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年长明》 第1章 [gl百合] 《炽年长明gl》作者:氢氦理铍硼【完结】 文案: 外表阳光开朗但内心自卑小太阳学霸x 外表冷脸傲娇但内心闷骚忧郁白月光 已完结~不定时掉落番外 文案一:外表阳光开朗善于交际的小太阳学霸黎予在给自己小青梅送笔记时候碰见了一位唯独不回应她招呼的高冷女生耿星语,好胜心极强的她开始疯狂制造偶遇和认识对方的机会,自己两人暗生情愫开启了短暂的校园恋爱,得知自己竟然比对方小并被挑逗着要求叫对方姐姐的她酿酿跄跄跑到自己教室,却因为性格差异过大经常产生矛盾,在耿星语的“好友”挑拨离间下二人因误会分开。再次见面时是黎予大一寒假回家兼职,昔日恋人一朝变为自己学生?!面对性格无常的耿星语她只想快点逃,一句解释也不想听…是缘分还是事在人为?无论二人怎么努力,命运的红线总是把她们绑定在每个冬季……“下个冬天,我们还会在见面吗?” 文案二:从小家教严苛的耿星语在高一刚入学没多久后认识了一位高三年级的学霸,虽然嘴上不说,但这位学霸总是隔三差五地以拙劣的手法与自己偶遇,她渐渐喜欢上了眼前这个明媚的小太阳。她帮自己阻止了校园霸凌,给自己讲题,让自己渐渐逃离两年前的那些噩梦…可对方好像总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爱,在一次误解下两人不再有联系。可这个名字总是反复出现在自己生活中,她偷偷观察着黎予的各个社交平台,寒假补课时明里暗里操作中让妈妈挑了一位“合适”的老师。可对方却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们之间总是差那么一点”。缘分总是没那么好摆脱,“黎予,我们会永远纠缠下去的吧” 内容标签: 年下 破镜重圆 校园 现实 钓系 白月光 主角视角黎予互动耿星语配角黄鑫,徐乔乔,许知州等 其它:破镜重圆校园双女主 一句话简介:傻狗和阴湿白月光的双向追妻路 立意:反校园霸凌 第1章 试课 “好的阿姨,明天早上试课没问题。您待会儿把地址发我手机上就成。” 挂了电话,黎予指尖还带着点颤。作为大一寒假返乡的学生,她的假期从不如同龄人那般轻松——别人忙着聚会出游,她却攥着手机刷遍了所有家教群。 好在她在这小城里也算小有名气,去年从一中毕业时,不仅是年级第一,更是县里近十年头一个女理科状元。当年她顶着“女孩子学不好理科”的偏见,硬是考去了两千公里外的华旦大学,至今仍是母校老师激励学生的范例。高中起就靠奖学金撑着学业和生活的她,早习惯了被人当作“别人家的孩子”,只是没人知道,这光环底下,藏着她不愿与人言说的心事。 刚掐断通话,黎予就按捺不住心头的雀跃,在小房间里比划了套自己瞎琢磨的“螳螂拳”。她向来容易满足,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开心半天。她转头给好友黄鑫发了个消息“我接到‘大单’了,试课成功后请你吃饭!” 这次的家教单子给的报酬格外高,她盘算着,开学的路费和生活费总算有了着落。可转念又犯起嘀咕——“事出反常必有妖”,会不会是个特别难管的厌学孩子?想到这儿,她心里咯噔一下,可那笔可观的薪水像块磁石,很快又把这点担忧压了下去。她蹦蹦跳跳地坐到书桌前,翻出课本开始备明天的课。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黎予就醒了。昨晚她跟个盼着春游的小学生似的,兴奋到后半夜才睡着,眼下眼底带着点淡淡的青影,却半点不影响她的精神头。 她翻出衣柜里那件很少穿的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扣到最顶上一颗,对着镜子飞快瞥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转身去卫生间捋了捋齐肩的发尾,两侧头发别到耳后弯起一个弧度。最后抓起桌上的眼镜和备课本,深吸一口气出了门。她本不爱戴眼镜,常年爱动的性子,戴眼镜总觉得碍手碍脚,可今天为了给家长和学生留个“稳重”的印象,也只能先戴着这份“束缚”。 叮铃铃—— 八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耿星语抬起细瘦的手腕,看了眼腕上的表,慢悠悠下了床。她要为即将上门的家教老师做些准备。洗漱完,她从衣柜里挑了件印着浅纹的白长裙换上。 虽是隆冬,这小城的气温却依旧暖和,算得上是全国都数得着的宜居地。她摘下左手腕上压在腕表下的手链,连同桌上的英语必修二一起放进书房,最后才拿起那本让她最犯怵的数学教材,轻轻放在书桌正中央。 书房里的每一样东西,她昨天都细细打理过——从小到大练的字帖、书架上排得整整齐齐的书,连笔架上的笔都挑拣了一遍。这房间的清冷风格,和她本人如出一辙,带着点书香世家养出来的沉静。她靠在书桌边,神思不知不觉飘回一年前,记忆里那个女孩的模样渐渐清晰,她忍不住想:分开的这一年,她过得还好吗? 短促的门铃声突然响起,耿星语猛地回神,忙直起身去开门,门外却是快递员。她耷拉着脑袋接过包裹,回到客厅坐下,从茶几上的四方小盒子里倒出几粒药片,就着温水咽了下去。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她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冷淡得像块浸在凉水里的玉。 她拿起手机,点开和母亲柏女士的聊天框,又确认了一遍和老师约定的时间。往上翻着聊天记录,嘴角悄悄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妈沫~我能不能换个数学老师呀?你之前找的都年纪好大,一讲课我就犯困,真的听不进去。】后面还跟着个小猫流泪的表情包。 【这年头好老师哪那么好找?给你找的都是我们学校退休的老教师,德高望重的,别人想请都请不到呢。】 【妈~最最最善良美丽大方的柏女士~求求你啦,找个大学生家教也行啊,年纪小点儿没代沟嘛。】 【咱们这小县城的大学生,能有多大能耐?没成绩没经验的,算了算了。】 【怎么会!我这儿就有个合适的呀!我之前那个学校上一届的黎予,就是考去华旦大学那个,我还看见她语文老师在朋友圈帮她找家教呢。】 【那不才大一吗?能有什么经验。】 【才不是呢,她高考完就开始带学生了,我有个同学之前就是她教的……】 软磨硬泡了好半天,柏女士总算松了口,条件是让她保证开学数学成绩进步三十分。 “电网公司往下走三十米,小独栋六楼……应该就是这儿了。” 黎予站在楼下,抬头望了眼眼前的房子,心里暗叹,“环境真好,又是县城中心,难怪给的薪水这么高。” 她掏出手机发消息:“阿姨您好,我到楼下了。” 很快收到回复:“你直接上来就行,星语会给你开门。你们先上课,后续安排等我下班回来再商量。” 后面跟着个“收到”的表情包。 电梯缓缓升到六楼,黎予拉了拉衣领,理了理被单肩包压得有点皱的衬衫下摆,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来啦——” 娇俏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过来,尾音微微上扬,像根羽毛似的,轻轻扫过黎予的大脑皮层。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黎予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个念头瞬间涌了上来,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她听错了…… “咔哒”,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房门被拉开。门口站着个穿得素净的少女,气质还是和从前一样,清冷得像浸在冰水里的山茶,淡淡的冷香萦绕在鼻尖,和她从前最爱的那盆山茶花味道一模一样。 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让黎予僵在原地,连话都说不出来,脚步却还在不自觉地往后退。 “黎老师好,请进。” 少女脸上没了往日的冷淡,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语气温柔地邀请着眼前满脸震惊的人。 黎予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颤:“怎么是你?” 黎予的声音发颤,目光落在耿星语脸上,那些被刻意压在心底的记忆,像被戳破的纸鸢,哗啦啦全飘了出来。 耿星语却像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慌乱,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指尖轻轻碰了碰门框,语气依旧温和:“黎老师先进来吧,外面风大。” 她这话说得客气,可黎予却觉得脚像灌了铅,挪都挪不动。鼻尖萦绕的冷香越来越清晰,和高三那年午后,耿星语坐在她旁边整理历史时,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在一起,搅得她心乱如麻。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黎予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遍,眼睛死死盯着耿星语手腕——那里空空的,没有了那根手链。对啊,都分手了,她怎么还会戴呢? 耿星语像是没看见她的目光,转身往客厅走,白裙角在地板上扫过,留下一道浅淡的影子:“这是我家呀。” 她回头看了黎予一眼,嘴角的笑意深了点,“黎老师没想到,要教的学生是我?” 第2章 黎予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难怪柏女士会松口找大学生家教,难怪这单子给的薪水格外高,难怪刚才在楼下看这房子的位置,总觉得眼熟……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耿星语布的局。 她攥紧了手里的备课本,指节都泛了白,跟着耿星语进了客厅。客厅装修得简洁,浅灰色的沙发上搭着条米白色的毯子,茶几上放着那个熟悉的小药盒,旁边还凉着半杯温水。 “黎老师坐。” 耿星语指了指沙发,转身去厨房倒水,“我妈说您是华旦大学的高材生,让我好好跟您学数学。” 黎予坐下时,屁股只沾了沙发的一角。她看着耿星语端着水杯走过来,手腕纤细,倒水时指尖微微用力,露出一点淡青色的血管——和以前见到的模样别无二致。 “你早就知道是我?” 黎予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烫得她猛地缩了一下。 耿星语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备课本上,封面上“数学选修一”几个字被黎予攥得发皱。“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抬眼看向黎予,眼神亮得像淬了光,“我在老师朋友圈看到你找家教的消息,就跟我妈说了。” 黎予的心沉了下去。她以为她们早就断了联系。明明是对方的冷漠无情斩断了她们所有的往来,现在却精心安排这一切与自己见面。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现在,耿星语就坐在她对面,语气温柔,眼神里没有半分怨怼,只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执着。 “你为什么要找我?” 黎予咬了咬唇,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 耿星语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她,“知道你当年偷偷躲着我?知道你宁愿不去食堂吃饭也不想看见我?……” 黎予的脸“唰”地白了。她没想到耿星语全都知道。是啊,那么小一座县城,那么小一所学校,如若不是刻意,她们这么会见不到面呢? 没等她说完耿星语便被打断道“以前的事就别在多说了,你也不用解释。”黎予哽咽道,眼神却始终不敢直视对方一眼。 耿星语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仰头看着她:“好,那开始上课吧。” 第2章 书房对峙 黎予攥紧了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才勉强按捺住心脏那阵尖锐的抽痛,指尖发颤地翻开备课本。管对面坐着的是谁,既接了这份家教,便得把课教得妥当。整整两小时,她将知识点拆解得条理分明,例题步骤写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直到耿星语低头开始做自主练习,她才悄悄松了口气,绷紧的肩线终于微微垮下来,后背竟惊出一层薄汗。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书桌,却在左侧猛地定住——一本英语书孤零零地立着,封面“必修二”三个字刺得她眼生疼,熟悉的版式让她心口骤然一缩。 不对,这是她的书。 黎予的指尖瞬间凉了半截,微微发颤。前两日回家收拾高中课本,她翻遍了书柜的角角落落,都没寻见这本英语必修二,当时还愣了许久,才恍惚记起最后一次见它,是落在了耿星语那儿。她那时只叹着气想“罢了,不过是本旧书”,没承想会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重逢。 而那本书上,还压着串眼熟的山茶花手链——淡粉色的珠子泛着柔光,链扣处缺了一小块棱角,是当年她不小心摔在水泥地上磕的,,竟还被好好收着。 “黎老师在看什么?” 身侧传来耿星语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黎予猛地回神,转头便撞进对方支着下巴的模样,嘴角勾着抹极淡的笑,眼底藏着点得逞的小雀跃,像只偷到糖、正等着被发现的猫。 “没什么,”她移开目光,声音尽量平稳,“刚刚布置的题,做完了?” 耿星语伸手将练习本推过来,指尖轻轻点了点纸面,带着点邀功的意味:“你瞧瞧,做得还不错吧?” 黎予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垂眸仔细看着每一个步骤,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她还是老样子,讲题时总是那么有魅力吸引自己,和记忆里分毫不差。耿星语望着她的侧脸,目光落在那截露出来的脖颈上——唯一的变化,大抵是头发长了。 从前黎予为了挤时间做题,总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发尾剪得整整齐齐,没人问过她是不是真的喜欢。 耿星语忽然想起高中时,黎予蹲在她脚边背单词的模样,毛茸茸的脑袋抵着她的膝盖,抬眼时眼里带着点困意,湿漉漉的,像极了她养的那只叫“太阳”的边牧,总爱用那眼神蹭着她撒娇。 如今头发长到肩膀下一点,发尾微微翘着,看着还是毛茸茸的,教人按捺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的念头。 “这一步,”黎予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指尖点在练习本上,“变换后的函数定义域没写,记得补上,考试时这里最容易扣分。别的没什么大问题。” “不愧是黎老师,”耿星语的声音拖得有点长,听着总像埋着点别的心思,“一讲我就懂了,比别的老师清楚多了。” 黎予的心尖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迅速定了定神,抬眼时神色已恢复冷静:“谢谢夸奖,但你这单家教,我不能接。” 耿星语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眸色沉下去,辨不清情绪:“哦?难道除了我,你还有别的选择?” 黎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冷笑:“自然有。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下午还有别的学生等着上课。” 耿星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威胁:“是吗?是张先生家那个三年级的小孩,还是李女士家要补中考的女儿?黎予,你真以为我治不了你?相信我,我有这个本事,让你在这一片,再也接不到任何一单家教。” 黎予心头的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蹿起来,只觉得眼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她攥紧了拳,声音冷了几分:“麻烦你跟阿姨说一声,这单我教不了。就算真的一单也接不到,我换别的工作,也不会教你。告辞。” 说罢起身,便要往书房门外走。 “别急啊,”耿星语猛地站起身,两步并作一步抢在她前头,抬手抵在门框上,将人牢牢困在了书房里,“你请人办事,就这个态度?连个称呼都没有?” 她仰头望着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黎予,声音压得低了点,带着点蛊惑的意味:“黎老师,还像以前那样,叫我一声‘姐姐’,我就依你,放你走。怎么样?” 黎予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只觉得眼前人简直无药可救。她猛地别过脸,耳尖却不受控地漫开一层绯红,像染上了上好的胭脂,被耿星语瞧得正着,惹得对方低低笑出声。 耿星语收回手,转身走到客厅沙发坐下,拿起茶几上那杯温水,指尖摩挲着杯壁,浅浅抿了一口。 “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不想听我解释也没关系。但我确实需要一个合我心意的老师补数学,而你,也很需要这份工作,不是吗?” 黎予听完,头垂得更低,左手食指被攥得泛出青白色,指节微微泛白,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耿星语抬腕看了眼手表,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像是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那就谢谢黎老师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黎予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就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位成熟女性的声音带着笑意传进来:“星语啊,这位黎老师怎么样?你上得习惯吗?要是不好,咱们再换。” “妈,不用换,”耿星语转头看向门口,声音里带着点雀跃,“黎老师讲得特别好,思路清晰,一点不绕弯子,我很喜欢。” 黎予听到“我很喜欢”四个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不受控地翻涌起来——她比谁都清楚,这句话形容的是课,从来不是她这个人。 柏女士在玄关换好鞋,快步走到客厅中央,一把握住黎予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黎老师,可算找着你这么个好老师!我还是头一回听星语对数学老师评价这么高!她别的科目都好,就理科这块跟不上,虽说选了文科,数学还是块硬伤。我和星语爸爸工作忙,这个月就劳烦你多费心了,课时费什么的都好商量,你要是觉得少,咱们再加。” 黎予的脑子被刚才那四个字搅得一片混沌,柏阿姨的话像隔着一层雾,从耳边飘过去,她勉强定了定神,连忙开口:“阿姨您太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能看着学生进步,就是我最满足的事了。” 最后,在柏女士的热情挽留下,脑子发懵的黎予还是点了头,接下了这单。走出电梯时,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对自己刚才的决定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第3章 她靠在楼道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口气:算了,耿星语就是个普通学生而已,只要安安稳稳上完这一个月的课,拿到钱就走,往后再也不联系,就万事大吉了。 回家吃完午饭,黎予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上和柏女士敲定的上课时间、课程安排,还有下方那笔橙黄色的转账提示——连定金都给得格外丰厚,数字晃得她眼晕。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该喜,还是该愁。 傍晚,黎予骑上电瓶车去接好友黄鑫,俩人早约好了晚上去吃江边那家老字号的火锅。对着半年没见的好友,还有报酬丰厚的工作,她却提不起半分兴致,全程都耷拉着脑袋,脸色沉沉的,连最喜欢的毛肚涮到锅里,都没了往日的胃口。 直到饭后,俩人像往常一样骑着电瓶车到江边,吹着晚风,黄鑫双手撑着围栏,终于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胳膊:“谁惹你了?从吃饭到现在,你脸拉得能挂油瓶,头一回见你情绪这么低。” 黎予叹了口气,声音发闷,像堵在喉咙里:“我倒希望是有人惹我,起码能痛快骂两句。唉,你猜我今天去上课的学生是谁?” “谁啊?”黄鑫转头看她。 黎予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黄鑫瞬间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什么?你是说高中那个耿星语?她故意搞鬼逼你去教她?你还答应了?黎予你是不是傻!” 黎予心想自己一定是被课时费吸引了绝对不是她…绝对不是她… 黎予没力气反驳,只是顺着围栏滑下去,蹲在地上抱住膝盖,晚风卷着江水的潮气扑在脸上,凉得她鼻尖发酸。 “我能怎么办?她攥着我接不到别的单,柏阿姨又那么热情,我当时脑子一懵就应了。” 黄鑫也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背:“那你打算怎么办?真跟她耗一个月?你忘了高中时她……”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怕戳到黎予的痛处。 黎予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能怎么办?上完课拿了钱就走。她现在是学生,我是老师,总不能真对我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指尖却又不自觉攥紧了,想起书房里那本英语书和山茶花手链,心口又开始发紧——耿星语要是真只想找个老师,何必留着那些旧东西? 江面上的游船开过,灯光晃得人眼晕。黄鑫叹了口气:“你自己当心点,她那人看着温和,心思比谁都深。要是她敢欺负你,你立马跟我说,咱可不能再像高中时那样受她的气。” 黎予点点头,仰头望着远处的灯影,忽然觉得这一个月,怕是比她想象中还要难挨。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她掏出来一看,是柏女士发来的消息:“黎老师,星语说想明天就开始上课,你看上午方便吗?”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黎予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半天,终于缓缓打字:“方便。”发送的瞬间,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书房里,耿星语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第3章 相片 第二天清晨,黎予是被手机闹钟惊醒的。窗外天刚蒙蒙亮,窗帘缝隙漏进一缕浅金色的光,落在床头柜摊开的教案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被照得一清二楚。 她坐起身时,额前碎发蹭过眼睑,揉了揉发涩的眼,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距上课还有两个小时,可她再无睡意,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屏幕边缘,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天书房的对峙: 耿星语抵在门框上时,耳尖泛着薄红却偏要抬着下巴的倔强模样;那句带着蛊惑的“叫我一声姐姐”,尾音勾得人心里发颤;还有柏阿姨握着她手时那股暖热的力道,搅得她心神不宁。 黎予起身洗漱,对着镜子挤牙膏时,瞥见自己耳尖还沾着点未褪的绯红,像被热水烫过的樱桃。她猛地别过脸,掬了捧冷水狠狠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脖颈往下滑,总算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只是教个课,别想太多。”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指尖戳了戳脸颊,可话音刚落,那本英语必修二的封面、山茶花手链就冒了出来,心口像被细线轻轻勒了下,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收拾妥当,黎予背上装着教案和习题册的帆布包,帆布带蹭过肩膀时,她下意识拽紧了带子——提前半小时出了门。 她没骑电瓶车,沿着街边慢慢走,江风裹着点刺骨的凉意,吹得耳廓发疼,让她想起去年这时,疫情刚放开,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反复给耿星语拨电话的模样: 指尖冻得发红,听筒里“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比江风还冷。那时她只想见一面问个清楚,犯错的人却好像是自己,对方始终不见。 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分开吗?…… 黎予甩了甩头,把碎发别到耳后,强迫自己把回忆压下去。走到耿星语家小区门口时,她看了眼手表,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便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刚坐下,就见个穿白色针织衫的少女牵着只黑白边牧走过来——是耿星语,昨天在书房里跟她怒目圆睁时,眉峰都竖着,此刻却垂着眼,指尖轻轻挠着边牧的耳朵。 还没等对方开口,那叫“太阳”的边牧就摇着尾巴朝她扑过来,爪子搭在她膝盖上,吐着舌头舔她的手背。 “太阳!快过来!”耿星语拼命拽着牵引绳,手腕都绷得发红,想把一人一狗分开,语气里带着点慌乱,却又藏着点笑意,“黎老师不好意思,它对生人一般不这样的,可能是你们有缘,没吓到你吧?” 黎予低头摸了摸太阳毛茸茸的脑袋,抬头时撞进耿星语的眼睛——比昨天软了不少,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这般温软的模样,让她的思绪一下飘回一年前,耿星语也是这样,拿着装着手链的盒子站在教学楼楼下,眼睛亮闪闪地叫她“黎予”。 她压下心头的晃神,扯了扯单肩包的背带,指尖捏得帆布带发皱,缓声道:“我没事,快到上课时间了,先上楼吧。” 进了电梯,两人一狗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耿星语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漫开来,混着太阳身上的狗毛味,倒不难闻。黎予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运动鞋鞋尖,余光都不敢往身边人身上扫,只觉得电梯壁的反光里,耿星语的影子总在晃。 “那本英语书,”耿星语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黎予耳尖,“我翻了三个箱子才找到的,书脊都磨破了,我还补了补。” 黎予的身子僵了下,指尖蜷了蜷,没吭声,只盯着电梯数字一点点往上跳:1、2、3…… 她从来没觉得六楼这么高过。大概是空间太逼仄,周围的空气都变稀薄了,压得她呼吸发紧,连喉咙都动了动。 电梯行到五楼停下,“叮”的一声响得刺耳,耿星语牵着狗出了门,手还扶着电梯门,回头看她:“我先去拴狗,黎老师你先上去,门没锁。” 黎予没回应,看着电梯门开了又关,倒映出自己发白的脸。再开门时,她站在房门口等学生,双手攥着帆布包带子,指节都泛白,双眼空落落的,只在心里默念:希望今天能安安稳稳的,放过自己。 书房里和昨日试讲时没两样,阳光还是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条纹阴影,只是书桌左上角,那本书和手链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块浅印子——是昨天放书时留下的。 黎予翻开备课本,指尖划过自己写的批注,迅速切换成老师的状态,声音都放得平稳: “根据你的期末成绩,这一个月我们以复习上本书内容为主。你基本功偏弱,立体几何这块尤其差,上课我会多叫你回答问题,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每天下课后我会留两道大题,不多,但你得按时交,不能上网搜,得自己写步骤,明白吗?有别的要求或意见也可以提。” 耿星语坐在对面,手撑着下巴,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像早等着她这句话,立马接话,眼里还闪着点光: “当然明白,您是老师嘛。不过我晚上写题到半夜,要是卡壳了,发消息请教您,您会回吗?” 黎予抬眼,撞进她带笑的眼睛,又迅速移开,摆出对所有学生的态度,平静道:“十点前可以,十点后我要备课,不会看手机——而且只回答教学相关的问题。” 耿星语的眉梢微蹙了下,浅得几乎看不见,手指却停了敲桌面的动作,乖乖把书翻到目录页,只是嘴角还勾着点笑:“知道啦,黎老师。” 工作状态的黎予向来认真,讲空间向量时,还拿了支粉笔在小黑板上画坐标系,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正经得让耿星语想起一年前那个围着自己转的幼稚鬼—— 那时候黎予也是这样低头写题,却会偷偷把玫瑰荔枝味的糖塞给她,眼睛亮得像星星,判若两人。 “这个法向量的求解步骤,你得记牢,第一步找两个面内的向量,第二步列方程组……”黎予讲得口干,拿起桌边的水杯喝了口,才发现是昨天自己用过的杯子,水还是温的——大概是她提前倒的吧。 第4章 两个小时过得飞快,下课前留了十分钟自主回顾的时间,黎予的目光又落回书桌左上角,又愣了神:明明昨天还摆在这儿,怎么又拿走了?是故意的吗? 身旁的人似是察觉到她的出神,笔尖戳了戳她的胳膊:“黎老师,你看什么呢?下课了哦。” 黎予回神,起身想把教案收进包里,就被耿星语叫住:“黎予,你刚才在找那本书?我昨天收起来了,怕被太阳咬坏,本来打算今天还你,跟我来拿。” 她的声音像裹了层糖,尾音微微上翘,明明再正常不过,却偏有蛊惑人心的力道。 黎予脚步顿了顿,手指攥着教案边缘,还是跟着进了卧室——只想拿了书就走,眼睛盯着地面,不敢往旁处瞟,却还是瞥见了床上的西高地玩偶,是去年她送的,耳朵都磨掉了点毛。 耿星语走到床头柜前拿起书,指尖还捏着书脊上补的胶带,黎予刚伸手去接,眼角余光蓦地扫到柜上的相框——玻璃擦得锃亮,连灰尘都没有。 那照片她太熟悉了——是高三那年冬天,在学校里那个中式小院前拍的。抗战时期留下的红色基地,学校特意保留了旧貌,院儿里的老黄角兰刚开始落叶,石桌石椅上还飘着几片,她们以前常躲在那儿学习。 照片里,两个少女站在木楼梯间,隔了三阶台阶,耿星语低头笑着看她,眼波流转间尽显温柔;而她仰头望着对方,眼里的欢喜快溢出来,软乎乎的苹果肌鼓着,像只小狗。背后那块刻着“xx书院”的牌匾在阳光的映射下格外醒目。 “等我一下。”耿星语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迅速翻开英语书,从某页里抽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是心形函数的打印纸,边缘都泛黄了,“差点把这个也还你了,当年你塞给我时,脸比现在还红呢。诺,书拿好。” 黎予的指尖碰到纸条,像触到了滚烫的烙铁,猛地缩回手——那是她高三告白前送的纸条,抄了遍心形函数的公式,背面还写了行小字:“耿星语,我喜欢你。” 短暂的“早恋”没持续多久,疫情再次爆发二人隔离在家期间,因为一些黎予不愿提起的矛盾分开,两人就这么连最后一面都没有地断了联系。 她一定是故意的。 黎予咬了咬下唇,接过书抱在怀里,声音都有点发颤:“谢谢,我先走了。” 刚抬脚,手腕就被一只细瘦的手攥住——耿星语的手指很凉,却攥得很紧。 黎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着往床头柜的方向带,后背抵到柜面时,她才慌了,满眼惊慌地看着耿星语 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女抬着眼,睫毛很长,单手撑在她耳边的柜面上,把她圈在方寸之间,语气带着点狡黠,又有点挑逗: “怎么,黎老师的感谢,就只是嘴上说说?” 耿星语越靠越近,栀子花香裹着她的呼吸,扑在黎予脸上。黎予慌得别过脸,呼吸都乱了,胸口起伏着,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拿书的手隔开两人,书脊硌得她手心发疼: “耿同学,我现在是你老师,请你自重。” 话没说完,左手曲起的指节处就传来一阵潮湿的温热——耿星语踮了踮脚,亲在了她的指节上,像羽毛扫过,又像带着点韧劲的糖。 黎予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猛地挣开手就往外跑,不小心碰倒了柜台上的小夜灯都没敢捡,脚步踉跄着撞了下卧室门,险些摔倒,连电梯都没等,顺着楼梯小跑下楼。 楼梯间的声控灯被她的脚步声惊醒,亮了又暗,映着她发红的耳尖和发烫的脸——那慌张的模样,倒有几分像当年刚告白成功时的自己,跌跌撞撞跑回自己教学楼的模样。 耿星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弯腰捡起摔落在地的小夜灯,抱着小西高地亲了一口,忍不住在房间里笑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顺势躺倒在床上: “黎老师,跑什么呀,我们的账,还没算完呢。” 窗外的太阳升得高了,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相框上,照片里两个少女的笑脸,亮得晃眼。耿星语摸出手机,从黑名单拉出那个id为“l.”的用户,发送了好友申请。 唉,上数学课可真累啊,谁教都累。不过看着黎予的脸,倒能减轻不少疲惫。 第4章 聊天记录 黎予一路脚底抹油似的往家跑,路过小区门口的公共卫生间时,几乎是冲进去的。 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凉的水哗哗浇在手上,她反复搓洗着指节,像是要把刚才那点温热的触感彻底洗掉。 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涨得通红的脸,又掬了好几捧水往脸上浇,直到皮肤泛起凉意,那颗狂跳的心才稍微稳了点,她才扶着洗手台,慢慢走回家。 到了家门口,黎予攥着门把手的手还在抖,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咔嗒”一声拧开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刚好灭了,只剩玄关处感应灯发出微弱的光,昏昏沉沉地映着她指尖 ——那处还泛着红,是刚才被耿星语攥过的地方,连带着掌心都像留着她的温度。 她反手关上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帆布包从肩上滑下来,掉在脚边,里面的教案散了一地。家里还是空荡荡的,客厅没开灯,只有阳台漏进来的一点天光,照得沙发扶手上蒙着层薄灰。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节处那点潮湿的温热像生了根,刚才反复洗手的冰凉都压不住,连带着心跳还在砰砰乱撞,撞得她太阳穴突突地疼。 “疯了……她肯定是疯了。”黎予抬手按在额头上,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才惊觉自己的脸还红着,像被闷在蒸笼里透不过气。 她想起耿星语踮脚时,发梢扫过自己下巴的软痒,想起那阵潮湿温热,心里一阵发慌,连指尖都跟着颤。 她家这老旧的小屋,墙皮都掉了几块,和耿星语家明亮宽敞的客厅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黎予瞥了眼紧闭的主卧门,不用想也知道,妈妈又出去打麻将了。 她没心思细想,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积了点灰的煤气灶,给自己下了碗面——反正一直都是一个人,随便吃点就行。 吃完午饭,她才慢吞吞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弹了出来。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点进去看,对方的头像没换,还是以前耿星语给她写情书时,在落款画的那个简笔小人: 齐肩的头发,耳侧各扎着一小截辫子,嘴角还点了颗痣,和初见时的耿星语一模一样,也和她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黎予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半天,指尖悬在“通过”按钮上方,连呼吸都放轻了。犹豫了半分钟,终究还是没忍住,指尖轻轻一点,屏幕上跳出“已通过好友验证”的字样。 聊天框干干净净的,没有以往的只言片语。分开后的那些日子,她总对着以前的聊天记录发呆,从深夜看到天亮,后来为了逼自己走出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才狠下心删得一干二净。 以为这样就能把耿星语从心里连根拔起,可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她盯着空白的对话框,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打出一个字。 她的房间小得可怜,隔音差得要命,就算关着门,也能清清楚楚听见外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动静。 紧接着,就是妈妈带着怒气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你吃过饭了啊?你就这么自私,煮面只做自己的?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黎予闭了闭眼,太阳穴又开始疼——不用想也知道,妈妈肯定是输钱了。 她像往常一样,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厨房,拿出橱柜里的挂面,又从冰箱里摸出个鸡蛋,磕在碗里,默默给妈妈煮面。 妈妈的指责还在耳边飘着,“和你爸一样没良心”“养你不如养条狗”“赔钱货”之类的话,她听了十几年,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早就学会了自动屏蔽。 把煮好的面端到客厅的茶几上,面汤冒着热气,她没说一句话,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瞬间,才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后背抵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好累。 刚坐稳,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黎予的心猛地提起来,抓过手机点开,是耿星语发来的: 【刚到家?】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她的脸瞬间又烧了起来。指尖在屏幕上顿了好久,打了删、删了打,最后还是任由输入框空着,一个字也没发出去。 下一秒,客厅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是妈妈摔了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钻进门缝:“这面味道怎么这么淡?你是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 她脸上刚漫上来的一点软意瞬间僵住,指尖攥紧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眼底化不开的疲惫。 妈妈的吼声紧跟着炸过来:“黎予!你给我出来!” 黎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起身拉开了房门。客厅里,妈妈正叉着腰站在茶几旁,脸色难看地盯着那碗面,眉梢眼角全是戾气。 第5章 黎予没说话,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调料盒,轻轻放在妈妈面前:“您自己加吧,我不太会调。” “你不会调不知道问?”妈妈翻了个白眼,抓过调料盒往面里舀了好几勺,盐粒撒在碗沿都没察觉, “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口味重,你就是记不住!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妈!” 黎予低着头,指甲掐进掌心。明明去年暑假陪妈妈去医院检查,医生特意叮嘱过她血压高,日常要清淡饮食、少油少盐。 可这些话,妈妈从来没往心里去。算了,这种争吵,她早就懒得应付了。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又响了,是条微信: 【黎老师,我这道题有点不太会,现在你方便给我讲解一下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屏幕上“耿星语”三个字跳得刺眼——居然是视频通话。 黎予的心跳骤然加快,手忙脚乱地想按掉,可妈妈已经凑了过来,眼睛一瞪: “谁啊?这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又是你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不是……”黎予咬着唇,指尖发抖地按下接听键,声音发紧:“喂?” “黎老师,”电话那头传来耿星语的声音,带着点轻快的笑意,镜头里能看到她摊在桌上的习题册,“就是这道立体几何题,好像不能建系,应该怎么做啊?” 妈妈突然伸手要抢手机,黎予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妈妈的脸色瞬间沉得像锅底,伸手就往她胳膊上推: “你躲什么躲?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敢做不敢让我看?” “妈!”黎予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这是她十几年来少有的反抗。 电话那头的耿星语显然听出了不对劲,声音沉了点:“黎老师,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妈妈一把挥开黎予的手,手机“啪”地摔在沙发上,通话被硬生生挂断。 黎予攥紧了手,眼眶红得发疼,站在原地像个无措的孩子。妈妈还在旁边骂骂咧咧,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 可她这次连屏蔽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走过去捡起手机,拿起茶几上的空碗,低着头走进厨房,水流哗哗地冲着碗,却冲不散心里的闷堵。 回到房间,她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出耿星语的消息: 【要是阿姨为难你,你就来我家待一会儿,我家没人,给你留门。】 黎予盯着那条消息,指尖轻轻划过屏幕,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她吸了吸鼻子,迅速擦干净眼泪,指尖在键盘上敲下: 【我没事。你把刚刚那道题拍照发给我,我在纸上写好解题思路发给你,你应该能看懂。】 发送成功的瞬间,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轻了点。她好像,没那么累了。 傍晚的时候,她照旧和黄鑫骑着电瓶车去滨江大道吹风,风卷着江面上的潮气扑在脸上,和以前无数个傍晚一样。 或许是江风真的有治愈的魔力,她脸上的疲惫散了大半,又变回了那个带着点明媚、能悄悄治愈人的模样。 “哟,看你今天心情不错啊,”黄鑫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笑着调侃,“怎么,今天上课特别顺利?” 黎予迎着风笑,声音里带着点轻快:“再不顺利,看着学生家长的转账,也得顺利。” 两人的笑声混着江风,在滨江大道上飘得很远,被卷着落进粼粼的江水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暖。 电瓶车慢悠悠往前晃,江面上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黄鑫忽然“哎”了一声,从兜里摸出颗橘子递过来: “刚在楼下水果店买的,甜得很,你尝尝。” 黎予接过来,指尖触到橘子微凉的皮,剥开时橘瓣的甜香混着江风飘进鼻子里。她刚咬下一口,手机就在兜里轻轻震了震—— 是耿星语发来的照片,习题册上写着工整的“谢谢黎老师”,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简笔小人,正举着笔比耶。 嘴角忍不住弯起来,黄鑫瞥着她的样子,挑了挑眉:“笑什么呢?跟偷喝了蜜似的。” “没什么,”黎予把手机揣回兜里,橘肉的甜意漫到心里,“就是学生说我写的解题思路很清楚。” 风渐渐软下来,天边的云染成了粉紫色,江面上的船慢悠悠驶过,留下一道细碎的水纹。 黄鑫忽然叹口气:“说真的,你也别总憋着,要是家里实在难受,就多出来跟我走走。” 黎予咬着橘瓣点头,心里却想起耿星语那句“我家给你留门”。她没说什么,只是把剥下来的橘子皮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风卷着她的声音飘远: “知道啦,以后心情不好,就拉你出来吹风。” 电瓶车骑到路口时,夕阳刚好沉到江面下,最后一点光落在黎予发梢。 她摸出手机,给耿星语回了个“看懂就好,不懂再问”,发送的瞬间,好像连江风都变得更暖了些。 第5章 化学笔记 接下来的一周,黎予照旧恪守本分,尽着辅导的义务,与耿星语的对话始终圈在数学范畴里,半分多余的话也不肯说。 从不迟到,也不拖沓,连微信聊天框里的回复,也只捡着学习相关的问题答。 夜里依旧雷打不动,会和朋友去江边吹吹晚风,让江风卷走白日里的几分倦意。 第七天,耿星语的第一次周测总算来了。六天的课,刚好把数学选修一第一章 的空间向量与立体几何捋完——这章节在整本书里算是最基础的内容。 好在耿星语对空间向来敏感,掌握得还算扎实,比她总拖后腿的代数部分强上不少。 黎予改卷时,眉头时而拧成个结,时而又忍不住弯起唇角,那点喜怒全都明晃晃挂在脸上,和从前一样藏不住半分。 耿星语坐在一旁,竟是头一回对自己的数学成绩生出这般真切的紧张,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衣角,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109分!进步挺大的嘛。”黎予把卷子递过去,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欣慰,随即又指了指卷面, “但还有提升的余地,你看这选择题第二题,难度不算高,是粗心了还是知识点没记牢……” …… 耿星语像往常那样,把黎予送到门口,轻声道了句“黎老师再见”。关上门的瞬间,她快步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点开和黎予的聊天框,手指飞快敲出一行字,又反复斟酌了几遍,估摸着黎予该到家的时间,才按下发送键。 这边黎予,许是看着自己的教学成果有了回响,一路上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连带着觉得傍晚的空气都比往常清新了几分。刚到家没多久,手机就“叮咚”响了一声。 【黎老师,看在我进步这么大的份上,能不能讨要个奖励呀?】 按前两天的规矩,这种无关学习的消息,她是绝不会回复的。可这次,指尖却像有自己的主意,鬼使神差地敲下 【好啊,你想要什么?】,发送后又觉得不妥,干脆关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转身去厨房忙活午饭。 饭后回到卧室,黎予才想起手机的事,拿起来一瞧,消息栏里躺着耿星语的回复: 【我想要你的化学笔记可以吗?等课程结束就马上还你】 后面还缀了个圆滚滚的猫猫头蹭脸表情包,透着股少见的软乎劲儿。 她不是文科生吗?要化学笔记做什么?黎予皱了皱眉,心里犯起嘀咕。 太奇怪了,从前那个冷得像块冰的人,怎么变得这么反常?她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想问问对方缘由,打了“你要化学笔记做什么”,又觉得不妥,删了重输“你不是学文的吗”,最后还是一并删掉—— 算了,不问了,本就该离得远些,没必要再多牵扯。 最终,聊天框里只发出去一个字:【好。】 另一头的耿星语,攥着手机的手都微微发紧,本以为这个有点冒失的请求会石沉大海,没成想等了没多久,就看见聊天框里跳出那个简洁的“好”字。 像钓鱼竿上的浮标突然被轻轻扯动了两下,让她心里猛地一轻,又跟着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黎予转身走到书架旁,从之前整理好的箱子里翻出两个封皮都有些磨损的笔记本——那是她从前上学时仔仔细细记的化学笔记。 睡前她把笔记本连同明天要带的教案一并放在卧室书桌上,指尖扫过笔记本上的字迹,又想起耿星语那个软乎乎的表情包,忍不住摇了摇头,靠着困意把那点莫名的思绪压了下去。 窗外的月光漫过窗纱,在床尾织成一片淡银。 黎予熄了灯,被褥裹着白日残留的温意,却没让思绪跟着沉下去——闭眼时总闪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转个念,又变成耿星语那个鼓着腮帮子的表情包,和公式里的原子符号古怪地叠在一起。 她翻了个身,把这点乱纷纷的念头揉进枕头里,意识渐渐模糊,却没察觉,床头那本化学笔记的边角,正随着呼吸般的夜风,轻轻颤了颤,潜入了她的梦里…… 第6章 --------------------------------- 叮铃铃—— 下午放学的铃声刚落,绝大多数学生都涌去了食堂,教室里只余下零星几人埋首刷题。黎予向来不喜欢这个时段的食堂,人挤人得浪费功夫,更何况她刚上高三,对自己的要求也愈发严苛,总等着教室里三分之二的同学都从食堂回来,才会去吃那份早已温凉的饭菜。 只是今天,没人留意到,她比往常早了十分钟走出了教室。 匆匆解决完晚餐,黎予夹在来来往往的学生里往回走,左手还攥着本摊开的笔记,视线时不时往下扫两眼。 路过高三教学楼时,她没往上走,耳边却飘来几个穿高一校服的学生的声音——他们站在楼下的成绩榜旁嘀咕着什么,隐约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脚步没顿,依旧攥着笔记,匆匆往高一教学楼的方向去。 “484班……在哪儿呢?哦,对,应该是三楼最左边那间。”她停在高一教学楼楼下的展览板前,对着教学楼分布指引看了两眼,确认了楼层才抬脚。 “小鲤鱼!你怎么在这儿?” 刚要迈上楼梯,熟悉的声音与称呼突然从身后传来,还带着点雀跃的调子。黎予猛地回头,一眼就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是她的青梅淳榕。 因为念书早,黎予比只小她一岁的淳榕高出两届,如今淳榕刚上高一。她今天来,正是要给淳榕送之前说好借她的化学笔记。 看见淳榕,黎予脸上瞬间绽开个爽朗的笑,太久没见,忍不住拉着人多寒暄了两句,这才注意到淳榕身旁还站着一群穿着同款高一校服的学生。 淳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冲身边的伙伴扬了扬下巴,笑着介绍: “这是我发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就是刚才咱们在榜上看到的,高三理科第一黎予!厉害吧?” 话音刚落,几道羡慕又崇拜的目光立刻聚到黎予身上,七嘴八舌的夸赞和提问涌了过来。 黎予平时蛮喜欢社交,和所有人的人际关系都很好,也算是个小交际花。可被这么多人围着问,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她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害羞,定了定神,才一一回应着眼前五六个人的问题。 若不是刻意去看,几乎没人会注意到,这行人的最尾端,还站着个格外清冷的少女——这是黎予对她的第一印象。 女孩生得极好看极为白净,是那种丢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揪出来的模样,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按刻板印象来想,倒真像小说里那种出身书香世家、精通琴棋书画,却又带着点病气的白月光。 黎予晃了晃神,竟差点看呆了。 这少女像是和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没加入那场略显聒噪的闲谈,只垂着眼,望着教学楼前那棵光秃秃的凤尾木,像是在走神。 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得像块浸了雪的玉,不熟悉的人见了,多半会觉得她是心情不好,或是在闹脾气。 黎予偏偏就是那个“不熟悉的人”。 应付着众人的提问时,她心里还在琢磨:这女孩该不会是被小团体孤立了吧?不行,不能让这事发生。 这么想着,她脚步悄悄往少女那边挪了挪,挪到和少女只隔半个身位时,她深吸了口气,伸出右手,摆出握手的姿势,声音放得温和: “你好,我叫黎予。”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像被拉得有些慢,对方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目光依旧落在那棵凤尾木上,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黎予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悄悄蜷了蜷,又讪讪地收回来,顺势理了理校服的袖口,装作方才那阵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失落,像颗小石子投进湖面,漾开圈浅淡的涟漪,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最后,她只跟淳榕低声嘱咐了两句,把化学笔记仔细交到她手里,又跟围着的众人道了别,才攥着自己的笔记本,转身快步跑回了高三的教室,走廊里的风卷起她校服的衣角,带着点没说出口的局促。 跑回教室时,上课铃还没响,黎予趴在课桌上,脸颊还带着点跑出来的热意。 她盯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笔尖悬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写进去——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冷着脸的少女。 指尖无意识地戳着纸页,她又想起那棵光秃秃的凤尾木,想起少女望着树干时发怔的模样,心里那点失落慢慢拧成了小小的疑惑: 她到底在看什么?是真的不想理人,还是…… 正走神,班主任走进来找到黎予,通知她准备一篇用于下周教师节的演讲稿。她未经思考地点头答应下来,大脑却还在神游。 同桌似乎看出来了她的心不在焉,推了推她的胳膊:“发什么呆呢?刚看你跑回来跟阵风似的,脸都红了。” 黎予猛地回神,扯了个笑:“没什么,刚去给我妹送笔记,跑急了。” 她没提遇见淳榕和那群高一学生的事,更没提那个没接她手的少女,像是那短短几分钟的插曲,只能藏在自己心里。 晚自习时,她翻开另外一本化学笔记想补两页,却突然想起淳榕说过,那笔记是要借给自己身边同学的。笔尖顿了顿,她鬼使神差地多写了两行易错点标注,字迹比平时更工整些。 晚自习过后,黎予和往常一样在教室学到只剩自己一个人,学到保安晃着大手来赶人。出校门前意外地望向高一教学楼,那棵凤尾木还立在原地,只是天色暗了,树干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站在不远处看了两眼,没看见那个少女的身影,才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往家走。 夜风有点凉,黎予裹紧了校服外套,心里却莫名有点乱。她告诉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必要放在心上,可那句没得到回应的“你好,我叫黎予”,还是像根小刺,轻轻扎在心上,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的在意。 她到底什么意思。 第6章 教师节 日子在堆叠的试卷和渐暖的风里慢慢流逝,距离教师节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近得真切。 黎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品学兼优,校内外大小演讲参加过无数场。她那股子自信大方、从不见半分怯场的模样,让校领导们每逢重大活动,第一个想起的准是她。 尤其是学校里那些年长些的教师,更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大大方方、眉眼间透着爽朗劲儿的姑娘。 可只有黎予自己清楚,那份被众人看在眼里的从容底下,藏着多少细密如针的自卑。 她心思本就比旁人敏感些,站在万众瞩目的主席台上,总要借着演讲台的遮挡,藏住自己发软的双腿,眼睛更是从来不敢直直看向台下任何人—— 她怕,怕别人注意到她那一头利落得不像少女的短发,怕别人瞥见她在一众白皙女生里显得格外黝黑的肤色,更怕别人瞧见她洗得发白卷了边的校服下摆,还有那双旧得挤脚、鞋边都磨平的运动鞋。 她只是太怕被人瞧不起了。 所以她拼命让自己变得耀眼,无论是稳居年级第一的成绩,还是刻意练出来的开朗性格,不过是想让自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被人瞧得起罢了。 对着镜子把稿子练了三遍,喉间忽然泛起一阵发紧的熟悉感,让她想起高一军训结束那天,作为优秀队员上台讲话时,那股想压却压不住的颤音。 结束后回班,有同学凑过来,带着几分惋惜问:“之前听老师说你明明考上了市一中,怎么不去呀,偏偏留在咱们这所普通高中?” 黎予当时把眼底那分不易察觉的失落藏得严严实实,扯着嘴角笑道:“我不想那么早过住宿生活。” 周围的同学听了,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议论,偶尔飘进耳朵里几句“好可惜”“换我肯定去了”,像细针似的扎在心上,密密麻麻地疼。 只有她自己知道,母亲是为了什么,把她填好的市一中志愿,改成这所离家近的学校—— 家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先不说市一中高昂的学费和住宿费,她只要留在这儿,就能享受学杂费全免的政策,还能拿到一笔不算少的奖学金,能帮衬着家里不少。 不能再想了。 黎予深吸一口气,把声音里的那点紧张,细细揉进刻意练过的从容里,又反反复复对着镜子练了好几遍,才把那张写满修改痕迹、边角都被翻得发毛的草稿纸,仔细折了两折,塞进洗得有些变形的单肩包里。 升旗仪式那天,秋阳正好,不燥不烈,洒在身上暖融融的。操场上挤满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黑压压一片,像极了田埂里成熟的麦田。 黎予站在国旗台旁,指尖悄悄攥着演讲稿,纸边被捏得发皱,连指节都泛了白。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时,她又下意识地偏向远方,盯着操场尽头的白杨树,生怕被人群的目光勾出心底那点藏不住的局促。 第7章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攥着稿子的手紧了紧,才抬步稳稳走上了台。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清亮的声音瞬间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操场,黎予微微抬眼,晨光恰好落在她的发梢,连带着嘴角刻意扬起的笑意,都暖得发亮。 她没低头去看手里的稿子,只把那些烂熟于心底的话,一句一句慢慢说出来: “又到了这个庄重的日子——教师节。教育行业的工作者,从来都不只是教书,更在用心育人。传道授业解惑是他们的职责,可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关心,才是‘育人’最动人的模样……” 台下静得出奇,只有风卷着国旗猎猎作响,偶尔有负责摄影的老师,对着她站得笔直的身影,“咔嚓”拍下几张照片,快门声在安静里格外清晰。 黎予的声音渐渐有些发哑,却没停下来。她想起高一结束时,自己因为家里的事闹矛盾,躲在学校旁边的小公园长椅上偷偷哭,被路过的班主任撞个正着。 班主任没多问,只是顺势坐在她身旁,陪着她晒了一下午的夕阳,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自己年轻时的事,还给她分享了不少缓解压力和低落情绪的办法。 那时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片金黄的落叶落在班主任的肩膀上,暖得让她差点红了眼。 她低了低头,目光落在第一排的老师们身上,眼眶微微发红,声音也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教育行业工作者是那么地伟大,谱写出人类最完美的赞歌。教师节到了,我想对所有老师说一句,谢谢你们,辛苦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下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比风卷国旗的声音更响,更暖,像潮水似的裹着她。黎予站在台上,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依旧没敢看任何人,只攥着稿子,低着头,大步向台下走去—— 她没看见班主任红着眼眶朝她点头,没看见教导主任笑着鼓掌,没看见同学们挥着手臂喊她的名字,也不会注意到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对着她的背影比了个“真厉害”的手势。 走回班级队伍里,她默默站到最后一排,把攥得发皱的稿子悄悄塞进校服口袋,掏出了一小本英语单词。 风又吹过来,带着操场上青草的气息,黎予长长舒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来。 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看清,自己从来都不是一粒尘埃呢? 台上的演讲声刚落,掌声还没完全漫过操场,穿高一蓝白校服的女生就扯了扯旁边正走神的好友,声音里裹着点雀跃: “耿星语,你快看台上那位学姐,也太厉害了吧!她还是高三理科第一呢,听说以前每次大考小考,榜一的位置就没从她名字上挪开过!” 被打断思绪的少女慢悠悠“嗯”了两声,语气里没掺多少在意,顺着好友的目光眯眼望了望主席台上的人——太远了,加上没戴眼镜,又被许知州拽着站在队伍最后一排,只剩个模糊的、立得笔直的身影。 她本就对这些热闹事不上心,便没什么情绪地回:“我看不太清,不过听你这么说,倒真像挺厉害的。” 许知州一听,激动得晃了晃她的胳膊,连声音都拔高了点:“就是淳榕那个发小啊!前几天放学在教学楼下,她还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呢,你忘啦?当时淳榕特意跟我们介绍过,说她叫黎予!” 什么“liyu”?什么发小? 耿星语脑子里空空的,半点相关的印象都没有。 有过这件事吗? 她皱着眉,指尖无意识抠着校服袖口,努力想从记忆里扒拉出点和“教学楼下”“打招呼”相关的碎片,可脑子里飘来飘去的,全是早上那道把她难到差点哭出来的数学题。 “我跟你说,她不光成绩顶好,长得也好看,个子高高的,站在人群里特别扎眼,而且感觉一点架子都没有,性格肯定超好。” 许知州还在耳边絮絮叨叨,耿星语左耳听右耳出,眼神早飘出了操场,落在学校的围墙上,偶尔才从许知州的话里,漫不经心地捕捉几个词。 “女生”“理科好”——听起来确实是很优秀的人。 人总是这样,越是缺什么,就越会对拥有的人多几分在意。她打小就怕数学,逻辑思维像团绕不清的线,自然没法不对理科好的人投去羡慕的眼光,学生时代里,这份羡慕就直直落在了数学、理科拔尖的人身上。 她终于对好友口中的“学姐”提了两分兴趣,不过也没多深——心里门儿清,等下节物理课一上,被那些绕来绕去的公式和定理缠上,这点微薄的兴趣转眼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中午午饭后,她们那帮小团体依旧悠哉悠哉地往教室走,免不了要路过高三教学楼。耿星语走在队伍末尾,路过展览板时,脚步竟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了挪,眼睛直直盯着排名表最顶上的那行字——原来她叫“黎予”啊,是这两个清清爽爽的字。 视线往下滑,落在数学那一栏,146分的数字扎得人眼亮。 看起来确实有点厉害。她又往下扫了眼,后面几名的数学成绩大多停在一百二三,和黎予的分数隔着一截。 她没敢再多看,指尖悄悄蜷了蜷,莫名觉得再多看一秒,都像是对这种“天才”的亵渎。 趁着前面的人还没走太远,她快步往前赶,轻轻拽了拽许知州的衣角,混进队伍里。众人说说笑笑的,竟没一个人察觉她方才那点小小的异常。 没过多久,就在下个周末时。“黎予”这两个字就出现在了耿星语书房的宣纸上。 她写得格外用心,笔锋比旁边临摹的字帖多了几分软乎乎的力道,那两个字落在纸上,不像别的字那样死板,反倒透着点书桌前少女藏不住的、细碎的欣赏与崇拜。 宣纸被窗外的风掀起个小角,耿星语伸手把纸按平,指尖蹭过“黎予”两个字,墨水还带着点湿润的凉意。 她盯着那字看了半晌,又拿起笔,在旁边轻轻描了一遍,这次的笔画比刚才更稳些,连带着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情绪,也沉了沉。 应该,只是觉得她的名字好看吧,写起来称手。 今日练字完毕,耿星语伸手拢了拢桌上散着的宣纸,指尖捏住那张不属于常规练习内容的纸,被她小心翼翼抽出来,踮着脚塞进置物架最高那层,挨着积了点薄尘的旧相册,像是藏起了个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转身去收拾东西时,她把明天要用的课本一本本码好,又从抽屉里摸出那枚红色袖章,硬挺的布料边缘蹭过指腹,带着点熟悉的粗糙感。一并放在了书包里。 第7章 学生会 周一清晨是例行升国旗的日子,学生们照例要比往常早起半个钟头集合。黎予自然也不例外。 许是昨晚刷题刷到后半夜,今早闹钟连响三遍,她才勉强撑开黏得发沉的眼皮,浑身裹着散不去的困意,迷迷糊糊爬起来洗漱,脚步拖沓地出了门。 九月的小城还没褪尽暑气,连清晨的风都裹着层黏腻的热意,吹在身上闷得慌。她把校服外套随意搭在左胳膊肘上,右手下意识摸了摸校裤口袋——指尖触到那处明显的鼓起,确认单词本安安稳稳躺在里面,才放了心,慢悠悠往学校走。 她家离学校不算远,偏偏要爬一截陡长长的上坡路。等她喘着气挪到校门口时,后背早沁出一层薄汗,贴在校服里,黏得皮肤发紧,说不出的难受。 校门口站着四个戴口罩、别红袖章的学生会成员,两男两女,正按例检查入校的学生。黎予没多想,熟门熟路走到最左端的队伍尾端,先拉开斜挎包的拉链,把书包递到检查的同学面前。 这套检查流程她早烂熟于心——查完书包查口袋,说是“搜身”,其实也就是象征性地扫过校服外套和校裤口袋,确认没有违禁品就行。 面前的女孩快速扫了眼她的书包,见里面只有课本和笔记本,便伸手往她的校裤口袋探。黎予本该习以为常,可对方指尖刚碰到口袋布料的瞬间,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抬手捂住了口袋—— 不对!书包里那本薄的是单词本,那口袋里鼓着的……是她的音乐播放器! 黎予的班主任是高三年级主任,对学生们带音乐播放器这件事,算是全年级心照不宣的“默许”—— 开年级大会时,主任明里暗里提过,只要不耽误学习,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默许归默许,要是被学校学生会的人抓了现行,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该记过还是得记过,半分情面都不会讲。 黎予自然也揣着个播放器。高中三年,能让她松口气的事没几件,听音乐算是最稳妥的一桩——不仅不耽误学习,她多半时候还用它练英语听力,勉强算得是“正当用途”。 可现在眼看要被搜出来,她脑子飞速转着,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蒙混过关的说辞,面前的人却先开了口,声音冷冷的,没半点情绪起伏:“去吧。” 第8章 黎予浑身的困意瞬间散得一干二净,连后背的汗都变得冰凉,顺着脊椎往下滑。 去吧? 去哪儿? 去年级办公室“自首”? 她脑子里荒诞地蹦出这个念头,喉咙发紧,想开口求求情,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她下意识低头,撞进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里。对方戴着蓝白色口罩,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到眉眼上方,看不清神色。只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眸子,冷得像淬了层薄冰,竟让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像小时候看纪录片里,总蜷在老槐树下的高冷狐狸,看人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又藏着点说不出的锐感。 黎予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堵在喉咙里,连呼吸都放轻了,更别提说话,只愣愣地站着。 好在没僵持几秒,就见对方抬起手,随意摆了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你可以走了。” 哦…… 原来是放过她了。 黎予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咚”地落了地,也敢多停留,几乎是逃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教学楼的台阶,脚步匆匆往教室跑。 直到拐过楼梯转角,那颗因紧张而砰砰乱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只余下一点没散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胸腔里轻轻晃。 校园生活照旧是周而复始的循环,上课、刷题、考试,对高三的黎予来说,早没了半分新鲜感。 这学期一开学,她就主动掐断了不少无效社交——比如去食堂吃饭,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磨磨蹭蹭,走得慢不说,还得搭着话,她懒得为了迎合别人,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选择。 依旧是等食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从教室小跑着去觅食。火急火燎扒完午饭,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出了食堂门,走在那条必经的林荫道上,刚路过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黄角兰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叫喊: “黎学姐!” 对方的声音又欢快又上扬,带着点这个年纪特有的脆生生,音量不算小,隔着树叶的沙沙声都听得真切,让人想忽略都难。 黎予脚步一顿,偏过头便看见树荫下站着的几个人。其中两个女孩她有印象——是许知州和程彩,那天认识的小团体里的成员。这两人辨识度高,也是她最先把名字和人脸对上的。 许知州身材匀称,一头天然卷发快垂到腰间,性子爱说爱笑,叽叽喳喳的,印象格外深刻; 程彩则是高高瘦瘦的,甚至瘦得有些单薄,肩胛骨都微微凸起,留着齐肩的中长发,眉眼间带着点英气,偏偏又衬得她那点淡淡的忧郁气质更突出,像株安静的芦苇。 再往旁边看,还站着两个别着红袖章的学生会成员——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个子稍矮的少女,正是那天教学楼下独独没搭理她的人。 对方还是和那天一样,浑身透着股冷冷的劲儿,连站姿都笔直得透着疏离,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终于正眼看向了自己。 清冷的目光落在黎予身上,意外地没让她觉得局促,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黎予没来得及细想那点熟悉感从何而来,只匆匆和几人点头打了招呼,便转身快步往教室走——自习的时间金贵,可耽误不得。 原来她就是黎予。 高三理科年级第一。 树荫下,耿星语看着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才算有了实感。 确实如许知州之前念叨的那样,人长得高挑,肩背挺得笔直,眉眼清秀好看,刚刚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弯出个浅浅的弧度,连眼底都带着点软乎乎的光,竟有点说不出的可爱,让她莫名生出点想伸手捏捏对方脸颊的冲动。 当然,这点冲动后来也成真了,指尖触到的皮肤软乎乎的,像揉着块温温的棉花,手感好得让她记了好久。 距离下午上课只剩不到三十分钟,黎予终于舍得放下笔,打算趴在桌上眯一会儿。闭眼前想在脑子里过一遍上午学的知识点,可知识点没串起多少,反倒反复闪过两双极其相似的冷淡眼睛—— 一样的发型,差不多的身高,连眼神里的疏离感都如出一辙,明明特征那么明显,早上在校门口怎么就因为对方戴了个口罩,没把人认出来呢? 黎予趴在臂弯里,有点懊恼地皱了皱眉,脸颊蹭着校服袖子,闷得发热。 她为什么要帮自己。 看来午休是彻底睡不成了。她趴了没两分钟,便直起身重新拿起笔,翻出理综卷子,挑了几道压轴大题,趁着这点零碎时间再练一遍,为下午的课做准备。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上课铃响的时候,黎予正撑着下巴跟眼皮较劲——前两节疯狂强撑的精神散了大半,困意像潮水似的往上涌,眼前的板书渐渐变得模糊,连老师的声音都像隔了层棉花,飘得老远。 她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背,疼得一激灵,才勉强把耷拉下去的眼皮抬起来,目光落在黑板上熟悉的工艺流程图上。 可没撑三分钟,脑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点,像只被按了重复键的木偶,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串歪歪扭扭的横线。 “黎予。” 突然响起的声音不高,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瞬间让她浑身一僵。她猛地抬起头,撞进化学老师周明远带着点笑意的眼睛里—— 这位老师向来温和,讲课风趣,唯独对上课走神的学生“盯得紧”,尤其偏爱“点醒”她这个常年霸占理科榜首的学生。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黎予的脸颊瞬间发烫,连忙坐直身子,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周老师。” 周明远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指了指黑板上的题:“那这道题你来解一下,正好让大家看看咱们‘理综战神’的思路。” 黎予捏着笔走到讲台前,脑子还有点发懵,不过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手都带着点没睡醒的虚浮。 等她解完题走回座位,后背已经沁出了层薄汗,困意倒是被惊走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窘迫。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黎予刚想趴在桌上补觉,就被周明远叫住了:“黎予,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要挨批评,磨磨蹭蹭地跟在老师身后往办公室走。进了门,周明远从抽屉里拿出颗薄荷糖递给她,笑着调侃: “怎么?高三的‘卷王’也有熬不住的时候?早上偷摸干什么去了,上课跟小鸡啄米似的。” 黎予接过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薄荷的清凉冲散了点困意,也让她放松了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昨晚刷题到太晚,今天中午又没睡着,有点撑不住。” “傻孩子,学习也得劳逸结合。”周明远敲了敲她的额头,话锋一转,从桌上拿起一份竞赛通知, “说正事,寒假有个省化学竞赛,学校打算派几个人去参加,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你这化学底子好,要是好好准备,拿个奖没问题,对自主招生也有帮助。” 黎予愣了愣,看着通知上“省中学生化学竞赛”的字样,心跳莫名快了些。她不是没想过参加竞赛,只是高三学业紧,怕分心,可周明远的眼神里满是信任,让她没忍住点了头:“我……我想试试。” “这才对。”周明远笑得更开心了,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竞赛辅导书递给她, “这几本书你先拿去看,有不懂的随时来找我,或者去高一教学楼五楼的阶梯教室,后面化学组会在那里给你们几个开几节小课。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当是换个方式巩固知识点,顺便跟其他学校的高手过过招。” 黎予抱着书,薄荷糖的甜味在舌尖散开,连带着中午没睡好的烦躁都淡了。她走出办公室时,穿越人群,走廊里有学生打闹的笑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暖融融的。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辅导书,又想起早上校门口那双冷得像狐狸似的眼睛,还有中午林荫道里那抹熟悉的清冷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好像这个周而复始的高三,突然多了点值得期待的东西。 第8章 化学竞赛 周三傍晚,离晚自习打铃只剩不到十分钟,高三教学楼二楼最左头那间教室,第三组倒数第二排的座位空着,在满满当当的课桌里,像块没拼上的拼图,扎眼得很。 周围学生按捺不住,脑袋凑成小团,小声嘀咕的话飘在空气里。 “哎,黎予呢?她居然会缺课?” “不对啊,她平时比谁都早到,桌上总摆着摊开的错题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要不跟老班提一嘴?” 议论声刚冒头,后门忽然飘来极轻的脚步声——是班主任高主任。他脚步放得太轻,几乎是擦着地面挪,可每近一步,周围的嘈杂就矮下去一截,等他走到讲台前,教室里静得连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高主任扫了圈底下坐得笔直的学生,走上讲台,语气还是往常的和蔼:“最近大家状态都不错,尤其模考进步的同学,再咬咬牙,把心思都往学习上靠。” 第9章 仿佛方才那阵让人屏息的低压,压根不是他带来的。 他刚要转身回办公室,黎予的同桌忽然举手,声音怯生生的:“老班,黎予还没来。” 高主任朝他弯了弯眼,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温和:“黎予去那边五楼准备省化学竞赛了,你们多向她学学,关键时刻别分心。”还顺带指了指窗外某个方向。 这话落时,黎予正抱着一摞竞赛书往五楼爬,怀里的竞赛真题滑了滑,她赶紧用胳膊肘拢紧,爬得急了,到四楼转角就喘得胸口发闷,却还是加快脚步往上跨——生怕错过了李老师提前来辅导的时间。 可到了阶梯教室门口,她才发现白着急了:里面亮着暖黄的灯,学生会的人围着长桌开会,说话声像浸了水的棉花,软软地飘出来。 她本想把书摊在走廊阳台的台面上,趁这功夫刷两道题,可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瓷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抱着书往后退了两步,乖乖贴在墙根等着。 那个女孩,会不会也在里面?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方才跑楼梯时跳得飞快的心跳还没平复,连耳尖都热烘烘的——下次可不能跑这么急了,万一撞着人,再让她看见自己慌慌张张的样子,多不像话。 没等多久,会议室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黎予的目光像粘在门口,一个个扫过去,直到最后一个抱着蓝色记录本的女孩走出来,她才猛地攥紧了怀里的书,指节颤了颤。 果然是她。 女孩还是那副冷淡模样,眼尾却微微垂着,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连走路都轻得像片云,让人觉得贸然靠近,都是一种打扰。 黎予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那道身影扬了扬手,声音比预想中稳些:“嗨。” 稳得像是在心里偷偷练习了十几遍。 她以为会像上次那样,连一个眼神都得不到,可女孩却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声音轻得像浸了温水,柔柔道:“你好,好巧。你是来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跟自己说话。 她的声音也好好听,虽然和她这个人的气质一样清冷,却总让觉得没有疏离感。 黎予赶紧举了举怀里的竞赛真题,嘴角忍不住往上弯,连声音都带了点雀跃:“我来准备化学竞赛,刚到没多久。” 女孩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语气依旧淡,却透着妥帖的礼貌:“那你加油。我先回教室了。” 说罢,便抱着记录本转身往下走,校服外套的衣角扫过阳台的风,轻轻飘了一下,顿时带起一股冷冽的花香——不是浓烈的玫瑰,也不是甜腻的栀子,清得像雨后的空气。 若不是黎予嗅觉稍微灵敏些,根本察觉不到。虽不知道是什么花香,可她还是觉得这香偏偏衬极了她。 黎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推门走进阶梯教室。白炽灯只亮了半边,空气里还留着学生会开会的余温,混着点淡淡的粉笔灰味。 她把书放在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桌面,忽然想起方才女孩转身时的模样。下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她摊开竞赛题,笔尖悬在“有机化学反应机理”的题干上,可眼前却反复闪过女孩抱着记录本的样子:垂着眼翻页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说话时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雨;连说“加油”时,嘴角都只弯了个极淡的弧度,却比周老师抽屉里藏的薄荷糖更让人心尖发甜,甜得连指尖都有点发麻。 “叮——”邻座传来笔帽落地的轻响,黎予猛地回神,低头一看,自己竟盯着题目发呆了五分钟,草稿纸上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苯环。 她抿了抿唇,捏紧笔开始演算,这次草稿纸上的苯环画得格外规整,连转化的箭头都标得清清楚楚,往常卡壳的推断题,今天顺着思路往下走竟一路顺畅,像是有股轻快的劲头推着她,连计算时都没犯往常漏写系数的粗心毛病。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了,窗外的夜空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化学组的李老师抱着讲义走进来,敲了敲黑板:“都停一停,休息十分钟,等会儿讲晶体结构的难点,这块可是竞赛的重中之重。” 黎予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嗒”响了一声,想起方才女孩的回应,心里像揣了颗裹着糖纸的水果糖,忍不住起身往走廊走——想看看远处的夜景,也想再回味一下那声轻轻的“加油”,连脚步都比平时轻了些。 她站在五楼走廊往下看,正好看见楼底那棵凤尾木,光秃秃的树干,枝桠却伸得老长。想起上次那个少女就是盯着这棵树,自己凑到她身边打招呼她都没理,黎予忍不住轻笑出声——那天她肯定不是故意不理自己,说不定是没听见呢。 正走神呢,楼下忽然传来两道身影。黎予的目光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是那个女孩,背着书包站在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身边,女人正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动作温柔得很,看样子是她的家长。 还没到放学时间啊,怎么会被家长接走?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被学校处分了? 黎予皱了皱眉,心里乱糟糟的——女孩看着就是规规矩矩的乖学生,笔记本记得整整齐齐,连学生会检查都带着股认真劲儿,怎么会跟“处分”沾边? 这问题比竞赛书上最难的同分异构体推断题还让她费解,草稿纸上画多少遍结构简式都理不清头绪。 没等她想明白,教室里传来李老师的声音:“黎予,准备上课了,别在外面待太久。” 她赶紧应了声“来了”,转身往教室走。可接下来的十分钟,她总有点心不在焉,草稿纸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芳香烃化合物,连苯环上的取代基都画错了位置。 直到李老师敲了敲黑板:“好了,我们先讲晶体结构的难点,大家集中注意力,别走神。”她才猛地回神,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压下去,掏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等着记笔记。 那节课过得格外快,李老师讲的竞赛技巧,她记得比平时都牢,连旁边戴眼镜的男生问的两道配位化合物难题,她都能拿着草稿纸,清晰地讲出解题思路,连男生都忍不住说:“黎予,你今天状态也太好了吧?”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股劲头,是从哪里来的。仿佛快点放学她就能追上那个少女的脚步一样。 下课时已经快十一点,校园里静得只剩下路灯的光晕,黎予不同寻常地迅速收拾好书本,把竞赛书摞得整整齐齐,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跑。 路过楼下那棵凤尾木时,她又停了停——方才女孩好像就是站在这里,背着书包,等着家长来接,风把她的校服衣角吹得飘起来,像只待飞的蝴蝶。 她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是家里出了急事,还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 黎予叹了口气,晚风卷着凤尾木的叶子,落在她的书包上,还有一个问题她也想不明白: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最近脑海里总是冒出这些除了学习以外的念头? 她想知道,初见那天,女孩为什么独自站在一边也不理会自己的招呼? 想知道,上次学生会检查,明明摸到了违禁品为什么她只是轻轻挥了挥手,放自己走? 想知道,今天她被家长提前接走,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更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名字的主人,此刻正双手抱膝坐在黑漆漆的卧室的地板上。 耿星语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连抽泣声都压得极轻。卧室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冷月光,斜斜地落在地板上,映着她散落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霜。 窗外的风裹着深秋的凉意,刮得楼下的叫不出名字都树叶子“哗啦”响,一片接一片往地上落,光秃秃的枝桠戳在墨蓝的夜空里,像谁随手画的几笔潦草线条。 她不敢去回想下午发生的事情,更不敢把这件事同前些年的事联系起来。 她抱着膝盖往墙角缩了缩,瓷砖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校服裤渗进来,却抵不过心里的冷。方才在阶梯教室外遇见的那个女生,举着竞赛书笑起来的样子还在眼前晃——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说起化学竞赛时,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认真。 像她这么明媚开朗的人,一定无法体会她此刻的这种感受吧。 风又大了些,吹得窗户缝“呜呜”响,像谁在哭。耿星语抬起头看了看屋外,还有几栋房子亮着暖灯。 可此刻,她只能坐在这片黑漆漆的冷里,任由情绪像涨潮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拖,连呼吸都带着疼。 第9章 失控 耿星语抱着记录本往教室走,走廊顶的白炽灯洒下冷白的光,耳尖却先一步捕捉到几句飘来的碎话——前面三三两两散着走的,正是方才和她一同在阶梯教室开完会的女生。 第10章 “诶你们闻见没?刚坐咱们旁边那文体部的,身上有股花香诶。” 旁边披散着长卷发的女生立马嗤笑一声接话:“啊?来学校还喷香水?也太想引人注意了吧,装什么啊……” 另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指尖绞着发尾,语气淡了些:“学校好像没规定学生不能喷香水吧?说不定是洗衣液的味道呢。” …… 耿星语的脚步越放越慢,鞋子蹭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直到前面的声音彻底被走廊里的喧闹吞没。 她悄悄抬起右手,将手腕凑到鼻尖轻嗅——明明只是新换的山茶花香洗衣液,难道不是很干净的味道吗?怎么到别人嘴里就变了样?到底自己怎么做,才不算“错”? 等她踏进教室,上课铃早响过一轮,是班主任兼英语老师张睿华的课。 可讲台上空荡荡的,连粉笔盒都没动过,班里早炸开了锅:后排男生在传漫画,靠窗的女生聚着分享零食,闲聊声、打闹声裹着窗外的蝉鸣,吵得人耳朵发涨。 耿星语虽是英语课代表,指尖攥着记录本的边角,却半点办法也没有。她心里门儿清,前次不过提醒同桌别上课睡觉,就被人在背后嚼“装好学生”。 这次要是敢开口管,指不定又要招来多少阴阳怪气的嘀咕。她默默翻开课本,目光落在最后几页的单词上,暗忖:况且,要管也该是前桌的班长江逾白来管——他的班长袖标还别在领口呢,人去哪了? 她不想多管闲事,更懒得琢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除了方才在阶梯教室门口撞见的那个女生,是怎么做到笑起来这样明媚的,眉眼弯弯看着她的时候,还有点像某种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那样鲜活又温暖的模样,她从来没在镜子里见过。 没等她再往下想,教室门“砰”地被推开,张老师急匆匆地走进来,手里的教案拍在讲台上,班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我不来你们就不学了?”中年男老师的眉头拧成疙瘩,脸上没半分笑意,眼神冷得像冰,扫过全班时,学生们个个埋着头,生怕对上那双像要“吃人”的眼睛,“叽叽喳喳吵得没完,我在隔壁办公室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耿星语身上:“这节课自习。星语,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张睿华率先走出教室,皮鞋踩在走廊地砖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耿星语攥着衣角跟上去,身形纤细得像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草。 教室里的声音立马又冒了出来,比刚才小了些,却仍有几句抱怨飘进她耳朵:“不会又要拿卷子吧?烦死了,英语就不能放过我吗——”“说不定是挨训呢,谁知道呢……” 耿星语跟在张老师身后,天边的夕阳早沉得只剩点橘红色的余晖,贴在教学楼的墙面上,没一会儿就被墨色的夜气吞了大半。 刚踏进办公室,空调风带着股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站到张老师办公桌前,抬眸的瞬间,正好对上班长江逾白的眼睛。男生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低下头,又飞快移开视线,耳尖都红了,不敢再与她对视。 张睿华拉过椅子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抬头看着耿星语,语气刻意放缓:“星语啊,不是老师不相信你,班长在抽屉发现这个手机的时候,我也在场。” 耿星语脸上刚漫过一丝疑惑,就见张老师拿起办公桌上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黑块——外壳磨得发亮,一看就用了很久。 他转头对江逾白说:“逾白,你先回班管管纪律,别让他们再吵了。” 江逾白像是得了特赦令,几乎是撒腿就跑,连椅子被带倒都没回头扶。办公室里只剩耿星语一个人,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怎么回事”,指尖冰凉。 “老师念在你是初犯,”张睿华的话还在继续,手指敲了敲那个小黑块,“况且这也只是个打不开的模型机,这次就不追究了。” 耿星语越听越懵,眉头蹙起来:什么“初犯”?什么“模型机”?她连手机都没带过进校园。 可面前的中年男人完全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往下说:“虽然这次不记过、不通报,但老师还是通知你家长了——总得让家长知道这事。” 说罢,他伸手拉起耿星语的手,把那模型机往她掌心塞,指腹还刻意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两下,眼里翻着丝油腻的光,笑得让人浑身发毛。 耿星语的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弹开,模型机“啪”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强压着心底的寒意和后怕,指甲掐进掌心,声音还算冷静:“老师,这不是我的手机,我没带手机进学校。”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尾音已经带上了哽咽,眼尾的红血丝也愈发明显,像被揉皱的纸。 张睿华却半点不恼,弯腰捡起模型机,用袖口擦了擦,放回桌上,脸上还是那副让人膈应的笑: “星语,老师知道你是乖孩子,怕挨骂才不敢认。但人证物证都在,做了就承认,老师又不会真罚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两行泪已经从耿星语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滑了下来,砸在衣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发出半点哭腔,只是咬着下唇,带着浓重的鼻音重复: “我没有。” 她明明该条理清晰地解释,该要求彻查清楚,该问江逾白是在哪发现的模型机——可说完这三个字后,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发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转身就往办公室外走,刚抬起胳膊擦眼泪,就听见身后传来中年男人的怒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给你台阶下还不下!” ……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耿星语快步往前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片段:初中被塞满垃圾的书桌抽屉,校服外套背后被画的乌龟,课本扉页上“狐狸精”几个字,还有每次她被欺负时,周围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捂着嘴偷笑——原来不管她多乖,还是会被当成“错的人”。 她走到卫生间门口,推开门时,隔间的门“吱呀”作响。耿星语锁上门,单手撑着冰冷的瓷砖墙,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可眼泪却越掉越凶,砸在地板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越想冷静,心就越乱。她只觉得浑身发软,手脚像灌了铅,连站都站不稳,脑子也沉沉的,迟钝得连简单的念头都转不动。 她松开撑着墙壁的手,狠狠掐住左手虎口,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直到传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找回点意识——原来疼的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 疼痛感总算让她的大脑清明了些,这才听见旁边隔间的开关门声,还有走廊上的脚步声——原来是下课了。 她死死咬住嘴唇,把哭声憋在喉咙里,直到上课铃响,外面又恢复了寂静。口腔里蔓延开淡淡的血腥味,她才松了口。 耿星语双目无神地盯着左手虎口处的印子,红得发紫,像朵难看的花。大脑再次陷入混沌,眼前像蒙了层糯米纸,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渐渐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颤,后背抵着门,才没滑坐在地上。 “耿星语?耿星语你在里面吗?” 熟悉的声音伴着急促的拍门声传来,是徐乔乔--她为数不多的好友,带着点喘,显然是跑过来的。 耿星语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用后背抵住门,尽管门早就锁好了。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尤其是最好的朋友。 “耿星语,我知道你在里面,”徐乔乔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急,“你开开门好不好?阿姨已经到了,她刚跟张老师说清楚了,那个手机不是你的!” 耿星语没说话,身体却渐渐停止了颤抖。妈妈这么忙,怎么会有时间来她学校? “耿星语,你别哭了,”徐乔乔的声音贴着门缝传进来,温温的,“我给你带了糖,你出来,我陪你会儿好不好?” 徐乔乔的话像根软针,轻轻扎在耿星语心上。她们从初二就认识,那时候耿星语刚复学,转来和她一个班,是徐乔乔主动坐到她旁边,把半盒饼干推过来:“我叫徐乔乔,以后我们做朋友吧。” 后来她们一起上下学,考上了同一所学校,尽管不在一个班,但仍然保持着这份友谊——徐乔乔算是她在这所学校里,唯一的光。 耿星语缓缓松开抵着门的手,指尖抖着拉开锁。推开门的瞬间,她没等徐乔乔说话,就张开双臂抱住她,脑袋无力地搭在好友的肩膀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浸湿了徐乔乔的校服领口。 徐乔乔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极柔,像在哄小孩:“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 …… 办公室门口,耿星语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妈妈和张睿华在里面交谈。妈妈穿着米白色的风衣,头发还带着点旅途的凌乱,却脊背挺得笔直,偶尔提高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最后,她看见妈妈朝着张老师勉强挤出个笑,那笑容里满是冷淡,转身走了出来。 第11章 “星语,”妈妈上前拉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语气温柔得像怕碰碎她, “走吧,回去收拾下书包,妈妈给你请了两天假,咱们先回家,国庆收假再回来。” 耿星语点点头,浑身没力气,脚步重得像灌了铅,慢吞吞地跟着妈妈往教室走。教室里的同学看见她们,都停下了动作,窃窃私语的声音像蚊子似的围着她转: “原来不是她的啊……” “张老师怎么能随便冤枉人?” “她好像哭了,好可怜……” 她面上没任何表情,仿佛没听见那些话,只是走到座位旁,慢慢收拾书包:课本、笔记本、文具盒,一样样放进书包里,动作慢得像在数时间。 同桌许知州弯腰低头看着她的脸,一反常态地用尽量温和些的语气看似关心的问了一句: “你还好吧?班主任应该…查清楚了手机是谁的了吧?” 耿星语拉上书包拉链,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转身出了教室。 走下教学楼楼梯时,晚风卷着树叶的味道吹过来,她还是没忍住,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些话,她怎么可能听不见?那些眼神,她怎么可能看不见? 耿星语缓缓走向树下等着的妈妈,路灯的光落在她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妈妈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妈妈眼底的心疼,想说“我没事”,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轻轻靠在妈妈的肩膀上。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她藏起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 第10章 山茶花 紧绷了一个月的高三学子总算盼来了喘息的空档——国庆七天小长假。学生们对这假期的期盼,几乎快要到偏执的地步。 毕竟,日日过着早六晚十一的紧绷日子,就连周末也只剩周日下午那点“黄金六小时”,任谁都难免怨声载道。 出校门前的空气,都透着股格外的清新。 “国庆打算去哪儿玩啊?” “没想法,先闷头睡上几天再说。” “哈哈哈……” 黎予抬眼望了望悬在夜空的月亮,月光透过指尖缝隙钻进眼底,莫名染上几分挥之不去的忧郁。 这样纯粹的时光,还能有多久呢? 翌日,黎予起得格外早,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隔壁房间熟睡的人,背上书包就出了门。 源江县没什么正经的图书馆,唯一一个能供人安安静静看书学习的地方,就只有家新华书店,恰好开在一中旁边。 “小予啊,放假也来得这么早?”一进书店,就听见收银台前站着的女人开口。 那女人看着三十来岁,微卷的长发松松挽着,白色女士衬衣扣到倒数第二颗,下摆一丝不苟地塞进小西裤里,嘴角那抹红选得极妙,恰好衬出她骨子里的风韵。 “对啊林阿姨,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嘛。”黎予嘴角扬起标志性的笑,语气里满是轻快。 林舒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别逗阿姨了,前两天易老师来拿书,还跟我聊你呢。” 易星,她的语文老师。研究生毕业就来当老师,黎予应该是她教的第三届学生,按道理算下来也该有三十了,可脸上看着却活脱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因为长得年轻好看,穿得又清新有活力,有两次还被保安当成没穿校服的学生拦在校门外……直到有次收到隔壁班男生的情书后,才开始穿些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灰蒙蒙的衣服,硬生生掩去了几分光彩。 黎予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看着竟有几分害羞。没等她开口,就听见林舒说:“好啦快去学习吧,阿姨不打扰你了。” 学习于黎予而言,倒不算什么难事,没那么难熬。不知不觉间,书店外的天空已被夕阳染成橘红色,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原来已经学到这个时候,中午午饭也忘了吃。 她收好习题册和草稿本,准备回家。 临出门时,瞥见在柜台前插花的林阿姨,想着该道个别,便走了过去,右手下意识抓着斜挎包的背带,轻声说:“林阿姨,我今天先回去啦。” “小予要走啦?”林舒转过身,从旁边拿过两个橘子,“阿姨这儿有两个橘子,你拿着,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跟女孩说话时,她的语气都软了几分,透着成熟女人独有的温柔。 黎予笑嘻嘻地接过橘子,目光落在柜台上的花瓶上——里面插着几支白净的花,旁边还散落着几支,连带些剪下来的花枝和叶子。 “谢谢林阿姨。”她指着花瓶笑,“这是您插的花吗?真好看,简直跟艺术品似的。” 林舒被这小鬼的话逗得轻笑出声:“你这张小嘴,从哪儿学的这么会说?净捡些哄我开心的话。” 她转身捡起桌上剩下的几支花,找了根小丝带细细绑好,“这花啊,是你易老师刚订在这儿的。喏,这几支插不下了,送你。” 林舒把花递到黎予手上,又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黎予不好意思白收这么多东西,帮着林舒收拾完垃圾,又一起关了店门,才准备回家。 两人走到马路边时,黎予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那套衣服,她从没在学校见过。时尚的卫衣配着休闲裤,瞧着完完全全就是个女大学生。 易星戴着头盔,骑在一辆小电驴上停在路边,朝她们挥了挥手。 “易老师好。”黎予忙不迭开口打招呼。 易星笑着应了,说的话竟和早上林舒的差不多,简单关心了两句,就牵着林舒上了车。 小电驴刚启动开出没多远,黎予还看见坐在后面的林舒轻轻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隐约能听见“你跟小孩子较什么劲”之类的话。 小小的电动车载着两个女人,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竟显得格外温馨。 原来女生和女生之间牵手的感觉,也不是都一样的。 刚刚易老师牵着林阿姨的样子,分明不像是普通朋友。 再怎么说也应该是特别特别好的朋友?闺蜜? 黎予还没来得及深想,就感觉耳根烧了起来。她攥紧手里的花,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简单吃了晚饭,黎予从家里翻出个塑料矿泉水瓶,洗干净后装了些水,把林阿姨给的花一支支插了进去。凑近时,鼻尖忽然萦绕起一股熟悉的香气——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 她又往前凑了凑,把花凑到鼻尖重重闻了闻。 和她身上的味道八九不离十,差的那一点点,大抵是因为她用的是化工厂产的香氛,而非这天然的花香。 她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拍照识图—— 山茶花。 她往下滑看着科普:山茶花,象征着理想与纯洁的爱,在气候温暖的南方,十月、十一月便能进入盛花期。 这么说来,易老师是在今年山茶花刚开的时候,就订来送给林阿姨了啊…… 黎予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抱着塑料瓶闻了又闻。 女生和女生之间,也可以产生不一样的磁场吗? 睡前还特意把瓶子放在床头的椅子上,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伴她入眠。 『“黎予,这是你女朋友吗?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天呐,女生和女生站在一起居然这么般配!” “黎予黎予,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呀?快说说嘛!” “黎予……”“黎予!” 她的朋友们像围成圈的小麻雀,把她和身旁的少女堵得严严实实,眼里的好奇快溢出来,那股非要从她嘴里撬出点八卦的执着劲儿,简直没辙。 黎予的耳朵向来是全身上下最藏不住事的地方——不仅害羞时会红得发烫,就像此刻这样;旁人轻轻碰两下也会泛起薄红,软乎乎的,好玩得紧。 她本想顺着朋友们的打趣说两句,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的少女已经羞得垂下了头,耳尖红得快滴血。 黎予心下一动,体贴地牵住对方的手,朝众人弯了弯眼,语气带着几分护着人的软意:“不好意思啊大家,我女朋友脸皮薄,容易害羞,我们先走开一会儿。” 说罢,她牵着少女的手,轻轻巧巧地从围着的人缝里穿过去往外走。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棉花上,连要往哪个方向去都没细想,身后此起彼伏的调侃声、羡慕的起哄声追着飘过来,却像隔了层雾,模糊得不太真切。 身旁的少女比她矮了快一个脑袋,从被围住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安安静静地跟着她走。 黎予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热,还有些微的潮湿,脑子像被水汽裹住似的,木讷地找了句话:“今天……天气好像是有点热啊。”说着,便松开了少女的手。 可几乎是指尖错开的瞬间,身旁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轻轻偏过身子,仰头望着她。 黎予下意识地低头,看清那人模样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 第12章 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粉紫色,飘着几缕像棉花糖似的、泛着微光的云;身后朋友们的声音突然淡得听不见了,只有一阵带着甜味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少女耳边的碎发。而本该是校园小径的地面,不知何时铺成了一层软乎乎的、踩上去会陷下小坑的山茶花铺成的花路,泛着不真切的光晕。 她终于看清了那所谓的“女朋友”的模样,竟然是——』 竟又是这个梦。 黎予猛地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起身,抬手摸过枕边的手表瞥了眼——才凌晨四点不到。她揉了揉酸涩的眼尾,想重新蜷回被窝眯一会儿,可脑子里乱哄哄的,半点困意也无。 怎么偏偏又做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梦? 耿星语那张清隽的脸、山茶花铺成的路,还有朋友提到的“女朋友”,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搅成一团,闹得她心尖发慌,再没法安睡。 等等,山茶花? 黎予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房间角落那个旧橙色收纳箱前蹲下身。箱盖一打开,一股陈旧的纸张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从小学到现在的物件——毕业照、毕业证、历次大考的准考证,还有厚厚一沓用叠放好的奖状、荣誉证书和三好学生证。 她把上层的杂物一件件搬出来,最底下果然藏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盒子看着年头不短,却保养得极好,还挂着把小小的密码锁。 黎予捧着铁盒坐回床上,指尖按出熟悉的密码,“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里面静静躺着几样东西:一个磨了边的随身听,一条细巧的手链,还有几张折得平整的信笺。 ——那是从前耿星语写给她的情书 耿星语那人向来傲娇,想让她亲口说句好听的话比登天还难,可落在纸上却不一样。那些挑逗的话、情话信手拈来,每次都把黎予说得耳根通红,偏生还嘴硬不肯认。 她指尖捏起那几张信笺,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纸页,终究没敢打开,又轻轻放了回去。转而拿起那条手链——也是耿星语送的,和她的那条是一对,细链上缀着朵小小的山茶花吊坠,戴在她手腕上,倒衬得肤色更深了些…… 山茶花,是刻在她记忆里耿星语独有的味道。 等等,前几天她隐约闻到的,好像不是山茶花?分明是清清爽爽的栀子香…… 网上说,人换了常用的香水,大抵是心变了。许知州从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又冒出来,黎予的心猛地一沉——所以,耿星语是真的变心了吗? 她皱紧眉头琢磨半天,还是理不出头绪。 不对不对,要是真变心了,耿星语为什么还要刻意在桌上摆着那本英语书,还有……还有那条山茶花手链? …… 太费解了。 不知对着天花板发了多久的呆,浓重的困意终于重新袭来,黎予一头栽回枕头上,又沉沉睡了过去。 清晨的闹钟响了两遍才把人闹醒,黎予惊得从床上弹起来,慌慌张张溜进卫生间。 等收拾妥当,她才想起昨晚没放回铁盒的手链,忙掀开枕头把它藏好,这才挎上包出了门。 第11章 千层套路 一月的源江县算不上冷,这里地理位置堪堪卡在中游,说不上多好,却也绝不差。西南地区本就山峦叠嶂,这小县城像颗被随手丢进山坳的石子,裹在连绵起伏的黛色里,交通滞缓,眼界也难免受限。 清晨的雾总缠在山尖不肯散,把远处的轮廓晕成水墨画里的淡影,江面上也浮着层薄纱,连带着早起捕鱼的小划子都成了模糊的黑点。 可黎予偏生爱极了这儿——不燥不寒的宜居气候,刻在骨子里的人和事,还有穿城而过的那条江。 每当她低落时,就坐在江边的老石阶上,江水便静静淌着,波光粼粼的模样映着天上的云,竟像能漫进心里,悄悄抚平褶皱。石阶上的青苔被岁月磨得发亮,是她从小到大坐出来的熟悉触感。 县城小得可怜,骑辆电动车慢悠悠绕一圈,撑死了半小时。从东街的老面店到西街的文具铺,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沿途的招牌。 可就是这方寸之地,装着她的理想,她的青春。黎予从不会埋怨自己起点太低,过去的日子早被她抛给了死神,未来攥在自己手里,听天由命这四个字,从来不在她的人生字典里。 她笃定,自己能拿到想要的一切,那些从小到大闯过来的坎,早把这份底气实打实地刻进了骨子里。 离家半年,她偶尔也会泛起思乡情绪。只是思乡与恋家,终究是两码事。 今天的课,黎予把昨天给耿星语批改的卷子揉碎了讲。不光是错题、难题和高频真题,连那些她做对了、可换个题型就大概率卡壳的“隐性漏洞”,也没放过。 她对着耿星语的答题痕迹,语速不快,却一字一句戳中要害,耿星语坐在对面,时不时点头应着,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讲卷子果然耗神。 两个小时快熬尽了才堪堪收尾,到后来黎予越讲越激动,大脑里的血液都往头顶涌,连带着音调都拔高了几分,尾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耿星语早察觉到她的亢奋,趁着她低头喝水的间隙,飞快抬手捂嘴,肩膀轻轻抖了抖。指尖蹭到唇角,热度似是能传过来——这人讲题时眼睛亮得像淬了光,连带着泛红的耳尖都透着股鲜活劲儿。 好可爱,好想伸手捏一捏。 讲完试卷,距离下课没剩两分钟,耿星语还埋在一道没解开的课后题里,眉头微蹙,跟那行算式较着劲。 黎予才慢慢从刚才的激动里缓过神,张开五指贴在脸颊上,掌心能摸到发烫的温度。她无奈地弯了弯唇,抬手揉了把脸,才慢吞吞地打开背包,掏出里面的笔记本。 本子被轻轻放在桌上,推到耿星语面前时,黎予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音调终于落回正常水平。 她板着脸,拼命绷出高冷的模样:“给你,你要的奖励。” 耿星语的笔瞬间停住,抓起笔记本就急不可耐地翻起来,眼睛黏在纸上没挪开,嘴里却飘出带着甜意的“谢谢黎老师~”,尾音拖得长长的。 黎予余光瞥见她眼底闪过的“阴谋得逞”的光,在心里蹙了蹙眉。 “对了黎老师,”耿星语翻页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她,“我妈妈说今天要你汇报我这周的学习情况,没忘吧?” “没忘,记着呢。” 黎予的声音依旧平静,指尖却悄悄攥紧了教案的边角。 空气又沉了下来。耿星语低头“看笔记”,黎予低头“看教案”——可谁都没真把心思放在手里的东西上。 耿星语在偷偷盘算下一个“小计划”,黎予则在纠结那个憋了半宿的问题,该不该问出口。 两个人各怀鬼胎。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时钟滴答响。柏阿姨怎么还不回来?下课了还和耿星语单独坐着,黎予心里总发慌,保不准又要被这人“调戏”一番。 时针慢悠悠地爬,黎予只觉得度秒如年。抬腕一看,居然才过去十分钟。她实在坐不住了,没经脑子就站了起来。 耿星语立刻抬眸望她,眼里带着点疑惑:“黎老师要走了吗?” 黎予确实有相对地板滑动的趋势… 黎予身子一怔,闻言赶紧定住,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坐久了累,起来转转。” “那黎老师要不要去我家天台看看?”耿星语立马起身,语气里满是盛情,“上面空气可清新了。” 对方的邀请太“正常”、太热情,黎予实在不好拒绝,只能跟着她往楼梯口走。 耿星语家一共七楼,六楼该是她的房间,往上就没电梯了。 两人踩着楼梯往上爬,脚步声在楼道里轻轻回响。七楼被隔成了两部分,一边应该是堆着杂物的小间,另一边没封起来,就是天台。 天台比黎予想的要大。 靠里的位置搭了个挺大的葡萄架,下面摆着一套藤编桌椅,旁边还立着个看着有些旧的狗笼。她忍不住幻想着些不存在的人,等夏天葡萄藤爬满架子,绿叶遮天蔽日时,坐在下面和三五好友聊聊天、喝杯冰饮,该有多惬意。 向阳的那片区域,地上还留着粉笔画的跳房子痕迹,歪歪扭扭的,大概是小些的孩子来玩时画的。 最惹眼的是一排花盆,方的圆的摆了好几盆,里面种着些常见的蔬菜,绿油油的透着生气。 黎予好奇地走过去蹲下,指尖差点碰到叶片——有小葱、小辣椒,还有几棵生菜,看着水灵得很。她心想大抵是柏阿姨种的。 耿星语跟着蹲在她旁边,眼睛轻易洞察眼前人的心思,语气轻轻的:“这些是我妈妈种的,不过她忙,没时间管,都是我浇花时一起打理的。” “好厉害。”黎予下意识回应,眼神已经往旁边扫——寻找耿星语说的“花”。 耿星语总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笑着站起身往另一边走,透着些许神秘感。 第13章 黎予赶紧跟上,就见她指着地上几盆盆栽:“这些就是我养的,种类杂得很,爸妈养不活的,都塞给我了。” 黎予蹲下来仔细看,大多都没开花,连花苞都没冒,她辨不出品种。直到看见一盆开着小花的,才认出来是水仙,下意识凑近想闻闻香味。 鼻子还没碰到花瓣,耳边就传来耿星语的声音:“水仙花没什么明显香味哦。” 她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目光落在黎予的后脑勺上。她头发也留长了,软软地垂着,这个视角竟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画面—— 那时黎予的头发还短,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看着手里的单词,认真得像在研究什么大事。 更喜欢哪一个?耿星语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很快出来——是她就好。不过眼前这个,敢做自己、不再自卑的黎予,好像更自信,也更有魅力。 “要是喜欢闻花香,”耿星语接着说,“可以试试玫瑰、茉莉,还有栀子。” 栀子?怎么又是栀子? 黎予脑子里的弦猛地绷紧,来不及细想玫瑰和茉莉的香味,就被“栀子”两个字钉住了。 自己在网上看到的那些的荒诞的言论、许知州说的话,瞬间涌了上来。她猛地站起身,面对耿星语时,声音都带着点怯: “你喜欢栀子花?” 耿星语像是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狡黠笑容,抱着手臂的手紧了紧: “我喜欢什么花,黎老师不知道吗?” “那……那你怎么……现在用的都是栀子花香的东西……” 黎予平时再紧张都能把话说顺,今儿却磕磕巴巴的,连耳根都红透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不是紧张,是慌。 “哦~” 耿星语拖长了语调,尾音里带着点笑意,“原来黎老师,这么关心我身上的味道啊?” 这个语气,和试课那天在书房里说的话一模一样!黎予恼羞成怒得攥紧了拳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算你厉害。 耿星语转身往葡萄架走,背对着她丢下一句: “我要是不换,黎老师今天会问出这两个问题吗?” 她早该知道,这就是个傻狗。 什么意思? 这人说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黎予还没理出个头绪,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没响铃,却足够醒目。她掏出一看,是柏阿姨的电话。 “小黎老师啊,”电话里传来柏阿姨略带歉意的声音,“我这边工作上临时出了点意外,今天回不去了,晚上咱们手机上汇报就行。” 黎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匆匆应了两句,挂了电话就对耿星语说: “我今天先走了,柏阿姨那边我晚上会和她沟通。” 话音未落,人已经往楼梯口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黎予忙完杂事,走进卧室就从枕头下摸出那条手链。她坐在床上,指尖摩挲着手链上的小珠子,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 昨天耿星语讨要的莫名其妙的奖励 天台上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再往远了想,还有这单被刻意安排的家教 书桌左上角的英语书和手链 床头柜上的相框 英语书里那个心形函数纸条 还有电梯里那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 …… 这几天的各种反常在她脑海里被反复分析琢磨。突然,黎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指尖捏着手链的力道又重了些。 可恶,真是千层套路。 第12章 药 精心设计这么多,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自重逢那日起,黎予便在心里划了道泾渭分明的线,誓要将与耿星语的牵扯牢牢锁在工作范畴内。 她刻意保持着该有的距离,说话时字斟句酌,见面时目光都鲜少停留,可偏偏,那双带着点恳求的眼睛一望过来,她便狠不下心拒绝。那句仿佛撒娇似的“黎老师”一入耳,她的心湖就免不了泛起涟漪。 更让她懊恼的是,哪怕刻意不去想,脑海里也会不自觉地蹦出少女的身影,那些被她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片段,正一点点挣脱束缚冒出来。 再这样下去,是不是哪天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会晕头转向地应下来? 不行,绝对不行。 黎予猛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出去。她抓过枕边的手机,点开与黄鑫的聊天框,手指飞快地敲下“在吗?”,一个接一个,一连发了十二个。 手机那头的黄鑫大抵是被震得手忙脚乱,秒回了句“在的,咋啦?”,还缀了个黄豆流汗的表情包,正好打断了黎予准备发的第十三个“在吗?”。 黎予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我半年没回源江,感觉这儿好像变了点,你知道啥新奇地方不?带我去转转。” 消息发出去,等了快一分钟才收到回复。黄鑫连着发了两个大哭的表情包,文字里满是哀嚎: “黎总你放过我吧!我寒假作业一笔没动呢!这老师不知道从哪儿扒来的试卷,手机上压根搜不到答案!” 黎予看着屏幕,脑子里已经浮现出黄鑫抓着头发、对着作业本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缓缓打字: “别总想着搜答案,你陪我出去,我之后教你写怎么样?” 这次回复来得飞快,几乎是秒回: “!那要不这样,你别教我了,直接帮我写了呗?黎总~” 那个拖长了调子的波浪号,让黎予眼前瞬间浮现出黄鑫贱兮兮凑过来的模样,嘴角还带着点狡黠的笑,让人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去,伸手轻打一下她的胳膊。 “你可别得寸进尺啊,”黎予敲着字,语气里带着点玩笑的嗔怪,“我在外边给人补课写作业,都是要收费的。” 黄鑫看到这句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秒回:“行!那你出门直接来接我,咱这就走!” “成交。” 黎予刚想放下手机起身换衣服,屏幕又亮了一下。 不是黄鑫,是柏阿姨的消息。 糟糕,怎么把汇报课程的事忘了! 黎予心头一紧,急忙解锁手机。柏阿姨的消息静静躺在对话框里: 『小黎老师啊,今天中午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等了那么久,我这刚闲下来。以后每周的汇报,咱们就都在手机上聊吧,我有空了就给你发消息』 黎予一边快速回着『没关系的阿姨,没等多久』,一边快步走到书桌前,翻开备课本最后几页。 那里工工整整记着这周的课程安排、耿星语的听课状态,还有她每日作业的完成情况。她顺手拍了张照片发过去,趁着柏阿姨查看的间隙,又敲下一大段话 『这周重点讲了向量和立体几何,耿同学听课很专注,笔记记得也详细;课后作业完成的也很认真,就是偶尔面对一些难题还是会思路不顺;周测成绩109分,相比她期末考的成绩进步还是蛮大的,不过单元性测试卷不能说明什么,结课前我还会安排综合考试的;下周上选修一第二章 直线和圆的方程的内容……』 从头到尾,没提半个字与补习无关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柏阿姨才回复,字里行间透着认真 『谢谢你啊小黎老师,星语进步这么大,真是辛苦你了。我们平时忙,也顾不上监督她,她要是上课不认真、作业偷懒,你尽管告诉我。』 『不会的阿姨,她课上课下都很用心。』 黎予回完,又补充道,『对了,上课时间要不要往后延一小时?改成十点开始?我看她有时候上课会有点犯困。』 黎予算不上严厉的老师,从没对学生发过脾气,更不会苛责谁。讲题时思路清晰,哪怕学生反复问,她也会耐着性子再讲一遍。遇到学生开小差,她也只是轻声提醒,等对方回过神来再继续,从不让人难堪。 就像耿星语犯困时,她先停下讲课,轻轻咳嗽两声,等少女猛地抬起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课本时,再温声问一句“刚才讲的那个定理,还记得吗?”,确定她跟上了,才接着往下讲。 没等多久,柏阿姨的消息又发了过来,却让黎予刚平复下去的心又乱了。 『她可能是早上刚吃完药,副作用上来了。上课时间你们俩商量着定就行。应该没有别的问题了吧?” 黎予还没来得及细想前半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屏幕又亮了——是一笔转账,备注栏里明晃晃写着“奖金”! 那金额看得她手一抖,手机差点滑出去。正式上课之前讲好的工资里根本没有奖金这一项,她现在又怎么好意思收。 黎予赶紧点了“退回”,又打字:『阿姨,时间我会和耿同学商量的,别的没什么问题。但是这钱我不能收,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来来回回客套推搡了好几句,黎予才关掉对话框,呈“大”字瘫倒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又开始回顾刚刚的聊天。 第14章 她大概是感冒了吧?感冒药吃完是容易犯困。黎予这样安慰自己,决定明天再和耿星语说上课时间的事。 眼下,还是先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找黄鑫。 高中生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源江这小县城新开了什么奶茶店、多了家抓娃娃机店,黄鑫总能第一时间知道。 黎予在沪市待了半年,也和朋友去游乐园、逛过外滩,可那些繁华热闹,总比不上源江这方小天地。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连风里都带着点亲切感。 黄鑫带着她转了一下午,从巷口的小吃摊吃到新开的甜品店,又去江边的公园坐了会儿。 俩人并肩坐在长椅上,晚风轻轻吹过,带着点凉意,嘴里却没闲着,东拉西扯地聊些废话——哪个老师的课最催眠,哪个同学的八卦最好笑,明明都是没营养的话,却让人觉得格外放松。 果然,八卦的头一枪还是黄鑫先打响的。她侧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黎予: “话说,你最近给耿星语补课,咋样啊?” “就……正常上课呗,还能咋样。” 黎予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有点飘忽,耳根悄悄泛了点热。 这点小心虚,哪瞒得过这个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黄鑫挑了挑眉,凑近了些,语气里满是调侃: “咦~我才不信呢,你俩该不会旧情……” “不会的。” 黎予打断她,声音有点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复燃”两个字,就这么被她硬生生堵在了黄鑫喉咙里。 黄鑫见她语气严肃,赶紧找补: “也是也是,毕竟她以前对你做了那样的事,还是别再有牵扯的好。” 黎予垂着眼,没说话。 “不过说真的,听你那天和我说的那些,她确实有点怪,不像是她的作风。” 黄鑫像是想起什么,又凑过来,压低声音 “以前她多冷啊,跟座冰山似的,谁跟她说话都爱答不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只是好了一丢丢,现在对你,也太热情了点吧?”说这句话时黄鑫还手舞足蹈的,以表她对这事儿的惊讶。 黎予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长椅的木纹,声音轻轻的: “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她好像变了好多。” 黄鑫见她没再往下说的意思,才顺着话头接下去: “我也不太清楚她的事。本来就和她不熟,也就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高一下学期你俩……之后,我们就分科了,也不在一层楼,我就更少见着她了。” 是啊,耿星语本就不喜欢社交,以前在学校,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怎么说话。 那半个学期,黎予刻意躲着她,现在想来,就算不躲,恐怕也见不到几次吧?倒是她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对了,”黄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后来她好像和许知州闹掰了,高一结束就转学了,好像是去了二中。”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却大得让黎予愣了愣。她下意识追问:“为什么转学?” “我哪知道啊,”黄鑫耸耸肩,“我跟她又不熟。怎么,你又开始关心她了?” 这人果然正经不过三句话。 黎予横了她一眼,没说话,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她和许知州闹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她和耿星语分手后,许知州找过她,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还有一些她不愿相信的事。 不对不对,黎予赶紧晃了晃脑袋,别自作多情了。 可转学的事,还是像根小刺扎在她心里。会不会是分开后,学校里某些老师和学生又对她…? 那些人的嘴脸,黎予至今还记得那些学生的德行——当初她和耿星语只是走得近些,背后的议论就没停过。 这样想着,黎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唉,还是明天问问她吧,就……就当是关心学生的近况。 第13章 怜惜 翌日,天还蒙着层薄黑,黎予就醒了。 窗外是冬日特有的铅灰,寒风卷着枯叶在窗棂下打旋,细碎的沙沙声钻进来,扰得人再无半分睡意。她索性披了件外套出门,没骑那辆小电驴——冬日清晨骑车? 那真是堪称“江风杀人事件”。 倒不如沿着街边慢慢晃。 不过这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即使已经选择步行了,刮在脸上仍像小刀子般,让人头脑清醒些,也正好驱散心底那点扭捏的焦虑。 要主动问耿星语无关补习的事,黎予前一晚翻来覆去做了半宿心理建设。 怎么开口才不突兀?问得太直白会不会让对方起疑?她揣着满肚子纠结,脚步沉沉地挪在路上,眉头拧成个小疙瘩,脸上至少写了108个不愿意。 就连路边被风吹得瑟缩的冬青丛、蜷在花坛边打盹的橘猫,都能让她分神好久——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能晚点面对要开口的时刻。 正游魂似的往前蹭,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黎予猛地回神,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时,心跳都漏了半拍—— 是耿星语的请假信息。 『黎老师,我今天要请一次假,表姐回来得去接她,已经和我妈妈说过啦~』 末尾缀着个小小的笑脸,后面还附着张聊天截图。耿星语给她妈妈的备注亮得晃眼—— “最最最善良美丽大方的柏女士”。 黎予盯着那行叠了三个“最”的字愣了愣,心里泛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原来母女之间,还能这样亲昵热络,连备注也可以这么不同寻常。 她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犹豫了下,回了两个字:『好的。』 简洁得像在批作业,不带半分多余情绪,只有自己知道,指尖刚触到发送键时,悄悄松了口气。 收起手机,黎予几乎是立刻转身往回走,脚步都轻快了些。太好了,又多了一天时间酝酿。 可这“酝酿”也像块湿抹布,捂得人越发焦虑。 到了晚上,黎予索性把脑子里的草稿全揉了——管他呢,到时候随机应变,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么一想,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当晚竟睡得格外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 还得是这样的心态,才能换来踏实的睡眠,和第二天的好状态。 第二天出门时,黎予明显没了昨日那样的焦虑,鼻尖都带着点轻快。冬日的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在柏油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金子。她一路哼着高中时喜欢的歌,连脚步都踩着调子,路过早点铺时,还顺道买了个刚出炉的馒头,甜香混着热气,暖得人心里发飘。 进了耿星语书房,黎予也没像往常那样秒切“黎老师”模式。 往日一开课,她总不自觉严肃起来,语调平稳得像念课本,颇有点教了几十年书的老教师那种神态,让人忍不住在心里给她虚增两岁… 今天却松快许多,讲题时会随手敲敲耿星语的练习册,语气里带着点高中时给同学讲题的熟稔。 今天耿星语听得频频走神,眼神总不自觉黏在黎予的脸上,连她敲练习册的指尖都看得清清楚楚——手指纤细修长,指尖泛着点粉,手背却有很多不仔细看无法察觉的,早已愈合的小伤口。 下课时间一到,黎予挪着椅子微微转向耿星语,手上收拾课本的动作没停,状似随意地开口: “对了耿同学,看你早上总犯困,之后的补习要不往后推一个小时?十点开始怎么样?” 耿星语猛地回神,脸颊“唰”地涨红,像染了层胭脂,忙低下头讪讪道: “啊?我、我都行的,黎老师。”说话时,后颈的绒毛都绷得紧紧的。 “行,那以后就十点上课。” 黎予把教案塞进帆布包,拿起书桌上的水杯抿了口水——早已凉透的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底的慌。她声音放轻了些,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 “阿姨说你是吃完药副作用上来了,你……最近感冒了?” 耿星语的眼睛倏地睁大,像受惊的小鹿,指尖猛地攥紧了笔杆,指节都泛了白。但慌乱只在眼底闪了一瞬,她很快稳住语气,声音软软的,带着点乖巧: “嗯,最近天太冷,早晚温差大,没注意就感冒了。黎老师平时也要注意保暖,别冻着。” 没人看见,她藏在书桌下的腿悄悄往里收了收,膝盖并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像被风吹得往回缩了圈,连肩膀都垮了些。 黎予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强迫自己扯出个平静的表情,抛出那句酝酿了两天的话: “对了,我听说,你高一读完就转学了?” 按道理说,这话该让她紧张得手心冒汗——怕耿星语又打趣什么“黎老师怎么这么关心我”之类的话,怕自己绷不住脸红。 可事情偏没按她的预想走。 今天的耿星语没了前几日那种什么话都敢讲的气焰,温顺得像只刚被摸顺毛的小猫,连说话都放轻了语调,垂着眼不敢看她: 第15章 “嗯,转去二中了。我妈妈是二中的老师,在那儿上学方便,能照应着点。” 她没打算说谎,却也只挑了最无关紧要的话说。 黎予心里的弦颤了颤。 耿星语转学的原因这两天她不是没猜过,她知道这个理由完全站不住脚——柏阿姨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照应?可看着耿星语垂着眼、睫毛轻颤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现在问,太残忍了。 她赶紧岔开话题,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私心:“那你在二中……过得还好吗?” “还行,在哪儿都差不多。 耿星语的声音冷了点,像蒙了层霜,尾音轻轻飘着,没什么底气。 黎予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题没法聊了,再待下去指不定还说什么错话。 她匆匆应了两句“那就好”“适应就好”,抓起包就道了别,再一次落荒而逃,连关门时都差点撞到门框。 耿星语在书房里愣了足足十分钟,才慢吞吞地起身往客厅走。一屁股砸在沙发上,她闭着眼往后仰,后脑勺抵着冰凉的靠垫,脑子里乱得像团麻。 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难过。 这种感觉并非来源于,不知道该因为黎予对自己私事的上心感到欣喜,还是因为对方有可能从什么“药的副作用”察觉到某些事情感到担心,更不是什么因为黎予的那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伤心。 是她自己分不清。 她的情绪像被裹在厚厚的棉花里,摸不着、抓不住,连“开心”和“难过”的边界都模糊不清。 更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情绪——心里空空的,像被风吹过的旷野。 就这么闭着眼躺了两个小时,既没睡着,也没思考。这是她恢复“正常”最快的方式了。 什么都不做,让脑子里的混沌慢慢沉淀,直到那些像是蒙着层油的情绪彻底散干净。 起来时,客厅里没开灯,窗帘也没拉开,她穿梭在阴暗的房间里,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比往常都时间早了些,从那个四四方方的白色药盒里倒出几粒不同颜色形状的药片,她就着温水咽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时带着点涩味,她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连杯子都放回了原位。 另一边的黎予也没好到哪儿去。 午饭没吃几口,就躲回了卧室,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捋思路,窗户全开着,冬日暖阳穿了进来,打在她脸上,映得眼底有点红。 好在她今天的脑子倒比前两天灵光,顺着线索一捋,很快就理出了头绪。最后,她得出个简明扼要的结论。 耿星语这一年,过得一点都不好。 首先,是耿星语说的“妈妈是二中老师,上学方便”。 黎予这些天和柏阿姨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她忙得脚不沾地,除了试课那天,几乎没见过柏阿姨待在家里。公立学校的老师,哪会连寒假都忙成这样?更别说照应在同个学校的耿星语了。 不过这个问题倒也好验证。 她掏出手机,点开源江县第二中学的公众号,在搜索栏里输了“柏岚”两个字,指尖都带着点紧张。 呃……柏阿姨还真的是二中的老师。 可搜索结果里藏着更多信息。柏岚,二中生物组组长,兼着美术老师。不过高中的美术课嘛……想想就行了,多半是凑数的。 真正占时间的是生物组组长的活儿——最近一条推送就是她带着生物组老师去外地交流,标题里还写着“为期一周”;再往下滑,全是她带队参加比赛、去偏远地区支教、在省会城市培训的消息,几乎每个月都有外出的安排。 那么,那个“方便照应”的解释就还是不成立。 柏阿姨这么忙,连在家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在学校里照顾耿星语?另外,如果真为了方便,耿星语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报考二中?一二中的中考录取分几乎没什么差别。 其次,是耿星语那句“在哪儿都差不多”。 黎予分明看见她眼里闪过的落寞,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徐乔乔还在一中呢,那是她最好的朋友,要是在二中过得真的“还行”,怎么会说“在哪儿都一样”? 黎予抱着膝盖,鼻尖有点酸,眼眶也发热。分开这一年,不知道耿星语又偷偷受了多少委屈,有没有人陪她说话,有没有被欺负。 她明明告诉自己要和耿星语保持距离,划清“老师”与“学生”、“过去”和“现在”的界限。可此刻,心底的怜悯像藤蔓似的疯长,缠得她喘不过气。 何况,那还是她喜欢过的人。 或许,以后可以试着多关心她一点。可以试着给她点除学习外的回应吧。黎予对着窗户里的自己轻轻点头,像在给自己打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的布料,眼底的犹豫慢慢化成了坚定。 第14章 病 既然已经在心底敲定了主意,黎予便没打算再动摇。 这周的教学内容是“直线和圆的方程”,耿星语的接受能力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远不如上一章“向量和立体几何”时那般顺畅。 黎予已经尽量把知识点拆解得细碎,用最通俗的语言揉碎了讲,可耿星语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还是会时不时浮起一层茫然。 黎予心里清楚,数学学习上本身就要点天赋,耿星语底子薄,想一口吃成个胖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为了勾着点耿星语的学习热情,黎予每晚备课时都要多熬半个钟头。 讲到圆的方程推导前,她会提前在草稿纸上画好函数图像的演变过程,从点到线,再从线到圆,一笔一划描得仔细,第二天上课摊开在耿星语面前时,总能看到少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真诚的,缓解课堂枯燥的法子。 效果或许不算惊天动地,却也实实在在。至少耿星语不会再像刚开始那样,整堂课都紧绷着一张脸,偶尔还会主动指着课本上的例题问一句“这里为什么要这样算”。 除此之外,耿星语每天发来的一长串消息,黎予也会捡着回上两句。 只是面对“要不要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新开的甜品店好像不错”这类邀约,她还是会找借口岔开话题,一个都没敢应。 这样下来,对方应该能感受到些关心吧? 黎予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只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快得让她有些心慌——她总在想,等这次补习结束,她们之间大抵就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 可是,真的不想再有任何关系吗? 黎予自己也答不上来。 她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拴在了耿星语身上,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或许也挣脱不开。 一月的尾巴悄悄溜走,源江县总算有了点新年的模样。外出务工的年轻人陆陆续续返乡,街上的摊位多了起来,卖春联的、吆喝着卖年货的,人声鼎沸,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甜丝丝的烟火气。 黎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带着点市侩却又无比鲜活的热闹。就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一颗石子,总能泛起圈圈涟漪,让她觉得自己是真切地活着的。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那天,一直保持的按部就班又被打破了。 那是黎予第一次敲响耿星语家的房门,指尖落在冰凉的门板上,敲了三下,却没有反应。她又加重力道敲了敲,门内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黎予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她慌忙掏出手机,耿星语拨了微信电话。 嘟……嘟……嘟…… 忙音一声声敲在黎予心上,她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一边用力敲着门,力道大得指节都泛了白。 “耿星语?你在家吗?” 她对着门板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你要是在家就应一声!” 还是没反应。 她肯定在家的,黎予在心里焦虑地默念。耿星语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缺席补习,就算有事,也一定会提前发消息给自己请假。 一个电话挂了,她又拨第二个、第三个……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衣领上。手上敲门的动作也没停下。 不知道拨到第几个电话时,那头终于被接通了。 “不好意思,黎老师……” 耿星语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我今天不太舒服,忘记跟你请假了,害你白跑一趟。” 话说到一半,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像是怕被黎予听出来似的。 黎予的心跳得飞快,说话的语速也跟着急促起来:“你一个人在家吗?有没有吃药?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 “没事的,黎老师,”耿星语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我已经吃过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听着她这么说,黎予脑子里闪过一丝“或许她真的不需要自己”的念头,可下一秒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16章 她咬了咬下唇,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执拗:“你开开门,我看看你。” 耿星语本就虚弱,哪里拗得过她。没过多久,门“咔哒”一声被打开了,少女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没了血色,连站都站不稳。 黎予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疼得发紧。她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耿星语的胳膊:“你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好在只是发烧,耿星语自己也吃过退烧药了。可黎予还是不放心,又追问:“家里有没有体温计?要不要再测一下体温?” 耿星语抬眼望了她一下,眼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情绪,轻声回了句:“没有。” 黎予压根没心思琢磨她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从踏进房门的那一刻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解决耿星语生病这个问题。 她没多想,直接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了耿星语的额头上,温热的触感传来,让她的心又揪了一下。她又把手指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对比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了。 “还是有点烫,”她认真地说,“是不是上次感冒没好利索,又加重了?” 没等耿星语回答,黎予已经站起身,面向她伸出了右手。那只手纤细修长,仔细一看还会发现手掌各别地方还长着些小茧子。不多,但准确无误地刺在人心上。 “走吧,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耿星语看着她伸出的手,忽然想起黎予之前说过的,她第一次见面跟自己打过招呼但自己没搭理她。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像这样朝自己伸出手? 她已经无意识地“拒绝”过黎予一次了。 这次,没有任何理由,她也不想再拒绝。 耿星语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黎予的右手。入手的温度很暖,让她瞬间觉得身上的力气都恢复了些。她借力站起身,声音轻轻地:“好。谢谢你。” 她没有加上“黎老师”那个后缀。所以此刻,拉住黎予的人,是耿星语,不是那个需要被补习的学生。 黎予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小心翼翼地扶着耿星语上了车,跟司机报了县人民医院的地址。 其实黎予从来没有自己去医院挂过号、做过检查,她压根不清楚具体流程。 从小到大,若只是感冒发烧不过就吃点药休息休息就行了,至少她妈妈是这么告诉她的,不是什么大病不用去打针输液,不花那“冤枉钱”。 可她心里却一点也不慌,觉得这算不上什么难事——就像她大一刚开学时,一个人坐十二个小时的高铁去两千公里外的沪市,一个人学着坐地铁,一个人找走过了千万里……没有人教她,她也不需要。 不过眼下,这些问题好像轮不到黎予来操心了…… 耿星语似乎对县医院的流程熟得很,下车后,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门诊挂号,又去药房拿药,接着到护士站填写信息、找病床位置,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反倒让黎予成了那个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的人。 黎予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后面轻轻扯了扯耿星语的衣角,声音怯生生的:“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耿星语转过头,在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没事,待会儿输液的时候,麻烦你帮我盯着点药水就行,我怕自己睡着了。” 黎予连忙用力点头应了下来,好像生怕耿星语反悔一般。 说是要休息,可耿星语刚插上输液针,就扭着身子跟黎予搭话:“今天真的麻烦黎老师了,抱歉啊,让你跑这么一趟。” “不麻烦不麻烦,”黎予连忙摆手,“顺手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气氛反倒有些尴尬,没什么聊天的欲望。 沉默了片刻,黎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好像对医院很熟?” “嗯,”耿星语点了点头,“我爸妈工作忙,我从小免疫力就差,经常来医院,久而久之就熟了。”她平静的回答着,也没提另一个,并不想说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黎予应了一声,心里有点酸酸的,“那你平时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耿星语又不想和这个木头聊天了。 “麻烦黎老师帮我看一下药水,快没了就叫护士,我想休息会儿。” 说完,她挪了挪身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闭眼假寐。 黎予先是抬头看了眼挂在床边的药水瓶,又抬腕看了眼手表,轻声应道:“好,你睡吧,有我在呢。” 耿星语闭着眼睛,能感觉到黎予就坐在自己床边,却没发出一丁点动静。她不敢睁开眼睛,怕和黎予的目光撞个正着,更怕被黎予发现自己其实没睡着。 事实证明,不睁眼是对的。 黎予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落在耿星语的脸上。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着这个少女。之前没看两眼就会闪过一丝不自在的感觉,让她赶紧收回赤裸的目光。 耿星语的头发比刚见面时留长了些,和黎予记忆中高中时的不太一样。现在的长度,应该比自己的头发要长一点,若是扎个低马尾,应该也很好看。 黎予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耿星语的脸上。她以前总爱冷着一张脸,就算双眼无神时,也能让人注意到她那双很大的眼睛。眼尾略微上扬,本是标准的狐狸眼,但配上她的双眼皮,偶尔又显得格外可爱。 现在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黎予这才发现,她的睫毛原来这么长,这么密,也生得很优越。 最终,黎予的目光停留在了耿星语左边嘴角下的那颗小痣上。那颗痣不大,颜色也不深,在她白净的脸上一点也不突兀,反倒衬得她那清冷的气质愈发独特。 一点也没变。 黎予盯着那颗痣,愣了好一会儿神,直到药水瓶里的药水快要滴完,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抬头看了眼药水,又看了眼时间,心里盘算着该什么时候叫护士。她看看床头的呼叫铃,又看看药水瓶,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其实没什么好紧张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没过多久,护士过来换了一瓶新的药水。 黎予看了眼这瓶盐水的体积,和刚才那瓶差不多。她想了想,蹑手蹑脚地站起身。 可她刚抬脚,手腕就被人轻轻拉住了。 …… “黎予,你不要走好不好。” 第15章 心事 “黎予,你不要走好不好。” 女孩软软的声音裹着午后病房里暖融融的阳光,像生了细巧的指尖,轻轻挠过黎予的耳廓,又顺着耳道钻进去,缠得她心尖发颤。黎予脚步猛地顿住,转身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易碎的琉璃,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耿星语拉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上。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黎予放轻了声音,尾音带着不自觉的哄劝,视线扫过床头滴答作响的输液瓶,“刚换了药水,我算着时间呢,肯定赶在这瓶滴完前回来。” 生病加上刚睡醒,难免脆弱一点,很正常,黎予在心里悄悄告诉自己。 可看着耿星语慢慢垂下的眼睫,眼神也变得空落落的,她还是没忍住放软了语气。 见耿星语没再说话,黎予以为是默许了。她轻轻挣开对方的手,指尖不小心蹭到耿星语掌心的温度,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她抬起手腕,指了指表盘上的指针,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快就回来” 说完,几乎是小跑着出去的,黎予踩在走廊的瓷砖上,发出轻脆的声响,像是在和时间赛跑。 刚刚抓住黎予那只手还搭在床边没有收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黎予袖口的布料触感。 耿星语再次闭上了眼睛。 流了行泪。 没过多久,黎予就拎着午餐跑了回来。她站在病房门口大口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 目光先落在输液瓶上,见里面还剩三分之一药水,才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她又想起什么,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跑到床边。 她怕耿星语侧躺着睡,会压到输液的那只手。幸好,耿星语还算机灵,把扎着针的右手轻轻搭在床沿,没让身子压着。 黎予蹲在床边,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秒,才直起身,努力平复着跑回来的喘息,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你饿不饿?要不要坐起来吃点饭?” 耿星语没回应,只是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她的脸色比输液前还要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黎予不由得皱起眉,心里暗暗犯嘀咕:这几瓶药水到底管不管用啊? 黎予把买好的午饭端到床头柜上,语气依旧轻柔:“你发着烧,我给你买了清粥和小菜,吃点清淡的好消化。”说着,她又拿起一个红通通的苹果和一把小巧的水果刀,笑着晃了晃,“你先吃,我给你削个苹果。” 耿星语本想赌气不理她,可看着黎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买回来的饭,还是点了点头。饭盒就放在手边,可她侧着身子,怎么都觉得别扭——右手吊着盐水,用左手吃饭,怎么都不方便。 第17章 她低头看向坐在床边的黎予,对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刀刃贴着果皮,一圈圈的苹果皮垂下来,没断。 …… 耿星语翻了个白眼。她现在想削她。 “黎予。我不方便吃饭。” 耿星语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想要等这个傻狗反应过来是不大可能了。 黎予这才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慌乱,像是突然开了窍。她连忙放下苹果和刀,起身快步去洗手间洗了手,回来时手里还拿着湿纸巾擦了擦。 她端起床头柜上的饭盒,拆开一次性筷子,递到耿星语嘴边,声音有点含糊:“那我……我喂你吧。你下次上课可得在再认真点…”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耿星语快被她的这些小反应萌死了。 黎予的手僵硬得很,像是刚长出来似的,每喂一口都要顿一下,脸还别向一边,不敢看耿星语的眼睛。耿星语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的那点委屈和别扭早好像开始散了。 算了,不逗她了。 吃了小半碗,耿星语就摇了摇头,对着黎予摆了摆手:“我还有点难受,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了。” 黎予本想劝她再吃点,可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实在不想吃,勉强也没用。 她放下饭盒,又拿起刚才没削完的苹果,继续削着,削好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带来的小塑料盒里。她自顾自地忙着,没注意到耿星语正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刚才黎予跑出去时的失落,在这一刻,彻底被眼前的人抚平了。 “黎予,我想喝水。”耿星语轻声说。 黎予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拿过刚买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过去,还细心地提醒:“有点凉,你慢点喝。” …… “黎予,我想吃你刚刚切的苹果。” …… 也只有趁着生病,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让她陪着自己,让她依着自己吧。想到这里,耿星语刚才散去的失落又悄悄冒了出来,一直到黎予把她送回家,都没缓过来。 其实黎予的情绪也复杂得很,一点都不比病中的耿星语轻松。被抓住的那只手残留的温度,喂饭时自己躲闪的眼神都在告诉自己:这根本不是作为一个家教老师照顾补习学生时该有的反应。 可她偏偏控制不住自己。晚上躺在床上,入睡前,耿星语那句带着委屈的话还在耳边萦绕,让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好。 『“黎予,你不要走好不好” -------------------------------- “不好意思啊大家,我女朋友脸皮薄,容易害羞,我们先走开一会儿。”』 黎予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被丢上岸的鱼,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皮肤上,凉得发慌。 女朋友?怎么还是那个少女的脸?! 这个梦的诡异程度,丝毫不亚于鱼在天上骑自行车,荒唐得让她脊背发凉。 黎予向来睡得沉,打雷都惊不醒,鲜少做梦。今天这个梦倒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瘫坐在床上,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脑子里乱得像被猫抓过的线团。 梦里的自己不仅谈恋爱了,对象还是个女生?而且这个所谓的“女朋友”,还是那个只在学校见过几次、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女孩? 即使黎予清楚这是梦,知道梦境本就没什么逻辑可言,可心脏还是被这荒唐的情节攥得紧紧的,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的天还没亮,黑蒙蒙的像块浸了墨的布,连远处的路灯都透着层模糊的光晕。 怎么都十月了,源江夜里还是这么闷?热气裹着汗黏在皮肤上,难受得紧。她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也出了层薄汗,连忙爬起来想去洗把脸降降温。 黎予最后决定洗个澡。 蹑手蹑脚收拾好浴室,她轻手轻脚地溜回卧室,生怕吵醒隔壁的人。刚躺回床上,目光就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那束插在矿泉水瓶里的白山茶,花瓣还是雪白雪白的,连边缘都没卷边,淡淡的香气像缕烟,慢悠悠地飘进鼻腔。 她又想起白天的事。林阿姨和易老师并肩坐在小电驴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幸福得像一幅画。 或许,这个梦就是因为白天看到了她们,才会胡思乱想出来的吧……黎予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试图给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 可梦里那个少女的脸,又该怎么解释呢? 黎予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鼻尖萦绕着山茶花香,意识渐渐模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黎予是被浑身的燥热烫醒的。她伸手摸了摸额头,指尖刚触到皮肤就猛地缩了回来——滚烫得吓人,像是贴了块烧红的炭。居然发了高烧。 去书店学习的计划,这下彻底泡汤了。她撑着发软的身子坐起来,双腿晃悠悠地踩在地板上,像踩在棉花上。晃到主卧门口扒着门框看了眼,果然没人。 又挪到客厅的药箱前,蹲在地上翻箱倒柜找退烧药。好不容易摸到药片,就着冷水吞了下去,没等缓过劲,就晕头转向地跌回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 家里空荡荡的,黎予连起身给自己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弄点吃的。只能蜷缩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任由时间从清晨爬到天黑。 身体烫得像要烧起来,脑袋更是涨的快要爆炸盐。她不知道体温有没有降下去一点点,家里连个温度计都没有。吃下去的药像是石沉大海,一点效果都没有。 不应该啊。自己平常明明有好好锻炼,体育课上八百米跑从不会偷懒,免疫力一直不错,一年到头都难得生一次病。怎么这次发个烧,就感觉快要了自己的命? 她没力气去思考多余的事情,一个单词,一串公式都不行,更别说梦里那些有的没的。意识像团化不开的浆糊,昏昏沉沉地飘着。 “咔哒——”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家里格外清晰。黎予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黎予!” 女人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像根细针戳在心上,“黎予!我不在家你就饭也不吃吗?等着我来伺候你?” 黎予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任由那声音越来越近,一步步逼到门口。 “跟你说话你是聋了是吗?” 卧室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暴力的声响撞在墙上,又弹回来,让黎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样的对待,她早就习惯了。 “好,你自己好好躺着,我看谁来服侍你。”女人的声音里满是火气,话还没说完,黎予身上的被子就被一把扯开。冰凉的空气裹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缓缓坐起身,眯着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剑拔弩张的女人。 女人见她神情不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烧得发白,嘴角都干得起了皮,眼神也涣散着,不像平时那样清明。那股火气像是被浇了盆冷水,渐渐降了下去。 “你发烧了?”她皱着眉问,语气终于放缓了些,带着点不情不愿的关心,“吃过药没?真是麻烦。” 女人转身出了房门,外面传来打开冰箱的声响,接着是水流声、煤气灶点火声,噼里啪啦的,在安静的家里格外清晰。黎予知道,她是在厨房忙活。 没一会儿,又听见外面大喊了一声:“还不出来吃!等着我来喂给你!” 黎予咬着牙,撑着发软的身体慢慢起身。脑袋重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晃悠悠的,像个没站稳的不倒翁。她挪到客厅,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碗清水挂面,上面撒了点翠绿的葱花,冒着淡淡的热气。旁边还有一碗棕褐色的液体,里面飘着几片姜片。 “赶紧吃,吃完把姜糖水喝了,回去好好捂着被子睡一晚上,捂出汗来就好了。”女人靠在厨房门口,双手抱在胸前,眉头还是皱着,看起来依旧不耐烦,可眼神却没停止对女孩的打量。 黎予端起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也跟着暖了点。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面条,温热的汤汁滑进喉咙,终于恢复了点力气,轻声说:“知道了,妈。” 睡前,黎予又吃了一道退烧药。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粽子。迷迷糊糊间,才感受到身体的热好像降了点,不知道是药起了作用,还是那碗带着姜味的糖水,悄悄暖了身子。 身体好利索之后,黎予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地往书店跑,尽量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日子像台精准的钟,一天天往前走,高中三年的最后一个国庆假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看起来和往年没什么差别,一样的埋头学习,一样的两点一线,从家到书店,再从书店回家。只是,黎予的心里,悄悄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心事。 第18章 第16章 星语 国庆收假后的风裹着点秋凉,吹得香樟叶簌簌落了满地,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点未散尽的绿意。 黎予的生活依旧是家校两点一线的单调轨迹,帆布包里永远装着几本翻得卷边的书和磨白的单词本,页脚处还沾着上次窗外飘进来的银杏叶碎渣。 直到那日下午,她终于等到了那个魂牵梦绕了快半个月的答案。 晚饭时间本就迟了,晚自习还要去阶梯教室准备化学竞赛,黎予索性抱着书本往食堂走。 她习惯低着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眉眼,她想,这周妈妈可能又要拉着给自己剪发了。 她看着手里单词书上印着的“ethereal”——释义里“轻盈缥缈”四个字被她用铅笔描了三道,莫名想起那个像月光一样ethereal的少女。 单手端着餐盘往常坐的角落走,刚拐过打饭窗口飘着热气的拐角,就被一声脆生生的“黎学姐”叫住。 黎予猛地抬头,目光在碗筷碰撞声、食堂阿姨吆喝声交织的嘈杂里扫了一圈——靠窗那排亮堂的位置上,坐着三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身标志性的深红色校服,袖子上两条黑色装饰纹像墨线般利落,衬得校服料子都挺括了几分。 女孩的头发刚及肩头,发尾剪得齐整,没有一点多余的弧度,正低着头慢慢吃着饭,侧脸线条柔和得像被夕阳浸过的云朵。 旁边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她却像隔着层透明的膜,安安静静地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留给黎予一个温顺的背影。 黎予寻到声音源头,是之前碰到过的许知州,坐在她对面,背对着自己的,身形瘦瘦小小、架着圆框眼镜的应该是程彩。 没等她回应,许知州就挥着手招呼她过去,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雀跃:“学姐快过来坐!这里有空位!就等你啦!” 黎予的脚像被施了咒,竟真的迈了过去,步伐比平时轻快了些,连怀里的书本都跟着晃了晃。 “好巧啊,你们也在这里。” 她笑着在许知州旁边坐下,刚好对着那个低头吃饭的女孩——这次终于不是模糊的背影了。 女孩左右耳侧各扎着一条比筷子略粗的小辫,发梢用同色皮筋绑着,用素色夹子别在头发两侧。在食堂暖黄的灯光下透着点软乎乎的光泽,像两只乖乖垂着的小尾巴。 黎予看得有些发怔,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这两条小辫,与当时别无二致,朴素得像株刚冒芽的小草,却又特别得让她移不开眼。 “超巧的!”许知州激动得差点拍响餐盘,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食堂仅剩的几桌人都看了过来。 “我们几个在路上磨磨蹭蹭地,到食堂都没什么人了,没想到还能碰到学姐你!” 黎予脸颊发烫,忙扫视一遍周围投过来的几个零散目光,把声音压低: “别叫学姐啦,好奇怪,叫我黎予就好。” 许知州这才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却还是黏着她聊: “黎予黎予,我上次在公告栏看到你月考还是年级第一呢!期中考颁奖会不会看到你啊?”“还有还有,你学习这么好能不能教教我啊?我物理简直是灾难现场,上次测验才考了三十多分!” 这些话黎予听得多了,只是弯着嘴角谦虚回应,直到许知州突然盯着她的头发,眼睛亮晶晶地说:“你头发好不一样诶,刚及耳朵,像男孩子一样,好特别!” 她的笑容顿了顿,指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头发丝硬硬的,指尖却有些发凉。她慌忙放下手,头也跟着不知所措地低了低,耳尖悄悄红了。 窗外的天还亮着,夕阳透过食堂蒙着点水汽的玻璃窗斜斜洒进来,金红色的光落在两个耷拉着脑袋的少女头上,像给她们镀了层金边。 黎予低着头抠餐盘边缘掉下来的瓷渣,对面的女孩也没再动筷子,只是轻轻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两人之间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倒像是某种无需言说的无声默契。 走出食堂时,黎予破天荒地放慢了脚步。许知州还在絮絮叨叨讲着班里同学上课传纸条被抓的趣事,程彩偶尔推推眼镜应一声。 只有那个不知名的女孩走在最前面,脚步有些慢,右腿微微向内撇着,姿势不太自然,却又刻意没和她们拉开太远距离。 黎予的脚步忽然顿住,心脏像被羽毛轻轻撞了一下,又痒又麻。她拉了拉许知州的袖子,微微伸手指着前面那人,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树叶: “对了,她……她叫什么名字啊?”她目光直直落在前面那个纤细的、晃悠悠的背影上,不敢移开半分。 “她是我同桌呀!耿星语!” 许知州立刻抬头,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凑近她小声说,像是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星星的星,语言的语,是不是很好听!” 耿星语。 三个字在黎予心里滚了一圈,软乎乎的,又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明明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她却连亲口问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借着旁人之口,悄悄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生怕忘了这温柔的发音。 “那她走路……是不是不太方便?”黎予没压下心底的那点担心,又轻轻问了一句,目光还黏在耿星语的腿上。 程彩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语气平静地解释:“她昨天换吉他弦的时候,弦崩断了,抽到小腿了,肿了一块,走路就有点拐。” 话音刚落,许知州就给程彩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带着点明显的起哄意味凑过来: “黎予你去扶她一下嘛!你看她走得好慢,肯定很疼!” 连一向内敛的程彩都跟着点头,推了推她的胳膊:“是啊,你去帮帮她吧,她不好意思麻烦我们。” 黎予没防备,被两人说得耳根发烫,连脖子都红了一片。她知道这样有点唐突,可前面耿星语一瘸一拐、努力稳住身形的背影,总在她眼前晃。 鬼使神差地,她往前跨了两步,走到耿星语右边,刚好能护住她的动作。 怀里还抱着厚厚的书,黎予微微弯着腰,声音紧张得发颤,连气都不敢喘匀: “你……你好。你朋友说你腿受伤了,叫我……叫我扶你一下。你、你要紧吗?用不用去医务室再看看?” 这句话比她在全校大会上代表学生发言还要紧张,手心都冒出了薄汗,黏糊糊地贴在书皮上。 耿星语顿住脚步,缓缓转过头。夕阳落在她脸上,白皙的皮肤被染成了暖金色,连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光。 她听着身旁发颤的声音,忽然弯起嘴角,顺手把右脸耳侧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一个黎予从未见过的笑容——算不上灿烂,却像清晨刚冒出来的阳光,软乎乎地洒在心上,暖得人发颤。 “好啊,谢谢你。” 女孩的声音清脆又温柔,像山间的溪流淌过青苔石,又像风铃被风轻轻吹动,叮铃铃地响。 黎予的心脏猛地一跳,哪里是小溪,明明是飞流直下的瀑布,哗啦啦地撞在她心上,震得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慌忙抬起左手——右手还紧紧抱着书不敢松开,动作生硬得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耿星语轻轻搭上来,指尖微凉,重量很轻,却让黎予的胳膊瞬间僵得像块木头。 两人慢慢走在落满香樟叶的校园小路上,叶子偶尔落在肩头,耿星语小腿的不适好像全然消失了,脚步也变得稳了些,紧紧跟着黎予的节奏。 黎予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盖过了周围的风声、树叶摩擦声。 她和梦里那个模糊的、抓不住的身影,终于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只是身后多了两个捂着嘴偷笑的身影。 最后还是耿星语先开了口,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竞赛书上,声音轻轻的: “你是顺路去我们教学楼上课吗?这本书好像和上次看到的一样。” 黎予猛地回神,像从那场荒诞又甜蜜的梦里醒来,忙不迭点头: “是、是啊,顺路的,我去阶梯教室上课,刚好同方向。” “你的腿……真的没事吗?以后换弦还是要小心点”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语气里的担心藏都藏不住。 耿星语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意味:“唉,估计得养个三四天才能好。” 奇怪,只要耿星语和她说话,那些紧张无措就会悄悄散开,像被风吹走的云。黎予定了定神,努力想找个话题拉近点距离: “对了,谢谢你那天早上放我走。” 耿星语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眼睛眨了眨,像是没想起是什么事。 黎予见对方这个神情连忙补充道: “就是放假前的有天早上,你们学生会在校门口执勤,我包里带了随身听,你应该发现了……但你放我走了。你……你不记得了吗?” 耿星语这才恍然,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其实她那天没戴眼镜,远处的人影都是模糊的,只记得有个短头发的女生慌慌张张的,脸都白了,她实在困得厉害,懒得较真就放行了。 第19章 可看着黎予亮晶晶又带着点失落的眼神,她又把实话咽了回去,学着黎予之前的回答,温柔地说: “我记得呀。你会顺路扶我,我自然也可以顺手帮你呀。” 黎予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心里甜丝丝的。她其实察觉到了耿星语那一秒的迟疑,可她们都没戳破——有些相遇本就不需要太较真,就像此刻落在两人身后的落叶,和搭在一块、微微出汗的手,已经足够美好。 两人相视一笑,风穿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她们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 …… “好啦,就送到这里吧,我教室在三楼,你上去吧”耿星语放下搭着黎予胳膊的手,指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袖子,朝着她挥了挥手。 “噢噢,好的,你走路慢一些,扶手抓稳。” 黎予有点呆,凭着本能回应,手指还僵在刚才被触碰的地方。 “知道了,你上课加油哦,黎予。” 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加油”,温柔又清晰。不过这次,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明明是那么温婉的一句话,传到黎予耳边时,却像带着魔力的低语,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好…好的,谢谢。”黎予没敢看对方的表情,说完便转身往楼上跑,脚步都有些踉跄,直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大口喘着气。 耿星语,她的名字应该是很好的寓意吧。 黎予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在收音机里听见的童谣。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她一定有很疼爱她的父母,才会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吧。而自己的姓名,在妈妈眼里,不过是个代表离开、该被丢下的符号罢了。 第17章 并肩作战 放学铃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慢悠悠地消散在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气息的走廊里。耿星语刚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鼓鼓囊囊的书包,手腕就被一股温热的力道攥住。 许知州晃着她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像偷藏了颗糖的小孩,面上是藏不住的雀跃,眼底却飘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星语,下午黎予扶你那会儿,你们到底聊什么了啊?” 她刻意拉长的尾音里,裹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耿星语轻轻抽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洗得发白的褶皱。她没看许知州,目光落在桌角那堆橡皮屑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 “没什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说着便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笔杆上沾了点灰白的碎屑,被她垂着眼轻轻吹掉,细微的气流拂过指尖,带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痒。 “没什么才怪!” 许知州不依不饶地往前凑了凑,几乎贴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熏得耿星语耳廓微微发烫,“我跟程彩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你俩走得那么慢,她的眼睛都快黏你身上了。” 她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究, “她好像……对你很不一样。你们很熟吗?” 耿星语把笔放进笔袋,拉链拉得慢吞吞,金属齿扣咬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她背上书包,率先走出教室,傍晚微凉的风立刻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眯了眯眼,开口道: “别瞎说。”声音被风裹挟着,散了大半,“不是你和程彩让她来帮我的么?” 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句,语气刻意放得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们不熟,就见过两面。” 话落,她抿了抿唇,仿佛这样就能将心里那点不该有的涟漪也一并抚平。仅此而已,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情愫。 仅此而已。 许知州还想追问,后领却被人轻轻拽了拽。程彩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朝耿星语略显单薄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声音冷静得像块浸了溪水的鹅卵石: “别问了,她不想说。” 许知州撇撇嘴,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不情不愿地跟着程彩,慢慢走在耿星语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初升的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耿星语的影子孤零零地在前头,后面两个挨得极近,窃窃私语声融进了暮色里。 …… 另一间教室里,黎予的同桌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快一周,终于还是没忍住,用笔帽那头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挤出一句: “喂,感觉你最近……好奇怪啊?” “啊?我吗?”黎予猛地停下疾书的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她不解地抬头,眼里带着点被打断的茫然,“我哪里奇怪了?” “你还说!”同桌往前探了探身子,语气里满是笃定的探究,“你最近去食堂吃饭的时间越来越早了!以前不都是等人都回来了才去的吗?” “是……是吗?”黎予急忙低下头,假借整理桌上散乱的卷子来掩饰瞬间的慌乱,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以前时间太赶了嘛,现在想稍微留宽裕一点,不用那么急。” 她才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这段时间总像着了魔,盼着早点去食堂,盼着能在熙攘的人流里,捕捉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她的腿是否好些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次次期待都落空,只能抱着餐盘,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尽头默默出神。 “这样啊,那挺好的。”同桌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颇有点大家长的架势,“学业虽然紧,但也得对自己好点,别总把自己逼得那么狠。” 黎予扯了扯嘴角,勉强牵出个浅淡的笑,心里却悄悄叹了口气——她哪里是对自己好,不过是在为那点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细想、更羞于启齿的心思,找一个笨拙又可怜的借口罢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就在她怅然若失的时候,也有人正刻意隐在廊柱的阴影里。也会有人只敢从转弯的墙角悄悄探出半道视线,装作不经意地追随着她上楼的背影,在朋友察觉前慌忙收回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 然后,再把那颗不该发芽、却又悄然萌动的种子,更用力地按回心壤深处。 “黎予,班主任找!”前门传来的喊声像颗石子,瞬间击破了教室里窸窣的嘈杂。 “来了。”黎予应声起身,手指已下意识地探进书桌,勾出那本边角卷起的单词本,熟练地塞进校服口袋—— 这几乎成了她的护身符,无论去哪儿,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似乎就能踏实几分。 她脚步不算慢地往年级办公室走,走廊里的风带着晚自习特有的宁静气息,拂过耳尖时,留下微凉的触感。 “来了啊,小予。”高老师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教龄二十余年,虽看着才四十出头,可学校里好些年轻骨干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说话时自带一股让人心定的沉稳。 “校长刚给我打了电话,”高老师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抿了口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 “评选一级三等完中的检查组来了个突击检查,校长想让你当学生代表,带着领导们参观参观校园。” 黎予瞬间僵在原地,像是被人迎面浇了盆冰水,方才那点因行走而带来的暖意顷刻散尽。 她到底还做不到像高老师这般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睫毛轻轻颤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绷: “现、现在吗,高老师?” 高老师倒像是见惯了风浪,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放下杯子宽慰她: “放轻松,小事一桩。我们几个老师也会在旁边跟着,不用你一个人扛全场。” 听到“我们也会跟着”,黎予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悄悄吁出口气,但手心里的湿意却未见消退。 她跟在高老师半步后的位置往楼下走,走两步就忍不住抬手理理原本就已很平整的校服领子,又偷偷拽了拽下摆—— 这事哪有高老师说得那么云淡风轻?源江一中为了这次评选,上下准备近乎一年,海报贴了又换,卫生清了再清,若是在她这里出了岔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高三教学楼下的空地上,夕阳余晖为几道挺拔的身影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校长正陪着两位穿深色行政夹克领导低声交谈,气氛看似融洽。 旁边站着三名臂戴红袖章的高一女生,其中一个正低头专注地调试着相机,另外两个则手捧记录本,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纸页的边缘,透出内心的紧绷。 黎予的心跳不由又快了几拍,指尖悄悄蜷紧,指甲抵着掌心。走近了些,她才看清,那个蹲在地上、黑发垂落肩头、正认真调试相机的学生会成员,侧脸在夕照下白得近乎透明,是耿星语。 黎予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滞。方才因重任在肩而生的纯粹紧张里,莫名地,混入了一丝更复杂的慌乱。 第20章 高老师已快步上前,脸上堆起熟稔的笑意,与领导们寒暄起来。可今日这套惯常的应对似乎失了效,面对他滴水不漏的铺垫,检查组的领导只是笑着客套了几句,眼神礼貌却疏离。 “今天就让这几个孩子带着我们转转吧,”其中那位戴眼镜的领导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不容置喙的玩笑意味,“你们这两位‘老狐狸’就别全程作陪了,不然我们又得被你们带着节奏走啦。”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黎予脑海里轰然炸响。 什么?这么重的担子,就这么……全压到我身上了?她只觉得脚下一软,天地都仿佛晃了晃。 但也只是慌了两秒,她立刻用力抿住唇,逼着自己将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慌乱死死摁回心底——不能慌,黎予,绝对不能慌。 校长和高老师又劝了几句,见领导态度坚决,也只好无奈作罢。 校长转向黎予几人,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嘱托:“你们几个,可得好好表现,学校的脸面,现在就系在你们身上了。” 说罢,便与高老师一同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这一行略显奇怪的组合,朝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 高老师抬手拍了拍校长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带着笃定的力量:“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们班黎予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话虽说得圆满,可他凝望着黎予背影的眼神里,终究还是藏了一抹难以彻底消弭的忧色。 黎予刻意维持着比两位领导快出半步的距离,边走边侧身向他们解说。她声线平稳,指向明确,任谁从旁看去,都只会觉得这女孩儿从容得体,绝窥不见她胸腔里那面正被胡乱敲响的鼓。 一行人转至实验楼前。 通往楼内的是一段老旧的石阶,通道因岁月侵蚀而显得比别处更为狭窄昏暗,仅容两人并肩。 黎予稍稍收住脚步,让领导先行,自己则跟在侧后方,心思还在反复默诵接下来要介绍的实验室亮点。 就在这时,她垂在身侧、因紧张而不自觉微微攥紧的手,忽然被一个温软的、带着点匆促力道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 那触感一触即离,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黎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幅度极小地偏过头,目光循着那转瞬即逝的温度望去—— 抱着相机的耿星语不知何时已悄然跟近,此刻正走在她斜后方。 少女的手臂环抱着那台略显沉重的相机,下颌微收,一双清亮的眸子却从相机上方抬起,正静静地看着她。 见黎予望过来,耿星语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对着她,极慢、极清晰地比了一个口型。 没有声音,但那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重量,穿透周遭略显沉闷的空气,直直撞进黎予心里: “别——紧——张——” 她的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打量,只有一种沉静的、了然的温和,像夏日傍晚悄然漫过脚踝的溪水,清凉而熨帖。 第18章 月下闲谈 那句无声的“别紧张”,像一涓温润的溪流,悄然漫过黎予心间龟裂的焦灼,滋生出意想不到的底气与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那点残存的慌乱已被尽数压下,转而焕发出一种明亮而笃定的光彩。 这才是黎予——那个自信的、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张扬的黎予。她开始真正地挥洒自如。 “这是我们一直在使用的物理实验室,”她推开略显斑驳的木门,声音清亮,“设备虽然有些年头了,但所有仪器都维护得很好。您看这个光学实验台,” 她指向一张漆面磨损却擦拭得锃亮的桌子,“是我们物理老师带着学生一起调试校准的。在这里,我们完成了全部必做实验,还尝试了很多拓展探究。” 那位戴金丝眼镜的领导闻言,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仔细扫过那些摆放整齐、保养得当的仪器,眼里流露出赞许。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着身旁的同伴极轻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透着“不容易”三个字。 移步至图书馆,黎予没有回避空间的狭小。 “学校经费有限,但在买书这件事上从不含糊,”她引着众人走向一排排虽然陈旧却分类清晰的书架,“这些都是老师们一本本精心挑选的经典读物和教辅资料。” 她指向靠墙一处用旧课桌拼成的阅读区,“这边是我们的'读书角',虽然简陋,但每天中午都坐满了来看书的同学。” 另一位领导听到这里,不禁伸手轻轻拂过书架上那些被翻得卷边的书脊,对黎予投以温和的目光,轻声对同伴说:“条件虽然艰苦,但这份对教育的坚持,让人感动。” 她穿梭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步履轻快,身影挺拔。从教学楼里那虽然斑驳却写满板报的黑板,到宿舍楼里叠成方块的朴素被褥,再到食堂窗口后冒着热气的简单饭菜,她都坦诚相告,讲解中既直面条件的局限,更着重强调师生们在有限资源下的努力与创造。 而这一切——她介绍老师手写教案时流露的敬意,她讲述同学挑灯夜读时眼里的动容都被耿星语手中那不断响起的、轻柔而规律快门声,忠实地定格成了永恒。 耿星语的配合更是默契天成,她巧妙地捕捉着那些质朴却动人的细节:擦拭一旧的实验仪器、书页间密密麻麻的笔记、墙上贴满的学生手工作品。 她不打扰参观进程,却用镜头讲述着一个个生动故事。 另外两位记录员跟在她们身后,几乎只需做些简单的辅助工作,眼前这俩人行云流水般的配合,仿佛已为这次突如其来的检查交上了一份独具特色的答卷。 事实也确如她们所展现的那般动人。一行人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将不大的校园细致地走完。流程结束时,月亮已然爬上树梢,正照在操场那面略显褪色的国旗上。 两位检查人员脸上的笑容比来时更加温和,临别前,戴眼镜的领导特意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黎予和几位同学,最终落在那些朴素的校舍上,语气诚恳: “很受触动。同学们,你们展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比任何硬件设施都珍贵。谢谢你们。” 他们与几位同学简单告了别,转身离去时,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郑重。 望着那辆载着检查组的汽车缓缓驶出校门,最终消失在暮色里,黎予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累得长舒一口气。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正低头专注查看相机屏幕的耿星语身上,心底涌起一股想上前搭话的冲动,脚尖刚动了动,却又迟疑地顿住,只默默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清丽的身影。 另外两个学生会员适时地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学姐,星语,你们着急回教室吗?” 耿星语抬眼看了看远处教学楼星星点点的灯火,余光轻轻掠过身旁今日的“功臣”,声音不高地应道:“休息一会儿再回去也行。” 黎予没作声,有些摸不清她们的意思。 “好啊好啊!我们也还不想立刻回去啃书本。我们想去食堂买点水,学姐你们要一起去吗?” 问题被直接抛到了黎予面前,她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我去旁边的书院里坐会儿就好。” 她确实感到一丝疲惫,但更不愿浪费这片刻闲暇,去书院背单词是个折中的好主意。 耿星语闻言,指尖在相机按键上轻轻一点,跟了一句:“我也去休息会儿吧,正好看看刚才拍的照片。” …… 望着那俩如同脚底抹油般奔向食堂的身影,黎予和耿星语则转向另一侧,踏上了通往书院那条幽静的小径。 这书院是上世纪抗战时期留下的红色印记,作为一处被妥善保存的基地,小小的院落呈四方形,门楣上挂着几经修缮却古意盎然的牌匾。院中青石板的缝隙间,零星点缀着从一旁高大的黄角兰老树上飘落的叶子。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清辉之中。 黎予走到院内的石桌旁,从口袋里拿出纸巾,细心拂去石凳和桌面上积攒的落叶与浮尘,然后才示意耿星语可以坐下。 她本想立刻拿出单词本埋头背诵,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股想和身边人说话的渴望,嘴唇微张了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你很害怕我吗?” 耿星语虽然低着头,指尖仍在相机屏幕上滑动筛选着照片,但身边人那番细微的挣扎动静,早已被她悉数捕捉。 黎予身体微微一僵,慌忙解释:“没…没有啊。我这不是看你在忙吗?” 她试图用一个略显尴尬和拙劣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耿星语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声音平和地又添了一句:“那你可以直接和我聊天的。” 听到这话,黎予绷紧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氛围似乎自然了许多。 第21章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终于讪讪开口:“就……就想问问你的腿,好些了没。” “隔了这么久,已经好多了。” 耿星语的音色,就像今夜洒满庭院的月光,清冽而柔和。 “那就好。” 黎予点点头,努力寻找着话题,“我们还挺有缘的,这都见过……好几次面了。” “我是文体部的嘛,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事。” 耿星语的回答听不出什么情绪。 原来在她看来,这几次或远或近的照面,都只是职责所在。黎予心里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尴尬,还夹杂着点莫名的失落,她迅速找补道: “是吗?不过没关系!我是435班的,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哦!” 耿星语滑动按键的指尖停了下来,头也抬了起来,目光落在黎予带着些急切和真诚的脸上。 我知道。 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终究还是被无声地压回了心底。 她只是轻轻颔首,应道:“那就,先谢谢你了。” 黎予见状,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瞬间开朗了许多,话也溜了起来:“这有什么好谢的!毕竟我也算是你学姐嘛!” 耿星语听完,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神秘表情。 “是吗?” 她语调平缓地反问,“你今年多大了?” 黎予一脸疑惑,但还是老实回答:“17啊,怎么了?” 耿星语将相机轻轻放在冰凉的石头桌面上,然后站起身来。 “我已经满18了。” 她看着也随之站起来的黎予,慢条斯理地宣布,“所以,严格来说,你不算我的学姐。” 黎予满脸写着不解,也跟着站了起来:“你18了?!” 声音里满是惊讶。 耿星语不再多言,转身缓缓向书院门口走去。黎予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见她蹲在了老旧的门槛前,便也顺势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对啊,前几天刚过的生日。” 耿星语像是看穿了旁边人的疑惑,自顾自地开口,解答了她的疑问,“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家里就让我晚了一年上学。初二的时候,又因为一些事情休学了一年,所以现在才读高一。” “原来是这样……” 黎予恍然大悟,这点简单的算术对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好神奇啊,” 她忍不住感叹,声音里带着点发现新大陆般的雀跃,“你晚一年读书,我早一年读书。这么算下来,你比我还大一岁呢!” “我小时候啊,” 黎予接过话头,用一种半是玩笑的口吻,试图化解那些童年往事的涩意,“妈妈要上班,姐姐要上学,家里没人照顾我。她们索性就直接把我塞进学校了,哈哈哈。” 她接着又问,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你……也是秋天出生的吗?” “不是。” 耿星语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院落中那棵婆娑的老树,“我妈妈说,我出生那年,阴历九月二十六,刚好在立冬后一天。” 她顿了顿,转而看向黎予,“你呢?” 黎予突然感到一丝无措,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槛上的旧痕,但还是选择了交换这份信息:“我是阴历七月十五。我妈妈说……那是中元节,说我是家里的祸害。” 话音落下,她的头不自觉地又低下去几分。 耿星语迅速察觉到了对方情绪瞬间的低落,立刻用一种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的语气岔开话题: “怎么会呢,新时代的社会主义青少年,怎么还能信这些呢?” 她侧过头,看着黎予低垂的侧脸,声音放得轻柔却有力,“我们想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好不好?” 黎予闻言微怔,“祸害”二字常年带来的涩意,竟因这句干脆的反驳松动了一隙。有人能如此不假思索地否定她近乎认命的标签,这认知本身,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漾开微澜。 未及深想,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可找到你们了!”那两位学生会的记录员提着水小跑过来,“还以为你们先回去了。”她们递过水瓶,黎予接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该回教室了。”她起身,语气恢复平日的温和。耿星语也随之站起,淡淡应了声,转身去拿起被放置在石桌上的相机。 四人沉默地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月光拉长身影,两位记录员在前低声交谈,黎予和耿星语跟在后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行至分岔路口,记录员挥手道别:“我们先回班了!” 黎予转向耿星语:“那我上去了。” “嗯。” 她转身踏上台阶,走出几步又回头。那道清瘦身影正走向另一栋楼,月光在身后铺成一片朦胧的背景。方才那点触动,也如这月色般,轻柔地沉淀下去。 她们各自汇入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像短暂交汇的溪流,又沉默地奔向各自的航道。 第19章 沉溺 日子水一样流过,源江一中通过一级三等完中评审的消息传遍了校园。喜讯被精心装点成红色的喜报,张贴在校园里最显眼的公告栏上。旁边新设的专题展板前,总是围着三三两两的学生。 展板中央最醒目的位置,正是黎予带领检查组参观时的那组照片——她正侧身讲解,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轮廓,眼里有光。 图片下方,清晰地印着"学生代表:高三(435)班黎予"。而在文章末尾的致谢栏里,摄影人员的名字同样清晰——学生会文体部部长:高一(484)班耿星语。 这是第一次,这两个名字被印在同一块展板上,隔着几行文字,却又近在咫尺。 大多数学生对这些行政喜讯并不太在意,瞥一眼便匆匆走过。但许知州不同,她总是拉着耿星语和程彩,一次又一次地"路过"那块展板。 "星语,你拍得真的特别好!"许知州指着那张最出彩的照片,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刻意的兴奋,"把黎学姐拍得特别有神采,她本人好看,照片里更好看!" 她说这话时,目光紧紧胶着在黎予的影像上,指尖在校服口袋里不自觉地蜷紧。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这样热烈地烘托黎予与耿星语之间的“默契”,都是在用最笨拙的方式,掩饰心底那份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悸动。 耿星语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目光轻轻掠过展板上并排的名字。晚秋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抿了抿唇,眼底深处仿佛有涟漪轻轻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 徐乔乔难得出现在这个小团体中,作为她们几人中唯一的住校生,她总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错过许多热闹。 此刻她听着许知州热切的介绍,轻轻戳了戳耿星语的肩,目光在展板上的照片与身边的挚友间流转,声音温和却笃定: "原来这就是你们最近常提起的黎予啊。"她微微歪头,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神采飞扬的少女,"确实生得好看,眉目间都是光亮。" 话音稍顿,她的视线转向耿星语,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不过比起被拍摄的人,我更佩服掌镜的人。星语,你这组照片的光影和构图,才是真正把魂儿拍出来了。" 她的点评不似许知州那般热烈,却像秋日里一道沉静的光,精准地照进了画面最深处的秘密。 许知州笑嘻嘻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耿星语,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这下好了,全校都知道你们俩是'最佳拍档'了。" 她故意把"最佳拍档"四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坦荡"。 耿星语闻言,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终是没忍住,又抬眸望了一眼那两个名字,随即迅速收回视线,转身轻声道:"走了,快上课了。" 许知州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展板,将黎予含笑的模样刻进心里。她小跑着跟上两人的脚步,嘴里还在不停说着:"星语,你说黎学姐会不会也喜欢这些照片啊?要不我们......" …… 耿星语不再刻意躲在壁柱后、墙角边、树荫下。她开始期待与黎予的每一次"偶遇",就像期待一场不期而遇的春雨。 黎予那些小心思太过明显,或许能瞒过别人,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食堂里不经意的一瞥,文印室门口的擦肩,图书馆书架间的偶遇,阶梯教室走廊的相逢......她们默契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编织着这些看似偶然的相遇。 黎予变得贪婪。从最初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到如今渴望了解她的一切。 这份贪婪纯粹而炽热——想知道她的过往,了解她休学的原因,懂得她的喜怒,为她抚平眉间的皱,与她共享心底的欢。 或许有一天,她们真能逃离世俗的目光,像那个“荒诞”的梦一样,并肩走在铺满鲜花的路上。 周六的夜晚总是格外令人期待——少上一节课,九点五十分就放学。住校生们三三两两在操场上散步闲聊,走读生则可以早早回家。黎予却一如既往地留在教室自习。 第22章 高三的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埋头苦读的身影。黎予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耳朵戴着耳机,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 "黎予,有人找你!" 教室后门传来的呼喊声打破了宁静。黎予转头望去,竟是耿星语和许知州。她连忙摘下耳机,快步走向后门,眼底的欣喜藏也藏不住:"你们怎么来了?" 许知州抢先答道:"今天放学早,我们来找学姐玩呀。" 站在她身后的耿星语轻声细语地问:"应该不打扰你学习吧?" "不打扰不打扰,"黎予连忙摆手,"刚好我也累了想休息一下。要不我们去操场坐会儿?" ...... 源江县城的夜空总是格外清澈。没有月亮的夜晚,满天星斗清晰可见,像撒了一把碎钻在黑丝绒上。 三人并排坐在操场的草坪上,黎予难得地放松下来,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着星空,听着身旁人的絮絮低语。晚风钻进她的校服下摆,带来一丝清凉。 耿星语盘腿坐在她身旁,身形娇小,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草坪上的塑胶草叶。许知州一路上说个不停:"程彩都不和我们来,她回家玩游戏去了。对了黎予,你玩游戏吗?" "我不玩游戏。"黎予如实回答。 "也是,你们这种好学生应该都不喜欢玩游戏吧。那你平时喜欢干嘛啊?" 耿星语虽不说话,却将每一个字都听进了心里。 "平时除了学习,还喜欢听歌和运动。" 许知州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立刻激动地说:"黎予你喜欢听歌啊!星语会弹吉他,前不久她过生日的时候还给我们唱了,特别好听。" 耿星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黎予却眼睛一亮:"是吗?好厉害啊。" “对的对的!星语特别厉害,她不仅会弹吉他,会摄影,毛笔字也写得特别特别好!上次她过生日邀请我们去她家里我们都见过......” “要是我们再早些熟悉就好了,星语生日说不定还能邀请学姐一起来......” 许知州的话题像脱缰的野马,一个接一个。黎予双手托腮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星星。耿星语见她听得专注,渐渐放松下来,偶尔在许知州拉着她求证时,谦虚地应和几句。 晚风拂去少女的疲惫,悄悄钻进她的心扉,在那里勾勒出另一个少女的模样。 她果然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出落得落落大方,温文尔雅,与这样的自己截然不同。她完美得令人惊叹,让人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 "那我们先回家了,学姐。" "再见,黎予。" "再见。"黎予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看了眼时间,匆匆返回教学楼,全身上下都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这股欢快的气息太过明显,连同桌都忍不住问:"你怎么了?刚刚是谁找你啊?" 黎予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她本该回答"朋友",却还是存了点私心,带着几分罕见的俏皮说道: "秘密。" 周日中午放学后,黎予在教室待到一点多才回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她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第一件事就是回卧室拿起手机给淳榕发信息。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 『淳榕,我看耿星语和你也是484班的,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发完这条消息,她把手机放在桌上,假装整理书包,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屏幕。几分钟后,手机终于亮起: 『当然有啊,我们初中也是一个班的』 紧接着发来一张名片——头像是简笔画,画得与耿星语神似,就连嘴角那颗标志性的痣也没落下。微信名也很简洁:『困困困』。 黎予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一点,发送了好友申请。在验证信息里,她斟酌许久,最后只写下最简单的五个字: 『你好,我是黎予』 等待回复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坐立难安。时而拿起手机查看,时而在房间里踱步,时而心不在焉地假装收拾整理房间。直到手机终于响起提示音——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不好意思刚刚在上课没有看见消息』 消息发送的瞬间,耿星语心狠狠揪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明白这近乎一种危险的沉溺。 她害怕靠得太近会让一切失控,会让自己受伤,会打破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可当“黎予”这个名字真切地出现在对话框顶端时,所有精心构筑的犹豫和防线,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青春的悸动是如此来势汹汹,像涨潮的江水,漫过堤岸,根本不是她纤细的手臂所能阻挡。 所有等待时的焦灼与忐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黎予捧着手机,仰面倒进柔软的被子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她仔细斟酌着用词,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仪器,缓缓回复: 『没关系。怎么周日下午还要上课啊?』 对方很快回复: 『我妈妈给我找的家教老师,给我补习数学』 黎予回道: 『这样啊,那你好好上课吧』 耿星语还想多聊几句: 『数学好难啊,这个"老教授"讲得我好困』 黎予却有些不解风情,也怕打扰对方学习,只回: 『数学嘛,需要循序渐进。坚持下去会很好的,上课加油喔』 耿星语有些无奈,本想不再回复,思索片刻还是打出了两个字: 『好的。』 放下手机,黎予在房间里转了个圈,忍不住又把刚才的聊天记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她轻轻摸了摸手机屏幕上那个简笔画头像,仿佛能透过它触碰到那个让她心动的少女。 这个午后,因为一个简单的好友验证,变得格外明亮。 第20章 运动会 十六岁的黎予过着平淡乏味的日子,日复一日,像教室后墙上那面时钟的指针,沿着既定的轨迹缓慢旋转。 那时的她不会知道,十七岁的自己有多想穿越时光的屏障,去拥抱那个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的少女,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哭泣。 青春真是个充满魔力的时刻。它让拥有它的人可以不在乎一切——不在乎所谓的身世差异,不在乎各自的家境,甚至不在乎性别的界限。 它向她们索取的代价,如此纯粹,又如此珍贵——不过是要两颗心,以同样的频率,为彼此跳动。 十一月,寒意渐深,举国上下的疫情再度严峻起来。源江县这座小城也无法独善其身,校园里的空气仿佛都紧绷了几分。连走读生仅剩的周日下午自由活动时间也被取消了,所有人被要求强制留校。校门口的管控变得异常严格,进出都要层层报备。 原本该在期中考后热闹举办的文体艺术周,被要求一切从简。期待已久的晚会取消了,只剩下最基础的运动会还将照常举行。校园里少了许多往日的欢声笑语,多了几分压抑。 然而,就像每一片乌云都镶着银边。这个特殊的时期,却意外地拉长了她们相处的时间。 梧桐落尽最后一片枯叶,银杏正将校园染成琥珀色。在被迫放缓的时光里,她们的相遇从精心设计的巧合,变成了生活本身的韵律。 青春索要的代价,那两颗同频跳动的心脏,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支付。在这个被外力打乱节奏的季节,有些东西,正在不可逆转地悄然生长。 周日上午,期中考试的最后一门终是落了幕。校园里顷刻间活络起来,搬书的、说笑的、呼朋引伴的,人声与秋阳交织,处处蒸腾着考后特有的、松弛下来的热闹。 黎予早早收拾妥当,抱着本书,独自溜到主席台后方那片僻静的草坪,背靠着一棵老树坐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书页上,随风轻晃。 “黎学姐!” 许知州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总是先于人抵达。黎予抬眸,看见她们几人走来,这次耿星语身侧还多了一位气质沉静的陌生女孩。 她们在黎予身旁自然地围坐成一圈。徐乔乔的目光先是关切地落在耿星语身上,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才转向黎予,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黎予的注意力却很快被耿星语吸引过去——她安静地抱着膝盖,眼神有些放空,不似往日的清冷,倒像是被一层薄薄的、无形的失落笼罩着。 许知州快人快语地介绍:“黎学姐,这是徐乔乔,星语最好的朋友。”随即又转向另一边,“乔乔,这就是我们常提的黎予学姐。” 黎予与徐乔乔互相点头致意。徐乔乔轻声说:“常听大家提起你,说你很厉害。”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黎予的注意力仍牵在耿星语身上,忍不住轻声探问:“你…怎么了?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耿星语兀自发着呆,像是没听见。 第23章 许知州见状,代为答道:“嗐,还不是刚考完的数学,题目太难了。星语大概考得不太理想,正跟自己较劲呢。” 她说这话时,目光飞快地掠过黎予的脸,又迅速移开,指尖不自觉地捏着衣角。 徐乔乔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星语从考场出来就这样了,问她也不怎么说话。” 原来是为数学烦恼。 黎予心下恍然,随即生出一点“专业对口”的小小勇气。她朝耿星语的方向轻轻挪近了些,声音放得温和,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是数学没考好吗?别太担心,我可以帮你看看试卷,分析一下问题所在,怎么样?” 耿星语这才回过神,意识到黎予在和自己说话。她抬起眼,眸中的迷雾稍稍散去,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好啊。谢谢你。” 许知州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对了!黎学姐,听说你运动很厉害?明天运动会是不是报了项目?”她说着,悄悄瞄了黎予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黎予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颈:“嗯,报了挺多项目,班里差人的单人项目团体项目都报了。我从小就喜欢运动,长跑、篮球都挺喜欢的。” “篮球?”许知州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热情,“学姐还会打篮球啊?好厉害!” 黎予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以前差点被选进市女篮队,去打中学生运动会。”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我妈妈觉得耽误学习,就没让去。” 空气突然安静。徐乔乔轻声说:“一定很遗憾吧。”她的目光温暖而包容,像是在无声地安慰。 耿星语没说话,默默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不知何时泛起的心疼,随即又恢复平淡。 “其实也没什么了,以后机会多的是嘛”黎予的尾音不自觉地扬起,带着明亮的期待看向耿星语,“作为帮我分析试卷的回报,明天下午,你来给我长跑加油,好不好?” 耿星语终于抬起头,眸中的迷雾渐渐散去。她轻轻点头:“好啊。”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坚定的分量,“我来给你加油。” 周日放学后后,暮色四合。耿星语第一次,独自穿过渐渐安静的校园,手里小心地捏着那份折得整齐的数学试卷。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与她所在的高一区域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在435班后门驻足,踮起脚尖往教室里面寻找那人的身影。 “耿星语,你怎么在这里?”黎予从走廊过来,看到在后门驻足的熟悉身影。 耿星语闻言立马转身,递出手里的试卷。 “给你,我的试卷。” 黎予接过,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都微微一顿。 “我慢慢看,运动会结束给你,”黎予小心翼翼将试卷折了起来,抬头笑道,“谢谢你专门送过来。” 耿星语撩了一下耳侧的碎发,“没关系,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明天加油,再见”说罢便转身要走,害怕自己此刻如同雷鸣般的心跳声被旁人听见。 黎予望着往外走到耿星语,轻轻抬起的手又缓慢放了下来,“好啊,明天见。” …… 运动员进行曲的激昂旋律穿透晨雾,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回荡。运动会首日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期待。 按照流程,所有班级需列方阵绕场一周。高三班级率先入场,黎予在女生中算是高挑,况且身形匀称气质出众,被选做班级领队负责举牌。 她站在入口处,深蓝色校服衬得身姿挺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几个低年级女生怯生生地凑近,想要联系方式。黎予手足无措地摆手,找了些“没带手机”之类的借口婉拒,耳根微微发红。 三楼走廊上,耿星语推了推眼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嘴,掏出手机。 『你看起来,还蛮受欢迎的嘛』 黎予蹲下身,偷偷查看震动的手机,眼睛一亮: 『你看到我了!你在哪里呀』 嘟嘟两声,消息再次弹出来。 『不告诉你』 黎予急忙起身张望,却在攒动的人头中一无所获。她悻悻地发了个小狗垂头丧气的表情包。 耿星语看着屏幕,唇角轻扬: 『下午我会去给你加油的』 紧接着是一条引用消息,引用了上面黎予发过来的表情包: 『很可爱』 『不要叹气』 “可爱”是在说表情包还是自己?黎予盯着手机屏幕,笑得忘乎所以,直到身后的同学轻拍她的肩,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班级该走了,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拿起树立在一旁的班牌带着队伍前进。 徐乔乔不知何时来到耿星语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操场上那个举着班牌的挺拔身影,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黎予的?” 耿星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她本能地想用惯常的冷淡掩饰过去,可转头对上徐乔乔那双清澈而关切的眼睛时,所有砌好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她了解徐乔乔,就像徐乔乔了解她一样,任何的遮掩都是徒劳。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黎予身上,声音淡淡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坦诚: “我也不知道。可能吧。但是你知道的,我…” 这句话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裹挟着太多未竟之言。 徐乔乔的问题虽然没有得到正面的“是”或“不是”,但答案已经再清楚不过。她没有追问,只是将更深一层的担忧轻声抛了出来: “那她呢?她喜欢你吗?” 耿星语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弧度,语气依旧平静,像在分析一道难题: “我觉得她在我面前表现得挺明显的,心思完全藏不住。但是……” 她顿了顿,目光微微低垂,“我不知道她对两个女孩恋爱的态度是什么。” 徐乔乔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悠长而沉重,里面包含了她对好友全部的懂忧愁与顾虑。 耿星语不用问,也知道此刻徐乔乔心里在翻涌着什么——那些过往的阴霾,现实的桎梏,以及这条路的艰难。 耿星语将双手搭在冰凉的走廊栏杆上,目光放远,越过喧闹的操场,望向远处连绵的、在秋日晴空下显得格外清晰的山峦线条。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平静而坚定。 “乔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也很清楚我自己的情况。我会好好考虑的,放心。” 说罢,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徐乔乔的背,动作里带着抚慰的意味,仿佛需要被安慰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对方。 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将徐乔乔的记忆拉回到了两年前。 那时,耿星语休学一年后复学,转到了她们班。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猫,沉默地坐在角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与戒备。她不跟任何人说话,眼神里空荡荡的,仿佛对一切都不抱期待。徐乔乔甚至觉得,她可能已经做好了第二天就不再踏进这个教室的准备。 直到第一节下课,教室里喧闹起来,唯有耿星语那里是一片孤岛。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徐乔乔走了过去,朝那个低着头的少女,伸出了手,露出了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笑容: “你好,我叫徐乔乔,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那只伸出去的手,和那句简单直接的问候,成了耿星语在那个冰冷陌生的新环境里,感受到的第一份、也是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那是她的世界在崩塌之后,重新照进来的第一道亮光。 后来,徐乔乔这个外表看起来或许有些大大咧咧,内心却无比细腻温暖的女孩,便固执地拉着耿星语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分享零食,一起做了好多好多……普通朋友都会做的事情。她用自己的热情,一点点将耿星语从自我封闭的壳里拽了出来。 更重要的是,徐乔乔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耿星语愿意重新敞开心扉,诉说那些沉重过往的人。 学生时期的友情,一旦认定了,便是如此,可以无话不谈,可以交付最深的秘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们早已超越了朋友,成为了彼此选择的家人。 此刻,徐乔乔看着耿星语凝视黎予时,那专注中带着挣扎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她既为好友找到了心动之人而感到欣喜,又为前路可能遍布的荆棘而充满担忧。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直以来那样,站在她身边。 第21章 奖状 下午时分,日头烈得晃眼。操场跑道旁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学生,检录处和终点线各支着蓝色大棚,为裁判和工作人员提供荫蔽。 即便已是深秋,午后依旧闷热难当。黎予在检录、别号码牌前,利落地脱下了校服外套,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那个置顶的联系人发去信息: 第24章 『我已经检录了』 几乎是秒回: 『好的,我有点看不见,我站在旗杆那边给你加油』 『收到』 发送完毕,黎予才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仪式,将手机和外套郑重交给班里负责后勤的同学保管。 参加女子1500米的选手不多,学校便安排一次性跑完。黎予站在外圈做着拉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刚才耿星语提到的旗杆方向。 她果然在那里,安静地伫立着,像一株清新的薄荷。黎予心头一热,激动地朝那边用力挥了挥手。 距离有些远,但她还是清晰地看到,耿星语微微抬起那只拿了矿泉水的手,朝着她的方向,幅度很小却坚定地挥动了一下。 那就更要好好表现了,不能让她失望。 黎予深吸一口气,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砰——”发令枪响,选手们如脱缰野马般冲了出去,似乎全然忘了这是考验耐力的长跑。 黎予起步并未用尽全力,而是保持着极大的步幅和稳定深长的呼吸,从容地调整到内道,看起来跑得异常轻松。 耿星语站在旗杆的阴影下,目光紧紧追随着跑道上那个挥洒汗水的身影,看着她一个个超越对手,攥着水瓶的手心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源江一中的操场并非标准跑道,一圈仅200米,意味着1500米要跑整整七圈半。 跑到第三圈时,黎予已与第二名拉开了惊人的距离。甚至在经过靠近旗杆的弯道时,她还有余暇抬眼,精准地捕捉到那个清冷的身影。 耿星语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心脏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向前微倾身体,用口型对着那个飞驰而过的身影,无声地比划: “加—油—” 黎予其实没看清她在说什么,但耿星语脸上那抹难得一见的、带着鼓励的浅浅笑容,却像一剂强心针,让她脚下仿佛生了风,跑得更加卖力。 她调整呼吸,加大步幅,速度越来越快。跑在最后一名的选手甚至被她套圈……一圈……两圈…… 操场四周响起了阵阵不可思议的惊呼。 “我的天呐,跑第一那个女生太强了吧!” “是啊!她超了最后一名两圈多!这是哪路大神?太强了吧” 这些赞誉隐约飘进耿星语的耳朵,但她无暇他顾,目光始终黏在黎予身上,心中的悸动随着她奔跑的节奏,一圈圈加深。 “耿星语!可算找到你了!” 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上次和她们一起的文体部的同学,“给你发消息你没回,体育部老师急着找你呢” 耿星语一愣,眉头微蹙:“但是……” 她再次担忧地望向跑道上那个一骑绝尘的身影,脚步踌躇。 “别但是了,事儿挺急的,待会儿再回来看结果也一样,反正黎学姐肯定第一!” 同学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毫无悬念,黎予以压倒性优势冲过终点,再夺第一。 冲线的那一刻,班里后勤组的同学一拥而上,扶她的、递水的、帮她摘号码牌的,关切之声不绝于耳。 “不用不用,谢谢大家!” “谢谢,我自己走走就好,缓一下就行。” 黎予刚经历完极限运动,一手撑着酸软的腰,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砸落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她一边礼貌地婉拒着同学们的好意,一边费力地从热情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旗杆下,去找那个答应要为她加油的人。 她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个约定的地点。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滚烫的沙地上。汗水模糊了视线,但她固执地望向旗杆的方向,那里曾有一个人答应要等她。 然而,当她终于走到旗杆下时,那里却已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将旗杆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草坪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这里曾有人驻足等待。 黎予脸上的期待和兴奋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她茫然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喧闹的人群,那些欢呼声、谈笑声仿佛都隔着一层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那份夺冠的喜悦仿佛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带着一丝苦涩的滋味。 “黎予!”这时,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传来。黎予循声望去,只见徐乔乔正小跑着过来,额上也带着细密的汗珠。 “乔乔?”黎予有些意外,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身后,寻找着另一个身影。 徐乔乔跑到她面前,缓了口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星语被学生会老师临时叫去处理急事了,走得特别匆忙。她怕你比赛结束找不到她,特意让我赶紧过来跟你说一声,她忙完就来找你。” 徐乔乔说着,将手里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过来,“喏,这也是她刚才特地留给你的。” 黎予怔怔地接过那瓶水,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心头的闷热和失落。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仿佛还能感受到耿星语留下的温度。 “这样啊……谢谢你来告诉我。” 黎予的声音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沙哑,但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她知道学生会有时候确实身不由己。 可她还是有些失落。 黎予原地坐在台阶上,坐在刚刚有人为她驻足的地方。塑胶台阶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发烫,热度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上来。 她轻轻拧开那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微凉的水划过喉管,给了心上一点点安慰。 她拿着那瓶矿泉水,望着地上发呆。徐乔乔也顺势坐了下来,安静地陪她一起等耿星语。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黎予可能是因为累,而徐乔乔,可能是怕尴尬。 广播的声音响起,运动会第一个项目1500m顺利结束,紧接着就是颁奖。 “高三女子组1500米第一名 435班黎予” 黎予回了回神,却丝毫提不起夺冠的喜悦。她起身,机械地向领奖台走去,脚步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 徐乔乔坐在原地没动,依然在那里等着耿星语。 黎予领完奖状,看也没看就折了起来,继续回来坐着等。 她没忍住开口询问徐乔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时候回来啊?” 还没等徐乔乔开口,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来了” 黎予激动地转头抬眸,那人就站在她的背后,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匆赶回来的。 “恭喜你,第一名” 黎予还是有点不开心,撇了撇嘴,像是在抱怨: “你都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名。” 耿星语走下台阶,顺势坐在她的旁边,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气息。 “因为你厉害,我早就知道你会是第一名了” 耿星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黎予还在因为耿星语没能看到她夺冠的瞬间生闷气,虽然知道对方有正当理由,但心底那份想要被见证、被注视的渴望落空了,还是忍不住低落。 “你…看过你的奖状了吗?” 耿星语忽然问道。 对哦,刚刚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也没好好看。黎予这才展开已经被自己折得有些皱的奖状。 运动会的获奖名单是实时公布的,所以奖状的信息也是现填写的。 “435班黎予”“第一名” 硬笔字苍劲有力,笔画间透着练过书法的功底。细细端详,那笔锋流转间似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黎予觉得这个字的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昨晚的那张数学试卷!那份耿星语给她分析错题的试卷上,也有这样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黎予终于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看向早在一旁偷笑的耿星语,瞪大着眼睛看着她: “所以你刚才,是被叫去写奖状了是吗?” 耿星语不回答,只是微微歪着头,唇角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反问了一句: “好看吗?” 黎予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说:“好看” 话音刚落,黎予就低下了头,耳根悄悄泛红。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这句“好看”,指的是奖状上耿星语亲手写下的她的名字,还是她含着笑意注视着她的那双眸子。 耿星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黎予,“好了,我得走了,还有别的项目要我写呢” 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 “别生气了” 话音未落,耿星语的手像不受控制一般,轻轻地、快速地揉了揉黎予的发顶。那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第25章 几乎是同一时刻,黎予惊恐地仰起头看向耿星语,眼睛瞪得圆圆的。 耿星语也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 她迅速拉起还在发呆的徐乔乔,几乎是落荒而逃,只留下黎予一个人坐在原地,心脏狂跳,呆若木鸡。 许久,黎予才缓缓抬起手,抚摸着刚刚被触碰过的发顶,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指尖的余温。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膝上摊开的奖状上,指尖轻轻抚过“黎予”两个字那被硬笔压下的清晰凹槽,仿佛能透过这些笔画,看见那个伏案认真书写、眉眼低垂的女孩的模样。 所以,她也会喜欢我吗? 喜欢…一个…女生。 第22章 合照 运动会来之不易,黎予也想趁着这几天好好放松一下。晚上她破天荒地没带书回家,打算洗个热水澡就早早休息。 温热的水流冲去了一天的疲惫与汗水,黎予从浴室出来时,发梢还滴着水珠,手上带着未干的水汽。她随手拿起毛巾,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桌,发现手机屏幕正亮着。 是耿星语的消息。 『你明天早上有比赛项目吗?』 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连手上的水都来不及擦干,就急着要去拿手机回复。 指尖带着水渍,在屏幕上划出几道湿痕,“没有”两个字还没打完,一滴水珠不偏不倚落在了发送键上—— 手机接连震动,一连串无意义的表情包被发送了出去。 黎予慌了一瞬,赶紧用毛巾擦干手,重新拿起手机: 『明早我没有项目,刚刚洗完澡不小心误触了』 屏幕那头的耿星语看着“刚刚洗完澡”这几个字,耳根莫名一热,连忙甩开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强作镇定地回复: 『明天可以穿私服,我们可以一起去书院门口拍照吗?』 消息发出去后,耿星语紧紧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白。她很少这样主动邀约,更少这样忐忑地等待一个回复。 黎予看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她放下手机,走到卫生间的镜子面前。镜中的少女头发半干,软软地贴在额前。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头发被妈妈剪得有些参差不齐,肤色也因为常年运动显得不太均匀。她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不愿再看。 她总是这样,无法直面自己的外貌。不习惯面对镜头,不习惯被人注视,害怕被人说是“异类”。 这份自卑像一层薄茧,包裹着她——晒得黝黑的皮肤,被妈妈以“防止早恋”为由强制剪短的头发,都成了她不愿示人的秘密。 可是,要拒绝她吗? 黎予的脑海里浮现出耿星语那张清冷精致的脸,那双总是平静如湖水的眼睛。她不想错过任何能与耿星语相处的机会,更不想错过一张可能会有的合照。 深吸一口气,她重新拿起手机: 『好啊』 发出这两个字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转身打开衣柜。 衣柜里的衣服不多,大多是些深色系的基础款。 黎予翻了将近半个小时,手指在一件件衣服间流连,最终选了一件全黑色的冲锋衣和一条工装裤——这是最不会出错的选择。 衣服有些大,是妈妈坚持“买大点能多穿几年”的结果。 她换上后在镜子前转了转,总觉得太过单调。犹豫片刻,她又从抽屉深处翻出一条项链——那是姐姐送她的生日礼物,链坠是一个精致的口琴模型,意外的是真的能吹响。 她把项链小心地戴好,银色的口琴坠子在黑色冲锋衣的衬托下格外醒目。这样看起来,似乎没那么单调了。 把明天要穿的衣服仔细叠好放在床头,黎予这才安心地躺下。黑暗中,她轻轻摸着那条口琴项链,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或许,明天的合照,也不会太糟糕。 …… 『我们班刚在这里拍完合照,你待会儿直接过来就好了』 发送完消息,黎予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她忍不住点开班级群里刚发的合照,照片里她站在后排,在快门按下的瞬间,还是不自觉地侧身,让前面的同学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她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待会儿的单独合照,该怎么办才好。 "黎学姐我们来了!"许知州的声音从小径那头传来,打破了她的思绪。 "哇塞学姐你今天好帅啊!"许知州小跑着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果然穿私服就是不一样!星语也是,今天特别好看。" 黎予的目光越过许知州,落在后面的耿星语身上。她穿着一套精致的斯莱特林学院制服,领带整齐地系在胸前,手里握着一根魔杖。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是黎予第一次见到脱下校服的耿星语,美得让人屏息,仿佛真是从魔法世界走来的巫师。 "黎予,"耿星语走到她面前,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几分,"你今天,很好看。"她的目光在黎予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她颈间的口琴项链上,"这项链很适合你。" 黎予看得失了神,直到耿星语说完才反应过来,慌乱地挠了挠后脑勺:"你也很漂亮。"说完又无意识地抠着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我们开始拍?"耿星语轻声询问,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魔杖。 "可以可以,当然没问题。"黎予的回答快得有些反常,整个人都显得不太自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特别是在耿星语靠近的时候。 一旁的许知州眼神暗了暗,但还是积极地上前举起相机:"我来帮你们拍吧!" 耿星语轻轻拉住黎予的胳膊,带她站到书院门前。然而身旁的人身体僵硬,连笑容都显得勉强。 "我们...站在楼梯上拍吧。"黎予突然提议,声音里带着恳求。 耿星语虽然不解,还是温柔地应允:"好啊,听你的。"她的指尖轻轻擦过黎予的手腕,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微微一颤。 黎予走下几级台阶,侧身背对镜头。耿星语顺势站在她上方三阶的位置,右手优雅地握着魔杖搭在左手掌心。 她微微侧首低头看向黎予,眼波流转间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黎予,"耿星语突然轻声唤她,"抬头看看我。" 黎予依言抬头,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晨光恰好穿过老黄角兰的树梢,为少女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在那一瞬间,黎予觉得耿星语眼里有星光,而自己,就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咔嚓"一声,许知州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完美的瞬间。她兴奋地跑过来展示相机屏幕:"怎么样?是不是拍得特别好!" 照片确实完美。没有刻意的摆拍,只有最真实的情绪在镜头下自然流露。 照片里,黎予仰头望着耿星语,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而耿星语低头凝视她的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冰雪。 "拍得很好,"黎予竖起大拇指,声音却低了下来,"但我...不太喜欢拍照,你们拍吧。" 说完便快步走下楼梯,独自坐到树荫下的长廊里。她不敢再看那张照片,怕泄露太多心事。 许知州拿着相机转向周围的花草,继续着她的创作。耿星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黎予的背影,轻轻跟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原来你不喜欢拍照啊。"耿星语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黎予关掉手机屏幕,双手撑在膝盖上:"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自己很奇怪。"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特别是在你旁边。" "在我旁边怎么了?"耿星语微微歪头,发丝随风轻轻晃动。 黎予依然直视前方,不敢看她:"你不觉得,我短发很奇怪吗?" 耿星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那你喜欢短发吗?" "不喜欢。"黎予撇撇嘴,像只委屈的小狗,"可是我妈说这样才不会早恋。" "那你也可以留长发啊。"耿星语的声音里带着鼓励,"等上大学就好了。" "可是......"黎予的声音带着无奈。 "没关系,"耿星语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她总不可能一辈子束缚着你。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觉得你什么样子都很好看,很可爱。" 黎予惊讶地转过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 "真的啊,"耿星语故作思考状,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小狗,像边牧,又可爱又聪明。" 她突然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其实我觉得,短发也很适合你,看起来毛茸茸的" 黎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慌忙低下头假装玩手机。看着她害羞的模样,耿星语忍不住掩嘴轻笑,眼里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来。 这时许知州和程彩蹦跳着过来,对着两人又是一张抓拍。照片里,黎予低头玩着手机,耳尖通红,耿星语正温柔地注视着她,嘴角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第26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27章 她想起耿星语弹琴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说过“这首歌是专门为你准备的”。那份用心与温柔是真实的,但现在想来,其性质或许与自己期待的完全不同。 那可能只是耿星语表达珍贵友谊的方式——把她当作一个可以分享心事、共度时光的、重要的朋友。 “我在期待什么呢?”黎予苦笑着自言自语,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她那样美好而清澈的人,对我好,自然是因为她珍视这份友谊啊...” 窗外的欢呼声隐约传来,运动会的热闹仍在继续,但黎予却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 她反复播放着录音,每一次听到“一生心事只得一人来解”时,心脏都会泛起一阵酸涩的柔软。现在她告诉自己,这句动人的歌词,说的不过是人生难得一知己的幸运。 她点开相册里昨天在书院的合照。照片里,耿星语站在台阶上,手持魔杖,气质清贵;而她站在下方,仰望着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身影。 此刻再看着这张照片,黎予忽然觉得,她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几级台阶,更是一种她无法言明、也难以跨越的认知上的距离。 “我们只是朋友...”她轻声告诉自己,像是在努力说服某个躁动不安的部分,“她对我好,只是因为她本性温柔,而且珍视朋友。” 可是心底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怯怯地抗议:那她为什么单单为你精心准备这首歌?为什么在你比赛时,她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你?为什么……会那样自然地抚摸你的头发?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黎予用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来回应那个声音,试图压下内心的波澜,“许知州和程彩不也对她很好吗?徐乔乔更是她相识多年、无可替代的挚友...” 她想起耿星语和徐乔乔之间那种经年累月培养出的、不言而喻的默契,那是一种她无法介入的深厚联结。 相比之下,她和耿星语相识不过数月,那份悸动与特殊感,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黎予锁上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让她心绪不宁的念想。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能做她重视的朋友,已经是命运的馈赠了。”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弥漫开这样清晰的酸楚呢? 她回想自她们认识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些被她小心翼翼珍藏的瞬间,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甜蜜的证据,证明着她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联结—— 只是,那联结的名字,叫做“友谊”。 “黎予,别再自作多情了。”她低声告诫自己,指甲轻轻掐着掌心,“她对你,是清澈见底的友情。” 然而,当她再次戴好耳机,点开那段录音,听到耿星语用清冽的嗓音唱到“便好似一生心事只得一人来解”时,眼眶还是不争气地湿润了。 她迅速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湿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以朋友的身份站在她的光芒所能照耀的地方,至少这样,永远不会失去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这个决定并没有让她的心变得轻松,反而像在胸腔里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疼。 她伸手进桌肚,想要拿出习题集,用繁重的学业填满大脑,让自己无暇他顾。 指尖最先触到的,却是那份被小心折叠、边角都抚得平整的数学试卷——耿星语的试卷。她答应要帮她分析错题的。 动作瞬间僵住。 刚刚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慢慢地、几乎是颤抖地将那份试卷抽了出来,轻轻放在桌面上。 试卷的抬头处,是耿星语清秀工整的名字,旁边还有她用铅笔轻轻写下的、请教黎予的疑问标记。 那熟悉的字迹,此刻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黎予的心上。她慌忙又掏出自己的习题集,胡乱地翻开一页,试图用那些冰冷的公式和符号来武装自己。 可眼前一片模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摊开的书页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开始轻轻颤抖,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涌出,迅速浸湿了纸张,将墨色的字迹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深色水痕。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微弱地回响。 那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自己判定为“不合时宜”的喜欢,她的初恋,就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在她一个人的沉默与泪水中,无声地宣告了它的无疾而终。 而那份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心事,将永远沉默,如同深秋落入池底的棠梨,再无人撷取。 第24章 危险 青春的伤痛往往源于自我否定,黎予也不例外。 自从她自以为是地解读了那首歌的含义后,便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剩余几天的运动会,她除了完成必需的项目,便是将自己钉在教室的座位上,用繁重的习题筑起一道高墙。 对于许知州她们一次次热情的邀约,她只能以“高三时间紧”为借口,一次次生硬地回绝。 “把试卷分析好还给她,就…到此为止吧。” 黎予盯着笔下密密麻麻的解析,仿佛在完成一场郑重的告别仪式,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她必须用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才能压制住心底那片名为“耿星语”的、不断蔓延的荒芜。 为期一周的运动会终于在喧嚣中落下帷幕。周五晚自习,教室里的空气仍躁动不安,学生们的心似乎还留在广阔的操场上,交谈声、笑闹声像退潮后残留的泡沫,久久不散。 黎予决定就趁现在,将这个“告别仪式”执行完毕。她拿起那份写满详细解析的试卷,像是握着一块滚烫的炭,快步走向高一教学楼。 教学楼灯火通明,与操场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黎予走到耿星语班级后门,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询问靠门的一位男生: “同学你好,请问耿星语在吗?” 那男生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随即扭头朝教室里大喊:“耿星语!有人找!” 这一声呼喊,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引得不少目光汇聚过来。 许知州闻声回头,见到是黎予,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黎学姐!星语她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刚走一会儿!” 与此同时,许知州旁边空位的前桌——一个剃着板寸、眼神带着几分混不吝的男生,也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在黎予身上逡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意味不明、近乎恶意的笑,让人极不舒服。 黎予心头莫名一紧,强作镇定地朝许知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便转身匆匆往高一年级办公室走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隐约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她谁啊?来找耿星语?” “高三的黎予,理科第一,厉害着呢。” “她跟耿星语很熟吗?来找她干嘛……” 这些窃窃私语像细小的针,扎在黎予敏感的神经上。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来到年级办公室外,里面出乎意料地冷清,办公室里一个老师也没有,大抵是开会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黎予的心脏。 “班主任叫走了?”她潜意识里的警报疯狂鸣响,“哪个班主任会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无人的办公室单独找学生?” 她顾不得礼节,径直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目光迅速扫过空旷的主办公区,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她焦急万分时,一阵压抑的、被什么东西捂住嘴的呜咽和激烈的争执声,从办公室内侧一个用来堆放杂物的小隔间里传来——那分明是耿星语的声音! 黎予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她冲到隔间门口,试图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放开我!你放开!”里面传来耿星语带着哭腔的、模糊的挣扎声。 “别给脸不要脸!安静点!”一个中年男人压低嗓音的呵斥紧随其后。 门外的动静显然惊动了里面的人,男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慌张:“谁在外面?!” 黎予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又瞬间沸腾。她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锁的位置猛踹过去! “砰!砰!砰!” 老旧的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锁扣在巨大的冲击下剧烈晃动。 “哪个混蛋多管闲事?!”里面的男人气急败坏地骂道,伴随着耿星语陡然增大的、绝望的哭泣声。 “开门!”黎予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再次抬脚—— “哐当!” 门锁终于崩开,木门弹撞在墙上。眼前的景象让黎予目眦欲裂: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老师正用一只手死死捂着耿星语的嘴,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死死固定在自己身前。 第28章 耿星语脸色涨红,泪水糊了满脸,头发和校服都在挣扎中变得凌乱不堪。 那男人被破门而入的黎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些力道。 “黎予……!”耿星语得以喘息,发出一声破碎的、充满恐惧与希望的哭喊。 怒火像岩浆一样吞噬了黎予的理智。她的目光瞬间锁定旁边一张办公桌上的厚重玻璃花瓶,没有任何犹豫,她冲过去一把抓起,将花瓶高高举起,对准了那个男人的头,眼神狠厉得像要杀人: “放开她!立刻!不然我让你脑袋开花!” 男人被这不要命的架势彻底镇住了,脸上血色尽失,慌忙举起双手: “别、别乱来!同学,你冷静点!” 趁他松手的间隙,耿星语用尽最后力气挣脱出来,踉跄着扑到黎予身后,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黎予手中的花瓶没有放下,而是就势狠狠砸向男人下意识后退的小腿! “啊——!”男人惨叫一声,痛得蜷缩倒地。 黎予看也没看他一眼,扔掉碎裂的花瓶,一把抓住耿星语冰凉的手,声音斩钉截铁: “我们走!” 她拉着她,像冲破牢笼的困兽,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片令人作呕的罪恶之地,将男人的哀嚎和一片狼藉彻底甩在身后。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耿星语的哭泣声在奔跑中破碎不堪。黎予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全身的颤抖,自己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后怕、愤怒,还是劫后余生的悸动。 她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那里,越远越好。 直到跑到教学楼后那片寂静无人的树林,确认四下无人追来,黎予才猛地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双手扶住耿星语的肩膀,借着远处路灯昏暗的光,焦急地检查她: “你怎么样?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耿星语只是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 她似乎想说话,却哽咽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最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脱力般向前,额头抵在黎予的肩上,更深切、更无助地痛哭起来。 黎予的身体瞬间僵住。 肩膀上传来的温热湿意和怀中人剧烈的颤抖,像一道电流击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那些自我否定、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那些误解,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道,轻轻环住了耿星语不断颤抖的肩膀。 “没事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与疼惜,“别怕,耿星语,没事了。我在这里。” 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替她们保守这个惊心动魄的秘密,也见证着两颗在危难中靠得更近的心。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耿星语的哭泣声在奔跑中破碎不堪。黎予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全身的颤抖…… 黎予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用自己的存在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耿星语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黎予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才稍稍松开怀抱,但双手仍稳稳地扶在她的肩上。 “感觉好一点了吗?”黎予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耿星语点了点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黎予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 “……我是不是很没用?” “胡说!”黎予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非常勇敢。面对那种人渣,害怕和反抗都是最正常的反应,错的是他,永远都是他!” 她看着耿星语重新蓄满泪水的眼睛,知道此刻必须给她力量和选择的权利。 “耿星语,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决定。”黎予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否则他可能还会去伤害别人。我……我想带你去找校长,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耿星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恐慌。揭露意味着要将刚刚结痂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揭开,意味着可能要面对流言蜚语和异样的目光。 黎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恐惧,握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传递着支撑: “我知道这很难,很可怕。但请你相信我,也相信校长。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所有质疑。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可以想别的办法,或者……等你准备好了再说。但是,”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沉默只会让作恶者更加肆无忌惮。我希望你能亲手终结这场噩梦,而不是带着这个阴影走下去。” 夜风拂过,带着初冬的寒意。耿星语抬起泪眼,对上黎予那双写满了担忧、愤怒,以及无比坚定的眼眸。 那眼神像黑暗中的灯塔,驱散了她心底的一部分迷茫与恐惧。她想起黎予破门而入时决绝的背影,想起她举起花瓶时毫不退缩的狠厉,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 如果连黎予都如此勇敢,她这个受害者,又有什么理由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置换出去。然后,她反手握住了黎予的手,虽然指尖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我愿意。”耿星语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眼神却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 “黎予,我们去找校长。我不想就这么算了,我也不想……再有任何一个人,经历我刚刚经历的事情。”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黎予身后哭泣的女孩,而是决定并肩作战的同盟。 “好。”黎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如释重负的光芒。她紧紧回握住耿星语的手,仿佛在进行一个郑重的约定,“那我们走。” 黎予紧紧握着耿星语冰凉的手,一路无言,却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她没有选择回教室,也没有去僻静处,而是径直拉着耿星语,走向位于行政楼顶层的校长办公室。 此刻,她的头脑异常清晰冷静——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必须在第一时间、以最正式的方式,将危险源头彻底铲除。 “别怕,”在敲响校长办公室的门前,黎予停下脚步,看向身旁眼眶通红、但眼神已不再涣散的耿星语,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把真相说出来。错的不是你,是该受到惩罚的人。” 第25章 袒露心扉 开门的是校长本人。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位女学生,尤其是其中一个女孩明显哭过,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黎予同学?还有这位是……发生什么事了?”校长侧身让她们进来,眉头微蹙。 黎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可能清晰、客观的语言,陈述了刚才在杂物间发生的一切。 她讲述了如何找不到人,如何听到异响破门而入,描述了耿星语班主任对耿星语的暴力控制以及疑似猥亵行为,也提到了自己情急之下用花瓶砸伤对方小腿以便脱身。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耿星语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黎予的衣角,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 只有当黎予提到那个男人以及他的行为时,她的身体会控制不住地再次颤抖。 校长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逐渐转为凝重,最后化为难以遏制的震怒。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混账东西!身为教师,竟敢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目光转向耿星语时,充满了痛心与歉疚, “耿星语同学,让你受委屈了,也受惊了!我代表学校,向你郑重道歉!这是我们管理的严重失职!” 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沉声道:“你们做得对,非常勇敢!第一时间来找我,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语气不容置疑,“王主任,立刻通知保卫科,控制住高一484班的班主任张睿华!就在年级办公室附近,他腿可能受伤了。对,立刻!然后你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放下电话,校长的眼神锐利如鹰。 “这件事,学校一定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如果情况属实,开除是他最起码的下场!我会立刻组织人手,调取办公室外围可能的监控,并秘密询问其他可能知情或受过骚扰的学生。” 他看向黎予和耿星语,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安抚, “你们先出去透透气,安抚一下情绪。黎予,照顾好耿同学。后续的调查和处理,学校会给你们一个绝对公正的交代。” “谢谢校长。”黎予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能感受到校长话语中的决心。她再次握紧耿星语的手,轻声说:“我们走吧。” 走出校长办公室,外面清冷的空气让两人都精神一振。黎予没有松开手,而是拉着耿星语,默默走向行政楼旁那片她们曾一起拍照、分享秘密的书院廊下。 第29章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古老的青石板上,与一个多小时前的惊心动魄恍如隔世。 廊檐下的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将她们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宁静的结界里。远处隐约传来晚自习下课的喧闹,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黎予让耿星语在冰凉的石栏上坐下,自己则站在她面前,依旧保持着一种守护的姿态。 她借着灯光仔细端详耿星语的脸,伸手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结束了,"黎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那个混蛋,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耿星语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清亮。 她看着黎予,这个在她最绝望时刻如同天神般降临,为她破门、为她对抗不公、为她奔走讨要说法的女孩。 "黎予..."她哽咽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最直白的三个字,"谢谢你。" 如果不是黎予敏锐地察觉不对劲,如果不是她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入,如果不是她如此果断地带她来找校长...后果不堪设想。 黎予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不用谢。"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看着黎予在灯光下坚定又带着些许笨拙的神情,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亲近感包裹了她。 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随之涌上的,是强烈的倾诉欲。 她轻轻拉了拉黎予的袖子,示意她也坐下。 两人并肩坐在石栏上,肩膀轻轻靠着,汲取着彼此的温度。黎予能感觉到耿星语的身体仍在微微发抖,便悄悄将校服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 "黎予,"耿星语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平静了许多,"你知道吗...你今天冲进来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黎予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清澈专注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我初中时...休学了一年。"耿星语的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夜色,仿佛在回溯一段不愿触碰的记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微微发白。"是因为...我经历了一些...很难熬的事情。" 黎予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放在膝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被班上好几个同学针对了,还有一些老师也是..."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断断续续,仿佛每吐露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勇气。 "她们...不怎么跟我说话,把我的东西藏起来,或者...故意弄脏。在班级里,我好像是个透明人,又或者...是她们用来取笑的对象。" 黎予的眉头紧紧锁起,她想象着那个小小的、孤独的耿星语,一股无名的怒火开始在她胸腔里窜动,但她强行压制着,只是将身体靠得更近些,用自己肩膀的温度传递无声的支持。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后来...事情变得...更糟糕。她们开始...说一些很难听的话。造谣...说我...靠我妈妈的关系,才拿到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听到"造谣"两个字,黎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眼底闪过一丝冷厉。 她最清楚语言有时能有多恶毒。 说到这里,耿星语的肩膀微微蜷缩起来,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一丝羞愧。 "我妈妈...她是二中的老师。她知道后,很生气,也很心疼我,她亲自来学校,想要一个说法,想要制止那些谣言..." 黎予的心跟着揪紧了,她能想象阿姨当时的愤怒与无助,那是一个母亲保护孩子最本能,却可能因此被曲解的反应。 她的声音带上了更明显的哭腔,泪水无声地滑落。 "可是...可是没有用。那些人反而变本加厉...她们说我妈仗着自己是老师,以权压人,说我...'果然'是靠妈妈...事情越闹越大,连我妈妈学校那边,都开始有了一些...很难听的风言风语。" "还有我爸爸,他在政府工作,也差点因此受到牵连..." "混蛋!"黎予终于没忍住,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力量,那是对不公最直接的斥责。 她抬起泪眼,看向黎予,眼里充满了无助与委屈,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女孩。 "我看着妈妈因为我,被卷进来,被不认识的人指指点点...我比我自己被欺负的时候,还要难受一百倍。我觉得...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存在,妈妈就不会..."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只剩下破碎的抽泣声。 "不是你的错!"黎予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甚至激动地握住了耿星语的双肩,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作恶的人,是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他们的心是脏的!" 她看着耿星语眼中深不见底的悲伤和自责,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 她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看似坚强、实则承受了太多委屈、恐惧和自责的女孩,轻轻地、却坚定不移地拥入怀中。 "你和阿姨都没有错。"黎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承诺,每一个字都像是郑重起誓,"以后,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那样伤害你,也不会让任何人,因为你,去伤害你在意的人。我保证。" 耿星语将脸埋在她的肩窝,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一次的泪水,不再仅仅是恐惧、无助和委屈,更是积压了许久的沉重负担,终于被另一个人稳稳接住后的释然与安心。 黎予的怀抱,和她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道突然筑起的坚固壁垒,为她挡住了过往所有的寒风冷雨。 月光下,两个少女在古老的书院廊下紧紧相拥。一场风暴洗刷了过去的阴霾,也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她们命运的纽带系得更紧。 那些未曾言明的暧昧情愫,在共同的伤痛、深刻的理解与坚定的守护中,悄然沉淀为更深沉、更无可替代的羁绊。 不知过了多久,耿星语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她从黎予的肩头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却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我好像...终于能喘口气了。"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不再破碎,"这些事,我连对乔乔都没有说得这么详细。" 黎予的心因这份独一无二的信任而柔软下来。她伸手,再次轻柔地擦去耿星语脸上的泪痕。 "以后你想说,我随时都在。" 晚风渐凉,外面已经传来放学后学生窸窸窣窣的声音。 黎予感觉到耿星语打了个寒颤。"我们该走了,"她站起身,却依然握着耿星语的手,"我送你出校门。" 走在路上,两人的手一直没有分开。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快到校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 "黎予,"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今天...不只是谢谢你救了我。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她顿了顿,月光下,她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还有...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黎予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看着耿星语转身走出校门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缓缓转身。 夜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黎予抬头望着,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让她觉得遥不可及的光点,此刻仿佛触手可及。 而明天,当太阳升起时,一切都将不同。 第26章 我喜欢你 黎予站在原地,夜晚的凉风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但胸腔里那股想要彻底铲除威胁的决心却愈发灼热。 她转身,步伐坚定地再次走向那座亮着灯的行政楼。有些事,必须做到底。 走廊尽头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推开校长室的门时,她注意到窗台上的绿植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为她鼓劲。 "黎予同学?"校长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还有什么事吗?" "校长,"黎予站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希望学校能向教育局正式提议,吊销张睿华的教师资格证。这样的人,不配站在讲台上。" 校长沉吟片刻,目光中流露出赞许: "你的想法与学校不谋而合。我们已经整理好相关材料,明天就会正式提交给教育局。这样的害群之马,必须彻底清除出教师队伍。" 得到这个确切的答复,黎予心中的一块大石才真正落下。她深深鞠躬,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谢谢校长。" 走出行政楼时,月光洒满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各种树的影子在地上交织成斑驳的图案,黎予踩着这些光影缓缓前行。 第30章 虽然路上冷清得一个人也没有,可她总觉得,仿佛有双温暖的眼睛在注视着她,陪伴着她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接下来的两天,关于张睿华的处理结果以各种形式在校园里传开。 先是公告栏贴出了措辞严谨的处分通知,明确写着“解除聘用关系”——这五个字在课间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听说了吗?高三的黎予直接踹门进去的!" “听说了!而且你们有没有看到公告栏!张睿华真的被开除了!” “何止开除,我听老师办公室说,学校已经正式建议教育局吊销他的教师资格证了。” “活该!这种人不配当老师!” 消息像水渗入沙地般无孔不入。 黎予在打水时听到隔壁班女生压低声音讨论: “听说昨天他老婆知道后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这些议论声在走廊、食堂、操场此起彼伏,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咀嚼。有人愤慨,有人唏嘘,更有人拍手称快。 黎予穿行在这些声音里,总是沉默地低着头。她看着窗外被秋风吹动的树叶,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觉得一种沉重的释然—— 那个施加伤害的人终于付出了代价,舆论的审判有时比制度更快、更无情。 施加伤害的人付出了代价,可有些伤痕,或许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愈合。 处于风暴眼中的耿星语,已经两天没有出现在学校了。那个靠窗的座位空着,阳光照在积了薄灰的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黎予不止一次趁着课间来到高一教学楼,每次都在楼梯口踌躇不前。她抬头望着三楼的窗口,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的拼图。 那份精心写就的试卷分析,她从混乱的办公室里找了回来。纸张边缘还留着那天争执时蹭上的污渍,一道浅浅的折痕横亘在某个函数图像上,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这两天,它一直安静地躺在黎予的书包里,无处交付。 第一天,黎予还能告诉自己,耿星语只是需要时间平复。或许阿姨正陪在她身边,用温柔的话语抚平她的创伤。 但到了第二天,那片空荡的座位开始让黎予坐立难安。 各种猜测在她脑海中盘旋:她是不是又做噩梦了?那夜的经历是否勾起了初中时被霸凌的回忆?还是......她在刻意回避这个让她受伤的地方? 这种担忧在数学课上达到了顶点。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函数图像,黎予却盯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出神。 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等她回过神,才发现满纸都是那个女孩的名字。 下课铃一响,黎予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她径直走向高一教学楼。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唯一可能给她这个答案的人,是徐乔乔。 她在徐乔乔班级的后门等到了她。徐乔乔见到黎予,似乎并不意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带着了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黎予学姐,”徐乔乔率先开口,声音平和,“你是想问星语的事吧?” “她……还好吗?”黎予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两天没见到她,我……” 她的话语哽在喉咙里,那份深切的担忧无法全然用语言表达。 徐乔乔轻轻叹了口气,示意黎予跟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她没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独处。” 徐乔乔看着黎予,目光温和却锐利, “她妈妈给她请了假,让她在家调整两天。她……手机关机了,想彻底静一静。不过她让我转告你和知州她们,别担心,后天,她就会回来上课。” “后天……” 黎予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也就是周二,周二她就会回来。悬了两天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一种巨大的安慰席卷了她。只要她没事,只要她会回来。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徐乔乔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黎予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表情,忽然轻声问道: “黎予学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黎予抬起头,对上徐乔乔清澈的目光。 “你对星语,”徐乔乔的语气很慎重,一字一句,“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看着徐乔乔——耿星语最信任、最亲密的朋友,那个知晓耿星语所有过往伤痕的人。 在这一刻,黎予知道,任何掩饰或含糊其辞,都是对这份关切,也是对她自己真心的亵渎。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没有任何闪躲,坦诚地迎向徐乔乔的注视: “我喜欢她。” 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气。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想要和她在一起,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那种喜欢。” 徐乔乔沉默了。 她深深地看着黎予,那双总是平静的眸子里,此刻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了解耿星语的一切,包括她初中时因为类似的风波而受到的伤害,包括她对人际关系的谨慎和不安全感。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耿星语能被温柔以待,但也比任何人都害怕她再次受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喧闹。黎予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她在等待一个审判,或者说,一个来自“家人”的认可。 良久,徐乔乔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星语她……经历过很多。她看起来好像很坚强,但其实内心比谁都敏感,都害怕失去。”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黎予: “黎予,你想清楚了吗?这条路并不好走。流言蜚语,他人的眼光,甚至可能来自家庭的阻力……这些,你都准备好了吗?你能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坚定地站在她身边,不会因为压力而退缩,不会让她体验被辜负的感觉吗?” “我想清楚了。” 黎予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她的眼神灼热而真诚, “在经历过那个晚上之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些外在的东西,和失去她的可能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害怕的从来不是流言。” 徐乔乔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凝重渐渐化开,最终化作一个极轻、却带着释然和决断的叹息。她好像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 “其实……我看得出来,星语对你,也很不一样。” 徐乔乔的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她提起你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光亮,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向前一步,目光变得温暖而充满鼓励: “黎予,如果你真的确定了,那就不要犹豫。等她回来,找个机会,把你想说的话,亲口告诉她吧。” 这突如其来的支持,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黎予所有的忐忑。她没想到,会从徐乔乔这里得到如此明确的肯定和鼓励。 “乔乔,谢谢你……” 黎予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 “不用谢我,”徐乔乔摇摇头,语气重新变得认真,“我鼓励你,只是因为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也因为我希望星语能够开心。所以,请一定不要辜负这份信任,也不要……辜负她。” “我不会的。”黎予郑重地承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黎予感觉自己的脚步从未如此轻快过。外界的议论、曾经的自我怀疑,此刻都烟消云散。 徐乔乔的认可,像一枚通关文牒,扫清了她前进道路上最后的障碍。 黎予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从书包里取出那份一直带在身边的数学试卷——纸张边缘还留着那晚的痕迹,一道浅浅的折痕横亘在三角函数图像上。 她凝视着试卷上耿星语清秀的字迹,仿佛能透过这些笔画看到那个伏案认真的女孩。然后,她轻轻翻开试卷,从草稿本上小心地撕下一张空白的纸。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嘴角微微扬起。她认认真真地画下直角坐标系,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个著名的函数表达式: r = a (1 - sinθ) 这是笛卡尔的心形线,是黎予能想到的,尽可能浪漫一些的表达。 她仔细地描摹着这个特殊的函数图像,看着它在纸上渐渐成形——一个完美的心形。 当最后一个点落定,她深吸一口气,在纸条背面郑重地写下: “耿星语,我喜欢你。” 这七个字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所有未说出口的深情都倾注其中。 做完这一切,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承载着她全部心意的纸条对折,轻轻夹进那份试卷里。 这个举动像一个郑重的仪式,既是对过往种种的交代,更是对未来的期许。 她把试卷重新收进书包最里层,指尖在书包表面轻轻摩挲。她需要等她回来,然后,亲口对她说出一切。 这一次,她拥有了更多的勇气,也背负着一份来自朋友的郑重嘱托。她绝不会再犹豫,也绝不会再让她一个人面对任何风雨。 第31章 夜晚,夜色渐浓,天际最后一抹光亮也被乌云遮盖,但黎予的心中却亮起了一盏灯。 第27章 梦境成真 时间终于踱步至周二。黎予几乎是掐着秒度过了这漫长的两天,每一堂课的下课铃都让她心跳加速。 她反复确认着书包里那份承载着双重意义的试卷,指尖抚过夹着纸条的位置,像是在触摸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脏。 午休铃声如同发令枪响。黎予看着表盘掐算着时间,在教室里如坐针毡。又过了二十分钟,终于,她走向那条再熟悉不过的,与耿星语"偶遇"过无数次的路。 阳光透过黄角兰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站在路旁的树影下,看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经过。手中的试卷被她捏得微微发皱,又赶紧抚平。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耿星语和徐乔乔并肩走来,跟在后面的还有许知州和程彩。两天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些,但气色还好。 她微微低着头,步伐比往常更慢,像是在重新适应校园的空气。 徐乔乔率先看到了黎予,她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耿星语的手臂,递给她一个眼神,然后自然地放缓脚步,拉着还在叽叽喳喳说话的许知州和一脸了然的程彩,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诶诶诶乔乔,星语她们还在后面……”许知州被徐乔乔拉着往前走,忍不住回头张望,目光还黏在远处黎予和耿星语即将相遇的身影上。 徐乔乔手上力道不减,脚步更快了些,语气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哎呀你别管了,她们有事要说。” 许知州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程彩在一旁默默扶了她一把。许知州站稳后,像是突然福至心灵,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大了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求证: “什么事情啊?是不是……是不是黎学姐要和星语表白?” 这个猜测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自己先愣住了,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轻轻掐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的空落。 她想起黎予看向耿星语时专注的眼神,想起她为耿星语做的一切,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地串联起来。 徐乔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避开了她的目光,更紧地拉住她的手腕,几乎是半推着她往前走: “快走吧我们,别在这儿碍事了。” 她的沉默和回避,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许知州不再挣扎了,她任由徐乔乔拉着,机械地迈着步子。 刚才那股活泼的劲儿瞬间消散,她微微低下头,唇角还习惯性地想往上扬,却最终只牵起一个有些勉强的弧度。 三个人的身影渐渐走远,关于表白的话题没有再进行下去,只留下许知州心里那一丝早已预知结局的、轻轻的叹息。 耿星语抬起头,目光与黎予相遇的瞬间,她明显地怔了一下。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羞涩,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黎予从树影下走出来,午后的阳光瞬间洒满她全身。她走到耿星语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你......回来了。" 黎予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这个,给你。"她双手递出那份一直捏在手心的试卷,动作郑重得像在递交一份重要的文书。 耿星语接过试卷,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黎予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颤。 "谢谢你还特意帮我分析......" 耿星语轻声说,目光落在试卷上,发现它被保存得很好,只是边缘还带着那晚留下的细微痕迹。 "不客气。" 黎予深吸一口气,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就是现在。 "里面......有一张纸条,是给你的。你......可以看看。" 耿星语有些疑惑地看了黎予一眼,然后轻轻翻开了试卷。夹在里面的折叠纸条露了出来。她小心地拿起,展开。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黎予紧紧盯着耿星语的脸,看着她目光触及那个精心绘制的心形函数图像时,睫毛轻轻颤动。 看着她读着背后的那行字,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周围喧嚣的人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人,和那张决定命运的纸条。 耿星语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低着头,久久没有言语,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黎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勇气像泄气的皮球。她是不是太唐突了?是不是吓到她了?就在她几乎要被懊悔淹没,准备开口道歉时—— 耿星语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里面水光潋滟,却不再是那晚绝望的泪水,而是闪烁着某种难以置信的、柔软的微光。 她看着黎予,看着这个为她破门、为她对抗世界、此刻正紧张得像个等待老师发卷的学生的女孩。 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颤抖,和一种黎予从未听过的、近乎哽咽的温柔: "你确定了吗?" 她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用更清晰一点的声音,轻轻地开口: "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我答应你。" 黎予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晕眩的狂喜席卷而来。 她用力地点头,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当然确定,我很认真,耿星语,我喜......" "我知道了。" 耿星语轻声打断她,脸颊绯红,飞快地低下头,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没有说"我也喜欢你",但她通红的脸颊、闪烁的眼神、紧攥着纸条的手,以及那句"我知道了",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她将试卷抱在胸前,像是守护着一个刚刚开始的、甜蜜的秘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今天下午放学,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教室的方向,却在转身的刹那,唇角扬起了一个掩饰不住的、小小的弧度。 黎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仓促却难掩雀跃的背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的幸福感。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眼前织成一片金色的光晕。 她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依然狂跳不止的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尘埃落定,破土而出。 『11.15 我和g.同学在一起了。』 下午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黎予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收拾好了书包。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既期待又紧张。 这不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偶遇”,而是她们第一次明确约定的同行。 她走到高一教学楼楼下,没等多久,就看见耿星语走了出来。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将她脸颊边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柔和的颜色。 她看到黎予,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加快了些走过来,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等很久了吗?”她轻声问。 “没有,刚来。”黎予摇摇头,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紧。 去食堂的路上,她们并排走着,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却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甜意。 黎予几次想找话题,却都笨拙地咽了回去。耿星语也只是安静地走着,偶尔用余光悄悄瞥一眼身边紧张得同手同脚的人,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 吃饭的过程也大抵如此。 她们坐在角落的位置,聊着无关紧要的课堂话题,目光却常常不自觉地交汇,然后又迅速分开,各自低头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食不知味,只觉得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食堂的喧嚣。 直到吃完饭后,并肩从食堂走出来。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晚风带着一丝凉爽。 “黎予,”耿星语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声音轻轻的,“你……送我回教学楼吧。” “好。”黎予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 她们沿着那条熟悉的林荫路慢慢走着。路灯已经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 周围是喧闹的、赶往各个方向的学生,但她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安静的薄膜。 走着走着,黎予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屏住呼吸,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地、极其快速地用自己的左手手背,轻轻碰了碰耿星语自然垂在身侧的右手。 只是一触,她便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手,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不敢看耿星语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像个呆瓜,冲动又冒失。 耿星语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她感觉到了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带着试探意味的温热触感。 第32章 她侧过头,看向身边那个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缝里的黎予,看到她通红的耳尖和紧绷的侧脸。 一瞬间,她明白了那笨拙触碰背后藏着的、未曾说出口的渴望。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犹豫。她停下脚步,将自己的右手从宽大的校服袖子里完全伸了出来,然后,在黎予紧张又困惑的注视下,轻轻地、坚定地张开了五指。 那是一个无声的、清晰的邀请。 黎予的呼吸一滞,大脑彻底空白。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左手,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嵌入耿星语的指缝间。 十指相扣。 紧密的、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所有的理智和喧嚣。 黎予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瞬间远去,世界的背景变成了模糊的虚影,只有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脉搏,清晰得震耳欲聋。 她们就这样牵着手,继续往前走。谁都没有再说话,仿佛任何言语都会打破这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黎予能感觉到耿星语的手心也有些湿润,同样带着细微的颤抖,但这份紧张却奇异地安抚了她狂乱的心跳。 这条路似乎变得格外短,又似乎长得没有尽头。 直到走到高一教学楼的楼梯口,耿星语才轻轻松开了手。指尖分离的瞬间,带起一阵微凉的失落感。 “我上去了。”耿星语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脸颊在灯光下泛着好看的红晕。 “嗯……再见。”黎予感觉自己声音飘忽,腿软得几乎站不稳。 看着耿星语转身走上楼梯,背影消失在拐角,黎予才像终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紧紧握过的左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柔软和温热。 她转过身,大腿有些发软,脚步酿酿跄跄地朝自己教室的方向走去,脑袋里依旧是一片幸福的混沌。 晚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了远处篮球场的拍球声和同学们的笑闹声,但她听不真切,整个世界仿佛还停留在十指紧扣的那一瞬间。 回到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黎予将那只被牵过的左手轻轻贴在脸颊。 窗外,暮色四合,繁星初现,而她心中的宇宙,才刚刚被一颗名为“耿星语”的恒星彻底点亮。 第28章 专属礼物 高三的日子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像浸了水的绒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疲惫。 可那个叫耿星语的意外,偏偏在黎予灰蒙蒙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透光的缝隙。 秋意散尽,初冬的风裹着清寒掠过窗棂。 这段关系从不是旁人嚼舌根时说的“玩物丧志”,倒像冬日里难得的一束暖阳,轻轻穿透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永无止境的倒计时,把那些晦暗发涩的时日,都缀上了细碎的、毛茸茸的光边。 自从那个傍晚指尖相触,留下笨拙的颤栗后,黎予觉得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每天清晨醒来,意识刚从混沌里浮起,耿星语含笑的眼眸就会准时撞进脑海——眼尾微微上挑,眉梢都染着软乎乎的暖意。 窗外的树木早已落尽了叶,光秃的枝桠划破浅灰的天空,可她还是忍不住蜷进被窝,偷偷扬起嘴角。那份从心底满溢出来的欣悦,黏稠又真切,半分不作假。 她们的“约会”,从来没什么张扬的桥段,多半浸在书香与笔墨的清淡气息里。 午休那短短五十分钟,是独属于二人的静谧时光。有时并肩坐在书院廊下的石栏上,石面被晒得温热,风里带着枯草与泥土的浅淡气息。 有时躲进教学楼背后爬满常青藤的小院,藤叶虽失了夏日的鲜亮,却仍固执地守着最后一点绿意,把外界的喧嚣都隔绝开来。 两人膝头各摊着书本,冬日的阳光在字里行间投下斑驳光影,风一吹,那些光斑就跟着轻轻晃动。 那个周三的午后便是如此。 耿星语正凝神整理历史笔记,笔尖一顿,不小心把“文艺复兴”的“复”字写成了别扭的连笔。她轻啧一声,顺手将便利贴揉成一团搁在桌角。 正对着电磁场综合题比划的黎予,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作。她立刻放下笔,像抢救什么稀世珍宝般,迅捷又轻柔地将纸团捞了过来。 “别扔呀。” 她压低声音,带着哄劝的意味,小心翼翼用指尖展平褶皱的纸条。那道因懊恼而划重的墨痕,在她眼里都成了独特的笔触。 耿星语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失笑道:“写错的废纸而已,有什么好留的?” 黎予不答,反而拿出那本厚如辞海的物理习题册,翻到中间,郑重地将这纸夹在一道难题旁。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眼睛亮得像盛满星光,语气里是理所当然的珍视:“这样我每次复习到难题时,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字,就像有了护身符。” 那个写错的“复”字,就这样成了黎予独享的、对抗难题的秘密能量。 晚自习后的送别,同样是她们心照不宣的仪式。耿星语放学比黎予早一节课,黎予总会提前划好时间,等到那宝贵的十分钟一到,就立即起身,脚步轻快地穿过校园,一路把耿星语送到校门口。 这段路其实不长,百十来步,她们却总走得很慢。路灯顺着暮色次第亮起,在渐沉的夜色里晕开团团暖黄光晕。 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像两道紧挨的墨线,在操场的草坪上缓缓移动。 风里的凉意渐重,带着初冬的清冽,黎予会悄悄往耿星语身边靠近些,能闻到她身上熟悉又淡淡地山茶花香,干净又安心。 这天晚上,快到校门口那盏最亮的路灯下时,耿星语忽然停步。 她左右瞥了眼,见无人注意,便飞快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张折叠成复杂方胜形状的信笺,边角被手指焐得微软。 她趁黎予不备,迅速塞进她手心。指尖相触的刹那,两人都轻轻一顿。微凉的纸张边缘蹭过温热的皮肤,像雪花落在掌心,激起细微的战栗。 “回去再看。” 耿星语的声音轻如耳语,尾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与郑重。她的耳尖悄悄红了,说完就别开脸,假装去看路边光秃的枝丫。 黎予紧紧攥住那方信笺,仿佛握着全世界的温柔。她重重点头,眼神亮得灼人:“嗯!” 望着耿星语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尽头,黎予几乎是跑着回了教室。坐回座位时,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指尖的温度尚未散去。 她把信笺按在课本上,强压下立刻拆开的冲动——周围还有同学在低声讨论,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直到教室重归寂静,大家都埋首书海,她才悄悄将信笺拿到桌下,借着书桌的掩护,像拆解稀世珍宝般,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展开方胜。 是和她那天整理历史笔记用的一样的纸张,不过上面没有她预想中缠绵的情话,只有两句耿星语用钢笔工整抄录的诗,是孟浩然笔下的《冬夜》: 『乱山残雪夜, 孤烛异乡人。』 墨迹在灯下泛着沉稳的光泽,每一笔都写得极认真。而在诗的下方,空了一行,另起一段的字迹明显轻柔许多,是耿星语自己添的: 『但我们有彼此,便不惧残雪寒夜、孤灯清影。』 『安心学习,等我明天』 那一刻,周遭翻书声、低语声仿佛瞬间远去。黎予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又重又急。 温热的暖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滚烫。她鼻尖发酸,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窗外的风还在呼啸,她一点不觉得冷。 黎予将这张薄薄的信纸放在膝头,用手指一遍遍抚平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进心里。 最后,她郑重地将其夹进那本边角磨白的单词本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她知道,往后所有“寒窗灯影里,冬夜正漫漫”的时刻,这方信笺都会是她最温柔坚定的力量。 …… 进入高三,考试的频率陡然增加。除了校内常规的月考、模拟考,还不时穿插着规模更大的区域性统考。 让黎予印象颇深的,是一次参与人数近万的特殊统考。规模虽然不算大,但是给她留下了最最最特殊的回忆。 考生来自全国各地,竞争激烈。而当下午成绩公布时,她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稳稳地占据了那份万人名单的第一位。 喜悦像气泡水般在心里咕嘟咕嘟地冒泡。她拿着自己单独去打印出来、还带着点打印机余温的成绩单,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人分享—— 不,是只想与那一个人分享,顺便,讨要几句专属于她的夸奖,那比任何实质奖励都更让她心动。 她逆着放学的人流,快步走向高一教学楼。周遭的喧嚣和身影都仿佛被自动虚化,她的目标明确而唯一。 第33章 “诶,黎学姐,你来找星语啊?” 许知州独自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看着微喘着气跑上来的黎予。 “对啊,我找她…有点事。” 黎予弯起嘴角回应,那笑容里带着不自知的温柔,这种神态,似乎更像是从耿星语那里感染来的。 “学生会临时开会,星语和程彩都去了,我在这里等她们。” 许知州解释着,语气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不像往常那般热络。 “这样啊,” 黎予并未多想,走到走廊边,双手搭在冰凉的台面上,让傍晚的微风吹拂自己因奔跑和兴奋而发烫的脸颊,“那我和你一起等她…们吧。” 许知州沉默地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姿势倚着栏杆,目光望向远处,神色有些复杂。 安静了片刻,许知州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对了黎学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黎予转过头,语气温和。 许知州低下头,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越来越轻:“黎学姐,你和星语…是不是在一起了?” 黎予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她们确实还没正式向朋友介绍,但她以为彼此之间的亲近,身边的朋友早已心照不宣。 短暂的犹豫后,她选择了坦诚:“对…对啊,我们在一起了。” 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红晕。 “那…” 许知州的语气愈发低落,像被风吹得快熄灭的小火苗,“你喜欢星语什么啊?” 黎予把这当作是朋友间善意的调侃,一时有些羞赧,正不好意思地挠头想着如何措辞,那个熟悉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了。 “你怎么来了?” 耿星语和程彩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黎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立刻转身迎了上去,带着点小得意,将手里的成绩单摊开在她面前,语气雀跃: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程彩了然地看着这一幕,默契地伸手轻轻拉走了还站在原地、眼神黯淡的许知州。 “什么好消息?” 耿星语被她感染,唇角微扬。 “我统考得了第一名!这次有一万多人呢,怎么样,厉不厉害?” 黎予仰着脸,那神情活像个完成了了不起的壮举、急切等待表扬的小孩子。 耿星语从她手中接过成绩单,目光落在excel表格最顶端那行,仔细确认着,眉眼间的笑意和骄傲满得快要溢出来,那样子,简直比她自己考了第一还要开心。 “这么厉害啊,” 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肯定,“下次说不定就是市状元,省状元了。” 黎予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红:“哪有这么夸张……” “没有夸张啊,” 耿星语看着她,眼神认真而笃定,“我相信你可以的。”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神秘的意味,“明天给你带一个奖励,好不好?” “好啊!是什么?” 黎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不告诉你,明天你就知道了。” …… 不远处的窗边,许知州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轻轻瞥向走廊上那对旁若无人的身影。 看着她们之间自然流淌的亲昵和欢喜,她的手指在桌下无声地收紧,指甲轻轻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落、羡慕与一丝不甘的复杂情绪,最终都化为了沉默的抗议,湮没在心底。 第29章 另起波澜 翌日午休,黎予准时出现在耿星语教室的窗边。她微微弯腰,双手扒着窗台,挡住窗外炽热的太阳,轻轻探出半个身子,将英语必修二课本递进去。 “书我给你带来啦,”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凑近窗内的耿星语,压低声音,“那个……你昨天说的奖励,是什么呀?” 自从和黎予在一起,耿星语也被她那份认真的劲头感染,特意借了下学期的课本想要提前预习。 此刻看着她这副像讨要小鱼干般的模样,耿星语心里软成一片,却故意抿起嘴唇,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晚上,晚上放学再给你。现在说了,还算什么惊喜?” “好吧。”黎予只好按捺住雀跃的心,看着她把书收进抽屉,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她们这短暂的互动,一丝不落地映在几个人眼里。前排那个剃着板寸的男生,不屑地撇了撇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而这一切,又被坐在他后桌的许知州,默默看在了眼里。 许知州的心,像被泡在一杯隔夜的柠檬水里,酸涩又沉闷。 她看着耿星语谈及“奖励”时自然流露的甜蜜,又想起昨日黎予亲口承认“在一起”时那刺眼的笃定,一种混合着失落与不甘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她的心脏。 一个阴暗的念头,在她看到那本被耿星语随意放在抽屉里的英语书时,破土而出。 下午,趁耿星语离开座位去办公室交作业的间隙,许知州迅速拿出了那本书。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从笔袋里摸出一支削尖的hb铅笔——这是她刻意选的,万一模仿得不好,还能擦掉重写。 她飞快地翻到扉页空白处,用一种刻意模仿、笔画却显得扭曲生硬的字迹,比照着下方的名字,写下了一句: 『小颖,我喜欢你很久了』 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做完这一切,她像被烫到般将书塞回原处,心脏狂跳,手心一片湿冷。 她知道这是很拙劣的手法,字迹僵硬,表白直白得可笑,连那个随手编造的名字都透着刻意。但她没有办法,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耿星语回来后,浑然未觉。她拿出书,刚翻开,许知州便看准时机凑了过去: “星语,这书是黎学姐的吧?能先借我看看吗?” “好啊,你先看吧。” 耿星语不疑有他,温柔地将书推了过去。 许知州接过书,手指“不经意”地翻动着书页,动作幅度刻意加大,终于“恰到好处”地将那片写着铅笔字的扉页,彻底暴露在耿星语眼前。 “这是……?”耿星语的目光瞬间被钉住。待看清那陌生的、矫揉造作的告白和那个陌生的名字,她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所以……她之前也这样喜欢过别人? 也用这种……看似随意的方式传递过心意? 甚至,特意把这本书送来,是为了气自己? 写在第一页,是生怕自己看不到吗? …… 一股酸涩的醋意混合着愠怒,猛地冲上头顶,让她一时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和判断力。 晚上放学,黎予像只欢快的小狗,兴冲冲地跑来,满心期待着那份延迟的“奖励”。然而,耿星语只是绷着脸,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 “星语?”黎予试探地叫她,伸手想去牵她,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怎么了嘛?”黎予有些慌,跟在她身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耿星语闷声不响,脚下步子更快。 黎予只好拿出“死缠烂打”的看家本领,亦步亦趋地跟着,软声央求: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呀,怎么不开心呀?” 直到走到林荫道僻静的转角,耿星语才猛地停住脚步。她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英语书,举了起来,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委屈和质问: “这本书,是你‘特意’拿来给我的吧。” 黎予疑惑不解,呆呆愣愣地回答: “对啊,不是你说要拿去预习的吗?” 耿星语轻笑一声,仿佛被自己气笑了。 是啊,她这么优秀,有人喜欢她也很正常。 但是为什么要用和别人告白的方式对自己告白呢? 那自己算什么。 胃部突然一阵抽紧,熟悉的混沌感再度袭来。她忽然不想追问了,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抽离——没有愤怒,没有酸楚,只剩一片麻木。 她把书塞到黎予怀里,“谢谢你的书,我不用了。你也不用送我了。回去吧。” 她又恢复到刚认识那样冷淡的模样,仿佛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黎予拿着书呆愣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地觉得一定和这本书有关。随即打开书翻看着,翻到第一页,便察觉了关键所在。 待看清那行字,她先是一愣,随即蹙起眉头。她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写的啊!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样苍白的辩解毫无说服力。 她深吸一口气,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耿星语,站在她的前面,挡住那人的去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着那行字,条理清晰地分析: “首先,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字迹。我写字什么风格,笔画是硬是软,你不是知道的吗?这笔画扭捏造作,分明是模仿的。 第34章 而且,我几乎从来不用铅笔写字,我用的都是红黑两种颜色的笔,这点你应该很清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抬起眼,目光坦诚而坚定地望进耿星语带着薄怒的眸子,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在你之前,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没有男生,也没有女生。除了你。如果我要告白,也只会对你……” 她逻辑分明,语气从最初的慌张转为沉稳,每一个疑点都直指真相。 耿星语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仿佛刚刚那种脑雾的感觉一下消失。 目光再次落在那扉页的字迹上——笔画确实生硬滞涩,带着明显的描画痕迹,毫无自然流畅的笔锋可言。 自己练习书法多年,对字迹的观察本应敏锐,刚才竟被醋意和一时之气冲昏了头脑,怎么会连这么明显的模仿痕迹都没分辨出来… 意识到错怪了黎予,一阵强烈的懊恼涌上心头。 但少女的矜持和那点小小的傲娇,让她拉不下脸立刻认错。她微微侧过身,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 “……谁、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黎予看她神色缓和,知道她已经信了八分。她非但不恼,她凑近一步,轻轻拉住耿星语的袖口,小幅度的晃了晃,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别生气啦,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提前检查好,可能是之前被同学恶作剧,不生气了嘛,好不好?姐姐……” 黎予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喊了什么,忽然害羞地低了下头,没再说话。 最后那声拖长了尾音的“姐姐”,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耿星语心里那点残存的别扭和醋意,瞬间被她这撒娇般的语气哄得烟消云散。 她强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故意板起脸,转过头来: “好吧,暂时相信你。但是……你让我白白生了这么久的气,昨天的奖励,必须延迟到明天,这是对你的惩罚。” 看着黎予那双刚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像是一只刚还立耳的小狗瞬间软了下去,委屈巴巴地嘟囔着“那好吧”,耿星语心里那点因为无妄之灾而产生的小小怨气,也彻底被怜爱取代了。 确实,自己应该多给她一些信任。 夜色渐浓,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非但没让她们疏远,反而让两颗心脏更靠近了些。 而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那个始作俑者正忐忑地注视着她们依偎的背影,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既然第一步已经迈出,并且似乎……并未造成预想中的裂痕,那么,或许该进行下一步了。一个更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成形。 耿星语回到家,径直走进书房。暖黄的台灯光下,她将刚才那本英语书摊开在桌面上,目光久久停留在扉页那行刺眼的铅笔字上。 她取出一块干净的橡皮,开始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那些字迹。橡皮屑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下。 "喜欢"、"小颖"……这些字眼被慢慢抹去,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心头那点不快与猜疑。她擦得那样专注用力,直到那处纸张微微发毛,几乎要透出光来,才终于停手,像是完成了一场郑重的净化仪式。 她轻轻合上书,指尖在光洁的封面上停留片刻,心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误会解除了。 黎予,只能是她的黎予。 然而,此刻安心合上书本的少女并不知道,就在明天,那个她曾视为朋友、给予信任的人,将掀起一场更为汹涌的风波,将她推向舆论的漩涡中心。 她擦去了书页上的字迹,却擦不掉已然滋生的恶意,一场针对她的更大考验,正在暗处悄然酝酿。 ———————————————— 夜色渐深,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江逾白脸上,将他那头利落的板寸和略显硬朗的线条勾勒得更加分明。他正准备休息,一条陌生的好友申请弹了出来。验证消息只有短短一行字,骤然打破了他表面的平静: 『我知道你暗恋耿星语,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和你说…』 “暗恋耿星语”这五个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扎破了他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面的秘密。 那个清冷安静的女生,就坐在他斜前方的位置。他总能轻易捕捉到她低头写字时垂落的碎发,听到她与同桌许知州低声交谈时柔软的声线,却又必须在她偶尔可能回头前,仓促而用力地移开目光。 同时,一股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烦躁猛地涌起—— 那个总是跑来找她的隔壁班女生徐乔乔,那个占据了她同桌位置、能与她朝夕相处的许知州,还有那个……那个成绩好得扎眼、总能在放学后理所当然地陪在她身边、名叫黎予的学姐。 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耿星语对徐乔乔露出的全然信任的微笑,与许知州窃窃私语时的静谧侧影,还有……还有与黎予并肩走在夕阳下时,那种旁人无法介入的亲昵氛围。 是谁?怎么会知道他埋得这样深的心思?目的又是什么? 第30章 偏见与诋毁 各种混乱的猜测与警惕瞬间塞满脑海。但一种强烈的不安、被窥破的恼怒,以及一丝…… 或许能借此打破现状的阴暗期待,最终混合成一股冲动,驱使他的指尖重重落下,点击了“通过”。他倒要看看,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对话框顶端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仿佛对方就守在屏幕那头,专程等待着他的回应,这让他感觉更像一个被精心设计的陷阱。 江逾白皱紧眉头,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硬,飞快地敲回两个字: 『说吧。』 他紧紧盯着屏幕,眼神锐利如鹰隼,全身的肌肉都微微绷紧。他不知道这简短的两个字会开启怎样的“故事”,但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或许是一个…… 能撕破那些让他刺眼的“和谐”,从而改变现状的机会。一个关于耿星语,也关于扫清那些“碍眼”存在的机会。 …… 第二天清晨,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高一某个班教室里悄然传开。 "喂,你听说了吗?"一个女生凑到同桌耳边,声音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班长说,耿星语是同。性恋,喜欢高三那个黎予学姐。" "真的假的?"同桌惊讶地捂住嘴,"看不出来啊......感觉好变态。" 前排一个男生转过头加入讨论:"我说怎么老是看到黎予来找她,原来是这样。"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另一个女生小声反驳:"可是班长这样到处说也不太好吧?这是别人的隐私啊。" "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旁边一个短发女生嗤笑一声,"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正常,说出来让大家看清楚怎么了?" "就是,"另一个男生附和,"两个女生在一起,想想都觉得恶心。" “我倒觉得没什么,现在都21世纪了,而且没人觉得耿星语和那个学姐很好磕吗?” …… 靠窗的座位上,耿星语正握着笔默写单词。当第一句议论飘进耳朵时,她的笔尖猛地顿住,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拉倒吧,她也配得上黎予学姐?"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更多的议论声涌入耳中: "平时看着挺正常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以后还是离她远点吧,感觉好奇怪。" "你们说她们会做什么啊?好恶心......"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耿星语的呼吸开始变得浅促,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开始蔓延,迅速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收缩都带着钝痛,耳边开始出现细微的嗡鸣。 她死死低着头,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视野开始模糊,不是因为眼泪,而是一种生理性的晕眩。 初中时那些被堵在角落、课本被撕碎、充斥着污言秽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疯狂闪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不干呕出来。 这时,许知州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语气充满了表演性的关切: "星语,别听他们胡说!"她轻轻拍着耿星语的背,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听到,"喜欢谁是你的权利,他们不懂......" 这番话看似安慰,却让耿星语感到更加窒息。她能感觉到更多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视线仿佛有了重量,压得她直不起腰。 "不是你的错。" 这五个字,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噪音和窒息感,异常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暖,在她记忆深处轰然回响——是黎予,在那个书院廊下的夜晚,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地说:"不是你的错。" 第35章 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力量,从那温暖的回忆中滋生出来,试图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黑暗。她不能......不能再这样沉下去。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圈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这时,她听见后排两个男生的对话: "班长这也太狠了吧,直接把这事捅出来。" "要我说干得漂亮,这种不正常的事情就该曝光。" 这些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全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与此同时,得知了好友经历了这样的事情的徐乔乔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教室楼,直奔高三教学楼。她用力推开教室门,此刻什么也不顾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径直走到黎予桌前。 "黎予学姐,"徐乔乔声音急促,眼眶发红,"江逾白在班里散布星语的隐私,现在全班都在议论她,星语的状态很不好......" 黎予原本正在解题,闻言笔尖一顿,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立刻站起身:"带我去。" 教室内,耿星语用手撑住桌子,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走到江逾白面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江逾白......院子......我有话问你。" 她不等回答,便径直向外走去,背影单薄而僵硬。江逾白在周围各种目光的注视下,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教学楼后的院子,寂静无声。 "为什么?"耿星语问,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江逾白看着她苍白脆弱的样子,心虚感更重,但嘴上不服软:"我......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耿星语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就可以成为伤害的借口吗?" "这算什么伤害?"江逾白被她的眼神看得烦躁起来,"你们这样本来就不对!不正常!" 这话像针一样刺破了耿星语勉力维持的平静,她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江逾白见状,一种混合着喜欢、挫败和恼怒的情绪爆发出来,他冲口而出: "是!我喜欢你!我比不上黎予吗?我是个男生!我们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你们呢?遮遮掩掩,像阴沟里的......" "喜欢?"耿星语打断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人,"你的喜欢,就是诋毁,就是伤害吗?" 她摇了摇头,巨大的心痛让她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让我觉得......恶心。"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感受到我的真心吗?" 江逾白激动地上前一步,"那次,你桌子里的模型机被我看见了,我原本是想帮你藏起来的,没想到被张老师看见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江逾白说得激动,情绪失控地上前一步,伸手想抓住她的胳膊。 "江同学。" 一个冷静到极致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黎予不知何时已经赶到,徐乔乔紧跟在她身后。黎予步伐沉稳地走上前,没有激烈的动作,只是平静地站到了耿星语身边,一只手轻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目光落在江逾白伸出的手上,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沉的审视和冰冷的失望。 此时,教学楼后面的院子周围已经悄悄围了不少被动静吸引来的同学。 "收回你的手,还有你刚才那些话。"黎予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江逾白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涨红。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下面子,他的羞愤达到了顶点: "黎予,你凭什么插手我们班的事?" "就凭你现在正在欺负同学,被我看见了我就不能不管。" 黎予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人小声嘀咕:"这不是高三的黎予学姐吗?" "我们来厘清几个基本事实。"黎予的声音清晰而理性,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第一,尊重他人隐私,是最基本的道德底线。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对耿星语的人格侮辱和校园欺凌。"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地扫过江逾白:"第二,感情的本质是吸引与尊重,而非占有和诋毁。你以'喜欢'为名,行伤害之实,这证明你的情感认知是扭曲的,既不成熟,也缺乏基本的共情能力。" "第三,"她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一个人的价值从不以其性别或他人口中的'正常'与否来界定。耿星语的善良、坚韧和才华,远不是你几句充满偏见的诋毁所能抹杀的。" "你懂什么!"江逾白彻底失控,指着黎予大吼,"你以为成绩好就了不起了?你们两个女生在一起就是恶心!就是不对!" 这番粗鄙的发言让围观的同学们都皱起了眉头。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班长这也太过分了吧......" "怎么这么说话,太没素质了。" "明明是自己做错了还这么理直气壮。" "黎予学姐说得很有道理啊......" 被当众驳斥和周围异样的目光刺激,江逾白羞愤交加,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右手攥成拳头,竟朝着黎予的方向挥去!人群中瞬间响起几声惊呼。 然而,黎予并没有硬碰硬。 在他挥拳的瞬间,她敏锐地侧身避开锋芒,右手如电般探出,没有去抓他粗壮的手腕,而是精准地用拇指和食指死死扣住了他手肘内侧的麻筋。 "呃!"江逾白顿时发出一声痛呼,整条右臂像过电般一阵酸麻刺痛,力道瞬间消散,拳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他想挣脱,可那酸麻感让他使不上力。 "噗嗤——"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立刻引来了更多压抑的低笑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 "班长动手打女生?" "还被一招制服了......"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这些议论和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江逾白的耳朵里。他一个自己所谓的男生,占据无数“优势”的男生,竟然被一个女生用巧劲制住,还当众出丑? 这前所未有的屈辱感让他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恨不得立刻消失。 第31章 山茶花手链 黎予冷眼睨着他脸上青红交错的窘迫,直到确认他再无威胁,才倏然松手。 江逾白立刻缩回手臂,狼狈地揉着仍在酸麻的手肘,那残留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方才的难堪。 他垂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先前的气焰早已熄灭,只剩铺天盖地的羞愧将他淹没。 黎予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江逾白,恼羞成怒便要动手,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 话语如冰水倾泻,冻得江逾白浑身僵硬。 “你最该做的,是反省你的行为给他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若连最基本的尊重与情绪管理都做不到,你不仅不配谈喜欢,更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尊重。” 她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江逾白血色尽失的脸上: “我要你在全班面前,向耿星语公开道歉。若你做不到,我不介意请老师介入。一个对同学动手的人,请你相信,我绝不会轻易放过。”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耿星语本就波澜未平的心湖。 “当众”二字,如细针般刺入她最敏感的神经。 她几乎能立刻看见江逾白当众道歉的样子,全班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的画面—— 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可能带着更多恶意的注视…… 记忆深处被狠狠撕开一道口子。 初中时,妈妈也曾那样愤怒地冲到学校,要求欺负她的人当众认错。 可结果呢?换来的并非安宁,而是更隐蔽的排挤与“她家长真厉害”的窃窃私语,仿佛错的不是施害者,而是不肯忍气吞声的她。 那种被架在火上灼烧的滋味,比单纯的欺辱更令她窒息。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强烈的退缩欲念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差一点就要拉住黎予的衣袖,低声说 “算了,别这样……” 可当她抬起眼,看见黎予挺直的背脊、不曾闪避的目光,与那仿佛能扛住所有风雨的坚定姿态时,已到唇边的话,又被她轻轻咽了回去。 眼前的黎予,与记忆中母亲焦急而略带失控的形象截然不同。 黎予的坚定之中,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只有冷静的、对公理的执守。她不是在制造一场难堪的闹剧,而是在索回一个早就该属于她的公道。 徐乔乔也在这时轻轻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无声传递着力量。 那股熟悉的、想要蜷缩起来的恐惧,与对黎予毫无保留的信任,在她胸腔中激烈冲撞。最终,后者如破云而出的阳光,一寸寸驱散了阴霾。 第36章 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因畏惧便选择沉默与退让。那只会让施害者愈发肆无忌惮。 黎予正为她而战,她不能先一步动摇。 耿星语深深吸气,努力压下胸腔中未散的颤意。她向前迈出小半步,与黎予并肩而立。 尽管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沉淀下来,如被雨水洗过的湖面,清亮而坚定。她没有看江逾白,只望向黎予,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无声的应允—— 她接受这场安排,愿意去面对,也选择站在黎予身边,共同迎接这场为她正名的仪式。 “当众……道歉?”江逾白嗓音干涩,满是抗拒。 “你必须道歉。”黎予语意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江逾白在众人鄙夷的注视下节节败退,所有气势荡然无存。 他想起此前被黎予举报而遭开除的张老师,再触到周遭一道道谴责的目光,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嘴唇轻颤,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对……对不起……”他声音嘶哑,如从齿缝间挤出,“我会……在全班面前道歉。” 黎予冷眼看他:“记住你的承诺。这不是请求,是要求。” 她转身扶住仍在微微发颤的耿星语,声线瞬间柔和:“我们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黎予小心翼翼牵着耿星语缓步离开。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通路,投向江逾白的眼神写满鄙夷与不屑。 ———————————————— 黎予牵着耿星语,穿过未完全散去的人群,拐进教学楼侧面一条更安静的小路。直到彻底远离所有视线,在一棵不知名的老树荫下,耿星语轻轻拉住黎予的衣袖,停下脚步。 她的呼吸仍有些不稳,眼神却清明了些许。她没有看黎予,而是低头从校服外套那个深兜里,珍重地取出一个扁平的、崭新的银色铁盒。 “这个……”她声音依旧轻柔,带着哭过后的微哑,指尖发颤地打开盒盖,“本来想……昨天就给你的。” 盒内衬着黑色绒垫,静静躺着两条手链。银色细链,坠着两朵山茶花,花瓣以洁白贝母镶嵌,在枝叶间漏下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莹泽的光彩。 花苞雕琢得极为精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绽放。 耿星语取出其中一条,指尖的微颤传染至链身,细链窸窣轻响。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眼,望向一直沉默注视她的黎予。 “手。”她轻声说。 黎予未语,只默默伸出左手。腕骨纤细,手掌骨节分明。耿星语低下头,极为认真、甚至略带笨拙地将手链绕过她腕间。 银链微凉触及皮肤的刹那,两人皆是一颤。搭扣“咔”地轻响,白色山茶花垂落于黎予腕内,随脉搏轻轻摇曳。 随后,耿星语才将另一条递向黎予,眼中含着几分怯怯的期待,又如完成重要仪式般释然。 黎予接过,依样执起她的左手,为她戴上。两条一模一样的手链,在两位少女腕间静静闪烁微光。 做完这一切,耿星语才真正抬起头。眼眶仍红,其中水光潋滟,清晰映出黎予的身影。 “黎予,”她终于开口,嗓音哽咽却清晰,“谢谢你……今天来帮我。” 她顿了顿,似在积蓄勇气,才继续道出,字字如从心底最深处掏挖而出: “还有……谢谢你,一直都在。” 黎予凝望腕间那朵纯净坚韧的山茶花,再看向眼前这明明脆弱得即将破碎、却仍努力表达心意的女孩。 她没有说“不客气”,也未说“这是我该做的”。她只是伸出那只戴着新链的手,轻轻握住耿星语同样系着链子的手,指尖温暖而坚定。 阳光在洁白贝母山茶花上轻盈跳跃,如为她们无言的誓言镀上柔和金边。 有些感谢无需多言,有些陪伴,早已刻进彼此生命,如同腕间这抹永不褪色的微光。 当日下午,晚自习前,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江逾白自发走上讲台。 他低着头,嗓音沉重而清晰: “对不起,我恶意散布耿星语同学的隐私,发表了极其错误、伤人的言论,甚至险些动手。我的行为卑劣、幼稚,更不配得到原谅。我向耿星语同学郑重道歉,也向大家道歉。我会承担一切后果。” 教室鸦雀无声。曾窃窃私语的人此刻皆默然。他们不仅目睹江逾白的狼狈,更感受到黎予那番理性而有力的话语所带来的威慑—— 那是一种基于道理与实力的强大,令人无从反驳,更不敢轻易挑衅。 风波看似平息,可耿星语明白,心底那片冰冷的深海并未完全退潮。 只是这一次,她的腕间多了一缕来自黎予的、温暖的力道,将她稳稳锚定在岸边,未容她沉沦。反抗于她而言,并非激昂的宣言,而是即便浑身颤栗,也终于能立于原地,不曾逃离。 流言蜚语并未因一场当众道歉而彻底止息。它们像初冬清晨的薄雾,依旧在校园的角落缭绕、弥漫,甚至悄然转换了目标,从耿星语一人,蔓延至了黎予身上。 “听说高三那个黎予,为了护着高一那个女生,差点跟人动手……” “她们俩……关系是不是太好了点?感觉不太正常。” “黎予成绩那么好,怎么会……” 窃窃私语仍像风一样,不知从何处起,掠过走廊,钻进食堂,飘进操场。 然而,与之前那种盲目跟风、人云亦云的喧嚣相比,那日亲耳听过黎予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驳斥,或是从同学口中辗转听到那些掷地有声话语的人,心中似乎都悄然生出了一杆新的秤。 有人依旧带着固有的偏见,却也有人在议论时会迟疑一下,说一句: “不过……黎予学姐说的话,好像挺有道理的。” “江逾白那样做,确实太过分了。” “喜欢谁……说到底也是别人的私事吧?” 这些零星的声音,微弱得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不起巨大的涟漪,却清晰地标志着某种改变—— 一些人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而非仅仅被情绪和偏见裹挟。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力量微薄的蝼蚁。 这个认知不知从何时起,在她心底悄然生长—— 或许是从那天她站在众人面前条理清晰地驳斥江逾白开始,或许是从她看见有人因她的话语而陷入沉思开始。 年轻赋予她热血,也赋予她近乎天真的抱负。她开始相信,凭借一腔赤诚与坚持,或许真的能够撼动那些根深蒂固的狭隘。 世人固守的偏见像一座冰山,而她,愿意做那个执拗的凿冰人。 当她看到原本带着异样目光打量耿星语的人,眼中少了一丝轻蔑,多了一分犹疑的审视。 当她感受到原本一边倒的舆论场域里,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微弱却自主的声音…… 一股灼热的力量便在她胸腔里鼓荡。 这远远不够,她知道。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黎予偶尔还是会听到那些不肯停息的风言风语。但她不再只是沉默地敛下眼睫。她会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腕间那朵温润的贝母山茶——那是她们彼此守护的凭证,也是她力量的源泉之一。 她的目光会迎向那些窃窃私语的方向,沉静却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听到了,但我不认同,也不会退缩。 哪怕只能让一两个人,因她那日的言行而愿意停下脚步,用自己的心去思辨,而非盲目跟随大众的喧哗—— 那么,她就有信心,去影响第三个、第四个……直到这片土地上,能容纳下更多元、更自由的声音。 这并非黑暗中一线微不足道的微光,而是她亲手点燃的、意在燎原的星火。 这冰冷浪潮里生出的,也并非仅仅是一点慰藉的暖意,而是她决心要掀起的、足以融化坚冰的春潮。 第32章 理想 黎予越来越喜欢那个书院了。 以前去只是图个清净。可现在不一样了。那个书院装了很多东西。 午后的阳光透过古老的雕花木窗,在布满细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安静地洒在两人并排而坐的石桌上。 四周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的沙沙声,氤氲石头和木头的沉静气息。 黎予正对着一道物理题蹙眉,鼻尖萦绕上一缕清浅熟悉的香气,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下笔,侧头看向身旁正认真整理笔记的耿星语,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轻声问道: “你好像,特别喜欢山茶花?”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之前就总能在你身上闻到很淡的山茶花香。” 耿星语从笔记中抬起头,眼尾微弯,带着点被打趣的娇嗔: “你是狗鼻子吗?这么淡都能闻到。” 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腕间的手链,眼神柔和下来,“嗯,是挺喜欢的。觉得它纯洁,感觉…有一种很理想的感觉。” 她忽然将话题转向黎予,带着好奇: 第37章 “说起来,你呢?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比如…理想之类的?” 黎予的目光从她精致的侧脸移开,落回自己面前习题册角落,摇了摇头,声音平淡: “不知道。好像…没什么特别热爱,非它不可的东西。” “那大学呢?”耿星语追问,身体微微倾向她,“总该有想去的学校或者城市吧?” 黎予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留下一条短暂的痕。 “不知道。” 她重复着这个答案,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顺从,“我妈妈应该会让我留在云大。我姐姐也是那里毕业的。” 耿星语纤细的眉毛轻轻蹙起,流露出明显的不解: “为什么?以你的成绩,考去外面的985大学也绰绰有余吧?留在本地太可惜了。” “不知道。” 黎予第三次说出这个词,像在复述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我妈妈……她不希望我们离家太远。”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几乎融入了窗外风吹竹叶的细响,“以前初中毕业,就不让我去市一中读书,说离家远,不方便。后来有去市里参加运动会的机会,她也没同意。我姐姐……也是留在云大的。”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耿星语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杂质,只有纯粹的疑惑,“你自己想出去吗?” 黎予沉默了片刻,视线望向庭院里那棵苍劲的古树,枝桠伸向天空,仿佛在渴求更广阔的空间。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心底那点微弱的星光说了出来: “我……想去大城市看看。” “为什么想去?”耿星语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然的好奇,仿佛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 “机会…总会更多一些吧。” 黎予收回目光,看向耿星语,试图从她那里找到一些共鸣,“而且…我看你朋友圈,你好像经常去杭市?每个假期都会去。” “嗯,对呀。”耿星语点头,语气自然而随意,“每年寒暑假基本都会去那边参加书法集训,有时候周末短假也会飞过去看展或者参加活动。” “集训?”黎予对这个词所代表的频率和成本感到一丝讶异。 “我从四岁就开始练书法了。上四年级以后就开始去杭城参加集训” 耿星语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些许被岁月打磨后的淡然,“小时候不懂事,坐不住,不肯好好练,被我爷爷罚跪在书房里。那时候可讨厌墨水味道了。后来……爷爷不在了,没人再逼我,反而……”她笑了笑,“反而自己捡起来了,觉得挺好,常静清灵。” “所以现在是真的喜欢了?”黎予轻声问。 “嗯,喜欢。”耿星语的眼神笃定,那是拥有选择和热爱之人才会有的光芒。 她转而再次问道: “所以,你想去哪个城市?京市?沪市?还是哪里?” 黎予报出的两个地名带着不确定的试探,随即语气又弱了下去: “……再说吧。可能,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呢?”耿星语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黎予看似平静的心湖。这句话从她口中问出来,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理所当然。 黎予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袖口,低声道: “她是我妈妈啊……” 她需要找到一个更站得住脚的理由,“况且,我姐姐当年也……她也没反抗。” “那你姐姐,她自己是愿意的吗?她喜欢留在云大吗?”耿星语继续追问,试图理清这在她看来有些复杂的家庭逻辑。 黎予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疏离: “我不知道。她比我大六岁,我上小学时她已经初高中了,我们……不怎么交流。” 她和姐姐之间,似乎也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耿星语:“那你爸爸呢?” 黎予:“走了。长大后没见过他。” “只记得应该是我四岁那年,还没读书,大年初一那天爸妈因为我吵了一架…后来就没见过了。” 耿星语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说错了话。 “可这是你的人生啊!”耿星语的语气带着点替她着急的认真,“填报志愿是你自己的权利,她们理论上不能强行修改的。如果……如果家里实在不同意,想办法把户口迁出去独立,也不是完全不行……” 她说得轻松,仿佛“把户口迁出去”就像出门买本书一样简单。 黎予听着,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那是一种对方站在明亮温暖的玻璃房里,却对着站在寒风中的自己说“你为什么不进来”的隔阂感。 耿星语并未察觉,依旧充满信心地看着她: “而且我相信你!你成绩这么好,又聪明又冷静,你完全有能力去一个大城市,离开这里,你会有特别光明的未来。” 黎予抬起眼,望向她,反问:“那你呢?你的未来,想好了吗?” “我啊……”耿星语微微歪头思考,未来? 自己确实没想过,自己会有未来。 可是现在有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有未来。或许自己也会有和那个人一起的未来。 …… “可能会试着做个书法家?如果不行,就当个书法老师也挺好。” “老师?”黎予的声调微微上扬。 “对啊。”耿星语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对了,我觉得你讲题的时候就特别有耐心,很有……魅力。你以后会考虑当老师吗?你肯定会是个很好的老师。” “不会。”黎予回答得干脆,几乎带着点下意识的抗拒,“我不喜欢给别人讲题。” “那你为什么愿意给我讲?”耿星语看着她,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黎予耳根微热,别开视线,声音也低了几分:“你……不一样。” 她抿了抿唇,还是说出了真实想法,“我不喜欢给大多数人讲题,感觉……他们思维很慢,跟不上,讲起来很费劲,也浪费我时间。”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我还担心你给别人讲题别人会喜欢上你。” 耿星语轻轻笑了,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因为你给我讲题的时候,特别温柔,特别有耐心。如果你当老师,一定会是个能理解学生、很好的老师。” “好老师?”黎予像是被这个词触动,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那……还有坏老师,对吗?……” “当然有啊。”耿星语的语气瞬间淡了下来,先前眼里的光亮也黯了几分,她低下头,用指尖划过书本的扉页,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很不喜欢她们。” 一阵穿堂风吹过,带来庭院里竹叶沙沙的声响,也吹散了桌上草稿纸的一角。黎予伸手帮她按住,指尖在触碰到那张质地优良的道林纸时微微一顿。 她的目光落在耿星语低垂的侧脸上,忽然清晰地想起了张睿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也想起了那些关于她初中时因性格孤僻被老师带头孤立的传闻。 这一刻,她无比具体地感受到,耿星语所经历的"不喜欢",是何种具象的伤害。 可与此同时,一个更尖锐的认知刺穿了她——原来那些伤害,并不能真正摧毁一个被爱包围、被物质托底的人。 耿星语可以轻描淡写地说"把户口迁出去",可以随意谈起每年去杭城集训,正是因为她的世界有太多退路。 而她所拥有的"理想"和"选择",又是建立在怎样一种自己难以企及的底气之上。 这次廊下的对话,让她们在彼此的人生地图上又向前探索了一小块区域。黎予看到了耿星语世界里的开阔与明媚,也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世界的逼仄与无力。 她从小到大遇到的老师至少表面上是尽职的,因为她的成绩足以让老师对她和颜悦色。 而耿星语却在不同阶段遭遇了来自"师长"的恶意,也许正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太过显眼,却又没有足够的防备。 此前,黎予从未想过什么家境,什么身世。她只觉得喜欢就是喜欢,她们连性别都不在乎,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东西呢? 可是现在,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那是一种混杂着自卑、不甘与清醒的痛苦。 她突然明白,有些差距不是靠喜欢就能弥补的。耿星语的世界像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园,而她只是偶然被允许进入的访客,终究要回到自己那片需要奋力挣扎的土壤。 分别时,黎予回头看了一眼,恍惚中,那个少女没有走在自己身边,而是仍坐在那片光影里。 耿星语姿态娴静,与这古雅的书院融为一体,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样宁静美好的场景。 而她呢?她属于哪里?属于那个需要计算每一分钱该怎么花的世界,属于那个连梦想都要先问"能不能"的角落。 黎予心中,那颗想要挣脱束缚、去往远方的种子,却因此番对话,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第38章 她想去更大的世界,不仅仅是为了对抗母亲的控制,也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机会",更因为—— 她不想永远做一个隔着玻璃张望的人,不想每一次触碰美好时都要先计算代价。 或许,走出去,她才能真正获得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的力量,才能真正弥合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源于出身与经历的,无声鸿沟。 她要让自己配得上这片光影,而不是永远做一个卑微的仰望者。 第33章 自卑 夜晚的寂静让白日的对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耿星语辗转难眠,眼前不断浮现黎予谈及家庭时那闪烁躲避的眼神。 那个在众人面前永远挺直脊背、目光坚定的黎予,却在说起"妈妈会不会同意"时,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像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 她终于按捺不住,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刺破黑暗,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在吗?想问问黎予的事。』 消息刚发出就收到了回复。 『在的在的,这么晚还没睡?』 耿星语指尖轻颤,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听说你和黎予是发小,以前是邻居?』 『对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就住我家楼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多了解她一点。她家...以前是什么样的?』 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很久,终于等来回复: 『小鲤鱼啊...』 『这么说吧,我家搬过去时她家就在那儿了。那栋楼很老了,墙皮总是簌簌地掉,下雨天楼道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 『她妈妈在餐仕康做工,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回来。她姐姐那时已经上初中了,早晚都见不到人影。』 『黎予特别小的时候,大概刚上小学那会儿,放学回家总是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不会做饭,就经常来我家吃。我妈总说她懂事得让人心疼,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一定要抢着洗碗。』 耿星语看着发过来的一条条消息心微微揪紧。 『...那她家人对她怎么样?』 这次淳榕回复得更慢了,仿佛在字斟句酌: 『她妈妈...挺不容易的,但脾气也急。我记得小时候,她只要在外面玩得久一些,回家就会挨骂被打..』 『她姐姐倒是很护着她,虽然对她要求也很严格。记得有次隔壁有个邻居家的小男孩欺负她,她姐姐回来知道了直接过去踹开那家的门,当着对方家长的面把那男孩教训了一顿。』 耿星语的呼吸一滞。 她忽然明白黎予身上那种矛盾气质的由来——既有被生活磨砺出的隐忍,又有被狠狠保护过的傲骨。 『那她家境...是不是一直都不太好?』 淳榕发来一个叹息的表情。 『唉。何止是不太好。我听我妈说,黎予爸当年因为她妈连生两个都是女儿,在她还没上学时就离婚走了,再没出现过。她妈妈一个人打两份工供她们姐妹读书,经常深夜才能回家。』 『黎予特别节俭,也很懂事,完全是我们那片小区里"别人家的孩子"。』 『不过幸好她和她姐姐都特别争气,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她姐姐当年是我们县高考文科状元,照片现在还贴在校门口的荣誉榜上呢。』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耿星语心上。她想起自己那个永远温馨整洁的家,想起书房里整面墙的书法作品,想起每年寒暑假理所当然的集训和旅行。 『那你们现在还是邻居吗?』 『早就不是了。她初二那年,我们那栋楼被鉴定成危楼,不能再住人了。她家搬到了江边的廉租房小区,我家搬到了城南。后来我们上了不同的初中,联系就渐渐少了。』 『不过黎予还是老样子,永远考第一名,很厉害吧?』 重男轻女?危楼?廉租房? 耿星语不敢再问下去。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理想"和"选择"的讨论多么可笑,多么不食肉糜。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对黎予来说可能是要拼尽全力的挣扎。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一种疼痛。她的目光落在渐渐暗下去的屏幕上,手指再敲不出一个字。眼眶发热,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屏幕忽然再次亮起: 『先不说了我很困了,下次带你去我们小时候待过的地方看看呗,虽然现在都拆了。』 耿星语用力擦去眼泪,回复: 『好。』 这个字承载着她从未有过的重量。她忽然懂得,爱一个人,不仅要爱她的光芒,更要理解她光芒背后的阴影。 而她所要做的,不是施舍同情,而是真正走进那个她从未了解的世界,读懂那些沉默背后的坚韧。 —————————————————— 次日午休,耿星语站在教学楼楼梯间的弧形台面前,后背轻靠着斑驳的绿漆墙面。头顶上方是老式的铁艺窗栏,锈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窗外凤凰花树凋零的枝桠在灰蒙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索。 今天冬天好像格外冷些。 除了透进来的稀薄阳光,再难感受到暖意。 当她看见那个蹲在自己脚边看书的女孩时,昨夜得知的一切涌上心头,心脏忽然被一种酸涩的理解填满。 她忽然读懂了黎予那些默默低下的头,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藏在坚强外表下的脆弱。那些她曾经不解的沉默,此刻都有了答案。 "好了,你回去睡会儿午觉吧。"她低下头,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黎予摇了摇头,细软的发丝在她膝前轻蹭,像只寻求安抚的小动物。 "不嘛,我要再背一会儿单词。"女孩的声音带着恃宠而骄的软糯。 耿星语拿她没办法,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发丝比想象中更柔软,带着阳光的气息。 "好了,乖~"她柔声哄着,"今天周六,晚上我等你一起放学好不好?" 黎予猛地扬起脸,眼睛一下子被点亮,露出毫无防备的灿烂笑容:"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由于身高的差距,这是耿星语少有的能俯视黎予的角度。 从上方看去,黎予仰起的脸庞格外稚气,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欢喜。 耿星语又捋了捋她的头发,指尖忽然停顿: "你的头发怎么有两个发旋啊?" 黎予身体明显一僵,下意识捂住头顶,声音变得急促:"天...天生的。" 耿星语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常:"怎么了?" "我也不想要两个发旋..."黎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我妈说,一个好两个坏三个死的快。" 又是这些伤人的话。耿星语想起之前黎予也曾因类似的话困扰。 "我上次不是叫你不要信这些吗?"她语气坚定,"都是封建迷信。" 她俯下身,拿开黎予捂着脑袋的一只手,仔细端详那两个小小的发旋,忽然发现它们旋转的轨迹恰好形成一个微妙的心形。 "再说了,很可爱啊。"她的声音温柔下来,"这两个发旋,转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爱心。" 黎予慢慢放下另一只手,再次仰起头,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真的吗?" "真的。"耿星语浅浅一笑,那笑容清晰地倒映在黎予清澈的眼底。 看着黎予如释重负的表情,耿星语爱不释手地又揉了揉她的短发。这一次,黎予没有再躲闪,反而迎合着蹭了蹭她的手心。 "好了,快回去吧,好好午休。"耿星语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黎予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好哦,那我走了。"她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黏在耿星语身上,直到拐过楼梯转角。 耿星语独自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黎予发丝的触感。窗外依然寒冷,但她知道,她要让这个女孩明白,她所有的与众不同,都是独一无二的美好。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教学楼里瞬间涌动着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耿星语收拾好书包,穿过熙攘的人群,径直走向高三那层的教室。 高三的走廊总有种不一样的氛围,连空气里都飘着试卷和劣质咖啡混合的味道。 她在黎予班级的后门边停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安静地等着。 教室里,黎予罕见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浸在题海中。她早早地把试卷整理好,将东西小心地塞进有些旧但很干净的斜挎包里,右手调整了一下背带。 她像是带着点独特的感应,抬头望向教室后门时果然对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要回去了啊?活久见。”同桌惊讶地看着她少见的准时。 黎予收起自己的凳子,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对,我要去‘约会’。” “约会?” 第39章 “约会?” “约会?” 周围几个耳朵尖的同学齐刷刷地投来惊讶的目光,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黎予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热,笑着加快了脚步:“我先走了,明天见。”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些好奇的视线和背后的喧嚣,转身大步走出教室并带上了后门。 那个靠在墙边的身影让她瞬间安心,所有的不自在都化成了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走吧。”她走到耿星语身边,声音轻快。 耿星语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尖,又想起刚才教室里的小骚动,心里了然。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很自然地伸手,帮她理了理刚才被书包带压住的衣领。 “笑什么呢?”耿星语看着她藏不住笑意的嘴角,忍不住问。 黎予摇摇头,笑意更深:“没什么。”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就是觉得……挺好的。”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融入放学的人流。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暖意。黎予侧头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哪怕是永远上高三,她也愿意。 “你们教学楼,好像连空气都比我们那边紧张。”耿星语看着她略显疲惫的侧脸,轻声说。 黎予转过头,眼里带着笑:“以前觉得高三挺可怕的,现在……”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有风吹过,撩起黎予额前的碎发。耿星语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轮廓,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你刚才出来前是不是在教室里说什么了?” 黎予的耳根瞬间红了,好在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她低头捏着书包带子,声音闷闷的:“她们非要问……我就随口一说。” 耿星语有些莫名紧张,“所以你的同学都知道我们都关系了?” 第34章 相拥 "没有特意说过……我身边应该还没人知道我在谈恋爱。" 这句话轻轻落下,耿星语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目光转向操场跑到外的行人。 "哦。"她轻声应道,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叶子,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 黎予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里细微的变化,歪过头试图捕捉她的目光: "怎么了?"她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困惑。 "没什么。" 耿星语摇摇头,心里暗自叹息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真是迟钝得可爱。 黎予更加不解地歪头,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啊?" "就是突然觉得,"耿星语终于转回头看她,眼里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你的情商有时候真的不太高。" 这话说出口时,她心里其实带着几分抱怨。 黎予立刻反驳,眼睛睁得圆圆的: "有吗?我觉得我情商很高啊!" 耿星语轻哼一声,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你告白时写的那个公式,我都不惜得说……" 想起那张夹在试卷里的纸条,她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却又为这份笨拙的浪漫感到好笑。 ......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校外的林荫道上,斑驳的树影在她们身上缓缓流淌。夜色温柔地笼罩着她们,远处的教学楼还零星亮着几盏灯,像夜空中疏疏的星。 黎予轻声问,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校门诶,我…可以送你回去吗?" "送一小段吧。" 耿星语点头,悄悄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也要早点回去。"她心里其实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 走到分别的岔路口,转头路灯已然熄灭,巷子内一片漆黑。耿星语在巷子外停下脚步,影子在外面暖黄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就送到这里吧。"她轻声说,心里却有些依依不舍。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声音轻柔得像夜风: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朋友我们在交往呢?"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一路,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黎予挠了挠头,目光有些游移 :"我不知道,还没想好……"她其实是在担心,不知道该如何向别人描述这份珍贵的感情。 "没事,"耿星语温声说,努力掩藏起心里那点小小的失望,"慢慢来,不着急。说不说都可以的。" 她知道自己应该给黎予更多时间。 黎予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那你呢?你说了吗?" "乔乔她们几个不是都知道吗?"耿星语自然地接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另外就是我妈,我告诉她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什么?!"黎予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说的?" "就实话实说啊。"耿星语语气轻松,试图缓解她的紧张,"她又不反对。" 看到黎予惊讶的表情,她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 黎予低下头,盯着地上交叠的影子: "哦…这样啊。"这个消息让她既惊喜又不安,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一路上,有个念头在黎予心里辗转反侧。眼看就要分别,她终于忍不住欲言又止,手指紧张地扣着衣服口袋。 耿星语看出她的犹豫,在路灯下停下脚步,柔声问:"你今天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她其实早就注意到黎予一整晚的心不在焉。 黎予慌忙摇头:"没,没有啊……" 声音越来越小,明显底气不足。 "说实话。" 耿星语直视着她的眼睛。 黎予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我就是想……抱一下你……可以吗?不可以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 自从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在学校里,人多眼杂,黎予总是不好意思,两个人最多也就偷偷拉拉手。 今天难得一起走在校外,安静又没人打扰,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盘了一路,终于敢说出来。 耿星语站在原地,双手环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在黎予说出这个请求的瞬间,她的心就软成了一片,却还是想看看这个笨拙的人会怎么做。 黎予误以为她的沉默是拒绝,失落地低下头,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那我走了,明天见。"她转身就要离开,心里满是懊恼。 "站住。"耿星语叫住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你还想等我主动是吗?"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 黎予回过头,在路灯温暖的光线下,终于看清了耿星语眼中闪烁的笑意。对方刚刚环抱在胸口的手已然向她敞开。 她轻轻将对方拥入怀中,在这个被暖黄灯光温柔笼罩的街角,两个身影紧紧相拥。 冰冷的衣服相贴,好像没有多余的感受。 黎予加重了抱住怀里人的重量,小小的,瘦的可怜。 时间长一些才会有,温度从胸腔传来,蔓延在黎予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筋脉,酥酥麻麻的。 晚风有些凉,黎予抱得更紧了些。 她好像从没和人这样抱过,拥抱。 拥抱也会让人心跳不止。 最简单,最直白的心动。 黎予不知在耿星语的拥抱中沉溺了多久,像是在水底,听不清声音,水压抵在胸口,有些难以呼吸。 仿佛磨灭了时间,直到耿星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好了,我真的该回去了。”耿星语的声音从怀里传来,带着点笑意。 黎予慌忙松开手,脸颊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哦哦,好的,明天见。” 回家的路上,黎予的脑子还晕乎乎,差点撞上路边的电线杆,仿佛灌了一斤浆糊。 推开略显沉重的家门,老旧的合页发出"吱呀"一声叹息。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节能灯,光线勉强照亮狭小的空间,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黎予妈妈正坐在褪色的旧沙发上叠衣服,手中的动作机械而熟练,头也没抬。叠好的衣物在沙发扶手上堆成整齐的小山,每一件都叠得棱角分明。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她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平淡,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黎予弯腰解开鞋带,手指在鞋带上停顿了一瞬。鞋带有些磨损,打了两个结才系牢。 "今天周六,放的早。"她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把你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妈妈把手里的衣服对折,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动作一丝不苟,"你姐要搬回来住了。" 黎予直起身子的动作顿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微微发白: "。" "那我睡哪里?"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自己,目光落在鞋柜上那道深深的划痕上。 第40章 "你先在客厅睡几晚。"妈妈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语气不容置疑,像是早已做好的决定。 她伸手理了理鬓角散落的花白头发,继续叠下一件衣服。 "那她今天不是还不回来吗?" 黎予的声音轻得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游移到墙角那盆枯萎的多肉上,干枯的叶片蜷缩着,像一个个握紧的小拳头。 "叫你搬你就搬,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妈妈重新低下头,手指快速地将一件衬衫的袖子折向背后,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日常的例行公事。 刚刚在耿星语那里汲取到的一丁点温存,像被冷水浇灭的火星,"嗤"的一声就凉透了,只余下刺骨的寒意。 黎予张了张嘴,喉结轻轻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咬住了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味道。 算了。她好累,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肩膀不自觉地垮了下来。 她难道没有反抗过不公吗?那些声嘶力竭的争执,那些摔门而出的夜晚,那些砸在身上的巴掌,最后换来的永远是那句"我是你妈",还有那句轻飘飘的"那你报警把我抓起来好了",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 算了。 黎予默默走进自己那间不足八平米的小房间,轻轻带上门,木门与门框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缝隙。 她没有一个正经的书桌,墙角放的那个是她自己从旁边工地要的合成板钉的,边缘已经起毛,面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划痕。 桌上还摊着昨晚没做完的试卷,墙角堆着高高的辅导书,一个收纳箱都没有,书本直接摞在地上,最下面的几本已经受潮发黄。 她坐在床沿,看着小房间里的一切,又想着许久没见的姐姐,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收拾起来。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在水泥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支离破碎。 她想起刚才分别时耿星语眼中的笑意,那么温暖,温暖得像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她每一本书都放得格外轻,每一支笔都收得格外仔细,把最常用的几支笔单独放在一个铁盒里,那是她小学时,她从姐姐那里央求来的一个装糖果铁盒子,表面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她蹑手蹑脚地收拾,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主卧传来极大声的手机视频声音,夸张的笑声和背景音乐震得薄薄的隔墙都在轻微震动。 与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沉默形成讽刺的对比。黎予停下动作,静静听着窗外的风声,那风声像是呜咽,穿过窗户的缝隙,带来深秋的凉意。 算了。 比起声嘶力竭地去争论、去质问“为什么妈妈只爱姐姐不爱自己”,黎予更擅长,也更习惯于在这个家里做一个透明人。 这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一种在不对等的爱中摸索出的自我保护。 她也想理直气壮地去恨妈妈。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重的愧疚压了下去。 她找不到恨的理由,一个也找不到。 第35章 寒夜 妈妈一个人,用并不宽阔的肩膀和布满老茧的双手,硬是扛起了这个家,打工把她和姐姐拉扯大。 那些记忆是清晰的,无法磨灭—— 天还没亮,妈妈就推着清洁车去扫大街、扫公园。 小小的黎予放暑假时,没人看管,就拿着暑假作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写。 偶尔看到妈妈吃力地搬运垃圾箱,她会立刻跑过去,用小小的身子帮忙托一把。 那一刻,妈妈汗湿的脸上会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会用难得温和的语气说: “去写你的作业,别弄脏手。” 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妈妈,是一个对抗着整个世界偏见的、独立而伟大的女性。 她吃苦耐劳,她坚韧不拔,她值得所有的尊敬。 唯独,对黎予而言,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黎予想破头也想不到妈妈不喜欢自己的理由。 如果和那个抛弃她们的男人一样,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那为什么同为女儿的姐姐,却能独享妈妈的关注和笑容? 这个无解的难题,像一团乱麻,堵在她的心口,年复一年,越缠越紧。 比起那些情绪失控时的责骂,黎予更害怕的,是母亲日复一日的漠视。 她从来不会问黎予考得怎么样,在学校开不开心,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在妈妈那里仿佛是一片虚无。 甚至——黎予人生中第一次生理期的惊慌与无措,都是姐姐放学回来后悄悄教她如何处理的。妈妈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毫不在意。 从前,黎予还会在心里为妈妈找借口:她只是太忙了,太累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我。 她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安抚那份渴望被看见的心情。 可每当姐姐回来……家里那套运行已久的、漠视的规则仿佛瞬间失效。 妈妈会主动问姐姐大学生活顺不顺利,会做她爱吃的菜,会花钱给姐姐上补习班,那短暂的温情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黎予平日里的所有寂寥。 一切都变得如此明显,让她连自我欺骗都无法继续。 算了。 客厅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黎予身上。 她蜷在沙发里,犹豫了很久,才在手机屏幕上敲下那行字,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只留下看似随意的一句: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几乎是在消息送达的瞬间,对话框顶端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这短暂的几秒钟,让黎予的心跳莫名加快。 姐姐的回复很快弹了出来: 『这么晚还在玩手机?明天不用上学?』 隔着屏幕,黎予仿佛都能看到姐姐微微蹙起眉头,带着点责备又关切的表情。 这熟悉的语气,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点点。 她指尖微动,正想解释,姐姐的第二条消息紧接着跟了过来,语气笃定: 『明天下午就到。赶紧睡觉,别熬夜。』 一种被看穿的心虚混合着“明天就能见到”的隐秘喜悦,在她心里交织。 她有很多话想问,想倾诉心里的委屈,但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只化成了一个最简单顺从的字: 『好』 她加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表情 ,像是无声的“晚安”。 对话结束了。 黎予却没有立刻放下手机。她盯着那个短短的聊天界面,反复看着那几句简单的对话,仿佛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更多信息。 夜深了,她蜷缩在客厅坚硬的沙发上,用那件旧卫衣蒙住头,试图隔绝主卧隐约传来的视频声音,也试图隔绝心里那片挥之不去的凉意。 她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那份被至亲之人视若无睹的孤寂,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深重。 一天在期盼中被拉得很长,又仿佛眨眼就过去了——至少,靠着"姐姐今天就要回来"这个念头,黎予是这么觉得的。 她早已做好了推开家门就能见到姐姐的准备,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练习了好几遍。然而,进门后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熄了她满腔的雀跃。 只有主卧的门缝下,渗出些许微弱的光。 黎予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近,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是妈妈和姐姐。 她停在门口,抬起的手最终没有敲下去。好吧,自己还是先去洗漱吧。她默默转身,走向卫生间。 就在她挤好牙膏时,主卧里的交谈声渐渐停了。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脚步声朝着亮灯的卫生间而来。 黎樰站在门口,看着嘴里满是白色泡沫、鼓着腮帮子的妹妹,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终于舍得回来了?"她语气里带着亲昵的调侃。 黎予赶紧拿出嘴里的牙刷,口齿不清地回应,眼睛亮晶晶的:"姐!你回来啦!" 黎樰走进那间逼仄的卫生间,很自然地站到妹妹身边。 黎予确实比姐姐高了那么一点点,大概两公分,但黎樰还是习惯性地抬手,熟练地揉了揉妹妹细软的短发,手感还和小时候一样。 "嗯,回来了。"黎樰的声音带着笑意,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天不是周日吗?你中午怎么没回来?冰箱冷冻第二层给你带了小蛋糕,不过今天洗漱了就不能吃了,明天再吃。" "最近疫情不是又反复了嘛,学校封闭管理,没放我们出校。" 黎予快速漱完口,目光一直黏在姐姐脸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快点收拾了睡觉吧,"黎樰习惯性地嘱咐,"高三不忙吗?我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第41章 "好的姐。"黎予乖乖应着。 "对了,"黎樰直起身,目光扫过客厅沙发上那明显是临时铺开的被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别睡沙发了,我看那弹簧都快不行了。你别听妈的,先跟我挤挤吧。" "好!"黎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回答得又快又响亮,生怕姐姐反悔。 夜晚,两姐妹并肩躺在黎樰那张不算宽敞的旧木床上,就像无数个小时候的夜晚那样。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柔和的光晕,也将斑驳的天花板照得朦胧。 "姐,"黎予在黑暗中侧过身,面向姐姐,"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床板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岁月的叹息。 "我考公笔试已经过了,"黎樰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平静,"在家待几天,还要赶回去准备面试。具体待多久,看情况咯。" 沉默了一会儿,黎予的声音带着点好奇,又有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姐……你谈恋爱没?" "你问这个干嘛?"黎樰轻笑一声,床又"吱呀"了一下,似乎是她转了个身,"谈了怎么了?还不准你姐谈恋爱了?" "也是,你长得那么好看,"黎予也跟着笑,身体因笑意微微颤动,引得床又发出抗议般的"吱呀"声,"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圣诞节床上都被那些男生送的过度包装的苹果堆满了,我都没地方睡觉。" "别乱动,"黎樰轻轻拍了她一下黎予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背,"不然你今天也没地方睡觉。" 黎予立刻规规矩矩地躺好,但嘴上却没停:"那……"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妈知道吗?" 她指的是谈恋爱的事。 "我还没告诉她。"黎樰的语气淡了些,随即敏锐地反问,"怎么,听起来很有经验?是你谈恋爱了吧?" "……" 黎予一时语塞,黑暗中,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我虽然不反对你高中谈恋爱,"黎樰的语气认真了起来,带着长姐如母的关切,"但是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影响学习,更不能逃课去谈那些有的没的,听见没?" "……我像那种人吗?"黎予小声嘟囔,带着点被看穿的心虚,又有被信任的温暖。 她在黑暗中悄悄弯起了嘴角,感受着身边姐姐传来的安稳气息,鼻尖是姐姐身上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个拥挤的小房间,此刻仿佛驱散了所有阴霾,充满了久违的、名为“家”的温暖。窗外的风声也变得柔和,像是为这难得的宁静夜晚哼唱的摇篮曲。 冬天好像提前降临了,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寒意。天色亮得越来越晚,清晨六点半,街道还在沉睡,除了零星几个挥动扫帚的环卫工人,就只剩下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的学生们。 寒风像是无孔不入的细针,穿透一层又一层的衣物。大家纷纷套上了最厚的装备,里三层外三层,臃肿得像一只只法式小面包,以此对抗着凛冽的江风。 "诶你听说了吗?隔壁县好像有人确诊了!"临近学校的时候行人也多了起来,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压低的声音里混杂着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是吗?我的天!那我们会不会也回家上网课啊?" "好啊好啊!回家上网课多好,不用早起还能躺被窝里听课!" 周围的议论声嗡嗡地传入耳中,黎予却没有加入讨论。 她耳朵被口罩的细带子勒得生疼,血液似乎都不流通了,此刻又被江风一吹,冻得完全麻木,直到走进暖和些点的教室,冻僵的耳朵慢慢回温,那麻木才褪去,转为清晰的、一阵阵的刺痛。 同桌凑过来,脸上带着同样的消息带来的躁动:"黎予,你听说了吗?隔壁县的学校好像真的停课了!" 黎予把冻得发红的手揣进兜里,眉头微蹙: "怎么又来……怎么每次这种‘好事’轮到我们,感觉都是在遭罪呢?" "停课还不好吗?"同桌不解,"今年冬天这么冷,停课就可以睡懒觉了啊!不用顶着这种鬼天气出门了。" 黎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意味不明的笑,没有接话。 不好。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停课了,不在学校,就见不到……那个让她愿意顶着寒风早起,让她觉得这臃肿笨拙的冬日也有一丝期盼的人了。 那个此刻或许正坐在高一教学楼里,也听着同样传闻的耿星语。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光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这个冬天,似乎因为这份刚刚萌芽、却可能被疫情阻隔的牵挂,而显得格外漫长和寒冷了。 第36章 隔离 早读声像是被寒风催逼着,在教学楼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带着一种困倦的机械感。 当高主任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读书声微妙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在一片刻意营造的专注中重新响起,只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不自然的响亮。 他依旧沉默地步入教室,步伐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那视线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从容,让每一个与之接触的学生都不自觉地正了正身子。 巡视完毕,他缓步走上讲台,双手轻轻撑在讲桌边缘,脸上是惯常的温和,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同学们,打扰一下早读。”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 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 “高三上学期的旅程即将抵达终点。”他开门见山,语气平稳而笃定,“距离高考,时间已经可以用天来倒数了。这是你们人生中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我希望大家能沉住气,牢牢把握住这次能够决定未来走向的机会。” 他没有使用过于激昂的语调,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学生的心上。 紧接着,他没有赘述空泛的大道理,而是结合近几届学生的真实案例,平实地分析了最后冲刺阶段的心态调整与学习方法,言辞恳切,句句落到实处。 黎予面上保持着聆听的姿态,眼神却落在摊开的英语课本边缘,心思早已飘远。 周围不少同学起初还被那沉稳的语调吸引,听着听着,眼皮又开始打架。 高三的日子就像不断重复的陀螺,抽走了太多鲜活的色彩。 …… “另外,通报一个情况。”高主任话锋平稳地一转,神色稍稍凝重,“根据最新的疫情防控通知,我们周边区域的形势比较严峻。” 这句话瞬间激醒了那些昏昏欲睡的脑袋。底下立刻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要停课了吗?” “是不是能回家了?” 期待与不安在空气中弥漫。 高主任抬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教室迅速恢复了安静。 “具体的安排,学校还在根据上级指示紧急商讨。”他语调依旧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不过,基于我们学校住宿生占绝对多数的情况,初步预案是—— 数量极少的走读生,可能需要克服一下困难,暂时统一安排到宿舍空余床位居住。” 他目光扫过全班,重点在那几个走读生身上停留了一瞬,包括黎予。 “教学活动,原则上会尽力维持正常进行。请所有同学务必做好个人防护,口罩务必规范佩戴,这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负责。” 话音刚落,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哀叹。 “啊……为什么不能直接放假啊……” “还要上课……” “住校好麻烦……” 原本对此事并未太上心的黎予,心里“咯噔”一下。她,正是那“极少数”之一。 要住校了? 一丝本能的抗拒闪过,但下一秒,一个更清晰、更强烈的念头猛地攫住了她——住在学校,意味着她几乎二十四小时都会待在这里。那岂不是……从清晨到日暮,都有可能见到耿星语? 高主任行事向来稳妥,他口中“初步预案”,基本等同于最终决定。 黎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如果住校,早上是不是能更早地去食堂,说不定能“偶遇”同样早起吃早餐的耿星语?也许中午也能多出十几二十分钟去找她,哪怕只是在她们教室门口站一会儿,说两句话也好。晚自习结束后,回宿舍的路上,夜色深沉,是不是……也有了更多可以并肩走一小段路的理由? 这突如其来的安排,简直像为她量身定做的、能够正大光明靠近耿星语的通行证。 想到这里,那点对陌生环境的不安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隐秘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太好了!她几乎要按捺不住上扬的嘴角。这不仅是解决了通勤和潜在的隔离风险,更是为她本就渴望靠近的心,铺开了一条康庄大道。 早读休息的铃声响起,同学们大多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桌上抓紧补眠。黎予却腰背挺直,眼神清亮,从书桌里利落地抽出下节课的习题集,指尖都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轻快。 第42章 她感觉自己瞬间被注满了能量,这沉闷压抑、被疫情阴影笼罩的冬日,仿佛也因为这个消息,而透进了无比明媚温暖的光。 黎予和耿星语早已形成一种无言的默契,至少,在正式在一起之前就是这样了。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往往就能传递许多未言明的心事。 果然,在食堂靠窗的老位置,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耿星语正和徐乔乔、许知州、程彩坐在一起,几个女孩围坐着,餐盘里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黎予学姐!”眼尖的许知州率先挥手打招呼。 黎予走过去,很自然地在耿星语身边的空位坐下。 她们的膝盖在桌下轻轻碰了一下,耿星语侧头看她,眼睛弯了弯,没说话,却把桌上那瓶没开封的酸奶推到了她手边。 “我有一个消息,你们肯定不知道,想听吗?”黎予带着点小得意卖着关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耿星语脸上。耿星语果然抬起头来看她,带着询问的神色。 “刚通知的。”黎予顺势接过耿星语推来的酸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对方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顿。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因为疫情的原因,走读生好像要搬进学校宿舍暂住了。” 耿星语闻言,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微妙的担忧。 徐乔乔听完也下意识地看向耿星语,仿佛早已料到她会露出这副神色。 许知州本来激动的神色又按了下去,撅起嘴:“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要放假了呢,白高兴一场。” 黎予看着她那模样,轻笑一声。 一直安静的程彩则平静地问:“学姐你好像看起来……还挺开心?” 黎予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没有吧?” 可她试图压下的嘴角,还是泄露了真实情绪。 徐乔乔放不下那份担心,忍不住追问黎予 :“是所有人都要吗?高一的走读生也要?” 黎予被问住了: “不知道诶,我们班主任没说具体范围。我记得你本来就是住宿生啊,怎么了?” 她有些疑惑。 耿星语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徐乔乔的腿,给她递了个眼色,暗示她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徐乔乔接收到信号,话到嘴边改了口:“没什么,就是……星语她,不太能适应住宿环境。” 黎予这才反应过来,转头望着耿星语,关切地问:“你……不习惯住宿吗?是有哪里不舒服?” 耿星语垂下眼睫,用勺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想了一个好糊弄过去的答案: “嗯,没什么大事,就是……神经有点衰弱,睡不惯陌生的床,不太喜欢。” 黎予看着她的侧脸,心里明白了这或许不是全部原因,但也不再追问:“好吧。” 早上那点因为可能拥有更多相处时间而燃起的激动小火苗,仿佛被这盆冷水“嗤”地一下浇熄了大半,只剩下湿漉漉的失落。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就像早上还能因为可能一起住校而偷偷高兴,中午就能因为这个可能性落空而瞬间低落。 而到了下午,现实告诉她们,连这点纠结都显得多余了—— 学校的安排再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高主任在晚自习前再一次走进教室,面色比上午更加凝重。他没有多余寒暄,直接下发了学校的紧急通知。 “疫情形势急转直下,过于严峻。”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为保障全体师生的健康安全,现决定:全校即刻停课,开始放假。具体复课时间,等候进一步通知。”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教室里轰然爆开。全体学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哗然。 那些来自乡镇、离家遥远的孩子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粉笔灰在夕阳的余晖中飞舞。 好在学校的后续安排还算妥当、迅速,安抚着这片慌乱。广播里很快传来调度指令,为需要远途回家的学生协调安排大巴车辆。 黎予收拾好东西,除了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把她肩膀勒出深痕的斜挎包,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纸箱,里面装满了课本和厚厚的一二轮复习书。 她看着这堆“家当”,正发愁该怎么把它们弄回家,心头却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丝冰凉的不安,像被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这感觉来得突然却强烈。她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先去找耿星语。 她逆着校园里搬运行李、喧闹嘈杂的人流,朝着高一教学楼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份惴惴不安在她胸腔里迅速膨胀,心脏跳得又重又快,几乎要顶到喉咙口。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要见到她,立刻,马上。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她在心里催促着自己,脚步越来越急。 终于,在熟悉的,高一教学楼那枯萎的凤凰花树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耿星语背着双肩包,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她上次在阶梯教室的走廊上看到的一样。 “耿!”黎予忍不住喊出声,气息因为奔跑而有些不稳。 耿星语闻声回头,看到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蹙起眉,语气带着些责备: “你怎么又跑得这么快?之前不是让你跑慢一些,又不急这一时。” 黎予在她面前站定,平复着呼吸,目光紧紧锁住她: “我……我是想来和你说再见的。”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恋和不舍。 第37章 矛盾 耿星语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禁轻笑一声,抬手帮她理了理跑乱了的刘海:“又不是见不到了。回家了我们还可以发消息,可以打电话啊。”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安抚的力量。 “我知道。”黎予低下头,看着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声音轻了些,“就是……突然特别想见你一面。” 沉默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你东西多吗?怎么回去?”黎予抬起眼,关心起实际问题。 耿星语示意了一下自己轻便的书包:“不多,我妈妈来接我,应该快到校门口了。” “好……”黎予点了点头,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听到“妈妈来接”时,似乎被稍微抚平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散去,“那……再见。” “嗯,要也要走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耿星语朝她挥挥手。 黎予站在原地,看着耿星语转身汇入人流,走向校门的方向,心头那丝奇怪的情绪依旧萦绕不散。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觉得空落落的。 她转身,独自回到自己那栋略显冷清的教学楼。背上那个重得要命的斜挎包,勒得她肩膀生疼,然后深吸一口气,搬起那箱沉甸甸的书,一个人步履有些蹒跚地朝校外走去。 学校里,学校外,到处都是戴着口罩、行色匆匆的家长和学生,人声鼎沸,拥挤不堪。 可置身于这片喧闹的海洋里,黎予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就在她低着头,艰难地随着人流挪动时,街道对面,一个身影正用力地朝她挥手。 “姐!你怎么来了!” 黎予惊喜地喊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份沉重的孤独感,在看到姐姐黎樰的那一刻,瞬间被冲散了大半。 黎樰看着自家妹妹抱着一大箱书,被重量压得腰都弯了,赶紧伸手过去接那沉甸甸的纸箱,语气却故意淡淡的:“路过。” 黎予顿时眉开眼笑,肩膀一轻,心里更是一暖,笃定地说: “你骗人!你就是特意来接我的!” 那点因为疫情和离别带来的阴霾,在见到姐姐的这一刻,仿佛被驱散了不少。 黎樰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把纸箱稳妥地放在电动车踏脚板的前方:“快别贫了,把书放好。” 黎予这才注意到姐姐身旁停着一辆半新的浅蓝色电动车,眼睛一下子亮了,惊喜地问: “姐!你哪儿来的小电动!?” “怎么?”黎樰一边帮她固定箱子,一边挑眉,带着点佯装的不满,“你姐我看起来像是连辆小电动都混不上的吗?” “嘿嘿,不是不是。”黎予笑嘻嘻地摇头,赶紧跨坐到后座上,双手自然地扶住姐姐的肩膀。 初冬的傍晚,风已经带着明显的寒意。车子启动,冷风迎面扑来,黎予缩了缩脖子,把脸往姐姐背后躲了躲,小声嘟囔: “姐,我冷,你开慢点。” 黎樰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细微颤抖,嘴上却不饶人:“要求真多。” 话虽如此,车速还是明显放缓了一些。她顿了顿,又故意凶巴巴地补了一句: 第43章 “爱坐坐,不爱坐下车自己走回去。” “我坐我坐!”黎予赶紧把脸贴在她不算厚实却让人安心的背上,汲取着一点温暖。 电动车平稳地行驶在渐暗的街道上,路灯陆续亮起。 “你们这次放多久?”黎樰迎着风问。 “不知道呢,老师没说,就看疫情什么时候控制住吧。”黎予回答,声音有些闷。 “那学习怎么办?要上网课吧?” “嗯,应该要。” “我那台旧笔记本你拿去用吧,放在家里我也用不上,配置虽然一般,但上个网课应该没问题。屏幕大些,你看着也方便。” 黎樰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黎予心里一热,抓紧姐姐的手又紧了紧,声音里带着雀跃:“好!” 电动车在老旧的小区楼下停稳。黎予把那个沉重的纸箱搬上楼,一进家门,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抱着斜挎包飞快地钻进了暂时和姐姐共享的房间。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枕头下掏出手机,手指快速滑动,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对话框。身体还带着室外的寒意,心却因为期待而微微发热。她靠在墙角,低着头,指尖在屏幕上敲打: 『我到家了。你到了吗?』 发送。 想了想,又追了一句: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她盯着屏幕,紧张又期待地等着回复,完全没注意到姐姐黎樰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上,正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黎樰看着妹妹那副全神贯注、连呼吸都放轻了的样子,以及那微微抿起却控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这神态,完全藏不住事。 黎予感觉到目光,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姐姐带着笑意的、了然的眼神。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忙脚乱地想按熄屏幕,脸上“唰”地就红了。 “咳……”黎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欲盖弥彰地问:“姐,你……你站那儿干嘛?” 黎樰没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走进来,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调侃: “没什么,就是看看是哪个小没良心的,一回家就抱着手机,连去接你亲姐都忘了。” 黎予的脸更红了,耳根都在发烫,嘴硬道:“我……我就是在回同学消息,问作业的事……” “哦——问作业啊——”黎樰故意拖长了语调,走到书桌旁,拿起那台准备给妹妹用的旧笔记本,状似随意地说,“那正好,我这电脑好像有点卡,你待会儿‘问作业’的时候,顺便帮我看看?” 这话里的调侃意味再明显不过。黎予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跺了跺脚,声音带着羞恼:“姐!” 黎樰见好就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行了,不逗你了。电脑给你放这儿了,‘问作业’的时候……注意分寸,别聊太晚。” 她特意在“问作业”三个字上加了重音,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口时转头又说了一句:“我趁着小区还没封锁出去买点东西,我回来的时候最好发现你已经睡了,不然的话……”还象征性地捏了捏拳头,以示恐吓。 黎予长长舒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后背却因为刚才的紧张冒了一层薄汗。她收起姐姐拿来的电脑,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耿星语的回复: 『我也刚到一会儿,刚收拾完。』 后面跟了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 看着那个可爱的表情,回想着姐姐刚才了然又包容的眼神,黎予靠在墙角,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那种被看穿的羞窘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默默支持和守护着的安心感。 隔离封锁的日子异常没劲,像一杯被反复冲泡的茶,淡得尝不出任何滋味。 生活被简化成单调的循环:对着屏幕上课、刷题、吃饭、下楼做核酸。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灰蒙蒙中,黎予世界里唯一鲜亮的色彩,就是手机另一端,与耿星语的连线。 她发现,在屏幕的另一端,自己似乎总能比真正见面时更勇敢,更肆无忌惮地表达想念。 她特别喜欢给耿星语发信息,仿佛这样就能将对方牢牢拴在自己的身边,填补因隔离而产生的巨大空洞。 从清晨的“我醒了”,到刷牙时的“薄荷味的牙膏好辣”,再到网课间隙的“今天复习了什么内容”,甚至是“午饭吃了些什么”……事无巨细,恨不能将自己的每分每秒都直播给她。 这种密集的分享,与其说是爱意,不如说是一种潜藏不安的确认——确认自己仍在被关注,被需要。 起初,耿星语似乎也乐在其中,带着初识恋情的新鲜感,会一条一条认真地回复: 『早呀,我再睡五分钟。』 『我的牙膏也是薄荷味的。』 『我们今天还没开始上课。』 『我今天没什么胃口,还没吃饭。』 这种有来有回的即时互动,是黎予枯燥隔离生活中最甜美的慰藉,让她暂时忘却了外界的混乱和家庭的压抑。 然而,过了两天,黎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耿星语的回复开始变得迟缓,而且不再是每条必回。 她会跳过那类琐碎分享,只选择性回复一些关于课程或者明确问句的信息。 这种变化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黎予极度敏感的心。 她看着自己发出的好几条消息孤零零地挂在对话框里,后面空空如也,一种熟悉的、即将被抛弃的恐惧感慢慢堆积起来——就像小时候看着妈妈只对着姐姐笑,就像一次次被告知“你要懂事”。 她不理解。 明明之前都回复的,为什么现在不回了? 是自己话太多,让她烦了吗? 还是……她终于也像别人一样,开始厌倦自己了? 一种混合着童年阴影的委屈和青春期的赌气开始在她心里发酵。她决定“反击”——用一种幼稚但自认为直接的方式,去索要那份她赖以生存的关注。 于是,在又一次发出三条消息只得到一条关于课程的简短回复后,黎予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然后用力地在对话框里敲下带着指控和恐慌的质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还是说你不喜欢我了吗?』 发送。像投出一颗试探的石子,却期望能激起巨浪。 过了几分钟,耿星语回复了,是一个简单的问号:『?』 这个冰冷的问号在黎予看来,是彻底的敷衍和不耐烦,坐实了她的所有恐惧。 她的脾气和不安彻底上来了,之前积压的所有委屈瞬间爆发。她抿紧嘴唇,手指带着决绝的意味飞快移动: 『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我不打扰你了。』 典型的赌气式发言,带着“快来哄我”的潜台词,也带着自毁的倾向。 她发完就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整个人扑进被子里,心里又气又酸,还带着坠入冰窖般的害怕——害怕对方真的就顺势不再理她。 第38章 忧 疫情封锁的第一天,清晨六点四十七分,耿星语在熟悉的窒息感中醒来。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让她每次呼吸都需要刻意用力。晨重夕轻,她早已习惯。 但今天有些不同——枕边的手机屏幕正微微发亮,显示着三条未读消息。她伸手拿过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 『早安,我们今天就要开始上课了,还有线上早读,呜呜』 发送者:黎。 耿星语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她点开对话框,看到更早的两条消息: 凌晨一点十三分:『突然醒了,想到明天见不到你』 凌晨五点二十一分:『做了个噩梦,解封了我就立马去找你好不好』 她将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屏幕传来的微弱温度,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遥远的温暖传递到心里。 黎予总是这样,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关心。这份关心像一剂强效药,暂时缓解了她清晨惯有的绝望感。 在床上躺了二十分钟,她才终于积蓄够力气起身。洗漱时,她盯着镜子里苍白的脸,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色。 她尝试挤出一个微笑,但镜中的笑容僵硬而勉强。算了,她放弃了这个努力。 上午八点,强大的生物钟让她再无睡意。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客厅地板上铺开一片朦胧的光斑。 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仿佛明天就会收到解封的讯息。耿星语蜷缩在沙发角落,膝盖上摊开着一本《追风筝的人》,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她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每一行文字都在眼前跳跃,却无法组成有意义的句子。她叹了口气,索性合上书,望着窗外出神。 九点刚过,她按时服完药。母亲柏岚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果盘里各种水果鲜艳的色彩在白色瓷盘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第44章 "星语,在看书啊。" 柏岚在女儿身边轻轻坐下,声音里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脆弱的平衡。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衣的袖口。"刚吃完药是吧。" 耿星语抬起头,看见母亲眼下淡淡的青灰色,心里微微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母亲又一夜未眠。 "源江县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疫情那么严重,现在全城封锁了。" 柏岚用牙签插起一块苹果,递到女儿面前,"这个月的复查......恐怕去不了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耿星语心上。 "昆城"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耿星语接过苹果,却没有吃。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家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看到了心理咨询室窗外那棵永远不开花的三角梅,听到了隔壁病房那个女孩夜里的哭声。 在那里度过的两百多个日夜,每一天都像是在深水里挣扎。 昆城,本该是四季如春的美丽城市,但在她的记忆里,却每天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她在医院走廊不停地来回踱步,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直到护士温柔而坚定地把她带回病房。 还有那些情绪失控时,被束缚带固定的日子,冰冷的触感贴着皮肤,让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 "我已经给你主治医生发了邮件,"柏岚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强撑的镇定,"看看能不能先把药寄过来。虽然现在快递也受影响,但妈妈一定会想办法的。" 耿星语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为你,千千万万遍"那一行字。 那个淡蓝色的药盒,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床头柜里,她今早刚数过。已经到了月底。其实数不数都知道了,剩下的药片撑不了几天。 她想起自己曾经那些不配合治疗的日子,总是私自断药。每次断药后,世界就会变得扭曲而可怕,那些负面想法像潮水一样涌来,让她喘不过气。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不想再那样了。黎予的出现,让她想要好起来,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爱,去生活。 她开始按时服药,即使那些药片会让她的舌头麻木,会让她整天昏昏欲睡,会让她变得情绪迟钝。 "没关系。"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明白的。"这句话既是对母亲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她必须保持冷静,不能恐慌,恐慌只会让情况更糟。 柏岚仔细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像是要从她平静的面容下读出什么。 "最近睡得还好吗?还会半夜惊醒吗?还会…伤害自己吗?"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格外小心翼翼。 那些在昆城经过无数次心理咨询才逐渐淡化的记忆碎片又开始翻涌—— 那些污言秽语,那些误解,那些欺凌…即便在昆城接受了一年的专业治疗,可这些记忆就像埋在海底的不可降解垃圾,永远无法消失,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袭来。 初中时的记忆尤为清晰。她记得课桌和校服上用马克笔写满的侮辱性字眼;记得书包和抽屉里被塞满的垃圾;记得那些永远删不完的恶意短信。 最令她痛苦的是,当她鼓起勇气向老师求助时,得到的却是轻描淡写的回应:"她们只是跟你开玩笑的,别太敏感。"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敏感、太矫情了吗? 可是她也不明白。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就因为内向,家境优渥,长相出众就被孤立,被扣上不堪入耳的污名。 她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也要活得这么痛苦... 那时,看着鲜血渗出,她竟然感到一种解脱——至少这种疼痛是真实的,是可以控制的。 "还好。"耿星语简短地回答,右手下意识地抚过左手腕上那些浅白色的疤痕。 那些疤痕已经被妈妈高价买来的药膏修复得淡了不少,不仔细看很难看出来。但她的指尖还记得每一道疤痕的触感,记得那种释放痛苦后的短暂平静。 柏岚的视线在女儿手腕上一掠而过,立即移开,像是被烫到一样。"等解封后我们去昆城复查,你要不要和医生好好聊聊最近的变化?妈妈觉得你最近状态好了很多,脸上也有笑容了。" 耿星语的心轻轻一跳。 她想起那个呆瓜,想起她们在书院的聊天,想起那个藏在数学试卷里的心形线函数,还有那个滚烫的拥抱。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是照进深渊的微光,让她开始相信,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走出那片阴霾。 黎予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在昆城的那段经历。在黎予眼中,她只是一个有点内向、过去经历不太好、需要被保护的女孩。 这种不知情反而成了一种恩赐——在黎予面前,她可以暂时忘记那些标签:"抑郁症患者"、"自残者"、"需要持续治疗的人"。 她同样厌恶这些标签。这些被随意使用的词汇,总是被娱乐化的词语在她看来无异于对她的二次伤害。 但与此同时,恐惧也在悄悄滋长。她害怕黎予知道真相后会离开,害怕自己配不上这份单纯的喜欢,害怕这段关系最终会以失望收场。这种恐惧有时会让她想要主动疏远,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可能就是......适应得比较好。"她含糊地说,耳根却不自觉地泛起薄红。 她不敢说得太满,生怕一旦承认自己正在变好,这种状态就会立刻消失。抑郁症教会她的其中一件事就是:不要对任何事情抱有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时的落差就越难以承受。 柏岚心里了然,这半个月,女儿确实在谈了那个所谓的女朋友后好了不少。 但是,物极必反,柏岚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柏岚再怎么理解女儿,也不想她受到伤害。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左手手腕: "无论如何,药一定要按时吃。医生每次都要告诫你不能私自断药。昆城的治疗方案对你很有效,我们一定要坚持,知道吗?你能在昆城挺过那一年,妈妈一直以你为傲。" "知道了。"耿星语点点头,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知道母亲为她付出了多少,那些昂贵的治疗费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因为她突然情绪崩溃而取消的行程。 就在这时,耿星语的手机又亮了一下。她瞥了一眼,是黎予发来的消息:『你在干嘛呀?我好想你』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回复:『在和我妈聊天,等下找你』 柏岚看着女儿专注打字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是那个女孩?" 耿星语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 "她...知道你的情况吗?" "不知道。"耿星语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没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怕她...怕她会被吓跑。"耿星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妈,我真的很喜欢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个病人。我不想失去这种感觉。" 柏岚的心揪紧了。她既为女儿找到情感寄托而欣慰,又担心这段关系一旦出现问题,会给女儿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作为母亲,她不敢冒险。 "星语,"柏岚斟酌着用词,"妈妈不反对你谈恋爱,但是...你要保护好自己,好吗?不要把所有情绪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万一..." "万一她离开我?"耿星语接上了母亲没说完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知道。我…我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但她没有说的是,在遇见黎予之前,她早已失去了感受情绪的能力。 是黎予让她重新体会到了什么是心动,什么是期待,什么是活着的感觉。这种感受太过珍贵,以至于她宁愿冒着被伤害的风险,也要紧紧抓住。 母女俩的对话被一阵开门声打断。耿峰从卧室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大清早的聊什么呢?" 第39章 裂隙 “在说星语复查的事。"柏岚立刻换上了一副平静的表情,"昆城去不了了,我在想办法给她寄药。" 耿峰皱了皱眉:"又寄药?我看她最近不是好多了吗?现在管控得这么严,等解封了再上去看不就行了吗?" 耿星语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低下头,两侧的头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你胡说什么呢!"柏岚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能擅自停药!" "行行行,你们说了算。"耿峰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进了卫生间。 客厅里陷入尴尬的沉默。耿星语紧紧咬着下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父亲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在他眼里,她的病永远都是"矫情"、"想太多"、"给家里添麻烦",甚至认为她只是装病为了博取同情。 第45章 "别听你爸的。"柏岚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妈妈一定会把药弄到手的,你放心。" 耿星语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轻声说:"我回房间了。" 走进卧室,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但她很快就用手背擦干了。不能哭,她告诉自己,哭了就会停不下来。 她拿起手机,给黎予发消息:『现在有空吗?』 几乎是立刻,黎予就回复了:『我还在上课,怎么了?』 『可以视频吗?看着你上课也行』 『也行吧,你等我去拿个支架』 耿星语犹豫了一下,然后接通了对方拨来的视频通话。即使看不见正脸,但看到黎予认真学习的侧脸出现在屏幕上时,她还是没忍住偷偷截了几张图。 她需要这样的陪伴,需要有人把她从负面情绪的漩涡中拉出来。而黎予,总是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这一刻,她确实相信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有从昆城带回来的治疗方案,有即将寄到的药物,还有一个让她想起就会心跳加速的人。 那些不愿想起的记忆,也很少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了,似乎也开始变得微不足道。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种暂时的平静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断药的日子真的来临时,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负面情绪会以更猛烈的方式反扑。而现在,她只是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时光,像个在沙漠中行走的人,拼命吮吸着手中仅存的那点甘露。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耿星语的心却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阴影完全降临之前,尽可能多地储存一些光明的记忆。而黎予,就是她最重要的光源。 她拼尽全力抵抗,却总是力不从心。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耿星语开始失眠。 时间对她而言变得粘稠而模糊,白天与黑夜的界限不再分明。她总在凌晨突然惊醒,心脏狂跳,再难入睡。 这种戒断反应让她心力交瘁。某个记不清日期的清晨,她站在镜子前,发现眼底的乌青又深了一层。 起初,她还能勉强维持某种表面上的正常。黎予发来消息时,她会努力组织语言: 『今天网课讲了理综试卷,我都会!所以就做别的试卷了』 她会回复: 『这么厉害呀,夸夸你』 每一条回复都要耗费比平时多几倍的心力,但她还在坚持。 她记得黎予讲题时专注的侧脸,记得那个人为她蹲在楼梯间的样子。这份记忆像微弱的烛火,在渐浓的黑暗中摇曳。 但渐渐地,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黎予发来早餐照片:一碗撒着葱花的清汤面。平时她会回“看起来很好吃”,但此刻,她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大脑却一片空白。 不是不想回,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每一个简单的回应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最后她只回了一个: 『嗯』 发送成功后,她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长长舒了口气,同时涌起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 又过了些时日——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一周,她对时间的感知越来越模糊—— 她发现自己对黎予发来的消息产生了恐惧。 手机提示音响起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期待,而是心悸。 那种感觉像是被推上一个舞台,却忘了所有台词。她开始拖延回复,从几分钟到几小时,再到一整天。 “我在看书,等下回。” “在吃饭,晚点说。” 这些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正在失去感受能力。黎予分享的趣事不再让她发笑,关心的问候不再让她温暖。一切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某个分不清是下午还是黄昏的时刻,她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已经很久。母亲进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手机在地毯上震动了一下。她用尽力气伸手拿过来,是黎予的消息: 『今天下雨了,你那边冷吗?记得加件衣服』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理智上知道这是关心,但情感上却是一片荒漠。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没有我,黎予会不会更轻松?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发冷。 从某个记不清的日子起,她开始回避一切需要情感投入的互动。黎予发来的长消息,她只看前几句就划掉 这不是讨厌,不是不爱,而是情感系统的瘫痪。就像断电的机器,再精密的程序也无法运行。 直到又一个模糊了晨昏的日子,她看着黎予接连发来的消息,感觉自己像被逼到悬崖边。每一句关心都变成沉重的负担,每一个问号都像是在质问。 语音通话的请求在屏幕上闪烁了一会儿,最终因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 耿星语蜷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像完成了一个艰难的任务般松了口气。 这不知是黎予今天发来的第几条消息,她一条都没回。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种强烈的、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又出现了。就像退潮时被独自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她渴望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不需要回应任何期待,不需要维持任何表情。 黎予是那么地体贴,可这份体贴此刻却像另一重压力,让她更加自责—— 明明对方这么好,自己为什么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回应?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这个动作像是在完成某个仪式,宣告着她要与外界暂时断绝联系。 时间无声流淌,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几乎没怎么移动。思绪像被困在漩涡里,不断下沉。那些熟悉的自我质疑又开始在脑海中盘旋: “你这样冷漠,会伤害到她。” “她迟早会受不了你的。” “你根本不配得到这样的喜欢。” 她知道这些想法可能并不完全真实—— 很可能是病症带来的认知扭曲。 但知道归知道,感受是另一回事。此刻,这些念头如此强势,如此真实,让她无力反驳。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轻轻敲门后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星语,好久没出声了,没事吧?”柏岚把温水放在床头柜上,敏锐地察觉到女儿异常沉默。 耿星语摇了摇头,视线依然落在窗外。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嗯。”耿星语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柏岚在床边坐下,观察着女儿的侧脸:“需要妈妈去帮忙吗?” “不用。”这次回答得快了些,但依然简短,“我自己会处理。”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处理”——她拿什么来处理?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深夜,她终于鼓起勇气解锁手机。微信图标上显示着许多未读消息,全部来自黎予。从关切地问候,到带着担忧的试探,最后两条耿星语已经彻底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还是说你不喜欢我了吗?』 每条消息都像一根针,扎在她已经麻木的心上。 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良久,她最终只打出:『?』 发送。 几乎是立刻,对话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耿星语像被烫到一样迅速退出微信,关闭网络,然后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糟糕,很残忍。黎予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是她自己被困住了,被困在一个透明玻璃箱里,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触摸不到。 时间感彻底消失了。日子像融化的蜡烛般失去形状。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一坐就是很久,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身体里像有个旋钮,被无形的手拧到了“关闭”状态。 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那个曾经能让她心跳加速的人。 母亲尝试过干预,但耿星语只是用沉默回应。她不是故意冷漠,而是真的无能为力了——维持基本生存已耗尽全力。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这一次不是出于悲伤或自责,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感激与绝望的情绪。黎予的存在让她更加看清自己的状态——她正在无意识地推开最关心她的人,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于是她选择了最残忍的温柔——沉默。把自己关进透明的玻璃箱,看着外面那个焦急的身影,却连敲响玻璃的力气都没有。 她知道这样会伤害黎予,但她已经别无选择。当维持生存都变得艰难时,爱情就成了最先被舍弃的奢侈品。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仿佛这样就能传递无法说出口的歉意。 第46章 这段关系的断联,不是突如其来的决裂,而是一场缓慢的、注定的下沉。这种情绪的退潮不受她控制,就像它的来临一样。 在时间感彻底丧失的混沌中,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冷漠的陌生人,然后祈祷,当潮水再次涨回时,那个重要的人还会在原地等待。 而希望,在那片模糊了时间的浓雾中,总是显得那么渺茫,又那么必不可少。 第40章 断联 发送完那两句带着明显赌气意味的话后,黎予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慌乱地跳了几下。 一丝悔意像狡猾的泥鳅,瞬间从情绪的泥潭里钻出来,又迅速被她强行按了回去。 她盯着屏幕,期待着那个“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出现,期待着耿星语会像以前偶尔闹别扭时那样,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语气回一句“没有”或者“对不起乖乖刚刚在忙”。 然而,没有。 几分钟后,屏幕亮起,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带着冰冷质感的问号:『?』 这个符号像一根细小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了黎予热烘烘的、被委屈和冲动填满的心里。 她甚至能想象出耿星语蹙着眉,脸上没什么表情打出这个问号的样子。 一种被敷衍、被轻视的感觉迅速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后悔。 凭什么?明明是她先开始不回消息的!明明是自己被冷落了才问的!她凭什么只回一个问号?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倔强涌了上来。好,既然你觉得我烦,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她抿紧嘴唇,指尖用力,几乎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又敲下一行字: 『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我不打扰你了。』 发送。 这一次,石沉大海。 ……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手机屏幕再也没有因为耿星语而亮起。 黎予把手机扣在胸口,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独自舔舐着那份混合着委屈、愤怒和越来越浓烈的不安的伤口。 第二天,她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网课听得断断续续,作业写得乱七八糟。每隔几分钟就要拿起手机看一眼,微信里其他群消息热闹地刷着屏,唯独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安静得可怕。 她告诉自己:要忍住,这次绝对不能先低头。是她先冷淡的,就该她先来找我。 可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微弱地反驳:万一……她是真的在忙?或者……她是不是生病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 但很快又被更强的自尊心压了下去。“生病了连发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吗?”她赌气地想,把脑袋埋进枕头里,试图用睡眠逃避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然而,失眠找上了她。第三天醒来,眼睛下面带着淡淡的青黑。她第一件事就是摸过手机——依然没有任何来自耿星语的消息。 那种慌张感,开始像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浸湿了她的故作镇定。 她点开耿星语的朋友圈,背景图没换,签名没改,最后一条动态还是放假前发的风景照。没有被拉黑删除,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寻常。 这种彻底的、毫无征兆的沉默,比争吵更让人心慌意乱。 到了傍晚,黎予再也坐不住了。那点可怜的赌气和自尊,在巨大的担忧和恐惧面前,溃不成军。 她开始像疯了一样,在手机通讯录和微信列表里,寻找所有和耿星语可能有交集的人。 同班同学,隔壁班玩得好的,甚至是以前听耿星语随口提过一两次的名字……她挨个点开对话框,用尽可能显得不经意的语气询问: “程彩,最近有跟耿星语联系吗?她好像消失了一样。” “许知州,你知道耿星语怎么样了吗?我们这两天没怎么聊。” “乔乔,你知不知道星语怎么样了,她已经好几天没理我了…” 回复陆续传来,内容却惊人地一致: “没联系诶,可能在家宅着吧。” “不知道啊,她也没回我消息,估计在忙吧?” “没注意,怎么了?” 没有一个知道耿星语的具体情况。连徐乔乔都不知道,巨大的挫败感袭来让人无法呼吸。 这股“消失”的力道如此彻底,仿佛耿星语这个人凭空从她的世界里被抹去了,连一点可供追寻的痕迹都没留下。 黎予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如果只是跟自己一个人断了联系,还可以解释为闹别扭。可是,连其他共友都完全不知道她的动向……这太不正常了! 恐慌如同巨大的海啸,瞬间将她吞没。之前所有的委屈、赌气、不满,此刻全都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担心和自责。 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家里有变故?还是……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而自己,在她可能最需要关心和帮助的时候,做了什么? 用那些无聊的日常信息轰炸她,质问她“是不是烦了”,还幼稚地跟她赌气,冷战…… “黎予,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似乎这样还无法缓解她内心中的懊悔,一个清脆地巴掌声在卫生间里回荡。 那些深植于心底的自卑和敏感,如同被惊动的黑色水藻,疯狂地翻涌上来,缠绕住她的思绪。 “一定是我的问题……是我没做好,给她太大压力了。” “她那么好,怎么会喜欢我这样敏感又麻烦的人……” “她终于发现我有多无趣,多不值得喜欢了……” “我那些抱怨和琐碎的分享,一定让她厌烦透顶……” 内耗像一只贪婪的怪兽,啃噬着她的理智和勇气。她把自己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膝盖,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睡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不是后悔发了那条赌气的消息,而是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察觉耿星语的异常,后悔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索要关注上,却忽略了去感受对方可能存在的无声的呼救。 她不知道爱,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没见过父母相爱的样子,也没见过母亲爱自己的样子。 她的家里,爱是沉默的,是带着条件的,是需要拼命表现才能换取一点的施舍。她也不知道恋爱该怎么谈。 她只是笨拙地、贪婪地汲取着耿星语曾经给予的、毫无保留的宠溺和包容,并在这份过于美好的温暖中,渐渐沦陷,也渐渐变得患得患失,用尽力气想要抓紧,却不知该如何正确去爱。 …… 不行。不能再等了。 她颤抖着手,重新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之前那些带着火药味的对话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掉模糊视线的泪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那些被自责和恐惧浸泡得无比沉重的道歉: 『星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已经深刻意识到我自己的问题了』 『我不该那么任性,不该说那些气话。』 『我不是故意要烦你的,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 『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回我一下好不好?哪怕只有一个字。』 『是我错了,我不该给你压力。』 『你理理我好不好?』 她一条接一条地发送,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向着寂静的彼岸抛出求救的绳索,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绿色的对话框孤零零地排列在屏幕左侧,右边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她开始胡思乱想,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她猛地摇头,不敢再深想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有点无法控制了,赶在眼泪落下前冲到阳台上,她感受着凛冽的江风刺痛脸庞的感觉,眼泪混在风里,似乎这样就没人能察觉她的眼泪。 她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何时黎樰已经站到了她的后面。 黎樰比她大六岁,这点小心思小情绪太显而易见。她没多过问。 只是说了句:“外面不冷吗?” 黎予哽咽着,此刻还没有办法张嘴说话。只是摇摇头,把脑袋偏过去不让姐姐看。 黎樰摇了摇头。唉。 转身进了门。 黎予突然想到什么,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拨号。 她光顾着发微信,完全忘了还可以打电话。她像是突然抓住了希望,连忙拿起手机,找到耿星语的号码拨了过去。 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掐灭。黎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第47章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黎樰怀里,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流泪。 “关机了……”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她从来不会关机的……” 眼泪流得更凶了。那种失去联系的恐慌,混合着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耿星语在她心里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当沟通的桥梁断裂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有多么痛苦。 夜色渐深,黎予固执地坐在沙发上,背靠着墙,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暗中偶尔亮起的手机屏幕——那是无关紧要的群消息或者新闻推送。 每一次屏幕亮起,她的心都会跟着猛地一跳,然后又迅速坠入更深的失望谷底。 她给耿星语发的道歉和询问消息,已经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大半个屏幕,时间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最后一条,是在十分钟前发出的: 『星语看见了可以回我一下,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好不好?』 依旧没有回应。 那个曾经承载了无数甜蜜和心跳的对话框,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不断吞噬着她的希望和理智。 她把自己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时间又过去了一天。耿星语依旧音讯全无,那个对话框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黎予投进去的所有声音,连一丝回响都听不到。 恐慌和自责在她心里发酵、膨胀,几乎要撑破她的胸腔。她坐立难安,书看不进去,饭也吃不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越来越疯狂的念头: 我要去找她。 第41章 我会等你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带着燎原之势,烧毁了她所有的犹豫和理智。她知道疫情期间封控严格,出入都需要通行证,但她此刻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 耿星语失联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恐慌的刺痛。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确认对方的安全,否则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现在,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有姐姐。 对,找黎樰!姐姐总是有办法的。那个从小到大,似乎无所不能的姐姐,她一定有办法让自己出去。 不过,要怎么和姐姐说呢? 实话实说自己谈恋爱了吗?还是个女孩子,姐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告诉妈妈。 想到母亲可能会有的反应,黎予的心沉了沉。但此刻,对耿星语的担忧压倒了一切——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个希望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短暂却耀眼,让她几乎停止运转的心脏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猛地从书桌旁弹起,像一颗被焦急发射出的子弹,转身就要冲向卧室。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次卧门把手的前一刻,里面传来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门虚掩着,姐姐压低的、带着明显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是的,原定下周一的面试......对,源江县现在这个情况......完全封控,根本出不去......" 黎予的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姐姐的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哽咽?这完全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冷静自持的姐姐。 "没有办法通融吗?线上面试不行吗?......我为了这个准备了整整一年......笔试名次很靠前,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黎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那不再是平日里的干脆利落,而是带着近乎卑微的恳求。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显然是冰冷的、否定的回答。 短暂的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黎予几乎能想象出姐姐紧咬着下唇,指节发白的样子。 然后,姐姐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浓重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失望和无力: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 电话挂断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那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慌。 黎予站在门外,手脚冰凉。她清晰地听到了门内,姐姐那声极力压抑的、带着颤抖的深呼吸。她从未见过,不,是从未听过姐姐这样。 在她心里,姐姐黎樰是那座沉默却可靠的山,是家里实质的顶梁柱。 自从母亲年纪渐长,身体精力大不如前,姐姐一毕业就将考公当成了唯一的目标,她不是追求稳定,她是急需一份能稳稳撑起这个家的力量和保障。 她会默默打理好一切,会用略带嫌弃的方式关心她,会把生活的压力扛在自己单薄的肩膀上,从不抱怨。 可此刻,电话那头冰冷的拒绝,轻易地击碎了姐姐努力维持的坚强,让她听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黎予不是不知道姐姐这次考公付出了多少。那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桌上堆积如山的真题,姐姐眼底偶尔流露出的疲惫...... 这一切,都可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封控而付诸东流。一个至关重要的,或许能改变家庭境遇的机会,可能就此错过。 巨大的冲击让黎予僵在原地,刚才那股想要不顾一切求助的冲动,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撞散。 她原本急于倾诉的、关于自己恋爱的烦恼和恐慌,在黎樰面临的、关乎家庭未来的现实困境面前,突然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自私,那么不合时宜。 姐姐正在用她年轻的肩膀,奋力扛起这个家的未来,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和失落。 而她呢?她却只沉溺于自己那点情爱间的忧愁,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自己的事情去撕开姐姐的伤口,给她增添额外的麻烦吗? 一种混合着深切羞愧、心疼和某种被迫迅速成长的责任感,像汹涌的潮水般冲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她之前的所有焦躁和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快步走进卫生间。 黎予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个眼眶通红、头发凌乱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捧起一捧凉水狠狠浇在脸上。 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混着未干的泪痕。她需要掩盖这一切——掩盖哭过的痕迹,掩盖内心的恐慌,更掩盖那个刚刚升起的、不合时宜的请求。 她用力揉了揉发酸发胀的眼睛,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轻松一点的、甚至有点没心没肺的表情。 反复调整几次,直到那张稚嫩的脸上再也看不出片刻前的崩溃痕迹,她才定了定神,轻轻敲响了姐姐的房门。 "姐?"她推开门,探进头去,声音刻意放得轻快。 黎樰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肩膀微微垮着,那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听到声音,她迅速抬手,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才转过身来。 脸上已经挂上了惯常的、略带嫌弃的表情,但那双微微泛红的眼圈和眼底未能完全掩饰的失落,却出卖了她。 "干嘛?鬼鬼祟祟的。又干啥坏事了?" 黎予走进房间,没有像往常一样没骨头似的扑过去撒娇耍赖,而是安静地走到姐姐身边,挨着她坐下。 她看着姐姐故作镇定的侧脸,心里酸涩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姐,"她轻声开口,声音听起来一如平常,丝毫没有刚刚哭过的迹象,语气努力装作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说面试的事了?" 黎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 "嗯,去不了了。封控,没办法。"她顿了顿,又像是自我安慰般低声补了一句,"算了,机会以后还会有。" "那......怎么办?不能延期吗?或者争取一下线上面试?"黎予追问,带着一丝不甘心。 黎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又无奈的笑,抬手轻轻弹了一下黎予的额头: "公务员面试,你当是你们上网课啊,还开个腾讯会议就行?" 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微微蜷起、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心底真实翻涌的情绪。 黎予沉默了一下。 她看着姐姐紧抿的、倔强的嘴唇,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失落与强撑的坚强,心里一阵揪痛。 她突然伸出手,像姐姐平时安慰她那样,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黎樰的后背。 "没事的,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仿佛在向姐姐,也向自己保证,"你这么厉害,这次不行,肯定还有更好的在后面等着你。而且说不定......说不定明天就有转机了呢?政策一天一变,也许突然就允许线上面试了呢?" 黎樰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妹妹。 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待在家里的时间太少了,这样的黎予竟然让她感到一丝陌生和不安。 第48章 在她的印象里,妹妹似乎从小就很懂事,很少让她操心,或许是妈妈不怎么在意她,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太忙,更多时候是把自己埋在安静的外壳下,很多心事不愿与她分享,即便有,也是报喜不报忧。 此刻看到妹妹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反过来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安慰自己,黎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鼻尖一阵发酸。 黎予努力睁大眼睛,想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更可信,更充满力量,仿佛能驱散姐姐心头的阴霾。 尽管她自己的心里,还因为耿星语杳无音信而一片兵荒马乱,担忧的荆棘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不能。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用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去增加姐姐的负担了。 那份急于寻找耿星语的冲动,被她硬生生地、彻底地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如同藏起一件不合时宜的奢侈品。 两姐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依靠着彼此的体温,汲取着无声的安慰和支持。 过了一会儿,黎樰深吸一口气,像是重新积蓄了些力量,她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利落,尽管眼底的疲惫依旧清晰可见: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我去看看晚上吃什么,你别挡着我路..." "收到收到!要不我来吧,我今天课上完了,"黎予连忙应道,甚至努力挤出一个略显夸张的笑容,"我给你露一手!" "得了吧,你去写作业,别来厨房添乱,"黎樰瞥了她一眼,语气却缓和了些,"今天我来做吧" "好的好的,长官辛苦了!"黎予乖顺地让开一条路,还像模像样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姐姐走出房间的背影,黎予脸上强装出来的轻松和镇定瞬间瓦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疲惫地瘫倒在床上,巨大的担忧和无力感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唯一的求助路径,被她亲手切断、掩埋。 况且,连姐姐都没办法出去,自己就更别想了——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仅存的希望。 现在,除了被动地、焦灼地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默默地回到书桌前,关上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纷扰。她拿起手机,屏幕幽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她再次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看着自己发出去的、如同投入深渊般毫无回音的无数条消息,眼眶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发热、模糊。 她慢慢地在输入框里打字,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这一次,不再是长篇累牍的道歉和焦急的追问,而是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压缩成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喃喃自语,通过冰冷的文字传递出去: 『我会等你。』 发送。 然后,她像完成了一个郑重的仪式,缓缓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窗外,被封锁的小城笼罩在暮色里,一片异样的寂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混合着对恋人安危的未知恐惧、对姐姐前途的心疼担忧,以及对自己无力改变现状的深深挫败,沉沉地压在她尚且年轻的肩膀上。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第42章 变故 选择断联的第…不知道多少天。耿星语的情绪像是被拧到极限的发条,终于在某个瞬间,“啪”一声,彻底停滞。 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感觉自己正沉在一个无声无息的黑洞里。时间失去了刻度,白昼与黑夜的界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她只是存在着,呼吸着,像一株被抽走所有水分的植物,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指尖流逝。 直到某个瞬间,一种源自求生本能的微弱悸动,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她记得妈妈上次提过,给她买了那方她念叨了很久的青瓷砚,就放在书房书桌的抽屉里。 或许,拿起毛笔,让注意力凝聚在笔尖的方寸之间,能把她从这无边的泥沼里暂时打捞起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她慢悠悠地走进去,看样子这里早已变成了父亲耿峰的临时办公室。 书桌上,他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她本意只是取了砚台便离开,目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亮着的屏幕—— 一个微信聊天窗口,突兀地悬在桌面正中央。 她本不该多看,那是父亲的世界。 但那个陌生女人的头像,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强光,攫住了她的视线—— 不是母亲柏岚那种温婉的风格,头像上的女人很年轻,笑得明媚而张扬,带着一种她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的、毫无负担的热情。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被钉在原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走近了些,屏住呼吸。 对话记录像一柄淬了毒的冰匕首,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刺入她的眼底,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 小月:『峰哥,这几天封城在家,你老婆没查你岗吧?捂嘴笑/』 耿峰:『她忙着照顾女儿,没空管我。』 小月:『你女儿的病还没好啊?不是都好多年前就开始了吗?』 耿峰:『别提了,就是个无底洞。一年到头往昆城跑,花钱如流水。整天要死要活的,我看就是闲出来的毛病,惯的。』 …… “无底洞”。 “闲出来的毛病”。 “惯的”。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响声,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印进她灵魂最脆弱的深处。 原来在父亲眼里,她那些夜不能寐、被绝望吞噬的夜晚,那些需要靠药物才能勉强维持的平静,那些在昆城治疗时流过的、足以汇成溪流的眼泪,那些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抵抗的自毁冲动…… 所有这些沉重的痛苦,都只是轻飘飘的“闲出来的毛病”,是“无病呻吟”,是“被惯坏”的表现。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大脑深处,一个冰冷而精确的指令覆盖了所有情感——证据,必须留下证据。 她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冰凉的鼠标。点击,截图,命名,发送到那个只有她知道密码的加密云盘。然后删除本地记录。 整个动作流程机械、精准、高效,仿佛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冰冷任务。 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和耳边嗡鸣的血流声,在提醒她,她正在亲手挖掘埋葬家庭幻象的坟墓。 完成这一切后,她踉跄着后退,虚软的腿撞在背后的书架上。 “哐当”一声闷响,《挪威的森林》从高处滑落,沉重地砸在地板上。 她弯腰,捡起那本小说,指尖触及封面的瞬间,冰凉刺骨。书页恰好散开,一行字毫无防备地闯入眼帘: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呵。多么绝妙的讽刺。 她拿着书和那方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砚台,轻轻带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默剧。她没有哭,没有尖叫,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是异常平静地走到床边,双手抱膝坐下。 窗外,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阳台,试图温暖这间冰冷的屋子。 她起身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扇隔绝了温度的玻璃。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最深处,伴随着一声无声的脆响,彻底碎了,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 接下来的两天,耿星语像个失去重量的游魂,在自己名为“家”的牢笼里无声飘荡。 她不敢打开手机,害怕面对黎予可能有的质问或关心,那会让她本就溃不成军的防线彻底崩塌。 她同样不敢看云盘里那个加密文件夹,但是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仿佛自虐似的让她想起那些聊天记录。 每回忆一次,父亲那些冷漠的字眼就如同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让那道裂痕越来越深,直至血肉模糊。 她开始留意父母之间的互动。 早餐桌上,母亲柏岚像过去二十年一样,温柔地为父亲盛好粥,轻声细语地提醒他别忘了吃降压药。 父亲耿峰神色自若地接过,甚至还自然地伸出手,帮妻子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语气温和: “知道了。” 多么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画面。 耿星语低头,盯着碗里寡淡的白粥,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涩的液体直冲喉咙。她猛地推开椅子起身,声音干涩: “我吃饱了。” 躲进卫生间,她对着马桶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49章 她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陌生、扭曲的脸,眼底是无法消散的浓重阴影。 镜子里这个被痛苦侵蚀得面目全非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说出来的冲动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冲击着她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冲回客厅,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当着父亲的面,将他那副虚伪的面具撕得粉碎。 然而,当她真正站在父母面前,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所有的话语都如鲠在喉。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爸爸也曾把她扛在肩头,也曾用胡茬蹭她的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味? 柏岚察觉到她的异样,放下筷子,柔声问: “怎么了星语?是不是不舒服?还想再吃一点吗?” 耿星语喉头滚动,最终,那些翻滚的真相被咽了回去,换成了一个苍白而疏离的请求: “没怎么妈妈,我……我想搬到六楼的空房间,一个人住。” 柏岚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丈夫,随即点点头:“也好,星语都成年了,想有点自己的空间很正常。待会儿妈妈帮你一起收拾。” “谢谢妈妈。”耿星语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痛苦。 …… 说,还是不说? 这个两难的选择题,日夜不停地撕扯着她,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精神凌迟。 告诉母亲?那就意味着要亲手打碎母亲二十年来苦心经营、深信不疑的婚姻幻梦,让她直面这残酷不堪的真相。 这些看似“只是聊聊”的记录,足以构成实质性的伤害吗?母亲会选择隐忍,还是决裂?这个家,会不会因为她的举证而分崩离析? 而比父亲的背叛更让她痛彻心扉的,是父亲对她、对她病情的那些评价。“无底洞”、“闲出来的毛病”—— 原来在她与抑郁症殊死搏斗的这些年,在她最需要理解和支持的至亲眼中,她的痛苦如此轻贱,如此不值一提。 ——————————————————— 第三天下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悄然落下。 她路过书房,听见父亲在里面打电话,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带着讨好意味的轻浮: “放心,等解封了肯定请你吃大餐……怎么会让我老婆知道呢,她心思都在女儿身上……” 耿星语瞬间僵在门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她像逃避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终于明白了: 即使父亲的身体尚未越轨,但他的心,他的情感,早已偏离了这个家庭。那些看似“无害”的精神出轨,那些对妻女不动声色的抱怨和贬低,正在像白蚁一样,一点点蛀空这个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她爬到床边,从柜子深处拿出那部沉寂已久的手机。冰凉的机身握在手里,她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开机键。 开机,就意味着要面对黎予。她会发来什么?是担心到极致的追问,还是失望透顶后决定离开的宣言?她不敢知道。 开机,也意味着她会忍不住再次点开那个云盘,反复凝视那些让她作呕的“证据”,在自我毁灭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证据,总有一天要摊在母亲面前,她不能让她一直活在谎言里。 黎予,也必须要面对,她不能一直用沉默伤害这个真心待她的女孩。 只是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的内心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她需要时间,哪怕一点点,来收拾这破碎的局面,来积聚一点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她知道自己这样对黎予很糟糕,很残忍。 黎予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只是她自己被困住了,像一只被困在玻璃温箱的蝴蝶。她能看见外面世界的色彩,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 她能看见黎予焦急拍打箱壁的身影,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无法让自己的呼喊传递出去。这种无能为力的隔绝感,几乎让她窒息。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有些真相太过残忍,在找到合适的时机和方式之前,她只能像个孤独的守墓人,独自背负这个足以压垮她的秘密。 将手机重新扔回柜子深处,她蜷缩在床角,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防止自己彻底碎裂。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将房间染成一片如血般的暗红色。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想念昆城——想念那个白色围墙围起来的精神病房。 至少在那里,她的痛苦是被承认的,她的崩溃是被允许的,她不需要戴着面具强颜欢笑,不需要在保护母亲和坚守真相之间进行残酷的拉锯,也不需要因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风暴,去伤害那个她最不想伤害的人。 或许……离开这里,是不是就可以离开所有痛苦的根源了? 第43章 血 暮色彻底吞没了六楼的小房间,耿星语维持着抱膝的姿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隐去,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唯有楼下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电视声响,证明着这个家尚存一丝虚假的生气。 她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宇宙尽头的尘埃,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也不再属于任何地方。 “星语,下来吃饭了。”母亲柏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门内一片死寂。 “星语?”柏岚又敲了敲门,力道加重了些,“听见了吗?饭菜要凉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一种熟悉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柏岚的心脏,那是在昆城陪伴女儿治疗时,无数次在深夜惊醒后确认女儿呼吸时才会有的恐慌。她试着转动门把手——锁住了! “星语!开门!你听见没有?耿星语!”柏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她用力拍打着门板,砰砰的声响在寂静的楼层里显得格外刺耳,“回答妈妈!你怎么了?!” 门内,耿星语像是被这急促的拍门声从遥远的虚空里猛地拽回。 她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左手手腕处,一种熟悉的、带着诱惑的刺痛感隐隐传来—— 那里有几道早已淡化的、浅白色的旧痕。她搬上楼时特意在抽屉里放了那把用了很久的修眉刀,刀片很薄,很锋利。 楼下的拍门声和呼喊越来越急,像是催命的鼓点。 她慢慢地、几乎是顺应着某种本能地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了那个抽屉。冰冷的金属触感指尖传来,她拿起那把小小的修眉刀。 “砰——!”似乎是柏岚跑下楼去拿备用钥匙的急促脚步声。 耿星语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回地面。她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手腕内侧淡青色的血管,那里皮肤很薄,能感受到生命搏动的微弱节奏。 一种巨大的、想要释放内部压力的冲动,如同洪水般冲垮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她握紧了那小小的刀片。 …… 当柏岚用颤抖的手终于打开房门,冲进昏暗的房间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耿星语蜷缩在墙角,头无力地靠着墙壁,双眼空洞地睁着,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像是两口枯井。 她举着左手,手腕上一道新鲜的、刺目的红色裂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一滴,两滴……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黏稠的殷红。 而在她脚边,那把沾着血渍的修眉刀,正静静地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星语——!”柏岚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哭喊,整个人扑了过去,一把将女儿冰冷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眼泪瞬间奔涌而出,“你怎么了?!你怎么又这样了?!之前不是都好多了吗?啊?告诉妈妈,到底怎么了?!” 她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的袖子死死按住女儿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鲜红的血迅速浸透了她的衣袖,温热而粘腻的触感让她恐惧得浑身发抖。她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晚来一步…… “没事的,没事的,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她一边喃喃着,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确认伤口不算太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那股决绝的姿态,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她迅速捡起地上的修眉刀,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耿星语安置在床边坐下。 “你等着,别动,妈妈去拿药箱!”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极度的恐慌。 柏岚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又很快抱着家庭药箱和冰块、纱布跑了回来。 她跪在女儿面前,用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冰凉的触感让耿星语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但她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这具身体不是她自己的。 第50章 “疼吗?”柏岚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耿星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母亲为自己包扎的动作,看着那白色的纱布一层层覆盖上那道代表着失控和绝望的伤痕。 处理完伤口,柏岚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女儿身边,握着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进去。 “星语,”她哽咽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告诉妈妈,是不是……是不是最近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是学校里面的事情吗?” 她猜测着所有可能的原因,唯独不敢去想那个最接近真相的可能——与她的丈夫,这个家的男主人有关。 耿星语依旧沉默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瓷娃娃。过了许久,就在柏岚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落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柏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放着她的手机。 耿星语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慢慢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从柜子里拿出那部沉寂已久的手机。指尖在开机键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按了下去。 屏幕亮起,幽光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 她没有去看瞬间涌入的、来自黎予的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只是熟练地打开那个加密的云盘,调出那个文件夹,然后,将手机递给了柏岚。 柏岚疑惑地接过。起初是不解,随后,当她看清屏幕上的内容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她一条条地往下翻,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悲伤,是一种混合着被背叛的震惊、愤怒和巨大耻辱的战栗。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柏岚猛地抬起头,她没有像耿星语预想的那样崩溃大哭或是立刻冲下楼去找丈夫对质。 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部如同烙铁般烫手的手机轻轻放在一旁,然后伸出双臂,再一次,更紧地、更用力地将女儿拥入怀中。 她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带着一种母兽保护幼崽般的本能。 “没事了,星语,没事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支撑起来的镇定,“妈妈知道了。妈妈会处理好的,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一点都不是。”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耿星语在她怀里,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妈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 柏岚的身体僵了一下,她看着女儿苍白脆弱的侧脸,和手腕上那刺眼的白色纱布,忧心忡忡,万分不放心。 “那你……答应妈妈,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算妈妈求你了……” “……我知道了,妈。”耿星语垂下眼睫,低声应道。 柏岚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最终还是妥协了。她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门外站了很久,听着里面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下楼。她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耿星语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包裹了她。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那部手机上。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她知道,里面藏着黎予的声音。 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伸出手,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被她置顶,却许久不敢面对的对话框。 密密麻麻的绿色气泡瞬间涌入眼帘。 直到看到最后一条。 『我会等你。』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阳光,试图穿透她厚重冰冷的阴霾。她是那么真挚,她的等待是那么坚定,她的爱意是那么纯粹而毫无保留。 可是…… 耿星语抬起自己裹着纱布的左手手腕,那下面,是刚刚凝结的伤口和更深处的、陈年的疤痕。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周身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绝望和颓败气息的自己。 “这样的我……” 父亲的话如同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再次响起:“无底洞”、“闲出来的毛病”。 “像一栋已然坍塌的废墟,一座无人修缮、布满蛛网和裂痕的危房,内部是腐烂的梁柱和不堪的泥泞……这样的我,真的能……配得上她那样毫无保留的喜欢吗?” 巨大的感动和更巨大的恐慌在她心里激烈地搏杀。黎予的爱,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无所适从,烫得她只想逃离。 她不能。她不能把黎予也拖进这个泥潭。不能让她纯净的世界,沾染上自己家庭的丑陋、父亲的虚伪、母亲的痛苦,以及自己这具沉重而病态的、无法摆脱负面情绪的躯壳。 黎予应该拥有的是阳光、欢笑和轻松美好的未来,而不是陪着她在这个绝望的深渊里一起下坠。 她的存在,对黎予来说,不是礼物,是诅咒。她的爱,不是港湾,是风暴和负担。 “离开我,她才会更好。”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自我牺牲式的悲壮和毁灭一切的快感,在她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楼下的寂静被打破了。隐约传来了父母激烈的争吵声,是母亲柏岚终于无法压抑的爆发。父亲耿峰恼羞成怒的咆哮,母亲柏岚泣血的控诉,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所有丑陋的、不堪的真相,都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空气里。 这场因她而起的、彻底撕破脸的战争,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身处风暴的中心,只觉得身心俱疲,累到了极致。她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去支撑一段如此珍贵的关系,去回应那样一份沉重的、她自觉无法回报的深情。 她不能让黎予,也被卷入这片她注定无法摆脱的、名为“家庭”、“疾病”和“背叛”的绝望泥沼。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黎予那句“我会等你”。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氧气和最后一点生机都挤压出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字地敲下: 『黎予,别等我了。』 第44章 分手 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不是一个小小的虚拟按键,而是斩断自己与这个世界最后温暖联系的铡刀。 楼下,母亲柏岚发出一声压抑的、绝望至极的痛哭,像一把钝刀,再次割裂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那哭声与父亲之前虚伪的啜泣交织在一起,构成她世界里最刺耳的噪音。 她闭上眼,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勇气和赖以生存的氧气,按下了发送。指尖离开屏幕的瞬间,一种虚脱感席卷而来,仿佛连同她的灵魂也被抽走了一部分。 『黎予,别等我了。』 简单的六个字,像六颗冰冷的子弹,射出的瞬间,也洞穿了她自己的灵魂。她几乎能想象到屏幕那端,黎予看到这句话时,脸上会浮现出怎样错愕又受伤的表情。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生理性绞痛,让她不得不蜷缩起身体,大口喘息,却依旧感觉窒息,像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水。 就在这时,手机急促地震动了一下,屏幕骤然亮起,黎予的回复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几乎能灼伤人的焦急: 『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星光,试图穿透厚重阴霾,撬开她紧闭的心门。 耿星语看着那行字,眼前瞬间被水汽模糊。 说说?怎么说?说她有一个精神出轨并贬低她为“无底洞”的父亲?说她刚刚在自己手腕上又添了几道新鲜、代表着失控和耻辱的伤口?说她身处一个正在分崩离析、充满谎言、互相伤害和绝望哭泣的家庭? 还是说她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像一株见不得光的植物,根本配不上任何美好的东西,包括黎予。 不。她不能。 她不能把这些肮脏的、沉重的、令人作呕的真相,像倒垃圾一样摊开在阳光一样的黎予面前。 那是对黎予的一种玷污,也是一种更深的自我羞辱。 于是,她仿佛被内心深处的恶魔附身一般,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残忍,将自己内心翻涌的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都压缩成更冰冷、更决绝的刀刃,再次掷向那个深爱她的人,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场名为“保护”实则“摧毁”的仪式: 『那如果你要明确一点,我告诉你,分手。』 “明确一点”——她用最模糊、最敷衍的理由,给出了最明确、最残酷的判决。 这近乎蛮横的、不带任何解释的终结,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伤害和推开,是一种“我不需要你,请你离开”的无声嘶吼。 第51章 紧接着,不等对方有任何回应,哪怕是一个问号,她像处理什么致命的、会污染一切的病毒,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带着一种斩草除根般的狠厉和决绝,将黎予的所有联系方式,所有能想到的通道一一拉黑,然后彻底删除。 每一个点击确认,屏幕上弹出的“删除成功”提示,都像是在亲手从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上,活生生地剜下一块肉,痛得她浑身剧烈地痉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做完这一切,她像丢掉什么烫手的、带着诅咒的烙铁,将手机狠狠地扔向房间的角落,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如同她内心世界彻底崩塌的闷响。 她蜷缩回冰冷的地板上,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牙齿死死咬住已经破损的下唇,直到更浓重的咸涩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仿佛只有这样真实而尖锐的痛感,才能证明她还苟延残喘地活着,才能暂时压制住那灭顶的痛苦和巨大的空虚,防止自己彻底碎裂、消散成一摊无意义的尘埃。 心,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空荡荡地漏着刺骨的寒风,比手腕上那道物理的伤口更痛,比面对父亲赤裸裸的背叛时更绝望,比独自承受病情反复折磨时更孤独。 她亲手推开了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唯一温暖的存在。 而她偏执地、绝望地认为,这是她在彻底沉没、被这丑陋的现实吞噬之前,能为那个像阳光一样干净、美好的女孩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近乎悲壮的、自以为是的“正确”的事。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没有一丝星光。耿星语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座逐渐失去温度的石雕,一夜无眠,直到天际泛起冰冷的、毫无暖意的鱼肚白。 手腕下那洁白的纱布,不知何时,又被内心深处无法止住的渗血,染出了一抹绝望而刺目的、新的鲜红。 —————————————————— 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刻,黎予几乎是扑过去的,心脏因长久的等待和担忧而脆弱不堪。几天来寝食难安的煎熬,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 当看到那个置顶的名字旁终于出现了红色的“1”时,她的心脏先是狂喜地、剧烈地一跳,随即又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尖锐的不祥预感紧紧攥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颤抖着点开。 『黎予,别等我了。』 短短一行字,像一道淬了冰的晴天霹雳,在她毫无防备的头顶轰然炸开。 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四肢冰凉,指尖麻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为什么?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会让星语说出这样的话? 无数个恐慌的问号像沸腾的气泡,瞬间塞满了她的脑海,让她头晕目眩,几乎无法思考。她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凭借本能,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哭腔般的祈求回复: 『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好不好?』 她卑微地祈求着,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期盼着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或者是耿星语在某种极端情绪下,像小孩子一样发出的、并非真心的气话。 她紧紧盯着屏幕,眼睛酸涩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对方正在输入…”的微末希望,像是一个在悬崖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囚徒。 几秒后,那个熟悉的、让她心跳漏拍的“对方正在输入…”提示,真的出现了! 黎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等待着最终的审判,等待着哪怕一丝能够挽回的缝隙。 然后,她看到了那句将她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碾碎、推入万丈冰窖的话: 『那如果你要明确一点,我告诉你,分手。』 “明确一点”? 这算什么明确?! 这比任何具体的理由都更模糊,更残忍,更不负责任!它像一堵突然升起的、冰冷坚硬的、毫无缝隙的玻璃墙,猛地砸在了她的面前,隔绝了所有声音和光线,也隔绝了她所有试图靠近和理解的可能。 她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等她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勉强回过神,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想要追问,想要反驳,想要抓住那飞速消逝的影子—— 『为什么?是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可以陪你一起……』 消息发送失败。 一个刺眼的、像鲜血一样红的感叹号,突兀地、残忍地出现在她刚刚打出的、带着体温的文字前面。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退出对话框,找到那个熟悉到刻入骨血里的头像,再次发送: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她不死心,像是陷入了一种偏执的魔怔,找到电话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是千篇一律的、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正忙……” 那声音像是在嘲笑着她的徒劳。所有她能想到的联系方式她通通试了一遍,结果无一例外,全部被拉黑,被删除,被彻底地清除出她的世界。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决绝,太过于干净利落。从看到那条分手信息,到被全面、彻底地隔绝在外,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为什么”都没能问出口,甚至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得到,就像一件毫无价值的旧物,被粗暴地、彻底地清扫出了耿星语的世界。 之前所有日夜不休的担忧、焦灼的等待、无数次的自我安慰和打气,在这一刻,都化成了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虚无。 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样,守着手机,发了无数条石沉大海的信息,担惊受怕,彻夜难眠,结果等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粗暴至极、充满否定意味的结局? 强烈的委屈、深刻的不解、蚀骨的悲伤……种种情绪像失控的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 她握着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虚拟温度的手机,呆呆地坐在床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不是抽泣,是无声的、仿佛连灵魂都在跟着颤抖的肆意流淌。 她不明白。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是因为她前几天赌气发的那些幼稚消息吗?是因为她太粘人,给了对方太大压力吗?还是……耿星语真的遇到了什么天大的、无法言说的难处,所以才用这种最伤人的方式推开她,以为是在保护她? 可即便是天大的难处,就不能一起面对吗?说好的“彼此依靠”呢?为什么连尝试信任她一次都不愿意? 这种单方面的、不容分说的宣判和隔绝,这种粗暴的、将她所有真心和努力都视若无物的对待,比任何具体的分手理由都更让她感到心痛和一种深深的羞辱。 她感觉自己过去所有小心翼翼的喜欢、不顾一切的奔赴和固执的坚持,在此刻,都像是一个自导自演的、无比可笑的笑话。 她看着那个再也发不出消息的、死气沉沉的对话框,看着那个灰色的、带着刺眼红色感叹号的气泡,巨大的无助感和被遗弃的失落感像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将她紧紧包裹,拖入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 她再也支撑不住,蜷缩起来,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膝盖,瘦弱的肩膀无助地、剧烈地耸动着,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压抑已久的、破碎的呜咽声。 手机从彻底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被褥上,屏幕的光亮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彻底暗了下去,如同她此刻骤然熄灭的、曾为一个人热烈跳动过的心。 第45章 电话 那场猝不及防的分别,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凛冬暴雪,将黎予的世界彻底冰封。 最初的几天,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像一具空壳,麻木地应对着网课、吃饭、睡觉这些最基本的生存程序。 眼泪好像在那天夜里就流干了,只剩下胸腔里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提醒着她那颗心曾经如何热烈地跳动过,又如何被粗暴地按下了停止键。 姐姐黎樰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那个下午,黎樰端了杯温水走进来,看着妹妹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眼下无法掩饰的青黑,没有像往常一样调侃,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水杯放在书桌上。 “你看起来,心情不好?”黎樰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如果……心里实在难受,就和我说说。别一个人闷着。” 黎予抬起头,看着姐姐眼中清晰的担忧,鼻尖一酸,差点又要掉下泪来。她张了张嘴,想把所有的委屈、不解和盘托出—— 那些戛然而止的消息,那个冰冷的问号,以及最后石沉大海的绝望。她想扑进姐姐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大哭,质问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第52章 说什么呢?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女孩,然后被对方莫名其妙地断联,甚至被拉黑?姐姐会怎么想?震惊、不解,还是失望?妈妈要是知道了 …… 她不敢想象。 而且,看着姐姐因为错过重要面试而同样黯淡的眼神,她怎么还能用自己这些事情去增加姐姐的负担? 这个家,需要的是能扛事的人,不是一个沉溺于失恋痛苦、哭哭啼啼的孩子。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疼痛逼退眼眶里的湿意,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姐。就是……快高考了,压力大。有点累。” 黎樰看着她,眼神复杂,显然并不完全相信。那闪烁的泪光和强装的镇定太过明显。 但她终究没有再追问,只是用力揉了揉黎予的头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累了就休息,别逼自己太紧,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姐姐离开后,黎予看着桌上那杯温水蒸腾起的、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气,又看了看窗外依旧被封锁的、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混合着强烈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值得吗?除了让自己和关心自己的人更痛苦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起以前耿星语坐在她身边,眼睛亮晶晶地描述未来。 那时候,耿星语的眼里是有光的。那光,曾经也照亮过她懵懂的、对远方的憧憬。 现在,那盏为她而亮的灯熄灭了。但那条通往远方的路,还在。 “考出去……” 这三个字,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瞬间点燃了她内心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迅速在她心里扎根、疯长。 是的,考出去。 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充满了压抑回忆、未解之谜和伤心痕迹的地方。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崭新的地方。 失恋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逃离”和“未来”的动力强行压制、转化了。她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悲伤。她开始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学习中去。 天不亮就起床,对着冰冷的屏幕一遍遍背诵知识点,直到喉咙发干,网课间隙争分夺秒地刷题,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成了麻痹神经最好的麻醉剂。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 对耿星语的思念、担忧、委屈、不解,甚至还有一丝不被察觉的怨,全都倾注到了那些看似枯燥的单词和试题里。 学习,成了她筑起的一道堤坝,用来阻挡内心汹涌的情感浪潮,也成了她手中唯一锋利的武器,她要用它,劈开眼前令人窒息的迷雾,斩断与过去的所有纠葛,为自己劈出一条通往未来的生路。 黎樰看着妹妹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除了学习几乎不做别的事,那股拼命的劲头让她既心疼又隐隐担忧。 她试探着劝过几次,让黎予注意休息,但黎予只是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与坚硬的光,轻声说: “姐,我没事。我想考上好的大学。” 黎樰便不再多说什么。或许,对于现在的黎予来说,这种极致的专注,本身就是一种疗愈,或者说,一种武装。 日子在笔尖的摩擦和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疫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官方发布了逐步解封的通知。 当楼下传来邻居们欣喜的议论声、孩童久违的嬉笑声,以及车辆重新驶过街道的嘈杂时,黎予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苦思冥想。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有些刺眼。解封了……意味着可以出门,可以返校,也意味着……她有可能,有机会,见到耿星语了吗? 那个被她强行压抑、用无数习题掩埋的念头,破土而出。 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结束。 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见一面。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椅子。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复苏感。她开始手忙脚乱地穿外套,斜挎包胡乱地绕在身上。 “姐,我出门…买点笔!”她朝着卧室方向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涩。 黎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去吧,口罩戴好!早点回来。” “知道了姐!” 街上的年味已经开始浓烈起来,红灯笼挂上了光秃的树枝,小贩的吆喝声、促销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透着劫后余生般的喧闹。 黎予穿梭在逐渐恢复生机的人流里,却觉得这一切热闹都隔着一层玻璃。她不清楚耿星语家具体住在哪一栋哪一户,只知道一个大概的片区。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路口,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第一次感到如此茫然。 那只能打电话了。 她深吸一口气,先是用自己的手机再次尝试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串冰冷而规律的忙音。 果然,还是拉黑状态。 她无奈地收起手机,目光投向旁边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卖部。泛黄的玻璃柜台里摆着烟酒泡面,一台红色的老式座机电话放在角落,像上个时代的遗物。 “叔叔你好,这个电话可以打吗?”黎予走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柜台后的中年男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漠:“可以,一块钱一次。” 黎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放在柜台上。手指有些发凉,她在那部老式座机的键盘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号码,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个仪式。随后,她拿起那沉甸甸的听筒,贴紧耳朵。 “嘟——” “嘟——” “嘟——” 每一声等待的忙音,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尖上。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熟悉到让她瞬间屏住呼吸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有些模糊,却依旧清冷: “你好,谁啊?” “是我,我是黎予。” 她几乎是抢着回答,语速快得差点咬到舌头,同时敏锐地捕捉到电话那头一瞬间凝滞的呼吸声。她立刻补上一句,带着卑微的祈求,“你先别挂!我有话说。” 电话那头是令人心慌的沉默。 黎予握紧了听筒,指节泛白,所有的勇气和准备好的质问,在听到对方声音的这一刻,都化作了带着哽咽的、语无伦次的请求:“我想…见你一面。我就在上次送你回去那个路口…能不能…就见一面?” 她的话没能说完。 “滴滴滴滴——” 短促而决绝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猛地剪断了她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希望。 黎予僵在原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毫无感情的提示音,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慢慢地将听筒放回座机上。她低头,对老板低声道:“谢谢叔叔。”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转身离开小卖部,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回家吗?那个充满了自我欺骗和强行振作的地方?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路边的马路牙子,也顾不得脏,直接坐了下去。 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逐渐恢复生机的世界,她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孤寂将自己紧紧包裹。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被冬日的冷风吹散在空气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街上偶尔有行人投来好奇或怪异的目光,她也浑然不觉。直到一个拿着扫帚、头发花白的清洁工婆婆走近,关切地问: “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坐在马路上哭?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婆婆帮忙啊?” 黎予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尴尬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没事的婆婆,谢谢您。” 她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准备离开这个让她彻底失了体面和希望的地方。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 “黎予?是你吗学姐,你怎么在这儿?” 黎予回头,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女生,是和耿星语一个年级的,好像叫黄鑫。之前因为黎予总往高一教学楼跑,打过几次照面,但并不熟络。 “你是……黄鑫?”黎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是我呀!”黄鑫快走几步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脸色这么差?” “我来…买点文具……”黎予垂下眼,重复着那个苍白的借口。 “这样啊,”黄鑫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很自然地接话道,“对了,好久没见你了,你和耿星语咋样了?上学期总看到你俩形影不离的。”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女生间常见的、善意的八卦。 第53章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黎予勉强维持的平静。她的眼圈瞬间又红了,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分…分手了。” 黄鑫脸上闪过一丝真实的震惊,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但看到黎予这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她不太熟练地安慰道: “哎呀,没事的啦,不就是分个手嘛,看开点……那个,你家住这附近吗?要不……一起走一段?” 黎予此刻心乱如麻,也无处可去,便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黄鑫似乎想找点话题打破沉默,聊了聊疫情、网课,但总绕不开学校和生活圈,而那个圈子里,处处都有着耿星语的影子。 黎予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嗯啊地应两声,心思早已飘远。 这段同路,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凌迟,每一秒都在提醒她,那个人已经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连带着与她相关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需要绕行的禁区。 第46章 背叛? 解封后不久,便是新年。 这是黎予度过的最安静的一个新年。家里没有太多喜庆的气氛,母亲依旧沉默寡言,姐姐虽然强打精神,但眼底的失落难以完全掩饰。电视里放着喧闹的晚会,衬得这个家愈发冷清。 除夕夜,窗外零星响起鞭炮声,烟花在夜空中短暂地绽放,留下转瞬即逝的光痕。黎予站在阳台,冷风拂面。 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早已没有任何意义的、被拉黑的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她最后发出的、带着红色感叹号的那句质问上。 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了一下,像被细小的冰棱刺中。 “耿星语,新年快乐。”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这无声的祝福,连同那份无望的惦念,最终都只能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新年的第一天,在平淡和些许压抑中过去。第二天上午,黎予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书桌前,试图用数学公式构筑的堡垒隔绝心绪的纷扰。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她本以为是班级群里的什么通知,随手点开。 发信人:许知州。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她心底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她是耿星语的同桌,在耿星语彻底失联、黎予焦灼万分的那段日子,她也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过许知州,得到的却是与其他人类似的、含糊其辞的“不太清楚”。 她怎么会突然找自己?在新年的第二天?一种混合着期盼和恐惧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她,拿着手机的手心不受控制地微微出汗,指尖却一片冰凉。 女生之间某种微妙的直觉让她隐隐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背后,绝不简单。 是……和耿星语有关吗? 这个念头让她既渴望又害怕。渴望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害怕听到的,是她最不愿面对的、证实了耿星语彻底离开她生活的判决,或者,是更糟糕的、关于她处境不堪的细节。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勇气,才点开了对话框。 许知州的消息先后跳了出来: 『学姐在吗?』 『今天想约你出来玩可以吗?就在市民广场那边,挺热闹的。』 出去玩?黎予蹙起了眉,下意识就想拒绝。她和许知州虽然认识,但绝没到可以私下约着出去玩的程度。新年第二天,对方突然这么热情,未免有些突兀和奇怪。 她现在根本没有玩乐的心情,只想把自己埋进题海里,或者独自舔舐那些无法言说的伤口。 指尖在屏幕上敲下“不好意思,我……”几个字,还没来得及发送,许知州的又一条消息紧随而至,像看穿了她的犹豫: 『还有,想和你说一些关于耿星语的事。』 耿星语。 这个名字像一道精准的符咒,瞬间定住了黎予想要拒绝的手指,也击碎了她所有伪装的平静。 她删掉了刚刚打好的婉拒字句,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一种强烈的、想要知道真相的欲望,压倒了对社交尴尬的顾虑,也压过了内心那点莫名的、被拿捏住软肋的不适感。 她沉默了几秒,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名字,终究还是屈服于那份蚀骨的担忧和未解的好奇,打下了一个简短的、几乎带着点认命意味的: 『好。』 …… 约定的地点在市民广场正门。虽然解封不久,但新年的气氛依旧浓郁,广场上张灯结彩,人流比想象中多。 烟花爆竹在远处噼里啪啦地炸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糖炒栗子的甜香。孩子们穿着新衣,笑着追逐嬉闹,大人们脸上也大多带着节日的松弛。 黎予裹紧了外套,站在一棵挂满彩色小灯泡的光秃树下,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她抬着头,望着周围居民楼里透出的、一扇扇暖黄的灯光,每一盏灯光背后,似乎都是一个温馨团圆的家。 这无处不在的、属于别人的热闹和温暖,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着她孤单的心事。不知怎么,头又默默低了下去,盯着自己雪地靴上沾着的、一点点泥泞的痕迹,与周遭的喜庆格格不入。 许知州迟到了几分钟,小跑着过来,鼻尖冻得有点红。 “学姐,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她穿着亮红色的棉服,帽子上有一圈蓬松的毛领,显得很精神,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年的笑意,与黎予周身散发出的沉郁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没事。”黎予抬起头,努力想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她看着许知州,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单薄而急促: “说吧。你不是要和我说关于耿星语的事情吗?” 她想知道关于耿星语的事,立刻,马上。她没心情,也没精力去进行任何前奏式的、虚伪的社交。 许知州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黎予这么直接,连一句新年问候都没有。 她眨了眨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于狡黠或者说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随即又漾开一个更灿烂的笑容,语气带着点撒娇般的、不容拒绝的耍赖: “学姐别着急嘛~时间还早呢,你看这里多好玩啊!我们先逛逛,陪我玩一会儿,然后我才告诉你,好不好?” 她说着,甚至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想挽住黎予的胳膊,做出亲密的姿态。 黎予身体几不可查地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碰触。一股被戏弄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不喜欢这种被吊着胃口、被人用信息当做诱饵和筹码的感觉。许知州明明知道她为什么出来,知道她内心的焦灼,却偏偏要绕圈子,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线绳牵着的、等待投喂的宠物。 可是,真相的缰绳握在对方手里。她想知道耿星语的消息,就只能暂时忍耐,配合这场令人疲惫的游戏。 “……你想玩什么?” 黎予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再也无法掩饰的勉强。她的目光扫过热闹的广场,那些嬉笑的人群,燃放烟花的人群,冒着热气的零食摊……这一切的喧嚣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到她心里。 她的心,早就飞到了那个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境况如何的耿星语身边。此刻的每一分等待,都是一种无声的煎熬。 “孔明灯怎么样?”许知州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黎予的抗拒,兴致勃勃地指着不远处一个售卖孔明灯的小摊,“学姐你陪我放孔明灯吧!听说把愿望写在上面放飞,很灵的!” 黎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夜空中,确实零星漂浮着几盏暖黄色的孔明灯,像迷途的魂灵。 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反对,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她只想,尽快满足许知州的要求,然后得到那点或许能解开她心结的、仅有的讯息。 整个过程,黎予都像个提线木偶。许知州兴致盎然地挑选孔明灯,付钱,又借来笔,塞了一支到黎予手里。 “学姐,你也写一个愿望嘛!” 黎予握着笔,看着面前空白的、薄薄的灯纸,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的愿望?她唯一的愿望,恐怕早已随着那个决绝挂断的电话,碎在了寒冷的街头。 她最终什么也没写,只是看着许知州认真地在上方写下几行字,然后帮忙笨拙地展开灯罩,点燃下方的蜡块。 热气逐渐充盈,孔明灯晃晃悠悠地脱离她们的掌心,缓缓升空。许知州双手合十,仰着头,脸上带着憧憬的光。 黎予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盏灯越飞越高,越变越小,融入夜空,与其他光点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就像她和耿星语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彻底消失在了人海。 第54章 …… “好了,” 孔明灯彻底看不见的那一刻,黎予转过头,看向许知州,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玩也玩完了,你可以说了吧。” 许知州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她瞥了黎予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带着点计谋得逞后的索然,又似乎有一丝别的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广场边缘一个相对僻静、光线昏暗的小亭子,坐了下来。 黎予跟了过去,站在她面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许知州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黎予,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 “可以。” 她顿了顿,像是在欣赏黎予紧绷的神情,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和耿星语分手了是吧?” 这不是询问,更像是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 黎予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陷进掌心。“是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许知州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亭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仅知道你们分手了,我还知道你们为什么分手,你想知道吗?” 黎予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她觉得无论真相如何,许知州一定知道些她不知道的内情。“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许知州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黎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因为你是她的出轨对象啊。” 第47章 我不相信 黎予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甚至无法立刻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她愣在原地,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隔绝。 许知州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像是早已准备好这致命一击。她迅速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带着某种狠厉快速滑动,然后猛地将屏幕几乎怼到黎予眼前,声音尖锐: “你自己看,看清楚。” 黎予下意识地聚焦目光。 屏幕上确实是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背景是熟悉的绿色对话框。光线昏暗,她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但那个刺痛她眼睛的、属于耿星语的头像清晰可见。紧接着闯入视野的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就在黎予试图看清更多细节,分辨那模糊指代究竟是谁时,许知州猛地抽回了手机,动作快得带风,仿佛生怕她多看一秒就会看出破绽。 “看清楚了吗?”许知州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得意和快意,语速又快又急,像连珠炮一样砸向黎予,“她在认识你之前就有一个在昆城就认识的女朋友了,她们一直没断干净。你不过是个填空的,是个后来者,所以你是被三了,你知道吗黎予?她一直在骗你,玩弄你的感情!” “嗡——” 黎予只觉得耳边一阵剧烈的轰鸣,许知州后面那些更加刻薄尖锐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从深水里传来的、扭曲的噪音。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刺痛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觉得可笑,扯了扯嘴角,却露不出一个完整的表情。是这漏洞百出的指控可笑?是轻易动摇片刻的自己可笑?还是这整个利用她伤疤来达到私欲的局面可笑? “我、不、相、信。” 黎予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力量。 这不是盲目的维护,而是一种基于对耿星语人品的、残存的本能信任,以及对许知州此刻表演的深刻怀疑。 “黎予!”许知州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里面压抑的嫉妒、委屈和得不到回应的愤怒彻底爆发。 她猛地站起来,双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抓住黎予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羽绒服里,用力摇晃着她,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她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你!她亲口说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你对她而言就是个麻烦,是个负担!你为什么就瞎了眼一样只看得到她?!为什么?!” 黎予被她晃得站立不稳,肩膀传来清晰的痛感。她皱着眉,用力去掰许知州的手,声音也不受控制地大了些:“你先放开我。”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许知州的面容在昏暗交错的光线下扭曲得近乎狰狞,她死死盯着黎予偏过去、写满抗拒的侧脸,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绝望的质问和疯狂的执念, “明明是我先注意到你的!明明我一直都在!我也喜欢你啊!我比她更早!为什么你的眼睛里就只有她?!她到底哪里好?她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骗了你!为什么你不能回头看看我?!看看我啊!” 黎予趁着她情绪激动、手上力道稍松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了她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亭柱才稳住身体。她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被嫉妒吞噬的许知州,心底最后一点因为“耿星语朋友”身份而产生的容忍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警惕。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学姐?”许知州见她后退,又急切地上前一步,眼神里混合着孤注一掷的乞求、不甘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语气也变得诡异而粘稠, “我会对你很好的,比她对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绝对不会像她那样欺骗你、伤害你!把她忘了,我们在一起……” “够了!”黎予厉声打断她,声音清晰、冰冷,像一块砸在地上的冰。她站直身体,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射向许知州,“许知州,我不喜欢你。过去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以后也绝无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继续说道: “还有,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演的每一场戏,我都不会相信。这些荒谬的话,我就当从未听过。” 她顿了顿,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补充道,“就算将来某天,我需要一个真相,我也会亲自站在耿星语面前,听她亲口告诉我。而不是在这里,听你这些漏洞百出、别有用心的‘证据’!” 说完,黎予不再给她任何回应和纠缠的机会,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这个被阴暗和扭曲情感笼罩的小亭子。 她跑得极快,寒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和耳朵,却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获得了片刻的冰冷和清醒。 身后,那片被阴影吞噬的亭子下,许知州僵立在原地,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碎裂,最终化为一种极致的阴沉和怨毒。 她死死地盯着黎予决绝消失的背影,紧篡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发出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在远处明明灭灭的节日灯火映照下,扭曲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黎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家里,防盗门在身后“砰”地撞上,发出巨大的回响。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衣衫,此刻被楼道里灌进的穿堂风一吹,冻得她牙关都在打颤。 “有鬼追你吗?跑成这样,门都不会好好关了?” 妈妈从卫生间里出来,眉头紧锁,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悦和一丝被打扰的烦躁,“愣着干什么?去把你书桌收拾干净,乱七八糟堆得像垃圾堆,你姐待会儿要赶报告,要用桌子。” 黎予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惊醒。她低下头,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地砖缝,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知道了。” 她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几乎是挪进了自己的房间。书桌上,那些曾经承载着她“逃离”希望的习题册和试卷,此刻凌乱地摊开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扭曲成一片,像极了许知州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 她伸手去整理,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发抖,一本厚重的习题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溅起细微的灰尘。 她僵了一瞬,然后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弯腰捡起,动作迟钝地将书本一本本摞好,把散落的笔一支支收回笔袋。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她巨大的力气,脑子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许知州尖锐的声音、那张模糊的截图、耿星语沉默的侧影……无数碎片疯狂冲撞,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收拾完毕,她脱力地倒向床铺。 冰冷的床单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激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背后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早已变得粘腻冰凉,像一层湿冷的薄膜紧紧裹附着她的身体,隔绝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令人作呕的不适。 她必须洗个澡,把这身冷汗、这粘腻的感觉,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冰冷话语,统统冲掉。 第55章 浴室里,老式热水器在寂静中突然启动,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嗡鸣,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困兽。 黎予拧开花洒开关,最初喷涌而出的是积蓄在管道里的刺骨冷水,劈头盖脸浇下,让她浑身剧烈一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咬着牙没有躲开,仿佛这冰冷是一种惩罚。 紧接着,热水姗姗来迟,却又极不稳定。水温在滚烫与温凉之间反复横跳,紊乱的水柱毫无章法地冲击着她的头顶、脸颊、肩膀,水流钻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模糊了视线,也混淆了她的感官。 “因为你是她的出轨对象啊。” 就在这冷热交替、意识恍惚的瞬间,许知州那句恶毒的话,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瞅准时机,再次猛地窜出,精准地咬噬在她的神经上。 那声音低哑,带着嘲弄和某种胜利者的炫耀,紧紧缠绕着她的听觉,比冰冷的水流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战栗。 “不可能!” 她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嘶吼,猛地甩头,飞溅的水珠像破碎的眼泪。她怎么可能背负着如此不堪的秘密,编织出这样一个将她置于耻辱柱上的骗局? 水流似乎短暂地平稳了片刻,温热的水流抚过肌肤,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她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影像和声音隔绝在外,用力到眼角都生出细密的纹路。 可那截图里模糊却刺眼的字句,像幽灵般挣脱束缚,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 顶着那个熟悉头像的人和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发的暧昧不清的话,每一个字,都在许知州恶意满满的解读下,膨胀、变形,化作无数把淬毒的匕首,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将她对过往的认知、对那份感情的笃信,戳刺得千疮百孔。 “……怎么…可能呢…”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的疑问,最终还是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和理智的堤坝,逸散在氤氲的水汽中。 那原本坚固的“不相信”,在反复的冲击和冰冷的拷问下,终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并非她愿意采信许知州的一面之词,而是那种被全盘否定、被置于一个如此荒谬且卑劣位置的恐慌,以及被最在意的人可能从头到尾都在欺瞒的巨大痛苦,像无数细密坚韧的毒藤,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咔哒…嗡——” 热水器再次发出怪异的响动,随即,一股毫无预兆的、透骨的冷水如同高压水枪般狠狠冲击在她的头顶和脊背上,冰冷的刺激让她浑身猛地一痉挛,从那种濒临窒息的恍惚中惊醒。她手忙脚乱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恐慌地拧紧了水阀。 “嘀嗒…嘀嗒…” 喧闹的水声戛然而止,浴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水管里残余的水滴不甘心地坠落,敲击在瓷砖上,发出空洞而规律的声响,衬得她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镜子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混沌的水雾,模糊了所有影像。 她抬手,用颤抖的手掌狠狠抹开一片湿滑的清晰区域。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湿漉漉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而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惊惶、混乱、挣扎,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处遁形的迷茫。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刚才那场冷热交加、意图洗涤一切的淋浴,非但没能驱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反而让那颗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名为怀疑的毒种,汲取了养料,悄然扎根,生长出冰冷的根系,将她紧紧缠绕。 第48章 结束 一切都结束了。 黎予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这短短半年,跌宕起伏得如同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与耿星语的初遇是梦,那些心照不宣的对视、指尖不经意的触碰、躲在巷子里偷偷的拥抱是梦,连最后这撕心裂肺的仓促收场,也像是梦魇中光怪陆离的碎片。 她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去愤怒,再去追问,再去分辨那些话语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心脏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空洞,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无力。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化学老师发在群里的正式通知,白纸黑字,简洁明了——因疫情持续影响,原定于本学期的省级化学竞赛确认取消。 黎予看着那行字,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无声地笑了笑。看吧,好像任何事,只要是她在意的、想要拼命握在手里的,无论是人,还是机会,最终都会以各种方式从指缝中溜走,徒留一场空。 她像是一个被命运戏弄的拙劣演员,在舞台上倾尽所有,换来的却只有戛然而止的灯光和空荡荡的观众席。 窗外,枝头已隐约冒出些许嫩绿的新芽,宣告着春天的势不可挡。 可黎予只觉得那点生机格外刺眼。她不想看见什么新生,什么希望。她只希望这个混乱的、承载了太多不堪记忆的春天能快些过去,连同这半年发生的一切,都被时间粗暴地翻页、掩埋。 她迫切地想要逃离。 逃离这个到处都是耿星语影子的城市,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无声责备和压抑关怀的家,逃离这个让她一次次感到无力和失败的自己。 去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可以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笨拙地,但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压过了所有的疲惫和悲伤。 她关掉手机,将它扔到床脚,仿佛这样就能切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然后,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了那本厚厚的、几乎被翻烂的习题集。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成了这寂静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她将自己所有的迷茫、痛苦、不甘,以及对那个“远方”孤注一掷的渴望,全都灌注到了笔下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公式里。 这一次,学习不再是麻痹自己的工具,而是她手中唯一的、通往“新生”的船票。她要靠它,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与“耿星语”三个字相关的记忆。 夜色渐深,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单薄而执拗的身影。窗外的春寒依旧料峭,但她心中的那点因为“重新开始”而燃起的微火,却顽强地抵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与虚无。 路还很长,也很艰难。但至少,她为自己选定了一个方向。 ——————————————————— 新年过后的复工复学,让校园重新染上了喧嚣的色彩。 但对黎予而言,这只是背景音里无关紧要的杂音。时间像上了发条般飞速流逝,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高考倒计时的压迫感,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于是,她对自己的“压榨”近乎残忍。课间的十分钟被拆解成二十六英文字母不同排列组合的反复记忆,午休时间压缩到趴在桌上十五分钟的短暂休憩,就连走路时,脑海里都在默背古文篇章。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密的学习机器,试图用高强度的运转麻痹所有感官,将那不该有的思念和疼痛,挤压到意识的最边缘。 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路段。那条链接教学楼与食堂、曾经走过无数遍、连哪里地砖有裂缝都一清二楚的小径,如今成了地图上被红色记号笔狠狠划去的禁区。 食堂里,她总是选择最角落、光线最暗淡的位置,快速解决餐食后立刻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那无处不在的、属于过去的回忆捕获。 就连课间习惯性望向窗外放空的几秒钟,也被强制改成了闭目回忆刚才课堂上的知识点。她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座无形却坚固的高墙,将所有可能与“她”产生关联的线索都坚决地隔绝在外。 “诶你听说了吗?高一分班名单今天中午就贴出来了!”前排女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传来,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真的吗?这么快!你选的什么组合?” “我选的政史地,你呢?啊,你选物化地啊,那咱俩可能要分开了……” “是啊,真遗憾,以后不能一起上课了。” 这些关于分班、关于别离的对话,本该如同掠过耳畔的微风,不留痕迹。黎予甚至试图用更响亮的英语听力来覆盖它们。 但“分班”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紧锁的心扉。心尖蓦地一刺,不算剧烈,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冰凉的痛感,足够让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断裂的痕迹。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曾经和耿星语倚在走廊栏杆上,讨论选科时的场景。那时耿星语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发梢,在“历政地”和“历政生”之间犹豫不决,阳光穿过栏杆缝隙,在她纤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小的、颤动的阴影…… 第56章 回忆的画面越是清晰温暖,此刻的心就越是感到一种被撕裂后的空洞与寒冷。 “或许……只是去看看……淳榕在哪个班,还有黄鑫……对,只是看看朋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地为自己找了这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拙劣的借口,声音轻得像是在空气中呵出的一团白雾,瞬间就会消散。 然而,她的脚步却已经背叛了理智,带着一种近乎鬼使神差的牵引,朝那个既熟悉到骨子里、又陌生得让她心慌的方向走去。 好久没来了。 高一教学楼下的那棵凤凰花树已经褪去了冬日的枯寂与倔强,细嫩的、鹅黄色的绿芽星星点点地缀满遒劲的枝头,在微凉的春风中轻轻颤动,舒展着柔弱却顽强的生命气息。 黎予恍惚想起去年初秋,第一次见耿星语那个傍晚。 物是人非,不过短短一季,看花的心情早已在现实的寒流中冻结、龟裂,面目全非。 展览板前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新生们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不安与纯粹的兴奋,叽叽喳喳的声音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穿着深蓝色高三校服的黎予站在外围,像一颗被误投入彩色沙丁鱼群中的灰色石子,显得格外突兀和格格不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踮起脚尖,目光努力越过那些攒动的、年轻的脑袋,费力地在密密麻麻、排列紧密的名单上搜寻。 名字像无数只黑色的蚂蚁挤在一起,看得她眼睛发花,酸涩,太阳穴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痛。 就在她凝神,指尖下意识在名单上滑动,试图捕捉到那个或许根本不会出现的名字时,一个刻意拔高、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甜腻与尖锐的嗓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猝然穿透了所有嘈杂,精准地刺入她的耳膜: “诶?星语你快看!那边那个……是黎予学姐吧?” 是许知州! 黎予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冰凉。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当众剥开伪装的羞耻感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猛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衣领里,像一只被猎枪惊扰的兔子,仓皇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狼狈地扎进了旁边那条通往实验楼的、相对僻静的小路。 她跑得又快又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风呼啸着刮过耳畔,带走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却带不走脸颊上火烧火燎的尴尬与内心的惊涛骇浪。 直到拐过几个弯,确认身后没有脚步声追来,周围只剩下空荡的回廊和自己的喘息声,她才敢扶着冰凉的墙壁停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际和后背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下次再也不来了。绝对……再也不来了。”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用清晰的痛感来惩罚自己刚才的动摇和失控,也试图驱散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浓重的狼狈与恐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席卷了她。 高考。只有高考。 她必须,也只能,将这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刻进骨子里,成为她此刻活下去、并走向“新生”的唯一信条。 教学楼门口,春日稀薄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台阶上。 耿星语被同桌许知州亲昵地、却带着不容拒绝力道地挽住了手臂。那声故作惊讶、刻意拖长了尾音的“黎予学姐”,像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了许久的、脆弱的平静。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视线急切却又带着怯懦地穿过人群缝隙,只捕捉到一个仓促消失在转角处的、模糊得只剩轮廓的侧影和一闪而过的、无比熟悉的深蓝色校服衣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重,却闷闷的,带着难以言说的、绵密的涩意,迅速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她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排不安颤动的蝶翼,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忧郁的阴影,试图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复杂情绪——是残留的悸动?是无奈的歉疚?还是被强行揭开伤疤的疼痛? “许知州,”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中飘摇的蛛丝,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容置疑的疏离,“别说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第49章 揭穿 这话既像是在提醒对方,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许知州立刻换上她那标志性的、看似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提的无心之失,她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语气浮夸: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分手了是吧?怪我怪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黎予学姐……她肯定是来看朋友分班结果的吧?” 她的话语状似体贴,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向黎予消失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得意? 站在一旁的程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冷静而犀利的目光在许知州那张笑容过盛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让人无所遁形的压力: “知州,既然知道,以后就注意点。” 这话说得含蓄,却分明带着警告的意味。 许知州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被看穿意图的不自然,讪讪地应道: “知道啦,彩彩,我下次注意嘛。” 她嘴上服着软,手臂却更紧地、几乎带着点占有意味地挽住了耿星语,试图将她带离原地,远离那个刚刚发生过小小骚动的地方。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被阻拦后的阴鸷与不甘悄然掠过,一个更加偏执、更具破坏性、势必要打破眼下这种僵局的主意,如同暗处滋生的毒藤般,悄然在她心底扎根、缠绕,疯狂生长。 分班结果的尘埃落定,对于耿星语而言,本该是适应新环境的开始,却未曾想,是另一场无声风暴的序幕。 她和许知州,依旧是同班。这本该是种熟悉感的延续,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起初,只是一些微妙的、异样的目光。新班级里,偶尔会有不熟悉同学投来好奇的、带着探究意味的一瞥,当她看回去时,对方又迅速移开视线,留下些许令人不安的余温。 然后,是那些细碎的低语,像角落里滋生的霉菌,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种潮湿黏腻的存在。 当她走过时,原本聚在一起交谈的几个女生会默契地停顿,等她走远,那压抑的议论声又会窸窸窣窣地重新响起。 耿星语试图忽略,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里,用沉默筑起更高的围墙。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融入新集体的必经过程,是她自己过于敏感。 直到那天,一个平日里还算友善的女生,在收发作业时,趁着周围没人,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压低声音问: “耿星语,那个……听说你……喜欢女生,是真的吗?” 那一刻,耿星语感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她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对方那双带着好奇或许还有一丝怜悯的眼睛,一种被当众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耻感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在她胸腔里翻滚。 “你……听谁说的?”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 那女生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有些慌乱地摆摆手: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班里好像……好多人都这么传。还说……还说你和之前一个高三的学姐……”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是好像,是确实。流言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喜欢女生”,而是演变成了更加不堪的、带着恶意揣测的“黄谣”。 诸如她如何主动纠缠、如何行为不端,甚至一些更龌龊的细节,都被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有人亲眼所见。 耿星语坐在座位上,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 那些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向她,无处可逃。她终于明白,那些异样的目光和躲闪的交谈背后,是怎样肮脏的揣测和肆无忌惮的传播。 她几度挣扎,想要站出来大声驳斥,却又在开口前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向谁驳斥?又能改变什么?只会让这场闹剧变得更加引人注目。 又开始了。 还要像以前那样沉默吗?自己可以选择沉默,但是谣言的另外一位主人公呢,她难道不是无妄之灾吗? 但沉默,就意味着默认吗?就意味着要任由这些恶毒的言语玷污她的名字,将她钉在耻辱柱上? 不。她不能。 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混合着保护自己的本能,最终压倒了退缩的念头。 她开始反击,不再是隐忍的沉默,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直接走向那些她感知到的、参与传播的源头。 第57章 她拦住一个正在和同伴低语的男生,目光直视对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请问,你们刚才在讨论关于我的事情吗?可以告诉我,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吗?” 男生显然没料到她会直接发问,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支支吾吾地说: “没……没说什么啊。就……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谁先说的。” “大家?”耿星语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大家’是谁?总有第一个人说吧?” 对方语塞,讪讪地躲开了她的目光。 她又找到另一个女生,同样直接地问道:“关于我的那些传言,你能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吗?我想知道源头。” 女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飘忽: “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好像是原来你们班的人传出来的吧?具体是谁……记不清了。” “原来我们班的人……”耿星语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目光缓缓扫过教室里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新面孔。 原先那个班级分到这个新班的同学,算上她自己,不过寥寥几人。 谁会如此“了解”她的过去?谁会如此“详尽”地描绘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细节?谁会如此“热心”地在新的环境里,迫不及待地散播关于她的、经过恶意扭曲的“故事”?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知道她和黎予之间事情细节的,除了当事人,就只有当时作为她同桌、看似关系亲近的许知州。 而许知州,恰恰是那种看似热情开朗、善于交际,能在短时间内与新同学打成一片的人。她完全有能力,也有机会,在看似不经意的闲聊中,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加工成吸引眼球的谈资。 耿星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想起许知州之前那些看似无心的话语,那些对黎予的刻意提及,那些闪烁的眼神……原来,一切早有征兆。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耿星语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许知州正和几个新朋友笑嘻嘻地收拾书包,准备一起离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径直走到许知州面前。 “许知州,”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几个人都听清,“有空吗?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在教学楼后面。”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许知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被她惯有的、大大咧咧的表情掩盖:“啊?现在啊?我和她们约好了……” “就几分钟。”耿星语打断她,语气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很重要。” 旁边几个女生察觉气氛不对,互相使了个眼色,识趣地说:“那知州你们先聊,我们在校门口等你。”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许知州看着耿星语,脸上依旧挂着笑,但那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什么事啊星语,这么严肃?搞得我有点紧张了。” 耿星语没有接话,转身率先向教学楼后那片相对僻静的空地走去。许知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初春的夜晚,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教学楼后的空地上堆着一些废弃的体育器材,显得有些荒凉。 耿星语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许知州,开门见山: “班里那些关于我的谣言,是你传出去的,对吗?” 许知州瞳孔微缩,随即立刻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无比惊讶和委屈的表情: “星语?你说什么?什么谣言?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们是好朋友啊!” 她的语气充满了被冤枉的难以置信。 “好朋友?”耿星语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是啊,好朋友。所以只有你这个‘好朋友’,才知道我和黎予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也只有你这个‘好朋友’,才会在新班级里,那么‘热心’地把我过去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每一个人。” “我没有!”许知州激动地反驳,声音拔高了几分,“星语你误会了!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你的事!一定是别人瞎传的!你怎么能怀疑我?”她说着,甚至试图伸手去拉耿星语的手臂,被耿星语冷冷地躲开。 耿星语看着她那副急于撇清关系、甚至带着点泫然欲泣的表情,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她决定赌一把。 “是吗?”耿星语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变得愈发冰冷,“别装了,他们已经亲口告诉我,是你,在自习课的时候,趁我不在,跟她们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连一些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细节都分毫不差。许知州,你还想狡辩吗?” 这其实是耿星语的试探,她并没有确凿的人证,但她了解许知州,知道她在被直接戳穿谎言时,容易自乱阵脚。 果然,许知州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那副委屈无辜的表情凝固了,眼神开始剧烈闪烁,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反驳的话,却在耿星语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耿星语的质问太具体,太笃定,让她一时间无法判断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 短暂的沉默和慌乱之后,许知州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那层伪装的友善和无辜彻底剥落,露出了底下扭曲的、带着嫉妒和愤怒的真实面孔。 第50章 孤岛 “是!是我说的!那又怎么样?!” 许知州猛地抬起头,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尖利得几乎要划破傍晚寂静的空气。 她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种近乎病态的红晕,眼眶却是红的,里面交织着疯狂、委屈和一种破罐破破摔的狠厉。 她死死盯着耿星语,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你敢做不敢当吗?”她往前逼近一步,气息因为激动而急促,“和那个她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不是你吗?我哪一点说错了?!我不过是把大家看不到的事情说出来而已!” 耿星语看着她终于撕下所有伪装,亲口承认,心底那片原本因愤怒而灼热的区域,反而瞬间被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席卷、冻结。 她异常地平静了下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她看着眼前这张因为嫉妒而扭曲、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陈述: “我和黎予之间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性质,都是我们两个人的私事。轮不到你在这里断章取义,颠倒黑白,到处散播。许知州,你这样四处造谣,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我凭什么?呵……哈哈哈哈……” 许知州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笑话,爆发出一阵尖锐而破碎的笑声,笑声在空荡的后墙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她猛地收住笑,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淬着积压已久的毒液。 “就凭我看不惯!”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耿星语脸上,“我看不惯你永远装作一副清高自持、与世无争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就你最干净,最无辜!” 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歇斯底里的哭腔,长久以来压抑的嫉妒、不甘和得不到回应的、扭曲的爱慕,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决口的堤坝,汹涌澎湃地倾泻而出,将她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淹没。 “你什么都有了!你长得好看,家境优渥,生来就是人群的焦点,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就连……就连你爸爸在单位里,都要处处压我爸爸一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回家要听多少抱怨?!”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像是要驱赶什么无形的怪物,“你不知道吧?上学期,你抽屉里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被老师没收的模型手机……就是我放的!我只是想看你出一次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妈妈居然那么相信你,连查都不查就认定不是你的!”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丝快意又扭曲的笑容,仿佛那次的“成功”是她唯一的战利品。 但这还不够,她的倾诉欲和破坏欲如同失控的列车,继续向前猛冲。 “还有江逾白!”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炫耀般的恶意,盯着耿星语瞬间微变的脸色,“你猜他当初是怎么知道你喜欢女生这件事的?也是我告诉他的,没想到吧。这都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放出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大招,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得意和残忍的诡异表情,声音压低,却字字诛心: “对了,还有最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你知道你现在在黎予心里,是什么形象吗?” 她故意停顿,欣赏着耿星语瞳孔的骤然收缩和脸上终于无法维持的平静,“她啊……已经彻底相信我说的话了。我告诉她,你在昆城有个念念不忘的女朋友,你和她在一起,不过是填补空虚,你、出、轨、了。” 第58章 “耿星语,你们完了,再也别想有任何可能了。她现在,恨透你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耿星语心脏最柔软、也是最在意的地方。 她感觉呼吸一滞,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空了,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疯了,许知州。” 耿星语看着她,眼神里最初的震惊和疼痛,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沉的、近乎怜悯的悲哀,以及一种彻底的、无法逾越的疏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你喜欢谁,或者你嫉妒谁,都是你的事。但你不该……更不配,用这种下作肮脏的手段来伤害我,还把黎予……把她也拖进你这摊污泥里。” “我疯了?对!我是疯了!” 许知州激动地尖叫起来,泪水混合着扭曲的表情肆意流淌,弄花了她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怖,“我就是看不得你好!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你凭什么能得到她的喜欢?凭什么?!明明就是我先注意到她的!是我先喜欢上她的!你凭什么后来居上?!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要让你们都身败名裂!谁都别想好过!” 她的话语充满了毁灭性的偏执和疯狂,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将所有的阴暗和不堪都喷洒出来。 耿星语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失控、沉浸在自我毁灭和毁灭他人快感中的人,知道任何沟通、任何道理在此刻都是徒劳。 她们之间,早已不是朋友之间的误会或争吵,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卑劣的侵略。她不再看许知州那令人作呕的疯狂姿态,只是缓缓地、决绝地转过身。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掠过她的肩头,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 “许知州,”她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宣读一个既定的判决,“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将那个在原地崩溃痛哭、歇斯底里地咒骂着的身影,连同那些恶毒的谣言、不堪的揭露以及被彻底玷污的过往,一起决绝地抛在了身后迅速聚拢的浓重暮色里。 然而,身后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的背上。 耿星语知道,这场由她曾经最信任的“朋友”亲手点燃的、夹杂着个人恩怨与扭曲情感的火焰,绝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熄灭。 它已经猛烈地燃烧起来,灼伤了她,也可能已经蔓延到了她最想保护的人身上。 而这,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感受着那清晰的痛感,一步步走向前方未知的、注定不会平坦的道路。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许知州最后那句恶毒的话—— “她现在,恨透你了。” 黎予……真的相信了吗?那个曾经给予她无限温暖和勇气的女孩,此刻是否正用厌恶的目光,回想起她们之间的一切? 这个念头,比许知州所有的诅咒加起来,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绝望。夜色,彻底笼罩了下来。 ——————————————————— 日子像被调慢了倍速,在一种麻木的钝痛中,一天天捱过。六楼的房间成了耿星语自我放逐的孤岛,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她曾经小心翼翼触碰过的、名为“黎予”的温暖。 那些刻意散布的、关于她“私生活混乱”、“玩弄感情”的谣言,像肮脏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在原本清澈的水源中扩散。 她有所耳闻,却无力也无心去辩解。在那些被绝望和药物副作用搅得混沌的思绪里,一个更可怕的问题,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 黎予……她会相信吗? 她会相信那些子虚乌有、漏洞百出的污蔑吗? 会因此觉得她是个糟糕透顶、品行不堪的人吗? 会……变得,厌恶自己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痛苦,远比父亲背叛的伤害更尖锐,远比自我伤害时的□□疼痛更彻骨。 她宁愿黎予只是单纯地因为她的冷漠和推开而离开,也不愿黎予是带着对她的误解和鄙夷转身。 可现实,似乎正朝着最坏的方向滑去。 一切都结束了。 她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不仅仅是指她和黎予之间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关系,也指她试图融入“正常”校园生活的徒劳努力。 她不再费心去维持任何表面的平和,除了徐乔乔——那个仿佛永远带着一身阳光,不顾她周身寒意,执意要挤进来陪伴她的女孩——她切断了与班上其他所有人的主动联系。 徐乔乔有时会硬拉着她走出教室,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 耿星语知道好友的用意,也感激这份不离不弃的温暖。但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像拥有自主意识般,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卑微的、连自己都唾弃的奢望——想要“偶遇”黎予。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看一眼她过得好不好。 看一眼她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眼神明亮,笑容干净。 然而,命运,或者说,黎予的意愿,似乎并不打算成全她这点可怜的心思。 几次为数不多的、可能碰面的机会——在楼梯转角,在食堂入口,在放学的人流中——她都敏锐地捕捉到,那个身影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或是立刻转身,或是加快脚步,或是低下头,混入人群,迅速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那种明确的、避之不及的躲避,比任何恶意的目光都更具杀伤力。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那点微弱的奢望,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了。 心底那个最黑暗的猜测,似乎得到了无情的证实。 或许她真的相信了吧。 相信了许知州说的话。 相信了她耿星语就是那样一个不堪的人。 所以,才会如此厌恶自己,厌恶到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落下,将她心底仅存的、一点点关于“或许还有误会”、“或许还能解释”的侥幸,彻底砸得粉碎。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释然,同时包裹了她。 也好。 这样也好。 她不再……不再喜欢自己了。 这样,她就能彻底安全了,不会被自己这个“无底洞”拖累,不会被自己家庭的污秽沾染,可以继续做那个干净、明亮、应该拥有美好未来的黎予。 而自己,也将带着这份被误解的、或许永远无法澄清的污名,和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在这座自我构建的孤岛上,继续沉沦下去。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纱布边缘隐约透出的淡粉色疤痕,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弱的弧度。 原来,彻底失去光明的世界,是这样的冰冷和寂静。 第51章 新生 日子在一种近乎停滞的麻木中,又被季节更迭无声地推着往前走。耿星语依旧常常独自站在六楼的阳台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楼下。 直到某一天,她混沌的视线被一片灼灼的红色攫住—— 楼下那颗沉默了一冬的凤凰木,不知何时已披上满树繁花,如火如荼,在初夏的风里和阳光下沉醉地摇曳,红得那样肆意,那样张扬,几乎要灼伤她习惯了昏暗的眼睛。 她恍惚了一下。 原来,已经五月了。 夏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也意味着,黎予快毕业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带来一阵熟悉的、闷闷的痛。那个拥有着她不敢再触碰的光明的女孩,即将离开这座小城,飞向更广阔的天地。她应该有明媚的人生,远离这里的一切阴霾,包括……自己。 这半年,她像个局外人,又像个被无形绳索捆绑的囚徒,默默看着那棵凤凰木光秃的枝桠抽出嫩绿的新芽,看着绿意渐浓,看着花苞初绽,再到如今这满树燃烧的绚烂,如同一场无声的默剧,映衬着她内心死水般的沉寂。花开花败,都与她无关。 高三的成人礼在凤凰花最盛的时节举行。校园里到处是穿着正装、脸上带着对未来憧憬与一丝离愁别绪的毕业生。 耿星语知道,黎予是优秀学生代表,会站在台上发言。 那天,她鬼使神差地,从家里拿了她那台昂贵的相机。她躲在高一教学楼三楼的走廊尽头,这里恰好能远远望见礼堂前的升旗台。镜头拉近,穿过攒动的人头和灼灼的花影,她找到了那个身影。 黎予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校服长裤,站在阳光下,身姿挺拔。距离太远,镜头里的影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人形轮廓,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耿星语知道,那一刻的黎予,一定像她记忆中一样,干净、美好,带着一种即将破茧而出的力量。 第59章 天那么蓝,蓝得刺眼,花那么红,红得像心口的朱砂痣,阳光那么灿烂,灿烂得让她自惭形秽。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她按下了快门。仿佛也用尽了某种勇气,将那个遥远的、模糊的、此生注定无法靠近的身影,连同这片过于明亮的背景,一起封印在了这小小的存储卡里,也封印在了她再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心底。 这张照片,将是她青春里唯一、也是最隐秘的纪念,祭奠那场无疾而终、仓促狼狈的初恋。 她已经从内里开始腐烂了。 家庭的分崩离析,父母的貌合形离,自身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病症,校园里那些她早已放弃辩驳、任其滋生的流言蜚语…… 所有这些,都像肮脏的淤泥,将她紧紧包裹、拖拽,让她感觉自己像一株只能依附在阴暗潮湿墙角、永远见不得光的苔藓。 她唯一的、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就是黎予能有一个璀璨的未来。一个完全没有“耿星语”这个名字出现的、光明坦荡、前程似锦的未来。 …… 黎予高考结束,校园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三分之一的灵魂,变得空旷而安静。那场盛大的人声鼎沸过后,只留下余烬般的沉寂。 枝头那场轰轰烈烈的红色火焰渐渐熄灭,残花败蕊,预示着新一轮的生命循环即将开始。 期末考试结束的铃声,对于耿星语而言,不啻于一种解脱的宣告。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逃离心情,在母亲柏岚疲惫却坚定的陪伴下,再次踏上了前往昆城的路。 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冰冷的白色墙壁,严格规律的生活作息,以及心理医生那温和而不失力量的引导……这一切再次构成了一个绝对安全的、与世隔绝的堡垒。 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防备,不需要面对父亲可能投来的、令人窒息的目光,不需要强打起精神去应对学校里那些无形的压力和指摘,更不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与黎予不期而遇时,那种被刻意躲避的、凌迟般的痛楚。 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像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暂时托住了她不断滑向深渊的灵魂。 在昆城这一个多月的日子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激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绪浪潮,渐渐平息下来;那些尖锐的、诱使她伤害自己的冲动,也被小心翼翼地锁进了内心的最深处。 她开始获得一种短暂的、珍贵的平静,能够以相对清醒的视角,审视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以及那个如同泥沼般让她不断下陷的源头环境。 从昆城回来那天,源江县已被盛夏彻底占领。空气湿热粘稠,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家里的气氛依旧像一潭死水,沉闷得令人窒息。 但父亲耿峰更频繁的“缺席”,反而让这个家呈现出一种畸形的、脆弱的平静。母亲柏岚脸上的憔悴,因为女儿病情暂时稳定而稍微舒缓了一些,但那深植于眼底的忧虑,如同刻下的纹路,从未真正消散。 晚饭后,母女二人对坐在客厅里,只剩下空调压缩机工作时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低声嗡鸣。 耿星语看着母亲低头削苹果时,那双因常年操劳而变得粗糙、关节微微变形的手,沉默了片刻,喉间有些发紧。 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往提起类似话题时那样带着绝望的死寂,而是注入了一丝在昆城治疗中艰难获得的、微弱的清晰与冷静。 “妈妈,”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下学期……我想转学。” 柏岚削苹果的动作骤然停顿,水果刀险险擦过指腹。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溢满了熟悉的惊愕与深切的担忧,但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急于探寻缘由的急切。 “怎么突然又要转学?”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是在学校又遇到什么……”她习惯性地看向女儿总是被长袖遮盖的手腕,那里虽然疤痕淡去,却依旧是母女俩心照不宣的痛处。 “我想转到你任教的那所高中。”耿星语没有让母亲继续猜测下去,直接而清晰地陈述了自己的决定。 她的目光这次没有躲闪,而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寻求认同的意味,迎上母亲焦虑的视线。 “昆城的医生也认为,彻底换个新环境,远离现在的……人和事,对我的恢复会更有利。”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那里……有你在身边,我可能会觉得……更安心一些。” 这个理由,远比之前任何模糊的借口都更具分量。 它不仅仅是一个诉求,更是一种无声的依赖和求救。柏岚任教的那所县二中,或许在升学率上略逊一筹,但管理氛围相对宽松,更重要的是,她能将女儿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日夜看顾。 经历了丈夫不堪的背叛和女儿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惊吓,柏岚内心深处最强烈的声音,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女儿,给她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港湾。 看着女儿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那丝微弱却真实的、向她寻求依靠的光,柏岚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酸涩又柔软。 所有关于转学手续的繁琐、学籍调动的困难,以及可能需要动用的、本已拮据的人情关系,在女儿这句“有你在,更安心”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 她没有再追问那些隐藏在冰山下的、更残酷的具体原因。 那些伤痕,需要更长的时间,或许一生都无法真正愈合。她只是伸出那只没有拿刀的手,轻轻地、紧紧地覆盖在女儿依旧冰凉的手背上,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与决心:“好。妈妈来安排。下学期,你就跟妈妈一起去二中。” 这个简单的“好”字,像一块坚实的基石,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里,为母女二人重新划定了一块可以相互取暖、共同支撑的微小阵地。 …… 暑假在闷热和蝉鸣中流淌,也带来了那个在小县城里引起轰动的消息——黎予,以源江县理科状元的身份,考上了沪市的华旦大学。 消息是徐乔乔带来的,她依旧小心翼翼。耿星语听着,脸上很平静,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沪市。华旦大学。 那是她们曾经并肩趴在教室窗台,指着远方天际线,带着懵懂憧憬和隐秘野心,悄悄谈论过的梦想之地。是象征着自由、繁华与无限可能的远方。 黎予做到了。 她不仅抵达了,而且是以最璀璨、最无可争议的方式,为她奋笔疾书的青春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她真的像一只羽翼已丰的雏鹰,勇敢地挣脱了所有的羁绊,头也不回地冲向了那片她们曾共同仰望的、广阔无垠的蓝天。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发酵。尖锐的刺痛感,如同细密的针脚,密密麻麻地扎在心房上—— 那个曾与她共享过秘密和梦想的人,终究独自踏上了繁花似锦的征途,而她们之间,横亘着的已是无法跨越的时空天堑和再也无法重合的人生轨迹。 但同时,一种巨大的、近乎悲壮的释然感,也如潮水般缓缓漫上心头——太好了,这样真的很好。 黎予的人生,终于可以彻底洗刷掉与“耿星语”相关联的所有不幸、阴郁和污名,走向那条她本就应行走的、铺满了阳光和鲜花的康庄大道。 她微微低下头,掩盖住眼底所有翻腾不休的情绪,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得几乎被空调声淹没的: “嗯。” 然后,便重新陷入了沉默,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 徐乔乔看着她这副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模样,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发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笨拙地寻找其他轻松的话题,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那天晚上,她依旧站在顶楼的阳台。盛夏夜空深邃,繁星点点。 她想,学校里那棵凤凰木花期应该已经过了吧,她几乎能看见浓密的绿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不再有夺目的红,却多了一份沉静的生机。 她想起那张存储在相机深处、永远不会冲洗出来的模糊照片。 想起自己发出的、那条冰冷决绝的分手信息。 想起在昆城医院里,那些在药物作用下勉强获得的、支离破碎的平静夜晚。 一切都将截然不同了。 她即将告别这个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一中,转入母亲所在的二中,在一个相对陌生、或许能让她真正喘息的环境里,继续她未竟的、或许依旧艰难的学习生涯。 而黎予,将奔赴那座光怪陆离的国际都市,开启她充满无限可能的、闪闪发光的大学生活。 两条曾经在青春轨道上猛烈碰撞、短暂纠缠、又痛苦分离的线,在命运的拉扯下,终于彻底地、义无反顾地、朝着再无交集的远方,延伸而去。 第60章 她们的故事,仿佛就在这个星光璀璨、闷热却暗藏凉意的夏夜,随着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凤凰花香气彻底消散在风里,真正地、彻底地落下了帷幕。 那些最初的心动、激烈的碰撞、刻骨的误解、深切的伤痛与所有未曾说出口的告别,都被一同封存在了身后那片渐行渐远的、曾经如火般燃烧过的夏日风景里。 前方,是迷雾笼罩、需要她们独自跋涉的、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第52章 背影 “你好,我是你这个假期的家教老师,你叫我黎予就行。” 黎予心里跟明镜似的。想去那远在天边的沪市读书,光是学费和生活费,对她家来说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虽然高考成绩还没正式放榜,但她对自己的水平有数,心里那本账算得清清楚楚,填报志愿的事儿,更是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推演了无数遍,几乎成了执念。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空气里还弥漫着其他考生彻底放松的狂欢气息,黎予却已经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开始四处寻找暑假工。她找到的第一份活儿,是给一个因病休学在家的学生做家教。 巧的是,对方也是源江一中的学生。 第一次上课,氛围还算融洽。学生挺配合,黎予讲解得也认真。直到课间休息,黎予无意中瞥见学生摊在桌角的课本扉页,上面清晰地写着班级和姓名。她的目光顿住了,一丝说不清的预感掠过心头。 “你也是…484班的吗?”她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对的黎老师。怎么了嘛?”学生放下水杯,疑惑地看向她。 黎予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个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名字,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到了嘴边: “没什么,我有个…朋友,好像和你是一个班的。耿…星语?你认识吗?”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既期待得到一点消息,又害怕听到任何与她相关的、自己无法承受的内容。 学生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清澈,不带任何杂质: “耿星语?没听说过。我刚开学不久就生病休学了,班上的人认都不全,更别说熟悉了。” “……这样啊。”黎予垂下眼睫,迅速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和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没事没事,我们继续上课吧。”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习题上,然而,心底那片看似已经结痂的伤口,却因为这不经意的一碰,再次传来隐秘而持久的刺痛。思绪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 她以为自己经过高考前那段疯狂的、用学习麻痹一切的日子,已经足够坚强,可以将那个名字连同所有相关的记忆一起封存、遗忘。 没想到,仅仅是一个相同的班级,一次下意识的提及,就轻易地击穿了她所有的伪装。那个人的身影、声音、甚至只是名字本身,都像拥有魔力,能瞬间唤醒所有被她刻意压抑的联想和波澜。 后半节课,黎予讲得有些心神不宁。思路偶尔会卡壳,需要刻意集中精神才能接上。 她甚至不小心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了那个名字的缩写,反应过来后,又慌忙用笔重重地涂掉,留下了一团狰狞的墨迹。 好不容易捱到课程结束,黎予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收拾好东西,和学生道别后,便快步离开了那栋居民楼。 夏日的源江县进入了雨季,天空灰蒙蒙的,她觉得心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霾。 刚走出楼道,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好友黄鑫发来的消息: 『黎予,我们也考完试了,你来我家找我呗,下午我们出去玩!』 若是平时,黎予可能会因为奔波打工而推辞,但此刻,她急需做点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烦闷和悸动。 她回了句『马上到』,便朝着和黄鑫家走去。 这条路她很熟悉,是刚解封那阵她来找耿星语走的那条路,也是黄鑫第一次主动和她打招呼的那条路。 她低着头,脑子里还在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上课时走神的瞬间,以及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就在她走到一个路口,下意识抬起头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巷口。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那个巷口,背对着她,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她熟悉到刻入骨髓、即使在梦里也能清晰辨认的背影。 瘦削,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短裙,右手拿着一把透明长柄伞。 ——是耿星语。 绝对不会错。 那一瞬间,黎予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一眨眼,那个人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 耿星语一个人往巷子里走去,大概也是刚考完试。女孩微微侧着头,露出的半边侧脸轮廓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看起来……还好吗?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般涌上黎予的喉咙,让她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喊出那个名字。 然而,就在她嘴唇微张,声音即将冲破束缚的前一秒,才发现女孩早已朝着巷子深处走去了。 只是一个转身,一个迈步,那道身影就消失在了巷子的阴影里,快得让黎予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黎予僵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刚才那惊鸿一瞥,如同一个沉重的浪头,将她狠狠拍回现实。 心脏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比刚才在课堂上时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她终究……没有勇气喊住她。 也没有立场。 她们之间,早已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是她亲手划下的。 黎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发麻,才缓缓低下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然后迈开沉重的步子,继续朝着和黄鑫约定的方向走去。 只是那步伐,比起刚才,明显凌乱、沉重了许多。那个熟悉的背影,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在她心里烫下了一个新鲜的、带着焦糊味的印记。这个暑假,似乎从这一刻起,注定无法平静了。 …… “啊——!我终于考完试了!解放了!” 黄鑫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几乎要从冷饮店的塑料椅子上弹起来,她用力吸了一大口冰镇柠檬水,然后“啪”地一声把杯子顿在桌上,握紧拳头,对着空气咬牙切齿,“该死的数学!我跟你没完!等着,等暑假过去,我又是一条好汉!从现在开始,我要正式开启我的悠长假期模式,睡觉睡到自然醒,奶茶喝到撑,剧追到天亮!谁也别想拦着我!” 她兴奋地规划着,却发现对面的黎予只是用吸管无意识地戳着杯子里的冰块,眼神飘忽,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薄雾里。 “喂!”黄鑫伸出手在黎予眼前晃了晃,“回神啦!你怎么了?从刚才见到你就魂不守舍的,跟你说话也慢半拍。暑假工太累了不顺心?” 黎予像是被突然惊醒,猛地回过神,眼神有些慌乱地聚焦,连忙摇头:“没,没有。学生挺听话的。” 她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黄鑫狐疑地凑近,盯着她的脸:“真的?那你这一副……嗯……像是大白天遇见鬼打墙丢了魂的样子是怎么回事?这可不像你啊” 黎予被好友夸张的形容弄得有些无奈,垂下眼,盯着杯中缓缓融化的冰块,找了个最普遍也最不容易被继续追问的借口: “唉呀,可能就是……过几天就要出成绩了,心里有点没底,有点慌吧。”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不安。 “哈?你心慌?”黄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瞪得溜圆,“黎予同志,请你清醒一点!你要是都心慌,那我们这些凡人岂不是要直接原地爆炸螺旋升天了?我要是有你考那个成绩,我都能横着走,跟我妈提十个八个要求都不带喘气的!”她说着,还配合地做了个夸张的叉腰动作。 黎予被她的样子逗得勉强笑了笑,但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黄鑫又吸了一口柠檬水,忽然想到什么,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和好奇: “诶,说正经的,黎予,你想好报哪里了吗?肯定是外面那些名牌大学吧?啧啧,以后你就是大城市的高材生了,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一个消息就能约出来,坐在江边吹风,在冷饮店吐槽人生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失落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黎予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避开黄鑫探究的目光,看向窗外被阳光烤得有些扭曲的街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和犹豫: 第61章 “其实我……还没完全想好。等成绩出来,看得更清楚一点再说吧。”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回避,她不想在一切尘埃落定前,过早暴露自己那看似不切实际的目标,也不想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质疑或劝阻。 “还没想好?”黄鑫有些意外,但也没深想,转而问道:“那……你对自己有把握吗?就是,大概能考个什么水平,心里有数吧?”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给好友增加压力。 黎予沉默了几秒,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仿佛在透过灼热的空气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了笃定与茫然的情绪: “大概……有点把握吧。” 她没有说出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学校和城市名字。 那个名字,此刻不仅关联着她的未来,也似乎隐隐与她今天看到的那个背影、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往缠绕在一起,让她心绪更加纷乱。 “有把握就行!”黄鑫是个乐天派,立刻把刚才那点小担忧抛到脑后,又活力满满地开始畅想未来,“不管你去哪儿,以后放假回来都得找我玩!给我讲讲大城市的见闻!说不定哪天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投靠你,你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啊!” “怎么会。”黎予终于转回头,对着好友露出了一个比较真实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接下来,黄鑫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考完试后听到的各种班级趣事,谁和谁偷偷谈恋爱了,谁又在班上出了糗,谁打算去哪里旅行……黎予努力集中精神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发出笑声。 两人就这样坐在吵闹的冷饮店里,喝着冰饮,谈天说地,仿佛时光依旧停留在无忧无虑的高中时代,可以暂时忘却即将到来的分别、填报志愿的烦恼、家庭的压力,以及……那个藏在心底、不能言说的名字和那个惊鸿一瞥的背影。 雨过天晴,窗外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店内的冷气呼呼吹着,这一刻的喧闹与陪伴,成了黎予纷乱心绪中唯一可以短暂停靠的港湾。 第53章 志愿 一周后的早晨,黎予正对着电脑研究历年各高校的录取分数线,黎樰刚起床睡眼惺忪地望着妹妹的背影。 “姐,高考成绩出来了。”黎予头也没抬,声音有些紧绷,“过两天就要开始填报志愿了…” 黎樰有些惊讶:“你就查到成绩了?现在查询服务器不应该卡到进不去吗?” “我是没登进去,”黎予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了然的平静,“是我们班主任查了成绩,直接发短信告诉我的。” 她把手机屏幕递给黎樰看,上面的分数,赫然超出了重点线一大截,是足以冲击顶尖名校的分数。名次差一点点就进屏蔽了,有些可惜。 黎樰看着那些令人惊喜的数字,脸上刚露出笑容,就听到妹妹用一种异常坚定、仿佛早已深思熟虑的语气说: “我想去外面读书。” 黎樰的笑容微微收敛,她理解妹妹的渴望,但也深知现实的沉重。 然而,没等黎樰回应,母亲带着不满和尖锐的声音立刻从门外响起,人未到,声先至: “去什么外面?!就在云大读不行吗?云大哪里不好了?外面那些大城市,消费多贵你不知道?光是路费一年来回就得多少钱?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黎予妈妈走进来,眉头紧锁,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赞同和焦虑。 “妈,我这个分数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为什么非要我留在省内?”黎予站起身,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不解。 “更好的学校?云大不是重点大学吗?多少人想考还考不上呢!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再说了,更好的学校就意味着更贵的学费,更贵的生活费,家里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恼怒和对未来经济压力的本能恐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就在云大读!这事没得商量!” 眼看母女俩的争执就要升级,黎樰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妹妹身前,她先轻轻拍了拍黎予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转过身,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半推着母亲往外走: “妈,您先别着急,填报志愿是大事,得好好商量。您先歇会儿,喝口水,我跟小予再说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黎予递了个眼色,低声道:“你先看着学校,别急,我和妈说。” 黎予看着姐姐将情绪激动的母亲劝离房间,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母亲依旧絮絮叨叨的抱怨声。 她无力地坐回椅子上,刚才那股因为高分和梦想而激起的勇气,在母亲冰冷的现实考量面前,仿佛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她难道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吗?她就是因为知道,才更加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去更广阔的世界搏一个未来啊! 客厅里,黎樰并没有急着和母亲讲大道理。她先给母亲倒了杯温水,然后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等母亲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后,才缓缓开口。 “妈,”黎樰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安抚的力量,“我知道您是担心小予,也是为这个家考虑。但是,您先看看小予的这个分数。” 她把黎予的手机再次拿到母亲面前,指着那个醒目的数字,“这个分数,留在云大,确实是绰绰有余,甚至可以说是浪费了。她有机会去更好的学校,这意味着她将来毕业后的起点、平台和机会,会和留在云大完全不一样。” 母亲瞥了一眼分数,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依旧嘴硬: “起点高有什么用?到时候找不到工作,欠一屁股债,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门口读个书!” “妈,话不能这么说。” 黎樰耐心地分析,“她这个分数完全能上华旦这样的名校,本身就是一个金字招牌。而且您想,沪市那样的大都市,发展的机会更多。小予那么努力,性格也坚韧,她去了那里,见识会更广,未来的可能性也更大。这不仅仅是读书,更是对她未来人生的投资。” 她观察着母亲的脸色,继续道: “我知道您担心费用问题。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黎樰的语气变得异常认真和坚定,“学费可以贷款,而且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她的生活费我来出。” 母亲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黎樰。 ……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和安静。黎予没有再主动提起志愿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将华旦大学以及其他几所顶尖大学的招生简章和专业介绍反复研究。 黎樰则时不时地、用不经意的语气,跟母亲提起某个亲戚家的孩子在外地读书后发展得很好,或者某个朋友的孩子因为读了名校找到了多好的工作。 填报志愿系统开启的那个上午,黎予坐在电脑前,手指放在鼠标上,却迟迟没有动作。她紧张地看着房门方向。 终于,黎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对她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坚定的笑容:“填吧,就按你想的填。妈那边……我去说。” 黎予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在第一志愿的栏位上,郑重地输入了“沪市华旦大学”以及她心仪的专业代码。点击“确认提交”的那一刻,她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仿佛被移开了一丝缝隙,有清凉的空气透了进来。 录取通知书在盛夏的尾声,如期而至。当印着“华旦大学”字样的红色送到家里时,黎予妈妈看着那份通知书,沉默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通知书,看向窗外,小城的天空似乎也变得高远了一些。 她即将启程,奔赴那个她们曾经共同眺望过的、遥远的沪市,独自去面对一个未知却充满希望的世界。 而关于那个名字,那个模糊的身影,或许,终将被留在身后这片逐渐远去的风景里。 夏夜深沉,窗外只剩下断续的蝉鸣和远处马路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 黎予正伏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她正对着明天要教授的家教课程认真备课,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神情专注。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黎樰走了进来。她看着妹妹刻苦的模样,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欣慰。 她没有立刻打扰,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略显陈旧的、暗红色封皮的小本子,轻轻放在了黎予摊开的教案旁边。 “给你,收好了,开学报到肯定要用。”黎樰的声音带着刚洗漱完的松弛感。 黎予的思绪从习题中抽离,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顺手拿起那个红本子。借着台灯的光,她看清了封面上的烫金字—— 第62章 “居民户口簿”。 她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姐姐:“姐,你拿户口本给我干嘛?录取通知书上没说要用户口本报到啊?” 黎樰看着她那一脸懵懂的样子,忍不住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你是不是光顾着看学校排名和专业介绍了,最关键的政策都没仔细研究?” “政策?”黎予更困惑了。 “沪市的落户政策啊。” 黎樰压低了些声音,但语气里带着明确的引导,“沪市的985高校本科生,不是可以享受直接迁户口进学校集体户的政策吗?这么好的机会,多少人求之不得呢,怎么,你不想迁吗?” “迁……迁户口?”黎予重复着这个词,眼睛因为惊愕和逐渐升腾的理解而微微睁大。 几秒之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啪”地一声接通了,她的双眼骤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以迁户口?!我真的可以……把户口迁到沪市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收到华旦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更甚。 录取通知书代表着她可以暂时离开四年,但户口迁移……这几乎意味着一种身份上的剥离与重塑,意味着她与这个原生家庭、与这座小城之间,那根与生俱来的、无形的脐带,有了被合法剪断的可能。 黎樰看着妹妹眼中那不敢置信又充满渴望的光芒,心里百感交集。 她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黎予因为激动而微微绷紧的后背,声音放得更柔,也更沉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通透和对妹妹未来的深切考量: “我知道,妈这些年……对你算不上多好。” 她斟酌着用词,没有说得太尖锐,但姐妹俩都心知肚明母亲长期以来的忽视和那份令人窒息的控制欲,“而且,妈那个性格你也清楚,控制欲太强。你这次去读书,她虽然最后没再明着反对,但心里未必真舍得放你飞远。以后你毕业了,找工作、谈恋爱……她说不定还想插手。”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着黎予: “反正,你听姐的。趁现在有这么好的政策,把户口迁出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不仅仅是一个户口,更是你以后的自由和底气。将来你想留在沪市发展,或者去其他任何城市,都会方便很多,少很多牵绊。” 黎予紧紧握着那本暗红色的户口簿,冰凉的塑封封面此刻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直熨帖到她的心里去。 她明白姐姐的良苦用心。这不仅仅是在为她铺路,更是在用一种最实际的方式,为她构建一个可以自主呼吸、独立决策的未来空间。 姐姐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和力量,努力将她从那个压抑的、充满控制欲的家庭环境中“解救”出来。 “姐……”黎予的声音哽咽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黎樰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无比认真的神情,心里软成一片,又带着点酸涩。她笑了笑,再次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行了,别矫情了。赶紧收好,这事暂时也别跟妈提,等手续办得差不多了再说。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有家教课吗?”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黎予独自坐在台灯下,久久没有动弹。她低头凝视着手中这本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户口簿,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凸起的字迹。 胸腔里仿佛有汹涌的潮水在激荡,是前所未有的、对未来的清晰渴望和一种破茧般的勇气。 窗外,夜色更浓,但黎予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看到了沪市那片天空下,一个更加独立、更加自由的自己,正在向她招手。 这条路,姐姐已经为她奋力推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大门,剩下的,就需要她自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户口簿锁进抽屉的最深处,如同珍藏起一份关于未来和自由的、最郑重的承诺。 第54章 沪市 沪市。 这座名副其实的“魔都”,以其光怪陆离的繁华、瞬息万变的节奏和无处不在的机遇,迎接着每一位怀揣梦想的年轻人。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光彻夜不熄,黄浦江上游轮穿梭,外滩沿岸人流如织。这里的一切,都与源江县那个安静缓慢的小城截然不同,真正是“花花世界迷人眼”。 然而,置身于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海洋里,黎予却像一艘安装了精准陀螺仪的小船,并未随波逐流,更没有迷失方向。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肩上背负着怎样的期望,以及内心对改变命运的何等渴望。 华旦大学的学习强度和竞争压力远超高中。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学子,黎予没有半分怯懦,反而激起了更强的斗志。 她没有像有些同学那样,被大学相对自由的环境迷惑,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相反,她保持了甚至比高三更规律的作息。清晨,当许多室友还在睡梦中,她就已经出现在图书馆或静谧的湖边,伴着初升的朝阳背诵外语或预习功课。 课堂上,她永远是坐在前排、眼神专注的那一个,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 深夜的自习室,也常常有她伏案疾书的身影。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第一个学期结束,她的绩点就稳居专业前列,此后一直保持在专业前三,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学霸,也顺利拿到了校奖国奖等各种奖学金,为拮据的生活减轻了不少负担。 她深知大学不仅是学习知识的殿堂,更是塑造人格、拓展视野的舞台。 她鼓起勇气,面试加入了曾经觉得神秘的心理协会,在那里,她学习倾听与沟通,尝试理解人性的复杂,也悄悄疗愈着自己内心深处不曾示人的伤痕。 她也出人意料地加入了女子篮球队,尽管起步晚、基础差,但她肯吃苦,愿意一遍遍地练习运球、投篮,在汗水和奔跑中释放压力,锤炼意志,也收获了珍贵的团队情谊。 只要是感兴趣的讲座、活动,她都会尽量参加,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汲取着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和顶尖学府所能提供的一切养分。 姐姐黎樰虽然承担了她的生活费,但黎予不愿让姐姐负担过重。 入学不久,她就通过学校勤工助学中心找到了家教工作,凭借扎实的功底和耐心的态度,很快就在家长中积累了不错的口碑。她把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学习、社团、打工,像精准咬合的齿轮,推动着她不断向前。她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将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除了不能像本地同学那样经常回家,享受家庭的温暖之外,她的大学生活充实、忙碌,且充满了积极的成就感。 一切都按照她预设的轨道稳步前行,可谓是学习、爱好、勤工俭学三不误。沪市的繁华于她,更像是一幅流动的背景画,她穿梭其中,目标明确,心无旁骛。 她正在用自己的力量,一步步搭建通往理想未来的阶梯。 …… 第一个寒假来临,校园渐渐空荡。黎予拖着不算沉重的行李箱,踏上了返乡的列车。近乡情怯,当熟悉的县城景象再次映入眼帘时,她心中涌起的并非全是喜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走到家门口,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家里的钥匙—— 去上大学前忘了这茬。她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听了听,一片寂静。 妈妈不在家,可能出门了,也可能……去了别处。姐姐黎樰,这个时间肯定还在上班。 黎予放下行李箱,靠在门边,一时不知该去哪里。犹豫了一下,她干脆提着箱子,转身走到了楼梯间。 这里依旧堆放着一些邻居的杂物,带着陈旧的气息。她走到那扇熟悉的、布满灰尘的窗台前,将箱子放在脚边,像过去很多次那样,趴在了冰凉的窗台上。 窗外,是县城熟悉的、略显杂乱的景象,低矮的楼房,纵横的电线,与沪市的天际线恍如两个世界。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带着南国冬天特有的湿冷。 她就这么静静地趴着,看着楼下偶尔走过的行人,看着远处穿城而过的江。 明明才离开一个学期,却感觉像是过了很久。沪市的忙碌和充实,与眼前这份熟悉的寂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家,这个字眼,对她而言,似乎总是缺少了点应有的温度和归属感。她像一只暂时归巢的候鸟,却发现巢穴依旧冰冷,而远方,虽然充满未知与挑战,却更让她感到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踏实。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在蒙尘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然后又看着它慢慢消散。等待,似乎成了这个寒假开始的第一个主题。 楼梯间里冰冷而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楼下模糊的市井声响。 黎予不知在窗边趴了多久,直到感觉手脚都有些冻得发麻,才听到楼下传来略显沉重的、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塑料袋窸窣摩擦的声响。 第63章 是妈妈回来了。 黎予直起身,下意识地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心里带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期待,或许……或许妈妈看到她回来,会有点高兴? 脚步声在楼道里停下,钥匙串哗啦作响。妈妈一抬头,就看到站在家门口、脚边放着行李箱的黎予。 她脸上没有任何惊喜,反而瞬间蹙紧了眉头,嘴角向下撇着,像是看到了什么麻烦东西。 “杵在这儿当门神呢?挡着路了!”她语气极其不耐烦,粗鲁地用肩膀挤开黎予,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地捅向锁眼,动作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火气,“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死重死重的门……”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起一阵灰尘。妈妈一边把手里装着廉价蔬菜的塑料袋扔在玄关,一边头也不回地继续嚷嚷,声音尖锐而刻薄: “哟,这不是我们家的‘高材生’吗?从那个大城市回来了?怎么样,那花花世界好吧?是不是都看不上咱这小破地方了?我还以为你去了就舍不得回来了呢!” 黎予抿紧了嘴唇,拖着行李箱默默跟了进去,刚想开口叫一声“妈”,就被接下来更刺耳的话堵了回去。 “我告诉你啊,黎予,”女人转过身,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女儿,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别以为你放假回来就是享福的,我们家里不养闲人,假期可不是让你在家里白吃白喝的。包吃包住?想得美!” 她冷哼一声,手指几乎要戳到黎予鼻子上:“想在家里待着,就自己出去找活干!打工去!赚了钱,还得交生活费,不,交‘房租’!听见没有?这么大个人了,还想赖在家里啃老吗?我可没那个闲钱供着你!” “房租”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黎予的心脏。 她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一下,胸口闷得发疼。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酸涩,低低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她不再看母亲那张写满嫌弃和不耐烦的脸,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那个属于她的小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更让她心寒的是眼前的景象—— 房间里像是遭了贼,又或者只是被人毫不在意地彻底翻检过。原本收拾整齐的书架变得凌乱不堪,几本书掉在地上,封面沾着脚印,衣柜门敞开着,几件她没带走的旧衣服被胡乱扯出来,揉成一团扔在床脚。 书桌的抽屉半开着,里面她珍藏的一些小玩意儿、以前的笔记本、同学送的生日礼物,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些甚至散落在地上,蒙着一层灰。 这哪里还像是一个“家”?连她最后一点私密的、可以喘息的空间,都被如此粗暴地践踏。 黎予站在门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委屈和巨大无力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一言不发地放下行李箱,开始默默地收拾。她蹲下身,一本一本地捡起地上的书,小心地拂去灰尘,按照记忆中的顺序重新排列好。 她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叠起,虽然陈旧,但那是她仅有的。她将那些被翻出来的、承载着记忆的小物件,一样一样地捡起来,擦干净,重新放回抽屉深处…… 整个过程,她做得异常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拾起自己破碎的尊严,重新构筑起内心那道被轻易击垮的防线。 等她终于将房间恢复成勉强能看的样子,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家里静悄悄的,母亲没有叫她吃饭,或许自己已经吃过了,或许根本就没做她的份。 黎予没有出去询问。 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模糊的天花板,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母亲那些冰冷刺骨的话语。 “房租”…… “包吃包住”…… “啃老”…… 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她以为考上大学,努力自立,就能换来一点点理解和尊重,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仿佛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需要被计算成本的负担。 沪市再大,竞争再激烈,至少在那里,她的汗水与收获成正比,她的努力能被看见,她的独立是被鼓励的。而回到这里,她却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基本的、不被驱赶的容身之所而“支付租金”。 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在胸腔里弥漫开来,是苦涩,是冰凉,是深入骨髓的孤独,还有一种……对“家”这个概念彻底的失望。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无声地,任由那复杂的、沉重的情绪将自己彻底吞噬。这个寒假,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让她感到无比漫长和寒冷。 如果… 算了,没有如果。 第55章 挣扎 徐乔乔带来的消息,激起了远比耿星语自己预想中更要汹涌的波澜。甚至反复向好友确认了好几遍,盯着好友的眼睛快要烧穿一切。 “你确定她……真的回来了?”耿星语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小心翼翼。 徐乔乔语气笃定,带着点打包票的意味:“我你还不相信吗?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我亲眼看见她拖着行李箱回来的,千真万确。” “放心,当然相信你。”耿星语低声应着,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黎予回来了。这个简单的认知,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她内心经年累月的阴霾,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让她不敢触碰的喜悦。 但这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更深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恐慌和不安迅速淹没。 她回来了……然后呢?她会不会依旧对自己避之不及?会不会已经彻底放下了?那些伤人的话,那些决绝的拉黑,真的能轻易翻篇吗? “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徐乔乔追问,语气里透着一丝担忧。 耿星语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梳理混乱的思绪: “嗯……首先,得想办法制造机会见一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她躲,我也不敢追。这次,不能再那样了。” 她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一年的分离与治疗,让她明白,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遗憾更深。 徐乔乔沉默了几秒,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星语,你真的想好了吗?” “什么?”耿星语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真的打算……重新和她在一起?走回原来的路?” 徐乔乔问得直白而尖锐,这是作为好友最核心的担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们之前的问题……” “我知道。”耿星语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这一年,我想了很多很多。以前我以为我推开她,是对她好,是保护她,不让她被我这个‘无底洞’拖累。”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我以为我那样做很伟大,很正确。但现在我才明白,那其实是一种最懦弱、最自私的行为。我甚至没有给她选择的权利,就单方面判了她出局,还用最伤人的方式。”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能照进她心里某个曾经阴暗的角落。 “而且,乔乔,你觉得我经过这一年的治疗,是不是好多了?” 徐乔乔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下来: “确实。你现在的状态,比起以前是好些了,与人交流都多了不少,就是感觉还不太稳定,你还是得每天按时吃药哦。” 这是实话。如今的耿星语,虽然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但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空洞绝望,情绪也平稳了许多,不再那么容易陷入无法自拔的崩溃。 或许在昆城的系统治疗和药物控制下,她正在一点点学习如何与自己的病症共存,如何管理情绪的风暴。 徐乔乔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感情的事情太过复杂,尤其是牵扯到耿星语这样的特殊情况。 但她了解好友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只好妥协般叮嘱道: “那……要是有什么情况,或者你感觉不舒服了,一定要记得马上和我说,别自己硬扛。” “我知道了~”耿星语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快,也带着对好友关怀的感激。 送别好友,耿星语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冬日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她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黎予可能的冷漠、拒绝、怨恨,甚至是彻底的视而不见。她也知道,自己或许并没有完全准备好,内心的病灶依旧存在,只是被暂时压制。 但这一次,她不想再因为恐惧未知的伤害和可能的失败,就放弃争取的机会。 第64章 行动,比完美的计划更重要。 下定决心要行动后,耿星语并没有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盲目地去“偶遇”。她知道,以黎予现在可能对她的态度,直接上前大概率会碰一鼻子灰,甚至可能将她推得更远。她需要的是一个更自然、更不容易被拒绝的契机。 她登录了一个不常用的小号,小心翼翼地搜索并查看了黎予可能使用的社交平台。果然,在某个本地生活类的 app 上,她看到了黎予不久前发布的、寻找寒假家教兼职的信息,上面简单列出了她的优势科目和可授课时间。 耿星语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但这次,伴随紧张而来的,还有一丝清晰的思路。家教……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一个计划迅速在她脑海中成型。既然黎予需要家教工作,那她就为她“创造”一个。 接下来的几天,耿星语化身成了隐秘的“导演”。 她动用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从以前同学那里残留的人脉,加上一点点经济上的“鼓励”,七拐八绕地,竟然真的在网上组建起了一个有模有样的、近百人的源江县家教群。 群里成员身份各异,有“热心家长”,有“资深教育顾问”,甚至还有几个“竞争对手机构派来的卧底”——当然,这些都是她花钱请来的“群演”,或者利用网络虚拟身份伪装的。 她精心编写了几条家教需求信息,由不同的“家长”账号在群里发布,信息详实,要求具体,报酬也写得合乎市场行情,看起来毫无破绽。 整个群在她的暗中操控下,维持着一种虚假却活跃的繁荣,每天都有新的“需求”和“讨论”,仿佛一个真正忙碌的家教信息集散地。 她的目标很明确:混入这个“市场”,然后,将一个特定的“机会”,精准地推到黎予面前。 …… 直到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显示母亲柏岚发来的确认消息,耿星语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才猛地落回了实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几乎让她虚脱的松懈感。 她瘫软在床沿,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耗尽全力的马拉松。 这几天的殚精竭虑、小心翼翼的布局、对无数细节的反复推敲,以及那种深怕在哪个环节露出马脚的巨大心理压力,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暂时的回报。 辛苦没有白费,计划的第一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迈出去了。 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 那里,她刚刚特意“布置”了几样东西。这些物件,像一个个隐晦的密码,散落在显眼却又不易被立刻察觉的地方。她期待着黎予能看到,能认出,能因此…… 勾起一丝半点的往日回忆,哪怕只是一点点情绪的波动,对她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进展。 耿星语莫名感到一丝安心。然而,这股短暂的安心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强烈的、让她喉头发紧的反胃感。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不择手段。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她的意识里。 她,耿星语,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甚至可以说……玩弄心计的人? 利用母亲的不知情,组建虚假的群聊,雇佣“演员”,编织谎言,精心布置场景,像布置一个捕捉飞鸟的陷阱……这一切,都是为了将一个曾经被她亲手推开、可能至今仍带着伤痛的人,重新诱入她设定的局中。 这种行为,与她内心深处那个曾经纯粹自己,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她感到一阵深刻的自我厌恶,为自己这近乎病态的执着,也为这执着所催生出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阴暗面。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寒意,却也夹杂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知道自己的手段并不光彩,甚至有些卑劣。但她更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放任黎予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那种漫长而无声的折磨,会比此刻的自我厌恶更加难以承受。 两害相权,她选择了眼前这条更为艰难、也更背负道德枷锁的路。 她重新睁开眼,眼神里那些翻腾的自我批判渐渐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恶心就恶心吧,厌恶就厌恶吧。如果这是挽回的必要代价,她认了。 现在,箭已离弦,没有回头路可走,那个由谎言和期盼共同搭建的“舞台”即将开幕。而她这个不够光彩的“导演”兼“主角”,必须硬着头皮,将这出戏演下去。只盼望着,这精心设计的“局”,最终能导向一个她渴望的、真实的结局,而不是一场更彻底的毁灭。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 ——————————————————— 夜深人静,白日的喧嚣与病房里那点隐秘的温情都彻底沉淀下来。耿星语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身下的床单被揉搓得一片凌乱,却丝毫缓解不了内心那份更深的纠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今天的每一个细节—— 或许,是自己太急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因为短暂温存而升起的些许暖意。 黎予虽然回来了,照顾她了,甚至容忍了她那些带着点“作”的请求,但自始至终,黎予没有主动提起过去,没有问及她这一年的情况,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超出“照顾病人”范畴的情绪。她的体贴周到,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一种礼貌的界限。 黎予……她是不是根本没有准备好?没有准备好重新接纳自己,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些沉重的过去,甚至……没有准备好再次让她耿星语,以“需要被特殊对待”的身份,闯入她的生活? 这个猜测像一块巨石,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她的心湖,激起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浪潮。 那么,这么多天以来,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处心积虑的靠近,那些因为对方一个眼神、一句无关痛痒的关心就雀跃不已的心情……难道,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吗? 第56章 甘之如饴 这个认知带来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让她痛苦。她像个在舞台上卖力演出的小丑,自以为感动了观众,却发现台下的人或许只是出于礼貌没有离场,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困扰。 黎予不想解开误会。 黎予不想听她解释。 黎予只是在……履行某种道义上的责任,或者,仅仅是出于善良,不忍心对一个“病人”太过绝情。 那么,今天自己这算什么呢? 利用对方的善良和责任心,上演一场苦肉计,以此来博取那一点点施舍般的关怀和陪伴?那行眼泪,是真实的脆弱,还是……连自己都开始不齿的、潜意识里为了留住她而使用的工具? 耿星语猛地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也能隔绝内心那个让她感到陌生和厌恶的自己。 黑暗中,她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阵想要痛哭失声的冲动。 她不理解,甚至开始否认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依赖和脆弱,那种近乎“道德绑架”式的索取,与她想要堂堂正正挽回、想要平等地重新站到黎予身边的初衷,背道而驰。 她以为自己变坚强了,可以勇敢地去面对和争取了。可事实上,在黎予面前,她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害怕被抛弃、需要用各种方式去确认自己是否还被在乎的,脆弱不堪的胆小鬼。 今天这场病,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她依旧千疮百孔的内心,也照见了她们之间那道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隔阂。黎予的关怀是真的,但那份关怀背后,是带着距离的。 而她,却可悲地只能借着生病的由头,才能短暂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下那份渴望已久的温暖。 这种认知,比身体的病痛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她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在自我怀疑和深切的悲伤中,独自咀嚼着这漫漫长夜的无边孤寂。前路似乎再次被浓雾笼罩,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以及,是否还应该,继续走下去。 翌日,门铃准时响起,耿星语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弹起,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深吸一口气,刻意放缓了脚步,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不得不做的开门动作。 打开门,黎予带着一身冬日凛冽的寒气站在那里。她一只手拉着书包带子,另一只手却提着一个与“家教老师”身份格格不入的透明塑料袋—— 里面是一杯温热的豆浆,塑料袋内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还有几个小巧玲珑、冒着丝丝热气的包子。 “我……我看阿姨好像都没在家?”黎予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笨拙的讨好,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直视耿星语的眼睛,“早上……也没吃吧?先垫垫,不然对胃不好。” 第65章 她将早餐递过来,指尖在交接的瞬间,无意间擦过耿星语微凉的手背。 那一刹那,两人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动作同时一滞,又迅速各自缩回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尴尬与悸动。 耿星语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接过那袋带着对方体温的早餐,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谢谢。”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病后的虚弱。她侧身让黎予进来,动作间刻意流露出一种需要被照顾的柔顺,仿佛昨日的冷淡只是错觉。 整个上午的课程,气氛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淌。阳光透过窗纱,在书桌上投下柔和的光斑。 黎予尽量专注于讲题,声音清晰而耐心。然而,耿星语不再像以前那样全神贯注,对方时而走神,时而心不在焉地打量自己。 黎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时有时无、如同羽毛轻拂般的目光。这目光让她耳根微微发热,心跳也失了平稳的节奏。她努力维持着讲课的条理,思绪却难免被搅乱。 或许是因为复习进度到了耿星语不太擅长的解析几何?她今天总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啃咬着笔头,露出像小动物般困扰又专注的神情时,黎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下意识地倾身过去,手臂越过小小的桌面距离,带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气息瞬间将耿星语包裹。她的手指点着课本上那个关键的公式,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 “这里,你看,把这个代入这里试试……” 距离在瞬间拉近,近到耿星语能看清黎予脸上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发。 耿星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呼吸骤然屏住,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两人这短暂交错的方寸之间。 黎予也立刻意识到了这过近的距离,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直起身子,脸颊迅速飞起两抹薄红,眼神慌乱地看向窗外,语气带着掩饰性的急促: “呃……那个……你自己再想想看,思路应该对了。” “……嗯。”耿星语深深地低下头,借此掩去眼底那几乎要失控翻涌起来的酸涩和贪恋。 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这短暂、不经意的靠近,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丝卑微而尖锐的窃喜。 “你好好注意休息,药别忘了吃,我先走了。”课程终于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氛围中结束,黎予起身,整理着书包,语气依旧带着关切。 一般这个时候,耿星语也会起身,至少送她到门口。但今天,她却格外反常地依旧坐在椅子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黎予脚步顿了一下,心想,可能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没什么力气吧。她回头,目光落在耿星语柔软的发顶上,阳光正好照在那里,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看着眼前这个显得比平日更脆弱、更安静的人,黎予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悄然触动,变得异常柔软。 也许……抛下那些沉重的过去不容易,但也许,真的可以像这样,一次无意识的靠近开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始? 怀着这份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奢侈的期盼,黎予轻轻带上了门。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道里,耿星语才缓缓抬起头。桌上那杯豆浆早已不再滚烫,温暾地立在那里,像她此刻不上不下的心情。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微热的杯壁。 她今天还带了早餐…… 是因为昨天看到妈妈不在家? 还是因为……自己是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病号”? 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关怀,像冬日里的暖阳,让她贪恋不已。然而,理智却在此时冰冷地提醒她: 这份温存,是建立在“病人”这个特殊身份之上的,是脆弱且不堪一击的。 昨夜那种深刻的自我厌恶和羞耻感再次隐隐浮现。她享受着黎予的照顾,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这或许并非源于平等的爱意,而更多是同情与责任。 这份认知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口,不深,却持续地散发着隐痛。这份建立在“病人”身份上的脆弱温存,如同阳光下绚丽的肥皂泡,虽然美好,却可能在任何一刻,悄然破灭。 而她,既贪婪地汲取着这点滴温暖,又恐惧着泡沫破碎后,更加冰冷的现实。 黎予几乎是跑着回家的,径直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控狂跳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小鼓。 这感觉……太熟悉了。 不像是那次耿星语轻轻吻她手背时,那种带着恐慌的悸动。 此刻胸腔里这股横冲直撞的热流,更原始,更直接,几乎是一种不容辩驳的生理反应—— 因那人靠近的气息而屏住的呼吸,因指尖无意触碰而引发的战栗,因看到她微蹙的眉头和喝水轻舔的嘴唇而莫名加速的心跳…… 她瘫坐在书桌前,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逐条翻看这段时间以来,耿星语断断续续发来的那些消息。那些曾经被她刻意忽略、或者带着复杂心情阅读的文字,此刻在眼前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 从最初小心翼翼的问候,到后来带着试探的分享,再到生病后那难以掩饰的依赖和脆弱…… 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像一块拼图。 她将这半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细细回顾——那人苍白的脸,带着水汽的眼睛,抓住她袖口时微凉的指尖,靠近讲题时身上淡淡的、让她心慌意乱的气息…… 一个清晰得让她浑身发烫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灯塔,骤然照亮了她一直试图回避的内心海域: 所以……那些需要自己强压下的、想要靠近她的念头,那些需要动用全部理智才能克制的、想要回应她依赖的冲动…… 这些,才是虚假的、不该存在的! 那些拼命筑起的疏离围墙,那些告诫自己“需要保持距离”的理智声音,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黎予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学会了呼吸。一种混合着巨大释然和尖锐痛楚的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她。她终于不得不承认,直面这个早已存在、却被她苦苦压抑的事实—— 所以,自己还是喜欢耿星语的。 无论再来一次,两次……哪怕重来千百次,在某个转角再次遇见那个身影,她依然会无可救药地,再次为她心动。 这不是选择,不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爱耿星语,对她黎予而言,几乎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是深植于骨髓、流淌在血液里的原始召唤。 无论那个人是骄傲的、脆弱的、带着刺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用着些小心思、设下些“千层套路”的……她都甘之如饴。 她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进名为“耿星语”的城池,走进她所有或笨拙或刻意的“千层套路”里。 一直都是。 从未停止。 第57章 故地重游 黎予想到这里,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视线停留在不知道是之前哪一天的对话上。是耿星语发的消息: 『一中对面新开了一家甜品店,黎老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啊?』 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带着期待表情包。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破涕为笑的了然,轻声对着屏幕,仿佛那个人就在眼前: 『好啊。』 『等你好了,我们就一起去。』 黎予望着屏幕上方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看了一会儿后却没有等到回复。 可能,在先休息吧。 第二天,当黎予再次按时出现,脸上带着与前一日无异的关切时,迎接她的是耿星语彻底冰封的脸。 门只开了必要的宽度,耿星语站在门后,没有让开的意思。“黎老师,请进。”声音平淡,没有任何起伏,连眼神都吝于给予。 黎予那句“你好点了吗”卡在喉咙里,默默地咽了回去。她跟着走进房间,感觉室内的空气都比昨天冷了几度。 课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耿星语坐得笔直,与黎予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黎予尝试像昨天一样讲解,甚至故意在几处耿星语以前容易出错的地方放慢速度,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书本,仿佛在听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黎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收了回来,指尖蜷缩,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委屈漫上心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 她试图打破这僵局,在讲解完一个复杂题型后,带着一丝期待问: “这个思路……能理解吗?以前你总在这里绕弯子。”她刻意提起“以前”,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第66章 耿星语终于抬起眼,看向她,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漠然:“懂了。黎老师请继续,不要浪费时间。” 她甚至微微蹙了下眉,仿佛黎予的“多话”是一种打扰。 “浪费时间”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黎予心里。她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在对方眼里,只是“浪费时间”。 接下来的时间,黎予不再尝试任何多余的交流,只是机械地讲着课,声音越来越干涩。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那份昨日还让她心软的“脆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感到无力和……受伤的疏离。 课程结束,黎予几乎是逃离般地收拾好东西。她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背对着耿星语,那句“好好休息”说得异常艰难。 身后传来耿星语毫无波澜的声音:“知道了,谢谢黎老师。” 门在身后关上。黎予站在空荡的楼道里,久久没有动。心里那股闷痛越来越清晰—— 她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又一次,她连原因都不知道。 门内,耿星语靠着门板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扮演冷漠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比发烧更让她疲惫。 她听着门外那片寂静,知道黎予已经离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一个在门外,困惑失落,为自己的笨拙和无法跨越的距离而感到无力。 一个在门内,自我折磨,用最伤己的方式推开最渴望的温暖。 这两日的家教,从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彻底的冰封,将两人之间无法言说的隔阂与拉扯,刻画得淋漓尽致。 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两颗想要靠近却又害怕受伤的心。 黎予走出那栋令人窒息的居民楼,夏日的阳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阳台,精准地落在那熟悉的七楼窗口。 窗帘紧闭,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疲惫和一丝……隐约的了然。 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冰封与疏离,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去年那个时候,耿星语那条决绝的分手信息之后,彻底的断联,何其相似。 那种将所有人、所有关心都推开,独自缩回坚硬外壳里的状态……或许,耿星语此刻的奇怪与反常,并非是针对她黎予个人,而是源于某种她尚未知晓的、更深层的原因?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一向不爱主动打电话的黎予,几乎是凭着一种直觉,从通讯录里找出黄鑫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在干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传来黄鑫刚睡醒、带着浓浓鼻音的回答,还伴随着慵懒的清嗓声:“还没起床呢,怎么了?” 黎予一反常态地没有调侃她的懒觉,直接切入主题,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认真:“下午有空吗?出去走走。” 黄鑫似乎被她的严肃弄得清醒了些,来了点兴致——这个年纪的她们,除了学习,对什么都容易提起兴趣。“可以啊,你想去哪里潇洒?” “我想……”黎予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声音轻了下来,“回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 黄鑫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带着难以置信的嘀咕: “啊?那儿……居然还没拆吗?”在她的认知里,那种老旧的片区早就该在城市发展的洪流中消失了。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黎予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非去不可的坚定。 …… 源江县确实今非昔比了。 依托旁边那座新建的、据说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大型水电站,河道被拓宽,两岸也做了景观绿化,比起前两年的荒凉,景色算是好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带来的经济效益,街上车流明显增多,甚至能看到一些挂着外地牌照的旅游房车和带着相机、说着不同口音的游客。 这座偏远的贫困小山城,正笨拙而又努力地,试图朝着“江滨旅游小城”的方向发展。 当然,这种改变并非一蹴而就。当黎予和黄鑫辗转找到她记忆中的那个“家”时,看到的只是一扇被粗糙水泥彻底封死的大门。 门后的景象早已看不见,只能从周围那几棵愈发高大的老树,依稀辨认出当年的方位。 “看吧,我都跟你说了,这块地方早拆了。”黄鑫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那堵冰冷的水泥墙,语气带着点“果然如此”的意味,但更多的还是对黎予突然执意要来这里的疑惑不解,“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儿看了?怀旧啊?” 黎予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堵封死的墙上,仿佛能穿透水泥,看到里面—— 那栋由老旧职业学校教室改造的三层小楼,斑驳脱落的沙砾墙面,吱呀作响的木制窗户,以及那个连接走廊与天台的、布满铁锈却承载了她无数童年欢乐的小梯子。 她记得一楼那个阴暗潮湿、让她羞于向同学提起的家,记得三楼最左边淳榕家飘出的饭菜香,记得和玩伴们在天台上追逐打闹,踮着脚眺望四周的田野、纵横的灌溉水渠,还有那些芒果树、枇杷树…… 果子成熟的季节,便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哪怕只是分到一小块,都能甜上一整天。 那些记忆,鲜明而生动,却都被这堵无情的水泥墙彻底封存,成为了过去式。 她缓缓转过身,拉着黄鑫沿着来时那条充满岁月痕迹的水泥路往回走。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我就是觉得,”黎予的声音在寂静的旧街区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怅惘,“这一年,半年……这里的变化,真的好大。” 黄鑫侧头看着她,努力想理解好友此刻的情绪,但显然有些吃力,只能笨拙地附和着:“是啊,发展挺快的。” 黎予继续说道,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你看,我才半年没回来,源江变了这么多。有旅游的人,有房车营地,路上听到的口音天南地北……一切都在变,飞快地变。”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扫过路边新开的便利店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新楼盘,“人也都在改变。” 黄鑫听到这里,立刻用力点头,试图用自己简单直接的方式安慰她: “那当然!不过不管你多久没回来,变成什么样,我都是你最最最好的朋友啊!别人都变了我们俩也不会变的!” 她的语气笃定而真诚,带着少女时代特有的、认为友谊可以地久天长的信念。 黎予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微微一暖,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带着些许苦涩的笑容。 怎么会不变呢?她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人都会变的,连自己也不例外。 她想起小时候那个因为家境贫寒、住在这样破旧地方而深感自卑,从不敢对任何人详细提及家庭住址的自己。 那种来自周遭若有若无的冷眼和潜在的嘲讽,曾深深烙印在她的骨子里,塑造了她敏感而倔强的性格。 直到她考出去,见到了梦里才会出现的繁华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她才恍然觉得,童年时视若深渊的窘迫与环境,原来也不过尔尔。 是视野和经历,改变了她。 那么耿星语呢?她的突然冷淡,她的反复无常,是不是也因为某些她不知道的原因,在某些方面发生了改变? 是不是也像这故地一样,表面被水泥封死,内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动荡与翻覆? 这个联想让她心头一震,仿佛有一道微光,试图穿透连日来的迷茫和委屈。 “走了,”黎予收回飘远的思绪,轻轻拉了拉还在试图证明友谊永恒的黄鑫,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时的干脆,“回去吧。”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更长,投射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旧路上。 黎予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堵水泥墙,心中那份因耿星语而起的不解和郁闷,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理解、耐心以及…… 一丝重新燃起的、想要探寻真相的决心。如果一切都在变化,那么,她们之间,是否也存在着重新开始、向着更好方向变化的可能? 第58章 施舍 接连几天的冷淡,加上柏岚阿姨代为请假的那条『小黎老师不好意思啊,星语说她今天状态不太好,今天就不上课了』的信息,让黎予心中的困惑和担忧堆积到了顶点。 耿星语这忽冷忽热、难以捉摸的态度,成了她此刻生活中最费解、也最牵动她心绪的一道难题。 眼看这章课程内容即将结束,黎予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被动等待。她需要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更需要一个机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第67章 她打算以老师的身份,进行一次看似寻常的课后交流,这或许是最不突兀的切入点。 下课铃声仿佛在耳边响起。 黎予放缓了收拾书本和教案的动作,指尖看似从容地拂过纸页边缘,实则是在努力压下内心残存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她将东西整理好,抬起头,看向依旧坐在椅子上、垂眸盯着桌面的耿星语,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专业,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关心学生状态的老师。 “耿星语?”她轻声唤道,看到对方纤细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这章课程内容基本结束了,你觉得自己掌握得怎么样?有什么地方还觉得模糊吗?” 耿星语没有抬头,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含糊的语调回答: “……嗯,就……一般吧。”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课本的扉页角落,将那处纸张弄得微微卷曲。 黎予观察着她这些小动作,心知她的回避。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真诚的关切: “我感觉你最近的学习状态,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投入,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无论是学习上的,还是……其他的,或许可以跟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她小心翼翼地递出橄榄枝,希望能撬开一点缝隙。 “没什么问题。”耿星语的回答更快,也更生硬,带着明确的拒绝意味。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将半边脸隐在阴影里,避开了黎予探究的视线。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和尴尬。黎予的心微微下沉,但她没有放弃。她想起了那个未被回复的邀约,那或许是她能打出的最后一张、带着私人情感的牌。 “那我之前……”黎予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回复你的,关于一中对面新开的那家甜品店,可以一起去……你,看见了吗?”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住耿星语,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这一次,耿星语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仿佛凝固了。黎予能看到她抠着书页的指尖停了下来,指节微微泛白。 过了好几秒,就在黎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单音节逸出: “……嗯。”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却没有回复!这个认知让黎予心里一紧,同时又生出一丝希望。她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哄劝: “那……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太好?如果学习压力大,或者有什么烦心事,我可以……带你出去散散心?就当放松一下?”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然而,等待她的,是耿星语抬头凝视她的眼神。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刺痛后的尖锐,以及深埋在底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自嘲。 她看着黎予,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讥诮的弧度,声音像是淬了冰: “我不需要。” 黎予被她眼中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震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耿星语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所有的委屈、自我厌恶、以及对那份“施舍”般关怀的抗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用力掷出的冰雹: “我说,我不需要你的这些可怜与怜悯!黎予,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需要你时时关照、处处同情的可怜虫吗?” 她的眼眶迅速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看我生病了就来照顾我,看我状态不好就给我带早餐,现在又约我出去玩?你是觉得这样很有成就感吗?还是你的善良无处安放了?”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因为惊愕而睁大眼睛的黎予,胸口剧烈起伏着,将最后那句最伤人也最自轻的话吼了出来: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耿星语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喘息声,揭示着她此刻激动而不稳的情绪。 黎予彻底愣住了,她看着耿星语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盈满水汽却写满抗拒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她所有的关心和靠近,在对方眼里,竟然都被解读成了“可怜”、“怜悯”和“施舍”? 巨大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委屈瞬间淹没了黎予。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想说不是那样的,她只是……只是在乎她,喜欢她,想要靠近她而已! 可是,看着耿星语那副浑身是刺、仿佛要将所有善意都推开的样子,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阵无力的钝痛。 她明白了。 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而是耿星语,自己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名为“不配得”和“害怕被怜悯”的牢笼里。 她拒绝所有的好意,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值得被单纯地喜爱和关怀,她宁愿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一切,也不愿承受那份她认为“虚假”的温暖背后,可能存在的、更深重的伤害。 黎予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耿星语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受伤,有无奈,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她默默地、缓慢地背起自己的背包,没有再试图解释或安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次,门内的耿星语没有立刻滑坐在地。她依然僵硬地站在原地,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味。黎予最后那个眼神,像一根绵密的针,扎得她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痛。 她好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用最糟糕的方式,赶走了她最不想伤害的人。 而门外的黎予,走在空旷的楼道里,脚步异常沉重。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眼中之前的困惑和失落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她或许还没有找到打开那扇心门的正确钥匙,但至少,她终于看清了那扇门上挂着的,是一把怎样的锁。 黎予没有立刻回家。冬天的风带着一些凛冽,吹拂着她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却意外地让她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她走到楼下,找了个僻静的花坛边缘坐下。 耿星语那些尖锐的、带着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点,依旧在她心头敲打,带来清晰的痛感。 但奇怪的是,最初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委屈退潮后,露出的并非是一片荒芜的沙滩,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心疼与理解的清明。 她开始一遍遍回想耿星语说那些话时的眼神——那不是纯粹的愤怒或厌恶,那里面混杂了太多的痛苦、自嘲,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保护。 “可怜”、“怜悯”、“施舍”——这些词被耿星语用力地掷出来,像盾牌,也像囚笼的栅栏。 她不是在攻击黎予,她是在拼命地推开任何可能让她再次变得依赖、变得脆弱的东西。 她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坚硬的壳里,因为她害怕壳外的世界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更深的伤害。 黎予想起了昨天看到的,那个被水泥彻底封死的旧家入口。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门洞,如今只剩下冰冷坚硬、毫无生机的水泥墙面。 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联想击中了她——此刻耿星语的内心世界,是不是也像那样,被她自己用一尊无形却更加坚固的水泥墙,从内部死死地封堵起来了?她拒绝沟通,拒绝关怀,拒绝一切可能的光和热,宁愿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独自承受,也不愿冒一丝再次受伤的风险。 这个认知让黎予的心揪紧了,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也在她心底破土而出,迅速生长,变得无比坚定。 是啊,人都会变。耿星语变得敏感而戒备,用冷漠作为武器。但她黎予,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遇到挫折就茫然无措、只会被动等待的少女。 她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是源于生命本能的爱意,是历经时间沉淀后依然炽热的吸引,与怜悯、施舍毫无关系。 这份爱,让她拥有了穿透表象去理解对方痛苦的耐心,也赋予了她面对尖刺依然想要靠近的勇气。 如果言语在此时显得苍白无力,如果任何解释都会被那堵心墙扭曲反弹,那么,她就不再依赖于即时的、需要回应的对话。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她平静却坚定的脸庞。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忽略掉刚才那场不愉快的争执,忽略掉对方可能已读不回甚至厌烦的预期。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平稳地移动,一字一句,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听我说话,也不想看到我。』 第68章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关心,带你出去散心的提议,都不是出于可怜或者施舍。』 『具体是因为什么,我现在说出来,你大概也不会相信。』 『没关系,我可以等。』 『另外,记得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点击发送。那个绿色的气泡带着她微小却执着的信号,消失在对话流的末端,潜入那片可能依旧冰封的领域。 将手机收回口袋,黎予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微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望向耿星语家窗口的方向,像一座遥远的、沉默的灯塔。 她知道,这绝不是结束,甚至可能是一个更加艰难阶段的开始。前路或许布满了更多的误解、冷漠和被她亲手推开的时刻。这堵心墙很高,很厚,冰冷而坚硬。 但是,没关系。 黎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心里,对着那扇窗,也对着自己,无声却无比清晰地宣告: “没关系,耿星语。就算你的世界被你用一堵水泥墙从里面死死封起来了……” “我也会找到办法,一点一点,凿开缝隙,走进去找到你。”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誓言,而是经过内心风暴洗礼后,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决心。接下来的路,无论多难走,她都认了。 为了那份确认过、源于本能且无法磨灭的心意,她愿意付出所有的耐心和勇气,去融化坚冰,去敲碎那堵墙,直到再次触碰到那个真实、或许依旧带着伤痕、但她无比渴望拥抱的灵魂。 第59章 破冰 夜晚,万籁俱寂,黎予的手机突然在床头柜上亮起,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晕开一小片柔和的区域。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这光线惊扰,下意识地伸手摸过手机。屏幕上的字迹在她半醒的视野里有些模糊,但她捕捉到了那个名字——耿星语。 刹那间,睡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她猛地睁大眼睛,几乎是屏住呼吸,逐字逐句地阅读那三条信息: 『对不起,我白天情绪有些激动。』 『不管是什么,还是谢谢你最近以来的关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明天一起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一种混合着惊喜、难以置信和生怕其消失的紧张感攫住了她。 耿星语主动道歉了?她还愿意一起去?黎予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飞舞,生怕慢了一秒对方就会撤回这份难得的“破冰”信号。 『好!当然可以!』 她回复,甚至来不及斟酌更矜持的用词。 『明天上午课程结束后就去,怎么样?』她附加了一个温和的笑脸表情,试图冲淡自己过于急切的痕迹。 等待回复的几秒钟变得无比漫长。终于,屏幕上跳出一个简单的字: 『嗯。』 黎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手机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能透过冰冷的机身感受到另一端细微的暖意。 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映亮了她眼底重新燃起的希望。这一次,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耐心。 ……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黎予破天荒地骑了姐姐那辆小巧的电动车。 往常她总是嫌弃初冬早晨的寒风刺骨,宁愿步行去耿家上课,但今天,她心里存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如果,如果下午一切顺利,或许可以……骑车送耿星语一段?这个念头让她忽略了拂过耳际的冷意,反而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一丝清甜。 上午的课程进行得异常平稳,甚至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以来最为“正常”的一堂课。 耿星语依旧沉默,但那种尖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似乎收敛了些许。她依旧垂着眼眸,但黎予提问时,她会给出更清晰、更完整的回答,而不是之前那种敷衍的“嗯”、“啊”。 她甚至,在黎予讲解一个复杂段落时,微微抬了下头,目光极快地掠过黎予的脸,然后又迅速低下,像受惊的蝶翼。 黎予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依旧专业、耐心地讲解,只是语气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脆弱的平衡,不去触碰任何可能引发对方退缩的敏感点。 下课时间到。黎予如常收拾教案,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几分。她能感觉到旁边耿星语的些许紧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期待与忐忑。 “我准备好了。”黎予背上包,转向耿星语,声音放得轻缓,“我们……出发?” 耿星语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她没有看黎予,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穿过小区宁静的道路。 来到那辆白色小电驴前,黎予停下脚步,状似自然地解释道: “中午不怎么冷了,我们可以骑车过去”她顿了顿,侧过头看向耿星语,带着一丝试探的询问,“等下……要不要我送你回来?走路的话,过去还有点距离。” 耿星语的目光落在小巧的电动车上,沉默了几秒。就在黎予以为她会拒绝时,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 “……谢谢。” 黎予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利落地跨上车,稳住车身,然后回头对耿星语说: “上来吧,坐稳些。” 耿星语犹豫了一下,侧身坐上了后座。她尽量保持身体挺直,避免与黎予有过多的接触。两只手有些无所适从地放在自己膝盖上。 黎予感受到了那份僵硬和疏离。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提醒: “坐稳了,我们出发。”随即拧动了电门。 电动车平稳地驶上街道。初冬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少了清晨的凛冽。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丝,街道两旁的树木枝叶稀疏,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开始,气氛依旧有些凝滞。耿星语的身体始终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黎予能感觉到她刻意维持的距离。 她并不急于打破这份安静,只是偶尔会放慢车速,指着路边某家新开的店铺或者有趣的招牌,用轻松的语气随口点评一两句,不给耿星语必须回应的压力。 渐渐地,随着电动车穿梭在熟悉的街景中,微风拂面,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耿星语紧绷的神经似乎一点点松弛下来。 她开始偶尔抬眼,看向黎予所指的方向。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知何时,为了保持平衡,轻轻地、试探性地拽住了黎予外套的一角。 那细微的力道透过衣料传来,黎予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她依旧目视前方,专注骑车,但整个人的姿态却变得更加舒展和温和。 “快到了,”黎予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微微侧头说,“就在前面拐角处。” “嗯。”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回应。 那家新开的甜品店装修得很温馨,原木色调,暖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奶油和咖啡香气。 推门进去,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找了个靠窗的安静卡座坐下。黎予将菜单推到耿星语面前:“看看想吃什么?我请客。” 耿星语低着头,手指在菜单上滑动,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看了很久,久到黎予几乎以为她又要陷入自己的世界时,她才轻声点了一份招牌的抹茶巴斯克和一杯热奶茶。 黎予给自己点了一份黄油曲奇和一杯美式咖啡。 等待甜品上桌的间隙,是短暂的沉默。黎予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给耿星语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适应这个环境。 精致的甜品很快被端上来。耿星语拿着小勺,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而安静。 黎予尝了一口自己的黄油曲奇,然后看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带着真诚:“味道很好,对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好像真的会舒服一点。” 耿星语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黎予不再多说,也低下头享用自己那份甜品。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耿星语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 “小时候我爸爸也喜欢带我来这种店。” 黎予的心猛地一颤。她抬起头,看到耿星语依旧盯着碟子里的小蛋糕,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这好像是耿星语第一次和她提起她和她的爸爸? 黎予没有打断,只是用鼓励的、安静的目光看着她。 但耿星语似乎只说了这一句,就再次闭上了嘴。她用习惯搅动着杯子里的奶茶,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间溜出来的错觉。 黎予并不气馁,顺着她的话,用温和的语气接道:“是吗?那这家店的味道,和你爸爸带你去的那家比,怎么样?” 第69章 耿星语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不记得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没关系,”黎予微笑着,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方向,“以后我们可以多试试几家,总能找到你喜欢的口味。” 耿星语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黎予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探究,有一丝微弱的动容,但更多的还是迷茫。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吃完甜品,黎予结了账。两人走出店门,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 “回家吗?”黎予挪着车,问道。 耿星语点了点头。 回程的路上,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耿星语依旧沉默,但那种紧绷的抗拒感减弱了。她甚至在下车时,因为一个小小的颠簸,下意识地扶了一下黎予的腰。 虽然立刻就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但那一瞬间的接触,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黎予装作若无其事地停好车,陪着耿星语走到她家楼下。 “谢谢你,”耿星语站在单元门口,低声道,“甜品……很好吃。” “不客气,”黎予笑容温煦,“下次我们可以再去探索别的店。” 耿星语没有回应这个关于“下次”的邀约,只是又低低说了声“再见”,便转身快步走进了楼内。 黎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并没有感到失望。相反,她心里充满了希望。今天的进展,已经远超她的预期。 …… 自那次甜品店之约后,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僵局似乎被打破了一个缺口。 耿星语虽然依旧话少,情绪也时有反复,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将黎予的所有关心都视为洪水猛兽,用尖锐的言语反击回来。她开始以一种更沉默、但也更真实的状态面对黎予。 黎予也调整了策略,她不再急切地试图“帮助”或“开解”,而是将关怀融入更日常、更不着痕迹的细节里。 一本她无意中提起、耿星语可能感兴趣的散文集,会“恰好”多买了一本带来,天气转凉时,会“顺便”提醒她添件外套,在她偶尔流露出疲惫时,会适时地结束课程,给她留出休息的空间。 这种温和的、不带压迫感的陪伴,像涓涓细流,慢慢浸润着耿星语干涸龟裂的心田。 第60章 雨 然而关系的进展并非总是一帆风顺。耿星语的情绪依旧像初春的天气,时有反复,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令人揪心的脆弱。 某些时候,她会毫无征兆地陷入长久的沉默,比平时更加封闭,纤薄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对黎予温和的引导和关切的话语置若罔闻,仿佛又彻底退回到了那个坚硬冰冷的壳里,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黎予从最初的无措和淡淡挫败感中慢慢挣脱出来,她渐渐明白,这种反复并非是针对她个人的排斥或厌恶。 她开始学着像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识别耿星语情绪低潮的信号。 当那双原本就雾气氤氲的眸子彻底放空,失去焦点,当她那细白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蜷缩、绞紧衣角或书页时,黎予便会立刻停止所有尝试性的沟通。 她不再追问,不再试图用言语去温暖,只是默默地、安静地陪在一旁,或是低下头专注地批改作业、整理教案,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给耿星语留出足够应对内心风暴的空间和尊严,直到那股来势汹汹的低潮暗流,自己慢慢地、精疲力尽地退去。 这天下午,课程进行到一半,窗外原本明媚灿烂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如同浸了水的棉絮,从四面八方翻滚着汇聚,天色迅速暗沉,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急促而密集的声响,很快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朦胧,远处的建筑物都模糊了轮廓。 耿星语正在书写的动作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墨点。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清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唇色似乎比平时更淡了些。 黎予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轻声道:“雨下得真大。”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耿星语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了然。 这种昏暗、压抑、被雨水困住的天气,很容易诱发和放大人们内心的负面情緒,对内心本就敏感耿星语而言,这雨声或许敲打出的正是她心底无序而纷乱的回响。 果然,接下来的课程时间里,耿星语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黎予提出的问题,她往往要延迟几秒才反应过来,回答也变得简短而飘忽,眼神更是时常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那灰蒙蒙、不断被雨水冲刷的世界。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黎予熟悉的、被她努力隐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焦躁与不安。 课程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接近尾声。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越发滂沱,哗哗的雨声几乎要盖过室内的说话声。 “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黎予看着窗外如同水帘洞般的景象,眉头微蹙,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看起来有些自然的焦虑。 她心里确实在担心,担心这样的天气会让耿星语的情绪更加低落,也担心……自己的离去或许会让她独自面对这雨夜的清冷。 耿星语沉默地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唇瓣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立刻回应。她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着柔软的衣角,显示出内心正在进行的微弱挣扎。 她不喜欢这种需要依赖别人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令人无力的天气里,那种源自身体和精神的虚弱所带来的无助感,会被无限放大,让她感到羞耻和抗拒。 空气静默了片刻,只有喧嚣的雨声充斥在耳边。 终于,耿星语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还是转过头,目光落在黎予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轻声问道:“你带伞了吗?待会儿……怎么回去?”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雨声里,但黎予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询问。她心里微微一暖,摇了摇头,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待会儿再看吧,总能回去的。先上课吧。” 她不想给耿星语增添任何心理负担。 课程在雨声中正式结束。黎予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和教案,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下得更加起劲。 看着窗外外如注的雨水,有些踌躇,想要开口说告辞,却又莫名地有些挪不动脚步,一种微妙的、想要多停留片刻的念头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耿星语转头,她的目光扫过黎予略显局促的神情,善解人意地轻声开口,仿佛为她提供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 “黎老师需要用伞吗?我家里……有备用的。” 黎予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脸颊微热,目光却恰好扫过书桌一角,那里随意摊着几张练习用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无力,笔画虚浮,结构松散,能清晰地看出执笔之人落笔时心绪的烦乱与手臂的虚弱不稳。 这熟悉的字迹让黎予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她状似随意地抬手指了指那叠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问道: “这是……你写的字吗?” 耿星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窥见了什么不愿示人的隐秘。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的情绪,低声道:“对啊,以前和你说过的,可以……静心”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涩然。 黎予走近两步,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字。比起她记忆中耿星语曾经清秀工整的字迹,眼前的字确实显得…… 那个念头变得更加清晰。她抬起头,看向耿星语,眼神清澈而真诚: “ 我可以仔细看看吗?”她顿了顿,观察着耿星语的反应,继续温和地说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下次我来,可以帮你磨墨,两个人一起或许比一个人闷头练要有趣些,也没那么闷。” 耿星语彻底愣住了,她抬起眼,看向黎予,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还有一丝被看穿般的犹豫和挣扎。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交织、翻滚。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黎予几乎要以为她会拒绝时,耿星语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听天由命般的妥协:“……随你。” 黎予心中顿时被一阵隐秘的喜悦充盈,但她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面色保持平静,点了点头:“好,那说定了。” “刚好,”耿星语忽然抬手指了指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语气里带着一种顺势而为的自然,“外面还在下雨,择日不如撞日,这张写得不太好,你若是现在想看的话……我,可以带你看看我平时练字的地方。” 这个主动的邀请让黎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点头:“好啊。” …… 第70章 两人前一后来到楼下的书房。这里比客厅更显静谧,靠窗的书桌宽敞明亮,即使是在阴雨天,光线也足够柔和。 窗台上几盆绿植——文竹、吊兰——舒展着鲜嫩的绿色,为这方空间增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机与韧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纸墨清香,仔细分辨,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清苦的药味。 耿星语默默地走到书桌前,动作略显迟缓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常用的毛笔,然后取出那方略显陈旧的砚台和半截墨条,整齐地摆好。 耿星语随后便极其自然地拿起那截墨条,在砚台里注入少许清水,然后腕部用力,力道均匀,沿着同一方向,不疾不徐地、富有韵律地研磨起来。 细微的、沙沙的摩擦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像一曲古朴安宁的背景乐,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残留的些许焦躁。浓郁的墨香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黎予站在一旁,看着耿星语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研磨的动作,那姿态沉静如水,与她平日里或尖锐或脆弱的模样判若两人。 黎予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就这么干站着似乎显得有些尴尬。她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来融入这片宁静,也掩饰自己此刻微妙的心绪。 她看着那墨圈在耿星语手下渐渐晕开变浓,终于讪讪开口,声音比平时轻柔许多: “我来帮你研墨吧?” 语气里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想要分担的恳切。 耿星语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她只是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动作轻柔地将散落在耳畔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和一小段精致的下颌线。 然后,她偏过头,看向黎予,唇角牵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沉寂的脸上漾开浅浅的涟漪。 “好啊,”她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静谧,“谢谢。” 她回忆着刚才观察到的动作,生疏地模仿起来。她的动作远不如耿星语那般流畅娴熟,带着明显的笨拙,手腕显得有些僵硬,研磨的节奏也时快时慢,但她做得极其认真,低眉顺眼,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耿星语没有立刻动笔,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黎予专注磨墨的侧影上。 黎予低垂着眼睑,耿星语的眼神有些复杂,里面交织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依赖。 墨汁渐浓,色泽乌黑亮泽。黎予停下动作,将砚台轻轻推到耿星语面前,唇角含着一丝讨要奖励般的浅笑: “怎么样,一学就会” 耿星语轻轻小了一声,没有回应那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拿起那支毛笔,在砚边轻轻掭了掭,蘸饱墨汁,凝神片刻,才在宣纸上落笔。 她的手腕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细微发抖,笔下的线条也因此显得不够稳健。 黎予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看清她的运笔,又不会给她造成压迫感。 她的目光柔和地落在耿星语微微紧绷的侧脸和那执笔的、纤细而略显苍白的手指上。 只见耿星语屏息凝神,手腕悬动,四个字缓缓落于纸上——“常静清灵”。字迹虽仍显力道不足,但比之前随意练习时已多了几分认真与克制。 第61章 字 她轻轻放下毛笔,转过头,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望向黎予,轻声问:“怎么样?” 黎予看着那四个字,又看向耿星语那双带着询问意味的、雾气朦胧的眼睛,心中一动,真诚地赞叹道:“好厉害。” 这赞叹并非针对字迹本身的美观,而是针对她在这种状态下依旧努力寻求内心“静”与“灵”的那份心意。 尤其是那个“静”字,右边的“争”部,笔锋仿佛都带着一种不甘屈服的回环。 耿星语似乎被这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她目光扫过桌上的笔架,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性的邀请: “你……想试试吗?” “我吗?”黎予有些意外,指了指自己。 “对啊。”耿星语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恶作剧般的微光。 黎予看着那支毛笔,犹豫了一下。她没有学过软笔字,更从未有过亲手实践的机会。 但在耿星语带着些许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有些生疏地、笨拙地拿起了耿星语刚刚放在笔架上的毛笔。她的握笔姿势显然不太标准,手指僵硬地蜷缩着。 耿星语看着她那明显外行的握笔姿势,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其微小。 她没有出声纠正,而是上前一小步,伸出自己的右手,自然而然地、虚虚地覆盖在黎予执笔的手背上,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道。 “像这样,”耿星语的声音在黎予耳畔响起,比平时更清晰,带着一种指导者的沉稳,“拇指这样放,食指和中指……用力要均匀。”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调整着黎予手指的位置,然后带着她的手腕,在空中虚虚地做了一个标准的起笔和行笔动作,让她感受那股从肩臂传到笔尖的、流畅而稳定的力量。 “感受一下发力。” 女孩的四肢常年冰冷,此刻却仿佛要融化黎予的手背。 那触碰一瞬即离,如同羽毛拂过。但黎予却仿佛被那短暂接触传递过来的、耿星语指尖的微凉和手背传来的稳定力道烫了一下,整个手臂乃至半边身体都泛起一阵奇异的酥麻感,瞬间僵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耿星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耿星语已经退回了原来的距离,正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忧郁和防备的眸子里,此刻竟含着一丝清晰的、带着点戏谑和探究的意味,耐人寻味地问道: “找到感觉了吗?” 黎予的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迅速发热。 她迅速低下头,试图掩去眼底翻涌的、混杂着羞赧和奇异悸动的情绪,闷闷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像是为了掩饰失态,她依循着刚才感受到的力道,再次尝试落笔。这一次,虽然依旧笨拙,但笔画似乎真的稳了一些,少了几分之前的颤抖。 耿星语没有再上手指导,只是站在一旁,在她运笔的过程中,适时地用语言轻声提醒,语气平和,带着难得的耐心: “中锋行笔……对,就这样,慢一点……收笔时要稳,手腕下沉。”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彼此轻缓的呼吸声。墨香氤氲,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时光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仿佛被拉长,变得缓慢而粘稠,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亲昵的氛围。 那堵坚硬的、冰冷的水泥心墙,似乎在这角色互换的、无声的浸润与陪伴中,被凿开了更多细微的、清晰的裂缝。 黎予看着自己在宣纸上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墨迹,有些讪讪地,带着点自嘲的口气说道: “我是不是……天赋挺差的?” 耿星语闻言,略作思考状,看了眼她写的字,又把目光落在砚台中乌黑莹润的墨汁上,语气认真,甚至带着点纯粹的欣赏,说道: “我觉得……你磨的墨就很好啊。” 黎予羞赧地低了低头,目光扫过书桌上那瓶常用的成品墨水,“我看了你书桌,你平时用的,都是成品墨水吧。” 耿星语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细节,点了点头。 然后,她听见耿星语用一种带着点轻快、又仿佛蕴含着什么更深意味的语调,轻轻地说道,说话时,她还微微歪了歪脑袋,目光直直地看向黎予,里面清晰地映着黎予有些怔忪的脸: “我更喜欢你磨的。”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太直接。 不是“谢谢”,不是“还不错”,而是清晰无比的“我喜欢”。黎予被这个近乎表白的直球打得措手不及,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耳朵更是红得几乎要滴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耿星语。 而耿星语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移开目光。她看着黎予瞬间爆红的耳朵和那副呆愣住的模样,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得逞般的、混合着羞涩与某种决心的光芒。 那一瞬间的神态,竟依稀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刻意为之的试探与讨好。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变小了,只剩下渐渐沥沥的余韵,敲打着屋檐,像一首轻柔的、未完成的乐曲。 第71章 雨声渐歇,书房内的空气却依然黏稠。黎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发紧:“为、为什么?” 耿星语的目光从黎予通红的耳朵上移开,落在砚台里那汪乌黑莹亮的墨汁上,声音轻缓: “成品墨水虽然方便,但总少了一点...温度。你磨的墨,有手的温度。” 这句话让黎予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看着耿星语低垂的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那张总是苍白的脸此刻竟有了一丝血色,连带着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雨停了。”耿星语忽然说,转头看向窗外。 黎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停了,夕阳的余晖正从散开的云层间透出来,给湿润的窗玻璃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该回去了。”黎予轻声说,心里却莫名生出一丝不舍。 耿星语点点头,没有挽留,只是说:“我送你到门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来到玄关。黎予换好鞋,直起身时,发现耿星语正静静地看着她。 “明天见。”耿星语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 黎予的心因为这句话而柔软下来,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明天见。” 走出耿家,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黎予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还残留着刚才在书房里的悸动。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窗,隐约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窗后。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直到那个身影从窗边消失,才转身往家走去。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墨条的触感,还有耿星语掌心残留的温度。 黎予离开了耿星语家所在的那条街,直到转过街角,确认那道视线再也无法追及,她才停下脚步,靠在爬满不知名藤蔓的围墙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鼓噪不休。 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可黎予只觉得脸颊和耳根的热度迟迟不退,耿星语那句“我喜欢你磨的”,连同她微凉指尖的触感和带着戏谑探究的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搅得她心绪不宁。 这种强烈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情绪需要找到一个出口。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开了那个最熟悉的聊天框——黄鑫。 她需要一点来自外界的、冷静的声音,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慰藉,来帮她厘清这团乱麻。 手指犹豫地在输入框上方停顿片刻,她还是敲下了一行带着典型“我有一个朋友”式开场白的信息: 『黄鑫,我有个事情问问你』 那边回复得很快,似乎正在玩手机: 『怎么了?』 黎予深吸一口气,继续敲打,努力让语气显得客观而疏离: 『就是吧,我有个朋友……她有一个前任,她们之前分开也不清不楚的,她现在好像又喜欢上了这个前任,怎么办?』 消息发送出去,黎予紧张地盯着屏幕,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聊天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快速闪动,然后黄鑫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般砸了过来,连标点符号都透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什么?你又喜欢上耿星语了!』 黎予看着屏幕上那个直接戳破她拙劣掩饰的名字,手一抖,手机差点滑落。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想再次强调是“我的朋友”,可手指僵在屏幕上,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黄鑫太了解她了,了解她所有的口是心非和欲盖弥彰。 这个消息对黄鑫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虽然窗外刚才确实飘过雨,此刻已然放晴,但她感觉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刚刚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她脑海里瞬间闪过黎予当初和耿星语分开后那段时间的消沉与难过,闪过黎予是如何一点点艰难地重新拼凑起自己。现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竟然又…… 黄鑫简直不敢想象。她用力敲着屏幕,几乎是吼出了下一句话: 『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来找你!』 黎予看着黄鑫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扑面而来的焦急几乎能穿透屏幕。 她知道自己躲不掉了,也明白黄鑫的担心。她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给黄鑫拍了张照片。 『这里,你家对面上行大概10m的这个巷子里面』 发送完毕,她收起手机,慢悠悠朝着巷子外的方向慢慢走去。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既因为被看穿的心虚,也因为即将面对好友审视的不安,更因为内心深处,那股对耿星语重新燃起的、无法忽视的情感暗流在汹涌澎湃。 没过几分钟后,电动车的的鸣笛拉回黎予的思绪。 黎予熟练地坐上后座,黄鑫坐在前面开着车,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十足的锋利:“黎予,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别再用‘我有个朋友’那套来糊弄我。” 黎予被她逼人的气势压得缩了缩脖子,知道再也瞒不住,也无处可逃。唇瓣嗫嚅了几下,终于放弃般地垮下肩膀,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认命: “好吧……是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好像……是又对她动心了。” 第62章 万家灯火 电动车在微凉的风里穿行,黎予坐在后座,双手轻轻抓着黄鑫的衣角,额头抵在她坚实的后背上,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面对现实的力量。 黄鑫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开着车,但黎予能感觉到她背部肌肉的紧绷,知道她正在消化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也在努力压制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担忧和质问。 直到车子驶入一个相对安静的路段,黄鑫才深吸一口气,开了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 “黎予,你坐直了。” 黎予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黄鑫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你跟我说实话,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她主动了,还是你看着人家可怜,又心软了?” 黎予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闷闷的,带着挣扎:“你别着急,你先听我说。这次……这次感觉真的不一样。她……她好像也在试着靠近我,不是以前那种若即若离。而且,看到她那个样子,那么脆弱,又那么努力地想好起来……我没办法不管她,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意味。 “靠近你?怎么靠近?你是不是忘记了她当初是怎么一声不吭和你断联的,还有许知州和你说的那些,匿不记得了吗?” “黄鑫!我说过了,许知州说的那些话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断联…一定有她的原因…”黎予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底气。 黄鑫眉头紧锁,身体往后靠了挨着黎予,试图用理性的分析敲醒好友,“她要是真的有原因为什么不告诉你?她可以莫名其妙断联你一次,就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黎予,你清醒一点。” 是啊,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不是她不说,是自己不敢听不敢回忆吧。 黎予沉默了,黄鑫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锤子,一下下敲在她心上,理智的那根弦在嗡嗡作响,或许她黄鑫是对的,前路注定布满荆棘和不确定性,甚至可能再次将她割得遍体鳞伤。 可心底那个声音,那个被耿星语微凉的指尖、专注磨墨时沉静的侧影、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我喜欢你磨的”,以及她偶尔流露出的、仿佛回到从前的依赖眼神所唤醒的声音,却在顽强地抗争,不肯轻易屈服。 看她只是沉默,倔强地抿着苍白的唇,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红,却不肯松口,黄鑫就知道,自己这个看似柔软的好友,骨子里那份执拗又上来了。 一旦她认准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黄鑫看着她这副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她知道,再多的劝阻,在已经再次心动的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黄鑫语气彻底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担忧和一丝无奈的妥协: “算了算了,我说再多,掰开了揉碎了跟你分析利害关系,你现在估计也听不进去。” 她看着黎予终于抬起的、带着水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无论你最后做什么决定,是继续靠近还是及时止损,我都站你这边。但是!” 她猛地加重语气,收回手,伸出食指虚点了点黎予的额头,带着警告的意味,“给我保护好自己,听到没?不许再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付出所有,不留一点余地!你的感受,你的边界,比什么都重要!要是她再敢像以前那样伤害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黎予看着好友明明气恼得不行,眼底却满是真挚的关切和毫无条件的支持,鼻尖一酸,一股暖流冲散了胸口的滞涩和冰冷,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嗯。我知道了,黄鑫……谢谢你。” 第72章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悲春伤秋、哭哭啼啼的了!”黄鑫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立刻换上爽利的语气,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故意用轻松的氛围驱散沉重, “走,跟我回家吃饭去!我妈今天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说炖了汤,还念叨说你最近看着都瘦了,肯定是上班太辛苦,特意让我必须把你抓回去好好补补!” 黎予还没从低落的情绪和感动的余波里完全抽离,眼看着电动车就驶向了黄鑫家。 黄鑫家离得不远,是个有些年头的单位小区,楼道里干净整洁,透着一种老城区特有的安宁。 刚走到门口,还没等黄鑫掏钥匙,门内就隐约传来炒菜的滋啦声和电视节目的背景音。一开门,一股浓郁鲜香、带着家的温度的饭菜味道就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世界的清冷和内心的纷杂隔绝开来。 “妈!我们回来了!”黄鑫一边大换上舒适的拖鞋,一边朝着屋里嚷嚷,声音里充满了回家的松弛感。 “哎哟,回来啦?小黎也来啦!”系着碎花围裙的黄妈妈闻声从厨房探出头,圆圆的脸上带着被油烟熏得红扑扑的热情笑容,目光先在黎予身上转了转,语气里满是关切,随即嗔怪地对着正弯腰捡鞋的黄鑫说, “你看你,毛毛躁躁的,拉着小黎跑哪儿野去了?怎么才回来!人家小黎文文静静的,肯定是被你硬拽来的,是不是都没好好吃晚饭?” 黄鑫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喊道: “妈!我才是你亲闺女好不好!我是你充话费送的吗?这么偏心!我还不能跟我朋友出去一会儿了?” “去你的!没个正形!整天胡说八道!”黄妈妈笑骂着,手里还拿着锅铲挥了挥,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气,只有对女儿的宠溺,“小黎啊,快别站着了,洗手坐下歇会儿,汤马上就好,再炒个青菜就能开饭。鑫鑫,别愣着,去把冰箱里我下午买的葡萄洗了给小黎吃!” “使唤人真不客气……”黄鑫嘴上抱怨着,动作却利落地挽起袖子,钻进厨房帮忙去了,母女俩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夹杂着黄妈妈“盐放少了”、“火候过了”的指挥和黄鑫不服气的反驳。 黎予站在玄关,看着眼前这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吵闹的拌嘴和忙碌,听着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声、油锅滋啦的欢快声响,以及黄妈妈絮絮叨叨关心黄鑫“少吃点外卖”、“天天熬夜”、“早点睡觉”的念叨,一时有些怔忪。这种热闹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甚至有些琐碎和“混乱”的日常,对她而言,却是一种陌生而奢侈的温暖。 吃饭的时候,长方形的餐桌被热腾腾的菜肴占满。黄妈妈一个劲儿地给黎予夹菜,堆满了她的碗,嘴里不停地说: “多吃点排骨,我炖了两个多小时,软烂入味,最补身体了。” “这个青菜多吃,新鲜的,维生素足。” “小黎啊,学习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你看你脸色,都没什么血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那关切的眼神和语气,自然而真挚,没有丝毫客套。 黄鑫在一旁看着自己碗里相对“清淡”的菜色,酸溜溜地说:“妈,我的呢?我也要排骨!最大那块!” 黄妈妈没好气地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故意说:“你?你少吃点肉,减肥!看看你最近胖的!” 黄鑫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像只充气的河豚,惹得原本心情沉重的黎予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餐厅里的气氛顿时更加轻松。 饭桌上,黄妈妈偶尔会毫不留情地调侃黄鑫几句,比如“这么大个人了房间还乱得像猪窝”…… 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深切的关爱和亲昵,是一种只有最亲近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带着“嫌弃”实则骄傲的互动。 黄鑫也会毫不客气地顶嘴,吐槽妈妈“封建思想”、“管得太宽”,母女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气氛却异常轻松融洽,充满了生活的乐趣。 黎予安静地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排骨炖得酥烂,汤汁浓郁,青菜清甜爽口,每一口都带着“家”的味道。 她听着她们母女俩充满生命力的对话,感受着这份毫无隔阂的温暖和踏实,心里那片因耿星语而翻涌不安、充满不确定性的海洋,似乎也渐渐平息下来,被一种踏实而暖融的港湾感所包围。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家”的温暖。 饭后,黄鑫被黄妈妈以“我做饭你洗碗天经地义”为由赶去厨房收拾,黄妈妈则拉着黎予在柔软的旧沙发上坐下,塞给她一个刚削好的、水灵灵的苹果,温和地拍着她的手背说: “小黎,以后常来家里吃饭,阿姨这儿别的没有,热汤热饭管够。别总是一个人凑合,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千万别客气,啊?” 黎予握着那颗还带着黄妈妈掌心温度的苹果,看着对方慈爱而真诚的眼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发酸。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份温暖牢牢刻在心里,声音有些微哑,却无比清晰和真诚:“谢谢阿姨。” 那一刻,窗外夜色渐浓,万家灯火次第亮起。黎予坐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客厅里,听着厨房传来黄鑫洗碗时哼歌的声音和黄妈妈收拾桌子的细微响动,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力量。 她忽然觉得,无论前方关于耿星语的路有多么崎岖难行,充满了多少未知的风险和挑战,至少在她身后,还有这样一盏为她而亮的、温暖的灯,还有这样真心待她、给她力量和港湾的人。 这份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温暖,让她心中重新涌起了一些面对复杂情感的勇气,也让她更加明确,无论未来如何,她都值得被好好对待,也应当好好珍惜自己。 万家灯火,或许未来也会有一盏为她而亮。 第63章 太阳 从黄鑫家出来,夜色已浓。路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黎予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好友担忧却支持的话语。心头那团关于耿星语的乱麻,似乎被这真挚的友谊梳理得清晰了一些。 她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份不自觉被吸引的感觉,真实不虚。但同时,她也更坚定了要遵循黄鑫的提醒:保持清醒,循序渐进,保护好自己。 这份清醒的决心,在第二天上午的课程结束时,迎来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带着生活气息的考验。 课程内容刚结束,黎予正低头整理着摊开在书桌上的教案和习题册,笔尖在纸上划过细微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响动。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安静坐着的耿星语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犹豫的试探,尾音微微上扬: “那个……黎予,你晚上……有事吗?” 黎予抬起头,笔尖顿住,有些意外地对上耿星语的视线。今天的她似乎有些不同,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那双常常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眸子,此刻竟透着一丝清亮的光,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摊开的课本的一角,泄露了主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黎予思考了一下,今晚确实只有一些不太紧急的备课任务。 “没什么要紧事,”她如实回答,将笔帽轻轻合上,心里有些好奇,“怎么了?” 耿星语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依旧很轻,却比刚才清晰稳定了许多:“我……我得去遛一下‘太阳’。就是上次你见过的那只边牧。” 她说着,目光微微偏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仿佛在确认时间,“它精力太旺盛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来,落在黎予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询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就在附近那个滨江公园走走,不远。” “遛狗?”黎予愣了一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完全没预料到这个邀请。这比任何刻意的关怀都更日常,也更……像朋友之间的自然邀约。 她看着耿星语那双带着些许紧张、又隐含着一丝期待的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起来,几乎是立刻就点了头,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啊,我一直很喜欢小狗,还没怎么接触过边牧呢。” 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从耿星语眼底掠过,驱散了些许她眉宇间的沉郁。她站起身,动作比平时显得轻快了些: “好啊,那我们晚上见?七点左右,就在滨江公园靠近紫藤花架的那个入口?” “当然可以。”黎予也笑着应下,心里已经开始期待傍晚的到来了。 晚上七点,滨江公园入口处的紫藤花架虽已过了花期,但茂密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路灯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黎予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耿星语站在那里,身边蹲坐着一只体型优美、毛色黑亮、四肢和脸颊带着标准白色标记的边境牧羊犬。 第73章 那只边牧姿态挺拔,眼神机敏,正安静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看到黎予,耿星语轻轻拉了下牵引绳,说了句什么,那只名叫太阳的边牧立刻站起身,目光转向黎予的方向,尾巴开始优雅地左右摇摆,带着一种克制的兴奋。 “它就是太阳。”耿星语介绍道,将牵引绳稍稍放松了一些。 太阳立刻凑到黎予脚边,先是谨慎地嗅了嗅她的裤脚,然后抬起头,用那双充满智慧的棕色眼睛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耿星语,似乎在确认什么。 随即,它用脑袋轻轻蹭了蹭黎予的手,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它好像真的很喜欢你。”耿星语看着这一幕,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与一点点惊讶,“它平时对陌生人不会这么主动的。” “它好好看,而且好聪明的样子。”黎予忍不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让太阳嗅了嗅她的掌心,然后才轻轻摸了摸它颈侧浓密光滑的毛发。 太阳舒服地眯起眼睛,甚至发出了细微的、满足的哼唧声。 这个小小的、成功的互动,让两人之间原本还残存的一点拘谨瞬间消散了不少。 傍晚的滨江公园,夕阳的余晖还未完全褪去,在天边留下一抹绚丽的紫红色。 江风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比白天多了几分凉爽。 太阳一进入公园开阔的沿江步道,就显得格外兴奋,但它显然训练有素,并没有爆冲,只是迈着轻快而有力的步伐走在前面,牵引绳在耿星语手中保持着适度的张力。 它不时回头看看两位女孩,确保她们跟在身后。 两人并肩走在塑胶跑道上,一开始依旧是沉默的,但气氛却不再凝滞。耳边是江水轻拍岸边的声音、远处广场舞隐约的音乐声、其他遛狗人的交谈声,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让她们的散步显得自然而放松。 “它叫太阳?名字真好听,感觉很温暖,很有活力。”黎予看着前面那个精力充沛、步态优美的身影,笑着找话题。太阳听到自己的名字,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一眼。 “嗯,”耿星语低头看了看爱犬,嘴角微微上扬,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了许多,“它小时候特别活泼,就叫了这个名字。”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过往回忆的温暖。 黎予心里微动,能感觉到她提及太阳时的那种亲昵。她顺着话题问:“它看起来和你很默契,平时都是你遛它吗?” “嗯,基本上都是。”耿星语的目光追随着太阳,声音轻缓,“我爸妈工作比较忙,经常很晚回家。所以……大部分时间,是它陪着我。” 她的话语很自然,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但黎予能感觉到话语背后那份日常的陪伴。耿星语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呢?看起来也很会和小动物相处。” “喜欢是喜欢,”黎予点头,语气带着点遗憾,“不过一直没机会养。我妈妈不喜欢这些小动物,家里不让。上大学后住宿舍,就更不方便了。” “嗯,养狗确实需要很多时间和责任,尤其是边牧,运动量和智力需求都很大。” 耿星语轻声应和,同时稍稍拉紧了牵引绳,提醒试图去追一只低飞蝴蝶的太阳注意方向。 走了一段,路过一个面向江面的观景长椅,太阳似乎也有些累了,放缓了脚步,在长椅旁趴了下来,吐着舌头喘气,眼神依旧机警地观察着周围。两人便很自然地在水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映在江面上,碎成点点金光。对岸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倒映在流动的江水中,如梦似幻。 这份置身于广阔天地间的宁静与日常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让人的心也不自觉地沉静柔软下来。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太阳趴在耿星语脚边,下巴搁在爪子上,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耿星语的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江面收回,轻轻落在黎予被晚风吹拂的侧脸上,犹豫了一下,才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黎予……大学生活,是不是和高中很不一样?应该……挺丰富多彩的吧?” 黎予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笑了笑:“是很不一样。自由支配的时间多了很多,可以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听感兴趣的讲座,认识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确实挺有意思的。” “那……课程会不会很难?”耿星语继续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边缘的木质纹理。 “刚大一嘛还没怎么接触专业课,目前还是觉得挺适应的。”黎予语气轻松,然后像是想到什么,补充道,“再说了,你就这么瞧不起我的适应能力吗?”她带着点玩笑的口吻,想让气氛更轻松些。 耿星语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很快又抿住了。 她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再抬起头时,她的目光有些闪烁,声音也变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带着一种刻意伪装出来的、过分随意的腔调: “嗯……那,大学里……认识的新朋友应该很多吧?会不会……有那种,特别谈得来的……或者,对你特别好的人?” 问出这句话时,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黎予的脸,然后立刻又落回到江面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那只放在膝盖上、微微收紧的手,和略显紧绷的侧脸线条,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期待。 她想知道,在那个她无法触及的、更广阔的世界里,黎予的生活是否已经有了新的、更重要的人和事。 黎予瞬间就明白了她话里潜藏的意思。看着耿星语那副故作镇定却又难掩在意的模样,一股混合着心疼和淡淡喜悦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耿星语因为她的沉默而更加绷紧的肩膀,心里觉得有些可爱,又有些不忍。 她放柔了声音,目光真诚地看着耿星语,清晰地回答: “新朋友是认识了一些,大家一起上课、参加活动,都挺好的。”她顿了顿,看到耿星语的睫毛快速颤动了一下,才继续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不过,特别谈得来的……或者说,让我觉得相处起来很舒服、很想去靠近的人,目前好像……还没有。” 说完,她看到耿星语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一直微微低着的头也抬起了一些,虽然依旧没有看她,但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些许。 趴在脚边的太阳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安抚般的呜咽。 黎予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对岸璀璨的灯火,留给耿星语消化和安心的时间。 江风温柔地吹拂着,带来远处模糊的歌声,气氛在短暂的微妙后,重新回归到一种更加亲密和安稳的静谧之中。 第64章 书店 “今天……谢谢你陪我出来。”耿星语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江风里,但黎予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应该我谢谢你邀请我才对,”黎予转过头,看着她被江风拂起几缕发丝的侧脸,真诚地说,“和你……还有太阳一起散步很开心。而且,这里的景色真的很美,平时我一个人很少晚上过来。” 耿星语也转过头,目光与黎予相遇。那双常常带着些许疏离和忧郁的眸子,在暮色与灯光的交织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清晰地映着黎予带着笑意的脸。 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轻轻“嗯”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无声的、温暖而平和的气流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取代了之前若有若无的紧张和试探。 “黎予。”耿星语忽然又叫了她的名字,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稳定了些。 “嗯?”黎予应道,心里有些好奇。 “其实……”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犹豫,“……没什么。”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黎予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鼓励,“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听着呢。”她不想给她压力,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是愿意倾听的。 耿星语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里面有挣扎,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轻声问出了那个似乎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还愿意理我?还愿意……像这样留下来?” 这个问题,耿星语可能藏在心里很久了。黎予能感觉到其中的小心翼翼、自我怀疑,以及一丝想要确认什么的渴望。 她认真地看着耿星语的眼睛,没有回避,语气平和而坚定,试图传递自己的真诚: 第74章 “因为我觉得,真实的你,并不是真的想把所有人都推开。你只是……”黎予斟酌了一下用词,“有时候可能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或者……还没准备好怎么和人相处。” 她顿了顿,不想让气氛变得太严肃,便用轻松一点的语气补充道,眼里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而且,我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这也是个秘密,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这个带着点玩笑意味的回答,似乎出乎耿星语的意料。 她的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眼眶似乎有些微微发红,但她这次没有立刻别开脸,只是怔怔地看着黎予带着笑意的眼睛。 几秒后,她像是终于绷不住,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带着些许羞涩和无奈的浅笑在她脸上绽开,同时,她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伸手摸了摸脚边太阳的脑袋,只留给黎予一个泛着红晕的耳廓和微微抖动的肩膀。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里充满了某种被理解、被接纳的轻松,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涩交织的悸动,并不让人尴尬,反而有种静谧的美好。 过了一会儿,太阳休息够了,站起身,用鼻子顶了顶耿星语的手,示意想要继续前进。 耿星语顺势站起身,轻轻拉了拉牵引绳:“太阳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时间也不早了。” “好。”黎予也站起身,心情是许久未有的明朗。 回程的路,两人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但彼此之间的距离感却在江风的吹拂和同步的步伐中悄然消弭。 她们会偶尔因为太阳突然停下来专注地看着一只路过的蟋蟀而相视一笑,会在遇到台阶时,不约而同地提醒对方小心,会在江面有货船鸣笛时,一起驻足眺望。 一种无形的、温暖的默契正在慢慢建立。 走到耿星语家楼下,夜幕已完全降临,小区里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太阳似乎也知道回家了,步伐加快了些,牵引绳微微绷紧。 耿星语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黎予。门廊的灯光从上方洒下,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深邃。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又说了一次,这次的声音稳定而清晰,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 “也谢谢你,还有太阳,”黎予笑着回应,真心实意地,“今晚我很开心。” 耿星语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牵引绳。她犹豫了一下,像是内心经历了一番小小的挣扎,然后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轻声开口: “下周……太阳的散步时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你……如果刚好没事的话……” 黎予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喜悦填满。她看着耿星语那双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的、带着询问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语气轻快: “好啊,我一般晚上都有空。” 得到肯定而积极的答复,耿星语像是松了一口气,嘴角终于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眼里的光芒也亮了几分。 “那……下周见。” “嗯,下周见!” 看着耿星语牵着太阳走进楼内,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黎予才缓缓转过身。 晚风带着夜的凉意吹拂着她的发丝,但她心里却是一片滚烫,仿佛揣着一个小太阳。 这次散步,没有刻意的关怀,没有沉重的过去,只有一只聪明可爱的边牧,一段江风习习的夜景,一次敞开心扉的闲聊,和两个在夜色与灯光中慢慢靠近的、试探着伸出触角的灵魂。 黎予知道,那堵无形心墙上的裂缝,正在以她能真切感受到的速度,一点点扩大。而裂缝那头透进来的光,温暖而明亮,让她对即将到来的“下周”,充满了真实的期待。 看着耿星语牵着太阳走进楼内,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黎予才缓缓转过身。晚风带着夜的凉意吹拂着她的发丝,但她心里却是一片滚烫,仿佛揣着一个小太阳,将连日来的犹豫和阴霾都驱散了。 黎予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她突然不想等到下周在见面了。她想要明天就见面。 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打: 『今天散步很开心,太阳真的很可爱』 发送成功后,她深吸一口气,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这周末你有空吗?听说新华书店进了不少新书,就是我们高中旁边那家』 发出这条消息后,黎予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遛狗时还要快。她紧紧握着手机,既期待又有些紧张地望着那扇亮灯的窗户。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太阳好像也很喜欢你,它回家了也还很兴奋呢』 紧接着,下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周末有空。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当然可以』 看着耿星语的回复,黎予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几乎能想象出耿星语打下这些字时柔和的神情。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下午两点,书店门口见?』 『好』 简单的回复,却让黎予心里泛起涟漪。她最后望了一眼那扇亮着的窗,这才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 周六中午,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柏油路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光点。 黎予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将近一个小时,心脏因为期待而微微鼓噪。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新华书店那扇熟悉的厚重玻璃门,清脆的风铃声如旧日般响起,店内凉爽的空调风和沉淀了岁月的书香立刻将她温柔地包裹。 周末中午的书店,是一天中较为安静的时刻。光线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飞舞的细微尘埃。 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文学区,微微踮着脚,试图将几本厚重的精装书放到书架顶层的林舒阿姨。林舒今天依旧穿着一件浅杏色的棉麻长裙,身姿舒展,只是那几本书显然有些分量。 “林阿姨!”黎予快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自然的亲昵,同时伸手稳稳地接过林舒手里那几本沉甸甸的书,“我来帮您。” 林舒闻声回头,看到黎予,保养得宜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暖又带着明显惊喜的笑容: “小予?哎呀,你回来啦!快让阿姨好好看看!”她放下手,仔细端详着黎予,眼神里充满了长辈特有的慈爱,“感觉比暑假那会儿好像更精神了,大学生活看来挺养人?不过脸颊肉是不是少了点?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吃饭。” 黎予一边利落地根据书脊上的编号,将书精准地推进书架顶层的空位,一边笑着回答:“回来快一个月了。林阿姨,我真没瘦,我们学校食堂伙食可好了,我还胖了好几斤呢。” 她动作熟练流畅,显然高中三年没少在这里“兼职”整理图书,对这套流程早已驾轻就熟。 林舒在这家书店工作了十几年,几乎是看着黎予和附近一代代孩子长大的。 她对黎予尤其多一份疼爱,以前黎予高中时常像个书虫一样泡在这里,有时看书忘了时间,林舒不仅会给她留门,还会在她埋头苦读时,悄悄塞给她一块自己带来的点心或一瓶牛奶。 “你这孩子,一来就闲不住。”林舒看着黎予熟练的动作,眼里满是欣慰,顺手从旁边的小推车上拿起一摞还未上架的新书,熟练地开始给书脊粘贴磁条和价格标签,“在大学怎么样?一切都还适应吗?课程跟不跟得上?和天南地北的同学们处得来吗?”她的问题细碎而具体,充满了真切的关怀。 “都挺好的,林阿姨您别担心。”黎予接过她手里的一部分书,自然地帮忙一起粘贴,语气轻松,“大学课程比高中自由,也更有趣些。室友们都很好相处。”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环顾了一下这个承载了她无数青春回忆的空间,声音柔和下来,“就是有时候吧,还挺想家的,也想……这里,想这儿的书香味儿。” “想家就常回来看看,这儿永远给你留着位置。”林舒温柔地说,手上的动作依旧麻利,“下次来家里吃饭,你们易老师现在也放寒假了,整天念叨你呢。” “好啊林阿姨,一定去叨扰您和易老师。”黎予心里暖融融的,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65章 察觉 两人一边闲聊着近况,一边默契地配合着整理新书上架。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明亮光斑,静谧中只有书页翻动、磁条粘贴的细微声响,以及弥漫在空气里那份令人安心的纸墨醇香。 “这次放假能待多久啊?过了年再走吧?”林舒状似随意地问道,将一本贴好标签的书递给黎予。 “嗯,过了正月十五才返校。”黎予接过书,准确地找到它的位置插进去。 “那假期挺长的,有什么安排?不会整天窝在家里看书吧?”林舒笑着打趣。 第75章 “没有啦,我找了个家教的兼职,给一个同学补补课,也算锻炼自己。”黎予如实回答,语气坦然。 林舒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侧头看了黎予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与赞许,随即化为更深的关切,语气温和: “做家教好啊,能帮到别人,也能巩固自己。不过小予,在外面读书,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经济上、生活上要是有什么难处,千万别硬撑,一定要跟阿姨说,知道吗?” 她知道黎予家境情况,孩子懂事想为家里分担,心里既心疼又赞赏。 “知道了,林阿姨,您放心,我没什么问题的,家教报酬还不错。”黎予心里感激,用力点点头。 就在这时,林舒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店门口,注意到一个清瘦纤细的身影似乎在门外稍稍徘徊了一下,正透过玻璃窗向里面张望,那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林舒心下微微一动,又看向身边正低头认真整理书籍、侧脸线条柔和的黎予,联想到她刚才提到的“家教”和“同学”,一个念头隐隐浮现。 她温和地笑了笑,用闲聊般的口吻轻声提醒黎予: “小予,门口那边……是不是有个小同学在找你?看着挺面生的,不像常来的孩子。” 黎予贴磁条的手猛地一顿,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门口,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耿星语竟然也提前到了!脸颊不由自主地“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开始发烫,她慌忙低下头,借着书架的遮挡,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可能是。”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林舒是过来人,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耳根和那明显慌乱起来、连书本都拿歪了的小动作,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家教”关系。 她没有点破,只是嘴角噙着一抹更加了然和温柔的浅笑,语气充满了包容与鼓励: “年轻人啊,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牵挂是好事。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只要你觉得自己做得对,过得开心、觉得值得,那就比什么都好。” 这番话语里的理解与支持,像一阵暖风拂去了黎予心头的窘迫和紧张。 她抬起头,对上林舒那双充满慈爱和鼓励的眼睛,感激地笑了笑,鼻尖有些发酸:“谢谢林阿姨。” “傻孩子,跟阿姨还客气什么。”林舒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门口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去吧,这边几本书我自己来就行,马上就整理好了。别让人家在外面等久了。” 她的眼神里带着善意的调侃和温柔的催促。 黎予的脸更热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距离两点还有二十多分钟呢。耿星语怎么来这么早……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我……我再帮您把这几本整理完,很快的。”她小声说着,手下加快动作,又拿起几本书,试图用这最后的忙碌来掩饰内心翻涌的期待、羞涩和那一点点被人看穿心思的无措。 林舒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可爱模样,不由莞尔,也不再催促,只是继续着手头所剩无几的工作,偶尔用慈爱的目光看一眼身边这个不知不觉已然长大、心中悄然装下了别样心事的女孩。 书店里依旧静谧安详,只有书页轻柔的摩擦声和彼此心照不宣的温暖,在阳光与书香的包裹中静静流淌。 黎予深吸一口气,抚平微皱的衣角,终于鼓起勇气,朝着门口那抹等待的身影走去。 耿星语正出神地望着书店里的环境,看见黎予后不由得扬起一个温婉的笑容, “等很久了吗?” 黎予看见耿星语站在阳光下。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浅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眉眼。 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明亮。 “没有,我也刚到。”黎予笑着迎上去,“今天天气真好。” “嗯。”耿星语点点头,目光也投向书店里面,“这里…还是老样子。” 两人并肩走进书店,熟悉的书香扑面而来。工作日的下午,书店里人不多,显得格外安静。她们默契地放轻脚步,沿着书架慢慢走着。 “记得高中时,我经常到这里来看书。”黎予压低声音,带着笑意说。“和这里管理员也挺熟的,刚刚在帮她整理书籍。” 耿星语闻言了然于心。 她们在文学区停留了很久。耿星语抽出一本诗集,轻声念了一句,黎予便接了下句。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书页上跳跃,也在她们含笑的眼眸中闪烁。 …... “你居然记得这首诗。”耿星语有些惊讶,抬头看她,眼底带着清晰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我记得我高三时候你获省奖那篇作文里面引用了吧。”黎予自然地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她心里就“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完了!怎么把这个说出来了! 一股汹涌的热意瞬间席卷而来,不仅脸颊和耳朵,连脖颈都觉得发烫。这感觉来得又快又猛,带着一种秘密被不小心揭开的慌乱和羞赧。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她会不会察觉?会不会觉得我一直在偷偷关注她?分开以后还留意她的获奖情况……” 黎予心里乱成一团,下意识地想避开耿星语带着笑意的目光,慌乱地低下头,假装被书架上另一本书的名字吸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 可眼角的余光还能瞥见耿星语白色衬衫的衣角,和她握着诗集的那只纤细的手。那抹身影,在弥漫着纸墨清香的空气里,存在感变得异常强烈,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这感觉来得太快、太突兀,仿佛书店里的空调突然失灵,又像是被人猛地推到了太阳底下。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 怎么回事? 黎予心里一阵慌乱。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她试图用理智分析:是书店人太多,通风不好?还是刚才走路过来有点急?可明明刚才在门口晒太阳时都没觉得热,怎么一进到凉爽的书店,反而…… “这本也不错,”耿星语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又抽出了另一本书,很自然地往黎予这边靠近了一步,想要递给她看,“你看过吗?” 随着她的靠近,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清冽气息的香味隐隐传来,混合着书页的味道,扰得黎予心神不宁。 她能感觉到耿星语的胳膊几乎要碰到自己的手臂,那股刚刚平复下去的热意再次席卷而来,脸颊烫得估计能煎鸡蛋了。 “没、没看过。”黎予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磕巴,她赶紧接过书,借着翻书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 冰凉的封面触碰到微湿的指尖,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但完全无法压制脸上持续升高的温度。她甚至不敢抬头,生怕耿星语看出端倪。 “你怎么了?”耿星语终于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微微歪头,关切地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耳根,“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有吗?”黎予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果然触手一片滚烫。她心里更窘了,慌忙找借口,“可能……可能是刚才从外面进来,一冷一热有点不适应。没事,一会儿就好。” 这个借口拙劣得她自己都不信。但耿星语只是眨了眨眼,没有戳穿,只是轻声说:“那我们去那边坐着歇会儿?”她指了指不远处供读者休息的长椅。 “好,好啊。”黎予如蒙大赦,赶紧点头,抱着那本“救命”的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耿星语往休息区走。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似乎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心里懊恼又困惑——不就是靠近了一点,说了一句话吗?以前上课离得更近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怎么今天反应这么大? 这种莫名其妙的脸红和发热,像是一个不受控制的信号,在她心里拉响了警报,让她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坐在长椅上,感受着身边人安静的气息,黎予的心跳依旧快得不像话,那份躁动,久久未能平息。 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黎予正襟危坐,手里紧紧攥着那本书,目光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身旁的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平静,充满了黎予内心喧嚣的鼓噪。 她能感觉到耿星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侧脸上,那目光并不灼人,却带着一种沉静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洞察力。 黎予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因为这份沉默的注视而更加滚烫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黎予快要被这无声的审判逼得想要起身逃走时,耿星语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了然的温柔,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 第76章 “那篇作文……是高一下学期省里‘新芽杯’的那篇吧?题目叫《废墟上的星火》。”她顿了顿,语气平缓,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记得,获奖名单登在市晚报上,只有名字和学校,没有刊登作品内容。” 黎予的心猛地一紧,攥着书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完了,她真的察觉到了。 耿星语微微侧过身,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黎予紧绷的侧脸和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继续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所以,你不是仅仅‘记得’我引用过,而是……后来特意去找了那篇文章来看,对吗?” 第66章 坦白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黎予所有试图隐藏的心事。她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窘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将头埋到胸口里去。 看着黎予这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耿星语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深切的、混合着感动和某种确认的柔软。她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只受惊的小动物: “黎予,”她唤她的名字,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温度,“你不用……这么害羞的。” 黎予猛地抬起头,撞进耿星语那双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她所有慌乱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温和的、了然的理解。 耿星语看着她湿漉漉的、带着惊慌和羞赧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温柔,然后,她用一种极其肯定的、带着某种释然和隐秘喜悦的语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猜得到的。” 这四个字,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黎予心头所有的慌乱和试图掩盖的徒劳。它没有点明具体猜到了什么,是猜到了她长期的关注,还是猜到了她此刻悸动的心意? 或许都猜到了。但这种模糊的、充满包容的“猜得到”,比任何直白的追问都更让黎予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和被接纳。 她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通红的脸上那双怔怔望着耿星语的眼睛,和胸腔里那颗因为被彻底看穿、却也因为被温柔接纳而跳动得更加剧烈的心脏。 耿星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目光柔和而坚定,仿佛在说:没关系,我知道,我明白。阳光透过书架的空隙,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将这一刻的静谧与心照不宣,渲染得无比漫长而温暖。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耿星语温柔而笃定地捅破后,黎予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如同悬在头顶的靴子终于落地,最初的羞窘和慌乱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近乎坦然的松弛。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书卷的醇香和身边人清冽的气息,让她鼓起了勇气。 她不再躲避耿星语的目光,而是抬起头,迎上那双清澈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 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像天边未散的晚霞,但眼神已经变得清亮而坚定。 “是,”黎予轻声承认,声音还带着一丝坦诚紧张后的微颤,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后来……是特意去找来看过。”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溯那些独自关注的时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书页边缘,仿佛那上面刻着过往的痕迹,“不止是那篇文章……还有很多。比如,你高在校刊上发表的短诗之类的” 她看着耿星语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说着,目光诚挚得近乎赤裸,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扉也一并敞开: “所以,耿星语,你明白吗?我之前和你说的,我对你……真的不只是因为觉得你需要帮助,或者仅仅是同情你……” 黎予的声音在这里顿了顿,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寻找最准确的词汇来表达那复杂难言的心绪: “那份心情,很复杂。里面有关心,有……由衷的欣赏,可能还有一些……连我自己也还没完全梳理清楚、更深处的东西。” 她的话语有些笨拙,却因为这份不加掩饰的笨拙而显得格外真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艰难却坚定地捧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但是,”黎予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更加清晰和郑重,她坐直了身体,仿佛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我现在是你的家教老师,我们之间有明确的课程约定。我觉得……在补习期间,带着这样的心情,或者说破这些,对你不够尊重,也可能会影响你的学习。” 她微微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所以,等我为你准备的补习课程全部、正式结束之后,我会…… 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包括我现在这种乱七八糟、却又无比真实的心情,都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可以吗?” 她说完,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忐忑看向耿星语,像是一个交出了最后底牌的赌徒,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耿星语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一个字。她的目光始终沉静地落在黎予脸上,看着她从最初的慌乱无措到此刻的勇敢坦诚,听着她笨拙却如水晶般透明的剖白。 当黎予提到“课程结束后说清楚”时,她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等到黎予说完,耿星语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并不让人难熬,反而像是在用心的天平仔细衡量每一个字的重量。然后,她轻轻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柔了几分,像大提琴最舒缓的弦音,带着一种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好。”她给出了一个简洁却重若千钧的答复,眼神坚定,“我等你。” 接着,她话锋微微一转,眼神里掠过一丝回忆的影子和淡淡的、沉淀下来的歉然。她看着黎予,语气变得同样郑重,甚至带着一种平等的、交付秘密的庄重: “黎予,你还记得吗?上次……在我家,我第一次和你提起以前的事情,你那时的抵触情绪好像还有点高。你不想听我的解释,但是我不想让你误会我。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 她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自嘲又无比真诚的弧度,继续说道:“所以,如果你愿意听,如果你觉得需要知道……等到合适的时机,不仅仅是你的心情,关于我以前的一些事,我的家庭,我的……那些连自己都讨厌的固执、别扭和怯懦,我也会毫无保留地、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她的目光恳切而温柔,“这样,才算真正的公平,对不对?你不能一个人把所有心事都摊开,而我却还躲在壳里。” 这不是一种条件交换,而是一种郑重的承诺,一种愿意彼此坦诚、共同面对过去晦暗与未来不确定性的并肩姿态。 黎予望着她,心里最后一丝因主动坦白而生的不安和悬浮感,也彻底消散了。她能清晰地看到耿星语眼中的真诚、勇气和那份愿意为她而尝试卸下所有心防的决意。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嗯。”黎予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轻松而无比温暖的笑容,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热,“好,那我们就……到时候,好好说。” 阳光透过层层书架的空隙,慵懒地洒下,将并肩坐在长椅上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静谧的光晕里。她们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妥帖。 过去的心结未曾完全解开,未来的情感尚未明晰宣之于口,但一条通往彼此内心最柔软处的、铺满了信任与期待的道路,已经在这一刻,被她们共同清晰地铺展在了脚下。她们都知道,并且共同期待着,当最后一节补习课程结束的那一天,将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崭新的开始。 ——————————————————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纱帘,为耿星语的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柏岚端着洗净叠好的衣物走进女儿房间,轻手轻脚地放入衣柜。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扫过房间,最终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略显陈旧的木质相框上。 相框里是耿星语转学前一中的照片,头发比现在短些,笑得眉眼弯弯,是那种毫无阴霾的、属于健康少女的灿烂笑容。那是女儿生病以后为数不多的爽朗的笑容。 柏岚心里一软,夹杂着心疼与怀念,走过去拿起相框,想拂去上面几乎看不见的微尘。 她用指尖细致地擦拭着玻璃表面,目光贪恋地流连在女儿昔日的笑脸上。然而,当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照片背景时,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照片并非单人照,而是两个女孩并肩站在书院前的合影。另一个女孩,柏岚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是星语高中时很要好的一个朋友,好像姓黎?星语那时偶尔会提起,但具体叫什么,是什么样的人,柏岚当时工作忙,并未过多留意。 此刻,看着照片上那个挨着女儿、同样笑得阳光明媚的女孩,柏岚心里先是划过一丝淡淡的怅惘,为女儿失去的友情和快乐时光。 第77章 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悄然升起——难道星语最近情绪好转,愿意让黎老师来家教,是因为黎老师让她想起了这位曾经要好的朋友?甚至,这位黎老师会不会就是……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仔细端详着照片上那个女孩的眉眼,越看越觉得,虽然青涩了些,但那份神采,那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确实和现在的黎予极为相似! 如果真是这样…… 柏岚紧绷了许久的心弦,似乎被这个发现轻轻拨动了一下,松动了一点点。女儿愿意接近一个让她想起过去美好时光的人,这或许是病情好转的迹象?想到这里,她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希望的弧度。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合影上,看着照片里女儿依赖性地微微倾向那个女孩的肩膀,看着两人之间自然流露的亲昵氛围…… 一个被她刻意忽略、或者说不敢深想的可能性,如同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 星语为什么会把这张合影放在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真的只是因为怀念老同学、怀念过去的友谊吗? 难道当年,星语和这个姓黎的女孩,并不仅仅是好朋友? 第67章 隐患 这个猜测让柏岚瞬间感到一阵寒意。她了解自己的女儿,星语的情感向来细腻、专注,甚至有些执拗。 一种混合着恐慌、担忧和强烈不安的情绪攫住了柏岚。她害怕女儿陷入情感的漩涡,更害怕星语刚刚有所起色的精神状态,会因为这份重新燃起的、或许并不合适的情感而再次跌入谷底。 柏岚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脸上的那丝欣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和一种本能般的、想要保护女儿远离潜在伤害的戒备。 但她的眼神却变得复杂而幽深,像骤然蒙上迷雾的潭水。她看着那张定格了过往笑容的合影,心里默默地、坚定地想: 也许……是时候该找个机会,和这位黎老师,认真地谈一谈了。 不能再这样模糊下去,她必须弄清楚,这个女孩的再次出现,对星语而言,究竟是良药,还是……另一场劫难的开始。 “妈妈你在我房间吗?”耿星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刚回家时的轻快。 柏岚心里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将相框轻轻放回床头柜原位,确保位置和角度都与原来分毫不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平日里温和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复杂情绪。 “妈妈帮你收拾房间呢,”柏岚走向门口,看到女儿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一种她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神色,心里不由得又是一沉,但语气依旧自然,“怎么才回来啊?吃过晚饭了吗?” “嗯,吃过了。”耿星语点点头,走进房间,顺手将背包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语气里还残留着外出归来的愉悦,“和黎…老师去书店看书了,后来顺便在外面吃了点东西。” 提到“黎老师”时,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眼神也闪烁了一下,那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柏岚的眼睛。 柏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她看着女儿似乎比往日明亮几分的脸庞,那股想要保护她、避免她可能再次受到伤害的迫切感更加强烈。 她拉着耿星语的手,走到床边坐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星语,”柏岚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轻轻握着女儿微凉的手,“妈妈有点事情想问问你,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或者不想回答,没关系的,可以直接告诉妈妈。” 耿星语似乎察觉到了母亲语气里的不同寻常,脸上的轻松神色收敛了些,微微坐直了身体,眼神里透出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妈,什么事啊?你说。” 柏岚斟酌着措辞,目光温和地落在女儿脸上,尽量不让自己的担忧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妈妈就是觉得,你最近……和这位黎老师,好像相处得挺不错的?看她来了之后,你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女儿的反应。 耿星语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轻了些:“嗯,黎老师她……讲课挺清楚的,人也挺好的。” “是吗?”柏岚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气依旧温和,但问题却缓缓深入,“妈妈记得,你以前在一中时,好像也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也姓黎?是不是……就是这位黎老师啊?”她问得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带着点回忆往事的口吻。 耿星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快速地从母亲脸上扫过,又迅速移开,落在了床头柜的那个相框上。她的嘴唇微微抿紧,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在柏岚看来,几乎等同于一种默认。 “妈,”耿星语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回避,“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就是普通同学而已。现在她只是我的家教老师。” 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但那刻意的撇清和回避的态度,反而更让柏岚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柏岚看着女儿明显不想多谈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再问下去可能会激起她的逆反心理或者让她感到压力。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强硬了。 “好,妈妈就是随口问问。”柏岚压下心头的忧虑,脸上重新露出温柔的笑容,她伸手帮女儿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你能和老师相处得好,妈妈就放心了。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真挚的关切,“星语,你知道的,妈妈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记得跟妈妈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好吗?” 耿星语看着母亲眼中毫不掩饰的关爱和担忧,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她点了点头,声音也柔和下来:“知道了,妈。我没事,你别担心。” “嗯,那就好。”柏岚站起身,“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有课吗?” “好,妈妈晚安。” “晚安。” 柏岚走出女儿的房间,轻轻带上门。在房门合上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凝重。女儿的反应,几乎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个黎予,果然就是照片上的女孩,是星语过去那段……可能非同寻常的情感纠葛的对象。 而现在,她再次出现了,并且显然正在重新走进星语的生活,影响着星语的情绪。 柏岚靠在门边的墙上,深吸了一口气。她必须尽快找黎予谈一谈。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是为了弄清楚,这个女孩此刻的出现,究竟抱着怎样的目的和心情?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刚刚愈合的伤口,有再次被撕开的危险。保护星语,是她作为母亲,此刻最坚定、也最不容退缩的念头。 新年将近街道两旁的树上挂起了串串彩灯,沿街商铺的橱窗贴上了喜庆的窗花,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辞旧迎新的甜暖气息。补习课程在这样热烈的氛围里,不知不觉已接近尾声。 黎予和耿星语都心照不宣地数着所剩无几的课时,那个“课程结束后说清楚”的约定,像一颗被精心珍藏的种子,在彼此心间悄然孕育,只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她们之间的相处,也因为这共同的期待而蒙上了一层更加柔软、更加心照不宣的光晕。 在书房里,偶尔眼神交汇,会不约而同地迅速避开,却又在下一秒,唇角忍不住悄悄上扬。 然而,在这片日渐升温的暖意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流正悄然涌动。 近段时间,耿星语越来越少见到母亲。她似乎比以前更加忙碌,电话频繁,常常蹙着眉头,偶尔还会提前结束通话,神色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 某种耿星语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有时晚上,耿星语起夜,会看到母亲书房的门缝下还透出灯光,里面传来压得很低的、似乎是与人商讨事情的声音。 “妈,你最近好像很忙?学校寒假还有那么多事情吗?”耿星语在某次晚餐时,看着母亲比平时吃得少很多,忍不住关切地问。 柏岚正有些出神,闻言立刻抬眸,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略显仓促的笑容,伸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女儿碗里: “没有办法,要去各个地方交流学习,事情是比平时多些。你别操心妈妈,好好吃饭,专心你的课程。”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充道,“可能接下来几天还要临时出差一趟,有个重要的交流学习还要去外地。” 她说得自然,眼神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女儿探究的目光,只是低头喝着汤。那汤,她似乎也没什么胃口,只舀了两勺便放下了。 耿星语看着母亲眼下的淡青和明显清减了些的脸颊,心里有些疑惑,但母亲一向能干要强,她便将这归结为年底正常的忙碌,只是叮嘱道: 第78章 “那你自己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知道,放心吧。”柏岚笑了笑,那笑容背后,却藏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沉重。 几天后,柏岚果然“出差”了。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如同无数次因公外出一样,只是在出门前,用力地抱了抱耿星语,抱得比平时更紧、时间更长了些。 “妈妈很快就回来。”她在女儿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 耿星语觉得母亲的反应有些过度,但并未深想,只是回抱住她:“嗯,路上小心。” 没有人知道,柏岚此行的目的地,并非什么项沟通交流的学校,而是邻省一家以肿瘤专科闻名的医院。 她行李箱的夹层里,藏着本地医院那份显示异常、建议她尽快去上级医院进行进一步精密检查的报告单。持续的乏力、隐痛和莫名的消瘦,让她无法再自我安慰这只是普通的劳累。 她选择了隐瞒,用“工作繁忙”和“临时出差”作为完美的借口。她不能让女儿新年将至的时候,就为她担惊受怕,尤其是在星语的情绪和状态刚刚有了起色的时候。 在前往车站的出租车上,柏岚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张灯结彩的街景,心中一片纷乱。她既担忧着自己的身体,那份对未知检查结果的恐惧像阴云一样笼罩着她。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给黎予发去了一条信息: 『黎老师,我临时有事出差几天。星语就麻烦你多费心了,课程请照常进行。谢谢。』 信息发送成功,她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新年的喜庆与她内心的阴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检查结果会是什么,也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几天,家里那两个年轻女孩之间,那层即将捅破的窗户纸,会迎来怎样的发展。 变故,如同冬日里潜行的寒风,已经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酝酿。 而沉浸在期待与节日氛围中的黎予和耿星语,对此还一无所知。她们依旧在倒数着课时,怀揣着对“那一天”的憧憬,等待着彼此坦诚的时刻,浑然不觉命运的轨迹,或许即将迎来一次无声的偏移。 第68章 变更 年关将近,空气里弥漫着辞旧迎新的躁动与寒意。街巷空荡了许多,往日的车水马龙被零星驶过的车辆取代,外地的打工者早已带着大包小裹返乡,连物流也陆续停摆,宣告着这一年即将走向终点。 黎予站在耿星语家楼下,呵出一口白气。距离为期数月的补习课程结束,只剩下最后三天。 她心里既有即将完成任务的轻松,更有一种难以按捺的、混合着紧张与甜蜜的期盼——那个“课程结束后说清楚”的约定,像悬在枝头即将成熟的果实,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柏岚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回来了。她看起来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面对女儿和黎予时,依旧努力维持着往日的温和与得体。 只是,黎予敏感地察觉到,柏阿姨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比以往多了些复杂的、欲言又止的东西。 这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后,黎予正收拾着教案,柏岚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 “黎老师,辛苦了,先吃点水果吧。”她将水果放在书桌上,语气温和,然后像是随意提起,“对了,黎老师,等下你方便吗?阿姨有点关于星语课程的事情,想跟你简单聊几句。星语,你先自己看会儿书。” 耿星语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黎予心里微微一动,但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常规的课程反馈,便应道:“好的,柏阿姨,方便的。” “那我们去车里聊吧,家里暖气太足,有点闷,正好我也要出门办点事。”柏岚说着,拿起了车钥匙。 黎予跟着柏岚下了楼,坐进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的副驾驶座。车内开着适度的暖气,很安静,与窗外清冷的街道仿佛两个世界。 黎予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准备就耿星语近期的进步、知识点的掌握情况以及后续可以努力的方向,做一番详细的汇报。 柏岚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她双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目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望着小区里光秃秃的枝桠,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车内的空气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 黎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等待着。 终于,柏岚缓缓转过头,看向黎予。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份属于长辈的温和,但眼神却格外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她没有寒暄,没有迂回,直接得让黎予猝不及防: “黎老师,”柏岚的声音平稳,开口一瞬间却在黎予心里激起千层浪,“如果阿姨没有记错,或者……没有看错的话……” 她微微停顿,目光牢牢锁住黎予瞬间有些僵住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你……就是星语高一的时候,交往过的那个女朋友,对吗?” “……”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黎予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大脑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片空白。她预想过柏岚可能会问课程效果,问学习计划,甚至问及她未来的安排…… 却唯独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单刀直入,精准地刺破那层她以为被时光妥善掩埋的秘密。 车窗外的世界依旧安静,偶尔有归家的人提着年货走过,带着节日的喜庆。 而车内,暖风嘶嘶地吹着,却吹不散那骤然降临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无声的惊涛骇浪。 黎予握着背包带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黎予总是晕车,尤其是坐在皮革味道重、放了劣质空气清新剂、闷热的密闭车子里几乎无法避免。 柏阿姨的车干净整洁,一点皮革味和别的奇怪味道都没有,只有淡淡的、属于柏岚身上的柔和香水味。 可黎予却觉得格外的头晕,胸闷,仿佛空气被抽走了大半,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嗡嗡作响。 她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承认?否认?还是含糊其辞? 巨大的惊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柏岚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任何掩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带着一种急于自证清白的慌乱,声音发颤地承认了: “是的阿姨…我…但是这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急切地强调,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眼眶瞬间就红了,“我保证!我向您保证,我在教学过程当中,绝对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有所改变,我对星语的教学是认真负责的,我…”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几乎快要哭出来。那种被长辈当面戳破隐秘情感,尤其是涉及性向这种敏感话题的羞耻、慌乱和委屈,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阿姨不是想问这个。”柏岚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阿姨相信你,相信你是个好孩子,星语学习上的进步我看在眼里,我知道你用心了。” 黎予愣住了,蓄在眼眶里的泪水要落不落,她茫然地看着柏岚,小心翼翼、带着哭腔试探:“那阿姨您是想问……?” 柏岚没有再做任何铺垫,目光如炬,直接问出了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最核心的担忧: “你们是不是又要在一起了?”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黎予所有脆弱的防御。她心里慌得像一团乱麻。 自己是不是又要和她重新在一起了? 她也不知道。那个“课程结束后说清楚”的约定近在眼前,可“清楚”之后是什么呢?耿星语说过要和她解释一切,而其实在耿星语说出那句话的那天,黎予心里就明白了,那些过去的解释本身答案或许早已不重要了。 她几乎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信任她,更重要的是,她无可救药地、比以前更深地喜欢着她。渴望靠近,渴望拥有,这种本能的情感冲动,在柏岚直白的追问下,显得如此清晰而“罪证确凿”。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否认在此刻都将是谎言,而承认……她不敢想象承认的后果。 空气中弥漫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黎予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柏岚看着眼前这个眼圈通红、不知所措的年轻女孩,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僵局,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沉的重量: “阿姨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确实不应该过多干涉。何况,你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按理说,该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也该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她转过身子,更正面地朝向黎予,甚至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黎予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第79章 “你们以前的事情,阿姨后来……也多少知道一些,星语情绪最差那段时间,断断续续说过一些。但是小黎啊,” 她的语气在这里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残酷,“你要明白,这毕竟是你们两个女孩子。这条路,在社会上走下去,会很困难,非常困难。你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身边人的眼光,还有未来工作、生活上可能存在的无数隐形门槛和不理解。”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黎予泪光闪烁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出了最核心的担忧: “我也只有星语那么一个女儿…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这辈子能平安顺遂,少些波折,能走在一条…更轻松、更被普遍认可的路上。” “阿姨,这条路没有您想得那么困难。”黎予抬起泪眼,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未被现实完全磨平的执拗与勇气,一字一句地阐述着,试图捍卫她心中那份纯粹的情感, “我们都很有上进心,未来可以一起努力,创造很好的生活。而且,现在社会的包容程度也越来越高了,别人的眼光……别人的眼光不会影响到我们的。”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维持着镇定,试图用她所认知的“道理”去对抗长辈基于世俗经验的担忧。 柏岚看着黎予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知道仅仅用“困难”和“眼光”无法让她彻底退缩。年轻人的热血,总是低估现实的重量。她必须抛出更沉重的东西。 “黎老师,”柏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你说的上进心、社会的包容,这些或许在未来某一天会实现。但现实是,星语她现在还是个需要依赖家庭的高中生,她初中被同学霸凌,在一中的时候也被同学针对造谣,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吧?” 黎予急切地想要反驳:“阿姨,正是因为我知道她之前不容易,我才更想陪着她,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柏岚打断她,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起来,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你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你可以保证你们的关系被学校、被亲戚朋友知道后,那些流言蜚语不会再次把她击垮?你可以承担得起,万一因为你们的感情影响到她的学业、她的未来,这个责任吗?!” 柏岚深吸一口气,看着黎予瞬间苍白的脸,她知道自己在用最狠的方式戳破少女的幻想,但她别无选择: “黎予,你才十八岁,你的世界非黑即白,你的爱恨都轰轰烈烈。你觉得爱能战胜一切,这很勇敢,阿姨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但生活不是童话,它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和沉重的负担。”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不仅割开了黎予浪漫的幻想,更直指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护耿星语周全?她的一腔热血,会不会反而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黎予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声音破碎却带着不甘: “可是…可是阿姨…我们是真心的…星语她也…她也在努力啊!我们说好了课程结束后要好好谈的…您不能…不能就这样把我们分开…” 第69章 克制 看着她如此痛苦却仍不放弃的模样,柏岚的心也像被撕裂一样。她别开脸,不忍再看,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给出了最后的重击: “就是因为她是真心的,我才更不能让你们继续!”柏岚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她投入得越深,将来如果…如果再有波折,她摔得就会越重。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不能再看着她回到那种行尸走肉的样子。黎予,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如果你心里真的有她,就请你…请你离开她,让她安安心心读完高中,去走一条更平稳的路。这就算是你…对她最大的好了。” “对她最大的好……” 这五个字,像最终判决的槌音,重重敲在黎予心上。她所有燃烧的热血,所有不甘的挣扎,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在这一刻,被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但是…” 黎予还想辩驳到,却觉得如鲠在喉。 她明白了,在一位母亲泣血的哀求和对女儿未来的极致担忧面前,她年轻的爱意、她的勇敢、她的真心,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 可是,还是很不甘心。 柏岚看着眼前这个试图用稚嫩肩膀扛起未来风雨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的话很残忍,但为了保护女儿,她必须将最现实、也最锋利的刀刃亮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忍,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但是她还只是一个高中生。”柏岚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黎予,“黎老师,抛开别的都不谈,你觉得你现在,以家教老师的身份,和你的学生发展这样的感情,合理合规吗?这是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事情吗?你对得起你作为老师的责任,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 这些话,柏岚说得违心而艰难。她知道,用身份和道德去绑架、去攻击一个刚刚成年、情感真挚的少女,本身更加无耻,也更对不起她自己的良知。 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也是最有效能让黎予退缩的方式。她必须利用这份身份的不对等,利用黎予内心的道德感。 “……” 少女呆滞一愣,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还只是一个高中生。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黎予刚才所有基于平等和未来的浪漫构想。她之前所有的勇气和辩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是啊,耿星语确实还只是一个高中生。而自己呢?是她的家教老师,是拿着报酬、负有教导责任的人。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为了和自己还在念高中的学生的感情,与学生的母亲激烈争辩? 她的爱或许是勇敢的,是不顾一切的,是发自真心的。但在现实的身份面前,这份勇敢却显得如此莽撞、不合时宜,甚至…… 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过错”。她一直沉浸在再次心动和彼此靠近的甜蜜与期待中,刻意回避了这个最根本的问题。此刻被柏岚赤裸裸地揭开,她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惭和巨大的无力感。 她所有的底气,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她输了。不是输给偏见,也不是输给困难,而是输给了一份她无法反驳、更无力承担的责任。 黎予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烛火。她不再看着柏岚,而是失神地望着车窗前方空荡的街道,泪水无声地流淌得更凶。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都失去了力量。 柏岚看着她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彻底失去血色的脸,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没有再逼迫,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车内只剩下黎予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似乎都偏移了几分。 黎予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看向柏岚。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眼神里却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阿姨……”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明白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每说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会……和星语保持距离。等课程一结束……我会离开。” 她闭了闭眼,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我不会……不会让她知道我们今天谈话的内容。也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学习和考试。” 这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是明确的、残酷的承诺。她亲手扼杀了自己刚刚复苏的爱情,也亲手斩断了那条她曾以为可以通往光明的路。 柏岚看着黎予心如死灰的模样,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沉重的负罪感和一种深切的悲哀。 她知道,自己或许“赢”了,保护了女儿暂时的平静,但也可能亲手摧毁了两个年轻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 “黎老师……”柏岚的声音也有些沙哑,“阿姨谢谢你。需要阿姨送你回家吗?” “不用了,谢谢阿姨。”黎予面色僵硬地说。 “那你回家注意安全。” 黎予没有再回应,只是默默地推开车门。就在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袭来,她踉跄着冲到路边的垃圾桶旁,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冬日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她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里已经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她回头望了一眼耿星语家那扇熟悉的窗户,然后决绝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与她期待完全相反的方向。那个约定,在她心里,已经提前、并且永远地,画上了句号。 第80章 最后两天。这两个字像冰冷的倒计时,悬在黎予心头。 两天过后,她和耿星语可能就再也不见了。小小的一座城,之前二人只要稍微躲着对方一点点就可以不见。 日后呢?天南海北,大学、工作、各自的人生……再见怕也是遥遥无期。缘分太过浅薄,算了。 她坐在江边,从白日喧嚣坐到夜幕低垂,江风冰冷,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重与麻木。 第二天,黎予准时出现在耿星语家门口,脸色是掩饰不住的苍白和疲惫。 “你来了,黎予。”耿星语开门,脸上带着惯常的、见到她时才会有的浅淡笑意。 “嗯。”黎予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低垂,避开了耿星语的注视,径直走向书房。那份刻意保持的疏离,让耿星语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 “当当,给你看,”耿星语跟在她身后,试图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气氛,她拿起书桌上一张写满毛笔字的红纸,语气带着点小小的炫耀,“我在写春联呢!觉得怎么样?” 黎予的目光在那力透纸背、颇具风骨的字迹上停留了一瞬,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写得真好看。” “给你也写了一副,”耿星语从旁边拿起另一张卷好的红纸,递到黎予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期待,“喏,等我结课就给你!”那语气,仿佛在交付一个重要的约定。 结课……这两个字像一把钝刀,在黎予心上来回切割。她看着那卷红纸,仿佛看到了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结局。她几乎能想象耿星语在写下这些字时,心里怀揣着怎样的、与她们约定相关的隐秘喜悦。 “……嗯。”黎予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卷,却觉得烫手般迅速收回,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一角,看也不敢多看。 “开始上课吧。”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翻开了教案,试图用冰冷的公式和定理将自己包裹起来。 不能看,不能想,不能沉溺。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 整个上午,黎予都显得忧心忡忡,心不在焉。讲解时偶尔会走神,目光放空,回答耿星语的问题时,也显得有些迟钝和敷衍。她不敢与耿星语对视,那双清澈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睛,会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耿星语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看着黎予明显睡眠不足的憔悴脸色,看着她刻意回避的眼神,看着她接过春联时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几乎算是失礼的冷淡……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黎予,”在一次黎予明显讲错了一个简单知识点时,耿星语终于忍不住,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眉头微蹙,担忧地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轻柔的触碰和关切的询问,像一道暖流,却瞬间灼伤了黎予。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 “没有!我没事”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尖锐。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黎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垂下眼睑,盯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声音低了下去: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我们继续吧。” 耿星语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沉默了下来。她没有再追问,但心里的疑云和那份不安却越来越重。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黎予干涩的讲解声和彼此之间那道无声却越来越宽的鸿沟。 黎予能感觉到耿星语投注在她身上的、带着困惑与担忧的目光,那目光像芒刺在背,让她坐立难安。 她只能更加专注地,或者说时更机械地投入到讲解中,用知识的壁垒将自己与那份近在咫尺的温暖和即将到来的永别隔绝开来。 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甜蜜而残忍的凌迟。她知道,自己在亲手将那个满怀期待的少女推开,而对方甚至不知道原因。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 而明天,将是最后一天。 第70章 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天空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压在人心头。黎予几乎是拖着脚步来到耿星语家门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最后一节课,我没什么要讲的知识点了。你再做做题,不会的问我。" 最后一节课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进行。黎予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偶尔用余光瞥一下低头做题的耿星语。 耿星语则异常沉默,不再提问,只是偶尔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黎予,那里面有探究,有不安,还有一丝被刻意压抑的委屈。 当时钟指向预定的结束时间,黎予几乎是立刻合上了教案,动作快得带着一种想要逃离的仓促。 "好的,下课了。"她站起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耿星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黎予,那双总是带着些许雾气此刻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进黎予试图躲避的眼底。 "黎予,"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你到底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啊"黎予几乎是立刻否认,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你很好,什么都没做错。是我……是我最近有点累" 她慌乱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书本碰撞发出凌乱的声响,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耿星语也站了起来,挡在了黎予和房门之间,她的脸色微微发白,胸口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等一下,我们不是说好了上完课之后你要和我说事情吗?" "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黎予还是没办法狠下心说出伤人的话,只好开始装疯卖傻。 "?"耿星语望着黎予的脸,黎予偏过脸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耿星语站起身来走到黎予面前抬着头看她。 "字面意思。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 黎予尽量克制着泪失禁的自己不要在此刻落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没关系,你现在不想说没事,你之后想好了再和我说也行"耿星语试图先安抚住面前的人,伸手想去碰黎予的手腕。 "没有之后了。"黎予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触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里面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决绝,"耿星语,没有之后了,课程结束了,我们的关系也到此为止,以后……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狭小的书房里轰然炸响。 耿星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黎予,嘴唇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黎予,你看着我,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固执地再次伸手想去拉黎予的手臂,却被黎予猛地甩开。 "我说我们结束了!听不懂吗?"黎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像受伤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以前是喜欢你,但那又怎么样?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这样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纠缠?"耿星语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她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 "你觉得我们之间是纠缠?黎予,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把我们之间经历的一切当什么?一句'不可能'就要全部否定掉吗?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那些约定,又算什么?!" "算我年少无知,算我不懂事,行了吗?" 黎予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决堤而下,"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该招惹你,你去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样够清楚了吗?!" 她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耿星语,抓起自己的背包就要往外冲。那份耿星语写的春联从桌角滑落,掉在地上,鲜红的纸卷滚开,上面墨迹未干的"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黎予!"耿星语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看着地上那副承载了所有期待如今却被弃如敝履的春联,巨大的心痛和愤怒终于冲垮了理智。 她冲上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黎予,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不肯放弃的执拗: "你怎么了?我不相信这些话是你原本要告诉我的。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妈找你了?" 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暖和颤抖,黎予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那熟悉的怀抱,曾是她无比贪恋的港湾,此刻却成了最残忍的酷刑。柏岚那些泣血的话语、那份沉重的"为她好",像紧箍咒一样死死勒着她的心脏。 她不能回头,不能心软。 黎予猛地挣脱开耿星语的怀抱,力气大得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她转过身,脸上泪水纵横,眼神却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将最伤人的话掷向那个她最深爱的人: "耿星语,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从前是,现在更是!我们不合适,从来都不合适!" 第81章 "什么叫不合适?"耿星语的声音在发抖,她死死盯着黎予,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你告诉我,到底哪里不合适?"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黎予几乎是尖叫着,"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们之间总是差一点!差一点时间,差一点勇气,现在连身份都差了那么多!我是你的老师啊耿星语!你明不明白?!而且……而且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我累了,我不想再继续这个错误了!求你……放过我吧!" 耿星语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她几乎断定了,这个人一定不是黎予。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哀鸣。说完,她不敢再看耿星语瞬间变得惨白、写满了破碎和难以置信的脸,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像逃离一场瘟疫。 "黎予——!" 身后传来耿星语撕心裂肺的呼喊,伴随着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但黎予没有回头,她拼命地跑着,任由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又冷又痛。 她知道,她亲手将她们之间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可能,都在这个寒冬的下午,摔得粉碎。那个曾经照亮她世界的"太阳",被她亲手,推入了无边的黑暗。 跑到街角拐弯处,黎予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和胃酸混杂在一起,苦涩得让她窒息。她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远处隐约传来新年将至的欢快乐曲。 黎予行尸走肉般走在街道上,新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霓虹闪烁,行人欢笑,都与她无关。她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家?那里只有四壁空荡。学校?假期里的校园更是寂寥。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指尖冰凉地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朋友圈背景已经变成了一条冷漠的横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是被屏蔽了,还是被删除了?她不敢深想,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攥紧了几分。她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此刻是该庆幸不必再看到任何可能刺痛她的动态,还是该为这彻底的决绝而悲伤。 夜幕降临,远处的天空炸开第一朵烟花,绚烂夺目,转瞬即逝。手机震动不停,朋友们发来各种聚会邀约,热闹的,温馨的。她一条都没回,只是按灭了屏幕,将自己沉入更深的寂静里。 最终,她一个人回到清冷的出租屋,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阳台。冬夜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她蜷在冰冷的藤椅里,望着楼下护城河黝黑的、缓缓流动的春水。水面偶尔倒映出远处天际明灭的烟花,像一个个短暂而虚幻的梦。 又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夜空绽放,照亮了她苍白麻木的脸,也仅仅是一瞬,便熄灭了,留下更深的黑暗。 遗憾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她静静地想。 像这潺潺春水,看似温柔平静,底下却是无法回溯的冰冷与决绝。带着未竟的话语,未兑现的承诺,和那个被她亲手推开的人,一起无声地流向再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 零点的钟声透过寒风隐约传来,伴随着电视里春晚倒计时的欢呼,和更密集、更响亮的烟花爆破声。旧岁在绚烂与喧闹中被辞去,新年裹挟着无法预知的未来,汹涌而至。 黎予微微动了一下被冻得僵硬的手指,慢慢拿起一直安静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解锁,光晕照亮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点开与耿星语的聊天界面,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最终也没有落下。 说些什么呢?新年快乐?太虚伪。对不起?太苍白。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打扰? 她只是静静地、一遍遍看着那个变成横线的朋友圈背景,看着那个灰色的、沉默的头像。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过去的幻影。 直到手机屏幕因为太久无人操作而暗下去,最终彻底漆黑,映出她孤独的、模糊的轮廓。 她终于站起身,阳台的寒冷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回到屋内,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倒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 冰冷刺骨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激起一阵战栗,却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畸形的清醒。 她走到书桌前,那里还放着耿星语写给她的那副春联,被她仓皇逃离时遗忘,又不知何时被她下意识地带了回来。鲜红的纸卷静静躺在黑暗里,上面的祝福语仿佛一种无声的嘲讽。 她没有展开它,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微凉的纸面,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然后,她拉开抽屉,将春联小心地放了进去,推进最深处,轻轻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 像关上了一个世界。 窗外,烟花的余烬散尽,新年的夜空重归沉寂,只有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旧年所有的甜蜜、挣扎、痛苦与不甘,似乎都随着那最后一记钟声,被封锁在了过去。而新的一年,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白茫茫的真空。她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或许什么都不会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在浓稠的黑暗里,听着自己微弱而规律的心跳,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天明。那个约定,最终没有成为开始,而是变成了一个漫长而无声的,未完待续的省略号,飘散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岁末年初。 第71章 你的消息 “旅客们,你们好!由昆城南开往沪城桥虹的g1378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有乘坐g1378次列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自己携带的行李物品,到相应检票口检票……” 高铁站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冰冷而精准,回荡在喧嚣的候车大厅。黎予拖着笨重的行李箱,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咕噜声,像她此刻的心跳,规律,却缺乏生气。 她又一次踏上了这条离乡之路,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城市街景,逐渐变为开阔的、蒙着一层冬日灰霾的田野。 又要离开了。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对啊,假期结束,返校开学,天经地义。她也有自己的学业要完成,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一条被规划好的、看似平坦的道路在脚下延伸。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顽固地占据着一角,随着列车加速,传来一阵阵隐隐的、绵密的痛感,不剧烈,却无法忽略。 她靠在窗边,闭上眼,试图用睡眠逃避这无休无止的钝痛。可意识却异常清醒,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翻涌。 回到熟悉的大学校园,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她按时上课,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笔记本上写满工整的笔记。她参加小组讨论,能条理清晰地陈述观点。她去图书馆自习,直到闭馆音乐响起。她还是和朋友们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地热情开朗。在朋友看来好像没什么不同。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的生活像一杯被静置许久的水,表面的波澜逐渐平息,看起来清澈平静,但底下却沉淀着无法溶解的沙砾。 她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表象,用忙碌和疲惫填充每一天,试图让身体和大脑没有多余的空间去回想。 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防备会松懈。 她会梦见那个站在窗台的女孩。 有时是夕阳下,耿星语回头对她浅笑,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有时是书房里,她握着毛笔,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专注;有时…… 有时是最后一天,那张苍白破碎、写满难以置信和绝望的脸。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胸口都像是被重物碾过,窒息般的闷痛让她需要深呼吸很久才能缓过来。 黑暗中,她会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被回忆的潮水反复拍打、侵蚀。 她再也没有点开过那个变成横线的朋友圈。也没有删除聊天记录,只是将那个对话框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然后沉到了列表的最底端。像处理一个不愿面对、却又舍不得彻底丢弃的旧伤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天悄然来临,校园里的玉兰冒出了毛茸茸的花苞。黎予依旧上课、吃饭、睡觉,按部就班。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那种心脏隐隐作痛的感觉,习惯了在热闹中感到孤独,习惯了在梦里与那个身影重逢,再独自醒来。 她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阳光洒在身上,有些暖意。她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晴朗的天空,然后低下头,继续走向下一节课的教室。 背影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赶着去上课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份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期待与遗憾,化作了更深沉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成了她独自背负的、青春里最沉默的注脚。 第82章 ——————————————————— 六月,夏天又来了。 阳光开始变得炽烈,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浓稠的香气,聒噪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宣告着又一个暑期的来临。黎予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热浪扑面而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恍惚,我们竟然还没有一起度过夏天。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带着尖锐的遗憾。蝉鸣不止的夏天,她们还没有一起走在江边的沙滩过,没有感受过夏日午夜凉爽的晚风拂面,没有骑着电动车绕这座小城一圈又一圈,后座的人轻轻环住她的腰…… 所有关于夏天的、热烈的、亲密的想象,都永远停留在了想象里,被那个寒冬彻底冻结。 “黎予!这边!” 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她抬头,看见黄鑫站在出站口,用力朝她挥手,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要上课吗?”黎予推着行李箱走过去,有些惊讶。 “翘课了呗!迎接我们大学生荣归故里!”黄鑫笑嘻嘻地接过她手里一个较轻的包,语气刻意轻松,但那份担忧似乎更明显了。她打量着黎予,“你……还好吧?” “我?挺好的啊。”黎予扯出一个笑容,下意识地回避着好友探究的目光,“大学生活挺充实的。” 两人并肩往车站外走,灼热的阳光晒得人发晕。沉默了一会儿,黄鑫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黎予,你……听说了吗?”她顿了顿,观察着黎予的脸色,“关于耿星语的。” 黎予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听说什么?她……怎么了?” 黄鑫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她好像……休学了。” “……什么?”黎予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黄鑫,瞳孔微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一些,“休学?我不知道啊。”她重复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一丝慌乱,“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反应让黄鑫更加确信,黎予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黄鑫挽住她的胳膊,继续低声说道:“我听以前同学说的,不太确定,但传得有鼻子有眼。 好像……三四月份的时候就没在学校里看见她了。具体原因不清楚,有人说她身体又不好了,也有人说……” 黄鑫后面的话,黎予已经听不清了。 三四月份…… 那正是她离开后不久。是在她们那次激烈冲突之后吗?是因为……她吗? 这个猜测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试图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慌。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车站外嘈杂的人声、汽车的鸣笛声,都像是隔了一层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她却觉得一阵阵发冷。 “是……是吗?”黎予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不敢让黄鑫看到自己此刻失魂落魄的表情。 可能是生病了之类的吧…… 她试图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找一个合理的、与自己无关的解释,但心底那份不安和自责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那个站在窗边的苍白身影,那个在梦中反复出现的、带着绝望的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离开,是为了让耿星语走上“更平稳的路”,可如果……如果她的离开,反而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这个念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夏天的风热烘烘地吹过,带着这座小城熟悉的气息,却再也吹不散黎予心头骤然聚起的、沉重冰冷的阴云。她以为故事在她决绝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却没想到,留下的余波,可能远比她想象的要汹涌和残酷。这个夏天,注定无法平静。 不行,得问一问。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黎予的心。她一只手费力地拉着笨重的行李箱,往黄鑫那辆略显小巧的电动车上放。 电动车被压得摇摇晃晃,黄鑫在前面弓着背,努力稳住车头,嘴里还嚷嚷着:“哎哟喂,我的小电驴要散架啦!” 黎予看着好友努力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耿星语而翻涌的不安,暂时被这股熟悉的、属于友情的暖意压了下去。她侧身坐上后座,车子启动,依旧开得有些摇晃,穿行在傍晚渐次亮起灯火的小城街道上,晚风带着夏日的余温拂过脸颊。 这一刻,颠簸却安心,她甚至觉得,这是回来之后,心里最踏实的一小段路。 “走吧,我请你吃烧烤去,给你接风!”黄鑫在前面大声说,试图用热闹驱散刚才那个沉重话题带来的凝滞感。 “嗯嗯。”黎予低低应着,坐在后座,看着黄鑫风风火火地安排着一切,心里充满了感激。 烧烤摊烟火气十足,人声鼎沸。她们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老板,老样子!”黄鑫熟稔地喊道。 “好嘞!”后厨传来老板洪亮的回应。 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烤串便上了桌,放置在架着炭火的小炉子上,滋滋冒着油光,香气扑鼻。 炭火的暖意和食物的香味,本该让人放松,但黎予的心却像被那根细小的签子串着,放在火上慢慢炙烤。 她拿起一串烤韭菜,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目光游移,最终还是没忍住,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轻: “黄鑫……你刚才说,耿星语休学的事……你是从哪个朋友那里听说的啊?” 黄鑫正对付着一串鸡翅,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黎予,含糊道: “啊?我也忘记了,就……好像听谁提了一嘴,没太在意。”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油光的手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咦?奇怪了啊,之前那么决绝拒绝人家的是你,现在拐弯抹角关心人家的也是你。我真的很好奇,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黎予被问得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烫,她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盘子里的烤茄子,声音更小了,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辩解: “我……我只是觉得,休学什么的听起来挺严重的啊……也、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谁休学我都会问一下的,正常关心而已……” 这话说得底气不足,连她自己都不信。黄鑫“哦——”了一声,拉长了语调,眼神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但看黎予耳根都红了,便也没再继续逼问,转而聊起了大学里的趣事。 可黎予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第72章 四季更替 回到家,洗漱完毕,躺在熟悉的床上。夏夜的虫鸣透过窗户传进来,更显夜的寂静。白天的喧嚣褪去,那个被强行压下的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这个疑问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让她辗转难眠。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的决绝,想起耿星语那双破碎的眼睛……如果她的离开,真的造成了更坏的后果,那她所谓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黑暗中,她摸索到手机,屏幕的光亮刺得她眯了眯眼。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开了微信,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被她沉底、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的头像。 那个变成一条横线的朋友圈背景,像一道沉默的审判。 她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很久,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理智告诉她不要打扰,现状也许对彼此都好。 可那股想要确认对方是否安好的冲动,以及内心深处无法推卸的、模糊的责任感,最终战胜了犹豫。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点下了“添加到通讯录”。 没有附加任何信息,只是一个空白的申请。 发送成功的提示出现的那一刻,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汹涌而至的心跳和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期待。 夜更深了,虫鸣不知疲倦。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通过,也不知道如果通过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一切,都悬在了这无声的夏夜里。 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小簇冰冷的火焰。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系统提示跳出来的瞬间,黎予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手指僵硬,脑子里一片混乱,删删改改了好几次,才终于发送出那句干巴巴的、带着试探的询问: 『听说你休学了?』 发送成功后,她死死盯着屏幕,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等待着一个审判。 第83章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回复,或者自己已经被再次删除时,屏幕亮了。 『是的,怎么了?』 隔了一会儿才回复,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不耐烦? 这简短的回答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黎予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所有准备好的、想要迂回表达的关心,都被这堵无形的墙撞了回来。她感到一阵手足无措的尴尬和深深的无力。 『没什么,就问问』 她最终只能发出这样一句苍白到近乎愚蠢的话。连她自己都厌恶这种欲言又止、言不由衷的姿态。 而对方的回应,更快,也更决绝。 『问完了没什么事就删了吧』 黎予甚至来不及反应,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那句试图挽留或者解释什么的“等一下”还没打出来,屏幕上的对话框就猛地一滞,随即,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弹了出来——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她,又被拉黑了。 从头到尾,可能真的没超过十分钟。 黎予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持续的虫鸣和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嗡嗡声。 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的心上。 太快了。 结束得太快了。 她甚至没能确认对方是否安好,没能问一句“为什么休学”,没能……没能为那个冬天的决绝,说一句迟来的、或许也毫无意义的“对不起”。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犹豫、所有在深夜鼓起的勇气,在这短短的、不到十分钟的、近乎羞辱的交流里,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她以为至少还能有一点残存的联系,哪怕只是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沉默地证明着那段过往的存在。 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可能,都被对方亲手,干脆利落地斩断了。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暗了下去,最终彻底漆黑,映出她茫然失措、毫无血色的脸。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夏夜的虫鸣依旧喧闹,衬得这无声的崩溃,愈发苍凉。 这一次,好像是真的结束了。 以一种比她想象中更彻底、更冷漠的方式。 季节更替,从不由人的意志转移。 盛夏的蝉鸣在某一夜之后,忽然就变得稀疏、乏力,最终彻底销声匿迹,仿佛之前的喧嚣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灼热的阳光渐渐褪去了毒辣,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风里开始夹杂起凉意,不再是夏夜那种黏腻的热风,而是清爽的、带着植物成熟气息的秋风。 黎予的生活,也像这季节一样,表面上完成了一次更迭。 她回到了大学校园,投入到新的学期之中。日子被课程、作业、社团活动填满,像上了发条一样规律运转。她不再像刚分开时那样行尸走肉,脸上偶尔也会有浅淡的笑意,能和室友正常地聊天、开玩笑。 她似乎真的在努力往前走,把那个名字、那座小城、那个充斥着决绝与红色感叹号的夏天,都封存在了身后。 她不再去江边散步,即使学校的湖边风景很好。她绕开了所有可能勾起回忆的烧烤摊。那些曾经共同憧憬过的、属于夏日和未来的画面,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像避开一片片无形的雷区。 当第一片梧桐叶开始泛黄,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时,黎予正抱着一摞书从图书馆出来。她停下脚步,看着那片叶子晃晃悠悠,最终落在脚边,形状像一只摊开的、被烫伤了的手掌。 她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脚,从叶子上踩了过去,发出细微的、干枯的碎裂声。 秋天来了。 这是一个与她记忆中任何秋天都不同的季节。天空更高远,蓝得有些空洞。阳光变得金贵,洒在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暖意,风一吹就散了。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那香气本该是馥郁温暖的,可吸入肺里,却带着一种清冷的疏离感。 她变得比以前更安静了。那种安静,不是内向,而是一种仿佛被抽走了某种鲜活底色的沉寂。她依然完成着一切社会要求她完成的角色,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某一部分,好像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收到红色感叹号的、闷热的夏夜,再也没有跟着时序一起向前。 她不再试图去打探任何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休学与否,身在何处,都与她无关了。那条被她亲手斩断,又被对方彻底焊死的路,那头的风景,她已经失去了知晓的资格。 偶尔,在秋风乍起,吹动她额前碎发的瞬间;票。或者在夜深人静,听到窗外遥远传来的一声模糊汽笛时,心脏还是会条件反射般地、细微地抽搐一下。 不疼,只是一种空洞的提醒,提醒着她那里曾经有过多么炽热的充盈,如今便有着多么彻底的荒芜。 季节兀自流转,从盛夏到深秋,仿佛只是翻过一页书那么简单。而有些故事,却永远地停在了某一页,成了压在时光里,一则无人知晓、也无需再被提起的,未完待续的休止符。 又是一年冬。 沪城鲜少下雪。今年却意外地飘了一场。 第一场薄雪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时,黎予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整理期末论文。她抬起头,望着窗外那些细碎飘落的白色,动作微微一顿。 冬天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心湖上。 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她第一次以家教的身份走进耿星语的家门。书房里空调暖气开得很足,女孩穿着厚厚的毛衣,脸色苍白地坐在书桌后,像一尊易碎的白瓷。 然后是那个雨天,墨香氤氲的书房,微凉的指尖覆上手背的触感。 还有最后,那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决绝的逃离,摔碎在地上的春联,和手机屏幕上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寒冷有关。 我们的故事,只会发生在冬天吗? 这个念头带着些许自嘲,浮现在脑海里。春天的时候她们在彼此试探,夏天的时候她们骤然分离,秋天的时候她在努力遗忘。 而冬天,仿佛一个轮回的节点,总是不合时宜地勾起所有与那个人相关的记忆,无论是开始的悸动,还是结束的冰冷。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呵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结成一团白雾。外面的世界正在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像是要给所有过往都盖上一层洁净的、却也是掩耳盗铃的伪装。 也许不是故事只发生在冬天,而是冬天本身,就像她们之间感情的隐喻——始于看似冰冷的相遇,有过短暂靠近时摩擦出的微弱暖意,但终究,抵不过现实的严寒,最终凝固成无法融化的坚冰,沉寂在四季的最后一个季节里。 她伸出手指,在起雾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没有写出任何字迹,只是留下了一道短暂清晰的痕迹,随即又被新的雾气覆盖。 就像那个人,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无法磨灭的印记,然后被时间的尘埃渐渐覆盖,看似不见了,但你知道,它一直都在那里。 冬天年复一年地来。 而她们的故事,似乎也永远地,停留在了上一个,和每一个,冬天。 其实我特别想你。 第73章 双相 那份被黎予决绝抛弃的剧痛尚未麻木,另一道更深、更彻底的裂痕,便毫无预兆地在她已然千疮百孔的世界里轰然撕开。 四月十四日,周日,一个寻常得令人心慌的下午。耿星语在帮母亲整理书房时,无意间碰落了一个未曾见过的、装着厚厚文件的牛皮纸袋。 纸张散落一地,她蹲下身,目光茫然地拾捡着。然后,那些冰冷的、充斥着专业术语的文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钉入了她的眼帘——“肝细胞癌……晚期……多发转移……靶向药物序贯治疗……”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报告单上,患者姓名清晰地印着:柏岚。日期,从一年多前就开始了。 “一……年多前?”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那正是她病情最反复、最让母亲焦头烂额的时期。 她发疯似的翻找着散落的全部文件,纸张在她手中哗啦作响。六种靶向药的详细记录与疗效评估,像一份无声的死亡倒计时。 前面五种后面都跟着刺眼的“耐药”或“无效”,只剩下最后一种,孤零零地、勉强维系着那微乎其微的希望。 “只剩下……一种了?”她跌坐在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84章 母亲每日为她精心准备的饭菜,那强撑着的、若无其事的温柔笑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与消瘦……所有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此刻汇聚成一把钝重的铁锤。 所以,在她沉溺于自我的痛苦,在她处心积虑地挽回爱情,在她因为黎予的离去而感觉天崩地裂的时候,她的母亲,她唯一的依靠,正独自一人,沉默地、艰难地跋涉在一条通往生命尽头的单行道上。 巨大的荒谬感、自我厌恶和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假的……都是假的……”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些如同判决书般的纸张,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你也是假的……妈妈也是假的……全都是……骗我的……” 连续几个日夜,她无法合眼。黎予决绝的背影与母亲病历上冰冷的字句在脑海中疯狂交织。 在一个死寂的凌晨,她走进了浴室,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空洞的自己。 “结束了,”她对着镜中的幻影,扯出一个扭曲的笑,“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拿出藏起的药片,混着冰冷的自来水,一把一把,决绝地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敲门声和柏岚惊恐的呼喊穿透了意识的迷雾:“星语!星语你怎么了?开门!快开门啊!” 然后是身体撞击门板的声音,以及柏岚带着哭腔打电话的叫喊:“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我女儿她……” 再次有模糊感知时,是身体被剧烈地移动,强烈的光线刺着眼皮,耳边是嘈杂而紧迫的人声。 “患者意识丧失!” “瞳孔对光反射迟钝!” “快!准备洗胃!建立静脉通道!” “家属请在外面等!” 她感觉一根粗硬的管子被强行插进喉咙,剧烈的恶心感让她本能地挣扎,却被几双手牢牢按住。 “按住她!别让她动!” “血压下降!快,升压药!” 冰冷的液体涌入胃部,又混合着药物和胃酸被抽离,反复的折磨中,她听到母亲在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喊:“星语!你坚持住!妈妈求你……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那哭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她麻木的外壳,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 当她再次真正恢复意识,首先闻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 “星语……你醒了?”柏岚沙哑而充满惊喜的声音传来,她的手紧紧握着耿星语的手,指尖冰凉,“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耿星语转过头,看着母亲一夜之间花白的鬓角和红肿的双眼,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仿佛想从这张熟悉的脸上,辨认出那些被病痛和悲伤篡改的痕迹。 在身体情况基本稳定后,治疗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王医生在查房时,提出了系统的检查计划。 “星语,为了更全面地了解你身体内部的状况,我们需要做一些必要的生理指标检查。” 王医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解释的意味,“情绪的剧烈波动,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问题,它往往与大脑内的神经递质、激素水平,甚至是神经电生理活动密切相关。”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耿星语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被动地接受着各项安排。 抽血查激素是在一个清晨,护士在她手臂上系上压脉带,冰凉的酒精棉擦过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瑟缩。 针头刺入静脉时,她看着暗红色的血液汩汩地流入细长的采血管,一管,接着又一管。它们将被送去分析皮质醇、甲状腺激素、性激素…… 那些她看不见摸不着,却仿佛在幕后提线,操纵着她喜怒哀乐的无形之手。她盯着那些承载着她生命秘密的管子,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 她的痛苦,她的狂喜,她的绝望,最终竟能被量化成试管里这些冰冷的数据吗? 脑电波检查则是在一个安静得只剩下仪器嗡鸣的房间里进行。技术员在她的头皮上精准地贴上一个个冰凉的电极,黏糊糊的导电膏带来不适的触感。 她闭着眼,躺在检查床上,听着指令——“现在,请放松,闭上眼睛……好的,现在请睁开眼睛,平静呼吸……” 她能感觉到细微的电流似乎在捕捉她大脑皮层的活动,那些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的情绪风暴、抑郁时的迟滞、躁动时的奔逸,是否也会在这些弯弯曲曲的图谱上,留下如同地震波般剧烈起伏的痕迹?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病变组织,所有的隐秘都被无情地解析、记录。 这些客观的检查,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加深了她的异化感。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心情不好”的人,而是一个激素失衡、脑电波异常的病人。 她的痛苦被赋予了冰冷的生理学解释,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如果连她的爱与恨,悲伤与狂喜,都只是化学反应和电信号的结果,那么,“耿星语”这个人,她的意志,她的灵魂,又存在于何处? 几天后,王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再次坐在了她的床边。他看着那些数据和图谱,神情专注而凝重。 “星语,”王医生将一份报告递到她面前,指着几个波动的曲线和数值,“你看,这是你的脑电图报告,显示在安静闭眼状态下,你的α波节律紊乱,并且出现了少量非典型的棘慢波。这并非癫痫的特异性表现,但在情绪障碍患者中,有时可以观察到这种神经电生理的不稳定性。” 他又翻开另一份血液检查报告:“同时,你的血液检查结果显示,你的皮质醇水平显著高于正常范围。 这是一种‘压力激素’,长期处于高位,会直接影响情绪调节中枢,让人始终处于一种‘应激’状态,耗竭你的心理能量。” 他放下报告,目光温和而坦诚地看向她: “这些生理指标的结果,并不是在否定你的感受,说你的痛苦是‘想出来的’。恰恰相反,它们从生物学层面证实了,你的大脑和身体,正处在一场真实的、剧烈的风暴之中。你的情绪失控、精力波动,甚至那种‘身边一切都不真实’的疏离感,都在这场风暴中有其生理基础。” 耿星语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她看不懂的曲线和数字上。它们像一张陌生的地图,标注着她内心那片混乱疆域的生理坐标。 王医生继续解释,语气清晰而慎重: “结合这些客观检查,以及我们长期的临床观察和你描述的症状——那种不符合现实基础的情绪高涨与低落交替,精力与思维速度的显著变化,以及此次在混合状态下产生的极端冲动行为……所有这些证据链都指向了一个更复杂的状况——双相情感障碍。” 耿星语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病号服的衣角。 “这意味着,”王医生的声音放缓,带着引导,“你的情绪可能会像乘坐一辆刹车失灵的过山车,有时陷入抑郁的深渊,有时又可能被抛向情绪异常高涨、精力过剩的‘躁狂’或‘轻躁狂’阶段。在那种状态下,理智的闸门会变得脆弱,更容易做出像这次一样……危险的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给予她消化信息的时间:“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治疗策略需要从根本上调整。之前的抗抑郁药物可能需要停用或调整,因为在不稳定的双相背景下,它们有时甚至会加剧情绪的波动。未来的核心将是心境稳定剂,它的作用是帮助你的大脑建立新的平衡,减少这种极端的情绪摆动。心理治疗也需要针对这种情绪的极端波动来开展。这是一个比单纯的抑郁症更复杂的挑战,你需要有心理准备,星语。” 过了很久,耿星语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的嘲讽回应: “所以,连我的痛苦……都升级了,都有‘科学依据’了,是吗?从‘想太多’到‘激素和脑电波出了问题’。”她扯了扯苍白的嘴角,“是不是……更证明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病人’?” “不,”王医生的声音坚定而温和,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些检查结果,是帮助我们更接近你痛苦的真相。而真相,无论多么难以接受,都是有效治疗的第一步。它们告诉你,你不是‘作’,不是‘脆弱’,你是在生病。而生病,是可以治疗的。这条路会更难,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勇气,但绝不是无路可走。” 这次自杀未遂、系统的生理检查以及随之而来的新诊断,如同最终的科学与临床双重判决,直接导致了她的休学。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崩溃,让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正常”的表象。那个由谎言、疾病、死亡、破碎的爱以及此刻被证实的、紊乱的生物学指标共同构筑的世界,在她选择吞下药片的那一刻,彻底显露出它狰狞且无从辩驳的全貌。 第85章 第74章 空无 一种绝对的空无。 不是睡醒后的朦胧,不是麻药退去后的昏沉,而是一种……被彻底格式化的空白。仿佛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湿冷的橡皮擦,将她脑海中的一切——画面、声音、名字、情绪,甚至疼痛本身—— 都蛮横地擦去了,只留下一片均匀的、灰白色的杂音。 耿星语费力地睁开眼,视野缓慢地对焦,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熟悉而令人窒息的天花板。她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 “星语?醒了?” 柏岚立刻俯身过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掩饰不住的疲惫,她的手轻轻抚上耿星语的额头,“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耿星语茫然地看着母亲,看着她眼底深重的忧虑和那强挤出来的、几乎要碎裂的笑容。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柏岚连忙用吸管喂了她一点温水。 水流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但大脑里依旧是一片荒原。她努力地想抓住点什么,比如刚才做了什么梦?比如今天星期几? 比如……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一些模糊的、如同隔着毛玻璃的恐惧感萦绕着她,但她想不起那恐惧的源头。 “……妈,”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一种刚从虚无中打捞上来的虚弱,“我……刚才……做了什么?” 柏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重就轻地柔声说:“你刚做完治疗,需要休息。医生说了,可能会有点暂时性的记忆模糊,是正常的,很快就会好的。” “治疗?”耿星语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个陌生而冰冷的异物。她隐约记得被推进那个房间,冰凉的贴片贴在头皮上,麻醉针剂注入静脉时那股迅速席卷而来的、令人恐惧的黑暗…… 然后,就是这片空白。 一种比疼痛更可怕的虚无攫住了她。疼痛至少证明你存在,证明你记得。而此刻,她连自己为何痛苦,为何在这里,都变得不确定了。 那个被擦除的“自我”,此刻正以一种缺席的方式,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看着母亲,看着那双盛满了爱、担忧和某种近乎绝望的坚持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抗拒猛地涌了上来。 “妈……”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的记忆,而是因为这彻底的、被剥夺的茫然,“我的脑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我好害怕……” 她抓住柏岚的手,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我们……我们不治了,好不好?”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乞求着唯一能抓住的人,“我不要这样……我不想忘记……我不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妈,我害怕……我们回家,行吗?” 柏岚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她紧紧回握住女儿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她。她看着女儿苍白脸上那纯粹的、源于未知的恐惧,心像被生生撕裂。 她知道mect的副作用,知道这种记忆的暂时空白是治疗的一部分,但亲眼目睹女儿因此变得如此脆弱和陌生,她的决心几乎要动摇。 “星语啊”柏岚的声音哽咽着,她俯下身,用额头贴着耿星语的额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女儿的脸颊上,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你难受,害怕……但是医生说了,这是为了把你心里那些太沉重的、让你喘不过气的东西先拿走一会儿……是为了让你能好好睡一觉,让大脑休息一下……”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一些,尽管带着明显的颤抖:“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就听医生的,再试几次……妈妈在这里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你不会一个人的……等你感觉好一点,那些暂时想不起来的,妈妈一点点都告诉你,帮你找回来……好不好?” 耿星语只是流泪,不再说话。她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母亲的掌心,仿佛想从这唯一的、熟悉的触感中汲取一点对抗那片空无的力量。 那空白的恐惧太巨大了,巨大到让她觉得,即使是之前那蚀骨焚心的痛苦,也比现在这种彻底的“不存在”,要来得更真实一些。 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俩压抑的啜泣声,和心电监护仪那冰冷而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在为一场争夺“存在”与“记忆”的无声战争,做着残酷的倒计时。 …… 耿星语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柏岚的掌心,那冰凉的触感让柏岚的心揪得更紧。她知道,单纯的安慰和空洞的承诺在此刻毫无力量。她必须拿出比那片空白更真实、更沉重的东西。 柏岚没有急于抽回手,也没有再用苍白的语言去描绘虚无缥缈的未来。她只是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额头依旧贴着女儿的,仿佛要通过这最原始的接触,传递某种坚定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耿星语的啜泣渐渐平息,只剩下疲惫的抽气声,柏岚才缓缓抬起头,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 “星语,”她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疲惫与坦诚,“看着妈妈。” 耿星语缓缓睁开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母亲。 柏岚握住她的手,引导着,将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那因为病灶和药物而微微僵硬、隐痛的部位。耿星语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要收回,却被柏岚更用力地按住。 “感觉到了吗?”柏岚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强撑,只有赤裸裸的、带着痛楚的真实,“这里……妈妈的身体里,也藏着怪物。它很狡猾,很凶,用的药副作用很大,有时候妈妈也会恶心得什么都吃不下,疼得整夜睡不着,也会害怕……害怕哪一天,剩下的最后一种药也不管用了。” 耿星语的瞳孔微微颤抖,手指在母亲腹部能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僵硬。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触摸”到母亲的疾病,不再是纸张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存在于这副温暖躯体内的、真实的威胁。 “妈妈知道你现在的感觉,像飘在云里,脚下空空的,找不到自己了,这比疼还难受,对不对?”柏岚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女儿, “妈妈有时候,看着检查报告,也会觉得自己像个假的,像个随时可能碎掉的玻璃瓶子。”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双手捧住女儿的脸颊,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但是星语,我们不能一起碎掉。如果我们两个都放弃了,那这个家,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答应你,妈妈会拼尽全力,去对付我身体里的这个怪物。我会按时吃药,咬牙扛过每一次治疗,为了能多陪你一天,再多一天。” “而你,”她的拇指摩挲着女儿苍白的脸颊,语气近乎恳求,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也答应妈妈,去对付你大脑里的那个风暴,好不好?我们分工合作。” 柏岚的眼泪再次滚落,但她的声音却愈发坚定: “mect会拿走一些东西,但妈妈帮你记着。你小时候学走路摔了多少跤,第一次考满分笑得有多开心,还有……还有那些让你疼得受不了的人和事,妈妈都帮你记着。等你的大脑休息好了,不那么累了,妈妈一点一点,慢慢都讲给你听。好的,坏的,我们一起去面对,一起去整理。” “我们不是要忘记,星语,我们是要……轻装上阵。把那些压得你喘不过气的石头先搬开,让你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她看着女儿眼中那片空茫的荒原,仿佛要用自己的目光,在里面点燃一簇微弱的火苗: “我们就再试一个疗程,好不好?就按照医生说的,做完这一个疗程。如果到时候,你还是觉得像现在这样空荡荡的,比活着还难受,那妈妈就带你回家。妈妈说话算数。” “但是在这之前,我们母女俩,谁都别当逃兵。你为了妈妈,再勇敢一次。妈妈也为了你,绝不放弃。”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母女俩交错的呼吸声。耿星语怔怔地看着母亲,看着那双盛满了泪水、恐惧,却依然燃烧着顽强生命力的眼睛。 那片占据她大脑的空白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一种沉重的、带着温度的东西,正缓慢地渗透进来。 那不是记忆,不是思绪,而是一种……责任,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种与另一个生命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无法轻易割舍的联结。 过了许久,久到柏岚几乎要耗尽所有勇气,耿星语才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了母亲那双同样冰凉、布满针孔和岁月痕迹的手。 这个微小的动作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也抽走了柏岚强撑的最后一丝精力。紧绷的弦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就着这个姿势,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在女儿的手边,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靠的浮木。 第86章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投下一小块暖洋洋的光斑。没过多久,耿星语就听到耳边传来了母亲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 柏岚就那样趴在她的手边,握着她的一只手,沉沉睡去了,像一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筋疲力尽的水手。 耿星语没有动,甚至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她垂眸看着母亲熟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那新添的白发,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母亲温热的呼吸和沉甸甸的重量。 那片空茫的脑海里似乎依旧什么都没有,但手背上这真实的、温暖的触感,却像一枚小小的锚,将她从虚无的深渊边缘,暂时地、牢牢地定住了。 她依旧害怕那片空白,依旧对未来充满恐惧。但此刻,至少在此刻,她们相互依偎,共同承担着这份沉重。 这场对抗双重疾病的战争,没有豪言壮语,只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午后,以一次疲惫至极的沉睡,宣告了她们背靠背的、悲壮而坚韧的同盟,就此结成。 第75章 集训 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夏初,耿星语正式办理了停课,陪着母亲柏岚开始了计划中的旅行。她们去了江南水乡,看烟雨朦胧;去了西北大漠,感受长河落日。 相机里留下了许多合影,照片里母女俩都笑着,依偎着,仿佛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大脑被强制清空后的 茫然无措,都真的被抛在了身后。 她们默契地成为彼此的哨兵,每天定时提醒对方吃药,柏岚靶向药的副作用和耿星语心境稳定剂带来的些许麻木,成了旅途中另一种心照不宣的共享秘密。 半年时光,就在这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中,缓缓流淌而过。 九月伊始,现实的车轮重新启动。耿星语升入高三,而她的情况已无法支撑常规的高强度备考。权衡再三,一条更需沉淀与耐心的道路被选定——成为书法生。 她的功底不差,幼年便被夸有灵性,那方砚台和毛笔,曾是她寻求内心宁静的方舟,如今,则要成为她通往未来的桥梁。 柏岚回到了学校工作岗位,而耿星语则独自一人,来到了杭城,参加为期数月的封闭集训。 画室租用的是老校区改造的空间,高大的窗户,斑驳的墙面,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松节油、颜料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对气味敏感的耿星语在其中总感到些许窒息,但她更多时候是沉默的,将自己安置在靠窗的角落,那里能望见一角灰蓝色的天空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她铺开宣纸,镇纸压平,研磨,掭笔。动作依旧带着记忆里的熟练,可当她提起笔,悬腕,试图将脑海中构想的笔锋落在纸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阻滞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手腕是虚浮的,不如从前沉稳。更让她无措的是,那些曾经自然而然流淌在笔端的、或激越或沉静的情绪,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mect 治疗留下的记忆空白区,像一片无形的迷雾,不仅模糊了某些过往,似乎也削弱了她与自身情感的直接链接。 她看得懂字帖间蕴含的气韵与风骨,却感觉不到那股能驱动笔毫、使之鲜活起来的“气”了。 她写“宁静致远”,笔画工整,结构匀称,老师看了也点头说“功底还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字的骨架是僵硬的,血肉是干瘪的,像一具精心修饰却失了魂的躯壳。 她写不出从前笔下那种带着挣扎、带着不甘、带着隐秘渴望的“争”气了。 周围的其他集训生,有的挥洒着青春的张扬,他们的痛苦与喜悦都那么鲜明、直接,像浓烈的原色。 而耿星语坐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像一张被反复擦拭、底色泛白的旧纸,或者,像一杯被静置了太久、已然温吞的白水。 她依旧按时吃药,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情绪不再大起大落,但也很难有大的波澜。 她给母亲打电话,语气平稳,汇报着每天的练习进度和饮食,绝口不提笔下的无力与内心的空洞。 柏岚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总是带着笑意,说着“一切都好”,但耿星语偶尔能从背景音里捕捉到一丝压抑的咳嗽,或是比往常更快的、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知道,母亲也在独自对抗着体内的“怪物”。她们都默契地扮演着“正在变好”的角色,生怕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会成为压垮对方平衡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傍晚,她独自走在杭城古老的街道上,桂花香得有些霸道,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她看着路上相拥的情侣,看着街边小馆里喧闹的人群,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再次包裹了她。她行走其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回到寂静的宿舍,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没有临帖,只是凭着本能,任由笔尖在纸上游走。墨迹洇开,不成字形,只是一团混乱的、纠缠的线。 就像她此刻的内心,看似平静,内里却是一片无处着力的迷茫。 她放下笔,看着窗外杭城的灯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也是唯一能走的路。她必须走下去,用这双曾经被情绪风暴摧残、如今又显得过分安静的手,重新握住笔,为自己,也为母亲,书写一个哪怕艰难,但至少要“存在”下去的未来。 只是,当艺术需要澎湃的情感来浇灌,而她的情感却仿佛被上了一把锁时,这条通往考场的路,注定比她预想的还要崎岖和孤独。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凉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又很快消散。 她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好像……提不动笔了。” 这种无力感如影随形,持续了好几天。耿星语完成的作业越来越工整,却也越来越像没有生命的印刷体。 她常常在完成一张练习后,对着那整齐划一、毫无破绽也毫无生气的字迹发呆,眼神空洞。 这天傍晚,集训班的周老师踱步到她身边。周老师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头发花白,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麻衫,眼神温润而洞察。 他没有立刻点评她的字,而是拿起她刚刚写废的、那团墨迹混乱的草稿,端详了片刻。 “心里有东西堵着,笔就死了。”周老师的声音不高,带着杭城口音特有的软糯,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耿星语沉寂的心湖。 耿星语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想辩解,最终却只是黯然地垂下眼睫: “老师,我……我感觉不到那股‘气’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但手不听使唤,写出来的……都是空的。” 周老师放下那张废稿,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又移到她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难掩疲惫和迷茫的眼睛。 “耿星语,”他叫她的全名,语气严肃了些,“你以前写字,是为了什么?” 耿星语怔住了。为了什么?小时候是父母的期望,后来是为了静心,是为了在情绪风暴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现在,是为了高考,是为了让妈妈放心。 周老师似乎看穿了她的思绪,轻轻摇了摇头: “为别人,为目的,都写不好字。”他拿起她桌上那支兼毫笔,在指尖转了转,“笔,是有生命的。它感受执笔人的心跳,呼吸,还有……那份‘真’。” 他指向窗外: “你看那棵树,经历风雨,有的枝条折断,有的叶子枯黄,但它还在生长,姿态或许不完美,但那就是它真实的生命。你的字,以前有股‘争’气,有不甘,有挣扎,那是你当时的‘真’。现在,”他看着她,目光如古井,深邃而包容,“你的生命状态变了,经历了大风浪,暂时驶入了一片无风带,平静,但也茫然。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真’了吗?” 耿星语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她喃喃道: “可是……这样的‘真’,太平淡,太无力了……写出来的字,没有力量。” “谁说的?”周老师拿起她临摹的《兰亭序》,“王羲之写《兰亭》时,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畅快。颜真卿写《祭侄稿》时,是悲愤交加,字字血泪。不同的生命状态,自有不同的力量。静水流深,也是一种力量。” 他铺开一张新纸,递给她: “别想着非要找回从前那个自己。接受现在的你,接受这份‘温吞’,这份‘空白’。就从这里开始。今天不临帖了,就写你此刻最想写的一个字,随便写,好坏不论。” 耿星语犹豫着接过笔,蘸墨。脑海中纷乱闪过许多字——静、安、忍、病……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手腕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一个“定”字。 笔画依旧不如从前稳健,结构也略显松散,墨色有些洇开。但奇异的是,当她不再执着于“必须写出力量”,只是诚实地表达此刻内心最深的渴望——“安定”时,笔下那股滞涩感似乎减轻了一些。这个字不完美,甚至有些笨拙,但它不再是一具空壳。 第87章 周老师看着这个字,缓缓点头: “你看,笔活了。虽然还很虚弱,但它开始呼吸了。” 他看着她,眼神带着鼓励,“艺术这条路,尤其是书法,从来不是逃避伤疤的地方,恰恰相反,它是安放所有生命痕迹的地方,包括你的风暴,你的治疗,你的迷茫,还有你现在这份想要‘定下来’的心。” “不要把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对立起来。她们都是你。集训还长,高考也并非终点。慢慢来,让笔下的痕迹,跟着你一起重新生长。” 周老师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撬开了耿星语心中那块坚冰的一角。她看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却无比真实的“定”字,眼眶微微发热。 她依旧不确定前路如何,依旧害怕那片记忆的空白和情感的温吞。但此刻,她仿佛看到了一丝微光—— 或许,她不需要强迫自己变回从前,她可以学着与这个经历了风暴、正在缓慢修复的、新的自己相处,然后用这双或许不再激烈、但更加坚韧的手,去书写属于“现在”的篇章。 她重新拿起笔,蘸上墨,这一次,感觉手腕似乎沉静了一分。 周老师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看着那个靠在窗边的女孩,目光里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了然与赞许。 耿星语的状态,确是一日好过一日。并非指她突然变得如何神采飞扬,而是她身上那种紧绷的、试图与什么对抗的劲儿,渐渐松了下来。 她依旧安静,但不再是空洞的安静,而是一种如同深潭水、内里自有暗流与生机的沉静。 她不再执着于每一笔是否完美复刻古帖,也不再焦虑于自己笔下是否还有从前的“争”气。她开始真正地“读”帖,不再是机械临摹,而是去感受颜真卿《祭侄稿》笔墨间的悲愤决绝,去体会苏轼《寒食帖》字里行间的萧瑟与旷达。 她甚至开始尝试将旅途中所见的山川气息、将母亲电话里强装无恙却泄露的一丝疲惫、将自己服药后那种奇异的平静与疏离……所有这些复杂的、属于她此刻生命的滋味,都试着融入笔端。 笔下线条渐渐褪去了最初的僵硬与虚浮,变得沉稳而富有韧性。那份因“空”,不再是她恐惧的敌人,反而成了一种奇特的容器,让她能更纯粹地去接纳和转化古人的精神与自身当下的体验。 她的字,少了些少年人不管不顾的锋芒,却多了一种历经磋磨后、知其艰难仍要向前的静默力量。那是一种将痛苦沉淀后,结晶出的、更为内敛的光华。 第76章 死亡 周老师偶尔踱步到她案前,看着纸上日益浑厚圆融的气象,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有时会指点一两处用笔的关窍,或与她聊几句古人书论中的心境。 他知道,这姑娘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通道,剩下的,无非是水到渠成的功夫。 某日课后,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耿星语刚完成的一幅小楷作品上,字字珠玑,气息贯通,隐约间已有了大家风范的雏形。 周老师驻足良久,目光从那张宣纸,移到窗外杭城暮色四合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明。 他端起手边的紫砂壶,啜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今年云省的书法状元,大抵,也是定下了。 这并非妄断,而是一位老匠人,看到一块璞玉历经打磨,终于褪去石皮,透出内在温润而坚定的光芒时,所产生的、毋庸置疑的确认。 距离联考只剩下两个月。 耿星语的状况稳定得几乎让人产生错觉。药物将她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狭窄而平稳的通道里,不再有撕裂的高峰,也不再有吞噬一切的谷底。 她每日在画室度过十几个小时,与笔墨为伴,生活规律得像钟摆。周老师看着她笔下日益凝聚的气韵,偶尔会露出欣慰的神色。所有人都觉得,最坏的风暴已经过去,这个女孩正稳稳地走向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 直到那个下午。 杭城的秋日,天空是一种清澈的高远。耿星语刚抽出时间完成一套文化课模拟试卷,手腕有些发酸,正站在窗边休息,看着楼下的银杏树叶一点点被秋风染黄。 手机在画袋里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到是家里一位不太常联系的亲戚。 一种本能的、冰凉的预感,像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 她接起电话,声音还算平稳:“喂,阿姨?”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和悲伤:“星语啊……你、你那边集训结束了吗?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 “……怎么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手指用力攥住窗框,指节泛白。 那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斟酌最不残忍的措辞,但最终,只是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和一句破碎的话: “你妈妈……柏岚她……今天早上,突然……走了……” “走了”? 这个轻飘飘的词,“走了”,她甚至没能立刻理解这个词在此刻承载的重量。 肝癌晚期。靶向药。最后一种。 这些她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深植于心的字眼,此刻像沉船碎片般猛地浮出脑海。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关于突发性脏器衰竭,关于走得很安详,关于后事的安排……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耿星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哭,也没有问。她甚至异常冷静地回复了一句: “好,我知道了。我尽快回来。” 挂断电话,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窗外,秋光正好,银杏叶的金色明亮得有些刺眼。 画室里,其他同学削铅笔的沙沙声,颜料盘碰撞的清脆声,低声讨论的絮语……所有声音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刚刚还在执笔,书写着关于“安定”和“未来”的笔画。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麻木得像是别人的手。 母亲走了。 那个会强撑着笑容说“一切都好”的妈妈,那个会趴在她手边疲惫睡去的妈妈,那个与她约定“一起治疗,谁也不当逃兵”的妈妈……不在了。 巨大的、绝对的空洞,并非瞬间将她撕裂,而是像潮水般,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速度,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吞噬掉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稳定与感知。 她没有崩溃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觉得,刚刚那个还在为联考拼搏、以为生活终于走上轨道的耿星语,像一个被突然戳破的肥皂泡,“噗”地一声,轻飘飘地,碎裂在了这片秋日暖阳里。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进膝盖。 画室里无人察觉角落里的异样,只有窗外那棵银杏树,一枚金黄的叶子,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暮色降临,画室里的同学陆续离开,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她拿出手机,订了最早一班回云省的飞机票。 然后,她走到自己的画案前,看着上面未完成的字帖,笔墨纸砚整齐地摆放着,仿佛在静静等待主人归来。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支她用了很久的毛笔。 然后,她收回手,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联考,未来,书法,乃至她好不容易维系住的、看似平静的生活…… 在死亡到来的这一刻,全都失去了重量。 飞机穿越云层,将杭城的秋色与画室的墨香远远抛在脚下。耿星语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棉絮般铺展的云海,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 她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感觉胸腔里那块自接到电话后就形成的冰坨,正在随着高度的下降而不断膨胀、变硬,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呼吸。 引擎的轰鸣声中,她回到了云省。那个曾经充满母亲气息的房子,此刻被一种肃穆而悲伤的氛围笼罩着。亲戚们红着眼眶,低声交谈,看到她回来,纷纷投来怜悯和担忧的目光。 柏岚已经被整理好遗容,安静地躺在客厅临时布置的灵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布单。 耿星语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过去。脚步落在瓷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她停在灵床边,低头凝视。 母亲的脸庞很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只是那脸色是蜡黄的,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曾经会温柔注视她、会因为病痛而蹙起、又会因为她一点点进步而绽开笑纹的眉眼,此刻永久地闭合了。 耿星语伸出手,指尖悬在母亲冰凉的脸颊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却没有落下。她怕惊醒母亲的安眠,更怕确认这触手可及的冰冷就是永恒。 第88章 火化那天,天色阴沉。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亲属队列的最前面,看着母亲的遗体被缓缓推送进去。 沉重的铁门关上,隔绝了最后的视线。亲戚们开始压抑不住地哭泣,她却只是挺直了背脊,怔怔地望着那扇门,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所有的泪腺都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干涸了。 她只觉得那扇门像一张巨口,吞噬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稳定的光和热。 葬礼上,哀乐低回,人们说着悼词,回忆着柏岚生前的点滴。她作为女儿,全程安静地站着,对着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回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而苍白的瓷偶。 有人低声议论她的“冷静”,她却恍若未闻。悲伤太过巨大,反而呈现出一种真空般的寂静。 直到一切仪式结束,工作人员捧着一个枣红色、表面光滑的小小木盒,庄重地递到她面前。 “请节哀,这是柏岚老师的骨灰。”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她的目光凝固在那个盒子上。 那么小。 小到一只手就可以轻松托起。 小到……根本无法想象,里面装着的是曾经会拥抱她、会为她遮风挡雨、会强忍着病痛对她微笑的、活生生的母亲。 她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甚至是有些笨拙地,接过了那个木盒。 入手的分量,比想象中更轻,却又比整个世界更重。一种温凉的、坚硬的触感透过木盒传来,与她记忆中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形成了最残忍、最荒谬的对比。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怀中的骨灰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漆面,仿佛想从中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温度,或者……一个奇迹。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她,等待着这个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的女儿,最终的情绪决堤。 然而,她没有。 她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崩溃呼喊。 只是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某种碎裂质感的声音,对着那个小小的木盒,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妈,我们回家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抱着骨灰盒的手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些。仿佛抱着的,不是一盒冰冷的遗骸,而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也是全部的重量。 那巨大的、被冰封的悲痛,并未化作泪水,而是更深地、更沉默地,沉入了她的骨血里,成为了她生命底色中,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无声的缺口。 回到家,那个失去了女主人的房子,空旷得能听见回声。亲戚们帮忙料理完丧事,陆续散去,留下一些苍白无力的安慰和担忧的目光,最终也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将那个枣红色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仿佛母亲依旧在看着她。 接下来的几天,她表现得异常“正常”。按时吃饭,尽管味同嚼蜡。按时睡觉,尽管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她甚至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动作缓慢而有序,将衣服一件件叠好,将书籍分类摆放。她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黑色湖面上。 直到那天深夜。 万物俱寂,连窗外的风声都歇止了。她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那张沙发上,怀里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盒,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上。 这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母亲的气息,却又无比清晰地宣告着“永不归来”这个事实。那个与她约定“一起治疗,谁也不当逃兵”的人,失约了。 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毫无意义。 那层薄冰,终于承受不住底下汹涌的绝望,“咔嚓”一声,碎裂了。 第77章 重生 她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从行李箱最隐秘的夹层里,拿出了那个她偷偷藏起来、原本以为再也不需要动用的药瓶—— 那是她之前病情反复时囤积的,各种精神类药物混杂在一起,足够达成她想要的目的。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她拧开瓶盖,将里面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药片尽数倒在掌心,满满一把,像捧着一把畸形的糖果。 然后,她走到厨房,接了一杯冷水。 仰起头,将那一大把药片猛地塞进嘴里,混着冰冷的水,机械地、大口地吞咽。药片摩擦着喉咙,带来苦涩和异物感,她却没有停顿,直到掌心空空如也。 做完这一切,她平静地走回客厅,在那张沙发上重新坐下,将骨灰盒重新抱回怀里,然后缓缓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彻底的、无边无际的疲倦和解脱。 她太累了,累到无法再独自面对这个没有母亲的世界,累到不想再继续那场看不到尽头的、与自身和命运的抗争。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逐渐变得沉重、麻木。 就在她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或许是某种残存的求生本能,或许是母亲临终前那双担忧的眼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弱地动了一下,碰倒了放在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水杯。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惊动了楼下的耿峰。耿峰觉得不对劲,急忙上来敲门,无人应答后,果断叫来了救护车。 ……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逐渐变得沉重、麻木,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不断下坠,四周是温暖而诱人的黑暗,包裹着她,邀请她彻底沉沦。 就在她准备放弃所有挣扎,融入这片永恒的寂静时,一点微光在前方亮起。 光芒很柔和,不刺眼,像蒙着一层薄纱的晨雾。雾霭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是柏岚。 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淡紫色毛衣,脸色不再是病中的蜡黄,而是透着健康的红润,眼神温柔澄澈,仿佛从未被病痛折磨。她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她,那笑容里没有责备,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爱与怜惜。 “星语,”母亲的声音直接响在她的脑海里,清澈而温暖,像春日融化的雪水,“我的孩子,你走错路了。” 耿星语漂浮在虚无中,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干涸的眼眶忽然涌上一阵酸涩。 “妈……”她在心里无声地呼喊,“太累了……没有你的世界……我撑不下去……” 柏岚的幻象轻轻摇头,她向前一步,伸出手,那手并非实体,却仿佛带着真实的温度,轻轻拂过耿星语冰冷的额头。 “妈妈知道的,知道你有多累,多痛。”她的声音带着理解一切的悲悯,“是妈妈不好,没能陪你走更远的路。” “但是星语,”母亲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而充满力量,“我们的约定,你忘了吗?‘一起治疗,谁也不当逃兵’。妈妈……妈妈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你。我的爱,我的勇气,都留在你身体里了。” 幻象中的柏岚,目光落在耿星语的心口,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 “活下去,不是为了忍受痛苦,而是为了……替妈妈多看一些这个世界,多感受一些阳光和风。替我把那些我没来得及实现的……哪怕一点点,活出来。”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透明,声音也仿佛来自更远的地方,却字字清晰地烙印在耿星语的意识里: “拿起你的笔,星语。那不是你通往未来的工具,那是你的锚,是你的声音。用它们,去记住,去感受,去创造……连同妈妈的那一份。” “活下去……这比放弃……需要更大的勇气。而我的女儿,从来都不缺少勇气……” 话音渐渐消散,柏岚的幻象化作点点柔和的光粒,如同萤火,缓缓融入周围的黑暗,也仿佛融入了耿星语的身体。 那束微光消失了,温暖的黑暗再次涌来,但这一次,感觉却不同了。冰冷的心口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一种难以言喻的牵绊,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牢牢系住了她不断下坠的灵魂。 也就在这时,现实世界的声音和感知强行介入——喉咙里插管的剧烈不适,身体被拍打和移动的触感,远处传来的、模糊而焦急的人声。 …… 她没有被那温暖的黑暗完全吞噬。 那根由母亲幻象留下的、名为“爱与责任”的丝线,在她彻底放弃的边缘,将她险险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拽了回来。 当她在病房再次睁开眼,面对现实的惨淡时,那份巨大的空洞和痛苦依然存在,没有丝毫减轻。但在那一片死寂的灰烬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母亲用最后幻影,为她点燃的、一粒关于“活下去”的、风中残烛般的星火。 再次恢复模糊的意识,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熟悉的心电监护仪“滴滴”声,熟悉的洗胃管在喉咙里搅动的恶心感,熟悉的、身体被强行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的虚弱与无力。 第89章 她听到医生模糊的交谈声:“……剂量很大,幸好发现及时……”“……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需要严密监护……” 她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灯光,以及围在床边、神色焦急惶恐的亲戚们。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避开了所有的目光。 泪水依旧没有来。 但那片曾经被她用药物和意志勉强维系、如今已彻底崩碎的内心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灰。 抢救回来了,又一次。 但那个名为“耿星语”的存在,似乎有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个枣红色的骨灰盒,被一起封存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还在被动呼吸的、空洞的躯壳。 大抵只有在这种时刻,常年缺席的父亲耿峰才会出现吧。 当耿星语再次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在病房里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除了医院固有的苍白,还有守在床边、那个她几乎快要忘记模样的男人——她的父亲。 他穿着看似得体却难掩褶皱的衬衫,头发梳理得勉强整齐,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悲伤的表情。 看到女儿醒来,他立刻俯身,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哽咽: “星语……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吓死爸爸了……” 他甚至伸出手,想去握耿星语放在被子外、插着留置针的手。 耿星语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手猛地缩回,藏进了被子里。她偏过头,闭上眼,拒绝看那张脸,拒绝听那虚伪的声音。 鳄鱼的眼泪。 她在心里冰冷地嗤笑。这个男人,在她童年记忆里只是个模糊的背影和电话里短暂的问候。 在母亲柏岚独自扛起家庭、应对她病情反复、最后更是孤身对抗癌症的漫长岁月里,他永远以“工作忙”、“身不由己”为由缺席。 如今,在母亲尸骨未寒,在她两次自杀未遂的狼狈时刻,他倒是及时出现了,扮演起痛心疾首的父亲角色。 耿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悲伤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或者说,更用力表演的痛楚。他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表演性质的沙哑: “星语,爸爸知道……知道你难过,知道你怨我……是爸爸不好,以前对你和妈妈关心不够……但你要相信,爸爸是爱你的,听到你出事,我恨不得……” “出去。” 耿星语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一样,清晰地切断了他尚未说完的台词。 耿峰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女儿会如此直接。 “星语,你……” “我让你出去。”她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我不想看见你。”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耿峰脸上的“悲伤”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和难堪。但他很快又调整好表情,换上一副无奈又宽容的样子: “好,好,爸爸先出去,不打扰你休息。你好好养身体,别再做傻事了……爸爸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耿星语已经拉高了被子,彻底蒙住了头,用行动构筑了一个绝对拒绝的壁垒。 耿峰站在原地,看着那团蜷缩起来的、拒绝一切的被子,最终只能悻悻地转身离开病房。 关门声响起,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就在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拨动。他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饱含担忧与痛楚的表情瞬间消失,如同摘下一张戴久了的面具。 他先是略显烦躁地松了松衬衫的领口,仿佛刚才在病房里的表演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然后,他掏出手机,一边快速滑动屏幕查看信息,一边朝着护士站的方向走去,脸上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淡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耐。 他对值班护士说话的语气,也全然没了刚才在病房里的温柔与哽咽,变得简洁而甚至带着点疏离: “护士,703床的耿星语,我是她父亲。她现在的情绪还是很不稳定,你们……多费心看着点。我工作那边还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可能不能一直守着,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电话。” 交代完毕,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病房的方向,便径直朝着电梯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已经开始低声对着手机安排工作,仿佛刚才那个守在病床边、流着眼泪的父亲,只是一个短暂出错的投影。 被子底下,耿星语睁着眼睛,黑暗中,母亲柏岚温柔而坚韧的面容,与刚才父亲那虚假的表演形成残酷的对比。她咬紧了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这迟来的、充满表演性质的“父爱”,比彻底的漠视,更让她感到恶心和窒息。它亵渎了母亲一生的付出,也玷污了她此刻纯粹的、巨大的悲伤。 第78章 泪 日与夜的泪啊,悄无声息,却又无穷无尽,打湿了枕头。 她终于哭了出来。 从重症监护室那带着消毒水和生命支持仪器冰冷触感的枕头,到转入心理病房后,同样洁白、却似乎承载了更多无声呐喊的枕头。 耿星语不知道在这些不见天日的病房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时间失去了刻度,变成了监护仪屏幕上跳跃的数字,变成了护士定时送药查房的循环,变成了窗外天色在厚重窗帘缝隙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的交替。 起初在icu,她的眼泪是生理性的,混杂着洗胃后的苦涩、药物副作用的眩晕,以及身体被强行从死亡线上拉回的剧烈不适。 那时流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如同身体在自行排解某种毒素,浸湿的枕头带着生命最原始的狼狈。 转入心理病房后,环境似乎“温和”了一些,没有了那些冰冷的救命机器,但束缚却更深地嵌入了内心。 眼泪变得沉默,不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持续的、细密的渗漏。常常是夜深人静时,她侧躺着,脸埋在枕头里,没有任何啜泣的声音,只有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紧闭的眼角渗出,悄无声息地濡湿一大片枕套,直到那片冰凉在黎明时分变得僵硬。 枕头见证了她所有的脆弱。它吸纳了她的绝望,她的茫然,她对母亲蚀骨的思念,以及对自身存在的深刻怀疑。 有时,她会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任由泪水滑落,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随着这些水分,一点点被抽离,蒸发在这充满药味的空气里。 护士会定期更换枕套,动作轻柔,带着职业性的同情,但她们换不掉那份浸透在记忆纤维里的潮湿与悲伤。 白天,她或许会配合治疗,会按时吃饭吃药,甚至会对着心理医生勉强牵动嘴角。但每当夜晚降临,独自面对那片空白和寂静时,堤坝便会再次溃决。 枕头成了她唯一的、沉默的共谋者,承载着她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那片名为“失去”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海洋。 她就在这日与夜的交替、泪水的浸染中,漂浮着,沉沦着,不知何处是岸,甚至不知,自己是否还想找到那片岸。 时间像渗过沙砾的水,在消毒水气味和周期性情绪评估中,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两个月。耿星语依旧住在病房,情绪像一潭不再起波澜的死水,稳定,却也毫无生气。 她按时服药,配合治疗,但眼神里的光似乎被永久地封存进了那个枣红色的木盒里。 这天下午,耿峰再次出现了。与两个月前那次带着表演性质的探视不同,这次他显得更加务实,甚至有些匆忙。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带着从外面带来的、与病房格格不入的风尘气息。 他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走到耿星语床边,将一份折叠起来的材料放在床头柜上。 “星语,”他的语气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平稳,带着不易察觉的催促,“下周,就是联考了。周老师……就是你杭城那个书法老师,他把报名表和相关的通知都发给我了。” 耿星语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见。 耿峰等了几秒,见她毫无回应,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用一种试图显得语重心长、实则缺乏温度的语气继续说: “我知道你最近情况不好,但是星语,这个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你妈妈……她之前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考上个好大学。你现在休学,如果连联考也不参加,之前所有的努力,还有你妈妈为你付出的……不就都白费了吗?” 他刻意提到了柏岚,试图用这最后的筹码来撬动女儿的意志。 耿星语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转头。妈妈期望的……是啊,妈妈期望她好好活着,期望她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可现在,“未来”这个词,在她听来空洞得可怕。 第90章 耿峰见她还是不说话,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手续方面你不用担心,爸爸会帮你处理好。你只需要表个态,到底还考不考?周老师说,以你之前的水平,就算这两个月没练习,冲一冲也还是有希望的……听说,他之前还很看好你,觉得你是状元的苗子。” 他将“状元”两个字,咬得稍微重了些,仿佛那是一个可以唤醒她斗志的响亮名号。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许久,耿星语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她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耿峰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 她看着父亲那张写满了功利和算计的脸,看着他西装革履与这病房的苍白形成的鲜明对比,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找不到一丝真正属于父亲的、感同身受的痛楚。 然后,她用一种沙哑的、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不考了。” 没有解释,没有情绪,只是平静的陈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耿峰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比如“你再好好想想”,或者“不要意气用事”,但当他触及女儿那双空洞却异常坚定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意识到,这不是赌气,也不是颓废,而是一种……彻底的放弃。对那个由他和母亲曾经共同期望的“未来”的放弃。 最终,耿峰什么也没再说。他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或许有一丝挫败,或许有一丝恼怒,但唯独没有理解与心疼。 他拿起那份无人问津的报名材料,转身离开了病房,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耿星语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联考?大学?未来? 那些曾经被赋予无数意义和重量的词语,如今轻飘飘的,像窗外那几片顽固地挂在枝头、却终究会零落的枯叶,再也无法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她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将自己重新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安静的虚无里。 最终,耿星语还是出现在了联考的考场外。 不是她改变了主意,而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推力,将她推到了这里。周老师亲自从杭城赶来,与耿峰一起,几乎是半劝半迫地将她带出了医院。 周老师看着眼前这个瘦削、苍白、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的女孩,痛心疾首,语气却带着最后的期盼: “星语,就当是……完成一个仪式,为你妈妈,也为你自己之前的努力,画一个句号。无论如何,去试一试,哪怕只是拿起笔……” 耿峰在一旁,语气则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车子在外面,准考证和工具都准备好了,你什么也不用管,只管去考。” 她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意愿去争辩。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她被安置在车里,带到了这个决定无数艺术生命运的考场。 考场里,空气凝重,弥漫着松节油、墨汁和年轻考生们蓬勃的野心与紧张。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专注的神情。 只有耿星语,坐在分配给她的位置上,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看着面前洁白如雪的宣纸,看着那套熟悉的笔墨纸砚,感觉它们陌生得像是上辈子的东西。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起。周围的考生立刻俯身,屏息凝神,开始勾勒、调色、挥毫,笔触里充满了渴望与力量。 耿星语也拿起了笔。笔杆握在手中,却感觉不到从前那种血脉相连的契合,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她试图回忆字帖的结构,回忆运笔的力道,回忆那种将情感倾注于笔端的酣畅淋漓…… 但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间或闪过母亲躺在灵床上的面容,闪过那个枣红色骨灰盒冰冷的触感,闪过父亲那张虚伪的脸。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蘸墨,掭笔,当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虚无和排斥感猛地攫住了她。 她写下的第一个字,笔画虚浮,结构松散,墨色也因为手腕的颤抖而显得犹豫而浑浊。不像书法,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无意识的涂鸦。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但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悲伤、绝望和空洞,此刻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通过她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地宣泄在纸上。 她写的字,时而紧绷得像是要在纸上勒出痕迹,时而又软弱得仿佛随时会晕开、消散。气韵是断的,精神是涣散的,整幅作品看起来支离破碎,毫无章法,只剩下一种挣扎的、痛苦的痕迹。 周围考生笔下流淌出或娟秀、或豪放、或充满巧思的作品,而她的考卷,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内心那片荒芜的战场。 监考老师巡考到她身边时,脚步微微停顿,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女孩,和她笔下那与考号信息上“书法生”身份极不相符的字迹,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走开了。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耿星语几乎是立刻放下了笔,仿佛那笔有千钧重。她看着面前那张被自己“糟蹋”了的宣纸,上面扭曲的字迹像极了她现在支离破碎的灵魂。 她没有再看第二眼,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离开。 走出考场,等在外面的周老师看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耿峰则皱紧了眉头,显然对结果已有预料,眼神中透露出失望与一种“尽到责任”后的松懈。 阳光有些刺眼,耿星语抬起手,微微遮挡了一下。 她知道,她来了,也考了。 但那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可能成为“状元”的耿星语,那个在墨香中找到片刻安宁和力量的耿星语,已经和母亲一起,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此刻走出考场的,只是一个空壳,完成了一场别人期望她完成的、名为“联考”的仪式。而结果,早已不重要了。 第79章 联考 联考结束,发挥确实有些不尽如人意,但也算不上最坏。 周老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人回来了,就好。” 耿峰似乎也完成了某种义务,不再过多干涉,只是定期打来生活费。 在医生评估确认她的情绪状态趋于“稳定”——一种缺乏剧烈波动,但也缺乏生命活力的稳定之后,耿星语办理了出院手续。 她没有回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家,那里承载了太多无法承受的记忆与气息。而是在父亲的安排下,在源江县城租了一个安静的一居室。 她重新成为一名高三学生,至少在学籍上是如此。只是她不再去学校,选择了在家自学,为来年的高考做准备。 教材和复习资料堆满了简陋的书桌,与从医院带回来的、分门别类的药瓶并列摆放着,构成她当下生活的全部注解。 日子过得像一张复印纸,重复、苍白、没有惊喜。 清晨,她在固定的时间被闹钟唤醒,吞下当天的药片,那熟悉的口感让她确认自己还“存在”。 然后,她坐在书桌前,摊开课本和练习册。公式、定理、古文、单词……它们像冰冷的符号涌入脑海,又被机械地记录下来。她能够理解,能够解题,但知识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偶尔,她会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源江县老城区灰扑扑的屋顶和交错纵横的电线,偶尔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 她会想起母亲,想起那个约定,想起周老师说的“好好活着”。这些念头像微弱的光,短暂地闪烁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空洞感吞没。 她没有再碰毛笔和宣纸。那套工具被她收进了箱底,仿佛封存一段与她无关的前尘往事。 有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模仿握笔的姿势,在空气中微微划动,但很快便会被她克制住。 邻居们偶尔能看到这个苍白安静的姑娘在傍晚时分出门,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简单的食材,或者只是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上一段。她总是独来独往,眼神疏离,像一幅移动的、淡彩的影子。 她按时参加学校的模拟考试,成绩在中游徘徊,不好不坏,足以让她有资格参加来年的高考。老师知道她的情况,也并不多加催促。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低耗能的平稳运行模式。没有崩溃,没有狂喜,没有期待,也没有彻底的绝望。 她像一艘失去了风帆、仅靠着微弱惯性向前漂移的小船,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朝着那个名为“高考”的、既定的坐标,缓慢地靠近。 没有人知道她是否真的在为高考“准备”着,或许,这日复一日的重复本身,就是她唯一知道的,也是唯一能做到的,“活下去”的方式。 第91章 ——————————————————— 『冬天,又来了。 源江的冬天,江风能钻进骨头的缝隙里。我看着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和昨天、前天,和记忆中无数个模糊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周而复始。 药瓶里的白色小药片,一天天减少,又一天天被填满。它们帮我维系着一种表面的、死水般的“正常”。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窒息感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裹住我。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冰壳里,能看见外面世界的轮廓,听见模糊的声音,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也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枕头还是湿的。眼泪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总在我不设防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流出来,祭奠着什么,或许只是祭奠这具还在呼吸的躯壳。 “谁能来救我……” 这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盘旋。亲戚们小心翼翼的问候,爸爸例行公事般的电话,医生温和却程式化的鼓励……所有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到我这里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们都想救我,用他们的方式。可他们拉不动我。 我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塌陷的呢?是从黎予决绝地关上门那一刻?是从看到妈妈病历上那些冰冷的字眼?还是从那个小小的、沉重的骨灰盒递到我手上的瞬间? 记忆像是被mect和痛苦联手撕成了碎片,很多事想不真切了,可那种被遗弃在无边荒原的感觉,却无比清晰、刻骨。 然后,在一片冰冷的空白和绝望的嘈杂中,一个身影,一个名字,固执地、安静地浮现了出来。 是你。 只有你。 是那个在墨香氤氲的书房里,会因为我磨的墨而说“喜欢”的你;是那个在滨江公园的晚风里,会因为我的靠近而脸红心跳的你;是那个在书店洒满阳光的书架间,看穿我所有小心翼翼的注视,然后温柔地说“我猜得到”的你。 那些瞬间,太短暂了,短暂得像冬天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就消散在冷空气里。可那一点点真实的暖意,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我这片冰封的荒原上。 我知道这不公平,甚至很自私。我把自己的生命强加在你的身上。 可是,当这周而复始的冬天,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快要将我彻底吞噬的时候…… 我能想到的,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或许能听懂我这片沉默的废墟的人…… 只有你了。 黎予。 谁能来救我……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留下那行几乎是从灵魂裂缝中渗出的字迹。 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蓝。耿星语看着这行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呓语,又像是在看自己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脆弱。 房间里死寂,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风声。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神从片刻的迷惘,逐渐变得清醒,继而涌上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 求救? 向谁求救? 向那个可能早已开始新生活、早已将她遗忘在旧时光里的人? 这太可笑了。也太卑鄙了。 她凭什么?凭她这一身的病痛和破碎?凭她这甩不掉的药瓶和湿了又干的枕头?还是凭她这连拿起笔都颤抖的、毫无价值的生命? 一股冰冷的决绝取代了短暂的软弱。她伸出手,动作利落甚至带着点凶狠,“刺啦”一声,将那页写满了示弱与渴望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了下来。 她站起身,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走进了卫生间。 “咔哒。” 按下打火机,幽蓝的火苗窜起,在昏暗中跳动。她将纸页的一角凑近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蔓延,吞没了墨迹,吞没了那无声的呐喊,也吞没了那个刚刚探出头、渴望一丝暖意的、软弱的自己。 橘红色的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映亮了她苍白而平静的脸。没有不舍,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纸张蜷曲,变黑,化作一小撮灰烬,带着零星的火星,飘落在白色的陶瓷洗手池里,最后一丝青烟袅袅散去。 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而下,将那些灰烬彻底卷入漩涡,冲进黑暗的管道,消失无踪。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求救,没有期待,没有“你”。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女孩,用水拍了拍脸。 走出卫生间,重新坐回书桌前。面前,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那个需要她独自面对、周而复始的冬天。 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微弱的火星,连同那不该有的念头,已被她亲手,彻底焚毁。 联考成绩下来那天,源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湿阴冷,像极了某种无声的宣判。耿星语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上,查询页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省第26名。 一个对于绝大多数艺术生而言,足以欣喜若狂的成绩。足以敲开许多重点大学的校门。 她看着那个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失落,没有庆幸,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数字。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周老师”的名字。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才慢吞吞地接起。 “星语,”周老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刻意放缓的温和,以及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复杂情绪,“成绩……看到了吧?” “嗯。”她应了一声,轻得像窗外的雨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第26名……这个成绩,其实……很不错了。”周老师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惋惜,“以你之前的水平和状态,如果不是……唉,老师们都觉得很可惜,本来,你是有冲省状元的实力的……” “状元”这两个字,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她麻木的神经,但痛感转瞬即逝。 周老师似乎意识到不该再提这个,立刻转开了话题,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不过星语,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这个名次,已经给了你一个非常好的平台和机会!接下来,还有文化课!这才是决定你能去哪个大学的关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试图点燃什么的努力:“还有几个月时间,完全来得及!你的文化课底子不差,收收心,好好准备,拼一把!上个好大学,未来……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的。” 周老师说了很多,关于复习策略,关于心态调整,关于未来的种种规划。 耿星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节作为回应:“嗯。”“知道了。”“好。”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景物上,眼神依旧空洞。周老师话语里的那些“未来”、“可能性”、“拼一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到她这里,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激不起她内心丝毫的波澜。 对她而言,这个第26名,与其说是一个成绩,不如说是一个证明—— 证明那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有着“状元之姿”的耿星语,确实已经死去了。死在了母亲离世的那个秋天,死在了两次自杀未遂的病房里,死在了那盆在洗手池里被冲走的灰烬中。 现在活着的这个,只是顶着同一个名字、按部就班履行着某种社会程序的空壳罢了。 “谢谢周老师,我会准备的。”最后,她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电脑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定格了的“26”。 她没有关掉页面,也没有感到任何解脱或压力。 只是觉得,下一项需要被完成的任务,来了。 文化课,高考。 像吃药一样,按时完成,就好了。 第80章 重逢 沪城的冬天湿冷刺骨,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但这种物理上的寒冷,远不及黎予心头那片挥之不不去、无处安放的牵挂带来的寒意。 寒假回到源江县,熟悉的街道、店铺,甚至空气中特有的潮湿气味,都像无形的钩子,轻易地勾起那些被她试图掩埋的回忆。 几次与黄鑫等朋友小聚,在喧闹的火锅烟气或奶茶店的甜腻中,她总是不自觉地,用指尖轻轻划着杯壁,或是假装整理围巾,然后状似无意地把话题引向那个名字。 “黄鑫,”一次逛街时,黎予看着橱窗里的围巾,假装随口问道,“你说……耿星语后来,是休学了对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黄鑫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啊?她啊……就,好像身体不太好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第92章 黎予的心沉了沉,黄鑫的含糊其辞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直到几天后,两人一起吃饭时,热汽氤氲中,黄鑫终究没忍住,压低声音说:“黎予,我听说……就在几个月前,耿星语的妈妈……去世了。” “哐当——”一声脆响,黎予手中的一次性筷子直直掉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又弹了一下,滚落到地上。她猛地抬起头,脸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张,瞳孔因为震惊而收缩: “你说什么?柏阿姨?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引来旁边桌客人的侧目。 “你小声点……”黄鑫连忙示意,脸上带着懊恼和同情,“好像就是秋天那会儿……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就知道是癌症,发现的时候好像就很晚了。”她看着黎予瞬间失魂落魄、眼神都失了焦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黎予,你也别太……事情都发生了,都过去了。” 过去了?黎予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愧疚攥紧了心脏。在她因为耿星语的反复和决绝而痛苦愤怒的时候,那个人正承受着丧母之痛?她再也坐不住,必须知道更多。她想到了徐乔乔。 没有联系方式,她在一个周日下午,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等在一中校门口。寒风卷着落叶,她跺着冻得发麻的脚,在放学的人流中紧张地搜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看到了那个扎着马尾、抱着几本书的身影。 “乔乔!”黎予快步上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徐乔乔看到她,明显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黎予姐?”她停下脚步,“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能和你聊聊吗?就一会儿。”黎予恳求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两人在学校附近找了家安静的咖啡店。落座后,一时间只有勺子碰撞杯壁的清脆声响。 “黎予姐,”徐乔乔放下小勺,率先打破沉默,目光直率地看着她,“你找我,是为了星语的事吧?” 黎予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捧着温热的拿铁杯,指尖却依旧冰凉。 “黄鑫跟我说……柏阿姨去世了。我……我想知道,星语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乔乔的眼神黯淡下去,用吸管慢慢戳着杯子里的冰块: “嗯,癌症。查出来其实很久了,一直瞒着星语。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那之后,星语就停课了,状态……非常糟糕。现在一个人住在外面,准备高考。” “一个人?”黎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爸爸呢?她怎么能一个人……” 徐乔乔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 “她现在……很封闭自己。我每次去看她,她都只是安静地看书,写字,很少说话。”她抬起眼,看向黎予,语气带着歉意但很坚定,“更详细的情况,黎予姐,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多说。那是星语自己的伤疤,她不想……也不需要被任何人围观。” 黎予的睫毛垂了下来,她理解徐乔乔的守护,这让她心里更加难受。 “我明白,乔乔。我不逼你。”她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我只求你一件事,帮帮我……也帮帮她。你能不能……跟星语说说,让我见见她?就一面,好吗?” 她向前倾身,目光恳切,几乎是在哀求: “我知道,我以前可能不够理解她,可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在她身边。但我真的……真的很想亲眼看看她,确认她是不是还好好的。我保证,就一会儿,绝对不会打扰她太久,也不会说任何让她难过的话……行吗?” 徐乔乔看着黎予泛红的眼圈和那双盛满了真诚与痛楚的眼睛,沉默了很久。咖啡店里的音乐轻柔地流淌,却化解不开这份沉重。终于,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好……我试试看。我帮你把话带到。但是黎予姐,”她认真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提醒,“星语她现在……像一层薄薄的冰,随时可能碎掉。我真的不能保证她愿意见你。如果她拒绝了……请你,一定不要怪她,也别再勉强了,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黎予连忙点头,声音哽咽,心里因为这一线希望而泛起酸涩的暖意,“谢谢你,乔乔。无论结果怎样,都谢谢你。” 走出咖啡店,冷风扑面而来,黎予却觉得心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仿佛被撬动了一丝缝隙。她抬头望着源江县灰蒙蒙的天空,默默祈祷着,祈祷那道伤痕累累的冰层,愿意为她,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雪。徐乔乔提着一袋刚出炉的、耿星语以前很爱吃的栗子蛋糕,敲响了那间出租屋的门。 门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门开了条缝,露出耿星语半张苍白的脸。她看到是徐乔乔,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是默默拉开门让她进来。 房间里依旧整洁得过分,也冷清得过分。书桌上摊开着习题集,旁边是分装好的药片和水杯。空气里只有纸张和淡淡的药味。 “给你带了蛋糕。”徐乔乔把纸袋放在桌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耿星语看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道谢,然后便又坐回书桌后,目光重新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上,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徐乔乔在心里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在她旁边。她没有立刻切入正题,只是安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逐渐浓重的夜色。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终于,徐乔乔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转过身,正对着耿星语,声音放得很轻,却很清晰: “星语,”她唤道,“我前几天……见到黎予了。” “唰——”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断裂的痕迹。耿星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但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凝固在了那里。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笔尖,泄露了她内心的震荡。 徐乔乔看着她的反应,心揪得更紧,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她特意到学校门口等我……看起来,很担心你。”她斟酌着用词,“她问了你很多情况,问我你休学后怎么样了,现在住在哪里,身体好不好……” 耿星语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像风中挣扎的蝶翼。她依旧死死地盯着纸上那道划痕,仿佛想把它盯穿。 “她……”徐乔乔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耿星语的反应,才缓缓说出那个核心的请求,“她说,她很想见见你。拜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耿星语猛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一拳,连呼吸都停滞了瞬间。她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闷痛。 黎予…… 想见她? 为什么? 是怜悯吗?是出于对旧识的最后一点责任?还是……像徐乔乔说的,是“担心”? 无数个念头像失控的潮水般冲进她空白了太久的大脑,带来尖锐的刺痛和眩晕。她几乎能想象出黎予说这话时的样子,是皱着眉,带着她熟悉的担忧?还是已经变得平静而疏离? “她……”耿星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干裂的缝隙中挤出来,“她还好吗?” 她没有问黎予在哪里,没有问黎予为什么想见她,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仿佛只要确认对方是“好”的,她这片泥泞的、不堪的沼泽,就没有理由去沾染那片或许已经恢复晴朗的天空。 徐乔乔看着她强装镇定却连肩膀都在微微发抖的样子,鼻尖一酸,用力点头: “她挺好的。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些,但眼神里的担心,是真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她很坚持,说只想见一面,确认你安好就好,绝不会打扰你。” 耿星语沉默了。她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着。 见一面?她该以何种面目去见那个曾经被她深深伤害、又或许早已放下前尘的人?去见那个曾经照亮过她、如今却可能映照出她此刻所有狼狈与不堪的人? 她这副样子,连自己都厌恶。又如何能去面对黎予那双清澈的、或许依旧带着探寻的眼睛? 过了许久,久到徐乔乔以为她不会再回应,准备放弃时,耿星语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虚无缥缈的声音说道: “……让我……想想。”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只是将这个问题,像一颗沉重的、不知是蜜糖还是毒药的种子,埋进了自己那片早已荒芜冻土的心田。 第93章 而那颗心,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过去的叩问,而泛起一阵混杂着尖锐痛楚和微弱希冀的、冰裂般的酸涩。 几天挣扎后的一个深夜,耿星语在黑暗中拿起手机。指尖悬停片刻,最终带着决绝,将那个尘封的名字移出了黑名单。 聊天界面恢复如初,最后停留在大半年前。她删了又打,最终只发出了一句生硬而直接的问询: 『听说你想见我。』 消息送达的瞬间,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失控的心跳。她在黑暗中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 这强行凿开的一丝缝隙,不知会透进光,还是涌入更冷的寒。她只是迈出了这一步,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第81章 见面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骤然亮起,嗡嗡震动。黎予正准备休息,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目光扫过屏幕——那个她曾无数次点开又失望退出的聊天框,竟然出现了一条新消息。 发送者:耿星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黎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对话框。 『听说你想见我。』 短短六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她反复确认这不是幻觉,那个被她牵挂、担忧了无数个日夜的人,真的主动联系她了。 没有片刻犹豫,生怕晚一秒对方就会反悔、重新缩回那个坚硬冰冷的壳里。她的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因为激动和紧张甚至有些打错字,又赶紧删掉重来。 『是!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她发送出去,心跳如擂鼓。紧接着,像是怕给对方太多思考或拒绝的空间,又立刻补充了一条,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具体且看似无害的地点: 『学校旁边那家奶茶店,七点,可以吗?』 那是她们以前去过的地方,不算特别,但足够熟悉,或许能减少一点对方的戒备。 信息发出后,黎予紧紧握着手机,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仿佛要将那小小的窗口盯穿。每一秒的等待都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直到屏幕上终于跳出简洁的回复: 『好。』 只有一个字。 黎予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无意识地屏着呼吸,胸口都闷得发疼。 狂喜如潮水般冲上心头,几乎让她晕眩。她成功了!至少,耿星语愿意见她! 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麻,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想要照顾对方的、近乎本能的急切,又飞快地补问了一句: 『需要我骑车去接你吗?』 信息发出去后,她才稍稍冷静,心里立刻闪过一丝懊悔——是不是太急切了?会不会给她压力? 『不用了。』 是啊,现在的耿星语,不再是那个会自然而然坐上她电动车后座、轻轻拽着她衣角的女孩了。 她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冬天的冰雪与沉默。 她靠在冰冷的床沿,胸口依旧剧烈地起伏着,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仿佛那是连接那个脆弱约定的唯一纽带。 她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半。 明天晚上七点。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耿星语,不知道这次见面会走向何方。但无论如何,那扇紧闭的门,终于为她,打开了一道缝隙。 而她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走过去,无论门后是风雨还是微光。 第二天,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黎予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脑海里反复预演着晚上可能发生的各种情景。下午四点多,她就再也坐不住了。 她打开衣柜,手指在一排日常的卫衣和t恤间徘徊,最终,却取出了一件熨烫平整的浅蓝色条纹衬衫。 这件衬衫材质挺括,带着利落的线条感,是她衣橱里最“正式”的一件。她换上衬衫,对着镜子仔细扣好每一颗纽扣,将领子整理得一丝不苟,又反复将袖口挽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这略显隆重的装扮与她平日的随性风格迥异,但她希望至少在外表上,能呈现出一种“我很好,我很重视这次见面”的姿态,或许……也能给星语一点点安心的感觉。 出门前,她在镜子前停留了许久,审视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既有久别重逢的隐约雀跃,又有深不见底的担忧。 才刚过六点,她便拿起包出了门。夕阳的余晖将街道染成暖金色,但她无暇欣赏。 脚步不自觉地越来越快,仿佛生怕晚到一秒,那个好不容易应下的约定就会化作泡影。 她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到达了奶茶店。推开店门,风铃叮当作响。店里已经亮起暖黄的灯光,飘着淡淡的奶香和甜点气息。她选了一个靠窗又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门口进出的人。 点了两杯热奶茶,却一口也喝不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几乎黏在了那扇透明的玻璃门上。 每一次门被推开,风铃响起,她的心都会猛地一提,呼吸也随之屏住,直到确认不是那个身影,才又缓缓落下,周而复始。 窗外的暮色渐渐浓重,华灯初上。黎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等待审判的雕塑,只有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波澜壮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轻轻敲打。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耿星语会出现,祈祷今晚,能成为她们之间冰封关系开始融化的,第一个温暖的夜晚。 当时钟指向六点五十分,黎予已经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时,那扇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风铃清脆地“叮铃”一响。 几乎是同一瞬间,黎予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随即,“咚——咚——咚——”,沉重而响亮的心跳声在她耳膜里骤然擂响,清晰得仿佛为那个走进来的人,敲响了专属的、无法忽视的登场鼓点。 是她。 耿星语。 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深色外套,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瘦削,下巴尖得让人心疼。 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整个人像一道单薄而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奶茶店暖黄的光晕里,却带着一身与这温馨氛围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疏离感。 黎予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声响引得耿星语抬眸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那一刻,黎予感觉周遭所有的声音——店内的音乐、客人的低语、操作台的机器声——都瞬间褪去,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杂音。 世界里只剩下那擂鼓般的心跳,和视线尽头那个既熟悉又陌生得让她心脏刺痛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就那样站着,隔着几步的距离,贪婪地、又带着无尽酸楚地,望着她。 黎予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殷勤,替耿星语拉开了对面的椅子。这个过于郑重的动作让她自己都有些窘迫。 耿星语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陌生的、过于热情的服务生。她微微颔首,用一种清晰而疏离的语调轻声说: “谢谢。” 然后,她优雅地、带着一种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坐了下来。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也没有一丝情绪的泄露。 她抬起眼,目光直接落在对面依旧有些手足无措的黎予脸上,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平稳得像在询问天气: “你想找我说什么?” 这句话瞬间冻结了黎予所有预先设想的开场白。 黎予像是被那道过于直接的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早已不再滚烫的奶茶上。她紧张地用手指绞着衬衫的袖口,那精心挽起的弧度都被她捏得变了形。 预先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的话,此刻全都堵在喉咙里,挤作一团,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在无力地填补着空隙。 黎予的勇气,在耿星语这声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询问和那道陌生的目光下,几乎溃不成军。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细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我只是想见见你。” 黎予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重复道,声音里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和真诚。 “哦?” 耿星语轻轻哼出一个音节,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声音里带着点刻意营造的、让人心头发凉的戏谑,“看我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你会觉得开心是吗?”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黎予精心打扮的衬衫。 第94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予像是被针刺到,立刻反驳,声音因急切而拔高了些,引得旁边桌的人侧目。 她意识到失态,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恳切与痛楚,“我很担心你,我听说了你的情况…” “是吗?” 耿星语打断她,眼神陡然锐利了些,像平静湖面下突然显现的冰棱,“你听说了些什么?”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 黎予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回答:“我知道柏阿姨去世了,我也很难过…但是生死之事,我也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她试图安慰,话语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生死之事?” 耿星语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想我比你看得透。” 黎予有些疑惑,心底泛起不安。 “什么意思?” 耿星语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黎予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今天还能够见到你,其实挺幸运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要是不答应洗胃的话,我早死了。” 第82章 拨雾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捅进了黎予的心脏。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原来徐乔乔含糊其辞的“状态非常糟糕”,黄鑫欲言又止的担忧,背后竟是如此决绝的……“洗胃”?她不敢去想那具体意味着什么,仅仅是这两个字,就足以将她所有的心理建设彻底摧毁。 巨大的后怕和尖锐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无声地、剧烈地哭泣。 耿星语看着她哭个不停,那淡漠的、仿佛事不关己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似乎有些无措,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有些干涩、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声音: “…别…别哭了,” 她犹豫着,从自己包里摸索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略显生硬地递到黎予面前,试图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却已然陌生的小心翼翼,“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这句“好好的”,配合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和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显得如此没有说服力,甚至带着一丝讽刺。 但这笨拙的安慰和递过来的纸巾,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黎予泪水的屏障,让她在巨大的悲伤中,恍惚捕捉到了一丝属于过去的、耿星语残存的温柔。 黎予抬起泪眼,透过模糊的水光,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看着她递过来的纸巾,和她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不知所措的微光,心头的酸楚与某种失而复得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哭得更凶了,却也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张纸巾。 黎予的哭声压抑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碎的颤音,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对…对不起……” 耿星语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微蹙,不是责备,而是带着真正的困惑,轻声反问:“你对不起我什么?” 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从何而来。 “我应该…我应该陪着你的。”黎予用力擦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话语断断续续,“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坚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逃开了…” 耿星语越听越疑惑,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她努力回想,却只捕捉到一些模糊而痛苦的碎片,以及黎予最后那冰冷漠然的样子。“你在说什么?” 她的语气里带着真实的茫然。 “去年过年之前,你记得吗?”黎予抬起泪眼,试图从耿星语眼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共鸣,“我本来…是想在课程结束后,和你说清楚的,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但是在那之前…柏阿姨找过我…” 她哽咽着,几乎难以启齿,“她…她让我放弃和你在一起…她说我们不合适,说我会影响你…我…我当时…” 去年?耿星语恍惚了一下,那个时候…母亲确实经常去医院,说是“复查”,脸色也总是疲惫…原来,那个时候,母亲在独自面对癌症复查的同时,还去找了黎予? 这个认知像一道迟来的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某些固执的、对黎予“背叛”的怨怼。 原来,那场将她彻底推入深渊的决绝分手,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原因?是母亲,用她的方式,为她“清除”了可能存在的“干扰”和“麻烦”?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哭得不能自已的黎予,那个曾经在她心中构建起来的、关于“被抛弃”的坚固堡垒,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对母亲干预的愕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命运弄人的荒谬和疲惫。 她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空洞的语气,轻轻说道: “哦。那你不用说对不起。” 这句原谅来得太快,太轻易,反而让黎予愣住了,哭声也暂时停歇,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抬起朦胧的泪眼,不解地看着耿星语。 耿星语却没有再看她,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为我好。” 黎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了…你先别哭了,”耿星语看着黎予依旧通红的眼眶和止不住的轻微抽噎,语气放缓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生涩的调侃,“被别人看见,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笨拙的玩笑,与之前冰冷的疏离感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让黎予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那里,脸上还挂着泪珠,表情介于想哭和想笑之间,显得有些滑稽。 耿星语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好了,见你也见到了,我还有作业要写,还有别的要说吗?” 她作势要拿起放在身旁的包。 “等等!”黎予急忙开口,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她不想就这么结束,这个能再次坐在耿星语对面的机会,太过珍贵。“我…我想问问你…”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耿星语抬眸看她,似乎觉得她这副小心翼翼、词不达意的样子有些有趣,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字:“你是结巴吗?” “不…不是啊!”黎予下意识反驳,脸一下子涨红了,带着被戳破的窘迫。 耿星语看着她急于否认又手足无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很短促,瞬间打破了之前凝滞的气氛。“你先平复一下再和我说话。” 她说道,语气里少了几分尖锐,多了点无奈的包容。 黎予不懂她为什么突然笑了,但听话地用力深呼吸,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过快的心跳。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眼神坚定了一些,再次问道: “那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就这样吧。”耿星语移开视线,回答得轻描淡写,显然不愿多谈。 “你休学了?”黎予想起之前的传闻。 “其实没有,”耿星语纠正道,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桌面,“我只是不在学校里面上课了。” “那你艺考怎么样?” “还行吧。”依旧是含糊的回答。 “你想考哪里?”黎予不肯放弃,试图找到一个能深入的话题。 “川美吧。”耿星语给出了一个具体的答案。 黎予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考更好的地方?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 耿星语闻言,终于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黎予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黎予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认命,她轻轻打断黎予的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可以不要只聊学习吗?” 黎予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踩到了雷区,连忙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哦哦,好的……” 对话暂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黎予有些无措地捧着奶茶杯,偷偷观察着耿星语。她发现,褪去了最初的尖锐和戏谑后,眼前的耿星语身上笼罩着一种更深的、让她心疼的沉寂。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带着点执拗和鲜活情绪的少女,而像是一盏耗尽了灯油、仅靠着微弱的灯芯在勉强维持光亮的旧灯。 黎予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不能再让这盏灯熄灭。 看到黎予因为自己的制止而瞬间变得茫然无措,像只找不到方向的小动物,耿星语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然后,用一种比刚才温和许多的语调,轻轻抛出了一个简单的词,主动打破了这令黎予尴尬的沉默: 第95章 “你呢?” 仿佛一个被按下暂停键的播放器突然接到了续播指令,又像是终于踏入了自己熟悉的领地,黎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悲伤和小心翼翼,在这一刻奇异地被驱散了。 “我?”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上话头,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脸上甚至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放松和分享欲而泛起一丝鲜活的光彩,“我大学还挺好的!就是课程比想象中多,有时候画图要到半夜……”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语速快了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新鲜生活的热情。她说起大学里有趣的选修课,说起性格各异的室友,说起社团里遇到的糗事,甚至说起食堂哪道菜最好吃,哪道菜简直是“黑暗料理”…… 她讲得那么投入,那么生动,手偶尔还会比划一下,仿佛要将那段没有耿星语参与的、属于她的大学生活,通过言语完整地铺陈在对方面前。 温暖的奶茶店里,灯光柔和,背景音乐舒缓。黎予清脆的声音成了主旋律,她脸上洋溢着耿星语许久未曾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笑容。有那么几个瞬间,耿星语甚至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她们还在高中时,黎予也是这样,跟她分享着班级里的趣闻,眼神亮晶晶的。 耿星语就那样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过多的回应,只是偶尔极轻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她的目光落在黎予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在她比划着说话的手指上,落在她偶尔笑起来时弯弯的眼角。 她看着眼前这个鲜活、明亮、正一步步走向更广阔天地的黎予,再对比着自己这一年的灰暗、挣扎与破碎,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不是嫉妒,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隔着玻璃看烟火的距离感。绚烂是别人的,她只是安静的旁观者。 黎予完全沉浸在了分享的快乐里,几乎忘记了今天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确认耿星语的安好,是为了解开彼此的心结。 此刻,她只是单纯地,想把所有好的、有趣的事情,都告诉她。 而耿星语,也暂时放下了心防,没有提醒她,只是在这份久违的、带着点吵闹的温暖里,悄悄地、贪婪地汲取着一点点,仿佛能照亮她心底冻土的微光。她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点疲惫却真实的弧度。 第83章 见云 黎予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讲着,直到店员走过来,带着歉意提醒: “不好意思,两位,我们店快打烊了。” 黎予这才猛地从自己的叙述中惊醒,抬头看向窗外,发现天色早已墨黑,街灯都亮起了许久。 她竟然拉着耿星语说了这么久!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连忙站起来对店员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 “没关系。”店员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走出奶茶店,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却让黎予感觉格外的清爽。 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关于见面的大石仿佛被彻底移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弥漫全身,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之前的紧张、忐忑,都在刚才那场单向的、却意外顺畅的倾诉中消散了。 她推着自己那辆略显旧却擦拭干净的小电动车,走到耿星语身边,很自然地再次提议,这次语气里少了试探,多了笃定的关切: “很晚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耿星语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看了看黎予,又看了看那辆熟悉的电动车,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怀念的情绪,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好啊。” 她侧身坐上后座,动作依旧带着她特有的那种轻巧与优雅,双手轻轻地放在自己膝盖上,保持着一点距离。 黎予握稳车把,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微弱重量,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她微微侧头问道: “你现在住在哪儿呢?” 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中医院后面那个小区。”耿星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但足够听清。 “收到收到!出发咯~” 黎予模仿着某种欢快的语调,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随即拧动了电门。 电动车平稳地驶入夜色,晚风拂过两人的发丝。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剩下路灯和偶尔驶过的车灯,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这一次,黎予骑得很慢,很稳,仿佛载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她没有再试图找话题,只是安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的共处时刻。 而耿星语也始终安静地坐在后面,微微低着头,没有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眉眼下,那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是否也因这熟悉的晚风和这沉默的陪伴,而生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行至中医院后面的小区门口,黎予捏紧刹车,双脚稳稳撑住地面。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一路上身体绷得有多紧,肩膀都有些发酸了。 她悄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 “你住这里啊,”她抬头看了看小区不算气派但整洁的门禁和值班室,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看起来安保还不错。” “还行。”耿星语轻巧地从后座下来,整理了一下外套,回答依旧简洁。 黎予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关心: “那你一个人住,吃饭怎么办?” “点外卖啊。”耿星语的回答理所当然,带着一种长期如此形成的习惯性漠然。 黎予点了点头,把那份涌到嘴边的“总吃外卖不健康”和“我可以给你做”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没表现出心里的那份心疼与跃跃欲试。 “你还有问题吗?”耿星语抬眼看向她,夜色中她的眼神看不太真切,“没有的话,我要回家了。” “还有…还有一个。”黎予赶紧开口,心脏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一整晚、最重要的问题: “我……我能来找你吗?” 耿星语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偏过头,像是略作思考状。夜晚的寂静放大了这短暂的沉默。几秒后,她才转回头,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平时要学习,再说吧。” 没有拒绝。 黎予的心里瞬间像炸开了一小朵烟花。没有明确的拒绝,就代表着有机会!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让她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好!”她应得又快又响亮,生怕对方反悔,“那你注意安全,我也回家了!” “嗯。”耿星语低低应了一声。 “再见!”黎予朝着她转身的背影,用力地挥了挥手。 耿星语没有回应这句道别,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算是回应,然后便径直走进了小区大门,身影很快融入了单元楼下的阴影里,消失在黎予的视线中。 黎予却一点也不觉得失落。她站在原地,望着耿星语消失的方向,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凉意,她却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她重新骑上小电驴,回去的路上,甚至忍不住轻轻哼起了不成调的歌。夜色温柔,前方的路仿佛也被照亮了。 这一次,她感觉自己和耿星语之间,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条缝。而她,一定会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回到家中,房间里一片寂静。与耿星语见面带来的那点短暂轻松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如铅的担忧和后怕。 黎予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耿星语那句轻描淡写的“要是不答应洗胃的话,我早死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吞药了。 那种决绝的方式,光是想象就让她不寒而栗。她从耿星语那里没有得到更多细节,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黑暗与痛苦? 她急需答案,哪怕那答案会让她痛彻心扉。她拿起手机,点开了与徐乔乔的对话框。 『乔乔,今天的事谢谢你。』 『你们聊的怎么样?』 『挺好的』 黎予停顿片刻,指尖缓缓打出一行字: 『就是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她是不是在柏阿姨去世之后尝试自杀了?』 屏幕上“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几下,似乎对方在犹豫。 『你怎么知道?』 『她和我说了。』 『是的。她今年自杀过两次,但都被抢救回来了』 两次? 黎予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窒。 『两次?』 『是的。一次是四月份,她知道柏阿姨生病之后。另外一次就是前几个月,柏阿姨去世之后。』 屏幕外的黎予,指甲猛地嵌进了手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形红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被粗暴地撕扯开来。 第96章 两次……在短短几个月内,她竟然两次走到生命的边缘!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不敢再问下去了。不敢问细节,不敢问她是如何被发现的,不敢问她躺在抢救室里时是怎样的光景。 每一个可能从徐乔乔那里得到的答案,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会将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凌迟得更加破碎。 她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涌上的腥甜感和眼眶的灼热。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乔乔。』 放下手机,黎予独自坐在黑暗中,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挺好? 一点也不好。 知道得越多,心就越痛,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愧疚感和心疼就越是汹涌。 但在这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之中,一个念头却如同淬炼过的钢铁般,在她心中变得无比清晰、坚定—— 我会加倍地来爱你,抹平你的痛苦。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耿星语是否愿意接受,她都不会再放手了。她要用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坚持,去填补那片被死亡和绝望侵蚀过的荒芜,一点点,将她从那个冰冷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这是誓言,是她对自己,也是对那个在黑暗中独自挣扎了太久的女孩,许下的无声承诺。 翌日,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厨房。黎予起了个大早,去菜市场精心挑选了新鲜的猪肉、韭菜和饺子皮。 她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了整个上午,和面、调馅、包饺子,动作不算特别娴熟,却格外认真专注。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承载着她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心意。 在给妈妈和姐姐煮好午餐份后,她又单独小心翼翼地煮了另一份,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捞起来时饺子皮透亮却不破。 她将热气腾腾的饺子仔细装进洗得干干净净的保温饭盒里,层层盖好,确保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温度和鲜美。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有些忐忑,又充满了期待。她拿起手机,找好角度拍了一张保温饭盒的照片,光线柔和,看起来很有食欲,然后发给了耿星语。 『我刚刚包的饺子,给你带一份怎么样?』 消息发出去后,她紧张地握着手机,像等待判决一样。 过了一会儿,屏幕亮了。 『哦?』 这个简单的语气词让黎予摸不着头脑,但她立刻乘胜追击,手指飞快地打字,带着点撒娇和自卖自夸的意味: 『我亲手包的,赏个脸尝一尝呗。老吃外卖也不好,不如尝尝我的手艺吧!』 这次,回复来得快了些。 『好啊,我的荣幸。』 黎予盯着手机屏幕,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到了耳后根,心里的烟花“嘭”地一下炸开了花。她几乎能想象出耿星语打出这几个字时,那副或许带着点无奈,又或许有一丝极淡笑意的样子。 “yes!”她小声欢呼了一下,立刻行动起来,提着保温盒,风风火火地便下楼骑上了她的小电驴。 心情雀跃,不过十五分钟,那个熟悉的小区门口就再次出现了她的身影。她停好车,拿出手机。 『我到你家楼下了,你住哪里啊?』 这次,耿星语的回复几乎是秒到,而且信息非常具体: 『7栋402,你直接上来就行。』 直接上来! 这毫无防备的允许让黎予的心又被小小的惊喜撞了一下。 『好!我来了!』 她提着保温盒,脚步轻快地走进小区,按照指示找到7栋,爬上四楼。站在402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和衣领,然后才抬手,轻轻敲响了门。 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锁转动的声音。黎予的心,随着那声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第84章 出租屋 门开了,耿星语穿着宽松的家居服站在门后,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比昨晚在路灯下显得柔和许多。她侧身让黎予进来。 黎予走进屋内,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空间。这个地方比起耿星语家肯定是小得多,但被打理得十分整洁。 米色的窗帘半开着,阳光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简单的原木家具,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柔软的浅灰色毛毯,书桌上整齐地摞着复习资料和几本闲书,窗台上还放着两盆绿意盎然的绿萝,给这个小小的空间增添了不少生机与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耿星语身上那种清冽的香气,混合着书卷和阳光的味道。 “你家……很温馨。”黎予由衷地说,心里松了口气,环境至少看起来是舒适和有人气的。 耿星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关上门。 黎予换上准备好的拖鞋,将保温饭盒放在客厅的小餐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饺子的热气混着香气立刻飘散出来。 “快尝尝看!还是热的!”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耿星语,满是期待。 耿星语在她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她咀嚼得很慢,垂着眼睫,看不出什么表情。 黎予紧张地盯着她,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怎么样?好吃吗?咸淡合适吗?” 耿星语咽下口中的食物,才抬起眼,对上黎予紧张的目光,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却肯定:“好吃。” 就这两个字,让黎予的心像泡在了温泉水里,一下子舒展开来。她立刻趁热打铁,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说道: “那……那我以后有空,常来给你送饭好不好?总吃外卖真的不行。” 耿星语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又夹了一个饺子,才像是随口说道:“……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黎予立刻摇头,眼神真诚,“我自己也要吃饭的嘛,多做一些很方便的!” …… 日子就这样在黎予的保温饭盒和耿星语安静的接纳中,一天天滑过。 黎予果真践行了她的承诺,几乎天天变着花样地来。今天可能是清淡的鸡丝粥和爽口小菜,明天就换成浓郁的番茄牛腩煲,后天又可能是精心捏制的饭团和熬了许久的菌菇汤。 她像是要把这一年错过的照顾,连同对未来的担忧,都炖进这一汤一饭里。 她总是匆匆而来,将还冒着热气的饭盒放在小餐桌上,看着耿星语拿起筷子,便不再多留。 “你慢慢吃,我先走啦!” “碗放着我来洗就好!” “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糖醋排骨怎么样?” 她的话总是又轻又快,带着阳光般的活力,不容耿星语拒绝,也从不给她压力。 放下饭盒,看着她开始吃,黎予便像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仿佛真的只是顺路来送个饭。 耿星语起初依旧是沉默的,只是在她放下饭盒时低低说声“谢谢”,在她询问口味时简短地回答“可以”或“不错”。 她吃得依旧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但黎予敏锐地注意到,饭盒里的食物越来越少,空掉的次数越来越多。 变化发生在不知不觉间。 有时黎予来得稍晚一些,会发现耿星语已经坐在餐桌前,目光偶尔会瞥向门口。 当黎予出现时,她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会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松动,像是冬日湖面裂开的一道微小缝隙。 有一次,黎予照例放下饭盒准备离开时,耿星语忽然抬起头,声音很轻地问了一句: “……你吃过了吗?” 黎予愣了一下,心头猛地一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她连忙点头,笑容放大:“吃过了吃过了!你快趁热吃!” 还有一次,黎予带来了一份需要蘸料的饺子,她忘记拿醋包,正懊恼地翻找背包时,耿星语却默默起身,从厨房的角落里拿出了一瓶未开封的陈醋,轻轻放在她面前。 “你家里……还备着这个啊?”黎予有些惊讶。 耿星语垂下眼睫,声音依旧平淡:“之前买的,没用过。” 但黎予看着那瓶崭新的、却在她需要时恰好出现的醋,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她知道,耿星语并非真的对她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这个小小的空间,正在因为她的频繁到来,而悄然发生着改变。 书桌的一角多了一个黎予落下的可爱发绳,沙发上那条灰色毛毯有时会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黎予常坐的位置,窗台上的绿萝似乎也因为多了人气的滋养而愈发青翠。 黎予依旧不多待,送完饭就走。但她离开时的脚步,一次比一次轻快。 她知道,那扇紧闭的心门,正在被她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一点点地叩开。而门内那个人,虽然没有出声邀请,却已经为她,悄悄准备好了一瓶醋。 这天,黎予照例来送午饭,是清淡的冬瓜排骨汤和米饭。她看着耿星语小口喝着汤,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个干净整洁,却鲜有烟火气的小厨房。 第97章 灶台锃亮,锅具齐全地挂在墙上,像一套从未被启用过的展览品。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了好几天,此刻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星语,我看你厨房里什么工具都有,样样齐全,”她语气里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我们……要不要一起去超市买点食材回来?下次就不送做好的了,直接在你这里开火,怎么样?肯定比外卖和保温盒带来的更新鲜好吃!” 耿星语握着汤匙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黎予。黎予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和一种想要更深入这片空间的渴望。去超市?一起?在她过去的认知里,这似乎是家人或者非常亲密的朋友才会做的事。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太麻烦,也太……逾越某种她为自己设定的安全距离。 但看着黎予那张因为期待而微微泛红的脸,感受着这一个月来胃里那份实实在在的、不同于外卖的温暖,那句拒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 “……好。” 黎予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像得到了最珍贵的许可。“那说定了!等你吃完我们就去!” 于是,饭后,两人第一次并肩走出了那个温馨的小窝。超市离得不远,步行即可。一路上,黎予兴致勃勃地说着哪种部位的猪肉更适合小炒,哪种蔬菜最新鲜,耿星语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进入超市,明亮的光线和熙攘的人流让耿星语有片刻的不适应,她不自觉地往黎予身边靠了靠。黎予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很自然地推过一辆购物车,隔开了部分人群,然后开始她的“采购大业”。 “星语,你看这个西兰花多新鲜!” “排骨我们买一点吧,我给你做糖醋的,你上次说好吃的。” “诶,你吃鱼吗?清蒸鲈鱼怎么样?很营养的。” 黎予一边挑选,一边不停地询问耿星语的意见,虽然得到的回应大多是简短的“嗯”、“可以”、“你决定”,但她乐此不疲。 更让黎予心头窃喜的是,在经过零食区时,她注意到耿星语的目光在一款她记忆中对方以前很喜欢的酸奶上停留了两秒。 黎予假装没看见,过了一会儿才状似随意地拿了两盒放进购物车,余光瞥见耿星语并没有反对,嘴角悄悄弯了起来。 购物车渐渐被填满,有蔬菜、肉禽、蛋奶,还有黎予“自作主张”添加的一些水果和那两盒酸奶。 当她们提着几大袋东西回到出租屋时,都微微有些气喘,但一种奇异的、共同完成了某件大事的满足感在空气中弥漫。 黎予熟门熟路地钻进厨房,系上自带的围裙,开始清洗、切配。耿星语起初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有些不知所措。 在黎予自然的指挥下——“星语,能帮我拿个鸡蛋吗?”——她也慢慢地参与进来,安静地做着一些简单的准备工作。 小小的厨房里第一次飘起了真正的油烟味和食物烹煮的香气。锅铲碰撞的声音,水流声,还有黎予偶尔哼出的小调,交织成一曲平凡却动人的生活协奏曲。 当简单的两菜一汤被端上小餐桌时,看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刚刚出锅的菜肴,耿星语沉寂的眼眸里,似乎也映入了这人间烟火的暖意。 “当当!怎么样,快吃吧!” 黎予将最后一道清炒时蔬端上桌,解下围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耿星语,像只等待夸奖的小动物。 耿星语拿起筷子,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没有立刻动筷,而是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开口: “谢谢你最近…来给我做饭。”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太习惯表达感谢的生涩。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黎予连忙摆手,笑容爽朗,“你爱吃就行!而且我自己也要吃饭嘛,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热闹!” 她试图把这份付出说得轻松平常,不想给耿星语任何心理负担。 耿星语抬起头,目光落在黎予因为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眼神里情绪复杂,有感激,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还是要…谢谢你。” 她坚持道,语气比刚才坚定了一点,“外卖……和这个,不一样。” 这句“不一样”让黎予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看着耿星语低垂着眼帘,安静吃饭的样子,一股冲动让她脱口而出: “星语,你不用觉得有压力或者不好意思。”她的声音温柔了下来,“看到你好好吃饭,我就很开心了。这对我来说,不是麻烦,是……是让我觉得自己被需要了。” 耿星语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黎予看着她,继续轻声说道,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所以,只要你不嫌我烦,我就一直给你做,好不好?我们可以一起逛超市,一起研究新菜式,把你这小厨房好好利用起来。” 这次,耿星语没有立刻回应。她安静地吃了几口饭,就在黎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好。” 然后,她顿了顿,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黎予耳中: “你做的……比外卖好吃很多。”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蜜糖,瞬间让黎予所有的付出都变得值得。她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用力点了点头: “那当然!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柔和,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交流一下菜的味道,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将这一刻渲染得格外温暖而平静。黎予知道,她们之间那层坚冰,正在这日常的烟火气中,一点点地消融。 第85章 新年 时间过得飞快,窗外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街边挂起了红灯笼,空气中偶尔能闻到远处飘来的爆竹烟火气。这天,黎予一边收拾着饭后碗筷,一边状似随意地提起,语气里带着雀跃的提议: “没过多久就快新年了,你那天怎么说?需要我来给你准备一顿超级无敌豪华的年夜饭吗?”她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菜单了。 耿星语正拿着抹布擦拭餐桌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地回应: “不用麻烦你了,那天我得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让黎予忙碌的手停了下来。她意识到,那个“家”指的是耿星语父亲那里。 一股细微的失落感掠过心头,但她很快掩饰过去,语气依旧轻快: “这样啊,好吧。”她顿了顿,又充满期待地问,“那我年后再来怎么样?给你带好吃的!” 耿星语这才抬起头,看向黎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和一句习惯性的: “好啊,谢谢你。” 黎予听着这声道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放下碗,走到耿星语面前,表情认真了些:“你不用总是和我说谢谢。”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恳切,“我做这些,不是想听你说谢谢的。” 耿星语握着抹布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移开视线,落在窗外渐暗的天色上,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我知道。” 她知道黎予不是为了听感谢。她知道这份好,沉重而珍贵。 只是除了“谢谢”,她暂时还不知道能用什么其他方式,来回应这片汹涌而来的暖意,这让她感到无措,甚至有一丝笨拙的愧疚。 黎予看着她微微侧过的、显得有些脆弱的侧脸,心里那点小小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怜惜。她放软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说好了,年后来。你……回家也照顾好自己。” 耿星语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无话,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细微的滴水声。一种微妙而平静的氛围在她们之间流淌,比言语更深,比感谢更重。新年将至,她们都将暂时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但有一条无形的线,已经将这个小屋与黎予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除夕当天,耿星语还是回到了那个名义上的“家”。与她自己那间温馨小屋的冷清不同,这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父亲耿峰西装革履,脸上堆着应酬式的笑容,正周旋于几位颇有身份的亲戚之间,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过于热情的寒暄。 耿星语的到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像一滴水融入喧嚣的海洋。她安静地换鞋,想直接上楼回自己那个久未居住的房间。 “星语回来了?”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响起,是某位远房姑妈,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文静了。听说你之前身体不太好,休学了?现在怎么样了?” 耿星语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嘴唇抿紧。 这时,耿峰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他伸手看似亲昵地揽住耿星语的肩膀,实则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推向那群亲戚。 第98章 “这孩子,就是前段时间学习压力大了点,现在在家自学,准备高考呢,没什么大事。” 他轻描淡写地掩盖了过去,随即用带着暗示的语气对耿星语说,“星语,怎么不叫人?这是你陈伯伯,王阿姨,李姑妈……快,给长辈们问好。” 他的手掌温热,却让耿星语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她像一尊提线木偶,被父亲推着,机械地、声音低哑地重复着那些陌生的称谓: “陈伯伯好,王阿姨好,李姑妈好……” 每一位被叫到的亲戚都会露出一种混合着怜悯、好奇和或许还有一丝优越感的复杂笑容,说些“要加油啊”、“听你爸爸的话”之类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在审视一件有了瑕疵、但包装尚可的商品。 而父亲耿峰,就站在她身边,维持着那副“慈父”的面具,仿佛她的“乖巧”和“恢复”是他精心调理的成果。 这种被当作展示品、被强行拉入虚伪热闹中的感觉,比独自待在空房间里更让她窒息。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被强行塞进“合家欢”剧本里的尴尬角色。 终于,在父亲又一次试图让她给某位“重要”的叔叔敬酒时,耿星语猛地抽回了被父亲揽着的肩膀。 “爸,我在吃药!我不能喝酒。” 耿星语意识到耿峰不对劲的神色后又跟了一句,“我有点头晕,先上楼休息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没等耿峰回应,便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上楼梯,将楼下那片虚假的欢声笑语隔绝在身后。 回到冰冷空旷的客房,她靠在门板上,剧烈的心跳才缓缓平复。窗外,隐约传来别家团聚的喧闹和零星提前燃放的爆竹声,衬得这个房间愈发寂寥。 ——————————————————— 除夕夜,黎予坐在自家喧闹的客厅里,窗外是不断炸开的绚烂烟花,电视里春晚主持人的倒计时声与家人的笑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节日的热闹。 但在这一片喧嚣中,她的心却仿佛系在了一条无形的线上,线的另一端,牵着那个独自在另一个“家”中过年的身影。 当时钟指针缓缓逼近零点,她再也按捺不住,拿着手机溜到了相对安静的阳台。冷风瞬间包裹住她,但她毫不在意,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的背景音同样嘈杂,似乎也有电视节目的声音,却莫名显得空洞。 “喂?” 耿星语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轻,像是隔着一层薄纱。 “星语!是我!”黎予提高了音量,背景是又一波烟花升空的轰鸣,“你那边能听到吗?烟花声音太吵了!” “……能听到。”耿星语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就在这时,电视里传来主持人激情澎湃的集体倒计时:“十、九、八……” 黎予的心也跟着那倒数声揪紧,她看着窗外漫天华彩,突然大声问道:“耿星语!你喜欢烟花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倒计时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的钟声洪亮地敲响,与此同时,听筒里传来耿星语被钟声和烟花声几乎淹没的、轻轻的回应: “喜欢。” 黎予其实听清了,但那一刻,不知是冲动还是被气氛蛊惑,她对着手机大喊:“听不清!你说大声一些!”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嘈杂的背景音。然后,黎予清晰地听到,耿星语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温柔,轻轻地说: “我喜欢。”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窗外的烟花,电视的喧闹,家人的笑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黎予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攥住,又骤然松开,狂跳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头顶,让她几乎晕眩。 她张了张嘴,那句盘旋在心底已久的“我也喜欢你”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在最后关头,理智,或者说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愫,让她硬生生刹住了车。 她将那个至关重要的“你”字,轻轻地、混着剧烈的心跳和不确定,咽了回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温柔,回应道: “我也喜欢。” 喜欢什么?是喜欢烟花,还是喜欢……?她留下了这个暧昧的空白。 然后,在电话两端共同弥漫的、新年伊始的独特气氛中,黎予望着窗外最绚烂的那朵烟花,用无比清晰、充满希冀的声音说道: “新年快乐,耿星语。” “新年快乐。” 耿星语的回应依旧简洁,却不再冰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然后黎予像是鼓足了勇气:“你明天和我一起出去玩吧,耿星语。” “好啊。” 这爽快的答应让黎予心花怒放。“那……我们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最近上了一部口碑很不错的动画电影,听说画面特别美。” 她特意选了晚上,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关于烟花的计划。 “嗯,你定吧。” 耿星语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是一种默许。 第二天晚上,黎予提前到了耿星语楼下。冬夜的寒风有些刺骨,但她心里暖烘烘的。 当耿星语穿着那件熟悉的深色外套走下来,围巾将她半张脸埋住,只露出一双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时,黎予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晚上冷,快上车。”黎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一圈,不由分说地往耿星语脖子上又绕了绕,动作自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电影院里的氛围比白天更添了几分朦胧与私密。灯光暗下,只有银幕的光影流转。黎予依旧偷偷观察着身边的耿星语,看到她被有趣的剧情吸引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比任何言语都让黎予感到满足。 她悄悄将爆米花桶推过去,耿星语这次没有犹豫,自然地伸手拿取,指尖在黑暗中偶尔与黎予的相触,带来微小的、令人心悸的电流。 电影散场时已近深夜。走出影院,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年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 “冷不冷?”黎予侧头问,看着耿星语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 耿星语摇了摇头。 黎予看着她,忽然想起了昨晚电话里那句被烟花声掩盖又放大的“喜欢”。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让她眼睛一亮:“星语,你昨晚说……喜欢烟花,对吧?” 耿星语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去江边放烟花吧!”黎予的语气兴奋起来,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冲动,“就当……补上昨晚的烟花!” 这个提议大胆而突然。耿星语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比星辰还亮的光芒,那光芒仿佛有种魔力,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和她心底最后的一丝犹豫。 “……好。”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第86章 烟火 黎予立刻开心地拉起她的手,跑到附近一个尚未打烊的杂货店,买了一大把手持的烟花棒和一个小型的落地烟花。 两人来到僻静的江边。江水在黑夜里静瞬间迸发出来,金色的光芒跳跃着,映亮了她灿烂的笑脸和耿星语安静的眉眼。 她把点燃的烟花棒塞到耿星语手里:“给你!” 耿星语接过那根闪烁着、温暖着的小小光棒,看着它在自己手中绽放,绚丽的光芒在她深色的瞳孔里跳跃,仿佛也点燃了些什么。 她学着黎予的样子,轻轻挥动手腕,在空中划出亮眼的轨迹。 接着,黎予兴致勃勃地准备点燃那个小小的落地礼花。她有些笨拙地摆弄着,终于点着了引信。引信迅速燃烧,发出“嘶嘶”的声响,冒出火星。 黎予立刻后退几步,站到耿星语身边,心脏因为期待和某种难以抑制的激动而怦怦直跳。 她想象着烟花冲上天空、绚烂绽放的瞬间,觉得那将是表白最完美的时机。就在引信燃尽的刹那,她趁着那股汹涌而上的勇气,猛地转头看向耿星语,在想象中的轰鸣声响起前,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耿星语我喜欢你!” 声音在寂静的江边显得格外清晰、响亮,甚至带着点回音。 然而,预想中的“咻——”声和爆炸声并没有出现。 一秒,两秒…… 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落地礼花,只是在原地冒了一缕微弱的、可怜的白烟,然后就……彻底安静了。 它是一个哑炮。 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只剩下江水流动的微弱声响,和黎予那句还在空气中回荡的、无比清晰的告白。 黎予脸上的激动和期待瞬间凝固,转而变成了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她瞪着那个毫无反应的哑炮,又猛地扭头看向耿星语,脸颊在几秒钟内迅速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第99章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满眼的慌乱和无措,恨不得立刻跳进江水里去。 “它……它怎么……” 她语无伦次,尴尬得几乎要冒烟。 而站在她旁边的耿星语,在听到那声响亮的告白时,整个人就愣住了。随即,她看到了那个哑炮,看到了黎予从激昂到石化再到羞愤欲死的全过程。 看着黎予那副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模样,耿星语先是抿紧了嘴唇,然后肩膀开始微微耸动,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低下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笑声。那笑声像羽毛一样,轻轻挠在寂静的夜色里。 她这一笑,让黎予更加无地自容,简直要哭出来了。“你……你别笑啊……” 耿星语抬起头,眼角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她没有看那个失败的哑炮,而是目光直直地看向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黎予,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柔和。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靠近那个因为社死而僵住的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我听见了。” 再动听的烟花绽放的声音,都不如你说你喜欢我。 这四个字,比任何烟花的爆炸声都更清晰地落在黎予的心上。她猛地抬头,撞进耿星语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眼底。 尴尬还在,但一种更加汹涌、更加甜蜜的情绪,瞬间将她淹没。 “以后有空你多多和我出来玩好不好,别一个人待在家里了,闷都要闷死了。” 耿星语看着眼前那人不知所措的模样回应道,“嗯。” 顿了顿,又补充了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然而然的纵容,“你说了算。” 这次的“嗯”,褪去了过往的疏离与勉强,像被春阳晒暖的溪水,潺潺地流过黎予的心田,让她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耿星语果然如她所愿。在离开源江县前的最后那段日子,她跟着她,像是要把之前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她们不再仅限于家里和超市,而是去了好多好多地方。 她们在清晨去过雾气朦胧的公园,看老爷爷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她们在午后钻进过藏在老街深处的旧书店,一待就是一下午,各自安静地翻着书,偶尔抬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们甚至在一个微风和煦的下午,骑着车去了郊外,坐在田埂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远山和云朵慢慢变换形状。 耿星语的话依旧不算多,但黎予能清晰地感觉到,笼罩在她周身的那层坚冰正在持续地、缓慢地消融。 她的眼神不再总是空茫地望向远处,而是会停留在路边的野花,会注视着书店里慵懒的猫咪,会在黎予讲笑话时,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她苍白的面颊似乎也被风吹日晒染上了一点极淡的血色。 她开始一点点,笨拙地,试探着,走出那片困了她太久的黑暗。而黎予,就是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根牵引绳,是她世界里重新亮起的那盏灯。 直到日历翻到要离开源江县的前两天。 黎予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翻着一本画册,耿星语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地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黎予,我过两天就要走了。” 黎予翻页的手指顿在半空,心脏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拽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坐在窗边单人沙发里的耿星语。 逆着光,耿星语的轮廓有些模糊,表情看不太真切。 “你要去哪儿?”黎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她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不好的猜测,心悬了起来。 耿星语转过脸,窗外薄暮的光线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缘。她看着黎予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罕见的、近乎嗔怪的意味: “我要回去上课啊,笨蛋。” 黎予愣了一下,悬起的心落回一半,但疑惑更重了。“你不是在二中读书吗?”她记得耿星语是休学,但学籍应该还在源江二中。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耿星语耐心地解释,声音依旧平缓,“现在没在学校里上课了,只是保留了学籍。”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在昆城上小课,快开学了。” “哪天走?”黎予放下画册,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 “后天。” “这么快?”黎予脱口而出,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失落。时间像指缝里的沙,突然加速流淌起来。 她才刚刚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重新找到了温度,才刚刚触碰到那个坚硬外壳下柔软的內里,分别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嗯。”耿星语轻轻应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沙发扶手的绒布。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黏稠的、名为离愁的质感。黎予看着耿星语安静的侧影,那股想要靠近、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冲动变得无比强烈。 她不想让这最后的时光在沉默中流逝。 “那我们今晚出去玩吗?”黎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快。 这个提议似乎让耿星语有些意外,她转过头,看向黎予。黎予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盛满了期待。耿星语眼睫微垂,思考了几秒,再抬眼时,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细微的、主动的倾向。 “好啊。”她轻声说,然后清晰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去唱歌。” 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选择。这个认知让黎予心头一喜,笑容立刻绽放在脸上。 “可以呀!”她几乎要雀跃起来,但立刻又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要不我叫上徐乔乔和黄鑫?” 她看着耿星语,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怕这个提议会让她感到压力。毕竟,那是更广阔的社交圈。 耿星语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最终,她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很肯定。 “好。” 这一个字,让黎予心里那块最后的石头落了地。她立刻摸出手机,脸上是藏不住的明媚笑容: “那我马上喊她们!我知道‘时光匣子’今天有空包厢!”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耿星语的嘴角也终于牵起了一个清浅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城市的灯火在她沉静的眼底映出细碎的光点。 有些紧张,有些不确定,但或许……也有些许期待。为了这短暂的、告别前的欢聚。 黎予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因“后天”这个时间点而带来的紧迫感,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轻快,“我记得你上次说他们家的蜂蜜柚子茶挺好喝的。” “嗯。”耿星语点了点头。 “喂,乔乔!晚上有空吗?星语说想去唱歌,对,就我们四个……‘时光匣子’,七点怎么样?” 听着黎予在电话里熟络地安排着,耿星语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她没有看黎予,目光落在窗外,眼神却并非放空,而是带着一种极淡的、类似于“准备”的神气。 准备重新踏入熟悉的、带有社交属性的场合,准备面对朋友们或许会有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傍晚六点五十,黎予和耿星语先到了包厢。霓虹灯球缓缓转动,将细碎的光斑投在深色的墙壁和沙发上,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淡淡的果甜香薰气味。 耿星语选了最靠里的位置坐下,身影半隐在光影交错里。 黎予忙着点果盘和小吃,一边凑过来问:“星语,你喝什么?还是蜂蜜柚子茶?” “嗯。”她轻声应道。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徐乔乔和黄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星语!黎予姐!”徐乔乔声音清脆,带着显而易见的开心。黄鑫跟在后面,笑容里则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和打量,目光飞快地扫过耿星语,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 “你们来啦!”黎予笑着招呼她们坐下。 耿星语抬起头,对上她们的目光,嘴角非常轻微地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招呼。没有过多的寒暄,但这细微的弧度,已足以让熟悉她的徐乔乔眼睛一亮。 黎予把话筒塞到耿乔乔和黄鑫手里,催促她们点歌,自己则坐回耿星语身边,将温热的蜂蜜柚子茶推到她面前。 第87章 笨蛋 起初,气氛还带着点生疏的试探。徐乔乔和黄鑫唱着时下的流行歌,偶尔会偷瞄一眼角落里的耿星语。 耿星语只是安静地听着,捧着那杯柚子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一部分表情。 直到一首她们高中时常听的、略带伤感的慢歌旋律响起。 黄鑫正好唱到副歌部分,或许是被歌词触动,她的声音里带入了些许真情实感的唏嘘。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耿星语,忽然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跟着旋律哼唱了两句。 第100章 声音很轻,但黎予听见了。 徐乔乔也听见了。 两个人都瞬间停下了所有动作,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微小的参与。 耿星语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依旧垂着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金色液体,那两句哼唱之后便没了下文,重新回归沉默。 徐乔乔立刻凑过来,笑嘻嘻地拿起另一只话筒:“星语,这首我们以前常唱的对不对?来来来,一起!” 黎予也在一旁鼓励地看着她。 耿星语抬起眼,看了看身边两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看了看屏幕上滚动的、熟悉无比的歌词。 她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没有去接话筒,但在徐乔乔再次唱起时,她的嘴唇几不可查地动了动,无声地跟着默唱起来。 灯光流转,歌声缭绕。包厢里的气氛,就在这默许的、无声的跟唱中,悄然松动、回暖。 黄鑫也似乎松了口气,点了几首更欢快的歌,试图炒热气氛。 黎予坐在耿星语身边,看着她映着屏幕光亮的、柔和的侧脸轮廓,看着她虽然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紧绷的、拒人千里的气息正在慢慢消散。 她悄悄伸出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精准地握住了耿星语放在膝盖上的、微凉的手。 耿星语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黎予的心,就在这交握的掌心温度里,和包厢内逐渐升腾的、属于朋友间的热闹气息中,一点点变得踏实而柔软。 她知道,离别在即。但此刻,歌声、朋友,和她掌心里的温度,都在共同编织成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接住了那个正在小心翼翼、尝试着重新落回人间的灵魂。 这首歌,这个夜晚,会成为耿星语行囊里,另一份小小的、足以对抗远方与孤独的温暖储备。而她,黎予,会确保这份储备,永远能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 趁着歌声的掩护,黄鑫凑到正在点歌屏前假装忙碌的黎予身边,用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喂,黎予,”她朝耿星语的方向努了努嘴,“你们……这算是复合了?” 黎予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掠过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有甜蜜,有忐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点歌屏上乱划,声音压得比黄鑫还低:“还没呢,但……快了。” 最后两个字,带着点不确定的希冀。 黄鑫瞪大了眼睛,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磨磨唧唧可不像你。” 她是个急性子,看不懂黎予这温吞水般的节奏。 黎予的指尖停在冰冷的屏幕上,不动了。她抿了抿唇,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恼和挣扎: “我……我还没准备好。” “你不是说她后天就要走了吗?” 黄鑫的语气急切起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还有准备到什么时候?等她下次回来?黎予,机会可不等人!” “……” 黎予沉默了。 黄鑫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试图用“没准备好”来掩盖的恐慌。是啊,后天就走了,时间和距离会带来多少变数?她害怕,害怕被拒绝,害怕打破眼下这来之不易的温馨,害怕那个不确定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回沙发,在耿星语身边坐下。 然而,决心是一回事,开口又是另一回事。黎予坐在那里,身体微微绷着,手指反复绞着衣角,眼神飘忽,几次偷偷看向耿星语,嘴唇翕动,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我有话要说”的强烈信号,却又被她自己死死按捺住,整个人显得异常焦灼和坐立不安。 她这副样子,尽数落在了耿星语眼里。 耿星语原本只是安静地听着歌,目光落在屏幕上滚动的歌词,但黎予那几乎要实质化的纠结和欲言又止,让她无法忽视。她能感觉到身边人身体的僵硬和呼吸的紊乱。 终于,在黎予又一次偷偷看她,然后像受惊般飞快移开视线后,耿星语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黎予写满挣扎的侧脸上,率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音乐: “你想说什么吗?” “啊?” 黎予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对上耿星语清冽的目光,瞬间慌了神,舌头都有些打结,“我…我吗?我想说什么…?” 她下意识地否认,眼神躲闪,脸上写满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旁的黄鑫简直要看不下去了,她急得直跺脚,忍不住插嘴助攻,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些:“对的对的!她有话和你说!黎予,你快说呀!” 她这一嗓子,连正在唱歌的徐乔乔都好奇地看了过来,按了暂停键。 音乐骤停,包厢里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所有的目光,包括耿星语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都聚焦在了黎予身上。 黎予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进退两难。 她张了张嘴,在那个“我喜欢你”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瞬间,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最终,她只是狼狈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用细若蚊蚋、近乎语无伦次的声音讷讷道: “我……我是想说……路上小心……” 这话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话音刚落,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耿星语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脸颊、躲闪的眼神和无处安放的手指。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无奈的笑意。她没有戳穿这拙劣的谎言,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这一个字,听不出情绪,却让黎予在无地自容的同时,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而那份未能说出口的心事,如同包厢内尚未散尽的音乐余韵,沉甸甸地悬在半空,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在离别之前,或许在更远的未来。 音乐再次响起,是一首舒缓的慢歌,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某些细微的声响,却又让近处的私语无所遁形。 黄鑫看着黎予那副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一句“路上小心”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拉着徐乔乔坐到点歌台那边,假装专注地选歌,实则悄悄将空间留给了她们。 包厢的嘈杂仿佛在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中央沙发区域的两人隔绝开来。光线迷离,映着黎予依旧泛红的眼眶和耿星语沉静的侧脸。 就在黎予为自己临阵脱逃而懊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时,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靠近。耿星语微微倾身,凑到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的、带着气音的轻柔声音说道: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那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黎予紧绷的神经,也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她紧闭的心扉。 所有的犹豫和恐慌,在这句温柔的许可下,土崩瓦解。黎予猛地转过头,对上耿星语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只剩下一种安静的、鼓励的等待。 “其实…其实我…” 耿星语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你想等我先开口吗?也可以啊” 积压了两年多的思念、愧疚和爱意,再也无法抑制。 “我想说,我还是喜欢你。这两年多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但是我真的太懦弱了,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泪水突然随着话语一同滚落,她顾不上擦拭,任由它们在脸颊上肆意流淌。 黄鑫和徐乔乔在远处默契地对视一眼,将音乐声稍稍调大了一些,彻底为她们筑起了这道保护的结界。 黎予哭得肩膀微微颤抖,话语却愈发清晰、坚定:“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你告诉我不要自卑不要懦弱,我学会了,我真的学会了。可是我在喜欢你这件事情上,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游刃有余,做不到不怕受伤……”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埋藏最深的痛楚与怜惜: “徐乔乔告诉了我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你从初中起就开始生病,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没有早点遇见你,早一点遇见说不定你就不会经历那些事情。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很心疼你。” 说到最后,她再一次,哭得泣不成声。不是委屈,而是长久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出口的释放,是面对所爱之人曾承受的苦难时,那无法言喻的心疼。 她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回应,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柔的、带着耿星语身上特有清冽气息的拥抱。 耿星语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动作有些生涩,却无比坚定。 她的下巴轻轻抵在黎予的发顶,一只手环着她的背,另一只手,一下下,笨拙却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第101章 黎予愣住了,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感受到耿星语怀抱里那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感受到她胸腔里平稳的心跳。 然后,她听见耿星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她的世界里: “笨蛋。”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第88章 我们 耿星语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黎予心中最后一丝自我谴责的阴霾。黎予坐起身子,泪眼汪汪地望着耿星语,像只寻求确认的小动物,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耿星语的语气很肯定,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揩去黎予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她的目光坦诚,不再有任何遮掩,“其实一年前,我就想和你说的。我想和你说我当时突然断联的真实原因。”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回忆那段并不愉快的过往,声音低沉了些: “是因为当时我发现了我爸爸出轨,加上那段时间状态不太好,”她省略了具体的病痛,但黎予瞬间就明白了那指的是什么,“所以不想拖累你,才和你分开的。不是许知州说的那样。” “许知州……”黎予喃喃重复了这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随即用力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她说的话。” 那些中伤和挑拨,在她们真实的情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从未真正动摇过黎予心底对耿星语的认知。 耿星语看着她毫不犹豫的信任,眼底深处最后一点冰封的角落似乎也彻底融化了。她微微吸了口气,看着黎予的眼睛,说出了那句沉淀已久、至关重要的话: “所以,我想说,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蕴含着千钧的重量,“谢谢你,知道我的事情以后,还选择来爱我。” 谢谢你在见识过我的狼狈、我的破碎、我所有的不堪之后,依然毫不犹豫地走向我,拥抱我。 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更让黎予心动。她猛地摇头,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但她努力忍着,伸手紧紧抓住耿星语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通过交握的掌心传递过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执拗: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的。” 是爱你骄傲耀眼的样子,也爱你脆弱破碎的样子,爱你的清冷独立,也爱你的笨拙依赖。爱的是你,是完整的耿星语,而非某个特定的、完美的形象。 耿星语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黎予,看着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里面倒映着的、小小的、完整的自己。她反手握住黎予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包厢里,音乐还在流淌,霓虹依旧闪烁。远处,黄鑫和徐乔乔假装在认真合唱,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瞥向那两个在角落里静静相望的人,嘴角不约而同地扬起了欣慰的弧度。 空气中,那些横亘在她们之间许久的误会、猜疑和伤痛,终于在这一刻,被这句“不管怎样都会爱你”的誓言,彻底消弭、抚平。只剩下历经风雨后,更加清晰、更加坚韧的联结,在两人紧扣的十指间,无声地蔓延、生长。 音乐不知何时被徐乔乔切到了一首极其舒缓的英文歌,温柔的旋律在包厢里低回盘旋,像一层柔软的纱,将角落里相拥的两人轻轻笼罩。 黎予的抽噎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因情绪过载而带来的、细微的呼吸颤抖。她依旧靠在耿星语的肩头,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稳定心跳,仿佛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避风港。 耿星语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只手仍在她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和陪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所有的喧嚣和纷扰都远去,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黎予才像是终于积蓄够了勇气,微微直起身子。她的眼睛和鼻尖都还红红的,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坚定。她看着耿星语,忽然没头没脑地、带着浓重鼻音小声问: “那……我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问完,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耿星语,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 耿星语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将黎予额前因为刚才哭泣而有些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得让黎予屏住了呼吸。 然后,耿星语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暖意的弧度。那不是转瞬即逝的微勾,而是一个真切的、放松的,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微笑。这笑容冲散了她眉宇间常有的清冷忧郁,让她整个人都明亮生动起来。 “你说呢?”她反问道,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温柔和一点点难得的调侃,“我都听着你哭了这么一大场,表了这么长的白,难道是为了听我说‘不算’吗?” 黎予被她这话逗得破涕为笑,那点残存的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满眼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她用力摇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泪花的笑容格外灿烂。 “不算的话,我就……我就再哭一场!”她带着点撒娇的、蛮不讲理的语气说道,顺势又往耿星语身边靠了靠,紧紧挨着她。 耿星语任由她靠着,脸上的笑意未减。她拿起桌上那杯已经温凉的蜂蜜柚子茶,递到黎予手里:“喝点水,哭了那么久,嗓子都哑了。” 黎予乖乖接过来,小口喝着。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抚平了哽咽后的干涩,也像是将那份刚刚被确认的关系,妥帖地安放进了心底最深处。 远处的黄鑫和徐乔乔虽然听不清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但看着两人之间那明显不同以往的氛围——黎予破涕为笑后依赖的姿态,以及耿星语脸上那罕见却真实的温柔笑容——彼此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结界之外,歌声依旧。 结界之内,两颗漂泊许久的心,终于在此刻重新靠岸,系上了名为“我们”的缆绳。未来的路或许仍有风雨,但至少此刻,她们紧握彼此的手,拥有了并肩同行的勇气。 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黎予一大早就来到了耿星语的小屋,心里揣着离别的倒计时,也揣着昨夜刚刚确认关系的、滚烫的甜蜜。 房间里,那个不大的行李箱摊开在地板中央,像一只张着嘴等待被填满的怪兽。耿星语正蹲在衣柜前,动作有些缓慢地挑选着衣物,侧影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 “我来帮你!”黎予挽起袖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又充满干劲,试图驱散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离愁。 耿星语抬头看她,眼神柔和,轻轻“嗯”了一声。 收拾的过程很安静,却并不尴尬。黎予负责折叠,她叠得很仔细,将每一件衬衫、每一件t恤都叠得方方正正,像是要把自己的用心也一并打包进去。 耿星语则在一旁整理书本,那些承载着她未来的希望和当下的重量。 “这个要带吗?”黎予拿起一件略显厚实的外套,昆城的春天应该用不上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 “带上吧,万一倒春寒呢。”耿星语的声音从书架那边传来。 “那这个呢?这瓶维生素还没吃完。”黎予又拿起一个小药瓶,这是她盯着耿星语每天都要吃的。 “带上。”耿星语的回答很简单,却带着全然的信任,将所有的取舍权都交给了她。 黎予看着被自己填得越来越满的箱子,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塞得满满的,酸酸胀胀。她看着坐在一旁的耿星语,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她不想让这最后的夜晚在沉默和伤感中度过。 “晚上……我们出去走走吧?”黎予提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去江边怎么样?顺便……叫上徐乔乔她们一起热闹一下?”她下意识地想用朋友的热闹来冲淡二人独处时那愈发明显的离别愁绪。 耿星语却摇了摇头。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黎予,语气平静却笃定: “就我们两个。” 没有多余的解释,却表达了最明确的意愿。她不想让任何外界的声音打扰这最后的、只属于她们的时光。 黎予微怔,随即心里漫上一股交织着甜蜜与酸楚的暖流。她明白了耿星语的意思。 “好。”她扬起一个笑容,“就我们两个。” 傍晚的江边,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拂面而来。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暖金色,波光粼粼,流向远方。她们并肩走在堤岸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静静地走着。偶尔手臂会轻轻碰到一起,带来微小的、令人心安的触感。黎予偷偷看着耿星语被江风吹拂起的发丝和沉静的侧脸,想要把这一刻牢牢刻在心里。 第102章 黎予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裹在江风里,带着点委屈和依恋:“唉,刚在一起就要分开了,我们真不容易。” 耿星语的目光也从远处的江面收回,落在黎予有些耷拉的侧脸上。她的语气平静而肯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就四个月而已,很快的。” “唉,我就是感慨一下嘛。”黎予嘟囔着,声音更小了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她并非真的抱怨,只是需要将这份不舍说出口,需要得到身边人的回应。 就在这时,耿星语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黎予也跟着停下,疑惑地转头看她。 江风拂过,吹动了耿星语额前的碎发。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过身,面向黎予。在黎予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耿星语轻轻踮起脚尖,一个轻柔而短暂的吻,落在了黎予的脸颊上。 触感微凉,带着耿星语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却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黎予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绯红起来,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呆呆地望着耿星语,大脑一片空白。 耿星语看着她这副完全懵掉的样子,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认真的温柔。她轻声开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却一字不落地钻进黎予的耳朵: “我不知道做什么可以让你安心,这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 她在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直接的方式,安抚黎予那颗因离别而不安的心。 黎予的心脏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起来,“咚咚咚”地敲着鼓点。她琢磨着耿星语话里的意味,是承诺?是安慰?还是……单纯的告别礼物?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却听见耿星语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引导的意味:“你难道没有什么表示吗?” “什么表示?”黎予下意识地重复,声音都有些发紧。她当然明白耿星语大概是在暗示自己亲回去,可是……在这开阔的江边,晚风吹拂,巨大的羞赧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完全不敢看耿星语的眼睛。 耿星语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通红的脸颊、无处安放的视线和那副害羞得快要缩起来的模样。这一次,那清冷的眼底漾开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些,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纵容和宠溺。 她没有再等待,也没有再言语。 在黎予因为极度的害羞而几乎要原地蒸发的时候,耿星语再一次,轻轻地踮起了脚尖。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再是脸颊。 她温软的唇,带着无比的坚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珍重,精准地、轻柔地覆上了黎予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瓣。 江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远处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碎成一片摇曳的光斑。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唇间那抹微凉而柔软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这个吻很轻,很短暂,如同蝴蝶停留的瞬间。 却足以抵消未来四个月,所有分离的时光。 第89章 戒指 耿星语离开源江县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舍不得落下的雨。 黎予去车站送她,入站口人群熙攘,广播声此起彼伏,更衬得她们之间的沉默有些沉重。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长长的、紧紧的拥抱,黎予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彼此的气息和温度烙印在身上,用以抵御未来数月的分离。 汽车引擎发动,缓缓驶出站台,黎予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白色,直到它彻底模糊在视野尽头的拐角,心里才仿佛骤然空了一块,初春的凉风嗖嗖地往里灌。 那份空落感驱使着她做点什么。 几天后,她拉着黄鑫,几乎跑遍了源江县老街所有或新潮或古旧的银饰店,最后在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由一位老师傅经营的小作坊里停住了脚步。 工作台上工具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焊药的味道。她定做了两枚最朴素的素银戒指,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光滑的戒圈泛着温和内敛的光泽。只在戒指内侧,亲手刻上了“ly 3.14”,另一枚刻上了“gxy”。 “至于吗你,”黄鑫看着她捧着那两枚小小的银圈,眼神郑重得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忍不住用胳膊撞了撞她,调侃道,“搞得跟定情信物一样。” 黎予却只是弯起眼睛笑,眼底像落进了星星碎片,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就是定情信物啊。” 属于她要戴的那一枚,内侧还留着一片空白,她还没想好刻上什么数字,才能配得上那份独一无二的心意。她掏出手机,给远在昆城的耿星语发了一条信息: 『你有什么喜欢的数字吗?有特殊意义的』 屏幕那头很快回复: 『你在干什么呀』 黎予抿着嘴笑,手指飞快打字: 『不告诉你,是惊喜』 隔着屏幕,她几乎能想象出耿星语微微挑眉、了然于心的模样。过了几分钟,手机再次震动: 『0180吧』 黎予看着这串数字,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 耿星语学着她的语气卖关子: 『你不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了啊』 黎予对着屏幕撇嘴,开始软磨硬泡: 『求求你告诉我嘛』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的惊喜,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黎予看着这条回复,像只被戳破的气球,只好垂头丧气地回: 『好吧』 虽然不解其意,但她还是信任地、带着点隐秘的期待,将“0180”这四个数字,精心刻在了属于自己的那枚戒指内侧。然后将这份沉甸甸的、藏着谜题的礼物细心收好,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的爱人。 机会很快来了。黎予开学在即,返程回沪城的旅途,会先经过昆城。她拎着不算沉重的行李,心情却比行李沉重百倍地再次踏上离乡的列车。 安顿好后,她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的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两枚素银戒指。 列车抵达昆城站时,天空果然飘起了细雨,绵绵密密,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之中。黎予提前跟耿星语提过会路过,但没透露具体车次和时间。 她撑着伞,按照耿星语之前随口提过的、大概的方位,一路询问,终于找到那栋藏在小巷深处、外墙有些斑驳的、租给补习学生的旧公寓楼下。站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她感觉自己像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冒险者,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她深吸一口带着雨丝清甜气息的空气,正准备打电话,楼道里恰好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耿星语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画册和书本,肩头挎着一个帆布包,似乎正要出门去上课。 细雨在她周围织成一片朦胧的薄纱,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却又比在源江时,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宁静气息。 黎予站在原地,忘了出声,只是呆呆地看着。 还是耿星语先看到了雨伞下的她。脚步蓦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毫无防备的错愕,瞳孔微微放大。 随即,那错愕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迅速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原本沉静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像骤然坠入了星辰,熠熠生辉。 “你怎么……”耿星语快步走过来,甚至忘了撑开自己的伞,细密的雨丝很快沾湿了她的发梢和卫衣的肩头,留下深色的水痕。 “我……我回沪城,路过这儿。”黎予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样子,心疼得厉害,赶紧将手中的伞大幅度地挪过去,几乎完全罩住她,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暴露在雨帘中。声音因为紧张、激动和奔跑后的喘息而微微发颤,“待会儿就走,不然赶不上了” 耿星语没再追问,只是仰头看着她,眼神柔软得像化开的春水,漾着清晰可见的欢欣与温柔。 黎予手忙脚乱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被体温焐得温热的软布包,像献宝一样,塞到耿星语微凉的手心里,指尖因为紧张而一片冰凉:“这个……给你。” 耿星语低头,缓缓摊开手掌。那枚素雅至极的银戒在灰蒙蒙的雨景中,泛着独一无二的、温润质朴的光泽。她轻轻拿起戒指,指尖摩挲着内圈,一眼就看到了那行细小的、熟悉无比的字母缩写“ly”,以及后面跟着的“3.14”。 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枚小小的戒指有着千钧之重。 “我之前……跑去亲手打的,”黎予看着她专注的神情,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试图让这份心意显得不那么郑重其事,“就是……就是个普通的戒指,你……你戴着玩,别嫌弃……” 第103章 耿星语抬起头,雨水沾湿了她长长的睫毛,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让她看起来眼眶有些湿润,眸光却亮得惊人。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任何推辞的客套话,只是当着黎予的面,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枚素银戒指,套在了自己左手中指的指根上。 尺寸,分毫不差,刚刚好。 她抬起手,仔细端详着手指上那圈简约的银色,然后又看向黎予,嘴角无法抑制地扬起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温柔的弧度,驱散了周遭所有的阴霾与湿冷。 “很好看。”她轻声说,声音被淅沥的雨声衬得格外轻柔,却像带着重量,一字一字,重重地落在了黎予的心上,“里面还刻了你的名字。” “对,”黎予连忙点头,像小朋友炫耀自己的杰作,“还有个数字呢。” “3.14?”耿星语的目光再次落到戒指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什么意思啊?”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黎予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把那份笨拙又真挚的爱意藏在简单的数字背后:“叫你好好复习数学的意思。”笑容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狡黠。 “那你的呢?”耿星语顺着她的话问,目光落在她随身的小包上。 黎予立刻从包里拿出另一个同样质地的软布包,打开,露出里面另一枚素圈:“喏,在这里。” 耿星语接过戒指,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凝望内圈。除了自己的名字缩写“gxy”,下面果然还刻着那串她亲自“钦点”的数字——“0180”。 她看着这串数字,联想到之前两人在手机上的对话,再想到这枚戒指此刻真正出现在眼前的含义,不经意间,“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真切的笑意。 “你笑什么?”黎予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又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你那天突然问我喜欢的数字要干嘛,”耿星语晃了晃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枚戒指,声音里带着愉悦的揶揄,“原来是这个用途。” “对了,”黎予抓住机会,赶紧追问,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这个‘0180’,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 耿星语闻言,抬起眼,目光盈盈地望向她,唇角弯起一个带着几分宠溺和戏谑的弧度,轻声吐出几个字:“好笨的狗狗。” “什么?”黎予没听清,或者说,没反应过来。 耿星语耐心地,用一种清晰而温柔的声音,为她揭晓谜底: “0°经线和180°经线,虽然不是同一条线,但是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经线圈。经线圈有无数条,可只有0°和180°,把地球划分为东西两个半球。对于世界而言,是特别的存在。对于双方而言,是朋友,是恋人,也是相互促进的竞争关系。” 黎予听得微微怔住,下意识地追问:“你觉得我们是竞争对手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哈哈哈哈哈,”耿星语被她这直接的反应逗得笑出了声,摇了摇头,笑容柔和而坚定,“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即使我们暂时不在同一个地方,分隔两地,我也希望我们可以像它们一样,遥相呼应,一起进步,相互勉励,一起成为更好的人。” 原来,“0180”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而是她对于她们关系最理性也最浪漫的期许——她们是彼此独立的半球,却又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耿星语举起那枚戒指细声说道,“好了,握手” 黎予伸出自己的左手,仿佛真的要和面前那人握手。 耿星语动作轻柔地把那枚戒指套进黎予左手的中指。尺寸同样完美契合。银色的圆环圈住指根,像一个无声却坚定的誓言。 两人撑着同一把伞,在蒙蒙细雨中抬起手,两枚素银戒指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烁着相似而温润的光芒。它们内侧镌刻的,是彼此的名字,和一份独属于她们的、关于等待与成长的密码。 “好了,我要去赶高铁了。” 黎予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化在淅沥的雨声里。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常,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微微颤抖的嘴角和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舍,却出卖了她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情。 她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明明是该转身离开的时刻,目光却依旧贪婪地流连在耿星语的脸上,仿佛要将每一寸轮廓都刻进记忆深处。 耿星语凝视着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的眼眸,此刻仿佛盛满了整个雨季的潮湿与温柔。她看着黎予强装镇定的模样,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又酸又软。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空气,仿佛鼓起了某种巨大的勇气,用一种清晰而笃定的,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般郑重的语气,轻声说道: “路上…小心,” 她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凝聚了千言万语,然后,三个字清晰地、温柔地,却又带着无比的力量,穿透雨幕,“我爱你。” 她重重地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近乎哽咽的单音: “好。” 她用力抿了抿唇,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目光紧紧锁住耿星语,仿佛要将这份爱意也一同烙刻回去,“下次见。” 说完这三个字,她把伞放到耿星语手中,终于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一头扎进了迷蒙的雨帘之中。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冰凉的雨丝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贴着的皮肤,却感觉异常滚烫,仿佛耿星语那句“我爱你”带着温度,直接烙印在了那里。 耿星语站在原地,撑着那把已经失去了一半重量的伞,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雨中越来越模糊的、奔跑的背影。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她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雨,还在下。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这场雨里,生根发芽,再也无法被冲刷带走。 列车启动,昆城在雨幕中渐渐后退。黎予低头,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圈,感受着那圈微凉的金属逐渐被体温焐热。 第90章 缪斯 距离,像一块被无限拉长的透明琥珀,将时间凝固成缓慢流淌的黏稠体。 黎予回到了沪城喧嚣的大学校园,耿星语则留在了昆城那间熟悉的教室。她们的生活轨迹,被地图上蜿蜒的铁路线清晰地划分开来。 异地恋的日子,是由无数细碎却闪光的片段拼接而成的。 清晨,往往由昆城先点亮。黎予的闹钟总在响起前就失了效——她习惯于先摸出枕边的手机。 屏幕上,一条来自昆城的消息通常已安静等待了十几分钟,耿星语总是起得更早。消息内容简洁,有时是『早,昆城有雾』,配一张窗外朦胧的景象,有时是『绿萝抽新芽了』,照片里那盆植物生机盎然,旁边或许随意搁着那枚素圈戒指。 『早!沪城下雨了,带伞了没?』黎予飞快打字,嘴角不自觉扬起,仿佛能透过屏幕触碰到对方城市的呼吸。她习惯性地汇报天气,像一种无形的陪伴。 白昼在各自的轨道上全速运行。黎予的消息密集如初夏急雨,带着她特有的活力和毫无保留的分享欲: 『看!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感觉没有我做的好吃哈哈哈』附上一张色泽诱人但显然火候过了头的照片 『【图片】学校里面的小狗』 甚至还有『这个老师的讲课语调,感觉好困呐』后面跟着一个晕头转向的表情包。 这些文字和图片,像一串串被吹向远方的肥皂泡,试图跨越两千公里的物理距离,去点缀耿星语那片相对沉静专注的天空。 耿星语的回复往往凝练,像她画纸上精准的线条:『嗯。』、『多吃点。』、或者对着黎予发来的照片,用软件冷静地标记出几个红圈,再拍过去。 她们隔着屏幕,一个叽叽喳喳,一个安静倾听,偶尔给出切中要害的评价或建议,构成一种独特的、平衡的交流韵律。 夜晚,是思念最无所顾忌、也最需要安抚的时刻。 视频通话成了雷打不动的仪式。黎予通常会跑到宿舍楼下那个信号最好的小亭子里,戴着耳机,蜷在木制长椅上。 屏幕那端的耿星语,则总是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 “今天累不累?”黎予总是用这句话开场,声音里带着一天奔波后的细微沙哑,和见到恋人后的本能放松。 “还好。”耿星语擦擦额角可能并不存在的汗,镜头会很自然地偏转一下,给她看桌上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习题集,或者一张刚完成的、墨迹未干的速写。“今天状态还行,多解了几道题。” “哇!有进步诶!”黎予从不吝啬她的夸奖,眼睛在昏暗的亭子灯光下亮得像蓄满了星星。她的肯定直接而热烈,总能精准地抚平对方眉间可能潜藏的一丝疲惫。 第104章 有时,她们也并不需要持续不断的对话。只是开着视频,各自忙碌着。 黎予在平板电脑上写写画画,构思她的设计草图,耿星语则在另一端安静地刷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或者,她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隔着屏幕,静静地看着对方在光影里专注的侧脸。 耳机里传来彼此环境中细微的声响——亭子外偶尔经过同学的谈笑,铅笔滚落桌面的轻响,远处城市模糊不清的车流背景音。 这些声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超越空间的、温暖而实在的陪伴,仿佛彼此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们在不同的经纬度上,看着不同的日落,走着各自注定要攀登的山路。 黎予的设计稿在一次次修改和与耿星语的隔空讨论中,越发显得成熟而富有想法,她开始在设计小组里承担更核心的任务。 她们确实如那枚戒指上“0180”的寓意,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成为更好的、能够相互辉映的个体。 她们分享每一次微小的进步,也坦诚地分担偶尔袭来的焦虑和自我怀疑。在每一次视频通话结束时,那句已经成为肌肉记忆和心灵锚点的话,总会如期而至: “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 …… 然而,某种不对劲的苗头,在连续两周的稀疏联系后,终于无法被忽视地浮出了水面。 黎予那些原本密集如雨的消息变得断断续续,视频时的笑容也似乎蒙上了一层勉强的阴影。 『你最近很忙吗?』耿星语放下笔,直接敲过去一行字,打破了两人间惯常的节奏。 消息几乎是秒回,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对啊,快被一个大作业逼疯了!』 紧接着,一大段文字涌了进来,『是一个概念装置模型,主题是“韧性与新生”,我的初稿被导师批得一文不值,说我的意象过于直白,缺乏深层的情感穿透力!』后面跟了一连串抓狂的表情。 『唉,卡了好几天了,一点头绪都没有,烦死了!』 耿星语看着屏幕上那些充满挫败感的文字,几乎能想象出黎予在另一边抓头发、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拨通了视频请求。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屏幕里出现黎予蔫头耷脑的脸,背景是堆满草稿纸的书桌。 “给我看看你的初稿。”耿星语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黎予瘪着嘴,像是展示罪证一样,把电脑屏幕转向摄像头。 那是一个用破碎瓷片刻意拼接成新芽造型的草图,技术表达没有问题,但正如导师所说,意图过于明显,反而失了味道。“老师说太刻意了,像命题作文。”她的声音闷闷的。 耿星语安静地审视着屏幕上的草图,目光专注,没有立刻评价好坏。片刻后,她忽然抬起眼,看向黎予,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妈妈去世后那段时间,你第一次来我出租屋,看到窗台上那盆绿萝时说的话吗?” 黎予愣了一下,思绪被强行拉回那个沉重的冬日,她努力在回忆里搜寻: “我说……‘它看起来很有生命力’?” “嗯。”耿星语的目光似乎透过屏幕,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声音也变得有些悠远,“那时候,屋子里的我,和那盆绿萝,状态其实很像。外表看起来或许还算完整,甚至带着点绿意,但内里是空的,是冻僵的。是靠着你后来一次次送来热汤饭菜、一次次耐心陪伴、一点点把我和绿萝都挪到有阳光的地方,才真的慢慢活过来的。” 她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黎予的草图上虚划了一下,仿佛在勾勒某种无形的联系: “‘韧性’不一定要通过展示‘破碎’和‘修补’的过程来体现。有时候,它恰恰隐藏在那些看似寻常、甚至有些孱弱的存在内部,体现在它们是如何被那些看不见的力量——比如持续的阳光,比如细水长流的水分,比如沉默却坚定的陪伴——悄然支撑着,最终从内部孕育出爆发性的生命力。你可以试试,不去刻意强调‘裂痕’本身,而去思考和刻画那种微妙的‘支撑’与‘被支撑’的共生关系。” 黎予彻底怔住了。 耿星语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又裹着暖意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她思维锈死的锁孔,轻轻一拧,枷锁应声而开。 她猛地看向屏幕里那双平静却深邃的眼睛,又低头看向自己那苍白用力的草图,一股豁然开朗的激流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我明白了!”她眼睛骤然亮起,像是被点燃的星辰,一把抓起触控笔,在数位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语速也因为兴奋而加快:“我可以……可以这样!用透明的、有承托力的结构,去‘包裹’或者‘承托’一个看似脆弱但内在蕴含生机的形态,不去表现破碎,而是表现保护下的生长……”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视频通话变成了一个激烈而高效的“线上学术”。 黎予激动地阐述着不断涌现的新构思,耿星语则从视觉语言的纯粹性、空间构成的张力以及情感隐喻的层次感等角度,给出冷静而精准的建议。 一个感性发散,思维跳跃,一个理性收束,逻辑缜密。她们的思想在无形的电波中碰撞、融合,最终诞生的方案,连黎予自己都感到惊喜和振奋。 “星语!你真是我的缪斯!我的救命恩人!”黎予对着屏幕欢呼,脸上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耿星语只是浅浅地笑了笑,仿佛刚才那段深入灵魂的启发只是随手为之,她重新拿起桌上的笔,低声说了句“快做吧”,便低头继续演算她的题目。 但黎予知道,在她最困顿迷茫的时候,她的爱人总能以最独特的方式,穿越距离,给予她最坚实、最温暖的力量。 三月,沪城的春天来得急切而烂漫,大学校园里的樱花几乎是一夜之间盛放,云蒸霞蔚,如烟似霞。 黎予和同学路过那片粉色的海洋,忍不住拍了好多照片,精心挑选了光线和角度最好的几张发给耿星语。『看!我们学校的樱花大道,是不是很好看?像不像漫画里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耿星语回复了一张照片。一张实景拍摄——昆城某条老街的灰墙黛瓦间,一树梨花恬静地探出头来,洁白的花瓣在深色背景映衬下,显得格外清雅脱俗。『好看吗?』她问,语气平淡。『这里的梨花,也开了。』 黎予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微微一动,像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 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们分享生活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转变。不再仅仅是“我在做什么”的汇报,而是变成了“我看到这个,想起了你,或想起了与你相关的某种感觉”。 她的世界里,开始处处投射着耿星语的影子,无论是专业知识上的启发,还是审美趣味上的共鸣。 而耿星语那片相对寂静的天空,似乎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回应着她的每一次投递。 这种无形的、精神上的交织与渗透,比单纯的地理靠近,更让人感到亲密和安心。 第91章 契合 爱的联结,早已超越了每日“早安”“晚安”的仪式和密集分享的生活碎片。它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渗透进她们认知世界的维度里,悄然重塑着她们感知事物的角度。 那场关于古典建筑结构的讲座,黎予本是抱着完成选修课学分的心态去的。 可当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在黑板上画出优雅的拱券曲线,用沉稳的声音解释“两个独立的弧,相互支撑,才能构成一个稳固而能够承载重量的结构”时,她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中指上那枚素圈戒指,内壁刻着的“0180”仿佛在发烫。耿星语那个关于经线圈的、理性又浪漫的比喻,与眼前这个古老的建筑原理奇妙地重合了,却似乎更添了一份工程学般的坚实感。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更坚实”的发现分享给屏幕另一端的人。 耿星语听完语音,那头沉默了几秒。黎予几乎能想象出她微微偏头思考的模样。然后,回复来了:『嗯,比我的比喻更坚实。』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认可,却像一股暖流,让黎予一整天都忍不住嘴角上扬,连窗外沪城惯常的阴天,在她眼里都变得可爱起来。 这种被理解的喜悦,催生了一种奇妙的动力。 她开始下意识地在逛博物馆、看艺术展时,不再仅仅停留在“这幅画真美”的感叹,而是会更主动地去留意画面的构成、色彩的运用、光影的处理。 她会对着莫奈的睡莲,试图理解那种模糊边界的光影魔法。她会站在抽象画的面前,努力感受色彩与线条本身的情感张力。 这一切,只为了在耿星语偶尔聊起相关话题,提到“互补色”、“空间张力”或是“笔触情绪”时,自己能不再是那个只能回以“哇,好厉害”的单纯倾听者,而是能稍微听懂那精准评价背后的逻辑,甚至能笨拙地、尝试性地回应一句自己的浅见。 第105章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如此努力地向对方那片深邃的艺术世界靠近时,耿星语也在朝着她一步步走进。 她们依然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呼吸着不同的空气,听着不同的方言。 但她们的精神世界,却因为这份想要更深层次理解对方的渴望,而悄悄地拓宽着边界,像两棵相邻的树,在地底深处,根系早已不知不觉地交织在一起。 这份日益深厚的交织,并非只停留在抽象的知识共鸣里,它更春风化雨般体现在那些具体而微的相处细节中,甚至悄然改变着她们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的相处方式。 一个视频通话的夜晚,黎予刚结束一个设计方案的答辩,兴奋与疲惫交织,让她的话语比平时更密集,语速更快。她手舞足蹈地描述着答辩现场如何惊险过关,导师最后那个赞许的眼神如何让她如释重负。 屏幕那头的耿星语依旧安静,只是听着,唇角带着惯有的、细微的弧度,目光温柔地落在黎予因激动而格外生动的脸上。 忽然,黎予流畅的话语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顿住了。她注意到耿星语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她依旧穿着那件常穿的居家服,但领口比往常微微敞开了些,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截纤细的银链,链坠恰好隐没在衣领投下的柔和阴影里,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引人探究的风情。 黎予的心跳漏了一拍,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原本清晰的思路像是瞬间短了路。 “……然后,我就说……那个结构其实是可以……可以……”她“可以”了半天,脸颊悄悄漫上红晕,也没能组织起有效的语言。 耿星语将她所有细微的窘迫尽收眼底,那清冷的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然而,出乎黎予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些许戏谑乘胜追击,反而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那抹微妙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收敛了一些。 然后,她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黎予的卡壳,语气平稳如常地接上了话题: “可以承受更大的应力,因为你用了交叉支撑,对吗?” 黎予愣了一下,随即如蒙大赦,赶紧点头: “对!对对对!就是交叉支撑!” 她偷偷松了口气,心里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她清晰地感觉到,耿星语看穿了她的失态,却选择用一种更体贴的方式,温柔地维护了她的小小慌乱,将她从尴尬中不着痕迹地打捞出来。这种默契的体贴,比任何直白的调情都更让她心动神摇。 爱让人变得勇敢,也让人变得脆弱。 思念的本质并未因精神的靠近而改变,它依然会在某些时刻变得无比尖锐和具体,且在那些脆弱时刻趁虚而入。 三月底,沪城遭遇罕见的特大暴雨,全城交通几近瘫痪。她被困在图书馆,看着窗外被狂风撕扯的模糊世界,雨水疯狂敲打着玻璃,一种强烈的孤立和不安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拨通了耿星语的电话。 屏幕亮起,昆城那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阳光明媚,耿星语似乎正准备出门,周身都笼罩在暖融融的光线里。 “姐姐……”黎予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依赖,“我这里下好大的雨,回不去了。” 耿星语看着她身后灰暗模糊的窗景和略显苍白的脸,脚步立刻顿住了。 她沉默了几秒,像是要在那片阴霾中找到一种连接的方式,然后径直走到窗边,将摄像头稳稳地对准了昆城窗外那片湛蓝如洗、一无杂质的天空,以及楼下沐浴在阳光中、显得格外宁静的街道。 “你看,”她的声音透过嘈杂的雨声传来,异常清晰而平稳,“我把我这里的阳光,分你一半。” 她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言语,只是就这样静静地举着手机,让屏幕这端被困于风雨的黎予,透过这方小小的电子窗口,长久地、贪婪地看着昆城那片毫无阴霾的晴朗天空。 十几分钟过去,直到黎予那颗被雨水浇得冰冷潮湿的心,奇迹般地被这无声的分享熨帖得温暖而平静,仿佛真的有一束来自昆城的阳光,穿透了沪城厚重的雨幕,直直地照进了她的心底。 当然,再契合的灵魂,也并非没有分歧的涟漪。一次关于某个当代艺术流派核心价值与历史地位的讨论,两人基于不同的知识背景、审美训练和价值取向,各执一词,争锋相对。 理性的辩论逐渐升温,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棱角和平日里少见的尖锐。视频里的气氛一度凝滞,变得有些僵硬,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带着点不欢而散的赌气和些许挫败感,甚至有些生硬地结束了通话。 然而,冷战从未真正属于她们。不过半小时,黎予的手机就响起了特别提示音。 是耿星语发来的一个长长的文档链接,里面是她迅速整理汇总的、关于那个流派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语境下的代表性评论、学术分析与批判文章,资料详尽,视角多元。 『或许你是对的,』紧随其后的是她的消息,语气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反思,『它的先锋性和破坏力,其价值确实需要放在更长的艺术史维度里,才能得到更公允的重新审视。』 黎予看着那条消息,几乎能立刻想象出她抿着唇、眉头微蹙、认真埋头查找资料求证的模样,心里的那点小小的不快和倔强,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融融的歉意与爱意。她立刻回复: 『我刚才语气也不好,太固执了,有点钻牛角尖。你提到的那个关于该流派在技术表现上的局限性问题,确实是我之前过于理想化、而没有考虑到的关键现实因素。』 争吵的微小芥蒂,在相互的理解、自省和主动的退让中,迅速消融殆尽。 反而让她们在这次思想的碰撞中,更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独立思考的光芒,以及那份即使观点相左,也依然愿意尊重对方、并努力为对方拓展认知边界的、深沉的爱与尊重。 日子就在这样不断的靠近、理解、无声的支持与偶尔带着火花的思想碰撞中,如清澈的溪水般潺潺流过,滋养着彼此成长的土壤。 那枚素银戒指的内壁,似乎也因为日夜的佩戴和指尖无数次的珍重摩挲,褪去了最初的微凉,变得愈发温润,紧密地贴合着皮肤的温度。 它们不再仅仅是相爱的信物,更像一个沉默而忠实的见证者,记录着两千公里之间,两颗心如何克服物理的阻隔,在各自成长的轨道上,不断调整频率,相互映照,最终达成更深、更稳固的同频共振。 她们依然热切地期待着下一次真实的、带有体温的拥抱,但不再像最初那样,觉得分离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纯粹的煎熬。因为她们在每一日的晨昏交替、每一句日常的分享、每一次思维的碰撞甚至是小小的争执与和解中,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 即使在看不见彼此的地方,她们也从未停止向对方靠近,无论是在知识的山脊上,在情感的深流里,还是在由每一天、每一句“我爱你”所共同构筑的,那片坚实、广阔而温暖的爱的疆域里。 四个月,被分割成一百二十多个日夜,在一条条信息、一通通电话、一次次隔着屏幕的凝视中,悄然流逝。 思念并未因习惯而变得浅淡,反而像陈酿,在时间的窖藏中愈发醇厚。但它不再是最初那种尖锐的、令人无所适从的疼痛,而是化作了一种绵长而坚定的力量。 她们都知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当绿萝抽出新的藤蔓,当习题堆叠成厚厚一摞,当戒指的边缘被摩挲得愈发温润——她们在看不见彼此的地方,正一步步,走向那个约定好的,在更高处相逢的未来。 第92章 春 四月,春天真正在昆城站稳了脚跟。阳光变得慷慨,毫不吝啬地洒满大街小巷,路边的树木抽出的新芽已舒展成嫩绿的叶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苏醒过来的、略带腥甜的暖香。 然而,这份万物勃发的生机,对于耿星语而言,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内在仍需小心翼翼维护的秩序。 她清楚地记得医生的叮嘱,春季是情绪最容易波动起伏的时期,光线的变化、气压的起伏,都可能成为潜在的压力源。 预约了定期复查,她独自一人去了那家熟悉的医院。候诊区里依旧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面容焦灼,有的眼神空洞,有的则由家人陪伴着,低声絮语。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又洁净的气味。耿星语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的边缘,感受着自己平稳却比平时稍快一些的心跳。她不是不紧张,只是学会了与这种紧张共处。 走进诊室,年长的女医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来了,耿星语。”她的声音有一种能让人稍稍安定的力量。 一系列的问答、量表评估,以及一些基础的生理检查。医生看着电脑屏幕上更新的数据曲线,又拿起之前的病历记录对比着,时不时用笔圈点一下。 第106章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声音。耿星语的视线落在医生桌角那盆小小的、长势喜人的多肉上,心里默默等待着“宣判”。 终于,医生转过椅子,正面朝向了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不错,真的不错。”她指着屏幕上的图表,“你看这个情绪稳定性的曲线,比去年同一时期平滑了很多,峰值和谷值都缓和了。焦虑和抑郁自评量表的分数也下降到了轻度范围,这是个非常积极的信号。” 她顿了顿,目光慈和地看着耿星语,“看来,你这段时间自身的努力,加上一个比较好的支持环境,起到了关键作用。脸色看起来也比上次有血色多了。” 耿星语静静地听着,心里那根自进门起就微微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了一些。 她能感觉到自己内在的变化,像一块被冰雪覆盖太久的土地,正在一点点解冻,虽然缓慢,但确实在进行。而医生的肯定,像一道确认的光,照亮了这条艰难的路。 “不过,”医生的语气转而变得严肃而郑重,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从不轻易给予盲目的乐观, “药,必须坚持吃,一天都不能漏,剂量也绝对不能自己调整。现在的稳定,是药物为你搭建的一个相对安全平稳的平台,让你有能力去进行心理上的修复和建设。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在春夏之交这种气候和光照变化剧烈的时期,神经系统比较敏感,更需要药物的保护。明白吗?” “我明白,谢谢您,医生。”耿星语郑重地点头,将医生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她接过新的处方单,纸张带着微凉的触感。 拿着处方去药房取了药,看着塑料袋里熟悉的药盒,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沉重或排斥,而是平静地将它们收进背包的隔层。 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瞬间包裹住她,带着真实的、暖洋洋的温度,驱散了医院里带来的那点阴凉。 她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想要分享生命中重要时刻的冲动,拿出了手机,点开了与黎予的视频通话。 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接起了。 屏幕那端,黎予似乎正在宿舍的阳台上,背景是晾晒着的、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的浅色衣物,以及沪城那片被高楼分割开的、但依然湛蓝的天空。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晾衣架,看到是耿星语的视频,立刻将衣架放到一边,整张脸都凑近了屏幕,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复查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她的声音急切而充满关怀。 耿星语看着屏幕里那张因为担心而微微皱起、却又努力表现出乐观的脸,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她往前走了一小段,找了医院花园里一个相对安静的、有树荫的长椅坐下,将手机拿稳,让自己的脸清晰地出现在镜头里。 “医生说,”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状态好多了。数据上看,情绪稳定了很多。”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陈述,但眼底那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光彩,却瞒不过黎予。 “真的吗?!太好了!”黎予几乎是瞬间就欢呼起来,声音清脆响亮,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比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还要耀眼,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喜悦和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她甚至兴奋地在阳台原地小小地跳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你做到了!” 看着黎予毫不掩饰的狂喜,耿星语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酸涩而温暖。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用一种比刚才更低沉、也更认真的声音,轻轻地说:“黎予,谢谢你。” 她顿了顿,目光透过屏幕,深深地望进黎予的眼睛里,仿佛想将自己的感激直接传递过去:“医生也说,外界的支持很重要。我的状态能好转……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你。”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带着非同一般的重量和坦诚。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地将自己艰难取得的进步,归功于这个闯入她生命、带来光和温暖的女孩。 然而,屏幕那头的黎予,在听到这句沉甸甸的感谢后,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却微微凝滞了,随即缓缓收敛了起来。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摇了摇头,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活泼跳脱不符的、近乎严肃的温柔。 “星语,”她唤她的名字,声音很稳,像山涧里沉静的溪石,“你弄错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耿星语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黎予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直直地望进她的心底,看穿了她那份潜藏在感激下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将对方视为“拯救者”的依赖心态。 “没有人能‘救’你,我也不能。”黎予的声音清晰而平和,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说教,只有平等的、真诚的交流, “真正能把你从那个黑暗泥潭里拉出来的,只有你自己。是你自己的手,你自己的力气,和你自己一次又一次,哪怕看不到光,也依然不肯放弃的挣扎。”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让这份认知能更深刻地传递过去:“我能做的,仅仅是在你自己拼命想要爬出来、想要拯救自己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她的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却字字珠玑,敲在耿星语的心上: “比如,在你不想吃饭的时候,想办法做点你爱吃的,或者只是点个外卖,确保你胃里不是空的。在你睡不着、思绪混乱的深夜,接着你的电话,听你语无伦次,或者只是安静地陪着你,直到你的呼吸变得平稳。在你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不强行破门,但会固执地、一遍遍地敲门,告诉你我在外面,没有离开。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在你取得一点点进步的时候,比你更高兴、更用力地为你鼓掌。” “真正强大的,一直是你自己。” 黎予的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里有心痛,有理解,但更多的是毫不掺假的敬佩, “是你在所有人都可能放弃的时候,选择了坚持吃药,忍受那些副作用。是你在情绪像海啸一样袭来时,努力地尝试各种方法去调整、去对抗。是你在那么痛苦、连呼吸都觉得费力的时候,依然没有放下笔,没有丢开书本,没有放弃走向一个更明朗的未来的可能性,也……没有放弃走向我。”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 “我做的,只是在你走这段很难、很难、看不到尽头的路时,帮你提了一下灯,让你看清脚下的一小步。或者,只是在你累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告诉你,没关系,可以休息一下,我会在这里等你。仅此而已。” 电话两端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医院花园里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宿舍阳台外有模糊的城市噪音,但此刻,她们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彼此通过电波连接的呼吸声。 耿星语握着手机,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团温暖而柔软的东西紧紧塞住,眼眶控制不住地迅速发热、湿润。 她一直将黎予视作驱散她生命严寒的太阳,是来将她从深渊中打捞起来的救赎。可直到这一刻,黎予这番清醒而坚定的话语,才像一道强光,照进了她认知的盲区。 她忽然明白,黎予给予她的,从来不是居高临下的“拯救”,而是最平等、最珍贵、也最有力的“陪伴”与“见证”。 黎予不是来代替她行走的,而是始终走在她身边,并无比坚信着她自己体内所蕴含的、行走的力量。 这种深层次的理解、尊重与信任,比任何甜蜜的情话或山盟海誓,都更深刻地触碰到她灵魂深处,抚平了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于依赖与自卑的褶皱。 她微微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努力将那股汹涌而上的、混合着感动、释然与巨大安心的热意逼退。 视线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落在黎予那双清澈、坚定、盛满了温柔力量的眼睛上。 她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了一个弧度,这个笑容不再带有任何沉重的负担,而是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释然,带着一种新生的、更加坚定的信心。 “嗯。”她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应了一声。这一个简单的音节里,包含了千言万语——她听懂了,她接受了,并且,她更加确信了自己前行的力量。 她知道了,她的战争,终究需要自己手持武器,一场一场地去打。但她不再恐惧,也不再感到孤独,因为她知道,她的战场上,有一位永远不会缺席的、最好的盟友。 她们是独立的弧,相互支撑,构成了稳固的拱券。她们是相隔遥远的经线,却共同环绕,划分出完整的、属于她们的世界。 而黎予看着屏幕里耿星语那双仿佛被清泉洗过、重新变得清亮、坚定,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神采的眼睛,也终于安心地、由衷地笑了。 第107章 她愿意永远做她的盟友,她的陪伴者,在她自己拯救自己的、那场伟大而孤独的征程中,献上自己全部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第93章 夏 春末夏初的气息愈发浓郁,昆城的白昼变得绵长。耿星语坐在书桌前,空气中似乎还隐约飘散着墨锭研磨开后特有的松烟清香。 面前摊开的不是数学习题,而是一张被她写写画画了很多遍的、关于未来一年规划的草稿,旁边还搁着一支小楷笔,笔尖的墨迹已干。 窗台上的绿萝藤蔓垂坠而下,绿意盎然,一如她心中那个经过无数个静心书写、反复斟酌后,愈发清晰和坚定的念头。 这个决定,并非在躁动中产生,而是在日复一日逐渐沉淀下来的清醒认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书法这条路,讲究的是水到渠成,是厚积薄发。 之前的动荡、休学、治疗,不仅打断了文化课的进程,更严重的是中断了她需要日日不缀、悉心涵养的笔下功夫。 那些落下的,不仅仅是知识点,更是手腕的稳定、对笔墨精微的控制力,以及沉浸在黑白世界里所需的那份纯粹心性。 以她目前恢复练习后的水准,去应对顶尖美术学院的书法专业考试,她知道,火候还差得远。 而另一个更深沉的驱动力,如同笔下暗藏的力道,源于对未来的勾勒。 那个未来里,不只有她倾心的翰墨书香,还有一个鲜明温暖的身影——黎予。 她不再满足于精神上的遥相呼应,她渴望的是地理上的靠近,是能更频繁地分享同一片江南的烟雨,是能在她想念的时候,一张高铁票就能触碰到真实的温度。 深思熟虑,在一个两人刚结束一日课业、氛围宁静的晚间视频通话里,耿星语轻轻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一方青田石素章,将这个重要的决定,慎重地铺陈在黎予面前。 “黎予,”她的声音带着书法生特有的沉静,却又比平时多了一份决断的力度,“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想和你商量一下。” 屏幕那头的黎予似乎刚画完草图,指尖还沾着点炭灰,闻言立刻抬起头,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凑近屏幕,眼神里满是专注: “嗯?什么事?你说。” “我……”耿星语的语气平稳而清晰,“我打算复读一年。” 黎予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没有出声打断,只是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准备好再复读一年了。”耿星语继续说道,坦诚着自己的评估,“不仅仅是文化课,更重要的是手上的功夫。之前统考的成绩不是很理想。书法这东西,骗不了人,落下了就是落下了,需要时间重新捡起来,而且想冲顶尖的学校,现在的积累还远远不够。” 她抬起眼,眸光清亮而坚定,“我不想将就。所以,我已经在准备重新参加艺考了。而且,目标也不再是之前考虑的川美。”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清晰地说出了那个承载了更多重量和期望的名字:“我想考国美的书法系。” 国美。这不仅是中国艺术教育的顶尖殿堂,其书法专业更是底蕴深厚,名家辈出。 更重要的是,它坐落在杭城——一个与黎予所在的沪城,同处于长三角核心圈,高铁穿梭便捷,几乎可以算是“同城”的距离。更好的学术氛围,更高的艺术平台,以及,触手可及的相聚。 然而,追求更高的艺术境界,也意味着需要投入更漫长的准备期。 耿星语没有回避这个现实问题,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坦诚的考量: “这意味着……如果我决定复读,并且目标是国美书法系,我们可能……还需要异地更长的时间。不是之前预估的几个月,很可能是一年,甚至,如果第一年结果不理想,可能需要更久。” 她说完了,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黎予,等待着她的反应。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学业和职业路径的抉择,更是一个直接影响她们未来相处时光的重要议题。 黎予在短暂的沉默中,迅速消化着这个信息。她的目光掠过耿星语身后书架上那一排排整齐的法帖和卷起的宣纸,最终落回耿星语脸上。 她没有先去计算那“更长异地”的时间,而是首先看到了耿星语眼中那簇对于书法艺术本身不容置疑的虔诚与热爱,以及那份不愿亵渎这门古老艺术、定要登堂入室的决心。 几秒钟后,黎予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那笑容如同冲破云层的阳光,温暖而充满力量,不带一丝阴霾。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她的语气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快,“看你那么严肃,吓我一跳。” 她身体前倾,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眼睛像蕴藏着星星,无比认真地看着耿星语: “没有任何事情,比你自己的人生追求,比你想成为什么样的艺术家,更重要。”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毫无保留的支持,“你想复读,那就安心复读。你想考国美书法系,那就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学术高地,你值得去那里深造,我一百个、一千个支持!” 她完全略过了“更长异地”可能带来的个人情感成本,毫不犹豫地将耿星语的艺术生命和个人成长放在了首位。 “至于要多等一段时间……”黎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是全然的理解和豁达,“一年算什么?两年又怎样?我们已经证明了,距离打不垮我们。多出来的这些时间,是为了让你能更扎实、更从容地走进你梦想的学术殿堂。我等你啊,这根本不需要犹豫。” 她说着,伸出食指,隔空轻轻点了点屏幕,眼神温柔得能融化一切:“而且,国美在杭城啊!想到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在西湖边散步,在南山路看展,我就觉得……哇,这复读一年太值了!我们的未来简直闪闪发光!” 耿星语听着黎予这番没有丝毫犹豫、充满了理解、信任与无限憧憬的话语,心中那一点点关于“延迟相聚”的歉疚和忐忑,瞬间烟消云散。 一股坚实而温暖的力量,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比任何誓言都更让她感到安稳和充满斗志。 她不需要过多解释书法专业的特殊性,不需要阐述复读的必要性,黎予懂她,并且用最坚定的姿态,为她的艺术理想保驾护航。 “嗯。”耿星语重重地点了点头,鼻腔有些发酸,眼底闪烁着晶莹而坚定的光芒,所有的感动与承诺,都凝聚在这个郑重的音节里。 她知道,她的笔墨之路有了最坚实的后援。而这份毫无条件的支持,将化作她接下来这一年,在墨香与古籍中、在日复一日的临帖与创作中,甘之如饴、奋力前行的最温暖的底气。 她们共同描绘的未来蓝图,因为这一个勇敢的决定,变得更加清晰、璀璨,充满了在艺术高峰和人生路上终将交汇的笃定。 黎予的支持像温暖的堡垒,让耿星语内心充满了前行的力量。 然而,现实的另一面,总需要去面对。兴奋的余温还未完全散去,黎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轻声问道: “那……这件事,你爸爸他知道吗?” 屏幕里,耿星语脸上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她沉默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些:“还没。不想那么早跟他说。” 黎予理解她的顾虑,那个家,那个父亲,带给她的压力和伤害实在太多了。但思索片刻,她还是温和地劝道: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跟他多说。但复读一年,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程序上,他作为父亲,终究还是有知道的权利。而且……如果他能从正面支持,哪怕只是一点,你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耿星语垂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的边缘。她知道黎予说的是对的,是理智的。她无法完全绕开耿峰,独自完成这一切。 内心深处,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期待那个名义上的父亲,能有一次,仅仅一次,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的选择。 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 “我准备时机成熟一点再跟他正式谈。现在,不想让那些事情影响心情。” 她看向黎予,眼神里带着依赖和信任,“我想先和你一起,好好规划一下这一年,想想我们以后在杭城的日子。” 黎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想让父亲的阴影过早地笼罩这个充满希望的决定。她用力点头,笑容重新变得温暖而有力: “好!那我们就不想那些!先好好规划我们的未来!” 接下来的时间,视频通话变成了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未来畅想会。她们隔着屏幕,用手指在空气中划着地图,讨论着国美象山校区附近有哪些好吃的馆子,幻想着周末黎予从沪城坐高铁到杭州东站,耿星语去接她,然后两人手牵手在西湖边的长椅上晒太阳,或者一起去逛书法用品店,黎予帮她挑好看的宣纸,耿星语则答应教黎予写最基本的笔画…… 第108章 她们甚至开始讨论,等耿星语考上国美,要不要在学校附近租一个小房子,那样黎予周末过来就更方便了。 黎予兴致勃勃地说要把它布置得温馨又充满艺术气息,要有大大的书桌给耿星语练字,也要有舒服的沙发让她自己画设计稿。 “到时候,我就可以经常尝到你的手艺了!”耿星语笑着说,眼里闪着光亮。 “那必须的!保证把你喂得饱饱的!”黎予拍着胸脯保证,表情夸张又可爱。 那一刻,所有的现实阻碍、时间的延迟,仿佛都在她们对共同未来的热烈描绘中消融了。 距离不再是无情的阻隔,而是通向更美好相聚的、值得等待的旅程。她们沉浸在由爱意、梦想和期待编织出的美好蓝图里,仿佛已经能触摸到那个在西湖涟漪与翰墨书香交织下的、闪闪发光的未来。 至于告知耿峰可能带来的风雨,暂时被她们心照不宣地搁置在了憧憬之外。此刻,她们只想尽情享受这份属于她们的、充满希望的甜蜜规划。 第94章 炽年 图书馆的灯光是均匀的冷白色,倾泻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和伏案的人影上,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营造出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的氛围。 黎予正深陷在一道复杂的空间解析几何题中,眉峰微蹙,指尖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快速划动着辅助线,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抽象的点和面。 就在这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幽微的光线在昏暗的桌面上圈出一小片醒目的区域。是耿星语的消息。 『有点困了。』 黎予的思绪还没完全从三维坐标系里抽离,目光扫过这行字,下意识就切换到关心模式,指尖悬在键盘上,准备键入“那早点休息”。 然而,没等她发送,第二条消息如同预料到她的反应般,紧追不舍地跳了出来: 『想抱着什么东西睡。』 她眨了眨眼,试图将注意力从数学符号切换到这个问题上,大脑却因为长时间的高速运算而显得有些迟钝,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般的认真,呆呆地回复: 『抱枕头?』 耿星语的回复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枕头太软』 黎予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仿佛在解一道新的难题。她努力思考着替代方案,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铅笔,试图在有限的选择中找出最优解: 『那……抱被子?卷起来?』 她甚至在心里模拟了一下,觉得这个方案似乎可行,既能提供支撑,又有一定的体积。 发送过去后,屏幕那端陷入了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这沉默让黎予从解题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开始觉得刚才的对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看着那句“想抱着什么东西睡”,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就在她开始感到一丝不自在时,新消息终于抵达。 『算了,还是想你。』 这短短六个字,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穿透了图书馆冰冷的空气和黎予刚才还沉浸在学术中的屏障,直直撞进她心里。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解释,又像是为了加深效果,在恰到好处的两秒停顿后,黎予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在屏幕那头抿唇轻笑的模样,又一条消息补充进来: 『比较……暖和。』 “轰——” 一股汹涌的热意毫无预兆地从脖颈冲上头顶,黎予感觉自己的脸颊在瞬间烧了起来,耳根更是烫得惊人。 图书馆里极致的安静,此刻将她身体内部的动静无限放大——心脏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声音震耳欲聋,她几乎怀疑旁边的人也能听见。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指尖因为突如其来的慌乱而有些不听使唤,打字时甚至按错了字母,不得不删掉重来: 『我……我在图书馆!』 她试图用强调地点来掩饰自己的失措,仿佛在提醒对方,也像是在告诫自己,这里是需要绝对安静的圣地。 耿星语回得飞快,语气里那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辜感几乎要溢出屏幕: 『我知道啊。所以让你好好复习。』 后面紧跟的那个洁白乖巧、长耳朵温顺垂下的兔子表情包,此刻在黎予看来,简直充满了“阴谋得逞”的狡黠。 黎予瞪着那个表情包,再回想起前面那几句层层递进、最终图穷匕见的话——从“困了”到“想抱东西”,再到嫌弃枕头被子,最后直白地指向“想你”和“暖和”…… 这根本就是一场有预谋的、精准的阴谋。而她,居然还傻乎乎地认真思考了“抱被子”的可行性! 一股混合着极度羞涩、被戏弄的懊恼以及心底无法抑制泛起的甜意的复杂情绪,让她简直欲哭无泪。 最终还是没忍住,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手臂里,藏在臂弯的阴影下,偷偷地、无声地弯起了嘴角,那笑意从眼底漫上来,驱散了方才解题带来的疲惫,也让周遭冰冷的空气,似乎都染上了几分莫名的暖意。 这股被“撩”得心尖发颤的后劲,在她考完试后,迅速转化为了实际行动。 黎予像是接到了一个甜蜜而神圣的隐藏任务,整个人都投入了一种神秘兮兮的兴奋状态。 每当耿星语好奇地问起她最近在忙什么,她要么眼神飘忽地搪塞“就……普通的课业啊,还有一些社团的杂事”,要么就故意卖关子,眼睛亮闪闪地说:“在准备一个惊喜!现在绝对不能告诉你!” 耿星语虽然被她勾得心痒,但看她那副明明藏不住笑意又要拼命掩饰的可爱模样,便也配合地不再追问,只是偶尔在视频时,会敏锐地捕捉到她书桌角落露出的不寻常迹象—— 一小簇蓬松的白色填充棉,或是一截与她的设计稿毫无关联的、色彩明快的缝纫线。 而黎予的“秘密工坊”早已悄然运转。 她租用了学校手工社那台老式但可靠的缝纫机,在无数个挑灯的夜晚,对着自己反复修改、画满了标注的设计图稿,开始了笨拙却倾注全情的创作。 她跑了好几家材料店,精心挑选了触感最柔软亲肤的棉布,绿色的布料明亮活泼,用来代表自己;紫色的布料沉静温和,代表耿星语。 裁剪、缝合、填充……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小心翼翼,反复调整。 针脚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逐渐整齐,手指被针尖扎破了好几次,拆线重缝更是家常便饭。但每当她看着那两个逐渐饱满起来、初具人形的小家伙,想象着耿星语拥它们入眠的情景,所有的疲惫和那一点点小挫折便都化作了更坚定的动力。 她甚至在两个小玩偶的背后,用同色系的、更细的绣线,极其隐秘地绣上了她们名字的缩写,像是刻下了一个只有她们知道的秘密印记。 当两个棉花玩偶终于完全成型,并且通过了黎予本人“严格”的拥抱测试—— 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睡了一整晚,确认舒适度和耐抱度都达标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并没有立刻寄出,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并排放在自己桌子,找好角度,拍了一张充满成就感的照片,发给了耿星语。 『当当!惊喜预览!快给它们取个名字!』黎予的语气充满了期待。 昆城那边,耿星语看着照片里那两个憨态可掬、神韵竟有几分酷似她们二人的小玩偶,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拂过,软得一塌糊涂。她仔细端详着,目光尤其停留在那个沉静的紫色小人上,沉吟片刻,回复道: 『紫色的这个,是我吗?叫“长明”吧。』 黎予好奇:『是不是很像你!长明?有什么寓意吗?』 耿星语的回复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经历过黑暗的人才懂的祈愿:『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长命百岁。』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黎予瞬间感受到了那份沉重而温柔的善意。 她心里一酸,又涌起无限的怜爱。她看着那个绿色的、笑盈盈的小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之前好像说过,不喜欢春天?』 耿星语:『嗯。春天……病情容易反复,不太稳定。』 黎予明白了,那是与痛苦记忆挂钩的季节。她想了想,又敲下一行字:『那你喜欢夏天吗?』 这次耿星语回得很快,语气也轻快了些:『喜欢啊。而且,还没有和你一起度过夏天。』 这句话像一缕明亮的光,瞬间照进了黎予心里。她看着自己那个笑容灿烂的紫色小人,灵感涌现: 『那这个绿色的,就叫“炽年”,我们要一起过很多个热乎乎的夏天!』 耿星语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扑面而来的热烈,忍不住笑了,又调侃道: 第109章 『名字取得挺好。就是……黎大师,这两个娃娃的头发,是不是有点太随性了?』 照片里,玩偶的“头发”只是用毛线简单缝制,确实带着点抽象派艺术的气息。 黎予理直气壮地回复:『嘿嘿,这就不是我的专业范围了!等着你来帮忙打理呢!』 玩笑过后,黎予才心满意足地将两个被赋予了名字和生命的小玩偶——“长明”与“炽年”,仔细地放入铺了柔软拉菲草的礼物盒中,系好丝带,仿佛送出了两个小小的、浓缩着爱与期盼的信使,预约了前往昆城的旅程。 寄出快递的当天,她算准时间,在耿星语大概率会收到包裹的时候,发了一条消息: 『“长明”和“炽年”已经出发去找你啦!请耿星语同学签收后,务必妥善照顾!』后面跟了一个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小狗表情。 当耿星语真正拿到那个盒子,亲手触碰到这两个柔软而温暖的小家伙时,那种感觉远比看照片要来得更加真切和震撼。 她将“长明”和“炽年”并排放在自己的枕边,看着它们一个沉静温和,一个灿烂热烈,仿佛是她与黎予的缩影。她用手指轻轻抚过“长明”背后那隐秘的“gxy”绣线,又碰了碰“炽年”弯弯的笑眼,一股汹涌的暖流将她紧紧包裹。 她立刻给黎予拨去了视频,电话接通,映入眼帘的是黎予那张写满期待、又带着点紧张的脸,像个交了手工课作业等待评分的孩子。 “收到了?”黎予的声音雀跃中透着一丝不确定,“喜欢吗?我手工可能有点糙……” “很喜欢。”耿星语打断她,声音微微沙哑。她将镜头对准了枕边的玩偶,指尖轻轻点了点它们,“这就是你偷偷忙了那么久,孵出来的两个小家伙?” “对啊!”看到耿星语眼底真切的喜爱,黎予彻底放心,笑容绽放得无比明亮,“这样,你以后就不用嫌弃枕头太软,被子太大了。 想抱的时候,就有‘我们’可以抱了让她们监督你睡觉,好不好?” 耿星语看着屏幕里那个为她将思念一针一线缝制成实体的女孩,再看着枕边这两个承载着名字、寓意和无限温柔的小小身影,感觉心底那片曾因孤独和伤痛而冰封的角落,正被这扎实而具体的暖意彻底融化、填满。 她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玩偶,然后抬起头,望向屏幕里的爱人,目光如水,声音轻柔却无比郑重: “嗯。以后就抱着它们睡。” “谢谢你,黎予” 从那天起,耿星语的床头,便正式住进了两位小小的守护者。 它们并排依偎着,一个沉静如夏夜,一个炽热如盛夏,安静地陪伴着每一个夜晚,也守护着那个关于即将到来的、以及未来无数个夏天的约定。 黎予用她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将跨越千里的思念与陪伴,化作了可触可感的温暖,夜夜安放在她爱人的枕畔,也安放在她们共同期许的、那个明亮而漫长的夏季里。 第95章 长明 昆城的空气愈发燥热。第二次统测结束,耿星语走出考场,心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添了几分底气。 这段时间心无旁骛的投入,笔下功夫的稳步恢复,让她在考场上发挥得比预期更好。成绩虽未公布,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离那个目标又近了一步。 这份难得的、扎实的进步,像一小簇温暖的火苗,在她心里跳跃着,也给了她一丝勇气——或许是时候,该面对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了。 她选择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估摸着耿峰应酬结束、可能心情尚可的时间,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接通时,背景音还算安静,只有电视的微弱声响。 “爸。”耿星语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嗯,星语啊,什么事?”耿峰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松弛,听起来情绪不算坏。 “我第二次统考刚考完,感觉……比上次好很多。”她先报了个喜讯,试图让谈话有个好的开端。 “哦?那不错。”耿峰的语气听起来确实缓和了些,“那接下来也好好复习,别松懈。” 耿星语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无法再回避核心问题。“关于文化课和高考……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认真商量一下。”她停顿了一下,清晰地说了出来,“我决定复读一年,明年再考。目标是国美的书法系。”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连电视的背景音都仿佛被掐断了。几秒后,耿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像一块冰砸破了短暂的平静: “你说什么?!复读?!耿星语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还有个把月就高考了你跟我说复读?!” “我很清醒。”耿星语握紧了手机,指尖用力到泛白,努力维持着语气的稳定,“正是因为统考结束了,我更清楚自己的水平和差距。国美不是随便能上的,我需要更多时间准备,尤其是文化课,之前落下的太多,今年仓促去考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那你觉得什么有意义?!”耿峰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汽油,瞬间爆燃,“多混一年有意义?写那些破字有意义?!我花钱供你吃穿上学,是让你这么任意妄为的吗?!啊?!” “这不是任意妄为,这是对我自己未来的负责!”耿星语试图解释,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书法是我的专业,是我的理想!国美是最好的平台……” “理想?狗屁理想!”耿峰粗暴地打断她,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砍向她最珍视的东西,“理想能当饭吃?能当钱花?你看看现在社会上,哪个学艺术的有大出息?啊?不就是写写毛笔字吗,摆弄那些虚的有什么用?!我看你就是不想面对压力!就是想偷懒!” “我没有偷懒,”耿星语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却依旧倔强地反驳,“我在努力!” “努力?你要是真努力,之前会搞成那副鬼样子?!动不动就要死要活!” 耿峰像是找到了最有力的攻击点,将她最痛苦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并用最恶毒的方式扭曲它,“我看你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还国美?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耿星语猛地提高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你没有资格否定我的努力!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我是你爸!”耿峰的咆哮几乎要震破听筒,“我告诉你耿星语,你要是敢复读,以后就别想我再给你一分钱!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就使多大的本事去!我看你离了这个家能活几天!”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耿星语所有的期望和坚持。她所有的努力,所有对未来的规划,在父亲眼里,原来只等同于“钱”和“离了家活不了”。 那些曾经支撑着她的、关于理解和支持的微弱幻想,彻底粉碎。 她没有再争吵,也没有力气再反驳。极致的愤怒和伤心过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电话那头,耿峰还在不依不饶地咆哮着,各种难听的、侮辱性的话语不断传来,但她好像都听不清了。 那些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几个尖锐的词汇反复穿刺着她的耳膜——“没用”、“丢人”、“妄想”、“白费钱”……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噪音中,一个极其清晰、冰冷、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钻了进来: “……你那么痛苦你怎么不去死啊?死了倒清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耿星语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握着手机,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连心跳都好像停滞了。 耳边只剩下那句恶毒到极致的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复回荡,放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在她的灵魂上。 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默默地、僵硬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耿星语没有去捡。她缓缓地、缓缓地蜷缩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没有哭声,没有抽噎。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和一种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与绝望。 之前因为统考顺利而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信心和勇气,在此刻,被父亲那句足以杀人的话语,彻底击得粉碎。状态,无可避免地,再次急转直下,跌入了更深的、更黑暗的冰窟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她无声碎裂的世界。 时间在死寂中不知流逝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已过了一个世纪。 耿星语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第110章 父亲那句恶毒的话,如同最阴冷的毒液,在她血管里蔓延,冻结了所有的感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自我怀疑。 就在意识快要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时,枕边一抹明亮的绿,突兀地撞入了她低垂的、空洞的视野。 是那个代表着黎予的、笑容灿烂的棉花玩偶。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圆圆的脸上,针线绣出的月牙眼弯着,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她,带着黎予特有的、毫无阴霾的温暖和固执的生机。 一瞬间,那个在江边因为她一句“喜欢烟花”就兴奋地跑去买烟花的黎予。 那个在雨里给她撑伞的黎予。 那个笨拙地缝制出这两个玩偶的黎予。 那个说“想抱的时候就有‘我们’”的黎予…… 无数个黎予的画面,带着磅礴的生命力,强行冲破了厚重的冰层,照进了她几乎要放弃的世界。 “没有人能‘救’你,我也不能。真正能把你从那个黑暗泥潭里拉出来的,只有你自己。” 黎予曾经说过的话,在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是啊,能救她的,只有自己。 如果她现在倒下了,放弃了,那黎予所有的陪伴、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相信,又算什么?她不能让那个把她从深渊边一次次拉回来的女孩失望,不能让那个用尽全力温暖她的人,最终只换来一片冰冷的虚无。 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力量,从那抹紫色中,从那些温暖的回忆里,生生不息地汲取出来。她不能死。她不能放弃。她还有约定,还有想要并肩同行的人,还有想要抵达的、有黎予在的未来。 她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头。眼神依旧破碎,脸色苍白如纸,但眼底最深的地方,那簇名为“为了黎予”的火苗,艰难地、顽强地重新点燃了。 她扶着墙壁,颤抖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床边,拿起了手机。开机,无视了所有来自耿峰的未接来电和辱骂短信,径直点开了与黎予的对话框。 她需要告诉她。她不能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她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省略了最伤人的细节: 『和我爸说了复读的事。吵得很厉害。他说不会再给我任何支持。』 消息发出去后,她脱力般地坐在床沿,等待着。几乎是在下一秒,视频通话的请求就弹了出来,急促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耿星语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平复一下情绪,才按下了接听。 屏幕亮起,黎予的脸瞬间占满了屏幕,她的背景似乎是宿舍,但她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声音又急又痛: “你怎么样了?他现在还在骂你吗?你没事吧?!” 耿星语看着屏幕里那双盛满了关切和心疼的眼睛,鼻腔一酸,差点又要落泪。她强行忍住,偏过头,避开了黎予直接的视线,声音低哑却尽量平稳地回道: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吵了一架。已经结束了。” 她试图轻描淡写,但那浓重的鼻音、泛红的眼眶,以及脸上无法掩饰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疲惫和苍白,根本骗不过黎予。 黎予的心狠狠揪紧了。她太了解耿星语,她的“没什么大问题”往往意味着问题已经严重到让她习惯性地自我封闭和承受。 看着她那副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黎予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的理智和权衡在瞬间都被抛到了脑后。 “你等着。”黎予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冷静和果断,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耿星语还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就看到屏幕那头的黎予已经开始快速动作起来。 “黎予?你在干嘛?”耿星语有些茫然地唤了她一声。 “我查一下最快的航班。”黎予头也不抬,语气专注而迅速,“你别挂,就这样开着。” “你不用……”耿星语下意识地想阻止,她觉得这样太兴师动众,太麻烦黎予了。 “你等一下,”黎予难得用如此强硬的语气打断她,目光从手机屏幕抬起,深深地看了耿星语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心痛和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坚定,“姐姐,好好待在房间里,哪里也别去,等我。” 第96章 奔赴 说完,她不再给耿星语任何反驳的机会,迅速下单、支付。整个过程快得惊人。然后,她将手机拿稳,对着屏幕,清晰地说道: “我买了最近一班去昆城的机票,晚上十一点到。你现在,去洗把脸,然后到床上躺着,或者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保持视频畅通,我要看着你。” 耿星语看着她一系列行云流水、不容置疑的操作,听着她带着强硬却充满保护欲的话语,所有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无声地汹涌而下。 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冰冷,那泪水里,混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被理解的委屈,被珍视的感动,以及…… 一种终于不用再独自硬扛的、巨大的安心感。 她看着屏幕里那个为了她,毫不犹豫跨越千里奔赴的女孩,哽咽着,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她用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单音,回应了那份不容拒绝的守护。 黎予看着屏幕里终于肯卸下伪装、脆弱流泪的耿星语,心疼得无以复加,语气也瞬间柔软了下来:“别怕,我很快就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视频一直没有挂断。黎予一边匆忙地往背包里塞行李,一边时不时地跟耿星语说话,有时是叮嘱她喝点热水,有时是跟她讲自己路上看到的趣事,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而耿星语就依言靠在床头,听着黎予的声音,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仿佛在冰冷的海水中,抓住了一根最坚实的浮木。 当黎予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一身风尘和夜晚的凉意,真正站在耿星语出租屋门口时,已经是深夜。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耿星语站在门后,穿着单薄的睡衣,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像一只受惊后久久无法回神的小鹿。 黎予什么也没问,一步跨进门内,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眼前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她的怀抱带着室外的微凉,却有着足以驱散一切严寒的、滚烫的温度和力量。 耿星语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彻底软了下来,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给了这个怀抱。 她把脸深深埋进黎予的肩窝,闻着她身上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一直强撑着的、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她没有再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黎予,仿佛要将自己融入对方的骨血之中。 黎予感受到怀里人细微的颤抖和全然依赖的姿态,心疼地收紧了手臂,在她耳边,用最轻柔却最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我来了。” “别怕,我在这里。” “什么都别想,我会陪着你。” 在这个充满绝望的夜晚,黎予的奔赴,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光,虽然无法立刻驱散所有阴霾,却足以照亮前路,告诉那个在黑暗中独自挣扎的人—— 你从未被放弃,也绝不会独行。 在黎予坚定而温暖的陪伴下,耿星语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那个夜晚带来的尖锐痛楚,被黎予无声的拥抱和持续的守候慢慢熨帖,虽然伤痕仍在,但至少不再流血不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两人窝在沙发里,窗外是昆城渐沉的暮色。黎予握着耿星语微凉的手,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提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星语,关于复读的费用,还有接下来一年的生活……”黎予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全然的担当,“你爸爸那边……既然他那样说了,我们就不指望了。你放心,我有。” 她拿出手机,调出账户余额的页面,虽然不是什么巨额数字,但对于一个学生而言,已是笔不小的积蓄。 “我之前兼职攒了些工资,加上大一大二拿的几笔奖学金,一直没怎么动。支撑你一年的学费和基本生活开销,应该足够了。”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你只管安心备考,其他的,交给我。” 耿星语安静地听着,看着黎予手机屏幕上那串代表着无数个日夜辛苦兼职和挑灯夜读换来的数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翻涌。 她没想到,黎予连这一步都为她想到了,并且如此毫不犹豫地,将她自己辛苦积攒的“底气”全数奉上。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侧过头,静静地看了黎予许久,目光复杂,有感动,有心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骄傲与无奈的笑意。 第111章 最终,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却带着几分真实笑意的弧度。 “黎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调侃,又透着认真的意味,“你还真当我山穷水尽,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黎予愣了一下。 耿星语没有直接解释,而是伸手,从沙发角落拿过自己的平板电脑,熟练地解锁,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然后递到黎予面前。“喏,看看这个。” 黎予带着满腹疑惑接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几个线上平台的店铺后台界面和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 有售卖她自己精心设计排版的电子字帖、书法入门基础教程的;有承接的一些商业logo字体设计、海报文字设计的订单记录。 甚至还有她之前一些练笔的扫描稿,经过简单处理,做成古风电子装饰画在相关平台售卖,销量竟也出乎意料地不错。虽然每一笔单子的金额都不算巨大,但零零总总、细水长流地积累下来,竟也形成了一笔相当可观、并且仍在持续稳定流入的“小金库”。 “之前……状态最不好的那段时间,有时候整夜睡不着,或者情绪低落得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靠反复写字、画点简单的东西来让自己静下来,专注进去,逃避现实。” 耿星语语气平静地解释着,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不知不觉,也摸索着把这些东西放到网上,没想到真的有人喜欢,慢慢就攒下了一些。”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黎予,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但更清晰的,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不愿完全依附于任何人的独立和倔强, “虽然比不上你的‘巨款’,但应付我接下来这一年的基础开销,应该还是够的。你的钱,是你起早贪黑、一笔一画辛苦挣来的,你自己好好留着,以后用在你自己的梦想上。你的这份心意,我收到了,真的,比什么都重。但复读这条路,我想……尽可能靠我自己先走着。” 黎予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些设计精美、分类细致的商品页面,看着那一条条真实的、累积起来的交易记录,再看看眼前这个看似沉静柔弱、甚至带着病态苍白,内心却蕴藏着如此顽强生命力和独立精神的恋人,一时之间,竟震撼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耿星语早已不是那个初识时、需要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全方位呵护的、易碎的琉璃娃娃。 在那些她不曾完全参与、甚至一无所知的、与痛苦抗争的日日夜夜里,耿星语已经默默地、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和毅力,在绝望的缝隙中,为自己凿开了一条小小的、却能支撑她尊严与梦想的、坚实的前路。 一股强烈到无法言喻的敬佩、心疼与为她感到的无比骄傲,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黎予的心脏。 她没有因为自己的付出被“拒绝”而感到丝毫失落或尴尬,反而为耿星语展现出的这份惊人的韧性和独立意识,感到由衷的、巨大的喜悦和欣慰。 她迅速收起手机,像是藏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笑容重新变得明亮而洒脱,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好!没问题!那我们耿老板自己搞定,绰绰有余!我的钱就当是战略备用资金,随时听候耿老板调用,绝对不干涉内政!” 现实生活的重压,在这番相互体谅、彼此尊重、灵魂高度共鸣的对话中,似乎悄然被化解了,变得不再那么狰狞和可怕。 黎予在昆城陪了耿星语五天。这五天里,她们没有过多地去谈论那不愉快的争吵,也没有沉溺在负面情绪里。黎予陪着耿星语去教室,在她练习时安静地在旁边看书。 她们一起去超市买菜,黎予下厨做耿星语喜欢的菜;晚上相拥而眠,黎予用稳定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驱散耿星语深夜可能袭来的不安。 五天的时间短暂却足够充电。耿星语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眼神里重新有了专注和光。黎予知道,她必须回去了,沪城还有她的学业和未完的设计项目。 离别的那天清晨,昆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耿星语执意送黎予去机场。 在安检口外,黎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耿星语,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丝,叮嘱道: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别熬太晚。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无论几点。” “嗯。”耿星语点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被安抚后的平静和坚定,“你也是,别光顾着担心我,自己也要注意休息。路上小心。” 黎予笑了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结实的、短暂的拥抱。“加油,耿星语。国美见。” “国美见。”耿星语在她耳边轻声回应。 松开怀抱,黎予转身走向安检通道,没有再回头,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姿态潇洒。 耿星语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直到完全看不见。机场广播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周围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她独自站在哪里,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孤单和失落。 她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是黎予刚刚发来的消息: 『已过安检,一切顺利。记得想我。』 后面跟了一个抱着爱心的小狗表情。 耿星语看着那条消息,又抬头望了望黎予离开的方向,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转过身,撑开伞,走进了昆城迷蒙的雨幕中。 步伐,是坚定的。 黎予的奔赴像一剂强效的稳定剂,而她的离开,并非抽离,而是将那份温暖和力量沉淀了下来,化作了耿星语独自前行时,内心里最坚实的地基。她知道,接下来的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的行囊里,装满了爱与勇气。 第97章 未来 六月的热浪席卷了昆城,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耿星语放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 考场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解脱、疲惫与隐约亢奋的气息。她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立刻欢呼或讨论答案,只是安静地收拾好文具,走出考场。 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在额前,看着校门外熙熙攘攘等待的家长人群,心里却异常平静。 持续数年的漫长备战,夹杂着病痛的挣扎、家庭的冲突与情感的波折,在这一刻,似乎都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无论结果如何,她已倾尽全力。 回到出租屋,环顾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孤独与奋斗日夜的小空间,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当下环境、立刻奔向某个地方的冲动,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她拿出手机,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飞往沪城的机票。没有提前告诉黎予。她想给她一个惊喜。 次日下午,当耿星语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黎予学校宿舍楼下时,心脏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跳动。 楼门口不断有学生进出,欢声笑语萦绕耳畔,她却只觉得周遭的声音渐渐模糊,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了,那边传来黎予熟悉又带着点背景杂音的声音,似乎还有些不耐烦: “喂?星语?你不是考完了吗,这个时候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吗?” 耿星语听着她抱怨的语气,想象着她此刻对着电脑皱眉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她抬头望向黎予宿舍所在的那扇窗户,轻声说:“嗯,考完了。” 然后,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继续说道:“所以,我来了。” “啊?来了?来哪儿了?”黎予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 “在你宿舍楼下。”耿星语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往下看。”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 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椅子被猛地推开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以及黎予室友疑惑的询问声,但黎予似乎完全没顾上回答。 “你……你站着别动!不许动!我马上下来!” 电话被仓促挂断。 耿星语放下手机,抬头凝望着宿舍楼的出口。不过短短几十秒,她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楼道里冲了出来,头发有些凌乱,身上还穿着居家的宽松t恤和短裤,脚上甚至趿拉着一双凉拖。 黎予在门口刹住脚步,目光急切地扫过人群,瞬间就锁定了站在不远处、穿着简单白t恤和浅色牛仔裤、风尘仆仆却眉眼含笑的清瘦身影。 她几步就冲到了耿星语面前,胸口因为奔跑而微微起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声音因为极度的惊喜和刚才的奔跑而变了调: “姐姐?!你……你真的……你怎么……来了?!” 耿星语看着她这副急匆匆跑下来、又惊又喜、连鞋子都来不及换的样子,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眼底漾开了温柔而明亮的笑意。 第112章 “嗯,考完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然后就……飞过来了。” 话音未落,黎予已经一步上前,张开双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这个拥抱,比以往任何一个隔着屏幕的思念都要真实和滚烫。 黎予的手臂环得很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来了也不说一声!吓死我了” 耿星语回抱住她,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温度和激动的心跳,鼻尖萦绕着黎予身上熟悉的、带着点颜料和阳光的味道,一直漂浮不定的心,在这一刻终于稳稳落地。 她轻轻拍了拍黎予的背,语气带着纵容的歉意:“想给你个惊喜嘛。” 宿舍楼前来往的学生们看着门口紧紧相拥的两人,都投来善意的目光。 黎予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但手还紧紧拉着耿星语的手腕,像是怕她一眨眼就消失。她上下打量着耿星语,眉头微蹙:“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有好好吃。”耿星语无奈地笑,“考试消耗大而已。” 黎予却不依不饶,拉着她和行李箱就往宿舍楼里走: “不管!反正接下来几天,必须给你补回来!”她兴奋地开始规划,“先跟我回宿舍,你休息一下,我收拾收拾,晚上带你去吃那家你上次说想吃的本帮菜!然后我们去看外滩夜景!明天我们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安排,整个人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快乐小鸟。耿星语任由她拉着,安静地听着,看着黎予因为她的到来而光芒四射的侧脸,一种巨大而安稳的幸福感,如同温润的水流,将她缓缓包裹。 一种巨大而安稳的幸福感,如同温润的水流,将她缓缓包裹。那些挑灯夜战的艰辛,那些不被理解的委屈,那些独自承受的压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处,变得值得。 她来到这里,不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她是来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是来验收自己穿越风雨后的成长,也是来亲手触碰,她们共同描绘的那个、闪闪发光的未来的边缘。 高考结束了。 一段新的旅程,正在她们紧握的双手中,悄然开始。而这一次,她们将离得更近,或许,再也不必分离。 接下来的几天,黎予化身最热情也最蹩脚的“地陪导游”,拉着耿星语的手,足迹遍布了沪城的角角落落,更将她自己的生活,毫无保留地铺陈在耿星语面前。 她们首先逛遍了黎予的大学校园。黎予指着每一栋有故事的教学楼、每一个她常去的角落,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耿星语安静地跟着,听着,看着。 她走过黎予每天奔跑着上课的石板路,坐过她熬夜画图的图书馆座位,这一切不再仅仅是视频里模糊的背景,而是变成了可触可感的、充满了黎予生活气息的真实场景。 在一个黎予常去的、满是艺术生和创意人士的开放式园区里,她们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室外座位上。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遮阳伞,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黎予咬着吸管,喝了一大口冰美式,然后看向对面安静望着街景的耿星语,眼神温柔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星语,”她轻声开口,打破了舒适的沉默,“高考终于结束了。接下来……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特别是,关于复读这一年,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语气里没有担忧,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仿佛在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计划。 耿星语收回望向街头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向黎予。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迷茫或沉重,反而带着一种清晰的、蓄势待发的笃定。 “这一年,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她开口,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深思熟虑的方案,“我需要一个更系统、更高效的规划。” 她伸出手指,轻轻在沾了水汽的玻璃杯壁上划着,仿佛在勾勒未来的蓝图: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我联系了一位国美毕业的老师,他的工作室在杭城,专门针对顶尖院校的书法专业进行集训。七月初就开始,封闭式管理,强度会很大,但方向更精准。我已经把之前的部分作品集发给他看了,他给了些修改意见,觉得很有潜力。” 她的语气里带着对专业提升的明确渴望。 黎予认真听着,用力点头:“杭城好!离我也很近,需要我帮你看看那边的租房信息吗?” 耿星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用,画室有统一的宿舍安排,虽然条件简单,但能省下很多通勤时间,也更能专注。” “然后是文化课。”她继续道,条理清晰,“我分析了过去几年的试卷和我的薄弱环节,文科综合问题不大,主要是数学。我不能再自己闷头学了。我打算在杭城找一个靠谱的、有针对性的小班或者一对一的老师,主攻数学,其他科目自己复习,保持手感。时间上,会和画室课程错开,周末和晚上主攻文化课。” “还有经济来源。”说到这里,她看向黎予,眼神坦诚而坚定,“我爸那边,我不抱希望了。之前线上那些收入,支撑基础生活和部分画材没问题,但集训和补习的费用不低。所以我打算,”她深吸一口气,“除了继续接一些设计单子,我还联系了杭城一家挺有名的少儿书法培训机构,他们看了我的作品和简历,同意让我在周末去兼职代课,教小朋友基础书法。一方面能补贴开销,另一方面,教学相长,也能帮我巩固最基础的东西。” 黎予听到这里,眼睛亮了起来,带着无比的赞赏:“这个想法太棒了!星语!你考虑得太周全了!” 耿星语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疲惫,但更多的是掌控感:“我不能把压力都给你,也不能坐吃山空。这是第三条,经济上开源节流,保持独立,状态上,通过教学反哺自身。” “最后,”她的声音柔和下来,目光落在黎予脸上,“是和你。黎予,这一年肯定会很忙,很累,见面时间可能不会像这个暑假这么多。但我答应你,我会定期跟你汇报进度,不会像以前那样遇到事就自己闷着。我会好好吃药,定期复查,把维持情绪稳定当成和专业课一样重要的事情来做。”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黎予的手背上,“这是第四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保持沟通,保持情绪稳定,不让你担心。”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黎予,仿佛在等待她的意见。 黎予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她没有说任何“我支持你”的空话,而是直接切入实际: “杭城我熟,帮你留意一下靠谱的数学老师信息。还有,从沪城到杭城高铁就一会儿,你忙你的,我想你了就随时杀过去看你,给你送吃的,不影响你学习,就看看你,好不好?” 耿星语看着她那副“我已经决定了”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终于露出了几天来最轻松的一个笑容:“好。”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关于复读的这一年,不再是笼罩在家庭阴霾下的沉重负担,而是在耿星语清晰的规划与黎予坚实的支持下,变成了一条虽然艰苦却目标明确、步步为营的进阶之路。 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已经准备好,共同面对接下来三百多个日夜的挑战,只为抵达那个她们共同选择的、名为“国美”的彼岸。 第98章 回家 游玩了一整天,两人都带着些许疲惫回到了黎予提前订好的酒店。办理入住时,耿星语站在一旁,看着黎予熟练地拿房卡、道谢,心里还沉浸在白日里沪城喧嚣的余韵中。 直到黎予刷开房门,侧身让她先进。 耿星语走进房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陈设,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房间中央——并排摆放着两张整齐的单人床,白色的床单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她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正在关门、放下背包的黎予。 黎予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一边活动着有些酸痛的脖颈,一边自然地走到窗边检查窗帘。 耿星语站在原地,看着那两张泾渭分明的床,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疑惑和一点点微妙失落的试探: “黎予,”她唤她,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清晰,“你……怎么订的是双床房?” 正拉开窗帘看夜景的黎予闻言,动作顿住,转过身来。她看着耿星语站在两张床之间,脸上那点细微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困惑表情,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走过来,在距离耿星语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歪着头,嘴角开始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眼底闪烁着温柔的光。 “嗯?不然呢?我们两个人嘛。” 耿星语被她问得语塞,脸颊微微发热,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第113章 “……没什么。”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觉得自己刚才那个问题好像有点……过于主动了? 黎予伸出手,轻轻握住耿星语的手,指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语气变得温柔而坦诚,她看了一眼那两张床,又看回耿星语的眼睛,“你刚考完试,又飞过来,肯定累坏了。需要好好休息。” 她顿了顿,目光里充满了体贴和一种更深的理解: “挤在一张床上,我怕我睡相不好,或者你因为我在旁边不习惯,反而睡不踏实。这样……我们各自都有空间,能睡得更舒服些。” 她捏了捏耿星语的手,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关切和一点点邀功似的得意: “怎么样,我考虑得周到吧?” 耿星语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眼中毫无杂念的关心和体贴,心里那点微妙的失落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暖流。 原来她不是疏远,不是不想靠近,而是把她的舒适和休息放在了第一位。 这种被珍视、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感觉,比任何亲密的接触都更让她心动。 她回握住黎予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眼底漾开柔软的笑意:“嗯,很周到。”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很轻,“谢谢。” “谢什么呀,”黎予松开手,笑嘻嘻地推着她的肩膀,把她往靠里的那张床带,“快去洗澡吧” 耿星语顺从地被她推着走,嘴角的笑容却一直没放下。 等她洗完澡出来,穿着柔软的睡衣,发现黎予已经迅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正靠着床头玩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冲她咧嘴一笑: “快点关灯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房间的灯熄灭,只留下廊灯一点微弱的光晕。两张床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能清晰地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黑暗中,耿星语侧躺着,面向黎予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黎予。” “嗯?”对面立刻传来回应。 “其实……”耿星语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轻柔,“如果你觉得冷,或者……想靠过来,也可以。” 对面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黎予带着浓浓笑意的、闷闷的声音: “知道啦,快睡吧” 耿星语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夜晚,她们虽然没有相拥而眠,但空气中流淌的默契、理解与那份为对方着想的温柔,比任何形式的靠近都更加亲密无间。 那短短一米的距离,仿佛不是隔阂,而是黎予用她独特的方式,为她们的关系预留的、充满尊重与无限可能的温柔空间。 暑假的开端,原本涂抹着阳光与重逢的金色。黎予和耿星语在源江县那小屋里编织的温馨日常,像一首轻柔绵长的前奏。然而,现实总在不经意间投下阴影。 黎予按照惯例先回家。那顿晚饭开始得还算平静。直到黎予无意间提到,暑假大部分时间想留在出租屋那边,方便独立学习和完成一些设计稿。 “妈,下学期大三我要准备保研的事情了,这个假期可能不能去上班了。” 话题就此滑向危险的边缘。黎予母亲放下筷子,眼神里是惯常的挑剔与不满,语气逐渐尖锐起来。她先是数落黎予选择的专业“不务正业”、“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你看看你现在,家也不愿意回,班也不去上,你想干嘛?” “妈,我哪里不务正业了,我是要准备学习又不别的东西。” 母亲猛地一拍桌子,“好啊,真是养了你这个白眼狼,还敢顶撞我了?”,中年女人怒目圆睁地盯着黎予指着门口,因愤怒而面容扭曲,厉声喝道,“滚!滚出我的家!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巨大的震惊和伤心让黎予僵在原地。她看着母亲那张无比陌生的脸,心像被瞬间浸入冰水,冷得发痛。 原来,在这个家里,她的感受、她的选择、她珍视的人,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她没有再哭闹,也没有再祈求,只是用一种混合着失望、心痛和决绝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 然后,她转身,沉默地回到自己房间,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很多行李,只是快速、机械地往一个背包里塞了几件换洗衣物、身份证和笔记本电脑。 拉上拉链,她背起包,走过客厅,在母亲依旧愤怒的注视下,径直走出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门。 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沉重的回响仿佛砸在她的心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也仿佛将她与过去某种维系彻底斩断。 夏夜的风带着黏腻的热气,吹在她冰凉的脸上。黎予漫无目的地走在源江县熟悉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却都与她无关。 巨大的委屈、被至亲之人抛弃的茫然和无家可归的惶惑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走到江边公园一个僻静的角落,终于支撑不住,蹲在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倔强如她,没有放声大哭,但滚烫的泪水还是无声地浸湿了布料。 她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指尖在通讯录上停留,最终,几乎是本能地,拨通了那个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黎予?”耿星语温柔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一丝疑惑,似乎察觉到了她呼吸的不寻常。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黎予强装的坚强瞬间瓦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姐姐……我被赶出来了” 耿星语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她的声音立刻变得紧张而焦急。 黎予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母亲的斥责,那些伤人的话语,以及最后被赶出家门的决绝。 耿星语在电话那头沉默地听着,心揪成了一团。她能想象黎予此刻的伤心与无助,就像曾经无数次,黎予想象并心疼着她的痛苦一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心疼涌上心头。 “别怕。”耿星语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异常的沉稳和坚定,带着一种能抚平所有慌乱的力量,“告诉我你在哪里,站在原地别动,我马上来接你。” “不用……”黎予下意识地想拒绝,不想让她担心。 “听话!”耿星语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把定位发给我。” 半个小时后,耿星语出现在了黎予发给她的地点。她看着蹲在路灯阴影下、抱着膝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的黎予,心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她停好车,快步走过去,在黎予面前蹲下。没有立刻询问细节,也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黎予冰凉的手。 “走吧,”耿星语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声音轻柔得像夏夜的微风,“我们回家。” “回家……”黎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耿星语在灯光下清晰而温柔的脸庞。 “嗯,回家。”耿星语用力点头,将她拉起来,语气笃定而温暖,带着一种承诺般的力量,“回我们的家。你还有我啊。” ——“你还有我啊。” 回到那间熟悉的小屋,耿星语给黎予倒了杯温水,看着她慢慢喝下。然后,她拉着黎予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听着,黎予,”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那个地方,如果让你那么痛苦,不回也罢。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虽然小,但足够装下我们两个人,也足够装下所有的开心和不开心。”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接下来这个暑假,我们就好好过我们的同居生活。你负责开心,我负责……让你更开心。” 黎予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接纳和支持,所有的委屈和伤心,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愈合的良药。 她用力抱住耿星语,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杂着被救赎的感动和巨大的安心。 “嗯。”她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我还有你。”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 这个夏夜,一个“家”关上了门,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却因为无条件的接纳与爱,而变得更加完整和坚固。她们的暑假同居生活,在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后,带着更深层次的羁绊与承诺,正式拉开了帷幕。 欢迎回家。 第99章 终章 时间,这位沉默的雕刻家,在耿星语日复一日的临帖、挥毫与黎予埋首案牍、勾画蓝图的交替中,悄然溜走。 源江县小屋里的那个夏天,成为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起点,支撑着她们奔赴各自硝烟弥漫的“战场”。 第114章 耿星语回到了杭城,但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加入了那位国美毕业老师在杭城的工作室,开始了高强度的封闭式集训。 画室里永远弥漫着松烟墨与宣纸特有的气息,耳边是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眼前是永远临摹不完的古帖和需要反复推敲的创作稿。 手腕因长时间悬肘而酸痛僵硬,对自我笔力的怀疑时常在深夜袭来,同期考生带来的无形压力也如影随形。 但这条复读的隧道,不再像去年那般黑暗冰冷。黎予是那束始终亮在前方的光。她们的联络不再频繁到随时报备,却沉淀得更加厚重。 有时是深夜一张刚刚完成的字稿照片,有时是黎予发来的设计图草稿请求“耿老师指点”,有时仅仅是凌晨时分一句“刚画完,睡了,晚安”或者“还在写?记得吃药”。简单的字符,跨越几百公里,传递着无需言说的懂得与支撑。 耿星语严格遵循着自己的规划,专业课全力以赴,文化课精准补弱,周末的少儿书法教学成了她沉淀思绪、反观初心的绿洲。 她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将情绪的稳定视作与专业课同等重要的修行。她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个在沪城同样为了她们共同未来而拼搏的人。 与此同时,黎予在沪城也进入了大学最为关键的时期。保研的竞争异常激烈,绩点、毕业设计、竞赛项目像三座大山。 她常常在图书馆熬到深夜,咖啡杯沿留下无数个唇印,眼底偶尔浮现淡淡的青黑。但她的心是满的,是定的。 她知道杭城的那盏灯也为她亮着,她们在不同的经纬线上,朝着同一个方向并肩奔跑。这种确信,比任何即时热烈的陪伴都更有力量。 冬去春来,当盛夏的蝉鸣再次响彻杭城时,耿星语站在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的录取公示榜前,看到了自己的准考证号。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终于穿透厚重泥土、接触到阳光的植物,内心是一片经历过狂风暴雨后的、难以置信的平静与丰饶。 直到手机在掌心疯狂震动,屏幕上黎予的名字跳跃着。电话接通,两边都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着的、激动的呼吸声。然后,黎予带着浓重哭腔却又无比雀跃的声音爆发出来: “看到了!耿星语!你真的……你真的做到了!” 那声音里,是比她本人更大的喜悦和骄傲。 耿星语仰起头,杭城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透过稀疏的树叶落入她眼中,明亮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她笑了,泪水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烙在脸颊。 这一年所有的艰辛、忍耐、自我怀疑与不为人知的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值得,融入了这片属于她的蓝天。 九月,秋高气爽。黎予成功保研本校,成为了学弟学妹眼中能力出众、气质沉静的“黎学姐”。而耿星语,拖着行李箱,踏入了无数艺术学子梦寐以求的国美校园。 象山校区里,山水与建筑相映成趣,艺术的气息流淌在每一个角落。她走在其中,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的厚重与灵性,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她们的生活,终于驶入了一条崭新、平稳而广阔的航道。物理上的距离缩短到了咫尺,黎予从沪城到杭城,高铁只需一小时。 她们不再需要精确计算着时差和行程才能见面,不再需要依靠冰冷的屏幕传递思念。 国庆前的傍晚,黎予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出现在了耿星语的宿舍楼下。她看着耿星语抱着一摞厚厚的字帖和书匆匆跑下来,脸上还带着刚从书法室出来的专注和一点点墨迹,却在看到她的瞬间,眼睛像被点亮的星辰,绽放出毫无保留的惊喜。 “你怎么来了?”耿星语的气息因小跑而有些急促。 黎予笑嘻嘻地接过她怀里的一部分书,歪着头,眼神狡黠又温柔:“我保研了,姐姐,来找你一起庆功。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放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这一年基本没什么课业压力了,就在你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套间。你要是不想住宿舍,随时可以出来,那里是我们的家。” 她们牵着手,走在杭城灯火初上的街头。晚风温柔,吹拂着她们的发丝和衣角。路边的奶茶店飘出香甜的味道,街头艺人的吉他声悠扬飘荡。 她们讨论着耿星语新开的课程里那位有趣的老教授,规划着下个小长假可以去附近哪座古镇写生……琐碎而真实,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和对共同未来的具体想象。 过去那些沉重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东西——病痛的阴霾、家庭的裂痕、异地的思念、升学的压力——仿佛真的被时光软化,成为了垫在脚下、让她们站得更高的基石。 她们像两棵曾经各自在风雨中挣扎的树,终于将根系深深缠绕在一起,枝叶在共同的阳光下自由舒展,共同抵御未来的任何风雨。 在一个慵懒的周末午后,阳光透过白色纱帘,在租住的小套间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黎予盘腿坐在地毯上修改设计稿,耿星语则在书桌前临帖,房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安宁而美好。 忽然,黎予放下数位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目光落在窗外明媚到几乎有些晃眼的阳光上。她转过头,看向书桌前耿星语沉静而专注的侧影,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带着无限的向往和纯粹的冲动。 她站起身,走到耿星语身边。 耿星语刚好力透纸背,写完最后一个字,正欲搁笔,察觉到她的靠近,抬起头,投去一个温柔询问的眼神。 黎予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耿星语还带着墨香和微温的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和银河,带着一种挣脱所有束缚的、纯粹的自由和热情。 她看着耿星语有些疑惑却全然信任的眼睛,嘴角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坏”和挑衅的笑,清晰而缓慢地问道: “时间到了。” “你看,接下来,再也没有考试,没有分离,没有谁能阻挡我们了。” “耿星语,” “和我走吗?”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却异常郑重,像一个开启新世界的咒语。 “我带你去追逐夏天。” 耿星语怔住了。她看着黎予眼中那熟悉的光芒——那是当初在江边怂恿她放烟花的光芒,是无数次穿透她阴霾将她拉回人间的光芒,是承诺带她看遍世间所有美好风景的光芒。 随即,她明白了黎予的意思。 这不是一次计划内的旅行,而是一场即兴的、彻底的奔赴,是向过去所有桎梏的告别仪式,是去往任何一个有阳光、有风、有彼此的地方的勇气宣言。 她低头,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她的指尖还沾染着墨色,黎予的指尖则带着画笔和键盘的印记。再抬起头时,她眼底所有的沉静克制都化为了同样炙热、甚至更加汹涌的火焰。 她没有丝毫犹豫,反手紧紧回握住黎予的手,力道坚定,随即利落地站起身,声音清越而斩钉截铁: “走。” 一个字,落地有声,充满了义无反顾的决心。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再多言。黎予兴奋地欢呼一声,拉着耿星语就开始行动。她们像两个默契的共犯,快速而利落地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塞进同一个背包。 耿星语小心地卷起刚刚写完、墨迹未干的那幅字,黎予则顺手抓起了桌上的相机。 没有详细的攻略,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她们只是打开手机,查了一下离杭城最近的有海的地方,然后手指轻点,订了最早一班南下的高铁票。 当列车驶出站台,将城市规整的棋盘和喧嚣的声浪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物逐渐被不断延伸的田野、静谧的村庄和蔚蓝无垠的天空取代时,黎予和耿星语靠坐在窗边,手依然紧紧牵在一起,十指相扣。 阳光透过洁净的车窗,温暖地洒在她们身上,仿佛为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耿星语看着窗外飞速倒退又不断涌来的风景,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稳定温度和心跳,还有掌心真实的触感,忽然觉得,过去所有的苦难与等待,或许都是为了兑换此刻以及未来无数个这样自由、明亮、充满无限可能的瞬间。 黎予凑到她耳边,低声笑着,气息温热,带着海风般的清新:“看,夏天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耿星语转过头,对上她盛满星光与大海的眼眸,唇角弯起深深的弧度:“嗯。”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的每一个夏天,每一个季节,每一天,都将与身边这个人紧密相连。 她们将一起追逐日出日落,追逐海浪与山风,追逐生命中所有未知的、炽热的、美好的可能。未来不再是一个需要艰难抵达的彼岸,而是就在她们脚下,在她们紧握的双手中,在每一次心照不宣的奔赴里。 第115章 列车呼啸着,载着她们,也载着她们崭新的人生篇章,义无反顾地、自由地,奔向那辽阔的、充满光亮的、名为“未来”的漫长夏季。 —————————————————— 我会继续解那道相遇概率题: 当宇宙年龄=138亿年 地球生命=38亿年 人类文明=0.007亿年 我们相爱的概率是10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