴尖。 雪色皮毛染了血意,在他眼前一晃。 嘭—— 仿若地动山摇。 猛兽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猝然倒地。 从羊首上伤口喷出的血液蔓延得如此之快,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来到贺拂耽身前。 那颗偌大的头颅被撞得粉碎,至颈骨处全都化为齑粉,连蟠羊角都断裂成碎片。 雪山中金龙突然发出凄厉地嚎叫,五爪俱断,金色鳞片剥落,露出漆黑如墨的血肉。 脚下的昆仑山像是终于意识到龙脉被一分为二,也像是终于从一场巨大的蒙骗中清醒过来。 山脉之力停止供应这条早该死去、又被有心之人诱为暴君的真龙,角落里的小龙开始迅速成长,烛龙腐烂的鳞片也终于在混沌源炁的修复下开始缓慢新生。 宫廷中帝王一瞬间头痛欲裂,长剑落地,满头青丝转瞬变为华发。 容颜未改,起身时却已踉跄。 他仓促朝贺拂耽走去几步,后心却突然一凉。 剑刃当胸穿过,他却顾不得致命伤势,仿徨跪倒在地后,依然执拗地朝不远处的人身后。 “阿拂……” 贺拂耽回首。 将死的帝王已经伏到在地,嘴角溢出鲜血,仍旧朝他看来。眼中黑气悄无声息散去,只剩下悔叹、怜惜。 太子抽剑起身,摇摇晃晃来到贺拂耽面前,跪下来将他揽进怀中。 “别怕,阿拂,没事了……” 视线越过面前人的肩膀,贺拂耽对上殿中死去之人那双不肯合上的双眼。 亦对上遥远雪山之中,伤痕累累、口中却赫然叼着黑色断裂龙头的烛龙,那双猩红嗜血的眼睛。 面前连声安慰着的人终于因失血过多而晕倒。 贺拂耽挣开他的怀抱,在满地血水之中,朝白泽爬去。 神兽首级已经粉碎,只剩满地殷红的血液和花白的脑浆。 头骨拣不出一块完整的。满目惨烈,贺拂耽却强忍胸中剧烈地不适,在满眼朦胧泪光中,伸手将那些骨头一块块择出、拼好。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蚩尤旗已散。阿拂,你做得很好。” 贺拂耽并不理会,只是怔怔看着手中一块拼好的横骨。 那上面有巨大的创口,第一根撞在华表柱上的骨头必定就是这根。 “贤君出则白泽至,天道命定瑞兽白泽象征帝王品行。若白泽脑后生出反骨,瑞兽变凶兽,是否也能让原本贤明的帝王变成暴君?” “反骨之说,不过凡尘之人空穴来风,阿拂怎能当真?” “既然空穴来风,白泽何必撞柱为龙子求得生机?” “……” “君王失德,星象亦现蚩尤旗昭示天下,与君王命运休戚相关的神兽怎么会毫无异象?” “……” “这就是异象……对吗?” “或许确如小友所言。” 贺拂耽站起身,袍摆染了血液变成深重的紫红色,连发梢都被血水浸湿,一绺绺凌乱黏在一起。 他眼角还带着哭过后的红痕,面色却冷淡,不错眼地看着面前人。 “尊者将白泽带出昆仑,又与它一路相伴,真的对反骨之事毫不知情吗?” “我怎会欺骗阿拂?” 莲月尊轻叹,执起面前人的手。 划伤他手指的剑刃上沾了龙子的血,削弱了神族自愈的能力,所以指骨上的伤口迟迟不见好转。 菩提珠串在掌心轻扫而过,瘆人的伤势瞬间愈合如初。 随后玉珠凉意又在贺拂耽眼前一点。 眼前骤然一黑,无尽疲倦翻涌上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泛着淡淡莲花香气。 半是熟悉半是陌生,如同久别的故人在异乡重逢。 “睡吧,阿拂。一切结束了。” * 贺拂耽从噩梦中惊醒。 他已经许久不曾做过噩梦了,背上冷汗一片,好久才恢复神智,看清面前的景象。 他被带回了东宫,正侧躺在东宫寝殿的床上,枕边是一颗巨大的蛋。 贺拂耽坐起来,将那颗抱在怀中,闻到近似雪粒的清爽之气。 榻边白衣僧人放下手中佛经,走过来后,替他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贺拂耽不接,只是怔怔看着怀中的大白蛋,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仓促抬头,朝床边人望去。 噩梦让他面色苍白脆弱,不复之前站在血泊中声声质问时的冷淡锋锐。 莲月尊轻叹一声:“这是白泽蛋。” 贺拂耽眼睫一颤,很小心地问:“白泽……它还活着吗?” “圣人出则白泽至。下一位明君诞生之时,白泽便会破壳而出,只是……不再有之前的所有记忆。说起来,到和虞渊烛龙一族涅槃重生有些相似。” “……” “我以为这个消息会让阿拂高兴一些。”莲月尊在床边坐下,关切道,“阿拂在想什么?” 贺拂耽低头,指尖轻轻抚摸着白泽蛋上鳞片一样粗糙的纹路。 “尊者觉得,失去记忆之后的那个人,还是原先那个人吗?” 久久没等到答案,他抬眸朝面前人看去,看清决真子神情后却是一愣。 他第一次没有在这张一向慈悲和善的俊脸上看到笑意,眉目深沉,竟然隐隐有一丝阴郁。 “怎么?阿拂觉得失忆之后便与之前再无干系了吗?” 决真子嘴角微扬,但眼中并无笑意。 他轻轻捻动手中佛珠,菩提子碰撞的声音细碎清脆。 “可是阿拂对失忆的骆衡清同样很好。” “师尊与白泽的情况不一样。分神虽不记得从前,却依然能主魂的影响,思维性格都与主魂相似。” “就算不分主次又如何?就算主魂也将过往都忘光了又如何?” 菩提子细碎的碰撞声越来越密集,又突然之间戛然而止。 决真子终于又露出淡笑,就像之前阴郁甚至有些薄怒的人不是他一样,声音也重新恢复平静冲和。 “纵经尘劫,虚性不坏。佛家讲世事如露如电,只有真如自性超脱万物存灭。一点记忆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本心恒常,我便永远是我。” “就像白泽,世世轮回拱卫帝王,天道亦因此垂怜于它,赐予它近乎永恒的生命。庇佑贤君至今功德无数,难道会因为轮回转世不记得从前,过往功绩便通通作废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0节 字字句句,都在理极了。 但如此虚幻之事,每个人心中答案各自不同,又哪里有真的道理可言? 贺拂耽不欲与一个佛修争执此事,转而问道:“不知太子眼下可好?” “失血过多,还未醒来。” 稍顿片刻,贺拂耽低声问:“那陛下呢?” “尸身仍旧在太极殿。太子未醒,宫人不敢乱动天子遗体。” “我想去见见陛下。” “我可与阿拂一同前去。” “不必。” 贺拂耽起身,朝面前人拱手行礼,“我亦忧心太子殿下,劳烦尊者替我前去探望。” 太极殿外已一片戒严。 身着甲胄的侍卫带刀守在殿外,见到贺拂耽却不敢阻拦,恭敬地跪地行礼。 贺拂耽推门走进。 依旧是满地的血污,但华表柱前硕大的神兽尸身消失不见,殿中只有帝王已经冰冷的尸体。 那具尸身已不再是师尊的样貌。 分神离体后要么自我消散,要么回到主魂所在的地方。脱离分神寄生后,这具躯体显现出他真正的模样。 面容灰青也依然可见曾经帝王风范。 颊边一道疤痕,是当年边疆杀敌时被敌方暗箭所伤。 这位帝王乃宗室出身,从小在边疆军队长大。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立下赫赫战功,也摧毁了他的健康,而立之年便伤痛无数。 如今死不瞑目,不知是否也在叹惋一生贤名毁于一旦,曾经爱护有加的子民被他亲手害得流离失所。 哪怕已为人皇,依旧是那颗病毒掌中玩物。 一场如此精心编织的棋局,使无数人沦为弃子,那颗病毒究竟得到了什么?又究竟想要什么呢? 贺拂耽伸手,替这位陌生的帝王阖上双眼。 幽冥鬼界千万年前便已分崩离析,大小鬼差皆无影无踪,黑白无常、乃至十殿阎罗,都再寻不得。从那时起凡人一旦死去,魂魄会自动归于冥界黄泉,无需再有使者接引。 大概此时帝王神魂也已饮下忘川,前尘尽忘,转世轮回。 帝王已死,仍有尸身可供后人追忆。 曾经寄生其上的分神却弥散了行迹,无人再能记得—— 那个离开望舒宫、高坐龙椅之上的师尊,将永远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贺拂耽陪地上的陌生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他回到东宫,刚关上寝殿房门,朝内里走了几步,突然身形一顿。 蓦然回首,朝大门奔去。 拉开殿门的一瞬间,门外人抬手敲了个空。 那人一身黑衣依然可见满身血污,红瞳红发红角,龙角巨大如同树枝林立,其中一根的末端却生生断裂开来。 他见到门中人顿时双眼一亮,咧嘴笑着正要开口,忽然被面前人抱了个满怀。 独孤明河一愣,抬手搂住怀中人,心中为这份亲密无间重重一颤。 “怎么?两天不到阿拂就这样想我吗?那要是以后遇到什么事我要好几天不回来,阿拂还不得在家变成望夫石?” 玩笑般的话,只是说出来逗面前人开心的。 怀中人却没有笑,也没有羞恼,埋在他胸膛上,良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独孤明河心中一滞。 “这嗯一下是什么意思呢阿拂?该不会是想表达你真的想我了吧?真的吗阿拂你不会真的想我了——” “我想你了。” “……” 因不自信而重复的絮语被打断,独孤明河怔住,随后胸中泛起一阵哽咽的酸涩和甜蜜。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怀中人更紧地抱住。他努力弯腰低头埋进怀中人颈间,似乎想要就此嵌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 贺拂耽任由面前人这般大力地将他抱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怀中一沉。 浑身浴血的魔神烛龙竟然就这样站着沉沉睡去。 第63章 贺拂耽半拖半抱将怀中烛龙带到床上躺下。 施法清理干净身体和衣袍上的血污后, 在床边坐下,拿了篦子,一下一下轻柔梳理着那头凌乱红发。 梳齿靠近龙角时, 力道会变得更加温和。 梳着梳着贺拂耽停下手中动作,怔怔看着那一根断裂的龙角。 他能猜到为何男主没有用障眼法遮掩这些龙族的特征。 当受重伤或是极度疼痛的时候, 障眼法会自动失效, 即使神明也一样。 那根龙角断了近乎三分之二。 魔神烛龙自愈能力极其强大,比之应龙都要更胜几筹。龙气龙血灼出的伤口全都已经好了,半分疤痕也未留下,只除了这根断角。 尽管断裂,它依然是美丽的。甚至因为断裂,不再对称完美之后, 显出几分残损的凄丽。 一定很疼吧。 龙角连接着龙骨,龙角断裂无异于敲骨吸髓。 不知过去多久, 或许因为他的视线太过扰人, 沉睡中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不愧是魔神,这样一小会儿的安睡就足以扫清大战一场又连日奔波的疲惫, 眼中神采奕奕,面上神清气爽。 “发现我两天不见又变帅了,所以看得移不开眼,对不对?” “……嗯。” “咦?倒是奇了。今天我说什么你都会嗯?” 独孤明河啧啧惊叹, “早知道受点伤就能叫你这样疼惜我, 我早上天入海作死去了。” 贺拂耽轻轻一笑, 知道他是在故意绕过龙角的事情不谈。 他不愿谈,贺拂耽也遂他的意。 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一边继续为他梳头发,一边讲述太极殿宫变之夜发生的事。 听到白泽撞柱而亡, 退化为蛋,两人皆是一寂。 良久贺拂耽开口:“再睡会儿吧,明河。正好我要去看看太子殿下,回来给你带零食。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独孤明河一时嘴快:"想吃你,给吗?" "……" “我胡说的,别生气。我和你一起去。” “可你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再休息会儿吗?” “轮回时在金乌巢穴里睡得够多了。” 独孤明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走,我们去看看新君。我在人间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这新帝继位我还真没见过。” 贺拂耽犹疑:“但你的头发和眼睛……” “无妨。” 独孤明河回首笑道,“阿拂,你不会觉得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在亲眼见到神兽白泽的原身之后,还会连有人头上长角的事情都接受不了吧?” * 太子重伤,需要修养,东宫本该是极度安静之地。 但走到主殿时,却能听见几位老臣此起彼伏的哭诉。 “殿下!陛下暴毙,总该有个缘由啊!臣等侍奉陛下二十余载,如今陛下死因蹊跷,殿下岂能只用暴毙二字就搪塞臣等啊!” “求殿下让我等一见天颜!若陛下果真因病暴毙,臣等再无二话!可若殿下不允,天下人都会质疑殿下得位不正,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驾崩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各地藩王必定赶往京城!若陛下死因有异,恐殿下您身败名裂啊!请殿下三思!” 很快有宫侍来将他们带走,被拖出去之前这些人仍然在哭嚎,仿佛真的为帝王之死悲痛不已。 三位臣子,皆是紫袍一品高官,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但口口声声所说的,对床上重伤之人而言,含义歹毒至极。 贺拂耽视线从他们身上划过,随后跟着带路的宫侍走进殿中。 侍者早已通传,一进去便对上床上人略带笑意的眼睛。 那眼神中竟有几分殷切,贺拂耽也不由笑道: “怪我来迟了。殿下莫非是在等我吗?” “是。”太子笑道,“既盼着阿拂来,又怕阿拂来。” 说话间也看见跟在贺拂耽身后的独孤明河,头上偌大龙角极其醒目。 但就像男主之前所说的那样,太子果真没有任何惊异,十分自然就接受了眼前看到的一切。 贺拂耽在莲月尊身边坐下,猜到大概是这位高僧将事情缘由都讲了一遍。 事到如今,面前人又是龙脉择定的新任天子,也的确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莲月尊推来一杯茶水,贺拂耽接过,朝他微笑道谢,然后看向太子。 “殿下为何怕我来?”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1节 “怕阿拂来向孤辞行。” “殿下伤重,我岂能现在就弃殿下而去?不过此间事已了,过几日待殿下即位,也是该向殿下辞行了。” 太子原本倚在软枕上,闻言似乎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皱眉轻咳两声。 贺拂耽连忙放下茶杯小跑过去,替床上人检查伤势,见伤口没有再出血,这才松了口气。 “殿下应当好好休息。” 他正要起身,面前人拉住他的手。 太子轻笑道:“阿拂犯了欺君之罪,阿拂可知?” “嗯?” “分明是个小神仙,却骗孤说是燕子变的妖精。该当何罪?” 莲月尊竟连他的身份也说了! 贺拂耽转头朝莲月尊看了一眼,见白衣僧人朝他无奈一笑,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进宫之后,他们当中与太子接触最多的就是他,太子自然不可能不问起他。 出家人不打诳语,太子若相问,莲月尊自然知无不言,不可能替他圆谎。 太子虽在质问,但语气并无怒意,显然只是在开玩笑。 贺拂耽便也玩笑道:“那殿下想怎么罚我呢?” “阿拂以血入药救孤,又助孤夺得天下。这天下亦有阿拂的一半,就罚阿拂留下,陪孤百年可好?” 此话一出,有人立刻变了脸色。 但不待他有所动作,就听贺拂耽笑着回道: “殿下莫非是要赏赐我高官厚禄吗?我常看话本中写术师治国则拜为国师,难道殿下也欲如此吗?” “……” 太子失笑,略带深意道:“只要阿拂愿意,又有何不可呢?” 殿中交谈声轻柔和乐,殿内气氛却稍有凝滞。 贺拂耽一无所觉,笑着婉拒: “若我孤身一人,定然留下拱卫天子。但家中尚有亲人师友等待,不可在外逗留过久。” “阿拂是神仙,那阿拂的亲人朋友也该是神仙。神仙长命,百年不过弹指。”太子调笑道,“阿拂就这样狠心?连一弹指时间都不愿留与孤?” “说是神仙,也不过一个寻常修士而已,我至今也不过活了百年。” 说到此处贺拂耽稍顿,有些羞赧。 “……何况,我亦思念故人,归心似箭。” 太子眼中笑意浅了些,低头思索着什么。 “这样么。” 他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失落,还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病气。 高处不胜寒,贺拂耽还记得这句话被帝王说出口时的情形。他有些不忍,正欲劝慰几句,听见殿外又传来哭嚎声。 “殿下!夜围太极殿,弑父弑君,乃人伦尽丧,天地不容之大罪啊!殿下莫非以为封锁皇宫,就无人能知了吗?犯下此等重罪,您怎堪新君之位啊殿下!” 这一次,竟然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了。 尽管贺拂耽对朝政之事知之甚少,此时也察觉出奇怪。 “陛下亡故,今后便是殿下您大权在握。他们怎敢这样频繁威胁殿下?甚至不顾殿下尚在病中?” “孤若真被他们气死了,他们恐怕会高兴得拍手称快。” 太子冷笑一声,“父皇并不只有孤一个儿子。” “二皇子殿下?”贺拂耽想起来了,“可他才干心性皆不如殿下,他们何必弃储君于不顾,而转投他呢?” “皇弟喜好玩乐,三言两语便可愚弄。若他继位,想必终日厮混于后宫,不理朝政。而他母妃虽守礼持重,从不逾越,但出身颍川陈氏,乃将门世家。父皇在时兵权在握,不曾下放于孤,单论兵力,孤不如皇弟。” “殿下的意思是……他们宁肯要一个荒淫无度的君主,也不愿要一位贤明的君主?” “是不愿要一位手握他们贪腐罪证的君主。” 太子轻叹,“战争只会给百姓带来灾难,但对贪官污吏而言,战争就是暴利。北漠一战,民脂民膏,有多少入了军饷,又有多少入了蠹虫之囊呢?此事父皇在时孤便几次在金銮殿上提过需严查,可惜最后都不了了之。” “那几位皆是朝中元老,其中一位还是太子太傅。昨晚听闻宫变之事,大概惊恐到夜不能寐,生怕孤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他们吧。” 贺拂耽蹙眉:“如此一来,他们会死死抓住殿下弑父的把柄,势必不会罢休了。” “阿拂在担心孤吗?” “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孤已着手收拢军权,只需要时间。怕只怕在那之前,那些禄蠹就会联合起来将孤拽下太子之位。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吧。” 贺拂耽焦急:“可殿下是龙脉选定的真龙,是真正的天子!” 太子轻笑:“可惜龙脉择主只有阿拂得见,也只有阿拂相信,别人必定不听阿拂所言。” 贺拂耽凝神思索,忽然抬头。 “若是能让他们也知道殿下就是真龙天子呢?他们可还会阻拦殿下继位?” “阿拂想让他们如何知道呢?” “比如……星象?”贺拂耽回头看向莲月尊,“蚩尤旗出世,象征帝王残暴。可有什么星象能证明殿下便是真龙?” “星象指代向来笼统,钦天监一张嘴可以编出无数个花样。何况星象运行自有天道操控,即使仙家亦不可插手……” 莲月尊浅笑,“在阿拂眼中我仿佛无所不能,但实在惭愧,我只是一介散仙,尚未飞升,更别提位列仙班了。” 贺拂耽赶紧道歉:“是我疏忽了。” 沉思片刻又问:“若是用法术变换出异象……不行,不妥。” 这次无需旁人开口他便自己否决。真龙身边任何法术都不起作用,可若远离真龙施法,那就像莲月尊刚才说的,那帮老臣可以靠一张嘴编出无数个花样去张冠李戴。 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有些泄气,下意识道: “要是有什么白泽在——” 话音顿住,他垂下眼眸,许久不再开口。 见他苦恼,莲月尊轻声道:“其实,阿拂何必舍近求远呢?你我既无力变幻出异象,何不直接请真龙下凡?” 贺拂耽不解,抬头迷惑地看去。 莲月尊意味深长道:“真龙无形,别的龙总有。不过变变颜色罢了。” “……” 漫长的对视之后,贺拂耽幡然醒悟,朝座中某个正闲得无聊嗑瓜子的人看去。 独孤明河瓜子嗑着嗑着就不香了,慢慢放下瓜子皮。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第64章 “不行!” “死秃驴, 你可真是异想天开!竟然想把我染成金色?”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 “还有你,鹤小福!你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帮他说话不帮我!” 贺拂耽失笑:“明河,怎么可以对尊者这样不敬?我知道委屈你了, 只是眼下别无他法。” “不行!” “明河……” “想都别想!” “拜托了明河,就帮帮殿下吧。我知道明河最好了。” “……” 独孤明河脸上的冷酷无情终于露出一丝裂缝, 忍不住溢出一丝被温言软语哄好的飘飘然。 “算了, 不就是龙鳞染色吗?也不是不行。” 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倨傲地要求道:“但我要阿拂亲自动手。” 相比起来这个小条件实在不值一提,贺拂耽笑着应下,但看了会儿男主头上的断角,又微微拧眉。 真龙面前障眼法无效,那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染色方式。 “龙鳞好说, 劳烦殿下请宫中匠人调制上许多不伤身的金墨便可。但是龙角……” 太子道:“亦可用金墨上色,残缺部分便用黄金补全。” 独孤明河挑眉, 对面前两人的讨论不甚在意, 继续嗑着瓜子,仿佛他们口中需要改造的的龙鳞和龙角不是他的一样。 贺拂耽却眉目担忧。 “明河龙角伤势未好, 或许还不能承重。要不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闻言,独孤明河轻笑,半是被关切后的心软,半是独享这关切的得意。 “阿拂, 我连龙脉都斩得, 难道还会怕这点小伤吗?”他无所谓地摸摸那处断角, “早已经不疼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收不回去。” “真的吗?” “真的。” “那便好。”贺拂耽放下心来,“我替殿下谢谢明河。” “不必谢我。反正……” 独孤明河眸色微深,“阿拂弄上去的颜色, 到时候也得阿拂亲自为我洗掉。”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2节 贺拂耽点头:“这个自然。” 计划暂定,贺拂耽急着去看宫中匠人筹备金墨,便带着明河匆匆告退。 三位来客都离去后,殿中恢复寂静。 片刻后,有人从密室走出。 灰色道袍、手持拂尘,留着长髯,一副方外之人的打扮,见了床上人也并不行大礼,只是微一弯腰。 “燕贵妃既然为南海龙族,那殿下的计划就更有把握了。” “是么。” “殿下继位之后,便是真龙,应龙不过业龙。应龙一族千万年前便向天子称臣,才能受封四海龙王,自然该对天子唯命是从。前朝长安连年旱灾,泾河龙王降雨不利,宰相魏征便于梦中斩此龙王。更有民间百姓怒砸龙王庙,暴晒龙王像。庶民尚能如此,何况殿下您呢?” 太子不语,闭着眼,似乎极为疲累,轻揉着额角。 老道这才行了个作揖礼,从襟前取出一物,谦恭道:“殿下嘱托贫道之事,贫道已经完成了。” 太子睁眼,朝他手中的锦盒看去。 那里面赫然躺着一对水蓝的玉镯,只是浸了血色,玉质变得斑驳。 “此乃仙家之物,主束缚。贫道用真龙之血将之浸泡九天九夜,眼下已可随殿下心意使用。即便是大罗真仙也捆得,更别提一小小蛟龙了。” 太子看着匣中之物,良久才道: “放下吧。” * 金凫炉中焚香袅袅,床幔层层垂下,大片艳红在纱幕之后影影绰绰地流动着。 贺拂耽跪在床褥中,一只手捧着墨盘,一只手执笔,笔尖蘸了金黄的墨水,一点一点涂抹在身下血红的鳞片上。 烛龙的长尾盘踞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将他团团围绕,满目都是光华流转的血红。 偏偏上身还维持着人形,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他的头发。 贺拂耽随便烛龙怎么作弄,下笔依旧很稳。只有面前人身形太宽阔挡住了他的光时,才会出言提醒一二。 烛龙鳞片末端上翘,特制金墨又过于粘稠,不能用大刷子蘸了墨水直接刷,只能用毛笔一点一点地涂。 还以为明河会很不耐烦这样繁琐的工程,没想到相当有耐心。 让抬尾巴就抬尾巴,让挪爪子就挪爪子。一句怨言也没有,只除了时不时会趁他不注意偷亲一口。偶尔下手太轻或是太重弄得痒了,红鳞下的皮肤轻颤,颊边亲吻也会稍稍用力,变作轻咬。 已经染好的金色尾巴尖从贺拂耽腰间缠绕而过,一路向上,贴着手臂,卷走了手中的墨盘,稳稳代他举着。 “怕你手酸。” “嗯。” 贺拂耽眉眼弯弯,空出来的手摸摸面前人的头发。 烛龙自愈能力太强,不过两三天,发色和瞳色都已经变成黑色,龙角也已经可以任意收回。 “谢谢明河。明河好乖。” “乖么?” 很低的一句反问,微微沙哑,下一刻亲吻就落在怀中人嘴角。 贺拂耽不为所动,任由他亲,笔尖在墨盘里蘸了蘸,继续去涂下一块鳞片。 他是从尾鳍开始往上涂的,忙活了小半天,终于快涂到腰腹。 涂至某块鳞片的时候他有些疑惑,笔尖在那里轻轻一点。 “咦?这块鳞片怎么翘起来了?” 回答他的是耳边突然粗重的一下喘息。 “是受伤了?”贺拂耽忧虑道,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抚摸。 下一刻就被面前人握住手腕。 “别碰……阿拂。” “很疼吗?” “……不疼。” 独孤明河低低轻笑,“阿拂难道不曾变过原形吗?” 贺拂耽摇头:“化形所需灵力太多,我幼时体弱,化一次形要在床上修养好多天,期间还变不回去。便不怎么化形了。只有那次和师尊一起的时候被迫——”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没什么”,然后慌忙蘸墨上色。 独孤明河眉眼一沉,不必他多说也猜到未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 龙族和妖族一样,除开自愿,便只有两种情况会撑不住人身,被迫化为原形。 一种是重伤,一种是极致的情动。 那个该死的骆衡清,那次梦境中竟然将阿拂原形都逼出来了吗!? 他越想越气,双眼通红,却又一下子突然泄气,很委屈地枕在怀中人肩上,一下一下蹭着颈窝。 “我都还不曾见过阿拂的龙身。阿拂偏心,我们也是明媒正娶,却事事都让骆衡清、君,占先。” 贺拂耽被他蹭得发痒,手里的笔都要拿不住了。只得忍住羞怯哄道: “师尊也只不过见到我的尾巴而已。” “不公平,我也要看。” “可是我若变回原形之后,变不回来了怎么办?” 独孤明河轻笑,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贺拂耽脸上瞬间飞起一片红霞,嘟囔着:“双修也是修炼,怎么能用在这样的理由上……” 却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 他试图转移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块鳞片是怎么了呢。” 独孤明河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应诺就很是心满意足,眯眼笑道: “等双修的时候告诉你。” “至于现在……阿拂不必管它,一会儿就好了。” 龙鳞用金墨染色,龙角用黄金补全。 龙角与黄金之间是用熔金焊接在一起,不能让工匠操作,独孤明河就自己动手。 滚烫的轻烟从龙角上袅袅升起,看得贺拂耽心惊胆战,当事人却不以为意。 “真的不烫吗?” “这点温度,对烛龙而言不过寻常而已。用来洗澡我还嫌水凉呢。” 贺拂耽失笑,而后惊叹。 若能熔化黄金的温度对烛龙而言都只不过寻常,那能将烛龙鳞片都灼穿的太阳炎火又该是如何滚烫呢? 死在这样可怕的火焰之下,大概是全天下最残忍的刑罚吧。 最后一步工序也已经完成,独孤明河变回彻底的原形,昂首挺胸,供贺拂耽一边观赏,一边啧啧称叹。 “好漂亮啊。” 入目金黄一片,流光溢彩,分不清那是来自黄金还是来自烈日的光辉,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独孤明河很高兴,仔细一想后又有些不高兴。 “难道我之前的原形就不漂亮了?” “之前也漂亮。”只是人族总是对金色,贺拂耽从小就在人族宗派长大,审美也难免受到影响,“难怪真龙一定得是金色呢。” 独孤明河轻哼一声:“也不过如此。” 正说笑着,有宫侍在外提醒道:“燕妃娘娘,吉时快到了。” 贺拂耽应了一声,回头与金龙对视一眼,神色里都有些严肃。 今日便是新帝登基的日子,礼部大半都是太子的人手,典礼筹备得还算顺利。 但那些贪腐的臣子必会殊死一搏,陈氏一脉也绝不可能放弃这个染指帝位的机会。之前几日风平浪静,恐怕就是在暗中调兵。 远征军还在路上,赶不回勤王,宫中只剩下常年养尊处优的禁卫军和更擅长暗杀的龙影卫,绝不是陈家军的对手。 成败在此一搏。 独孤明河化为人身。 “走吧。” 大步流星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笑道,“别怕阿拂,你的太子殿下今日必定成皇。” 金銮殿中。 有人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一步步走向御阶之上的龙椅。 文武百官分立两侧,手持玉笏,皆垂首静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殿中鸦雀无声。 却在新帝即将踏上最后一级玉阶时,有人出列,声如洪钟: “殿下请慢!” 新帝无动于衷,踏上阶梯在龙椅上落座,这才看向殿下那位逾矩的臣子。 他并未开口,身边大太监已经尖声喝道: “陈将军!你有何要事,竟敢打断登基大典!” “臣斗胆,今日之事关乎江山社稷,人伦纲常。殿下在东宫时几次称病不见臣,臣不得在今日直言!” 武将世家出身的人,身形高大,虎目圆睁,如今逼上绝路更是面目凶悍。 然而如此魁梧之人竟然也有一张巧嘴,将当日宫变之事半真半假地渲染一通,好似龙椅上的人真的那般十恶不赦。 贺拂耽赶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殿中武将慷慨陈词,殿后众臣神色不一,有人得意,有人愤怒,还有人面露忧色,左右为难。 只有殿上新帝默然不语,面色不辨喜怒。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3节 “我朝一向以孝治国,而今殿下弑君弑父,如此罪孽滔天,怎能承继大统?又怎能教化天下万民?此乃动摇国本之事,殿下应暂缓登基,先行诏告天下,罪己悔过——” “燕贵妃娘娘到!” 话被打断,殿下人一愣,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见宫侍搬来珠帘,而后扶着一位紫衣美人从侧殿而来,顿时殿中一片喧哗。 陈将军大怒:“金銮殿中怎可出现后妃?后宫不得干政,殿下难道要违背祖训!?” 新帝仍旧不答,起身相迎。 明黄龙袍与织金艳紫的广袖覆在一起,双手交叠的一瞬间,殿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殿下啊!” 即使之前一直中立观望的臣子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哭嚎一声跪倒在地。 “燕妃乃先帝嫔妃,您怎可如此悖逆人伦!甚至于金銮殿上行此荒淫之事!您置先皇于何地?!置列祖列宗于何地啊?!” 陈将军更是冷笑一声,那笑容中还有无尽轻蔑,仿佛看到面前人正在自寻死路。 “难怪殿下当日执意宫变,原来竟是要弑父娶母!” 四个字一出,殿中掀起一片更大的哗然,群臣激愤。 陈将军更加得意,解开腰间玉带抽出藏在里面的软剑,注入内力后将剑身甩得啪啪作响。 “妖妃!魅惑君主,搅乱朝纲,让天家父子相残!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妖妃!” 两三步冲到殿前,长剑挑开珠帘就要用力刺去—— 却在看见珠帘之后的人时微微一怔。 不待有更多反应,下一刻龙椅后金光冲天而起,一条金龙猛然蹿出,飞快来到珠帘之前,一爪子便将手执利刃的人掀翻下去。 陈将军轱辘轱辘从御阶上滚落,惊惶之下想要爬起来,刚抬眼就看见硕大的龙头来到面前,鼻息灼热,不似梦中,惊骇之下昏死过去。 金龙张开血盆大口,忽而听见殿前一阵珠帘晃动碰撞的声音,身形一顿。 恨恨看了眼地上已经伤重昏死的人,随后腾飞向金銮殿上空,鳞片划破长空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龙吟却清越肃穆、震撼九霄。 殿下所有人皆目瞪口呆。 不少老迈的臣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晕过去,但有更多的人回过神来后,热泪盈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齐呼万岁。 绕着大殿飞了几圈后,金龙缓缓降落在龙椅之后,金光消散,异象也随之消失。 新帝始终眉目平静,此时道:“朕乃真龙天子,今日登基,承天命,顺人心,非为一己之私。众卿可还有异议?” “臣等再无异议!” “陛下乃天命所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龙已经消失,殿下五体投地的群臣却依然抖如筛糠,声音里满是敬畏。 新帝终于无声轻笑,视线在殿下逡巡一圈。 而后起身,揽住身边珠帘后美人的肩膀,一同离去。 直至帝王仪仗的背影完全消失,殿下臣子手软脚软,互相搀扶着离开金銮殿,这才敢抬袖拭汗,就今日之事商讨几句。 对金龙异象的赞叹渐渐散去后,群臣面上的兴奋也淡下来。 “真龙显圣,陛下确为天命所归。弑父弑君皆是顺应天时,我等不该多言。只是、只是弑父便也罢了,陛下他就非得娶母吗?今日陛下那举动,摆明了是要封后的啊!” “哎,说是先帝妃嫔,可谁不知,那燕贵妃就是钟离国的公主,本该做东宫太子妃的。若没有先皇强抢在前,燕贵妃如今便该是皇后。” “可这于礼不合啊!我中原王朝怎能像蛮夷之地一样父死子继?” “方才殿上,那罪人陈氏挑开珠帘的时候,你莫非没看见?那容颜之盛啊……也难怪先皇和陛下……哎,别说了,随陛下去吧,人之常情哪!” “……” 銮驾在太极殿前停下。 轿中二人相伴来到殿内,刚进门槛,贺拂耽便笑意盈盈向面前人俯身行作揖礼: “陛下万岁!” 新帝赶紧将他扶起:“都是阿拂的功劳。” “我并未帮上什么忙。都是明河的功劳。” 听见旁人名字,新帝眼中笑意稍减。 “是也该谢谢独孤公子。” “他此时想必正在殿外等我。今日见金銮殿中臣子神色,想必陛下皇位已稳。如此一来,我与明河也该告辞了。” “……阿拂便这样着急吗?” 新帝面色微沉,“朕实在舍不得阿拂。再留两日可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陛下登基,正为极盛极乐之时,这时告别便不至于太落寞伤心。” “朕却不这样觉得。纵然今日极乐,阿拂一走,朕便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啊……” 见面前人怔忪为难,新帝摇头轻笑。 “既然阿拂执意要走,朕便送阿拂一样东西吧。” 贺拂耽这才笑起来:“那便谢过陛下了。不知陛下要送我什么?” 新帝却不答,自顾自在殿前龙床上坐下。 绣着金色龙纹的软枕下露出锦盒一角,盒盖稍稍滑开,水蓝玉镯被血纹割得细碎。 新帝微笑,朝面前人伸手。 “阿拂,你来。” 第65章 贺拂耽上前, 握住新帝伸出的手,却并未与他同坐。 而是微微用力,将帝王拉了起来。 随后一笑, 拽着新帝朝后殿跑去。 已是夜幕时分,明月初上梢头, 洒下朦胧月光。连日大雪纷飞, 中庭砖石地面上已覆了厚厚一层雪,月光下雪层皎洁似玉。 庭中种着绿竹红梅,翠色本该清雅,艳色本该灼人,可惜承载了皑皑雪粒后皆变得浅淡。 白玉砖砌成的水池中依稀可见锦鲤游曳,但覆了一层薄冰后, 五彩鱼尾也若隐若现。 天地静谧,茫茫大雪掩盖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一片苍白纯白之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贺拂耽站在廊下, 一手拉着新帝,另一只手则将掌心中流光溢彩的金色石头捏成齑粉。 而后松开帝王的手, 走进雪中,向空中一扬。 月色下金粉划出万千细小光耀的弧线,渗过纤长指隙,随风飞舞片刻后, 混在大雪中纷纷扬扬落在各处。 细碎的金光与雪光交缠出一个光彩照人的世界, 世界中有人回眸, 莞尔一笑。 “陛下欲赠我礼物,我亦有礼物相赠。” “庚申夜月华之精可凝成帝流浆,草木受之能开灵智,凡人食之也可延年益寿。” “故而我加冠时长辈赐下一丸, 希望我能长命无忧。陛下为真龙,不知此物对陛下能否起效用,但想来总有好处。” 他盈盈笑着,背后是陡然变得生动绮丽的庭心。 沐浴着金粉的草木纷纷舒展茎叶,抖落满身雪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他们真的活了过来。 月之精华源源不断的滋养下,树枝上点点红梅幻化成美丽的女子,碎金石粉沾染上华丽红裙,向贺拂耽恭敬地行礼:“愿为贵妃女婢。” 廊前翠竹变作孔武有力的年轻儿郎,门边松柏化作面色肃然的长髯公。刚幻化成人的茫然退却后,他们纷纷跪地参拜:“愿与贵妃为侍。” 黑金石粉仍在风中洋洋洒洒,将月光折射出迷离的光辉。 躲在角落的飞鸟走兽此时也忍不下去,跑出来吸收这难得一遇的月之精华。 假山下觅食的雀鸟褪了叽叽喳喳的鸟鸣,再出口时声音如珠似玉,提着羽衣愿做黄门。池中锦鲤破冰一跃,落到地面时已化成眉间一点红痣的小童,捧来笔砚愿作书童。 “贵妃大恩,无以为报,愿做贵妃仆侍,任凭驱使。” 如此神奇的斑斓异像,比之金銮殿上金龙腾飞的那一幕还要离奇,帝王神色怔忪。 “阿拂,这是……” “我年幼时多病,师长事务繁忙担心照料不全,便做了许多傀儡陪伴我。可惜我学艺不精,至今也只能做几只傀儡蝴蝶。” 贺拂耽笑道,“便用帝流浆做灵机,点化庭中草木,让他们代我陪伴陛下左右吧。” “……是幻术吗?此术能持续多久?他们……又能陪朕多久呢?” “全凭陛下心意。” 贺拂耽微笑解释,“我借陛下一缕龙气点化他们,因此他们脱胎成灵。若陛下需要,这些草木之灵便会忠心耿耿拱卫君王,若陛下不再需要,他们便会自行离去。” 说罢又转身看向满庭新生的灵体,他们灵智初开,仍带着初生为人的好奇与懵懂。 贺拂耽扶起最前面青松化成的长髯公,朝众人柔声道: “诸位不必害怕。人间游历一场,若有缘参悟这点灵机,千百年后,或可为精,或可为仙,都好。若是无缘,等灵机散去,不过再化为草木之身,这也很好。” “谨遵贵妃教诲。” 贺拂耽回头,重新看向新帝。 廊下帝王眉目隐藏在阴影之中,神色极温柔,却也极深沉。 贺拂耽上前,拔下发间玉燕钗,再次握住面前帝王的手。 墨发散落,发间幽远空灵的浓香扑面而来。帝王一时神迷,察觉到掌心处坚硬的异物,方才低头。 是那枚燕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4节 “请陛下心中随我默念——” “玉中魂,燕之精。” “遵吾敕,现真灵!” 最后一字落下,坚硬的钗身如同冰雪一般渐渐融化,掌心处的皮肤感受到绒毛颤抖的痒意。 然后是脆生生的羽管、轻轻踢蹬的脚爪、和柔软温热的毛团一样的小小身体。 啁啾鸟鸣在掌心中响起,帝王摊开手,一对燕子便凌空飞起。 在天空中盘旋两圈,然后怕冷似地躲进贺拂耽袖口中。 “帝成招灵阁,仙赐玉燕钗。古时传说浪漫,所以今人依旧念念不忘。陛下赠我玉燕钗,将传说的开头重现,那便由我补全结局吧。” “只是……” 他指尖抚摸着袖子里唧唧叫的两只小燕子,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燕子习惯迁徙,便是法术幻化而出的,也脾性难改。今年已晚,需劳烦陛下替我照料它们越冬。到了来年冬天,它们便要离开去南地了。” “来年冬天,朕亦可以照顾它们。” “我知道。陛下是天子,自然无所不能。” 贺拂耽微笑,“只是燕子不能被豢养。但它们总会遵守承诺,除非在迁徙的途中死去,到了春日,它们必将归来。” 帝王轻叹:“……此术何时消失,也全凭朕心意吗?” 贺拂耽摇头,神色极认真道:“不,它们将陪伴陛下百年。” 然后眨眨眼睛,续道,“除了冬天。” 帝王失笑,笑过后又是一声无奈地轻叹。 他从面前人袖中接过那对燕子,新化形的鸟儿还不熟悉他,有些惧怕,啾啾叫着想飞走。 但贺拂耽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它们的小脑袋,它们就霎时安静下来,乖乖待在帝王掌心。 帝王垂眸逗弄着手中小鸟,轻声道: “当日我快病死,连梦中都是牛鬼蛇神,阿拂却用血救下我,让我起死回生。我以为阿拂是上天独赠于我的恩赐。” “后来阿拂伴我、护我,绊倒皇弟替我出气,又赠我双玉环拴住命丝。阿拂可知,这些事之前从未有人为我做过?” 自嘲轻笑一声,又道:“自然,父夺子妻这样的屈辱我从前也不曾受过,弑父娶母这样荒唐的事,更是从未想象过。” “阿拂在我身边不过短短数月,我却将尘世间最极致的喜乐和苦痛都经历了一遍。天家斗争如此肮脏,阿拂施下的幻术却如此绚烂。” “大悲大喜,生死之间。阿拂,你让我如何能不生出执念呢?” “……” 贺拂耽哑然。 “陛下?” “别怕,阿拂。我知道你亦是一只燕子,天性不能被豢养。我不愿阿拂讨厌我。所以……” 帝王声音微抬,“来人,宣旨!” 廊外大太监立刻快步走来,展开一卷明黄圣旨。 贺拂耽不解其意,下意识就要学着之前看见的别人的样子跪下接旨。 却被帝王扶住,只好又抬头茫然无措地望向面前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海水族龙子贺拂耽,瑰意琦行,钟灵毓秀,柔明专静,容冠群芳……侍朕左右,夙夜匪懈,其贞可昭日月;护持社稷,其功可铭鼎彝;端懿惠和,其德可掌中宫。” “兹以金册金宝,钦封尔为——” “燕君!” 贺拂耽赫然抬眸。 燕君,尘世之中从未有过的封号,也的确不是赐予凡人的封号。 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贺拂耽听见天边传来隐隐回音,天际出有微弱的霞光闪烁—— 这是近似于言灵的声音,或者说,是天道允诺的声音。 人间天子封他为燕君,而宠爱人族的天道亦接受了这一册封。 只有能够掌管一方重要水泽行云布雨的应龙,才能由龙王授封龙君,地位仅在四海龙王之下。 他的封地在虞渊,虞渊为天道所抛弃,若无天子册封,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成为正式水神的机会,更别提封君。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帝王,仍旧回不过神来,还以为在梦里。 直到冰凉明黄的丝绸被放进他掌心。 “我信阿拂。阿拂既然说它们会回来,那我便等它们回来。” 帝王抬手替面前人拭泪,“也等阿拂回来。” 话音刚落,偏殿突然想起一声清越的兽鸣。 贺拂耽循声望去,看见竟是他自己的房间后,想到某个可能,瞳孔顿时一缩。 下一刻房门大开,有浑身雪白的小兽跑出来,顶着对身形来说巨大的蟠羊角,一颠一颠地朝贺拂耽奔来。 贺拂耽亦向小兽迎去,不顾满地冰雪,跪下来将它紧紧抱进怀中。 眼前这个小白泽头上还挂着碎蛋壳,已经不认识他了,却仍保持着兽族的直觉和前世的执念,愿意亲近他,扑在他怀中四处嗅闻,替他舔去脸上的眼泪。 贺拂耽笑中带泪,捧着小白泽的毛脸亲了又亲。 然后转身看向新帝,无比郑重地向他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阿拂?” 帝王急忙半跪下来,想要将他扶起,“何必如此?” 贺拂耽起身微笑:“白泽至,贤君出。陛下不仅为天命之君,还是英明之主。这一拜,是我替天下苍生高兴。” 说罢又是一叩首。 “陛下心存善念,因此白泽死而复生。这一拜,是我替白泽多谢陛下。” 行罢礼,他直起身子,却见面前帝王倾身而来,阴影落下,眼帘出轻软地一下触碰。 他睫毛轻颤,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陛下?” 又是一吻,这次落在他唇上。 很轻很轻地一下,像是小鸟的羽毛柔柔落下,不等面前人挣扎就已经离开,离开时带着无尽的留恋。 大雪落下静谧无声,只有白泽在贺拂耽的怀抱中嘤嘤叫着。 周围一众草木之灵都会心一笑,羞涩地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 贺拂耽捏着白泽的爪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下的情形。 直到片刻后帝王轻笑一声,打破一片寂静。 “将白泽留在宫中吧。” “嗯。嗯?” “不是说它在昆仑龙脉也生出异象,长出了反骨吗?倒不如留在宫中,有龙气庇佑,兴许还可能安全些。” 贺拂耽想想也是,便将小白泽递到帝王怀中。 “那便麻烦陛下了。” “阿拂曾说,白泽象征真龙命数,随贤君出世,也随贤君落幕。所以我死之时,亦是这只小白泽命丧之日。阿拂这样喜欢白泽,到了那天,阿拂一定会回来,对吗?” “……” 贺拂耽说不出话来。 面前帝王的眼神那样柔和,尽管用力掩盖,还是有丝丝缕缕熟悉的情意流泻出来。这样的情意,他在师尊和明河的眼中都看见过。 是终将异道殊途的不甘、憾恨,却又比他们多了一份接受命运的释然。 虽没有回答,但答案彼此都已心知肚明。 帝王微笑:“这便够了。” 他抱着小白泽起身,视线越过贺拂耽,落在远处遥遥走来的人身上,轻轻一扫,又重新回到面前人身上。 “我叫元昭。” “记住我,阿拂。别忘了我。” 贺拂耽微微张口,正欲说什么,一只手揽过他的腰。 他转头看向来人,是明河。 或许在殿外等得不耐烦了,也或许是看见异象所以前来察看。 于是朝帝王一笑,拱手道: “陛下,就此别过了!” 说罢最后深深再看一样,与身边人一同离去。 一路踏雪无痕。 路过转角的时候,独孤明河回头。看见身后帝王仍旧站在雪中目送他们,心中似有所悟。 从不对任何人行礼的人,却在此时向帝王轻一点头,算作示意。 良久,待路尽头两人身影完全消散后,有道士匆匆赶来。 “陛下!您怎么把那应龙放走了?无有那小龙身上的神力,陛下还怎么求长生呢?” 帝王终于回眸,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有些阴森。 “你认为朕想困住燕君,是为了求长生?” “古来帝王何人不求长生啊?” “他人求长生,我求长生人。” 帝王长叹一声。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5节 “既然已不可求,留你还有何用?要做明君,自然不可求仙问道。” “来人,拖下去,杖毙。” ----------------------- 作者有话说: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好朋友—— 1、阿拂:【我终于有了编制。】 2、元昭:【我终于有了姓名。】 平平无奇太子名,取名废实在想不出别的了。如有重名,实属重名。 第66章 马车朝着城郊的驿站辘辘驶去。 车厢中, 贺拂耽掀开车帘,像来时一样充满好奇地向外打量。 独孤明河坐在一旁,闷气已经生了一路。但因为是闷气, 身边这人完全不知道他在生气。 于是更加生气,气得一路上难得寡言少语, 到这时才忍不住开口: “既然你这样喜欢人间, 又是第一次来,为何不肯听我的话留下来好好玩个几天,非要这样急着回去?” “嗯?” 贺拂耽疑惑,“我们已经离家这样久,明河难道就不想家吗?” “我有什么好想的?我在当初人间游历的时候,最长的一次整整三十年不曾回去过。”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 “其实是阿拂自己想家了吧?想家里的亲友师长,何必拿我当借口?” “亲友师长”四个字被他念的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贺拂耽被逗得一笑, 笑过后却更糊涂了。 “我的确想家了。” 他有些羞赧吗,却还是继续道, “在宫中数次流泪,也不知那些龙吐珠如今开得怎么样。明河你还记得我们离开前亲手种下的那朵吗?现在应该已经开花了吧。” “望舒宫哪来的龙吐珠——等等,你说的家是……是虞渊?” “是啊,怎么了?” “……” 面前人的神色实在太过震惊, 贺拂耽有些犹疑, 原本认定的事情也变得动摇起来。 “我听闻人间夫妻一体。虞渊是明河的家, 自然也该是我的家。怎么了明河?难道不应该这样算吗?” “……算!当然算!” 独孤明河语无伦次,巨大的惊喜冲刷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期期艾艾:“那、那阿拂之前说思念故人……” “思念虞渊众位烛龙长辈呀。” 贺拂耽回答得理所当然,看见面前人的反应又有些担忧。 “明河你到底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没事。” 独孤明河几乎是狼狈地抬袖擦了下袖子,嘟囔着: “我还以为你说的故人是……” 最后三个字被咽进肚子里。他对这三个字恨之入骨, 好不容易阿拂没有想起来,他又怎么可能主动提起。 放下袖子后神色便恢复正常,笑着劝道:“回家的事不急于一时,反正虞渊就在那里,不会跑的。正逢年节,是人间热闹的时候,阿拂若是这就走了,可就太可惜了。” 贺拂耽点点头:“好呀,我听明河的。”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渐渐停下。 贺拂耽先行下马,站定后看见另一辆马车上一对夫妻相携下来,便也回头向车上人伸出手。 独孤明河看着他的动作,眉梢不由一挑。 随后搭上去,也下了车。 这时贺拂耽想抽回手,就发现怎么也抽不出来了。掌心被身边人不轻不重地攥住,藏在袖子下十指相扣,捏了又捏。 贺拂耽只好随他去。 驿站门边已经有人等候,正是莲月尊。 见他们两人以极亲昵的姿势相携而来,脸上笑意微微一顿,很快恢复正常,掌心菩提子轻轻转动。 “阿弥陀佛。” “莲月证真。” 他们像来时一样在大堂一角落座。 还是那个店小二,并且还记得他们,尤其记得贺拂耽和贺拂耽怀里的兔子。很殷勤地替他们布菜,还顺手给兔子也抓了把干草。 不过周围氛围与来时大为不同。 来时人们对朝堂之事讳莫如深,如今却几乎每一桌都在大肆谈论金銮殿上金龙现形的异象。 有人高谈阔论,将当日之事描绘得有声有色,就好像自己亲眼见过一般。众人听罢后,有人啧啧赞叹,也有人为其中添油加醋之处加以反驳。 总之,热闹极了。 他们并不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帝王,毕竟最先开始谈论这件事的,正是朝中诸位重臣们。 何况新帝刚刚登基,就有大赦天下的恩旨和登基诏书一同张贴在皇榜上。 牢狱里大多都是先皇在时勇于进谏却被判罪的臣子,如今沉冤得雪,常常当街便与家人抱头痛哭,叩头向新帝言谢。 新君即位,不止广开言路,还减免了赋税。 这是能令士农工商任一阶级的百姓都无比欢欣的事情,一旦人心变得轻松愉悦,那便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不过真正能让整座皇城都沸腾起来的,还要数远征军的归来。 官道上兵士成群结队,卸去甲胄、背着行囊,脚步无比疲惫,面容却无比企盼。城门下早已等待着接风洗尘的官员和百姓,一阵锣鼓喧天地庆贺后,终于夫妻团聚、母子重逢。 百废待兴、欣欣向荣,这样的景象实在太迷人。 贺拂耽微笑着静静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莲月尊。 “不知尊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和明河决定留下来,在人间游玩几日,再回虞渊。接下来的路,兴许就不能与尊者同行了。” 莲月尊淡笑,反问:“阿拂怎知我就不愿与你们一同出游呢?” 贺拂耽错愕:“啊?” 比他反应更大的是独孤明河,手里的茶杯都快捏碎了。 “我说你这秃驴,就没点眼力见么?” 贺拂耽扶额:“明河不得无礼。” 又道,“尊者当然可以与我们一同前往,只是……尊者莫非是要用障眼法吗?”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能人异士颇多,能不用法术就最好不用。但他们三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异域脸,这组合实在太怪了。 他和明河倒还可以乔装改扮,可决真子一个佛修…… 独孤明河直言不讳:“我们不和没有头发的人玩。” 贺拂耽:“……” 贺拂耽:“倒也不至于。” 莲月尊则不以为忤,轻笑道:“无妨。” 语罢起身,上楼回房。 贺拂耽还以为是男主哪壶不开提哪壶,连莲月尊这样好涵养的人都被伤透了心。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道个歉,就见有人走来。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却换下了僧袍和袈裟,穿着一袭素雅的锦衣,之前从不离掌的菩提子也改为缠在腕间。 最重要的是,来人长发飘飘。 贺拂耽瞪圆眼睛。 “尊者!你长头发了!” 而且他还看不出丝毫障眼法的痕迹! 换下僧侣的装束后,属于方外之人的高洁疏离稍稍褪去,变得更妥帖蕴藉。 从前的莲月尊即使温和地笑着,也依然让人觉得不可捉摸,仿佛有一道佛光永远伴随着他,庄严出尘得让人不敢久看。 而现在,九天之上的仙人像是终于来到凡间。 长发掩盖了过于肃穆禁欲的气质,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但又有着超出年纪的睿智与淡泊。 独孤明河快气死了:“别看了鹤小福,眼珠子快掉地上了。” 贺拂耽嗔怪:“我哪有?” 又朝来人夸道,“我只是觉得尊者这样打扮很新奇,也很好看。” “要看好看的,你干嘛不回去自己照镜子?” “因为明河最好看,我看明河都看不过来呢。” “……” 你一眼我一语,倒是把刚完成一次变装的人撂在一旁。 莲月尊坐下,淡淡喝了口茶。 类似的情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他应该早就能做到见怪不怪。 某人总是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大动干戈,又被两句话就哄好,面红耳赤、眉开眼笑。 而某人也总是一次又一次、不胜其烦地哄着,纵容得几乎等同于偏爱。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6节 可是木头做的心脏,怎么能学会爱? 他语带笑意道:“还未祝贺阿拂受封燕君,从此便能享一方香火供奉了。” 贺拂耽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诶?真的吗?我也可以吗?” 随即又摇摇头,“不行。尊者莫非忘了,我的封地在虞渊,虞渊烛龙与我同为神龙族,就算他们愿意为我供奉,我也消受不起。” “阿拂何不召出一丝灵力看看?” 贺拂耽依言唤出灵力藏在袖中。 雪色灵力隐隐流淌着湛蓝的荧光。这光芒他再眼熟不过,他早逝的生父行云布雨时手中便有这样的光芒—— 这是神力。 他怔怔道:“是陛下……” “是。他在宫中内寺为你立长生牌,燃长明灯,日日九柱大香,从不懈怠。” 莲月尊笑道,“有了神力,阿拂,你便不再需要旁人的道意来支撑蛟骨。” “尊者的意思是……” 贺拂耽惊喜,“我可以把道意还给师尊了吗!?” 莲月尊微笑:“自然。” 贺拂耽高兴地还要再说什么,被独孤明河打断: “等等等等……不对吧。” 听着一半的时候他就察觉有异,现下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想。千方百计严防死守,还是把话题拐到了骆衡清身上。 这死秃驴绝对是故意的! 他恶狠狠朝决真子看去,果不其然又在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中感受到一丝微妙的恶意。 但他此刻顾不上深究,朝身旁人控诉: “阿拂,你先答应我的!” 贺拂耽失笑,伸手去弹他的脑袋:“我又没说现在就要去找师尊。” 说罢转头看向莲月尊,恭敬地行了一个作揖礼。 “多谢尊者告知此事。拂耽还有一问,神力既然能支撑我如今道心破碎的蛟骨,不知能否助我成功化龙?” 莲月尊垂眸,轻叹一声。 答案不言自明。 气氛陷入短暂的凝滞,贺拂耽却平静道: “修道之人本就不该得寸进尺,如今已经很好了。不是说今晚有灯会吗,明河?” 他抱着兔子起身向驿站外走去,忽而回头粲然一笑。 “快走,明河,尊者,我们去抢一个好位置!” 第67章 像是上天也感受到人间年节的喜悦, 终日大雪终于停了。 冬阳高远冰凉,但聊胜于无。璀璨阳光洒下,映衬得人人脸上笑意明媚。 没有下雪, 阳光也并不耀眼,莲月尊却依然撑着一把伞。七根伞骨, 伞面绘着三朵流云纹, 收尾相接,颜色素净,却偶有金光流淌。 这伞贺拂耽之前也见莲月尊撑过,只是那时大雪纷纷,人人都撑伞,所以并未注意。 “尊者可是怕冷?” 贺拂耽欲解开狐裘系带, “可要多穿一些?” 莲月尊低头看向面前人。 裹在狐裘兜帽下的小脸,被周围一圈毛茸茸的狐毛衬得更加小巧精致。比狐毛和雪色还要白皙的肌肤因为走路染上几分粉意, 抬眸望来时, 鲜活稚嫩的真诚。 莲月尊微笑摇头。 “经年暗伤罢了,不能见阳光。” 贺拂耽诧异:“尊者已修成散仙, 还不能好吗?” “修炼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能从天道手中保下一条命已是万幸。” 莲月尊淡然一笑,“我已知足,不奢求更多。” 贺拂耽敬佩:“尊者心性如此豁达, 拂耽自愧不如。” 正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却见伞面上三朵流云纹倏忽一颤, 像活了过来。定睛再看时,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依旧安静地一动不动。 贺拂耽掩下心中好奇,朝前路看去。 已是傍晚时分, 太阳虽未完全落下,路边商户却已将各式灯笼早早挂出。灯火辉煌,长龙一样向前蜿蜒而去。 他新奇地四处打量,独孤明河在一旁唠唠絮絮: “别往人多的地方挤,也别跑太远,小心走丢了。想吃什么就买,但凡尘吃食杂质太多,每样尝尝就罢了,不可以多吃。也别害怕浪费,剩下的我替你吃,我就喜欢吃杂质——” 话音被横到眼前的一根簪子打断。 是一根青木簪,打磨得光泽亮丽。 贺拂耽拿着在面前人头上比划了半天,笑问: “像若木的颜色,很配明河的红发。明河喜欢吗?” “……” “明河?” 独孤明河定定看着面前人。 一路上嘘寒问暖、细致妥帖的照料,让他们看起来和长街周围那些恩爱的夫妻们没什么两样。但也正因为太过相似,才让他确定了这个事实—— 面前人是在刻意模仿。 或许是因为珍惜,也或许是因为愧疚,他在努力地回馈,用他所能看到的、所能学到的一切。 因为生搬硬套显得有些笨拙,让收到这份馈赠的人明知是假,却依然不可自拔地心动。 他心中叹了口气,向面前人伸手。 贺拂耽看见他的动作,只以为他是要将青木簪子拿过去,所以并未躲避。 却不料男主竟然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在如此热闹的人潮之中。 贺拂耽有点害羞,赶紧将手抽出来,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然后转身快步向前离去。 走了几步之后又倒回来,将簪子塞进独孤明河手中,然后拉下兜帽挡着脸,再次埋头扎进前方的人群中。 独孤明河失笑,之前那点惆怅与心酸一扫而空。 大步流星追上去后,无言并肩共行了几步路后,果然就见身边人稍稍拉开兜帽,从一圈雪白狐毛中露出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不许再当众这样了。莲月尊者还在呢。” 心软到连生气也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别人的冒犯。 独孤明河心中软得一塌糊涂,面上却调笑着: “哦?阿拂的意思是,私底下就可以这样了?” “……” 本是坏心眼才故意曲解,见面前人竟然没有反驳,独孤明河这下是真的有些惊奇了。 “真的可以?” “……” “可以随便亲阿拂?” “……” “那别的呢?我还想抱阿拂,舔阿拂。”独孤明河一面说一面掰着手指头,“想和阿拂一起在巨灵山溪中洗澡,想变成原形和阿拂——” “不许再说了!” 贺拂耽急得想伸手捂住面前人的嘴。 “你……不要脸!你这个坏龙!” “哦,我明白了。” 独孤明河看上去很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不可以说,但可以做。” 他煞有介事地建议道:“其实人间也没什么好玩的,年节、灯会,也都一个样,年年都是如此。阿拂,不如我们回虞渊吧。我想家了,真的。” “……” 贺拂耽忍无可忍,“你闭嘴!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匆匆向前走了两步,又在一处茶馆前停了下来。 一楼厅堂中有人正在说书,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围观者也很是捧场,座无虚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门里透出黄澄澄的光,洒了一小片落在门外的雪地里。门内温暖的空气中,透出瓜果和茶点的香气,酒足饭饱,和乐融融。 如此真实而美好的人间场景,就像在望舒宫中他那些不可多得的美梦一样。 贺拂耽凝望者这副场景,久久驻足。 直到身后人追了上来,才轻声道: “在望舒宫中彻夜笔谈的那天晚上,明河你说总有一天会带我来人间。我当时还笑你,觉得是天方夜谭。 “没想到现在真的实现了。” 独孤明河亦因这番话陷入回忆,稍稍失神。 “真是奇怪,这样算来我与阿拂相识还不到一年……”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7节 贺拂耽心领神会:“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独孤明河眨眨眼睛:“却好像已经是多年的夫妻了一样。” “……” 贺拂耽:“不理你了。” 他提步就要走进茶馆,脚还没踏过门槛,就听见惊堂木一声作响。 “要说这燕贵妃,那可是天仙下凡活色生香。天家父子两人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先皇见了他,硬抢儿媳,新帝为了他,弑父娶母。” 贺拂耽脚步生生顿住。 有人高声问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美的人!要真有,新帝后宫怎么空悬至今,连一个妃子也没有?” “所以说这燕娘娘是天仙下凡嘛。这不就是专门下凡来,挑起天家父子相斗,最后先皇暴毙,新帝登基,真龙现行,到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仙人重任已毕,自然又回到天上去了嘛!” “再讲!再讲!咱们要听详细的!” 无数铜板和碎银丢进罐子里,说书先生摸着胡子,对这番盛况分外满意。 厅堂中气氛灼热沸腾,贺拂耽在门外默默站了一会儿,收回已经踏进去的半只脚。 转身就看到男主在后面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听了?” “不听了。” “确实没什么好听的。这书我也会讲,不若回去之后我来讲给阿拂听?保准把这段父子夺妻的传奇绝爱讲得可歌可泣。” 他话语里的酸气都快能酿醋了,贺拂耽失笑。 “明河,你亦是当事人,应当知道那先生话里有多少夸大之处。” “是么?” “不过有一点我的确想不明白,此乃天家秘事,怎么会走漏得这样迅速?陛下又怎么会允许人们这样公开调侃帝王家事?” “哼。” 独孤明河臭着脸,“你不明白的可多了。” 只怕就是龙椅上的那位主动放出的消息,巴不得天下人都将这段旷世奇恋大肆宣扬。 真是无聊透顶,都是当皇帝的人了,难道还在期待谎言重复一千遍就能变成真实吗? 几级楼梯之下,莲月尊也已经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天色已暗,他也已经收了伞。携伞在台阶下站定,抬眼望来时,眸中和善宁静,好像永远不会为什么而生气,也永远不会离开。 贺拂耽心中生出一点愧疚。 明河实在是太能闹腾,又爱生气,他时常哄着哄着就忘了旁边还有一人。 不止今天如此,之前莲月尊还没有头发的时候也常常这样。 他想要补偿,便走下台阶,一手拉起独孤明河,一手拉起决真子。 “天黑了,我们去放河灯吧!” 贺拂耽一共精心挑选了四盏灯。 一盏燕子形状的,一盏莲花形状的,一盏兔子形状的。 轮到给明河挑选的时候却犯了难,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在他记忆里男主似乎除了打架别无爱好,只好回头向身后人求助。 独孤明河却像是偏爱看他为难的样子,不但不肯帮忙,还笑嘻嘻凑到他耳边: “阿拂要好好选哦。选错的话,要接受惩罚的哦。” 贺拂耽没办法,左思右想,挑了一盏月亮河灯。 拿到灯时独孤明河神色一变,失神片刻后才能故作轻松地开口问: “确定选这个了?错了的话,阿拂可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哦。” 贺拂耽点点头。 “错了也没关系,我就想送明河一个月亮。” “虞渊有星星,有太阳,唯独没有月亮。但恰恰只有在月亮升起的时候,烛龙才能得到休憩。无尽轮回何其辛苦,为苍生驾驭金乌又何其大义,明河,你理当得到一个月亮。” “……” “明河?我答错了吗?那你想怎么罚我呢?” “……”独孤明河叹息,“不罚阿拂。” “嗯?” “阿拂不说,我到现在都不会知道,三百次轮回中每一次都会趁着还未化龙在人间游荡,原来竟是因为贪看月色。” 因为在虞渊中从未见过月亮,所以即使来到人间爱上那溶溶月色,也无从分辨自己的心意。 他是如此,阿拂……亦如此。 他不知道什么是月亮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月亮,阿拂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爱。 “我明白了,阿拂。” 他深深看着面前人,之前为那些生搬硬套的柔情生出的不满和贪婪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他提笔灯上写下一行字,然后点亮蜡烛,放进小河。 他没有避着人的意思,所以灯上的字句轻而易举就被旁人看见—— 愿君如月我如星。 旁边莲月尊亦将莲花灯放进水中,他亦不做遮掩,河灯上竟是一行狂草: 不为相思苦。 连兔子灯上也被按了爪印,也不要人帮忙,白兔自己一个兔努力地把灯推进了水中。 只剩贺拂耽拿着笔不知道写什么,想了又想,最后只写下四个大字——得偿所愿。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明河、尊者、还有香香的愿望都能得到实现!” 第68章 空手而来, 却是满载而归。 除了离开皇宫前,新君赠送的金银珠宝,还有这几日人间游历买回来的大大小小吃食玩具。 堆在马车上都快要放不下, 马儿拉着沉重的车跑了两座城池,便已筋疲力尽, 不得不停下来更换马匹。 贺拂耽站在马厩前, 看着一路辛劳的马儿大口吃料,伸手摸了摸它的额头,说了句谢谢。 回头看男主还在与马行的人交涉,由他们带着去看马。不好前去打扰,也不想再回到车上,便在不远处随便走走。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棋子, 放在手心把玩、端详。 这几日在热闹的人间玩得的确很开心,但每当独处时, 他总会习惯性地掏出这枚白子凝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他下意识想收起棋子,见来人是莲月尊, 又暂缓了动作。 莲月尊视线落在他手上,莹润的指尖皮肤与云子交融,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何处更白。 他轻笑着问:“阿拂这是还想与我对弈一局吗?” 贺拂耽不好意思地笑笑:“尊者棋艺高超,我与尊者对弈, 无异于班门弄斧。只是我的确有一事不解。” “愿闻其详。” “我实在不擅下棋, 不止与尊者对弈输了, 也输了与幕后之人的对弈。我实在想不明白那个人弄出这场纷乱来,究竟意欲何为。” “阿拂为何这般肯定有一位幕后黑手?” “明河说过只有兽族心性永恒不变,白泽绝不会无缘无故长出反骨。一定是有人故意为此事。不瞒尊者,女稷山中白石郎、平逢秘境骄虫神, 都曾告诉我有人影响了他们的心志,让他们心怀怨恨,最后酿下大错。” 贺拂耽面露忧虑。 “而且这个人远比我想象得还要神通广大。白石郎是神,为天道剿杀之事本就心怀怨恨,能操纵他的心志不难理解。骄虫半神半兽,而且蜜毒双首,毒首亦受幕后之人影响,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但白泽是完全的兽族。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连兽族的心志都能改变?” 莲月尊轻笑:“阿拂何必妄自菲薄?那个人……或许也并非如此只手遮天。” “白泽虽是兽族,却是与人族纠缠最深的神兽。直接象征着帝王的命运,甚至还能口吐人言。天家为欲望权势鼎盛之地,白泽浸淫其中,虽为神兽,与人又有什么区别?” 贺拂耽若有所思。 这是他从未思考过的角度,但听上去的确很有道理。 “何况,阿拂,你已经赢了。暴君已逝,新帝登基,天下太平。而你封燕君、得神力,正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反而如此寥落呢?” 贺拂耽闻言苦笑。 “这正是我最迷惑不解的地方。白泽撞柱才使龙脉择主,它才是真正的功臣,为何最后却是我封燕君、得神力呢……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到。” “白泽撞柱亦是为你。我当日教导阿拂,既然左右为难,不如引新棋子入局。我为阿拂找了当时的太子,却不想原来白泽才是最好的选择。能让灵智不全的兽族也成为手中棋子,阿拂天赋异禀” 这番话听得贺拂耽微微皱眉。 就好像不论尊贵如龙子、还是高洁如神兽,在这位尊者眼中都不过是棋子一枚,可以被任意摆弄命运。 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却又不带任何蔑视或是恶意,平常得如同只是在陈诉一个事实。 难道就是仙家眼中的苍生吗? 见他还是眉头紧锁,莲月尊轻叹口气。 “阿拂,闭眼。” “嗯?” 面前人却不再开口,只是微笑看着他。 尽管觉得奇怪,贺拂耽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8节 菩提子冰凉的触感在眼帘上一点,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已经换了景象。 繁荣热闹的城池,城名看起来有些眼熟,应当是他们途中经历过的某一座。 长街上生意最好的店铺是一家布庄,陈列在柜台上的布匹色彩靓丽,花纹特殊,第一眼让人觉得新奇好看,却又不至于奇异到穿不出门的地步。 掌柜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客人络绎不绝,她忙得团团转,却乱中有序,将一切都打理得极好。 柜台正中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匹紫色的布,没有红纹和织金彰显出艳丽的异域风情,它变得安静、秀丽。 布匹的旁边书着三个大字—— 燕尾青。 “此地已极靠近皇城,料想不出数日,此布必将扬名天下。” 莲月尊温声道,“阿拂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难道这也算什么都没做吗?” 贺拂耽无言。 他久久凝视着那间布庄,和布庄里女孩爽朗肆意的笑眼,半晌却轻声笑道: “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谢尊者开解,我明白了。” 莲月尊轻笑:“可要去打个招呼?” 贺拂耽摇头:“她已有自己的新生活。从今往后,她不再需要神仙。” * 回到马行时,正好看见独孤明河抱着胳膊倚在车上,似笑非笑地等着他们姗姗来迟。 贺拂耽有点心虚:“我与尊者就是去散散步。” “哦——散步。这么大个林子不够你们散的,非要缩地成寸跑到千里之外去?” 不止说话的语气阴阳怪气,看向莲月尊的眼神尤其不善。 “我听闻衡清君入道之前在人间是个杀鱼匠,所以心狠手辣。怎么?尊者修佛之前是个绣花匠?练得这一手见缝插针的好功夫,我一眼没看住,人就被你拐走了。” 贺拂耽:“……” 贺拂耽扑上去一把捂住男主的嘴,把他推进马车里。 车里装满东西,三个人坐进去后,挤在一排连腿都放不下。 独孤明河坐在最左边,翘着二郎腿,脚尖微晃,相当闲适地哼着小曲儿。 莲月尊坐在最右边,膝盖微分坐姿如钟,闭着眼数着念珠。 夹在他们中间的贺拂耽双腿并拢,双手也很乖巧的放在大腿上。腿侧便是身边两人身体的温度,隔着布料也分外明显地被他感受到。 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距离,抱着兔子竭尽全力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给身边两人腾出更大的空间。 但这两人似乎不仅人高马大,还能无限膨胀,无论怎么让位,最后还是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 贺拂耽忍不了了,放下兔子,双手往两边一推。 “不许再挤我了!” 独孤明河似乎正等着他这句话,立即笑道:“嫌挤?那坐我身上来啊。” 贺拂耽:“……” 莲月尊也微笑道:“若不嫌弃,阿拂也可坐到我身上。” 贺拂耽:“!” 他不敢相信一本正经的莲月尊竟然也会开玩笑,觉得新奇,而独孤明河就是咬牙切齿了。 “阿拂害羞不肯坐我身上,也没什么。把这秃驴赶走,咱俩不就宽敞了?” “或者把独孤小友赶走,我与阿拂也宽敞了。” 贺拂耽:“……够了。” 贺拂耽:“不过前方就是界壁,魔界之中魔气浓重,尊者恐怕不好与我们同去?” 莲月尊笑意微浅,但声音依旧柔和:“所以我有意邀请阿拂前往莲月空做客。不知阿拂是否愿意赏脸?” 莲月空! 那可是整个剧本里最神秘的地方! 独立于六界之外的第七界,还是一个人族修士得道成仙后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开辟出的新世界。这样的能力,即便神族也比不上,才让后来的修道者纷纷引以为豪,将天上那朵莲花与日月星辰相提并论。 贺拂耽先是惊喜,很快就冷静下来。 如此神秘的莲月空,的确也会有人能够踏足——但那个人绝不该是他,而应该是男主。 剧情里莲月空作为男主攻入神界九重天的踏板,在将近结局的时候才会出现。 他会在其余五界的委托期盼下与男主论道,然而这个矗立于道途巅峰的仙人也不是男主的对手,被男主以人格魅力征服后,将莲月空拱手让出。 自此男主独孤明河天下无敌,手执长枪攻入九重天,终于一统六界。 这是明河的机缘,他不能抢。 但毕竟是前辈的邀请,他不好直接开口拒绝,正等着明河发火,好顺水推舟。不料等啊等,也没等到明河说话。 他不由向左边人看了一眼,看见男主正挑开车帘打量窗外。 明明之前那样在意他被谁拐走,现在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放任某人光明正大撬墙角。 贺拂耽心中好笑。 莲月空是修道之人的圣地,他不愿影响明河的机缘,可明河也不愿影响他的,甚至宁愿为此延缓回虞渊的脚步。 贺拂耽有点感动,心中坚定起来,回头对莲月尊道: “谢过尊者盛情,但……呃,但拂耽思乡情切,只能留待下次了。” 说话时他分了一缕余光去看明河的反应,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两眼看着窗外,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无意识攥成了拳头。 贺拂耽无声轻笑。 莲月尊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仍旧淡淡笑着,话语中却意有所指。 “阿拂未免太纵容独孤小友了。” 贺拂耽摇头:“明河对我也很好。” “也罢。既然阿拂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强求。” 莲月尊宽和地笑笑,掌心一翻,幻化出一片白羽。 “相逢即是有缘,有缘自会再见。若阿拂某日想见我,便将这片羽毛握在手心,念一声莲月空,便能见到我了。” “别那么自大。”一旁独孤明河见尘埃已定,终于活了过来,只是一活过来就又是那副欠揍的模样,“谁会想你?” “明河。”贺拂耽捏了左边人一把,然后伸手接过右边人手里的羽毛,“多谢尊者。” “莲月空高悬于世,我亦历经世事,故而世间许多密辛于我都不算秘密。若阿拂有何事不解,我只当对阿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莲月尊的身形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阿拂,我等你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右边人的身体就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贺拂耽愣愣看着空落落的身旁,总觉得这样的离开方式似曾相识。直到面前有人挥手,这才回神。 “想什么呢?人都走了。不声不响的,像个鬼一样。” 贺拂耽噗嗤一笑,正要说没什么,却突然想到之前感受到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望舒宫中有人的来去方式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就像一缕幽魂—— 毕渊冰。 一个是傀儡,一个是仙人。 贺拂耽摇摇头,应该只是巧合。 * 回虞渊之前,还得先送兔子去槐陵。 一路上兔子前爪上的锁神符都没有人动过。其实离开皇宫之后就可以揭下来,但另外两个人根本想不起这件事,唯一会在意这件事的贺拂耽又很罕见地怀有私心。 毛茸茸的小身体实在太好摸了,抱在怀里软软暖暖的一团,他实在舍不得。 槐陵入口处一棵槐树下的巨石上,贺拂耽放下兔子,又摘了一朵槐花放到它面前。 “香香,一路上辛苦了,快吃吧。” 兔子瞪着红眼睛,不动。 “奇怪,莲月尊者不是说你很喜欢吃槐花吗?怎么他摘的你就吃,我摘的你就不吃呀?” 独孤明河坐在一旁,闻言立刻道:“给我吧,我吃。” 贺拂耽无语:“……明河,你怎么什么都要抢?” 独孤明河气哼哼扭头。 走了一个莲月尊,又来一个沈香主。照这个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到虞渊! 贺拂耽蹲下身,平时着石头上的兔子,嘿嘿嘿地威胁道:“小兔子,你要是不吃我摘的槐花,我就不帮你解开锁神符哦。” 兔子耳朵一颤,很生气地跳起来重重一跺脚。 贺拂耽心中无声尖叫—— 好! 可! 爱! 他回头朝独孤明河身后一指:“明河快看,那是什么!?” 等人下意识转头后,两手插在兔子腋窝举起来,对着小毛脸就是一通猛亲。 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兔子抱进怀中。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99节 独孤明河一头雾水地转过头:“没有什么啊,你看到啥了?” “啊,没事。”贺拂耽镇定道,“大概是我看错了。” 他摸摸兔子头,很大方地说:“不吃就不吃吧,一会儿我吃掉就好了,不会浪费的。” 然后叹了口气,逼着自己狠心揭掉锁神符。 符箓揭下,咒文上残留的灵力却不会立刻消失。贺拂耽守在一旁,等待灵气彻底散去后小白兔大变活人。 等得无聊,拿起那朵槐花,突然间心生好奇,摘下一瓣放进口中。 口感脆嫩,香气浓郁,带着植物独有的清新气息。 的确是好吃的,而且味道独特。贺拂耽没忍住,一片一片吃起来。 吃到一半有人从他手中拿走花串,贺拂耽还以为是明河,转头看去,却发现是已经变作人形的沈香主。 “……恭喜香香回来。” 言不由衷的语气,口口声声说着恭喜,实际上语气里满是遗憾。 沈香主抬眼看着面前人,良久才露出一笑。那笑容含义不明,就像当久了兔子,反而不会人类的表情了一般。 他把手中那半串槐花扔进嘴里大口嚼食,看得贺拂耽一愣。 “诶,那个我刚——” 余光瞥见明河正朝这里望来,剩下的话生生打住,转了一个弯,道:“我还不知道香香为什么这样喜欢吃槐花呢。” “因为好吃,所以喜欢。很奇怪吗?” 贺拂耽想了想,摇头:“不奇怪。” 这很好理解,就像他因为兔兔太可爱了,所以想亲兔兔,这也不奇怪。 他笑着道:“已到槐陵,前路便不能再并行了。香香,你现在还怕衡清剑吗?” 沈香主一愣:“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这可是有关你道途的大事。” 贺拂耽凝出衡清剑,将剑往前一递,“此剑可供香香领悟剑意,或许悟透之后,香香便能不再害怕了。” 但剑递过去一寸,沈香主就往后退一步。 如此一个进一个退,贺拂耽也明白直接递剑是不可行的了。他拿着剑都有些愣神,实在想不到面前人会怕一把剑怕到这个程度。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定然感到尴尬,但沈香主却像是从这尴尬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氛。自嘲笑了几声后,由兽变人最初的那几分深沉终于消失不见,又变得没皮没脸起来。 “我也没办法啊贺真君!我看到衡清剑就跟老鼠看到猫一样,害怕两个字都刻进骨子里了。我也不想躲的,但我忍不住。” 他笑道,“毕竟当年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多长几条腿,看见这把剑就躲得远远的。” 贺拂耽却没有笑话他,拧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抬眸,双眼亮晶晶道: “我知道了!” 他挥散手中冰剑,冰霜在他指尖重新融化成水汽。 他捏着其中一道水汽,放进沈香主掌心。 “香香曾附身返魂树,应该知道师尊带回返魂树是为我安眠。我年幼时常常受梦魇侵扰,久而久之便格外害怕做梦。师尊那时教导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陌生。” “后来师尊亲手为我捉了一只魇鬼,我知道它们到底是怎样入梦,又是怎样食梦之后,就再也没有不曾怕过梦了。” 冰凉的水汽落入手心皮肤,失去主人控制之后瞬间顺着掌心纹路蔓延开去。 沈香主看着苍白纹路被水意润泽,听见耳边传来带笑的声音: “香香,若是我教会你衡清剑法的破解之法,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害怕衡清剑了?” 沈香主用力握紧拳头。 他强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朗声问:“哦?拂耽这样大方吗?你就不怕我学会如何破你师尊之剑后,道途大成去向你师尊宣战?” 贺拂耽干咳一声:“我天赋一般,从小身体也不好,师尊的剑法只学到皮毛,能教给香香的,也只有皮毛……应该没有那样大的威力。” “若仅靠这一点皮毛,香香就能领悟道途,说明并不是剑法的功劳,而是香香你自己原本就很厉害。” 沈香主心中一动。 不等开口就见面前人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不过我觉得应该不太可能。”贺拂耽诚实道,“师尊在剑道一途已臻至化境,天下应当再无人能与他匹敌。但克服恐惧并不需要毁灭,衡清剑以水汽凝成,也并无能够被摧毁的实体。” “我教导香香,只是想让香香了解自己在惧怕什么。” 他拉起沈香主的手,稍稍渡去一丝灵力,掌心上便凝结出冰霜。 冰霜中有淡淡的杀戮道意,那只手随即开始轻颤。 贺拂耽用力拉住它,不让它轻易抽走,开口说话时甚至压低嗓音,显得有些威严,真有些像个传道授业的恩师。 “衡清剑乃凝水为冰化成,想要了解它,首先就要了解水。” “别去管你手上的冰霜,闭上眼睛,去感受身边的水汽。它们是如何流动的,如何汇聚的,又是如何凝结的。” 沈香主依言闭上眼睛,眉梢微蹙的那一刻,手中冰霜瞬间散去。 贺拂耽不吝夸赞:“很好,冰之根在于水,断其源,方能散其形。香香做得很棒。” 他松开面前人的手,稍一挥袖,强悍的杀戮道意立刻裹挟着万千冰凌朝面前人直刺而去。 又在极近的距离里停下。 “上善若水,至寒成冰。但寒水无核,虽冷难晶。接下来,睁开眼睛,去寻找所有冰凌中最寒冷、最凝聚的一点——那便是冰核。” 沈香主拧眉,抽出佩剑。 他能听出贺拂耽的声音在逐渐向他逼近。但那声音仿佛是附着在四面八方的冰凌上一般,也从四面八方而来,虚虚实实,叫人难辨真假。 冰凌在某一刻突然朝他袭来,他没时间再去细想,提剑朝某粒冰凌刺去。 错了。 剑尖被坚硬的触感弹回,那一粒冰凌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结得更加厚重。 如此几次下来,之前还稍显稀疏细小的冰凌几乎凝聚成万剑齐发的模样,将里面的人困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一声声锐器劈砍在冰块上的、徒劳无力的声音。 每一根冰凌都锐利如针尖,每一根都直直指向中心的人。 每一分、每一秒,冰凌都在不断增多,尖端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那是最为精纯的杀戮道意。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景象都极为可怖压抑,何况被困在其中的还是一个有恐惧心魔的魔修。 当额角上滑落的汗水也变成一根冰凌的时候,他终于乱了心神,手中剑招越来越凌乱。 贺拂耽小心地控制着手里的冰剑,给面前人喂招。 既不能逼得太狠伤了人,又不能太过虚假影响面前人领悟剑意。 方方面面都需注意,所以当面前人猛然回身,挑飞他手中长剑时,他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衡清剑顷刻间崩裂,与万千冰凌同时碎裂成细小冰晶。 冰晶之中,一柄漆黑魔剑直刺贺拂耽眉心。 贺拂耽却迎着长剑,笑意盈盈,一步也不曾退后。 剑尖撕裂空气,发出恐怖的尖啸。 冰晶触及剑刃立刻碎成粉末,霜白尘埃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无数斑斓眩目的寒芒之中,那毫无芥蒂的微笑如同一缕阳光,穿云破雾而来,落进某人被狂乱占据的眼睛。 剑锋在贺拂耽眉心皮肤一寸处猝然停下。 沈香主执剑而立,双目中充斥着血色,仿佛虚空之中有什么正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死死盯着面前人的脸,嗓音沙哑: “你为何不躲?” 第69章 “嗯?” 贺拂耽眼中是与有荣焉的欣慰, 和不知面前人为何发问的茫然。 “我要躲什么?” 下一刻才恍然大悟,抬手在眼前的长剑上轻弹一下。 “香香是说这个?” 他笑起来,“香香是一陵之王, 难道还会没有分寸到刺伤我吗?” 指尖落在剑刃剑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剑尖轻颤, 亦如胸膛中某颗正被轻轻拨弄的、薄如蝉翼的心。 沈香主很慢地放下剑。 就算想到会被刺伤的可能, 也只以为是没有分寸。这想法实在是天真到不可思议,但沈香主知道面前人没有说谎。 那样完全信任的微笑,是在无数的保护和爱中养育出来的。 或许是那张锁神符代表的意义打动了他,让他愿意在以狡诈称著的魔修面前交付生命。也或许是身后的靠山带给他自信,一个骆衡清,还有一个独孤明河…… 所以竟然真的从没想过他们两人一正一魔, 互相残杀根本不需要理由。 沈香主视线从一旁巨石上扫过。 坐在上面的人看似姿势闲适,实则长枪已经紧攥手中。无需怀疑, 若他的剑尖再靠近一分, 枪尖立刻就会穿透他的头颅。 “……可我是魔族。” “圣人言,有教无类。” “你对所有人这样吗?即使有教无类, 也从未有哪个正道修士会愿意教导魔物术法,你就不怕背上通敌的罪名?” 贺拂耽但笑不语,指了一下脚下。 沈香主低头,看见脚下的土地, 片刻后, 连自己都笑出了声。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0节 他们如今不仅正踩在魔界的土地上, 面前的人还和某个大魔头关系匪浅。 这个时候说通敌,恐怕太迟了。 天空中纷纷扬扬的冰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粒。 沈香主一愣,抬头朝天上看去,听见面前人不好意思地一笑。 “哎呀, 露馅了。” 贺拂耽上前一步替面前人抚去肩上的雪花,“我还托大教香香剑法,其实我自己都没能学明白。我至今也只能做到挥剑下雪,杀戮道意一散,就原形毕露了。” 被斩断的道意被主人重新凝聚起来,在漫天雪花中化成一把冰剑。 贺拂耽提剑递到沈香主面前:“香香,你现在还害怕它吗?” 沈香主抬手,掌心皮肤接触到刺骨的冰凉后微微一颤,但下一刻,便一把握住剑柄。 “太好了!香香,你现在不怕它了,对不对?” “……嗯。”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叫香主了吗?” “……” 沈香主匆忙低头,一时间竟不敢去看面前人的眼睛。 原来……曾经他玩笑般说过的每一句话,面前人都不曾忘记。 “……其实这不是名字。” 他低低解释道,“我出生时因为身体太过孱弱,被父母厌弃,所以没有名字。” “后来我从幽冥界重返魔界,将两界界壁之间的一块地盘占为己有。因为不属于四陵,所以无人肯承认我的尊位。手底下魔物便找了人间江湖帮派中会用的名号——香主、堂主、舵主……我从中随便选了一个而已。” 他重新抬起头来,换上那副满不在乎的惯常神情,笑道: “不过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拂耽今日不吝赐教,便请拂耽为我取一个名字吧。” 贺拂耽有些为难,一旁独孤明河已经察觉到异常。 取名字,在修真界等同于结因果。因果这玩意一旦沾上斩都斩不断,阿拂身边人已经够多了,一个小小陵王竟然也妄图挤进来,还是用如此不要脸的手段另辟蹊径。 他大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道: “既然槐陵王都这么说了,我倒是有个想法。香主这个名字代表着槐陵王往日惨痛旧事,虽说未来之路已经峰回路转,可从前经历也不当遗忘。我见人间男子命名取字要么引为近义,要么恰恰相反,槐陵王不如也效仿他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沈香主略有不满,但见贺拂耽一脸赞同地点头,也只得耐下性子,强装出一副笑脸。 “不知龙君的意思是?” “既然要意义相反……” 独孤明河沉吟,真诚地建议道: “不如就叫沈臭奴吧。” 沈香主:“……” 贺拂耽:“……” 两个人都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两个人手里都还拿着武器,贺拂耽怕他们一言不合就互相攮死对方,赶紧打圆场: “不若还是叫香主?不过不再是之前的尊号香主,而是‘我为芳香主’的香主。” 他微笑道,“我喜欢香主这个名字,也喜欢叫你香香。” 沈香主神色缓和下来,亦微微一笑:“自然如拂耽所愿。” 贺拂耽含笑点头,拉住身边明显又变得不高兴的人的手,哄道: “好了明河,我们现在可以回虞渊了!” 听见这话,沈香主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拦,却有人散发出浅淡的烛龙威压,让他生生止住脚步。 再生生看着一只手揽上那杆纤腰,搂着人渐行渐远。 杀戮道意和应龙灵气都逐渐离去,冰剑破碎,雪粒融化。 偌大槐陵重新变得寂静无声,只有那个人在走到路尽头时蓦然回首: “香香,再见!” “再见……阿拂。” 冰和雪化作的水汽都渗进泥土中,一切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发生过。 沈香主静静立在原地,直到一只白鸽飞来。 鸽子落在一根树枝上,抖了抖浑身白色的羽毛,尖喙叼着一串槐花,开得比槐陵满树槐花都要艳丽。 沈香主轻笑一声:“你又何必嘲笑我?难道你自己不是如此吗?” 他转身,看向身后悄无声息、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我的槐树上槐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尊者的珙桐树不也照样花开不败?” 他抬手将身后的白鸽捉到手中,冷笑道,“若非如此,这些花朵化成的鸽子又是哪里来的呢?” “我只是想提醒你……”站在他面前的白衣僧人淡淡道,“时间紧迫,你该出发了。” 莲月尊摘下一颗菩提子,那颗玉色珠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漆黑一片。 沈香主不接。 “尊者怎么就认定骆衡清一定会看里面的记忆?他现在心魔缠身,不敢见阿拂,连我上次亲自登门告密,都被撵了出来。” 莲月尊轻笑,并未解释,只是道:“他一定会看。” 他为相思苦,骆衡清何尝不是? 那段记忆里有阿拂,骆衡清怎么舍得不看? 一旦看了,就会知道小弟子是如何在他与独孤明河之间,选择了那条烛龙。 沈香主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仍然不肯接过那颗菩提子。 见此莲月尊并不催促,只是冷淡道:“衡清剑已散,槐陵王心魔可解?”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沈香主猛然抬头。 当然不可能解…… 怎么可能解?只有阿拂会天真地以为事情会这样皆大欢喜,然而他恐惧的从来就不是那柄冰剑,而是冰剑的主人。 他的确不再害怕衡清剑,因为记忆中握着这把剑的人已经从浑身杀气的剑修替换成语笑盈盈的阿拂。 但骆衡清一日不死,他仍将永远活在恐惧之中。 “骆衡清当日斩返魂树,槐陵王苦苦求我相救。如今却情花怒放,还是足足两次。想来已经忘了从前仇恨了。” “不……我不曾忘。” 沈香主闭上眼,复又重新睁开。 取下鸽子口中的槐花,定定看一眼后,攥在手中,用力捏碎。 花瓣的粉末从指隙中落下,像纷纷扬扬的又一场雪。雪停之后,眸中那些暗潮涌动的情绪都随即消失。 他接过菩提子,化身为一只黑鸦远去。 * 虞渊,巨灵山。 山中流水汇作的溪流,最后会一直奔流到北海。 往日清澈的溪水如今混了一丝金芒,植物中提炼出的墨汁,亦散发着植物的清香。 贺拂耽手拿布巾,当日是怎样一片一片为手心下的红鳞染色,现在便也是怎样一片一片细细擦净。 独孤明河只有下半身化作龙形,正很安分地倚在岸边,看着握着布巾的修长手指一下下抚过鳞片。 看起来很正人君子的模样,如果没有用龙尾缠上身旁人腰间的话。 龙尾顺着腰肢往下,绕过腿|侧,勾上脚踝,若有若无地撩拨那里小巧的踝骨。 感觉到痒,贺拂耽轻声说了句“别闹”。 抬头朝面前人看去,却只看见对方很无辜的一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做,却平白遭到谴责。 布巾渐渐往上,触碰到腰间。 独孤明河仍旧不愿完全化作龙形,就这样以人身的形态将鳞片幻化出来,供面前人擦洗。 擦到小腹上的鳞片时,因为一呼一吸,指尖下温热的起伏最为明显,擦过某一处皮肤时牵连起的猛烈颤动也纤毫毕现。 布巾来到颊边,擦过眼下的时候用着更轻的力道。 为方便擦洗,贺拂耽是赤脚跨坐在面前人身上的。 崖边巨石的阴影之下,面前这双眼睛似乎深邃到装满了整个世界。却又有无数呼之欲出的情绪即将满溢,浅薄到似乎只能看见他一人。 贺拂耽悄悄深吸口气,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布巾轻轻擦过金黄的龙角。 连日奔波已经使那上面的金墨斑驳了,露出血红的内里,衬着龙角顶端的断裂,像是依然重伤着。 贺拂耽指尖滑过裂面。 “这里……还能长好么?” “龙角不可再生,恐怕要等到下次轮回才能好起来了……” 独孤明河看着面前人,眼睫一下轻颤,“怎么?阿拂嫌弃我了么?” “没有!”贺拂耽急忙道,“就算断了也还是很好看的角,像珊瑚一样好看。” 独孤明河却依然很不自信。 “可断了就是断了。就算阿拂不嫌弃我,别人也会笑话我。” “不会的……” 贺拂耽喃喃。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1节 剧情里主角根本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甚至不可痊愈的伤,何况还是伤在如此显眼漂亮的龙角上。若他有这样漂亮的角,哪怕只是多出一丝划痕也会心疼得不得了。 明河现在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贺拂耽怜惜地捧起面前人的脸颊,很认真地承诺道:“如果有人笑话你,我就帮你教训他。” “那个人得到教训,是那个人的事。我还是会不开心。” “那明河要怎么样才能开心呢?” “亲它一下吧,阿拂。” 独孤明河眸色微深,稍稍起身,一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他嘴角微勾:“你亲它一下,我就会忘记所有不高兴的事了。” 第70章 贺拂耽不做犹豫, 捧着龙角,唇瓣在断口边缘很轻地碰了一下。 独孤明河却轻笑:“不对,不是这样。” “嗯?” “要像阿拂亲白泽那样, 要阿拂很喜欢很喜欢。我要那样的亲吻。” “啊……” 贺拂耽有点为难。 他并不觉得他在亲吻白泽和亲吻明河的时候有什么不同,也就不明白面前人这句话的意思。 他捧住龙角又亲了一下, 这次比上一次更轻柔, 双唇停留得更久。离去时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探出一点舌尖,在冰凉龙角上飞快地舔了一下。 “这样呢?” 独孤明河轻轻喘了口气,却依然道:“也不对。” 他伸手揽住面前人的腰,猛地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然后舔吻身下人的眼角、脸颊,一下一下, 热情得像见主人所以单纯快乐的小狗,但又时不时流泻出藏在快乐之后的欲望, 汹涌得像想要将面前人一口吞下的猛兽。 “就像这样, 阿拂。” 他吻得气喘吁吁,说话也断断续续, 音色沙哑,平白增添几分情|欲。 “我不要你吻我的时候总是那么冷静。我想要你像亲吻白泽那样亲吻我,那时候的你是开心的。在我面前你不曾这样开心过。” “或者像我亲吻你的样子——方寸大乱、神魂颠倒……” 齿间含住耳垂上的朱砂痣轻轻碾磨,很快又自我反驳道: “不, 阿拂不必为我神魂颠倒。只要阿拂肯为我有一点点动心就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胸前衣襟已经敞开, 独孤明河顺势一路亲吻下去, 快到某处时被身下人红着脸一把薅住头发。 他倒也很听话地不再继续往下,而是侧过头,听那里传来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不紧不慢、极有规律的声音。 从来都不曾变化过的声音。 独孤明河静静听着,忽而苦涩一笑:“真是根木头, 阿拂。” “……” 说话声停下后,四周除了溪水声,便寂静得再无其他动静了。暮色四合,昏暗之中,沉默宛如一首悲伤的乐曲。 贺拂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这片沉默,还是独孤明河笑着先开口道: “不是说想知道那枚翘起来的鳞片下有什么吗?现在它又翘起来了……阿拂,你还想知道吗?” 如果换做其他时候,贺拂耽肯定能听出这句问话中的意味深长。 但他现在急于离开这古怪沉寂的氛围,想也不想便满口答应。 “既然阿拂这般好奇……”独孤明河失笑,“自然应阿拂所愿。” 暮色之中,他拉着身下人的手,从腰间鳞片开始一路向下滑去。 或许是因为居住在树林之中,烛龙的鳞片每一枚尾端都有稍稍上翘,看起来锋利无比,摸着却只是稍稍硌手而已。即使在夜色之中这些鳞片的尖角依然在微微发光,像天上的银河落到眼前。 贺拂耽看着这条繁密华丽的银河,指尖感受到鳞片裂开的缝隙后,先是一惊。以为那又是一处伤口,下意识就想抽出手去。 但独孤明河却不肯放手,带着身下人柔滑的指尖撬开那枚鳞片。 有什么东西猛地一下跳出来,成双成对,烫得贺拂耽指尖一瑟。 “你……你无耻!” 贺拂耽慌乱地抽回手,满面羞红,又急又气,“我才不想知道这个!” 独孤明河哈哈大笑。 笑过后重新倚在身下人的胸膛上,聆听那里的心跳。 依然还是熟悉的、毫无变化的节奏,他摇头轻笑。 虞渊中已传出酒香和歌声,他在酒香中抬头,像也喝醉了一般眼神微微迷离: “想要。” “……我在生气。” “两个都想要。” “不要脸!坏龙!” “坏龙想要阿拂。” “……” 腰封被很慢地挑开,每一下动作都缓慢得像是在刻意等待主人的阻止,但直到系带被随手丢在岸边,也不曾有人阻拦。 龙尾很快顺着袍摆滑了进去,缠住修长腿侧,冰凉粗糙的鳞片摩擦着那里的皮肤,一点灼人的热意在缓缓逼近。 贺拂耽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当做眼前的事不存在。 睫毛却在不停地颤抖,双手也紧紧握成拳头,很紧张又很害羞的模样,看得身上人忍不住低下头去轻咬他的鼻尖。 在那一点虚无的火热大片紧贴上来之前,面前海域响起无数鱼尾掀动海浪的声音。 贺拂耽本就很紧张,听见异动更是一惊,立刻将身上人推开,匆匆忙忙裹紧衣服。 独孤明河亦朝海边看了一眼,随即不甚在意地转回头来,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想要继续刚才的事情。 “不过是鲛人而已,她们也就到海面来看看,不会上岸的。” 贺拂耽闻言却一脸惊奇地站起来。 “鲛人?鲛人族失踪已经有数千年,原来她们住在北海吗?” 独孤明河轻叹口气,知道某件事今天是没辙了。 一边将尾巴浸入冰凉的溪水,企图为自己降温,一边解释道: “也不一定。她们只是偶尔会来这里的海边听烛龙唱歌而已。” “她们喜欢烛龙的歌吗?” “嗯。”独孤明河点头,“我还记得某一世我专门探究过为何她们会喜欢烛龙的歌。答案太离奇了,以致于轮回数次都忘不了——似乎是跟她们的繁衍方式有关。” 他翻身坐起来,化成人形穿好衣服,起身来到贺拂耽身边。 “她们不像应龙族用身体孕育后代,也不像烛龙族永世轮回重生。她们似乎靠的是点化。” “点化?” “看见她们身后跟着的鱼群了吗?那并不是她们的臣属,而是她们的前身。” 贺拂耽睁大眼睛。 鲛人族的确就像个个时代各个地区共同流传的那样,人身鱼尾,优雅美丽。 但她们身后的鱼群或许是因为来自黯淡无光的深海,长得千奇百怪,体型巨大,满口獠牙。鱼尾轻轻拍一下海面就能掀起数千尺的巨浪,刚刚他们听见的海浪声就是它们制造出的。 “难道……这些怪鱼受到歌声的点化之后,便可以变成鲛人吗?” “我猜是这样。但点化应当并不容易,我记忆中只见过两三次。” “为歌声而降世的种族,好神奇,好浪漫。” 烛龙唱了一夜的歌,鲛人便也听了一夜。 天光微亮时歌声止歇,怪鱼之中某个微弱的亮点也终于破开,变成一尾新生的小鲛人。 独孤明河笑道:“阿拂是小福星吗?我三百世轮回也不过才见到两三次,阿拂一来就见到了。” 贺拂耽回头朝他一笑,然后继续向海面看去。 鲛人们已经纷纷潜入海中,带领鱼群渐渐远去。各色鱼尾在海面上的晨雾中莹莹闪烁,若隐若现。 贺拂耽不舍这样的美景,忍不住向前追了几步。一直追到溪流入海的岸边,却忽然听见一声鱼尾拨动水面的声音。 他一怔,朝溪水中看去,正好看见一尾鲛人破水而出,将一捧盛满珍珠的荷叶放在他脚边,羞涩一笑,然后飞快潜入水中,和不远处的同伴相携而去。 独孤明河拾起那捧荷叶,珍珠辘辘滚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明珠赠美人。”他将荷叶递给面前人,笑道,“她们喜欢阿拂。” “可我什么也没做。”贺拂耽接过来,满脸疑惑,“还偷看了她们一晚上。” 独孤明河失笑:“喜欢不需要理由。” 天光逐渐明亮起来,远处金乌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独孤明河在这声鸟鸣的回音之中变成原形,舌尖一卷,将身边人轻柔地卷起来,放在自己脑门。 而后腾空飞起,朝金乌巢穴快速飞去。 若木之上已经喷发出滔天火光,无数烛龙角缠铁链,用力向上飞着,想把金乌鸟拉出巢穴。一面飞还要一面躲避金乌奋力挣扎胡乱扑扇的翅膀,免得被那上面的火焰轻轻一燎就灰飞烟灭。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2节 座下红龙冲入龙群之中,身形灵巧地躲过金乌的攻击,绕到它下颌处,叼起那根最粗壮的铁链,然后猛地向上飞去。 脖颈要害被扼制住,金乌吃痛,发出惨烈嘶哑的一声悲鸣,终于无可奈何地飞离巢穴。 所有烛龙都谨慎地在金乌旁侧飞着,只有独孤明河一马当先拖着锁链飞在它的正前方。 金乌还在不停地哀嚎,巨鸟的尖喙就隐藏在云层之后,嚎叫声响彻贺拂耽耳际,生物的气息带着滚烫的热意直扑后背。 大多数时候龙群都在云层之上飞行,所见是一成不变的云雾,周身也只有一成不变的沉默。 烛龙们飞行时不说一句话,面无表情,只是一道一道地跨越着界壁之间的锚点。 到某一个锚点时,烛龙们神色变得尤为紧张,不断变动着飞行方位,仿佛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位置。压抑的气氛几乎能凝成实体,身下云雾开始变得稀薄,依稀露出一点属于人间的城市轮廓。 就是在这时,原本稍稍安静下来的金乌突然狂躁起来,扭头拼命想要往后飞回,翅膀和爪子在空中胡乱扑腾,口中不断喷出猛烈的火焰。 它几乎已经没有再飞行,宛如一块重石直直向下坠去,又在半空中被龙群死死拽住,拖拽着一点点继续向前。 异像持续了整整一个人间界,穿过锚点,来到毗邻的另界时,金乌才又终于恢复正常。 之前的狂乱似乎已经消耗了它所有的力气,它不再挣扎,也不再悲鸣,老老实实跟在龙群之后。 独孤明河开口,说了驭日之后的第一句话。 “它的九个兄弟都是在人间被大羿射落,所以它极其惧怕人间。每到那里就会发狂,三百世轮回,日日如此。” 贺拂耽无言。 他朝身后看去,云雾之中,漆黑锁链缠了金乌满身,可也缠满了每一条烛龙的龙角。龙角之下,那些毫无波动的神情,并不代表着平静,而是生生世世不得挣脱命运的、麻木的痛苦。 越过最后一道锚点,龙群重回虞渊。 制止金乌回巢心切又是一场恶战,终于落到若木上后,悲戚鸟鸣骤然变成一声委屈的呜咽,大鸟一头扎进巢穴中。 驭日结束,每一条烛龙都无比疲累。 本该盘在各自的树枝上深深睡去,却都不约而同地化作人形,看着唯一的异族人,麻木的脸上终于浮起些笑意。 最年长的老龙上前,向贺拂耽拱手作揖: “原来燕君便是虞渊之主,您瞒得我们好苦。” 他身后的烛龙族亦笑着向他行礼。 贺拂耽羞赧,赶紧将他们扶起。 “诸位不必如此。我并不曾为你们做过什么。所谓燕君,不过虚名而已。” “燕君何必这样妄自菲薄?” 老龙微笑,俯身摘下一朵龙吐珠,双手捧至贺拂耽面前,“这是我们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其余烛龙也纷纷从自己的若木树干边摘下花朵来献给面前人。 在往日,这些开在他们巢穴外的花朵是极其神圣的存在,耗费无数心血亲自照料,邻居多看两眼都不行。 现在捧至贺拂耽面前的,却都是开得最大最美的那朵花,花瓣上还带着夜间的露水,浸润了花香,几乎醉人。 贺拂耽受宠若惊。 接过鲜花后,烛龙们纷纷热情地邀请他前去做客。但彼此间争执不下,只好各自退让一步,围着贺拂耽团团坐下。 他们争先恐后与中心的人谈论着几百世轮回以来的奇闻轶事,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热闹不休,之前驭日的疲累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 最后还是贺拂耽想起他们此时应该休息,强行把龙群解散,让他们各自回去睡觉。 但独孤明河不肯走。 他也摘下一朵龙吐珠,却是别在面前人鬓边,笑道:“阿拂比花还好看。” 贺拂耽下意识想取下来,却被独孤明河拦住。 “在虞渊,赠送龙吐珠是表达喜爱最热切的方式。”他露出那对残缺的龙角,委屈巴巴地质问,“人家送花,阿拂就收,我送却不肯。怎么?阿拂之前说不嫌弃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贺拂耽心中一软,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了想,将手里的花束抽出一朵来,插在面前人的龙角上。 “我不嫌弃明河,我喜欢明河。” 独孤明河一愣。 虞渊根本就没有互相赠送龙吐珠的喜好,那些龙们都将自己家门口的花看得比命还重要。 全都是他信口胡诌的,面前人却如此真挚地对待这个谎言。 独孤明河微微垂眸,定定看着面前人,心想就算直到此时那颗心依然没有任何波动那又如何? 已经足够了。 他听话地躺下来,闭上眼睛,感受到身边人编花环时发出的细微声音。 花香和返魂香混成一种奇异的芬芳,花环轻轻落在龙角上时,所有纷杂思绪尘埃落定,他终于陷入沉睡。 贺拂耽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前不断闪过白日里的记忆,几经犹豫,还是悄悄起身,来到金乌鸟巢之外。 收起灼热明亮的火焰,露出真身之后,才会发现天空中那只火鸟落地后这样艳丽。 浑身披着金色的羽毛,边缘却泛着斑斓多彩的炫光。因为本体是一只大鸟,休息时依然保持着鸟儿的本性,会将全身羽毛炸开,就像一个蓬松的巨大毛球。 比贺拂耽见过的任何一只飞鸟走兽都要毛茸茸。 他情不自禁走进去,走近一步后就见金乌睁开眼睛,顿时一惊,不敢再动。 但大鸟只是看了它一眼,没有动怒,没有驱逐,也没有不在意地合上眼,而是眼皮微垂,模样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温顺。 就好像那只威力足以灭世的凶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只失去血亲所以茫然无措的雏鸟。 贺拂耽一步一步走进,小心试探着距离,但金乌始终不曾有任何动静,似乎默许了来人的靠近。 最后贺拂耽在距离大鸟两步之外的地方停步,真的就像一个守礼的客人一样,很规矩地跪坐下来。 并将最后一朵龙吐珠放在金乌面前。 他仔细端详着那些羽毛,轻声道: “你真好看。” 仍觉不够,想了想,又道:“你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鸟。” 脑袋比他整个人还大的小鸟:“……” 又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贺拂耽很诚恳地提出请求: “我能摸一下你吗?” 说着已经抬起手,朝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探去,好在最后一刻幡然醒悟,没有真的这样不礼貌地摸上去。 人类的指尖近在咫尺,金乌仍旧不做声。 片刻之后,突然抬头,主动在那只白皙的掌心里蹭了蹭。 好软的羽毛。 厚实、温热、蓬松,指尖触及的那一刻就微微陷进去,羽丝柔滑穿梭过指隙,像抓住了一捧捎带着阳光的风。 贺拂耽忍了又忍,这才忍住没有对面前的大鸟上下其手。 他起身决定离开,去鸟巢外冷静一下。 但刚走出巢穴一步,就被人死死搂紧怀中,抱得很紧,仿佛怀中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独孤明河心脏狂跳,“怦怦”的声音连贺拂耽都听见了,伸手抚上他心口,担忧地问: “明河,你怎么了?你心跳好快。” 独孤明河没有说话,沉默着埋头在面前人颈间。 前一刻看见面前人向金乌伸手时,他胸膛中那团肉块跳动得比此时还要快,几乎让他目眩神迷、震耳欲聋。 无数同伴死在金乌烈焰下的记忆交织在眼前,让他仍旧回不过神,几乎不敢相信面前人就活生生站在眼前。 双眼被记忆占据,双耳被心跳遮掩,便只能依靠双手、依靠触觉、依靠拥抱和抚摸来确定这不是幻觉。 疯狂的心跳声渐渐平复下来,独孤明河终于看清面前人那双秀美而忧虑的眼睛。 “没事。” 他喃喃着,轻轻抚摸怀中人的眼角。 “我没什么,只是……我想你了。” 贺拂耽失笑:“我们才刚刚分开一会儿而已。” 独孤明河亦笑。 他不准备诉说他的恐惧,也不想要三令五申让面前人远离危险。前者是因为爱,后者是因为尊重—— 如果阿拂不认为那是危险的,那么他愿意相信他。 就像在亲眼看着沈香主的剑尖直刺阿拂眉心时那样,尽管心脏狂跳,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不顾阿拂意愿上前阻拦。 他轻笑着道: “就算阿拂现在一直在我身边,我还是会很想阿拂。想阿拂的从前,还有阿拂的未来。” 一如既往轻佻的笑意,毫无异样,只是嗓音里还残留着极度恐惧之后的轻颤。 “这算不算就是人族常说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哦?阿拂肯给我吃了么?” “你……” 贺拂耽难以置信,“你怎么这样……” 独孤明河哈哈大笑,实在被可爱得不行,忽而化作原形,带着人朝银河飞去。 飞到那片星光灿烂的河流上空时,身下的人又重新化为人形,将怀中人搂紧,一同向下坠去。 星沙柔软,落在上面并不疼。 反倒是两个人坠落掀起的风让周围一大片星沙纷纷扬起,一些长久地浮在空中,另一些则落在发间,沾了满身。 赤色的龙角还未化去,被满头的龙吐珠簇拥其间,花瓣上的星沙像晶莹闪耀的露珠不时滑动。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3节 光明与黑暗极致交织的美景,让人很难不失神。 轻柔的亲吻落在唇边,没有遭到反抗,便逐渐放肆起来。 腰间缎带扯开顺畅无比,滑进衣襟的指尖灼热,牵起其下滑腻皮肤阵阵瑟缩。 龙角上的花朵簌簌落下,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压上它们之前,贺拂耽只来得及把其中一些扔远。 更多的被埋在细碎星光之下,或者变成光裸肌肤上的刺青,花瓣溅溢鲜嫩的汁水,揉碎成整条河的芬芳。 “明河……” “嗯?” “够了。” “嗯。” …… …… 终于寻到机会逃开,却被人拽住脚腕轻轻一拉——猝不及防之下,逃跑的人一个踉跄扑到,掌中汗湿的那一小抔星沙也因势撒出,从银河边缘滑落。 贺拂耽下意识想挽回,但星沙细腻如膏,从指隙漏下去。 有人从身后覆上来,在耳旁轻笑低语。 “它会变成流星。” “虞渊第一颗流星。” 重新穿好衣服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独孤明河不知是手艺生疏还是别有用心,怀中人的衣带被他系得松垮凌乱。自己则只披了外袍,懒洋洋地枕在贺拂耽的膝盖上。 他挖了一块花枝浸湿的星沙在手里捏着,灵气在他指间游来游去,很快星泥就有了雏形。 安静下来后可以听见虞渊传来的歌声,相隔太远显得缥缈无根,依稀可辨是每夜盛宴中的最后一支曲子。 “虽然是烛龙的歌,歌词却是人族所作。”独孤明河突然开口。 “人族?人族曾来过虞渊吗?” “他们不曾来过。但即使人族的身体无法穿过界壁和雾瘴,他们笔下的诗文却可以。” 独孤明河微笑,忽然抬手在贺拂耽耳垂上轻轻一碰。 贺拂耽一瞬间无师自通这门古老的神龙语。 烛龙们在唱着: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能回,暮不能返。” 好狂妄,要将烛龙五爪斩去,将它连同太阳永远留在天上。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于是黑夜永不降临,人间永远光明,人人都得长生,不再受死别离的困扰。 身为烛龙,身在虞渊,彻夜唱响的歌声却是如此鲜血淋漓的含义。 仿佛又回到人间界上空,又看见金乌拼命挣扎之下,铁链深深陷入大鸟和赤龙彼此的身体。 贺拂耽只能徒劳地安慰着: “这只是凡间妄想而已。” 独孤明河却不在意这个,反而开怀笑道:“正因为虚妄,才显得浪漫至极。” 贺拂耽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怔怔看了他很久,鼻尖闻到虞渊中传来的酒香,又觉得这该是意料之中。 他轻抚着怀中人的脸颊,低声道:“你们才是浪漫至极。” 听到贺拂耽这句低语,独孤明河一下子坐起来。 他手里的东西终于完工,那是一根簪子,以龙吐珠花汁溶成的星泥铸就,玉白的簪身时有细碎星光一闪而过。 造型简单,也没有复杂的刻纹,只在簪头雕出分叉,像一根小小的龙角。 他用这跟簪子将贺拂耽披散的长发绾起。手法仍旧算不上好,但略嫌松垮的墨黑发髻间露出一点玉白的簪头,还是很好看。 “银河上的星沙只是星星碎裂后的粉末,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却是我每一世轮回第一眼便能看见的存在。” “现在我将它送给阿拂……”独孤明河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阿拂,你曾说会为每一件来自旁人的礼物取名。那么,你要为它取一个什么名字呢?” 贺拂耽却摇头纠正道:“不是星星的粉末,而是星星的精髓。” “……” “既然为星辰之骨,而骨似玉者称为玡。”贺拂耽笑道,“那便叫星玡吧。” “星辰之骨……” 独孤明河深深看着面前人,喃喃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人族总是孜孜不倦、渴求长生了。” 因为遇见所爱之人,身处于极致的浪漫之中,一万年也短暂得像是一瞬间。 即使再有千百世,也依然觉得不够。 所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独孤明河突然伸手探入贺拂耽袖中,后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不挣扎,很乖地任由他摸索。 独孤明河从乾坤囊中摸出一坛酒。 烛龙酿的燕脂酒,喝一口能叫神仙也醉倒过去,只是揭开封泥,闻见香气,就已经微醺。 却唯独醉不倒烛龙自己。 一坛子酒都进了独孤明河的肚子,贺拂耽不会喝酒,只在最开始轻轻沾了下唇,然后就赶紧吐着舌头放下酒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身的星沙开始停止流动。 就在贺拂耽以为自己喝醉眼花的时候,那些星沙开始大块大块地下坠,夜空中划过一场绚丽的流星雨。 虞渊中的歌声戛然而止,一瞬间的死寂像是将浓烈酒香也拦腰斩断。 贺拂耽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想要向下探寻,却被身边人拦住。 “阿拂可知,平逢秘境之中,我是如何证的道?” 面前人笑意一如往常,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其实只是司空见惯。贺拂耽强迫自己放下心来,道: “不是向死道吗?” “我也很奇怪。既然修的是向死道,为何证的却是——你。” 贺拂耽一怔:“我?” “我稀里糊涂地证道,稀里糊涂地化龙,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阿拂和向死道到底有什么关联。直到那日白泽为救阿拂选择撞柱而亡……我终于明白了。” “我的道是——为阿拂而死。” 话音刚落,空气中传来一声极小的波动。 像一柄没有箭的弓被轻轻拨动弓弦,粗壮的青牛筋微微弹响,本该是极其微妙的声音,却被来自洪荒时期创世神尸身化作的神器传递到遥远的地方去。 若木主干上巢穴里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鸟嚎,金乌浑身浴火,仓皇离开巢穴。 它拼命想要振翅高飞,夜晚的太阳之力却无法支撑它飞起来,不过飞离半步,就狼狈地掉落在地上。 巨鸟四处逃窜,像是硕大的火球不断滚动,所过之处,一切化为灰烬。 贺拂耽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只想起不知是谁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句话—— 惊弓之鸟。 第71章 大块星泥坠落, 落入虞渊的瞬间便被金乌口中火焰点燃,砸出深深的坑洞,火势迅速蔓延开去。 不过几息, 花丛之中欢腾的宴会就淹没在一片冲天火光里。 所有烛龙都化作原形,在火焰的极致明亮和夜晚的极致黑暗中寻找落入泥土的铁链, 想要制服发狂的金乌。 但被恐惧攫取住全部心神的大鸟拼命挣扎、逃窜, 绑在它身上的铁链也宛如游蛇,在火海中飞速游动,眨眼便消失不见。 直到一条比所有烛龙都要强壮硕大的赤龙飞来,直直冲进火焰,朝金乌的脖颈张开血盆大口。 熊熊烈火一瞬间就将他的身影吞噬,火焰似乎又一瞬间的凝滞, 周围烛龙也都停下动作,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场生死不明的搏斗。 像是过了很长时间, 又像是只过了一瞬, 一条浑身浴火的红影冲天而起。 巨大的铁链紧紧勒进他的身体,铁链之后, 是被勒住脖颈强行带离地面的金乌。 龙群如梦初醒,迅速跟上前去相助。 天上、地下,一切的火光都无比清楚地倒映进了贺拂耽眼中。 他看见白日里需要龙群合力拖动的金乌是怎么被一条赤龙咬牙拽着飞上天,也看见被火焰烤得通红的铁链是怎么深深陷入龙鳞, 还看见那些坚硬的、美丽的鳞片, 是如何在火光中破败、腐烂, 甚至融化。 所有的火光都化作眼泪,颗颗落下来。 于是虞渊开始下雨。 雨水还未降落到地面,就被熊熊烈火蒸发成雾气。 浓郁的白雾中,贺拂耽拔出长剑。但冰剑带着杀戮道意划向前方的一瞬间, 便被人轻易击破。 碎裂的冰凌中有人厉声喝道:“你疯了!” 是沈香主。 他从后方大步走来,一把将身前人抱入怀中,捏出双手筋脉,让他无法再凝水成冰。 “那是太阳炎火!连烛龙也能烧死!你不要命了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4节 “放开我!” “再等等!再等等……阿拂。”沈香主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声音里因几分后怕,听来几乎像是乞求,“别过去,阿拂,他们能解决的,会没事的。” “沈香主,我教导你凝冰术的破解之法,你却是用来对付我的么?” “阿拂……” 一柄长剑突然出现贺拂耽手中。 沈香主一愣,然后才意识到那是清规剑——面前人的本命剑。太久不曾现世,以致于旁人都忘了它的存在。 “杀了我也没有用,阿拂,我不会让你过去——” 贺拂耽执剑横在自己颈间。 “放开我。” “……” 不再说第二句,清规剑压进皮肉,一丝血痕立刻溢出。沾了主人的鲜血,剑刃发出悲切的嘶鸣。 沈香主猝然松手。 他想要再劝,但面前人却连一丝留恋都没有,立刻转身离去。 金乌已经被龙群半拖半拽着前往巨灵山中。 贺拂耽提剑追上前去。 一路都是烧焦的植被,泥土被星坠砸得坑坑洼洼,他踉踉跄跄前行着。枯枝刮破衣袍,残存火焰燎伤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 快到山顶的时候,金乌身上的火焰终于熄灭。 火光重新化作柔软的羽毛,粗黑玄铁消失不见。它蜷缩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龙群在它身边默然静立,像是在祭奠着什么。 贺拂耽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剑尖插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继续向前走去,却在几步之后被柔软的龙舌卷住腰肢。 “明河!” 来不及看清来人,就被轻柔地放入龙口。 随后是急速上升带来的眩晕感。龙口没有完全闭合,风声呼啸中,贺拂耽看见脚下已经化作焦土的虞渊在快速后退。 他这才知道没有金乌的拖累,烛龙在界壁锚点之间穿梭的速度可以这样快。 快到身下风景连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色彩,似乎只过了很短的时间,眼前便不再是魔界暗无天日的潮湿低地,而是修仙界的琼楼玉宇。 突然感到强烈的失重,像是将他含在口中的巨龙终于支撑不住,从空中坠跌。 即使坠落也依然将他护得极好,龙尾将他团团缠绕住,落到地上时只残余一点轻微的碰撞感。 独孤明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化作人形,不想让过于凄惨的龙身招惹面前人的眼泪。 但已经晚了,贺拂耽已经看见那些烧焦的鳞片,粘稠的鲜血更是染红了他的衣袍。 泪水颗颗砸下,他立刻就想传输灵力为面前人疗伤。 独孤明河却握住他的手:“没有用了,阿拂。这是必死的伤。” 他苦涩一笑,到如今才知道他的神魂中竟有一缕来自旁人。也幸好这缕来自渡劫期修士的分魂,让他挺过太阳炎火的焚烧,否则他或许会直接死在那场烈火里,不能再护送阿拂最后一程。 “别哭,阿拂,你听我说。” “我要死了。但这不是一件坏事。”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曾说我轮回了三百世,但这三百世都只在同一个轮回。我被困在这个轮回里,就好像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说得很慢,但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平静,没有将死之人的虚弱和喘息。 “我现在还想不起那些记忆,但即使想不起来,也知道那三百个重复的轮回真的无聊透顶。如果这是天道对我的诅咒,那么它赢了。” “但是阿拂,遇见你,是这三百个轮回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为此我可以原谅之前那么漫长的无聊。我已经无憾。” “这次我有预感,我将进入一个新的轮回。我将去我的未来。” “所以,别哭,阿拂。” 他艰难地抬手,想要擦去面前人的眼泪。 贺拂耽握住他的手,泪水大滴大滴涌出:“明河,你再坚持一下。你不会死的,你是独孤明河啊。你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玄度宗了,师尊会救你的,师尊什么都能做到……” 独孤明河轻笑:“是啊,他什么都能做到……去吧,阿拂。去找骆衡清。” 他的声音终于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还有……记住,阿拂……不要再回虞渊。” “忘了虞渊……忘了我。” “我绝不忘了你。”贺拂耽擦干眼泪,握住面前人手腕传送大量灵力。 封住流逝的生机后,他将已经昏迷过去的人背起来,飞速朝宗门赶去。 深夜,玄度宗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望舒宫灯火通明。 灯光从冰砖后透出,朦朦胧胧,像凝结了阳光的琥珀。 宫殿前数十级台阶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漫长高峻过,贺拂耽背着人艰难地爬上最后一级,再也支撑不住灵气的大量流失,脚下踉跄摔倒。 他想要爬起来,却看见面前停下一双着冷色云靴的脚。 “师尊。” 贺拂耽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顿时鼻尖一酸。 等面前人半跪下来,擦去他颊边污迹的时候,久别的酸涩就变成无尽的委屈,就像小孩子在迷路许久之后终于碰到前来寻找的家人。 他放下明河,扑进师尊怀中,哀求着:“求师尊救救明河!他不能死!求师尊救救他!” 骆衡清却不说话,也不看地上昏迷的人一眼,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弟子。似乎要将他们之间因为分离失去的时间,通过漫长的凝望,重新变作彼此的记忆。 “师尊!是我错了,我再也不离开您了。求求师尊救救明河吧……” “就当是为了我,求求您……” 心口的衣衫已经被眼泪浸湿,良久,骆衡清终于开口: “你想要我怎么救他呢,阿拂?” “……师尊一定有办法。” 贺拂耽仓促地擦了一下眼泪,可随即又是满面泪痕。他攀在面前人怀中,哭求着,“不管是什么办法,求师尊救救明河,求求师尊……” 骆衡清垂眸,看着那双泪眼。 像永远不会干涸的泉,泉水清澈,因此一览无余。那是浓烈的悲伤,仿若深陷爱中、又将要失去爱的、真真切切的悲伤。 连睫毛都哭湿了,在眼尾交缠出浓密厚重的一簇,很可怜地耷拉着。合该是全天下最动人的武器,任何人看见这双眼睛都会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可是阿拂,他的神魂已经被烧去了一半。若非你强留,他现在已经死了。” 贺拂耽摇头,不断地喃喃:“师尊一定有办法……您会有办法。” “只有神魂能补神魂。” 骆衡清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喉间涌上来的血,在满口血腥中,继续平静地说下去,“阿拂是要为师割下一半神魂去救他么?” “……” 贺拂耽怔怔看着他,像是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阿拂这一次还是要舍弃为师,选择他么?” “……” 视线越过面前人的肩膀,看见殿前桌案上一把眼熟的红弓。 淮渎血玉雕成的彤弓,在大婚当日制作完成。他还记得面前人是怎样一刀一刀刻出它的形状,也记得在最后的那日,他是如何拿着砂纸,亲手将最后一个角落打磨得光滑。 无数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编织成一个可怖的真相。 贺拂耽头痛欲裂,竟辨不清那些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睡吧,阿拂。” 骆衡清叹息,滔天妒火在这样茫然无辜的眼神下也只能心软退让。他伸出手,指尖在小弟子冰冷的额头上一点。 “好好睡一觉,等明天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 望舒宫中无数医修和傀儡忙忙碌碌。 医修神色凝重,傀儡沉默无声。 在第一声“见过仙君”的声音响起后,所有人都停止走动,诚惶诚恐地向来人行礼。 “他怎么样?”衡清君问。 他神色如冰,众修士互相开始时,都不敢开口,最后毕渊冰出言答道:“少宫主一直昏迷,什么药都不见起色。” 衡清君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然后把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他。 毕渊冰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碗金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只有神明的血才会是金色。 “喂他喝下去。” 毕渊冰低低应一声,舀了一小勺试着喂进床上人嘴里。 床上的人已经昏迷数日。久病让他早已习惯在睡梦中被人喂进各种各样东西,味道再离奇的汤水丸药都能安安生生喂进去。 这一次却不一样。 这碗血药对他而言仿佛极难忍受,连暗无天日的昏睡也能惊扰。睡梦中依旧排斥这种味道,就算勉强喂进嘴里也无法咽下喉咙,最后顺着嘴角流出来。 毕渊冰不忍,正欲放下药碗向宫主求情。 却见衡清君大步走过来,一只手夺过药碗,喝下一口后,掐着床上人的下巴,俯身直接嘴对嘴喂进去。 床上的人本能中想要挣扎、呛咳,但昏迷之人的力气微不可察。宛若窒息的亲吻中,金色血液不容他拒绝地顺着喉管滑进食道。 那血腥气对他而言几乎像是冰冷的蛇信,黏腻而锋利,刀刃般将五脏六腑侵蚀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疼痛几乎能牵扯灵魂,打碎它躲在昏睡之后的迟钝、将预备出窍的它生生拽回身体里。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5节 贺拂耽是被痛醒的。 这疼痛在他醒来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只是做了一个心有余悸的噩梦。 眼前是寝殿的纱帐,耳边是傀儡们兴高采烈的祝贺声。 没有火光,也没有鲜血—— 贺拂耽几乎要以为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大概真的只是梦吧? 长时间的昏迷暂时摧毁贺拂耽的理智,他无法回忆起到底发生过什么,也无法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能感觉到头很沉,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上面。 夜风微动,烛火摇曳。 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光可鉴人,映照的影子也轻轻晃动。 贺拂耽的目光落在那些影子上。 他能分辨出那些影子都来自于谁。从雕金饰玉的落地烛台开始,旁边是跪地的傀儡、缥缈的窗幔,再是床上坐着的人。 那个人似乎大病初愈,微微蜷缩地半坐着,影子也显出几分憔悴。 他大概不是人族,因为他头上长着一对鹿角般的—— 不,那不是鹿角。 他听见心里自己极冷漠的声音在说,那是龙角。 贺拂耽跌跌撞撞地扑下床。 那个黑乎乎的影子头上长着一对不太对称的龙角,右角顶部缺失的一小块有很不整齐的断口。 贺拂耽曾经抚摸过那处断口的每一条缝隙,那根残角也熟悉他每一道指纹。他知道有关这根断角所有的故事,也曾细细问过角的主人还疼不疼。 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动作轻缓地替他撩开额前长发。 “恭喜,阿拂。” “以后便能化龙了。” 第72章 贺拂耽视线在片刻之后, 才慢慢落到来人身上。 那双如寒冰般的瞳孔中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苍白、虚弱、毫无血色,只有头上龙角艳红得诡异。 他渐渐意识到一个可怖的真相。 师尊曾说,等到时机成熟, 他便会和常人一样,长命无忧, 登临大道……原来这就是师尊所说的时机。 下幽冥斩返魂树, 替他硬生生延寿二十年,不过是为了等明河化龙,然后用旁人的骨血替他逆天改命。 洗筋伐髓,已经二十年过去,师尊竟然还没有放弃。 难怪从无仇家的男主也会无缘无故被人杀害,难怪连系统的计算能力也无法推断出凶手, 因为这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一连两世,明河皆因他而死。 他怔怔看着面前人, 视线却像是穿过面前人的身体, 落到虚空中的某一处。因为无力与无望,悲痛竟然在此刻显出一种冷漠的绝情。 他在等待那些他看不见的位面力量溃散。 前世便是这样, 当位面的支柱死去后,世界瞬间分崩离析,一切他所熟悉的人和物全部消失不见。 还有面前这张脸,他无比熟悉的、闭上眼也能在心中描摹出来的脸, 他亲眼看见这张脸在他面前碎裂。 然后世界重启, 过去一年时间留下的痕迹烟消云散。 只剩他还留在那一天世界毁灭的恐惧之中, 每逢午夜梦回,就会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惊慌失措,赤着脚四处寻找,直到亲眼看见仍旧好好活着的师尊。 一连两世, 师尊亦因他而死。 他等了很久。 面前的世界依然完好无损,面前的人也依然坚如磐石。 一直等到面前人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在漫长的沉默中微微惊疑地开口: “阿拂?” 冰凉的指尖,带着熟悉的冰霜气息,贺拂耽骤然回神。 他抬手,握住颊边的那只手。动作很轻很轻,像是怕稍稍用力就会叫这个世界灰飞烟灭,就会叫面前的人化为尘埃。 但什么也没发生。 就好像死神忘记了这个世界,又或是天道忘记了自己定下的规则。 劫后余生的巨大震动直击心间,贺拂耽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还不及做出别的反应,便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心绪不宁之下,手腕处的红痕开始显现出来。 贺拂耽想起那是什么—— 同命契。 在天道的见证下,他将他一半的寿命分给了明河,从此他们同生共死。 “他还活着……” 贺拂耽抬眸,自从醒来后便已经干涸的双眼再次盈满泪水。 他急切地握住面前人的手臂,乞求道,“明河还活着!让我见见他,求求师尊……让我见明河一面!” 骆衡清的神色骤然变得冷冽可怖。 “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 一声厉喝,近乎崩溃,却又在下一瞬间扑进面前人怀中,变成软弱地哀求。 “同命契还在,我知道师尊不会杀他的。我不见他了,我再也不见他。师尊……你放了他吧……” 骆衡清不语,只是伸出指尖,轻轻擦拭怀中人脸上的泪水。 剔透澄明,宛如世间最纯净的无根水。落在他指尖却宛如砒霜,一路腐蚀到心脏,千疮百孔,满地酸涩的脓血。 “阿拂不必害怕。” 他轻声道,“只是同命契而已,不会拖累你太久的。我会斩断它,阿拂不信为师么?” 沉默。 彼此相依相偎、却又仿若相隔天涯海角的沉默。 长久到被泪水打湿的衣襟都微微干涸,怀中终于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信。” 贺拂耽绝望道: “毕竟……师尊什么都能做到。” * 入夜。 贺拂耽支开所有傀儡,独自躺在床上,手心里紧紧捏着一枚白羽。 师尊不肯让他见任何人,连空清师伯也不例外。望舒宫上下禁制依然对他开放,只有宫门那一道他无法再打开。 他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了一句: 莲、月、空。 再睁开眼,眼前已经换了景象。 饶是来时已经做好准备,料想到仙家洞府定然不同凡响,但看见眼前的景象也还是不免怔愣。 他设想过这朵高悬于天的莲花里究竟有什么,或者说修真界中每一个人都设想过。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顾名思义,要么是高山流水清幽人家,要么像望舒宫一样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后来知道莲月尊修佛,又觉得更有可能像寺庙那般晨钟暮鼓诵经声阵阵。 但他见到的却是—— 大滩大滩的血液随处可见,地面已经被陈年的血迹染成黑紫色,而新鲜的红色血液还在不断溢出。连墙壁和柱子上也满是血迹,哪里都像是极其残忍的凶案现场。 血液上燃烧着火焰,它们翻滚沸腾,火焰深处传来声声嘶吼嚎叫,似乎有许多人正在经受着严酷的刑罚。 一层层往下走去,有一种正在走向地狱的错觉。 他在这地狱的第十八层见到了莲月尊者。 眼前惨烈,见到庄静肃穆一如往常的莲月尊,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莲月空与我想象的很不同。” 莲月尊坐在水池中央的莲花宝座上,朝他微微一笑。池中莲花莲叶都极尽舒展,像也受到了佛法的熏陶,轮廓泛着一层模糊的光辉。 “不知阿拂的想象是?” “应当与佛修寺庙一般。” 贺拂耽环视四周,莲池水质清澈,虽没有鱼,莲花却长得很好。 水池外立着几颗花树,落英缤纷,天高云淡,倒是一个清幽的好地方,实在难以想象几步开外到处是烈焰与鲜血。 稍一闭眼,那些哀嚎声就仿佛仍回荡在耳畔。 莲月尊者微笑着摇摇头,一挥手,广袖腾空而过,一缕金光被池水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贺拂耽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地狱一般的场景已经消失不见,眼前是高山流水小桥人家,与他从前想象的如出一辙。 再一挥袖,高山倒塌流水干涸,冰雪蔓延千里,耳畔似乎也被冻结,万籁俱寂,听不到一点动静。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6节 莲月尊指尖在冰面上轻轻一点,冰层破开,春回大地,木鱼声从远处传来,初时如同虫鸣、如蛙声,而后如惊雷滚滚,石破天惊。 再一点,木鱼声和诵经声都消失不见,一切又变作初始相见的荷花小池,不远处就是刀山火海。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耳听为虚,眼见不实。阿拂又何必在乎真相究竟如何?” “看来尊者已经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贺拂耽直视着面前的人,“可我还是想要知道,尊者明知师尊精通神魂之术,也能看出真龙被师尊寄生……那么明河身体里来自师尊的异魂,尊者真的一无所知吗?” 他也是后来才渐渐想明白,续命的灵丹妙药天下何其多,师尊为什么二十年前唯独选择去冥界斩返魂树,又为什么脸上会多出一道连他这个小弟子也不知道的灼伤。 什么样的火焰能将至寒之冰也融化?什么样的凶兽需要淮渎彤弓才能射杀? 为什么二十年前风尘仆仆赶回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阿拂别怕,你一定能化龙长生。 一切早有预兆,他却到今天才知道。 莲月尊轻声叹息。 “阿拂,我虽未飞升,却也已经是异界之人。就算我真的能看出来,贸然插手,只会引得天道侧目。” “……我要救明河。” “他已经死了。离开虞渊的那一刻,太阳炎火烧去他六魄。那个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他没死。是他带我回望舒宫的。” “阿拂莫非忘了我曾经说过,水虫笄蛭寄生于螳螂体内,吃尽宿主血肉后,操控宿主投水而死的故事?他带你回望舒宫,不正是在自寻死路吗?” “……不。” 贺拂耽摇头,轻声却坚定道,“那个时候的明河,就是明河,我听见了他的声音。那不是师尊。” “是么?阿拂,你真的分清了么?骆衡清是什么样子,你真的看清了么?” “……” 又是一声叹息。 “我知道阿拂在想什么。因为同命契,骆衡清的确还没彻底抹杀他剩下的一魂一魄。但这一魂一魄已经与骆衡清的魂丝融合多年,就算阿拂让他的魂魄复生……又如何能分清醒来的人就是是独孤明河,还是你的师尊呢?” “……” “但若是骆衡清死去……”莲月尊微笑,“醒来的就必然是独孤小友了。” 贺拂耽沉默地看着面前人。 仿佛又回到了数月之前,身处人间的皇宫中,他同样朝面前人问道: “尊者要我杀了师尊?” “他已入魔。阿拂,若你不杀他,他会给修真界带来大祸。” “师尊是渡劫期修士,我的剑法由他亲手教导,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阿拂的剑当然杀不死他。他早便可以飞升,却生生滞留下界,杀死他反而会方便他兵解,去寻别的肉身夺舍成仙。” 莲月尊微笑,“所以,阿拂要让他道心破碎,心碎而亡。” 道心破碎…… 那样的感觉贺拂耽再熟悉不过。是连半步成仙的修士道意都无法挽回的伤势,却不需要武器、不需要剧毒,甚至不需要哪怕一丝的伤口。 “……师尊道心坚硬,我不知道天底下有什么能让他伤心。” 莲月尊起身,迈出一步,便从莲座转瞬来到贺拂耽面前。 贺拂耽漠然看着他的指尖点在自己眼下。 实在太像了。 仿佛时光流逝,一幕幕都像回到几个月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话语。 他听见面前人说: “只要阿拂的一滴眼泪。” “只要一滴眼泪,阿拂,他们就肯为了你自相残杀。那么,再杀死自己又有何不可呢?” “我曾教过阿拂,左右为难之际,当引第三人入局。” 一枚冰凉的棋子被放进掌心,贺拂耽认出这就是那枚曾让死局复生的鬼手一子。 “天下危难在即,阿拂,你当以身入局。” “……” 良久沉默后,贺拂耽紧紧攥住棋子。 他转身欲走,身后人却轻声问道: “我已备好茶水,阿拂,你不留下来与我共饮一杯吗?” “我不喜欢这里。” “那阿拂喜欢什么样的地方?莲月空随我心意变幻,只要阿拂喜欢——” 贺拂耽回身打断他的话,眼眸中有一丝奇异的冷笑。 “尊者尽管精通千般变化,也绝变不出这样的地方。” 莲月尊神色微微一凝,很快恢复正常。 “阿拂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能呢?” “好,那我便告诉尊者。一年前我加冠礼上,师尊问我可有什么心愿,我当时对他说,我想要一座城。” 贺拂耽从周身刀山火海边漫步而过,轻声继续道: “那城中没有神仙妖魔之分。六界众生都住在一起,彼此相处融洽。” “有法力的神仙不会仗势欺人,没有法力的凡人也不用担心小鬼作祟。大家热热闹闹地生活在一块儿,白日长街上商贩行人络绎不绝,夜晚篝火燃起,他们就聚在火光旁天南地北地聊天、跳舞、开怀畅饮,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贺拂耽忽而转身,直视面前人。 “师尊变不出一座这样的城。怎么?尊者难道就可以了吗?” “……” 面前人没有回答,那双时而佛光微闪的眼睛,现下却变得古今无波,莲池中花叶上耀眼得如同阳光一样的金辉此刻也被冻结住。 面前人面色如常,整个莲月空却像是感知到主人心绪,在替他悲伤。 贺拂耽眼眸轻颤。 意识到自己为情绪所控,竟然在不自觉地多疑、甚至迁怒旁人。扭头时眼角已经微微泛红,眼中水光清浅。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抱歉,尊者。多谢尊者今日教诲,拂耽告辞。” 转身欲走时却被一根花枝勾住发髻。 贺拂耽伸手拂开花枝,才注意到那上面开满了鸽子一样白花。 那根枝条突兀地横生过来,在他刚来的时候绝没有长到这个地步。 莲月尊踱步上前,站在他身旁,微笑为他解惑: “阿拂可爱,珙桐也见之生喜。” 珙桐? 贺拂耽心念一动,指尖在花朵上轻轻一碰,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莲月尊见他动作,笑道:“阿拂不喜欢莲月空,可还喜欢这花?若是喜欢,就摘一朵带走吧。” 贺拂耽摇头:“花开得这样好,何必我来攀折。只是之前在平逢山情花谷中也见过一株珙桐树,大概是某位古神的情花。” “那古神想来如今依然健在,并且神力强大,情花可以真的变成白鸽。那景象实在奇妙,因此记忆犹新。不知尊者可曾知晓?” 莲月尊摇头:“我不曾去过情花谷,只是格外喜欢珙桐罢了。” 贺拂耽也觉得大概只是巧合,珙桐树并不是罕见的树种。 他告辞离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道: “我没有不喜欢莲月空。” 声音低低的,像和好朋友闹矛盾后先开口低头、却语气别扭的小孩子。 得到身后一声轻笑以示原谅后,他跨出莲月空。 走得干脆利落,不再回头,也就没有看到莲月尊一直目送他远去。 当燕尾青的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满树珙桐花顷刻变化成鸽子的模样。 鸽群从树梢上起飞,疯狂朝他离去的方向撞击,不顾空气中那道无形的屏障。 直到神形俱灭,透明的屏障被喉间血染红,地上铺满鸽子尸体,满天全是白色的羽毛。 莲月尊坐在漫天飞羽中,手里捏着一只正要拼命挣扎出去撞墙的鸽子。 “安静。” 他柔声告诫道,“再等等。” 第73章 【员工, 局里的调查出来了。】 【是么。】 【……你别伤心,员工,不是你的错。局里也没想到居然会是骆衡清下的手, 若不是定向调查,这次估计还是无功而返。】 贺拂耽静静坐在镜子面前, 看着镜中人头上那对鲜红如血的龙角。 【明河剩下的那一魂, 是幽精,对吗?】 【是。员工你怎么知道?我正准备你说。】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7节 贺拂耽低头,看向腕间红痕。 横亘的同命契纹如同藤蔓,清晰地缠绕在腕间。经脉处则散开一片淡淡的红雾,像安静的火苗。 一缕幽精魂丝。 不管是明河自己的潜意识让他选择保下幽精,还是师尊的分魂命令明河这样选择, 总之,都是为了他。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员工。】 系统心有余悸, 【幸好保下的是幽精,幽精是识魂, 掌管情爱与记忆。就是因为男主记忆未散,所以位面意志没有判定他的意识消亡,才让这个位面支撑到现在。】 贺拂耽闻言抬眸,疑惑:【只要明河的记忆一直存在, 这个位面就永远不会崩塌吗?】 【理论上是这样。男主是位面支柱, 只要他的意识还存在于当下的轮回, 这个轮回就不会消散。但是员工……】 系统犹豫了一下,害怕接下来的话会让面前人伤心。却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男主的肉身已经完全损毁了。没有肉身,魂魄就没有承载的容器,是不能长久的。】 贺拂耽心中却浮起一丝微妙的希望。 【那若是为他重新寻找肉身呢?】 系统叹息, 摇头:【员工你是说夺舍?不可能,男主已经化龙,是一个已经长成的魔神,天下间没有别的肉身能承载魔神长成的灵魂。何况,骆衡清把那一魂一魄看得那么死,你找不到机会的。就算有机会的,你又打算让男主夺舍谁呢?你下不去手的。】 贺拂耽不语,系统突然醒悟。 【你不会是想让男主夺舍你自己吧!?】 贺拂耽依然沉默。 系统慌忙道:【员工你别这样,咱们打工人为了一个小世界赔上自己不值当。局里的通知已经下来了,让你什么都别管,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跑。】 贺拂耽一愣。 【……跑?】 【对,跑路的跑。这个位面已经完了,没有修复的必要。骆衡清不可能让男主复活,那个病毒也不会允许的。趁他还没有对你下手,员工,赶紧跑吧。】 【局里要放弃这个位面么?】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等你撤退后,局里会封锁这个世界,让那个病毒和这个位面同归于尽。位面出口在归墟,你现在想办法赶去虞渊,应该还来得及。】 归墟…… 果然虞渊就是归墟的入口。 和明河谈论起四极与归墟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可如今他们二人便都已面目全非。 贺拂耽怔怔看着镜子里的人,头一次觉得那个人这样陌生。明明是他无比熟悉的脸,是他无比熟悉的角,搭配在一起却那样刺眼。 也该是刺眼的,水火不容,天经地义。 可偏偏这副属于烛龙的龙角龙骨竟然这样安分地待在属于应龙的皮相里,连一丝排斥也无。 松散的发髻终于支撑不住,滑落下来。 玉色发簪跌落,贺拂耽回神,伸手去接,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星玡落在地上。 当啷一声,跌得粉碎。 粉末轻盈,闪烁着星光,四散而去。 星光摇曳,随风盘旋飞舞,星尘中响起一支若有若无的歌,歌声厚重苍凉,仿若青铜。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 贺拂耽久久凝望着这片缥缈星光,直到星沙凝聚,重新又化作玉簪,静静躺在地上。 他跪下来,伸手拾起星玡,指尖触及星尘的凉意,低声呢喃道: “原来他知道。” 系统没听明白:【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师尊会杀他,也知道师尊为何杀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贺拂耽眼眶微红,嗓音也带上泣声,眼泪却始终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紧紧攥住手里的簪子,靠着那一点凉意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莫大的悲恸中失去理智。 “所以他才会在位面重启的第一天就来望舒宫找师尊单挑,所以他才会这样讨厌师尊。他全都记得……” 可就算全都记得,也还是重蹈覆辙。 甚至比前世还要傻——这一世,在师尊杀他夺骨之前,他便已经将鳞片、血液都赠与他人。 贺拂耽悲哀地想,最后那天晚上,他们躺在星沙上听着这支烛龙歌,一支如此精准的命运之歌…… 明河,那个时候的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贺拂耽起身,直视着镜中人。 他到底是把眼泪逼了回去。对抗情绪消磨了他精力,因为疲惫,镜中那个修长清瘦的身影显得无比冷漠。 “我不走。” 【……员工?】 “我要救明河。” 系统诧异:【员工,你别逞强啊。区区一个小位面而已,毁了就毁了,主神不会责怪你的,也不会在意的。】 “可我在意。” 【……】 “如果勇敢善良的人必将最先死去,那我不接受这个结局。”贺拂耽喃喃道,“我会找到办法救他……一定有办法救他。” 【……】 良久,贺拂耽突然抬眸,镜中人双眼灼灼。 “既然夺舍不行,那如果……我送明河的魂魄前去轮回呢?” 【轮回?】 系统诧异。轮回会让神魂回到初始状态,的确能减少与肉身的不匹配几率,可—— 【可烛龙族的涅槃重生是向死而生,得彻底死去之后才会轮回重生。若让他轮回,太阳炎火消弭他意识的一瞬间,位面就会崩溃的!】 “所以,我只送他的一魄入虞渊涅槃。剩下的那一魂,我会送往幽冥。” 贺拂耽平静道,“虞渊涅槃之后,肉身便可以重塑。幽冥轮回之后,识魂也将得以保留。” “你方才不是说,识魂幽精掌管记忆,只要记忆尚存,位面就不会崩溃吗?” 【……是这样。】 系统想要反驳,却发现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尤其幽冥界崩塌之后,十殿阎王与大小鬼差全都失踪,轮回池无人看守。又事涉男主,天道想必也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过忘川,保留记忆投胎转世不是难事。 虽然人间生灵寿命短暂,但只要撑上个一二十年,虞渊的龙蛋就可以破壳。那时候男主有了新的肉身和意识,从前的记忆便不重要了。 这相当于打了一个完美的时间差! 它随即想起一事: 【可是员工,人有三魂,却有七魄,男主现在七魄散了六魄,剩下那一魄就算在幽冥转世都难,更别提在太阳炎火之中涅槃……稍有不慎,男主可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贺拂耽静静道:“我会想到办法的。这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掌管记忆的是那缕残魂。” 【残魄轮回艰难,残魂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缕残魂虽说勉强可以投胎,但恐怕投不了人间道,只能投、投——】 “畜生道,是吗?” 贺拂耽轻笑,“就算可以投胎人间道,师尊也不会让明河转世成人的。” “但那又如何呢?是人还是动物,有什么分别吗?” 【……】 系统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提醒道,【员工,就算是畜生道,骆衡清也不会允许的。】 贺拂耽却不为所动,抬手摊开掌心,那里赫然躺着一粒红艳艳的果子。 【这是……】 系统看着有些眼熟,【若果?】 “魂体不合,必然带来剧痛。但因明河心甘情愿,所以他的龙骨和龙角并没有反噬我的魂魄。” “我曾送给金乌一朵龙吐珠,金乌亦回赠我一颗若果。这里面附带了一丝太阳炎火,可以让若果离开虞渊也永不腐烂。我想,应该能打破我身体里的平衡吧。” 【不不不,员工你等等……】 系统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不行,这太危险了,你这是在拿你的神魂开玩笑。万一这若果把你烧死了怎么办!】 “我相信金乌不会给我一颗能杀死我的果子。” 贺拂耽微笑,在系统的尖叫声中,将手里的果子放入口中。 果肉入口即化,最开始的清甜果香消散之后,就只剩下炭火一样的灼烧感,顺着喉管一路流入腹中。 身体里的龙角和龙骨仿佛瞬间长出无数尖刺,刺向皮肉和神魂。 身体逐渐泛起绵密的疼痛,贺拂耽攥拳忍耐着,突然伸手打翻案上的返魂香。 安神的焚香熄灭后,疼痛骤然加剧。 贺拂耽却在疼痛中朝系统安抚地轻笑。 “别怕。师尊什么都能做到。” “所以……他一定会亲自带明河来见我。”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8节 * 像是有人把铁钉从断角处锤进去,炸裂而压抑的疼痛钢刀般顺着龙角、头皮一直向下划到颈骨和脊椎。凶器上的锈迹混入血肉,疼痛如针扎般绵密,让人晕眩、冷汗涔涔,却又不得解脱。 不属于他的龙角和龙骨终于学会用疼痛来昭示自己的存在,证明如今的拥有者不过是一个盗贼。 贺拂耽被折磨得几乎没有力气。 巨大的龙角像一副沉重的枷锁,让他连头都无法抬起来。 身边有人来来去去,他却无法分出任何心思停留在他们身上。 有医修仔细替他把过脉,然后向衡清君行礼告罪,为难道: “龙骨的移植并没有什么问题。老朽有负仙君所托,实在看不出这烛龙骨突然异变的缘由。” “要怎么做才能让阿拂不再疼痛?” 医修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眼面前人的脸色,又飞快低头,视死如归道: “只有找来这龙骨的主人,才能安抚龙骨。”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角落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地面开始结霜。 “那个人已经死了。” “只是肉身死亡而已。正好,那副龙骨如今只需要原主人魂魄的安抚。仙君只需随意为那魂魄找一具肉身——” “下去。” 一向冷漠到毫无波动的人现在却语带戾气,医修不敢再多说,慌忙告退。 偌大寝殿只剩下他们两人,骆衡清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床上那人身上。 他已经又昏睡过去。 因为疼痛蜷着身子,睡梦中也不安稳。疼出的冷汗将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显得憔悴可怜。 记忆里阿拂很少会有这样不体面的时候。他总是衣衫整洁,礼数周全,只有午夜梦醒时还会下意识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只想回到从前,可一切终究变得面目全非。 骆衡清在床边坐下。 他帮床上的人擦去冷汗,理顺头发,又将他搭在床沿的手放进被子里去。 那只苍白的手,腕间仍有蜿蜒的红痕。 再过一日,只要再过一日,他就能将这个契约解开,将阿拂腕间属于旁人的魂丝扼杀。 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龙骨异变。 骆衡清看着床上的人,无声喃喃: “真的就斩不断吗?” 两日后,衡清君出了一趟远门。 来去匆匆,带回一只白虎。 半大的野兽生长在寒冷的极北之地,无父无母,靠着本能的撕咬和觅食活到现在。 它极其警惕衡清君,被衡清君捕获后一直显得焦躁不安,刚从乾坤囊里放出来时就立马跑得远远的。 衡清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虎躲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确定安全后贴着墙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 见衡清君仍旧没有反应,它才大着胆子顺从心意爬到床上去。 断角处传来濡湿的触感,暂时缓解了贺拂耽的疼痛。 感觉到床上的人不再痛到发抖后,白虎小心翼翼地穿过龙角走到他的头顶,用一只柔软的小爪子踩上他的额头。 贺拂耽从连日的疼痛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双警惕又难耐好奇的兽瞳。 见他醒了,幼兽收回爪子,想绕到他的脸颊旁正对着他,却被头发遮掩住的龙角根部一绊,打了个滚才翻到目的地。 毛茸茸的团子有点尴尬,重新坐好,舔了下爪子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贺拂耽勉强撑起身子,判断眼前的情况。 这是一只白虎,还在炸毛的幼年期。 皮毛上的花纹还没长开,挤在一块显得憨态可掬。毛很长,纠缠着一些血块,下面是大大小小已经结痂的伤口。 一直沉默的衡清君在小弟子看过来的时候,终于开口道: “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个样子。那些伤与我无关。” 贺拂耽视线重新落在小兽身上。 他抬手想摸一下白虎的脑袋,但最后只敢虚虚拢在它身体周围。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小兽,害怕眨一下眼它就会消失。直到小兽亲昵地撑着他的肩去舔龙角处的断口,他才惊觉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那是连日来被疼痛和炽热折磨之下的恐惧、悲伤、愧疚,与眼下突如其来的惊喜,一同化作的泪水。 一旁的骆衡清死死攥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独闯幽冥并不算难,但要送一个非人族入轮回池,就算只是畜生道,也依然能让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付出代价。 小臂上被轮回池水腐蚀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戾气几乎要烧毁理智,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漠。 “阿拂。” 他轻声提醒道: “人畜有别。” 第74章 贺拂耽把小兽抱在怀中。 连夜赶路, 路上又一直处于高度警惕之中,白虎玩了一会儿就累了,窝在他怀中乖乖闭上眼睛, 却哼唧着舍不得睡去。 贺拂耽一下下摸着它的后脖颈,动作轻柔, 哄它入睡。 抬眼看向面前人时, 也依然是哄孩子那样温良的神情,不愿吵醒怀中小兽,开口时声音轻柔。 “师尊莫非忘了?我也并非人族。” “它怎能和你相提并论?” “人族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此看来,是人是神还是牲畜,都没有区别。” “阿拂。”骆衡清静静道, “别再伤害自己。” 他终于上前来,走到床边, 连日来第一次在面前人清醒的时候触摸上那张清瘦的脸。 因为连日病痛折磨而显得苍白疲惫, 眼角却因为刚刚哭泣过而微微泛红,显出一丝动人的血色来。看向他的神色那般柔和平静, 不再像刚得知那烛龙死去时的悲伤哀切,仿若他们之间真的回到从前,回到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指尖下的肌肤如白瓷般光洁滑腻,骆衡清强迫自己不再继续沉湎于这失而复得的幻想, 冷酷地开口继续道: “他的一魂已经轮回, 但还有一魄在我手中。我只会让步这一次, 阿拂,若你再为他自伤,我会彻底杀了他。” 贺拂耽轻笑。 修真界少有人去过虞渊,更少有人见过若木、吃过若果, 所以他确信自己体内的火毒无人能诊断出来。 因此轻淡地反问道:“师尊为何认为是我在自伤?若是命运如此呢?若是……命运非要将我和明河绑在一起呢?” “我不信命。” 骆衡清直勾勾地看着面前人,忽而冷笑一声,“命是可以改变。阿拂,天道要你短折而死,但你现在已可长命无忧。你的命运不就被我改变了么?” “可师尊既然不相信命运,又谈什么改变呢?” “……” “何况,我的命也不是师尊改变的。” “……” “替换我体内残破蛟骨的,是明河的龙骨和龙角;此刻替我安神镇痛的,亦是明河的幽精神魂。这一切和师尊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阿拂。” 骆衡清眸中爬上寒霜,一片冷冽的霜色之后,一丝黑气迅速游过。 “不要激怒我。你会后悔的。” “师尊又要用明河那一缕残魄来威胁我吗?师尊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威胁会对我有效?” 贺拂耽看着面前人眼中的黑气,说得很慢,确保面前人能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 “师尊认为我爱明河?难道师尊不相信命运,却相信爱吗?” 骆衡清眉目一瞬间变得冷戾。 冰冷手指摩挲过床上人脸颊,轻轻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根本没有爱这种东西。阿拂,你只不过是受了魔修的蒙蔽。” “爱之欲其生。若师尊认为我是自伤,便是认定明河心甘情愿为我换骨,因为爱我,所以盼我长生。而我亦爱明河,所以宁愿自伤,也想要保全他的性命。” “而若我不是自伤,那便是命中注定我与明河永不分离。” 贺拂耽看着面前人,像从前对课业疑惑不解时那般,轻声问道: “师尊,您要如何选择呢?” 骆衡清指尖不可自制地稍稍用力。 “他会自愿,不过是受我分神影响而已。” “是么?那师尊千方百计想让我长生,师尊爱我吗?” 依旧是单纯疑惑的发问,和谈及那条烛龙时的温柔坚定那般不同。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又为何同为爱,收获的对待却完全不同?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09节 指骨感受到面前人说话时下颌轻动,双眼亦看见两片唇瓣微微张合。仿佛翩飞的蝶翅,一字一句都变成带毒的鳞粉,顺着指尖一路传递到心脏。 那里已经痛到麻木,骆衡清在疼痛中开口: “你变了,阿拂。你以前从不会和我这样说话。” “但是没关系,只不过是那魔修引诱了你。” 他自欺欺人般微笑着,语气却带着极怒时的轻颤。 “会回到从前的。阿拂,我们会再次过上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一定会。” 他慢慢松开手,似乎已经从怒火中平静下来。 “阿拂,你累了,为师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最后,离去的人的背影竟然像是落荒而逃。 * 小白虎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虽然贺拂耽没有心思出寝殿闲逛,却总是被白虎的撒娇讨好打动,天气稍好一些就会带它出门去玩。 从北境雪山远道而来的白虎,皮毛生得格外浓密。 脊背上的毛色黑白交错,毛长而厚,抚摸时掌心微微陷进去,像被温柔地包裹着,却又强硬到刀枪不入。 肚腹上的毛则柔软、纯白、无害。高兴的时候就地一滚,抬起四爪露出雪白的肚皮,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忍得住不把脸埋进去。 这个年纪的小兽还不到离开母亲的时候,所以贺拂耽养它养得很用心。 衣食住行都亲自过问,害怕小兽违背天性由人饲养会导致先天不足,还寻找来各种灵药为它进补。 因此初来乍到的时候白虎还有些怕生,却在两天后就如鱼得水四处撒欢。 它虽然继承了男主的记忆,却并未开灵智,野兽的身体和头脑让它无法理解那些记忆代表的含义,只剩下亲近爱人的本能。 因此在第一眼看见贺拂耽的时候就本能地喜欢他、信任他,也在第一眼看见骆衡清的时候就本能地厌恶他。 甚至在确定有贺拂耽在场的时候,骆衡清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它后,竟然敢当着这个天下第一剑修的面去咬他的腿。 一连几日,贺拂耽与骆衡清之间的谈话都是不欢而散。 准确来说,是骆衡清自己不欢,然后自己散去。 贺拂耽的疑问他无法回答,逃避了几次之后,索性不再回答。 他开始总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贺拂耽与白虎玩闹,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再离开。 有时候白虎睡着,殿内回复以往的宁静,剩下两人各做各的。骆衡清在主座上处理宗门事务,小弟子在一旁研究棋谱,不再悲伤,也不再有眼泪,倒真像是回到从前。 贺拂耽静静等待着。 等到白虎可以完全断奶的时候,他离开寝殿,去地库取了一样东西。 魂枪。 除了大门,望舒宫里没有针对他的禁制,所以这杆枪取得很顺利。 就像拥有一半杀戮道意就可以操控衡清剑一样,拥有整副烛龙龙骨和龙角之后,也会被魂枪视作主人,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感受到它的所在。 贺拂耽坐在镜子前,拿着一方丝帕,轻轻擦拭着枪尖。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副残局,黑白双方势均力敌。 所有棋子不是落在棋盘,就是好好放在棋罐里,却有一颗白子孤零零落在棋盘之外,像是主人还没有想好将它放在何处。 细白指尖隔着丝帕在银枪上游走,忽然枪尖轻轻一闪。 【我可以帮你杀骆衡清,只要你给我一滴血。】 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贺拂耽却毫无惊奇,只是道: “我的血也可以?” 【骆衡清把那傻龙的血喂给了你。不然按照你当时那么伤心,就算龙骨不排斥你,你也会大病一场。如果喝了血你还没有醒过来,骆衡清恐怕还会割下他的肉——】 枪灵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感受到握住枪杆的手在逐渐用力。 它沉默一瞬,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你要杀骆衡清吗?你想杀他的话,我就帮你。】 “如果我不想呢?” 【你不想那就不杀呗。】枪灵无所谓道,【但是如果你不想杀他的话,把我带回来干什么呢?】 “我希望明河在虞渊重生之后,能立刻与你重逢。我知道你是他最好、也是最厉害的朋友,三百世相依相伴,不离不弃。你会替我保护好他。” 【……】枪灵有点羞涩,【也没有那么厉害啦。】 又问:【可你如果不杀骆衡清的话,他不可能让傻龙会虞渊轮回。你放心吧,大美人,给我一滴血,我一定能帮你杀了他。】 贺拂耽摇头。 “我不想杀师尊,并非是因为我无法杀他。这几日,师尊在我面前从不设防,甚至不曾召回过衡清剑。”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动手,但我还是无法下手……你会怪我吗?因为我做不到替明河报仇?” 枪灵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你会为这个自责。】 【但是真的不必,大美人。你应该也知道那傻龙并不愿意你为他复仇,毕竟,并不是骆衡清杀了他。】 贺拂耽轻笑,柔声道:“我的确知道。” 他放下银枪,看向面前的棋局。 镜中倒映出他的身影,看起来就好像他正在和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对弈。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莲月尊的话,想我到底应该怎样以身入局。可无论怎么推演,最后的结局都是满盘皆输。” “直到刚才,我终于意识到,在棋盘上自相残杀,哪怕杀得只剩下最后一子,棋局依然不会结束。” 莲月尊曾说,是他的眼泪让明河与师尊互相仇恨,也是他的眼泪在当初惹得天家父子相残,皇庭暴乱。 但那一夜,他坐在帝王身上,回头看向闯入的太子时,努力想要流下眼泪却终究未能做到。 真正流下眼泪的,是太子。 所以,并不是他的眼泪让他们互相仇恨,而是幕后之人在制作各种陷阱操纵他们互相举起屠刀。 留在棋盘上,无论是做黑子、白子,还是做第三方鬼手,都始终受着整盘棋局的影响,始终逃不过那个人的掌控。 就像之前的一次又一次,选择明河,他会为辜负师尊而愧疚;选择师尊,又会为牺牲明河而伤心。因此左右摇摆,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最后却是两个人都遍体鳞伤。 每一次对弈,都是这样惨败的结局,因为他早就是那个人的棋子了。 棋子怎么可能打败执棋人? “所以,只有和那个人一样,成为执棋人,和他平起平坐,将所有的一切都视作可以利用的棋子……” 所有的一切,包括物、包括人、包括爱。 “不再为辜负而愧疚,也不再为牺牲而伤心,只为结局。” “只为赢。” 贺拂耽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拾起,放入棋罐。 黑白棋罐泾渭分明,互不干扰——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棋盘外那颗莲月尊给他的棋子亦落入棋罐之中,落下的那一刻,他听见心中传来银瓶乍破的一声脆响。 阻塞许久的瓶颈消失不见,金丹裂开缝隙,裂缝中光芒越来越盛,到最后脱胎换骨,凝成元婴。 一瞬间贺拂耽感到前所未有的耳清目明,他终于能感受到体内那副旁人的龙骨龙角是多么强健,连呼吸都比以往自在几分。 贺拂耽静静感受了一会儿,随后起身,取下发间星玡,换上师尊送来的发簪和衣物。 他缓步来到师尊所在的主宫,在晨钟敲响第六下的时候,像曾经的每一天那样,准时迈上玉阶的最高一级。 主宫中有人,是其他宫中的长老在与师尊商议事务。 见贺拂耽来了,其他人都很识趣地告辞离去,路过贺拂耽时朝他投来担忧却又无能为力的神情。 只有主座上的骆衡清纹丝不动。 他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看了殿下人一眼,随后就低头继续看着案前的卷宗。却一个字都不曾读进去,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头。 却在身旁人稍稍靠近一步时,立刻察觉出与往常的不同。 他猝然抬头,捉住面前人的手腕开始把脉。 “师尊放心,弟子乃正常悟道突破,并无暗伤。” 骆衡清这才稍稍放心:“怎么会这样突然?” 贺拂耽并没有回答,跪下来向面前人行了一个大礼。 骆衡清正欲伸手将他扶起,就看见面前人直起身子,看着他笑道: “正如师尊所说,弟子从此便长命无忧。是以特地前来向师尊告辞,准备出门游历,将从前欠缺的历练都补上。” 他看着面前人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平静地问:“师尊,您不为弟子高兴么?” 骆衡清沉了脸色。 “你想要离开我?” “我已将碎丹成婴的事情告知龙宫和空清师伯,龙王答应带我入龙群前往各地布雨,师伯亦答应让我入队前去各处秘境探险。不过,若是师尊想要将我关起来,他们也无可奈何,只是……从前师尊的理由是怕我受伤,这一次,师尊又要用什么理由呢?” “你还是想让我救他。可是阿拂,难道你忘了我说过,只有神魂方可补神魂么……” 骆衡清压抑着越来越急促的心跳,眸中黑丝越发疯狂。 “他如今只剩一缕残魄,想让他涅槃,需要割下我一半的神魂与他融合,即使我真的已经成仙,失去一半神魂也会让我重伤。即使这样,阿拂,你还是要选他吗?” “我并没有做任何选择。” 贺拂耽轻轻开口。 “这一次,是师尊你来选。” 第75章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0节 “我可以救他, 但阿拂必须亲自动手。” 骆衡清语气清浅,似乎不以为意,双瞳却几乎被黑气侵占. “切割神魂与杀鱼、杀龙也没什么不同, 都是将利器插入身体,划开皮肉, 直到刀尖能刺进骨髓。” “阿拂, 你舍得这样对我么?” 贺拂耽不为所动。 “我说过了,这一次师尊来选。我什么也不会做。” “不过我的确很好奇,师尊为何会认为我舍不得?师尊认为我也爱你吗?” 骆衡清声音嘶哑,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我也说过了,阿拂,根本就没有爱这种东西。只有事实, 而事实就是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师尊便这样自信吗?” “本就该如此。阿拂与我已经相伴百年,却因为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魔物弃我而去。阿拂, 你告诉我, 若不是受了他的引诱,你怎会如此?” 贺拂耽静静看着面前人, 看着他眼里越来越多的黑丝。 几乎已经将寒霜完全吞噬,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冷淡自持的绝世剑修,而是一个困顿、绝望的心魔。 是师尊的心魔在不相信爱,不相信命运, 被困在往日的回忆里, 执拗地追求那个曾经规划好、却早就破灭的未来。 “所以, 师尊用尽办法想要与我长相厮守,做尽夫妻之间亲密的事,却不肯承认你爱我吗?” “……” “明河就敢承认,爱是牺牲、是退让, 他全都做到了。师尊,若你也爱我,为什么不能让让我?明明从小到大,我要什么师尊都会给我,现在我想要明河回来,师尊为何不肯为我退一步呢?” “……阿拂,你现在是在无理取闹么?” 骆衡清轻笑一声,然而开口时话语勉强,“你看,就是这样,阿拂,你太心软了,他在骗你。” 贺拂耽心中轻叹。 多么顽固的心魔,因为不肯承认明河对他的爱,索性连自己的爱也当做虚无。对真相视而不见,守在明河的生死关之前,寸步不让。 他不愿相信爱,却坚信着恨。 贺拂耽提着衣摆,膝行上前一步,靠进师尊怀里。 他头上的龙角还未收回去,那颗若果到底给他留下了后遗症。即使白虎的存在可以镇痛安神,这副龙骨龙角却终究不能彻底受他掌控。 冰冷坚硬的赤角先碰上骆衡清的胸膛,随后才是小弟子柔软的身体。 骆衡清几乎怔住,片刻后才想起抬手,将怀中人环住。即使手中触摸到温暖纤瘦的脊背,却依然觉得眼前一切都如同幻象。 直到胸口的疼痛警醒他—— 不是幻觉。 淮序短剑没入骆衡清心口,却在即将触碰到心脏时停下。 骆衡清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胸中那块血肉感受到尖刃的冰冷,疼痛之下,跳动得越发剧烈。 他却轻笑一声,似乎早有预料。 “阿拂,你应该知道这对我不过皮肉伤。你要再深一些。” 他伸手与怀中人一同握住剑柄,想要用力压下,淮序剑却感受到铸剑者的气息,也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不愿再前进分毫,发出阵阵悲伤的嘶鸣。 贺拂耽挣开他的怀抱,将短剑拔出,反手插在桌案上。 剑刃锋利,很轻松地就完全刺入木头,只剩下剑柄还露在外面。 “的确如师尊猜测的那般,我舍不得伤害师尊。” “莲月尊曾说,爱是看见。明河看见我,因此爱上我。我亦看见师尊……百年间与师尊日日相对,或许我也早就爱上了师尊。” “……阿拂?” 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落在自己身上,骆衡清最先感受到的,竟然不是狂喜,而是惶恐。 他定定看着面前人,脸颊上沾了他心口溢出的血液,让那原本冷清持重的美丽变得妩媚清艳。 就像修出人形后第一次下山勾引人的小狐狸,手段是笨拙的,言语是虚假的,取人性命的方式也是粗略的。贪婪地饮用着第一口精气,食物的血液飞溅到脸上,他却懵懵懂懂,柔软无知。 骆衡清看见面前柔软的精怪轻声道: “可是师尊不愿意承认爱……那便当做它确实不存在吧。” 他站起身,额间水蓝剑纹一闪,手中立刻出现一柄长剑。 剑尖没有继续刺进面前人的胸膛,而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我不要再爱师尊了,也不要再看见师尊。” 清规淮序双剑远离主人,同时发出悲切的嘶鸣。 贺拂耽在这声声剑鸣中拔下头上紫色的玉簪。 满头长发如瀑垂落,玉簪落地,跌成碎片。 “师尊从前给我的一切,我全都不要了。” 他渐渐向后退去,一面解开腰间同色的系带,燕尾青的广袖长袍委地,露出内里黑色的衣衫。 他仍旧在微笑: “从今以后,我与师尊,恩断义绝。” 颈间玉珠也被一把拽下,握在手心,渐渐爬满霜色,是那一半的杀戮道意。 然后轻轻松手,玉珠落地,骨碌碌滚向远方。 他慢慢后退,继续道;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 最后一个字落下,便已经退至殿门边。 隔着暖玉大殿,骆衡清与门边人遥遥相望,有限的空间在对方这样冷淡的视线下,竟然遥远得仿若终生不可触及。 这是阿拂第一次穿黑衣。 纯黑的薄衫穿在他身上,竟然这样肃穆,仿若在为某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守孝。 重孝之下再没有别的颜色以作装饰,黑发黑瞳,连嘴唇也因为病弱而浅淡。偏偏头上一双龙角鲜红如血,繁密如树,趁得眉眼更加妖异艳丽。 美得悲伤、哀戚、却毫不安分,甚至略显凌厉,极致艳色能深深刺痛旁观者眼睛。 在那一刻,骆衡清指尖无力地微动一下。 傀儡、符箓、禁制,有太多办法可以留下这个人。可在这样极端的美色面前,一切手段都显得徒劳,注定这样的美丽将永不停驻。 贺拂耽最后看了殿前人一眼,随后转身。 在抬步将要跨过门槛的时候,脚腕处却传来阻拦的力道。 是骆衡清。 一向高高在上的人终于矮下身子,踉跄跪地伏在他脚踝,握住他的脚踝,心口溢出大片血液染红了一袭白衣。 “别走,阿拂。” 他软了声音,抬头看向面前人的那双眼睛黑气全消,寒霜凝结几欲化成水汽。只剩无限恐惧,和恐惧之下小心翼翼的乞求。 “我救他。我自己动手。只要阿拂留下来……” “我爱你,阿拂。” * 返魂香烟雾缭绕,浓烈的芳香中混杂着草药的苦涩。 贺拂耽捧着药碗,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喂着床上的人。 三日闭关,房门打开之后,走出的那个人比此刻面前人脸色还要苍白。却依然勉强维持着从前战无不胜、坚如磐石的模样,不紧不慢道一声“成了”。 直到贺拂耽奔进房中,将那朵修补好的魂魄端详一番后,才倏忽晕倒。 又抿下一口,骆衡清注视着面前人,低声道: “太苦了。” “……” 贺拂耽索性放下汤匙,笑道,“其实我觉得,师尊自己一口干了会不那么苦。就算我年少时喝药,也不曾这样娇气。师尊还要不如当年的我吗?” 骆衡清却不答,仍旧专注地看着面前人。 “想吃蜜饯。” “……好吧。” 贺拂耽放下碗,拿起一颗蜜饯喂到床上人嘴边。裹了糖渍的果子很快被叼走,指尖也像是无意之中被湿润地一舔。 旁边安安静静看骆衡清喝苦药汁的白虎立刻不高兴了,扑进贺拂耽怀里,哼唧叫着也要吃好东西。 贺拂耽失笑,在它后脖颈上摸了一把。 “你是小老虎,小老虎不能吃这个。” 白虎不听,毛茸茸的大脑袋在贺拂耽怀里拱来拱去,闹得他都没有办法继续给床上人喂药,只好捧着它的脑袋亲了一下。 白虎立刻安静下来,心满意足地趴在贺拂耽脚边,头枕在床边脚踏上,一双大眼睛向上看着贺拂耽,眨也不眨。 骆衡清冷眼看着那畜生撒娇卖痴,却在见贺拂耽抬头看来的一瞬间,立刻换回温和神色。 “阿拂把它养得很好。只是太能闹腾了,我听着有些头疼。” “师尊是想我把它带走吗?” 骆衡清心中一紧,开口却是云淡风轻。 “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望舒宫清冷,热闹一些也好。” 他不敢再说什么,一口一口喝着药,只是双眼久久凝望着面前人。 看得贺拂耽都有些奇怪:“师尊为何一直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阿拂近日都穿黑衣,为师觉得新奇罢了。”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1节 骆衡清轻咳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阿拂为何不穿燕尾青了?阿拂很适合那个颜色。” 贺拂耽微笑:“难道师尊觉得我穿黑衣就不好看了吗?” “自然不是……只要阿拂喜欢,当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是我不好,阿拂,我不再问了。” 贺拂耽莞尔。 似乎师尊承认了爱之后,也承认了爱的确如他所说,是退让和牺牲。 所以从昏迷中醒来后,师尊在他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像是仍对动如参商的诅咒心有余悸,所以无论怎么样都好,只要他还愿意留下。 师尊的确一直在让着他,尽管让得还很笨拙,还是会习惯性地安排小弟子的生活,还是会无缘无故生白虎的气。 可贺拂耽自己也是笨拙的。 分不清爱一个人与对一个人好究竟有什么区别,所以没办法将之前为达目的说出口的谎言变作真实,只有对师尊很好很好。 好到有时候,他会觉得他们其实在玩过家家。 腰间白羽微微一闪。 贺拂耽低头看去,握住羽毛的瞬间,听见来自莲月空的传音。 骆衡清亦听见了,切割神魂后他元气大伤,但境界并未跌落,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沉吟片刻,他点头道:“既然是阿拂的朋友,他想来就来吧。”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白羽微微闪烁。 下一刻,白衣僧人已经出现在大殿中。 他依旧是长发飘飘的模样,并未束冠,只用发带松松束在脑后。但他的气质实在出尘庄严,即使散发也不会显得轻浮随意,尤其头顶凭空旋转的金色华盖,更显宝相庄严。 贺拂耽起身向他见礼。 “莲月证真。不知尊者前来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决真子亦回礼,微笑道,“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小友相助。” 贺拂耽眨眨眼睛,因为太过诧异,下意识朝身边最亲近的人看去。 他看了眼师尊,却见师尊正盯着来人那顶华盖打量。 又转回头去,疑惑道:“我?尊者是说我?” “此事唯有阿拂可以助我。” 莲月尊温声道,不躲不避对上床上人的视线。 那一刻他头顶的七骨伞盖微微旋转,垂下佛珠流苏叮当作响,伞面上三朵祥云纹流光溢彩。明明该是佛相,却无端显得像是挑衅。 “所以特来告知仙君,还请仙君准允。” 第76章 骆衡清看着来人, 神色冷淡。 他已有成仙的实力,只是一直压制境界躲避雷劫不愿飞升。来人在传说中亦是不肯飞升上界的仙人,同为仙人, 按理应该互有感应。 但他没有从来人身上察觉出半分仙气,甚至, 连一个筑基期修士应有的灵气也在他身上察觉不出分毫。 就仿佛, 这个人真的只是一个尘世中最普通不过的凡人。 他没有开口答话,视线淡淡从来客身上扫过,再次停留在那把流云七骨华盖上。 就像这个人一样,这把伞也处处让人觉得诡异,却又普通到什么也看不出来。 见他不语,莲月尊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仙君?” 骆衡清仍旧没有理会, 只是蹙眉轻咳一声。 一旁贺拂耽闻声,犹豫片刻, 还是道:“我能力低微, 幸得尊者赏识。但师尊生病,我不愿离开师尊太久。尊者不如另寻高明。” “阿拂至孝, 与衡清君这般师徒情深,我又怎么忍心让你们师徒分离?不过几日功夫罢了。实在是……此事涉及水族,只有阿拂能助我。” “水族?”贺拂耽奇怪道,“事涉水族, 尊者去寻龙宫岂不更方便?” “虽为水族, 却也是魔族。” 莲月尊道, “四海龙宫千万年来皆谨慎度日,从不插手正魔两道,我不愿为难他们。” 四海水族皆由应龙族统率,一众虾兵蟹将都是些小神小妖。虽说不属于修真界, 但因为神职需要常与正道修士交好。又因为担忧天道忌讳,对魔道避之不及,因此水族之中绝不应有魔物。 只除了—— “尊者说的……莫非是鲛人族?” “正是。” 莲月尊微笑解释,“鲛人族不受天道认可,因此和烛龙族一样被视作魔物。四海龙王皆嫉恶如仇,想必不会让座下龙君助我。我便只好厚着脸皮来找阿拂了。” 他说得谦卑,贺拂耽忙道:“尊者太过客气了。” “尊者从前也时常帮助我,如今前来,我自当回报。何况我与鲛人族亦有缘分……一面之缘,在虞渊遥遥见过一次,她们还送了我一捧明珠。” “只是不知尊者需要我做些什么?” “鲛人族新生的小鲛人患了眼疾,她的族人不忍见她就此失明,向我求一颗圣鲛珠用以代替眼瞳。” “鲛珠我倒是听说过,传说是鲛人族的眼泪。但圣鲛珠……” 莲月尊微笑:“是海中神明的眼泪。” 贺拂耽想了想,摇头。又看向床上人,问:“师尊可曾听说过此物?” 骆衡清皱眉道:“闻所未闻。” “连师尊都不曾听说过的宝物,想来不在修真界。”贺拂耽猜测,“莫非是在魔界?” “在归墟。” “……” 听见熟悉的两个字,一些早已模糊的记忆猝不及防在脑海中闪现,贺拂耽沉默。 莲月尊微叹口气:“归墟在四海交汇的极深海域,鲛人族虽有鱼尾,人身却脆弱,法力也低微,并不能前往深海,故而相求与我。只是那个地方,若我独自一人,也难以涉足。” “为何?莲月空可与日月比肩,是世间至高之地。尊者去得了至高的天空,却不能去最深的海域吗?” “说来不怕阿拂笑话。重伤之后,我便拉下恐水的毛病。去是能去,只怕去了之后便毫无理智,哪里还能去寻找圣鲛珠呢?” “原来如此。” 贺拂耽起身准备离开,“事不宜迟,我与尊者即刻出发。” 刚走出一步就被扯住袖口,他转身,正好对上床上人眸中一片沉郁的霜色。 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 “师尊,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 “此去不止为帮尊者寻找圣鲛珠,也为把明河的魂魄送往虞渊。归墟便在魔界虞渊。” 还是不说话,但也不放手,只是轻轻咳了两声,还是病重虚弱的样子。 贺拂耽正想再安慰几句,身后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衡清君何必如此?阿拂已经长大,你莫非还能困他一辈子吗?” 略带规训的语气,这一次,连贺拂耽都感受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微妙气氛。 但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只是错觉,转过身,面前依然是平静冲和、朝他淡笑的佛修。 而这淡笑落在骆衡清眼中,便是纯粹的嘲弄和恶意。 那不是故意表现出来的恶意,而像是已经仇恨怨愤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此竭力伪装也不免溢出一二。 巧的是,他也极度憎恨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即使今天他们第一次见面。 贺拂耽两相为难之下,索性将怀中的白虎放下。 “我把小白留下,让它陪伴师尊养病。这下师尊可放心了?” 骆衡清错愕,离开柔软怀抱的小兽更是惊呆了,立刻不满地呜咽着想要下床跟在面前人身后,却被一把拎起后脖颈。 “小白不愿意帮我吗?”贺拂耽轻声道,“可小白不帮我的话,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话音道最后听上去已经有些伤心,小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能听出他的语气。顿时不再挣扎,小声呜呜叫着,委委屈屈表示愿意听话。 “小白很乖。” 贺拂耽在小兽头顶揉了一把,看向床上人,“那师尊呢?” 骆衡清眸光微闪,终究是松了手,不再阻拦。 贺拂耽于是微笑:“师尊也很乖。” 他转身,看见殿下人已经向他伸出手。 指尖搭上那只手的时候,面前景象一暗。 眼前再恢复光明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巨灵山外的小溪。 望舒宫与虞渊相隔千万里,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移形换影能做到的了。 贺拂耽赞叹道:“尊者也会空间术?” 莲月尊淡笑:“略知一二罢了,不如烛龙族精通。” 他们顺流而下,一路交谈。 “此次相见,阿拂似乎变了一些。” “有么?或许吧。人总是会变的。” “阿拂并未杀骆衡清。” “为何要杀他?师尊心魔虽还未完全除去,但已经勘破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我相信对师尊而言只是时间问题。况且师尊分割神魂后元气大伤,便是心魔想要作恶,也无能为力。”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2节 “阿拂莫非不知?骆衡清经年钻研神魂之术,早已经将神魂淬炼得庞然坚硬。何况他只是分出一魂两魄给那烛龙而已,对他而言远远算不上重伤。如今作态,恐怕有不少都是装出来搏阿拂同情。” 贺拂耽微笑:“就算虚弱是假,可退让是真。尊者莫非是觉得这样不好吗?” 莲月尊沉默片刻,这才笑道:“两全其美,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阿拂是如何做到的?” 贺拂耽并未回答,因为他们已经走到路尽头。 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深蓝海水。 已经有鲛人浮上海面,躲在礁石后面,胆怯又期盼地望过来。 贺拂耽唤出长枪,枪尖在水面轻轻一划,海水瞬间从两边分开,露出赤裸的沙石海底。 “尊者,请吧。” 鲛人在两侧的海水中游动着,为他们带路,并且沿途有越来越多的鲛人加入队伍。千万年避世不出的种族,为了自己的同伴,竟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贺拂耽心中有些触动,看向身旁人,好奇道: “鲛人族深居简出,不知尊者是如何与她们熟识的?” “她们喜好乐律,听见动人的乐曲,便会随之而来。” “哦?那看来尊者是个中高手了?” 莲月尊微笑,眼中难得浮起一丝自负意味,却又很快沉寂下去。 “算不得高手,只是空有技巧罢了。乐曲本为抒发情感之作,若不能打动人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烛龙族的歌声已经是世间罕有,鲛人族偶尔前来,却从不曾靠近。尊者的乐曲竟然能让鲛人族放下心防与尊者结交,可惜我不曾听闻,想来应当动听到能让我如痴如狂吧?” “……我惟愿如此,阿拂。” 走到深海时,阳光都已被海水吞噬。好在修士耳清目明,能在黑暗中视物。 即使已经走到深海,贺拂耽还记着身旁人恐水的忌讳,为他划出一个始终保持无水的小空间。 又继续走了一段路,前方鲛人突然放慢游速。 在他们前方,一座海底神庙渐渐浮现出轮廓。 庙宇周围泛着微微的蓝色荧光,照亮一小块黑黢黢的海水和脚下洁白的砂石。从远处看去时,莹润微光模糊了它的棱角,如同巨蚌口中一颗庞大无朋的珍珠。 房檐上垂下风铃,当有鱼经过时,海水被带得轻轻一荡,也裹挟着无数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神明寿宴上助兴的编钟。 鲛人游到神庙之外,却没有进去。 推开大门之后,便远远退至一旁,眼巴巴看着他们。 贺拂耽问:“圣鲛珠就在那里面?” 莲月尊道:“嗯,但那里面只供奉着一颗。剩下那一颗,只能前往归墟寻找。” 大门敞开,像黑洞洞的血盆大口。 贺拂耽走进去,发现内里其实并不阴森可怕。 这里面的一切也都泛着微微蓝色荧光,遍地生长着色彩各异的珊瑚,珍珠为瓦、玳瑁为梁,到处都是风铃和壁画。 贺拂耽在一处壁画前停下,仔细端详。 壁画上的人手持一张小网,似乎想要捕猎什么动物。但是一张网上干干净净的,周围也不存在别的生物。 身后有人轻声走来,脚步声穿过海水传来,显得沉闷滞重。 “阿拂猜猜他在做什么?” 贺拂耽摇头:“我实在看不出。” “他在捕风。” 贺拂耽惊讶:“风也能捕捉吗?” “因为他本就风神。风神飞廉,那场神魔大战中死去后,便葬在这座海底神庙,千万年来,由鲛人族日日祭祀供奉。” “既然是风神,为何会葬在海底?又为何……会与鲛人族扯上关系?” 莲月尊轻笑,带着身旁人走到另一幅壁画前。 “海水将海岸上的岩石腐蚀出孔洞,而海风吹过这些孔洞时,风神学会了音乐。” “他为爱人吹奏起动人的乐曲,海底怪鱼为这乐声着迷,竟被点化成为一个新的种族,人身鱼尾的鲛人族。创建一个种族,这是创世神才有的能力,因此百神奉飞廉为尊。” 又转过一副壁画,莲月尊声音沉沉。 “而百神亦为飞廉的乐曲所惑,被那曲子中的爱与欲打动,纷纷思凡下界,为满足一己私欲滥用神力。直到羲和为一舞与雨神相斗,不慎用十日炙杀女丑,又在女丑死去后悔恨神湮,天道开始绞杀神族。” “神魔大战开始,直到今日也不曾彻底落幕。” 来到最后一副壁画,莲月尊讲述着壁画里的内容,却是朝着身边人的方向看去。 “那一支乐曲能打动深海未开灵智的怪鱼,能打动数万年心智坚硬的百神,却无法打动他的爱人。他为爱人将这支乐曲吹奏了成千上万次,可每一次,他的爱人都只是看向远方,就像他们脚下的海水,永不起波澜。” 他看着正在望向远处一颗雪白鲛珠的身旁人,声音轻颤,几乎绝望。 “阿拂,你不为这个故事喝彩吗?” 第77章 贺拂耽却仍然只是看着那颗被供奉在神台上的雪白珠子。 “这就是圣鲛珠?” 他朝神台走去, 走到珠子旁,俯身好奇地观察着它。 忽而回首,朝身后人一笑: “尊者快来, 它好神奇。” 不等身后人回答,便又转回头去。 莲月尊站在原地, 定定看了他一眼, 终于无声苦涩一笑。 收敛好所有外露的情绪,缓步上前,又变回那个好似无欲无求的慈悲僧人。 贺拂耽听见脚步声,仍旧看着圣鲛珠,开口道: “这颗珠子似乎对声音很敏感。尊者的故事很动人,声音也很好听, 您说话的时候,这个珠子就会发光。” 准确的说, 是珠子表面会逸散出光点, 像是声音变成了音符,而音符拥有了实体, 化作光点和着旋律翩翩起舞。 莲月尊解释道: “风神的眼泪落入海水,便化作圣鲛珠,沉入最深的海底。当听见优美的旋律,就会发光。乐曲越动听, 光芒便越盛。” “深海里最为丑陋凶恶的大鱼若能有幸找到一颗圣鲛珠, 透过圣鲛珠领略旋律的美丽, 就能受点化成为最优雅神圣的鲛人。” 贺拂耽看着圣鲛珠里倒映的那个星光点点的美丽世界,不像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倒像在星沙流淌的银河。 “所以那些鲛人看见的世界也这样美丽吗?难怪她们的眼睛只能以圣鲛珠代替。”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转头, 看着身边人道: “既然圣鲛珠对旋律,那倒应该不难找。尊者可会唱歌?” 莲月尊却道:“阿拂很着急么?阿拂与鲛人族只有一面之缘,为何对她们这样尽心尽力?是为了她们……还是想要尽早回虞渊送独孤小友转世呢?” 贺拂耽疑惑:“有区别吗?” 良久,莲月尊才轻叹一声。 “……没有区别。” 从来就没有区别,任何人、任何物,面前人都一视同仁。 那颗心,无论是在当年强大的神明身体中,还是在如今木头做的代替品里,都从不为任何人波动。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因此,也对所有人都同样无情。 莲月尊微笑,转而回答最开始的问题: “圣鲛珠稀少,此去不知用时几日。阿拂莫非要我唱上几天几夜的歌吗?” “那便带一把乐器吧。尊者可会弹琴?” “略知一二。但是……阿拂,此路需要你独自前去。” “嗯?”贺拂耽疑惑,“尊者不与我同往?” 莲月尊垂眸,没有回答,只是道:“水流会指引你的方向。阿拂,平安回来。” * 鲛人们很快备齐了贺拂耽所需的全部东西。 一颗鲛珠,服下后可以暂时变成鲛人的模样,蒙蔽极深海域那些庞大怪鱼,避免它们的攻击。 一把小箜篌,鲛人族最爱的乐器,贺拂耽其实不会弹奏,还是临出发前才紧急学了一支曲子。 一把鱼骨刀,鱼骨莹润如玉,开双刃,刀柄处镶嵌着各色宝石。 乍一看装饰性远远大于实用性,但却是鲛人们能拥有的唯一的武器,说什么也要塞给他。 剩下的都是些珍珠玳瑁,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堆了一地,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不知从哪条沉船上薅来的人族绢花。 贺拂耽拾起一朵花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些东西也能用来找圣鲛珠?” 鲛人们彼此相视一笑,仍旧很害羞地不敢回答,只是示意他服下鲛珠。 贺拂耽本打算临走时再服下,如今推辞不得,便顺了鲛人们的意。 腿部逐渐传来一种黏合感,不疼,只是有些奇怪。这感觉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贺拂耽便见到了自己的新尾巴。 和他的龙尾很像,很干净的水蓝色,只是没有龙尾修长,却比龙尾圆润。尾鳍飘逸,如同纱裙。 头上发冠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发丝顺水流散开,贺拂耽有些不习惯地伸手去捞。 鲛人们却笑盈盈拦住他的手,似乎想要亲自为他束发。 贺拂耽乖乖任由他们在自己头上摆弄,然而越等越不对劲。幻出水镜一看,他哭笑不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3节 鲛人们给他在脑后扎了一个儿臂粗的辫子。 人族修士以长发为美,贺拂耽自然也蓄长发。他的头发散下来时能到大腿,如今扎了辫子,也有到腰间的长度。 星玡化作发带,被一同编入发辫中,珍珠玳瑁也纷纷佩戴在辫子上以作装饰。 整条发辫十分符合鲛人们繁花似锦的审美,各色流光溢彩的珠宝里,星星闪耀其中。 盛情难却,贺拂耽没有阻拦,只在她们停手后犹豫着朝莲月尊看去。 莲月尊轻笑:“很好看。” 贺拂耽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不出来到底好不好看,只觉得被这么一打扮,倒真像是一条土生土长的鲛人。 据莲月尊所说,再过一会儿海水会改变流向,便可顺着洋流前往归墟。 还有些时间,贺拂耽便坐下来耐心等待,时不时伸手感受水流的方向。 头发上传来轻轻的触碰,他恍然抬头,朝身后人看去。 “尊者?” 那只手微微一顿,却没有停下。 “她们很喜欢你。我虽与鲛人族熟识,但她们更喜欢你……或许比喜欢创造出她们的风神飞廉还要更喜欢你。” “何以见得?”贺拂耽失笑,“就因为她们没有给尊者和风神飞廉扎辫子吗?” “……” “那好吧,等我回来,我为尊者扎辫子。她们不喜欢尊者,我喜欢尊者,可好?” “……既然喜欢我,那可以给我摸一下辫子吗?” “嗯?” 贺拂耽正疑惑着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便感到头上的那只手渐渐向下,十分细致地一点点朝下轻抚。 他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着身后人去。 指尖极有耐心地抚过发辫每一道沟壑,在每一个珍珠玳瑁发饰上稍作停留,轻轻揉蹭之后,才继续向下。 实在摸得太过认真仔细,像在钻研一部高深的佛法,让贺拂耽都没来由地感觉紧张,手心都微微沁出细汗。 终于等到身后人摸到发尾,贺拂耽松了口气。 然而见到身后人走上前来,视线落在他的鱼尾上时,他心中又是一紧。 刚摸完了头发,不会还想摸尾巴吧? 难道有人会天生喜欢毛茸茸,就有人会天生喜欢滑溜溜? 但莲月尊只是在他的鱼尾旁半跪下来,捧起落在礁岩下的一角纱鳍。 “去吧,阿拂。顺着水流的方向。” * 贺拂耽在黑沉的海水中不断往下游去。 深海无光无声、环境险恶,只有最可怕凶恶的海怪才能勉强活下来。 海底物资匮乏,这些靠残酷厮杀才能存活的大怪鱼脾气都不太好,不会放过送上门的任何一块肉。 他不知道自己在一片黑暗当中游了多久,或许一两天,也或许四五天。时不时停下来,取下绑在背后的小箜篌拨两下琴弦。 他确实看到过星星点点的亮光,有些还顺着曲调的节奏明明灭灭。然而每一次  期待地游过去时,却发现只不过是深海鱼自己进化出来当诱饵的发光器。 他并不气馁,每次都重振旗鼓继续向前游去。 某次拨动琴弦时,贺拂耽感觉到有湿滑坚硬的触感擦过手臂。 他收起箜篌,拔出绑在鱼尾上的鱼骨刀。 他料到箜篌的声音会引来海怪,心中并不担忧。海底不便施法,但就算打不过海怪,虚晃一刀然后逃之夭夭总是没问题的。 他紧握着刀,静下心感受海水的流动。 但是等了许久,都没有感受到某个方向的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就好像越来越多朝他这里聚过来的大怪鱼们,都只是优哉游哉路过而已。 除了总是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慢悠悠蹭他一下以外,看不出有什么恶意。 贺拂耽于是不去管它们,任由它们跟在身后,自己继续向前游去。 功夫不费有心鱼,他再次拨动琴弦时,远处终于亮起一团明辉。 辉光中,属于珍珠的圆润身形依稀可见,不时有闪烁的光点顺着乐声节奏脱离光晕,摇摇晃晃四散而去。 他心中一喜,正欲前去取那颗发光的珠子,却在游出几尺距离后停下。 身后的大鱼们也全都在半道上停下来。 海水流速在变化。 这变化和身边有鱼游过不一样——贺拂耽一开始以为是漩涡,随即又否认掉这个猜测。 漩涡吸力带来的变化不会这么单调。他现在感受到的变化全部朝着一个垂直方向,就好像前方有一张无边无际的大嘴,要将所有的海水都吸附过去。 那一定就是归墟。 传说中所有灵魂的归处。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 越往前水流越快,挪出三十摆尾远的时候,贺拂耽维持身体的平衡就已经觉得困难。 圣鲛珠还在十摆尾外的地方。 贺拂耽潜低身子,调转方向,一手把鱼骨刀插进海底的沙子里,一手抓住沙子里长出的海草,以退为进,一点点向圣鲛珠的方向挪过去。 终于挪到伸手就能就能够到的地方。这里海水的流速已经快到贺拂耽睁不开眼,但他还是松开手里的海草,取下那颗卡在石头缝里的圣鲛珠。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插在沙堆里的鱼骨刀突然松动,和贺拂耽一起被海水快速朝后面冲出去几步远。 幸好鱼骨刀卡在一块石头上,暂时稳住了他的身形。可不等他松口气,就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悬空,然后重重砸在一面垂直的石壁上。 他疼得差点握不住手里的鱼骨刀。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感受到的海水流速如此奇怪——这里是一面海底悬崖,他的鱼尾下是万丈深渊。 水流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力让贺拂耽头昏脑涨。他咬牙坚持着,想要奋力爬到悬崖边上,但始终失败。 就在他即将脱力的时候,一道红光从他识海中跃出,劈在鱼骨刀正前方的沙堆上。 这一劈深可见骨,白沙四溅,在裸露出来的岩石上留下深刻而巨大的划痕。 就连海水都像是被斩断,在凝滞片刻后才继续流动。 贺拂耽在海水断流的那一刻,鱼尾轻拍崖壁,翻身上岸后抓住那把枪口火光大盛的银枪。 “多谢。” 长枪轻轻一颤,带着他飞速向前游去。 他回头看去,看见那个幽暗的悬崖中竟然有一只巨大的砗磲在不断下沉,透明如同冰雪雕刻而成。 砗磲之中,静静躺着一颗同样硕大无比的珍珠,泛着银色的光辉,照亮整个崖底,仿若一轮海中明月。 断崖带来的引力不会强盛到这个地步,还有这个巨大的冰砗磲下坠时产生的沉没涡流,如同陷阱一样,会将附近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悬崖边上鱼骨刀柄处的夜明珠在冰砗磲的衬托下毫无光芒,但很快冰砗磲也变成米粒大小,逐渐消失在实现里。 贺拂耽下意识摸了摸心口,那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发堵,像是落下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又像毕生所求就在眼前,而他视而不见。 游到安全的地方,手里长枪重新回到识海。 因为不用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寻找宝物,好几日的路程,在长枪的带领之下不到半日就已经走完。 贺拂耽原路回到神庙,第一眼却没在离开时的地方看见打坐的莲月尊。 找了一圈,才看见在一幅壁画前驻足的人。 正手捧颜料,为那幅被海水侵蚀得模糊的壁画修补颜色。 仙人五感都较旁人敏锐,平时有小鱼从身边有过都会引起他的注意。然而现在贺拂耽这么大一条鱼向他游来,他却毫无察觉。 贺拂耽游到他面前,才看见他在画什么。 这一次壁画上有两个人。 和之前的壁画一样,画上的神明五官都被省略。但只看身姿,也觉得飘然出尘。 尤其是除飞廉之外的那位陌生神明,不知是万年前的落笔者倾注诸多情谊,还是当下的修补者画技卓越,仅仅一个背影便有冰魄雪魂之感。 那位陌生神明正坐在海边礁石上,凝望着远处海面上正欲落下的一轮明月。 在他身边,风神飞廉半跪下身,替他拾起滑落入水面的一角衣袍。 最后一笔落下,贺拂耽方才开口。 “尊者。” 莲月尊恍然回神,转过头,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凝实着他,许久才道: “阿拂?” 声音略带疑问,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 贺拂耽有些奇怪:“尊者,你怎么了?” 那一刻面前人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陡然碎裂开来,融化成极致的疲惫与哀伤,像是沙漠中走过一个又一个沙丘依然不见绿洲的旅人。 但下一瞬那悲伤便消失不见,快得仿若幻觉。 他摇摇头:“没什么。” 他看向贺拂耽腰间,“阿拂受伤了。” 贺拂耽低头看去,笑道:“无妨。差点掉下归墟,在峭壁上蹭出来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尊者猜我在归墟下发现了什么?” “月车。” 莲月尊轻声道,“你看见了月车,是么?”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4节 第78章 “月车?” “四海之水皆汇入归墟, 包括银河。月亮与银河星沙一样,同为夜空星辰,故而也会落入归墟。” 贺拂耽听明白了, 笑道:“所以归墟便是月车的栖息之地?那尊者可知,月车其实是一只巨大的冰砗磲?” “是么?” “我并未看见有神族驾驭月车, 莫非它是独自每夜从海面上月升月落?” “月神常曦已逝, 月精嫦娥亦不在此世中。” 贺拂耽惊讶:“它如此勤劳吗?金乌每日都极不愿意离开巢穴,整个烛龙族合力才能将它拉出来。” 莲月尊看了他一眼,眸色微深,很快又像是被海水稀释得浅薄如常。 “或许……只是因为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为此可以忍耐千万年的孤寂。” 贺拂耽若有所思,又转而叹道: “明河曾说月亮之上有广寒宫, 嫦娥服不死药取回月精解十日之祸后,便被人间天子封为便成为广寒宫主。但月车上只有一颗明珠, 并无广寒宫。如今看来是当初随口编出来安慰我的话了。” 莲月尊却摇摇头:“阿拂, 广寒宫只是不在此世中。” 这是这场谈话中他第二次提到“世界”二字,贺拂耽一惊。 他之前以为面前人只是想说嫦娥已经身死, 现在才明确意识到他口中的世界并非只是生死之分。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把系统叫出来,但对上面前人那双仿若能洞察万物的眼睛,终究忍住,害怕对方连系统也能看穿。 他斟酌道:“尊者莫非认为……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莲月尊却远不及他严肃, 轻笑一声, 仿佛不过随口一提。 “佛偈云一花一世界。天外尚有天, 世界之外,又怎么会再无世界呢?” 很佛修的解释,看不出来有什么。 “原来如此,拂耽受教。” 贺拂耽微微垂眸, 片刻后又微笑赞道,“尊者如此博学,恐惧深海,却对海底之事了如指掌。这世间还有您不知道的事情吗?” “阿拂过誉。莲月空高悬于天,我不过是站得高看得远罢了。” “那尊者可知,月车下沉时掀起涡流,所以才会带来海水流向的变化。越到中心处吸力便越大,若非魂枪在手,今日便要上演一出归墟之水餍生人了。” “哦?这般凶险吗?阿拂可有受别的伤?” “尊者果真不知吗?” 莲月尊神色微凝,像是为这般猜忌所伤,片刻后苦笑一声: “这天下岂有全知全能之人。就像阿拂所说的魂枪,我便不知。” 这句话贺拂耽倒是不怀疑,混沌源炁是开天辟地时诞生的本源之气,即使神明亦察觉不出异常。 他顿了一下,听见面前人轻声继续道: “阿拂,我不会害你……我总是为你好的。” 贺拂耽蹙眉,下意识朝说话人看去。看清面前人神色后,又是一怔。 面前人看他的眼神很认真,是那种近乎童稚的小心和认真。那一刻,就好像他们真的都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面前人捧着心爱的玩具想要讨好新认识的小朋友,在相见的第一天就许下稚嫩却永恒的誓言。 身后庙门轻响,随后是水流的波动。 贺拂耽回头,看见鲛人们已经忍不住推开门。 “去吧。”身旁人宽容地道,“她们等待你很久了。” 贺拂耽闻言,转回头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朝鲛人们游去。 鲛人族带着远方的来客一同游到海面。 月亮又升起来了,那只硕大砗磲的透明身体在强光下几乎隐形,只剩一轮圆润的明珠永远皎洁。星空亦璀璨,像天上无数星星落入凡尘。 鲛人们把圣鲛珠炼化成眼瞳,与失明小鲛人的身体融合。 然后将小鲛人团团围住,在她身边一刻不停地唱歌。 几十上百条鲛人的歌声同时响起,却毫不杂乱。就像洋流,各自有各自的前进方向,彼此互不干扰,听者随便选择哪个方向都是顺水而流、一路畅通。 他们唱海面的狂风暴雨和晴空万里,唱海底沉船中的宝藏和白骨,唱某次旅途,唱某段恋情,唱鲛人族古老的历史,唱海洋更深处游动的怪鱼和供奉的海神。 许多人族修士永远无法得知的海底密辛,就这样被优美的旋律唱出来,回荡在湛蓝通透的海水里。 贺拂耽听得入神,忽然感到有冰凉的珠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心。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看见一串佛珠翩然远去,而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奇异。 昏暗的海面上浮现出许多金色的、跳跃的光点。那些光点姿态各异、或静或动,顺着水雾和乐声四处盘旋飘摇,无一不让人着迷。 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与星辰落在海面的影子同时来到他们身边,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一个如梦如幻的仙境。 贺拂耽惊叹地看着眼前美景,随即朝将这片美景分享给他的人看去。 正欲道谢,看清莲月尊的眼睛时,便是一怔。 那双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中竟然和这个世界一样,布满闪烁的、跳跃的光点,就好像银河落入了他的眼眸一般,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变作完全神圣、美丽的金色。 贺拂耽盯着这双金色的眼睛看了很久。 再怎么清心寡欲的僧人,都要在这样的注视下败下阵来。良久后,莲月尊闭了下眼睛,又很快睁开,开口时迟疑不定。 “阿拂不是很喜欢透过圣鲛珠看到的世界吗?鲛人族的歌声即将结束,你要错过这个世界了。” “可我已经在尊者的眼睛里看见它了。” 贺拂耽专注地看着面前人,“原来最漂亮的星星不在银河,而在尊者的眼睛里。” “……阿拂。” “嗯?” “……” 莲月尊不再说话,而贺拂耽也并不在意。 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人的眼睛,透过旁人的眼睛去观察这个星光灿烂的世界。 他醉心于这个世界的美丽,因此不曾意识到这个世界里、这双眼睛中,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在他身后,万千星群漫舞,金光璀璨,却都失了颜色。 莲月尊靠近一步。 再一步。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近到呼吸都彼此交缠,似乎下一刻就会变作亲吻。贺拂耽却若无所觉,仍旧沉溺在那双星河一样的眼睛里。 于是,那双眼睛中的群星都开始悲伤地震颤。 莲月尊退后一步。 总是这样。赞美着一切、欣赏着一切,却永远不为任何心动。越是毫无警惕地沉溺,就越绝情。 歌声渐渐停了。 鲛人们围着小鲛人唱了整整一夜的歌,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被团团围住的小鲛人始终沉默,不曾张口。 月升又月落,夜晚即将过去。 最后一条鲛人也终于放弃,海面陷入一片死寂。所有鲛人都呆立原地,沉默地围绕着小鲛人,眼泪落进海底的砂石中,晶莹剔透的珠子铺了满地。 莲月尊道解释道:“鲛人族为乐曲而生,她们受圣鲛珠点化,双眼能看见最美丽的旋律,因此生出灵智,并能用歌声表达灵智。按理说有了圣鲛珠代替眼瞳,那尾小鲛人应该可以开口唱歌……” 贺拂耽忧心忡忡:“不能唱歌,她会如何?” “她会郁郁而终。” “……” 贺拂耽沉默片刻。 忽然取下后背的小箜篌,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并不是很会弹这个东西,也并不指望自己能唤醒小鲛人的灵智,但是所有鲛人都已通过歌声做出努力,自然也不该缺了他的。 他弹的就是唯一学会的那支烛龙歌。 烛龙族用来派遣驭日苦闷时所作的歌曲,如今奏响,弹奏者心中却想着海底悬崖下那轮明月。 为何圣鲛珠唯独只在归墟附近出现? 圣鲛珠是风神飞廉的眼泪,风神又究竟是为了谁,在沉睡的月车旁落泪? 鲛人们起先静静听着,随后竟在这苍凉疑惑的琴声中生出一缕希望,开始为他低声吟唱和声。 在这潮水一般的低沉歌声中,一道高亢的歌声陡然响起。 它婉转悠扬,美妙清越,凌驾于所有声音之上。 是小鲛人的歌声,她在回应奏乐者的挽留,在赞叹那轮海底明月的美丽,并且祝福他的疑问都能有朝一日找到答案。 地面再一次落满鲛珠,这一次的鲛珠们微微泛着粉意,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鲛人们千恩万谢,连极深海域那些庞大的怪鱼都成群结队赶了过来,变得极其温顺,像小狗一样来蹭贺拂耽的手。 但它们体型实在庞大,反倒把贺拂耽蹭得退后几步,被身后人揽住腰间扶住,这才站稳。 “阿拂驯服了它们。” 莲月尊微笑道,“这些怪鱼都是从洪荒时代活到今天的魔兽,肆虐修真界曾有数万年。鲛人族由它们点化而来,因此尽管法力低微,性情和顺,也依然被打为魔族。” 他笑问,“阿拂可知,玄度宗中圣物碎鳞笼,最开始是用来做什么的?” 再次听见这个被弃用许久的名字,贺拂耽先是一愣,然后才道:“师尊曾说过,是先辈用来斩深海魔兽……” 他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为了对付这些大鱼?难怪叫碎鳞笼。” 又笑道,“尊者可知后来碎鳞笼被师尊送给我了?想不到我与它们还有这种——呃,孽缘?” 莲月尊亦失笑,“不论如何,它们的确与你有缘。此后,你便可役使它们。”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5节 揽着身旁人朝前走了一步,缩地成寸,只一步就从海面来到岸边。 “阿拂,回去吧。衡清君在望舒宫中应当等急了。” “尊者莫非忘了?我还要送明河的魂魄入虞渊。” “我可以代你前去。” 贺拂耽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妥:“尊者不希望我去虞渊?为什么?” 莲月尊却平静地反问:“我想,独孤小友临终前,应当也劝说过阿拂不要回虞渊,对吗?” “……” 贺拂耽哑然,片刻后才继续问道,“为什么?那里出了什么事?” 第79章 北海海岸与虞渊之间只隔着一座巨灵山。 走到巨灵山脚时, 贺拂耽便察觉到不对。 距离金乌发狂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依然能闻到泥土植物烧焦的气味,空气中依然有灼烧的热度。 他蹙眉加快脚步, 穿过巨灵山,看见的不是将虞渊包裹的紫色瘴气, 而是熊熊烈火。 像是又回到那个可怖的夜晚, 贺拂耽脚步一滞。 他下意识伸手,抚摸到头顶冰凉的龙角,才能靠这个残忍的真相判断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又一场噩梦。 火焰之中有人,穿着正道修士的白衣,小心地穿梭在足以致命的熊熊烈火中。 哪怕知道这些火焰能够让他们魂飞魄散,却也还是执着地在其中寻寻觅觅, 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就好像那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果然是稀释珍宝。 不断有人在火焰的间隙中找到幸存下来的金银珠玉和神兵利器, 但只找到死物的人们并不为此感到多么高兴, 而是无比羡艳地看向那些找到仍旧活着的魔兽的人。 皮毛可做火浣布、用火焰洗涤、可避火毒的火光兽。 只要靠近就能忘忧解愁,因此魂魄可炼忘忧丹的朏朏。 能遁地而行、平息地气, 对地底灵矿灵草了如指掌的奚鼠。 …… 用陷阱、用锁链、甚至用镐锤,引诱、绑缚,试图驯服它们。 这些能力强大的异兽,被数千万年虞渊中平稳的生活养得性情平和。躲过了能灭世的太阳炎火, 却躲不过贪婪的人心。 贺拂耽走近一步, 立刻有人发现了他。 那人抱着怀里的小兽跑过来, 喜滋滋道:“贺真君?您来得真巧,我们刚捉到两只火光兽,可惜大的那只自己剥腹自杀了,只剩下这只小的。” 他将怀里小兽献上。 “真君不如带回去做衣服?火浣布遇火不燃, 色如新雪,离火后污渍尽消,是世间难得的宝物啊!就当做我们送给贺真君突破元婴的贺礼吧!” 贺拂耽看向那只死去的火光兽。 火光兽的长毛本该鲜红如血,散发着一层灼灼光辉,现在却因死亡染上阴翳。尤其肚腹部的长毛,被利爪划出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液腐蚀,已经破败不堪。 “它并不愿意你们取用它的毛发,所以宁可自杀用血液腐蚀皮毛。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真君说笑了,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那人挠挠头,憨笑起来的模样竟然有几分无辜,“但它们不过一群畜生罢了,谁在意它们怎么想呢?” 天边跳起一丝金色的光芒,那人惊呼:“金乌!金乌离巢了!” 贺拂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先看到的却是被刀剑砍得七零八落的若木,和若木树枝上无数被劫虐一空的烛龙巢穴。 金光越发盛大,若木中终于传出一声凄厉的鸟鸣。 金乌慢慢探出头来,在它身侧,从前腾飞起来可以遮天蔽日的族群只剩下数条老龙,吃力地拖拽着锁链,将它一点点拉出巢穴。 这样的速度相比从前实在太慢,一旁有修士不满,特制的冰属性长鞭狠狠落下,在坚不可摧的烛龙鳞片上也留下一道白痕。 龙骨和龙角上再次传来隐秘的疼痛,痛到贺拂耽头晕目眩,仿佛身体里属于另一人的部分在为眼前的场景愤懑不已。 他寒声道:“你们把他们也当做畜生吗?” 那人无所谓地笑道:“真君是说那些烛龙?他们倒还不如这些畜生。魔兽可供我们奴役,魔神却不能。” “其他烛龙呢?” “当日金乌受惊发狂,那些年轻力壮的小辈为了救火,都被太阳炎火烧死了。只剩下这些老龙,一把老骨头,干活也不尽力。” 贺拂耽沉默。 即使幸存的这些烛龙,也大都受了重伤,能坚持驭日已是不易,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对抗人族修士的军队。所以面对长鞭,他们逆来顺受,沉默无声。 “你们应该离开虞渊。” 闻言那修士一愣,正要开口,却见有白衣佛修走来,头上华盖缓缓转动,气质出尘,却感受不到一丝灵力波动。 那人一惊,意识到这位来历不凡,咽下嘴里想要反驳的话,只是道:“真君此言,我等需向各宗门长老商议。还请真君稍候。” 说罢行礼退下。 莲月尊则在贺拂耽身边站定,轻声道: “阿拂何必难过?这是烛龙族既定的命运。这些老龙若想拼死一搏又有何难?独孤小友当日亦可不管不顾出逃而去。但他们终究都没有。” “命运?这算什么命运?” “天道戮神已有万年。每一位神明陨落,就有无比浩瀚的灵气重回天地之中,供修士享用,因此神族凋敝而仙界鼎盛。但到如今,世间灵气也消耗殆尽,天道连白石郎这样的小神也舍不得放过,又怎么会任由烛龙族壮大如初呢?” “但天道放过了应龙一族。” “阿拂,世间除了应龙族,可还有别的神明用繁衍来延续血脉?” “……” “水神应龙早已神湮。他是主动散去神力,天道因此给予他尊重,留下水族应龙,依然担任着过去的神职。但也只是空有神职而已,神明本该高高在上,可四海龙王皆需听从凡间帝王调遣。” “烛龙为什么不愿像应龙一样主动散去神力?” “或许……因为他不愿意失去记忆。” 莲月尊淡笑,笑容中隐隐有着自嘲的意味,“所以向天道顽抗。因此天道降下惩罚,罚他在永世轮回之中,一点一点涣散神力,一点一点遗忘过去。” 他视线柔软地落在面前人身上,劝道:“回去吧,阿拂。这是烛龙自己的选择。” 贺拂耽却不动,静静看着远处那些修士的大本营。 刚刚告辞离去的修士估计已经把话带到,有的人面露羞愧,避开身子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有的人则不以为意,大概还觉得他多管闲事,看来的视线阴恻恻。 贺拂耽看着那一双双眼睛里蓬勃的贪欲,轻声道: “所以,虞渊只是天道留给人族修士的一道盘中餐吗?” “天道只是想收回烛龙族的神力,并不曾想过让烛龙族和虞渊众魔兽沦为人族修士案上鱼肉。可惜……人心贪婪,自古如此。一旦人心中起贪欲,就像这熊熊烈火,不将所能触及的一切都烧毁殆尽,便誓不罢休。” 他看着面前那些逐渐包抄过来的人族修士,讽笑道,“你看,他们来了。” 围拢而来的修士穿着各色的袍服,贺拂耽记忆极好,很快就辨认出来他们各自属于哪一宗派。 修真界八宗十六门,竟然都参与了这一场劫虐。 玄度宗为首的是寻春宫宫主宋岚清,出了名的好口才与好人缘。 夹在两边不断说和,竟真的说动了数十位宗门长老,愿意让出一半虞渊给烛龙,并惩罚手底下欺凌烛龙族的一干修士,算作给燕君贺拂耽的一个交代。 贺拂耽却道:“我要全部的虞渊。” 朝他们身后那些庞大的马车上看了一眼,继续道:“还要你们将劫走的魔兽全部归还。” 有长老挂不住面子,怒道:“燕君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虽是妖族混血,却自小在人族宗门长大,师长皆将你视如己出,你怎可恃宠生娇,如今竟替一群魔物说话?” 有人出头,立刻就有人不顾玄度宗威慑,开口附和。说的话越来越过分,几乎将玄度宗与龙宫都说成是蛇鼠一窝。 贺拂耽在一阵喧嚣中开口: “我不是在征求各位的意见,我是在通知大家。” 此话一出,骂声更烈,连同门师伯宋岚清都忍不住开口:“阿拂啊,要不就算了吧。你是燕君,为封臣烛龙出头也就罢了,怎么对那些灵智未开的魔兽也如此重情呢?虞渊烈火不休,如果没有我们将它们带走,它们迟早死在火焰之中。我们这还算是救了它们的命呢。” “可是你们并未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贺拂耽唤出长枪,枪尖火焰盛开之时,眼眸中滑过一丝黑气。 宋岚清惊惧:“阿拂!你入魔了!” 回应他的却是长枪用力一劈,直直劈开巨灵山,在地面留下一道极深的裂谷。 仿若时间与空间都为这一枪之威而停驻,片刻之后,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仿若惊雷滚动。 很快,雷声滚至眼前,众人才发现那并未雷霆,而是洪水。 来自北海汹涌的潮水顺着裂谷涌入虞渊,灭世的大火被一瞬间吞噬。 不愧是太阳火焰,在海水中竟然也能顽强的燃烧。但终究受不住深海的潮湿与阴暗,渐渐偃旗息鼓,直至消失不见。 锁链被腐蚀,牢笼被粉碎,人族来到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被冲刷而去。 泥土里的焦炭和血腥都被洗净,金银珠宝从各色乾坤囊中滑落,重新落在地面,被绑缚的魔兽纷纷重获自由,脚爪一划,飞快地躲藏起来。 人族修士舍不得连日以来的战利品,纷纷服下避水丹,试图抢救。 但紧跟着海水而来的是形形色色庞大丑陋的怪鱼,一张口便是来自洪荒时代毁天灭地的魔气。 他们咬牙坚持与怪鱼搏斗,到最后力竭,生死关头终于清醒过来,放弃一切,就此离去。 洪水退去时已经日落。 虞渊再无旁人,只剩贺拂耽孑然独立。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已经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雪白,银河的光芒莹润地洒下,这片土地之上发生的所有血腥残忍的事情都仿佛已经是前世之事,如今,这剩下这一片玉做人间。 贺拂耽在这片人间里静静等待着。 远方传来金乌凄厉的叫声。进了虞渊这叫声却突然一顿,似乎也为这一片雪色着迷不已,遗忘了一路上疲惫恐惧。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6节 这一次,金乌不再急着回巢。 牵引它的烛龙们松了口气,解开锁链后朝贺拂耽遥遥而来。 都是些年长的前辈,伤痕累累,却无比恭敬地向贺拂耽行礼。 “多谢燕君。” “是我该多谢你们。” 老龙们却声声苦笑:“被奴役,被杀,入轮回。再被奴役,再被杀,再入轮回。这就是烛龙的命运。没有人族来杀我们,我们也逃不过天道诅咒的生老病死。” “数千万年皆是如此,只有这一次,我们看过花,现在还看过雪。燕君,我等已知足。” “我们是天道的弃子,别为了我们与天道作对。回去吧,燕君,回望舒宫,不必再挂怀虞渊。” 贺拂耽轻轻摇头,不再多言,向他们行礼告辞。 他来到金乌巢穴,刚走进去就看到大鸟的眼神躲闪,将头藏到翅膀下,像是不好意思见他。 在大鸟身边,堆着许多龙蛋—— 大概都是在这一次虞渊烈火中丧生,不得不重入轮回的烛龙们。 贺拂耽从心口取出一直温养在那里的半朵残魂,将它放入巢穴中静静燃烧的一缕炎火中。 很快炎火和魂魄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枚和周围一样同为赤红、鳞片上翘的龙蛋。 贺拂耽抱起龙蛋,轻轻抚摸了一下,将它放到同伴之中。 然后走到金乌鸟面前,撩起袍摆,跪下叩首。 “有劳你为我照顾他们。” 大鸟仍旧不做声,只听见羽毛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后,贺拂耽抬头,面前已经没有金乌的身影。 它第一次不再待在固有的地方,而是坐在龙蛋上,张开翅膀将所有龙蛋都护在自己的肚皮底下。 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贺拂耽看来,很轻地叫了一声,像是在道歉。 贺拂耽轻笑一声,眼角微红,却抬起手来,在金乌鸟低下的头颅上轻轻抚摸。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替他们原谅你了。” * 虞渊之外,一众人都默然无语看着大雪纷纷,像一抔抔盖尸土,埋葬了亡魂的躯体,也封锁了生者的前路。 夜极深时,终于有人踏着星光前来。 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肤色却极白,在暗夜中也泛着珠玉一样明丽的光泽。头上生着血红的龙角,茂密华丽如同珊瑚。没有束发,发丝如瀑垂到膝间,因为之前长时间绑成辫子而蓬松蜷曲,于是趁得那双眼睛中幽暗星光永恒流淌,而那张脸越发精致到根本不像活人—— 像一个由夜色、星空和花香凝聚而成的精怪。 走过的每一步,都像是践踏在面前所有人的心尖。 莲月尊站在人群最前面,身份似乎已经揭露,所有人都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在贺拂耽将要与他擦肩而过之前,他伸手将人拦下。 “阿拂,别过去。你入魔了,修真界容不下你的。跟我回莲月空吧。” 贺拂耽却看着他一笑,眼神清凌凌道: “谁说我入魔了?” 第80章 莲月尊凝视着面前的人。 的确未曾入魔, 神色清明,故意伸手去碰华盖上的佛珠时,佛珠叮当作响, 不曾有半分异象。 但那一刻魔气横生绝不是错觉,面前人却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勘破心魔。 究竟是因为心智极坚, 还是因为从来就不曾真的对什么动过心呢? 贺拂耽收回手, 笑问:“尊者以为觉得我会因何而入魔?” “……自然是为人心贪欲所困。” “不对。” 贺拂耽轻声道,“不全是他们的错。” 莲月尊眼神微凝。 他静静看着面前人,这样的对话像是千万年前就已经有过一次,而无论是哪一次,面前人的回答始终如一。 “阿拂……是他们毁了虞渊。就算到这个时候,你还是要维护他们吗?” “尊者莫非认为贪婪便是人族重罪?” “人间七情, 皆可为罪。” “可我却觉得,引诱、挑唆才是众罪之首。” “……” “尊者觉得人族的贪婪是将虞渊焚毁的烈焰之源, 可是谁先点燃火种?又是谁在其间扇风添柴?” 微顿后, 莲月尊道:“此事皆因骆衡清而起。” “师尊心魔亦受人催化。我在望舒宫发现魔族不请自来的痕迹,金乌受惊那夜, 我也曾在虞渊见过槐陵王。” “若无魔界中人里应外合,人族的军队怎能这样快突破虞渊瘴气?但单凭沈香主,恐怕做不到这个地步。尊者无所不知,可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少人在暗中推手?” 莲月尊没有回答。 贺拂耽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凝视着面前人, 继续道: “沈香主当日说守株待兔, 因此变作白兔陪伴我数日。现在想来,似乎我才是那只受人算计的无知兔子。” 他伸手挥出一道灵气,裹挟着一只乌鸦飞来。 乌鸦停在他手中十分乖巧,他指尖轻抚着鸟儿身上漆黑光滑的羽毛, 声音淡漠,不知是在对鸟儿还是在对身边人道: “劳烦转告沈香主,前尘旧怨我无力追究,从今往后……好自为之。” 莲月尊神色淡淡,像是置身事外,与面前人口中的恩怨情仇毫无关系。却终究忍不住开口,声音阴郁: “阿拂,你总是这样偏爱人族。” 贺拂耽放飞手中乌鸦,回头看向身侧人。 “哦?尊者已飞升成仙自创一界,难道不是人族吗?” “……” 莲月尊怔住,神色更阴沉两分。 贺拂耽却不再追问,而是道:“多谢尊者替我拆下发辫,但……尊者该将星玡还给我了。” 莲月尊还未答话,人族修士之中已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有人怒极:“就算未曾入魔,燕君唤来洪水,又纵海底魔物行凶,伤我八宗十六门众多弟子,岂能一句算了就一笔带过?” 字字句句皆在指控贺拂耽,却不敢看向当事人,而是看向宋岚清。 “宋岚清!玄度宗为修仙界第一宗门,难道就这样仗势欺人!?今日必须给我等一个交代!” 宋岚清冷冷微笑:“想要交代,也可。不如诸位随我前往望舒宫,请衡清君主持公道,如何?” “燕君乃衡清君爱徒,衡清君岂不是会——” 话说到一半,到底没敢把“包庇”两个字说出口,只是恨恨道,“燕君虽未入魔,头上却生着魔角。一副魔驱,便是今日不入魔,以后也必定成魔!” 宋岚清知道这副局面仅凭一张巧嘴是解决不了的了,索性直接撸袖子。 “诸位也知阿拂是衡清君爱徒,就算真有错在身,又岂能越过他师尊动用私刑?何况阿拂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心性几何我能不知?我说他不会入魔,他便定然不会。诸位还要强词夺理,那就动手吧!” 两相争执不下,贺拂耽却浑不在意,温声对身侧人道: “莲月尊者,您应当将星玡还给我了。” 莲月尊低头对上面前人的眼睛,那样清浅剔透的眼睛,仿佛只能装进去一件事。装入了一根毫无用处仅是他人所赠的发簪,却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阿拂就这样喜欢那根簪子?” “明河送我的礼物,我自然喜欢。” “是么?但阿拂可知,礼物与刑具一样,都是为了使人受困的东西。” “既然是礼物,又如何会变成刑具。尊者,将它还给我吧。” 片刻沉默后,莲月尊淡淡一笑,终于开口:“……阿拂何必着急?” 而后上前几步,看向还在吵嚷的两拨人马。 “诸位不妨听我一言。燕君体内的确有魔骨,因此能使用那魔头的兵器和法力。但燕君心智极坚,绝不会受魔骨引诱,我可以为燕君作证。” “若诸位还有疑虑,我可用仙家法术将燕君体内魔骨锁住。此后便不能在动用魔力,今日一枪劈开巨灵山之事也不会再重现。诸位可放心了?” 修真界对莲月空的尊崇格外狂热,见来自莲月空的仙人开口,都不敢再说什么。 莲月尊于是转身,朝贺拂耽摊开掌心,微笑道: “便用这个吧。” 他手心里赫然是一枚银色的发簪。 贺拂耽定定看着他,看着星玡在他手中破碎重组,烛龙的歌声断断续续响起,碎裂开的星沙重新凝聚成一条细长的银链。 他看着莲月尊缓步向前,在他面前站定。 他才发现面前这位一向清心寡欲、慈悲为怀的佛修生得这般高大,轻轻抬手就可以抚上他头顶的龙角,将星沙银链缠绕在上面。 僧袍柔软的袖口轻轻擦过他的脸,间隙之中贺拂耽看见面前人的眼睛。淡漠、沉郁,像在做一件明知不可为却一意孤行的事情。 贺拂耽无端在这时想起师尊。 那个一声声说着“我不信命”的骆衡清。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7节 最后一圈链条也绑上龙角。龙角硕大茂密,绑上银链后更是沉重。的确带了束缚的咒语,灵力流转到龙角上时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面前人收手,看着他微笑,轻声呢喃: “阿拂,你现在还喜欢它吗?” “……” 宋岚清不着痕迹地探查了一番,确定那链子不会对小师侄造成伤害后,喜笑颜开朝另一群人道: “诸位,这下可是两全其美了?总可以放我家阿拂走了吧?” 贺拂耽闻声下意识朝他们看去。 松松缠在龙角上的星玡微微颤动,银链垂下相互碰撞,叮当作响。血红珊瑚中星光点点,但这无尽的艳色在那双眼睛跟前也沦为陪衬,只成为烘托美丽的注脚。 一时间,众人沉默。 在这极深夜色里,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哑口无言,好似在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沉入了静谧浓郁的海水。 直到宋岚清轻咳一声,他们才惊慌失措地移开视线,像一开始那样,再也不敢直视头戴枷锁的受刑人。 顾不得再多说什么,匆匆向宋岚清一拱手,又匆匆离去。 贺拂耽回头,看向面前人。 “多谢尊者。”他轻声道,“我还是很喜欢它。” * 星玡成为枷锁,锁住龙角,但贺拂耽还是可以感应到魂枪的存在。 他甚至还可以在识海中与魂枪说话。魂枪是个话痨,每日都要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前主人脾气如何暴躁性格如何不好,动不动就是一个禁言令封住它的嘴。 不想新主人,每日陪它聊天,永远不嫌它啰嗦,还给它喝血,让它三百个轮回以来第一次吃到饱。 贺拂耽总是静静微笑听着。 离开虞渊前他将魂枪留在了金乌巢穴,并用一滴血解开封印,这样等男主重生,便可以直接让魂枪认主。 他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除了抱怨旧主人和赞美新主人,魂枪也时不时提起龙蛋里那朵残魂的状况。多数时候都在让贺拂耽安心,魂魄修复得很快,龙蛋成长得也很快。 但也有少数时候,它会很小心地提起——缺失的幽精神魂,直到现在也不曾有复苏的动静。 对此贺拂耽早有预料。 幽精是掌管记忆情爱的识魂,已经在幽冥界的轮回池中转世成为一只凡间白虎。同一段记忆,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脑海中? 明河会忘了他。 会忘记有关前世的一切,记忆仍旧停留在师尊第一次杀他取骨的那个轮回。 但这也很好。 一切重新来过,一场新的棋局。 日子就这样静静流逝,每日听听枪灵的牢骚,摸摸长大的白虎,然后前往望舒宫陪伴师尊听遍晨钟暮鼓,偶尔握住白羽进入望舒宫,在珙桐花树下与莲月尊者对弈。 第二十年的某一天,枪灵第一次如此安静,竟然不曾在他起床的时候说早安。 于是贺拂耽便知道,时间到了。 他照例在晨钟敲响的时候离开寝殿去找师尊,棋盘上摆着昨日未下完的残局。 不过略略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桌案前处理宗门宗门事务的人便放下卷宗走过来。 将就昨日残局继续对弈,贺拂耽实在是不擅长此道,再怎么勤学苦练,也不是莲月尊和师尊的对手。 他下得越来越慢,手中拈着棋子半天都落不下一颗。面前人也不催促他,只是神色格外温柔地看着他。 龙角上星玡银链忽然之间无风自动,叮叮当当。 下一刻,一阵狂风将宫门吹开,将所有东西都吹得七零八落,殿中瞬间一片狼藉。 骆衡清极快地伸手护住棋盘,因此棋盘不曾被掀翻,但其上的云子却滚落了几颗。 贺拂耽侧过身,低头在软塌上寻找着,骆衡清则神色淡漠看向门外。 门外有人,带着少年人一往无前的锐意,清亮嗓音在遍地静谧与冰霜中响彻天际。 “望舒宫主!” “独孤明河前来求战!” “为何不见!” 黑色身影手执银枪,踢开回弹过来的宫门,跨过门槛,走到殿中,高大身形几乎将所有的光都吞噬殆尽。 枪尖喷出火焰,朝骆衡清凌空一指,他厉声喝道: “起来!与我一战!” 骆衡清不为所动,他面前的那人却终于慢慢转过头来。 明明是白天,那人却无端静谧得如同黑夜。黑衣墨发,长发散开几乎将他半个身子都包裹在夜色之中。因此从袖口、领口裸露出的皮肤简直白得耀眼,如同月光穿破云雾而来。 他并未抬头看向来人,指尖拈着棋子,视线落在棋盘上,似乎仍沉浸在面前这场博弈之中。鬓发散落露出小半个侧脸,鼻尖到下颌的线条流畅到如同冰雪雕刻而成。睫羽低垂,在眼下透出一道纤长的阴翳,时时轻颤,如同蝶翼,不曾抬眼便已能勾魂夺魄。 血红龙角盘踞于满头墨发之上,黑与白的极致对比下迸发出的第三种艳色,星光微闪,幽香浮动。 棋子落下,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却像是一记重鼓敲响在来人心中。 晕头转向之下,独孤明河倒退一步。 第81章 一子落下, 贺拂耽这才朝来人看去。 毫不经意的一眼,仿佛不速之客的挑战对望舒宫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同墨线勾勒过的一双眼睛,遥遥望来时有如秋水滟潋, 睫羽垂下,朦朦胧胧, 雾里看花。 这是独孤明河从未见过的眼神。 自从轮回重生后, 他见过魂枪的欣喜若狂,见过烛龙族的欣慰惋惜,见过各界中人的畏惧愤恨,唯独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眼尾拖曳出的那道清丽弧度微微上翘,像氤氲着思念的微笑,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只是生来如此。 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独孤明河呼吸一滞。 他想这样一双眼睛应该出现在暖洋洋的阳光之下, 而不是在这寒冷的冰霜世界受冻。可虞渊如今亦是大雪纷纷, 他又怎能带美人前往那个温暖不再的地方呢? “独孤公子远道而来,我等本应好好招待贵客。只是我与师尊棋局未完, 不知公子可愿稍作等待?” 独孤明河咽了口唾沫。 居然连声音也这么好听。 他怀疑自己的在做梦。或许看见的根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骆衡清那个小人为了对付他研究出来的幻境—— 不然如何解释竟然会有人每一个地方都生得如此合他心意? “渊冰,为独孤公子看座。” “是。” 傀儡的身影在角落里凭空浮现,放下一把软凳后, 又像融化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独孤明河猛然惊醒, 这不是梦。 他平生最厌恶傀儡, 他的梦里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 他收枪,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嘴比脑子更快说道: “不必了,我就坐你旁边。” 说着已经来到贺拂耽身边, 大咧咧盘腿在美人身边坐下,还不经意蹭了一下美人,蹭得一身幽香。 对面的骆衡清落下一枚棋子,脸色铁青,强忍着没有说话。 独孤明河已经将对面的人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支肘靠在桌案上,撑着额角,不错眼地看着身边人。 “你方才叫他师尊?你是他徒弟?”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落下一子后才道:“嗯。” “你叫什么名字?” “姓贺,贺拂耽。” “是哪两个字?” “拂尘自扫,耽道求真。我的名字。” “真好听。我叫独孤明河,漫天星辰的那个明河。” “明河。” 贺拂耽落下一子,朝身边人柔柔看去,“观棋不语真君子。” 独孤明河被这微微责备的一眼看得几乎失神。 那并不是耳提面命的责怪,而是亲昵的、好似他们相识许久的微嗔,因此柔情似水,让人沉溺。 独孤明河果然不再说话,直到一局终了,贺拂耽丢开棋子,朝面前人笑道: “我赢了。” 骆衡清勉强一笑:“阿拂棋艺见长,为师不如阿拂。” “师尊心神不宁,故而频频失误。”贺拂耽玩笑道,“明河前来观棋,师尊莫非紧张了?我还以为师尊什么也不怕呢。” 那样巧笑倩兮,言笑晏晏,独孤明河看得入迷,同时也心中一沉。 他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个陌生人,能得到不过一丝客气的温情,这样生动的神态和话语只有真正亲近之人才能得到。 甚至…… 甚至在他将骆衡清打败之后,或许连这一丝对陌生人的温情也要消失不见了。 因此在身边人再次转头看向他,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微笑,提醒道: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8节 “明河,你现在可以挑战师尊了。” 独孤明河几乎是立刻否认道:“谁说我是来挑战衡清君的?” 贺拂耽微微歪头:“嗯?” 独孤明河面红耳赤:“我、我……” “我是来拜师的。” “对!没错!我就是来拜师的!早听说衡清君是剑道第一人,我怕他瞧不起我是魔修,不肯收我为徒,这才出言不逊。” “拂耽,我与你一见如故,我真想做你的师弟。你可一定要帮我在衡清君面前说情啊。” 面前魔修神色真挚,仿佛一言一语皆出肺腑。 不仅言语认真,动作也急切,不断往贺拂耽身上靠,像是迷路许久终于得以归家的游子。 贺拂耽任由他大鸟依人,道:“虽说有教无类,可明河是魔族,若拜进正道宗门,岂不是会被魔族视为叛徒?” “管他们呢!我早就想弃暗投明了!拂耽,你就让衡清君收下我吧。求求拂耽了。” 贺拂耽于是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明河至诚,不若师尊便成全了这段佳话?” 骆衡清嫉恨到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安分许久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几乎等同于自虐般残暴地抑制住心魔,在小弟子期待的视线下,淡淡应了一声“好”。 独孤明河忙问:“拂耽,现在我是否可以叫你师兄了?师兄,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与师兄同住,不知师兄可愿?” 贺拂耽不答,而是请求道:“我见明河长枪独特,想借来一观,明河可愿?” 独孤明河相当大方:“师兄开口,我岂会拒绝?” 说着便取出长枪放到贺拂耽手中。 握住枪杆的那一刹那,贺拂耽心中道:“枪灵。” “我在我在!”枪灵激动到热泪盈眶,“大美人,你终于又摸我了。” 贺拂耽微微一笑,如枪灵所愿,指尖覆上枪尖,很细致地摸索过枪身上每一条雕纹。 洁白指腹轻轻柔柔落在银色长枪上,看得坐在一旁的人口干舌燥。 魂枪封印早已被贺拂耽解开,就是为了让男主重生后第一时间与魂枪结契。 恢复三百轮回的所有记忆和法力,达到满级状态,用最快的速度统一魔界,封尊后登临神界九重天。 如果男主心怀怨恨,真的想杀师尊报前世剥骨之仇的话,他便一定会这样做—— 因为这一世师尊已经半步成仙。 想要杀死一个登仙之人,只有成神——不是被天道放逐的魔神,而是打上九重天后逼迫天道不得不册封的正神。 这也该是这个位面应有的结局。 但面前的人仍旧是魔神之躯,甚至…… 没有龙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美人。傻龙的确一睁眼就立马和我结契了,一天之内攻破魔界四陵,成为魔尊。他也去了九重天,但九重天外有结界。” 枪灵到现在都不可置信,“那结界我破过两百九十九次!好破得很!就跟张纸一样脆!但这一次我枪尖捅钝了都没捅破!” 指尖稍稍一顿,察觉到身边人呼吸一沉,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滑去。 贺拂耽一面抚摸魂枪,一面沉思。 男主与枪灵结契之后,便能彼此心意相通。想什么对方都能知道,毫无秘密可言。因此从前的男主对于解开封印总是很谨慎。 但贺拂耽拥有他的龙骨龙角之后,也能和枪灵在识海中对话。并且因为他也继承了一半混沌源炁,只要亲手触碰到枪身,便有把握隔绝男主与枪灵之间的感应。 因此他的动作很轻缓,有意将这个过程再拖长一些。 片刻后,贺拂耽问:“他为什么会没有龙角?” “只是没有龙角,其实已经很好了。大美人,我怕你担心,一直都没有跟你说。傻龙自己的那一魄,和骆衡清分他的一魂两魄,简直就跟仇人一样,在龙蛋里面也能掐起来。好在这些魂魄的契合度很高,就跟来自同一个人一样,就算天天打架,最后还是融合了。” 枪灵说着说着,突然惊呼,“该不会就是因为傻龙现在没有幽精和龙角,所以九重天结界打不开了吧!?” 贺拂耽若有所思,敲了下系统。 【统统?】 系统斩钉截铁:【不会。打开九重天结界靠的是混沌源炁,虽说对神魂有一定要求,但对魔神而言,多一魂少一魂根本没什么差别。除非少了一半魂魄,否则结界不会探查到异常。】 贺拂耽喃喃:【一半神魂?】 【嗯。】系统疑惑,【嗯。怎么了?】 【统统,你还记得师尊寄生在陛下身体时的样子吗?寄生完成后,会将身体原主人的样貌变作宿主自己的模样,所以陛下才会长着师尊的脸。但明河却一直都不曾变成师尊的样子。】 【……是这样。】 【后来我几次与师尊提及此事,无论师尊还是莲月尊,都从未用过寄生二字,而是用的——融合。】 师尊借道幽冥界来到虞渊,面对那样多的龙蛋,为何独独选中了男主进行神魂融合? 只是巧合吗? 只是因为男主的神魂足够坚硬,才能容下异族的魂丝吗? 这世间有不少一体两魂的案例,无一不是相互争抢身体,神魂间各自为营互相厮杀。 但在男主的身体里,这样的事情从未出现过。 师尊的神魂可以分割出来救下男主的残魂,即使互相憎恨也终究互相融合。太阳炎火是灭世之火,连烛龙的鳞片也能烧毁,却没能烧死借道而来的人族修士,只在他的脸上留下燎伤。 龙蛋之中,人族修士的神魂在太阳炎火的炙烤下仍旧不曾消散,而是成功完成涅槃,将剩余的魂魄也修补齐全,只差一缕幽精。 究竟是这一魔一仙太过有缘,还是…… 就如枪灵所说,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贺拂耽神色淡淡,对这样离奇的想法毫无意外。 或者说,他早有猜测。 这二十年中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枪灵的话更加验证了这个猜想。 之前男主成功打上九重天的那两百九十九世,,每一世师尊都先一步飞升上界。 仙界与神界都是上界。 仙界清都,与神界九重天,或许就在同一朵云的左右两端。 系统沉吟:【员工你的意思是,骆衡清就是独孤明河的另一半神魂?因为这一世骆衡清没有飞升上界,九重天结界检测到男主神魂不全,因此不肯打开?】 贺拂耽道:【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的确很有这个可能。我现在就回去让局里检测。说不定就是那个病毒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系统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接下来,员工,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希望……他们能接纳彼此的存在。至少,在一同前往上界的路上不要打起来。】 【这不可能。骆衡清狠戾,独孤明河倔强,想让他们两个放下仇恨彼此接纳,还一同前往上界……员工,我刚算过了,难度跟你让他俩心平气和一左一右跟你躺在一张床上差不多。】 【嗯?】 贺拂耽眨了下眼睛,【跟我躺一张床上?】 【对,就有这么难。】 【这样啊 ,那我知道了。】 【……等等,员工,你知道什么了!?】 贺拂耽不再回答。 将长枪还给身边人,随手拈起一个葡萄,很细致地剥皮,然后喂到身边人嘴边。 “明河远道而来,口渴了吗?” 独孤明河连忙点头,垂首去叼那颗葡萄。 他叼得很小心,不敢碰到面前人的手指。 尽管面前人一直表现得与他一见如故,但他到底不敢真的冒犯如此美人。过分的美丽总是如此,让人心生怜惜,也让人心生畏惧。 但那一点微凉似玉的指尖却还是蹭到了他的唇瓣,像只是不经意间,转瞬而逝,唇齿留香。 独孤明河呆呆咂摸着那一点幽香,被这样意料之外的肌肤接触迷得回不过神。 又回到他手中、远离美人怀抱的枪灵万分不满。 “别看了你,傻龙变傻狗。你还记得你是来杀骆衡清的吗?” 独孤明河还在发呆,嘴上却在逞强:“我当然记得,我只是突然不想骆衡清死得太痛快。” “从开始到现在,骆衡清眼睛都快黏在阿拂身上了。他绝对觊觎阿拂!我若拜入望舒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着骆衡清的面抢走阿拂,他岂不是会生不如死?” “到时候我再杀了骆衡清,夺得修真界,重权在握,美人在怀——哦,对了。” 他停止和枪灵对话,也懒得计较枪灵的白眼,迫不及待问身侧人。 “阿拂,啊不,师兄,我以后可以叫你阿拂吗?” 他满心以为绝不会被拒绝,然而面前温柔似水的美人却轻轻摇头。 “我与师尊虽是师徒,更是夫妻。明河不应叫我的名字,也不应叫我师兄,应当叫我……” 说到这里有些苦恼,朝对坐的人看去。 骆衡清藏在袖中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长时间的嫉恨与恐惧之后,突如其来的巨大狂喜,让他开口时声音都微微漂浮。 “师父的妻子,自然应当叫师娘。” 贺拂耽颔首:“原来如此,拂耽受教。” 转头微笑看向身侧人,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慈爱道: “明河以后便叫我师娘吧。” 独孤明河如遭雷劈。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19节 第82章 贺拂耽命宫侍带客人下去休息。 来客失魂落魄, 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由摆弄,甚至比身前的傀儡宫侍还要僵硬。 目送独孤明河离开后,贺拂耽看向师尊。 骆衡清正倚在案边轻轻咳嗽, 面色苍白如纸。 贺拂耽伸手搭上他腕间,片刻后蹙眉。 “气血逆行, 魔气沸腾。师尊, 您在想什么?” “他一来,阿拂就不看为师了。” 骆衡清轻声问,“阿拂会离开我吗?你会跟他走吗?” “师尊救下明河后,拂耽遵守承诺,已与您相伴二十年。师尊莫非还不相信我吗?” “曾经我们亦相伴百年。可他一来……仅仅数月,阿拂就抛下为师, 与他私定终身。” 骆衡清又是一声咳嗽,像是对此事无能为力, 苦笑道: “那时候为师才知道, 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时间。” “只要师尊不再伤害明河,我便会信守承诺, 永远陪伴在师尊身边。何况……” 贺拂耽轻笑,柔声安慰道,“明河如今亦在望舒宫,我又能去哪里呢?” 明明是无比温柔的安慰, 却像是尖刀一样插进听者的心里, 字字句句, 鲜血淋漓。 “阿拂,你还是如此偏爱他。” 骆衡清苦涩一笑。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多爱我一点?”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在他和我之间, 选择我,维护我?哪怕……只有一次呢?” 贺拂耽静静听着,开口时却不是回答,而是道: “师尊何必在意这些呢?只要明河一日留在望舒宫,我便也会留下来陪伴师尊。” “师尊今日便做得很好。没有伤害明河,也不曾为难他。” 如此冷静淡漠的话语,骆衡清听在耳里,自嘲一笑。 “呵。” 贺拂耽却紧接着道:“师尊做得这样好,应当得到奖励。” 骆衡清心中一动,来不及抬头,面前忽然一暗,幽香浮动,柔软的吻落在唇上。 意料之外,来之不易。 他下意识揽住面前人的腰,抬头迎上去,想要更深重地索取这个吻。 面前人却轻巧地退开。 但未完全离开,停在一个极亲昵的距离。彼此呼吸交缠,轻轻眨眼时,长睫扫过脸颊,牵起一阵酥麻地战栗。 “师尊以后也会这样乖吗?” “……” “师尊会吗?” 良久,骆衡清在返魂香令人迷醉的气息中,听见自己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回答。 “我会。” * 贺拂耽跟随在傀儡身后,前去看望入住望舒宫的新客人,衡清君弃暗投明的关门小弟子。 前世,师尊厌恶男主,给他挑了一间最偏僻的厢房。 这一次,傀儡宫侍带着男主主动挑选房间,似乎因为一见钟情的对象英年早婚而打击太大,他自己选择了那间偏僻厢房。 贺拂耽被带到房间外的时候,不由得一怔。 推开门看到那张眼熟的床榻,想起在那张床上都发生过什么时,更是沉默。 很快他摈弃纷杂思绪,跨过门槛,走进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有人躺在一地酒坛之中,正喝得烂醉。 准确来说,是他的身体正在烂醉。 半靠在桌边,散漫地席地而坐,长枪随意扔在角落。 但眼神仍旧清明,听见脚步声后朝来人看去,微顿,又收回视线。 “明河。” 贺拂耽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取出小手帕替他擦拭额角的细汗。 “怎么喝这样多的酒?是想家了吗?” 独孤明河嗤笑一声。 想家…… 那个寸草不生的破地方有什么好想的。 他想要躲开面前人的呵护,但却像真的喝醉了一般,浑身绵软,在酒香和面前人身上的幽香之中,提不起半点反抗的力气。 他索性闭上眼不去看。 “你不该来找我,阿拂。” “没礼貌。不可以这样叫我。” 独孤明河猛然睁眼,眼中灼灼,盛满惊人情谊。 那是做出无比艰难选择之后却遭到背叛的悔痛,与不甘,几乎等同于爱恨交缠。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师兄?还是师娘?如果你想要我叫你师娘,那你就想吧!我才不会这样叫你!我明天就走!不,我今晚就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你!” 他几乎语无伦次,一席话把自己逼得眼眶通红,最后颓然道: “以后你我再无干系,我就是醉死,与你又有何关系……你还管我做什么?” 一通发泄后,却迟迟没有等到面前人的回答。 独孤明河冷静了一些,心中惴惴,害怕面前人因为他的口不择言而生气。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面前人,依旧是温和平静的神情,但双眸低垂,天生带翘的眼尾如今也因为这个角度稍稍垂落,像是真的被伤了心。 他顿时慌乱起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思来想去,推过去一杯酒,像小孩子吵架后第一个主动示好的人。 “……喝吗?”他闷闷道,“我请你。” 贺拂耽顿时抬眼微笑,拿起那杯酒。 “燕脂酒。好喝却不醉人。我昔年多病不敢饮酒,第一次喝酒,喝的便是燕脂酒。” 独孤明河闻言焦急地想要阻拦。 “你不能喝酒?那你快别喝了!” 贺拂耽躲开他的手,粲然一笑。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明河今夜当与我不醉不归。” 话音落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水沾湿了唇瓣,显出难得的一抹殷红,看得面前人眼神一暗。 开口时亦嗓音低哑:“为何要不醉不归?难道……” 深吸一口气,既不能唤阿拂,也不能唤师兄,更不愿叫师娘,因此退而求其次,道: “难道真君在为什么而伤心吗?” 贺拂耽不答,而是反问:“明河这样问,莫非是想为我排忧解闷?” “真君真的不开心吗?”独孤明河的思路很快就被带偏,“我要怎样才能让真君开心起来?” “为我讲讲人间逸闻便可。” “这个好说。等等……真君怎么知道我熟知人间之事。” 贺拂耽自斟自饮,又饮罢一杯酒后,才抬眼看向面前人。 大概是真的不擅饮酒,几杯便已经微醺,颊边飞红,眼中含露,如同正望着分别许久的至亲至爱。 然后启唇,兰息吐馥,舌尖一点艳红。 “我就是知道。” 独孤明河怔怔看着面前人,好半天才回过神,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随意从记忆中挑了几件人间趣事,糊里糊涂讲了一通。 待稍稍冷静下来,自觉已不会再轻易被美色所惑,这才敢看向案边饮酒之人。 贺拂耽一直很温和地凝视着讲故事的人,见他回头,这才开口: “明河讲得真好。我曾去过一次人间,从此以后念念不忘。真想再去一次。” “这有何难?下次我带你去。” 听见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约定,贺拂耽不由微笑。 “明河有所不知,我与人间帝王有缘,被天子加封为燕君。如今燕君贺拂耽的名号在凡尘无人不知,我岂敢招摇过市?” “改名换姓不就得了?” “可我也不会取名。” “取名这么简单的事,我替你想。就叫、就叫……”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0节 大言不惭,然后结结巴巴,半天想不出一个好名字。 独孤明河这才意识到,不是取名太难,而是为面前人取名太难。如斯美丽,用什么的字眼来指代都觉得是辜负,是唐突。 还是贺拂耽自己想了个名字。 “古人云,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不若我就化名为独孤素月?” “……独孤?” 独孤明河心中一跳,差点打翻手边酒杯。 为作掩饰,半开玩笑道: “真君难道不知,在人间,二人共姓意味着什么吗?” 贺拂耽不答,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夜幕降临,天边星月皎洁。 “星汉灿烂为‘明’,月华如水称‘素’。既然明河为满天星辰……” 他回头嫣然一笑。 “那我便作一轮孤月吧。” 那一笑有如云破月来,独孤明河心中怦怦直跳。 他站起身,想要朝窗边人走去,却没注意到脚下桌腿,被绊得踉跄一下。 窗边人却好似不曾注意到他的窘态,稍稍偏过头去,仰头看着窗外。 星光与月辉柔柔洒落,那半张侧颜圣洁得仿若一尊玉雕,如琢如磨。偏生黑衣黑发,发顶龙角绯光流转,让这圣洁谪仙也染上妖异之姿,如此矛盾迷人,几乎惊心动魄。 月下那半妖半仙红唇微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只念了这一句,却有人已缓步朝他走来,声音低哑,将之后的诗句补全。 “月暂晦。” “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独孤明河在月下人身边站定。 尽管他无比想要拥抱面前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而去的美人,却始终忍耐着,不曾动作。 月下美人回首,轻声问道: “那么……明河,你还要走吗?” “……不走了。” 没关系。 独孤明河在心中暗暗道,他可以等。 识海中枪灵听见他心声,不懂,便问:“等什么?” 独孤明河像是在回答枪灵的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娶阿拂。我一定要娶他。” “留明待月复……好,我等他。” “我要留下来。等寻到机会杀了骆衡清,阿拂就是自由身。阿拂会是我的。” “一定会是。” * 晨钟敲响,传到望舒宫,像也被这漫天冰霜冻住,钟磬音变得沉闷厚重。 贺拂耽踏上冰宫主殿外最后一级玉阶,听见身后有人爽朗的声音响起: “阿拂。” 他回头看去,正要开口,来人又补了一句: “真君。” 贺拂耽笑道:“分秒不差,明河很守时。” 独孤明河亦笑:“第一次在衡清君座下受教,岂能不留个好印象?” 他三两步赶上面前人,并肩而行,靠得极近,几乎是相携迈入殿中。 殿前主位上,骆衡清见到这有如噩梦中的一幕,手中用力,几枚玉简应声而断。 他在心魔疯狂的叫嚣声中,平静地微笑,朝座下行礼的小弟子虚扶一把。 “阿拂快请起。” “谢师尊。” 贺拂耽直起身子,看向身边人,“明河,你怎么不向师尊行礼?” 独孤明河冷哼:“我与衡清君尚未行拜师礼,我也未入玄度宗的宗牒。这等礼数,日后再说也不迟。” “明河。” “……” 独孤明河没好气地朝殿上人遥遥一拱手。 收回手时脸色极臭,却不料被身边人牵住,带着一同走到软塌边去。 独孤明河顿时什么不满都忘了,紧张到手心发汗,只觉得掌心中那五指纤纤,柔弱无骨,似玉石丝绸般光滑沁凉。 两人在棋盘两端坐下。 第一局来客执黑,独孤明河第一手直接落在天元,惹得对座人又是稀奇又是谨慎地看了他好几眼。 天元开局,不是鬼手就是新手。 贺拂耽十分小心地落子,思索对面那天马行空的棋路究竟是在铺什么大招,最后发现—— 对面就是个臭棋篓子。 一连三局,独孤明河三局皆输。 贺拂耽笑道:“明河,你要是再让着我,我可就要生气了。” 独孤明河很冤枉:“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虽然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看面前人的脸,就是在看面前人的手,但每一子落下也是真的有好好思考。 但他为人处世向来信奉一力降十会,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所以不擅长也是真的。 “好吧,那我教你。” 贺拂耽起身,正要坐到对面人身边去,手把手教他怎么进攻防守,却突然听见殿前人开口: “阿拂,你该写今日的课业了。” “到时间了吗?” 贺拂耽很听话地离开棋盘,朝殿前人走过去,“师尊今日要教导我什么呢?” 身后独孤明河满腔期待被浇灭,瞬间垮下脸来。 他心中冷哼一声,也跟上前去。 贺拂耽在师尊身侧坐下,刚接过师尊递来的一部经书,就立刻被另一人抢去。 独孤明河一面草草翻看经书,一面频频摇头。 “这样老掉牙的心经,阿拂已成元婴真君,难道还会不知吗?依我看,阿拂、咳咳,贺真君如今最缺的不是经书剑谱,而是外出历练。” 他放下经文,朝案前人轻蔑看去。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道理莫非衡清君不知?” 骆衡清压制住心中魔气涌动,面色平静无波。 “我有识海化境可作幻象,千万秘境都可囊括其中。故而阿拂无需外出奔波。” “衡清君也说了不过是幻象,如何能与亲临其境相提并论?何况,如此一来,行路的乐趣何在?游历游历,若不远游,何来历练?” “有我保护阿拂,阿拂何需历练?” 独孤明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闻言一笑,一只脚踏上几案,叉着腰冷嘲热讽道: “这话不知衡清君可曾问过阿拂?你是快三百岁的老人家了,可阿拂还年轻,还是少年人心性,怎么能被整日关在深宫里?” “不能因为阿拂他听话又心软,就一个劲儿地欺负阿拂吧?小心哪天欺负地过头,阿拂不声不响就跟着旁人跑了。” 骆衡清眼神一凝,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大婚那一夜。 满目的赤红,宾客的庆贺声不绝于耳。他独自来到婚房,微笑着推开门,等待他的却是一室冰凉。 昨夜还抵死缠绵彻夜温存的人,不置一词就可以离他而去。 脚下的地板突兀地浮起冰霜,因为来势汹汹发出窸窣的声音,像暗中有蛇蜿蜒而过。 贺拂耽担忧地看了眼师尊,出声制止道:“明河,别再说了。” 独孤明河却很敏锐地发现座前人的异常,笑道:“哦?看来被我说中了?阿拂果然逃跑过?” “明河。” 骆衡清拂开已经爬到桌案上的冰层,心中暗恨,嘴上却仍旧淡漠道: “独孤公子还是不要这般妄自揣测的好。阿拂与我已经结为夫妻,又岂会与我分离?” “笑话。结为夫妻又如何?可以结契,自然也可解契。就算结下天道都认可的同命契,也依然有那样多的爱侣阴阳相隔、劳燕分飞。” 独孤明河满是嫉妒地看着面前人,宛如诅咒般道: “如此可见,同命契也不算什么。若非真心相爱,它也不过是一剑下去就能斩断的废纸一张。” 骆衡清怒极,胸中气血翻腾。 面前人双眼中尽是妒忌。面对这份忌恨,他本该自傲,因为此刻他与阿拂才是夫妻。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1节 可越将这魔头眼中那份嫉妒看得越分明,他就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夫妻”二字何其可笑。 大婚当日,他与阿拂不曾结同心,饮合卺。宗门玉碟上,他们的名字也不曾刻录在一起。甚至,与阿拂结成同命契,约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而同命契,竟然真的斩不断。 地面冰层悄然化去,留下满地湿痕,碎冰在其中孑然独立,像整座宫殿都在流泪。 这是前所未有的异象,贺拂耽忍不住朝师尊靠近一步,一面回头轻斥。 “明河,不可以对师尊这样无礼。” 独孤明河闲闲道: “冤枉呀阿拂,我可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想让你师尊放你出去玩几天罢了。昨夜阿拂不还跟我说想去人间吗?” “不过昨晚我夜观天象,商星昏见,人间正是五月麦收时候,家家忙碌,没什么可玩的。” “不如等到七月参星晨出?那时候正值秋猎,我带阿拂去跑马,也效仿那侧帽风流独孤郎,如何?” 动如参商…… 骆衡清怒急攻心,识海中摇摇欲坠的防御顷刻间破碎,随即一口血咳出。 贺拂耽一惊:“师尊!” 独孤明河亦吓了一跳,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就见面前黑纱美人跪在骆衡清身侧,面容焦急,握住骆衡清手腕不断传送灵力。 独孤明河不忍,想过去帮忙,刚走一步,就见面前人扭头朝他看来。 一双美目含泪,眼中碎琼点点,泪光之下仿若藏着说不尽的愁绪,隐隐失望、哀戚。 “我不该让你留下的。” 独孤明河先是为那双泪眼一怔,随后才听清面前人的话,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你出去。” “我——” “出去!” 独孤明河心中绞痛。 看着桌案后的人唇角染血,面色虚弱,眼中神情却莫测,更是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他心里乱糟糟的,强撑着还想要验明正身,开口却是哽咽。 阿拂居然…… 这样在意骆衡清么? 第83章 独孤明河怔怔愣在原地。 见面前人扶起骆衡清就要从侧门离开, 他终于回神,想要追上前去,却被一声虎啸喝住。 二十年时间足够一只白虎长到很大。 二十年差不多就是一只凡间白虎的一生, 好在有贺拂耽精心喂养,和修真界各种灵丹妙药, 延长了这只白虎的生命, 让它到如今仍旧是壮年时期。 这样带着十足怒气的一声长啸,野性十足。尽管独孤明河并不害怕,却也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动静而稍稍驻足。 就这样一个愣神,面前两人已经转过门边,消失不见。 * 贺拂耽扶着师尊在床上躺下,很轻地为师尊换下飞溅了血液的外衫。掖好被子后, 再次伸手替师尊把脉。略作诊断后,吩咐宫侍前去备药。 仍觉得不放心, 差人去丹房请来医修。等待的过程中, 他在床边坐下,拿着帕子很小心地擦去师尊嘴角血痕。 骆衡清看着小弟子忙碌得团团转。 汤药一勺勺喂进口中, 苦得离奇,他却浑然不知,心中只剩一片难得的、妥帖的安宁。 就好像那一夜大婚之后,之后的岁月尽是空茫。他一直被困在那个一室寒凉的夜晚, 直到今天, 他才终于醒来, 来到新婚蜜月的第二天。 就如他曾经无数次预想过的那样——相互关心,相互照料,夫妻恩爱。 他看得实在太过专注,几乎不敢放纵呼吸, 生怕面前之人只是梦境,一碰就会碎裂。 贺拂耽有些忧心,放下碗,再次去探床上人的脉搏。 “师尊,还是很疼吗?” 听见他的声音,骆衡清恍然回神。 “已经不疼了。只是……害怕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贺拂耽失笑,想不到面前这个无比精通识海化境的绝世天才,居然也会有一天分不清现实与环境。 他半开玩笑道:“难道师尊经常幻想自己被明河几句话气吐血吗?” 骆衡清却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阿拂离开我的那些日子,我日日都待在识海化境之中,因为那里有阿拂留下的影像。” 贺拂耽一怔,想起来面前人说的是什么。 他突破金丹期时遇到过瓶颈,怎么也没办法凝出第九道丹纹。 师尊说他是为他自己所困,因此在识海里为他量身打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幻象,供他挑战自我。 那个幻象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与他毫无差别,细致到每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 贺拂耽第一次看着那个幻象时,就好像照镜子时镜中人走了出来,惊奇不已。 “我把阿拂留在了我的识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拂,不能回应。因为我是境主,一旦我回应境中幻象,境就会碎。” “……”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稳住心魔,让它不至于做出让我后悔的事。可幻象终究只是幻象,无异于饮鸩止渴,一朝心魔噬主,犯下大错,让阿拂如此伤心。” 骆衡清低低开口,“阿拂,若我从此不再对独孤明河心怀怨恨,你愿意原谅我吗?” “……” 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天之骄子事事顺遂,从来都是自傲自负,从不肯低头的。 如今却在乞求小弟子的原谅。 他轻声叹了口气:“此事我亦有错。不该什么也不说就离开师尊……师尊心有不甘,我看出来了。我只是心怀侥幸,以为师尊一定能勘破情劫。我原谅师尊,师尊也要原谅我。” 骆衡清愣住。 他现在才知道人在惊喜若狂之下反而会变得无比平静。 狂喜已经带走了所有精力与意识,等到他从喜悦中挣脱出来时,就像一个跋山涉水筋疲力尽的旅人,只想抱着所爱之人好好睡一觉,在梦中都要感谢这来之不易的恩赐。 贺拂耽立刻注意到他面上恍惚的疲态,只以为是药力生了效,劝道: “师尊累了吗?快躺下休息吧。” 骆衡清神魂这才幽幽归位,小心翼翼地问: “阿拂会守着我吗啊?” “嗯。我哪里也不去。” 贺拂耽哄道,“就在这里陪着师尊,直到师尊醒过来。” 床上人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然而良久之后,他复又睁开眼。 床边人已经坐在脚踏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他伸手抚过面前人莹润如玉的侧脸,心中一片清明的疯狂。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以前的事—— 不止那个易碎的识海幻象,还有更之前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挑衅他的独孤明河,一次次被阿拂护在身后的独孤明河。 原来是这样。 这样心软、心善,他的阿拂。 谁装得更弱小、伤重,更需要保护,阿拂就会更偏心谁。 骆衡清指尖一点点逼出药力。 药力化作冰霜,冰霜又化作水汽,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轻轻勾起,在面前人额上落下极轻柔、而又势在必得的一吻。 * 门外一片嘈杂。 是独孤明河在一声声向守门的傀儡宫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对方能行行好,放自己进门。 再不济,也要通传一声。 一门之隔,贺拂耽正在与人对弈。 一面拈着棋子沉思棋局,一面摸着膝盖上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 莲月尊见他迟迟没有落子,轻笑道:“玩乐而已,阿拂何必这样举棋不定?” 贺拂耽叹气,落下手中棋子,又很快抬头去看面前人神色,妄图从中推测这一子效用如何。 但莲月尊神色一如既往温和仁善,什么也看不出。 他不作犹豫便落下一子,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开口问道: “阿拂莫非想让独孤小友与衡清君握手言和?” “尊者觉得不可能吗?” “不太可能。”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2节 “我亦知生死之仇面前,握手言和只是妄想。但只要明河一日不知道真相,便能一日将这妄想持续下去。” “但真相早晚有一天会败露的。” “是么?” 贺拂耽落下一子,云子落在期盼上发出一声咯噔脆响。 “可明河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已见过烛龙族,也已统御魔界四陵,甚至也已见过我头上的龙角。没有人告诉他真相,他亦不曾有所联想。” 贺拂耽抬首,看着面前人微笑,“只要尊者不大嘴巴说出来,我想应该还能再隐瞒一段时间。” 莲月尊神色一凝,很快又恢复如常,落下一子,道: “阿拂说笑了,我岂会是这等告密小人?” 的确,告密如同小人。 告诉男主真相,的确是幕后那人将男主这颗棋子抢回自己阵营最快的办法。 但棋局已经更新,若那人果真用上一局的优势开辟这一局的地基,那只能说明,他已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贺拂耽并未将面前人的话放在心上,因为面前人那一子落下时,便已经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他惊讶道:“尊者确定要下这儿?真的要下这儿?不后悔?” 莲月尊眉心微蹙,也看出端倪,正要开口,就被打断: “后悔也没办法了,不带耍赖的。” 贺拂耽笑盈盈伸手落下一子,棋盘上黑子包拢成一个口袋,将内里的白子吞吃入腹。 面前人棋风滴水不漏,他次次被逼得满盘皆输,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尊者出错,也是第一次从这位尊者手中赢下一子来。 他拾起那颗白子,朝面前人洋洋得意笑道: “这枚棋子归我了。” 莲月尊微顿,而后笑着摇摇头。 门外独孤明河终于不耐烦了,一挥手将傀儡扫开,径直推门走进。 莲月尊适时起身,很知趣地告辞离去。 路过独孤明河时,还很有礼貌地朝他点头示意。 独孤明河对和尚不感兴趣,哪怕这是个有头发的和尚,也不曾抬眼看去。 他直接来到贺拂耽面前,看见桌上的残局,投其所好,坐下想要代替前面那位与面前人继续对弈下去。 但贺拂耽却看也不看他,从乾坤囊中取出肉干,掰成小块喂给白虎加餐。 白虎懒洋洋枕在贺拂耽膝上,半眯着眼睛,一派闲适的模样。害怕利齿不慎刮伤面前人的手指,因此每一口肉干都是伸出舌头来卷住,然后才送进口中。 看得一旁的独孤明河分外不快。 畜生的舌头长得就是长,每一下都无比精准地舔到阿拂的手—— 肯定是故意的! 他恶狠狠看向白虎,待看到那畜生回看过来疑似轻蔑的眼神,他更是勃然大怒。 但只消身边人一眼,又立刻怒气全消。 贺拂耽淡淡道:“明河找我有事吗?” “阿拂……真君。” 独孤明河真怕面前人又不理他,由奢入俭难,习惯了美人温声软语,现在被冷脸以待,他心中实在难受。 他老老实实道: “我不知道衡清君受了伤,不然我不会说那些话气他的。虽然我出自魔界,但烛龙一族与其他魔物不同,最看不上趁人之危的行径。” 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句话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堂堂衡清君,意志力位面也太不坚定……” 见面前人神色有异,又赶紧补救,“总之,都是我的错。我错了,阿拂,你罚我吧,我绝不反抗。”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 面前人和师尊是如此不一样。 想要师尊的道歉,需要威逼利诱。想要明河的道歉,却只需要不理他就可以了。 他对喜爱之人实在好得可怕。 自己涅槃重生后丢了龙角,遇见前世杀身仇人座下小弟子头上却多了一对角。如此明显的答案,因为喜爱和信任,便可以视而不见。 明河当然应该得知真相。 但真相必须由旁人来说。 所以,必须要将幕后之人逼到走投无路…… 他抬眸,朝面前人微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不过既然是师尊受了伤,明河便该向师尊道歉。” “正好明日天气不错,师尊身体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河,带上你的枪,师尊要试试你的枪法。” 第84章 望舒顶。 天光之下, 兵器交织,剑刃与枪尖反射着来自地面冰霜的寒光,晃人眼睛。 贺拂耽坐在一旁的巨石上, 怀中是又在大睡的白虎。 他很紧张地看着正在比武的两人,手中无意识揉捏着白虎毛茸茸的大耳朵。 不用灵力, 也不用法宝, 一剑一枪全凭招式。 师尊半步成仙,自创剑法,是修真界剑道第一人。但男主亦解开封印,想起之前三百轮回的记忆。 何况兵器这种东西,一寸长一寸强。 从前看衡清剑是当之无愧的神兵利器,冷凝如冰, 却又煞气冲天。眼下在足有一人高的魂枪面前,竟也显得单薄。 兵器上是男主更占上风, 气势上也是。 师尊面色平静, 剑式也温吞,好像面前不是一个魔修, 真的就只是一个请求指点的同门小辈。因此剑剑留情,倾向于喂招。 而明河则来势汹汹,每一枪都朝着对手要害刺去,被剑刃格挡住时发出兵器相撞的尖利声响, 听得人毛骨悚然。 偏偏脸上的笑容还尽显邪气, 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打定主意今天他们之中一定要死一个。 一回合结束,有宫侍通报宗门长老求见。 骆衡清正欲向小弟子走去,闻言只得停下脚步,朝小弟子抱歉地看了一眼, 先去处理事务。 贺拂耽见他离去,一直提起来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还来不及长舒口气,身边便坐下一人,戏谑笑道: “阿拂在怕什么?怕我伤了骆衡清?还是骆衡清伤了我?” “你的敬称呢?” 独孤明河笑眯眯:“好吧,贺真君。” “还有呢?” 独孤明河不笑了:“……衡清君。” “贺真君与衡清君可真是师徒情深。”他没好气道,“以后不会忘了。” 片刻后提醒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贺真君。” 贺拂耽无法回答。 他的确有些担心师尊,但这话不能告诉师尊,会伤了师尊的颜面。 更不可能告诉明河,明河是来弃暗投明拜师学艺的,哪有弟子让着师父的道理? 几番犹豫之下,他斟酌着开口: “师尊前日急火攻心,虽然现在已经恢复,但旧伤犹在。不能操劳,也不能动怒,还望明河……体谅。” 独孤明河狐疑:“他真有受那么重的伤?” 看着不像啊。 虽说交手时的确能察觉到那人灵气运转滞重,但那更像是在强行压抑、封印着什么。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绝不会认错,毕竟他曾封印过魂枪整整三百世。 除此之外,灵气浩瀚、深不可测,根本不像一个重伤到需要这般呵护关照的人。 心中虽有怀疑,但实在不愿看到面前人忧心,便应承道: “好吧,我应你便是。” 他说到做到,接下来果然不再与骆衡那般争锋相对。 通常都是你来我往相互喂招,甚至还带上点表演性质,观赏性极强。 贺拂耽渐渐放下心来,不再死守着他们比试,有时候看累了也会暂时离开,去安抚不耐烦的白虎,给它喂食梳毛。 所以也就不知道,每次当他离开后,望舒顶上的两人就会立刻停手。 一人负剑,一人执枪。 一人冷若冰霜,一人阴阳怪气,相看两厌。 如此几次,骆衡清无论说什么也赶不走面前这个厚脸皮的蠢龙,忍无可忍,揭穿对面人身份: “你既然已经在魔界封尊,可见妄图拜入玄度宗的心思不纯。我不愿毁了望舒宫,因此不欲在这里和你动手。三番两次想让你知难而退,你却不肯走。怎么?莫非要逼我动手除魔卫道吗?” 独孤明河冷笑:“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你也就会搞搞暗算罢了。” “至于封尊……呵,魔界四陵被我清理过一次,没想到消息还是传到这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望舒宫中。你们正道的耳报神就是快,手段也如此下作。” “你隐姓埋名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来玄度宗隐姓埋名之人不过我一个,你们正道宗门又在魔界安插收买了多少隐姓埋名的探子呢?你们对魔界是何用意,我对你们就是什么用意?” “既然如此,就该直接动手。”骆衡清冷声道,“何必痴缠阿拂?”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3节 独孤明河嗤笑:“管得着吗你?” “我管不着,也无需管。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不会得逞。” “哦?衡清君就这么有自信?那有为何在听到我要带走阿拂时,怒极攻心居然吐血?” 他嗓音轻慢,十足十的讥讽嘲笑。 “该不会其实连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留不住阿拂?就算用了手段把人骗到手……可假的就是假的。阿拂对你,可有一丝一毫除师徒以外的情谊?连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想必衡清君自己感受得更清楚吧?” 这样长一段话,听到最后,骆衡清眼中浮起让人胆寒的霜色。 话音未落他便猛然出手,万千冰凌铺天盖地朝面前人袭去。 独孤明河立刻横枪抵挡,混沌源炁撑开一层保护罩,顷刻间就将冰凌蒸发成水汽。 但猝不及防之下,仍有一枚细小的冰凌穿过屏障,带着刺骨的寒意,划破了执枪人的脸颊。 细小的伤口里溢出一丝血液。 独孤明河摸了把脸,看着指尖的血色,冷笑道: “又是偷袭。骆衡清,你除了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到底还会些什么?” 水雾重聚为冰霜,尖利霜刃再次朝独孤明河攻来。 独孤明河执枪迎上,兵器相撞的那一刹那立刻就察觉出不同。 不再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温吞冲和、要死不活,而是冷冽的、暴戾的,每一剑都是杀招。 “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受什么伤。” 独孤明河一面防守,一面游刃有余地讥笑,“怎么?装不下去了?想要杀我灭口?” “我真好奇,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是怎么养出阿拂这样的心善的小徒弟的?还骗得他跟你成了亲……但他真的会喜欢你这样的阴险小人吗?” “难怪曾经会逃跑,难不成正是因为看穿了你的真面目?” 他一句一句说着。 慢条斯理,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人被他刺激得宛如疯狗一般。 心中道这些名门正派可真是够水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连天下第一剑修的心性也如此软弱。 防守了几个回合,面前人不依不饶,独孤明河也挑起了些斗志。 他本就是魔族,魔族中人就是再好脾气再讲理,大多也都是好战分子。 之前几次交手他们两人都没出全力,花样繁多却中看不中用,只不过为了让阿拂高兴,心照不宣地互相喂招罢了。 这一次则不同。 骆衡清曾自创剑法衡清九式,第九式创作而成的那日天降异象,隔着界壁都能看到漫天飞霜。 见此修真界大喜,为他封君,庆祝正道又出了一个天纵英才,魔界则心有戚戚。在那之前,正魔两道势均力敌,在那之后,魔界就被正道修士踩在脚下,一踩就是近乎两百年。 大多数人只识得这剑法第一式,只有当今修真界中一些闭关多年的老东西见过第六、七式。第八式从未现世,第九式更是无人有机会得见。 但现在独孤明河就见到了第八式。 大道至简,那一剑别无花样,剑气却带着无上的杀戮道意,剑刃扫过时连空气都被割破。 独孤明河顿时来了兴致,双眼兴奋得几乎快变成竖瞳,魂枪上混沌源炁微微流淌。 他转守为攻,一枪枪寻着这一式的破绽,想将第九式也逼出来。 兵器交错,枪尖在刺透面前人心脏之前被冰剑冻住。 互相掣肘,两不相让。 凝重的杀气之中,独孤明河听见面前人轻声开口: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与阿拂不像夫妻吗?很快就像了。” 独孤明河一怔,却见冰剑在顷刻间融化。 他一惊,顿时想要收回力道。但水汽却变成藤蔓束缚住他的枪尖,带着长枪凭借惯性继续向前刺去。 枪尖刺破皮肉,骆衡清的白衣顿时染上大片血迹。 但重伤之人的视线却并未落在行凶者的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面上还带着微微的轻笑。 独孤明河那一刻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转身,看见身后有人无比惊愕的眼睛。 他无措地想要解释,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动静—— 是重伤之人再也支撑不住,捂着心口处的血洞,踉跄到底。 “师尊!” 贺拂耽跑过去,将挡在面前、枪尖染血的人一把推开。 他跪坐下去,扶起师尊,慌忙为他止血、查看伤势。心脏处的伤口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又幻出灵蝶,去请医修立刻前来。 喂了几颗保命丹药后,医修赶到,一看伤口便连连摇头。 “少宫主已经为仙君止血,并封住经脉,因此魔气并未入体。虽说伤在心口,但君上身强体壮,修为高超,按理说这样的伤也算不得什么,魔气过几日也可驱除。” “只是……这伤口上附着了一层奇异的力量。恕老朽眼拙,实在看不出那是什么。与魔气结合之后,二气便顽固如附骨之疽,恐怕会继续腐蚀君上仙体,伤口难以长好啊。” 贺拂耽心中一沉,知道那一定是混沌源炁。 用在主人手中,它是最忠诚的守卫;用在敌人身上,也会是最可怖的凶器。 “长老,要怎样才能化去此气?” “我等是无法了。只能让此气的主人出手,将之引出。而后魔气便也可消逝了。” 那医修再次细细端详了眼伤口,突然神色大变,望向身侧执枪的某人。 “他身上也有魔气!和君上伤口里的一模一样,就是他伤了君上!魔修,玄度宗中竟然混入了魔修!来人!快来人啊!” 已经有傀儡朝独孤明河走去。 贺拂耽两相为难,却见怀中人轻声喝退傀儡。 “长老不必紧张。是我请他来的。” “也并非是他有意伤我,而是我自己一着不慎,在切磋中失误罢了。刀剑无眼,乃至于此。” 他断断续续说着,伸手抚去面前人脸上的泪痕。 “没事的,阿拂。为师不疼。” 他极其贴心地柔声道: “你的朋友估计吓坏了。去和你的朋友说说话吧。” 第85章 医修叹着气退下后, 贺拂耽带师尊回到寝殿。 喂过药后,又轻声将床上人哄睡,贺拂耽离开房间。 一出门就看见倚在门边、抱着手臂、面色阴沉的男主。 听见人出来也不肯抬头, 仍旧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把地砖看出花来, 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贺拂耽轻声道:“明河, 你答应过我的。” 一句话就叫独孤明河破功。 他转头看着来人,不可置信道: “你觉得是我伤了他?” “此地只有你们二人。” “是他陷害我!他故意激怒我,想逼我出杀招!” 独孤明河说着说着终于理清思路,冷笑,“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只怕是从上次被我气吐血的时候, 这出戏就已经开唱了。阿拂,在之前他根本就没受什么重伤, 现在也是故意自伤嫁祸于我, 想要离间我们!” “所以,你的确很想杀了师尊。” “阿拂?” 独孤明河愣神, “你不信我?” “我说的不对吗?魔尊大人?” “……” 独孤明河心中涌上莫名的痛苦。 从前的三百次轮回中,他因为魔修的身份,六界中查不出凶手的恶事有一半都会被扣在他头上。就算找到凶手,多半还是会被当做由他指使。 对此他从不解释, 甚至沾沾自喜, 觉得这是对他威严和实力的认可。 直到现在, 他才知道原来百口莫辩是这样的感觉。 再开口时嗓音干涩: “阿拂,你以为……他就不想杀我吗?” “可现在受伤的只有师尊。” “我的确已在魔界封尊,来此也的确心思不纯,但我既然已经答应你, 又怎么会出尔反尔?阿拂……真的不是我,是他算计我!他的寒气冻结了我的魂枪,我一时不察才会——” 话未说完就被贺拂耽打断: “请尊上出手,引走师尊伤口里的魔气。” “……你还是不信我。” “我应该相信殿下吗?” 独孤明河无法回答。 信任是何其珍贵的东西,用在他们两个没见过几面的人身上,似乎有些奢侈。 甚至,他们一正一魔,伤在他手下的那个,还是美名满天下的衡清君——阿拂的师尊、丈夫。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4节 既然亲疏有别,孰是孰非似乎也很好判断。 可他依然倔强地认为,面前人与他就应该无条件地互相信任。 他近乎徒劳地挣扎道: “骆衡清就是个卑鄙小人。我是被陷害的,阿拂,你被他骗了。” “尊上的魔气进入伤口,连师尊也做不到自己驱逐。天下间还有谁能陷害您呢?” 贺拂耽轻声道,“不管谁对谁错,若尊上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为我治好师尊的伤口吧。” 独孤明河咬牙:“若我不肯呢?” 心中泛起酸涩的嫉恨,怨毒苦闷得将胸膛中那块血肉腐蚀得千疮百孔。他却在这样的剧痛中诅咒着旁人: “若我就是要骆衡清死呢?若我就是恨不得他被魔气腐蚀得七窍流血、全身溃烂而死呢!?” 贺拂耽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那我自己救师尊。” 独孤明河冷笑:“你能怎么救他?” “我亦有混沌源炁。”并且和面前人身上的如出一辙。 独孤明河一愣:“你怎么会有?” “我就是有。” 贺拂耽淡淡道,“虽然只有一半,但也够了。用一点别的手段,照样能把师尊体内的源炁引出来。” “……什么手段?” 贺拂耽轻笑。 “双修。” 独孤明河脑中嗡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像是在做梦,一个噩梦。浑身血气上涌时耳边嘈杂一片,几乎听不清那两个字,也分不清那两个字的意思。 他看着面前神色淡漠的人。 依旧穿着一袭黑纱,纱衣柔顺地滑落,影影绰绰。笼在其下的身体如此清瘦纤细,让人心疼,几乎要怀疑头上那对硕大血红的龙角会将他压垮。 但他却始终静静站在那里,无尽寒凉揉碎了缀在他的睫尖。 让人惊觉,世间最刺骨的冷冽不是来自于冰雪,而来自于他的眼睛。 独孤明河在这样的视线中几乎要僵硬成冰雕。 “不、不……我错了,阿拂。” 他开口,仓促之下声调破碎。 “你别这样,别说傻话。我救他,我救他还不行吗?” 面前人却只是轻轻一笑,伸手去推门。 “阿拂!” 独孤明河骇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他将要打开的是地狱之门。 “算你赢了好不好?我救他,我一定好好救他,你不需要这样。阿拂……我求你……” 贺拂耽却一根根挣开他的手指,不解地问: “魔尊在说什么?我与师尊是夫妻,用双修之术救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落到尊上口中,就好像……是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呢?” “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独孤明河怒喝,像是已经痛苦道无以复加的地步。 却伸手将面前这个让他痛苦的人揽进怀中,紧紧抱住,软下嗓子,哀声乞求道: “阿拂,你瞒不过我的。你不喜欢骆衡清,你喜欢的明明是我。你是在故意气我对不对?” “别进去,阿拂,我帮你救骆衡清……” “跟我走吧,我们去虞渊,再也不回来……” 贺拂耽任由他抱着,既不挣扎,也不回应。 “即便魔尊此时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不敢让您替我救治师尊了。毕竟师尊才刚刚在您手下受了重伤,不是吗?” “阿拂……” “毕渊冰。” 阴森的木质气息陡然在身后出现,像是埋藏在地底多年的棺材,浸没了死尸的腐朽气。 修为莫测的一击,让已成为魔尊的人心中也升起不详的预感,下意识躲避。 只是这样短暂的一刻晃神,怀中人已经离开他,推开门,轻薄黑纱翩跹而去。 独孤明河顾不得已经近在咫尺的一击,伸手想要阻拦,脚下却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袍角宛如游鱼一般从他指间滑过。 下一刻,大门紧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在那一瞬间他头痛欲裂,仿佛忘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回忆。 那份回忆中,他看到门缝之中朝他奔来的阿拂。而现在,阿拂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喉间一阵窒息般的哽咽。 仿佛又回到被龙蛋与烈焰封印的时间里,那样沉闷、压抑、与绝望。 傀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去,空气中却仍然留存着朽木的气息。仿佛天地间都在此刻变成了棺材,里面葬着他自己。 门里面很安静,安静得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才知道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颜色。 过了很久,也或许只过了一瞬,门开了。 独孤明河抬头看去,后知后觉感受到泪水干涸后脸颊上的干涸。 面前人仍旧穿着进去时那身黑纱衣,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严丝合缝地穿戴整齐。 腰间只用细带松松束起来,衣襟散开,露出锁骨和一小片雪白的胸膛。站定时袍摆随风轻抚,层层轻纱之下,隐约可见其下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独孤明河视线落在面前人颈间。 那里缀着一枚吻痕,缠绵悱恻,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黑纱美人俯身,捧起他的脸。 极尽的距离,他才发现面前人的头发乱了。几绺发丝挂在龙角上,又软软地垂落下来,带着一点凌乱、疲惫却又慵懒的无辜美丽。 那双眼睛也变成了幽暗剔透的蓝色,睫羽湿润,眼角薄红,向来苍白的唇色此刻却殷红似血,似乎刚刚情动不已。 他听见面前人担忧的声音: “明河?你怎么还守在这里?” 他看见面前人身后殿上那张巨大的玉床之上,有人正端着药一口一口地喝着。 同样是衣襟大开、发丝散乱。 见门外人看来,放下药碗,抬首朝那人微微一笑,带着无尽的讥讽与恶意,无声道: “像、夫、妻、么?” 简直像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明河,你该回去了。” 轻柔沙哑的声音唤回跪地之人的心神。 他凝望着面前的人,凝望着那张因为动情而活色生香的脸,直到柔软的手指抚上他的眼下,才惊觉自己又一次落下泪来。 他轻轻揽住面前人的腰,埋头在那一片浓香的黑纱之中,大睁着眼,看着一层薄纱之下隐隐约约的青紫指痕。 “是我错了,阿拂。别赶我走。” “我以后绝不再害衡清君。我发誓,一定与衡清君和平相处,阿拂,求你,别赶我走。” 良久,他才听见面前人开口。 无比温柔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却有如审判。 “好吧,明河。”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望舒宫主殿,有人前来赴约。 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他看见有黑衣魔修在廊下修剪花草。 回廊的尽头,黑纱的美人膝上枕着呼呼大睡的白虎,纤长细白的手指正拿着篦子,一下一下轻柔地为它梳毛。 殿中有人端坐案前,翻阅着手中玉简,时不时看向窗外,确定念想的人还在,才又低下头去。 如此和睦的一幕,仿佛三人一虎从来就毫无仇怨,是彼此相亲相爱的至交。 来人嘴角微勾,极讥讽地冷笑。 贺拂耽看见来人,怕吵醒白虎没有起身,就这样坐着朝来人遥遥拱手: “莲月同天。” “阿拂。” 莲月尊淡笑,视线在他膝盖上飞快一扫,“看来阿拂今日是无法与我对弈了。” 贺拂耽轻笑,目光落在来人身后那位魔修身上。 那人正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园丁,只是偶尔会露馅。就像现在,修剪花草的同时也总是朝这边瞄来,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对话。 “不能对弈,尊者看起来很遗憾?” “难道阿拂就不遗憾吗?”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将我想要的棋子握在手中了。”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5节 贺拂耽微笑,示意对方自便。随即低下头去,继续为怀中白虎梳理毛发。 莲月尊颔首,果然就在园中闲庭漫步起来。 他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直到绕过一处假山后,这副平静表象才轰然碎裂。 他手中用力,几乎要将佛珠捏碎。 软润的珠串在如此大的力道之下,也像是生出了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他在一片疼痛中听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微微冷笑一下,在那人已经远去之前,开口叫住来人: “魔尊请留步。” “魔尊难道就不想知道,阿拂头上的赤角从何而来吗?” 第86章 独孤明河停步, 对眼前佛修的问题感到诧异。 连日来看着所爱之人与仇人夫妻情深,为此憋了一肚子气,嫉妒到如今根本不想在旁人口中听到阿拂名字。 但这个人是阿拂的朋友, 他不愿显得不礼貌,耐着性子答道: “阿拂是龙, 本就该有龙角。” “可应龙怎么会生出赤角?而尊上您此次轮回却缺了角……莫非就真的从不曾联想过么?” 独孤明河皱眉道:“也没谁规定应龙就只能是通体蓝色。” 阿拂耳垂上还有朱砂痣呢。 手臂上也有红鳞, 有时坐在烛台下,烛火明亮而纱衣轻薄,就能隔着一层黑纱,看到雪肌上艳红的纹路,宛如一尾红鲤。 阿拂和红色是很相宜的,与那红角也是。 硕大龙角如同血红密林, 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起来的时候,让人惊觉神圣与妖异竟能同时存在。 独孤明河不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骆衡清前世将你剥皮取骨。是以你重伤之下, 今生无角, 而阿拂却多出了一对龙角。魔尊便从不怀疑吗?” 莲月尊淡笑,“魔尊分明记得前世之事, 为何现下却当作不知呢?” 独孤明河心中一惊,面前人的话语似乎一道电光划过,要将他双眼蒙着的那层自欺欺人的纱帐撕碎。 他勉强道:“不过是巧合罢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顺着那个可怕的思路多想,阴郁地看向面前人: “倒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前世记忆?你究竟是谁?” “在下代决真, 从莲月空而来。” “……是你。” “莲月空高悬于天, 因此得知许多密辛。太阳炎火让人遗忘过去的威力到底不如忘川, 故而我猜测,烛龙族会依稀保有前世记忆。如今见魔尊反应,看来我猜对了。” 独孤明河面色阴沉。 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但他隐秘地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面前这个佛修似乎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或许不止对他, 还对骆衡清,对阿拂。 他冷然问道: “你想说是骆衡清剥下我的龙骨龙角,换到阿拂身上?你想让我做什么?” “继续复仇,杀了骆衡清?可你和阿拂不是朋友吗?你舍得让阿拂受伤难过?” 决真子摇头,淡淡道:“我并不为挑唆魔尊向衡清君复仇。只是,知见如实,方能离诸颠倒。” “臭和尚,说人话。” “……纸包不住火。既然真相早晚会被拆穿,不如尽早将一切说开。阿拂不愿让魔尊伤心,因此隐瞒过去,却不知欺瞒只会带来更大的苦果。” 莲月尊轻叹,“魔尊与阿拂无缘,如今强行留在望舒宫,不知道阿拂每每见到你都会想起前世,徒留伤心。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劝魔尊离去尽早,别再纠缠。” 独孤明河顿时气得郁结于心,攥紧拳头: “你倒是很为阿拂着想。佛门弟子竟然也会有这般私心吗?” 莲月尊微笑,并不以此为耻。 “阿拂实在可爱,不是么?” 独孤明河只觉得脑中头晕目眩,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叫他现在不知道该愤怒还是伤心。 他从众多思绪中勉强抓到一个能带他逃出生天的可能,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急切地质问道: “你的意思是骆衡清杀我取骨的事,阿拂也知道?不可能!阿拂如此心善,若他知道,定然会告诉我!而不是百般维护骆衡清,看我在他面前……” 摇尾乞降。 决真子微笑:“可事实的确是,所有人都在瞒着魔尊。包括烛龙一族,也包括你的枪灵。” “……” 独孤明河死死盯着面前人,在如此震撼残忍的真相面前,在多重背叛之下,竟然显现出一种强大的冷酷。 “你在胡说八道。阿拂喜欢我,我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 他重复着,像是在告诫面前的人,也像是在劝说自己,“阿拂喜欢我,他绝不会骗我。” “阿拂的确重情,也因此绝不会轻易移情。可魔尊如何确定阿拂钟情之人就是你呢?” 独孤明河道:“他的眼睛不会说谎。他看向我的时候,比看别的人都要温柔。” “哦?是么?” 莲月尊轻笑,笑意中淡淡讥讽,“看来魔尊还没有弄明白一件事,这已经不是你重复三百次的那个轮回了。” “魔尊不是一直奇怪这次轮回为何会失了龙角吗?就算骆衡清将你剥皮取骨抽筋,也不至于伤重至此。除非,他打碎了你的神魂,让你在涅槃时候也无法补全神魂。” “魔尊要不要猜猜,你缺的那一魂,如今在何处?” “……” 半晌等不到人回答,莲月尊也不计较,微笑着回答道: “恭喜魔尊来到未来。” “而前世的你也并未死去,不过连同幽精识魂与记忆,托生为一只白虎而已。” “既然前世那个为阿拂剥骨的独孤明河尚在,阿拂又怎么会移情于今生的你呢?他看你时温柔,不过是抚今追昔、睹物思人……” “而已。” * 贺拂耽带着白虎,从望舒顶上慢慢走下,回到寝殿。 指尖触及殿门的一瞬间,他动作一顿,随后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推门而入。 推开门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一只手臂横过他腰间,随即大门重重关上。 他被压在门上,潮湿炽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近乎噬咬,极其霸道地抢夺走所有空气。 一门之隔,白虎的嘶吼和抓挠近在咫尺。 贺拂耽想要推开身前人,极近的距离之下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挣扎与徒劳,亲吻的间隙中轻笑一声。他的吻逐渐深入,手中动作也越来越过分,顺着腰线向下游走,隔着一层薄纱,掌心热度烫得惊人。 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贺拂耽终于无法忍耐,咬了一下口中那条灵巧的、正一下下钻研着每个角落的舌头。 对方吃痛,下意识退开,却又很快再次逼近。 伸手握住他头上的龙角,逼他转回头来重新看向面前人。 只是简单地握住龙角而已,却像是被握住了最为纤细敏感的神经的一般,贺拂耽腿都有些软了。 就好像连他身体的这副龙骨和龙角也通过这个触碰意识到,面前人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为此欢欣不已,想要重回主人的身体,重新融为一体。 贺拂耽咬唇忍耐着那样奇异的感觉,看见黑暗中那双眼睛已经变成血红竖瞳,比他头上的龙角还要血腥的颜色。 独孤明河一只手仍牢牢把控着那支龙角,另一只手却轻轻抚过面前人的眼下,因为情|欲与忍耐而泛起点点潮红。 “好漂亮,阿拂。” 他喃喃道,“这样漂亮的龙角,阿拂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贺拂耽闭了闭眼,松开唇,唇瓣被咬得充血,诱人至极。 “……对不起。” 独孤明河指尖在那两片尚带着齿印的红唇上的揉过,冷淡地问: “阿拂在对不起什么呢?阿拂都知道些什么?不对,我应该问,阿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 贺拂耽忍无可忍,全身的骨血都好似背叛了他,在面前人的舔吻与抚弄下沸腾不休,他再次挣扎起来。 “放开我!” 他挣扎得太用力,独孤明河错失了那两片柔软的唇瓣,也不强求,转而去寻他的发根—— 舌尖触及龙角根部的那一刻,贺拂耽浑身一颤,差点软倒在面前人坏中。 他听见面前人戏谑的声音: “果然是我的角。” “我为什么要放开阿拂?既然阿拂的角和骨头都是我的,那阿拂也该是我的。” “何况,阿拂。” 他一下一下吻着冰凉的龙角,渐渐吻上那一处断口。 舌尖划过凹凸不平的断面与那些细小的裂缝时,他如愿以偿听到怀中人情难自禁的喘息。 “阿拂舍得让我放开吗?骆衡清能让你这样舒服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6节 “……明河,够了。” 那声音是带着泣音的。 独孤明河一顿,放开那束火红的龙角,转而勾起面前人的脸。 借着月光,他看清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面泪痕。不是久别重逢的感而落泪,也并非看见爱人死而复生的喜极而泣,而是愧疚和痛苦。 竟然真的就像莲月尊说的那样,阿拂在因他而痛苦。 某个残忍的答案已经浮上心间,他却视而不见,近乎强颜欢笑道: “阿拂,你什么也不知道,对不对?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是骆衡清骗了你。他一直在骗你,对不对?” 近乎乞求的声音,好像明知是谎言,但只要听见面前人亲口说出,他就会不管不顾地相信。 但那两片令他着迷沉沦的唇瓣,却吐出这样冷漠的、毫不遮掩的字句: “虞渊大雪封山,是我做的。” “我什么都知道。烛龙族和枪灵都是为维护我,所以什么也不曾对你说。师尊亦是为了我。你要恨就恨我吧,明河。” “别伤害师尊……你答应过我的。” 独孤明河呆立原地。 良久他才渐渐理解那些字句的意思,听见胸膛中逐渐传来塌陷的声音。 他看着面前人,那双眼睛里泪光点点,晶莹得如同星辰,又剔透得胜过冰晶,满是让他初见就义无反顾沉溺进去的温柔。 极致的温柔,仿佛被他看着的那人就是他的唯一。 被永恒怀念、追忆、铭记的唯一。 “别再这样看着我!” 独孤明河怒极,然而极端的愤怒带给他的不是愤然离去,而是赤红的双眼。 “你在透过我看谁?你在把我当成谁?” “贺拂耽,你到底在爱着谁?!” 没有回答,只有门外白虎越发凶狠的嘶吼声。 独孤明河终于意识到还有它的存在,死死看着面前人,一双红瞳里仿若有凄厉鬼火跳动。 “我前世的记忆在那畜生身上,是不是?” “把它杀了,让幽精识魂重回我身上,我就能变成你喜欢的那个独孤明河,是不是?”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轻声乞求道: “杀了它,阿拂。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第87章 “小白何其无辜……它不过只是一只凡虎。明河, 你就不能放过它吗?” “我放过它,阿拂可能放过我么?” 独孤明河低头看着面前的人。 殿内尚未点灯,只有冰霜反射的淡淡天光穿透窗纸。光线昏暗, 那双眼睛却愈发湿润澄明。 琥珀一般,被泪浸透了, 抬眸无言凝望过来时, 像在柔情地爱着什么人。 那爱能穿破黑暗的空间与漫长的时间,任何人在这样的爱意之下,都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独孤明河指尖轻轻抚过睫羽上的湿意。 “你总是这样看着别人吗,阿拂?还是只会这样看着我呢?” “你知道这样会叫人误会吗?” 握住龙角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只是很小的力道,身下人便不能自抑地低吟一声, 眼中泪光破碎。 如此柔弱的身体,如此稚嫩的心灵, 一如初见时候。 “第一次见到阿拂, 我以为阿拂冰清玉洁、单纯善良……正道之人沽名钓誉,我却唯独相信阿拂。” “相信阿拂一定一心向善, 公平正义,但阿拂却对我满口谎言。” “顶着我的角,却对我隐瞒前世真相。还要我答应永不伤害我的仇人……阿拂,你何其偏心哪。” 指尖离开龙角, 绕过耳畔, 抚上脖颈, 再顺着脊骨一路往下。 在每一节骨块上稍作停留、摩挲,像在把玩颗颗玉珠。隔着一层轻薄的纱衣,那根脊柱带着全身血肉、神经,一同在他手中轻颤。 独孤明河自嘲一笑: “要我对骆衡清毕恭毕敬、小心忍让, 甚至在与我一门之隔的地方与骆衡清……阿拂对我这样无情,但没关系,至少阿拂对前世的我有情。” “只要杀了那只白虎,记忆神魂归位,我便可以成为阿拂心中的那个人。可阿拂竟然不愿……为什么?” 说到最后已经带上极致的不甘与愤恨,指尖用力扯破薄纱,探进衣裙之中,握住那一杆纤腰。 “难道阿拂宁愿爱一只畜生,也不愿爱我吗?!” “难道阿拂真的觉得,没有记忆,前世与今生就会是两个人了吗?!” 贺拂耽轻轻喘气,勉强从肌肤接触的强烈刺激之下清醒过来。 “若明河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现在又为什么这样生气呢?若小白就是你,你就是小白,那么我对谁好不都一样吗?” “阿拂若真的对我好,就该像维护骆衡清那样维护我,像宠爱那畜生一样宠爱我。阿拂应该对我向骆衡清复仇视而不见,也应该默许我杀了那畜生找回记忆。” 独孤明河阴郁地冷笑,“可阿拂一件都做不到。” 腰间系带散落,不再有阻碍,那双火热的手绕到后腰,渐渐向下游走而去。 尾椎上浮起酥麻的痒意,贺拂耽想要挣扎,却被狠狠压在门上,彼此之间距离密不可分,再无空隙。 “你有一双太会说谎的眼睛,阿拂。” “我为阿拂的眼睛着迷,对阿拂一见钟情,以为阿拂亦如此。我以为阿拂这样看着我,必然是同样爱我。” “我以为阿拂太过单纯,所以被骆衡清欺骗成婚。我一心想救阿拂出苦海,为此不惜放弃复仇——阿拂,你知道骆衡清杀了我两次吗?” “可是阿拂只要这样看着我……我便把什么都忘了。没关系,我什么都原谅阿拂。只要让我杀了那畜生,只要阿拂像爱着那畜生一样爱着我……” 所有嫉恨、愤怒都柔软低沉下去,近乎卑微的祈求,可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不会让小白死的。” 独孤明河浑身一僵。 掌心下的身体还在为他的抚摸颤抖不已,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这样冷淡残忍。 他轻而易举就能掌控这具身体,却毫无办法去掌控这颗心。 他看着那双眼睛,泪水润泽过后更显黑白分明,倒映着整个世界也同样如此界限清晰、不容混淆。 前世就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 他永远不可能变成阿拂心中那个前世的独孤明河,那个与阿拂有无数美好回忆的、最后心甘情愿赴死的独孤明河。 贺拂耽推开面前人,而面前人也像是一把槁木,一推就退散开去。 他狠心道:“你该走了,明河。” “你又要赶我走。这是第几次了?” 独孤明河轻声开口,声音不像来自他的喉管,而像来自他的骨髓。 “这次又是为什么?怕我不止会杀了骆衡清,还会连同那畜生一起宰了?” “……” 贺拂耽没有说话,但看着面前人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定。 独孤明河只觉得那视线如同刀片刮过,心中绞痛,却在这疼痛中无望地微笑起来。 “好吧,阿拂,我听话就是。至少那白虎在阿拂心中,胜过骆衡清,对不对?” “既然阿拂如此宠爱那畜生……我走就是了。” 他越过身前人,推开门,在扑面而来的天光与寒气中,稍稍站定。 他等了很久,没等到身后人半句挽留。 终于彻底绝望,幽幽道: “阿拂,你别后悔。” * 望舒顶。 衡清七式的难度与前六式相比,可谓天翻地覆。贺拂耽已经卡在这一式很久了。 剑气所过之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 在即将落到地面冰层之上的时候,又悄然融化,像什么也不曾发生,雪落无痕。 贺拂耽专心致志地练着剑,没有动用体内的杀戮道意。 仅凭自己的感觉,去寻觅他于这一招剑式缺失的那一环领悟。 忽然某一刻,剑气划过地面时激起一阵雪雾。 他被这从未有过的雾气笼住视线,负剑愣在原地,直到落了满头满身的雪粒,这才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清规剑收回灵台,他转身走下峰顶。 他第一次不耐烦在望舒宫主殿外的长阶上浪费时间,施法缩地为寸,眨眼间便来到案边人面前。 骆衡清适时放下手中卷宗,朝小弟子伸手,微笑着唤道: “阿拂。” 一面替他拂去鬓边雪粒。 贺拂耽蹙眉看着面前人:“师尊何必如此?”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7节 望舒宫中一片冰封,寸草不生,因为师尊的灵力和威压让这里寒冷到滴水成冰。 除非有师尊保护,其他所有弱于师尊灵气的东西都不被容许存在,包括小弟子挥剑时降下的雪。 即使这雪花与漫天冰霜同源所出。 这威压是渡劫期修士与生俱来的防御力量,无需可以调动便能存在,所以望舒宫中冰雪不该相容。 贺拂耽朝门外望去,茫茫大雪一片,已经在地上堆积了一层雪被。 师尊从前也会刻意撤下威压和防护,让小弟子剑气所化的雪粒稍微停留久一些,但从未像现在这样,雪粒落下甚至覆盖了冰层。 这需要师尊时时刻刻自我抑制灵力和威压才能做到。 见小弟子眉目间愈发担忧,骆衡清却微微一笑: “我只是想讨阿拂开心罢了。” 贺拂耽回头:“我何时不开心了?” 骆衡清平静道:“哦?阿拂没有么?” “……” “阿拂不必隐瞒我。就算阿拂想要骗为师……” 骆衡清轻叹,指尖在面前人眼角轻轻点过,“这双眼睛也藏不住任何事。” “阿拂不舍独孤明河,却亲自将他赶走。所以阿拂心中难过,为师都知道。” 贺拂耽垂眸,想要说什么,门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君上!急报!” 来人顾不得傀儡的通传,便踏进殿中,一路高呼,看见殿前二人亲密的距离,却又生生制住话语。 跪在案前脸涨得通红,最后也只憋出两个字:“急报。” 然后将手中玉简呈上,便匆匆退去。 贺拂耽等了会儿,却迟迟等不到师尊将那急报打开,反而相当闲适地翻阅手中并不要紧的卷宗。 他轻声提醒,骆衡清却道:“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贺拂耽无言,稍顿,伸手拿起玉简查看。 的确是一封急报。 男主离开不过三日,冥界和妖界便都成了魔界的掌中之物。 常人想要从魔界前往此二界,乘坐灵驹紧赶慢赶也需要整整一月。也就烛龙族能有这个速度,能在三天之内带领军队横穿两个界壁。 地府塌陷后,冥界成为无主之地,常有毗邻的魔族出没。直到师尊斩返魂树,众魔闻风而逃,冥界此后便成了修真界的地盘,八宗十六门轮番派人前去驻守。 妖界更是如此。 原本众妖时常为祸修真界与人间,师尊出手过一次后,妖王便率红月境众妖彻底臣服,并立誓千年之内大妖绝不出世。 这封急报便是妖王亲自写的求救信,或许也可以说是免责书—— 这封信传递到望舒宫时,妖王已经被魔尊胁迫,率众投降了。 贺拂耽看完急报,将玉简放在师尊面前。 “师尊还要为我保留这片大雪吗?” “只要阿拂开心,又有何不可呢?” “冥界、妖界、下一个便是修真界。烛龙族精通空间术,为驭日在界壁上打下锚点,跨越两界只需半日功夫。师尊本就受了伤,现在又主动撤下威压防护……师尊就不怕明河真的杀了你吗?” “为师只想阿拂开心。” 那样真挚诚恳的视线,仿佛所言字句皆真。 贺拂耽与面前人对视片刻,忽而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走到窗边。 他伸手接来一小捧雪,看着它们在掌心中渐渐融化成水珠。 身后有人走来,将他轻轻搂入怀中,气息里带着冰霜的清新和汤药的苦涩,在他发间落下有如雪花般轻柔的一吻。 贺拂耽轻声开口: “他是冲着望舒宫来的。宫中有他曾经打下的锚点,他穿过界壁后眨眼间便能赶到此处。” “若师尊命八宗十六门在界壁处蹲守,尚能拖延一段时间。师尊积威甚重,他们不会拒绝。” “阿拂想我这样做吗?” 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听见怀中人的回答,骆衡清便已经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这样柔软心善的人,连两个人之间的厮杀都不愿看到,又怎么会忍心两界之人的战争呢? 他轻叹口气,温声主动道: “独孤明河只是与我望舒宫有怨而已,何必牵扯上八宗十六门的诸位道友呢?便让他来此与我对峙吧。” “……” “阿拂现在开心了吗?” “……”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横在怀中人腰间的小臂却被人轻轻握住,微弱的、依恋的、顺从的力道。 骆衡清嘴角微勾,低头怜惜地蹭了蹭怀中人发顶,将威压再撤下两成,大雪更浓几分。 “只要阿拂开心,为师便在此引颈受戮……” “亦是心甘情愿。” 漫天大雪笼罩四野,世界静谧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良久,雪中传来钟磬声声。 失了往日悠长沉着的韵味,无比焦急。 脚下山峰内部亦传来隆隆作响的声音,是护山大阵被撕裂的动静。 骆衡清轻笑一声,在怀中人看不到的地方,眸中幽暗兴奋一闪而逝。 “来得真快。” “走吧,阿拂,去见见他。别让你空清师伯为难。” * 九霄峰一向艳阳高照,因为主人酷爱晴天。 而今踏入这座山峰时,却乌云密布。铁青的天色与魔界暗沉的甲胄几乎融为一体,远远望去,魔军多得看不到尽头。 这些从阴沟里诞生的魔物极为崇尚强者,一旦推举出魔尊,便会献上绝对的忠诚。 骆衡清是修真界千万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年少成名一统修真界,却也花了不少手段整治八宗十六门各自的小心思,让所有人都承认玄度宗为天下第一宗。 魔界却不同,四陵之王跟随在为首魔尊的座下,十足的俯首称臣的姿态,没有任何不甘。 魔修大咧咧坐在上座,反而是真正的主人赵空清站在殿中,怒目而视。 他身后跟着一众玄度宗弟子,皆愤恨侧目,却又不敢真的动手。 直到地面从门外开始蔓延上一层冰霜,众弟子眼中一亮,互相对视,都从同门眼中看见希望。 独孤明河亦稍稍提起些精神来,唇角微翘,看向殿门。 下一刻殿门大开,看见来人,殿中众人急忙跪下行礼,纷纷唤道: “衡清君!” 穿过一众热切的视线,骆衡清看向殿前主座之人,朝那人微笑,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魔尊来此,蓬荜生辉。只是前来做客却将主人赶下座,岂是为客之道?” 独孤明河回之以冰冷的微笑,却看都没看一眼骆衡清。 他视线落在骆衡清身后,却见那人目光始终停留在左右跪着的同门身上。顿时恼怒,差点绷不住面上严肃的神色,暗暗咬牙。 他皮笑肉不笑:“这不是等着衡清君你么。” “赵空清虽然是玄度宗宗主,可谁人不知他这个宗主有名无实?我虽打上九霄宫,心中却清楚,只有望舒宫主能与我对谈。” 他站起身,神态从容地走下主座,来到侧座旁,还相当有礼地伸手示意。 “既然望舒宫主来了,自然请玄度宗真正的主人上座喽。” 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极为挑衅,还当着对方整个宗门的面挑拨离间,还未说明来意便已经显得对骆衡清恶意十足。 骆衡清却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侧首向身后人伸手,与小弟子十指交缠,相携走上殿前。 擦身而过的时候,独孤明河袖中双拳紧攥。 没有看他…… 阿拂居然还是不看他。 第88章 贺拂耽在看沈香主。 他的路人甲剧本中, 对男主手底下最忠诚的臣属只写明了一个特征,姓沈。 但整个整个魔界所有魔物几乎都姓沈,因此无从分辨沈香主是否就是这位忠诚的下属。 如果他是, 那么他就不该在金乌发狂那日出现在虞渊。 从槐陵打开入口,里应外合, 射日彤弓诱出惊弓之鸟, 几乎害死整个烛龙族。 如果他不是,那就说明他连只记载了姓氏的路人甲都不如。 又有何能耐凭一己之力将剧情扭转成这个样子? 鼻尖嗅到空气中一点返魂树的味道。 幽暗苦涩,在凝重的气氛之下并不显眼。但却像是极亲近贺拂耽身上的返魂香,缠缠绵绵勾上来,两相融合之后,各自都变得沉静幽远。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8节 贺拂耽心念一动, 想起这个人曾附身返魂树,被师尊一剑斩断后生出恐惧的心魔。 但……什么人能从师尊手下逃生? 杀戮之剑下真的会有活口存在吗? 或许是他凝望的时间太长了, 沈香主似有所觉, 朝他看来。 在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愣,很快又低下头去, 依然是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侧座赵空清看向对座之人,不悦地开口: “既然我师弟已经来了,魔尊这下总可以告知我等来意了吧?若魔尊此次前来是为复仇,大可尽早说明, 我等自然迎战!” 独孤明河朝对面人相当柔和地一笑, 与之前针锋相对的时候判若两人。 “赵宗主何必对我如此疾言厉色呢?我今日率众来此, 实在没有半点恶意。相反,我是来救诸位的。” “二十年前那把无矢之弓惊得虞渊大乱,金乌降下灭世之火,我族死伤惨重。此事一罪在魔界中人有内鬼, 二罪在衡清君居心不良。” “虽诸位修士亦有参与,但也都是受了衡清君撺掇。我一向恩怨分明,不做迁怒之事。故而今日来此,并不为报二十年前那场灭世之火的仇。” 独孤明河环视座下,看见那些修士脸上松一口气的神情,嘴角微挑,轻蔑一笑。 声音却依然与之前一样诚恳、温和,道: “我只为四十年前,骆衡清擅闯金乌巢穴一事而来。” 座下众修士面面相觑,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唯有赵空清面色一变。 四十年前,骆衡清借口前往幽冥界斩返魂树。其实是借道幽冥潜去魔界虞渊,为小弟子盗得一副龙骨与龙角。 这件事天下没几个人知道,如今被翻出来,显然,面前这个魔头一副要将玄度宗一网打尽的架势,其实唯一的目标只有骆衡清一人。 身为一宗之主,孰重孰轻他应当分清楚。 但骆衡清是他的师弟…… 赵空清拧眉拒绝承认: “魔尊说笑了,四十年前我师弟一直坐守望舒宫,门都没出过,又何况虞渊?” 独孤明河淡笑:“骆衡清此人惯会伪装。诸位为他所骗,对他百般维护,我不怪你们。” “我自有证据。” 他伸手挥出一道魔气,半道时便被愤怒的赵空清拦截。 但魔气褪去后,内里还有一股极为精纯强悍的力量势如破竹继续前进。 贺拂耽一惊,认出那是混沌源炁,这个位面给男主最作弊的金手指。 刚想出手就浑身一僵,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定住。 他诧异地朝独孤明河望去,对方亦好整以暇地接受他的视线,还极为轻佻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贺拂耽心中一沉,没想到男主对这副已经不再属于他的龙骨竟然还有这样强的掌控力。 座下众人之中响起几声惊呼,全都惊异地看着主座上的人。 贺拂耽扭头朝师尊看去。 障眼法失效后,那张原本完美无瑕的俊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皲裂。 从眉梢直到脸颊,皮肉皆被腐蚀殆尽,连裸露出在白骨都被灼烧得漆黑。 混沌源炁的确有揭穿一切假相的能力,但对已经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来说,并非完全不可抵抗。 何况师尊眼中亦封存了一丝源炁,这几日双修时,也常有源炁流转在他们二人体内。 但骆衡清完全没有半分反抗,任由那一道源炁将他的障眼法融化。 这般毫无作为,连独孤明河都都觉得奇怪,眉梢一挑。 贺拂耽担忧地小声唤道:“师尊?” 身旁人却垂首朝他轻笑:“没事,为师不疼。” 这样的可怖的伤痕突兀地显露,吓到了殿内众多修士。唯独离这道伤痕最近的人没有半分畏惧,眸中只有一片担忧心疼。 气得独孤明河后槽牙一咬。 他勉强撑出一个笑容,继续逼迫:“这是为太阳炎火所伤,若不曾去过金乌巢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伤口?” “借道幽冥,擅闯魔界,意图挑起两界争端。故而我魔界为自卫率众前来讨伐,算得上是师出有名吧?” 这算什么师出有名! 陈年旧事这时候翻出来,摆明了就是针对! 但赵空清憋红了脸,也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 异界中人不得擅自闯入另界,一旦擅闯便视为宣战——这是正魔两道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何况……” 独孤明河悠然开口继续道,“衡清君如今心魔缠身,随时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怎配仙君之位?” 殿下众人爆发出阵阵惊呼,先时碍于魔军不得不谨言慎行的诸位弟子瞬间按捺不住了,纷纷怒斥道: “胡说八道!仙君乃修真界第一人,岂会生出心魔?!” 独孤明河不慌不忙,还有闲心调侃:“衡清君治下有方,在下自愧不如。” “诚如诸位所言,骆衡清为修真界第一人,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一旦入魔后果不堪设想,只怕十个玄度宗也不够他糟蹋的。” “我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魔神,比起这位入魔的仙君,那可真就是小巫见大巫。今日冒死前来,便是为了与诸位联手除魔卫道,杀了这入魔仙人。” 最大的魔王头子与座下大魔小魔倾巢而出,口口声声说着要除魔卫道,座下众人神色都跟吃了苍蝇一样难以言喻。 独孤明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微笑环视众人: “诸位皆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人士,玄度宗更是八宗十六门的表率。该不会包庇这个魔物吧?” 赵空清已经被这一番无耻的话气到语塞,好半天才开口驳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师弟入魔?” “如何鉴定魔物,你们修真界不是最在行了吗?我听说有个什么问心石?” 独孤明河看向主座,朝座上人顽劣地微笑,“只要衡清君将手放在石头上,就能映照出心中思绪。是正是魔,一测便知。” 视线微微移开,落在那人身侧的小弟子身上。 白虎不知什么时候从侧门潜了进来,虎爪落地悄无声息,万分依恋地伏在黑纱美人脚边的地砖上。 它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趴在那里,就能得到美人怜爱的抚摸。 独孤明河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只畜生竟然就是他的前世—— 它居然和他一样,拥有掌控那副龙骨龙角的能力。它一靠近,阿拂龙骨上的禁制就烟消云散。 他心中暗恨,却什么也不能表露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朝着骆衡清道: “衡清君,你敢么?” 骆衡清淡淡道:“我的确心魔缠身。” 殿中又是一阵惊呼。 骆衡清在一片嘈杂声中继续道:“衡清愿凭宗门处置,绝不反抗。” “师尊……” 贺拂耽满眼忧虑地看着身侧人,然而那人神色一片安然,好似真的已经认命。 他眉目微沉,站起身,将师尊挡在身后。 “师尊身为渡劫期修士,岂会畏惧小小心魔?这不过是修炼一途中必经的困难罢了,若只是心魔便要喊打喊杀,我修真界该有多少冤魂?” “阿拂。” 独孤明河亦起身,语气间毫无掩饰对面前人的亲昵,与对骆衡清的恶意。 “骆衡清已入魔,不然也不会做出火烧虞渊的事情来。虞渊中可是实打实多出不少枉死的冤魂,这笔账我全部算在骆衡清头上。” “骆衡清今日必须被就地正法。” 他转身看着殿下,“诸位,你们应当庆幸我不怎么记仇,今日来此只为取骆衡清狗命。只要牺牲一个骆衡清,便可以免却两界的战争……” 又回头朝殿前黑纱美人一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便将这个选择交给阿拂来做吧。” “一个望舒宫,还是整个玄度宗……” 话音未落,贺拂耽浑身骨头轻轻一颤,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前案上已经多出一把长剑。 独孤明河居然能打开他的识海,召唤出他的本命剑。 他惊异地朝明河看去,却见对方相当有礼貌地伸手示意: “请吧,阿拂,杀了那魔头。在座众人的性命全在你手中了。” 贺拂耽凝视着面前的长剑。 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无言汇聚在这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贺拂耽伸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赵空清失声惊呼:“阿拂!不可弑师啊!” 贺拂耽却已经转身,长剑朝身后人斩去。 剑气扬起一阵苍白的雪雾。 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叮当作响,摔裂成碎片。 是骆衡清的玉冠。 玉冠被劈落后长发散开,堂堂仙君第一次这样形容狼狈。 然而面色却仍旧平静温和,甚至在利剑朝他袭来的时候,双眼都不曾眨一下。 贺拂耽提剑转身,看向神色阴郁的魔尊。 “骆衡清入魔,不配为一宫之主。今日便将取缔他的望舒宫主位。”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29节 “从今往后,我才是望舒宫主。” 他看着面前人,淡淡道: “魔尊若要向望舒宫复仇,便先从我开始吧。” 第89章 独孤明河定定看着殿前人。 一高一低, 他们彼此对峙着,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曾经是相爱的恋人,就像一对真正的宿敌。 他心中悔痛, 却咬牙强撑着,不肯在这个时候露出半分弱势的姿态。 他正想开口, 却见殿前人身后有人慢慢起身。 披头散发, 脸颊上的伤口依然还裸露着,嘴角却轻蔑地扬起。居高临下望来的同时,抬手笼住身前人的肩头。 血红龙角之下是那样纤细单薄的身体,被完全笼罩在身后人的阴影之下,小巧肩膀一只手就能完全覆盖。 却提着剑,保护着身后比他强壮那么多的人。 一片死寂中有人朗声笑道: “好!好!阿拂至孝至善, 不愧是我玄度宗的弟子!” 赵空清拔出腰间长剑,青色电光在剑尖爆裂地流转。 “既然望舒宫这样有血性, 我九阳宫岂能落后?魔头, 你若敢伤阿拂,我九阳宫上下必定与你不死不休!” 独孤明河视线终于稍稍移开, 落在朝他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身上。 而后继续向下看去,看见殿下已经有人不耐地站起身,握住腰中剑柄,抿唇严肃地看着他。 方才还唯唯诺诺, 现在却大有一副话不投机索性开战的架势。 谁都喜欢阿拂。 为何阿拂只喜欢骆衡清呢? 他收回视线, 低头看着桌案上的酒杯。 杯中酒似乎也感受到周围凝重的气氛, 酒面在微微晃荡。 独孤明河盯着那杯酒,一如盯着胸膛中那颗颤动的心。一时间他几乎要以为心魔缠身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不然如何解释一颗属于神族的心竟然也能这样强悍,承受如此沉重的伤痛,却到现在也不曾碎裂? 半晌, 独孤明河突兀地一声轻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若骆衡清为望舒宫主,我必将取骆衡清狗命。但如今既然换成了阿拂……” “纵有千百般仇怨,对阿拂也当网开一面。不如折半吧?我不取阿拂性命……” 他抬眼朝殿前人微笑: “我只娶阿拂。” …… …… 贺拂耽:“?” 转折来得太快,上一刻还是千钧一发战争在即,下一刻竟然就变成柔情蜜意当众求娶。 殿中所有人都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却见那黑衣魔头离开侧座,朝殿前走去,边走边道: “只要阿拂答应嫁我,让我留在望舒宫,与我完婚……本尊保证百万魔军顷刻便可退回界壁之外。” 姿态闲适,语调轻松,似乎只是突发奇想的主意。 言辞却认真,不像在恶意调侃。 对这种场面,赵空清最开始感到离奇,现在却看出一点名堂来了。 本以为那句“有旧”只是这魔头的客套话,现在想想却觉得定然不是。对骆衡清极尽怨恨,找了这么多借口也要逼骆衡清去死,对阿拂却这样轻描淡写一笔揭过…… 恐怕不止有旧,这往日旧事还非同一般哪! 他一面着急,一面又因为这个发现而惊愕不已,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魔头朝小师侄走去。 他如此,座下众人更是如此。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只有黑衣魔修的脚步声异常清晰,落在玉阶上,一下一下,敲着众人心弦。 骆衡清早已失了笑。 这样长的时间,他脸颊上被混沌源炁冲破的障眼法已经重新覆盖,遮住了那道可怖的伤痕。 但他此刻的面容,看上去竟比方才那副骷髅模样还要阴森。 他放下按在小弟子肩头的手,想要上前,却被身前人拦住。 顿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焦虑,颤声道: “阿拂?” 贺拂耽却没有看向身后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依然提着剑,护住身后人,然后看着面前人一步步走来。 到最后,独孤明河在他面前站定。 不过轻轻朝他额间吹了口气,带着烛龙族特有的温暖踏实的气息,还有一点残存的龙吐珠芳香。 微风拂面,贺拂耽眼睫轻颤,额间剑纹微闪。 下一瞬,掌心中的长剑便重回识海。 独孤明河拉起那只手,轻轻揉捏着白嫩掌心被剑柄刻纹硌出的红痕。 “阿拂现在有两个选择。” “要么嫁给我,让我心甘情愿等下去。容忍你的师尊活着,也容忍你的小白活着。直到那畜生死掉,那一缕幽精重归我身。到那时我便是前世的独孤明河了,阿拂,你又会怎么选呢?” 贺拂耽没有回答,而是问: “第二个选择呢?” 独孤明河没有逼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或许根本就不想、甚至害怕听到回答。 他微笑,目光将面前人从头到脚逡巡一遍。 那样灼热赤|裸的视线,像是能穿透血肉直接看到那副本属于他的龙骨。 贺拂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别过脸去,又被面前人捧着下颌扭转回来。 “我知道阿拂袖中还有一把短剑,用以出奇制胜。” “所以,阿拂的第二个选择就是,拔出这把短剑,杀了我。” 贺拂耽眨眨眼睛,不解道:“可是杀了你,你也会重入轮回。” 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气笑了,口不择言道:“鹤小福!你还真想这么做?!” 某三个字一出,他们二人、以及骆衡清,几乎在同时一怔。 贺拂耽是因回想起这个极亲昵的称呼所代表的往日时光,独孤明河是为脱口而出却毫无根源的陌生本能。 而骆衡清,是因想起这个早被弃用的名字唯一出现的地方——宗牒。 那上面与“鹤福”二字并立的,并不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 指尖凝聚的杀戮道意悄然散去。 他怔怔看着面前二人,看着他们相执的腕间共有的同命契纹。 就像是这根红线在无形之中三番几次将他们绑在一起,即使相隔千万里也终究会于咫尺间重逢。 剪不开,斩不断,只有他是被排斥在这根红线之外的第三人。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正要开口,却听见要遥远天际传来一声悲伤的兽吟。 那声音明显是从界壁之外传来,悲怆得正魔二道众人都差点忍不住潸然落泪。 贺拂耽循声望去,看见声音传来的方向时眼眸剧烈的一颤: “怎么会?才二十年……” 他推开面前人就想往外走,双手却被一左一右拉住,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拂。” “阿拂!” 贺拂耽深吸口气,先看向独孤明河: “魔尊的求亲我答应了,现在也请魔尊不要拦我。白泽垂死,人间天子即将驾崩。我与陛下乃是故交,故人将死,我必须前去。” 独孤明河神色起伏不定。 听到前半句他心中巨石落地,差点压不下将要扬起的嘴角,然而后半句就足以损毁他大半好心情。 他面色由阴转晴:“怎么?终身大事如此重要,阿拂为了赶时间,就这么糊弄吗?” “目的已经达成,魔尊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好。既然阿拂将这个视为细枝末节……可骆衡清现在还没死呢,阿拂便答应改嫁于我,这也算是细枝末节吗?” 贺拂耽:“……” 贺拂耽:“魔尊想如何?” 独孤明河微笑:“只要阿拂把骆衡清休了即可。” 甚至还相当体贴大度地补充道,“不是赶时间吗?仪式便一切从简吧,阿拂只需口头一说便可。” 贺拂耽一时间进退两难。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0节 他不曾想到白泽这一世命数如此短暂,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思绪一片纷乱,一时间无法想到合适的话来应付。 然而面前人还在步步紧逼: “我可不接受与旁人平起平坐。不休掉他的话,他就只能做小哦。” 另一只手也传来微微加重的力道,像是身侧另一人居然真的会害怕这样的威胁。 却又不敢说些别的,只能像之前一样,再次轻轻唤道: “阿拂。” 贺拂耽仍旧回答,也仍旧没有看向身旁的师尊。 他只是静静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魔尊,直到眸中漫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独孤明河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事不过三,总不能败在这双泪眼下三次。 却在大颗泪滴真的从那双眼睛里滑落时,顿时慌了神,伸手想要替面前人拭泪。 “你别哭啊,不休就不休嘛。” “咱们先去人间好不好?等回来再说这件事?” 听到这句保证,贺拂耽立刻制住眼泪。 也不用面前人动手,自己抬袖擦干眼泪,转头看向身侧另一个人。 “此事等我回来再行商议,魔尊已经应允,师尊意下如何?” 骆衡清一愣。 面前人眸中泪痕未干,神色却已经恢复一片平静,似乎眼泪只是他的武器,一旦得到想要的结局就可以立刻收回。 骆衡清下意识朝那魔修看去,却在那魔头面上看见比他更明显的呆滞。 他心中怆然,某个折磨得他惶惶不可终日的猜想在此刻愈演愈烈,却像鸵鸟一样不听不看、不思不想。 他苦涩一笑。 “阿拂想要的,为师如何能不应?阿拂去人间吧,与独孤公子一起……” 他轻叹口气。 “为师替阿拂坐守望舒宫,阿拂自可后顾无忧。” * 人间。 千重阙。 禁军守卫森严,仆从如云,太医更是如流水一般进进出出。这样严密的防护之下,却有人一路进宫毫无阻碍。 无需多做解释,只要说出姓名、对上画像上的容貌,就有宫侍恭恭敬敬为他引路。 那画像并不是什么名家所绘,画者技巧也并不如何高妙,却依然绘得无比生动。 形似不足,却十足神似,似乎倾注了画者无尽的情谊。 从看到那幅画起,独孤明河就陷入异常的沉默之中。 尽管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还是察觉出这具身体对这座皇宫本能的厌恶。直到看到那幅画,他确定了那厌恶感从何而来—— 是因为嫉妒。 这座皇宫有一个深爱着阿拂、并且也分走了阿拂之爱的存在。 但他的异样没有引起贺拂耽的注意,他一直跟在宫侍身后,行色匆匆。 穿过重重宫阙后,撩起层层幕帘,他们终于看到龙床上的帝王—— 曾经喝下的龙血,让这位不到不惑之年的帝王看起来还很年轻。 尽管眉宇间因常年身居高位而隐含威严,看过来的目光却一如二十年前那般温软。面上犹带病气,声音却从殿前遥遥传来: “阿拂,你来了。” 第90章 龙床上的人无力地伸手, 贺拂耽快步上前去,握住那只苍白瘦弱的手。 握上去的那一瞬间,就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这具身体在迅速流逝生命力。若非汤药吊命, 或许已经撑不到现在。 贺拂耽不觉哽咽:“陛下一直在等我么?” 帝王微笑喃喃:“我知道阿拂一定会来。” 明黄被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片刻后, 被子下拱出一个雪白的小脑袋。 是白泽。 它的生命与帝王的命数休戚相关, 帝王将死,它亦奄奄一息。 但即使垂死,依然看得出来它曾被养得很好。皮毛油亮体格健硕,只是神态虚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嘤嘤小声叫着,一点一点蹭进贺拂耽怀里。 贺拂耽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 看见自己在那双半睁半闭的兽瞳里的倒影。 就像是当初与它告别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也始终只装着他一个人。 “白泽也一直在等阿拂。” 帝王轻声道, “阿拂喜欢白泽, 为了白泽,也一定会回来的。” 贺拂耽摇头:“陛下是我的朋友。就算没有白泽, 我也会为陛下回来。” “有阿拂这句话,朕此生无憾。” “……已经药石无用了吗?陛下是天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想到什么,贺拂耽拔下头上发簪, 却欲用簪尖划破手腕时, 却被面前人按住。 虽是行将就木的病人, 但也依然还是那个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年的帝王,手中无力,却自有一番威严让人不愿忤逆。 “天命如此,即便天子也不可违背。阿拂又何必再为朕自伤?” “陛下……” 贺拂耽还想再劝, 面前人却微微摇头,示意他向后看去。 转头便看见角落里跪满了人,不是太医或者黄门宫侍,而是一群草木精灵—— 那些曾受帝流浆、为报恩而留在帝王身边护卫的花树之灵们,此时无一不低头拭泪,为眼前这场即将发生的死亡欲离别哀戚不已。 “他们之中,已经几位悟道成功,因此朕便放他们自由,让他们云游四海。” 帝王轻笑道,“剩下这几个愚笨、痴愣,硬要陪朕守着这座冷冰冰的皇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看不穿、堪不破。” 嘴上说着愚笨,语气里却满是亲昵的促狭。 “料想朕死之后,他们就可以凭此勘破红尘。那么朕也算是做了大功德一件啦。” 殿下传来花灵们难以自抑地悲哭:“陛下——” 帝王却没有看向他们。 窗棂处有一对鸟儿翩翩飞来,帝王的视线跟随它们在寝殿上空盘旋两圈后,轻轻落在贺拂耽发间密林般的龙角上。 来时这对龙角被真正的主人独孤明河用障眼法遮了起来,但真龙面前一切障眼法自动失效,血红龙角显出原形,帝王也并未觉得奇怪。 “阿拂一回来,它们也跟着回来了。” 他吃力地抬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龙角上停驻的两只燕子。 贺拂耽低下头,想要方便他动作,但那只手却轻柔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阿拂,阿拂靠在床边睡着了。发丝铺了满床,冰冰凉凉的,像雪变成的妖精。” “但雪是没有味道的,阿拂却很香很香。所以朕又想,或许阿拂是花变成的妖精。” 贺拂耽勉强一笑:“陛下就认定了我是妖精吗?” “阿拂连头发都这样美,怎么会不是妖精呢?” 帝王指尖渐渐滑下,抚摸着面前这张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美丽的脸。 “朕对不起阿拂。没能为阿拂再多守护这人间一段时间。” 贺拂耽握住他的手,脸颊在面前人掌心中轻轻蹭了蹭,眼泪在某个瞬间倏地滑落。 握住手腕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为什么眼前人不愿他用龙血相救—— 的确如帝王方才所说,命数已尽,甚至现在已经就是用无数天材地宝强行续命数年后的结果。 贺拂耽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陛下何必如此……会很疼的。” 一点点感受着生机从原本强壮的身体里流逝,躯体一日日衰竭下去,真龙的神魂却始终如一的强大。这样魂体不合的痛苦,只有返魂香才能暂且压下。 但人间没有返魂香。 “想到阿拂,便不疼了。”帝王柔声道,“阿拂,朕是为了赎罪。” 他强撑着半坐起来,从金丝软枕下取出一物。 即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的力气,指尖在匣盖上一滑,却无力打开,只能垂着眼靠在床头吃力地喘气。 贺拂耽替他将盖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玉镯——水玲珑。 二十年如一日供奉在佛堂诵经净化,足以将其上狰狞恐怖的血纹全都涤荡干净,恢复成最开始澄澈的湛蓝色。 帝王伸手,捧起这一对玉镯,替面前人戴上。 雪白皓腕间两抹澄明的蓝色,就像两汪海水落在新雪之间。 贺拂耽没有看失而复得的水玲珑,他看着面前君王,不解地劝道: “陛下何罪之有?二十年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以致于如今……积劳成疾。我连日奔波赶来皇宫,却也在路过凡间时看见家家户户立着陛下的长生牌位。人人都在为陛下的身体祈福,为陛下的疾病悲哭。” “陛下功绩,已可名垂千古。”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1节 帝王却只是看着他一笑。 面前人听不懂“赎罪”二字,他也没有开口解释—— 那些阴暗狭隘的心思,那些曾经差点就行差踏错的谋划,应当被他带到棺材里,随他一同腐朽。 而不是说出来,污了阿拂的耳朵。 他执起面前人双手,腕间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他融融笑问: “阿拂现在被朕拴住了吗?” 二十年前哄孩子的话,二十年后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 贺拂耽眼泪未干,又被逗笑,悲喜交加之下,无言以对。 说了会儿话后床上人便已经疲累至极,重新躺下后,却执拗地不愿合上眼休息。 他仍旧目不转睛看着床边的人,那般珍重怜惜,仿佛下一瞬他们就将永远分离。 “朕曾让阿拂记得朕……阿拂还记得朕吗?” 声音轻轻的,半是虚弱,半是犹疑。 贺拂耽失笑,为杀伐果断的人间天子此刻这样的不自信。 “我记得,元昭。” 帝王这才轻笑,笑过后却道:“但现在朕后悔了。” “忘了我吧,阿拂。” “我等待阿拂,心甘情愿。因为知道阿拂总会回来,所以连等待也值得开心。但我就要死了,世间不再有我,记忆就会变成累赘。” 贺拂耽含泪摇头:“我不会忘了陛下。” 他极力扬唇微笑,“难道陛下不知吗?回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是么?”帝王却苦笑,“我却不愿让阿拂沉湎过去。” “阿拂应该向前看。” “永远向前看……” 话说到最后,气息已经轻到几不可闻。 帝王明亮的双眼即使在久病之下也不曾被摸去光芒,此刻却终于涣散模糊开来,像一把宝剑被尘封入鞘。 “燕君、公主……” “我被你永远留在那个雪夜了……” 人皇气息断绝的最后一刹那,枕边小兽亦轻轻呜咽一声,软软地垂下头颅。 贺拂耽一直强忍眼泪,不愿让自己的悲伤惊扰将死之人离去前的平静。 此刻也终于难以忍耐,泣不成声。 他俯身去亲吻白泽的小脑袋,那双幽绿的兽瞳却再也不曾睁开。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是独孤明河朝床边走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床边不断落泪的人搂入怀中。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因为怀中人已经沉溺于莫大的悲伤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在意。 独孤明河双臂逐渐用力,将怀中人搂紧,只愿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久一点,再久一点。 面前人的眼泪总是让他手足无措,但此时除了慌乱以外,他心中还升起莫名的悲伤—— 他想,前世他死的时候,阿拂是否也这样为他哭过呢?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问出口的时候声音轻颤,就像一个在询问性命攸关之事的胆小鬼。 良久,久到胸膛上被泪水浸湿的衣衫都微微干涸,他才等到怀中人的回答。 声音因为哭过而微微沙哑: “无论我怎么哭,也不曾让师尊心软,放过前世的明河。” “那么,魔尊。今生的你会因为我的眼泪,放过师尊吗?” 独孤明河静静看着面前人,心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没有半分犹豫的,带着这样的痛楚继续跳动。 一下,又一下。 他伸手轻轻抚过面前人微红的眼角,然后微抬手一挥,血红龙角瞬间隐去。 他握住面前人的肩膀,带他转身向门外看去,那里已经有人等候——是尚且年轻的太子殿下。 “国君驾崩,阿拂,该告知天下人了。” * 帝王驾崩,国丧之日,满宫缟素。 却在满目苍白之中,一袭黑纱触目惊心。 黑色兜帽笼住满头散落的长发,贺拂耽跪在棺椁前。这是后妃的席位,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胆敢上前指责他于礼不合。 就如他的黑纱衣一样,如同墨水割裂雪地一般鲜明,但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也并非视而不见,身着缟衣的臣子宫侍时不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在他察觉之前飞快转移开去。 他们不敢过多地看向那人。 即使透过一双朦胧泪眼,黑纱之下的面容和身形都模模糊糊、雌雄莫辨,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如此艳丽,黑纱之下又如此肃穆,该是话本里勾人夺魄的鬼魂精怪。 二十年,燕君贺拂耽的故事足以被大加传颂,但钟离公主燕拂的故事却已经销声匿迹。 入夜,丧仪暂告一段落,灵堂上只剩寥寥数人。 只有直系血亲与后妃才能留在灵堂,但帝王一生从未封后纳妃,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宗室子。 贺拂耽睁开眼,从蒲团起身。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一侧年轻的太子殿下轻声问: “孤应该唤您母后吗?” 第91章 贺拂耽闻言一怔。 面前的少年人如此年轻, 尽管与先帝血缘关系浅薄,却因由先帝一手教养的缘故,眉宇神态间都隐隐可见先帝的影子。 一瞬间, 贺拂耽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初见的时候。 那是尚且年少的先帝亦是如此, 面对这世间最离奇的事也像是司空见惯, 并不显得惊异。 分明口中问着话,语气却并不疑惑,像是心中已经早有答案。 贺拂耽静静看着地上的人。 还维持着守灵的姿势,跪在蒲团上,分明矮他许多,气势却没有丝毫颓靡。 眼眶微红, 也在为父皇的去世而悲伤,但仍旧是坚强的, 某种有远超这个年纪的沉着与理智。 贺拂耽心中一软, 走到地上的人面前,将他扶起来。 “太子殿下孝心可嘉, 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夜深了,我送殿下回宫吧。有什么话,殿下路上再问我也不迟。” 少年人没有拒绝,握住他的手站起来。 那双手是柔软而微凉的, 光滑的肌肤像有什么特别的魔力, 一旦接触便不会再想离开。握上去的一瞬少年人微微怔愣, 直到面前人看来,这才松开。 贺拂耽没有在意这位刚刚丧父的太子殿下的一刻失神,与他并肩朝灵堂外走去。 他想了很多种问话的方式,最后都开不了口, 只得开门见山道: “殿下为何觉得应当唤我为……那个、呃……” 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旧无法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即使这样贺拂耽也已经羞赧得不行。 一旁的少年人却相当平静 “您是说母后这个称呼?” “……是。” “因为孤在父皇的封后诏书上看见过您的名字……燕拂,与贺拂耽。” 贺拂耽闻言诧异:“封后诏书?” 少年人突兀地停下脚步:“您不知道吗?” “陛下不曾对我提起过。”贺拂耽迟疑道,“我只知道陛下封我为燕君。” 太子定定看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如此默然不语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东宫。 贺拂耽正欲告辞,却见身前人轻声道: “父皇在世时,常常思念您。他画了很多您的画像,每晚入睡前都会翻来覆去地看那册封后诏书。” “……” “孤年幼时顽皮,偷偷到父皇宫中玩乐,曾见过那册诏书一次。上面‘贺拂耽’三字都因为时时爱抚而褪色了。” “……” 贺拂耽沉默。 他与先皇相处的时间太短,分开的时间又那么漫长。 他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分开时他强忍着不曾回头,想要身后人知道,告别之后便该是各自的人生。 但那个人却停留在原地,等了他那么久。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2节 良久,他才开口,但开口的话却跟圣旨无关。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年人:“我只希望……陛下不曾因此而责备殿下。” “……” 面前的少年人转身,双眸在夜色之中显得如此幽静、沉稳,其下却有暗流涌动。 像是不曾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好半晌才回道,“父皇性子温和,从不曾责备过孤。” 面前人的视线太过专注诚挚,少年人微微垂眸避开,接着说下去: “那卷圣旨如今就在东宫。” “父皇情深义重,他生前既然不忍将圣旨交给您,如今便由孤来转交吧。物归原主,还请……您前往东宫一叙。” 贺拂耽没有拒绝,也不忍心拒绝。 宫门开启,他虽少年人一同踏入东宫,看清眼前一切时有一瞬间恍然。 就好像这二十年他从未离开一样,周围的布置竟然和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雕梁画栋,甚至湖心亭檐角他亲手挂上去的雨链都一如从前。 走进太子寝殿,这种恍然就变成奇异——竟然连宫殿内部的装潢摆设也与从前别无二致。 就好像他的穿过了二十年的漫长岁月,来到了过去的时空。 一切都是旧物旧事,唯有站在面前的不是旧人,生着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他还未问出口,面前人便像是已经看穿他的疑惑,解答道: “父皇时常来东宫,盯着一样东西便能看上许久。孤猜到他是在睹物思人,故而不忍改换。” 他走进殿中,从床头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交到身后人手中。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黑纱美人将圣旨打开,视线一点点在上面的文字逡巡而过。 不需要听面前人念出声来,只需要看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便能知道他已经读到哪里。 满篇溢美之词,早逝的父皇曾捉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叫他读写。父皇只把这件事当做儿戏,却不知道他真的曾在深夜将这道旨意一遍又一遍地默诵、誊抄。 他也还记得父皇那道封赐燕君的诏书。 瑰意琦行,钟灵毓秀,柔明专静,容冠群芳…… 全都是一些代表美丽与嘉奖的词句,甚至在最后一句直言不讳地指出—— 端懿惠和,其德可掌中宫。 每一句都应该用在立后而不是封君的时候,但那卷昭告天下的圣旨的确止步于封君。 今天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为何父皇要这样做。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难道还需要忍让什么、牺牲什么吗? 直到今天,亲眼看见那画中之人,他才终于承认,这世间的确有天子也不该得到的东西。 这般如梦似幻、纯真柔善的美丽,仅仅只是存在,只是让世人惊鸿一瞥见其风姿,就已经很好了。 谁也不配拥有,谁也不配占据。 贺拂耽看过最后一个字,忽然感到颊边拂过一丝凉意。 他抬头朝凉风吹来的地方看去,才发现窗外竟然漫起一片苍白的雪雾。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怔怔看着窗外茫茫白雪,听见面前少年人轻声问道:“今夜过后,您就要离开了吗?” 贺拂耽回神,视线重新落在太子身上。 还不到弱冠的年纪,就经历了丧父之痛。不等痛苦悲伤过去,又要用少年人尚且单薄的肩膀扛起整个国家。 贺拂耽心中有些难过,却只能狠心道:“是。我不能在宫中待太久,还要将白泽送回昆仑。” “若孤日后成为明君,它会回来吗?” “会的。贤君出则白泽至,神兽族从不失约。” “那……白泽若回到皇宫,百年后我与它一同老去,大限那日……您会回来吗?就像今天一样?” 那双与年纪不符的沉静的双眼,第一次染上些灼热的情绪——期待、盼望、羞涩…… 还有别的不容看清的、转瞬即逝的情谊。 贺拂耽沉默片刻,忽而短促地微笑:“我会回来看你。” 尽管理智上告知他不该再于人间有所牵扯,可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面对着这样一张相似的脸,他还是给出了这句短短的承诺,诺重如千斤。 随后他告辞离开,转身踏进一地风雪之中。 天地茫然,雪中有一人独立等待,一如二十年前。 贺拂耽慢慢走过去,在将要走到那人身边的时候,却神使鬼差般回头向后看去。 二十年前他不曾回头,因此不知道身后人目送他的视线是何种模样。 现在他知道了。 那的确是送别的目光,但也同时在此刻开始等待。因此竟能将悲哀与期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凝聚在同一双眼眸中。 腰剑横过一只手臂,结实臂膀带来的束缚感轻微却蛮横,唤回了贺拂耽的思绪。 他回过头,与身侧人共同走进茫茫雪夜。 他心中思绪纷纷,身侧人也一反常态的沉默着。 直到出了皇城,一路御剑,来到昆仑雪山。寻到龙脉安顿好白泽蛋后,独孤明河才轻声叹道: “你就这么喜欢白泽吗?” 连对一枚冷冰冰硬邦邦的蛋都如此爱护,四处寻找合适的安置地点,一连找了几处都不满意。 “前世白泽为我而死,我自然要对它好。” “是么。” 贺拂耽心中一紧,这才意识到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好在面前人并未纠缠,轻轻放过,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你不该见他的。” “嗯?” 贺拂耽疑惑抬眸,“明河是说,我不该答应太子殿下于大限之日时相见?” 独孤明河轻讽一笑: “我看他未必就能成为明君。想成为明君可不是口头几句话就能成的,白泽也不是皇帝的宠物,岂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说……就连今天,你也不该见那小鬼。” “可他是太子,也是未来的新君。” 贺拂耽解释,“国丧之日,怎么能避得过他呢?” 独孤明河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人: “阿拂,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为什么死去的那个一生未娶,后宫空无一人?” “……” “曾经沧海难为水。” 独孤明河轻叹,“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美。” 尾音几不可闻,贺拂耽没有听清:“什么?” 独孤明河却不再开口。 他看着面前人剔透澄明的眼睛,仿佛世间所有温柔与美丽皆盈满于此。他为这双眼睛着迷不已,心中却在苦笑。 他预见了那个少年人必将走上父亲的老路,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他再次叹了口气,搂住面前人腰间,带着他飞快离开脚下这座泛着明亮雪光的山脉。 “我们该回去了。” “咱俩和骆衡清之间的事情还没结束呢……阿拂。” 第92章 望舒宫中。 魔尊信守承诺, 百万魔军都已退回到界壁之外。 玄度宗暂时恢复往日平静,只有望舒宫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宗门上下各位宫主面上不显,实则都已进入备战状态, 日日前来找骆衡清商议机要。 八宗十六门中其他宗派长老也闻讯前来,唇亡齿寒, 都纷纷表示愿意助一臂之力。 然而就在一殿一道屏风之后, 被他们仇视诅咒的主角正捏着棋子,与新上任的望舒宫主对弈。 又听了某门派一个恶毒的计划,独孤明河落下一子,抬眼看着面前人,似笑非笑道: “在他们嘴里,我已经死上千八百回了。阿拂, 你还没想好吗?” 贺拂耽沉吟片刻,终究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走, 丢了棋子轻叹一声。 “明河, 你何必这样逼我呢?” 独孤明河没有说话,视线落在面前人手上。 雪白圆润的指尖拈着墨黑云子, 黑白分明。黑子“叮当”一声落在棋罐里,那双手便翩然远去。 独孤明河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就好像被无情丢弃的是他的心。 房间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除了骆衡清, 应当还有来客。 独孤明河却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 毫不在意来人是谁, 连头也不抬,自嘲地轻笑道: “不是我在逼你,阿拂。是你太偏心了。” “明明之前阿拂已经答应嫁我。如今不过是想让阿拂将休夫书昭告天下,阿拂就百般推诿。难道正道修士也会言而无信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3节 “又想要保住骆衡清的命, 又舍不得他的名声。天下的好事岂能叫他一个人就全占了去?阿拂,你应该公平些。” 贺拂耽还未说话,门边已有人冷笑一声: “魔尊想要拆散人家小两口,这样为人不齿,又还哪里来的立场讨要公平?阿拂不怨恨你就不错了。” 赵空清挑衅道,“若魔尊果真对我家阿拂这样情深义重,何不再大度些?我听闻凡间商贾因常年往来两地,便在两地皆娶一房妻室。魔尊何不索性效仿人间,让阿拂兼祧两房平妻?” 独孤明河面上的轻笑顿时烟消云散,看过去的视线阴恻恻,被某两个字刺激得几乎要忿然拍案。 被他怒视的小老头浑然不惧,抚摸着胡子悠悠道: “正好我师弟是名满天下的衡清君。你俩一个仙君、一个魔尊,本也该平起平坐,谁也不会辱没谁。” 独孤明河气得一把攥住桌角,勉强控制自己不对阿拂正儿八经的长辈出言不逊,憋得眼眶通红,桌案上留下深深的指痕。 他深呼吸一口气,装得平静道: “九阳宫主真是说笑了。便是在人间,这样的行为也被视为下九流,与停妻再娶有何区别?我以为玄度宗乃名门正派,教养出的阿拂更是人品高洁,定然不屑做这样的事。” “最多,也就除了正妻之外再娶一房妾室,让骆衡清做小罢了。” 他看向面前人,神情莫名,淡淡问道,“我说得对吗,阿拂?” 贺拂耽无言。 半晌之后,才轻声开口劝道: “明河,你若为了羞辱师尊,将他赶下望舒宫主之位便已经达到了目的。何必再做多余的事情呢……你若真的与我结契,魔族中人该如何看待你呢?” 独孤明河面上的云淡风轻顷刻间破裂。 他几乎是恨声道:“你觉得我要娶你只是为了羞辱他?贺拂耽,你就是如此看待我的么!?” 在场众人赵空清反应最大,立刻便准备拔剑:“你凶什么凶!” 却被身后人拦住,肩上传来轻轻的一点力道,他手中凝聚的灵气与剑意便涣散开区。 赵空清心中一惊。 都是渡劫期修士,他的师弟重伤之下竟然还能这样轻描淡写地就迫使他收回灵力。这种对比,就像大象与蝼蚁,已经是天壤之别。 不,或许师弟根本就没有受伤……甚至修为更精进一层。 看着身后人迈出一步,与黑衣魔头视线对峙。赵空清惊异过后便是大喜,心道难道师弟是在扮猪吃老虎,如今才要开始他的反击了么? 便听见骆衡清开口,语气轻柔低沉,甚至还有些气短,像是伤重未愈,又像是在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阿拂不必如此左右为难,为师……自请为妾。” 赵空清:“?” 贺拂耽:“?” 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身强体壮但面色苍白轻轻咳嗽的仙君。 “骆衡清,你疯了吗?!” “魔尊何必如此惊异?这不正是魔尊想要的结果吗?” 骆衡清淡笑,朝棋盘旁还处在震惊懵懂中的小弟子走去,抬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脸侧。 “阿拂,你不开心吗?” 贺拂耽回神,喃喃:“师尊何必如此……” “为师不忍见阿拂这样为难。为师知道阿拂舍不得我,也舍不得独孤公子。只要独孤公子准允,我愿与他一起陪伴在阿拂身边。只要阿拂开心…… 骆衡清微叹口气,“只要阿拂对我的心意仍在,名分……又有何重要的呢?” 说罢他转身看向独孤明河,在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间眸中情绪微微变化。 还是温和平静的微笑,却无端带上一点讥讽、嘲弄的冷凝。 只需要这一眼,独孤明河便可以确定这个人之前所有的话都不是真心语。 就和之前自伤却嫁祸给他的阴谋一样,不过是这个贱人又一次以退为进、想要博得阿拂怜惜关爱的阴招。 独孤明河再一次品尝到那种被人暗算的恼怒与仇恨。 但在这样如同烈火焚心的恨意之中,他竟然前所未有的冷静。 真是可怕。 因为一份爱,能将人间君王困住一辈子,只为最后一次相见。而在先父的葬礼上,素未谋面的太子亦因惊鸿一瞥,从此情根深种。 就连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衡清君,如今竟然也能做出这样无耻的事,说出这样卑微的话。 而他自己呢? 前世的他淡忘了杀身之仇,竟然主动将自己的龙骨龙角献给仇人的徒弟。 今生初见之日他再次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去,甚至在知道真相后,最恨的不是阿拂抢了他的龙骨龙角,也不是阿拂欺他瞒他,而是阿拂把爱都给了那只畜生。 难道爱就是这样让人失去自我的东西吗? 独孤明河突然觉得胆战心惊。 他朝棋盘旁的人看去。 在看到那张美丽的脸蛋时,看到他头上血红的龙角、和龙角上星光摇曳的银链后,尽管心中惊惧,却还是在惊惧的同时对那份美丽迷恋不已。 他闭上眼睛,却悲哀地发现即使闭眼,心中依然能完整描摹出那个人的一切,连一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 “你根本就是个妖精……阿拂。” “我绝不会再被你勾引。” 独孤明河猛然睁开眼。 浩瀚的魔气朝四周奔涌而去,狂风般卷起漫天冰雪。 黑白二色的暴风雪中传出咔嚓作响的声音,大地震颤,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开地面钻出,并且朝着殿中飞奔而来。 直到连殿中的玉砖地面也裂开缝隙,风雪随之漫进来。 这样近的距离之下,贺拂耽才终于看清寒风之中到底掩藏着什么。 是巨大的冰荆棘。 以殿中为圆心,将整个望舒宫分成三份,朝四面八方延伸而去。荆棘丛中覆盖着锋利的混沌源炁,除了主人任何人不得擅闯,既然仙人也一样。 荆棘林将他们三人隔绝开来,在彻底看不见彼此之前,独孤明河含恨开口: “我再也不会让你见到骆衡清。” “你也再不会见到我,阿拂。” “既然我得不到你的爱,那他也别想得到。就这样吧阿拂,我会守在这里,亲眼看看你们的爱又能维持多少个百年。” * 【他又在偷看你。】 “是么。” 【他偷看你好几天了。】 “……” 【我还以为他是来得真的呢,那天说得那么斩钉截铁眼泪汪汪的。结果就这。】 系统颇为无语,实在想不到堂堂位面男主天道之子居然这么没骨气。 【第二天他就忍不住了,趁你睡着,大晚上偷偷跑到你床边坐着。还哭。怕把你吵醒了,都不敢大声哭。】 贺拂耽放下棋子,疑惑问道:“所以,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谁知道。】系统随口一猜,【可能他更喜欢做小?】 贺拂耽:“……” 贺拂耽:“应该不至于吧?” 他已经思考好几天了,不但想不出为何师尊会在那个时候提出这样离谱的请求,也猜不透明河为何会因这个请求如此大怒。 【员工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不破不立,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拱火,想让他俩彻底撕破脸皮,最后才能真的握手言和。】 【但现在你见不到骆衡清,也见不到独孤明河,他们两个私底下更不可能相见。尤其是独孤明河,你知道他最近在吃斋念佛吗?看起来他是真的很想忘了你,从此修身养性再不动心。】 “是么。” 贺拂耽微微一笑,视线从窗外淡淡一扫。 漫天冰雪一如往常,荆棘林间风暴弥漫,看不出究竟哪里藏着一双修身养性的眼睛。 殿门被推开,贺拂耽抬眸看去,看见来人时正想打招呼,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却一怔。 来人朝他行礼:“宫主。” 贺拂耽伸手扶他起来,正要松手时却心念一动,拉着面前人在他身边坐下。 他倾身凑过去,在极尽的距离之内仰头好奇地看着面前人。 然后抬起指尖,在对方额上轻轻一点。 “咦?渊冰眉心有颗朱砂痣?怎么以前不曾见过?” -----------------------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崩溃了啊啊啊,就差五十个字啊,痛失全勤![爆哭][爆哭][爆哭] 第93章 指尖碰到傀儡额心处的皮肤, 平整、温热、一点艳红,仿佛只是不小心飞溅上的一粒朱墨,或者鲜血。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 毕渊冰呼吸都放轻了。 屏息凝神,然后才能一如往常平静无波地开口: “之前我用障眼法遮起来了。”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4节 “障眼法?原来如此。” 所以遇上男主如今爆发出的满宫混沌源炁, 一切障眼法门无所遁形, 这才显露出真容。 “但明明就很好看呀,渊冰为什么要将它遮起来呢?” 毕渊冰没有立刻答话,视线轻移,落在面前人的耳垂。 贺拂耽下意识朝他凝望的地方摸去,摸上耳尖时,才想起来自己也有一颗这样的红痣。 “渊冰?” “……这是傀儡印记。” “嗯?可是我不曾在其他宫侍额间见过。” “都是前尘往事, 宫主不必过问。” 贺拂耽失笑。 取代师尊成为望舒宫主,不过是当时应对男主步步相逼的权宜之计。 宫中事宜仍旧交由师尊打理, 师长们也还都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只有毕渊冰这样实诚, 一口一个“宫主”地唤他,半点不觉得奇怪。 贺拂耽心中一动, 想逗逗他,揣起手摆出一副任性的模样. “若本宫就是要问呢?” “属下自然知无不言。” 毕渊冰立刻答道,“万年前傀儡术曾被视为邪术,只因那时常有偃师以木头死物制成傀儡后, 再注入将死之人未散的神魂。以死魂为傀儡, 肢体便能更灵活、修为也更胜。” 贺拂耽皱眉:“果然是邪术。可万年前地府尚未沦陷, 凡间修士拘留死魂为傀儡,地府众差都不管的吗?” “傀儡印记由前世尸身上的血液所绘。血气者,人之神,绘成封印后便可封锁前世记忆。前尘尽忘, 都不知道自己曾经为人,也无从前往城隍击鼓鸣冤,地府大小鬼神更不会自找麻烦。” “……” 贺拂耽担忧地看着面前傀儡,“所以,渊冰曾经是人吗?” 脑海中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他喃喃:“我想起来了。刚到望舒宫的时候……我见过渊冰的额心痣。” 但那段时间他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常常生病,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沉沉,很多事情也记不太清了。 “渊冰是后来才藏起来的,对吗?” 毕渊冰沉默。 他看着面前人的眼睛,障眼法褪去后显出湛蓝的眼瞳,澄明得宛如阳光下的海水,倒映着几分感同身受的悲伤。 便是这样。 如果知道真相,就一定会为他——为一个几千万年前就死去的傀儡而悲伤。 就像担忧在南海崖边视为朋友的燕子夫妻,挂念在九阳宫中时常喂养的麻雀,躺在床上小小一团的人心中竟然可以有这样多的牵挂,即使病痛睡梦中也会不安稳地喃喃自语。 因此连没有心的傀儡也生出不忍,知道他终将会问起这颗独一无二的傀儡印记,因为预见了这份悲伤,所以选择掩藏。 毕渊冰垂下眼,没有回答。 这是面前的傀儡第一次对小主人的问话沉默以对。贺拂耽没有追问,转而道: “若找到渊冰前世的身体,是不是就能解开封印,让渊冰自由呢?” 傀儡看着面前人,听着这番话,突然极罕见地微笑了一下。 “宫主,万年前我便已经成为傀儡世代守护玄度宗。我的身体一定远在那之前就已经死去,如今恐怕早就腐烂成泥,无迹可寻。” “若恰好渊冰的身体被存放在极寒之地或是冰棺之中呢?这样或许便可保尸身万年不朽。” “能用死魂炼成傀儡,这位偃师技艺必定极为高明。既然高明,又岂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把柄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若是解开封印,渊冰是否就能恢复记忆?是否就能想起自己的身体在什么地——” 话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就算恢复记忆又如何呢? 一万年,即使神明的尸体也会腐烂。若尸身已经不在,傀儡契约无从解开,死魂便只能清醒着待在这具木头做的身体里,继续傀儡的一生。 毕渊冰轻声道:“属下并无遗憾,也并不想找回从前。属下只愿永远留在望舒宫,为宫主效力。” 贺拂耽轻叹一声。 他下意识靠在面前人间肩上。 年幼时他常常这样做。初来时所见的望舒宫一片冰封,师尊又威严不可侵犯,满宫傀儡宫侍寂寂无声,只有渊冰时刻与他相伴,给他喂药、替他更衣,还会听他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而且很认真地回应,从不因为他还年幼就随口糊弄。 那时他刚刚丧母,依恋渊冰就像依恋自己仅剩的亲人。 对亲人而言,再怎么亲密的距离也不为过。 可惜后来,师尊不知为何将时常派渊冰出远门,他亦搬到师尊寝殿中居住,与渊冰渐渐也便不再这样亲昵了。 靠近的那一瞬间,傀儡浑身一僵。 但木头的身体再怎么灵活,也传递不出这样微小的变化。落在旁人眼中,他依然是那样古板无波、不为所动。 直到一柄飞刀刺透窗纱,直直朝他刺来。 毕渊冰立即伸手去拦,刀尖却因附着了混沌源炁,穿过他的防御术法,甚至直接穿透了他的掌心。 贺拂耽一惊,连忙查看面前人的伤势。 但伤口中流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木屑。 贺拂耽怔怔捧着这只伤手,看着那些木屑,第一次对“傀儡”二字有着这样真切的认知。 殿门被一脚踢开,门外暴风雪咆哮而至,有人独立门前,神色冰冷阴沉。 “怎么?这也是你的小妾?骆衡清知道你们关系这样好吗?” 贺拂耽伸手,指尖在面前傀儡的掌心轻轻一点,伤口转瞬愈合。 他站起身,将毕渊冰挡在身后,这才望向来人,开口道: “魔尊不是发誓永不见我吗?” “……他不过一个傀儡,你也要这样护着他?阿拂,我在心里到底算什么?骆衡清……又算什么?” “咦?”贺拂耽微笑,“明河,你是在替师尊发声?” 巧笑倩兮,湛蓝瞳仁眼波流转,仿佛不知道何为忧愁。 如此天真美丽,天真到近乎无情,落到旁人的眼中,让人如此心碎。 独孤明河心中泛起兔死狐悲的哀戚。 尽管骆衡清这般低三下四地祈求阿拂的爱,又如何呢?那颗心中装了太多的人,一个人离去便会有另一个顶上,杀也杀不尽,赶也赶不完。 他阴森地看向那个傀儡,看见他眉心突兀出现的那粒红痣,更觉刺眼。 真是物似主人形。 就跟骆衡清一样,为了勾引阿拂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连这般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独孤明河恼怒,骤然出手,挥出一道劲气。 暴风雪朝毕渊冰奔涌而去,几乎是在瞬间就将人吞没,散开后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贺拂耽收了笑,静静看着面前人: “你把渊冰如何了?” “何必担心。”独孤明河心痛至极,却强忍微笑,“他现在安全得很。” “明河是要将我身边所有人都带走吗?” “他们都配不上阿拂。” “可我一个人的话,会很无聊。明河会来陪我吗?” 独孤明河强行压下心中不可自拔的心动,冷声道: “我不会再受你的引诱。” “那你就应该离开望舒宫。” “我走了,放你和骆衡清毕渊冰双宿双飞?想都别想,阿拂,我会留下来监督你。” 独孤明河缓缓走上前,停在距面前人一步之遥的距离外。 他伸手拽下面前人腰间悬挂的白羽,攥在手心捏着齑粉,然后摊开掌心,任凭寒风将羽粉吹散。 “不会有人能来救你,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莲月尊。” “若不能爱我,那就恨我吧。” 贺拂耽平静地看着面前人,然后重新坐回榻边。 白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脚旁,见他坐下,硕大的头颅立刻依恋地枕上他的双膝。 贺拂耽轻轻抚摸着白虎头顶的皮毛,头也不抬,淡淡道: “魔尊请便。” 独孤明河逼迫自己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殿内重新恢复平静。 贺拂耽一下一下抚摸着白虎的大脑袋,思考着方才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 他与师尊是已经拜过天地的道侣,男主吃醋情有可原。 但毕渊冰只是傀儡,莲月尊更是佛修。他们与他之间根本就没有可能,明河到底为什么也要生他们的气呢? 如果只是因为他看见谁、对谁好,明河就会对谁生气的话…… 手上传来湿漉漉的舔吻。 贺拂耽回神,发现白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前爪已经踩上软榻,毛茸茸的大脑袋在他怀中蹭来蹭去,热乎乎的舌头也舔来舔去,将他身上的纱衣都弄得凌乱不堪。 它似乎很兴奋,眼瞳都已经变成两条竖线。 贺拂耽有点担忧地捧起他的脑袋:“小白,你怎么了?” 然而下一刻白虎的舌头就舔上他的脸颊。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5节 从前它也有这样兴奋热情的时候,但都不及此刻。小山一样的虎躯严严实实压下来,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 【这是要发情了。】 系统判断道,【你之前一直用灵药延缓它的成长,想让它的寿命长一些。但它总有长大的一天,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这几天。】 贺拂耽轻叹一声。 找一味能让凡间白虎延年益寿的灵药并不容易,这药会尽量延长它的青少年时期,但待到彻底成年后便会失去效用。 它的确长大了,但也开始一日比一日更加接近死亡。 贺拂耽取出乾坤囊,想找找还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白虎冷静下来,却在将要打开的一瞬间停住。 白虎几乎已经完全压在他身上,专心致志地隔着一层凌乱纱衣一下下地舔着。 舔到裸露在外的小臂时,贺拂耽指尖一颤,乾坤袋应声落地。 声响让白虎稍微清醒了些,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一时间不敢再动,皱起鼻子,很委屈地看着身下人。 贺拂耽轻叹口气,抬手抱住那颗毛茸茸的虎头,哄道: “没关系,小白。”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94章 短短五日, 八宗十六门间已经组织了不下百场比斗。 对战的一方是各宗派德高望重修为莫测的诸位长老,另一方则始终都是同一个人——独孤明河。 这位新上任的魔尊先是从稍年轻些的门派天骄开始,一路挑战到掌门宗主, 到最后甚至把各位闭关修炼的太上长老也挖了出来。 一路战无不胜,打得八宗十六门从一开始的义愤填膺, 到最后的叫苦不迭。 他可谓是一点也不敬畏长辈, 多的是长老被他一枪扫落擂台,灰头土脸、遍体鳞伤,颜面尽失。 这些老者平生第一次受此奇耻大辱,面对魔尊的冷嘲热讽,却都安静得像鹌鹑一样,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第五天的时候, 独孤明河像是终于厌倦了这场单方面胜利的游戏,大发慈悲让各宗门不必再挖自家太上长老起来。 离去之前, 他站在擂台上最后一次环视周围这些诚惶诚恐的人——这些曾经率军入侵虞渊的人。 然后轻蔑一笑, 扬长而去。 他回到望舒宫。 整座山峰被巨大的冰荆棘分裂成三份,尖利的冰刺彼此摩拳擦掌, 混沌源炁凝聚其上,密集得能保证无法通过任何一个人。 却拦不住那些蓝色的蝴蝶。 这些木头做的传信灵蝶翅膀上有鳞粉,在漫天冰雪中飞舞时就像一阵深深浅浅的淡蓝雾岚,美得不真实。 灵蝶从山脚飞来, 顺着望舒河, 飞进望舒宫, 穿过冰荆棘,朝着某个被刻意隔绝的地方飞去。 独孤明河静静看着这些蓝蝶。 他知道它们的名字,听过某个人曾温柔地唤过它们“翩翩”,也见过蓝蝶在那人手中互作长长的信件。 不怎么出门的人却能有那么多素未谋面的朋友, 信上字字关切,隔着千山万水也传递出情谊。由那个人念出来时,再平实的话语也像诗一样优美。 独孤明河已经等了五天。 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信上会是什么内容。无非是向阿拂告状,告他这个魔尊又如何作恶多端,平白无故殴打正道五天五夜。 那么,看到信的人也应该写信安抚众怒,然后走出宫殿,想方设法穿过冰荆棘。 一步一步,亲自来到他这个作恶多端的魔尊面前,想方设法融化他胸膛中被冰封的心。 但是没有。 一连五日,无数蓝蝶飞进望舒宫,却没有一只再飞出来。 阿拂没有回信,也没有来找他。 蝶群最末端的一只也将要穿过荆棘丛。 独孤明河在那一瞬间想要提步追上去,迈出半步后却又生生忍耐下来。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求你……就不能有一次是你来找我吗?只要你来找我……” 袖中手心攥成拳头,指甲刺进掌心,微微刺痛。 独孤明河靠着这一点疼战胜了那些不争气的、卑微的想法,生怕自己反悔,将视线从蓝蝶身上移开,转身朝山顶走去。 他一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不知不觉就来到望舒顶,悬崖下的一方净土,雪势在这里小了很多。 峭壁上是满篇陌生的剑痕。 看着那些凌厉却又纤细的划痕,独孤明河几乎能想象出执剑人落剑时的模样。 一定是极认真的,让那张如此漂亮妖异的脸蛋也显得严肃。收回剑后,眼中才会绽开点点亮晶晶的笑意,讨赏似的向身后师长望去。 像是看到想象中那个亮晶晶的微笑,独孤明河嘴角微勾,像是回应。 勾到一半又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探寻旁人的从前…… 而这“从前”,恰好就是横亘在他们之中最大的矛盾。 独孤明河恨某人沉溺“从前”,也恨自己竟然无法回到“从前”。 他转身想走,却在扭头的最后一瞬,眼角余光瞥见峭壁角落两行不起眼的小字。 修士耳清目明,不必走进也能看清那写的是什么。独孤明河却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近在咫尺,才敢相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两个人的名字—— 贺拂耽。 独孤明河。 两行人名陡然出现在满篇剑诀之中,像一卷水墨画横插一道彩笔,像好孩子突如其来的叛逆。 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仿佛它们生来就要出现在那里,生来就要彼此并肩而立。 那些白沉溺的“从前”、回不去的“从前”,第一次如此具象化地出现在独孤明河面前。不再是只存在于一个人头脑中虚无缥缈的记忆,而是被镌刻、被记录下来的现实。 独孤明河心中怦怦直跳。 不需要某人想方设法,这颗心竟然也解除冰封,春回复苏。 他想,他们本就该在一起。 他们本就该并肩而立,无论谁离开谁,都会孤独寂寞。 就算这一次依然是他去求阿拂,就算阿拂将他当做替身……那又如何呢? 那不过是他的前世与今生,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又一只灵蝶从高空中悠悠飞过,独孤明河如梦初醒,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冰荆棘在他面前一根根消散,直到露出被冰雪覆盖的圣洁宫殿。 看清门前的景象,独孤明河脚步一顿。 宫殿大门紧闭,门板上无数蓝蝶驻足休憩。 这些信件似乎一直都不曾被主人拆开阅读,有些蝴蝶已经因为长时间没有补偿灵力,翅膀上蓝色的光点渐渐褪色,开始裸露出木头的原形。 独孤明河心中一紧。 上前将门推开,失声喊道“阿拂”,殿中却无人回应。 他寻遍了寝殿每一个角落,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茫然回到殿外雪原中时,心中已经惊惧到极点。 殿中物件整齐,傀儡宫侍神情自然,说明主人不是被人掳走,而是主动离开。 再次被抛弃的恐惧在心中愈演愈烈,独孤明河心中绞痛。 痛到快要窒息之前,他听见四周茫茫大雪中,某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 很轻、很温柔、也很宠溺,像是在拒绝什么,又像是在欲迎还拒。 独孤明河轻声唤道:“阿拂?” 笑声停了。 大雪似乎有所消停,雪雾淡去,独孤明河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踩着雪地朝他走来,脚下咯吱作响。 雾气中渐渐显露出来人的身形。 巨大的野兽的脚爪,每一步都落下一个深深的梅花脚印。一身雪白皮毛几乎能隐匿在漫天风雪中,黑色的条纹显得野性十足。 有人骑在这猛兽背上。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黑纱松松笼罩着身体,衣襟没有拉好,裸露出大片胸膛。腰间只有一根极细的衣带勉强束缚,勒出一杆纤腰不盈一握。 纱衣袍摆下是两条光裸的、纤细的长腿,陷在座下猛兽的皮毛之中,也依然白得反光。 美人与野兽,这样一副场景,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狂野,独孤明河骇得倒退一步。 美人朝他微笑:“明河?” 独孤明河死死盯着他:“你们在做什么?” “温泉汤浴。冬日最适宜不过,明河可想一试?顺着小白的脚印便可以前去。” 说着贺拂耽骑着白虎,又走进一步。 这样近的距离之下,终于能看清白虎过于蓬松的皮毛,和贺拂耽微微湿润的长发。 他面上也有一层尚未散去的薄红,尤其眼尾,像刚哭过似的,飞红一片。 就好像温泉汤的热气仍旧储存在他体内,不曾消散。 贺拂耽手中攥着白虎颈间的皮毛,指骨陷入黑白相间的纹路之中,宛如一把被供奉的玉石。 只需要指间稍稍用力,座下猛兽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不再逗留,朝殿中走去。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6节 走出几步后,贺拂耽回头嫣然一笑: “明河,不来么?” 独孤明河沉默地跟了上去。 走进殿中后,之前受惊四散飞走的蓝蝶便纷纷飞了回来。 停在主人面前的桌案,翅膀轻颤,像是在高兴主人的到来,又像是在委屈主人的冷落。 贺拂耽轻轻抚过它们的翅膀,向它们柔声微笑着道歉,却仍旧没有拆开查看信件。 而是拿起篦子,一下一下替窝在他怀中的白虎梳毛。 独孤明河面色阴沉。 很显然这畜生也刚刚洗过澡。因此皮毛白如新雪,黑如浓墨,焕然一新。 它像是舒服极了,喉间发出阵阵惬意的呼噜声。尾巴一摇一摆,带着被无限爱意浇灌出来的自得其乐。 独孤明河只觉得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刺眼极了。 他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面前人袍摆下露出的一截白净纤细的脚腕,几乎是嫉恨地开口问道: “怎么?它也泡了一个温泉汤浴?” 贺拂耽手中一顿,抬起头看着面前人,歪头笑着等待他的下一句。 独孤明河更生气了,语气更加刻薄: “难不成你们泡的是同一个温泉汤浴?” 贺拂耽垂眸,篦子继续划过白虎皮毛。动作轻轻的,声音也轻轻的。 “是不是同一个,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小白是我一手养大,情如亲人,同吃同住同睡,不都是应当的吗?” 独孤明河突兀地一拂袖,桌案上灵蝶受到惊吓,纷纷飞走。 他怒道:“整整五日!你闭门整整五日!” “那温泉池究竟是什么神仙圣水,能让你泡上五日!?贺拂耽,我倒是很好奇……” “整整五天,你和……它,真的只是泡澡而已吗?” 第95章 质问与怒气惊醒了半梦半醒中的白虎, 瞬间虎目圆睁,凝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独孤明河亦不甘示弱地回视过去, 怒意高涨。 贺拂耽无意让他们此刻就打起来,于是伸手在白虎头上轻轻一揉。 白虎立刻被吸引注意力, 眯着眼睛, 抬起脑袋往贺拂耽手心里蹭,一张毛毛脸满是享受。 直到贺拂耽停住手,仍嫌不够,低下虎头,舌尖在雪白纤细的手背上依依不舍地舔过。 长着倒刺的舌头,如果换做毫无防护的凡人, 这一下能叫它舔去一块皮。 但即使身为修士,贺拂耽手背上被它舔过的地方依然微微泛红。 那是一种很好看的薄红, 轻盈如云霞, 又浅淡如新荷。 美丽而孱弱,轻而易举就激起野兽想要征服猎物的天性, 舔舐变本加厉,一下下往袍袖内里深入。 贺拂耽伸手挡了两下,没能拦下分毫,反倒像是在亲自将自己送入虎口。 独孤明河怒极:“人畜有别……阿拂, 你就放任它这样舔你?” 贺拂耽阻挡无用, 索性不再阻拦, 任由白虎动作。 他抬头朝面前人淡淡笑道: “兽族用舔咬表达情绪,这是它们的天性。我为何要阻拦呢?” “呵。” 独孤明河冷笑,“烛龙亦是兽族。若我变作原形,难不成阿拂就会让我尽情地舔你了吗?” 贺拂耽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眸看着在他怀中乱拱的白虎,将卷到肘弯的袖口拉下,遮住染上暧昧粉意的手臂。 这才抬眼,朝面前人莞尔一笑: “也不是不行。” “……” 独孤明河怔怔望着面前人,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连带着脖颈都通红一片。 他喉间不自觉动了动,身下也情不自禁朝面前人稍稍挪了一小段距离。 在即将把面前人搂入怀中时,他看见那双始终温柔如初、也冷静如初的眼睛。 他猛然清醒过来,恼羞成怒,道: “我才不舔!” “我堂堂魔尊,你不过一个小小宫主,要舔也该是你来……” 声音在对方静静地注视下渐渐淡下去,到最后,一句话未说完就偃旗息鼓。 沉默良久,独孤明河终于再次开口,却换了话题。 “我占据望舒宫数日,阿拂莫非就不怕我加害你宗门之人?” “我相信明河不会这样做。” 没来由的信任让独孤明河一怔,心中泛起一丝甜蜜的欣喜,却在看向面前人又转为伤心怨愤。 面前人还是不看他。 哪怕正在和他说话,那双眼睛却始终只凝望着怀中的白虎。指尖轻柔抚过白虎头顶时,雪白皮毛微微塌陷,彼此都赠予极致的温柔,亲密得好似再无第三人可以插足。 独孤明河嫉妒地讥讽道: “恐怕阿拂并非是相信我,而是玩物丧志。这畜生真的只是凡虎吗?我看该是个妖精吧?勾得阿拂不理宗门事务,连同门的信件都顾不上看了。” 贺拂耽终于抬眼,像在敷衍一个吵闹的小孩子,宽容地轻笑道: “哦?明河莫非对我门中之人做了什么吗?” “阿拂看了不就知道了?” 贺拂耽淡淡看他一眼,然后抬手,立刻有一只蝴蝶飞来,停在他指尖。 淡蓝的翅膀扇了两下,随后变作一卷长长的书信。 信中长篇大论都是对他的关心,和对某个好战分子的控诉。 他三两下将信读完,放心信纸,微笑道:“我相信明河自有分寸。” 这句话听得独孤明河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是该为这样全然的信任而开心,还是该为那五天刻意的表演而羞耻。 整整五日,他预想了无数种阿拂来见他的情形。 或许是横眉冷对的责问,或许是柔情似水的劝阻。而他亦想了无数种回应的方式、无数种作为交换的条件,然而…… 一切幻梦都在此刻,被“分寸”二字彻底击碎。 他想要问面前人凭什么这样相信,开口之前却又觉得这样的问题简直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爱阿拂。 阿拂知道,所以有恃无恐。 他不愿再看面前让他无限痛苦的人,因此移开视线,勉力压抑着心中苦涩的怒火。 眼角余光却瞥见桌上信纸结尾处一段言辞恳切的邀请: “闻魔尊于望舒宫百般刁难,我天机宗虽身无长物,于藏匿一道却颇有造诣。愿举宗门之力保护小木头,若小木头有意,便于三日后入玄度宗后山,我亲来接应。” 独孤明河看完最后一个字,眼中一片冷凝。 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 他直视着面前人,寒声问:“这是什么?” “嗯?”贺拂耽不明白他的意思,猜测道,“明河是问这封信上为何唤我为小木头?” 他解释道:“信的主人是天机宗的少宗主。他是天机宗主的亲孙子,曾经算我前世是根木头,所以之后便一直这样唤我了。” “我是问……” 独孤明河深吸口气,“……为什么他会想要带你走?” “或许是他又算到了什么?也或许,只是他胸怀正义,以为我受到胁迫,所以才想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罢了。” “明河是在生气吗?气他想要救我?那明河可要气不过来了。” “我曾经借花献佛,将师尊送我、我尚且用不上的天材地宝转赠给旁人,因此八宗十六门中许多人都承了师尊这份情。正道讲究有恩必报,想来他们之中不少人都会愿意营救师尊与我。” “就像小白,也是因为我从小将它带大,所以它才格外亲近我。” 语气平静,不见丝毫维护、偏袒,带着微微笑意,像在打趣。 独孤明河听罢这个回答,心中终于舒坦了一些。 他冷哼一声:“跟骆衡清有什么关系?他们分明都只是为了你——” 话音未落就发觉自己声音里竟然怒气全消,他匆忙住口,暗中恼恨自己得了一点好脸色就晕头转向,听了两句好话就洋洋得意。 又觉得就这样把白虎和天机宗的事情轻轻放过实在太窝囊,因此没事找茬,冷声道: “你凭什么觉得我没有在胁迫你?” “好吧。”贺拂耽不与他争,“你有。” “……” 轻飘飘四个字,就叫独孤明河再次陷入沉默——那种自取其辱的感觉又来了。 好半天,他才破罐子破摔般低声道: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7节 “你的确像根木头,阿拂。” * 独孤明河坐在窗边。 他衣襟微微敞开,黑色大氅之下,薄而流畅的腹肌若隐若现。头发一如既往披散着,却没有用障眼法,因此是火红的卷发,眼瞳亦是红色,与身后漫天苍白的风雪形成鲜明对比。 他坐了很久,宫殿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 未进门就听见轻柔的笑声,夹杂着几声野兽喉间挤出来的低沉呜咽。 刚推开门,贺拂耽一眼就看到窗边的来客。 寒风吹过时,火红的发梢与墨黑的衣袂都随风飞舞,越发显得客人猿臂蜂腰、落拓不羁。 贺拂耽朝他笑着打招呼:“明河今天也在呢。” 独孤明河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白虎哼了一声,去咬身旁人的袍摆。 贺拂耽低头看去,伸手摸了摸虎头,宠溺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来吧小白。” 他在榻边坐下,刚从乾坤囊中取出一物,白虎立刻就兴奋地扑了过来。 那是一根烤得滋滋冒油的饕餮腿。 饕餮乃上古凶兽,每逢出世就会带来天下大乱。最后一只饕餮便是死在衡清君手中,尸体自然而然也被带回了望舒宫的私库。 此等上古异兽浑身都是宝,却放在库中整整百年无人想起。 直到白虎出世,某天循着味找到兽尸,贺拂耽这才想起它的存在。 先用灵泉之水将凶兽的魔气浸泡清洗,再在异火火种上炙烤上整整百日,破坏其身为兽神强悍的灵气。 但就算这样也不能放任白虎尽情享用,只能当做零食每天一点地消耗,吃了整整二十年,还剩一条腿。 贺拂耽取下袖中淮序短剑,削下一条肉丝,喂进白虎口中。 异兽肉鲜美异常,即使一点点也够白虎高兴得翘尾巴,狼吞虎咽下肚后立马又撒着娇想要下一口。 一旁的客人自觉受了冷落,提醒道:“阿拂,我有事和你说。” 贺拂耽抽空看他一眼:“明河你说。” “想要我收回荆棘也不是不可以,只要阿拂——” 话未说完就停下,面色阴沉地看着白虎殷切地舔着主人的手,似乎想要将主人皮肤上残留的肉香也吞噬殆尽。 话音戛然而止,贺拂耽察觉到异常,抬头看去: “嗯?只要我什么?明河你继续说呀。” “只要你随我回虞——” 又是一声野兽的低吼打断他的话,白虎躺倒在榻上,打滚露肚皮,撒娇卖痴还想要小零食,逗得贺拂耽忍不住双手都插入那些棉花一样的雪白皮毛里。 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殿中还有第三人,抬头时眼中还有迷醉的笑意: “明河你刚刚说什么?” 独孤明河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见面前人身后的白虎已经坐好身子,一双虎目阴郁地朝他看来。 饕餮肉就放在桌边,主人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引开,它一口就可以咬上这块心心念念的异兽肉,此时却没有分过去一眼。 仿佛方才为了一条肉丝宁愿学家猫争宠的野兽不是它一样。 独孤明河有一瞬间心头泛起一丝凉意。 这一丝诡异的惊惧扰得他坐立难安,生怕出丑,因此恼怒地拂袖离去。 来到殿外回廊,置身在漫天风雪之中,他的神思稍稍清明起来。 风将他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他回神,看着自己火红卷曲的发丝,自嘲一笑。 既然前世他们两情相悦,就算阿拂不是像他一样一见钟情,但也总该对他的外貌有些迷恋吧? 可一连几日他坐在窗边衣衫不整,阿拂却视而不见…… 他心中挫败,拉好衣襟,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 他在想那只白虎。 根本就不像一只虎,而像一个人。在故意讨阿拂的欢心,争阿拂的宠爱。 阿拂说舔舐只是野兽的天性,他信了。 但那只白虎也是这么想的吗? 在那只白虎心中,抚摸、亲吻、舔舐,真的都仅仅只是主宠之间的嬉闹吗? 如果连这些过分的举止阿拂都不会拒绝,那阿拂还会拒绝什么? 他心中越想越乱,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应对。在雪地中坐了会儿,突然一个翻身起来,气势汹汹去□□找到一个扫雪的傀儡宫侍。 他阴寒道:“你倒是很沉得住气。” 傀儡不为所动,继续扫雪。 独孤明河不耐烦道:“骆衡清,在我面前就不用演了吧。我知道它们都是你的眼线。” 傀儡浑身一颤。 再转过头时,那张千篇一律的木头容貌已经变作骆衡清的脸。一道荆棘墙而已,怎么可能让一个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束手无措。 “魔尊唤我,不敢不来。” 清淡的声音,听来却格外阴阳怪气,独孤明河忍了,正事要紧。 “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白虎对阿拂是什么意思。” “他们从前一直都如此亲近。魔尊是否多虑了呢?” “骆衡清!阿拂可是你徒弟!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拂误入歧途吗?!” “我眼下身为魔尊阶下囚,即使心中焦急,又有什么办法呢?” 独孤明河勃然大怒:“你别装了!窝囊废!二十年前你就应该将那畜生宰了!” 骆衡清神色骤然一变,寒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吗!?”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为了那只白虎,阿拂竟舍得对他立下这样的毒誓。 他强压下怒气,淡淡道:“阿拂爱与那小兽玩闹,我不过是尊重阿拂的意愿罢了。” “玩闹?” 独孤明河冷笑,“你真的觉得他们只是在玩闹?那畜生分明是在将阿拂当做它的雌兽!” “你也说了,不过一只畜生。二十年前我轻易就可以将它杀了,二十年后,魔尊亦可以。” 骆衡清伸出手,冰凌聚在他掌心,凝成一把锋利的小刀。 “魔尊既然不愿阿拂酿成大错,不如亲自动手。” 独孤明河一怔。 他嘴上说得厉害,其实从未想过要真的杀了白虎,因为阿拂这样喜爱它。 他只是想让阿拂将这样的爱分给他一些,而不是彻底毁了阿拂的所爱,让阿拂伤心。 何况,阿拂不仅会伤心,还会…… 他冷冷看着面前人。 “你想让我去杀那畜生?你自己怎么不去?” 他突然冷淡一笑,“怎么?你想算计我与阿拂决裂?” “……我不过提议而已。” 阴谋被揭穿,骆衡清也不慎在意。 他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 “是否动手,全看魔尊自己。” * 冰凌化作的小刀已经在独孤明河床头放了许久。 他对骆衡清的算计心知肚明,骆衡清在等他动手,他亦在等骆衡清动手。 就看谁先忍耐不住。 只是他实在想不到骆衡清竟然这样能忍,也不知道那二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生生将一个半步成仙的正道魁首憋成了绿毛大王八。 而他自己也好几天不敢去见阿拂,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他与阿拂推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他躺在床上,心中思绪纷繁,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鼻尖突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他一下子坐起身,轻嗅两下,确定不是幻觉。 阿拂在深夜饮酒…… 那他便可以前去讨一杯酒喝,正大光明地与阿拂见上一面。 甚至还可以在酒醉之后正大光明地留宿。 想到此处立刻站起身,匆匆裹好衣服就朝正殿奔去。 越到殿前酒香气就越浓,掌心覆上门板时,酒香气已经浓得醉人。 而在这迷醉酒香中,还有另一种暗香馥郁如水,冷冽如冰,剑一样刺破空气,蛮横地萦绕在鼻尖。 在夺走嗅闻者所有注意之后,又悄然变得婉约沉静,幽远而不可捉摸。 殿门轰然推开,内里的幽香如水般泄出。 殿中四角都燃着炭火,烧红的银丝炭发出光与热,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守护着内里这个温暖明亮的世界,将它与门外极深的雪夜隔绝开来。 到处都是暖烘烘的,橘黄烛光如同蜜糖,将照耀到的一切都镀上一层甜蜜柔软的光泽。 尤其落在床上人光裸的肌肤上时,如羊脂玉般温润的辉光,那般动人心魄,却刺得门外之人眼底生疼。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8节 床上人横躺在床边,被猛兽完全压在身下。 满头青丝如瀑,悬在床边,流泻一地,与血红的龙角凌乱纠缠在一起,共同沐浴在窗棂外透进来的月华之下。 其上是那张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惊艳的脸。 即使是这样倒着的角度,头颅因为没有支撑而垂在床边,修长纤细的脖颈被完全展露,小巧喉珠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滑动——即使是这样稍显狼狈的姿态,依然美丽到惊心动魄。 面色潮红、唇如丹砂,眉眼却因沾染了水意而越发浓黑,宛如墨笔着重勾勒。 一只手举过头顶,似乎曾经妄图反抗,纤细手腕却被猛兽踩在爪子,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抓住榻边,承受巨舌粗粝的舔吻。 胸膛处裸露的皮肤早已一片暧昧的绯红,黑纱衣滑落到腰间。 猛兽的脑袋在床上人颈边蹭来蹭去,带倒刺的舌头每一次擦过肌肤时牵起的轻轻战栗,都无比清晰地落入第三者眼中。 猛兽小山一样的身躯旁,是一双修长的腿,从重叠的黑纱中探出,环在身上猛兽的腰间。 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都陷在蓬松的兽毛之中,唯有脚尖在烛火之下泛着莹润的光,一下一下,微微晃动。 独孤明河呆立原地,想要上前,却被眼前一幕骇得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他怔怔看着床上人,不明白为何如此淫靡的景象之中,床上人看来的视线却一如往常,清纯无辜。 他唤出长枪勉强撑住身体,死死盯着面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枪杆落地的声音终于惊醒了白虎。 它抬头望向来人,虎目一凝,轻盈地跳下床,弓起脊背,浑身皮毛炸开,将贺拂耽牢牢挡在身后。 它吊着眼睛死死盯住不速之客,喉咙里传出威胁的哈气声,身子压得极低。 这是预备攻击的姿势。 在它即将跃上去撕咬的那一刻,一只手伸过来,将它揽住。 贺拂耽勉强拉好衣服,一只手无力地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另一只手摸摸白虎的额头以示安抚,同时向一脸不可置信的独孤明河看去。 眉目间湿润的情|欲分明还未消散,声音却已经冷淡下来。 “深夜来访,魔尊有什么事吗?” ----------------------- 作者有话说:小天使们节日快乐吖! 第96章 独孤明河看着床上人脖颈处连黑纱衣也掩盖不住的痕迹, 心痛愤怒到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你们在干什么!” 贺拂耽却只顾着抚摸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不甚在意地道: “这与魔尊无关。” “与我无关?” 独孤明河怒极反笑,死死盯着面前人, “你就这么喜欢这畜生?喜欢到罔顾人伦的地步?” 最后半句话已经几近嘶吼,白虎被他话语里的怒气刺激到, 愤恨地就要朝他扑去。 贺拂耽伸手将它抱住, 拦下这巨兽的同时,自己也被带得一个踉跄。 没系好的衣服向下滑落了一点,露出肩膀上刺眼的红痕。 他顾不得拉好衣服,抬眼朝门边人淡淡道: “出去。” 然而他越是平静,独孤明河就越是窒息。 他眼前阵阵发黑,嘴里似乎崩裂开一枚苦胆, 满口苦涩的血腥气。他勉强撑着长枪,一步步朝床上人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 白虎感受到危机, 瞬间爆发的力道连主人也无力阻拦。 却在半空中就被混沌源炁缠绕住,硕大的冰荆棘拔地而起, 尖刺穿透它的皮毛,在它疼痛的嘶吼下,将它拖出殿外。 贺拂耽焦急地想要奔下床,却被来人轻而易举就按回去。 “你就这么饥渴吗, 阿拂?我囚禁骆衡清, 你就找上毕渊冰。我赶走毕渊冰, 整个望舒宫再没有别的人,所以你就连一个畜生……都不放过吗?” 独孤明河撩开身下人的纱衣,视线在那些暧昧的红痕上逡巡。 舔吻噬咬的痕迹,落在白皙的肌肤上宛若雪中红梅, 明明那样美丽,却让看客触目惊心。 越往下痕迹便越分明,吻痕深入衣带,不敢想象这之下会是怎样的狼藉。 独孤明河的手停留在那根系带上。 只要轻轻一扯,这件轻薄的黑纱就会剥落,这具身体的所有秘密都将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但独孤明河迟迟无法动手。 比指尖更快的是眼泪。衣带尚未解开,双眼还未曾看到那个残忍的真相,泪水却先一步滑落。 他猝然收手,仓促地将身下人敞开的衣襟重新拢好。 然后重重埋头进他颈侧。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阿拂?就算我把他们都赶走,就算你真的这样水性杨花,也不该这样作践自己……” “这几日我天天来你的寝殿,穿成那样坐在窗边,我想要什么,难道阿拂真的毫无察觉吗?” “只要阿拂说半句软话,不,只要阿拂对我笑笑,我什么都会给阿拂……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将怀中人紧紧抱住,无比强势蛮横的动作,声音却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别用这种方式报复我……我受不了的阿拂。” 贺拂耽静静听着,伸手抚摸身前人的后脑,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跟你没有关系,明河。我只是很喜欢小白罢了。” 声音轻柔冷淡,出口的话语却几乎能再次将独孤明河打入地狱。 “所以小白想要什么,我就会给什么。” “无论是什么。” 独孤明河慢慢抬起头,双眼通红一片,无比错愕地看着身下人。 如此安静乖巧地躺在他身下,裸露在外的每一处肌肤都白皙滑腻、吹弹可破,像一只柔若无骨的猎物。 这个美艳至极的猎物,在猛兽口下那般听话、予取予夺。 在他身下却猛然长出獠牙,一字一句,都在剜他的心。 “阿拂……” 独孤明河声音怨恨嘶哑,“你就不怕我杀了它吗?” 贺拂耽手腕动了动,依然挣不开身上人的束缚,也不强求。 “同命契。” 他轻声提醒道,“另一半被转移到了小白身上。若它死了,我绝不独活。” 他扭头朝窗外看去,只看见一片茫茫大雪,夜色弥漫,仿佛将世界隔绝。 “你把小白带到哪里去了?要小心,它只是普通白虎,抵不了修士一击。” “你在威胁我。” 独孤明河轻抚着身下人的脸颊,渐渐向上,顺着鬓发,一路抚上赤红龙角。 他握住那根龙角,迫使身下人回首,与他对视。 不需要太用力,只是轻轻抚摸,这对龙角就臣服于前主人的手中,共鸣深入血肉骨髓。 贺拂耽猝不及防轻轻喘息,却又勉力忍耐。 他感到身上人的另一只手在渐渐向下,将衣带扯开。 低哑如同诅咒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你不过仗着我爱你。” 话音未落,便是突如其来的一下…… 沉寂许久之后的生疏如此明显,擅闯者愣住,不敢再动作。 “你不是……你们没有……” 怔愣、感激、狂喜、失而复得,万千情绪涌入独孤明河心头,他语无伦次,几乎哽咽。 “……阿拂?” 贺拂耽却轻轻冷笑: “魔尊似乎很失望?真是可惜,只要魔尊晚来一步,现在就可以看到您想要看到的了。”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万千情绪顷刻间冻结。 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恨意,独孤明河彻底失控。 即使听见身下人耐不住疼痛的轻哼,即使心疼到无以复加,仍旧不肯停下。 他抬眼,避开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睛,以免再一次在身下人破碎的泪光中心软。 他凝望着那对血红龙角。 被墨色发丝凌乱地缠绕着,墨发因为汗意微微湿润,覆在龙角上,就像生来就有的纹路。 让独孤明河生出一种错觉—— 即使这对龙角有朝一日重回他的身体,这些黑色的纹路依然不会褪去,而是会顺着龙角爬上他的骨血,宛如囚笼,宛如梦魇。 鲸玡在赤角与墨发间若隐若现,星光点点。 银链摇晃,叮当作响,烛龙族的歌声在其中零零碎碎。 夜色渐浓,已是午夜时分。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39节 鲸玡里的歌声沉寂下来,独孤明河也终于停下,俯身怜惜地亲吻着身下人唇角。 “和我成亲吧阿拂,我们回虞渊好不好?什么骆衡清毕渊冰,什么前世今生,不管他们了好不好?” “你爱我好不好,阿拂?只爱我,好不好?” 半夜时间似乎消磨了他的怒气,如今只剩下声声乞求。 “只要你答应,阿拂,我可以立刻就撤兵。” 贺拂耽微微喘息着,眼泪早已经哭干。 无论怎么哭,身上人对他的哀求都充耳不闻,此时却像是幡然醒悟,开始征求他的意见。 他冷笑一声,双腕挣开身上人已经减弱的束缚,再将人推开,慢慢揉着酸痛的手腕。 然后,一巴掌狠狠甩过去。 “畜生。” 筋疲力竭之下的一巴掌,即使用尽全力也显得缓慢、柔弱,没有半分威慑力。 独孤明河静静等待着这一耳光的到来,然后在萦绕不散的幽香中轻轻一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阿拂唤我畜生……可阿拂最喜欢的不就是个畜生吗?” 他的眼睛开始渗入血色,眼瞳也变成尖利的竖线。 眼角被滔天怒意激出血红的鳞片,一路向下蔓延,直到覆盖上掩在袍摆之下的双腿。 笔直坚实的双腿陡然变作弯曲的龙尾,一圈圈缠绕过身下人腰间。游走时尾端上翘的粗糙鳞片摩擦过光滑的肌肤,稍稍一动就牵连起无限磨人的麻痒。 “打扰你与那畜生的好事,实在抱歉……为补偿阿拂,不如就由我代劳吧。” 他低下头,分岔的细长舌尖嘶嘶吐露,舔过身下人因为恐惧而睁大的眼睛。 “阿拂知道吗?龙有两个呢。” * 清晨时分,雪雾散去,整个世界都被冰雪反射的天光笼罩,四处一片明亮。 独孤明河看着怀中昏睡过去的人,伸手替他撩开额角汗湿的长发。 他沉默地清理着身下人的身体,指尖划过红肿不堪的地方时,微微一顿。 然后仓促地扭头避开视线。 手指沾了药膏抹上去,清清凉凉,能消除酸痛,却没有消肿的功效。因此上过药后那里依然红艳艳的,连一根手指都会让身下人难受到在梦中也低低呓语。 至少三天里,那白虎都没办法碰阿拂。 他收回手,看着床上人自嘲一笑。 这居然就是他唯一想出来的应对办法。 他轻叹一声,替床上人盖好被子,起身推门,走入一地白雪之中。 雪中早有人等候。 听见脚步声,回头讽笑:“如此卑鄙的手段,你又能用几次呢?” 依然是借用傀儡的身体,动作时稍有卡顿,诡异十足。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就像你说的那样,杀了那畜生,让阿拂恨我一辈子?” 独孤明河冷笑,“亏你还是阿拂的师尊,为了挑拨离间,连阿拂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你是说同命契?” “……你知道?” “当年我杀了你之后,亲手把你身上的同命契转移到那白虎身上,我岂会不知?” 独孤明河死死盯着他,声音宛若从喉间逼出。 “你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可曾想过今日?阿拂宁愿爱一个畜生,也不愿爱你我。” “我的确很后悔。”骆衡清轻声道,“但也并非没有挽回的机会。” “你以为我当年为何要杀饕餮?此兽食食无尽,能吞噬天下一切非凡之物,包括在天道之下缔结的契约。” “我将饕餮尸送给了阿拂,却留下了内丹。” “服下那颗内丹,你就可以将那白虎身上的同命契吸纳过来,不过……” 骆衡清微笑,淡淡道,“只有在你吃了它之后。” 独孤明河寒声道:“你还是想让我杀它。” “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你以为你这般欺辱阿拂,他就不会恨你了吗?” 骆衡清不再多言,神魂慢慢从傀儡身上撤走,声音也逐渐低下去。 “饕餮内丹放在冰库中。那畜生吃惯了饕餮肉,对内丹更无反抗之力,只要稍加引诱,就会落入圈套。” “只要剥皮抽筋,生啖血肉……契约便可转移。” “魔尊,事不宜迟。” * 日上三竿时,贺拂耽才悠悠醒来。 身上干爽,双腿也不复滑腻酸痛,却浑身无力,连坐起身都有些困难。 白虎已经回到他身边,皮毛染血,满身都是冰荆棘划出的伤口。 好在皮糙肉厚,看着可怖,其实都只是皮外伤。 见贺拂耽醒来,垂头丧气地呜咽一声,湿湿的舌头不住地舔面前人的手。 “系统?”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被嗓音里的喑哑吓了一跳。 【我在。】 停顿片刻,还是问道,【员工,你还好吧?】 贺拂耽宁愿自己现在不太好。 从前他便知道这具身体大概有些……天赋异禀,却也不曾想过这样的有天赋。 除了最开始有些疼以外,适应之后就只剩下无限的快意,甚至因为前所未有的饱胀,那欢|愉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有些尴尬:“你能看到……” 【不能,限制级场景系统这边只能看见马赛克。这个你放心,员工。】 系统解释道,【我是能看见男主的身体数据……我看见他变作了原形。】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贺拂耽松了口气,“你能看见非主角人物的数据吗?” 【可以。我这边主动调取就行。你想看谁的?】 “小白。” 贺拂耽轻叹,“我似乎把明河逼得有些狠了,他昨天很生气。” 但是他非但不能停下,从今往后,还要变本加厉。 “明河封印了我的法力,这几天我大概都没力气出门。但小白爱玩,一定会出去遛弯。我怕……明河会趁此机会对小白下手。” 【没问题,交给我吧。】 非主角人物的身体数据每次调用都会有一段冷却时间,长时间不操作还会自动关闭。 修士对上凡虎,一旦出手势必一招必杀。 系统生怕误事,因此时刻密切关注,连晚上都瞪着眼睛盯着数据面板。 白虎的数据显示它的身体一直有受伤,但只是轻伤。 大多时候都是身上的划伤因为天冷难以痊愈,又在上蹿下跳的时候反复崩裂开。 野兽的发情期本就难熬,贺拂耽几次想要帮它,它却呜咽着不愿上前,至多只是舔一舔主人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或是轻轻咬一口,留下一个浅淡的牙印。 然后猛地转身,跑进茫茫大雪中,在不断地奔跑中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最后披着夜色回来陪主人安睡。 独孤明河始终冷眼看着这一对主宠你侬我侬。 如他所想,白虎不愿对虚弱的阿拂做什么。 他本该高兴,目光却在触及阿拂格外冷淡的视线时,心中骤然冰冷一片。 整整三日,他无所不用其极,说尽俏皮话想要阿拂开心,阿拂却理也不理,只顾着和白虎玩耍。 他心中绝望。 三日一过,阿拂身体大好,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那畜生与阿拂苟合。 第三天夜晚,白虎再次跑出殿外。 贺拂耽披着薄毯,坐在门槛上,抱着双膝看着门外茫茫大雪,安静地等白虎归来。 独孤明河起身来到他身后:“阿拂,你是打算永远也不和我说话了吗?” 贺拂耽依然沉默,视而不见。 “好吧。阿拂。” 独孤明河看着面前人的背影,良久,像是终于解开某个难题一样,他点点头,然后向前走去,跨过门槛。 离去前的声音被漫天风雪扯得粉碎。 “你会后悔的。” 听见这话贺拂耽一怔,系统却瞬间警觉,盯着面板上的数据不敢眨眼。 但直到过去很久,面板上的数据依然显示白虎只是受了皮外伤。 就算在某一刻突兀地波动了一下,数值依然停留在皮外伤的范围。 那一刻贺拂耽紧张得扶着门一下子站起来,看见数值回落又缓下脚步。 他掐指算着小白所在的方位,慢慢赶过去。他于此道并不精通,只是看过一些好友寄来的宗中秘籍,但算算位置应当不会出错。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0节 他顺着算出的方向走去,满腹疑惑。 难道明河只是生气地和小白打了一架? 独孤明河的确和白虎打了一架。 没有动用灵力,甚至没有用搏斗的技巧,仅凭蛮力和白虎扭打在一起。 拳头每一次落下的力度都毫不留情,泛着青光的虎牙和利爪也数次掀起他的皮肉。 到最后一人一虎都浑身浴血,血腥味即使在如此寒冷的冰库之中,也浓烈得让人胆寒。 贺拂耽姗姗来迟,闻见血气时,心中便是一惊。 他看了眼面板,数值依然停留在皮肉伤的程度。但耳边白虎的哀嚎前所未有的凄惨,他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在做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独孤明河踉跄着起身,回头笑笑。 他摊开手,露出手里一把寸长的小刀。 冰凌凝成,造型独特。刀尖微弯,并非尖角,而是一个锐利的心形。 “……你杀了它?” “若杀了它,阿拂会恨我。我不愿阿拂恨我,但也不愿……阿拂与一只畜生苟合。” “我曾经混迹于人间三教九流,学了不少手艺。这东西还是在凡间一农户手里看到的,哪里想得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阿拂,贺真君,你可知凡人用它来做什么?” 贺拂耽没有理会他的话。 他飞奔到白虎身边,大致查看了一下它的伤势。 白虎浑身是血,但大都是来自旧伤,没有被尖刀划出的新的伤口。 但它依然疼到抽搐,连叫也叫不出,躺在贺拂耽脚边委屈地呜咽。 贺拂耽翻动皮毛,找来找去却找不出伤口,心中越来越焦灼,直到他想起一个可能。 撩开蓬松的虎尾,眼前所见宛如当头棒喝。 独孤明河看着他的失神却笑起来。 “阿拂真聪明,这刀正是凡间养猪户用来骟猪的。” 他擦了下嘴角溢出的血,把骟刀塞进贺拂耽手里。对上贺拂耽惊怒的眼神,他依旧笑意不变。 “阿拂不是一直想要小白长寿吗?” “骟猪会比一般公猪活得更久,阿拂该开心才是。” 第97章 【员工, 你别伤心了。】 【男主下手是狠了点,但他其实还挺有分寸的。刀上涂了麻药,应该不是很疼。伤口也及时缝针了, 没出多少血。小白不算很受罪。】 【其实一直发情又一直得不到缓解才是真的受罪。之前小白不愿意欺负你,天天大晚上跑到望舒河里泡冷水, 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住这样折腾啊。】 【也就是这个位面所处的时代太落后了, 员工你要是在我们那个时代,绝育可是养宠的标配。独孤明河虽然不干人事,但有一句话真没说错——绝育真的能延长寿命,发情消耗的可是生命力。】 【你就别伤心了,员工。】 “……” 贺拂耽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没有在伤心了。我只是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所以一连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白虎, 给它准备各种养身体的食物,看着它不去舔伤口, 时时刻刻安慰它的情绪。 相比起来, 白虎反而对这件事不甚在意,就好像真的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而已。 之前伤口还有些疼痛的时候, 它还会虚弱地躺倒在他怀里委屈呜咽。后来伤口好些了,它就好像忘了这件事,连蹦带跳一如往常。 只有在独孤明河偶尔前来时,才会突然想起往事, 压低身体挤出怒吼, 威胁来人立刻离开。 【其实大差不差, 本来按照计划,小白受伤就是不可避免的事。】 系统劝道,【再说了,员工, 你不是问过小白吗?小白自己也是愿意的。它心甘情愿为你受伤。】 贺拂耽没有说话。 男主被逼到这个地步,要么对他动手,要么对小白动手。 他害怕男主一时冲动会直接杀了小白,因此时刻关注着系统面板上的身体数据。却怎么也想不到,男主会对小白做出这样的事…… 这么一劳永逸。 贺拂耽摊开掌心,凝出一团灵气。 淡蓝的灵力之中,夹杂着一丝黑气,是生出心魔的征兆。 系统大加赞赏: 【虽然魔气还很浅,但是足够催动之前你对衡清君立下的心魔咒了。】 【但你当年是在天道法则之下立誓,想要将誓言转移到男主身上,还缺一道天道法则认可的继承仪式。】 “我知道。”贺拂耽轻声道。 他又捏了下床上沉睡的白虎软弹的肉垫。被强压着静养几日后,伤口拆线的第一天它就满山疯玩,玩累了到头就睡,任旁人怎么摸都不醒。 胡须微微颤动,虎口不住地咂摸,似乎梦里还在追逐猎物。 贺拂耽最后挠了挠白虎的下巴,起身来到窗前。 素白的望舒宫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绸缎在风雪中飘摇。如此张扬热烈的颜色,置身于漫天冰雪之中,也变得孤寂落寞。 这样的景象并不陌生,上一次师尊违背人伦与他成亲的时候,也这样装点过这座宫殿。 那一次的婚礼不曾过问他的意见,这一次也仍旧没有征询他的同意。 都是另一人的一意孤行。 唯一的区别在于,上一次贺拂耽猝不及防,这一次,却是早有预料。 夜幕降临,天光黯淡下来,一切都被一层昏暗模糊的暮色笼罩。 殿内还没有来得及点灯,暮色便如潮水一般涌入,将一切淹没。 独留窗边那一角天空还残余着丝缕亮光,连同窗边人独立的背景,都渺小得宛如沧海一粟,轻易就会被浪潮打翻。 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殿内。 走路时却故意发出一点声响,窗边人听见动静,微微侧首,轻声唤道: “渊冰。” 毕渊冰顿住脚步。 窗前人身披暮色,看不清面容,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剪影。 但即使剪影也能分辨出那半张优美的侧脸,睫羽纤长仿若蝶翼,美丽到如同一个遗世独立的幻觉。 毕渊冰不敢再走近,开口道: “宫主是在为婚约忧心吗?” 声音轻得像是在害怕惊扰了什么,犹豫彷徨,终于还是继续道: “我可以为宫主分忧。” “嗯?” 贺拂耽有点好奇,他很少见到这个傀儡之王主动提出什么,“渊冰有办法帮我?” 毕渊冰极认真道:“之前魔尊用混沌源炁将我带走,反而让我意外发现了一个能隔绝外人探查的宝地。” “我还以为明河只是将你带回后院而已。” “魔尊在源炁中施下空间术,让我回我该回的地方。起初我也以为这个地方会是我常年居住的后园,但事实并非如此。” “是么?渊冰去了哪里?” “地府。” “地府?” 这回答实在意外,但贺拂耽片刻惊讶之后,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我记得渊冰曾说过,你是以死魂封印而成的傀儡。死魂该回的地方是地府,的确合情合理。可是……” 贺拂耽完全转过身来,朝面前的傀儡走去,一面问道: “幽冥界万年前就已经塌陷,众鬼夜行哭嚎,连人间亦能听闻。至此地府连同大小鬼差皆离奇失踪,正魔两道无数修士寻找过许多年,最后都不了了之。怎么会在如今现世?” “并非是现世,应当是……应当是……” 毕渊冰想要解释,但傀儡的所见所感本就不够敏锐,更别提用语言描绘。越是着急,就越不知道该怎么说。 贺拂耽不欲逼他,上前去牵起他的手。 待对方懵懂地朝他看来时,他微笑道: “便请渊冰带我一观吧。” 毕渊冰下意识稍稍握紧掌心中那只手,感受到那里属于另一人的存在感,又骤然回神,不敢再用力。 “……请宫主闭眼。” 贺拂耽听话地闭上眼。 下一刻,便听到身旁人道: “我们到了。”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已经换了景象。 移步换景,这样快的速度,只有空间术才能做到。 贺拂耽惊讶,愣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动作。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1节 “渊冰,你会空间术?” “将我带来的混沌源炁中附带空间之力,锚点打下后也还未消散,我不过顺迹而返。” 贺拂耽沉吟。 毕渊冰修为莫测,并且复刻能力极强,过目不忘,许多法术招式一学就会,这一点他从前便了解过。 但空间术毕竟涉及位面法则的力量,是只有神族能掌控的法术,并不是只靠天赋就能掌握的。 毕渊冰前世身份必然不凡,可惜没有记忆,找不到前世尸体,一切无迹可寻。 贺拂耽轻叹口气,挥散纷繁思绪,开始观察四周。 望舒宫银装素裹,无一处不精致华贵,这里却是一片黑暗,到处断壁残垣。 转了几圈便理解为何渊冰无法形容。 这里竟然处在人界与妖界的界壁缝隙之中,所以万年以来不曾有修士找到,直到能穿越界壁的空间之力意外打破这个僵局。 这里根本就是一座废墟、一个遗迹。 但这里也的确是一部分的地府,看格局,至少是十殿阎王中某一位的宫殿。 当初地府陷落,的确只有十殿阎王府在一瞬间轰然崩塌,一众鬼神离奇失踪。只有黄泉、忘川——这些能确保死魂轮回转世的东西,还依然留在幽冥界。 如今千万年过去,当初众鬼的哀哭早已消散。纵然不再有幽冥使者前来接引,却也像是生而知之一般,自己便能寻到前往黄泉投胎转世的路。 贺拂耽很仔细地将一地废墟搜寻一遍。 实在腐化得太严重了,许多东西都已经化成黄土。剩下一些看起来尚算完好的,其实内里也早就腐朽不堪,稍稍走动就将它们惊动,沦为沙尘。 唯一能带走的,只有小半块石碑。 旁边是一堆碎石,应当是碑石开裂后的残余。 碑上有些刻字,但也模糊不清,并且都是极为复杂的古文字。 这方面贺拂耽知之甚少,便用丝帕将碎石很小心地一块块捡起来包好,连同那半块残碑一同放入乾坤囊。 收拾好一切,刚起来,便对上面前人的视线。 木头雕刻成的五官应当无法做出表情,贺拂耽却无端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种无措的担忧。 “宫主……不准备留下吗?” “这里的确很隐蔽,是个藏起来的好地方。” 毕渊冰既然能学会空间术,那么,抹去明河留下的空间之力和追踪印记,也只是小事一桩。 将一切都打点好的话,就算强如魔尊,也找不到这个真正超脱六界之外的地方——如果他不是男主的话。 但是作为男主,只要没有病毒干扰,天道总是不吝于赠予他好运。 魂枪和混沌源炁,曾经都和这座阎王府一样,是旁人千万年也找不到的东西。但落入男主手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如果被男主找到这里,渊冰就会成为继小白之后有一个被迁怒的牺牲品。 没有必要为了离开,就将渊冰也牵扯进他们之间的争斗。 更何况…… “我并不打算离开。” 贺拂耽道,“跟渊冰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渊冰的归处究竟是什么模样,再找一找有关渊冰记忆的线索。” 毕渊冰嗓音干涩:“但这里只是地府,并非我尸体所在的地方。” 贺拂耽莞尔一笑:“万一有呢?试试总比放弃好吧?” “……” “好啦渊冰。”贺拂耽朝面前人伸手,“带我回去吧。” 毕渊冰垂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微凉、苍白,就像从前年幼多病时躺在床上,浑身疼痛却依然关心着海边的小燕子。而现在,白虎受伤的事情让他这样难过自责,却也还是在伤心之余,分出心思在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只因为这件事与他的傀儡朋友有关。 所以也就像从前那样,他的傀儡朋友没有办法拒绝他任何一个请求,即使这个要求是将他亲手送回泥淖。 * 重回望舒宫后,贺拂耽便一直在拼凑那块残损的石碑。 实在碎裂得太严重了,他一连拼了三天,将稍大些的石块复原,才勉强拼到一半。 看完这一半的碑文,他就大概意识到这块石碑或许和渊冰没有关系。 通篇都是对这座阎王府的溢美之词,应当是王府落成时旁人所赠的题词。 不过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顺理成章地对前来静坐的独孤明河不理不睬。 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贺拂耽想要独孤明河给小白道歉,独孤明河宁死不从。 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不说。 就这样横眉冷对五日之后,独孤明河最先受不了,开口便是冷漠无情地逼婚。 似乎这几日的冷待终于磨散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与柔情,已经撤到界壁之外的魔军再次兵临城下,用八宗十六门的性命作为筹码,强求这一份婚约。 对此,贺拂耽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只是像之前那五日一样,一日不道歉,他就一日对这位魔尊视而不见。 一对即将缔结婚契的夫妻,彼此之间却冷漠得如同陌生人。 即使大婚当日,艳红绸缎将他们的双手联结在一起,脸上也丝毫看不见喜意。 脚下红毯一直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 他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两颗心却像是隔了千万里。雪还在下,傀儡宫侍再怎么努力地清扫,也还是一转眼就将这条路覆盖上斑驳的苍白。 道路两端观礼的宾客也没有一丝笑容。乐曲一刻不停的奏响,明明是喜乐,听来却无端有些哀伤。 一路上独孤明河都冷着脸。 魔尊架子摆得极高,心中却七上八下,连攥着大红花的手心都在发汗。 他害怕他的未婚妻会突然发难,害怕会有各种各样意外阻止这场结契礼进行。虽然他自信他全都能解决,但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 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如果阿拂对他还有一丝情谊,就不会硬生生捱到今天才给他致命一击。 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拜过天地,他心中才终于落定。 恍恍惚惚,因为不敢相信所以似在梦中。夫妻对拜后证婚人一声礼成,独孤明河甚至等不及站稳身子,就下意识抓住面前人的手不愿美梦消散。 但梦境没有涣散,眼前人仍旧在眼前。 独孤明河激动到眼眶泛红,却还是不肯低头,压低嗓子,十分拙劣地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掩饰自己的失态。 “看到没,贺拂耽?就算你再讨厌我,现在也还是得嫁给我。” 贺拂耽抬眸,淡淡看面前人一眼,将对方眼中那狂热的欣喜和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尽收眼底。 他还是不说一句话,温顺地由宫侍带着,朝洞房的方向走去。 独孤明河与他并肩而行,却在拐角处被一位魔王拦下。 身为一陵之王,要汇报的显然不是小事。独孤明河只是条件反射地停顿了一下,身边人就轻巧地绕过他,继续朝前方走去,不带丝毫犹豫。 那一瞬间独孤明河心中发凉,新婚的喜悦被瞬间冲淡。 他停下追逐的脚步,不愿让自己这副不争气的丑态在所爱之人面前丢人现眼。 索性将事情处理完,调整好情绪后,才一个人慢慢走上冷清清的前路。 路上看着脚下的冰雪,不知为何觉得这一切很是眼熟。 甚至不止是眼下,就连方才的拜天地,如今回想起来也似曾相识。 难道他前世和阿拂成过亲吗? 脑海中这样猜测着,心中却升起一丝惶恐。 他脚步不自觉越来越快,但越往前走恐惧也越浓烈,看见月夜下寝宫玉白的大门紧闭时,他已经惊惧到心脏都快跳出胸膛。 他终于飞奔起来,几步就窜上长长玉阶,伸长手臂想要推门。 当指尖碰到殿门的那一刻,那种让他仓皇的熟悉感如泰山压顶,眼前一阵错乱不明,头昏脑涨之下,他竟然看见一些不属于他、至少不属于这一世的他的记忆。 在那些记忆碎片里,他推开了门,门里满地红装,却空无一人。 他勉力从混乱的记忆中清醒过来,暗自咬牙压下心中恐惧,手中用力想将门推开。 但他没能推开。 第98章 “诸位皆是正道顶梁, 难道就没有一人能打开这扇门吗?” 大雪凶猛,已经将象征喜庆的红绸尽数淹没。 独孤明河独自站在玉阶之上,冷眼看着垂首立在阶下的各位长老。 都是天机宗的修士, 号称世间一切无所不知,现在却无一人敢吱声。 离开时这扇门还只是一扇普通的门, 回来后却多出一道复杂的封印, 连精通空间术、能在界壁之中轻易穿梭的烛龙也打不开。 这世间难道还有比界壁更难打开的门吗? 这根本就不是来自凡间的力量。 独孤明河神色越来越凝重,周围手执兵刃的魔军察觉到四周变得浓郁的魔气,开始狂躁不安。 在他的怒火将要达到顶点时,有人淡然出列: “魔尊何必生气?我愿为尊上分忧。”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2节 那人慢慢走上台阶,很客气地对面前的魔道头子行了个拱手礼,“我乃天机宗少宗主, 老宗主是我亲爷爷。” 独孤明河两眼微眯:“十卦九失?” “咳咳、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你行吗?” “算卦不行,但好在一双眼睛长得还不错。” 少宗主抬头朝面前人微笑了一下, 夜幕之中那双眼睛微微闪烁, 竟是异瞳。 他伸手覆上那扇门,“咦”了一声, 然后稍稍用力,门应声而开。 他疑惑地看了眼独孤明河,但这位魔尊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急忙越过他朝门内走去。 刚走一步, 殿门就轰然合上。 独孤明河下意识伸手去推—— 还是推不开。 他呆在原地, 伸出去的手都忘记收回来, 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这扇门。 一扇平平无奇的门。 一扇任何人都可以打开、却只对他关闭的门。 身后天机宗少宗主将他推开,轻而易举就再次把门打开。提心吊胆地跨进门槛,但并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怎么会这样呢?我就打得开这门。” 少宗主在殿门内外反复横跨。 “魔尊您看我进去了。” “魔尊您看我出来了。” “魔尊您看我又进去了。” “魔尊您看我又出——” 地上直直刺出一根锋利的冰荆棘,寒光闪闪, 一脚踩下去必定皮开肉绽。 少宗主一挑眉,收起嬉皮笑脸,老老实实走出门,在魔王头子身边站定。 他左眼的异瞳微微发光,片刻后,开口道: “是心魔誓。” “心魔誓以天道为证,一旦违逆,天道之力便会降下惩罚。阿拂对魔尊发过心魔誓吗?” 独孤明河声音喑哑,几不可闻:“他没有。” “若阿拂没有,这天道设下的封印又是从何而来呢?” 少宗主猜测着,“还是说魔尊不知道?” 但很快又自我推翻,“可心魔誓立下之时定然会生异象,魔尊不应当无法察觉啊?” 很平实的疑问,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听在独孤明河耳里却莫名阴阳怪气。 他冷冷看着面前人:“天机宗不是号称无所不知吗?难道忘了烛龙族涅槃轮回,不记得前世也是常有的事。” 对面的人则面色如常,依然微笑着,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这样啊。” 独孤明河懒得理他,抚上宫门,辨认着掌心碰到门板上浮起的那层属于封印的微光。 一旁少宗主也细细打量着,好心地解释道: “是星辰之力,天道法则的承载之一。不过……看着像参星和商星啊。” “可是动如参商,这么决绝的誓言,不像阿拂能说出口的话啊?” “何况阿拂和魔尊你前世关系很好,与我通信都会时不时提到那个独孤明河呢。怎么会对他发这样的毒誓呢?如今竟然还应验了。” 独孤明河寒声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少宗主笑笑,不再多说,拱手告辞。 “天机宗人四体不勤,都是只知推理不干实事的废物,从前一有什么事,只会推诿给衡清君。” “我虽能看出这是天道降下的诅咒,但毕竟还要仰仗天道鼻息过活,解咒之事是帮不上忙了,尊上或许可以前去请教衡清君。” “替我向阿拂问好……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的话。告辞。” * 独孤明河用了无数手段试图解开封印。 用魂枪强攻、用金乌烈焰炙烤、用混沌源炁冲刷……都没有用。 直到所有暴虐的情绪都在这些进攻的手段中发泄殆尽,他安静下来。像认命了一样,在门边坐了三天三夜,漫天飞雪几乎将他埋成一个雪人。 他静静看着门板上那道封印中蕴含地天道法则,在第四天凌晨,终于像他的前辈第一次破解空间术的奥秘那样,找到解开封印的线索。 但门打开后,人去楼空。 他的新婚妻子并不是刻意避开他的,桌上有一封信,写明了去处。 白虎想念故乡了,所以他们相携回到了北境雪原,约定会在一段时间后回来。 独孤明河没有犹豫,立刻朝信上的地址赶去。 却在赶到那一处雪原时,恰巧扑了个空,雪地上残留的痕迹昭示一人一虎刚刚离去。 那并不是感应到有人到来后仓促地逃窜,而是一早就做好打算的、从容不迫的离开。 独孤明河没时间多想,顺着痕迹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奔去。 他能感受到与阿拂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有些时候,返魂香圣洁的香气就萦绕在鼻尖,想见的人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 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拦他朝那人伸出的手。 或是突然发狂的精怪,或是无故塌陷的山石,甚至魔军的突然叛乱……太多离奇的巧合,出现在这条寻找阿拂的路上,让他总是迟来一步,只能面对阿拂一次又一次的离开。 即使是全天下最顽固的傻子,此时也应当知道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天意弄人——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他解开了封印,却没有解开诅咒。 当阿拂近在眼前的时候,永远有一道门横亘在他们之间;而一旦妄图打开这扇门,阿拂便会去往遥远的天边。 不论他如何马不停蹄地追逐,纵然累得筋疲力尽,也永远追不上那闲散得似乎只是在闲逛的一人一虎。 而当他终于停下的时候,一直寻觅的返魂香气也随之停驻,像是在整装休息,幽香馥郁如水。 勾得他再次生出妄念寻觅过去后,又悄然涣散、遍寻不得。 到最后,这段旅程终于结束。 独孤明河重新回到望舒宫,来到那扇曾被封印死死关闭的门前。 这一次,殿门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束阻拦,像是天道也已经看穿门外人的懦弱—— 被连日来的追逐和扑空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懦弱。 独孤明河掌心覆在门上,伫立良久。他知道他遍寻不得的人就在门里,却久久没有把门推开。 没有人比烛龙族更明白法则的力量。 那是凌驾于一切的力量,只要他胆敢推开这扇门,本来应该在门里的人眨眼间就会不合逻辑地出现在千里之外。 只有什么都不做、一步也不动,他便还能确切地知道,阿拂就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独孤明河慢慢跪下来。 跪得笔直,是臣服、是认输。输在天道的诅咒之下,却是臣服于极致的思念之下。 他跪了很久,不知看过多少个月升月落。 雪夜极致的静谧中,很多已经遗忘的记忆都在此时闪现。 他看着银白的月光,想起曾经不知哪一世在人间街头听过的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歇脚我蹲沟。 嫦娥奔月后羿留; 天上人间难聚首。 那些唱着童谣的小孩,争吵着、推搡着,面红耳赤地想要证明月亮到底在跟着谁走,并且坚定地相信自己才是月亮的唯一。 等到他们长大才会知道,月亮高悬于空,没有人能独占他,也没有人能背弃他。 要么永远追逐他,要么停下来,永远仰望他。 独孤明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四陵之王轮番来劝他回去统领魔界,四个魔王轮了好几次,到最后都从气急败坏到习以为常,劝说的话语都干巴到不带丝毫感情。 只有他自始至终不为所动。 他预料他犯下的过错太严重,阿拂偏爱白虎,必定不会很快原谅他。 却也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殿门打开的时候,从门中走出的竟然是那只白虎。 它踏着一地月光,慢慢走到跪着的独孤明河身边,硕大的虎头轻轻蹭了下他的肩膀。 如此温和、宽容,像是原谅了面前这个曾经伤害它的仇人。 它越过独孤明河向外走去,见身后人没有跟上,还主动回头朝他点头示意。 那一瞬间独孤明河心中无比诧异,诧异的同时,还升起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错觉—— 就好像面前的野兽不是一只凡虎,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慢慢跟上去,在白虎的带领下来到望舒顶。 这里的雪地已经厚实坚硬到宛如冰层,白虎爪子在雪地上挠了两下,然后让开,示意身后人继续挖下去。 冰雪和动土还未完全掘开,坑底那物便露出火热的红光—— 是小半截残损的龙角。 独孤明河捡起那枚断角,随即小腿上被轻轻咬了一下。 他回神,跟着白虎绕过崖壁,来到一块巨石后的望舒泉。这里是望舒河的发源地,有水的地方本该草木旺盛,但冰川之水融太过阴寒,不仅水中无鱼能存活,沿途也寸草不生。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3节 他心中似有所动,将那枚断角放入泉水中。 龙角随主人心意发出适宜的热量,不足以将冰川烤化,又的确让流经的泉水变得稍稍温暖。 白虎爪子拨了下脖颈上的玉石项链。 这是一个能存放货物的乾坤囊,轻轻一拨就有许多小鱼坠入泉水之中。 都是七彩的锦鲤,鳞片闪耀,尾鳍华丽如纱裙。像是仍然难耐河水的冰冷,钻入水中就消失不见。 独孤明河屏息凝神,凝望着夜色渐浓又渐渐褪去。 黎明时分,第一缕天光升起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一尾红鲤跃出水面,霞光下血红鳞片光华流转,生机勃勃。 身后传来一丝幽远的、静谧的香气。 像是跨越冰原雪山而来,冷冽、圣洁,如同一个求而不得的幻觉。 独孤明河不敢回头,害怕这依然是自己的梦。 直到他听见踩着雪地缓缓走来的声音,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谢谢你的礼物。” 身后人轻声道,是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平静、温和,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很开心。” 贺拂耽在河边半跪下来,俯身去探冰凉的河水。 还是微微冰冷的,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冷得刺骨。手指刚没入水中,就有小鱼游过来,轻轻啄吻他的指尖。 有点痒,贺拂耽轻笑一声。 然而下一刻,就有温热的水滴落到手背上。 贺拂耽抬头,看见身旁人面无表情落着泪,仿佛所有情绪都化作这些透明的水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将此时的他看穿。 “我们……和好了吗?”独孤明河哽咽着问。 “小白原谅你了。” “那你呢?” “我也原谅你了。” 话音未落,默默流泪的人就已经跪下来将贺拂耽死死搂进怀中。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落在怀中人额上的亲吻颤抖着,像是被之前遥不可及的距离刺激到不得安生,因此想要无限的亲近,却又惶恐着担心这是又一次冒犯,所以连一个吻都小心翼翼、挣扎不已。 他不敢问有关诅咒的任何事,害怕得到任何他难以接受的回答。鸵鸟一样,希望不去提及,便可以当做不存在。 “我发誓绝不再欺负小白……” “所以,阿拂……” 别再躲着我。 别再不见我。 怀里的人却轻声道:“那师尊呢?” 听见那两个字,独孤明河从恍惚的狂喜中猛然清醒。 像是突然间认清现实,周围冰天雪地的寒冷从未如此明显。 半晌,他终于开口,嗓音干涩: “……我会放他出来。我会和他好好相处。” “好呀。” 贺拂耽轻笑,“那明天,明河随我一起去见师尊吧。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第99章 深夜。 银白月色透过窗棂, 洒在满殿玉砖上。返魂香静静燃烧,幽远木香浓郁,仿佛依旧连通着幽冥, 浓得祥和、寂寞,令人安息。 某个瞬间, 这香气被突如其来的冰霜气息冲淡。 殿中沉睡的人似有所察, 慢慢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床边来人。 贺拂耽坐起身,眼中还有几分未褪去的惺忪睡意。 他看着床边的人,好一会儿后,像是才终于完全清醒、认出来人,于是微笑。 “师尊。” 长达半年时间的软禁, 并没让骆衡清有任何变化,不见半点颓唐、寥落。 “阿拂太心软了。他不过弄来几条鱼而已, 就哄得阿拂原谅他了么?” 很轻的声音, 不带任何指责控诉,平静得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贺拂耽便也很柔和地反问: “师尊觉得我不该原谅明河?” “他伤了小白。阿拂不是最喜欢小白了吗?” “师尊整整半年足不出户、不问世事, 却依然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如此了解。” 贺拂耽轻笑,“可见明河的荆棘墙从来就不曾困住过您。” “困住我的是阿拂。我知道阿拂不想见我。” “所以师尊就故技重施吗?” “……” 意料之外的答案,骆衡清眉心微蹙,仓促间想要开口。 面前人却已经披衣起身, 缓步走进窗边倾泻而入的那一地月光之中。 他久违地换下黑纱, 穿着洁白的寝衣, 几乎要与银白的落月融为一体。 在那一刻,骆衡清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面前人却蓦然回首,艳极的眉眼微弯, 唤醒了他的神智,神魂重回人间。 骆衡清冷静下来,勉强开口问道: “阿拂在说什么?” 贺拂耽摊开掌心,冰霜凝成的心形小刀莹莹闪烁。 “第一次师尊用空气作箭,借金乌之火杀死明河。现在师尊又用冰霜作刀,想要借我之手杀他第二次。”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师尊总怪我偏爱明河,可师尊不曾想过,你们之间从来就不公平。” 骆衡清只觉得一股寒意泛上心头。 他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朝面前人走去。 “阿拂……原来什么都知道吗?” “冰雪同源。要想认不出师尊的手笔,还是挺难的。” 贺拂耽轻轻攥拳,掌心里的小刀顷刻间碎裂成齑粉。细小的冰晶飞舞,他在一片迷离的尘埃中微笑,眼角三分温柔笑意,却无端锋利如刃。 骆衡清直视着那双眼睛: “阿拂在怪我算计他?既然阿拂知道……是我在暗中挑拨,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我以为阿拂、我以为……” 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以为上天再次眷顾于他,以为长达半年时间的分离可以将独孤明河彻底从阿拂心中抹除。 从此,一切回到从前。 贺拂耽却轻声反问道: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本是我对师尊立下的心魔誓。却在明河身上应验,师尊就不好奇为什么吗?” “我以为阿拂恨他。像当年恨我一样恨他,所以对他也立下毒誓。” 贺拂耽伸出手,白皙手腕在皎洁月色下宛如新雪。 “是否新立,师尊一探便知。” 骆衡清藏在袖中的指尖猝然一颤。 他没有犹豫太久,伸手握住那段皓腕。肌肤相贴时面前人的温度传入掌心,温热、熟悉,如此踏实地存在于身边,仿佛这半年的分离都是幻觉,只有此刻温存才是现实。 一丝微凉的灵气渡入,寻觅良久,最终怆然退出。 的确只有一个心魔誓的存在。 骆衡清收回手,在巨大的惊惧之下强撑着开口: “他这次轮回,本就是用我的一魂两魄推动。誓言转移,也并非不可能。” “师尊当年妄图斩断我与明河之间的同命契,应当对天道之誓钻研极深。区区一魂两魄而已,师尊真的觉得天道是这样好糊弄的吗?” “……” “还是连师尊也不敢承认那个真相?” 骆衡清张口,仍想要否认,声带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像是第一次察觉脚下这座冰山竟是如此寒冷,那种深入脊骨的凛冽几乎能够冻结他的血液。 良久,他终于挤出几个字: “我不信。” 贺拂耽不语,转身推开窗,雪花夹杂着冰霰呼啸而入。 他轻声道:“我第一次在师尊座下受教,师尊教给我的不是心法也不是剑诀,而是天道。当时师尊说,天道法则,归根结底无非是四个字——因果循环。” “……” “那时我只以为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天道掌控之下万物之间互为因果,互相掣肘。后来才知道,其实天道本身也自因自果,因此自在永存,循环无端。” “……别说了。”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4节 “世人皆以为,心魔誓便是有违誓言则生出心魔,却不知生出心魔也可反过来让誓言应验。让我与师尊之间的因,最后成了与明河之间的果。就像师尊始终认为是你割舍了魂魄,因此明河才成了你。但其实从一开始——” “别说了!”骆衡清喝道。 他上前来到窗边人面前,伸手抬起那张月色下如此纯洁却又如此冷淡的脸。 “阿拂……”他声音里带着心痛至极的空洞,“别再说了。” 面前人却微微笑着,一字一句道: “从一开始,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 骆衡清静静看着面前人。 然后俯身,闭上眼与面前人额心相触。脸上滑过微凉的湿意,不知道是沾染的雪粒,还是落下的眼泪。 所有痛苦、绝望、以及绝望之后死寂般的平静,都在此刻达到顶峰。 但并非是因为所谓真相,而是因为—— “既然阿拂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我在暗中算计?为什么要让心魔誓应验,这般折磨他?难道……” 他几乎无法再说下去,抚摸着面前人脸颊的指尖微微发抖。 “难道阿拂恨我……已经恨到连他也一同厌恶了吗?” 贺拂耽侧首,在那只冰冷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轻声道: “我只是需要师尊与明河一起帮我一个小忙。” “……” 骆衡清惊愕抬眸,“什么?” “明河轮回转世之后前尘尽忘,他怨恨师尊,因此无论如何不会与师尊联手。破而后立,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阿拂在等我算计他?” “我知道师尊一定会出手。” “我不信……阿拂。你在骗我。” 骆衡清松开手,脸上那道难以愈合的灼伤此刻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月光之下,霜色眸中隐隐透出疯狂的神色。 “是我挑拨独孤明河杀了那畜生,这样阿拂就会恨他、离开他,重新回到我身边。阿拂若真的早就知道这一切,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那畜生遇险?” 他紧紧盯着面前人那张令他如此着迷的脸,想要找出一丝一毫破绽。 然而那人却始终淡淡微笑着,冷漠得近乎陌生。 “想要达成目的,必要的牺牲是不可或缺的。” 贺拂耽莞尔,“不是吗?” “……阿拂?” 骆衡清不可置信,嗓音干涩,“……我以为,阿拂喜欢那畜生。” 贺拂耽将面前人推开。 他来到榻边,小几上残局还未解出,黑白双方互相厮杀,难分胜负。他落下一子,四颗黑子围成杀阵,中间一颗白子断气而亡。 他伸手将那颗白子拈出,丢回棋罐。 云子碰撞的声音响起,在这个静谧洁白的雪夜听来,如此心惊肉跳。 “我的确很喜欢小白,小白受伤,我也很难过。但是为了胜利,必要的牺牲是不可或缺的。” 他预料到小白会成为师尊与明河斗争的牺牲品,也预料到小白会因此受伤,他甚至故意激怒他们走向这个选择—— 他需要真切的痛苦让自己生出心魔。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来保住小白的命,却不曾想到明河下杀手,而是选择这样的方式伤害小白。 但一切都不再有反悔的余地,尽管再怎么伤心自责,也只能将计就计,继续将这出戏演下去。 贺拂耽闭眼,平复下心绪。 他喃喃重复着“胜利”与“牺牲”,像是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有多么残忍一样,回头朝身后人微笑。 “何况,小白心甘情愿。” 良久,骆衡清才道: “阿拂是想说,你在利用我?” “是。” “也在利用那只畜生?” “是。” “……所以,我们都只是你的棋子?” “是。” “阿拂……” 无数疑问凝结在舌尖——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将可怕的真相埋藏于心?为什么明知是一场算计却依然义无反顾地接受? 但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万分苦涩的: “阿拂不曾爱过我,也不曾爱过独孤明河……和那只畜生吗?” 贺拂耽微微歪头,像是有些疑惑,轻轻一笑: “我以为师尊会问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不重要。”骆衡清喃喃。 他看着面前的人,洁白单薄的寝衣长长曳地,袍摆在玉砖上堆出层层叠叠的纹路,在月色下就像一朵轻巧的云。 他想要走过去将这朵云揽进怀里,又怕来自凡尘的温热将他融化。 但云却自己落入了他的怀里,很轻很轻的分量。发丝和衣服柔软,却带着雪夜的冰凉,真的就像一朵云。 就像小时候生病撒娇着不想起床一样,赖在他怀里,抬眼格外乖巧又格外期待地望着他,问: “可这对我很重要。九重天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师尊不愿帮我吗?” 骆衡清无比心痛地看着面前人。 那个问题被如此轻巧地掠过,就像是答案显而易见,所以主人懒得回答。 爱恨无关紧要,他们的性命也只在一念之间。只有心魔誓、九重天、天道轮回……这些陌生的词汇从面前人口中吐出,让这张脸也变得陌生。 或许面前人真的就是九重天上的云朵,云气千变万化,他从不真的认识过他的阿拂。 骆衡清怔怔看着面前人,像是因为心痛和窒息导致他的神智也发生错乱,过往的记忆混乱不堪,眼前整个世界也变得光怪陆离。 他不知道他是来到了可怖的现实,还是又一头扎进了新的谎言。 “你想要我的命么,阿拂?你想让他夺舍我,还是让我夺舍他?” “九重天外有什么?是让我与他就此融合,还是彻底消失?” “不重要了……” 他闭眼,埋首进怀中人颈间,在浓郁的返魂香中听着他们的心跳。 “我做你的棋子。” “心甘情愿。” ----------------------- 作者有话说:偷偷冒头[捂脸偷看] 第100章 清晨时分, 贺拂耽被身后的一团火热惊醒。 他以为是白虎偷偷跑到床上来与他同眠,转身撞上的确实一个人坚硬的胸膛。 那人并未睡着,睁开眼后一片清明。 在贺拂耽的注视下, 他有些脸红,嘟囔着:“我没想吵醒阿拂的。我、我做噩梦了。” “是么?” 贺拂耽微笑, “明河梦见了什么?” 独孤明河揽着面前人腰肢的手不自觉收紧, 轻声道: “很可怕的梦。梦里阿拂对我好冷淡,说了许多决绝的话,我心痛得快死了。” “我都说了什么?” 独孤明河摇头:“我一醒来就都忘了。只记得一句……阿拂说不喜欢我。” “这只是我的梦。梦都是假的。”他又期待又胆怯地问,“对不对,阿拂?” 贺拂耽沉默,随后微笑, 像哄白虎一样摸了摸面前人的头顶,轻声道:“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快睡吧, 祝你这次做个好梦。” 独孤明河却不肯闭眼, 凝视着面前的人。视线微微下移,落到某处殷红后, 又慢慢移开。 这暗示实在太明显了,贺拂耽便如他所愿,揽住他的脖颈凑上去,在他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不是蜻蜓点水、转瞬即逝的一下, 而是亲昵的、湿润的, 轻慢地磨蹭、舔舐, 直到面前人呼吸微乱,这才退开。 唇舌分离的那一瞬间,横在他腰间的手臂一僵,但终究没有强硬地挽留。 贺拂耽稍稍退开, 借着半亮的天光看清面前人的脸。 紧紧闭着眼睛,睫毛却在不安地颤抖,脸上红晕未散,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害羞,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5节 最残忍的折磨之后是最巨大的喜悦,沉溺在这样的喜悦之中,便可以对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也视而不见,对最可怕的真相也毫不在意。 一个吻而已,就可以驱散梦中来自另一半神魂的哀恸阵痛,如此宁静、安心地再次沉睡。 贺拂耽无声轻叹,片刻犹豫后,还是小小地揪住面前人的衣襟,靠在他怀中睡去。 直到日上三竿,独孤明河终于醒来。 长达半年时间的追逐与悔恨让魔神的魂魄也疲惫不堪,返魂香彻夜燃烧,他甚至不知道怀中人是何时离开的。 掌心摸到另一半冰凉的床铺,这才猛地惊醒。 看到软榻边熟悉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但目光瞥到棋桌旁另一人时,又立刻变得嫌恶起来。 忍了又忍,终究忍住没有发火,只是相当做作地揉了揉眼角。 敞着衣襟,懒懒散散的模样,像是昨晚累了一整宿。 “阿拂,客人来了,怎么不把我叫起来?” 望舒宫曾经的主人,堂堂衡清剑君,到他嘴里反而成了不速之客,相当嚣张的一句话。 贺拂耽不愿他们在这个时候横生波澜,拈着棋子在桌案上敲了敲,思考后轻声道: “不急在这一时。” 独孤明河却不依不饶,一边穿衣服一边朝软榻的方向走来,看到棋盘上的战局就是一下讽笑。 “怎么半年不见,衡清君棋力竟变得如此不堪?这是被我家阿拂打得落花流水啊。” 骆衡清不语,再次落下一子。 然而又是一步臭棋,将大片江山拱手相让。 独孤明河立刻坐到贺拂耽身边怂恿道: “骆衡清这也太没用了。就是去了九重天,想来也打不开结界。阿拂,干脆不带他,你陪我去好不好?我一个人就能打开结界。” “可是魂枪告诉我,这一世轮回涅槃之后你就已经试过了。” 贺拂耽转头朝他微笑,眨眨眼睛,“但是失败了。” 独孤明河被那双蝶翼一般的长睫迷得心神恍惚,回神后才听明白面前人这句话的意思,顿时向识海中的枪灵怒目而视。 枪灵:【……】 枪灵:【瞪我干嘛?你自己不争气。】 独孤明河懒得理它,坐在贺拂耽身边继续不遗余力地摸黑某人: “带上骆衡清又有什么用?阿拂,你不能因为他是你师尊就对他另眼相看。” “我堂堂魔神,尚且被九重天拒之门外,何况他一个半仙?修仙者与我们神族有血海深仇,他不被九重天的罡风绞成碎片就不错了。” “再说这人现在年老色衰,还一事无成,下棋也下不好……” 唠唠絮絮,最后总结起来只有一句,“咱俩不带他行不行?” 贺拂耽摇头轻笑。 一局还未下完,但胜负一定,无需再继续。 贺拂耽丢掉棋子,转过头去替身边人整理衣袍。 “不行。” 独孤明河垂眸,看见白皙柔嫩的指头在他胸膛上按来按去,顿时什么都忘了。 “好嘛,不行就不行。” 他在这样的温柔照顾中沉醉了一会儿,才想起抬眼看向棋桌对面的人,格外挑衅地露出一笑。 他试图看见那人失控、愤怒,在阿拂面前丢脸,但那人却始终静静地直视着面前的一切。 温和,容忍,就像是…… 就像是几天前主动来到他身边的白虎。 那种因为看透世间真相、因此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沉默。 他心中突然惴惴不安,却自欺欺人般忽视这样的异常,努力朝面前人微笑。 直到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贺拂耽站在宫门前目送他们二人离去时,独孤明河才仓促地转身,问道: “阿拂,九重天上……到底有什么呢?” “我还以为你昨天就会问我。” 从来不在乎天材地宝的人、重病缠身却连师长所赐的灵丹妙药都舍得随手赠予的人,突然对九重天这般执着,换做谁都该问一问。 但无望的等待已经将这位魔神全部的锐气都磨平,只要能让诅咒解开,再离奇苛刻的条件,他也甘之如饴。 贺拂耽没有隐瞒,抬手抚摸上面前人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怜惜,轻声答道: “那里有你的命运。” 本该成神的命运。” 独孤明河听得一知半解,却不再发问,握住颊边的那只手,轻轻蹭了蹭。 “我的命运不在九重天,阿拂。它在你手中。” “等我回来。” 话音落下,他慢慢松开手,最后看了面前人一眼,随后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在他身后,自始至终无比安静的骆衡清开口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阿拂,你会得偿所愿。” 说罢,他亦转身离开。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大雪骤然变得猛烈。整座山峰都感应到主人的离去,望舒顶的冰层开始融化,化作凌汛顺流而下,一路叮当作响。 脑海中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看来任务就要完成了,员工,你做得很棒。】 贺拂耽微愣:“可我还没有找到病毒。这样也算完成任务了吗?” 【只要能打出位面原结局就算完成了。那颗病毒对这个位面最大的影响其实也就是阻挠剧情结束。只要能走到结局,有没有病毒都没差。】 “……是吗?” 系统没有注意到这句疑问中的怅然若失,相当兴奋地提议道: 【员工!咱们去归墟吧!那里是所有灵魂的归处,也是这个位面的出口。等到男主在九重天成神,出口就会被打开,咱们立刻就可以回家了!】 “……你很想回去吗,统统?” 系统热泪盈眶:【一百二十年,我们在这个破位面待了一百二十年!员工,你以前是个鬼你不知道,主神空间可好玩了,比修仙好玩多了。你现在有整整一百二十年的工资,可以回主神空间吃香喝辣,到时候我带你,咱们出门都能横着走!】 贺拂耽轻笑,眉眼却有散不去的愁绪。 “好呀。” 听见应承,系统立刻开始收拾面板,运算模块更是高速运转起来。 【我先准备准备。在这个位面滞留太久,我能量都有点不够了。待会出口开启的时候,我估计得休眠。到时候员工你别怕,会有一道白光来接你,就像我们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你就跟着光走。眼睛一睁一闭,咱们就回家啦!】 “……好。” 系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已经逐渐进入低耗能的状态中。 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渊冰?” 身后人没有回答。 贺拂耽转身,看见来人才轻笑一声,纠正道:“是莲月尊啊。” 清风朗月的佛修头顶流云七骨华盖,宝珠垂下无声旋转,不多时,金色伞面就积了一层薄雪。 弄错了人,贺拂耽却并不为此感到抱歉或是惊奇,就好像这不过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 他很平静地继续道: “我要去探望北海鲛人族,即刻就要出门,今天不能招待您了。尊者请回吧。” 莲月尊轻笑一声:“只是想与阿拂手谈一局罢了。我与阿拂半年未见,阿拂……连这一点时间也不愿施舍于我吗?” “……” 贺拂耽沉默片刻,还是妥协道,“请吧,尊者。” 莲月尊下棋从不留手,再加上贺拂耽心不在焉,一局棋很快就形势分明,白子被客人的黑子杀得只差丢盔弃甲。 贺拂耽无所谓地落子,想起某事,突然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一颗白色的云子,显然与面前棋盘上的不同,是来自人间皇宫中的贡品。 贺拂耽将棋子推到莲月尊面前。 “在东宫时尊者给我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 莲月尊顿了一下,才伸手将那颗棋子拾起。 冰凉的云子上还依稀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莲月尊轻轻攥拳,掌心传来硌人的异物感,却仍不肯放手,似乎要将那一点模糊的温热吞噬殆尽。 “我告诉阿拂当以身入局,没想到阿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堂堂仙君与魔尊……都能驯服。” 只需要这一句话,贺拂耽便能听出这半年间望舒宫发生的事,面前人全都知道。 他淡淡道:“过奖,不如尊者神机妙算。虽高居莲月空,天下事却都了如指掌。” 莲月尊微笑摇头:“阿拂何必这样谦虚?于人心上,阿拂胜我一筹。不过我确有一事不解,还请阿拂不吝赐教。” “尊者请讲。” “无论仙君魔尊,胸膛处都不过一颗人心,因此处处受尘世七情六欲所惑,心甘情愿为阿拂驱使。可是那畜生……那白虎,拥有的只是未开灵智的兽心,阿拂如何能让它也为你所用,并且半点差错也不出?” “尊者是想问,小白为什么会愿意原谅明河,让诅咒破除?” “他们应当彼此仇恨。我实在好奇。” “尊者就像我的天机宗好友一样,对万事都要求一个答案。但很多事情并没有答案,个中逻辑也不为外人所见。天道无常,天机宗修士众多,日日推演也不过管中窥豹。尊者又何必事事都要看个分明呢?” “……正如阿拂所说,莲月空高悬于天。”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6节 生来高高在上,所以妄图掌控一切。 贺拂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沉默片刻,道:“高处不胜寒。” “是啊,高处不胜寒,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 莲月尊微叹,“可是阿拂,莲月空既然已经飞升六界之外,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它坠落呢?即使每一步走来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还是必须要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 贺拂耽无言以对。 对任何人、任何事,他似乎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浓重的执念,也就永远无法理解、劝说这些执迷不悟的人们。 他想了想,回答了一开始的问题: “大概是因为……他们爱我。” 所以明河愿意低头认错,小白愿意选择原谅。因他们分裂仇恨而生的心魔,也在他们的彼此谅解下消弭。 听见这个回答,莲月尊突兀地冷笑一声。 “爱?” 他像是觉得这个字眼很陌生,又像是觉得它太滑稽,喃喃重复时竟有一丝莫名的讥讽。 “他们怎么会爱?各自残缺的神魂,只知道憎恨、嫉妒、争夺,他们怎么会爱?怎么配爱?” “那些残缺品不过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想要讨你的可怜罢了。你被他们骗了,阿拂。若只是这样就能叫你心软,承认他们的爱,这不公平。”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阿拂。” 面前人头一次这样失控地抨击着什么。 那副圣僧的面具隐隐崩裂开,缝隙之下,似有鬼蜮暗流涌动。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良久之后,莲月尊恢复平静,像之前的对话不曾发生过一样,淡淡道: “天色已晚,阿拂该启程了。” 他轻一挥手,腕间佛珠流转,珠子上金色的纹路剥离进空气中,缩地成寸的阵法渐渐成形。 他抬眼看着面前人微笑: “去吧,阿拂……别怕。” * 踏入阵中的一瞬,眼前一片黑暗。 很快手心中便滑过冰凉的水流,适应了海底的漆黑后,前方开始闪烁点点蓝光。 那座神庙和贺拂耽第一次见的时候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神秘、静谧,就好像这些时日他其实不曾离开,那些或悲哀或离奇的事情也从未发生。 神庙大门微微敞开,鱼群自由自在地进出。 玳瑁房梁与缠绕的鲛绡之下,飞廉神像冰冷无情。 似乎自古以来神像皆是如此,雕刻得俊美无俦尊贵无比,面容却模糊不清,似乎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又似乎谁也不是。 贺拂耽视线在神像上短暂停留片刻,然后移开,朝神庙外的珊瑚礁走去。 那里是鲛人族的住所,他需要向鲛人们求一颗避水珠,暂变成鲛人的模样,免得惊扰海底古神的亡魂。 鲛人们也像第一次那样,对他的头发兴致勃勃,非要给他编一条比上次还复杂的辫子。 还嫌海底找来的珊瑚珍珠不够华丽,潜到水面上去摘来各式各样的鲜花。 可惜再艳丽的花泡在海水里也会失去颜色,连花瓣茎叶都有些变透明。贺拂耽不愿让她们失望,挑了最好看的一朵插在发尾。 然后在鲛人们的目送下,穿过飞廉神庙,独自朝归墟游去。 这一次避水珠幻化出的尾巴很像他的龙尾,剔透的蓝色,较鲛人的鱼尾更加修长、柔软,尾鳍如纱裙般在海水中散开,鳞光闪闪。 游了很久之后,他来到归墟。 这里和上一次来有些不同。 他留下的鱼骨刀还在悬崖边上,刀柄处的珍珠散发出温润的光芒。海水却一改当日的急促汹涌,像和煦的微风一样轻轻拂过他身边,好像面前不是可怖的断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池塘。 贺拂耽一点点试探着,最后终于挪到悬崖边上。 到这里他才终于察觉到一点来自悬崖的威力。 这道悬崖似乎成了一道分界线,崖上的海水流速缓慢如春风,而崖下的水流便陡然加速,源源不断顺着崖壁向下倾泻。 贺拂耽在悬崖边上坐下,垂落在崖壁上的鱼尾刚好能感受到那股吸力。只需要稍稍往下一滑,就会与无数海水一同坠入归墟。 归墟之下,月车正在沉睡。 那只冰砗磲已经闭合了,属于月亮的光芒被完全笼罩。在这极深的海底,仅有的光点是怪鱼们演化出来作为诱饵捕食的发光器。 “统统,明河他们那边还有多久?” 【还有半天时间到九重天。怎么了?员工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没事。” 贺拂耽诧异于系统的敏锐,勉强笑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只是想起来,还没有向他们告别。” 【告完别你可就走不了啦。】 系统安慰道,【放宽心员工,这种离别咱们穿越局员工见得多了,你也就是第一次经历,所以才不习惯。我这边出口也快打通了,等任务一结束,我们马上就能走。你先自己玩会儿,我这边忙完就来陪你唠嗑。】 贺拂耽点点头。 但幽深海底一片死寂,他不知道自己该玩点什么。 他下意识从乾坤囊中拿出那块碎裂的石碑,拼凑这块石碑是这段时间他最常做的事情。明知不会有结果,却也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索性借着夜明珠的亮光继续拼起来。 碑文已经拼了大半,通篇都是对这位阎王爷的溢美之词。贺拂耽对照古籍慢慢辨认那些字句,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不自觉地拧眉。 碑文很多字迹都模糊不清,需要观看者连蒙带猜,尤其最后这句,头尾都被掐去,只剩中间几个字尚存。 “……十殿阎王第六殿诛心狱……卞城王毕……” “毕”后面的字散落在一堆粉碎的沙粒中,拼不出原形。 贺拂耽心中怦怦直跳,翻阅手中古籍,想要找出有关这位卞城王的记载。 幽冥界陷落数千万年,连古籍记载都失传许多,他一本一本翻看着,在看到某页的时候终于停下—— 十殿阎罗第六殿卞城王,司十六诛心小地狱及枉死城。 姓毕,名元宾。 毕元宾。 毕渊冰。 似是而非的巧合让贺拂耽有一瞬间头痛欲裂,宛如钢锯摩擦而过。 像有无数人在他耳边争吵,无数道声音交汇在一起。辨不清楚的画面从脑海中飞速闪过,快得让人分不清是记忆还是梦魇。 卡在界壁之中数万年已成腐朽的阎罗殿。 满是血液与火焰却又眨眼间变作佛堂的莲月空。 玄度宗、望舒宫、飞廉神庙。 位于这些不同的宫殿神庙中不同的人们在说着: “一个傀儡,也配与我堂堂魔尊相提并论?滚回你该回的地方!” “偃师常以木头死物制成傀儡后,再注入将死之人未散的神魂。再以尸身血液绘成封印,便可封锁前世记忆。” “混沌源炁带我回到了地府。” “我算你前世是一根木头。”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耳听为虚,眼见不实。阿拂又何必在意眼前究竟是高山流水还是百鬼夜行?” 越来越多的声音纷杂响起,陈述、质疑、哭诉、抑或彼此咒骂,语速越来越快,直到化作尖利的耳鸣。 到最后一切声音和画面都彻底消失,贺拂耽重新回到一片冰凉黑暗的海水中。 一片死寂中,有人在耳边温和地开口: “莲月空高悬于天,因此战战兢兢……”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贺拂耽猛地睁眼。 他抬手摸了下耳垂。 那里有一粒朱砂痣,红得刺眼,却是无比平整的,指尖摸不出它的存在。 贺拂耽怔怔凝望着鱼尾之下的归墟,心绪杂乱之中,他突然拔出身旁插在岩缝中的鱼骨刀。 一只手握住刀柄,另一只手则攥住刀刃,然后稍稍用力一抹。 鱼骨刀重新插进海底砂石中,用了几分力气,因此刀刃插得很深,能听见岩石与利器摩擦的古怪声音。 贺拂耽迟疑片刻,还是张开掌心。 有一瞬间他不敢睁眼去看手心处的伤口究竟是血液还是别的什么,但那一瞬间的怯懦来去如风,他清楚地看见了答案。 是木屑。 刚从伤口中涌出,就被水流带走,细小的木质粉末在夜明珠下打着旋,很缓慢地离开主人的视线,渐渐沉入归墟。 没有哪一位偃师高明到能使出把全天下所有人、包括傀儡自己都瞒过的幻术,天道不会允许这样的法术存在。 除非天道就是这位偃师。 他不是贺拂耽。 他是这个位面某个人的死魂。 他前世的尸体或许已经腐烂,或许正沉睡在某处。 心绪不宁已经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即使系统的数据面板已经被缩到最小,警报声还是将忙碌中系统惊动。 它刚上线,看见眼前一切,刚要出口的问话就立即咽了回去。片刻后才关切地问: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7节 【员工……你还好吗?】 贺拂耽沉默,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心,良久之后才轻声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是我的世界,所以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是的。】 “因为这的确就是我的世界,对吗?在我还不是一个孤魂野鬼的时候,我属于这里,是吗?” 【……是的。】 “所以也并不是主神从众多鬼魂中选中了我,它本就是来找我的。是吗?” 【员工……是的。】 系统垂头丧气,【对不起员工,我们系统都有保密协议,除了剧本上的内容,别的都不能告诉宿主。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主神这样对你,太过分了。】 “可你若是早就告诉我,幻术便也一早就会破了。” 贺拂耽攥拳,一丝灵力游过,再张开掌心时,那里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他轻笑起来,最初得知可怕真相时眉眼间的郁气在渐渐消散。 “我并不是在怪你,统统,我只是太震惊了。” “但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天道也不是万能的,它能幻化出血液、骨肉,却幻化不出一颗真正的人心。” 他轻轻按了按胸膛,隔着一层皮肉,那里的跳动依然规律有力,但他已经知道那不过是木头做的代替品。 所以他总是那么迟钝、无知,伤了那么多颗真正的心。 系统沉默地听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贺拂耽下一句,因此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 【我以为你会想要回去找你的前世,员工。难道你不想找回前世的记忆吗?】 贺拂耽下意识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 “那些事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去主神空间就等于破碎虚空飞升上界,作为修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你不是很想回家吗,统统?” 他微笑道,“我还等着你带我回家横着走呢。” 【主神空间不是家。对系统来说,有宿主在的地方才是家。】 “……” 【我知道员工你并不是真的高兴,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修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想要放弃寻找前世,但是员工,我也愿意为了你放弃回到主神空间。】 系统的电子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回去吧,为了你自己。】 贺拂耽一怔,随后无措: “为了我自己?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只为了我自己?” 牺牲系统的休息时间、违背剧本的原定结局、背离主神下达的任务……这样叛逆的事情,怎么能只是为了自己? 他说得语无伦次、难以启齿,系统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电子音带上一点明显的笑意。 【好吧,那就不只是为了你自己。】 【还为了向他们告别,为了毕渊冰的身世。】 【毕渊冰是鬼神卞城王。有人杀了十殿鬼神,还偷走地府,这件事事关重大,员工,你应该回去。】 贺拂耽静静听着,原本纷繁的思绪突然变得无比沉着。 他是该回去。 莲月空中刀山火海,哀嚎与痛呼不断,初见时他便好奇为何一个佛修会将自己的居所布置得宛如地狱。 却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破碎虚空另成一界,人人艳羡至高无上的莲月空其实就是幽冥地狱,就是失踪千年的鬼界。 谁能将鬼神阎罗逼到这个地步? 谁能肆意屠神却不遭天道惩戒? 住在莲月空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破碎虚空却不愿飞升上界的佛修,他的身份远比如今享有的天下共主更可怕。 这是一个圈套,数千万年前就已经开始策划的圈套。 他必须回去告诉明河与师尊。 或许他们也可以告诉他,这一步退后,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是爱。 贺拂耽收拾好碎裂的碑文,想要转身,右肩却突然被重重一推。 他顺着那股强大的推力向前踉跄一步,急促的海水就将他席卷而下。 归墟之水的冲刷能消弭灵力。这一次,没有衡清剑相救,他用尽全力也不过勉强翻身。 他只看见悬崖边垂落的一片纯白袍角。 黑沉沉的海水密不透风将他包裹住,如同有千万根丝线缠绕着他的身体,迫使他像周围死寂的海水一样安静地沉下去,沉下去。 沉下去。 海面上传来两声巨响,一团火焰与一团寒冰同时坠入水中,各自从两个方向飞快朝他疾驰而来。 冰与火之中,有两人用尽全力想要追上他沉沦的速度。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们,归墟之水堵塞了他的声音,他只能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尾鳍开始化作泡沫。 无数泡沫充盈在鱼尾骨肉之间,笨重的躯体突然变得轻盈无比。 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落入他们怀中。 贺拂耽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 他低头看去,胸膛处已经变得空荡荡一片,落入另外两人手心里的,只有破碎的泡沫。 泡沫侵入木头做的心脏,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的情绪,双眼却仍旧落下泪来。 眼泪离开脸颊就变成坚硬的鲛珠朝前漂去,莹润的光芒在他眼前最后一闪,随即所有光亮都消失不见。 他坠入无尽的黑暗与虚无之中。 第101章 圆润的鲛珠擦过颊边时却如利器般锋利, 将眼角的皮肤割破。 血水从伤口溢出,像一滴血泪。 独孤明河置身在无数泡沫之中。它们虚无缥缈,没有实体, 遮挡住他的视线后,又轻易从他指间逃离。 只有眼角的疼痛让他将鲛珠从无数泡沫中分离出, 在擦身而过之前, 将它一把攥住。 归墟之水突然停滞不动,它在将一个人化作虚无后,却禁止其他人的进入。 凝固的海水像是变成了坚硬的固体无法再向下游去,再然后,悬崖里陡然爆发出一股冲天巨浪,将崖壁边所有存在都推离开去。 独孤明河被海浪推到浅滩上。他狼狈地站起来, 周身黯淡无光,只有手中那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散着微光。 黑暗中依稀可见雪白的浪花一股股涌上来, 似乎在警告他不许靠前。最后一点泡沫也悄然破开, 海天一色风平浪静,仿佛从未有人葬身归墟。 独孤明河久久凝视着那片黑沉沉的海域, 眼中寂寂无光。 “又骗我……” 他低声喃喃,“阿拂,你又骗我……” 在他身后,骆衡清同样形容狼狈, 怔怔看着一片祥和的海水, 浑身湿透, 满头青丝转瞬化为白发。 烛龙族生来就精通空间术,打下锚点后便可以在界壁之间自由穿梭,所以独孤明河能在眨眼之间从神界九重天来到北海。 骆衡清却是硬生生用灵气撕破界壁,扛着界壁之间那些属于虚无的力量来到这里。若非有半仙之体, 只怕会与虚无同化。 独孤明河突然转身,直勾勾看着骆衡清: “你知道他在骗我,是不是?” “……” “什么九重天上的破命运,呵,不过是为了支开我,好从我身边逃走。可阿拂也骗了你,他也想要离开你。你为什么会愿意放他走?” “……” 连续的沉默让独孤明河仅存的理智顷刻间断裂,长枪出手洞穿面前人的肩膀,他喉间逼出压抑到沙哑的怒吼: “你到底都知道什么!你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说啊!他去了哪里?!” 肩头绽开大片血红,骆衡清终于抬头。 霜白长发下一双眼眸冰冷无比,颊边灼痕完全暴露出来,白骨森森,像是主人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再维持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也像是因为所爱之人的离去而自暴自弃。 他看着面前一无所知的人,不知道此刻他们二人到底谁更幸运。 打开九重天结界,进入古神湮灭后遗骸所化的罡风,在永失所爱的可怕直觉同时将他们二人惊动之前,他的半仙之体让他先一步看见了所谓的“真相”。 那一瞬间与天道共感,他看见自己是如何清醒地入了阿拂的棋局,知晓自己与面前魔头不过一魂双体,还看到阿拂模糊的灵魂—— 那是来自异界的魂魄。 来自一个更完美更高级的世界,背负着审判或引领的使命,注定只会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任务完成后便头也不回地展翅高飞。 抛下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 抛下这个凡尘俗世里所有或浓烈或卑劣的爱与欲。 在这个世界留下惊鸿一瞥后,不染一丝尘埃与羁绊,独自离去。 良久,骆衡清突兀地冷笑一声,笑声无限凄凉。 “你猜得不错,阿拂就是要离开你。” “他不爱我,不爱白虎,更不爱你。” “阿拂不会回来了,因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留恋之处——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在一刀刀剜着面前人的心脏。 骆衡清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眸,心中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意。但很快那丝快意就变成更深的苍凉,那些对旁人的冷嘲热讽,终究化作利刃一下下扎进自己的血肉。 撕裂界壁让他的半仙之体摇摇欲坠,此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血沫。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8节 高高在上的衡清仙君从未有过这样狼狈虚弱的时候,他面前的魔头却没有趁此机会对他下杀手,反而收起长枪,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他面色一片冷寂,好像所有的痛苦和眼泪都被烈火烧干。 他很平静地开口: “我会找到阿拂的。” “上至黄泉下至碧落,我一定会找到他。” * 入夜。 此夜无星,月亮也还未升起,夜幕中只有一朵莲花静静盛开。 很浅淡的粉色,与之前千万年都没什么不同,此夜却无端显得更加柔和清丽,像是刚受了一番甘霖的洗濯。 莲花城中,有人头顶华盖孑然独立,衣袂翻飞,身姿清俊,如同下一刻就要羽化升仙。 他姿态闲适,看上去只是在漫不经心地等待着什么,神情却隐隐有些癫狂。 焦虑、悸动、近乡情怯等等复杂的情绪之中,还夹杂着几分少年人的羞涩。 半夜时分,月车姗姗来迟。 冰砗磲半开着壳盖,缓缓从空中驶过。早在千百年前嫦娥神女献身成为新的月精之后,这只硕大的神兽就成了半个天道法则的化身,不再有自我意识。 与群星一样,无需有人驾驭,也会夜夜准时出现在夜空之中。 月车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可以透过柔和的月光,看见砗磲壳盖里那颗明珠的轮廓。 一如往常,皎洁、浑圆,有着深深浅浅的暗影。 莲月尊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头上华盖旋转的速度在逐渐加快,伞缘垂下的宝珠互相碰撞叮当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迸溅开来,他却浑然不知。 他双眼紧盯着月车上那颗圆润光洁的明珠,等待着一个已经沉睡千万年的人从那里死而复生。 但是月车隆隆驶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徒留仍在孤城上等待的人,宛如当头棒喝,向来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脸上竟有无措的迷茫。 他愣在原地,巨大的绝望和仍不肯放弃的希望撕扯着神智。 他在撕裂的痛苦中继续等待着,等待时间流逝,再一次日落月升。 第二夜。 第三夜。 …… 第七夜,他终于确定他要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出现。 恐惧、心痛、悔恨之后,是无法平息的嫉妒与怒火。 “你竟然不愿醒来吗,阿拂……” 他轻声喃喃着,嗓音平静,身后却是漫天疯狂搏斗撕咬的鸽群。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被他们的爱感动了么……” 神魂撕裂的痛楚中,像是又看见那人在归墟崖边想要后退的身影,又听见从那人口中说出的、被承认的、来自那两个残缺神魂的爱。 南海边上万年的陪伴不曾让那人心动,让百神思凡下界的乐曲也不曾得那人青眼。 他亦奉上自己的爱和一颗心,得到的却是那人冰冷的一刀。 他原以为那人将永远不会被爱打动,但现在,那人却为了从他身上割下的残缺神魂的爱,拒绝回到前世,也拒绝苏醒。 “你在害怕我会伤害他们么……你爱上他们了吗?” 他神经质地一笑。 “可是阿拂……你躲不了的。” 平淡阴郁的声音中透出点点讥讽和虚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漫天飞羽和鲜血溅了他满身。 十八层地狱里的烈火猛地向上一窜,万千恶鬼在酷刑之下难以忍受地嚎哭。 尖利的哭声之中,莲月尊转身离去。 * 天机宗。 满宗修士跪了一地,他们拿着龟甲蓍草演算天机,已经推演了整整十数日,不少修士甚至已经力竭晕死,却始终不曾有人推演出一丝谜底。 独孤明河独自端坐上座,眉目阴沉。 被归墟消弭的灵魂到底会归往何处? 为何千万年来没有一本书曾有记载? 虞渊中的龙冢没有,九重天的罡风里也没有。妖族躲藏的红月秘境没有,瑞兽隐居的昆仑山巅也没有。银河之上一片死寂,归墟之水平静无波,似乎已经失去能消弭灵魂的能力。 黄泉路上,忘川水中,奈何桥上,遍寻不得。 轮回池边熙熙攘攘,他要等的人却迟迟不来。 就像是凭空消失,又像是从未出现过。 人间,天上,每搜寻过一个地方,心中的绝望便添多一分。只有颈间的鲛珠能证明他要找寻的人不是虚幻的存在,它支撑住独孤明河摇摇欲坠的理智,也支撑住他眼中这个再无丝毫意义的世界。 他几乎将这个世界闹了个天翻地覆,却无人敢对他多说一句。 但即使把这个世界翻了个底朝天,他要找的人依然没有半分蛛丝马迹。 座下终于有老者颤颤巍巍起身,开口便是行礼告罪: “魔尊见谅……您要找的那个人,似乎已不在此界中。” 独孤明河双眸一凝,沉沉望过去。 “不在此界,会在何界?虚空之外,三千界中,总该有个答案。” “应当也不在三千界中。” 尊位上射来的目光有如实质,老者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怕是、只怕是燕君已万念俱灰,视死如归,所以三魂七魄皆化为虚无,再没有轮回夺舍的可能了。” “视死如归?”独孤明河喃喃,“我便让他这样厌恶吗?” 魔气汹涌而出,来自神魂的剧痛让他的神色微微扭曲。 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也骤然崩断,他手执长枪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向拿着星盘的老者,红发红瞳,宛如杀神降世。 “所以你的预言就是,我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刮起阵阵阴风,天上的黑云被搅弄成可怖的巨大旋涡状,像是要把覆住的所有东西全都吸走。 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起来,梁柱发出相互碰撞的嗡鸣,不时有瓦片砸落下来,琉璃残片飞溅满地,暗器般割伤修士的防护罩。 枪尖指向之处的老者汗如雨下,心中哀叹自己命数已尽,却在利器即将挑破他的喉咙时,听见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宫门大开,有人手撑宝珠华盖一身纯白僧袍,徐徐朝殿前走来。 莲月尊者环视四周,淡笑一声道: “魔尊想要预言,何不来寻我?天机宗虽以卦象闻名,但到底还只是人间修士,哪里懂得归墟的奥秘?” 枪尖落地,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老者心中一松,跌坐在地,周围弟子急忙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独孤明河紧紧盯着来人:“尊者的意思是?” 莲月尊毫无畏惧地回视过去,朗声道:“他会回来。” 四个字斩钉截铁般落下,几乎是瞬间,窗外阵阵阴风戛然而止。 在一片平静之中,独孤明河像是不敢相信般重复道: “他会回来?” “是的。” 莲月尊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而神圣,像是天际传来的梵音。 “他会回来。” 这是言灵的力量。 言灵绝不会撒谎。既然能说出口,便意味着一定能成真。 “他什么时候回来?” 面前的杀神像是一瞬间退化成青涩的毛头小子,面对一个似是而非的可能就甘心奉上一切,神色虔诚而又小心。 莲月尊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浮起一丝嫉恨讥讽的笑意,却被面上慈悲之色掩盖得完美无缺。 “魔尊,预知未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02章 “什么代价?我给。” “魔尊身为烛龙, 却因一己私欲兵临修真界,对虞渊不闻不问。因此也就不知,虞渊仅剩的老龙早就不堪驭日重担, 金乌回巢心切,六界日升的时间有所缩短, 人间三月仍在隆冬。” 独孤明河不耐地打断他:“你想要什么?” 莲月尊没有立即回答。 他看着面前人, 因为不断的轮回涅槃,似乎永远都是少年时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修仙者驻颜有术,神灵亦可随意变换样貌。可一颗心若是老了,即使最无瑕的童颜也掩盖不了疲惫、腐朽的气息。 虽然容貌各不相同,但看着面前的人,就好像看到曾经那个如此年少的自己—— 皎洁月色、海边礁石, 海浪声中一支乐曲吹罢,平静又企盼地向身旁人看去一眼。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如果阿拂会爱上现在的独孤明河, 为什么却没有爱上那时候的他?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49节 强烈的妒火烧得他几乎撑不住面上淡然的神情, 几欲伸手撕碎面前那张年轻到刺目的脸。却在这时,华盖下宝珠无风自动, 他骤然回神。 目光下移,极轻蔑地打量过面前人全身,这才微笑道: “魔尊暴|政,让六界不得安生。六界既奉我为天下共主, 我便该为苍生主持公道。烛龙一族的龙角与龙鳞皆是能使寒冰化水、枯木逢春的宝物, 既然严寒由魔尊带来……” “便请魔尊亲自驱散吧。” 独孤明河目光沉沉。 “你想要我的鳞片?” 他冷笑, “你素来心怀鬼胎,我凭什么相信你?” 莲月尊亦笑。 笑面前人明明已经因为数月来的寻觅变得疯魔疲惫,却依然凭借着对他的厌恶,本能地判断出这事一个圈套。 可就算知道是圈套又如何呢? 他伸出手, 掌心中躺着一粒发着光的种子。 “魔尊可知这是什么?” 那粒种子上空漂浮着虚幻的影子,是一朵花,雪白的花瓣,吐出一点深红的花冠,微微摇曳,似乎在含珠嬉戏—— 是龙吐珠。 尽管涅槃之后的独孤明河从未见过虞渊鲜花盛开时的模样,却在此时,老龙们遗憾的追忆、根据追忆勾勒而出的想象,都一瞬间有了实体。 他怔怔看着那朵虚幻的花,听见面前人继续道: “虞渊大雪封山,只有银河遍布星沙。将龙吐珠种下去,花开那日,他便会回来。” 独孤明河没有犹豫。 化作红龙,利爪抬起撕裂身体,鳞片混着血雾,漫天飞溅。 直到伤痕累累,无角的红龙才停下,龙瞳化作竖线,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白衣尊者。 口中咳出一口血沫,道: “给我。” 莲月尊垂眸,脚下一地鲜血,浓稠到有些黏脚。 袍角不慎沾上了血迹,他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 “六界寒灾或可缓解,有劳魔尊。魔尊知错能改,固然大善,可从前罪恶不得抹除,须得认罪伏法,才能平息众怒。” 红龙喉间发出嘶哑含混的龙吟:“我认罪。” 莲月尊站在原地,淡笑着不言不语。 红蛟缓慢地动了一下身子,用尽全力化作人形。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身黑衣全是破口,几乎被血染红。他忍着拔鳞之痛,站直身体,朝向山门之外的世界,重重跪下去。 “我认罪。” 莲月尊眼中划过一丝隐秘的笑意。 龙鳞破损,金乌烈焰便可轻易灼烧这具身体。骆衡清脸上那道丑陋的灼伤,数百年也不曾消散——如今便也要在这具年少的身体上再现了。 “既然认罪,便当服刑。魔尊是烛龙后代,不如将功折过,去虞渊驾驭金乌。从此以后,不得再擅入修真界。” 那只手在独孤明河面前抬起,拳心向下,指隙间透出点点星芒。 独孤明河摊开双手,颗颗晶莹圆润的花种就落入掌心。 周围站满了沉默的修士,投过来的视线厌恶同情难以言喻,独孤明河却全然不顾。他眼中只有里中这方小小天地,他万分珍惜地合拢掌心。 数月无望的寻找让他几乎快要发疯。直到此刻,手握确切的答案,他才终于安宁下来,平静地应道: “我甘受此刑。” * 天机宗中染血的龙鳞数千片,修士的私心让他们忍不住独占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被带到其余五界。尤其是人间界,受气温影响最大,又最难从这个漫长的冬天走出。 还有一小部分被莲月尊带回了莲月空。 鳞片一枚枚覆在七骨伞上,却像是被伞面上的三朵流云纹冲淡,原本血红的光泽变成缥缈的淡粉色。他执伞越过锚点,眨眼之间便来到归墟崖边。 归墟之水与金乌烈焰都是能消弭一切的存在,前者是主动的焚毁,后者是被动的吞噬。即使有烛龙鳞片做抵挡,只消几日,这把伞依然会被海水侵蚀得千疮百孔。 但有强大的烛龙驾驭金乌,金乌离巢的时间恢复正常,月车沉睡的时间也会随之变长。 归墟平静下来后,至少不会再有那餍生人的漩涡。 潜入归墟的那一刻,七骨伞变作华盖,悬在头顶。 然而当他浮出归墟时,伞骨断了四根,崭新伞面上三朵流云纹也散了两朵。 他静静等待着,像之前千万年那般等待着,等到下一次金乌日出,月车降落。 莲月空中十八层地狱中无数恶鬼万年不断的服刑,他随手抓来一些魂魄补全七骨伞,等到月车沉睡,便再次跳入归墟寻找。 那些他与阿拂共有的记忆,在融合的最后关头被主人遗弃,因此化作尘埃,散落进一地砂砾中。 他寻觅、拼凑,依循自己的记忆将它们一点点拼好。过去的岁月以残缺的姿态在他眼前重现,宛如一场凌迟。 一日复一日。 一年复一年。 到最后连凌迟的疼痛也渐渐散去,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只有接连数日连一粒沙尘也遍寻不得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跪坐在月车旁,透过冰砗磲透明的外壳,静静看着那颗浑圆华美的明珠。 寂灭深海能够吞噬一切明亮,它却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旁若无人地发着光。 尽管珠光被压抑成薄薄的一圈,却足够澄澈晶莹,倒映着海水流动的影子,海底沙石都闪烁如同天上繁星。 伪造的人族的身体在这颗明珠面前是如此弱小,即使近在咫尺,与珠中之人也遥远得仿若天涯相隔。 一年又一年。 十年又十年。 冰霜解冻,万物复苏,那个漫长的冬天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一切都重新步入正轨。 百年过去,有关这个寒冬的记忆都被遗忘。 魔物退回界壁,修士也选择避世。百年前的历史逐渐变成故事,故事逐渐变成传说,只有上千片火红如血的神龙之鳞还在世间年复一年地不断迁徙。 它们有的被当做祥瑞供奉在祠堂,有的被视为妖邪封印在深渊,还有人将它们制作成各式各样的法器保命。 当然也有人毫不珍惜,随手遗失在某处,被泥土尘封。 避世之后的修真界如同一潭死水,八宗十六门都无心往来。没有英才降世,也没有邪祟作乱,连望舒宫中的大会也已有百年不曾召开过。 银河里的龙吐珠种子在烛龙之血的浇灌下早已生根发芽,吐露的花骨朵却迟迟不肯绽开。 零碎的星光在花海中跳跃,照耀着这些沉默的、不肯长成的花蕾。它们日日都在银河缥缈水汽中孤寂地悬浮着,安静地等待入夜后主人归来。 金乌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嘶鸣。 它是世间仅剩的太阳,是永不肯服软的桀骜凶兽。和它庞大璀璨的身躯相比,前面那条咬着锁链不断牵引它前行的红蛟实在小得可怜。 日月交替时分,他们飞至穹隆的最顶端,与月车擦肩而过。 砗磲冰一样的硬壳慢慢打开又合上,显露出内里软肉托着的明珠,这就是人间的阴晴圆缺。 珠中似乎有物,投影在珠壁,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又成为人间无限浪漫传说的开始。 但唯一能见证这奇景的人对此毫不感兴趣,他只想快些将金乌带回巢穴,然后飞去银河养他的花。 * 魔界,槐陵。 槐陵距离虞渊最近,所以百年前受漫长寒冬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槐陵。最远的人间界只是冬天变得格外漫长,而槐陵却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年的极夜。 这里本就缺少阳光,常年只有四陵顶端能受到光照。 因此众魔都妄图一步一步从深渊爬上来,四陵之王的宫殿与藏宝也都安置在这里。 “动了!又动了!” 槐陵王宫中,一群魔物围着祭台上一方木匣,万分激动地欢呼。 立马有人去汇报给王尊,剩下的人则安静地看守着这方木匣,眼中尽是狂热。 槐陵王来得很快,刚踏进殿门众魔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重复着报信者已经说过一遍的情况。 “王上,生壤又动了!” “王上,按照您的吩咐,这些日子咱们将无数天材地宝投进这泥巴蛋中,它果然频繁异动。尤其是今天,动得格外厉害!” 沈香主没有说话,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生壤。 生壤,魔界最神秘的至宝,传说是创世神女娲造人时剩下的最后一块泥土。魔界早有传闻,会有一位远古魔物在其上复活。 几千万年它都只是一块瘫软的泥巴,几天前却骤然变成了蛋状。而且还像是有生命般,时不时动弹一下。 尤其今天动得最为强烈,众魔将心中都生出一种预感,于是坐在一旁热切地等待着。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泥巴蛋真的破了壳。 但爬出来的并非魔将们猜测的各种魔鸟,而是一只浑身雪白皮毛的小猫。 和身边一圈庞然大物相比起来,它小得就像米粒。但虎视眈眈之下,它却自顾自啃着蛋壳,头上还顶着一片蛋壳残片,摇摇晃晃。 “这是……” 魔将们纷纷惊讶,面面相觑,“这是什么魔物?怎么半分魔气也没有?” 只有沈香主若有所思。 片刻后才粲然轻笑,“传闻生壤化形无定法,不管前生是何魔物,都可随心所欲化作旁人。” “不愧是我族至宝……来得如此及时。”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0节 第103章 一旁魔将听不懂他的话, 又对此刻眼前所见大为不解,一时间都忘了对王君的恐惧,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为什么小猫会从蛋里面爬出来?” “难道这世上除了鸟蛋, 还有猫蛋?” 各种言论让沈香主实在听不下去,斜斜扫过去一眼, 就惊得一群五大三粗的魔将瞬间失声, 满脑门冷汗。 见他们闭嘴,沈香主不再说什么。 他伸手拎起小猫,左右打量一番,突然问道:“你们有谁会养猫?” 众魔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别说养猫了,他们魔族就是自己的后代都不怎么养。 沈香主思虑一番, 下令道:“把其他魔王送来的侍从都叫来。” 魔将领命退下,不多时就带着一群人来到宫中。 魔界其余三位王君都是槐陵王沈香主的叔伯长辈, 自沈香主弑父上位之后, 这三位王君就日夜不得安睡,生怕这个无情无义的小魔头下一个杀的就是自己。 因此送来许多貌美的男女侍从, 说是随侍,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实为眼线。 沈香主面上很好脾气的照单全收,却从不让人伺候,都养在偏殿, 让他们自己打发日子。 前去传令的魔将说得不甚详细, 一众美人来时都惊疑不定, 以为槐陵王这是终于要拿他们祭旗开战。 结果宫门一打开,见到的却是王上在面无表情地逗猫。 逗得那小猫烦不胜烦,怒气冲冲一口咬上他的手指头。 牙都没长全,当然咬不动, 沈香主面不改色,由着小猫咬他。 看见恐慌之下姗姗来迟的美人们,他冷道:“怎么这么慢?” 美人们急忙跪下告罪。 手里的小猫还在锲而不舍地咬他,怕这小东西气死,沈香主抽出手来,摸摸小猫头以作安抚,看着座下人继续问: “有谁会养猫?” 殿下众美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大胆上前。 “属下会一些,幼时在枫陵家中也曾养过猫。” 那美人见沈香主没发怒,便又走进一步,看得更清楚后道,“大王,这猫太小了,似乎还在喝奶。” 她咬咬牙继续道:“不知大王是从哪里把它弄来?这样小的猫应当待在自己母亲身边,太小了很难养活。” “还在喝奶?那它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化为人形?吃了我这么多天材地宝,都吃到哪里去了?” 沈香主很不满意,拎着小猫的尾巴将它倒着提起来,还颠了两下,似乎想要把塞进去的天材地宝抖出来。 美人急忙跪下劝他息怒:“大王,这猫太小了,正是必须好好呵护的年纪。若是粗暴对待,很容易夭折。” 她说话时心中很是忐忑。 槐陵王性格古怪执拗,并不喜欢别人劝谏。何况这只是一只猫,怎能为一只猫就冒犯一陵之王的威严呢? 然而沈香主听了这话立刻就将小猫放下,只是言语间不太高兴。 “娇气。” 他眼看着美人弄来羊奶,刚刚还喵喵叫着要抱的小东西果然就从他腿上爬走,哼哧哼哧埋头喝奶。 沈香主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不悦,却又不知这不悦从何而来,索性直接命令众人好好照顾它,随后甩手走人。 美人们跪在地上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长出一口气。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地围在小猫身边,彼此双眼都泛着不同寻常的光彩。 他们隶属于三位不同的魔王旗下,魔王之间内斗十分厉害,作为眼线和牺牲品自然也不得解脱。尽管平时住处距离很近,却几乎从无往来,魔界又没有什么娱乐手段,这样的日子近乎变相禁足,很是无聊。 但此刻奉命养猫,从前的成见规矩似乎都可以奉命放下。 短暂的安静之后,美人们争相捧着榻上吃饱喝足的小白团子,互相讨论起养猫的各种心得来。 过了几日,沈香主再次来到给小猫留出的房间,刚走进来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几天不见这里就已经大变样,到处都是精心制作的玩具和小窝。几位美人围着懒洋洋打瞌睡的小猫身边,捧着花样百出的食物试图引诱它来睡自己的大腿。 温香软玉,红泥小炉,真是好不快活。 沈香主突然出现,殿内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一众美人吓坏了,赶紧跪下,但仍旧把小猫牢牢抱在怀中,舍不得放下。 沈香主看着那只白猫。 不过几日,它便已经大了许多。朝他看来时淡蓝猫瞳半睁半闭,满是懒倦之意,尾巴轻摆,看起来对这般爱护关照习以为常。 沈香主心中生出奇怪的情绪,合着他的侍从成这只猫的侍从了?! 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将白猫拎起来。 白猫四脚离地也浑然不怕,一点没有少年小猫的活泼好动。 它静静地看着沈香主。 沈香主冷笑一声,“你倒是过得舒服。” 心中古怪的情绪更浓几分。 弄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手指无意中摩挲过腰间的画轴,这才想起来时的用意。 他迟疑了一下,才将那副画展开。 是一副画像,画上人姿容姝丽,体貌清隽,眸中神采曜曜,又柔情似水。 画者的技法并不怎么高超,却像是倾注了无线情谊,因此画中人栩栩如生,视线像是能透过画纸,与画外之人遥遥相望。 看见画像的侍从们先是微惊,很快因对槐陵王的恐惧而清醒过来。但刚低下头去,又情不自禁抬眼,继续朝画中人看去。 沈香主将殿中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来时他还担心自己的计谋是否太过异想天开,现在倒是觉得实在稳妥得很—— 不管这只生壤变作的猫妖能否化形成那个人的模样,至少,在受偏爱怜惜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很像。 沈香主将白猫放在手心,才惊觉它虽长大了,却才一个手掌大。 他双眼微眯。 原来猫长得这么慢。这样下去不行,他等了一百年,不能再等下去。 想必那些人也已经等够了。 他下定决心要揠苗助长,抱着白猫就走。出门前听见身后一众美人嘤嘤的哭声,他也不管,径直走出殿门。 走远后他才不甘心地抱起小猫,与它平视。 “我就不信你一块小泥巴,也能像阿拂一样,叫所有人都喜欢。你能讨好那些软弱仆人,难不成还能讨好我座下那些奇丑无比的魔将?你可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若是现在向我求饶,我倒是可以护你一二。” 听着这番威胁,小猫只是抬头懒懒地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始打盹。 沈香主自讨没趣,只能闭嘴。 槐陵王宫使用嶙峋怪石砌成的宫殿,宫外没有星光,宫中没有烛火。如果不是石壁上镶嵌着夜明珠,这里将会是一片漆黑。 饶是有夜明珠照明,光线仍旧微弱,好在魔族人人都有一双好眼睛,黑暗中也能视物。 昏暗的明珠光晕中一切都只有模糊的轮廓,只有一双双血红竖瞳分外明显。 沈香主将小猫扔到自己的王座上。 魔族中人不爱装潢,他的王座也只是很简单的石椅,刀削斧凿劈砍出来,遍布粗粝痕迹。石椅上铺着一块血红的兽皮,宽大地从椅面上一直垂到几级台阶之下。 兽皮毛发松软,小猫咪躺下后,整个身体几乎完全陷了进去。 沈香主正在和下属说话,说完后正想坐下,却发现白猫小小的身子不偏不倚躺在正中间,似乎妄图用这样小的身子霸占一整张王座。 沈香主觉得好笑,一个手指头就将它掀翻,滚了两圈后让出空间来。 他在椅子上坐下,见白猫生气地哈人,就将一根手指塞到它嘴里。 魔族皮糙肉厚,新生的小牙怎么咬都咬不动,只好吐出来,将身体团成一团自己生闷气。 沈香主一时间只顾着逗猫,连座下魔将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发觉耳边一片安静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台阶下,见一众魔将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向以厚脸皮著称的人此刻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伸手将白猫拎起来放到腿上:“你继续说。” 魔将于是将刚才的事重新汇报一遍,但没过多久他就一脸木然地看见魔君手指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招惹小猫,气得人家又抓又挠,却毫无攻击力。 白猫和烦人的手指搏斗了一会儿,突然开始不停地喵喵叫起来。 沈香主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正想把后殿中那些美人叫过来询问,便听下属道: “它应该是饿了,属下这里有肉干,可以喂给它吃。” 白猫已经到了能吃肉的年纪,魔将刚捧着肉干走上台阶,它就迫不及待循着肉香跑。 猫瞳看不清近物,它在魔将手上嗅来嗅去,舔错两口才找到肉干的正确位置。 沈香主看得眉头一皱,一把将白猫捞走,顺便抢走魔将手里的肉干。 他一面给小猫喂食,一面煞有介事地说:“你们要小心这个小东西。它身上没有魔气,想来应该是要务。妖精一向很会诱惑人心,你们千万不要被它迷去了神志。” 魔将们:“……” 将未来几个月的事务一道处理了之后,沈香主带着白猫来到魔域专属秘境。 化形丹需要至少筑基期的修为才可以服下,小猫还太小,连练气期都不算,辟谷丹吃下去都要担心是否会消化不良。 丹药可以强行提升修为,但没有能扛得住药力的身体,一切都是白搭。 沈香主给白猫制定了一系列训练计划,因为担心其他人被它迷去心智从而手下留情,便将此事一肩挑起。 论心性坚定,他若是第二,魔界便无人敢称第一。 但这脂粉堆里长大的猫妖不仅够懒,嘴还够挑。 它不吃生的,也不吃冷的。太烫了需要人吹凉,太硬了需要人掰碎。所有食物,一旦吃过三次,就绝不肯再动。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1节 沈香主一开始不惯着它这臭毛病,打来猎物扔在一旁:“不吃就饿死你。” 然而白猫果然就饿了自己整整三天。 第四天饿得有气无力,连眼睛都快睁不开。沈香主没办法,只能去捕捉新鲜猎物。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次,终于换到对白猫来说尚算新鲜的一种魔鱼。 他将鱼肉煮得软烂,鱼刺挑出来,一点点喂给饿得咬不动肉的白猫。 这次过后,他彻底服了这猫的怪脾气,尽心尽力四处去寻新鲜食物。 白猫吃了沈香主的东西,倒是会给点面子跑两步。但真就两步而已,再多就没有了。哪怕沈香主威胁说不跑就得死,它也只当没听见。 就连锋利的枪尖抵在它脑袋上,它也只是伸出舌头舔一口,发现冰冰凉凉还没味道,就扫兴地扭头睡去。 沈香主逐渐意识到光靠他自己养不活这只猫。 他特地回了一趟槐陵,召集卫队四处捕猎,搜寻魔域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只求能诱惑这只懒死人不偿命的白猫多走两步。 卫队还真带回好些连他都不曾见过的好东西,但沈香主不敢妄动,怕沾了自己的气息白猫要嫌弃。 在他的努力之下,两个月后,他们终于出关。 一众魔将已经在槐陵等候,等走进殿内见到魔君后,一个个纷纷惊掉下巴。 长大不少的白猫团在王座中央睡觉,而他们至高无上的魔王见了,不仅不生气,还一撩衣摆直接在下面的台阶落座。 事情汇报到一半,白猫醒了过来,伸了个拦腰开始洗脸舔毛。 沈香主余光瞥见后便将手指伸过去表示自己也要舔毛服务。小猫不堪其扰,敷衍地替他舔了两口将他打发走。 反复几次后,白猫不厌其烦,起身就要离开。 终于把猫惹怒了的沈香主这才连忙顺毛安抚,但是安分不了多久,就又要伸手去招惹人家。 好在猫妖记性都不好,每次都给他得逞了。 魔将犹豫许久,硬着头皮劝谏:“大王曾让我等小心这猫妖迷惑心智,怎么如今属下瞧着,这猫妖胆子大到都快爬到您头上去了?” 面对下属的疑问,沈香主显得很镇定,大手一挥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我倒也想这猫妖怕我几分。可它连死都不怕,我怎么让他怕我?只能是我怕它了。” 正事谈到最后,一众魔将正打算告辞离开,又听沈香主道: “我听闻骆衡清曾将望舒宫从头到脚改建了一番,就因为他的小徒弟身体不好,怕被冻死在那冰山之上。” 魔将不解其意:“确有此事。” “尤其是宫中浴池,砌得宽敞华丽无比,池水引自天山温泉活水,池壁更是以羊脂玉精雕细琢……本是骆衡清为他的小弟子化龙用的,却不知那燕君为何不曾化过龙形。” 魔将们对视一眼。 浴池这样私密的事情,不会对外传出,何况望舒宫上下本就守口如瓶。大概只有亲身去过望舒宫的人才会这样了解,但一个魔王怎么会去过仙君的宫殿? 不等他们疑惑,沈香主便开口命令道:“既如此,咱们不如也挖一个池子。” 他轻轻抚摸着小猫头,小白猫轻易就被他安抚了情绪,很乖地依偎在他腿上,一团白云一样轻软。 他轻哄般道: “朵朵要变成阿拂的样子,所以阿拂有的,我们朵朵也一定要有。” 第104章 魔域中辟出的池子, 就算再怎么伪装也变不成望舒宫中那白雾飘渺的白叠玉池。 依旧是用刀斧劈凿,尽管难得一次将四壁打磨光滑,却实在找不到人铺砖。池水引自魔泉, 自然也是黑得发紫的颜色,正腾出的袅袅黑雾中幽绿的夜明珠若隐若现, 鬼气森森。 白猫就是在这口池子里化形。 雪白柔软的皮毛褪去, 生出属于人族的血肉,再覆上玉白的皮肤。晶莹剔透,在黑紫池水的映衬下几乎像是冰雪堆砌而成。 沾了水雾的长睫轻颤,慢慢扬起,露出其下一双湛蓝圆润的蓝瞳。 那纯净的蓝色渐渐沉淀下来,越来越深, 直到变成浓郁的墨色。满头墨发垂下,顺着光滑脊背落在池水之中, 如烟似雾般散开。 无数记忆在同一个瞬间苏醒, 这具新生的身体无法承载,因此不曾动作, 在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碎片中安静地凝视着虚空中一角。 【员工!你醒了!】 墨黑瞳孔微微一颤,池中人轻轻歪头。 系统小心翼翼道:【员工,你都想起来了吗?】 贺拂耽想要起身,身体却比他的想法慢一步, 卡顿一下才站起来, 像是与他的魂魄还未完全磨合。 他低头端详着这具泥土化作的身体, 轻笑一声,很慢地道: 【这一世的我,倒是比上一世,更像个傀儡。】 系统:【……】 系统:【员工, 您应该不是在阴阳怪气吧?】 贺拂耽失笑,想要好好安慰这位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伙伴。却因这具迟钝的身体的缘故,粲然一笑最终只是小小的抿唇。 他意识到了什么:“主神把我所有的记忆都还给我了吗?” 系统雀跃道:【是的!是我向主神争取的!】 【员工你不知道,当时情况好危险!我在归墟设置的锚点不知道被谁重置了,所以你跳下去后,魂魄没能到达位面出口,而是落到了月车里!】 【那月车里居然还有人!我正想看他的脸,结果你的魂魄一下子就全散了!我好不容易才将你的灵魂碎片收集好,本想带你回去找主神,但你状态太差了,根本过不去界壁。我只能带着你在世间飘荡等待机会,等了一百年,才终于等到生壤异动。】 【你有肉身了之后我就赶紧回了趟主神空间,严厉谴责了主神利用你却封锁你记忆的行为。主神也知道错误,这不,就把记忆全还给你了,就是太多了……你吸收起来估计需要点时间。】 它半是不好意思半是期待地看着池中人,【员工,你不夸我吗?】 贺拂耽亦看着虚空处系统的所在,柔声道:“谢谢你,统统。你做得很棒。” 【嘿嘿。】 “所以……我现在就像当年的小白一样,拥有记忆,却无法理解那些记忆承载的意义,只有本能。对么?” 【还是不一样的。白虎永远也无法理解那些记忆,而你终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至少,现在你已经想起小白了,不是吗?】 “是。” 贺拂耽站起身,随手拿过池边的衣物,披在身上。 前世今生,无数记忆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这具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被调用来理解这些记忆,仍然因为内容太过浩瀚,神经隐隐作痛。 为缓解疼痛,他放慢了吸收这些记忆的速度,也放缓了一切动作。 他从池水中慢慢走出,看见夜明珠辉光下的落地铜镜,里面的倒影平静、懵懂,真的就像一只刚刚化形的无知小妖。 他看着镜中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副面孔竟然和前世一模一样。 生壤化形之后系统才解开记忆封印,所以这场化形并没有受往世记忆的影响,那便应当是随机的。 怎么还会和前世一模一样? 他很缓慢地思索着,殿外人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几次敲门不应后,索性推门而入。 夜明珠莹光幽幽,池边人背光而立。 长袍曳地、青丝如瀑,明珠微光照亮一角苍茫的水汽,水汽中他的身影虚幻得如同一缕幽魂,行动时悄无声息。 沈香主愣在原地。 池水泛出粼粼波光,摇晃的、深深浅浅的光影笼罩着来人的脸。那是他曾无比熟悉的一张脸,一分一厘都曾亲手于画纸上勾勒。却又无端陌生,于陆离斑驳之中生出精怪般清绝的艳丽。 像,真是像。 就像在看着一个已经死去整整百年的人在他面前缓缓走来。 但这样相像的人在他面前完全站定后,沈香主却猛然清醒过来。 面前的人衣服没穿好,只是简单地披在身上,系带凌乱,各式玉佩松松垮垮坠在袍角,走动时发出哐啷的杂声。 那已经是从魔界四陵中寻来的最好的布料,却仍不是那般纯正的燕尾青。 真正的燕尾青应当如羽毛一样轻盈,色泽也与燕羽一样,随光线的变换而变换,在青与紫之间流转。 但在面前人身上,所有颜色都沉寂下来,生硬、死板、漠然得近乎无情。 披头散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他好似完全不曾意识到,如今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实在失礼。 他神色冷淡,眸中透着微微倦意,轻轻启唇: “我饿了。” 连声音也冷得像是覆了层霜雪。 一众魔将听见声音,终于从这动人心魄的美色中惊醒。看看画像,再看看面前人,然后跪地高呼恭喜王上得偿所愿。 沈香主却看着似是而非的来人,慢慢摇头。 “不对。” 不是这样的,阿拂不是这个模样。 阿拂应该是生动的、笑意盈盈的。 而不是面前这个冷漠的泥偶。 沈香主闭上眼,眉头紧锁,将故人重逢的那些惊艳与感怀统统压下,然后才重新睁开眼。 形似便已经很难得,若还要求神似,的确有些强猫所难。 这本也不是阿拂,而是朵朵。 只属于他的朵朵。 眼角余光看见身后魔将几乎看直了的眼神,沈香主眉梢一皱,将人打发退下。 殿门合上后,他才上前几步,在新生的猫妖前站定。 指尖抬起,撩过面前人额角上凌乱的发丝。 微顿一下,见没有受到任何阻挠,这才继续向下,抚摸上那温热白皙的皮肤。 明明心知眼前人不过是猫妖化形,却还是因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心中悸动不已,害怕自己这双从阴暗泥淖中挣扎出来的手,会玷污神族的尊严。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2节 束紧腰封、绑好玉佩、整理发髻后再戴上发冠。 贺拂耽由着面前人动作,侧首看着镜中的自己,正由落拓不羁的猫妖一点点变得更像前世一丝不苟的正道修士。 视线落在桌案上的画像上,贺拂耽顿时明白这副泥土做的身体为何还是会化形成前世的模样。 即使泥塑的心脏此时也不免泛起波澜,他语气微妙,朝系统开口: “所以……我成替身了?” 系统汗颜:【我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贺拂耽心中一言难尽,目光落在面前人身上。 前世有关的记忆从一众零碎繁杂的画面中脱颖而出,他渐渐猜到面前人为何要这样做,心中又是一声微叹。 原来沈香主的心魔根本就不曾消散。 “他害怕的不是衡清剑……也对,剑只是剑,有什么害怕的呢?他害怕的是执剑人。” 【咦?员工你的意思是,他让生壤化形成你前世的样子,是为了报复衡清君?】 贺拂耽没有说话。 他静静看着面前人,在那双手替他整理领口的时候,突然低头却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因为只是刚刚化形的猫妖,两颗小獠牙还不能自如的收回去。再加上沈香主毫不设防,倒还真被他咬出两个浅浅的牙印。 沈香主没有反抗。 他害怕魔族皮糙肉厚反而弄断小猫的牙齿,所以每次被咬都从不挣扎。 虽说早已被咬习惯,但这时候被化为人形的小猫妖咬上一口,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奇怪情愫。 他很快就回过神,伸手在贺拂耽脑门上敲了一下。 “衣服都不会穿,要你有何用。” 贺拂耽假装听不懂。 沈香主捻起衣带,唠唠絮絮教面前的小猫妖穿衣服。 但这毕竟是猫妖的身体,难免染上几分猫天性中的懒怠,更何况太多记忆还在等待这具身体吸收,因此更加笨拙几分。 那些繁复的系带贺拂耽处理不了,只会用腰带随便一扎。 沈香主尝试了几次,最后以面前的小猫妖亮爪子,把衣服通通撕破告终。 看着一地衣服碎片,沈香主攥拳,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 “罢了,不会穿就不会穿吧。以后我每日来你寝殿中帮你更衣就是了。” 沈香主自我安慰,反正只要表面上像就行了,内里谁管呢? 重点不在于朵朵会不会穿,而在于他穿的是什么。与其纠结朵朵能否学会打衣带结,倒不如先找到燕尾青的替代品。 但侍从将食物拿来之后,沈香主便发现他的朵朵不仅不会穿衣服,吃饭喝水也是一个大问题。 他无论吃饭喝水都是像猫一样直接用舌头舔,双手唯一的作用只是用来将碗捧起。 沈香主实在无法忍受,强硬地教会他用筷子。 但贺拂耽学会了用筷子吃饭,喝水时却还是改不了猫性,还是忍不住用舔的。 沈香主额角一抽,叹了口气,拿来勺子一下下喂着,心想到时候鸿门宴上不让朵朵喝水就是了。 喂水时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的主仆契约。 在生壤还是一颗泥巴蛋的时候,沈香主为先发制人,就种下这个契约。 如今见了却觉得无比滑稽—— 衣服是他穿的,饭食是他喂的,却对他爱答不理,恼了还要咬人。 究竟谁是主谁是仆? 吃饭穿衣都可以避着人做,走路却不能。 沈香主让小猫妖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赶在对方生气咬人之前喊了停。 他家朵朵的走路姿势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和阿拂完全不一样。 朵朵走的是轻盈的猫步,落地轻柔无声悄无痕迹;而阿拂是正道修士,讲究光明正大,尽管身轻如燕也还是会故意走出一点脚步声提醒他人,衣袍上那些玉饰也总随着走动环佩叮当。 沈香主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让贺拂耽改掉这点猫性,最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自我催眠形似便可,形似便可。 休息时间里沈香主一直在写请柬。 他并不避着小猫妖,桌案上什么都可以随便翻阅。 但贺拂耽只在第一次见到那些纸页时有些好奇,瞄了一眼之后就失去兴趣,自顾自去薅夜明珠玩。 有时候夜明珠玩腻了,也会跑出殿外,去看那些生得奇形怪状的魔将。 沈香主做事一向心无旁骛,看不到小猫妖却觉得有些空落落。听见殿外传来的欢笑声时,那种异样情绪更加浓郁。 他索性丢了纸笔走出门去。 刚一推开门,就瞬间愣在原地。 门外阳光出奇的好,璀璨夺目,落在一众魔将的黑甲上,金光闪闪。但所有或深沉或明亮的色彩,都被一抹安静的燕尾青色压下。 那人坐在一方巨石上,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唇角微扬,眼中有细碎的光点,温柔滟潋。 却在抬眸看见他的一瞬间,那一抹微笑和阳光都仿若是一场幻觉,消失不见。 沈香主脑中“嗡”地一声——他找到神似的诀窍了。 他快步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魔将吓了一跳:“回、回王上,属下在给朵朵殿下讲笑话。” “再讲一遍。” 魔将诧异,但不敢反驳,依言重复了一遍。 沈香主则始终紧紧盯着小猫妖的脸。或许是因为笑话再听第二遍就不好笑了,这张脸上不再有所动容。 沈香主慢慢呼出口气。 没事,朵朵只是不爱笑,不是不会笑。 只要朵朵笑起来,恐怕就连骆衡清也分辨不出他与阿拂的区别。 从这天起贺拂耽宫前便排起长队。 沈香主自己试过无法逗笑贺拂耽后,便把难题丢给下属。贺拂耽这具身体还不利索,躲也没地方躲,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排队给他整活的魔族来来去去。 讲冷笑话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发展到最后有人竟带来丝绸玉石在他面前撕裂摔碎,说古时有美人爱裂帛碎玉之音,闻之则喜。 贺拂耽:“……” 他笑点并不高,好在此刻情况特殊,当全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时,眼前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引发他半点心绪波澜。 最后一个魔将也失败离去,贺拂耽起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玉。 他看向桌案前闭目揉按着额角的人,问: “他很爱笑吗?” “……” 沈香主睁眼,却没有抬头去看问话人,“谁告诉你的?” “不需要旁人告诉我,我也能看出来。你做得很明显。” “朵朵真聪明。”沈香主轻叹一声,“他总是笑着。无论对谁,神仙妖魔,都总是一样笑着。” “是么?” 贺拂耽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听魔将们说,望舒宫中如今满宫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都是衡清君为让那人还魂亲手所雕。但至今那人的魂魄也不曾重归望舒宫。” “既然他不曾去望舒宫,你又为何认定他不是来到槐陵,变成了我呢?” 沈香主失笑,笔下不稳,墨滴溅落,污了一封写到一半的请柬。 “朵朵,我怎配这样的好运?望舒宫中满宫傀儡,虞渊银河遍地龙吐珠,莲月空更是年年开炉炼造还魂丹。他们三人,一个半仙,一个魔神,一个统御六界乃天下共主。” “他们有的,都是偃师术法、言灵预言和无上丹方,我有什么?一个黑漆漆的魔宫?他怎么会肯来这里?” “他是应龙啊,朵朵。水神应龙的后代,天下最高贵的血脉……而你我只是人人喊打的妖魔。归墟之水能消弭神魂,他根本不可能再回来,就算回来,也绝不会选择沦落成一只妖。” “……是么。” 贺拂耽丢开手中碎玉,玉石落地,发出清越的一声脆响。 他来到岸边,看着那上面三张已经写好的请柬。 “那么,你打算将我送给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呢?” 沈香主死死握住手中的笔。 良久,他颓然松手,轻声道: “笑一下吧,朵朵,对我笑一下……我就取消这场宴会。” 第105章 话刚说出口, 沈香主便立刻想要后悔。 但他只是心中后悔,双眼却不受控制地朝面前人看去。 或许是被那张属于故人的美丽脸蛋迷惑,那一刻心中悔意顿消, 他竟然真的想要兑现这个诺言。 在百年筹谋与等待之后,在恐惧与仇恨的心魔中煎熬如此久之后, 懦弱地想要放弃一切, 只顾沉溺在虚幻的温柔乡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幽冥界中的一剑霜寒,梦中神魂的剧痛也被白猫柔顺温热的皮毛替代。 他努力想要回想那百年的恨意,仇恨却被一个个崭新的记忆碎片取代—— 走动时紫色袍摆上叮当作响的玉佩、踩在嶙峋巨石上雪白赤|裸的双足、喝水时探出的一点艳红舌尖…… 和被魔将们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听他们说话逗乐时,平静而柔美的脸。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3节 槐陵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欢声笑语,似乎被其所惑也情有可原。 但沈香主看着面前人,心中不可自拔的迷恋一点点冷却下去。 因为面前的人始终不曾微笑。 “即使我这样求你……你也还是不愿对我笑一下吗?” 半晌无言, 面前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也或许只是不在意他的话。 沈香主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面前人只是泥土化作的猫妖。 既然是泥土……又怎么会有感情? 又怎么能付诸感情? 他移开视线,看着桌上请柬, 垂眸苦笑。 “你看,朵朵,命运从来就不曾眷顾于我。” * 请柬写了撕、撕了写,磨砺一把尖刀一般, 终于在某一日写完。 猩红纸页上铁画银钩, 暗藏机锋, 字如其人,字里行间恶意十足,一看主人家就不是真心宴请。 请柬上的内容也证明的确宴非好宴—— 阿拂在我手上。三天之后槐陵一叙,谁能带来让我满意的东西, 我就把他送给谁。 四魔君之首亲手所书的请柬当然不是人人都有,修真界八宗十六门只有四人有这个殊荣。 黑鸦飞入望舒穹顶,茫无涯际的纯白中突兀地出现一点墨色。 飞入望舒宫后,乌鸦收起双翼,如一柄离弦之箭般急速朝主位上的人飞去。 尖利的鸟嘴刺入皮肤之前,冰霜先一步冻结它的行动,下一秒黑色的鸟身蒸发成一片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张纸片滑落。 扫过纸张上的内容后,骆衡清先是瞳孔一缩,随后眉目下压,阴沉着脸将请柬捏成齑粉。 望舒宫外,漫天大雪似乎也被这怒意震慑,凝滞不动,偌大雪原眨眼就被疯狂蔓延的冰川取代。 另一只则越过群山,飞入浩渺云烟处的天机宗。 老宗主看完请柬后,信纸无风自燃。众长老皆神色严肃,掐指测算,想要在一片迷茫的天机中找出一丝来自天道的怜悯。 只有最年轻的少宗主,在看完信上内容后,从震惊中回神后的那一刻,就瞬间来到宗门宝库:“开宗库!我要找东西!” 第三只飞出魔域的乌鸦则半途改道,一直朝天上飞去。 极高之处的寒冷已经让魔气所化、并无实体的黑鸟也瑟瑟发抖,飞到那朵高悬于天的莲花旁时,满身黑羽都覆上一层冰霜。 莲花瓣中包裹的是一座空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通衢大道阡陌交通,人间城池中有的一切,这里都应有尽有。但却寂寂无声,空无一人,只有珙桐花独自盛开着,显得十足诡异。 乌鸦停在开满鸽子花的树枝上,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回来,在疑惑与庆幸中化作原形,血红请柬落在地上。 最后一只乌鸦没有离开魔界,而是朝魔界最深处飞去。 飞过大雪封山的虞渊后,便是喑哑无光的银河。黑鸟在此盘旋许久,终于等到赤蛟牵引着金乌回来。 它远远跟在赤蛟身后,不敢稍有靠前。就算金乌身上燃烧的太阳炎火落不到它身上,那高温也足以将它烤化。 直到金乌呜咽着敛翅落入巢穴,乌鸦才敢朝赤蛟飞去。 浑身斑驳伤痕的蛟龙重新化回人形,轻巧地落入满河花田之中。他划破手腕,将鲜血喂给这些娇小的花苞。 黑鸟飞进花田,不等落下便被两根手指夹住鸟嘴,制住鸟身。 黑羽中的魔气触碰到魔神的手指,立刻离散开来,紧绷的鸟身垂落,变成一张信纸。 看见纸上的内容,独孤明河先是一怔,随后双目泛红。 一百年,他终于再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这是百年来唯一的消息。整整一百年,除了满河花苞无所依恃,如此漫长的等待,无望到有时甚至会期待能有一个人来骗骗他。 但是没有。 所有人都对阿拂的神湮讳莫如深。 他们避而不谈,就好像这是一个珍贵的秘密,所有人都极度自私地将它暗藏心底。 独孤明河将请柬小心叠好放进衣襟,低头吻了一下手心中刚饮过血的龙吐珠花苞。 * 槐陵王宫已经和从前大不同,千百盏夜明珠将永夜的魔宫照亮得如同白昼。 魔侍们来来去去,悉心置办着各种装潢摆设。 特地绑来修真界的工匠,为整座宫殿铺上白玉地板,砌上白玉墙砖。各种摆设都由沈香主仔细核对,稍有差池就不允通过,连花瓶上的花纹他都要管。 渐渐地,这里几乎成了望舒宫的翻版。 魔侍前来呈上一个木托盘,盘中放着衣物和发冠。 沈香主抚摸着紫灰色的广袖长袍,轻轻蹙眉,又伸手翻看发冠上装饰的燕羽。 “还是不对。也罢,将就吧。” 他牵着贺拂耽来到后殿,停下后听见面前人轻声道: “我不想穿这个。” “过会儿就给你换下来。” “以后也不想穿。” “就穿明天最后一次。” 沈香主好脾气地哄道,“朵朵乖,等事情结束后,我带你去捕猎好不好?枫陵有一种魔兽的肉特别鲜美,我去捉给你。” 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允诺与企盼都难以成真,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谎言,只是决斗前的安抚。 贺拂耽不再说话,静静看着紫色袍袖拢上肩臂。 衣襟掩盖住胸膛处雪白莹润的皮肤,沈香主指骨若有若无在那里血红的契纹上擦过。 种在心脏上的主仆契约,能将他们的神魂也紧密联系起来,从此仆从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都尽在主人掌控之中。 也正因如此,沈香主知道面前的猫妖从不曾撒谎—— 他不肯对他微笑,正如那颗心也从不肯为他波动。 一把无情刃,和明日的鸿门宴如此相配。 沈香主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心中酸涩。 这是他等待了百年的利刃,必须在明日插进他恨之欲其死之人的胸膛。 过了一会儿,沈香主果然替面前人换下长袍,穿上更为舒适的寝衣。 做罢一切他转身欲走,床上人却开口:“你不留下来睡吗?” 还未化形时,小猫的身体怕冷,闭关时的每个夜晚贺拂耽就窝在沈香主怀里入睡。 后来习以为常,即使修成人形,也还是会在晚上化为猫身,叼着枕头去找饲主暖床。 贺拂耽问得理所当然,沈香主听来却心中一缩。 他回头,看向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朵朵想要我留下来吗?” 良久,等不到答案的人自嘲一笑。 就是这样。 永远平静无波,永远无动于衷。 “若我今晚留下来,我就会对朵朵心软,会舍不得把朵朵送给他们。明天见,朵朵……明天一切就结束了。” 夜深了,贺拂耽却迟迟没有入睡。 清醒之后他第一次放缓吸收记忆的速度,将多余的心力腾出来翻看系统友情提供的剧本。 这是系统内部自用的剧本,比路人甲员工拿到手的更加详细。因为位面剧情已经全部走完,剧本失效,保密机制这才取消。 贺拂耽粗略将整本册子翻了一遍,无数桥段化作文字之后依然似曾相识,但始终不曾出现过“沈香主”三个字。 剧本中并未记载男主麾下忠诚魔将的名字,槐陵王更是从头到尾没有戏份。 魔族的简介部分点明魔物来自阴暗之地,故而大都姓沈,除此以外竟没有任何一个魔界中人在剧本中留下名字。 承担着为男主冲锋陷阵、征服六界的使命,然而功绩之下,籍籍无名。 贺拂耽合上书页。 过往的记忆更加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一些从前忽略的细节也在此刻浮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沈香主的时候,一旁槐树上不合时宜地停留着一只白鸽。 他曾在莲月空见过这样的鸟儿。 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平逢秘境就已经见过。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沈香主来到贺拂耽殿中时,往日里总要赖床的人却已经穿好衣服戴好发冠,在窗边静立等候。 沈香主微愣,片刻后才回神,轻笑道:“今天怎么这样乖?” 他上前拉起面前人的手,“别怕,只是一场宴会而已。” 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旁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贺拂耽却挣开他的手,自顾自向殿外走去。 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沉稳自在,就像正在舒心地闲逛。 跨过门槛时有寒风袭来,衣袂飞扬。袍角玉饰轻轻碰撞,佩环叮当。 背光而立的身影纤长清俊,沈香主遥遥凝望,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怪异的不安。 明明是仿制的燕尾青衣料,可为什么……似乎有些不同了。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4节 主殿中,已有客人上座。 魔将皆化作人身,穿着修真界才爱的白衣,分立左右。 若来客曾参加过一百二十年前那场惊动八宗十六门的加冠礼,就会发现今日的槐陵王宫布置得与那日的望舒宫一模一样。 贺拂耽在殿外停下,等待身后人走近。 沈香主不言不语,擦肩而过时甚至不敢抬头看身旁人一眼。 贺拂耽亦不说话,待这位槐陵王走过,才落后两步跟上——就像一个真正的、顺从的仆从。 沈香主推门而入,殿中视线随即落到他身上。 轻蔑、厌恶、猜疑,仿佛他是世间最为十恶不赦之人。 但只在一瞬,所有恶意的视线都变为震惊与怀念。 第106章 天机宗少宗主最先按捺不住, 手中酒杯当啷落地。 日思夜想的那人路过他桌案前时,他竟然直接起身试图越过桌案去捉他的袍摆。 但他什么也没有捉到。 冰凉的布匹划过他的手指,就像一尾冰凉的鱼。 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不知为何想起水中捞月四个字。 在他上座,骆衡清紧紧攥拳, 殿中人每靠近一步, 掌心中刺痛就更深两分。 他凝视来人的脸,一分一毫也不肯放过。 半仙的眼睛能看透天道的把戏,他看见那张令他心悸的美丽的脸下,是同样让他心悸的美丽的灵魂。 分离百年,那朵灵魂沾上了九重天上的凛冽罡风,染上了魔界四陵的阴森寒气, 不再似百年前望舒宫中那般柔弱无害,却依然那么美, 那么叫人心动。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露骨, 来人朝他回视过来。 那一刻骆衡清心中在欣喜若狂之余,竟然生出一丝难堪与自惭——他余光中瞥见自己满头霜白的长发。 但那目光只是轻巧地掠过他。 既不为他的白发惊奇, 也不为他的欣喜动容,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骆衡清心中泛起一丝凉意,初始的喜悦荡然无存。 阿拂的确回来了。 但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回来。 或许是这出戏还没有唱到尽头,或许是这个世界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他怔怔看着来人走过面前, 面无表情、眼中干涩, 脚下寒霜却悄然融化, 宛如眼泪。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追逐那个身影,自顾自饮酒,像是不曾认出座中之人。 既然阿拂还不肯愿放下这一盘未完的棋局…… 作为棋子, 又如何能不奉陪。 骆衡清对面是一个空座。 还魂丹方数万年前就已失传,因是逆天之举,一旦使用必被反噬,万年后便不曾有人再尝试过。莲月空却日日炼造此丹,丹成后天降异象,那万丈霞光百年间六界都习以为常。 明明为了让那人回来,连被天道反噬的风险都甘愿承受。然而今日,莲月空中却无人前来。 空位之后,便是魔尊——独孤明河。 从一开始他便端正坐着,是前来的宾客之中最守礼的一位。 就算看见与遍寻不得之人如此相像的脸,也不曾有过幅度太大的举动。他只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看着他缓缓走过殿中,又在主座侧位坐下,不曾移开半分视线。 胸腔中的血肉在沉寂百年后重新开始跳动,这具行尸走肉仿佛终于重获新生,鲜血的沸腾让他的脑中眼角都开始抽痛。 他的神思还在巨大的冲击之中不曾回神,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认出来人。 这就是阿拂。 尽管没有耳垂上的小痣,没有清规的眉间剑印,紫色衣袍粗劣得一看就是仿造。 可是,这就是阿拂。 他从他身边走过时如此冷漠,就好像从不相识。 但这就是阿拂。 独孤明河咽下喉中腥甜。 在旁人眼中他仍旧那样冷淡严肃,好似根本不为这极相似的容颜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中那猛烈的情绪就要跳出来,将他残损的身体冲破,而他却因为害怕眼前只是一场梦境,所以动弹不得。 贺拂耽在殿前坐下。 沈香主就坐在他一侧的主位上,伸手一挥,魔侍便将菜品一一呈上。 很是熟悉的菜式。 目前为止一切流程都和望舒宫那场生辰宴如此相似,只少了殿下跪坐的大片宗人。 天机宗少宗主最先开口:“这里面的东西,换他跟我走。” 他手一扬,将一个乾坤囊扔上殿前。 沈香主接过,略看了一眼:“原来是司命盘。” “传说就连对天机一窍不通的凡人,拥有此宝后便也能勘破天道。这可是天机宗至宝……”沈香主微笑,像个狡猾的商人一样,道,“看来少宗主对我家阿拂势在必得了。” 少宗主这才颤声问:“阿拂……你果真是阿拂吗?” 贺拂耽没有回答。 他正很专注地看着沈香主面前的酒杯。 里面是果酒,果子的清甜混着酒香,很好闻。他想喝,但他答应了沈香主不再宴会上喝任何液体。 沈香主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样千钧一发的场合心中也不由失笑。 他很想像往常那样摸一把身旁人的头发,却在最后一刻忍住,朝殿下另外两人看去。 “价高者得,二位意下如何呢?” 独孤明河轻声道:“他不是你可以随意买卖的物件。” 出口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在烈火里焚烧过一样。 “哦?”沈香主懒懒应道,“是么。” 他看上去对这位尊贵的客人并不在意,独孤明河也不在乎他,双眼始终只盯着一旁的贺拂耽。 无论是被当做物品一样交易,还是被当做挚爱一样维护,始终不曾有分毫动容,像一只正在旁若无人地走神的猫。 独孤明河睫毛一颤,移开视线,看向沈香主:“你想要什么?” “那就要看尊上有什么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哦?是吗?” 沈香主上下打量着独孤明河。 “我还真想不出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是烛龙,却没有龙骨龙角,龙鳞也所剩无几。你的龙血还剩多少?只怕百年前也已经在天机宗流干了吧?难怪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有什么可给的。” 他哈哈大笑,“我倒是忘了,你是魔尊,乃魔界之主,我本不该这样无理。那么便斗胆问一句,魔尊久居银河驭日,近来身体可好?” 贺拂耽终于朝座下人看去。 魔神烛龙不死不灭,百年过去,他的样貌仍和记忆中相差不远。 但面前的这个男主周身笼罩着无尽的孤寂与沧桑,脸上也苍白得毫无血色,让人担心他已经是一具空壳。 只剩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星子。 “你既然向我发出请帖,证明你总有想要的东西。” “尊上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兴许,我只是想向某人复仇……” 沈香主话锋一转,眼神狠厉,直勾勾朝骆衡清看去,“这才设了一出鸿门宴呢?” 被这样仇恨的视线盯着,骆衡清仍旧神色淡淡,饮下一口酒后,才道: “我从未来过槐陵,和王君又哪里来的仇恨呢?” 沈香主冷哼一声:“仙君,这里既然只剩下我们几人,又何必隐隐藏藏呢?也罢,往事不必再提,仙君今日前来,不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来换你的小弟子?” 骆衡清拂袖,殿中瞬间出现一棵古木。 在那阴森幽暗的木香传出的一刻,殿中人都明白了它是什么。 那是属于幽冥界的、死亡的气息,却是沈香主百年来求而不得的生机。 体内另一半返魂树从来都无比安静地潜伏在识海深处,此时却忽然生长出无数藤蔓,顺着经脉,深深扎根进血肉。 沈香主在近乎窒息的疼痛和狂喜中,意识到他的仇人早就知晓这是一场鸿门宴。 但鸿门宴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这是一个阳谋。 在场中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要骆衡清带着朵朵离开这个大殿,立刻就会被无休止的斗争缠住手脚。 小小魔王杀不了半仙衡清君,那魔尊呢? 若魔尊不够,再加上天下共主莲月尊呢? 沈香主平静而喑哑地开口道: “仙君之礼最合我心意。阿拂,去见过你师尊吧。” 贺拂耽依言起身,却没有直接去到骆衡清座旁,而是绕着殿中返魂树走了一圈。 年迈古木离开了望舒宫的冻土,千里迢迢来到魔界槐陵。 将它挖出来的人很细心,连一丝根须都不曾伤害到。因此迁徙并没有给它带来什么变化,它还是与望舒宫中那些年一样,枝繁叶茂,阴郁死气之中暗藏着令人返魂的浓香。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5节 贺拂耽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微微仰头看着树梢,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正欲到师尊身边去,下座却有人攥住了他的袍角。 “你是阿拂吗?” 是天机宗的少宗主,“告诉我……阿拂,是你回来了吗?” 贺拂耽回头,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说出进殿以来第一句话。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与少宗主素未谋面,少宗主又何必为我涉险呢?” 他们的确素未谋面。 他们是数十年的笔友,纸张传递了他们各自的认知与喜好,让他们将彼此引为知己。无所不谈,珍视的一切都可以随意分享。 但那数十年间,他们一个在望舒宫中养病,一个在天机宗里闭关,竟不曾见过一次。 “……纵然萍水相逢,也可倾盖如故。只要此刻是知音,就算立时让我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我亦心甘情愿。” 一袭白衣出尘的卦修抬头望过来,轻声问,“所以……你是阿拂吗?” 那样热切的神色,仿佛只要说一个“是”,他就会不顾一切将面前人带走。 贺拂耽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 “前世我乃神族应龙,少宗主却算我是一根木头,后来果然如卦辞所言。这一世我为泥土化形,少宗主又要算我为什么呢?” 字字句句如此平淡,却让座中卦修一点点松了手,放开那一角揉皱的袍角。 面前人话语中的含义如此明晰,他却像是无法理解、或者不敢理解一样,下意识朝身侧人看去。 魔尊、仙君,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天道的存在,他曾经亲眼所见他们二人与阿拂纠缠不清、至死不休。 他们都是为阿拂而来,此刻也都听见了阿拂这一句几乎是明示身份的话,却都不曾有所动作。 只是静静坐着,浑身却紧绷,像在旁观,像在等待着被选择。 白衣卦修胸中沉郁突然一空,仿若一朝黄粱梦醒,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他猝然低头,指尖在司命盘上仓促地拨弄几下,随即一笑,半悲半喜。 “……我算阿拂今生为人。” “此卦准吗?” “昨日我连算九卦,九卦九失。此为第十卦……” 剩下的话不必再明说。贺拂耽拱手轻行一礼,白衣卦修亦回礼,眼眶泛红,却强撑出一个松快的微笑。 贺拂耽转身,继续朝师尊走去。 离师尊越近,便越能看清那满头银白长发,以及一丝不苟的袍袖之下、微微颤抖的指尖。 在只隔一步之遥的时候,骆衡清抬头,像是终于确定了面前人的选择,确定眼前所见不是幻境,他朝来人伸手—— 就像从前在望舒宫中,每一次看着小弟子踏过殿前百十玉阶遥遥而来那般。 贺拂耽正欲搭上那只手,殿上却忽然传来杯盘坠地的嘈杂声。 他循声看去,看见主座上一片狼藉。 沈香主站在满地碎片中,神色阴郁。 “朵朵。” 他不再叫他阿拂。 “回来。” “我反悔了。” 第107章 闻言贺拂耽坐在席间没有动弹, 身旁人却像是害怕他会离去一样,匆忙按住他的手腕。 确定小弟子不会离开后,骆衡清才终于抬头, 看向殿前,嗓音淡淡: “王君一言既出, 怎能反悔?我今日必将带阿拂走, 你们若想阻拦,可以试试。” “呵。买卖还没生效呢,仙君何必着急?” 沈香主冷笑,愤怒与嫉恨几乎冲垮了他的理智,因此口不择言。丝毫不顾这一场坐山观虎斗的鸿门宴,稍加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朵朵与我之间的主仆契约, 今夜子时才会结束。在这之前,他依然是我的所有物, 他的命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仙君千万小心, 要是与朵朵再次生死相隔……” 他环视座下其他人,眸中有疯狂的挑衅之意, “可就追悔莫及了呀。” 殿中气氛骤然变得冷凝,房梁四角都已经覆上寒霜。冰霜之下,席间三位贵客脸色阴沉,眼中隐隐杀意。 魔物的本能让沈香主在强悍杀机之中毛骨悚然, 却强行忍耐下来, 定定看向贺拂耽。 “朵朵, 你昨夜不是还闹着要和我一起睡觉吗?” “今夜……便由朵朵为我侍寝吧。” * 池中热气缭绕,池水像是奶白色的,走进一看,才发现是一朵朵槐花泡在水中。 槐陵没有四季, 这里的槐树永远都枝繁叶茂,朵朵槐花开至荼蘼。 出浴后贺拂耽仍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花香。 他捻起发尖在指间嗅闻,槐香清新甜蜜,和前世那具身体上幽冷的返魂香气截然不同。 浴后魔侍为他换上轻纱质地的宫装,隐隐绰绰好几层,如同穿行在雾气中。 贺拂耽来到沈香主寝宫,看到那张大得惊人的床时,眨了眨眼睛。 床是换过的,床上的枕头被子也都换成了红色,还铺上了花生红枣。 分明是人间才有的婚嫁习俗,此时出现在魔界,颇有些诡异。 贺拂耽起初还以为这是沈香主故意下令想让他难堪,他心中浑不在意,坐在床边拨那些圆滚滚的大枣玩。 不多时沈香主便走进来,看见贺拂耽这身打扮,反倒先是一笑。 “他们给你穿的什么衣服?” 贺拂耽心中恍然。 看来不是沈香主自己要求。他不下令,魔侍们不知如何安排,只好自作主张。 沈香主一笑过后,神色便立即冷凝下来。 他在贺拂耽身边坐下,所有情绪都从那张脸上隐去。 “你究竟是谁?” 贺拂耽微微歪头:“君上亲手写下请柬,怎么还会不知道我是谁呢?” 沈香主:“你骗我。” 贺拂耽:“是么?” 轻轻两个字,该是反问、驳斥的声调,却被如此平淡地说出。 沈香主感受着胸腔出那颗心——契约之下,与他的仆从共享的那颗心。 属于主人的那一半刺痛绵密不断,属于仆从的那一半却如古井无波。 无论是在生壤上重生的时候,还是在宴席间与故人重逢的时候,亦或此刻,两两相对,真相大白,却依然平静如初。 这样一颗冷漠无情的心,冰冷到无数次让他从相似的、迷醉的假象中清醒…… 让他如何能相信这是阿拂的心? “你骗我,朵朵。阿拂是应龙,水族应龙最爱洁,他怎么选择来这里?” 遍地泥泞,恶兽嚎啕,茹毛饮血,自相残杀,连阳光都厌恶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能来呢?” 贺拂耽拿了一颗花生放到面前人掌心,稍等一会儿后,拿走剥好的花生米。 “巨人夸父遗骸在此化作巨灵山,古神女娲造人后在此留下生壤,海底鲛人亦千里迢迢来此祈求点化。还有遍地槐树,花开不败。” “你看,谁都会选择这里。” 花生壳深深刺进掌心,沈香主在疼痛中静默,听见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心脏热潮涌动。 的确是阿拂。 只有阿拂会说这样的话。 “既然你就是阿拂……那便对我笑一下吧。” 沈香主开口,嗓音哽咽,“笑一下,今晚我就放过你。” 贺拂耽看着面前人,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嘴里的花生还没有咽下去,在如此悲伤的注视之下忘了嚼,因此脸颊鼓起来小小的弧度,十足可爱。 但他始终没有笑。 沈香主凝望着,等待着,等到胸中热潮渐渐冷却,猝然一声自嘲冷笑。 “都说龙本性淫……怎么,阿拂,朵朵,你今夜甘愿为我侍寝么?” 他抬手,搭上面前人细腰间的那一根系带,轻轻一撤,衣襟散落。 “阿拂盛情难却,但门外此时恐怕正有人暗藏某处,只等子时一到,就冲进来将我碎尸万段……” “阿拂就不怕被他们撞见你我之间的好事吗?” 面前人仍不说话,沈香主探进轻薄纱衣中的手一顿,随即往上勾起面前人的下巴,慢慢凑过去。 贺拂耽仍旧不动,甚至不曾稍有躲避。 沈香主在一个极近的距离停下。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6节 近到已经能闻到槐香之下,属于皮肤的、光洁的、温热的气息。 他忍耐着,轻声道: “既然阿拂不愿为我一笑,那就为我落一滴眼泪吧。” 贺拂耽终于开口,却是奇异的疑问:“你想要我为你侍寝,不该由我主动吗?” “……” 沈香主眸光一闪,“哦?阿拂想自己来?” “换你来的话,不就是你为我侍寝了吗?” “……” 沈香主一时无法反驳。 他这才想起来面前人用的是泥巴所化猫妖的身体,就算把当猫的时间也算上,出生也不到半年,大概无法理解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也理解不了何为侍寝。 他垂眸苦笑一下,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羞恼,轻声喃喃:“笨猫。” 他坐直身体,正视着面前猫妖:“你来吧。” 贺拂耽双眼一亮。 他歪头看了沈香主一会儿,慢吞吞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才重新爬回床头,看向床上人那头魔族标志性蓬乱卷发。 早在他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就对这头邋遢乱发很看不顺眼。 如今,终于,机会来了。 他拿起梳子在沈香主头上碰了下,见没遭到阻拦,胆子便大起来,一下下将蜷曲发丝梳开。 沈香主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却只是在最开始时因为受惊动了一下,并不曾反抗。 他知道这是身后人受猫性影响下的举动,因此无论是猫还是猫妖,都很喜欢为遇到的每一个人梳理毛发—— 就像每一只年轻气盛的猫一样,锲而不舍地想要爬到所有人头上当老大。 柔软的手指在发间穿梭,梳齿轻轻摩挲过头皮。动作何其温柔,魔界恶兽们穷其一生也不会感受到。 尽管知道这温柔不过出于猫族的天性,沈香主依然不可自拔地沉醉其中。 他自幼丧母,母亲在险境之中为了生下他活活剥开自己的肚子,没有奶水,就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他。他的新生建立在母亲的死亡之上,因此被父兄厌弃欺凌,大卸八块扔到幽冥界。 有幸能与返魂树融为一体保全下性命,却不幸遇到了前来斩树的骆衡清。 有幸在魂飞魄散之前被莲月尊救下,却落下心魔,从此夜夜梦魇。 自此,他一半的生魂在无星无月的魔域受尽梦中冰霜与利剑的折磨,另一半死魂却在洁白无瑕的玉宫之中,光明环绕,养尊处优。 而现在,他的灵魂终于合二为一,却仍旧像从前分隔千里时一样争执不休,纠结百般。 就像此刻他与人共享的那一颗心。 命运从未善待他,所以一点猫爪般大小的温柔竟然也来之不易。 不知什么时候他沉沉睡去,再睁眼是身边人已不见踪影。 他听见一点熟悉的声音,循声看去,看见某只猫妖正跪坐在桌案上,两手捧着酒杯,很认真地一下下舔杯中酒液。 在他脚边,是跳上桌时有意无意碰倒的笔架—— 数月过去,他依然还是那只学写字学到不耐烦就要发脾气的小猫。 那时候他写了些什么呢? 沈香主无声轻笑一下。 宣纸之上,无数个歪歪扭扭的“沈朵朵”。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朵朵是真的。 他的朵朵真真切切存在过半年,与旁人都没有干系,只属于他一个人。 最后一个念头也隐没入脑海。 夜夜被梦魇所困的魔王终于陷入沉睡,此夜不再有可怖的冰霜,只有白猫柔软干爽的皮毛。 * 更漏点点滴滴,即将滴过子时,却在最后一刻,殿门轰然打开。 沈香主拉着人跨过石砌的门槛,朗声道: “骆衡清!我将阿拂还给你!” 微顿片刻,他松开手,任由身后人越过他,一步步朝仇人走去。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声继续道:“但能不能活着走出槐陵,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夜幕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衣身影。 宴席间散乱的白发束了起来,眉间冰凌纹纤细锋利,腰间仗剑,白衣胜雪,像是又回到百年前,又变成那个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衡清剑君。 贺拂耽慢慢朝师尊走过去,在即将搭上那只早早伸出的手时,听见身侧一声嘶哑的低唤: “阿拂。” 贺拂耽驻足,微微侧首,看见声音的来处有人孑然独立。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红瞳如同两簇野火,静静燃烧着。 百年不见,男主的龙躯被太阳炎火淬炼得更加坚不可摧。魔气精纯,魂枪锋利,气力流转之间竟然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炎火之意。即使没有龙角龙骨,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六界第一人,恐怕师尊也未必能战胜他。 识海中魂枪蠢蠢欲动,不远处衡清剑下也开始泛上冰霜,似乎一场搏斗一触即发。 但独孤明河却始终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人。 “阿拂……” 声音很轻,像是陷在一场美梦之中,舍不得将自己惊醒。 他曾无数次梦到过今天。 梦到阿拂如预言所说那般在龙吐珠花田中醒来,然后他们相拥、亲吻,用尽一切亲密的方式弥补百年的分离。 又或者阿拂在望舒宫的傀儡上复生,在莲月空的丹药下还魂,他便在梦中一次次血洗望舒宫、屠戮莲月空,一次次像个大英雄那样将阿拂抢回来。 但现在,梦境之外的他,刻骨的思念被煎熬成卑怯、惶恐和期盼,没有英雄,只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守财奴。 所有斗争、掠夺的心思都在看到面前人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望着那双眼睛,他唯一能说出口的是: “……我明天能去望舒宫看你吗?” 周围为之一寂。 沈香主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独孤明河。 贺拂耽微微歪头,忽而莞尔。 正要开口,天边却有惊雷炸响。 像是隔着千万年的岁月遥遥而来,像是在从前的某一世他也曾听闻这样的声音,雷声过后,世界面目全非。 贺拂耽回眸看去。 漆黑夜幕像是被划开一个巨大的破洞,洞口之内,无数幽绿鬼火浮动。细看才知那不是火焰,而是极度饥饿下的兽瞳。 仅仅百年,大荒重现世间。 而万年前被天道封印在大荒界的上古凶兽,一夜之间,全都苏醒了。 第108章 无数庞然大物从夜幕中的裂缝中钻出来。 它们的形容如此可怖, 鳞甲坚硬青面獠牙,血红双瞳泛着仇恨的光芒。如此硕大的体型,与那条小小裂缝对比如此鲜明, 每钻出一只缝隙就被挣得越大一分,竟像是要撕裂贯穿到穹顶。 它们身上还贴着镇压的符纸, 此时符文全都裂成碎片, 再也不能对它们起到半分禁锢作用。 古神湮灭之后,就轮到这些同样拥有强大神力的异兽。仙族在天道的帮助下将它们封印,摧毁它们的理智之后,让它们在大荒陷入死亡一样永久的沉睡。 然后现在,这些形同死去的异兽苏醒过来,用仅存的凶兽的疯狂, 跨越三千界前来复仇。 即使不动用神力,獠牙和利爪也依然强悍到每踏出一步就能让一大片土地沦陷。 魔物从四面八方仓皇逃窜, 让人惊觉这漆黑无比的四陵之中竟然潜藏着这样多的生命。 哀嚎遍野, 贺拂耽踉跄后退一步,脑海中刻意避开的那些回忆一瞬将疯狂涌入。 身后有人接住了他, 拥抱他的同时,在他脚下设下封印。 这个怀抱干爽、温热,胸腔之中血肉强健有力地一下下跳动,不复前世那般鲜血淋漓。 贺拂耽猛然挣脱回忆。 “别怕, 阿拂。”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哄道, “我不会让它们走出魔界的。” 贺拂耽回头, 看见身后人夜幕之中灼灼而沉静的红瞳。 那双眼睛倒映着无数凶兽的身影,一如前世倒影着熊熊灭世天火,而他再次义无反顾以一己之力前去阻拦。 “为什么?” 这一次,不再有金乌发狂吐出的炎火, 不再是烛龙族应负的责任,而是神族对修士的复仇。为什么还要挡在兽潮之前,为六界拦下这场灾难? “因为阿拂不想它们走出魔界。” 独孤明河抬手,想要抚摸面前人的脸颊,却在看见那双冷漠懵懂的眼睛时心中一颤,猝然收回手。 他落寞地苦笑:“人间界与魔界毗邻,要想前往修真界,就必须取道人界。偏偏人界是最脆弱的一界,这些凶兽随意一击就可以让人间民不聊生、百年动乱。阿拂最爱人族,我又岂会放任不管。” 贺拂耽试图挣开脚下封印,那符咒却牢牢束缚着他,温和而结实。 “既然是我爱护人族,你便应该放了我,让我前去救他们。” “可我没有胆量再一次看阿拂离我而去。” 独孤明河话语哽咽,却勉力微笑。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7节 “我全都知道了,阿拂。我知道你是怎样在我死后,百般筹谋让骆衡清分割神魂,还我白虎兽身,送我轮回转世。阿拂这样勇敢,这样聪明,我不如你。” “我太笨了,骆衡清有傀儡术,莲月尊有还魂丹,而我什么也没有。我只能等。可一百年真的太久太久了,阿拂,我没有勇气再等一次,我也不知道……这一次又要等多久。” “所以这一次,换阿拂看着我离去吧。” 他眼睫轻颤,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在面前人雪白莹润的颊边落下一吻。 珍重、纯净,带着整整百年求而不得的苦痛,与一朝得偿所愿的欣喜。 “阿拂爱重人族,我愿为阿拂的爱而死。只愿阿拂此生,松鹤延年,长命无忧。” “我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贺拂耽眼前骤然一黑。 再次复明时,眼前人已经化成一个模糊的背影,远远离去。 在已经去过九重天的真正的神明烛龙面前,异兽并不是他的对手。 但兽潮源源不断,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样,甚至不会躲开魂枪的攻击,任由枪尖刺破鳞甲。 它们一味地进攻,被封印千万年的仇恨无从发泄,便全部报复到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身上。 贺拂耽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在兽潮中搏斗,脑海中记忆碎片纷杂。 承载着无数澎湃的感情似乎将要呼之欲出,泥塑的心脏却充耳不闻,自顾自一下下平静地跳动着。 前世与今生仿佛分裂成两个灵魂,一个泪眼朦胧,挣扎不休,一个却双眼干涩,漠然地看着面前一切。 “别怕,阿拂。” 身后有人走来,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你会赢的。” 贺拂耽喃喃自语:“赢?” 骆衡清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面前汹涌的兽潮,轻声道:“这应该是你与他之间最后一场对弈了吧?以六界为注,看来那个人已经走投无路了。” 脚下悄然泛起冰霜,空气中凝出无数冰凌,衡清剑的虚影在万千冰凌中逐渐显现。 剑尖上有属于仙人的力量,本不该在下界出现。此时却冒着被天道卸磨杀驴的风险,一剑划去,无数凶兽倒地。 又是心甘情愿。 不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话语,却同样为了他甘心去赴那个注定惨败的结果。 脑海中的记忆越来凌乱,无数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年幼时由师尊牵引着落下平生第一颗棋子,教导他何为“天元”,何为“气数”。 人间界众臣曾围在他桌边,高谈阔论何为棋风、何为棋品,却暗中为他作弊。 肃穆佛修曾赠予鬼手一子,赞叹他让一盘必输之局死而复生。 那些牢记于心的规则,渐渐精通的技法,刻苦钻研的残局…… 最后都化为虚无,虚无之中他看见自己的身影。 披头散发站在满地血污中,握着已死之人的魂枪,对自己发誓: “所有的一切,所有物、所有人、所有爱。” “都将只是我的棋子。” “不再为辜负而愧疚,也不再为牺牲而伤心,只为结局。” “只为赢。” 他的确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这一局棋实在下得精妙无比,让这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都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棋子,轻易被他操控生死与爱恨。互相憎恶到恨不能斩尽杀绝,却又在转眼间,在九重天上握手言和。 甚至直到棋局结束,直到如今,棋子仍不愿醒来。 兽潮之中忽然火光冲天,是鳞片互相摩擦生出的火焰。 魂枪与冰剑节节败退,众神万年来的仇恨之下,一仙一魔显得如此渺小。 一只凶兽突破防守,一跃到贺拂耽面前,张开血盆大口。 巨大的身影遮天蔽日,贺拂耽眼前一片黑暗,却始终没有等到疼痛降临。 很快凶兽的身体在他面前软倒,尘土漫天,渐渐显露出站在之后的那人的身形。 独孤明河已经变回原形。 神龙族若非自愿,只有在情动和重伤时才会显露龙身。 凶兽锋利的獠牙抓伤了他大片皮肉,伤口翻卷之下白骨清晰可见,四处血水淋漓。 那不是贺拂耽记忆中漂亮矫健的红龙。 那些红宝石一样的美丽鳞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木头削出的代替品,焦炭一样覆盖在龙身上,轻易就能被獠牙和利爪掀起。 独孤明河想要站起来,龙爪却无法再支撑起身体。 他喘了一口气,龙尾将封印中的贺拂耽轻轻卷起,小心地护在身下,然后朝天边另一端遥遥望去。 那里站着骆衡清,浑身白衣浴血,手中冰剑一次次碎裂,将他反噬得遍体鳞伤,却又一次次重组,拦在兽潮之前不肯跪地。 直到最后几乎脱力,冰剑脱手而去,掉进满地凶兽的残肢中。 兽潮咆哮着朝人间界飞去,掠过他们头顶时不作任何停留,似乎已经将猩红泥土上那焦炭一样的龙族视为尸体。 却在即将冲破界壁之前,烛龙口中发出一声长啸。 清越激愤的龙吟仿佛能震慑世间所有罪孽,一时间连风声都暂时停歇,天地同时陷入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从遥远的金乌巢穴传来,却清晰得像是在每个人的耳畔响彻。 碎裂声越来越多,一瞬之间,那声音就被无数陌生的龙吟替代。 或是年轻稚嫩的,或是年迈威严的,共同应和着第一声呼唤。铺天盖地的火光离开虞渊朝槐陵前来,如同红日高升,将永夜的魔界照耀得亮如白昼。 百年前那些死在金乌烈焰之下的烛龙们,复活了。 龙群奔涌而来,将兽潮撕裂,如同一柄烧得鲜红的铁剑插入一团泥泞,泥泞中野兽如虫蚁四散逃窜,哀嚎不休。 最后一只凶兽也死在龙爪之下。 兽瞳里仇恨的红光熄灭的瞬间,遍体兽尸消失不见,天际那道长长的裂缝也重新愈合。 新生的龙群朝贺拂耽轻轻点头,道一声“燕君”,随后也化作虚无。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 除了独孤明河与骆衡清。 将空间术用到极致的程度,不仅能在界壁之间穿梭自如,视山川河流如无物,还能突破时间的限制——回到过去,或是预见未来。 那不是新生的龙群,而是活在过去或者未来的龙群,跨越时空前来相助,改变当下的命运。 这是天道才有的权力,只有天道才配高高在上,站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戏耍六界众生的命运。 一魔一仙,交换了一瞬间等同于天道的权力。 魔族付出的代价是神格破碎,昏迷不醒,而半仙付出的代价是…… “这是否算我已经赎罪……阿拂?” 被血水染得猩红的泥土上,有人半跪在地。他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几乎已化作白骨。 他踉跄着一步步向贺拂耽爬去,手指落在泥土中满是血污,很快也变成白骨。 他付出的代价是,和那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兽潮和龙群一样,化作虚无。 “我曾经毁了虞渊,现在却保下槐陵。你原谅我了吗,阿拂……”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 泥塑身体里的两半灵魂,一半为面目全非的师尊、为生死不明的朋友心痛不已,另一半却以无比冷硬的决心,压下一切痛苦和绝望,迫使这具身体抬起头,依循本能看向夜空中那朵永世高悬的莲花。 莲瓣半开半闭,星星点缀左右,千百年皆是如此。 泥土之上的厮杀将一切附着的草木生灵都染红,苍穹之下这些漂浮的尘埃们却依然高洁浪漫。 骆衡清苦笑一声,骷髅的下颌碰撞着,发出不成字句的尖利声响。 “别怕,阿拂……你会赢的。” 可当贺拂耽终于低头朝他看去时,白骨却化成齑粉,消散在夹杂着浓重血气的风中。 只剩下几缕残魂,顽强到连天道的反噬也无法摧毁。 失去肉身承载后,它们无措地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很快便感知到熟悉的存在,慢慢浸没入昏迷中烛龙的胸膛。 封印突然解开,贺拂耽踉跄一步,下一瞬就被扶住。 “原来堂堂衡清仙君,竟然和一个魔物为一魂双体。” 沈香主半抱着怀中之人,带他来到几步外稍稍干净一些的地方,然后拔出魂枪,枪尖直直指向烛龙的心脏。 “那么,只要我杀了独孤明河,搅碎他的三魂七魄,骆衡清便也会随之死去,从此再也不能复生,对吗,阿拂?” 沈香主回眸轻笑,笑容中有无尽孤寂。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我现在真的轻易就能杀了他们……你还是不愿意对我笑一下么?” 灵魂的撕扯之下,贺拂耽无法回答。 沈香主也不愿意听他的回答,他转回头去,面容在那一刹那因嫉妒变得极尽扭曲,手中用力,枪尖狠狠刺下。 却在即将刺破烛龙皮肉的那一瞬间,世界静止。 六界之间那些矗立的、沉默的、虚无的界壁,突然之间生出无数血红的脉络,如同无数血管,向上不断延伸,直到缠绕上天际那朵纯洁的莲花上。 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莲花,终于开始盛放。 曾经含羞带怯的雪白莲瓣一片片打开,逐渐变得鲜红如血。当花朵完全绽放后,它开始慢慢旋转,如同一个终于被启动的机关,如同一个终于被注入生命的活物。 旋转的花瓣之间,有城池的影子若隐若现,宛如海市蜃楼。 楼宇之中,有人翩然而来,一如初见。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8节 第109章 延伸至莲月空上的血红丝线扭动、飘舞着, 像是在源源不断地抽取着什么。 万千血线汇聚在来人身后,仿佛凭空生出的巨翼。 贺拂耽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亦浮出许多细小的丝线,像一尾尾游鱼, 头也不回地向天上游去。 整个六界、六界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像只是面前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静止的时间与空间之中, 莲月尊是唯一鲜活的存在。 他微笑着, 笑意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真心实意。 “你终于回来了……阿拂。” 他轻声喃喃,“再也不会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阿拂,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尾音轻若无物,消散在空气中。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贺拂耽眼前所见的一切。 满地血水、血水之中生死不知的烛龙、烛龙心口泛着锋利青光的枪尖,全都消失不见, 只余黑暗。 这黑暗如此紧实,如此压抑, 将贺拂耽包裹其中, 让他无法挣脱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 …… 黑暗会掠夺对时间的感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久违的阳光重新照来时,贺拂耽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再一次看见自己的手,他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他脑海中空空如也,所有思绪都在漫长的黑暗中消磨尽了, 甚至不能很快地分辨出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所以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侧首朝门边看去。 来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在他床头跪下。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少宫主要起床了吗?” 贺拂耽哑然,怔怔看着面前人。 毕渊冰。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要对面前人说,似乎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对方, 便是为了这件事,他从遥远的异界赶回。 但张口之后却是无尽的茫然,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来处,也不知将要归往何方。 他坐起来,任由毕渊冰半跪在地上替他更衣。 身上轻柔的触碰时不时传来。贺拂耽突然一把握住那只手,冰冷粗糙的、属于傀儡的手。 “少宫主?” 没有消失。 面前人仍旧好端端跪在他面前,双手被他握住,手里捧着一卷燕尾青的华袍,还没有来得及为他披上。 不是梦。 不是幻觉。 贺拂耽放开毕渊冰,环视四周。这里的一切如此熟悉,他渐渐想起来,这里是师尊当年问过他的意见后一点点为他打造的宫殿。 这里是望舒宫。 贺拂耽问:“师尊何在?” 毕渊冰毕恭毕敬地回答:“宫主在望舒街上杀鱼。” “……杀鱼?” 即使记忆大多消散,也依然觉得这两个字十足奇怪,贺拂耽犹豫了一下,又问道: “明河呢?” “魔尊在望舒街中打铁。” “……打什么?” “打铁。” 贺拂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像是一下子不认识这两个字了一样,看着毕渊冰一脸怔愣。 他攥拳在另一只手中轻轻敲了一下:“你是说这个打铁?字面意思上的打铁?” 毕渊冰点头。 贺拂耽微微睁大眼睛。 杀鱼。 打铁。 望舒街。 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奔到窗边伸手一推—— 窗外那颗返魂树仍旧站在原地,扎根的土地却不再是茫无际涯的雪原,而是横平竖直的街道。 街道两旁人来人往,有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有左右环顾步履闲适的出游者,还有肩挑箩筐当街叫卖的小摊贩。 他们有的脚踩祥云,白衣飞扬,飘然而过。 有的红瞳巨角,面容凶神恶煞,周围却无一人害怕。 仗剑的人族侠客打马而过,撑伞的鬼族游魂贴着墙根缓慢蠕动。九条尾巴的猫咪团在路边的躺椅上昏昏欲睡,三只脚的金乌鸟哀嚎着被主人抓去洗澡。 贺拂耽看痴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房间,再次清醒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路中央明晃晃的阳光下。 集市长街里的嘈杂声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 天上的云很低,低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云端有亭台楼阁的影子,缥缈神圣宛如仙境,下一秒门窗就被啪一声打开,一群白胡子老道你追我赶从楼阁里飞出来,互相揪着对方的眉毛,一路吵吵嚷嚷。 “今天的晚霞应当是紫色!紫色更好看!” “已经连续三天是紫色的晚霞了!早该轮到红色了!” “你审美低俗!就你也配飞升成仙享受仙职?!” “都别吵吵了!我觉得青色更好看!” 他们追打着一路飘远,团团法术在天边炸开成绚烂的烟花,贺拂耽不由驻足,长街上其余人却司空见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和身边人说笑。 躲避着阳光飘来飘去的鬼魂总是时不时就被路人从当中穿过,它们捂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衣服,尖叫着追上去讨说法。 赶路的人族一面狂奔一面大喊:“哎呀,我赶时间,来不及了嘛!” “那也不能这么没礼貌!”透明的鬼魂叫道,“除非你让我附身搭个便车,不然我定然缠你三天!” “行行行,正好顺路,你来吧!” 得到允许的鬼魂融入人族的身体,片刻后被附身的人族高兴地跳起来,还绕着一旁的贺拂耽转了一圈,向他炫耀自己碰瓷得来的新身体。 听到身体里原主人的提醒后,这才忙不迭向他告别,朝前方跑去。 贺拂耽目送一人一鬼远去,受那欢声笑语的感染,情不自禁嘴角轻扬。 身旁某户人家住着的夫妻俩似乎正在吵架,那声音震天,几乎快把房顶掀开一个洞来。 果然下一秒房顶瓦片就真的掉下来,一个茶杯从那洞中冲上天际,身后跟着一个胖乎乎的茶壶。 “你竟然怀疑老娘偷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茶杯委委屈屈:“主人给你配了六个茶杯!你嘴上说最爱我,可我昨晚看见你跟老二那个狐狸精一起出门了!” 廊下卖布的狐狸精:“嗯?谁叫我?” 贺拂耽一路向前走着,心中有一个不敢置信、却是越来越确定的答案。 这就是他曾经畅想过的那座城—— 没有神仙妖魔之分,六界众生都住在一起,日日聚在篝火旁谈天说地、开怀畅饮。 没有神魔仗势欺人,没有小鬼为非作歹。凡人不再为了钱权名利勾心斗角,修士不再为了得证大道自相残杀。 是他在孩童时的奢望、在成年后的戏言。 是他在加冠礼上对着满地冰雪许下的生辰愿望,是他在莲月空中遥望十八地狱出口的讥讽。 无论是作为愿望还是嘲讽,如今已然成真。 他一路向前走着,所见的一切都和乐融融,如同童话。 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紫色的麦田。 麦香熏得人几欲沉醉,麦苗挂着沉甸甸的硕果,在风中轻轻摇晃,一脚踩进去能淹没到腰间。 紫色的芳香海洋中,有长着巨角的魔族正在勤勤恳恳地耕耘收割。他们唱起悠扬的歌,青铜一样的歌声像是穿越时空传来。 天上有金乌们正与烛龙族相戏。 天神将沐浴后的金乌放归,那只金灿灿的鸟儿一口火焰就将羽毛烘干,兴高采烈地加入同类的舞蹈之中。另一只金乌在主人的注视下,哀鸣一声飞回虞渊,等待着黎明时雄鸡一声报晓,开始它今日的轮值。 闲来无事的魔族与烛龙聚在银河中大摆宴席,浓郁的酒香混着沉沉花香在整个星海中散逸。 神族在其中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双眼亮晶晶地品尝着每一道新菜式,追问每一个新八卦。 贺拂耽没有饮酒却如同醉酒,脚下如同踩着云朵,漫无目的走了一天一夜,在天亮时重新回到望舒宫。 他站在宫门外没有立即进去,因为他在宫外长街上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角落中一个小小鱼铺里,有人正在案前埋头杀鱼。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59节 听见贺拂耽的脚步声,他放下手里的刀,抬头笑道:“阿拂昨日去哪里玩了?现在可是饿了?要来一碗鱼羹吗?” 见贺拂耽不说话,骆衡清宠溺一笑:“天天都是鱼羹,阿拂可是喝腻了?” 他洗净手,从抽屉里拿出几个铜板,递到贺拂耽手上。 “去巷子里买些别的吃吧。” 贺拂耽接过师尊手里的铜板,误入这梦一样的城池的恍惚感在这个时候达到顶峰。 的确像梦一样。 可是,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吗? 铜板的金属触感硌手,鱼铺木头架子上的木刺也有些棘手。天光反射在刀刃上明晃晃的,那是师尊的本命法器衡清剑幻化而成,此时沾了满身鱼鳞。 贺拂耽不自觉伸手去碰,被骆衡清拦住。 他有些担忧:“阿拂昨日彻夜未归,可是玩累了?你一身紫麦香气,想来是去虞渊了。可是去找明河玩?” 他微微一笑,“看来是没找到他?” 贺拂耽双眼泛起一阵微热。 他从未见过师尊这样温和地唤过“明河”二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总是彼此仇视,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若是他们能友好相处……他连做梦也不敢梦见这样美好的事情。 这真的不是梦吗? “明河已经搬离虞渊。”骆衡清伸手朝前一指,“阿拂顺着此路直走,拐角处就是他的铁铺。” 贺拂耽顺着他的指示转身,在见到明河之前先遇上另一位故人。 算命铺子里,胡子花白的老者正拎着一个少年人的耳朵大声训斥。 “十卦九失!十卦九失!老夫一生算无遗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徒孙?” “你居然还算阿拂今生为人,阿拂分明是神龙后裔,你再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少年郎咬着笔杆乖乖听训,却在余光瞥见门外路过的贺拂耽时,挤眉弄眼想要逗来人一笑。 贺拂耽失笑,接过翩翩飞来的蓝色灵蝶,展开信纸后留下字句,这才转身离去。 再行几步就是这条长街的拐弯处。 那里挂着一个素净的招牌,其上利落地写着“铁铺”二字。 还未走进便能看见大敞的木门上反射出通红火光,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络绎不绝。 贺拂耽在门外停住,心中升起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担忧来。 打铁的声音突然消失,门里传来一声轻唤: “阿拂?” 有人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见到门外的人便是一笑。他伸手擦去额上的汗水,退后一步让出空间,双眼晶亮地邀请道:“我就知道阿拂会第一个光顾,快进来。” 贺拂耽听话地走进去。 铁铺里很干净,炉子里燃烧的是龙焰,火苗跳动时仿若有自己的生命,将整个房间烘得明亮温暖。 赤|裸着上半身的独孤明河放下手中铁锤,一眼就看到贺拂耽攥在手里的铜板,笑问: “阿拂还没吃饭?终于喝腻你师尊的鱼汤,来借我的炉子烤红薯了?” 龙焰,火炉,红薯。 这三个词语放在一起,让贺拂耽一时间回不过神。 面前人却献宝似的带着他来到火炉前:“今天不仅有红薯,还有别的呢。阿拂你看!” 贺拂耽顺势看去。 曾经只在虞渊龙冢燃烧的火焰,现在乖顺地依偎在小泥炉中,其上是一把还未成形的铁剑,其下是一只焦脆飘香滋啦冒油的烤鸡。 没错,一只烤鸡。 “可是……” 贺拂耽微微犹豫,有很多话想要问,最后却只是摊开手,向面前的人展示他仅有的这几个铜板。 “……我的钱不够买一只鸡。” 独孤明河失笑,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接过贺拂耽手中的铜板,随意放在桌案上。 “小猫就该吃百家饭,赊账是阿拂的特权。” 他取出鸡肉一片片切好,放进白瓷盘中,推到贺拂耽面前,含笑道,“就算要账,也是找衡清君要。阿拂就是叼一片树叶来付钱,我也是会把东西卖给你的,莲月城中众人不都是如此吗?” 莲月城。 望舒街。 贺拂耽心中暗自琢磨着这几个甜似蜜的字词,它们在舌尖上一卷,不曾吐出口就能甜到心里去。 接下来一整天,铁铺里的打铁声安静下来,只有火炉中龙焰燃烧的细小噼啪声还在持续不断。 贺拂耽在火炉旁安睡了一整个下午。 醒来时正值黄昏,天边涌现出青色的晚霞。他抬头看了一眼,心想天宫中那群得道仙人看来已经分出胜负。 门外响起敲门声。 独孤明河起身开门,看见来人后回头微笑:“阿拂快看,是谁来了?” 他退开一步,露出门外的骆衡清。 骆衡清亦朝他客气点头,而后才看向贺拂耽,柔声道: “神尊飞廉邀我们共入虞渊,说是南海之滨有海市将开。龙宫水族与鲛人也会现世,阿拂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明河也与我们同去?” “明河自然与我们一同前去。” 贺拂耽双眼越来越亮。 得偿所愿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让一颗心飘飘欲仙。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正一左一右走在他身边,这个事实挤占了他所有思绪,让他一心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想不起曾经的苦痛,辨不出当下的失真。 在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 再次来到虞渊,来到这个酒香和花香都浓郁得醉人的地方,这一次不再是看客,而是置身其中的主人。 银河之水散落在身边,飘带般缓缓向前游动。 万千星沙飘浮在河水中,仿若静立不动,光辉却时时闪烁。河水捎带着星星和零星几片龙吐珠花瓣汇入南海,海边早已燃起盛大的篝火。 跳动的火光将海岸照耀得如同白昼,海潮呼应着岸上传出的声声欢呼,道道白浪翻滚上岸又悄然退去,在某一瞬间整个海面从中间断开,露出赤|裸的海底。 海市开了。 花香、酒香全都涌入这个以往总是被海水隔绝的新世界。鲛人和巨鲸的歌声从两面的水墙传出,汇入岸上声声龙吟中,明明是各不相同的语言和曲调,混在一起却如此和谐动人。 忽而有清越的笛声响起。 神尊飞廉,或者说莲月尊,遥遥前来,吹奏着手中长笛。笛音一起,宴席间所有丝竹管弦无需主人拨弄便流泻出乐声来。 四季之风捎来叮叮当当的风铃与佩环声,人们朝神尊见礼,随后似有所悟,跟随乐曲的节拍跳起一支只属于自己的舞。 决真子挥袖,冰霜从袖风中带出,一路侵袭到海面上。 海水瞬间冻结形成平地,于是岸上的歌舞逐渐来到结冰的海域,两个世界的人隔着冰层好奇地端详彼此的双腿和鱼尾。冰霜延伸至大海深处就变为小舟,坐在舟中就能抚摸到水里的鱼群。 独孤明河轻轻打了个响指,龙焰从他指尖迸出,漂浮到空中,沉没入海底,将海水上下的两个世界都照耀得光明璀璨。 光明之中,远道而来的水族和鲛人一边唱歌,一边出售难得一见的鲛纱和鲛珠。 莲月尊的笛音辟出海市,衡清君的冰霜将海市与人间相连,魔神烛龙的龙焰为两个世界带来光明。 曾经天道同时生出三个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是要他们内斗而亡。 但现在他们存在的这片天空却足够浩瀚,能将他们同时容下。 清越龙吟和鸟鸣同时响起,十只金乌与无数烛龙从远处天际飞来。赤红的龙身在海面上翻腾飞跃,海水湛蓝的应龙像是他们的影子,也跟随着他们的舞动而舞动。 身旁独孤明河应和一声,腾空飞去,身体在半空中化成龙形。 浑身血红鳞片光华流转、熠熠灼灼,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龙骨和龙角都好端端地生长在他自己的身体中,密林般的龙角顶端断了一小块,却丝毫不损这对角的美丽。 他是最美丽、最强壮的烛龙。 一曲毕,这条最美丽最强壮的烛龙收获了无数观舞者投来的鲜花。他口中衔满了开到荼蘼的龙吐珠,却落到地面化为人形,抱着花朝贺拂耽走来。 那双红瞳湿润明亮,像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隔着遥远的距离依然清晰可辨。 贺拂耽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这样的眼睛,久远得像是一场前世的梦。 前世…… 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心中响起,轻得像是一个海上的泡沫,却不容忽视。 这是一场梦。 他在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时候沉迷于这个梦境,也在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时候从梦中清醒。他糊里糊涂地入梦,又糊里糊涂地醒来。 他想起来了。 “渊冰……” 傀儡鬼魂般出现在身后,贺拂耽看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烛龙,却轻声对身后人继续道,“我在卞城王府外的石碑上看见了你的名字。” 毕渊冰静谧地微笑,竟并不意外。 “属下的确曾为十殿阎王之一卞城王毕元宾。鬼魂没有身体,无依无靠,幸得神尊相助,在傀儡上附身,此后便改了名字,相伴在少宫主身边。” “少宫主不必为属下伤心,属下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贺拂耽默然不语,看着面前独孤明河走来,朝他递来一支垂着露水的龙吐珠。 那滴露水折射着月华,遥远的、来自天上的寒意丝丝缕缕落在指间。 是如此真实的触感。 他全都想起来了,想起莲月空中与六界界壁相连万千血线,想起界壁曾经破开的裂缝,缝隙中涌出的兽潮,有一仙一魔带领龙群奋力厮杀,最终一切重归寂静,只剩直刺烛龙心脏的一杆魂枪。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60节 和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相比,眼前和乐融融的景象显得如此梦幻。 但梦虽醒,梦中所见的一切却并未破碎。 眼前六界和乐的景象仍在,耳边载歌载舞的声音尚存,望舒长街上灯火通明,海市宴席中觥筹交错。得知真相的毕渊冰并没有露出木头的真身,也没有变成海中的泡沫,仍旧陪伴在他身边,坚如磐石。 他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场美梦中寻找到另一种命运。 现实世界里一切阴谋诡计都消失不见,在这里,全都被改写成心甘情愿、情有可原。 贺拂耽抬眸朝神尊看去。 他已经停下吹奏,风丝却亲昵地绕过他的指骨,再从长笛上的孔洞钻过,吹出如同海风侵蚀礁石的呜呜声。 他的眼睛是这场美梦唯一的破绽,身处无边宴席之中,却倒映着那个真实的世界,被无数血线裹挟的世界。 他头上仍有华盖旋转,佛珠碰撞声音清脆悠远,仿佛其下是一个多么慈悲的圣人。 圣人在风声中启唇: “六界众生皆愚昧无知,我剔去了他们的肮脏恶劣,在莲月空中赋予他们纯洁的新生,让他们生活在这个永远不会有争斗的世界。” 除了贺拂耽,所有人都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自顾自饮酒作乐。 莲月尊慢慢走来,眼中那个世界里的血线变得越发鲜红。 它们正在一下下抽取属于那里的生命力,用来供养莲花城中这一场虚幻的美梦。 这的确是一场梦,可是只要继续沉沦,梦境就会成为真实。 那些前尘往事会被新的世界取代,过去的真实会退化成遥远的梦境,而此刻的梦境会成为未来的真实。 “众生平等……阿拂,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第110章 正文完结 美梦成真。 要如何选择? 【叮——数据传输进度已达百分之百。】 脑海中突兀的电子音响起, 随后是系统兴奋焦急的声音,【好险好险,赶上了!员工, 你的记忆数据已经全部恢复,包括你作为水神应龙那一世的备份!你快和这个大病毒唠嗑拖延时间, 我回局里找主神给你开挂, 然后我俩一起打败他!等我啊!】 【等我!】 话音落下系统便断线离开,贺拂耽看不见它的去向,面前人却似有所察,微微扭头看向某处。 他并未动作,却有一只白鸽急速飞来,鸟喙在空气中一啄, 硬生生将一团能量光点从虚空中叼了出来。 光点在鸟嘴里一闪一闪,是系统在瑟瑟发抖。 周围升起淡淡的雾气, 将其他人的面容都模糊得看不清楚, 只有莲月尊的身形在其中依旧清晰。 白鸽收翅落在他肩头,他伸手轻抚鸟羽, 抬眼朝贺拂耽轻笑: “阿拂喜欢这个小东西吗?若是喜欢,我便留下它性命,让它陪伴你。” 贺拂耽却始终只是看着那双眼睛。 属于神明的记忆让他终于看清那些血线的来历,那同样也是让空间术沦为邪术的原因—— 在界壁之中打下锚点, 便可以在两界之间移形换位、隔空取物, 但能够索取的, 并不仅仅只限于死物。 还有生命。 禁术的启动让位面规则失控,界壁因此破碎。涌出的本该是能让位面自毁的虚无,幕后之人却早有准备。 他就像万年前仅凭一支乐曲就能让众神思凡一样,亦只需要一曲的时间, 便能让它们再次沉溺于仇恨之中。 从沉睡中醒来,变成汹涌的兽潮,一面堵住界壁外的虚无之力,一面向界壁内的生灵发起进攻。 当然会有人前来阻拦。 可不管是谁来阻拦,不管结果是胜是负…… 前者,兽潮和虚无之力退回界壁外,规则失效,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这门禁术的启动,六界众生成为莲月空源源不断的养料。 后者,兽潮肆虐六界,寻回失散的神力,神族从此复苏,但—— “众神奉你为尊,你却还想再杀他们一次吗?” “阿拂,众神皆指望我与天道抗衡,因此才推我为尊。”莲月尊轻声道,“可我若没有与之媲美的力量,谈何抗衡呢?只有杀了他们,夺取百神神格,才有与之一战的机会啊。” 贺拂耽抬手,手掌轻巧一翻,乾坤囊中某物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是一个小巧的拨浪鼓。 莲月尊轻笑:“雷神鼓。本是赠与阿拂,方便日后布雨,可惜……” 他上前一步,指尖在面前人眼角轻柔怜爱地一点。 “可惜天道不公,将阿拂这一世的封地定在虞渊,一万年也不必下一次雨的地方。” 贺拂耽扭头避开他的触碰,攥着手中木杆,用力到指骨都微微发白。 果然是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筹谋。 就算神族复苏,亦不过是重复前世的命运。前世神尊飞廉杀死的神族甚至比天道绞杀的还要多,区别只在于天道是光明正大的屠戮,飞廉是躲在天道背后的暗杀者。 而这一世,他甚至不必再亲自动手。 只需在莲月空中轻轻摇晃雷神鼓,鼓声中同类死前的悲泣就能将幸存者刺激到自相残杀。 贺拂耽低低道:“真是一盘好棋。想必尊者汲汲钻营了许久吧?” 语气平静淡漠,似乎不为所动,却无端听来几分讽意。 莲月尊面容扭曲一瞬。 “若非我步步为营,阿拂,天道怎么舍得将你还给我?” “它知道我唯独对你从不设防,因此借你的手将我封印在深海。却又卸磨杀驴,将你的神魂放逐异界。若非我逃出封印后以自身为祭,将六界命运困在同一轮回,天道怎么会将你的魂魄唤回来?” “……”贺拂耽轻声道,“所以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成为你的棋子。” “阿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复活。” “是你控制了骄虫神的心智,让它心怀恨意,打开大荒秘境,引诱众修士踏进陷阱。” “它被困大荒万年,若心中真的没有半分恨意,我便是舌灿莲花,恐怕也难以挑唆得动。” “也是你欺骗白石郎剖出四十九颗道心,沦为邪神,只为求一条超脱之道。” “他本是石精,侥幸修炼成神,也只是野神,本就心思不正。” 莲月尊轻声落寞,“阿拂信他,却不信我么?” “白石郎临死前曾说,我身边有人以一副正义慈悲的假面,接近我、引诱我,就像他一样。我看不穿他的假面,自然也看不穿那个人的。” 贺拂耽冷冷看着面前人,“师尊大概以为白石郎口中所说这人是他,才急于对白石郎行刑。若师尊晚一步动手,或许我就能从他口中听见你的名字,早早知道你的真面目。” “所以此事败在骆衡清做贼心虚。”莲月尊仍是微笑,“阿拂如何能怪我呢?” 贺拂耽不语,低头看向手中雷神鼓。 小巧可爱,五彩斑斓,让人难以想象竟是以尸骸制成。 “当日加冠礼上,你不只是送来贺礼,还亲临了望舒宫,是吗?” “那日阿拂散发回眸,姿容绮丽清绝,我记忆犹新。” 贺拂耽无言,半晌才道:“昔日行云布雨,除你之外,唯有雷神与我最为熟识。他同样也是你的朋友,你竟半分旧情也不肯念吗?” 莲月尊神色微沉,记忆中总是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永远阴魂不散的第三人,即使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厌烦。 但目光落在那拨浪鼓上,他又缓下神色,慢慢绽开一个温和的笑意。 “阿拂只需要看着我就好了。” “你还是这般狂妄自大。” 贺拂耽寒声道,“你也是用同样的理由,不顾人间战乱,也要让白泽脑后生出反骨,让圣人变作暴君吗?” “若不如此,恐怕阿拂就要和那小子在虞渊隐居一辈子了。”莲月尊眸中浮起一丝妒意,“我怎么能忍?” “你怎么会知道……沈香主是你的眼线?” “他是一条好狗,会咬人。比毕渊冰好用多了。” “你一直在监视他们。” “怎么,阿拂心疼了?阿拂在为他们质问我?” 面前人声音(仍旧温和,眸色却微深,隐隐透出几分疯狂嫉恨之意,“可是阿拂,你究竟在为谁打抱不平呢?独孤明河,还是骆衡清?” 贺拂耽不愿与这样的目光对视,扭脸避开。 “枉死在你手中的性命这样多,你不该受此质问吗?” “可就算没有我,那些人也会死。阿拂怪我屠戮神族,可神族受天道怨恨,早晚会被剿灭得一干二净。而人族虽备受天道宠爱,却只有百年寿命。百年不过弹指一瞬,是生是死又有何重要?至于修士,无论成仙与否都与我神族有血海深仇,我杀他们岂不是天经地义?” “阿拂与其心疼他们,不如心疼我。深海之水化作的利刃,真是冷极了,让我至今依然神魂疼痛不已。” “神族无心,我却心痛整整万年。” 莲月尊叹息,声音轻缓,却阴郁到偏执。 “阿拂可以为世间任何一个人的死怪罪我,可绝不该是那两个人。万年已过,阿拂或许已经忘了——” “独孤明河、骆衡清,他们不过是我的善恶两魂而已。” 海底神庙中葬着风神飞廉的尸体。 海水汇聚成的封印冰冷无情、牢不可破,这具尸身再无离开的可能,而神魂想要逃脱,也必须一分为三,才能从缝隙中勉强钻出。 善魂来到虞渊化魔,为六界驭日,却受六界厌弃,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恶魂来到人间成仙,被万众敬仰,然而心中空无一物,视众生为垫脚石。 最后剩下一缕残魂,抱着生前记忆不肯忘却,因此只能遁往鬼界,用那里无数人族的死魂作为掩护,在天道的搜捕下苟且偷生。 “阿拂可知,地狱恶鬼的灵魂有多么肮脏?连烈火和油锅都洗不净的罪孽,我却必须用它们来修补这把七骨伞,日日撑在头顶。”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61节 华盖轻旋,像是感应到主人心绪,速度微微加快。因此伞面上三朵云纹流动起来,流速逐渐变得急躁,到后来几乎成了争执斗殴,丝丝黑气混入其中。 “你看,这把伞又快坏了。这些恶鬼的魂魄总是很不经用。” 莲月尊轻一抬手,七骨伞消失不见,“好在,我也不需要它了。” 他微微倾身,朝面前人理所当然地微笑,带着一点诱哄和讨好。 “我放那些恶鬼自由,让它们洗清罪孽,在莲月空重新做人。我做了好事,阿拂,你不为我高兴吗?” 贺拂耽却避开一步,神情冷淡。 “你让它们重获新生的方法,就是先杀死它们吗?” “不死一次的话,哪来的重生呢?我是为它们好。阿拂爱护六界众生,因此连一草一木都极尽善待。我亦爱护它们,只是与阿拂不同,我用罪孽的死亡换干净的永生。” 他回头朝雾气后的盛宴看去,“你看,阿拂,现在的这个世界不是很好吗?” 贺拂耽却看着他,轻声问: “所以,这也是你杀了我理由么?” 意料之外的一句反问,莲月尊错愕。 “……阿拂?” “前世我听闻去往归墟者,能归往来处。我的确来到归墟崖边,却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贺拂耽看着面前人骤然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道: “有人将我推了下去。” “阿拂……” “你杀了我,为什么?因为你要向我复仇?还是因为你也爱我,就像爱那些恶鬼一样?” “不……阿拂,你不能这样想……” 向来高洁从容的白衣人第一次语无伦次,“归墟下面是你前世的身体,我不是为杀你,我怎么会杀你……我只是想让你回去,想让你回忆起前世……” 说到最后已经双眼通红,只差落泪。 “你总也不看我,阿拂……我只是想让你想起我。” “明河曾经告诉我,爱我的人是不会想杀我的,只会想方设法让我活下来。他是如此,师尊也是如此。他们爱我,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对我说。” “他们为你做的一切,我也可以做到。” 莲月尊开口,声音嘶哑悲怆,宛若烈火中受刑的怨鬼,“我只会比他们做得更多。” “你的确做了很多。苦心孤诣筹谋万年,算计了整个六界,等待了这样久,为什么那时候却不能再等下去?” 贺拂耽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轻盈、浅淡、意味不明。 如同清晨海面的水雾,和万年前他们共有的岁月何其相似,莲月尊却从中品味出让他心惊的恐惧。 “我有什么罪孽必须以死亡洗清吗?” “……” “就因为你认为我爱上了旁人吗?” “……” 莲月尊僵硬地摇头,“阿拂,天道将你的神魂找回想要故技重施,却吝啬将你前世的身体归还,而是用木头做的傀儡代替。” 他神色扭曲,似哭似笑,即使说着真理也像是自欺欺人。 “阿拂,你告诉我,木头做的心脏怎么会爱?” 贺拂耽却不为所动。 “归墟崖边,我心生退意。既然你认定我的木头心脏不会爱上任何人,又为何不敢任由我回去?尊者,你在害怕什么呢?” “……唤我一声飞廉吧,阿拂。就像从前一样。” “若要我唤你飞廉,礼尚往来,你也应该唤我从前的名字。为何却仍旧叫我阿拂呢?” “……” “因为水神应龙已经变成水族应龙了,是吗?唤一声应龙,究竟要四海之中哪一条应龙应答您呢?” “……” “尊者,我已经不是您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不……” 莲月尊阴郁冷笑,眸中嫉恨神色浓烈到几乎失去理智,因此口不择言,“你不过是偏爱他们罢了!甚至愿意放弃飞升上界的机会也要留下来——” 他突然顿住,神色一片阴寒冰冷。 贺拂耽轻笑:“您看,您承认了。” “……” “大概木头做的心脏,也比神明胸膛中的仿制品来得精巧。我学会爱的时候,不知道那就是爱,而尊者知晓万物,却永远学不会爱。” “哈,你竟然说,我学不会爱……阿拂。” 何其残忍的审判,莲月尊面容瞬间失去血色,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每说一个字都会变得更加虚弱一分。 “若我不爱你,万年前神族怎么会因为一支乐曲而思凡下界?我的爱能打动数万年恪守神职的众神,能把深海中灵智未开的怪物感化成最美丽的鲛人,唯独不能吸引你。” “那时的我总是想,或许阿拂的心是海边礁石做的。被海水和海风侵蚀得千疮百孔,所以无论灌进去多少爱,都会顺着空洞流走,一滴不剩。” 莲月尊声音轻颤,“你不能这样偏心,阿拂……你要为了他们,对我的爱视而不见吗?” 偏心。 偏爱。 这样的话贺拂耽曾无数次在明河与师尊的嘴里听闻,听他们用这样的词汇互相指控,自己心中却只有一片徒劳的、本能的悲伤。 但现在,胸膛里泥塑的心脏却在不寻常地跳动。 不因为受伤而痛苦,不因为食物而欢欣,在独处时人声鼎沸,在喧嚣时当众孤独。一份爱没有实体,只在爱人的眼睛里涌现,就是这样虚幻的存在,却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千年万岁,让遥远的一颗心与之共鸣。 这不属于任何一种本能。 能让木头做的心在归墟崖边收回即将跃下的脚,让泥巴做的心在莲花城中清醒着不肯沉溺幻梦。 “所以……” 贺拂耽轻声问,“我的确已经学会了爱,是么?” “……是我复活了你啊,阿拂。” 莲月尊悲声喃喃,形销骨立。 “三万年……我用三万年时间,让海水将我的神魂冲刷成碎片,好从封印缝隙中逃离。阿拂心疼独孤明河被剥皮取骨两次,可这凌迟一样的痛苦,我受了三万个日夜。” “善魂轮回,恶魂转世,唯有我记忆不灭。九千年潜伏于十八地狱,终于将十殿阎罗一一除去,让幽冥界成为独属于我的莲月空。带着地府穿过界壁时,那些虚无之力,归墟之水的源头,能将一切消弭,能让神明也恐惧不已……但只要想到阿拂,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之后,又是数不尽的轮回、如此漫长的等待。用善魂做祭品,将六界困在同一轮回,也困住我自己。六界众生,只有我有这漫长轮回的所有记忆,每一天都是重复的过去,每一天都如此煎熬。” “筹谋数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等到阿拂复活……” “阿拂却要告诉我,你爱上了别人吗?” 莲月尊走进,抬手轻抚面前人的脸颊。 如此美丽、圣洁,和千万年前如出一辙,依然像初见时那般让他心动不已。 指尖渐渐向下,向面前人的胸膛抚去。 前世那里停驻着一颗海边礁石铸成的心脏,礁石锋利,将前来索爱的人割得鲜血淋漓。 然而现在,那里是温热的、鲜活的血肉。 因为学会爱,所以有了心—— 因为得知真相,血肉就化为傀儡;也因为得知真相,泥土就变作血肉。 而这让泥土变成血肉的真相,恰恰是被他这个全天下最不愿意相信的人亲口证实。 多么离奇滑稽的命运,仿佛天道的嘲讽。 如何能不恨? 如何能不争! 莲月尊感受着掌心下那团温热血肉的跳动,再开口时声音哽咽凄怆。 “你要去爱别人,用这颗因我而复活的心脏么……阿拂?” 贺拂耽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若你不愿意,也可以再杀我一次。” “就像在归墟崖边,再一次杀死这颗为旁人跳动的心。” 声音轻柔,却近乎绝情。 “我绝不反抗。” “……” “又或者,如你所说的,既然爱我,就成全我。” 冷淡无情的声音终于稍带上些朋友间的温软,贺拂耽轻声请求,“尊者,六界已经被你困在同一个轮回这样久……放他们去未来吧。” 良久,莲月尊松手,退后。 他站在一步之遥看着面前人,终于意识到这颗血肉之心也同曾经那颗礁石之心一样,任由他怎样诱哄哀求,都不可挽留。 “既然阿拂给了我两个选择……我也给阿拂两个吧。” 他伸出手,掌心中躺着一颗明珠,泪滴的形状,晶莹剔透。 “这是阿拂从前的记忆。阿拂不要,因此在归墟碎了满地。我都拼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滴泪,想要送出,又害怕拒绝,“拥有它,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可我想去未来。”贺拂耽没有动作,“第二个选择呢?” “……”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62节 莲月尊微微闭眼,而后再次睁开。 他轻柔地拉过面前人的手,将那滴剔透的眼泪放到面前人掌心,一同给出的还有一颗白色云子。 “六界界壁中所有锚点,最终都收束在这颗棋子上。毁掉它,锚点碎裂,阿拂脚下的这座莲月城将会消失,而城下那个真实的世界会继续运转,去往未来。” “可是阿拂……” 莲月尊生硬地微笑、劝告,“那个未来,有一条好狗正在对阿拂所爱之人虎视眈眈。” “既是半仙,又是魔神,吃下他的心脏,就是一条狗也能白日飞升。阿拂,你猜,一个阴沟里爬出来的肮脏魔物……会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吗?” 贺拂耽攥紧手心,掌中两个不规则的物品硌得他生疼,似乎在暗示无论选择谁都将通往绝路。 他静默半晌,终于开口:“……您还是将棋下得这样好,尊者。”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心,看着指隙中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命运,懵懂无措,就像一个站在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路小孩。 莲月尊几乎心碎地看着他。 从这场对话的开始,所有恶毒、肮脏的阴谋一一揭晓,他却从不曾露出怨怼、憎恶的神色。即使现在被强迫着选择命运,也依然是那般纯良的、无害的。 就像归墟中那架冰做的月车,冷淡的外壳褪去后,是无比柔软的内里。旁人给予它伤痛,它却孕育出明珠。 所以要么在最澄明的深海,要么在最高洁的云端,永远遥不可及,永远不容独占。 永远……让旁人无可奈何地心软、退让。 “阿拂亦是执棋人,是我最高明的对手。” 莲月尊叹息。 “阿拂忘了吗?在人间,你的眼泪让变成兔子的沈香主发怒,竟然妄想咬伤我。” 兔子悖逆了主人,而主人亦忘却了数万年的执着。 就像曾经人间帝王书房中的那些臣子,明知面前人是全天下最不该成为皇妃的人,却心甘情愿围在他案前,为他作弊。 “那个世界里你的身体只是刚修行半年的猫妖,无论如何不可能阻拦一陵之王想要做的事。可只要阿拂一滴眼泪……” “就是让他去死,又有何难呢?” 贺拂耽指尖轻颤,摊开掌心,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白子。 鬼手一子,可于最紧要的关头绝处逢生、反败为胜。 或许沈香主的确当得起鬼手二字——衡清君斩断他魂魄,莲月尊帮助他新生,但却是贺拂耽为他的名字赋予涵义。 而他亦在贺拂耽面前乞求一滴眼泪。 似乎很好选择。 曾经在满手血腥之中发誓从此绝情断爱、将一切视为棋子,只为赢。 那么为了赢,就该毫不犹豫地落下这颗棋子,用一颗棋子的死亡换他想要的未来。 可是贺拂耽却握着那颗棋子,迟迟不能动作。 胸膛中血肉筑成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鲜活沉闷。它变得沉重,变得迟钝,柔情似水,因此竟想不出可以引诱一颗棋子自寻死路的美好谎言。 他无法再像从前欺骗明河与师尊那样,去欺骗任何一个可能爱着他的人。 “阿拂下不了手吗?”莲月尊轻声问,“不必害怕,只要阿拂的一滴眼泪,我亦可以做这个刽子手。” 贺拂耽没有回应,伸手抚上心口,感受着那里陌生的、怪异的、让人恐惧的愚笨和困顿—— 这就是凡人之爱。 神明之爱无所不能,即使身死万年遭天道放逐的人,也能这样的爱意下重生。 凡人之爱却力有不逮,软弱、犹疑、患得患失,又多情、慷慨、不必要的怜悯。 终于,贺拂耽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若世上没有暗,就不会有光;没有黑,也不会有白。若无肮脏恶劣作对比,纯洁仁善又如何判定呢?” 贺拂耽拾起掌心中那粒泪珠,看着珠光闪烁。 “我想要一座城池,能容纳六界众生和睦相处。但世界浩大,不应该只有一座城,不管这座城是不是这样美好的莲月城。” 指尖用力,泪珠顷刻间化为齑粉,连同里面万年前的记忆,风一吹,如同细雪纷纷扬扬落下。 莲月尊站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中,宛如雕塑,木讷地听着面前人的第一道宣判: “我不愿再回到从前,尊者。” “……” “神明之爱高高在上,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欲望。万年前百神纵欲思凡,肆意扰乱凡人命数,为一己私欲造出人间无数杀孽,因此才让天道大怒,不惜一切也要将众神绞杀。” “尊者不肯接受我的死去,不肯承认我的移情别恋,不愿接受这份爱带给您的一切痛苦。可是爱与痛本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 “想要圆满,就必须承受缺憾的风险;一朝占有,也必须承担失去的恐惧;纵然相爱,死亡也可转眼分离一对有情人。” 贺拂耽伸手抚摸着身边缥缈的雾气,像在与这座梦城做最后的告别。 他轻声道:“这就是人族的命运,爱在这样的命运之下滋生,才显得尤为珍贵。” 莲月尊冷笑:“这不过是被天道戏耍的命运。” 贺拂耽轻轻摇头。 “尊者数万年前以一曲受封神尊,宴席上众神曾问了您一个问题:何为神明。您当时回答,神明之意为——” “——操控命运。” 万年前的四个字,万年后再次从喉舌间吐露。莲月尊静静看着面前人,像再次回到那个海边、那场百神来贺的盛宴,隔着清晨海面上厚重的水汽,有人在海中央的礁石上蓦然回首,遥遥望来。 那双眼睛似雾气般清丽朦胧。 “命运可以被改变、被战胜,甚至戛然而止,可绝不该被别的存在操控。” “就像一个人不该沦为棋子。” 天道的剧本中,并没有毕渊冰和沈香主的名字。是莲月尊将他们牵扯进来,操控他们的生死与悲欢,谋划出这一盘步步为营的好棋。 但贺拂耽在一无所知的时候,给这颗棋子的名字赋予新的含义。 我为芳香主。 既然还未成为众芳之主,就先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吧。 这一次,不再为了赢。 贺拂耽用力攥拳。 然后轻轻松开,云子化作雪白的粉末,随风飘走,消失不见。 锚点破碎,连接六界与莲月空的血线骤然崩断,雾气中和乐融融的宴席开始褪色、残缺,直至变为沙土。 眨眼之前还如此真实的世界突然露出虚假低劣得近乎滑稽的真面目,就好像它只是是一座用积木搭建的城堡,突然被调皮的小孩随意抽走了一块木头。 一整座城池都在变成沙土,顺着望舒街一路塌陷。 贺拂耽的灵魂依然被困在莲月城,却知道在他脚下,那个真正的世界已经开始继续它的命运。 因为他眼前一片泥泞之中,闪过银□□眼的利芒。 两个重叠的世界让眼前所见一切都模糊不清,贺拂耽捧着胸膛中那块无比坚强却又无比软弱的血肉,等待着属于他的命运。 枪尖毫不留情刺下,穿透皮肤,迸开血液,继续向下。 直到触碰到那颗虚弱跳动的心脏,执枪人心中很轻地一缩。 轻得就像那日鸿门宴后小猫拿着梳子在他头上留下的爪印。 子夜钟声铛铛响起,主仆契约终于解开,那一阵心悸转瞬即逝,宛如幻觉。 执枪的手却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沈香主回头看去。 兽潮威压未散,那只小猫被压得无法动弹半分,连站都站不起来,很可怜地跌坐在地上。 在那一瞬间的心悸中,在他们共享的那一半心绪中,他感受到了那颗心对某个将死之人的浓烈悲伤,还有对执枪行凶之人的几分…… 怜悯。 对他过往不幸命运的怜悯。 对他从此茫然未来的怜悯。 每一个小孩都能够从母亲那里得到的、而命运却吝啬给予他的怜悯。 “……这就够了。” 他轻声喃喃。 银枪当啷落地,沈香主向前走去。脸颊忽然发痒,他抬手去摸,却摸到自己满脸泪水。 他在贺拂耽面前跪下,将他紧紧拥抱进怀里,从未有过的快意微笑,笑中带泪。 “这就够了,阿拂。你将我放在心上了,是吗?” “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只要这个。” 要平等地对视,要温柔地触碰。 要寒冷夜里相伴的温暖、要不作质疑的跟随、要微笑亲昵没有丝毫恶意地唤一声名字。 要同情、怜悯,要尊重。 就这一点点而已,他要的只是这么多。 沈香主很用力地拥抱着面前的人,几乎想要彼此融进骨血的力道。 长枪还未来得及放下,隔在这个拥抱中间,冰冷、坚硬,就像两百年前幽冥界中插入他胸膛的那柄冰剑,他却浑然不觉。 心魔在识海中凶戾地叫嚣,他看着这个让他整整两百年惊惧不安的梦魇张开血盆大口,却觉得是如此滑稽可笑,就像一出拙劣的把戏。 即便此刻又有一把冰剑不可阻挡地刺进他的身体,又如何呢? 他会死去,但是他的某一部分会永远存活在另一个人的心中。 怀中的身体在渐渐变得空洞。 沈香主睁开眼,看见面前人逐渐变得透明的身影。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63节 “是还魂丹。” 贺拂耽轻声道,抬手抚摸面前人蓬乱的卷发。 “我会回来的,香香不要害怕。” 沈香主没有表情,却又有一颗眼泪落下。 头上的触碰如此怜惜,像最幼嫩的小猫爪。不到半岁的小猫在安慰它活了两百岁的主人,哄他不要害怕。 “我不会再害怕。” 沈香主握住小猫爪按在自己心口,“因为朵朵在这里。” 泥塑的身体渐渐消散,变得像风一样轻盈。 也变得像风一样快,一瞬间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遥远黑暗的海底。 鲛人神庙永恒矗立在这里,任由海水将它侵蚀。梁柱上镶嵌的明珠散发着湛蓝的微光,房檐下垂落的一排排风铃时不时轻响。 有人在飞廉神像前驻足,回首。 海风带来了他等待的那朵灵魂,海水又为这朵透明的灵魂凝出暂时的虚影。 他看着远道而来的灵魂,轻声问: “如果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复活,阿拂,你会爱上我吗?” 话音未落,庙宇微微摇晃,砖石之间摩擦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如同一个不详的预示。 坚守数万年的海底封印终于走到使命的尽头。 贺拂耽却微笑起来,飘过去,附在面前人耳边,用风一样轻的声音道: “天道要我杀了你。我违逆了它,只是将你封印在海底。因此作为惩罚,我的魂魄被天道放逐异界。” “爱一个人是不会忍心杀死他的,飞廉。” 沉默,沉默得宛如一座墓碑。 只有风一直到这座墓碑身旁盘旋,弄不懂主人着如同死去一般的安静。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 “真是一步好棋,阿拂。” 贺拂耽微笑,不语。 他抓住那缕还魂丹化作的海风,轻声问: “那么现在……风会带我到哪里去呢?” …… …… 不知过去多久,槐陵血红的泥土中,有昏迷不醒的人指尖一颤。 下一刻就立刻睁开眼睛,宛如从噩梦中惊醒。 “阿拂!” 天边跃出一丝血红的朝霞,金乌头一次独自飞出巢穴,黎明前的黑暗即将被驱散。 万籁俱寂,独孤明河手执长枪撑住身体爬起来。 他没有目的地寻觅着、感应着,行动时伤口裂开,又流出血来。 胸膛中有明显不同于以往的重量,让他的步伐跌跌撞撞、数次跌倒,他却视而不见,只顾一步步向前。 忽而他顿住脚步。 天边有一颗流星滑落。 那竟然是一颗火红的流星,拖着长长的、血色的光痕,如同一滴血泪,将夜幕烫出伤口。 星坠,如此熟悉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眼前,独孤明河心中重重一跳。 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来不及辨认那是什么,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跟上那颗流星。 他拼命朝它坠落的方向赶去。 越来越多的流星落了下来,多到即使勉力躲避,也还是会在某个时候擦着他的衣角落下。 这样近的距离里,他看清了那并不只是星星,还有凋谢的花朵。 到最后他来到虞渊。 那条他用鲜血浇灌了一百年的银河,每一粒星沙上都包裹着植物的根系,生长出植物的茎干,哺育出植物的花蕾。 曾经他们百年也不曾开放,而现在却开至荼蘼,整朵整朵地从枝头凋零。 雪白花瓣裹挟着艳红如珠的花冠,裹挟着莹莹闪烁的星沙,悠悠荡荡地自银河飘落,如梦似幻般燃烧着,最后坠入冰冷的海洋中。 黑夜中的大海寒冷而荒凉,星星们如同一盏盏光华流转的灯笼,将黑漆漆的海水照耀得绚烂无比。 花香浓烈得像醇厚的酒,在空中凝结成五彩的露水,落到海面上就消散成一缕轻烟。整片大海都被这香雨浸透,不时有鱼群跃出水面,在香雾中打一个滚,又重新落回碎钻一样的粼粼海水中。 穹顶之上,月车静谧无声地驶来。 这是独孤明河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着它。 过去百年,他口中叼着巨大的玄铁锁链,背负金乌鸟沉重的分量,只在苍穹之顶、日月交汇的时候与它交错。 他等待着预言,因此从不敢分心,也因此也从不曾回头。 但现在他看见,月圆之夜冰砗磲终于慷慨地将壳盖完全打开,同样透明的软肉中躺着一颗巨大无比的明珠,这颗明珠从前总是如同蒙了一层雾一般,如今却剔透得像一丸水晶。 珠中隐隐显出一个人的轮廓——长身玉立,紫衣玉钗,却双目紧闭。 独孤明河心神剧颤。 阿拂…… 他想要追上去,脚下却像被钉在原地,面上无悲无喜,胸膛中那份强大到能承载两份魂魄的血肉却痛到几乎窒息。 他亲眼阿拂的身体和魂魄被归墟之水消弭成泡沫,他寻遍六界、问过所有能问的人,却不曾想到它们会在月车里重新凝聚。 一百年。 三万六千个日夜。 三万六千次日月交替。 三万六千次擦身而过。 心中猛然翻腾的剧痛,独孤明河几欲呕吐。 他都错过了什么? 三万六千次次,为何一次也不曾回头看过? 独孤明河拼尽全力朝月车追赶,但那轮圆月就像神话传说中神射手永远遥不可及的爱人,任由他如何追赶,永远离他一步之遥。 月车直直砸入海面,发出惊天动地的浪声。 溅起的海水高达数千丈,浇灭了无数流星上的火焰,连花香也席卷得一干二净,梦一般的流星雨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海面再一次变得像冰一样,拒绝任何人的进入。 独孤明河跪在海面上,低头怔怔看着月车离他越来越远。海水之下,砗磲缓缓阖上,百年未见的人一如百年之前,再一次沉入他无力触及的深渊。 黑夜重新陷入荒凉与死寂。 良久,冰面突然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巨物在遥远的海底翻动。 一瞬间,凝固的一切重新活泛起来。龙吐珠熊熊燃烧,如同一片宽广的星云,朝海面笼罩而来。浓烈的香雾蒸腾呼啸而起,几乎能把人醉死。 同一时间,一头大鱼撞破冰层,从海水里跃入空中。 它在星云中穿梭嬉戏,沾了满身星沙,又重新落入水中。 越来越多的大鱼跃出水面,在它们身后,鲛人隐匿在海底唱起歌谣。 那是烛龙之歌,歌声沉重如青铜器,又轻盈如飞羽。音符成群结队在流星中游曳,一路上留下点点金尘,像缥缈的丝带将星云绑缚。 在无数火焰和星光中,有人骑鲸而来。 那是最后一尾姗姗来迟的大鱼,在火焰和星光都最盛的时候才从水面一跃而出。 鱼身上有人背光而来,眉目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却依旧像是一抹溶溶月色,让所有星辉焰火都就此失色,沦为黯淡的陪衬。 鲸鱼缓缓游动到独孤明河面前,虔诚地低下头颅。 独孤明河朝那人伸出手,却只敢轻碰他的衣摆。 燕尾青的丝绢水一样滑过指尖—— 不是幻觉。 那人柔柔朝他一笑,声音如此熟悉。 “明河。” 独孤明河落下眼泪。那是一颗一百年就该落下的眼泪,在心中积压了数百年,才终于找到流出的机会。 “预言说,一百年后,阿拂就会回来。” “是,他没有骗你。我回来了。” 贺拂耽滑下鲸背,在独孤明河面前蹲下身来。他万分珍惜地捧起独孤明河的脸,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早该告诉你的。” 他看着面前人微笑,琉璃一样的眼睛倒映着万千流转星光。 “我也喜欢明河。” 独孤明河怔怔望着他,仿佛他的话是难以理解的天外梵音。 “我在做梦吗,阿拂?” 贺拂耽的回答是把人深深拥入怀中。 不是梦。 这样长久的、温热的怀抱,即使是在梦境里也太过奢侈。梦中的阿拂总是远远站在天际,偶尔低头看来一眼,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梦。 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164节 他们太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拥抱。 独孤明河沉浸在这样温暖无言的怀抱中,一百年的疲惫与疼痛这才悉数席卷而来。 他整整百年不曾入睡,每一夜都在银河上与漫天龙吐珠无眠对坐,一朝得偿所愿,就困倦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他想要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双手却毫无力气,只能虚虚笼住,近乎可怜地哀求怀中人不要弃他而去。 贺拂耽轻轻拍着他的背:“睡吧,明河。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也在着温柔诱哄的话语中陷入沉睡。 金乌飞过头顶,双翅展开来遮天蔽日,飞得很慢,却是只靠着自己的力量。 越过界壁之前它引吭高歌一声,贺拂耽亦回之以微笑,为它的勇敢轻轻鼓掌。 身后,虞渊的大雪渐渐化去,这里重新变作潮湿温暖的地方。或许明年,就会再次变成一片麦田与花海,再次洋溢燕脂酒的香气。 面前,深海之下传来隆隆的响声,海底神庙终于垮塌,封印破碎,葬身于此的神尊却不曾复生。那具身体上最后一点神力化作风丝,飘向天空,飘向那座莲花城池。 那里欢声笑语都化作沙土,亭台楼阁却在最后时刻被远道而来的风丝牵引着,重新变得无比坚固。 红莲渐渐变作初始时雪白纯净的模样,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风丝在莲瓣上设下封印,隔绝了心怀恶念之人的探查,却欢迎心思纯净的众生前来做客。 曾经吞噬的血线从那些花瓣上垂落,将六界所有生灵变成傀儡,想要掠夺他们的生命。即使红线断裂,却也依然变成梦魇,至少会惊扰这一晚安眠。 因此贺拂耽抬手,将这具死而复生的身体中最后的神力凝聚在指尖,然后毫不吝惜地逼出。 神力化作无数翩翩起舞的蓝蝶,翅膀上拖曳着无数美梦,趁着天亮、趁着这个世界还未醒来,飞向六界众生的床头。 天亮之前,独孤明河从他的美梦中醒来。 这份礼物太合心意,他睡眼朦胧,却一瞬不瞬地看了面前人很久。 看到贺拂耽都有些不好意思,转而笑道: “我们该走了,明河。” “去哪里?” “去虞渊,去银河之上。” 独孤明河静静看着面前人。 巨大的幸福袭来时,第一个反应竟然会是不敢相信。他抚摸上心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两道心跳声。 一道是属于他自己。 一道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个人在他的身体里沉睡,如此虚弱、无力防备,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彻底抹杀。 但独孤明河看着面前人的微笑,听见面前人亲昵地在耳畔悄声道: “我们去隐居,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再也不出来,再也不分开。” 于是他松开手,看着面前人,朝他同样期盼地微笑: “好。” 伤痕累累的人化作伤痕累累的蛟龙,带着他的爱人往银河飞去。 那里星沙流淌,安静地等待着他们。 天光大亮,贺拂耽低头,朝脚下明亮的、逐渐苏醒的世界回望去最后一眼。 他恋恋不舍地想要收回视线,却在某一刻睁圆了双眼。 “明河!你看!” 一盏孔明灯正朝他们飞来。 烛火在灯罩之下熊熊燃烧,强盛的光芒下拴着一枚艳红如血的硕大鳞片。 在它身后,无数盏灯从六界各地腾空而起,汇聚成一片浩渺的灯海。灯下龙鳞光华流转,美丽得仿若不曾受这一百年的流离失所。 翩翩为众生带去美梦,于是众生也回馈了礼物。 他们把曾经从明河身上取走的鳞片还给了他。 烛火熄灭,明灯坠落,龙鳞却依旧向上腾飞,直至融入主人的身体里。蛟龙长啸一声,焦炭一样的身体重新变成鲜活热烈的火色。 那火焰带着六界众生的祝愿和善意,因此前所未有的蓬勃燃烧着,连九重天上的罡风亦欢欣应和。 神格归位。 红龙将贺拂耽小心地顶在头上,快速地朝云层之上飞去。 他身上是崭新的鳞片,头上有崭新的龙角。 风将贺拂耽的袍角吹得猎猎作响。他轻轻地抚摸着面前两丛有着漂亮纹路的龙角,心中一片平静安宁。 神明操控命运,凡人改变命运、接受命运。 尽管这命运有时候光怪陆离,让相爱之人劳燕分飞,辗转流离数百年,才能再次重逢。 可终究值得。 “我不曾后悔。” 开口的人是独孤明河。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的龙吟余韵,言灵的力量使他说出口的字词在天空中回荡,经久不散。 “无论命运如何戏弄我,我只知道——阿拂与我,终会重逢。” 贺拂耽微微一笑。 银河星沙越来越近,满目光晕美得如梦似幻。身后长夜已尽,日月开始新一轮的交替。 劫难之后,万物都充满着希望,只待下一刻就迸发出更加勃然的生机来。 日月终会交替,就像他们终会重逢。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哪怕曾有三万六千次擦身而过,但下一次,他们一定会回首。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爆哭][爆哭][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 ㏄南风整理推荐小说㏄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