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山光有及 第1节 山光有及 作者:独山凡鸟 简介: 七岁那年,我被卖进荣庆侯府做下人。 百般折辱、打骂中,唯有镇国公世子李昀,是我在泥泞里仰望的光。 可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也只视我如草芥。 “背主的恶仆,一双眼生得包藏祸心。”在李昀心中,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娈宠。 十六岁那年,荣庆侯府满门抄斩。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成了巨富海商的继子,是京兆府人人争抢的座上宾。 李昀再见我,眼中尽是温柔。他说我目若朗星,顾盼生辉 他放下了倨傲,对我俯首帖耳。 酒香微醺,灯影摇红。 耳鬓斯磨间,我信了他娓娓动听的情话,彻底沦陷,真心以待,妄图与他携手一生。 可惜,好梦太短。 他以柔情为饵,引我入局。 事成当日,他一脚踹在我胸口,俯身冷笑: “卫岑?果然一身奴气。我最厌你这双勾魂祸水的脏眼,令人作呕。” 那时我已因他毁掉一只眼睛。 我被他摁在脚下,磕了三个响头。 磕断了我这一生的痴心妄想。 可当我终于斩断情丝,斩断爱恨——他却不愿了。 那便让我来看看,他的诚意值几两。 最好用命来偿。 李昀攻 x 卫岑 (徐小山)受 标签:追妻火葬场 第一人称 狗血 虐恋 he 破镜重圆 第1章 玉兰初绽 荣庆侯府,二公子的庭院内。 院中玉兰初绽,香气浮动,雕栏玉砌间一派春光。 ——“啪”的一声脆响。 惊起枝头鸟雀振翅高飞,我的头歪向右边,狠狠栽去。 可我不敢倒下,只能咬牙死撑,竭力使双足立稳,双手紧贴裤缝,脸颊灼痛如火。紧接着,一记狠辣的窝心脚袭来,将我踹得连退四五步。 我终于支撑不住,膝盖发出“扑通”声,狼狈地倒在地上。 沙尘滚入口鼻,齿间尽是铁锈之味,眼前一阵阵发黑。 恍惚间,耳畔传来二公子慵懒却森冷的声音,语调不急不缓,却仿若刀锋逼颈,寸寸逼人。 “你敢给我装死?” 这种恐惧早已刻入血肉深处,远胜于皮肉之痛。 我强撑着跪起身来,低下头颅,视线落在满是灰尘的腹部,屏住呼吸。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汗水开始浸湿发根,从额角淌至下颌。 终于,有人上前,将我从地上扶起——是阿初。 “小山,没事吧?赶紧去找大夫看看,二爷那一脚踹得可不轻。” 阿初望着我半边浮肿的脸,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你这人,就是太木。难怪二爷见了就烦。” 他朝我靠墙的那只手努了努嘴。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袖口滑落,小臂露出一截白,在阳光下几乎晃眼。 “就不晓得晒黑些,”他嘀咕着说,“惹,嗯……惹人生厌。” 我默默吸了口气,只觉双腿发软,脚下虚浮,眼眶酸涩难忍,泪意涌来,却不敢让它掉落。 阿初搀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很快便松了手。 我心里明白,他是怕被我连累。 这院里伺候二爷的奴仆,谁都不敢与我走得近,生怕沾染一身晦气,惹主子不开心。 我踉踉跄跄回到外院角落的仆役房。 屋内昏暗,潮气沉沉,八人共睡一室,两侧各四张炕铺,紧贴着墙壁。 此时正是巳时末,房中空无一人。当值的未归,不当值的早出了府歇息。 我摸出炕头包袱,从中翻出一小瓶药膏,对着泛黄的铜镜,动作熟练地在胸口和膝盖处抹开。指腹稍一用力,皮肉便泛起灼痛,痛意顺着骨缝蔓延开去。 “嘶。”我短促一声,低声自语,“还好没断。” 若是伤了骨头,那才真是要命。 我抄起镜子打量,左脸已红肿一片,反衬得另一边完好的腮更加雪白。一双猫眼半垂着,掩不住眉眼间那点天生的灵气。 我愣了片刻,忽然愤恨地将镜子倒扣在炕沿。 这样的日子,何时能是个头?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染上疫症,很快撒手人寰。 主母嫌我与小娘碍眼,将我们母子一并卖了出去。我被转手卖入荣庆侯府,小娘去了哪儿,无从得知。 她对我说,她记得我在这里。一旦落了脚,总会想办法来寻我。 可她至今未曾出现。 刚入侯府时,我被分派去花圃,跟着花匠打杂,侍弄花草。 花匠见我年幼,模样生得漂亮,并不叫我做什么粗重活。 十岁那年,府里设宴。 满府上下皆忙作一团,唯独我,仍提着水壶,在花圃里给花施肥。 等我把一圈的活计做完,才堪堪过了正午。 因花匠对我和蔼可亲,所以我并没有太多做下人的自觉,总把花匠对我说的,有关府里的规矩抛之脑后。 我循着一路盛开的花,迈着短腿跟着花香走,不知不觉便闯入了热闹非凡的主厅。 那一刻,厅中宾客尽皆侧目。 锦衣华服、珠玉交辉,我却像个误入仙境的村童,一下子被盯得动弹不得,原先被我丢在脑后的教训,下人不得擅入前厅,在这一刻尽数涌了回来。 我以为自己会被当场打死。 没想到有一人笑着开口:“哟,哪来的雪白团子。” 这声音浑厚有力,自有一股威严,却不致让人害怕。 “上前来。” 我战战兢兢地低头上前,抬眼,看到侯爷。 侯爷问我:“哪个院里的?怎么在府中乱走?” 我忙不迭答道,说自己是花圃的,只因见着府中花开得极好,一时走得忘了方向。 众人哄笑,无一人呵斥。 我心中一松,还未来得及暗自庆幸,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少年清音。 “那以后就到我院里来,侍弄花草。” 我好奇地抬起头看去,这是荣庆侯府的二公子,林彦诺,侯爷的心头肉。 而从那天起,我的命运就此转了个弯。 我成了二公子院中专管花草的小厮,也成了他的出气筒、活沙包。 命运开始不再垂怜于我,或许,从未垂怜过。 倏忽半月过去。 因二公子学业缠身,我的日子也随之安稳了些,身上的伤渐渐好转,脸上的红肿褪尽。 “小山,二爷唤你。” 我心口一紧,终究还是来了。能避得一时,避不得一世。 我赶忙跟在丫鬟身后,朝二公子的书房走去。 到了门前,帘还未掀,我便止住了步。丫鬟先进去答话,片刻后出来,轻声道:“进去吧。” 书房中香烟袅袅,软榻上,二公子半倚着贵妃椅,赤足而卧,神色闲适,衣襟微微敞开,眼尾带笑。 他抬手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快步趋前,跪下身,随即下巴被一根手指挑起。 “嗯,恢复得不错。”二公子轻拍我的脸,细细看后,好似很满意,然后吩咐道,“阿初,带他下去。” “是,二爷。” 我默默起身,快步跟上阿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山光有及 第2节 无需多问,我已知那身衣裳一换,必是要出府,去见镇国公世子李昀。 可这位世子爷对我向来厌恶至极,而二公子,却偏偏爱在他面前让我随侍左右。 凡是世子在场的场合,只要我身上没有伤,二公子必定要我站在他身后,奉茶递水,如影随形。 我不敢猜测是为何,但总之,能过几天好日子,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倚风榭。 曲水流觞,廊桥回转,一座六角小亭临水而建,飞檐高挑,玲珑有致。 亭下坐着一位青年公子,身形欣长,挺拔如松。墨发束起,只用一根素玉冠钗,衣着玄青绣云纹长袍,肩宽腰窄,筋骨匀称,显出一派英武之姿。静坐于石案前,眉眼淡定如水,未语而威。 远处传来脚步声,世子爷的近身护卫春生迎过来,抱拳行礼,唤道:“林二公子。” 二公子回以一笑,点头掠过,脚下加快,不两步就将我们远远甩在身后。 衣袂轻飘,未至亭中,已朗声喊道:“重熙。” 亭中那人缓了眉眼,点漆一般的深目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声音低沉悦耳:“诺哥儿。” 我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甚至看愣了神,以至阿初用力推了我一把,我才如梦初醒,垂下头,趋步向前,站定伺候。 说实话,我害怕镇国公世子。 他比二公子吓人得多。 他的眼神看似淡漠,实则阴冷。每每落到我身上,皆如利刃般透骨,不带丝毫情绪,却像一柄悬顶的刀,沉默地压在眉心。 因为这刺刀始终没有落下来过,更加让我心惊胆颤,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这种精神折磨比二公子给的肉体折磨要恐怖太多了。 “带他来做什么?”低沉悦耳的声音忽然冷了几分,语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与轻蔑。 我知道这是在说我。 下意识地抬了下头,果然撞上一双冰冷漠然的眼。心下一凛,我急忙垂下眼帘,死死盯住脚尖。 二公子却笑嘻嘻地嘟了嘟嘴,语气轻慢,手臂搭上我的脖颈,朝李昀道:“你干嘛总是不喜欢他?我喜欢小山,他漂亮。” 我仍低着头,一动不动。 二公子像是玩心大起,手指一挑,强迫我抬头,笑着命令:“抬头,让咱们小公爷看看。” 这样的游戏百玩不厌。 我于是只能将头抬起,不敢有丝毫抵触,更不能露出委屈或勉强,甚至连讨好地笑也不能露。最好摆出一副顺从乖巧的模样,像只乖巧听话的猫,任凭公子们玩笑。 李昀伸手,将林彦诺的手臂拉下,眼神避开我,仿佛视线触及都觉得污秽。 “好了,诺哥儿,别胡闹了。”他说,“我吩咐人备了你爱吃的。” 二公子这才露出真心的笑意,仿似也觉得无聊了,手一松,随手将我甩开。 二人言笑入座,不多时,便有下人捧着食器鱼贯而入,热酒香食一一摆上。 李昀淡声吩咐道:“都别站在亭子里,离远些。” 我与众人一同悄然退下,动作利落。 我们退至亭外树荫下。 站在主子们瞧不见我们,而我们却能将他们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的地方。 无人言语,个个屏息静立,生怕一时分神,耽误了主子们的吩咐。 可春日正盛,微风拂柳,水光潋滟,亭外柳影婆娑如画。这样好的天光地色,哪怕只是片刻,是否也能容我悄悄多看一眼? “你这双眼睛,早晚要闯祸。” 阿初凑近,低声在我耳畔嘀咕,把我吓了一跳。 我急忙左右张望,正对上一旁的春生大哥。他听见了,却并未责备阿初,只抬手抹了把鼻子,算是默认。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背上冷汗微出。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坑,开文大吉! 食用指南:第一人称,剧情狗血,越后期越狗血越虐,俩狠人,但攻受之间无别人;所有朝代设定没有真实参考,纯编,无逻辑 更新时间:bb们,每周一、三、五,定时更新o(`w' )o ,如多更、加更会在作话里提到(那就是我去好榜了,老天奶保佑) 以及,阔以的话,求求收藏和关注作者专栏,鞠躬 (=w)ノ 第2章 乍暖还寒 亭中不时传来舒朗的笑声,阿初和春生也跟着笑意盎然,气氛轻快起来。 “春生哥,你上次教我的那一式我已经学会了,你再教我下一式吧。” 阿初出奇地流露出一股孩子气,我在一旁啧啧称奇。 “好,我现在就打给你看。” 春生长得高大威猛,骨格沉稳,和他主子一样英武挺拔。拳势如山峰崩裂,劲气随臂流转,让人目不转睛,我也跟着看呆了。 “好!再打一套,回去让阿初也打给我看。” 二公子在亭中大声喝彩,鼓掌叫好。风将他的发丝吹动,连花朵都爱他的容颜,落在他的膝头,好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公子。 春生被二公子的夸奖薄红了脸,阿初跃跃欲试,也想要主子的夸奖,于是抱拳高声:“小的给爷们舞个别的!” 阿初拳路亦不俗,虽不及春生虎势磅礴,却自成章法,招招干净利落。 我悄然退后数步,完全隐藏在树荫里,唯恐破坏了这一份春日的意境。 但我知道,春生看似在凝神观赏阿初打拳,实则却分出一缕目光盯着我。 那目光中的警惕也和他的主子一样,打量着、防备着。 我微仰头,日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映在脸上。春生立刻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 顺着缝隙,我看到世子爷蹙起的眉头,看来这一定是因为我而生出的不悦。 我歪了歪脑袋,遥遥望去,世子爷在和二公子低声交谈,随即他们又一齐望向我。不到片刻,就听到二公子高声唤我的名字:“小山,过来。” 春生让开一步,我从被挡住的阴影里飞快走出去,走之前听到阿初小声地嘱咐:“把头低好了,别瞎看。” 真真是胡说,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爷们面前瞎看,这样的叮嘱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亭子里比树荫下还凉得多,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风贴水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心知回去少不得挨一顿皮肉苦。 “啧。”是世子爷不耐烦的声音,我又吓得打了个激灵。 二公子含笑招手:“小山,抖什么,过来斟茶。” 我慌手慌脚上前,手腕都微微颤抖。除了因为紧张,还有二公子贴在我后腰的手,微热,却像玩弄猎物般逼人,那让我止不住地抖动。 “啧。” 又是一声。 我下意识抬眼,是李昀近在咫尺的华贵面容,鼻如削玉,黑眸如电,唇不点而朱,神情冷峻不悦。 低声道:“看什么呢!” 呵斥的声音将我的思绪瞬间拉回。 我才看到杯盏已溢,二公子的嘴角正噙着笑意,目光却透着狠厉。 我手忙脚乱地将茶壶放回石桌上,顾不上还没好透的膝盖,“哐”地跪下,将头实实地磕在地上,发出咚咚响声。 二公子没有马上作声,反倒是世子爷不耐烦地制止了我,嫌我磕头的声音刺耳,让我起来。 我不敢动,偷偷拿眼去觑二公子的脸色。 二公子笑了,摆摆手,声音和煦:“你倒是会在世子爷面前装可怜,还不赶紧起来?” 我爬起,膝盖如针扎一般,倒刺进骨缝。 世子爷对二公子说:“我就说他不会伺候,带出去也是丢你的人。偌大个侯府就找不出更好的小厮了?不然从我府里挑几个,卖身契也一并送你。” 二公子笑笑,摇头说:“不行不行,除非比小山还漂亮。” 世子爷闻言狠狠瞪了我一眼,目光冰冷,恨不得将我看穿,沉声道:“我就怕这种看着便不安分的下人,迟早害了你。” 这话简直是诛心之言,我吓得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惶恐不安。 世子爷踢了我一脚,虽不甚用力,却足以将我踢翻在地上。 他语气中的厌恶几乎溢出唇齿:“做这种狐媚样子,连清倌都不如,快滚。” 我再不敢犹豫,匆匆叩头行礼,跪爬着迅速退了出去,消失在亭中。 回到树荫处,阿初对这情景早已见怪不怪,转身唤了旁人,领我出了倚风榭。 歇在门房的马夫看到我,揶揄道:“小山,又被赶出来了?” 瞧,连二公子的马夫都知道我是个不受待见的下人,偏世子爷以为我极受宠爱。 宽敞的马车里,舒适温暖,地面铺满软毡。车马声悠悠,有风拂过,帘幕飘垂。 “关窗。”二公子忽然开口。 我正坐在靠窗的软垫上,闻声立刻抬手将两侧的木窗关闭,车内顿时静谧无声。 二公子半阖着眼睛望向我,抬手,指向角落里小案后面的暗格。 我刹那僵住躯体,几乎下意识露出乞求的目光看向他。 二公子却只是挑了挑眉,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我只能认命地将暗格打开。 暗格里躺着一条约三尺长的皮鞭,鞭身用上好的牛筋包覆,表面光亮柔韧,鞭柄是铁力木打造的,镶嵌着精致的银饰。 如不是要用来打在我的身上,我或许会大赞这是条好皮鞭。 这皮鞭抽在人身上并不见血,也不会皮开肉绽,只是会将皮肉抽得青紫肿胀,宛若丘陵起伏,坐不得,躺不得,站不得。 山光有及 第3节 二公子慢悠悠说道,像自言自语:“不能抽脸,过几天还要跟我去庄园玩呢。” 我僵立着不敢稍动,任凭冰冷的鞭梢如蛇尾般贴着脸颊缓缓游移。 下一瞬,鞭影已密密落下,抽在臂膀与胸膛。 “唔。”我咬紧牙关不发出喊叫,却仍禁不住喉头逸出一丝破碎的闷哼。 二公子的声音阴沉,不满,含着隐隐怒意。 “你很喜欢装可怜。”他笃定地说。 ——啪。 “怎么,又想像上次那样去告状?” ——啪。 “可惜没人信你。” ——啪。 “你知道为什么吗?” ——啪啪。 “因为你这张看了就让人作呕的脸。你想用这张脸迷惑谁?” 数不清多少下,皮鞭挥动地越来越快,快到像在我周身卷起了一阵小风,抽得我神智渐渐模糊,竟连痛都感觉迟钝起来。 终于,二公子感到累了,气息微喘,似觉马车内空间局促,不够尽兴。 皮鞭收回他手中,他冷冷盯着我,用鞭柄抬起我的下巴,眸底的忿怒和厌恶一览无余。 然后,他用鞭柄敲了一下我的头,意思是结束了,我可以跪在一旁,不必发声了。 我曾试图逃跑过。 这话要从头说起。 荣庆侯府有位大公子,林彦和。是个丫鬟所生的庶子,却占了个长字。脸上生着一块触目惊心的毒胎,自幼不受侯爷待见。 而府上的大夫人,嫁给侯爷多年,却迟迟不能有孕。 大夫人为求子,喝尽了补药,拜遍了庙宇神佛,终于盼来了二公子。 二公子诞下之日,举府欢腾,如珠如宝,宠爱之至。 侯爷与大夫人对他的宠爱,比世上所有父母都更甚一筹。 偏偏二公子幼时体弱多病,算命的天师说,这是因为二公子是有大福气的金童子转世,肉身难以承受这般福泽。于是嘱咐道,二公子十岁之前务必养在深院,不宜轻易见人,熬过十岁方能转危为安。 也正因此,二公子的性子便难免有些乖戾。年少时日日困在这一方天地里,久而久之,脾性变得阴晴不定。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却又能一贯如沐春风,尽显翩然风采。 这般情形下,便没有人胆敢违逆他的意愿。纵容与娇惯,更是理所当然。 我若奢望从这样的人手下逃脱,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我十岁那年的出现,让二公子仿若得到了趁手的玩物。 他不喜我的地方有很多,根本没什么能说出口的具体理由。 有一回,我实在挨不住了,偷偷跑去向大夫人求情。 大夫人素来佛面温婉,语气也极柔和,可她说出口的话,却如同一把刀子,扎进了我的心尖。 “小山,二公子打你,是喜欢你呢。他年纪尚小,又宠坏了,难免不知轻重,你多担待些才是。再说,你是侯府的下人,主子怎样对你,难道还有错?记着自己的身份,别失了规矩。” 送我出门的大丫鬟更是冷笑着说:“好大的胆子,一个奴才居然敢攀扯主子。不是夫人宽厚,你早就被乱棍打死,扔去乱葬岗,几辈子都做不了人,生生世世为牲口。” 从那日起,我再不敢往府里任何人身上寄望,只能将目光投向外头。 我想,我得寻一个比侯府更高贵、更权重的人。他必须明察秋毫,有足够威严,且仁厚体恤下人,还要让二公子都不得不退让三分。 我在暗处偷偷观察良久,终于,等到了镇国公府世子爷——李昀的出现。 第3章 气血之勇 李昀是镇国公的独子,其母为当朝郡主,在他三岁那年,郡主染疾去世。 镇国公痛失爱妻,未再续弦,并在郡主去世当年就为李昀请封了世子,自此倾尽心血培养他。 李昀自幼习武,是难得的将才。 十岁上马,十一岁便进了军营,十三岁跟随军中将士出征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在一众权贵子弟里,是头一号的佼佼者。 他立的是实打实的军功,得到帝王真心嘉许。十七岁回京,便被赐金甲玉带,授羽林中郎将之职,世袭不替。 李昀凯旋归京那日,我随二公子在金樽坊的顶楼包间里。 鼎沸的人声渐息,百姓纷纷让路,只见一列铁甲兵马自北门而入,鼓声齐鸣,肃穆如雷。 李昀紧随大将军身后,身披银甲,策马而行。肩背挺直如刀削,眉目锋利如寒霜,令人不敢逼视。 这位世子爷的丰功伟绩,我早已听得耳熟能详,却还是头一次真正见到他本人。 只一眼,便不由得感叹一句,好一个剑眉星目、清俊凛然的少年郎。 我一时看得入了神,恍然惊觉后,以为又要挨训。谁知偏头去瞧二公子时,却发现他也早已屏息凝神,脸颊潮红,呼吸急促,眼底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激动与炽热。 一旁素来沉稳的阿初,此时也终于按捺不住,出声唤道:“二爷!你瞧,是世子爷!” 他目光热切,带着几分虔诚,让我感到陌生。 我在诧异之外,多了一丝强烈的好奇。 后来,世子爷凯旋的热潮平息之后,他亲自登门拜访侯府。 那日我躲在远处,偷偷望着二公子的神情。 那样的眼神,和那日在包厢里一样,仿佛天地之间,再无任何事物能比眼前的人更重要。他眉目含情,眼底春意漾然,笑意温柔如桃花盛开。 此后,我便不断听到更多关于世子爷的事迹传闻。 那些纷纷扬扬的战功、荣耀与君子之名,逐渐在我心中落下烙印。 我渐渐笃信,这样一位少年英雄、未及弱冠便手握重权的中郎将,定然是天地间难得的伟岸君子,若我向他求援,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可这就跟我小时误闯前厅时一样。 我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下人,无姓的奴仆。 我完全被李昀冷峻沉稳的外表迷惑,竟然天真地相信,凭他的风骨与善意,凭二公子对他的言听计从,我终究有一日能挣脱侯府。 我甚至偷偷在心底描摹起了未来的生活。 这些年,我攒了些碎银子,足够在外面暂时落脚。 也许可以去花鸟市集,或去花圃做个杂工,继续攒钱,攒够了再去寻小娘。 这光景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竟渐渐熨平了苦难,以至于二公子再用皮鞭抽打我时,我也没觉得那么痛了。 而二公子也愿意在去见世子爷时,将我带上。我不知为何,却暗自欣喜。 于是每回到了国公府,我都低眉顺眼,殷勤小意地侍奉,只盼望着李昀能多注意我一眼,哪怕仅仅是看出我的一点难处,或是施舍一丝怜悯,也足够救我于水火。 可我不知道,天真本就是无药可救之症,尤其是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 也像我之前就说过的,命运已不再垂怜于我,凡人皆不可免俗,哪怕这个被我视为救星的世子爷。 正是初夏,那日二公子心情极佳,见我怀中捧着一盆牡丹,唤住了我。 这是一盆极罕见的绿牡丹,不是我自夸,在培植花草方面,我的确有些天赋。这种绿牡丹极难养活,据说只有宫里的花匠才培育得出来。 二公子兴致颇高地走近,眯着眼细细打量片刻,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他挥了挥手,声音爽利道:“小山也跟着去罢,牡丹抱稳了。” 我便跟着二公子出了门。 园林设于南郊,马车悠悠驶过城外大道,天光和煦,微风轻拂,是个好日子。 园子门前,立着两名身着墨色窄袖劲装的家丁,腰间挂着令牌,行止间肃穆有度,颇有几分军中规矩。 见马车近了,二人齐齐行礼,随即打开园门。青石路一路平直延伸,直至高墙大门之前,马车才稳稳停住。 我怀抱着那盆牡丹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等在一旁。 二公子下来后,立刻有人迎上前来,言行恭谨而不失威严。 一旁的阿初低声叮嘱我留神脚下,切莫摔了牡丹。另有小厮见状要过来帮忙,我连声回应不用。 这牡丹可比我重要多了。 曲栏蜿蜒,沿路直通后院园林深处。 远远望见湖边堤岸上站着两位贵公子,二公子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来,神色微冷:“把牡丹交给阿初,你自己找地方待着去,别碍我的眼。” 我被这一声命令惊得愣在原地,跟随左右的小厮反应倒是极快,上前低声唤了我一声,带着我从另一条小径离开。 小厮告诉我,等二公子要走时会派人来叫我,嘱咐我老实在湖边待着,莫乱跑动。 于是我便依言在湖边坐下,身子隐在岸边乱石堆后。 正值正午,湖风徐徐吹过,夹杂着淡淡青草与水汽的气息,我迷糊起来,陷入浅眠。 这样的时光,竟也难得惬意,总比挨打要好得多。 一阵马蹄声突然将我惊醒,我下意识缩起身体,将自己蜷缩着完全躲进石堆的阴影里,不敢抬头。 待马蹄声渐渐逼近,我才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竟然是镇国公世子李昀。 他正策马归来,鞍侧挂着弓箭,箭袋旁还系着几只野兔,想来是方才去猎场游玩了一圈。 我的心怦然狂跳起来,一时犹豫不决,要不要此刻拦下他的马。 眼下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若非此刻,我哪有独自见他的可能? 正犹豫着,一道低沉冷厉的声音忽然响起:“出来。” 我下意识左右望望。 “说你呢,哪来的小厮,鬼鬼祟祟。” 山光有及 第4节 果然是说我。 我只得不再迟疑,站起身走到阳光底下,低眉行了个礼,老老实实回道:“小的是荣庆侯府的,今日随二公子前来。” 马蹄哒哒,缓缓停在我的面前,声音从上而下:“抬起头回话。” 我应声抬头,撞进了李昀的目光,似乎瞧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但转瞬即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 “是你。”李昀的声音缓了几分,不似之前那样严厉了,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在二公子身前伺候,却在这里躲懒?” 我几乎本能地脱口而出:“小山,我叫徐小山。是二公子嫌我碍眼,命我在此等候。” 话脱口而出后,我有点后悔。这段日子我满脑子都是靠世子爷脱身的念头,天天想美事,以至自己都信以为这事已经发生,变成真的,说话也不知忌讳起来。 “哦?你听起来好像有话要说。”李昀声音仿似带着淡淡的好奇。 我一时心情激荡,不由自主地踏出一步,仰头彻底看清他的神色。 他高坐马上,居高临下,神情冷淡却不高傲,给了我一点勇气。 我试探着观察他的表情,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低声道:“小人……求世子爷为我做主。” 李昀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眉头微微一挑,示意我继续。 我不敢再多犹豫,只怕拖延久了引起二公子的注意,于是言简意赅地恳求李昀帮我讨回卖身契,二公子实在是绮面蛇心,外表嫣然巧笑,实则裹着剧毒。 一番剖心掏肺的实言,让我越说越觉得委屈,最后忍不住跪在地上,眼泪落下,近乎哀告。 待我终于停了口,在这初夏毒烈的日光下,我却蓦地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从头到脚,凉彻心扉。 远处还有小舟飘在湖中,是下人们在捞莲籽,几声鸟鸣划过头顶后,万籁俱寂。 后知后觉,我才惊觉到自己像是失了声,喉咙干哑,开始微微颤抖。头顶带来的压迫感,将我的背越压越低。 我听到李昀“呵”了一声,类似讥笑:“你可知道,在军中,叛逃的士兵,会如何处置?” 我惶恐不敢答话。 李昀也并不在意,接着说:“黥面割舌,都是轻的。斩首示众是最痛快的死法。若要真论军规,先杖八十,剁去双趾,使其知痛。再割舌,然后凌迟,剐到断气才算完。” 他顿了顿,声音慢了下来,像是故意一字一顿地将这份凉意刻入我骨髓,“徐小山,你,想要哪一种?” 我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耳边轰鸣。 四下的阳光照得我几乎站不住。但惊惧到极点后,血液反而沸腾起来,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胆气。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直视着他。 “我没说谎!”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说着,我扯开衣襟,胸腹间大片青紫、红肿在日光下暴露无遗,它们触目惊心,如同一张张印证的口供。 我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却努力让声音不失控:“我是个奴仆,是个贱命,可我也是个活着的人。你是救百姓于水火的少年将军,是行走宫中皇帝亲封的中郎将,是人们口中的忠勇贵胄。难道你连真假都分不出来了吗?” 可李昀的面色越来越漠然,他的目光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扫过,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冷冰冰地从上到下打量我,唇角勾出不屑和鄙薄。 “真脏,”他低声开口,语气仿佛在自语,“诺哥儿怎么会看上你?” 他说,我这双眼里藏着祸心。 说我是背主的奴才,是贱命的娈宠。 我怔住了,脑中空白,直到片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那一瞬间,心口像是被刀剜了一下,奔涌的热血倏然冷透,退成冰渣子一般散落四肢百骸。 李昀手中一抖,拉紧马绳。 马儿高高扬起前蹄,铁蹄直朝我额上踏来。 我闭紧双眼,只觉一阵劲风掠过耳侧,马嘶长鸣而去,蹄声滚滚,逐渐远去。 我缓缓睁开眼,呆跪在烈阳下。 热辣的阳光像是要将我体内残存的寒意悉数逼出,我冷汗淋漓。 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回头,早没了李昀的身影。 我又转回目光,呆呆地目视前方。 湖岸边的柳条随风轻摆,一派柔软空灵,仿佛世上所有东西都可以随风而动,自在无拘。 连一棵树,都活得这样自由。 我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掌心被石子硌出一道道细碎的凹痕。 走至湖边,我将手在水边扑了扑,洗净尘土,又弯腰一寸寸地将被扯开的衣襟整好,扣紧每一颗扣子,直到看上去不露一丝破绽。 湖面倒映出我精致的眉眼,随着微波轻轻荡漾。 第4章 天可怜见 “吁——” 马车缓缓在侯府门前停下。 我先一步下了马车,身形有些摇晃不稳,刚刚被鞭打的地方似火灼烧一般刺痛。 我勉强立在车前,等着二公子掀开帘子,预备上前搀扶。 阿初看了我一眼,在二公子要下车时不着痕迹地先我一步,将他稳稳扶下马车。 二公子目不斜视,迈入侯府大门。 阿初落在他身后半步,神情自若地给我递了个眼色。 我心头一松,脚下也缓了几分,朝他投去谢意。 直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二道门后,我才慢慢转身,拖着微微晃动的步子,往仆役房方向走去。 路上,我突然听到有人在轻声唤我。 “小山,小山。” 我顿住,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那人用气声继续唤道:“这儿呢!这儿!左边!往左边看。” 我顺着声音转向左边,看见一角粉素手帕在盆梅后轻轻晃动,上下摆动,人藏在后面看不见。 我快速用碎步走过去,小声道:“白桃,你躲在这儿干嘛啊?” 白桃是我在侯府里唯一的好友。 她比我小两岁,是二公子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平日的活计就是负责外屋洒扫,以及给大丫鬟们端茶倒水。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从不对我冷眼相待,甚至常常为我的遭遇抱不平,只是话未说出几句,便咽了下去。 我能理解她,毕竟我们都一样,一纸卖身契,签进去便一生是侯府的奴才。 她偶尔会趁空闲来花圃看我,一来二去,便熟了,我们就成了好友。 白桃一把将我拽到盆梅后面,我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还没等说话,她就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 我低头定睛一看,是一瓶药膏。小小的髹漆药盒,颜色乌黑,触感光滑。 “小山,你又挨打了吧?我今天休息,正好去回春堂抓药,给你带了药膏回来。”她郑重其事地说,“大夫新配的,说是抹了睡一觉,伤便都好了,连痕都不留。” “这般神?”我有些将信将疑。 她点头:“很厉害的,是最新出的方子!” 我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地问:“你确定是在回春堂买的?” 不是我故意质疑她,只是这世间哪有这么神奇的药膏。而且……结合之前白桃被骗次数,很难让我不多加怀疑。 白桃眨了眨眼睛:“是啊。” “确定吗?”我又加重语气问她。 果然,她开始把手中的手帕揪来揪去,讷讷开口:“是吧……就是在回春堂门口啊,有个人塞给我的。”她说着像是找回了自信,“就是回春堂卖药的伙计!他说这是独家配方,等过段时间正式售卖了,想抢都抢不到。” “……” 我仰头望了望天,叹息一声,“你花了多少钱?” 白桃摇头不语。 于是,我心里大概有了数,她怕是把大半的月俸都搭进去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一半好笑,一半发热。 我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白桃。” 她见我信了,立马眉开眼笑:“那你快回屋抹药吧,我也要赶紧回去了。” 我目送她走远,手中摩擦着光滑的盒身,心里想着,下次若能出府,得去绣坊挑条好些的手帕送她。 当晚,就着天光,我将药膏细细抹在伤处,冰凉入肤,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看来那卖药的伙计可能真的没骗人。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我竟一觉睡到天明。 这是多年未有的事。 真是神药! 我开心地将药盒拿出来,坐在炕头来回把玩。 最后将它收进怀里,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身体轻快,我的心情自然好了起来。 我早早去了花圃,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另一盆绿牡丹,姿态端雅,色泽温润。 收拾停当后,准备将它送去大夫人房中。 再过半旬,便是二公子的弱冠之礼。 府中上下早已动了气象,各处都紧绷着弦,人人提起十二分精神,各守其责,不敢稍有松懈。 听说要来给二公子行加冠礼的,是曾任尚书令的一品老臣沈从晟,乃是侯爷昔年的授业恩师。虽已隐退多年,但门生遍布朝堂,至今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山光有及 第5节 此次侯府能将他请来,必然耗费了极大心力。而且此事一出,亦意味着荣庆侯府今后在朝中更加稳固的地位。 这样看来,二公子加冠之后,便会入朝为官,正式步入仕途了。 如此背景之下,这场冠礼虽是喜事,却不比平常热闹,反而处处透着紧张。府中上至当家主母,下至洒扫小厮,皆被耳提面命,不得有丝毫差错。 这一次,我万分谨慎,心里头一遍遍告诫自己,绝不能再犯半点错。 只求老老实实守好本分,也盼着二公子事务缠身,无暇再来教训我。 我小心翼翼捧着绿牡丹,因为身上伤势已缓,脚下也稳了几分,将它送至大夫人房中。 其余各色牡丹由其他人用小推车一并送来,一团团、一簇簇,盛放得极是热闹。 大夫人立于花前,指尖轻拈花瓣,目光和缓,低声感叹:“真是想不到,咱们侯府竟还能出个养花的大家。” 她素手如玉,轻轻翻着花叶,语气中难掩几分欣然,“好极了,有赏。” 我心里欣喜,正欲俯身行礼,旁边那位大丫鬟却轻巧一步,将我身影挡在身后。 她笑盈盈地凑近大夫人,开口便是吉祥话。 “这都是托了二爷的福气。二爷乃是金童转世,连这十年难养一株的绿牡丹,如今也一口气出了两盆,还都出在二爷院里。” 她回头斜了我一眼,我不甚分明是何意,她又笑着转回去:“哪是这小仆人养得出来的,分明是借了二爷的气运。”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话竟然可以说得这样黑白颠倒。 可大夫人却笑了,眼角细纹微颤,语气温柔:“你这张嘴,倒真是会说话。” 她看似埋怨,但那话里和面上的欢喜作不了假,正是认同了大丫鬟的话。 她拿手指虚虚点在大丫鬟的额头前,似嗔似宠,旋即随口道:“罢了。若随意赏了他,反倒冲了诺哥儿的福气。” 大夫人语气轻淡,连个眼神都未分给我,吩咐道:“退下吧。” 大丫鬟这回不再掩饰地笑了,朝我挥了挥手,手腕翻飞,带着十足的得意。 我只能低头应声:“是,小的告退。” 出了大夫人的院子,我不敢停歇往回走。心里倒是没什么难过,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已是稀松平常。 还没等走回花圃,就见阿初急匆匆从二公子院里奔出。 一眼瞧见我,他几步冲上前来,语气压得极低:“小山,你上哪去了?二爷到处找你。” “我刚去大夫人那里送花去了。”我缩了缩脖子,讷讷问,“二公子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天可怜见,眼下府里忙得人仰马翻,二公子竟还惦记着我,实在是天命不饶人。 阿初脸一沉,抬手就拎住我后领,轻而易举将我提离地面:“主子叫你,哪由得你多嘴问缘由?” 他眉峰紧锁,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但我也不是头一日受他训了,自知挣扎无用,便乖乖任他拎着,甚至还暗暗用力收起膝盖,免得让他拎得太辛苦。 快到屋前时,阿初忽地叹了口气,将我放下,手上顺了顺我皱巴巴的衣襟,语气低缓了些:“小山,不该问的别问。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 我点点头,小声应道:“我知道的,只是问问你罢了。” 阿初却没再和我多废话,抬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进去吧,别让二爷等急了。” 屋内,丫鬟正低头研墨,二公子身着素衣,单手支颐,神色似喜非喜,眉眼间却藏着一缕缱绻不明的忧色。 我怔了怔,脚步顿在门侧,不敢随意出声,免得扰了他的兴致。 许久,二公子才放下笔,吹干纸页,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其中承载的是不容折损的密语。 他将信折妥,收入信封之内,末了又细细抚平封面上微不可察的褶痕。 随后,他挥手,让丫鬟退下。 “小山,来。” 我低头向前,不敢走得太急,怕身上暑气未褪,冲撞了他的鼻息。 “二爷。”我低声回答。 二公子并不抬眼,只缓缓将那信封递与我,语气柔中带冷:“这封信,你亲自送到镇国公府,务必亲手交给世子爷。” 我惊愕地抬头,这信看起来如此重要,竟要我去送吗。 二公子眼底盛着不容置疑,厉声道:“一定要规规整整地送去。记住没有?” “是,二爷。”我连忙弯腰应声,双手恭敬托起。 “恩。若世子爷不在,你便等到他回来。” “是。”我低头,再不敢多问半句。 “好了,去吧。” 【作者有话说】 小山():你把这事交给我去办,说白了你也没当回事啊 第5章 我为信使 荣庆侯府位在南城下坊,而镇国公府则傲居西城主街,乃是皇上亲笔御赐的勋贵宅邸。 步行过去,大约需半个时辰。 我将信小心地用素帕包裹,贴身藏于怀中,怕被体汗浸湿。 从角门出去,我一路疾行。 远远地,我望见镇国公府的高墙。 飞檐如翼,隐隐压住天色,宛如横卧在西城的一头沉睡猛兽。 走近,门额上金漆“镇国公府”四字遒劲有力,霸气迫人。 两名披甲侍卫肃立门侧,目不斜视。 我腿脚如飞从正门路过,悄悄绕到西角小门。 见到门丁,我迈上前一步,通报来意。 门丁看清我手中的通帖,说道:“不巧,世子爷不在,怕是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我点头:“无妨,二公子吩咐我要将信亲手交予世子。”说着,我指了指角门一侧可远望正门的台阶处,“我在这里等候即可。” 门丁瞧我身形单薄,话语恭谨,便没再阻拦,顺手递了张旧小马扎给我,我连声道谢,坐了下来。 这一等,就等到暮色沉沉,天边浮云如烧灼,半空被夕阳镀上一层流金。 李昀正是在这时策马而归。 马蹄踏碎晚光,他身上披着一层金色祥云,英姿勃发,巍如山岳,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我怔忪一瞬,来不及再感叹了,眼看着他就要进府。 我连忙自角门奔出,大声喊:“世子爷且慢!” 霎时,一杆长戟杵在我的胸膛。 守门侍卫厉声呵斥:“干什么的!” 我唰地冒出一身冷汗。 李昀勒马在前,停下,看了过来。 看清是我,他命令道:“住手。”接着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迅速将怀里的信件拿出,拨开帕子,双手呈上:“二公子遣小的来送信。” “送信?” 李昀深深看了我一眼,翻身下马,曲起两根手指将信夹走。 见信封上的字迹果然是二公子的,他才淡漠开口:“信送到了,你回去吧。” 我弯腰低首,恭声应道:“是,世子爷。” 转过身,背脊还来不及松下。 “等等。” 我脚步一顿,再次回身。 只见李昀神情莫测,目光幽冷如潭:“我再写一封信,你送回给你家二爷。” 府内景致极好,花木疏朗,砖石有纹,檐下悬灯皆是上等工匠手笔。 李昀走在最前面,步子看着不疾不徐,走得闲庭雅致般,但我几次险些跟不上。 抬眼,看到春生大哥与另一名侍卫并肩而行,皆是沉稳挺拔的身形,面无表情,显出府中骨血气派的威仪。 我越发感到拘束,加快脚步,悄声随行。 到了院门,李昀径直踏入主屋,春生则领我去了旁边的耳房。 屋内清凉雅净。 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穿着利落的小厮上前,放下一盏茶与一碟点心,就退了出去。 我直到这时才觉出饥肠辘辘,肚腹不争气地“咕咕”作响。 低头将两块点心匆匆吞下,又就了几口茶压住,才终于缓过气来。 然后,双手叠在腿上,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春生推门而入,手中捏着一封信。 “这是世子爷的回信,叫你交给二公子,千万别丢了。” 我急忙站起,先在袍子上擦干净手,才双手接过:“是,我记下了。” “恩。天快黑了,我骑马送你回去。” 我惊喜地抬头看春生,又本能地想起李昀,忙低声回绝:“不必了,春生大哥,我脚程快,赶着天黑前一定能回去,免得劳烦。” 春生打断我:“是世子爷吩咐的。” 山光有及 第6节 “这样啊,那劳烦了。” 我轻声道谢,在心里窃喜,实在是长到十六岁了,还没骑过一次大马。 镇国公府侍卫们骑的马皆是军中调来的精驹。 高大骠悍,颈上青筋起伏,一看便知力大无穷,连春生站在身边都略显狭小几分。 他一手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 随即踩住马镫弯下腰,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腰,微微用力,我便已经坐上马背。 我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急急抓住马鞍,不敢乱动,心脏怦怦直跳。 可在那飞速攒动的心跳之中,更多的是久违的新奇与雀跃。 春生垂眸瞥了我一眼:“坐好了?走了。” 我小声嗯,点头如捣蒜。 府墙与行人飞掠而过,耳边风声猎猎。 一路风驰电掣般,感觉不过眨眼间,就到了侯府门前。 春生勒马停下,伸手将我从马背上扶下。 我两脚一触地,顿觉酥麻,膝盖直发软。 心中暗叹,看来这项技能只有心脏强壮的人才能习得。 我努力让语调平稳些:“多谢你了,春生大哥。我这就回去,将信交给二爷。” 许是我的脸色实在不堪,春生脸上浮现笑意:“你还是歇一歇,省得吓着二爷。” 我伸手摸了摸脸,果然冰凉,又有些发胀,尴尬地笑了笑,说好。 春生不再多言,重新翻身上马。 一提缰绳,马儿长嘶一声,踏风而去,转瞬便没入城中暮色里。 我稳稳心神,加快脚步来到书房门前。 立定身形,还未来得及请大丫鬟通传,书房里就已经传来二公子的声音:“快点进来!” 我一惊,忙不迭应声推门而入。 二公子的面上有一丝难得的急切,几步迎上来:“信呢?” 我紧忙从怀里取出信件,仍裹在素帕中,只是二公子性急,等不及我把手帕拨开,直接从我手中夺了过去。 手帕掉落,我赶紧俯身去捡。这可是我花了不少铜板买的,平日里绝舍不得用。 我这边小心翼翼将手帕叠好放在袖子里,二公子那边也小心翼翼展开信笺。 我觑着他的眼色。 他几乎一目十行。 只是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二公子的面色越来越白。 起初还只是眉眼紧蹙,到后来连唇色都褪了干净,仿佛血都被那一纸信抽走了似的。 我吓了一大跳,一股不安从脊背一路蔓延开来,心里直发毛,暗道不好,想要立刻退下。 可没有主子的吩咐,又不敢擅自离去。 “出去。”二公子的声音有气无力,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这二字在我听来犹如圣旨。 我立刻弯身应是,正欲随大丫鬟一同退下,却听他说:“小山,你留下。” 顷刻间,圣旨变成了死亡宣告。 我低着头,闭了闭眼睛,停下脚步,默默转过身来。 大丫鬟已经麻利地离开,并细致地掩上门,只剩下我和二公子在房中。 二公子看着我,声线低沉压抑,问:“世子爷看到信时,是什么神情?” 我老实地回答:“回二爷,世子爷未在小的面前拆信,只命我在耳房稍候。” 二公子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自然也没看到他回信时是什么神情了?” 我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是。 二公子的沉默越拉越长,空气都变得沉重。 他低垂着眼,眼睫掩住了目光,唯有鼻息渐重,一呼一吸。 这是动了大怒。 “那我问你,世子爷把回信交给你时,是什么样子?” 我开始害怕,小心翼翼地摇头,回答:“是……是春生,把信递给我的。” 话音未落,一巴掌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打得我眼前发黑,跪倒在地。 我连忙叩头,哑声求饶:“二爷息怒……” 二公子一把将我的头发攥住,向上一拽,迫使我仰起脸。 我垂下睫毛,不敢直视,将目光停留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他说,侯府门楣之重,诺哥儿贵体,不宜亲近不洁之人……” 二公子轻声念道,眼神却如寒刃般扫过来,“小山,你告诉我,他说的是谁?那日在湖边,你究竟是如何哭着,跪着求他?” 旧事重提,我更不敢言语,多说多错。 自从两年前求过李昀,被他得知之后,每次便少不了这样的追问。 二公子继续道:“他说我该亲疏当慎,勿因一念误己。” 屋内一时寂静。 二公子眼里像淬了冰。 “我筹谋了这么久,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他声音发颤,像是在咬牙,又像是笑,“竟不敌你个奴才一番哭求。” 我屏息,心跳如雷。 “我故意把你带到他眼前,叫他误会,叫他生疑,就是想看他有没有一点……哪怕一点点在意。” 他低头,像是自嘲一般轻声说,“我以为,他若是皱皱眉,问一句,那便够了。” “可他没有。” 二公子眼里已泛了红,他弯下身,几乎贴着我,“他只回我‘亲疏当慎’。” “你说,他疏的是谁?” “我?还是你?” 我一震,这一瞬间,才猛然明白,二公子把亲疏当慎这四字,当成了羞辱。 当成李昀将他,与我,一并剔除在“亲近”之外。 连带着他的情意,他的多年谋算,他的自持与压抑,一起碾进泥地。 下一瞬,我被甩了出去,撞在书案角上,后背发麻。 我倒在地上,瞪大眼睛,疼痛都觉不清,只觉得心头嗡嗡作响。 二公子要我送的竟然是情书吗? 这年头,喜好男风并不稀奇。 可若是两个世子,两门勋贵,那便不是风月,而是祸乱,是倾府之险。 他却偏偏要我送。 而且要我亲手送。 我想起他让我走正门,他要我等着,要我见着世子。 不是怕信出不了手,而是,他要李昀亲眼看到我。 看到这封信,是由我这个低贱奴才,双手奉上的。 他等着李昀露出一点怒色,一点不快,一点嫉妒。 可李昀只回了一句‘亲疏当慎’。 我顾不上疼痛,心中惊惧,竭力辩解:“二爷,小的万不敢坏您大事。那日只是,心中太苦,才一时失言冲撞了世子爷。小的绝无他意。” 我几乎跪着爬近,想看看那封信。到底,李昀回了什么? 可我说得再多,二公子都听不见了。 他静静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你当然没有,”他低声咀嚼,“你哪来的心思?你不过是条狗。可这条狗却让他觉得,我不干净。” 我如坠冰窟。 他是将李昀那句“贵体不宜亲近不洁之人”,句句都当成写给我的。 写给我的,却像一根根钉子,全钉在他身上。 天色渐沉,屋内没点灯,唯有窗棂缝隙透进一点残光,将他整张脸都浸在阴影里,仿佛隐藏在昏暗里的鬼魅。 二公子仿若泄了力,跌坐在椅中。 我打了个寒噤,冷汗簌簌。 二公子敛下目光,眼尾红得可怖。 他声音轻极了:“徐小山,我以为你蠢,所以养着你。现在才发现,你是贱,贱到骨子里。” 暮色四合。 那苍白的脸色在暮色中越来越可怖:“等加冠礼过后,再说你这条命该怎么处理。滚。” 我不敢言语,只能低头跪叩,身似沉泥。 一步三叩着退出门外,头仍在轰鸣。 山光有及 第7节 二公子为何偏挑加冠礼前这个时辰?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要我去送信的理由,是否就是我猜测的那般? 世子爷的那封信,写的又是什么? 我的膝盖微颤,心头满是猜不透的惶惑与惊惧。 第6章 要变天了 人有时要信命。 老天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我在心里默念。 无妄之灾这些年受得不少,也没真缺胳膊断腿。说不定二公子过几天心情好,又晾着我不管了呢。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日自书房中退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身形踉跄的模样。 也不去细思,若顺利熬过二公子的加冠礼,我是否仍要如无骨的人一般,继续奴颜婢膝。 抑或这一生仅此一遭,能挺直了脊梁,站着赴死。 ……只怕连站着的机会都没有。 若腿骨被打断,不跪也得跪。 我想得入神,不知不觉便过了正午。 原来人在思考死亡时,比思考如何活着,还要沉浸其中。 索性趁今日歇息,去绣坊给白桃买方帕。 她最爱粉色与乳白,与她名字相称。或挑浅紫色,淡雅大方。竹青色也好看,帕角绣个团团小桃,憨态可掬。回程时再买两只新鲜水蜜桃,她一个,我一个。 眼下正值桃熟季节,往常我总舍不得买,将银钱省着用。 此刻却有些悔了,悔没肯对自己好些。 早知熬不过头,就不该那般辛苦攒钱了。 于是,我大手一挥,花二两碎银,挑了方做工极精的帕子。 苏杭织面,边角绣着一枝桃果,粉团团的果实恰好落在帕角,针脚细致,连叶脉都逼真可见。轻一展开,还带着一缕隐隐的桃花香气。 踹进袖子里,我迫不及待往回走,想要送给白桃。 快行至侯府角门前。 忽听身后有人唤道:“诶,那小哥,请留步,你的东西掉了。” 我下意识摸向袖口,帕子尚在,遂放下心来,但仍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名青年公子立在不远处,身着云锦长袍,袍角纹金暗绣,风姿卓然。通身不见半点繁饰,唯腰间悬一枚白玉佩,在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泽,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 只一眼,便知这人非富即贵,身份不凡。 我对这样的人简直是骨子里的畏惧。 明明出门前还想着“站着赴死”,此刻却已被吓得缩了脖子,膝头发软。 我钉在原地。 那人嘴角含笑,身后跟着一人,长相清秀俊朗,但举止恭敬,行止有度,应该是他的随身侍从。 我暗暗心惊,努力回忆是否在侯府的贵客里见过眼前的人。 这人已然走近。 身上带着一股极淡的幽香,如梅非梅,若有若无。 他微一抬手,将手里的东西展至我眼前,语气温和:“是你的吧?” 我垂眸一看,真是我的,是白桃之前送我的药膏。 不知怎么会从衣襟里掉在地上? 来不及细想,我忙不迭低头作揖,连声致谢,拿过药膏。 眼瞧面前的公子并无离去之意,我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离开。 好在不过片刻,他就说话了,问我:“你是荣庆侯府的?” 我点头回答是的。 他道:“可从未听说荣庆侯府还有别的公子。你是表公子?” 我愣了愣,什么表公子。 他却仿佛已经认定,温声继续说道:“你不是侯府的表公子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脸颊腾地一阵热辣,涨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哪敢称作公子,小的不过是府中打理花草的下人罢了。” “这样吗。”他轻轻颔首。猜错了也不震惊,微微一笑,一举一动皆清贵非凡。 我羞赧地挠了挠鼻尖,不知道如何回话,于是大着胆子问:“公子你呢?你是什么人?” 才刚说完,他身后的侍从忽地抬眼,一双目光冷冽锐利,像锋刃般扫来,吓得我一震。 见我后退一步,面前的公子侧目看向身后。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那侍从立刻垂首,不敢再多言。 “别怕。”他转过来细声安慰我。 然后,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类似信函的东西,拉过我的手,将它放在我的手心里。 “劳你帮个忙,把这个递给侯府二公子,就说是黄三爷送的,他知道我是谁。”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托我递一封家书。 我不疑有他,眼前这人气度雍容,言语举止不凡,定是与侯府交好之人 只是这般随意托物,我却不敢轻易应下。 我偷偷打量他身后的侍卫,对方已垂首站定,看不清神色。 于是,我又壮着胆子问: “三爷怎么不去府里?二公子此刻应该就在府中。” 黄三爷轻轻笑了笑,似有遗憾般:“我尚有要事在身,下次再登门罢。” 言毕,他唤了身后的随从,转身欲行。 可在迈步之际,他却忽而顿住了脚,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我好奇地顺着望去,竟见世子爷正立于不远处,负手而立,神情难测,目光却直直朝这边投来。 我顿觉汗毛倒立,仿佛自己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这时,黄三爷忽然动作,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玉色温润,在阳光下泛起淡淡光泽。 他将玉瓶放到我另一只手上:“我看你那药膏很普通,这个送你。权作替我传话的一点谢意。” 我一怔,下意识收紧五指,紧紧握住那瓶子,指尖微凉,却仍未从方才那一瞥所带来的惊惧中缓过神来。 等我终于意识清明,再抬眼时,黄三爷与他那名侍从早已没入街角,踪迹不见。 我下意识快走几步,刚要张口唤他,一转头,见世子爷已迈步而来。 他神情未变,步伐稳如山岳,似有一股威压朝我碾来。 我心头一紧。 接着,几乎不加思索地转身便跑,一路飞奔着冲进角门。 死神暂且还未上门,人间真神却已逼近眼前。 我还是快跑为妙。 否则怕是不等加冠礼过完,今日我便要被二公子亲手打得魂归地底了。 匆匆越过小天井,又穿过垂花门,四下登时安静了许多,只余檐下风铃,随风轻响。 “哈——!” “呀!”我惊呼出声,手里的玉瓶险些飞出去。 定睛一看,原是白桃扮了个鬼脸,躲在廊后吓我。 我拍拍胸口,气笑道:“你吓死我了!” 白桃撅了撅嘴:“你怎么吓成这样,脸都白了。”目光落到我手里的玉瓶上,她好奇地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摊开手掌给她看:“角门口遇到一位贵人,托我去给二爷传个东西,赏我的药膏。” 白桃哇一声:“这玉瓶好精巧,我瞧瞧!” 我将瓶子递给她。 趁她欣赏着,我将一直放在袖里的帕子甩在她眼前,笑着说:“再看看这个。” 她一抬眼,顿时又是一声惊呼:“好漂亮的帕子!”那玉瓶立刻被嫌弃,胡乱塞回我手中。 她捧着帕子,爱不释手,目光落到帕角那一团绣得活灵活现的小桃子时,整张俏脸都亮了起来:“小山,你太好了!这帕子这么漂亮,我都舍不得用了。” 我笑她没出息。 但看她明媚的笑脸,似乎也拂去了我心头那一层沉沉阴翳。 眼见时辰不早,我叮嘱她:“你别在府里乱晃了,小心被大夫人的管事婆子抓去罚跪。我得走了。” 她吐了吐舌头:“知道啦,你快去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侧身离开。 走出几步后回头,她还在原地,见我回望,冲我摆摆手。 我忍不住也扬起笑脸。 三脚两步。 我脸上的笑容渐消。 越靠近二公子的书房,那日的悚意便越是清晰,像是刚刚才在眼前发生。 山光有及 第8节 我咽了咽口水,看到阿初正在院中当值,便嗖嗖小跑过去。 “阿初,你忙不忙?” 阿初双手抱臂,面无表情:“有什么事。” 我翻转手腕,掌心朝上,露出方正的纸条,小声道:“方才角门外遇着一位贵人,自称黄三爷,要我把这个交给二爷。” 他目光一凛,严声道:“谁的东西你也敢瞎送?” 我不敢回嘴,将纸条往他手边继续递了递。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将那纸条接了过去,似是也被前几日二公子在屋内大发雷霆的场景吓怕了几分,眉宇微蹙。 然后像我嘱咐白桃一样,嘱咐我:“别在府里乱跑。” 说罢又顿了一下,神情凝重,语气也沉了几分,“二爷的加冠礼是头等大事,你万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而且……” 他欲言又止,眉头拧得更紧,终是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只冷声道:“总之,要变天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花圃,哪儿都别去。等这事平稳过了,我再替你求求情。” 我一怔,下意识仰头望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明明是个极好的天气。 第7章 加冠礼至 离二公子的加冠礼不剩几天。 府内除了依旧的一派肃穆,还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之气。 突然戒备森严,多了一列侍卫在府中巡逻。 各院当值的丫鬟小厮行走比往日更快,连最外门打水的婆子都压低了嗓音说话。 我心头那柄利刃,自那日书房中二公子意味莫测的话后,便始终悬而未落。 像是刽子手高举不下的大刀,一直悬在我顶上。 这般惴惴之下,日日如履薄冰。 我整个人都像泡在热水里似的,浮浮沉沉,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恍惚无神。 但不论府中风向如何变幻,我仍记得阿初的叮嘱,强打起精神。 天还未大亮,便早早到花圃当值。 我将新送来的花草按品种分拣摆好,细心置于一旁,未敢懈怠。 不多时,便见几名小厮推着木车进来。 为首的是大夫人院里的一位二等丫鬟,神色倨傲,步履生风,一脉相承的鼻孔看人。 她声音如翠鸟,带着不容置喙的尖利:“这几株名贵,万不可磕了碰了!都醒醒神!” 众人弯腰哈腰,动作更加小心。 唯有一个小厮不知死活般,凑到那丫鬟身侧,笑得一脸谄媚:“清早便这般操心,若气坏了身子,我们才是万万赔不起。” “混说什么!”她佯作斥责,声里却半分威严也无,面皮红个底透。 我不禁讶异那小厮胆色之大,连大夫人院里的丫鬟都敢这般调笑,真是不要命了。 同时,也奇怪这丫鬟出奇害羞的反应。 正想着,旁边的小厮悄声咕哝:“青天白日里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情。” “听说是大夫人答应给指了亲的。”另一人耸耸眼皮,看向那边已经拉上小手的两人,低声嗤笑,“这下好了,就差拉席大被,背人都不必。”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胆子作死。指婚也没用,二公子的加冠礼可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我精神一振,忙将头压得更低。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我装作专心擦拭叶片,将耳朵悄悄竖得笔直。 “我听说,那日,宫中有人前来观礼!” “宫中来人啊?是哪位?” 依理而论,既是‘宫中来人’,大抵该指太子无疑。 可如今三皇子尚居宫中,是以这‘宫中’,便一时间分不清指的是谁了。 若真是太子仪仗将临,侯府这几日如临大敌,处处谨慎,也就能说得通了。 当今圣上景睿帝膝下,仅育三子一女。 大公主早些年远嫁番邦,远在他乡。 二皇子年幼夭折。 如今只余下两位皇子,太子萧钧与三皇子萧琛。 太子早已册立,位居东宫,执政已有两载。 然而圣上却迟迟未许三皇子出宫建府,仍令其居于皇子所居的东偏殿中,不得擅离。 因而,朝堂之上,早已暗流涌动,太子虽贵为储君,名分在前,却仍难言稳坐江山。 “你们几个!磨蹭什么呢?净晓得偷懒!” 丫鬟一手掐腰,另一手拿帕子轻轻按住泛红的脖颈,却遮不住眼角的水意。 她的眼波一转,轻飘飘落在与她扯拉着的小厮身上,声音带着几分娇嗔几分作势:“你还不快去帮着抬?待会儿管事妈妈责下来,可没人替你求情。” 那小厮笑吟吟地应着,讨好点头,眉眼含情,春色满面。 这一幕不知怎的,忽叫我想起了二公子。 二公子不似这般艳俗轻浮,轻贱作态。 可,情之一字,果真如此相似? 那眼神里不经意泄出的春意,竟连模样都能重叠。 原来,沾了情的人,哪怕姿态不同,眼中那点光,竟是一样的。 加冠礼当日。 天未亮,整座侯府便悄然沸腾起来。 连往日最会偷懒磨蹭的小厮,此刻也不敢怠慢半分,迅速翻身下炕,还破天荒地嘱咐我收拾快点。 我同样不敢耽搁,匆匆整衣,动身前往外院。 只见外院门前的侍卫,个个肃容挺立,刀佩齐整。 我来到角门庭外,自觉在一旁候着,随时准备应召差遣。 府中鸣钟三遍,鼓乐齐作,院内高悬帷幕,朱帐红绸随风猎猎,气象森严。 来贺之人络绎不绝,衣香鬓影,履声杂沓。 我站在廊下,远远望见二公子,身姿挺拔,未束冠发,神情肃然,步履缓稳地向礼坛而去。 坛前香烟袅袅,祖像三世列位高悬于堂。 辰时一刻,宫中仪仗至。 太子亲临。 玄舆未停,禁卫为开,一袭明黄朝服映入众人眼帘,光耀堂前。 那一刻,四野俱静,连风都屏息。 我与众人一同低首,心中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窥仰天颜之念,只敢稍稍抬眼,瞧得他一个侧脸。 太子仪表温润,举止谦恭,淡声开口:“听闻侯府二公子今日及冠,孤特来观礼。二公子幼有令誉,孤闻之已久。” 其音如玉珠落盘,温雅不迫,自带君威。 我见侯爷红光满面,精神振奋,连声音都带了些发颤的亢亮,忙不迭躬身谢恩。 吉时既到,宾客尽肃。 一人自堂下步入,身着朝服,须眉皆白,步履沉稳,银须拂襟。 正是一品老臣,尚书令沈从晟。 祖祭既毕,加冠正礼,方才启幕。 香烟缭绕之间,一声声诵读礼文,声如洪钟,字字铿锵,响彻晴空之下。 正听得出神,管家忽然走至我身边。 他左右环顾一眼,低声唤我前往偏院洒扫,吩咐我在那处等候差遣。 我应声,转身离去。 前厅堂内的钟鼓与诵声随之渐远。 偏院要从一座月洞门穿过,门外仍有侍卫巡逻,数步一岗,亦有小厮当值。 越往里走,越觉人声稀落。 待绕过一处叠石假山,主道便不见了。 眼前赫然是一处僻静幽院,门匾尽无,院落深沉。 在侯府这些年,我自以为角角落落都已熟悉,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处院落。 四下无人,静得出奇,耳边只余风吹草叶之声。 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脑海中浮出不少惊悚传闻。 可刚踏入院门,就发现院中别有洞天。 湖石嶙峋,竹影疏疏,三间厢屋静卧在花树的掩映中,有鸟在墙头俯身呷水。枯井边海棠开得极盛,落英零星,如不经意泼了满地胭脂。 端的是一处幽静好景。 我狠狠松下一口气。 山光有及 第9节 这老管家倒给我找个好活计,估摸着是知道二公子不喜我,索性让我离得远些,省得碍眼。 环顾四周,院中早已打扫得纤尘不染,想来是早有人料理得妥妥帖帖。 眼下再无事做,我索性在廊下拐角处倚墙而坐,欣赏起景色来。 树梢有只灰猫正窝着打盹,尾巴一晃一晃的,惬意得很,我看着看着,也开始困顿。 不知这一守,要等到何时。 大概得等到宾客散尽、夜色将临,才能唤我回去罢。 一晃神,已至傍晚。 我从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点心,慢慢地往口中塞。 树上的猫儿鼻子极灵,“嗖嗖”两下便跳下枝头,尾巴翘得老高,悠哉游哉地踱到我脚边。 我将糕点掰成小块,摊在掌中,它一凑近,我便趁机飞快地抚摸它柔软的毛发。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照说,我应该立刻起身迎上,也许是管家遣人来唤我。 但不知怎么,心头倏地一紧。 还未细思,已本能将猫儿抱入怀中,屏息匿身在墙角之后。 又是一阵脚步声。 踏入院中,细碎而沉稳。 “重熙。” 这声音唤得极轻,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二公子。 此刻该在宴席上的二公子,竟出现在这偏院之中。 我下意识收紧五指,指节用力,疼得小猫发出一声低呜,尾巴炸开,前爪在我手背划下一道火辣的痛痕。 我忍不住轻嘶出声。 “谁?!” 一道凌厉的呵声骤然响起,透出不容置喙的威势。 是世子爷的声音。 第8章 他也配吗 小猫从我怀中一跃而出,落地轻巧,还不忘回头朝我“哈”了一声,竖着尾巴窜进院中草丛。 “是只猫罢了。” 是二公子。 “这处院子,平日里无人来,是我幼时练武的地方。” 他的语气一松,我心头也跟着松了口气。 院中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似有人在廊下徘徊赏景。 李昀道:“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还来过这里,陪你习武。” “你还记得。”二公子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喜意,“那年你随国公来赴宴,我见你年少英气,一时心生敬仰,自此便认真习武。” 我听着,想象李昀的神色,是不是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诺哥儿,你,”李昀略顿,语气柔和,“是啊,如今你已加冠,理应唤你瑾瑜了。” 我在心里默念,瑾瑜。原来这是二公子的字。 一听便知是寄予厚望之名,似美玉一般,内蕴无瑕的好名字。 他也配吗? “我知你不日便要出京,今日之后,恐怕久难相见。”二公子的声音沉沉,“所以,有些话,我想亲口问你。” 风过竹影,我屏息敛气,只觉空气都随之凝滞。 李昀轻笑:“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事非要今日说不可?” “那日的信……”二公子缓了缓嗓子,“重熙,你待旁人皆持重,唯独待我,多几分亲厚。自你归京,我们每每相伴。整个京兆府的人都知道,欲想请动镇国公世子,须得先将荣庆侯二公子请来。” 说到这里,二公子的声音短暂地停住。 “所以我以为,你我情意相通。”他的声音带着极轻微的一丝颤意,“我……心悦你。” 他的话音未落,李昀便欲开口:“我……” 二公子却打断他:“我本以为胸有成竹。若不是得知你要骤然离京,我本是想今日对你说的。我原以为,能于今日得你回意,那才是我真正的加冠礼。可你却拒了我。” 我伏在暗处,心中一震。哪怕早有揣测,此刻亲耳听来,仍觉不可思议。 “我只想知道,是否自始至终,都是我自作多情?” 二公子的语气,竟近乎哀切。 可李昀缓缓答道:“你不过是一时想岔了。” 小猫又悠悠地从墙角转了出来,围着我来回打转,还用爪子勾扯我袖中藏着的手帕。 我连连默念老天保佑,切莫让他们发觉我在此。 可终究忍不住,伏身探出一线。 二公子垂目静立,一张贵气无可挑剔的面孔,此刻泛起薄怒的红意。 李昀叹息一声:“你不该与身边下人过从甚密。更不该不加掩饰。” 二公子微顿,问道:“你是指小山?” 李昀不答其名,只道:“他身上痕迹显明。” 二公子迟疑片刻:“那日,徐小山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李昀答得平静,“重要的是,若床笫之事传了出去,将来朝堂之上,你该如何立足?” 我身子一僵,缩回脑袋。 想起自己那时激愤之下,将衣襟扯开的壮举,只觉天旋地转。 二公子语调一变,似愕然:“你竟如此看我?当我是贪图皮相、玩弄奴仆的登徒子?” 他的声音继续扬高,“你看不懂我的心,还将我与他混于一谈?” 李昀沉默。 “我从未宠幸过任何人。我不会骗你。”二公子语中失望,声音陡然低落。 我在暗中冷笑一声。 确实,他从未“宠幸”。 他留下的,不是宠,是打。那一鞭鞭的痕迹,他敢说出来吗? 我真恨不得此刻跳出来,大吼一句,把我这些年吞进肚子里的委屈一并吼出来。 但仰头看天。 无人愿意信我。 当初在烈日下攀起的寒意,使我冷汗淋淋的恐惧,瞬间将我的怒火平息下来。 那头,二公子低声道:“你信他,却不信我。” 说谎,他信的是你。 果然,李昀带着歉意:“那是我误会,错在我。” 沉默如厚雪压顶。 “可即便如此,”二公子仍旧不死心,“你仍要拒我。” 李昀道:“诺哥儿,我知你情意不假。可情之一字,从不只看心,还要看立身之处。” 他顿了顿,“你我俱是朝中之人,身负家名,若有一步走错,便满盘皆输。” “我不敢,也不能。” 这沉重的话语落下,便是片刻无言,如暴雨将至般的压抑。 良久,我听到足音渐远,院里重回寂静。 还不等松下一口气,就听二公子轻唤:“小山,出来吧。” 我捂住胸口,几乎以为是幻听。 “别躲了。”他平静道。 我只觉背脊发冷,如赴死之人缓步踏出。 二公子立在廊前,衣襟无尘,目光沉静,不含喜怒。 “你全听见了?” “……是。” 二公子向前走了两步,道:“怕什么,是我让你来的。” 我攥紧的指节失了力,心中惊疑不定。 二公子的目光凝在我的额头,似千斤重。 这目光久久停在一处,在我几乎从喉咙里发出呜咽一声时,他语气忽转,说起毫不相干的事。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努力,尤其小时。” 我不明所以,但依然垂着头静听。 “我一个人在那方小院里待了太久了。被病痛吓得惴惴不安。每夜惊醒,梦中多是死相。” 山光有及 第10节 他说着,语气如风吹旧卷,“众人都说荣庆侯府将颓,一个庶出的长子不堪重用,一个病弱的幼子岌岌可危。我不甘。所以我更加用功。想着有朝一日,博来赞誉。” 我听得出神,仿佛也看见那个病弱小儿,缩在药香浸透的床褥中,悄悄咬牙学着持笔,一笔一画抄着规训诗文。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二公子。 可我却忽然想到自己。 彼时我已被卖进侯府,跟着花匠,与泥土为伍。 那也是个困厄的年纪,被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 他尚且能有得见天日的那天,可似我这样一生被卖进侯府的奴仆,却是一生都困在门里。 “那是父亲为我精心筹办的宴席。”他语调转缓,“灯彩流光,碧盏金樽。赴宴者,非王即公,非将即相,连太子都遣人致意。” 二公子眼神投向远处枝影:“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登场。我学诗书,习礼仪,每一场拜访,每一幅帖子,都亲手裁点。我要所有人看到,荣庆侯还有我,还有林彦诺。” 他顿了顿,忽地转首,眼神灼人:“我站在父亲身侧,居高而望,扫视众人。那一刻我只觉血液翻涌。你能懂吗?” 二公子又重复道,“你能明白吗,小山?” 我一时哑口,讷讷不知如何回答。 他强迫我直视他的双眼,盯着我,继续道:“你肯定能明白吧,因为有人闯进了我的宴席,夺走了该属于我的那一刻。” 我猛然睁大眼。 记忆汹涌而来。 一个孩童身影,跌跌撞撞闯入珠光宝气的席间。 金盏玉盘,罗衣华服,宾客哄然,原本肃穆的筵席,倏忽间化作笑场。 “我备好了对论,背熟了诗稿。”二公子语声淡淡,“我兴奋得几夜未眠,想着哪位学士会出题,我又如何从容作答,惊艳满座。” “可全毁了。只因一个走错门的小儿。” 沉默。 如失去了听觉的静默。 良久,二公子终于启唇,唤我的名字:“所以,小山,你不冤。你能活到现在,是我的仁慈。” 我不禁后退一步,背脊汗湿。 “现在,你又撞破我的秘密。” 不是,我没有。是你命人将我遣到这里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心里大喊大叫,甚至能感受到面孔的扭曲。可实际上,我连牙关都未张开,只是在口中打颤。 “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如果你是我,你还能继续仁慈下去吗?” 他语气无悲无怒。 我却四肢发僵,呼吸破碎,眼前景象恍若走马灯。连跪地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二公子只是淡淡地望着我,如同我早已死了千百次。 “准备交代后事吧。” 他说完,转身离去。 天地间的景色依旧那样美丽,夕光从竹影中洒下,将满院景色都染成一派残红,散发出绝美的余晖。 院中恢复了幽静。 我不知立了多久,终于瘫坐在地。 第9章 满门抄斩 直到四肢尽麻,手指如坠冰窟,我才缓缓回神。 月已升至中天,银辉洒落,草木皆低。 我望向枯井边的海棠。 月色将它披上一层冷霜,花瓣似绸缎,枝叶低垂。 我一步步走向那株海棠,伸手轻触花瓣,指尖一阵温软。 可心中却空荡荡,脑中浑浑噩噩。 一时是二公子那双无悲无喜的眼,冷冷看着我,仿佛我已是死人。 一时又是小娘俯身贴耳地叮嘱,等娘来找你。 她离开时的模样,已模糊不清,只剩这句话,在我心里一日日生根发芽。 但我好像等不到了。 细想想,这么多年,她从未曾来过,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若她已不在,我还在等待什么呢。 这些年来支撑我活下去的,不过是这一点微末的念想。 我赌她还活着,赌她也和我一样,被困于命运之网,无法脱身。 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忍一忍,再忍忍。说不定哪一日,我便能逃出这荣庆侯府,去和小娘相见。 可我忘了,老天向来对我无情。 现在,我倒期盼小娘在地下等着我。 因为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我缓缓向前,立于枯井边沿,低头望入井中。 井底漆黑一片,似有某种无形之力,将我整个人都吸引了进去。 像极了命运的眼睛,冷漠,深邃,不容挣脱。 世间俗务,我已无可牵挂之人,亦无可思念之事。 不若此刻一跃,干净利落。 风声静止。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骤然凝滞。 没有竹影婆娑的沙沙声,没有鸟翼振翅,枝叶摇曳的细响,甚至连我自己的呼吸,也被这片刻的寂静吞没。 我抬脚,一只脚踏空。 便在此时—— “……喵。” 是一声极轻的猫鸣,柔软细的毛发蹭在我腿边。 “啊!”我失声惊呼,脚下一滑,从井边跌了下来。 霎那间,万籁齐鸣,世界重新涌回耳畔,仿佛被重重推了一把,天地皆醒。 耳中嗡鸣不止,脑中空白一片。 我抬起头,只见月色泼洒满院,如同泼墨浸染的银沙,院中一切皆静,却又美得摄人心魄。 密薄汗湿透衣衫,紧贴着肌肤,一层冷意自背脊升起,叫我彻底清醒。 那井口依旧幽深无声,而我却连再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小猫又不知何时溜走了。 院子里静得出奇,忽然之间,那股濒死时的勇气,竟一丝不剩。 我忍不住发怵。 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仆役房在明亮的夜色中,透出几分宁静安然。 我轻轻推门而入,翻身上炕。 室内黑影斜横,几人呼吸沉稳,皆已入梦,无人察觉我的异样。 我以为自己会迟迟无法入睡。 当身体贴上炕沿,将被衾紧紧裹住的那一刻,我的魂魄仿佛都一并被收束了起来。 眼帘一阖,竟瞬间沉入梦境。 梦中亦不得安宁。 耳畔锣鼓喧天,隐隐夹杂哭嚎人声,胳膊上传来一阵阵仿若真实的撕痛,将我从噩梦中惊醒。 天光尚未破晓,屋外昏暗如墨。 不过睡了两三个时辰。 我缓缓坐起,头重如铅,伸手摸索着,将鞋提上。 刚走到院中,就听得一阵慌乱脚步。 是两名值夜的同屋,脸色惨白,仿若见鬼,眼神空洞涣散,连话都说不清。 我心头一跳,迎上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剧烈喘息数口,才有一人颤声道:“小山,完了……要没命了……” 犹如一记大锤敲打在胸口,我踉跄退后,声音发颤:“是二公子叫你们来通知我吗?” 另一人猛然一拍大腿,几欲哭出来:“还什么二公子!他都成了阶下囚了!” 我整个人仿佛还困在梦魇中,不敢相信二公子连一天的时间都不愿给我。 昨日赴死的勇气早已耗尽,魂魄飘散,胸膛如漏了风的旧鼓。 我此刻只剩惶惶。 正言语间,院外忽传来铁靴踏地之声,节奏沉稳,震得屋梁微颤。 山光有及 第11节 一人吓得瘫坐地上,我连忙去扶,唤另一个来帮忙,那人却浑身打颤,早吓得魂飞魄散。 不等反应,一声巨响,院门被猛然踹开! 数名披甲执戈的步兵鱼贯而入,火把如龙,烈焰翻腾,映得甲光如雪。 领头之人目光如刃,冷声喝问:“此处可有官眷?” 我尚未回神,已被一脚踹中膝弯,跪倒在地。 “搜!” “是!” 亲兵高声应诺,如风掠入屋内,兵刃铿然。 不多时,奴役房中数十人尽数被驱赶至院中,跪伏成一片,密密匝匝。 我亦在其中,额头贴地,心跳如鼓。 我听到一人走上前,低声禀报:“全是下人,无一官眷。后门锁死了,无人擅逃。” 我悄悄抬眼,只见为首那人神色冷峻,甲胄在火光中泛出逼人寒意。 他抬手示意,朗声宣道:“今奉皇帝旨意,荣庆侯府图谋逆乱,意在倾覆朝纲,即刻抄斩满门。男丁押送刑部审讯问斩,女眷降籍为奴,待后裁决。” 言罢,四下死寂。 紧接着,又道:“圣上宽仁,念下等奴仆皆无谋逆之能,暂不问斩。命即刻跪候清查,若无牵连,自可离府。” 话音落地,只听“啊”的一声惊呼,有人当场昏厥,被亲兵架走,不知是送医还是就地问讯。 我呆若木鸡,怀疑自己还未从梦魇中醒来。 不过几个时辰前,侯府仍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红绸高挂,金盏玉樽不断。 太子亲至,亲口称赞二公子“幼有令誉”,礼坛香火尚未散尽,香烟应绕梁三日不绝。 怎会,怎会转瞬间,天翻地覆。 怎会还不过几个时辰,就要满门抄斩了。 我喉头发紧,脑中一片空白,四肢僵冷,不敢相信。 而身侧之人早已惊惧过度,软倒伏地,眼瞅着就快要不中用了。 只见亲兵二话不说,拖拽而去,身后留下一道道被磨出的血痕与泥尘。 我忍不住轻颤,牙关打战,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不知不觉,太阳已高悬空中。 我被人从人群中拖起,跪至最前,亲兵手中执笔,冷声问道:“姓名?” “……小山,徐小山。” “哪里人?” 我愣了愣,摇头:“不知。” “家生子?多大入府?” 一个一个问题,细细盘问。在回答中,我慢慢沉静了下来。 那些被唤起的旧事,仿佛浸在尘封的册页中,随声翻出。被遗忘的,未曾遗忘的,皆在那一刻鲜明如昨。 “你是林彦诺院里伺候花草的奴仆,为何住在奴役房?” 我解释道:“小的原在花圃,非二公子亲用,只是他院中花事分派予我,平日打理。” 一旁,一人上前附耳低语几句,那主问者眉头倏地皱起,质问道:“你说不是他院中近侍,可为何他走到哪儿,都将你带着?” 我顿时慌了神,摇头辩解:“不是,只是偶尔差遣……” 他不听,冷哼一声:“前些日子,你还随他去过国公府赴宴!” 呵斥声如刀割耳,我仓皇不知如何自辩,只能卷起袖子,青紫虽褪,却仍余青黄痕迹。 我颤抖着低低应道:“二公子喜怒无常……常以小的取乐。” 一时四下沉寂。 “啧。” 我抬头,却撞见怜悯目光掠过,又有两三人藏笑不语,眼中满是不屑。 我不愿再看,低下头去。 “好了,你退下。” 我应声退下,回到刚才一直跪着的地方,重新跪在那里。 水米未进,一日蹉跎,很多人已经熬不住了,前仆后倒。我也几度摇晃,强自咬牙支撑。 眼皮沉重如铅,脑中空空一片。身外种种声响,恍若隔水听钟。 就在我几欲昏沉之际,忽听上方一声:“都收拾收拾,限半个时辰,离府。” 那声落下,如大风过谷,众人皆震,低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而我怔怔抬头,脑海中却空无一物,只觉这一夜,恍若隔世。 手撑着地面,我踉跄起身,踱回屋内,将一直搁在炕头的包裹取来,系紧系牢。 未作停留,我径直穿过角门,疾步而行。 府门前,百名亲兵列阵如林,长戟齐举,将整座侯府围得水泄不通。 远处有百姓抻着脖子张望,但都不敢走进。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望着这百年府邸,犹如将倾巨厦,风中颤摇,只待一声坍塌。 心里却仍挂念着白桃,我不愿走远,便在角门处徘徊良久。 忽见二公子院中那名年长的丫鬟走来,见我愣了一瞬。 我急忙拦住她,低声问:“白桃呢?可安好?” 她略一怔,便答:“她娘来接了人,已走了些时辰。” 我这才稍稍安了心。 复又问起二公子,她眼圈顿红,强忍泪意,摇了摇头,不愿多言。 我也不再追问。 天光璀璨。 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侯府。 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后,我却感到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如果小娘也能来接我就好了。 我迈步向前,竟下意识往府门而去,只想再看一眼门上那块御赐的金字牌匾。 不是舍不得。 而是要确认。 确认我真的能离开了,再也不会在这侯府里,任人欺辱,日日如履薄冰。 “站住。” 前路忽有冷声传来。 迎面走来一人,藏青劲装,腰悬玉佩,眉目冷峻,正是那日前在角门口挡我去路的那位黄三爷侍卫。 不知他怎会在此,我立时停步。 他走到我面前,上下审视了我一番,冷冷地开口:“怎么,你还不走?” 我诺诺不知如何回答。 他眼神更冷,语气不善:“舍不得了?” 我忙说:“不是。当然不是。” 他一挥手,似赶人:“那就快走。若非三爷念及你那日传信之情,你哪还有命。” 我怔住,愣愣地看他。 见我不语,他皱眉不耐:“三爷说了,若再遇见你,替他说一句谢。谢你那日替他送了东西。” 我低头作揖,连声称“不敢”。 心下却骤然泛起寒意。 此刻我才明白,那位黄三爷,地位远非常人所能揣测。 我不敢去想,那日送出的字条,究竟写了什么。 更不敢想,是否与今日满门抄斩……有关。 我立刻离开,疾步而行,只想越走越远。 行至街角,一股威压自颈后直逼而来。 我下意识抬头。 屋内窗沿,我看到了李昀深渊似海的目光。 第10章 恍若雾中 “走走走,快走!再晚些就赶不上了!” 清晨时分,客栈前厅却早已坐满人。众人皆喝了几盏茶后便纷纷起身,嚷嚷着往外赶。 街巷间人流渐密,行人脚步匆匆,都朝着一个方向去。 ——刑场。 山光有及 第12节 我坐在客栈一角,一文钱换得一盏热水,捧在手心里,却未将手温热半分。 纠结半天,我最后还是放下茶盏,随着人潮一起而行。 临近,街道两旁已围满了人。 我低头挤入前排,夹在人群中左顾右盼,随他们一同推搡摇晃。 渐渐地,远处传来了沉沉的车辙声,咯吱咯吱,碾在人心头。 四周一瞬寂静。 下一息,便是潮水般的咒骂声,扑面而来。 我看到囚车里关着的侯爷,低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容,沉重的枷锁将他的脊背压得弯曲如弓。 有人向囚车掷去鸡蛋与石块,不一会儿,侯爷的脸就变得血肉模糊。 寒意自我脚底升起,一路蔓延至指尖。 我抱紧了衣襟,牙关止不住地轻颤。 我感觉到特别的冷,冷得连唇齿都合不上,只剩牙齿咯咯的撞击之声。 紧接着,我看到另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是二公子。 他一样被押在囚车中,发丝披散,素白的囚衣被鲜血染红,自眼角一路淌至下颌,再沿着颈侧蜿蜒而下,沾湿衣襟。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那双眼是闭着,还是睁着。 下意识地,我往前挤了几步。 拨开遮挡我的人群,伸长脖颈,将半个身子探出去。 他闭着眼。 那张素来精贵骄矜的面容,此刻狼狈至极。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快意,像是长久压抑后的破裂与轻狂,令我浑身颤抖。 喉间竟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啊”。 那声音甚至带着笑意。 我分明感受到自己的嘴角,缓缓翘起了。 就在那一瞬。 二公子猛然睁眼。 一双眼漆黑阴鸷,仿佛能剜人骨血,带着某种猎人般的直觉,直直地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我呼吸一滞,本能地吞了口唾沫,几乎后退。 他,他看到我了吗? 可只眨了个眼的功夫,他又缓缓闭上了眼帘。仿佛方才那一瞥,仅是我惊弓之鸟的臆想。 我嘲笑自己胆小如鼠,奴性刻入骨髓,一个眼神就能将我吓得半死。 囚车一辆接一辆驶过,望不见尽头般。 我看见太多熟悉的身影。 这些人或曾高高在上,或曾与我擦肩而过,如今皆低首垂目,等待赴死。 那些属于过往的名字与脸庞,今日将永远葬入尘土。 一直快到午时,所有囚犯方才尽数押入行刑场。 问斩仿若变成了戏台,将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人,留作压轴,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无关紧要之人,就是热场的首选。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狐死兔悲的悲凉之意,一些人连死,都注定是无人在意的。 浓重腥臭的血味飘散开来,浓烈刺鼻,仿佛能凝结成雾气。 这味道不停地刺激着我的胃,使我胸口翻涌,我用力压住胃部,竭力忍住恶心想吐的冲动。 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声呐喊:“杀了他!杀了他!” 而这样拍手的高喊,使被问斩的人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如待宰羔羊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穿透广场,令人心悸。 可那凄厉哀鸣尚未落下,便被刽子手一刀柄敲在太阳穴上,发出沉重浑浊的一声闷响。 他如破麻袋一般被提起,摁在血迹斑斑的刑台上。 刹那间。 刀起。 头落。 鲜血如泉涌,一股脑地滋出来,映得刑台通红。 众人如沐胜景,爆发出雷动掌声,呼声震天,开始大喊着侯爷的名字。 于是,我望见那个总是威仪自持、风度不凡的荣庆侯,被亲兵五花大绑,拖至台上。 此刻他面色如灰,目光茫然,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喊冤。 人群越发嘈杂,如疯魔般叫好。 我终于承受不住。 整个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猛然俯下身呕吐,吐出的秽物溅在旁人脚边。 我狼狈地抬起头,发现这点异味,与行刑场上的血腥味比起来,实在是微乎其微。 昏沉着脑袋,我挤开喧闹兴奋的人群。 我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也忍受不到二公子被砍头的那刻。 我高估了自己的恨意,那不够滔天刻骨。也低估了斩首的震撼,足够残酷无情。 直到此刻,直到鲜血喷涌、尸首遍地,我才真正明白。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回到客栈,我寻了间最简陋的歇脚房,连鞋都没脱,便一头倒在床榻上,昏沉睡去。 梦中。 我仿佛仍未离开那行刑场,耳边依旧是欢呼呐喊的人潮声。 我望向刑台,只见被斩首之人换成了二公子。 他披发仰首,眉眼森冷,血从颈中喷涌而出,却未死透。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不曾闭合,透过重重人群,锁定住了我。 我听到自己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像被铁钩钩住喉咙,下一瞬就被卡在喉咙里,呜呜咽咽。 “别怕,小山。” 忽然,好像有人在叫我。 声音温柔似风,一遍遍地安抚我,在我耳边低声絮语:“别怕,别怕。” 是谁? 我心神恍惚,想要看清,梦境却如沉水一般缓慢流转。 浓烈的血腥味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熟悉的脂粉香。 是谁? 到底是谁? 有柔软的手掌轻轻抚上我的面颊,用帕子细细地替我拭去额角冷汗。 那样的温柔,似是隔世而来的旧梦。 可我额角的汗像流水,顺着鬓发一个劲地淌个不停,浸湿了枕席。 我被梦魇困住,层层叠叠的梦境裹挟着我,像是坠入无底深渊,挣不脱,逃不开。 我看到自己睁开了眼,手指死死攥着被褥,骨节发白,一动不能动。 而下一瞬,我又看到床榻边隐约坐着一个人影。 朦胧如烟,恍若雾中花、水中月,如何也看不清面貌。 我在梦中嘶声尖叫,心底如沸,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泪水从眼角滚落,和汗水融合在一起,滑过脸颊,流进发鬓,黏腻一片。 最后,泪水终于将视线洗净。 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浅紫衣衫,鬓边插着一支白玉簪,簪尾垂着一朵半开的杏花,轻轻晃动。 我屏住呼吸,目光一寸寸向上抬起,终于,我看清了她的脸。 竟然……是小娘。 我鼻尖一酸,心里小声地叫:“娘。” 声音带着委屈与啜泣,我这才发现自己竟能说话了,梦中第一次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原来,是个好梦。 我想,也许我也已经死了,才终于能在地底与她相见。 小娘的样子不再模糊,我看到她圆润安和的脸庞,并无我想象中因被卖而受苦的枯瘦蜡黄。 小娘的眼眶霎时红了,眉头轻蹙,眉眼间尽是爱护和疼惜。 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被如此注视过。 那种无条件的、掺着柔情与怜惜的目光,是我连梦里都不敢奢求的温暖。 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让我宛如回到孩童时,她将我抱在膝头,细语柔声,轻轻呼唤我的名字:“小山,我的儿。” 山光有及 第13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山光有及 第14节 “哪知南地水土湿重,那家的老太君与老爷相继病逝,只余下一位大娘子。她独自难以支撑门户,带着小儿另寻出路,临走前,将我又卖给了人牙子。” 我屏息静听,指尖微紧,小娘却说得极稳,仿佛只是旁人口述,与己无干。 “那时我手中略有积蓄,便咬牙从人牙子手中赎了自己的身契,得了一纸自由身。” “可我身无长物,便只能靠做些粗活维生,缝缝补补、浆洗操持。几番辗转,勉强攒了点银子,又被歹人盯上,险些连命都没了。” “幸而,遇上一位海上商贾,姓卫名启荣。他出手救我,还将我接回家中养伤。” “他待我甚好,久而久之,将我纳为姨娘。卫家是南地第一大海商,如今皇上欲开海禁,推举皇商,卫家若能承揽漕运大权,便可真正掌一方之势了。” 说到此处,小娘眼中早不见泪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豪与明亮的温柔。 “老爷为人正直,大夫人亦通情达理。我此番回来寻你,正是他们亲自准许,还派了随从数十,便是怕我一人找你太难。” 她握住我的手,目光真切坚定,“儿啊,不用再怕了。此番与娘回南地去,那便是你真正的家。自此以后,娘不再与你分离一步。” 小娘笃定的话,让我渐渐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些年被风吹雨打的梦,似乎终于落地。 我望着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慢慢生出一丝久违的希冀。 第12章 我要归家 又歇了数日,小娘说再过几日便可启程。 从京里去往南地,舟车劳顿,少则一月,须得筹备妥当。 因此,自我好了以后,小娘便开始准备,日日出门买需要带的东西。 而我,虽说是好了,却日日沉睡不醒,昏昏沉沉。 许是这些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要将前十年的疲惫都一股脑地补回来似的。 又是一天,雨微轻轻掀帘而入,将我从被窝里半扶半拉地唤起。用温热的帕子细敷在我的额角、面颊。 温热沁入肌理,我慢慢清醒过来。 睁开眼,只觉周身舒坦,忍不住感叹,人果然是由俭入奢易。 短短几日,我竟已习惯了有人唤起,有人端茶递水的生活。 不过几日前,我还要跪伏在地,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居然要人轻声细语地将我唤醒,捧为“少爷”。 心底一时百感交集,喉间涌出一丝涩意,却未言明。 我将帕子自脸上拨开,声音略哑,问道:“今日天气如何?” 雨微依言走到窗边,将窗栊推开一角,道:“日头甚好,少爷出去走走可好?老闷在屋里,怕是要捂出病来。” 说罢,她转身至屋角箱笼中取出一身素净新衣,抱着走回来,笑吟吟道:“我来伺候少爷更衣罢。” 我一听,忙摆手:“不要了,我自己来。” 雨微也没强求,笑笑退至门边,轻轻掩门,立于外守候。 换好衣服,我站在有一人高的西洋镜前,端详着自己。 一袭浅豆沙色纱袍,衣领绣着极细的暗金卷云纹,立于窗下,清风吹帘,衣角微扬,宛若画中人。 我怔怔望着,仿佛镜中人不是自己一般。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雨微唤道:“少爷换好了么?” 我回神,应声道:“好了。” 她推门进来,为我束发。 随后,她不知从哪取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蝉,系在我腰间。 我握在掌心赏玩,这玉蝉灵性十足,温润贴肤,竟是暖玉。 我生怕它磕了碎了,连忙又紧了紧系绳。 穿戴整齐,临要出门之际,我却忽地有些迟疑。 这一身矜贵的衣袍,腰间价值千金的玉佩,怎么看都像是我从主家偷来的。 这让我有些心虚胆怯。 雨微仿佛看到了我的不适,唇边带笑,轻声夸赞:“少爷穿这身衣裳,俊得就像画本里的公子。若是再配把折扇,街上一走,怕是能惹得姑娘们摔了瓜果碗盏。” 她一边说,一边又进屋去给我拿了把折扇。 然后抿嘴笑道,“少爷本就白,再有我这黑煤锅一衬,越发衬得雪白无瑕。” 我明知她是逗我,但心头那份局促果真淡了几分,遂顺口问她:“你是天生这么黑么?” 在京中,近身伺候的丫鬟都和半个小主子似的,白里透红,从未有黑皮肤在身前伺候。 雨微红了红脸,挠头笑道:“奴婢从小在南地长大,日日晒太阳,怕是晒透了皮肤。” 我笑出了声,对遥远的南地更加向往,让她为我细说关于南地的风土人情。 出了门,我才发现我们所住之处,竟是金樽坊的顶层。 从曲廊迤逦而下,前方是高楼临街之处,楼下是金樽坊最负盛名的包厢与正厅。 “咱们坐正厅,你替我点一盏玉露酥。”我忽然吩咐雨微。 玉露酥一盏就要五百文,乃是金樽坊每日限量之珍馔,仅供最尊贵的客人。 我曾随二公子来这里,见到那玉露酥雪白如霜,一小碟盛在玉盏中,像未开的白荷,幽香清雅。 彼时我跪在一旁,连一口残羹都不敢奢想,只得暗自咽下一口口唾沫。 今日终于能尝一尝了。 沿着楼梯缓步下楼,我把玩着折扇,企图遮掩我的不自在。 然后,寻了个不甚显眼,又不致太偏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雨微就回来了。 我对她道:“你再去点一盏玉露酥,送回小娘房中,然后再回来。” 她不放心地看着我,目露迟疑。 我含笑安抚她:“我就坐在这等你,不会乱走,你快去快回。” 她这才点头应下,轻声道了声“少爷留神”,转身快步离去。 她果然脚步极快,虽看着小步轻移,实则转瞬便走远了身影。 不一会儿,店里小哥送上餐食。 不仅有我吩咐的玉露酥,雨微还点了不少名馔点心与好茶。 我学着那些公子哥的模样,从袖中摸出几文碎银,打赏了小哥,语气也尽量带些从容:“辛苦了。” 小哥笑着应下,自去忙活。 我拿起玉露酥,放入嘴中,咬下一口,眼睛一亮。这点心凉甘入骨,沁人心脾,舌尖还能尝出一丝极淡的荔枝味。 果然美味! 我忍不住快了几分速度,两三口便将这盏五百文的玉露酥吞下了肚。 又倒一盏茶解腻,再取一块茶点入口。 就这样来回几次,不觉间吃了不少,直到腹中鼓胀,我才终于歇下。 歇在座位上,刚想随意靠在椅背上,耳边仿佛又响起二公子的冷声。 “真正的世家公子,纵在外亦自持有度,岂可委顿坐姿、垂肩缩背。” 于是,我只得脊背挺直,如坐针毡。 明知无旁人注目,却仿佛身处众目睽睽之下,心里盼着雨微快回来。 “你倒惬意。” 身后忽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僵住,转过半个身体,仰首望向来人。 一双寒潭秋水般的眼睛正垂眸看着我,深沉静穆,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压迫。 是李昀。 我的心跳蓦然一滞,随即如擂鼓般狂乱起来。 喉间干涩,似是方才咽下的点心都未曾嚼碎,尽数堵在了咽口。 他从我身后踱步而来,立在面前,目光淡淡地在我周身一掠。 漆黑眼珠不动声色,似讥非讽,似审非判,仿佛看穿了一切。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股自惭形秽、无以名状的羞愧从心底翻涌而上。 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于是。我开始怨恨这一身新衣。 一定是它将我变得难堪,显出了我的虚饰。 我恨不得就此将它撕成碎片。 李昀并未在我对面空位上落座,而是继续用一种令我胆寒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这目光宛若从上往下端量着一件货物,叫我浑身不自在,连指尖都发起了抖。 然后,他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在仔细欣赏我仓皇不安的模样。 “这一身,”他声音极淡,却字字清晰,“果然不一样了。” 我强装镇定,没有作声,手却下意识地去碰放在桌子上的折扇,企图遮住自己的惊慌。 可扇骨才动,我又为自己这样胆裂的行为感到懊恼。 “你这双眼睛……”李昀顿了顿,眼里的冷锐更甚,“徐小山,我曾说过,背主的奴才该死。你怎么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山光有及 第15节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茫然地看向他,嗓子发紧,小声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话音未落,雨微已快步回来,身后还跟着雷宵。 二人见李昀在此,俱是一揖。 李昀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冽,很快又落回我身上,那眼中寒意愈浓,却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 而雷宵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侧,身形如山,将那道令人喘不过气的目光牢牢挡住。 雷霄这一站,替我撑起了一道屏障。 我悄然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喘匀呼吸,故作淡定地对李昀问道:“世子爷还有事?若不嫌弃……可共饮一盏?” 李昀却冷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他侧过头,又看了眼站在我身边的二人,唇角讥诮,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只将一个意味深长而满含厌恶的眼神掷过来。 这一眼如利刃,将我整个人钉回了行刑场的断头台上。 我心口猛然收紧,几欲窒息,仿佛那时被绑在刀下、俯首待斩的人,便是我自己。 我愣愣地望着李昀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 我猛然起身,指节僵硬地攥紧折扇。 那深入骨髓的害怕,从骨血深处长出来的惧意,再次将我一口吞没。 哪怕披着一身贵公子的行头,我还是那个在侯府角落里蜷着身子求饶的奴才。 皮囊再华贵,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战栗与寒意。 我知道,我的脸色定然苍白得可怖,唇角颤动,发出的声音细微破碎,像风中摇晃的纸灯。 “走……咱们不是要回家吗?” 我抬起头,强撑着让自己说得清楚些。 “南地不是我的家吗?那地方……” 我咬了咬牙,将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羞耻与胆怯死死压下。 我听到自己紧绷,却依旧颤抖不止的声音:“明日就启程。我要归家。” 第13章 海商卫府 马车一路自京而出,越往南行,天愈发开阔,山水也次第展开。 我靠在车窗边,望着这片与京中截然不同的天地,心渐渐松弛下来。 不再闭眼便是二公子临刑前的凝望,时时回想李昀那双如冰刀般的眼。 京城离得越远,那些沉重与苦楚仿佛都被抛在了北去的尘烟中。 及至入江南,正赶上雨歇初晴。 烟雨中的瓦色如墨,登高望去,整座江南城层层叠叠,檐角飞翘如雁,仿若人间仙境。 我本想趁机四处走走,而雨微、雷霄,还有小娘,却早已归心似箭。 我不忍再多耽搁。 略一歇脚,便启程。 从岸边登船,船有十丈之巨,楼舱重叠。 只见一队护卫与船夫迎面而来,个个身形魁伟,筋骨虬张。 那气势逼人,叫我不由得倒退两步,险些撞到后舷。 小娘在一旁笑我胆小,轻声道:“别怕,都是咱们自家的护卫。”言罢,便抬手指给我看。 那几人停下,齐齐拱手作揖。 我连忙点头还礼。 航行了六日,我们终于到了南地。 岸口商船如织,千帆入港。 在甲板远望城墙,灰沉庄重。 ——“哐当”一声,沉响如钟,船身微震,是船底与码头撞接之声。 下了船,我只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好似还没从那浮动的船身中挣脱出来。 岸边,一名穿着深青箭袖绸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身姿挺拔。 “姨娘、少爷,路上辛苦了。”他语气恭敬而温厚,略一作揖。 小娘见状微讶:“章大管家怎的亲自来了?” 那人和气地笑笑,满脸皱纹舒展:“老爷今日设宴待客,实在分不开身,特命我来迎姨娘与少爷回府。心里记挂得紧。” 小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无妨,老爷若忙着,不必惦记我们。” 随即她转头对我道,“这是咱们卫家的大管家,章洪,老爷的左膀右臂,连主家大事也要他操心,旁人哪请得动。” 章洪连忙谦辞:“姨娘折煞我了。”说罢目光转向我,满是欣赏,“咱家少爷真是龙眉凤目,神采英拔,一表人才。” 几句夸赞让我羞得不知如何回应,只急忙摆摆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暗暗纳罕,只这一位管家便如此气派沉稳,府中主家又该是何等气度? 我不过是外姓之人,小娘又只是卫家妾室,这样登堂入室,真的可以吗? 随即,我想到在荣庆侯府的种种过往。 想到二公子和侯府大夫人的佛面蛇心,不禁心里发憷。 小娘却怡然自若,面上尽是温和笑意,全然不觉我这许多忐忑。 我又偷偷觑向章洪,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像在看自家晚辈一般,目光和煦得叫人一时恍惚。 我顿时愈发不自在,低头更低,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章洪呵呵笑了声,不再多言,只微一欠身道:“姨娘,少爷,车马已备,咱们快些回去罢。老爷与大夫人,怕是早等得心急了。” 一路上来不及多想,马车碾过青石,顺着城中心一路向前,直到驶入卫家街。 街道愈往前愈宽,铺地平整,路两旁绿荫如盖,一入其中,喧嚣便自耳边退散,叫卖声渐远,街头街尾唯余马蹄声声。 从东到西,整整一条街皆属卫府,占地将近六十余亩,气势磅礴。 小娘轻舒一口气,眉间绽出淡淡笑意:“终于到家了。” 下了马车,我看到古旧的匾额上仅有两个鎏金隶书大字——衛府。 府中大路宽敞笔直,无半分喧哗之气。 十步一童仆,低眉垂手,檐角不设铃,走廊不饰彩绣。唯有一缕缕焚香混着水汽氤氲弥漫,沿廊涌动,香气里仿佛也带着沉银覆金般的分量。 府里不闻笑语,不闻犬吠。 走至照壁前,一方墨青云石嵌于中央,其上纹理深深浅浅,状若海图,似欲卷浪吞天。 我怔怔望着那石壁,心头一阵震动,喃喃念出其上三字:“分潮壁。” 章洪见我驻足,微笑解释:“这是当年老爷从一艘沉船中寻得的,乃海底奇石,天然纹脉如潮汐,故名‘分潮’。老爷说,这物最适我们卫家。” 我默默点头,目光收回,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此府非王府,却气胜王府。 金玉不露,贵气藏锋。不是张扬的奢华,而是举步皆规、落眼即法的沉稳森然。 我不由低下头,连心跳声也轻了三分。 绕过照壁,走过抄手游廊,看到厅堂深阔,一错眼,便见厅中缓步走出一名女子。 她身着大红妆缎,衣角绣金,长裙曳地,眉目庄重,神情慈和,仪态端凝,不怒自威。 我还未看清她面容,小娘已牵着我快步趋前,低声唤道:“大夫人!” 语气中难掩亲昵,又不失恭敬。 随即小娘推了我一把,柔声道:“小山,快给大夫人见礼。” 我连忙弯腰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大夫人亲手将我扶起,声音温和:“好孩子,到家了,便不必如此拘礼。” 她手掌干瘦,眼中尽是慈意。 我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眉眼间风霜之色,看着竟似六旬有余,只是方才远望,看不真切。 小娘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亲昵地挽住大夫人的手臂,娇声唤她:“大夫人。” 这声唤得亲密,我心中讶异非常,哪家的妾室能与主母如此相亲?仿佛多年亲情,倒更像是一对母女。 大夫人却不以为忤,拍了拍小娘的手臂,脸上漾起淡淡笑意。 一堆人乌泱泱进了屋,丫鬟婆子小厮一排排站在堂中。 说话间,外间帘影微动,一人迈步而入。 年约四十多,身材适中,一袭深靛海青直裰,既无金绣,也未佩玉,只袖口一道细边,简素至极,却自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威势,仿若沉海之石,未语先沉。 我心头一跳,几乎瞬间就认出这是卫老爷,卫霖骁。 我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神色拘谨。 “大老爷。” “老爷。” 众人齐齐施礼。 卫老爷走到我面前,眉眼和缓:“小山?好儿子,这一路可累着没有?” 我一怔。 山光有及 第16节 第一次听到似父辈的男人这样称呼我,那熟稔的口气不由让我胸口微热。 但我仍然一板一眼地回答:“回老爷,不累。” 卫老爷的大掌按上我肩膀,手劲厚实有力,却不觉疼,只觉踏实。 他笑眯了眼:“别怕,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与大夫人已选了良日,过几日便将你小娘抬为二夫人。你,便是我的继子。” 直到小厮引我回了院子,我内心仍然恍惚似飘在海中。 我假装持重,倚在门边,看着几个丫鬟小厮将屋内细细打理妥当,才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躬身应下,悄声退去,轻掩上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环顾四周,我怔怔地看着屋内陈设,无一不是极尽讲究之物,自觉这一月已习惯富贵,此刻仍然觉得超出想象。 我不禁嗤笑,呢喃自语:“可笑京中权贵,仿江南水榭、南地风情造假园,却连一分风骨都没习去。” 念及当年荣庆侯府之浮华空架,虚作景致,还曾以为奇巧。 如今回头看来,竟是井底之蛙,班门弄斧,真令人作呕。 而如今,我竟也能住进这样的大宅,被称作‘继子’? 心头浮起一股热意,是激动,和怀疑现实。 难道老天爷终于觉得我可怜了?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被推开,是小娘进来。 我站起来,喊了声:“娘。” 她含笑看我,道:“我就猜着你此刻定是满腹疑云。” 她轻轻将门合上,坐至我身旁,“方才便想,还是得来一趟,与你好生说说这些年的事,好叫你心里明白,安心。” 原来大夫人袁氏,是卫老爷的童养媳,大了他整整十三岁。 卫霖骁年少便浪荡江海,未及十二便跟着人出海跑船,风浪为伴,潮汐为家。待稍年长些,便自起门户,亲自赴南洋经商,年年出远洋,一去便是数月,甚至一年难归一趟。 家中只留袁氏与老母。 袁氏温婉端方,侍奉婆母至孝,从不稍怠,直到老太君安然谢世,卫霖骁这才回首思量,与她结为真正的夫妻。 虽年纪相差悬殊,卫霖骁却始终以礼相待,对这位早年便操持门户的正妻极是敬重,然而天不遂人愿,两人终是无出。 多年间,卫霖骁并未再娶妾。直到某次出海归来,偶遇小娘。 大夫人宽厚,并无妒意横生。 她对小娘真心爱怜,甚至在私下对卫霖骁道:“她还年轻,又单纯无心计,若她愿意留,便抬她入门罢。” 卫霖骁听从了袁氏所言,亲自将小娘抬作妾室。 只是,无论大夫人如何劝慰,卫霖骁始终未曾让小娘生子。 他素性旷达,常说:“这偌大家业,不过是随心而为,银钱是我的志气,不是为留子嗣所累。将来若遇个可托之人,便将这江海生意赠了他,也无妨。” 在他眼中,家产不是血脉传承的筹码,而是他立身于世的道场。 而卫家众人——不论是商贾、护卫、船夫抑或水手,皆需仰赖一个明理稳重的主子,这个主子是否亲生,全然不是关键。 直到某日,小娘无意中道出,她尚有一子,名唤徐小山。 卫霖骁听罢并未迟疑,而大夫人更是喜出望外——这孩子若真品性端正,自可抚养为子,何尝不是老天予卫家的一桩恩典? 小娘说至此,握住我的手,语气缓慢却郑重: “小山,娘不求你能继承这卫府万贯家业,只愿你能在这屋檐之下,得一生安稳平顺,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受人轻贱。”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我可能就是慢热选手(=w)ノ 请bb们先跟着小山一起沉浸式当少爷吧,会逐渐展开感情部分的 第14章 岁月飞驰 黄道吉日,开坛设香。 中庭香炉高丈,浓烟袅袅,如云龙腾空,直升九霄,与天上流云交融一气。 天气晴好,却湿热难耐,正是南地独有的暑气。 我穿着洒金直袍,立于阶下,汗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贴得发痒发闷。 可我心头更热,像烧着一炉火。 院中,南地诸多巨贾名流、地方官员齐聚于此,衣冠楚楚,列席观礼。 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大日子。 我将脱离“徐小山”的旧名,从此更名为——卫岑。 卫老爷,不,是父亲卫霖骁,携我立于族谱之前。 族谱薄薄一册,我的名字列在最后一行,墨迹尚新,却沉甸如碑。 “‘我自山野而来,岑岑不语,却也可成高枝。’ 你便名曰‘卫岑’,如孤岑挺拔,自有风骨。” 身前是父亲和大夫人眼中真切的慈意,身后是众人或赞或羡的目光。 这一刻,我忽而有些明白了二公子的那种执念。 是啊,这样盛大的仪式,这样万众瞩目的目光,那些在阴影里度过的屈辱、挣扎、被人轻贱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荣庆侯府那个低眉顺眼、听命如奴的奴才,也不是连名字都不能随心所用的“徐小山”。 我名卫岑,卫家之子。 我决不允许有人来破坏它。 我不想再迟疑,不再自问是否配得上这身富贵,是否当得起这些高贵的目光。 小娘说,只求我一生平安顺遂,不再颠沛流离。 我的目光变换几瞬。 这一次,我不止要平安。 我还要尊严,要体面。 要这世上再无人敢轻贱于我。 归宗礼之后,不过月旬,京中旨意便至。 来人骑快马、执黄匣、佩金鱼袋。 到了卫府门前,众人跪迎。 朗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卫氏有功于国舶通,济海输粮,义利并行,有功社稷。今特封为‘南地通贡皇商’,可佩银牌执引,通达三海,得地司保护。钦此。” 言罢,从匣中取出皇帝亲笔赐匾,墨书四字“潮平海晏”,笔势雄浑,气吞百川,当即被挂于卫府正堂之上。 从这一刻,卫家真正登上了鼎盛之巅。 手握南洋航路,坐拥三海贸易,卫家不仅富甲一方,更拥有一支自建水师,这是朝廷最垂涎、却又最无法明言的势力。 而我,作为卫家唯一在册的继子,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所到之处,皆有避让之礼,声名鹊起。 可光环越盛,心中越生忧惧。 我知道,在这以出身论尊卑的世道,“继子”两个字听着尊贵,实则易生觊觎。 我不能有丝毫松懈。 为此,我不得不模仿起从前二公子的一举一动。 走路的步幅、言语的措辞、饮茶的手势、落座的角度,甚至连眉眼间的轻蔑与疏冷,也要一丝不漏地练习。 人生的苦痛,终究教会我太多。 若非在荣庆侯府那许多年日日低眉顺眼、小心察言观色,我怎知世家子弟间的风骨做派,又怎学得来这份“矜贵”。 父亲夸我,骨朴而不俗,性静而易琢。 有了他的话,我更加暗暗使力,誓要成为真正南地卫家的少东家。 转眼间,岁月飞驰,已近两载。 我从最初踏入卫府的惊惧、戒备与羞涩,到日复一日过渡为适应、安然接受,再到如今的波澜不惊、习以为常。 一切如同命运之手,在背后推搡着我往前走,不容我犹疑,不容我回头。 等我回神之时,那曾经疑惧的富贵已化作我起居饮食中最寻常的光景。 “少爷,进船舱歇歇罢,这日头毒,小心中了暑气。” 风驰皱着眉,将纸伞稳稳撑在我头顶。 我站在甲板边,望向前方。 大海依旧一望无际,波光潋滟。 这一趟下阔罗,一来一回已将近三月。 这并非我第一次带船出海,南洋诸岛、诸国贡品、异宝珍玩,我早已见过不知几轮。 只是,每次返航之时,我总归是归心似箭。 我愈发地恋家。 最初尚觉新奇,事事亲历,次次出海皆要随行。 后来渐渐地,望着家中那团和气,父亲的倚重,大夫人和小娘的笑容,府中上下的敬顺。 我的步子就越迈越慢,离家的脚步也越跨越小。 父亲笑我稚气未脱,但我知道,他眼中并无责备,反而暗藏几分满意。 当然,若是大船启航、远赴重洋,我仍会亲自领行。 山光有及 第17节 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不言明的造势。 如今,卫府上上下下早已将我视作少东家,似乎无人再记得“继子”两个字。 越是如此,我越不能掉以轻心。 要对得起父亲对我的信任,以及这偌大家业的责任。 而今,我已有自己麾下的班底。 雨微,细心灵巧,主我起居;云烟,性子稳重,熟于医理,掌我饮食安康;云霄、雪独皆是百里挑一的护卫,武艺不凡,忠勇无双;风驰胆大心细,兼能文武,是我的贴身小厮。 他们的名字,一如天象——云、雨、雷、风、雪,皆是父亲自小教养,现全数交予我掌使。 他们以我为主,忠心不二,我亦视之如臂膀心腹。 除此之外,卫家的水师,我也皆有调令之权。 “我的爷,您别傻站这儿吹风了,再怎么看,这船也得四五日才靠得了岸。”风驰又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我抬手就是一记栗暴敲在他额头:“烦人精。” 他捂着脑门“哎呦”一声,我却已懒懒转身,进了船舱。 舱中置了三只大冰桶,清气袭人,连脚底都透着凉。暑气被隔绝在舱门之外,让人如入清池。 我接过风驰递来的汗巾,净了手,随手一抛,斜倚在罗汉榻上。 下人马上端来一盘果脯搁在香几上,果脯底下也垫了冰,沁凉滑口。 我尝了几枚,酸甜适口,终是吃不出兴味。 只觉口中泛腻,便搁了下来,倦倦地靠着,一动也不想动。 风驰照例又开始说些南地的趣闻旧事,想哄我高兴。 他性子灵活,口齿伶俐,平日我最爱听他东扯西讲。 可不知怎的,今日再听,也觉味同嚼蜡。 山水看尽,珍宝寻遍,连那初至南地时令我心神荡漾的一草一木,如今也不觉稀奇了。 我长叹了一声,半闭着眼,懒懒地道:“唉。” 风驰凑过来,眼睛里带着几分调皮,似也有几分心疼:“那爷给我讲讲京里的事吧?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京里是不是金碧辉煌,处处都是穿金戴银的贵人?” 京里? 京城于我而言,早已如雾中花、水中月,一日日远去,形销影灭。 “今年冬天进贡,你随我去便是。”我随口道。 风驰一听,眼睛瞪得溜圆:“爷今年要亲自去?说好了得带上我。” 我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京城多好玩?冬天冷得像要把骨头冻裂,像你这样的南蛮子,小心冻死街头。” 风驰却不以为意,嘿嘿笑着:“我才不怕。人都说京中十步一官,遍地权贵,富贵奢华,奴才可要开开眼界。” 我垂眸不语。 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金玉满堂,而是血流成河的画面。 那才是真正的京城。 风驰忽地压低声音问:“爷可听说了?朝廷要剿海匪,已派人南下,只是旨意还未传到南地,不知来的是谁。” 我打了个哈欠,语气淡淡:“来谁都一样。没水师,他们连海面都迈不出一步。” 风驰点头:“那自然少不了咱家的水师。” 我掀起帘子,望向船外两侧。 卫家的水师正列阵护航,黑甲银戟、神色森然。船行水破,浪花飞溅如练,稳沉如山。 “只怕到时全被朝廷收编了去,咱家白白养了这些年。”我低声喃喃。 这是如今父亲最大的顾虑。 这两年,朝局暗涌。 太子与三皇子争储愈烈,圣上又有意以军功定鼎,欲借剿匪与平边之机树立新权。 水师,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而我卫家,坐拥南洋航道、兵船千艘,不可不入局,不得不表态。 父亲欲我进京,明是进贡,实是观势选边。 这一局,不能避。 我曾以为,只要离了京,便能与过往一刀两断,再不与权贵为伍。 可世事无常。 如今,我竟也能执舟执舵、行于波涛之上,左右风浪。 我正沉思,外头却有护卫疾步而来,在门前禀道:“少爷,前方水道来船一艘,打着官旗,自称李将军座舰,欲与我方船队接洽,是否停船相迎?” 我一愣,唇畔轻声念出那名字:“李将军?” “是。”护卫应道。 “李”字一出口,心口竟怦然一跳。 片刻迟疑,我脑中飞快掠过各种李姓将领的名号,却想不出具体的人。 我指尖微紧,面上却仍不显异色,语气平缓:“问清他们来意,若非无礼之举,凡事能应就应。只说爷偶感风寒,不便出舱待客。” 第15章 混杂难言 我倚在榻栏上,心绪翻涌,再难如水。 护卫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 风驰看着我的脸色,凑近低声道:“要不爷让我去瞧瞧?底下人不识情势,若惹了不该惹的人,可就不好了。” 我略一沉吟,轻轻点头:“也好,你去仔细些,莫要怠慢了人。” “少爷放心。” 屋内只剩偶有冰块融化的细碎响声。 不过片刻,风驰便折返回来。 “少爷,李将军仍执意想见您一面。” 我微顿片刻,问他:“你打听清楚是哪位李将军了吗?” “是李昀,李重熙。” 话音未落,我已猛地坐直了身子:“是他!” 风驰脸色微变,连忙低声问:“怎么了,少爷?可是有何不妥?” 心脏有如狂击般,强烈到我能听到它撞击的声音。 顿时,那张我以为早已忘却的面孔,此刻如同寒光入骨般,清晰地浮现眼前。 我下意识回绝:“不见。” 短暂沉默几秒,风驰试探着开口:“这位李将军刚被册封羽林大将军,深受圣上倚重。此次他来,剿海寇恐怕只是名义。他既主动求见,爷真的不打算亲自接见?” 我闭眼缓了缓心跳,知道他说得没错。 此刻的我,应当整衣端坐,风度从容,与那执掌生杀予夺的大将军平等而谈。 可脑中浮现起那双寒潭般冷冽的眼,我本能地想要退避。 片刻,我低声道:“把屏风搬来。” 徐小山可以退缩,但卫岑不可以。 风驰立即照做,将屏风摆在榻前。 我吩咐:“去请李昀进来,语气要恭敬。” “是。” 我强迫自己镇定。 起身在室内踱步几圈,抬手仰头饮下一盏凉茶,直到胸口躁意稍平。 重新归坐榻上,我的目光落在屏风上那只凌空欲飞的鹤羽之上。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被人驱使的小厮。 如今,我是卫家的少主,是卫岑。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甲板上,沉稳而有节奏。 我扬声道:“快请李将军入内。” 下一瞬,便有一道沉静的声音自外响起:“有礼了。” 紧随其后,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落地不重,却顷刻间将我的心跳敲漏了半拍。 屏风后,浮现出一道身影,修长挺拔。 若不是这六扇高及丈余的松鹤屏将他拦在外头,我几乎怀疑李昀那双眼,早已穿透屏风,将我望个通透。 “实在抱歉,我近日染风寒,不便见客,只得以屏风遮陋。望将军莫怪。” 我低声开口,因紧张,这声音甚至不需刻意便带了些微虚弱。 “卫公子不必客气,是我唐突打扰了。”李昀低沉的声音落在室内,语调未有起伏,可能是年岁更长,变得更加沉稳。 他继续道,“久闻卫家声名,今有缘一见,纵然少主不便接客,也总该来一礼。” 咦? 我不由想要轻笑,忍不住微微仰颈,想从屏风缝隙中一窥他的神情。 李昀的语气温和,礼数周全,不再是昔日那般高高在上,目无下人。 山光有及 第18节 哪怕我明知这不是对我这个人,而是对卫家的少主,依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心口迸发出异样的情绪,这情绪甚至让我呼吸紊乱,声音都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将军何必如此客气?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若卫家能效一臂之力,还请将军明言。” “奉命剿除阔罗一带海寇。”李昀淡然作答,“新兵水土不服,若不仰赖贵府水师,恐难推进。” 果不其然是为此而来。 我毫不迟疑答道:“卫家早闻朝廷有意清剿海寇,一直严阵以待。只是未曾接旨,故不敢擅动兵船。现既有圣命,卫家自然全力配合。” 说到此处,我才意识到失了待客之礼,忙唤人添座,“快请将军入座。” 屏风上,李昀落座的身影依旧挺拔。 那团身影仿若一簇沉燃不熄的烈焰,灼得我心头发烫。 我缓缓平复心绪,再开口时声音已无颤意,反而稳重从容。 原来,与他并坐而谈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 李昀微微颔首,似在沉思,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微不可察地一动,仿佛被轻风拂过,带起无声涟漪。 “若今日未能碰上卫公子,接下来,我也需持旨登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海寇凶猛,新兵尚未成形,又水土不服,病倒了不少。不借助熟悉水势的卫家,只怕难以进展。” 我答道:“将军实不必客套。我这就命人,将此次随航的水师交予将军调遣。” 李昀拱手致谢。 我转头吩咐风驰:“你传令下去,即刻起,随行水师归李将军节制。命雷霄和雪独也一同去。” 风驰微怔,眼底隐有一丝不安:“少爷,要不留下一个……以防……” “快去。”我语气转冷,截断他未尽之言,“还要我再说一遍?” 风驰顿了顿,低头应道:“是,属下遵命。” 风驰退下,我对李昀解释:“雷霄和雪独是我贴身护卫,武功精悍。” 李昀见状,承诺道:“卫公子不必忧虑,我既在此,必不容你有半分闪失。” 他语气平和真挚,那般理所当然,竟让我心头一颤。 那个曾将我视若草芥、不屑一顾、连看一眼都嫌弃的人,如今却收敛锋芒。 如此强烈的反差,恍若惊涛拍岸,一波一波将我拍得血脉偾张。 要说一刻之前,我对他还有些惧怕,此刻却全然不同了。 那种压迫不再是恐惧,反倒带了种难以言喻的刺激与颤栗。 我忽忆起,昔日唯一一次近距离注视李昀容颜时的情景。 那日我失神,将茶盏灌得满满,连一旁令我胆寒至极的二公子也被我抛诸脑后。 世人都道美色误人,我亦不能免俗。 彼时我虽跪伏尘泥,心惊胆颤,却也在那一眼之间,被牢牢摄住魂魄。 那震撼心神的一瞬,此刻如细流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漾。 眉眼如画,唇若削竹,黑发垂墨,整个人宛如寒玉精铸,天成神工。 如此人物,竟真能在血雨腥风中披甲破敌?我又是如何曾将他,当作冰冷无情的杀神? 屏风挡住了我,也同样将他隔于其外。 他如今的容颜,是否仍旧冷峻若昔?抑或,已有所不同? 我兀自沉浸在那一刻,任由思绪翻涌,心头火热,连面颊都灼得发烫。 下意识咽了口水,竟呛了个正着,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我按住胸口,试图压下咳意,怎料越咳越凶,仿佛连肺腑都要咳出来。 屋中无人,风驰也被我吩咐出去,四下寂静,只有我一声声咳喘,在空荡中回荡。 咳到眼角都泛出泪意时,“吱呀”一声,是椅子被推开的轻响。 我抬眼,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李昀起了身。那道身影愈发靠近,落在屏风上的投影也变得更高更阔。 “卫公子,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如此悦耳,因那里面藏了丝关切。 我慌忙摆手,想让他知晓我无事,又担心他看不见而起身绕入屏风之内,幸而这阵咳意终于缓了下去。 我喘着气,勉强出声:“无事……无妨。多谢将军挂念。” 我不敢再放任自己沉溺于妄想。 这一场咳嗽,仿佛是老天给我的惩戒,罚我刚才心思浮动,失了分寸。 回过神来,只觉方才的自己简直像着了魔一般,哪还像一个华贵自矜的贵公子? 我不愿再出什么岔子,尤其是在李昀面前。此刻我还未准备好与他真正正面对坐、对话如流。 恰在此时,风驰回来了,我立刻吩咐他将李将军送出去。 李昀未多言,只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本该四五日便能归家的行程,因李昀的到来与那道旨意而延宕。 商船在一处小岛前抛锚靠岸,我倚在舷窗前望去,只听得远处传来“轰轰”炮响,海天交界处烟火翻腾。那战船于我眼中极小,不细看,便似浮于海面的一粒墨点。 雷霄和风驰最后还是被留下,他们不放心我身边无人照料。我拗不过,只得应允。 我举起望远镜,视线穿透海雾,迅速捕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高大挺拔,神情冷峻,纵使隔着重重波涛,也一眼就认得出。 战局已要结束,卫家的水师果然如父亲所言,皆是百战之兵,一敌十人不在话下,根本无须担忧。 我于是下令返航。 船行渐稳,归途在望。 而那些混杂难言的心绪,也随着离家愈近,愈被我抛之脑后。 直到彻底消失于心海之中。 第16章 别来无恙 京兆府的冬天,寒意凛冽,城墙上覆着厚厚一层积雪。 大雪连降七日,今日方停,正是冷到极致的时候。 风驰跺着脚自外疾步奔进屋来,一边哈着热气,一边用手捂住耳朵,哀叫道:“少爷,少爷,快看看我耳朵是不是要掉了,冻死我了……” 我站在案几后面,招呼他过来:“我看看。” 等他凑到跟前,我稍稍用力弹了他耳朵一下,他疼得呜呜直叫,惹得门边站着的雷霄和雪独笑出声。 雷霄故意嘲笑他:“早说你不中用,非磨着少爷带你来京城,这下好了。” 雪独在一旁附和:“就是。少爷若有差遣,以后让我们去就成了,省得这小子整日唉声叹气,吵死人。” 风驰不叫了:“你们少在这挑拨离间,爷可不像你们这么无情,最知道我的好。” 几个爷们儿叽叽喳喳闹起来,活像一群野牛在叫,吵得我头痛。 这时雨微提着裙角踏进来,冷眼一扫:“吵什么吵?一个两个的,像三岁娃儿一样,也不嫌丢人。吵着爷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果然,屋中登时安静了。 我无奈摇头,这屋里,说话比我好使的,怕就只有雨微了。 她转头点着风驰的鼻子:“爷让你办的事呢?自进门起一句正经话没说,净在这鬼叫。” 风驰不敢回嘴,垂头丧气地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叠请帖,双手奉上:“门房刚收上来的,全在这了……” 我随手拈起案上请柬翻了翻,果不其然,尽是京兆府一带达官显贵的名帖。 自南地至京兆府,不过数日光景,案上的请柬却已堆叠如山。 我人尚未进宫谒圣,这些权贵勋臣却早已坐不住,纷纷递帖探风。 怀璧其罪,此理再明白不过。 临行前,父亲已数次叮嘱,要我谨言慎行,切莫鲁莽张扬。 我落座案前,静默思忖。 这些帖中之人,无一是易与之辈。 卫家纵然在南地声势滔天,船队千帆、水师林立,可一入京城,也不过是翻不起浪花的地方小侯罢了。 若在这龙潭虎穴中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晓。 在局势未明之前,最稳妥之策唯有按兵不动。未得圣颜,不可轻言。 世上最容易打听的消息,往往也最无用。 我如今需要的,是一个熟悉宫廷与朝局、既不牵涉政争,又能探得实情的人物。 我脑中浮现出一人,永昌伯世子,沈凌。 官职为六品宗正寺丞,在朝中掌皇族谱牒之事,说是当差,实则清闲得很。 一介纨绔,整日游手好闲,却因其姊为宫中沈贵人,虽无子嗣,却颇得圣宠,因此无人敢轻视他。 这样的人,身份虽浮,地位却稳,消息灵通而又无甚牵挂,最适合打头阵试水。 我从那堆叠如山的请柬中,挑出永昌伯世子的一封,略一审视,便亲自落笔写下回帖。 字迹洒落如玉,措辞不卑不亢,既不显急切,又足够重视。 写毕,将信封好,递与风驰:“着人送去永昌伯府。” 宴席设在琼台阁,看来这两年京城也并非全无更迭。 昔日冠绝一时的金樽坊,被对面的琼台阁夺了风头,已不复旧日京城酒楼之首的声势了。 马车稳稳停在琼台阁门前,门口候着的伙计眼疾手快,飞快迎上来,还未等人将马凳送上,他已屈膝跪地,躬身作人凳。 山光有及 第19节 我掀帘下望,眉心微拢,尚未开口,风驰便已上前一步将那伙计扶起,打赏了点银子,低声道了句“退下”,将人送开。 看来,这所谓的“变化”,终究只是换汤不换药。 京中这等吃人不吐骨、奴仆如草芥的风气,依旧一成不变,丝毫未减。 不管是那金玉堆砌、穷奢极侈的金樽坊,还是灯光如昼、声色犬马的琼台阁,都无甚分别。 我未等侍从上前,便自车中跃下。 登上二楼,甫一踏入包间,便见屋中已有数人落座。 我将珠帘轻挑,帘下玉影微晃,那几人闻声回首,皆是一身锦衣貂裘,眼光落到我身上时,神色微异。 一人率先起身,眉梢高挑,笑意肆意,拱手朗声道:“早闻卫家少主风姿出众,今日一见,果然是神仙人物,教我懊悔不已。如此人物,怎叫我今日才得结识。” 他言语夸张,颇为张扬,语气却并无恶意。 他旁边一人亦随之起身,眉眼清俊,唇角带笑,显得温雅从容。 他轻轻摇头:“子宥,你莫要一开口便惊着人。”随即朝我拱手为礼,温声道,“卫公子勿怪,子宥性子跳脱,言语轻浮了些,莫让他坏了我们这些人的体面。” 我含笑还礼,语气不卑不亢,道:“大人言重,在下不过一介商贾之后,蒙诸位抬爱,已是惶恐。” 几句调笑闲语之后,我被请入上座,落座后,方才细细看清在座诸人。 最先开口者,正是永昌伯府世子沈凌,字子宥。倒也不似传言中那般轻浮无行,反而颇有几分真性情。 那位替他说话之人,名许致,出身寒门。其师为前任国子祭酒韩大人,年仅十八便中进士。现任礼部主事,专掌贡士选录之事,可谓才名在外。 其余数人,皆是朝中权贵之后,个个锦衣玉食,身居要职,眉眼之间皆自有一份不容忽视的傲气。 “京城这天与南地不同吧?卫公子可还习惯?”沈子宥坐在我旁边,热情地望着我。 “确实清寒刺骨,与南地湿暖迥然不同。不过这般雪压京瓦、千里冰封的景致,于南地却是难得一见,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我微笑作答。 说话间,几名侍女鱼贯而入,香气伴着寒气氤氲而来,桌上渐次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许致笑着接口:“一入冬,京中多是家禽野味,温补为先。倒不及南地那般海味纷陈、调料丰繁。卫公子可还吃得惯?” 我回道:“许大人这话折煞我了。京中饮馔讲究清和平顺、滋味有度,形色兼备,自是极好,怎敢言‘不惯’二字。” 许致含笑摆手:“我字惟清,卫公子不若唤我一声惟清,便是朋友。” 我略顿:“惟清兄既不嫌弃,那便也不要唤我卫公子了。” 许致回道:“自然,卫兄。” 沈子宥在旁不甘寂寞地插话:“你们都改了称呼,岂有我独自拘谨之理?卫兄也莫唤我世子,那名头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叫我表字,子宥便是。” 我举杯略抿,言语柔和而有分寸:“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子宥兄。” 一番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话题终于慢悠悠绕进了正题。 “卫兄可曾亲自出过海?”一人饶有兴致地问,“听说南洋那些人长得古怪,竟有人生来红发黑肤,像异兽一般。” 我将酒盏轻轻搁下:“确实如此。南洋不止红发,还有金发碧眼之人,鼻梁高挺,眼眶深凹,言语难通,与我中原大不相同。” “我倒是在京里见过一回,”另一人摇了摇头,啧了一声,“是被人买来当奴,站在街口供人观赏。” 许致轻抿了口酒,忽地接话:“阔罗一带出香,有奇楠一种,千金难求,一缕燃尽,半月香气不散。世间诸多奇珍异宝,尽出其地。” 我点头:“奇楠香。香未起火,气已穿帘透榻。” 众人纷纷嘶了口气,有人作势拱手:“此等物事,怕也只有宫中娘娘们享得起。” 沈子宥倚着椅背,语气一转:“听闻南洋海寇甚嚣,卫家如何保得这些珍物周全?” “据说卫家水师护航,所至诸港皆开关设税,自成一系。前阵子李重熙将军平了海寇,立下重功,是否也借了卫家水师一用?”许致目光透亮,望着我。 我心道终于到了重点。 在心里酝酿一番,我笑而不答,反问道:“朝廷有命,卫家自当听从,何来借与不借之说?” 许致也笑了,姿态不动声色:“说得是。若朝中亦有这般水师,怕是早扫尽海寇,不劳民力。” 我斟酌着语气:“卫家的水师,本就是为朝廷所养。若天子欲起兵,自当倾囊以助。兵船人马,皆听调遣。” 话一出口,席间气氛微顿,笑语稍歇。 沈子宥却在此时挑眉一笑,举壶为我满酒,语带揶揄:“卫兄说得是。只是这次的功劳都被李重熙抢了去,让他在圣前立了铁功,把我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子弟,更衬得一无是处。” 沈子宥话音未落,门前珠帘“哗啦”,又是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掀帘入内。 我未抬头,以为是侍女添酒,只垂眸抿了一口盏中微凉的清酿。 却听一声低沉含笑、略带慵懒的嗓音响起。 “沈子宥,怎的又在背后编排人坏话?” 我举着酒杯的手停顿,猛然抬头。 帘外身影高大挺拔,逆光而立,衣袂随风微动。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就在珠帘掀起间,毫无预兆地撞入我的眼底。 我登时愣在原地。 “李重熙?”沈子宥微愣半瞬,旋即哈哈大笑,语气亲昵,“你怎么来了?平时请你赴宴难如登天,今日竟肯不请自来,算我走运。” 他一句话,原是想缓和气氛,谁料话音落下,室内气息反倒更为凝滞了些。 我微侧目,发现在座诸人皆不约而同看向许致,仿佛在等他的反应。 许致神情只迟疑了半息,便起身拱手行礼:“李将军。”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齐声见礼。 我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仍坐在原地,顿觉失礼。 我忙不迭放下酒盏,低头起身,声音细若蚊蚋:“李将军安。” “这般见礼,倒显得是我扫了众人兴致。”李昀淡淡一笑,说罢,作势要转身离去。 沈子宥一惊,连忙上前拽住李昀。 可惜他文弱书生一个,扯住李昀那只袖子后,脸都憋红了:“你干嘛去!重熙,来了还想走?” 他说罢,回头便招呼众人,“别拘着了,重熙他只是面上冷,其实心极热。” 我低着头,藏住自己的神色,指节微微用力扣着衣摆。 却还是忍不住抬眼,恰好撞上李昀下垂的视线。 他正睨着我看。 “来,我给你引荐。”沈子宥热情地招呼,“这是南地海商卫家的少主,卫岑,卫兄。” “两位早都熟识了吧?”许致突然说道。 许致在一旁依旧笑得温和,我却看出几分不同。 这才想起,我和李昀之前在海上的境遇。 可那时我们隔着屏风,他并没有见过我的长相。 但—— 我不仅是卫岑,我还是徐小山。 李昀会不会认出我。他会突然发难吗。 我刚想说点什么,李昀缓声开口,语气里似有似无的意味:“是啊,别来无恙,卫公子。” 【作者有话说】 小山内心: (﹏)我警告你补药过来啊!!!! 第17章 目若朗星 灯火的光晕自李昀的方向照过来,晃在我颈侧。 我仿若也和这灯火一样,被琉璃灯罩扣住,感到滚烫灼热,喘不过气。 我不确定地看向李昀,他已经移开了目光。 众人相继落座,李昀不偏不倚,坐在我的正对面。 “二位既已识面,怎么卫兄还未缓过神来?”许致笑问,似无意,却把话抛得极准。 “可不是,”沈子宥接道,“你们也算并肩作战的袍泽了,如今又在京中重逢,倒像是命里注定。” 众人随声附和,话语交错,笑声重起,席间热闹如初。 我亦笑着应和,举杯与他们周旋,心下却如热锅翻滚,强撑着一分镇定。 暗里,我却瞟向李昀。 见他执杯而坐,身子斜倚在椅背上,姿态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有点慵懒,嘴角噙着一抹不甚明朗的笑意。 他侧着脸,与沈子宥交谈。 于是我慢慢抬眼,看似在听沈子宥说话,实则将目光落在李昀脸上。 目光所及,就是那笔挺的鼻梁,侧影斑驳,在烛火下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下颌的弧度冷峻,棱角分明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 直到那张脸似要转过来,我才垂下眼帘,抿了一口杯中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余光,仍不肯离他半寸。 “上次一别已有数月,卫公子身体可大好了?” 李昀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 他似乎总是这般,骤然开口,从不预兆,总叫我一惊。 几次为数不多的相见,他总恰在我心绪稍松之刻,声如钧雷,叫人猝不及防。 我轻咳一声,原本装得从容的姿态裂了缝隙。 许致眼尖,顺势笑道:“果真没缓过来?莫不是见了李将军,心头太激动?” 我轻压喉间的痒意:“惟清兄这是冤枉我了。说来惭愧,我与李将军,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见面。” 山光有及 第20节 “哦?” 席间众人一齐疑惑,露出几分诧异。 我下意识抬眸望向李昀,见他并没有反驳,眉间淡然如水,唇边的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倒是渐浓。 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实是那时我身子不争气,恰逢感染风寒,久治未愈。与李将军相见时,怕将病气传染旁人,便命人以屏风相隔,未敢真容示人。” “哎呀,那李将军可不是和我们一样,今日才得见卫公子容颜?” 沈子宥旧话重提,语气里带了几分促狭,直看着李昀笑:“这才公平些,怎能叫你一人独占好事?” 说罢,又转向我,笑意盈盈,眼里却颇有赞叹:“卫兄此等姿容,当真是难得一见。肤胜脂玉,神采清隽,怕是寻遍满京,也难得有这等标致人物。” 这番话一出,众人俱笑。 我也只能随之轻笑,却能感到肩背一寸寸绷紧。 李昀随着他的话,将目光缓缓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不带笑意,却如品鉴珍藏多年之名器,带着某种让人无处遁形的审视意味,自上而下,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 沈子宥尚在旁调笑,将我形容得宛若红楼玉人,丹唇皓齿,星眸剪水。 每落一句,李昀的目光便随之移动一寸。 直到——他视线终于落在我唇上,然后极缓极慢地,移向我眼中。 我几乎屏息,只觉一股难言的酥麻感自脊背蔓延开来。 那目光如有实质,我浑身的毛孔都被炸开,五脏六腑里一种说不上的感觉令我想要轻轻颤抖。 仿佛被风雪覆身,寒意森然,又似有火苗在体内悄然燃起。 我像被定住一般,和李昀的目光撞上。 他漆黑的瞳孔中有火光,将我牢牢困住,烛影摇曳间,我分明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眼中,浮浮沉沉,若隐若现。 我看到他眼睑微微鼓起,那是个要笑的模样。 我被他的一点举动牵动心肠,还不待我跟着做出反应,就听他开口了。 嗓音低沉,含着笑意,仿佛醇香的酒意,醺然入耳:“卫公子目若朗星,顾盼生辉。” 我的心脏骤然一紧。 瞳孔微缩,喉头不受控地动了动,咕咚一声,那股喉咙里被我压下的痒意,此刻成千百倍袭来。 这样的话从李昀的口中说出,让我诧异至极。 我不禁怀疑,难道因为一个人身份的不同,就能让他人眼盲至此吗? 李昀是否还记得,他曾冷冷俯瞰我,说我一双眼生得包藏祸心。 此刻,这双被他嫌恶欲弃的眼,竟是如此剔透美丽吗? 那我这个人呢? 我竟不知,自己该希望他记得,还是……不该。 但不过片刻,我已收拾好情绪。 话里恢复了之前的不卑不亢,仿似对待众人的夸赞毫不在意,或是早已习以为常。 众人仍笑着调侃我,我却淡然接过,言语里甚至带出一丝懒散随意:“几位大人何必抬举我?不如多照照铜镜,自能知道这京中翩翩佳公子到底是谁。” 诸人因我的玩笑话哄笑起来。 连李昀,也轻声笑了。 我趁众人笑语掩饰心绪,再次看向他,语气温和而漫不经心:“李将军这般人物,眉目如画,如月覆雪,才是京兆府真正的一等一好男儿。” 笑声更盛,热闹如席上焚香。 我亦含笑与之共饮,仿佛适应良好,举止合宜。 只是这笑意落在唇角,却未曾落到心底。 李昀摇摇头,似是无奈一叹:“战场上,敌人闻我皆惧,说我冷面杀神。朝堂之中,官员见我皆避,说我杀伐果断,不近情面。倒是第一次,有人夸我貌胜一筹。” 我挑了下眉毛,本想回他一句:将军不记得了吗?你年少初归,凯歌入京,万民夹道相迎。那时便有‘玉面将军’之称,多少人倾心折服? 话未出口,心头却猛地一滞。 一个如影随形般的人闯入脑海,二公子……林彦诺。 心口仿佛被冰水一激。 我倏然惊醒,神思回笼。 这里是京兆府,是觥筹交错的宴席,是风头浪尖的局势。 不是卫家,不是南地,更不是那个曾让我遍体鳞伤的深院旧梦。 …… “那是众人畏惧将军威仪,不敢直言罢了。”我启唇轻叹,语气不重,听来却仿若真心在替他鸣不平。 李昀闻言,笑意更深,整个人向前坐直了些,执杯起身,举向我:“既得卫公子如此夸赞,这一杯,我自当尽饮。” 他说罢仰首将酒一饮而尽,杯中清液瞬息而空,明明是豪迈之举,却被他做出从容有度的风姿,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 “再来!”沈子宥一拍桌案,高声叫好,“今日真是借了卫兄的光。你不知,平日这尊神请都请不动,就算来了,滴酒不沾。” 李昀轻笑:“行了,我平日皇命在身,一身差事,哪有几日得闲?今日也是难得。” 沈子宥道:“那你倒说说,今日是怎么个难得法。” 我也转头望他。 李昀眼睛转了转,抿唇一笑,恍然间比那灯火还温软三分:“自然是……得知今日有故人在此,不请自来,求一序耳。” 我的眼皮怦怦连跳好几下,在这样温润的笑容下强撑定力。 我矛盾极了。 一边被李昀这般自然的姿态搅得心神难安,一边又忍不住暗自怀疑。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李昀除了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竟也是比戏园头牌还会做戏的角色。 除非,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只能暂时抱着这样的心态。 可我不是个好戏子。 哪怕来京兆府前,我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周全。 恰逢此时,珠帘“哗啦”一声掀起,一群穿得极清凉的姐儿和哥儿进来,笑语盈盈,香风扑面。 顿时将席间气氛推至又一波高潮。 每人左右便各坐了一位男女,姿态亲昵,柔若无骨。 有人替我斟酒,有人拾果脯送到唇边,艳色撩人,香气缠绵。 我下意识张口接了,却在果脯入口的瞬间,眼神仍旧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李昀双臂展开,懒懒搭在椅背上,不似纵欲,更像盘踞山巅的鹰。 左右二人依偎在他身畔,他却毫无半点局促之意,反像是从容布控的猎者。 他也与我一样,微张嘴唇,咬下果脯。 可半眯起的眼睛,却似狼,在无人望向他时,悄然眯起,似在窥伺。 我猛地起身。 我还没修炼到火候。 今日,已到我的极限了。 “诸位见谅,在下酒力浅薄,改日待安顿妥当,必当设宴再叙。” 我的话音一落,风驰已快步而入,眼疾手快地将我扶住,做足了样子。 我无暇顾及席间众人的挽留与好言,只顾低头行礼,失了几分礼数,却也顾不得了。 转身掀帘之际,我忍不住回头。 隔着帘影灯光,我好像看到李昀沉静的脸,不复方才那般温润如玉,眉目间透出冷淡漠然。 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因我已经转身,无法再去确认。 走出琼台阁,夜风扑面而来,扑灭了满身酒气,也带走席间那些灼人的目光。 风驰为我披上狐裘,温热干燥,是一直被炭火细细烘过。 抬头望天,月亮大得惊人,像一口倒扣的银盆,清冷的月色让我回神。 风驰拿出马凳,扶着我坐进马车里。 待我坐定,风驰迟疑地开口:“爷,这位李将军,好像有些不对劲。” 我微微阖目,没有应声。 第18章 心跳如鼓 西郊猎场,乃京中贵胄郊猎之地。 绵延三十里,松林层峦起伏,猎声隐隐,旌旗在风中铮铮作响。 上回我失礼离席,本欲打探的消息一无所获,倒叫我几乎当场失态。 这一次再不能失了分寸。 故而未待沈子宥再三邀约,我便主动应承下来。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天光如洗,虽冷,却干爽透亮,令人胸臆畅快。 我方才靠近大帐,便有人自帐中疾步奔出,定睛一看,是沈子宥。 “卫兄,怎么才来!!”他见到我眼睛一亮,亲昵地一手揽过我肩膀,“今儿这一身绛紫猎袍,英气逼人!走,带你去挑马,新运来的两匹高丽骢,可不常见。” 山光有及 第21节 我从善如流,跟着他手掌的力道一起向前走,身后跟着随身护卫和侍从,倒也浩浩荡荡。 到了马舍,一眼便望见已有一人立于其间,竟是李昀。 我心头微震,未曾料他今日也在。 李昀一袭墨色猎袍,外披银狐毛裘,脚踏玄色牛皮靴,身姿峻拔如松,立于一匹通体如漆的骏马上。 那马额前一抹白星,鬃尾如云流动,神骏非常,几如画中仙驹踏雪而来。 “好神骏的马!”我不禁由衷赞叹。 沈子宥在一旁大呼:“夜照!?” 言未毕,他人已小跑过去,伸手欲抚马颈。 怎料那马性情傲烈,见他靠近,猛地扭头,鼻端喷气如风,将他逼退一步。 沈子宥摸了个空,只得讪讪收手,却仍目光灼灼,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缓步上前,先向李昀拱手见礼,随即也被那马所吸引,不由问道:“将军,这匹是何等马种,竟生得如此俊逸非凡?” 李昀唇角微扬:“它唤夜照,随我征战多年。”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抚过马背,掌下动作极轻。夜照竟似听得懂他的言语,轻轻哼了一声,鼻尖去蹭他的鬓发,模样颇为亲昵。 眼前人马相映,俱是气韵非凡。 我不禁被这样的神驹所折服,不愧是战马。 李昀抚鬃低语:“今日狩猎,也带它出来舒展舒展筋骨,平日里总将它拘在马舍,委屈它了。” 这样一对比,什么高丽骢、西域良驹,都显得黯淡无光。 于是,我只挑了一匹赤色小马,性子温驯,也好控制。 一人牵了一匹马,我们自马舍缓缓而出。先在马场上纵马兜了几圈,既为热身,也为稳马性子。 人也渐渐到齐,皆是那日琼台阁饮宴时的几人。 沈子宥未另邀外人,大抵是怕我拘束。 虽是第二次见,这些人倒都做出熟稔的样子,纷纷拱手致意,言笑晏晏。 果然,众人如我一般,皆被李昀座下那匹夜照所吸引。 “每回见将军跨马而过,夜照蹄风如电,那等英姿,真是叫人心折。” “是极,平日只敢远远观上一眼,今得近观,算是不虚此行。” 许致亦牵了一骑大马,鬃毛雪白如絮,几乎与地上积雪融为一体,也是匹难得的良驹。 他仍旧温和含笑:“我这匹踏雪,平日也算招人喜,今与夜照相比,便如清霜映月,终归逊色。” 李昀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我在一旁看得分明。 众人虽笑意盈盈,实则言行之间皆藏分寸,对李昀的敬畏之意,溢于言表。 话语看似调笑,眼神却多是谨慎,小心翼翼,不敢长久直视,寒暄中多了几分谄媚与讨好。 而李昀对此,好似也早已习惯,眉眼沉静,神色淡然。 若说上次我尚存几分犹疑,那此刻我已能笃定无疑,李昀他是冲我而来。 但李昀的来意何在? 能够让他对我装作素不相识,神态自若。 他身后,究竟是三皇子,还是太子? 那许致呢,他又是立场何属? 我一念未落,忽听人唤道:“咦?卫兄这马怎生小了许多?” 我微窘,抬手摸了摸鼻尖,勉强笑道:“我骑术不精,不敢骑高头大马,怕一不小心摔下来。” 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一声低笑,清越而短促,像雪中折枝,碎玉盈耳。 我心头微震,本能地回头去看。 李昀果然在望着我,眼眸低垂,眉梢轻轻向上挑起,那笑意像一根羽毛,擦过心口。 我猛地屏息,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装作神色自若地转回头。 风过林梢,一声鹰啼破空而来,声音分外清亮,划破四野寂静。 众人分道扬镳,各自寻猎,不多时便都不见了踪影。 我骑着马缓缓前行,指尖早已将手中的弓箭捂得发烫,却仍未寻得一只猎物。 四周愈发静谧,积雪越来越厚。 马蹄下咯吱作响,我似乎踏进了未曾有人涉足的林间深处。 我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想着:不然索性在这歇上一歇,等时候到了,再空手回去便是。以我这点骑射功夫,能不中伤自己就算佛祖保佑了。 “早知该让雷霄暗里跟来,也不至于这般狼狈。”我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在马背上磨蹭踱步,心里忐忑,面上却仍强作镇定。 正当我低头自怨时,眼角余光忽地扫见雪地一隅,赫然一团雪白浮动。 一只兔子。 那兔子浑身洁白无瑕,与这片雪地几乎融为一体,怪不得方才未察。 我眼睛一亮,只觉这只兔子肥硕呆笨,是送上门来的运气。 掂量着距离,我屏息凝神,缓缓将弓满满拉开,对准那团雪白。 “嗖——!” 箭矢破空而出,狠狠钉在兔子身侧的雪地里。 兔子却纹丝未动。 我气得啧了一声,抽出第二支箭,不服输地又连发三矢。 “嗖、嗖、嗖——!” 全数打空。 而白兔似终于察觉危险,毛团一晃,屁股一扭,蹦跳着逃入林间。 我急得驾马追去,哪知才奔近几步,兔影早已无踪。 懊丧之余,我折返。把那几支插在雪地里的乱箭拔起,权当掩饰自己的“战果”。 可身下的马却忽地躁动起来,不知踩着何处,马蹄一滑,竟四蹄乱蹬,嘶鸣一声。 我一惊,赶紧坐直身子去拉缰绳,怎奈马根本控制不住,它越扭越烈,似是受了什么惊吓。 我只觉身子被它颠得上下起伏,一只手死死抓着缰绳,却是徒劳。 最后还是撑不住,眼看着便要被甩飞出去。 眼前只剩风声猎猎,就在我将要被掀下马背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掌猛然从后扣住了我的腰。 那力道又稳又沉,像铁箍一般将我拢入怀中,整个人被狠狠一拽,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我下意识闭上眼,心跳如鼓。 待再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墨色衣袍,带着雪气和幽然香气。 我仰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李昀一手执缰,一手箍着我,低声问道:“无事吧?” 我怔怔地摇头。 他接着说:“是马受惊了。” 我轻轻点头,喉咙发干,说不出一句话。 一时万籁俱寂,四野沉沉,唯有雪林深处,偶有风穿枝桠之声。 冰天雪地里,好像突然有一股热意,从我的胸口处扩散开来。 我这才意识到,我正坐在李昀的马上,面朝他,彼此之间不过寸许之距。 胸膛几乎相贴,只要我稍一仰头,吐出的热气便会洒在他颈侧和下颌的肌肤上。 我脑中“嗡”的一声空白,脸不争气地发热起来。 眼神慌乱飘移,不敢看他,手却还紧紧攥着他腰侧的衣襟。 那触感分明是藏了暗纹的软锦袍,温热、坚实,叫人想也不敢想。 李昀突然问我:“那几根空箭,是你放的?” 我心头一滞,登时有些羞恼。 真是无理! 我在心里腹诽。 “啊,是打中了一只兔子,让它跑了。”我狡辩了一下,因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点丢人。 他嗯了一声,又道:“是那只吗?” 我疑惑地抬头,看到他嘴角噙着笑意。 顺着他的目光,我扭过身子,赫然看到那只雪白的肥兔子不知怎的又蹦了回来,正蹲在雪地里,抖着圆滚滚的身子。 真是只笨兔子! 我慢慢啊了一声:“不是,不是这只吧……” 一声轻笑又在脑顶响起。 我却不想自取其辱去捕捉了。 只觉得马背之上的这点距离,格外逼仄。 “还敢单独骑马吗?”李昀问我。 我嘴快答道:“敢。” 山光有及 第22节 其实心中已是一团虚浮,双腿软得不行,但就是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一丝怯意。 话音才落,他的手臂便毫无预兆地绕过我的腰,将我整个人往后一带。 然后不等我问,他便轻而易举地将我整个人转了个身。我后背结结实实靠在他的胸膛上,像贴在一堵温热坚硬的墙上。 “你骑夜照,轻轻拉他就行。”他在我耳畔低声道。 说完,他已翻身跃上那匹方才发狂的赤马,落座稳稳。 本就不算高大的马,被他一衬,倒显得更加温顺娇小。 第19章 冷热交织 返回大帐时,我与李昀一前一后,只差了半个马身。 我在前,他在后。 他步调不疾不徐,却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静静拢在我身后,叫人生出一种被护在掌心的错觉。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烈日正午。 我跪伏在地,头颅低垂,眼睛紧闭,只听一声破风之响,一道马影凌空越过,几乎贴着我头顶掠过。 那时我连呼吸都不敢,惶惶如蝼蚁。心底的屈辱与惊惧,如今回想,仍叫我指尖微颤。 与此刻闲庭信步的悠然,是何等巨大的差距。 而现在,我心里明知,这也许是李昀的陷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藏着某种算计。 却依旧抵不住人性的虚荣,仿若被命运重新接纳的错觉。 这其中滋味,复杂难言,冷热交织,百转千回。 回过神时,大帐已在眼前。 众人陆续归来,有的还骑在马上,想必也是刚到。 靠近之后,我瞥见雷霄的目光,正担忧地盯着我。尤其在发现我不在原本那匹赤马上时,更是皱紧了眉。 我朝他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许致先开口打趣:“卫兄怎么和李将军换了马?” 沈子宥原本正清点猎物,闻声猛地抬头,一把扔下手中的箭袋,笑骂道:“夜照你居然也学会看人下菜碟了?莫非是觉得卫兄比我俊,才肯驮他?” 众人哄笑。 李昀未理会众人调笑,自马上一跃而下,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他径直走至我这边,将手伸了过来。 李昀的动作太过自然,我若迟疑,便显得不合时宜,矫情做作。 我只得将手递上去,怎知腿软未歇,甫一落地,便身形不稳,整个人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他怀中。 “少爷!”雷霄惊呼,立刻要冲上前。 我急忙朝雷霄摆手,声音闷在李昀怀中:“无事。” 听在耳中,只觉模糊含糊,倒像是撒娇一般。 我心中暗恼不已,连忙挣出他怀抱,站定身形,强自镇定,轻声言道:“多谢李将军。” 李昀望着我,神色如常:“不谢。” 夜幕低垂,席上皆是今日猎来的野味。 可惜其中没有一只是我射下的。 众人却不知情,只当挂在夜照身上的猎物也有我的份儿。 而李昀也没开口解释,只是举盏之时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像裹着雪,轻飘飘扫过来。 我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席间话题仍绕着我们打转。 “卫兄今日怎的换了将军的马?” 我尚未作答,李昀便轻描淡写替我解了围:“你们就不想骑夜照?不过是夜照通人性,偏爱卫公子罢了。” 许致目光闪烁,语气意味深长:“看来将军确实与卫兄的缘分匪浅。不知在旁的事务上,是否也如此心意相通?” “或许吧。”李昀懒洋洋道,“我倒觉得,与卫公子颇谈得来。” “卫兄温雅俊才,确实让人一见如故。”许致笑笑,转过头问我,“你呢,卫兄?你也如此吗?” 我抬盏敬酒,扬起微笑:“哪里当得起两位抬举,折煞我了。” 他们的话,我不敢随意接。 但心中已然笃定,李昀与许致绝非同一阵营,却不知谁代表谁。 还不等我继续想。 许致话锋一转,语气却更显随意:“三皇子素来关心南洋之事,听闻卫兄安顿于京,也想邀你一叙。” “殿下要我做个中间人,替他向你传话,不知卫兄何时得闲?” 三皇子… 我按下心中波澜,斟酌用词:“殿下垂青,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话落,我目光不由自主地掠向李昀。 李昀正端盏慢饮,神情沉静,看不出喜怒。 许致摆手一笑:“殿下最是亲和,卫兄无须有负担。”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知卫兄近日要觐见圣上,不若等一切了结之后,再择日一叙。” 我点头应下:“自当听从安排。” 余光里,我看到李昀沉静的脸,如古井的眼波一动不动,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夜色渐深,帐中灯火摇曳,映出一圈圈昏黄光晕。 众人皆已尽兴,各自起身,由侍从搀扶着往外散去,脚步带着微醺的飘忽。 我也觉出些头晕,不知不觉竟饮了不少。 多半是因为一直悄悄瞥着李昀,又怕旁人察觉,只得频频举杯掩饰。 出了大帐,一股寒风倏然钻进衣襟,像有冰针刮骨,激得我打了个寒战。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胸中那团酒浊之气被这股冷意一扫而空,清醒了几分。 与众人一一作别,我脚步微虚地登上马车。 方才落座,车帘忽然被人从外挑起。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着帘边,我偏头望去,见李昀正骑在马上,略俯下身子。 “卫公子明日何事在身?”他忽然问。 我一怔。 下一瞬,酒意仿佛随车厢暖气重新涌上头顶,舌头也不由自主松快几分,带着几分调侃回他:“怎么,将军也来探我行踪?莫不是怕我暗中私会,不轨于朝?” 李昀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得看不出底。 他意有所指地说:“原来卫公子也知,自己如今是京兆府的座上宾,言行自是受人瞩目。” 我下意识搓了搓指节,那点依着醉意的调笑瞬间被这目光晾干了。 心念电转,思来想去,不如照实说了,倒也不信李昀还真会去拦我去处。 “明日要去净光寺上香。”我答,“家中大夫人多年前曾许下愿,此番命我代为还愿。” 李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让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被审判一般。 他笑了笑,虽然这笑几乎可忽略不计:“既是代母还愿,少主亲行,自是显得诚心。” 话落,他一直拨着窗帘的手缓缓松了力道,又道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如能归来后静居数日,受些佛门清气,也是一桩好事。” 我沉默半晌,回道:“将军所言极是。静居斋心,方能扫净浮尘,以待朝见。” “正是。”李昀淡淡道。 语毕,他彻底松开手。 窗帘轻垂,连带着寒风也一并阻了个干净。 我听到李昀低沉的声音:“那便就此别过,卫公子路上小心。” 紧接着,便是马蹄哒哒,踏雪远去的声音。 我掀开帘角望了一眼,外头夜色沉沉,看不见李昀的身影。 雷霄策马从后头赶上来,低声问:“爷可是有何吩咐?” 我摇了摇头,目光仍望向前方那一片漆黑如墨的夜路,未语。 “爷。”雷霄沉吟了一下,忽然开口,“那位李将军……可是当年咱们在酒楼偶遇的那位公子?” 我一愣,将目光收回,抬眸问道:“你还记得他?” 雷霄神色郑重,轻轻点头:“那位公子风姿超逸,一双眸子深沉如渊,目光如电,望上一眼便教人汗毛倒竖,印象太深,自然忘不了。”他顿了顿,又道,“没想到竟是李将军。只是……属下总觉得,他对爷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 我轻轻“嗯”了一声,未作回应。 雷霄素来不多言,见我并无续话之意,便也识趣地闭了口。 我垂下帘子,靠入车内软垫,低声吩咐:“回去罢。” 第二日。 净光寺钟声初鸣,天光尚未破晓,雾气弥漫山林,已有香客络绎登阶。 至山脚,我与诸人无异,收了狐裘,紧了衣襟,垂首缓缓拾级而上。 山光有及 第23节 大殿金身庄严,佛面慈和。 香烟缭绕之中,我跪伏于蒲团,低首合十,在心中默念祈愿。 几日后便要面圣,我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从容冷静。 我这一身际遇,仿若从哪里偷来的福运,实仰仗天意与佛祖庇佑,才能让我得到现在的一切。 此番朝圣,我所求不多,只望接下来的路平平稳稳、无惊无险。 净光寺大殿凡十余处,按礼一一叩拜,竟耗去三四个时辰。 “少爷,净光寺的斋饭颇有名气,不如去尝一尝?”风驰笑嘻嘻地道。 他一说我也感到腹中饥饿,便颔首应道:“也好。” 虽皆是素馔,净光寺所供斋食却鲜美异常。 或许是因心存敬畏之故,每嚼一口,都觉得这清寡之味透着禅意,顺着喉咙落下,连心神都静了几分。 风驰和雷霄吃完后,便站在一旁守着。 我慢慢咀嚼,不疾不徐。 晃眼间,只见一人坐在我对面。 披一袭青纹鹤氅,绣线隐约泛着细金,气度华贵、姿容不凡。 可他坐姿却极为从容,仿佛本就是这净光寺斋堂中最自然的一景。 我一怔,不解为何他偏偏坐在我对面,明明左右尚有空席。 定睛再看,总觉这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直到我下意识将目光落到他身后站着的人身上。 神情森冷,眼神凌厉逼人,一瞬间刺得我脊背一紧,几乎条件反射地回想起某个遥远的、危险的画面。 脑中轰然一响,再次看向坐在我对面的人。 我脱口而出,惊讶道:“黄三爷?” 第20章 宫门交锋 冷风穿堂而过。 黄三爷笑声如春风般温润,朗声道:“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故人,真是巧极。” 我怔愣片刻,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即便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名分、身份、地位、财富,皆是规矩之下、正道所得。 可当面前站着一个知晓我从前的人,我心底仍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羞意,仿佛脚下虚浮,不知所立。 我知这羞意源自何处。 无他,无外乎是因我心底的自卑。 强自敛住心神,我镇定开口:“是啊,多年未见,竟还得三爷挂念,实不敢当。” “公子如雪中之月,当年虽暂时敛锋,却风骨自成,让人难以忘却。”黄三爷望着我,“如今再见,风采更胜往昔。” 我耳畔轰然,脸颊腾地热了起来。 他这几句,将那个曾在尘泥中苟且求生、不敢昂首的我,轻轻覆上一层锦绣,叫我几乎忘了自己出身何处。 我垂下眼睫,低声道:“三爷这番赞誉,只叫我无地自容。” 黄三爷摆了摆手,袖间香气馥郁,恍惚间熟悉得很,似龙涎香,但此香唯宫中所用,因此一时无法确认。 “是我失言了,只是随意而言,若叫公子难堪,倒是我唐突。”他声音依旧温润。 这般寥寥数语,却如同在我心湖投下一粒细石,叫这些年苦心维系的镇定泛起层层涟漪。 却又不是在李昀面前那般复杂难言,也不是昔年那种如履薄冰的惶恐。 更像是个不小心被夸奖的孩童,只觉羞赧,却又按捺不住心中几分难得的欢喜。 许是因他并未真正与那时的我有过深交,却又偏巧留下过一丝交集。 “今日一遇,倒是缘分。”他微微摇头,语气颇有几分遗憾,“可惜我尚有要事,只得改日再叙。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回道:“姓卫,名岑。山今之岑。” “岑,山高而静,孤峰挺立,”黄三爷低声咀嚼,笑意更深,“好名字。” 我略感羞涩,便反问道:“不知三爷尊讳?” 话音刚落,站在黄三爷身后的侍卫目光一凛,冷厉如刃横扫而来,像是我此问冒犯了天威。 但好笑的是,我竟生出几分熟悉感。 这般锋利目光曾令我惴惴难安,如今却也能坦然面对。 “我单名一个‘琛’字。”黄三爷答道。 “琛……”我轻念出声。 这个字意涵高贵,多被视为珍宝之意,寻常人家不敢轻用。 可我总觉得,这名字自己在哪听过…… 黄三爷的话打断我的思绪:“我要走了,下次再聚。不知卫公子如今居所何处?” 我答道:“西坊旧巷,门侧一块小匾,写着‘卫宅’二字。” 黄三爷点头,道声“记下了”,与我又略作寒暄,便转身离去,带起一缕淡香。 夜归已深,我坐在暖阁中。 因白日遇到黄三爷,脑海里不停地闪烁起过去种种。 原以为早已遗忘的过往,会随着时日的推移淡成尘埃。 可一脚踏回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才知那些记忆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潜伏在血肉之下,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蜂拥而出,将我吞没。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曾让我夜不能寐、羞于提及的旧日光景,全都如昨夜灯下的影子,在我心中一寸寸铺开,连轮廓都未曾模糊半分。 甚至连一个陌生的、仅有一面的黄三爷,我也从未真正忘记。 雪落一夜。 天地一色,万籁无声,积雪映着未亮的天光,将人间照得如昼般明亮。 我坐在马车中,静听远处更夫打更的声音,恍然间,已是五更天。 马车行得极稳,四匹高头大马踏雪而行,铁蹄没入雪中不见半点声响。 车后,一整列车马缓缓随行,占了半条街面,缓缓地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终于,到了这一天。 远远望去,唯有那砖红的宫墙在一片银白中突兀而出,沉肃森然,令人心底生出敬畏。 礼部官员与户部尚书已先一步抵达,一旁立着一位绛紫圆领袍的大太监。 我自贡车后方而下,披裘拢袍,屈身行礼。 “大人毋须多礼,圣上已久候,烦请随咱家入宫回旨。” 我低声应是,携随行管事、执事,随众人疾步往宫中而去。 贡车照例停于宫外,由礼部验讫封文,改由人力牵引入内。 宫中禁骑、禁刃、禁言,尤其今日所进贡品,为御前供奉,须一一详验。 寒风刺面,吹得脸颊微疼发麻,唯心中始终激荡不安。 我抵至正殿前。 大太监先命我候于殿外,自率礼部、户部几位大人入内通传。 我下意识紧了紧肩上的毛裘,垂首屏息,双手安放身前,凝望着自己靴前雪地上的印痕。 片刻后,有人由殿中而出。 “卫公子,请吧。” 我闻声抬头,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步伐略显拘谨,仍强自镇定,缓缓登上那层层丹阶。 走至殿门前,我才倏然发觉,立于阶下的竟非持戟侍卫,而是李昀。 他着朝服,佩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双手负后,雪色映在他肩上衣襟,竟衬得他神情愈发冷峻肃穆。 我脚步微滞,下意识抬眼,正对上他投来的淡淡一瞥。 他不语,仅微不可察地颔首,礼数周全。 我心头猛地一震。 倒是大太监适时笑着开口:“圣上知李将军与卫公子旧识,特命将军前来相迎。。” 我急忙应道:“小人惶恐,蒙圣上垂恩,已是不胜荣幸。又劳李将军屈驾临此,实在不敢当。” 走入殿中,大太监高声唱名。 我尚未看清殿上情形,便已下意识跪地,伏首叩拜,口中恭声道:“商户卫某,叩见圣上。” 只见帘幕后隐约一角明黄,金线流转,光影微晃。 圣上温声道:“平身。” 我躬身谢恩,起身垂手侍立,不敢仰视。 太监于侧宣读贡单,言及今年所进贡品种类、来路与贡期,较往岁略多三成。 圣上几句褒言,似有满意之色。 我这才悄悄抬眼一望,只见龙榻之上,那位九五至尊不过是位鬓角微霜,神色淡然的中年男子。 但正因如此,反倒更添几分莫测的威仪。 一答一问,不过片刻,圣上便面露疲色,命我退下。 山光有及 第24节 我心头微松,只觉此番面圣,比想象中来得顺遂许多。 却不想,刚出殿门,便望见前方阶下伫立的两人——太子与三皇子。 太子着朱色朝服,身姿挺拔,神情肃然。 三皇子则一袭玄紫,袍角绣金纹云龙,面容半掩在雪影之中。 直到我看清三皇子的脸,整个人瞬时僵在原地,脚下不觉后退了半步。 若非此时此地,若非此刻正值金銮之下,我恐怕已失声喊出名字。 三皇子,竟然是黄三爷! 脑中仿佛被雪水浇了个透,木然之后,是急速运转的惊惶思绪。 琛——萧琛,正是三皇子的名讳。 就在我怔愣之间,耳畔响起一道低沉嗓音,李昀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你果然认识三皇子。” 我猛地回头,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太甚,心中惊惶难抑,赶忙收敛神色,向太子与三皇子叩首行礼。 太子眉宇不动,神色冷峻,沉声道:“起。” 我应声起身,不敢抬眼。 三皇子抬手示意,声音温润含笑,与先前在净光寺时无异:“又见面了,卫公子。” 那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气,此刻从天潢贵胄口中说出,却像一根细针,刺入我心头。 我感到背脊微微发凉,余光偷瞥太子,他的神色依旧未有波澜,仍是一派高位者的清冷自持。 可我的心,却已从刚出大殿时那丝松缓,骤然绷紧,悬到了最高处。 大太监转向李昀,微笑开口:“圣上有旨,请李将军亲送卫公子出宫。” 李昀拱手沉声应道:“微臣领命。” 我强自镇定,拱手行礼一一道别,声音发涩。 殿前风雪愈急,铺天盖地似要将人吞没。 李昀走在我前方,身姿笔挺,肩背宽阔挺拔,步伐沉稳如山,仿佛这满天风雪都绕他而行,半点不敢沾身。 着他修长的背影,脑中却止不住浮现他那日带有深意的话。 ——“如能归来后静居数日,受些佛门清气,也是一桩好事。” 这是否,正是太子借他口中所言? 我越想越冷。 甚至,想到一桩陈年旧事。 连大雪都不及那记忆中,更令我心惊的一事。 那年,我曾偶遇三皇子,替它给二公子递信。然后不过数日,荣庆侯府便因谋逆,满门抄斩了…… 而刚才李昀意有所指的话,不是怀疑,而是笃定。仿佛比我还清楚,我和三皇子之间有过交集。 “唔。”我抬手捂住鼻尖,结结实实撞在李昀背上。 原来在神思恍惚间,已走到了宫门前。 我闷声道:“抱歉。” 李昀回过身,低垂着眼眸看我。 那双黑得发亮的瞳仁,在红墙白雪之间愈发深邃得惊人,如冷潭幽水,不见底。 “卫公子,”他说,语气沉静而不容置喙,“现在就站队,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怔怔地望着他,迟疑地将手从鼻前放下,轻声问:“李将军此言,何意?” “太子对卫公子……青睐有加。”他语气简短。 我本还想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却发现脸上已挂不住任何表情,心口突突直跳,真正的惊惧彻底淹没了我强装的从容。 话哽在喉间,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昀垂眸沉思片刻,忽而俯身靠近,嗓音低得只我一人能听见:“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第21章 惟恍惟惚 倚风榭。 春生在前头引路。 穿过曲折游廊,临水小径尽头便是那座旧亭。 我缓步跟随,一时惟恍惟惚。 一脚踏进熟悉的地方,耳边却恍如旧梦初回,浮光掠影间,连风都透着旧日气息。 甫一下车,见春生站在门前,衣襟整齐,神情安稳,我差点脱口唤一声“春生大哥”。 仿若一切都是从前模样,我不过是大梦一场。 现今,春生还好端端地跟在李昀的身边,却不知道阿初如何了。 我虽恨二公子,却不恨阿初。 即使阿初那样忠心,可也实实在在地在暗里照拂我多年。一时想到荣庆侯府的惨状,不免有些悲从中来。 “爷,怎么了?”风驰凑上前。 我蓦地回神,对上风驰眉眼间的担忧,才将那层雾气一般的恍惚驱散些许。 再看春生,依旧沉稳平静,眼角眉梢不带一丝惊讶,好似完全未认出我。 我忽而生出几分荒唐念头。 难不成他们主仆二人当真眼盲?倒像是我自作多情。 想归想,终究不过一句自嘲罢了。 春生定然是按照李昀的命令,假装不认识我。不然,接下来的戏还怎么唱。 远远地,我看到李昀背风而立。 他罕见地披了件浅色毛裘,裘襟未束,风一吹便扬起一角。 雪光映照之下,他眉眼冷淡,神情懒倦,那股常年浸骨的肃杀之气淡了许多,竟添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温存之意。 也不是温柔,是一种介于静与沉之间的气息,像风雪初霁,万物寂静。 只是看着,便让人心里发紧。 那日,宫门口,我离去之前。 李昀说:“你说,看到你与三皇子是相识,太子会如何想?” 我一时语塞。 心里明明知道这一切并非我刻意为之,不过是天意弄人、机缘巧合,可当真话说出口,又有谁会信? 李昀却不需我作答,仿佛早已了然我心中所想,淡声道:“那便对待所有人都一样。太子许就当你喜好交友,不致完全疑心于你。” 我仰头看他,眉心微蹙:“什么意思?” 他却突然说:“我那处园子里有一条温水河。四季不断泉水流入,许多鲜鱼养在其中。卫公子若闲,不妨前去看看?若能亲手捉上两尾,也是难得的趣事与滋味。” 我沉默片刻。 对于他的邀约,我并无兴趣。 但若是去的话,一则像李昀说的也许可以转移太子猜想,将“对所有人都一样”的说法包进这邀约里;二则也可以探探他的口风。 于是,我轻声答道:“那便叨扰李将军了。” 走至亭中。 四下皆是回旋微风,寒意如箭,扑面而来。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话都来不及客套,便先出口道:“将军,我们就在这亭中落座吗?这风…呃……怕是有些太冷了。” 李昀却道:“在亭中赏雪景、食鲜鱼、饮浊酒,不也是人生一乐?” 他说得风雅,我却只觉袖口灌风,耳边猎猎作响。 但主随客便,我只好强作镇定,含笑点头:“也是,也好。” 等了半晌,李昀没有说话,我抬头看他。 只见他目光揶揄,仿佛看我这副模样,笑我耐不住寒雨。 他微微摇头:“还是走吧。再好的景致,若叫冷风催着,那就赏得敷衍了。” 说罢,他侧身让开一步,抬手朝前方一指。 我顺着他指向望去,这才发现亭后不远竟还有一座小巧暖阁,窗棂低垂,烟气袅袅。 那里才是他真正设下的落座之地。 原来,他在耍我玩笑。 一进屋,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寒意顿时褪去大半,连骨缝都被这股暖流细细浸透。 我跟着向里屋走,穿过外屋隔断。 一整面俱钉明瓦的透光窗映入眼帘,看起来是仿江南园林的格局修制。 窗棂镶嵌,红木描漆,配以绛色绉纱。 此时推开窗户大半,正将院中景色尽收眼底。 院中积雪、廊檐、绿竹,一览无遗。 窗下设有三面倚靠的卧榻,铺设软褥,榻几案上酒肴罗列,皆是热腾腾的。 榻前地面还置着两只大铜盆,竹炭静燃,无烟,却有一缕檀香气溶于炉中,袅袅不散,幽而不烈。 不多时,下人们鱼贯而入,将热酒佳肴一一奉上。 山光有及 第25节 陈设虽不奢华,然俱是匠心之品,风流雅意。 我赞道:“倒是有几分古人雅趣,将军果然会享受。” 李昀未多言,只抬手请我入座,我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一时屋内静极,唯有窗外细雪落檐、松枝摇曳的轻响。 暖炉袅袅,香气氤氲,却难掩心底翻涌的旧念。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过往多随二公子止步于六角亭。 多是值春初或夏末,风柳拂面,池水泛光。 彼时只觉眼前皆笼中景,日日盼着何时能破笼而出,哪怕一线天光也好。 我端起手边温酒,轻抿一口,唇齿间是出人意料的甘甜,酒不烈,却绵长,落入喉间只觉一股温热缓缓流入脏腑,将胃也一并熨帖了去,忍不住又抿了一口。 “别急着饮酒,”李昀看着我,语气温和,“先垫点腹,尝尝这条鱼。” 我应声放下酒杯,执起象箸,缓缓分出鱼肉送入口中。 “味道如何?” “鱼肉鲜嫩清润,几无腥气。”我细细咀嚼品尝,“肉质细腻,味道极好。” 李昀说:“这鱼虽是初捞初食,终究还是淡了些,比不上南地的海味,才叫一个‘鲜’字。” 是说京城比不上南地么? 还是…… 指我初入京局、新身换姓、面貌未久,正如新鲜之鱼,人皆好奇。 我动了下唇角,借着抿酒的动作,目光飞速打量了下李昀的神色。 他的神色平静自若,举止闲雅,仿佛这句不过是信口一提,话中并无别意。 我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他的话中并无深意。 我斟酌着说道:“我倒认为各有风味。南地的鱼多是海味,京城则多河鲜。” 李昀看了我一眼,随即问:“再过些时日便是年节,南地都是如何过的?” 我想了想:“和京中其实也差不离。”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为我介绍京城的年节。 “京城平时禁鞭炮烟花,可一到年下便开禁了,家家户户皆是爆竹连天,火树银花,一夜未歇。” 语至此处,我忍不住接话:“是啊,哪怕最穷的人家,也舍得买挂小挂炮,点上一串,图个新年吉利。” 李昀静静听着。 “京城是红灯高挂,金绸对联。街上人虽多,却不吵闹。”我一边说,一边好像真的有些想家了。 望向窗外微雪飘零,我继续道,“而南地却不同。我去年还自己亲手扎了个纸糊的鱼灯,挂在廊下,倒也别具一格,颇有童心。街上孩子们追着花灯跑,一巷子的笑声,不用怕吵到贵人。” 李昀听完,笑了笑:“听你这般说,倒觉南地年节更添几分人间烟火。” 我点头:“京城的年,总觉太规整了些,灯太直、太亮,规矩得像礼部出图。而南地……哪怕只是廊下一点灯火,也能照出满屋暖意。” “我们那边年节是不用下人值夜的。家家户户,连最下头的伙计都放假,让他们也能守着自己家的火盆,吃顿热饭,图个安宁。” 李昀顺着我的话,语声和缓:“这点京城倒也一样。不光是放假,还得大把洒银子。辛苦一年,是该叫人宽宽心。” 我忍不住轻声反驳:“也不是家家都这样宽厚。” 李昀闻言挑了挑眉:“哦?南地第一皇商,也会在这等事上克扣下人?” 我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连忙辩解:“自然不是我们家。”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不是南地。” 他似乎饶有兴致,话锋一转:“那便是京中?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竟这般不近人情?” 这下,我方觉失言,赶忙笑着敷衍:“不过是听人随口说的,究竟哪里……也记不大清了。” 李昀却不肯轻易放过,食指轻叩膝上,语气玩味:“连南地都能听得风声,为何京里反倒没了动静?卫公子这是当咱们京兆府耳目都盲了?” 我佯怒,轻轻一哼,嘴角撇得有些可惜:“将军今日请我来,不是说好赏雪品鱼、把酒言欢,怎么反倒成了兴师问罪?” 说罢,我抬眼定定望住他,不再躲闪遮掩。 李昀眯了眯眼,像是真的被逗笑了,眼尾浮起淡淡笑意:“是我鲁莽。” 他举起酒杯,“罚酒自赎。” 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神色仍是闲雅从容。 我也笑着举杯:“将军敬酒,某焉敢不陪?” 一杯入喉,酒意微醺,只觉屋中炉火暖得更甚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小山内心:我跟你吃顿饭我是真累啊 第22章 人间真谛 雪片悄悄下落下,静谧如情人间的低语。 我望向窗外,素白无垠。 刹那间,我仿佛置身于世间之外,恢弘天地间,人是如此渺茫。 一切事物,好像不过都是身外之物。 所谓权势、荣华、执念,皆是浮沤。 唯有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感受到这一份静置的美。 方是人间真谛。 我骤然放下压在心底的浓浓戒备,肩背便立刻感到沉重。我微微放松,神情也渐生几分惫懒。 酒意从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一股热流团聚在胸,叫人昏沉微醺,连呼吸都缓慢下来。 我看向对面,李昀在燃起的盏影中,忽明忽暗。 他的目光分外沉静,像雪中山河。 我分不清他是在注视我,还是,透过我在看着别的什么。 那双黑沉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又仿佛空无一物。 这般目光叫我心中升起一丝荒谬的好奇 二公子喜欢的,是这样的李昀吗? 沉静,冷冽,锋芒不露,却叫人一眼沉沦。 所以,才会甘之如饴地把一颗心放在他身上,就算被拒,也不肯收回。 那种我与李昀并坐而谈的诡异感,再次悄然袭来。 如初雪覆地,不动声色。 可是,却迅速将我心头积蓄的郁气尽数掩埋,甚至净化。 我的思绪开始昏钝,理智缓缓沉底,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微妙的玩心。 ……为什么不享受呢? 若世事本就不可测、难预料,若前路无论如何都将掺杂误会与算计,那我此刻惴惴不安、焦虑未至的意义,又在哪里? 眼前的这一刻,才是人间真谛。 才是我,难得的新生。 我享受、感到畅快、感到难以言喻的刺激与颤栗。 不论是因眼前的雪,还是因静坐在我对面的人。 我选择遵守内心真实的声音。 它如今悄然浮出水面,驱使我撕去那些遮掩,放下所有小心翼翼的伪装。 我如今已经有了选择的资本,也有了承担后果的余地,更有了支撑试错的勇气。 只要我不忘初衷,铭记分寸,那李昀对我究竟怀着何种态度,又何必如此计较? 心念至此,心头那团沉沉乌云仿佛被骤然拨开,一道明光劈开浓雾,照彻四野。 我呼出一口气,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 “怎么了?”李昀问道。 他的声线低沉,带出几分意外的温柔,像极了雪夜中燃着炉火的酒壶,温热清冽。 可我已不害怕。 不再惧他窥见我心底的波澜。 不再惧他揪出我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暗涌的心思。 甚至于,我忽然渴望他继续问下去。 抓心挠肺,像是嗜甜者嗅到蜜饯香气,哪怕明知过量会腻,也想多尝一口。 我笑了。 自己都没能辨清那笑意究竟是冷是暖,但我感到嘴角微微扬起,眼神亮得几乎灼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反问:“什么?” 或许是我眼底太亮,灼得太直,李昀微顿,随即和我一般,低低笑出声来。 带着一缕沉静得恰到好处的苏麻,擦过我耳骨,震得心口微颤。 我的心开始激烈地激荡起来。 李昀。 山光有及 第26节 李重熙。 我在心口默念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盯着他那时常倨傲,此时却恬静无比的神态。 他眉目间好似有一丝倦意,恍若任人把玩的清瓷,毫无戒备。 不如陪他继续演下去。 倘若哪一日他发现,原来真正落入局中的,是他自己。 而我不过是佯作无辜的猎人。 不知那时,李昀的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男人,无不喜征服与攻克。 唯有最险峻的山巅,才藏着云层之上的耀光,最冷、最高、最不易得,也最教人心动。 独一无二的风景,向来值得赌上一身力气。 “你在笑。”李昀语气平和却笃定,“在想什么?” “我么……”我拉长了声调,低下眼睫,将眸底那点翻涌遮得严实,随意找了个借口,“我只是想到自己被误会栓在三皇子的船上,自嘲地笑笑罢了。” 李昀眼尾微挑:“你此刻的神色,可不像是自嘲” 他看穿人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依旧笑着,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可我这几日,确实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压力大得很。” “唉。”我继续故意作态似地叹气,拈起酒杯仰头一饮,“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要生病了。” 说话时,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仍能清楚地感知到他还在看我。 李昀沉默片刻,道:“我府上有位老大夫,擅调情志,不若请他来为卫公子瞧一瞧,开些安神汤药,助你眠得踏实些,也好过苦熬漫漫长夜。” “将军这一番好意,自是领情。但治标不治本,总归难解心头之结。”我依旧装作愁苦的模样。 李昀明知故问,慢声道:“那依公子之见,该如何才能治本呢?” 我没有立刻回答,仿佛思绪忧愁地拿起酒杯轻轻晃着,作思忖状。 半晌,我才悠悠开口:“须得拔了心病,才好让心神舒畅、郁气尽散。” “这样…。”李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可有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顺势应道:“正是要劳烦将军帮忙,替我出力。” “卫某现下这心病,皆源自太子殿下一念之间。若将军能在太子殿下面前略作美言,为我澄清一二,岂非妙药一剂、立效无比?” 李昀低低笑出声。 笑意里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像是揣摩,又似是调侃。 “这倒也不难。”他说,“我之前不就说了,太子殿下对卫公子青睐有加,自是会给机会,让卫公子亲自分说。” 我听罢,佯装如释重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酒意微醺,屋中炉火正暖,窗外雪色却愈发沉闷,仿佛连天光都要被吞没了。 我放下酒杯,心知今日言语已尽,是时候该告辞了。 今日这一趟,也确然不虚此行,我可以满意而归。 李昀亦放下杯盏,朝一旁招了招手,不多时便有个着素色襦裙的丫鬟快步上前。 他问:“都收拾妥了?” “是,将军。” 李昀点了点头。 我不由得侧目,疑惑地看向李昀。 李昀转过来和我对视,说道:“不是说请你来看活鱼吗?鱼还未看呢。” 我晒笑,心道他果然连个借口都记得这般清楚。 但看鱼也好,看雪也罢,说来说去,不过是做场戏给人看罢了。 他这般谨慎,怕是连屋外风吹了几分响都要记在心头,防我事后应对不及。 我也顺着他的意,笑着道:“倒是我忘了‘正经事’。” 只不过我心中仍有几分疑窦未解。 看鱼而已,也要收拾妥当吗。 我随李昀起身,踏出暖阁,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缓步而行,往温水河方向去。 新雪已覆了昨夜方扫净的地面,薄薄一层。 我和李昀并肩行走,这次他没有走在我的前面,让我看着他的背影。 风驰与春生各执一柄油纸伞,一左一右护着我们。 小径愈走愈窄,两伞相挤,时不时便撞在一处。 李昀忽地抬手,将春生手中的伞接过,执伞覆在我们二人头顶,低声道:“我来打。” 风驰投来探问的目光,我轻轻抬了下下颌,他便会意地收了伞,退到几步开外。 雪落无声,覆在伞上也寂寂无响,一行人行走在这天地间,只剩衣袂轻曳与靴踏雪地的细碎沙沙声。 李昀执伞的手臂偶尔与我肩侧相触。 明明隔着厚实的狐裘,依然能感受到他肌肉绷实的触感,和身体发出的温热。 瑟瑟寒风也被这股温度驱散了几分。 我将半张脸都藏进裘襟中,闻到的都是淡淡的酒气,让我有些头晕目眩。 “小心,地滑。” 他的嗓音贴着耳廓落下。 我愣了愣,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耳朵。 手放下,才觉得这动作未免太过小儿女情态。 仰首看他,只见他目视前方,眉眼清冷,并没有看我。 我的目光便多停留了片刻,看他侧颜沉静如霜雪雕琢,线条分明如刀锋,又仿若华玉蒙光。 不远处,潺潺水声,水意氤氲,四周都比方才行过的路暖了几分。 走近一看。 一带温泉河横卧园中,水色清澈如镜,雾气缭绕,如在流动的玉带上覆了一层轻纱。偶有一尾鱼掀水而起,溅出圈圈涟漪,便又归于安静。 我驻足凝望,只见几尾锦鲤游行水中,甩着尾巴,姿态懒懒,娇憨至极。 我不由道:“早知这鱼儿如此可爱,倒叫人有些舍不得吃下肚去了。” 李昀说:“可不就是养来入食的。肥得正好。” 我笑着摇头。 “这河水是自天然的温泉引水,终年不冻。”李昀向我解说。 我惊讶:“竟是有天然的温泉么?光这一处,这园子就值千金万两了。” 李昀:“不愧是第一皇商家的公子。只可惜,这家旧主人当初并未发现泉眼,便宜了我。” 我“啧啧”两声,惋惜道:“那是这位前主人命里无福,遇宝而不识,可不是将军的过错。” 李昀轻笑一声。 雪意愈浓,鹅毛般的大雪悄然洒落,不过片刻,足下的薄雪便厚了一层,踩上去已生声响。 李昀忽然侧目,像是随意问道:“我已叫人将温泉池收拾妥当,卫公子可有雅兴泡一泡?” 我一愣,不知道脑子想到什么,目光竟不由自主地上下扫视李昀的身躯。 他的那件毛裘此刻只松松垂挂在肩头,衬得身形修长而挺拔,轮廓分明,气度逼人。 我连忙收回视线,低咳一声掩饰:“将军好兴致。” 但脸颊却越来越发烫。 第23章 戏水鸳鸯 暴雪几乎是瞬间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声卷雪如刀。 一名下人匆匆走来:“禀将军,庄园前那道小山坡上积雪崩塌,道路被封了。” 我心下狐疑,怎么来得这样巧,未免太过凑趣。 看向李昀,他神色沉定如常,连半分诧异都无,仿佛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雪后之事。 他对我说:“还好没有早走。若早走片刻,此时怕就困在山道上了。” 我听罢,牵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真是老天眷顾。” 随后,李昀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只得随他继续向前,往温泉所在行去。 罢了,也怪我没有准备周全。 既来之则安之,且看看他还有什么路数。 “别这么拘束。”李昀像是看穿我内心所想,带有几分调笑,“我又不吃人。” 我看看他,被他言语中类似佻荡之意说得脸又热起来,嘴里咕哝一声:“倒是长得像个吃人的精怪。” 不知他是否听见,或是听见了故意不答。 他没再说话,领着我穿过游廊。 风雪从回廊檐角拂过,撞在游廊立柱上,发出轻响。 他的背影从檐下的光影间穿过,长身玉立,竟真像个从雪夜中走出的妖。 山光有及 第27节 进到温泉汤殿,扑面便是一股温热水汽。 氤氲间,一整面墨青山水石屏立于中央,将池水隐于后面,淡淡雾气自石缝中升腾。 两侧分别是更衣间和热石房,中间是主池,泉水自壁中石兽口中缓缓流出,潺潺不绝。天顶竟是可开可阖的圆穹,雪光投落在水面,犹如碎玉洒落。 几位丫鬟捧着换洗衣物和温酒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神情恭敬。 李昀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池边,衣襟一拂,不等言语,就随手褪下狐裘。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那件贴身的中衣便也被他利落地褪去。 衣物坠地的一瞬,他裸露在外的肩背线条冷峻有力,胸肌结实,腹肌起伏分明,在氤氲热气与水光映衬下,有种近乎野性的张扬。 “嗷——” ? 那一声,来得猝不及防,破空而出,甚至带着尾音上扬,像是哪里来的小兽惊叫了一声。 我自己都愣住了。 …… 这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吗? 李昀顿在原地,似笑非笑地偏过头,目光中尽是戏谑。 随后,他笑了。 他竟然笑了! 是那种嘴角咧开、眼尾弯起的笑,好似一头困在雪地里的狼忽然逗弄到猎物,既讶异又满意。 很吓人啊! 我下意识将裘襟拢紧了些,后退一步。 可李昀却一步跨来,长影掩住我整个人。 灯火下,他的影子落在我肩头,一寸寸将我笼罩。 我心头猛跳,脚下一滑,整个人要栽倒。 眨眼间,一只温热宽大的手稳稳扶住了我的腰,将我扯住。 李昀低声笑着开口:“小心些,卫公子。”声音低哑,含着不明意味。 说罢,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食指轻挑,指腹摩挲过我的裘襟衣扣。 狐裘倏地坠地,悄无声息。 我惊慌,连忙伸手去接,没想到却结结实实按在了他的胸口。 肌肉的温度透过掌心灼得发烫,仿佛那一层肌理并非人身,而是一团暗火。 空气一下子静了。 “……” 李昀松开我,挥了下手,丫鬟们便低头退了出去。 离开前,将换洗衣物整齐放在旁边的圆桌上,酒也放在池边矮几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等人都走净了,他开口道:“卫公子面皮嫩得紧。”他语气懒散,“平日里,没有丫鬟近身伺候么?” 我心中腹诽翻涌:哪里是丫鬟的过错?明明是你一言不发,脱得比人家跑得都快,还怪我面皮薄? 李昀说罢,便已慢条斯理地褪去了最后一件衣裳,转身迈入泉池中。 温泉水没至腰腹,他抬臂靠在池边,肌理清晰的背线在雾气中宛若雕刻,黑发披散在肩,部分漂在水面,映着灯火晃出妖冶的光泽。 这回是真像传说中,那种会化作人形引诱旅人入林的妖精了。 只差一口将人骨吞入腹中。 “我……” 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一时间将自己刚才信誓旦旦的豪言都忘了个干净,只想掉头就走。 可李昀却偏偏看着我,唇角微扬,眸色藏着意味不明的笑,朝我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我“下来。” 我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怎么,卫公子……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某个不宜细看的地方,像是恍然大悟般,“是我思虑不周了,罢了。” 说罢,竟作势就要起身。水声荡起,波光浮动,眼看那半具身躯将从水中挺立而出。 “别,不是!”我大惊失色,连忙抬手朝他比了个“停”的手势。 “怎么?”他问。 我心一横,男人说哪都不能说这个,绝对忍不了。 况且都是男人,有什么可害臊的。 可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别扭。 哪怕平日里下人们照顾我起居时细致入微,我也从不在人前赤裸身体。 今日是头一遭。 但却不能怂。 我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几下,衣物散落在地。 趁着雾气未散,我斜着身子抬脚跨入池水。 不得不说,这天然的温泉真是惬意。 脚才踏进去,温热的泉水就将人整个人裹了个满怀,只觉得浑身毛孔张开,舒坦得仿佛连骨头都要化了。 真舒坦。 我不由自主眯起眼,靠在池边,呼出一口热气。 “叮——” 酒壶与杯盏相碰,清脆一声。 我循声望去,李昀正低头斟酒,酒香浓郁,醇意四溢。 见我望过去,他又替我斟了一杯。 我被那馥郁酒香勾得心痒,慢吞吞靠近几步。 水中阻力不小,我动作缓慢,眼神却不受控地扫了他一眼。 一双长腿懒懒倚在水中,肌肉线条在水光中若隐若现。 我赶紧挪开视线向上看,李昀正把半湿的长发束向脑后。 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邪火。 忙压下,停在与他一臂的距离,扬了扬下巴,语气刻意慵懒:“劳将军,将酒杯递给我罢。” 李昀将酒杯递给我,看起来人畜无害。 我呷了一口,依旧口干舌燥,连胸腔也闷得发紧。 心里不知怎的又有点不服气,不知是在跟谁较劲,只觉这会儿若低了头,便是输了什么。 我从旁边慢悠悠踱了过去。 走到一半,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姿态不太雅观,便倏然挺直了背脊,整个人从水雾中拔出,上身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一点点清凉沿着脊骨蹿上头顶,将人激得汗毛乍起。 我走到李昀的身侧,探手去拿酒壶。 他先一步拿起,递给我。 指尖相触,他的眼神沉了几分,黑眸像浸了墨,格外深幽。 我迎着他的视线,半分不避。 对视片刻,李昀便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曲起一条腿,然后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瞬间挑高眉看他,像打了一场无声的胜仗,唇角也忍不住扬起弧度。 李昀嘴角微动,我等着他能说出什么来。 这时,春生的声音突然响在殿口。 李昀看了看我,我便心领神会,举着酒壶缓缓游到汤池深处,隐入水影中,抬手示意他们“请便”。 “进。” 春生应声而入。 我背过身子,一杯接一杯喝了起来。 不知这是什么果子酿的酒,极为醇厚,一杯下去冰冰凉凉,正解了泡在温泉里的热气。 我微微侧目,瞧见春生凑近李昀耳边悄语,唇形模糊,看起来似是在说什么公子来了。 什么公子? 是说我吗? 可我就在这儿啊。 脑子有些迟钝,可能是酒意上涌,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喝了几杯。 我悄悄挪动两下,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其实是很无礼的行为,可我被李昀那突然怔忪、被某种消息打乱了心神的表情吸引,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然后,我看到李昀好像向我这边瞥了一眼,和那日在宫门前见到我一样,淡淡地,那般疏远。 我不喜欢,生出一股厌烦。 我喜欢刚才那个好似能被我轻易调弄的李昀。 我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飞快地甩了甩头,人迅速缩进水里。 山光有及 第28节 “……”李昀轻叹一声,看起来有些无奈地对春生道,“出去吧。” 春生听令,本欲即刻退下,却在原地停了一瞬,目光向我这边投来一眼后,才起身退了出去。 脑袋昏沉沉,我看着春生离去的背影发愣。 “怎么了?”李昀开口问我。 我慢半拍地摇了摇头。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你很喜欢他?” 我愣了愣,反问他:“何出此言?” “你见到他,会一直盯着看。” “只是看着有点眼熟罢了。” 李昀便没有再追问,只是将曲起的腿缓缓放下。 水波轻晃了一圈,像什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不知为何,雾气越发浓重,像有人悄悄在池水中添了热流,熏得我眼前都模糊了。仿佛置身云间,轻飘飘,腾腾悠悠,不似在人间。 有说话声。 “你又这样。” “什么样?” 是我说的?还是他说的? 我怔忪地望过去,李昀面色淡然。 我又挪回先前靠近他的位置,伸手去够那壶新换的酒。 手腕一紧。 李昀握住了我,力道不重,却也不容我挣脱。 “你喝醉了?”他的话音像贴着水汽。 我眨了眨眼,抬起另一只还淌着水珠的手指,戳了戳自己鼻尖:“我吗?没有啊。” 紧接着,我听到李昀低醇的声音,像我喝的酒:“你喝醉了,别喝了。” 我撅起嘴,侧头看他。 他身后嵌壁的琉璃灯燃得极静,灯火温柔,洒在水汽氤氲的墙面上,光影晃动,如雪夜寒枝轻颤。 “你在勾引我吗?”这句是我说的话,我确信。 因我看到李昀的眼眸睁大,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然后轻笑一声:“你希望被我勾引吗?” 我摇摇头,又顿了顿:“不知道……应该吧。” 他因我如今的身份而靠近我,专门来勾引我,然后我顺势应对,反将一军,李昀最后被我玩弄,这是我的计谋策略了来着。 我今后还要报他和二公子一起侮辱我的仇。 “这样。”我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却没有完全放开,他指腹粗糙,轻轻摩挲着我的脉口。 我忍受不住缩手,想要抽开,却被他忽然一拽,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湿热的胸膛几乎贴上我发烫的脸颊,双腿也不由自主地贴上了他的大腿。 “你果然是改不了。”李昀低声道,语气听不出是叹息还是讽刺。 我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带有薄茧的手轻轻点在我的眼角:“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以为他在夸我,下意识笑着仰头看他。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复杂、难测。 紧接着,我看到他的唇动了动。 恍惚间,我辨认出他的嘴型,好像在叫我的名字。 不是卫岑。 而是徐小山。 【作者有话说】 ┗|`o′|┛ 嗷~~ 第24章 冰消雾散 次日醒来,我只觉脑中昏沉沉地鼓胀作响。一动便牵扯头痛欲裂,喉咙也干得像是灌了沙。 风驰不知何时守在床边,听动静立刻凑过来,小心翼翼将一盏温茶送至我唇边:“爷先润润嗓。” 我接过来,痛饮而尽,方觉稍稍缓解了那股刺痛的灼燥。 “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了。” 我撑着床榻坐起身,脚一落地,便觉四肢酸软,仿佛骨头也被温泉水泡得酥散。 按了按眉心:“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脑中记忆零落,最后残存的画面,只停留在春生离开汤殿时的身影。 其后便像落入雾中,模糊得难以捉摸。 我是否说了醉话,又或做了什么失态之事,全无头绪。 风驰上前,拧了热帕细细为我净面,边服侍边低声道:“少爷,下次可万万不能再贪杯了。昨夜李将军将您从汤殿抱出来时,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尚不觉异,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风驰语气却突然提高声音:“爷当时只披了件毛裘,身上……身无寸缕,脸红如霞,眼也没睁开。我看着……以为您……” “以为我什么?”我疑惑。 风驰吭吭哧哧不回答,手忙脚乱把帕子挂好,又翻出干净衣裳替我穿戴。 我心里忽地七上八下起来。 莫非我真做了什么荒唐事?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说话啊,怎么了?”我语气也不自觉拔高。 风驰吞吞吐吐,一双眼珠子瞅着我,像是咬牙般才开口:“我以为……您同李将军,呃,累得昏了过去……” 我怔了片刻,脑海里“咯噔”一下,猛地反应过来,顿时耳根发热,心跳加快,一把拍在风驰脑门上:“你小子胡思乱想些什么!” 风驰捂着头,委屈巴巴地抗议道:“不是我乱想,昨夜那场景实在太……太引人遐想了。其余伺候的人都垂着头,连气都不敢喘,若不是我担心少爷,怕也早羞得面红耳赤!” “你还敢顶嘴!”我作势要拧他的耳朵。 他抱头躲开,嘴里却还念念有词:“少爷您下次真得悠着点,万一碰上个登徒子,那可就……” 我气得翻了个白眼,干脆不再搭理他,扬声唤道:“雪独!” 雪独立刻闻声进来,目光一扫,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见风驰一脸哭丧模样,脸色当即一沉,喝道:“你又说什么惹得爷不高兴?简直无法无天了。等我回去禀了老爷夫人,看你还扛不扛得住几十板子。” 风驰哼哼唧唧地嘟囔着嘴,终究还是不敢再多言,乖乖收了声,蔫头耷脑地站在一旁。 这时,外头响起一声轻轻的叩门。 我抬眸看去,顺手整了整衣襟,唇角抿起些神色:“进。” 一名小厮掀帘而入,垂首规规矩矩道:“禀卫公子,将军遣人问您是否歇息好了?” 我嗯了声,问他:“你家将军现在在哪儿?” 小厮答:“在前厅候着,请卫公子过去。” 我点点头,迈步:“这边带路罢。” 路上,我一边走一边琢磨,待会儿要怎么问李昀,才能旁敲侧击问出我昨夜有没有失态。 可转念一想,他那人向来惜字如金,哪怕我真在他面前失了分寸,只怕也只会淡淡一句“无妨”,连个眼神都吝得多给。 进了前厅,领路的小厮退下,春生引我往内走。 方一进门,我脚步便顿住。 太子,正端坐在主位上。 而李昀,正肃然立于一侧,神情冷峻。 我心中一紧,立马屈膝跪地:“小人叩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屋内静得出奇,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清楚。 我伏身不动,只觉额前冷汗一滴滴渗出。 眼角余光掠向李昀,他保持着一贯的面色冷淡,双目垂敛,看不清情绪。 昨日旖旎的气氛,和日出月落一样,冰消雾散。 良久,太子的声音才缓缓响起,自高处俯下:“起来吧,卫公子。” 我应了一声,起身时却因酒后余力未退,脚下微虚。 李昀这时转了过来,好似随意问道:“休息得如何?醒酒了么?” 他语气寻常得仿佛是在昨日小宴间随意一问,哪怕太子就坐于上,也无丝毫忌讳,好似方才那片肃静与沉默,不过是我一人自扰。 可我却不敢再如昨日那般玩笑调笑。 于是,我谨慎地回答:“谢将军关照。昨夜叨扰,将军莫怪。” 李昀笑了笑,忽而道:“你不是说,想要一个在太子殿下面前解释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这话简直是将我在炙火中烤。 我心中一凛,不由暗暗揣测:难道太子今日亲至,真是为我一人而来?还是,另有目的? 山光有及 第29节 可惜我脑子此刻乱如麻丝,一点都理不清头绪。 太子倒也配合,问:“哦?卫公子你要解释什么?” 这或许是太子愿意赐下的“机会”,让我借此与三皇子撇清干系,以表忠心。 可这份“忠”,要表得多深?又要表得多险? 我知此刻并非良机。 于是,我斟酌再三,沉声道:“小人愚钝,不敢妄求分说。只愿勿因流言旁枝,惹殿下心忧。” 太子没有立刻回应。 殿中死寂。 我能感到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停在我的上方,仿佛在审视着什么,让我感到脊椎发凉。 我本就软绵无力的身体,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心中发苦,终于明白李昀昨夜所谓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封路的暴雪、温泉酒宴,甚至那句“太子青睐有加”…… 多半从一开始便是他设下的局,我还在这暗自得意。 太子的声音发沉,命令道:“抬起头说话。” 我咬了咬牙,听命抬首:“是。” 眼神却仍不敢越矩,只落在太子深朱色的衣襟上,避而不视那双摄人的眼。 我心中喃喃咒骂:三皇子也好,李昀也罢,说什么“殿下青眼”,他们都是想将我推入炉中烘烤。 哪里是青睐?这分明是天威压顶。 “本宫不是小气的人,卫公子不必露出这般惶然神色。”太子的声音让人捉摸不透。 就在此时,李昀动了。 他迈步上前,站至我侧前一步,恰好替我挡住那道森然目光。 高大的身形将视线隔断,也替我隔出一方微不可察的喘息之地。 我几欲垂落的心稍稍安定,却也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殿下还是别吓他了,”李昀语气随意,“我看卫公子还未弱冠,胆子还小着。”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替我说话。 虽不明他意,但内心还是感谢他这一句回旋。 太子轻笑了一声:“罢了。”接着对李昀说,“我今日来是找你有事。” 话落,一名着深青衣袍的小太监快步而入,附耳向站旁的大太监低声禀了几句。那大太监点头,又凑近太子耳边耳语几句。 我下意识望去,只见太子原本紧拧的眉峰稍稍舒展,唇角也平和了些许。 下一刻,他目光扫来:“你先下去吧,改日还有话要问你。” 我忙垂首应声:“是。” 随即立马应声退下,也没再看李昀。 我走至窗边,忽有小厮唤我,说我落了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娘挂在我身上的玉佩,不知何时滑落。 谢过了小厮,我欲离开。,耳边却传来一阵模糊的说话声。 我不自觉停了脚步,余光中,似有人影步入了前厅。 我又听到公子二字,不禁以为他们是在说我。 尚未反应过来,春生已快步走来,温声道:“我送公子一程。将军托我转告,今日之事是他失算,本未料太子殿下突然而至。改日,他定会亲自赔罪。” “不必如此劳心,烦请代我回话,就说我并不在意,也请将军不必挂怀。” 春生应下,转身引路在前。 脑中忽然浮现起昨日汤殿中,他低声与李昀耳语时所言的那句“公子来了”。 我原以为是在说我。 再看此刻窗下人影、殿中人声。 看来“公子”说的不是我。 那是谁呢? 第25章 霓裳露酒 回到家,雨微满面喜色迎上来,双手递过一封信。 我只一瞥,便认出是家书,心口骤然一紧,忙拆开封缄。 厚厚一叠,几页纸铺展开来,墨香夹着海风的味道。 信里先说,这回又随船运来不少物件到京里,怕我在京中交游应酬,先前带的都用得七七八八。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好消息。 这次随船来的,还有洪叔。 想来是父亲放心不下,怕我孤身在京城难以周旋,特意派他来看顾。 翻到后面,便是小娘的字迹,细细密密,行间皆是嘱托与牵挂。 我虽带了这么多人,她仍怕我吃不好、住不安。 她甚至耐心地列了份清单,逐一标明船上带来的物什。 衣衫香料、珍馔佳肴、药材补品……无一不是极尽奢华。古书奇画、锦缎华服,件件精致。 仿佛要用这一船的富贵,把我与南地的距离一寸寸抹平。 书信到后的第三日清晨,我还未醒,便听得外头一声惊呼,随即是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我立刻起身,胡乱披了件衣裳起身。 往日屋外只要有半点动静,雨微早已推门进来。今日,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走到门口,正听到有人轻声道:“别吵醒少爷。” 我推门一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洪叔!” 他身后还站着云烟。 洪叔笑得一脸慈爱,衣冠整齐,鬓发齐顺,像是特意打点过。可近看,面色的倦与眼底的血丝怎么也掩不住。 明明舟车劳顿,却偏要先来见我。 我心里一暖,又带几分责意:“你们怎么不先遣人来信?我好去接。家里的信前日才到,我以为还要等些日子。” 洪叔只是笑:“少爷别站在门口说话,这京城的风太冷冽了些,先进屋。” 我只得随他进屋,仍念叨:“赶路回来就该先去歇息,何必这么着急来看我?自己人何必这样拘礼。” 他笑着应:“是我太想少爷了,等说完话,我就去休息。” 我只好作罢。 见雨微还握着云烟的手,我便道:“你们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南地菜,做完便回去说你们的悄悄话去吧。” 二人行礼退下,手挽着手出了屋。 洪叔看着我,目光里是长辈的慰藉与打量:“少爷将这府里打理得很好,老爷和夫人们看到也能放心。” “你们总当我是孩子。就是我真不会打理,带着这一府的人,总不至吃干饭。” “那是少爷用人得当,懂得驭人之术。” 我失笑摇头,知在他们心里,我怎样做都是好的。 丫鬟上来,将才沏的热茶呈上,并添了几样京里的时令点心。 洪叔连喝两口,面上的倦色才缓缓褪去,道:“今年天色异寒,大雪封路,不然还能早些到。老爷在家担心得紧,直说不该这般狠心,把少爷一人遣到京兆府来,便吩咐我亲自跑一趟。本想着赶在进贡之前,好与少爷一道,谁知算来算去,偏算漏了这一场雪。” 他顿了顿,目光像是要把我从头到脚看个明白,才笑着说,“一路上,不知我有多心焦。好在未到京城,便收了少爷的来信。少爷自己一人将这许多事处得妥帖稳当,连见圣颜也不卑不亢,真是我卫家的好儿郎。” 夸到末了,仍要再叹一句,“少爷真是长大了。” 我笑着接话:“再过一年,我便弱冠了,只你们还把我当孩子。” 洪叔笑意更深:“是啊,少爷自打跟着老爷办事,就没出过差池。” 我颇有几分得意。 刚成为“少爷”时,我处处学习所谓贵人的处事方法,学得板正,学得拘谨,反倒处处磕绊,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服众。 直到后来,在父亲的提点下,接连成了几桩事,身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锋芒与自得,却反而被众人喜欢。 夸我真诚,虽不全是稳重,却有少年人独有的热忱。 那时我才明白,装作别人,终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只有做自己,才有人真心相随。 只是,如今将近弱冠,我已不想再以稚嫩取悦众人了。 “洪叔还是别夸我了,越夸越小了。” “好,好。”洪叔含笑说了两句,在我越来越埋怨的目光中,顺势换了话题,“少爷到了京中后,可曾去赴宴?” 我点头,将先前与永昌伯世子、许致、李昀一同去狩猎之事说了,又提到在净光寺偶遇三皇子。 洪叔听得沉吟,慢慢道:“嗯……那少爷可有回请过,或送去什么古玩物什?” 我摇头:“倒没特殊送过什么。自到京兆府来,宴席一场接一场,不止权贵,连与家里交好的商户也来往不绝,推脱不得。” 说到此处,心头微一迟疑,还是将前两日在李昀府中过夜,及次日见太子的经过,一并说了。 要说未见洪叔时,我心里尚有几分定力与耐性,想着此事也未到绝境,太子未必真是不待见我。 山光有及 第30节 但一看到洪叔来了,那股自南地带来的亲近与依赖,反倒让心里松了一线,又添了几分惴惴不安。 我瞥着他越发憔悴的面色,收敛心绪,故作轻松:“先吃些东西,总不至是要掉脑袋的事。” 洪叔点头,神情沉稳:“没事,少爷处置得妥当。只怕是贵人们晓得今年来的不是老爷,而是少爷,特意添出这些事来试探。少爷不必怕,若是老爷在,也要夸少爷得体。” 顿了顿,又道,“我这次随船带了不少东西,少爷稍后挑几样,逐家送去。太子与三皇子那就罢了,再派人送进宫不便。倒是李将军与许大人,可多送一份,不必多言,想来他们也明白是为谁备的。” 我颔首应下。 与洪叔用过早饭,我便催他去歇息,自己则转去库房,将随船带来的物什一一过目。 然后,命人将南地烈酒与特产、各类珍玩古画分开包好。 我吩咐风驰:“你亲自去,把这酒和特产送到国公府,说是谢李将军请我吃鲜鱼的礼。至于这几件珍玩古画,若能递到将军手里,就不必多话了。” 风驰应声,带着一小厮抱着东西离去。 我从堆里翻出一包南地果脯,慢慢咂着滋味。 这果脯若配上果酒,应当正好。 雨微抱着一叠账册进来,小心放到桌上:“少爷,这是库房的清单,您看哪几样要先送出去,奴婢好吩咐下去。” 我接过随意翻了翻,心思却早飘远了。 指尖在“霓裳露”三个字上停住,不由问:“这酒,是这次随船来的?” “正是。”雨微笑道,“配少爷爱吃的果脯,正合适。” 我低声道:“霓裳露是椰花与荔枝酿的甜酒,热烈黏腻,不似酸甜的凉酒那般清口。” 雨微好奇地追问:“爷说的那凉酒,咱们府里有吗?是个什么味儿?” 我没答。 那酒的味道,太记得。 温热的泉水、氤氲的水雾,李昀近在咫尺的眉眼,带着微凉的气息。 我甚至记得,那一瞬水珠沿着他颈侧滑下的轨迹。 若不是酒劲作祟,我断不可能放任自己看得那么久。 风驰匆匆回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少爷,东西送到了。” “是将军收的吗?”我不经意地问。 “李将军府上的春生收的。他说将军近日多有要事缠身,怕不能亲自来谢,请少爷见谅。”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屋子又静下来,只剩窗外簌簌的风声。 我把那包果脯推远,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拎着它去敲国公府的门。 可越是要抑制,心里越是难安。 京城的宴席,我能应付。权贵的试探,我也能应付。 唯独李昀。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人逼到一步之内,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退开。 让我以为是在与他博弈。 夜里,雨微来换炉火,我忽然问她:“你说,人若总是想起一个人,是为什么?” 雨微回得简单:“要么是恨,要么是喜欢?” 我被她噎了一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怎么知道?” “是洪叔说的。”她低着头加炭火,声音小心,却似有意地看了我一眼,“洪叔还说,少爷要多留心,不是谁都能近的。” 我抬眼看她一瞬,没接话,只让她退下。 不是恨,便是喜欢吗? 可我想要的是掌控,是玩弄。 我要的是将局面握在手中。 是在棋局中压过他的那一子,是看着他被迫应我的招,不是假惺惺的试探,而是实打实地把我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 父亲的叮嘱、小娘的牵挂、洪叔才刚提醒我的话,此刻都被我抛诸脑后。 因我不想再以稚嫩取悦众人,我要用胜利来证明自己。 我想将这一场博弈,作为我的弱冠礼。 那将是我期待的礼物。 炉火一声轻响,跳出一颗火星,落在了地毯上。 我低头将它按灭。 第26章 照影成双 转眼年下,洪叔终究没再多留。 他挂心归途再遇风雪封路,早早便着人收拾行装,催促动身。 院外的车马早已备好,辘辘的车轮声在雪地里沉闷作响。 临行前,又将我身边的人叫到身边,耳提面命,细细叮咛。 我心中不舍。 想着去年此时,还与父亲、大夫人、小娘一同守岁,案上红烛成双,屋里笑语不断。 今年却只我一人在这冰雪覆盖的京城。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我压在心底,面上仍带笑,叫洪叔放心,转告家中,我一切安好。 洪叔望了我一眼,要再说什么,最后只是长长叹息,扶着袖口上了车。 雪地溅起的细屑飞在风里,很快便没了影。 送走洪叔,府中一下静得落针可闻,连廊下的风声都显得清亮。 青白的天没有一丝飘云,是许久都没有的清闲日子了。 年礼早已命家仆送出,京中各府此时也多是闭门谢客,各自关起门筹备年节。 若是在南地,此刻正是宴席连绵的时候,商贾往来,足能从腊月二十八热闹到正月十五。 此刻静坐一隅回想,才觉这一整年过得荒乱匆促,日日如被人推搡着往前赶,不得停歇。 竟不知,这样一份阒静,对我而言,已是生疏得近乎奢侈。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上上下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登梯挂灯,铺红换幔,檐下灯笼随风微颤,寒意中透出几分喜气。 这一番装扮完,倒真多了几分年味。 我从屋中翻出几只绣工精巧的荷包,每只都压着一个银元宝,鼓得沉甸甸的,握在掌中带着一丝暖意。 唤了雨微、云烟、风驰、雷霄还有雪独过来,将荷包一一递到他们手里,笑道:“喏,一人一个。若还有什么想要的,自去库房挑。” 他们几人齐声行礼,眉眼间都透着喜色。 风驰笑嘻嘻地抢先开口:“那少爷把库房里的那把龙骨刀赐我吧。” 雷霄在一旁呛他:“赐也是赐给我,给你有什么用?” 风驰撇嘴:“我就喜欢那刀柄上的蓝宝石。” 雨微扑哧笑出声:“那你还不如直接让少爷赏你块宝石,何必糟践一把好刀。” 我颔首附和:“正是。库房里有个装宝石的匣子,你自己去挑一颗也好。” “可要是单拿个蓝宝石,有什么意思?配上那把刀才叫漂亮。”风驰反驳。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闹作一团,笑声一路溢出院墙。 到头来,终是顺了风驰的心愿,那把龙骨刀被他抱在怀中,喜滋滋地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大年三十。 一早,府中便开始了年末最后一轮晨扫,除尘驱秽,辟邪迎新。 新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春联贴上大门,朱砂未干,便染得一身喜气。 我沐浴更衣后至前厅,廊下摆了长案,银锭、绣荷包、五彩锦布堆得整整齐齐,由雨微与管家依次发放节礼。 婢女仆从们一个个上前领赏,笑意溢满眉梢。 我准许他们都放了假,只留少数值守之人轮班守夜,年下不必人人绕着主院打转。 于是,热闹的院落渐渐静了下来,连平日里轻碎的脚步声都少了。 大半随我自南地而来的婢仆与亲卫,对这京中依旧生分。我索性撇出一座小院,任他们自个儿过年,省得在我眼前拘束客套。 夜幕垂落,合府灯火通明。 风驰、雨微他们同我围桌吃年夜饭,今日也算破例,各自小酌了几杯。。 酒至微醺,众人放开了性子,笑语喧哗,一时间热气腾腾。 他们吵着要赌酒行令,我嫌聒噪,挥手赶人:“你们去偏院,自个儿玩去。” 雨微还杵在一旁,眼里带着几分不舍与担忧。 我见了,半是嫌她多事,半是逗她:“去吧,别守着我了,天天看你们这几张脸,我也腻得很。” 她被我说笑,撅嘴应道:“既然爷嫌弃咱们这张老脸,今儿便不讨嫌了。” 说罢,几人便笑闹着退下,院中顷刻安静。 我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院中。 门前还立着个小丫鬟在值夜,见我出来,忙俯身行礼。我摆摆手,低声吩咐她也去偏屋歇息。 山光有及 第31节 转瞬间,整座院子便只剩我一人。 大敞的屋门透出温黄的烛光,将院心照得一片明亮,影子随风微微摇曳。 我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夜里化作一串淡雾,缓缓飘散。 月色高悬,如一轮清亮的银盘,将瓦脊、廊柱覆上一层冷辉。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压不住的笑闹,是下人们在别处玩得兴起。 我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院前悬着几个大红灯笼,并无新巧,却也喜气盈盈。 灯影间,我想起去年亲手扎的鱼灯,纸鳞映着火光,恍若真物。今年原想做一盏莲花灯,只可惜在京城无暇动手。怕是得等明年回家,方能再扎一个了。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细碎又急促。 片刻后,一个小仆垂着手跑到我面前,低声禀道:“爷,门口有人,说是将军府的,叫我来回话。” 那孩子模样还稚,怕是头一回单独值夜。这种事照理该先报给管事,鲜少直接到我这里。 我也没怪他。反正夜里闲着无事,便道:“走吧。” 他愣了愣,抬眼望我:“爷要亲自去?” 我失笑,略俯身与他视线相对,扬了扬下巴:“前面带路,爷的事也是你问的?” 果然,他被吓得一缩脖子。 我随手从院中石桌上抓了几颗糖果,塞进他手心:“拿着,路上吃。” 他怔怔接过,双手捧得恭恭敬敬,像捧着什么宝物,一路小跑在前,引我到门厅前停下。 门厅前是一座大院,松柏列于两侧,枝叶沉沉,压着厚雪。 远远望去,并无人影。那小仆早已一溜烟跑没了影,估摸着是捧着糖果找暖处去了。 我忽地听到“咯吱”一声,是雪被踩裂的脆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东角那株腊梅下,立着一道影,背着灯火,自带一层微光。 走近几步,才看清,竟然是李昀。 雪地清白,几枝梅花迎风而摇,擦过他鬓边,我闻到冷冽的幽香。 李昀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来,月色覆在他肩头,不疾不徐。 那脚步稳当地踩在地面上,却不知为何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口。 李昀。 李重熙。 这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几乎要溢出口,却像被生生压回,化作心底一声呢喃。 胸腔里涌起一种奇异的鼓动,似冷雪压枝,又似暗火挑灯。 他的身影渐渐逼近,雪地被他踏出细密的声响。 我的目光先落在他宽阔的肩头,缓缓移上去,对上他的眼睛。 像黑夜倒进了瞳孔里,静静覆着光。 他动了动,将背在身后的手抬起。 瞬间,烛光在雪夜里铺开一圈柔晕,先落在他衣角,再映上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孔。 低沉如古琴尾音的嗓音随风而来:“比你去年扎得如何?” 我怔怔地看着他举起手中的灯,下意识屏住呼吸——是一盏纸扎的鱼灯。 鱼身圆润饱满,鱼尾翘起,墨描的双眼灵动有神,镂空的鱼鳞间透出细碎光斑。 他指尖轻晃,灯影便随之起伏,仿佛真有一尾鱼,在水波中缓缓游动。 似游进我胸腔深处,搅得水面难平。 “你…”我的喉咙发哑,“你怎么来了?” 他说:“来给你送年礼,卫公子。” 我想问,年礼不是前几天就着人送完了,你为什么又专门来一趟,在大年夜的当天。 他看我沉默,也不催,只任那烛火在灯壁间轻轻摇晃,将他的神情映得虚虚实实。 良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多谢李将军。” 他好像笑了笑:“叫我的字吧。难道卫公子还不把我当朋友吗?” 我唇瓣动了动,那名字在我心口盘桓了无数次,真要说出口却莫名艰难:“……重熙。” 他的笑容仿佛更深,但仍然不叫人看得分明,让人心慌。 风掠过,他将鱼灯递到我手中,指尖触我掌心的刹那,像在雪夜里落了一粒炭火。 我仔细看了看这鱼灯,灯影流转,忍不住笑道:“像倚风榭的那尾鱼。” 他嗯了一声。 我又说不出话了。 片刻后,他忽然道:“上回太子殿下骤然到访,我也未曾料到,可是吓着你了?” 我略一思忖,道:“无妨,想来殿下也并非专程为我而来。” “嗯,殿下是另有要事。”他说这话时,眼神极淡,像只是随口一提,可语调的末尾却微微一顿,仿佛在衡量我方才的反应。 我不由抬眼去看他,撞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 “殿下并不喜旁人揣测他的行止,”他接着说,“但若真有意见你,他会亲自开口,不会假借他事。” 我一时间分不清这话是安抚还是提醒,心口莫名松了半分,又像被什么暗暗勒住。 话至此,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那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时刻笼罩在我和他的身前。 他忽然开口:“我走了。新岁大吉,诸事顺遂。” “谢将军。”我下意识应他。 刚说完,就见他轻轻挑了挑眉毛,便改口,“…重熙,恭贺新禧,万事如意。” 他颔首。 然后从我身侧越过,走到石桌前,指向那坛半掩在雪影里的酒:“只剩一坛了,便给你带来了。”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酒。 温泉的热雾、氤氲的水汽、醉意的眉眼,全都被酒香勾了出来。 他说完回眸看我:“少饮些。若是让家仆抱回屋,可就没了主子的威仪。” 我怔了怔,脸瞬间热了起来。 他转身离去,一步一步消在院门外。 院落重归寂静,我垂眼看着手中的鱼灯,灯腹的光影在雪地上散作一片斑驳。 不知站了多久,寒意透过靴底往上爬,我才缓缓回屋。 将鱼灯放在案上。 【作者有话说】 周三加更一章捏 () 第27章 金风玉赠 年节一过,府中的张灯结彩逐渐撤去,街巷间的爆竹声也稀疏了。 喜气渐散,年味随之淡去。 我心里的那点缭乱,也在这几日里慢慢沉静。只是偶然想起什么,仍会生出些微懊恼。 譬如,洪叔离京时几乎是空船回去。 那时日,我光顾着沉浸在不舍之中,还强自作出一副镇定的模样,竟没记起替家中备些礼物。 我倏地起身,扬声唤道:“风驰!” 屋外立刻传来一声应答,他脚步很快,推门进来:“爷,怎么了?” “去备马,带上几个侍卫,随我出城买些东西。”我边说边披了件狐裘,心急火燎,转身便往外走。 风驰愣了愣,赶紧跟上我的步伐,同时嘱咐小厮去备马。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爷想去哪?怎地忽然要买东西了?” 我脚步不停,衣摆猎猎生风,穿过长廊,转眼就到了前院。 门口的马夫恰好将车驾好,正收缰系扣,见我行色匆匆,忙俯身行礼。 我一步登上车:“去西市。” 西市是京城买卖最盛的去处,有“四市分流”的说法。四条主街纵横交错,金银玉器、绸缎胭脂、文玩古董、笔墨纸砚,各占一方。 车马川流,叫卖声与喧笑声层层叠叠,热气与寒气交织在一处,熙攘中透出一种独属京城的繁华。 年节余味未散,市井间更是人头攒动,铺面一字排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 马车进到这里,便行得慢了。 尤其卫府的车驾,乌木漆面锃亮,宽大轩敞,四角垂着鎏金小铃,随着辘辘车声,叮当清脆,声声入耳。 原本只是为点缀,落在百姓眼中,却不啻一道标记。 人群纷纷避让,却仍因好奇而驻足张望,便越发阻滞,行得愈发缓慢。 我抬手拉动车中细绳,车外立刻响起另一串清脆的声响,叮咚如玉磬。 这是专门以贝母、细螺定制的暗号,提醒车夫缓行。 山光有及 第32节 马车渐渐停下,我掀开车帘,踏雪而下。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从街的另一边越来越近,尚未看清,人群已自发分开。 为首一骑疾驰而来,黑亮如墨,额前一点白,昂首嘶鸣,矫若游龙。 马上之人身形挺拔如枪,气势凌厉。 真是李昀,我心口猛地一紧。 他胯下坐骑正是夜照。 只一瞬,身影已越过我身畔与人潮,直往前疾驰而去。 我立在原地,被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勾住心神,一阵恍惚。 直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耳畔渐渐涌起七嘴八舌的惊叹声。 “是李将军——” “果真是夜照!” 我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走进迎面的金缕阁。 金缕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铺,专供权贵豪门,价高而货细,常有宫中内使前来取样。 店面高挑,雕梁画栋,门口一对鎏金铜狮昂首伫立,透着威仪。 我一入内,便见四壁锦幔低垂,罗帐间香雾氤氲,处处陈设考究。 伙计们脚步轻快,衣袂翻飞,见我进来,齐齐弯腰施礼。 “爷请随我来。” 掌柜的满面堆笑,腰身弯得恭谨,将我引到内室,奉上上好的碧螺春,茶香温润,还配了蜜饯与松子糕。 我半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阖着,心思却半悬在外头,胸口似有余音未散,强自按下,装得一派淡然。 店里的伙计们鱼贯而入,将绸缎铺陈开来。 细密华美的京绣、色泽流转的官织云锦、华贵的妆花缎,层层叠叠,光彩夺目。 我手一挥,不多费心思:“都要了。” 紧接着,又有宫扇、织锦靠枕捧来。镂金银骨,纱面绣百鸟朝凤,随风轻轻一动,仿佛鸟羽要翩然而出。 我略一扫视,淡声道:“装上。” 掌柜喜得眉眼都笑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吩咐伙计:“快,取匣子来装,仔细些!” 然后,他殷勤地将一个雕工繁复的楠木匣子摆到我面前,双手恭恭敬敬打开。 “爷请看。” 厅堂中顷刻生辉。 九曜宝石环绕一轮皓白南珠,光彩流转,是一顶步摇冠。 “这是宫中旧物,珍贵无比,我还是第一次拿出来。”掌柜压低声音,语气却止不住炫耀,“我知爷是谁,自然买得起。” 我终于精神了几分,伸手将那步摇冠接过来。 镂金细丝间嵌满珠翠,光华流转,簇簇流苏随手指微颤而轻轻摇曳。南地虽富庶,却从未见过这般精绝的工艺。 掌柜看我神色,趁机补上一句:“此物以日月为寓,喻福寿永昌,夫妻同心。正是极好的兆头。” 我点点头,将步摇冠轻轻放回匣中:“装上。” 这样的头饰才配得上大夫人,简直是意外之喜。 掌柜听我连价格都不问,眉开眼笑,几乎快喜极而涕。 “爷还想再看看什么?” 我略一沉吟,道:“可还有宫廷御用的掐丝珐琅物件?” 掌柜立刻一拍手。 片刻间,一群伙计下去,另一群又上来,每人手里捧着一件。 花瓶、香炉、盘盏、挂屏…… 皆是宫廷款式,蓝釉灿若宝石,金丝纹路宛如游龙盘绕。 我依次看过,竟件件都颇为喜爱。 手指拂过其中一只小巧的香炉,釉色清丽,炉耳卷曲如云。 心念一转,想起小娘素来喜香,案头常燃沉水与梅片,便道:“都装上。” 我就像个土暴发户,看到心喜的便都道两个字“装上”。 这一番采买,耗去了四五个时辰。 待出了金缕阁时,天边已是一抹残阳,霞光铺洒在朱墙黛瓦上,连街角的冰雪都染得半明半暗。 马车后头跟着十数辆小车,箱笼高高叠起,几乎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想活动活动筋骨,便叫风驰随车先回府去,我和雷霄一会儿骑马回府。 走出一段,街市渐渐开阔,四下的人声也淡了些。 我忽地开口:“京中治安倒也算好。尤其年节前后,巡逻的士兵明显更多了。” 雷霄大概没明白我为何突然说起此事,愣了片刻,还是点头附和:“是,毕竟是天子脚下,终归不同。” “嗯。”我停顿片刻,“那你说,能让羽林将军在闹市中策马奔腾……该是何等缘由呢?” 雷霄怔怔望着我,神色不解:“小的不知。” 我并未追问,与其说是在同他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罢了。”我抬手指了指街对面的酒肆,“你去歇会儿吧,喝两杯茶水暖暖身子。我在附近随意走一走。” 雷霄眉头紧锁,显然不放心,脚下仍寸步不离。 我只得再三坚持,语气也压下几分不容置疑,他这才迟疑应下,却仍不忘叮嘱:“爷千万别走远了。” 从主街的巷子穿出去,便临着一条小河,水上横着一座拱形石桥,远远望去,像覆了一层素纱。 我刚出了巷子口,就见李昀牵着夜照,站在前方。 李昀眉目沉静,见到我并不诧异,冲我微微一笑。 完全不似我此刻如鼓的心跳。 我不知自己的神情是如何的,只知道袖中的手握紧了,掌心的跳动连着手指,和脉搏一起输送到心脏。 他朱唇轻启:“见到我很诧异吗?” 我僵在原地,心口的慌乱几乎要掩不住。再装作无事,怕也只是徒劳。 我干脆抬眼,诚实答道:“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方才在西市见你策马而过。” “我看到你了。”李昀看着我,“只是刚才有命令在身,不好停下。” 我点头,表示理解,嗓音不自觉压得更低:“那……你怎会忽然出现在此处?” 他垂眸抚夜照的鬃毛:“我在酒楼里,恰好看见你往这边走。” 我疑惑,还未待说出什么话,他又抬眼看我,笑了笑:“所以来等你。” 冬日的河被冻成了冰,冰面像撒了海盐,一层层颗粒一样的白色,晶莹剔透。枯枝横陈,枝头压满银霜。地面上,也是一片雪白。 就在这样一片冰封的颜色中,李昀穿着玄黑金边的朝服,在夕阳的余晖下。 肩头覆着光,仿佛生生从冷白的画卷里剥离出来,与周遭天地都分了界限。 他像是唯一鲜活的颜色,突兀地注入这幅寒寂景象里,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更不必说,这鲜活并非寻常的艳丽,而是带着冷冽的华贵气息,叫人心神皆为之摄。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蒙了一层雾水,不知该先思索他为何会在此,还是先理清自己这颗鼓动得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 可似乎李昀并不在意我心底的狼狈。 他目光坦然,语调如常:“新年过得如何?” 我喉咙发紧,想说不怎么样。 “好不容易清闲了一阵,你呢?” 他眉眼间带了点倦意,耸了下肩膀:“忙。不过过了今天,倒是能歇上几日。” 他又问我今日怎么亲自出来,还采买这么许多东西。 我心头一窘:“来了京城这许多天,才想起该给家里置些东西带回去。” 他闻言笑了笑,向我提了几种京中特产,连哪家店铺更讲究都细细道来。 我听着,不自觉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他早早立在此处,只为了与我一同说这些。 时间像是被谁悄悄偷走,只是几句交谈的功夫,耳边风声与河面静影都被抹去了痕迹。 雷霄已经找了过来。 李昀看见我的护卫到了,神色未变,只是极淡地颔首,随即转身离开。 那背影消融在暮色与雪影里,我心口骤然一空,甚至生出几分恼意。 我转头看着雷霄,有点埋怨道:“我不是说了要自己转一会儿,你怎么快就来找我。” 雷霄低下头,声音闷闷的:“爷走了快一个时辰了。” 我这才惊觉,原来已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回到府上。 我不觉继续品味起今日在桥头与李昀相逢的情形,又想起自己曾替二公子送信去国公府。 那时我躲在角门处,远远望见夕阳的金光镀在李昀身上,与今日何其相似。 记忆翻卷而来,像画卷一样清晰。 那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可此刻再想起,却仿佛被岁月滤去了苦涩,只余金色的蜜流淌在胸口,跟随夕阳的余辉缓缓蔓延开来。 山光有及 第33节 我坐了半晌,被一种莫名的燥意充斥。 忽地想起前些日子收的一块玉佩,便命人开了库房,亲自去寻。 玉佩以整块羊脂白玉雕成圆轮,温润如脂,光泽内敛。正中嵌着一枚赤红宝石,晶莹剔透,宛若烈日高悬。外缘细细刻着火焰流纹,线条灵动,转折间隐隐有金丝辉映。 若悬于腰间,随步而行,便似日光摇曳,熠熠生辉。 这样的玉佩,和李昀,倒是相配。 风驰刚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吩咐妥当,进门便被我唤住。 “你去,把这个送到国公府去。” 他愣了下,狐疑地盯着我掌中的玉佩:“爷就这么送?不拿个匣子安放吗?” 我随手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了个雕花木匣,掷到他手里:“那便放在这里面。” 风驰捧着匣子,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同门口的雨微对上。我心头微沉,冷声道:“快去。” 他立刻躬身,双手接过:“是。” 我半躺在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流苏。 李昀此刻应当在府中。方才与我分别时,他亲口说要回去。 如此,风驰便能将玉佩直接交到他手中吧。 毕竟,是李昀说的,我和他……是朋友。 当初二公子的信物,李昀可都是亲自接下的。 想到此处,我冷哼了一声。 “少爷?”雨微轻声唤我,似是被这声低哼惊动,探身欲上前。 我清了清嗓子,掩去情绪:“无事。” 雨微又缩回身去。 我翻了个身。 第28章 局中之人 玉佩是我的谢礼,名正言顺,光明坦荡,算不得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可不知为何,心里仍隐隐别扭。 我索性坐起身,问雨微:“风驰怎么还没回来?” “才走了半个时辰,爷再耐心等等吧。”雨微垂眸,欲言又止。 我不再看她,重新躺回去。 又过了一炷香,风驰终于回来。 我立刻问:“见到将军了吗?” 风驰摇头:“没见到将军,是春生接见的。” 不是他亲手接下的玉佩。 我心口一沉,涌起说不清的失望与恼意。 也对,我终究不是二公子。 不是那个自小便与他熟识、父辈往来亲厚的世交之子。不是那个即便表明了心意,也不会被拒斥远离的二公子。 若说这世上我最恨的人是谁,非二公子莫属。 但此刻,偏偏浮起滚动的念头,若我也能像林彦诺一样就好了。 思及至此,心中翻涌的怒火更胜,全部烧向自己。 风驰低声补道:“将军好像有客人登门。我瞧见一位公子从侧门被管家亲自迎进去。” “公子?”我问,“你可看见长相?” “只瞥见一个侧脸,天色太暗,看不真切。” “那大概是什么模样?” 风驰皱眉回忆,迟疑着说:“像是个俊美的贵公子。”说罢挠了挠头,“小的实在看不清楚。” 我只能作罢,心中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像是在炽烈滚烫的岩浆深处,忽然吹来一缕不合时宜的冷风,寒与热交错,叫人心里难安。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日在倚风榭,两次被提起的“公子”。 风驰觑着我的神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差点忘了最要紧的事。”他双手递上,“少爷,这是李将军给您的回信。” 我将信接过。 心口翻腾的岩浆霎时未能喷薄而出,随着指尖展开信笺,仿佛渐渐化作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 我绷紧的唇角一点点松开,眉目间亦不受控地漾起笑意。 李昀在信里说,谢我送的玉佩回礼,只是那物比鱼灯珍贵太多,他一时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礼物相赠,只得先记下这份情,将来找个机会,设一席好宴,为我补上一份答谢。 只是这样单独的机会没来得及寻到。 年节过后,京中权贵们的宴席接踵而至,我几乎日日都要应酬,与人推杯换盏,周旋寒暄,连片刻独处都不可得。 沈凌在一次宴席上见到我,挽着我留下,还索性拉我提前离场,去他府中叙旧。 我推辞不得,心下清楚这些看似和煦无害的世家子,实则个个都不好惹,只得顺水推舟。 恰巧许致也在场,不知是否早就盯着动静,也随之同行。 于是,原本只是一场寻常的酒宴,竟被闹得像出行游乐一般,好几人浩浩荡荡地离了席,主人家脸上纵是强笑,也压不住尴尬。 偏偏这时,在府门外遇见了换了常服的李昀。 于是这支已显得扎眼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 这场面怎么看都透着几分熟悉。 而后几次,情形竟如翻版一般,总是这般不期而遇。 又是一次如出一辙的宴席。 包厢深藏在楼后,要过一道雕金的曲廊才能入内。帘帐层叠,朱红与金绣交织。 丝竹声在廊外轻弹,应景又暧昧。 甫一入席,檀香与烈酒混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发晕。 但紧接着,一阵冷冽的气息掺进来,吹散些醉意。 李昀掀帘而入,将外头冰雪的寒凉一并带进来,包厢里热意氤氲,被割开一道清凉的缝隙。 沈凌两颊酡红,见他进来,踉跄着立起身来。 众人随之动作,朝李昀拱手行礼。 沈凌醉意朦胧,话也颠三倒四,是少有的醉酒姿态:“李重熙,你是不是算准了今日卫兄在?不然怎么次次都少不了你。” 李昀与我对视一眼,自然得体,没有半点闪避。 他淡淡对沈凌道:“怎么,只许你年后活泛,便不许我么?” 许致弯起眼,笑容里暗藏锋芒,接话:“将军或许另有要务,这要务少不得卫兄相随。于是才迫不得已,同我们也一道寻欢了。” 他话锋转得极快,语气轻快,眼神却落在我身上,“不过将军大可放心,卫兄一向自持,从未与旁人有过独处之交。如此,将军可安心否?” 这话明明是说给李昀听的,字字却像针般落在我心口。提醒我、警告我,三皇子还在等着我呢。 可太子殿下必定也不曾放松过对我的监视,我如何敢随意见三皇子。 心底一紧,忽觉许致所言也未必虚妄。 或许李昀的“恰逢其会”,从头到尾都只是替太子看着我罢了。 李昀向前走了两步,恰好隔开许致那道直直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他神色从容,道:“许大人多虑了。” 他就这一句话,多余的半分都懒得解释,眼神亦只是微微垂下,不与人多纠缠。 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居高临下的国公世子,神色倨傲,不容置喙。 许致讨了个没趣,见李昀径直在我身畔落座,也便收了声。 实则,这种场景并非一回两回了。 两位皇子的纷争扯上了我这个小人物,于是才有着接连不断的宴席。不然那些在朝的大人、身负爵位的世子,又哪有工夫三番两次与我这个商贾周旋。 我实在疲惫,却不得不费心应对。 我轻吁一口气,李昀忽地侧过头,对我悄悄眨了眨眼睛。 有种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唇角压着笑意,下一瞬又端起酒杯,神色一本正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愣了片刻,也只得抬杯与他相对。 酒尚未入口,喉间却已滚热发烫。 好像醉意先一步涌上来了。 李昀没待多久,他贴身的侍卫走进来,附耳低语。 我低下头,随手摘了一串葡萄塞进口中,不愿显得有偷听之嫌。 可目光却不受控,还是往旁边瞟去。 正撞上李昀的视线。 侍卫最后的话音落下时,李昀看我的眼神陡然幽深起来。 刹那间,我只觉周遭热闹的气息都骤然冷了下来,冰凉得像覆雪扑面。可下一瞬,又如火焰贴近皮肤,逼得我脊背绷直,呼吸急促。 他好像在丈量我,审视我,带着对猎物笃定的笼罩与温吞的掌控,不容挣脱。 山光有及 第34节 在我还未来得及退怯时,他眸色忽而一转,柔和下来,像刀锋入鞘,只余一抹似笑非笑的温意。 他起身,对众人抱了声歉,便要先行离席。 我不知怎的,也跟着站了起来,脚步鬼使神差地尾随至包厢门口。 李昀停下脚步,凑近我:“要送我吗?” 我点头。 他笑了笑,呼出的气息仿似缠绵地舔舐着我的耳朵。 掌心随即落在我腰侧,轻轻一推。 “下大雪,别送了。” 我怔怔回到席间,许致正对面而坐,眼神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但他的目光却不叫我胆怯和害怕。 因为我全副心神,都停在发麻的腰间。 这样一来二去,我与李昀的相见便频繁了起来。 有时是在热闹的宴席上不期而遇,有时是我知晓他会在,便顺势接下了原本并不想赴的请帖。 偶尔,我们会一同离开,沿着灯火阑珊的街巷并肩而行,哪怕只说寥寥数语,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当这样的“偶然”多到数不清时,我心里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妄念,并逐渐壮大,愈烧愈盛。 我将李昀当年对我的傲慢与冷言,尽数归咎在二公子身上。 毕竟,那时他在我眼里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英雄,襟怀如玉的君子,只因二公子的误会,才会误解了我。 如今,他看清了我,愿意亲近我,言笑间不复当年的疏冷,举手投足皆是风度。 我不得不承认,李昀是个叫人沉沦的男子。 我甚至能理解,二公子当初对他那般痴心执念。 他是玉面将军,简在帝心,外表冷峻无情,却锋芒耀眼。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胆识魄力,都是男人渴望成为的模样。 而这样的人,却偏偏对我柔声细语。 如此反差,不得不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感觉。 所以,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对我露出过丝毫攻击性,也许是我被他的眉目所惑,我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想要玩弄报复的心,也随着我那壮大的妄念,越来越弱。 甚至好几次,差点说漏了自己的曾经。 等我开始一次又一次盯着李昀的眼睛,看着他那深邃的目光时。 我终于伶仃大作,像是醉酒人倏然清醒。 不能再任由自己这样沉溺下去了。 不然,等不到他发现自己是猎物,我就要先被猎杀了。 再一次,我和李昀走在街道,并肩而行。 不知不觉中,我谈起自己的过往。 “我曾养出过极为罕见的绿牡丹。”望着前方宽阔的官道,我的声音有几分惆怅,“可惜这两年,再没工夫去种了。说来,你也见过。” 此话一出,心口骤然一紧。 这话几乎就点明了,我就是徐小山。 我当然明白,他早已心中有数,可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至少对我而言,还未到该捅破的时候。 我还在留恋此刻的安稳,甚至是这自欺般的错觉。 可李昀仿若未觉,只是含笑看我:“是吗?我不记得了。” 第29章 醉中罗网 雪地静谧,李昀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叫我脊背生出一股凉意。 他低声问:“很冷吗?” 我下意识收紧了狐裘,只能把寒意推到天气上,道:“嗯,可能是出了汗,散了,才忽地觉得冷。” 他仰首望天,鬓角映着月色。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天,语调闲散:“好像又要降雪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摊开。可除了寒意入骨,什么也感受不到,指节冻得僵硬发红。 忽然,他的掌心覆了上来。 干燥而温热,毫无征兆,却极自然。我的心口猛地一颤。 他垂眸看我:“感受到了吗?” 我愣愣地与他对视,疑惑不解。 “降雪前的空气是冷的,但若掌心朝天静听,便能觉出一丝潮意。”他温声解释,末尾轻轻一顿,似在等我回应,“感受到我掌心的潮意了吗?” 指尖蜷缩,我轻声应:“嗯。” 也许是要降雪了,我的手心真的生出细微的湿润感,仿佛要沁出水来。 李昀仍盯着我,唇角微弯。 那目光太专注,专注得近乎凌厉,像要看穿我的皮肉骨血。 在松开手之前,他说:“你的脸红了。” 我立马仓皇地低下头,心慌意乱:“是被冻红了。” “嗯。”他淡淡应下,松开了我的手,仿佛不以为意。 走到下一个路口,前方的灯火分出了岔口。 我向李昀道别,转身离开。脚步尚未迈出两步,他唤住我。 “再喝点吧?还没尽兴。” 我的脚步微顿。 理智在心里悄声提醒:别回头,你该回府了。 可下一瞬,胸口的鼓动盖过了那点清醒。 我偏过头,看见他站在夜色中,背后的雪地衬得他衣袍如墨。灯火照在他的眉眼间,好似那盏鱼灯,又勾了我心神。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轻快。 我重新迈开步子,折返回去,再一次走到他的身侧。 之前的宴席上,我已饮了不少。虽被夜里的冷风冲散了几分醉意,可头脑仍旧昏沉。 李昀替我摆上度数最轻的果酒,他自己却饮着烈酒。 我盯着他,心头倏地涌起几分不服:“怎么?你自饮烈酒,却让我浅尝,是嫌我不胜酒力,看不起我么?” 李昀垂下眼皮,唇角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一侧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至胸前,冷硬的轮廓映在烛火里,却偏偏带着惑人之意。 我胸口的血气“轰”地翻涌起来,索性一口闷下杯中酒,酒气冲得我眼眶发热。 手里举着酒盏,重重一砸在他面前:“满上!你既说要尽兴,怎能让我独饮浅酌?” 这时的我已醉透了,偏还要逞能,觉得还能再拼三百回合。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的话,我会狠狠扇自己一记巴掌,逼自己立即起身离席。 可世上从无这种预警。 危险的气息已在暗处悄然滋生,而我却浑然不觉。醉意、刺激与一丝莫名的兴奋,已将我的感官彻底麻痹。 李昀被我这副气势怔了一瞬,竟像是被逼退半步,妥协般举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仿佛承认折服。 这神情落在我眼里,反叫我心头暗生几分得意。 “快些。”我催促。 他低声应了句:“好。” 随即为我斟酒。 酒香辛烈,带着灼人的热,远非果酒的轻淡能比。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却被一只温热的手稳稳覆住杯口。 李昀覆掌压下,遮住了我的动作,眼睫微垂,缓缓眨了眨,带出一种暧昧又不容置疑的从容:“长夜漫漫,别急。” 我也跟着眨了眨眼,醉意翻涌,真的听话地放下酒杯,脑子更昏沉了。 “光饮酒有何趣,不若说说话。”他收手,又似闲聊般提议。 我点点头,却迟疑着,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心底的戒惧与欲望交织在一起,怕聊得多了,自己醉中失言,露出破绽。 那他还会继续装傻吗。 “你有小字吗?”李昀忽然问。 我心头一紧,几乎要脱口而出“小山”,硬生生咽了下去,低声道:“没有。” 他好似就是随口一问,马上就转移了话题:“在京中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我苦笑着,将酒杯重新端起,抿了一口,借着酒气反问他:“你觉得呢?” 这话像是一个将要开诚布公的信号,我也想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在一定程度上,我愿意说出些可以坦诚的话,期望他也能如此待我。 李昀托腮沉思片刻,神态愈发显得松弛起来:“嗯……你若迟迟不做抉择,如今这局势只会愈演愈烈。”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贵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盯着酒杯中摇晃的酒液,目光发散。 因他语气中似有诚恳与劝慰,我竟下意识吐出了最真实的心声:“我并不想站在什么皇权一边。”话出口,我抬眼,笑意掩不住讥诮,“这话,听着倒像大逆不道。” 山光有及 第35节 李昀没有立刻答,只静静凝视着我,眸色沉稳,像那杯中晃动的酒,表面平静,却深不见底。 “将军曾率十万大军,开疆拓土,保国安宁,使敌不敢来犯。海上……与陆地并无不同,只是贵人们离得太远,忘了那里。” “现在也不晚。”李昀低声接道。 “晚了。”我摇头,目光炯然,“太迟了。” 他眉间微蹙,目光含疑。 我便直视他,字字缓慢:“海上盘综复杂,无际的海域看似没有疆界,可在我们未察觉时,已被分割殆尽,留给我们的所剩无几。” 我停顿片刻,语声愈发清亮,“将军曾与卫家水师并肩,见过他们的矫健与勇武。可他们终究是卫家的水师,打的是卫家的旗号,不是国号。他们能在南洋诸国通行,不是因手中兵刃,而是因卫家能带来银钱。” 我盯紧他,目光灼灼:“这其中的不同,将军比我更懂吧。” 李昀与我对视。 烛火摇映,他眼底似燃似灭,交织出一片我从未窥见的景象。 心口骤然发热,我仓皇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寒夜。月色冷清,却压不住心中炽烈。 屋内静得出奇,我耳畔却满是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一声声回荡不休。那些年在海上的风浪、怒涛与血火仿佛一并涌上心头,烧得我热血翻滚。 我忍不住再开口,声音低沉坚定:“我只愿朝廷能重视,圣上能重视。卫家的水师不为一姓一人,更不是谁政绩的靶子。” 说罢转回头。李昀已坐直身子,神色肃然,不语,只用锐利目光逼视我。 我不甘示弱,直迎他的注视。 良久,他终于端起酒杯,神情肃然,语气庄重:“卫公子胸怀海阔,壮志凌云。我不如你,是我狭隘了。此杯敬你。” 我一怔,指尖微颤,旋即也举杯与他相碰。 酒液入喉,烈得发烫,在舌尖化开一丝甜意。 许是我喝得太多了,觉得这杯酒异常甜美,让人咂摸着舌尖,不停地回味。 李昀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般,目光中带着探究,却又不似往常的审度。 我分辨不清其中意味,不敢贸然自喜。 可偏偏,那目光里分明透出几分惺惺相惜。 心口像被温热的手抚过,瞬间熨帖无比,比吞下一颗灵丹妙药还要叫人舒畅。 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真能担得起“风姿翩翩”的赞誉。 无数次,听人夸我风神如玉、仪表不凡。 起初我总是茫然无措,后来学会淡淡一笑,可心底始终淡漠。 那是身份赋予我的光环,卫家的少主必要用极尽夸张的语言去赞美,方能显得尊贵。 无人在意这个“少主”到底是何人。 可人心终究贪婪。 身份给了尊崇,反倒让人更渴望一份不依附外物的目光。一份抛却权势,单单落在“我”身上的欣赏。 就像我曾经崇拜李昀,或许至今仍是如此。 崇拜的不是他尊贵显赫的身份,是他那光风霁月、冰雪一般的的模样,是那说出口便傲人的军功。 此刻,李昀这份欣赏的目光,叫我心中某种被压抑许久的执念骤然清晰。 那并非不切实际的妄言,也不是不自量力的狂语。 只是我从未敢说出口的信念。 我甚至忍不住想仰头大笑。 李昀,他真的放下了倨傲,以欣赏之姿俯身看我。 可就在心头喜意涌到极盛之时,我猛然一凛。 若他这一切,目光、姿态、言辞,从始至终,只是手段呢? 若我所谓的“惺惺相惜”,不过是他撒下的一张网? 喉咙发紧,胸腔发热的感觉顷刻冷了下去。 我强自抬起酒杯,仰头饮尽,任辛辣灼烧喉舌,只为掩住心底翻涌的荒唐。 “别喝了。”李昀伸手,将我手中的酒杯径直夺去。 我这才恍然,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连饮了数杯。 烈酒灌下,余下的清醒被冲得七零八落,眼前的景物都慢了半拍,仿佛浮在水波里。 我怔怔望着他,恨不得立刻看清他的心底。 李昀睫毛轻颤,投下的阴影若有若无地扫在我心口,说不出的痒。 我偏偏被那双眼钉住,目光逐渐迷离。 李昀似笑非笑地俯下身来。 【作者有话说】 小山恨不得抓住李昀的衣襟,大声质问:你到底服不服!快说!!! 第30章 烛火未灭 烛火摇曳,光影明灭。 李昀的指尖在我酒杯边缘轻轻一顿,随即将杯盏推远。 距离骤然近了。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光,冷冽里裹着一丝似真似假的温意。 “卫公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酒后的沙哑,落在我耳侧,“你总这般贪杯,不怕误了正事么?” 我心口一颤,偏过脸去,强自镇定:“哪有什么正事,不过是醉一醉罢了。” 他没有答,呼吸近在咫尺,仿佛要越过那层界限。 就在我以为他会逼近时,他却忽地收回了气息,起身想要后退。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他的衣袖紧紧攥住。 我看到他脸上明显的一丝惊愕,随后垂眸望着我,神色难辨。 半晌,他问我:“你又觉得是我在勾引你吗?” 他的嗓音微凉,吐息温热湿润,混着酒意扑在我面颊。 我语塞,喉咙紧得发哑:“什么意思……” 袖口被我攥得更紧,他身子也就更近。 我既想这样推开他,又想用手指拢住他,这样矛盾的情绪让我焦急。 李昀没有闪躲,就这样就着我的力量,半睨着我,状似思量。 片刻后,他动了动,几缕散落的长发滑落,拂在我的眼睑,很痒。 他的目光上下掠过,好像要将我剖开一般。 这目光太过专注,仿佛观赏,又仿佛审度,将我逼得面红耳赤。 然后,我听到他唇间逸出轻声呢喃:“也不是不行。” 气音落下,他的指尖缓慢覆上我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蛇鳞一样蜿蜒爬行。 我猛地松开手,手心像被火烫般松开。 “为什么要躲?”李昀牢牢锁住我,眼仁漆黑,语调平静,像在认真追问,“是你在拽我。” 我想反驳,可嗓子发干,声音竟没能吐出来。 血液翻涌到奇怪的地方,身体的燥热让我无法直视他。 反倒是我先开口,声线颤抖:“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指腹带着茧,摩挲在肌肤上,既粗粝又叫人战栗。 他问:“别人怎么评论你的皮相。” 我明知道该避开,却偏偏没动:“我不喜别人评论我的皮相。” “为什么?” “因为它从未给我带来好运气。” 我不由有些气恼,李昀当年也曾因这副皮相而看轻我。 他的手指却仍旧游走,滑过眼尾,轻声说:“你有一双夺目的眼睛,一张繁花般的面孔。”他的语调停了一瞬,在审度,在定论,“而你已经学会,如何运用它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他说的许多话,我都揣摩不透。 只觉得血脉膨胀,呼吸炽热,心神失守。 我望着李昀如玉的脸,眉目间清冷淡泊,因酒色和烛火显出几分暧昧的温度。 深如静渊的眼睛,好似要将我吞没。 胸腔里的血脉翻涌,热得叫人无法安坐,我不自觉主动凑近他。 他没有避开,反而似乎也向我倾来半分。 今夜的李昀似乎格外的引人遐思,带着莫名的吸引力,我的心跳得飞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 我盯着他,目光几近痴迷。 难道他从未对镜自照,不知自己这副眉目,能叫人心魂俱失吗? 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一眼便让我神魂颠倒。 可我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的瞬间。 四目交汇,心口仿佛有千军万马冲撞。 山光有及 第36节 下一瞬。 唇上忽地感受到一丝凉意,那是不知如何,我的唇瓣轻轻擦上了他的。 霎时,浑身一阵悸动,血液如同被火点燃,止不住地颤抖,我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李昀的大掌扣在我腰间,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料熨了进来,声音贴在我的耳畔:“你想要吗?那你自己上来。” 他收起微曲的膝,似不经意地蹭过我,动作极轻,却直叫我心神大乱。 我渗出薄汗,倒吸一口气,头胀眼晕。 可哪怕理智在拼命提醒我退开,我仍旧贪恋着,目光死死黏在他脸上。 他又低声一笑,唇角含意不明:“你有过经验,我怕会弄疼你。” 我不明白他说的“经验”指的是什么,可那句“怕弄疼你”却仿佛一根柔软的羽毛,直直拂在我心口,让我心顷刻间又软又甜。 便又主动更加靠近他,抖着手,双手主动环上了他的肩,跌落在他腿上。 一触之下。 本能驱使我想要退开,却被李昀铁一般的手劲死死钳住,寸步难移。 “别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沉稳。 跳动的脉搏被握住,我忍不住低声嘶了一下。 李昀胸膛随笑声震动,闷声含在喉间,震在我胸口,羞耻与渴望交缠。 我不甘示弱,试探着将鼻尖抵上去,近得能触到他呼出的热气。 视线掠过他微启的唇,舌尖若隐若现,我心猿意马,再一次凑上去。 可我的吻笨拙,像小兽般只会轻轻碰触,不停地啄在他唇上。 李昀似笑非笑地看我,低声道:“这是你自己靠过来的。” 他稍一俯身,便将我整个人笼住。 尾音尚未散尽,笑意已消融在唇齿交缠的水声里。 我惊觉,原来这才是亲吻。 掌心像火蛇巨蟒一般点燃我的身体。 呼哧呼哧的声音响在耳边,像有人溺水。 侧耳去听,是我急促、几乎失去空气的呼吸声。 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烫,煮沸了一般,让人头脑愈发昏胀,周身发软。 “!!” 我痛地如痉挛一般,头皮一阵发麻,冷汗顺着脊背淌下,呼吸乱作一团。 李昀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温柔,眼底透出几分难以遏制的情绪。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像从喉咙深处碾出的火:“忍一下。” 我无法克制地扭动身子,半是疼痛,半是慌乱。 可在对上他眼底那道灼热时,我又期期艾艾地将唇凑上去,想要讨好他。 他声音更沉,眉眼都压低:“别乱动,会伤到你。” 我咬着牙停下动作,仍抑不住颤抖。 没过多久,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随之起伏,像是被推着走,不由分说。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地翻转。 身体像不再属于我,意识在炽热与眩晕之间摇摇欲坠。 就在这模糊与眩晕之间,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形。 我仍在高呼痛,李昀却只是俯下身,以一种说不清的眼神注视我,既冷静又幽深。 我不是很喜欢,就拿满是汗的手掌去遮李昀的眼睛,想隔断那道目光。。 可他的身体反而动得更剧烈,丝毫没有半点怜惜。 缝间透出的,是他冷峻的下颌与紧抿的唇线,叫我心底骤然一凉。 明明他就在眼前,我们肌肤紧贴,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难以触及半点温度。 我支撑不住,手又慢慢放下,战战兢兢地望向他。 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的呼吸凌乱,胸口剧烈起伏,不知自己眼神是怎样的,只觉得所有力气都被抽空。 可李昀的神情逐渐缓和下来,眼底终于透出一丝温意,不再那般冷漠逼仄,叫我能勉强呼吸。 李昀握住了我的手,将它们一并攥在掌心,拽住。 我无处可逃,没有余力去思考那么多,生出濒死的恐惧。 …… 穹顶似在缓缓旋转,星辰也仿佛失去了固定的位置,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模糊。 白兔尚未看清那变幻的星河,便被巨蟒紧紧缠住,冰凉的鳞片覆上眼,使它陷入一场冗长的梦。 那梦里烛火的光在摇晃间忽明忽暗,潮湿、炙热、无声。 巨蟒蜿蜒游走,气息贴耳,像在说话,又像在低语。 白兔动弹不得,挣扎的力气消耗殆尽,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卑怯的求饶。 可那缠绕并未松开,冷漠无情地收拢,像要将它彻底吞没。 直到天色终于泛白,暴风骤雨才渐渐止息。 白兔无力地垂落下去,昏沉之间,已分不清是晕厥还是湮灭。 意识模模糊糊地浮出水面,我仿佛听到李昀在问我:“难道真是我错了?我看错了你?” 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法主宰身体。 酒意像被冲散,让我没办法装傻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烫得眼角生疼,却怎么也流不尽。 那种刺痛渐渐变质,演化成一种陌生、难以言说的刺激,夹杂着羞耻与恐惧,逼得我快要失声。 我害怕地轻唤一声。 他又笑了,说:“别叫这么大声。” 我双手慌乱地攥住他的小臂,指尖颤抖发凉,努力扯开气息,断断续续挤出一句:“你……你当然错了。” 胸口翻涌的,不只是窒息的痛,更有难以言表的委屈。 委屈自己真的做了“娈宠”才会去做的事。 即使我再不愿承认,我依旧栽了。 但这不是因为屈辱,不是因为他曾说过的那样…… 只是因为喜欢。 只是情不自禁。 我哽出两声,干涸得几乎不成音,是身体失去水分后的嘶哑,倔强地看着李昀。 李昀低头俯视我。 我分不清他眼底究竟是审视、怜悯,还是更深不可测的欲望。 他看着我,很快让我再次沉溺在炽热与昏眩中,没精力再思考。 到最后,我已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幻觉。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一刹那,我依稀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我未曾听过的轻缓。 像是一句迟来的道歉。 我想,那不该是我的错觉。 第31章 是何关系 浑身酸痛。 像被五马分尸再生生拼凑回来,一呼一吸都牵扯着疼,记忆排山倒海涌入我脑中。 颈侧感到有温热的呼吸喷洒。 我侧过脸,李昀还闭着双眼。 眉目舒展,呼吸匀称,头埋在我肩窝,睡得沉稳而安心。 他的手臂搭在我腰上,又沉又重,我感到羞耻万分。 我哀叹一声,想翻身起来。 李昀的手骤然用力,将我牢牢圈在怀里,胸膛贴上我的后背。 低低的声音含着困意和沙哑:“叹什么气?再睡一会。” 我顿时紧张起来,酸痛的肌肉因紧张而更觉剧烈,我挣扎着推了推他,声音干涩:“我该回去了。” 李昀却纹丝不动,像一座大山压在我身上,也不回答。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又变得绵长,好像重新沉入梦乡,可压在我身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松懈。 也不知是熟睡了还是没有。 我不敢动,两眼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帐发愣,脸上一阵阵交替着滚烫与冰凉,神情僵硬又狼狈。 脑中闪现昨夜的一幕幕,叫我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再也别醒来。 李昀无意识地用鼻尖在我颈边轻蹭了两下,有些痒,抱紧的力道也渐渐松了。 山光有及 第37节 应该是真的睡熟了。 我屏着气,小心翼翼地将他压在腰间的手臂抬开,缓缓坐起。 帷帐的缝隙间透进一点晨光,柔和明亮,将李昀的后背照得如锦缎般光滑,红色划痕布在其上,显出一股禁忌的美感。 我再次下意识一紧,那倒涌的酸胀差点没将我当场送去见阎王。 我仓皇地移开目光,扶着床沿,艰难撑直腰身。 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几乎不能弯膝,要控制着角度才能站直,不至于跪下。 我咒骂一声。 骂的是我自己。 我缓慢地弯下腰拾起衣衫,感到有什么顺着腿流下,温热触及皮肤。 我僵在原地。 空气中萦绕不去的气味,终于让我反应过来是什么。 一瞬间,不知从何处挤出了力气,我手忙脚乱地将衣物套在身上,襟带歪斜、褶皱不整也全然顾不得。 这种湿腻的触感,让我只想立刻逃离这里。 推开门,门前立着春生和风驰。 春生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跃于神情后的熟悉让我怔了怔。 风驰则脸色灰败,像是早已料到,眼神里满是破碎与不敢置信。 可我已无暇与他们多做言语。。 我只觉得随着动作,体内仍有异样在缓缓涌动。 就好像他还在,没有离开…… “走。”我嗓音嘶哑得刺耳。 春生撤开一步,好像在犹豫要不要随行。 “不用送了。”我垂眼,压下心底的慌乱。 风驰几步跟上,想要搀扶,被我躲开。 他只能半张着手,声音低不可闻:“少爷,慢些走吧。” 院门外,雷霄与雪独已在马车前候着。 二人目光一落在我身上,神色齐齐一变。 见我步履艰涩,脸色登时沉下,未容我开口,便一左一右将我架上了马车。 刚落在软榻,我闷哼出声。 他们二人立马掀开帘子:“爷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说话间,他们用无比犀利地眼神盯着风驰,在责怪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驰脸色发白,不敢迎视,紧忙抽过一个软枕,放在榻上,低声劝道:“爷趴着歇会儿,到府里让雷霄抱您进去。” 我脸上骤然一烫,羞恼交加,低喝道:“胡说!抱我做什么!我只是醉了,头有些晕,歇一歇就好。” 车厢里气氛凝重,谁都不信。 风驰耷拉着头,低声应是,神情比我还像做错了事的人。 马车摇摇晃晃,行得极稳。 我伏在软垫上,困倦与酸痛交缠,眼皮沉重,几乎要沉入昏睡。 半梦半醒间,听见极轻的啜泣声。 我猛地清醒过来。 转头一看,只见风驰缩在一角,肩膀微微颤抖,泪珠子一颗颗滚落,打湿了膝头的衣褶。 我怔住,支起身子,顾不得浑身的疼:“你怎么了?哭什么?” 风驰只是摇头,本来还只是忍声的抽泣,因我这一问,反倒哭得更厉害,气息乱成一片。 顿时,我也顾不上身体的疼了,着急地问:“难道是谁欺负你了?” 风驰愈加哭得伤心,我以为真是有人欺负了他。 身体里积郁的暗火本就无处可去,一想到我这个主子被人“欺压”,身边的近侍也被人欺压,怒气腾地烧了上来。 我猛地一拍木榻,车厢里“砰”地一声。 风驰吓得抬头,泪眼婆娑:“爷还担心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心疼少爷您!” 我愣了瞬。 他哭得更厉害了,“我就说爷千万不能再在外面贪杯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该怎么同老爷、夫人们交代啊!” “……” 我呐呐不知道说什么,先前燃起的怒火霎时熄灭,像被冷风扑灭的火苗,只余下浓烈的羞愧与无措。背脊慢慢垮下去,重重靠回榻上。 许久,我才低声道:“这事……千万不能让老爷和夫人知道。听到了没有?你谁都不许说。” 风驰点点头,抹着袖子擦拭:“知道了,少爷。” 回府,沐浴结束后,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更加困乏不堪。 才一倒在榻上,便陷入昏沉的睡眠。 这一睡,直睡到月色高悬。腹中“咕咕”作响,我才慢慢醒转。 方才一翻身,便听见脚步声,雨微掀帘进来:“爷醒了?头可还晕?厨房的吃食一直热着。” “嗯。”我揉了揉额角,嗓音低哑,“摆膳吧。” 食物的香气很快飘进来,勾得我饥肠辘辘。没了往日的讲究,我索性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腹中稍安,我靠坐片刻,看见雨微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底一紧,却装作不觉。 只是翻身伏回床上,语气强装冷静:“我要再睡,你下去吧。” 她低声应是,悄悄退了出去。 “唉……” 我叹了口气,望着窗前的烛灯,不禁有些茫然。 那种余韵仍残存在四肢百骸,浑身苏麻又细痒。 抬起胳膊,看着青紫的地方,我呼吸微滞,思绪逐渐又飘回昨夜。 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我对李昀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是崇拜、还是……某种更不该有的情愫。 ——吱呀。 窗棂轻响,我正怔怔望着烛影发呆,眼睁睁看见那扇窗被人自外推开一条缝。 正欲开口唤人,一个错神之间,李昀的身影已疾若鬼魅般掠入室内。 落地无声,只余我唇畔尚未吐出的惊呼。 李昀一袭玄衣,整个人像与夜色融在一起。 忽地现身,衬得笑意更冷峭逼人。 我张着嘴,几乎是气声般挤出一句:“你怎么来了?堂堂羽林大将军,也要做夜贼不成?” 他向床边走来,冰凉带着冷气,我打了个哆嗦。 “来抓人。” 我将被子猛地往上扯,把自己全数裹住,疑问:“抓人?抓什么人?” 下一瞬,他已经握住了我的脚踝,声音带笑:“这不是抓到了。” 我疑惑眼前这个眉目含笑的人,究竟还是不是李昀。 他的神态举止此刻格外风流蕴藉,带着几分戏谑与温存,和他一向冷峻的模样判若两人。 “走的时候,怎么没叫醒我?”他嗓音压得极低。 他手指隔着被角轻轻按在我足踝处,那股痒意缓缓袭来,我猛然回神,慌忙将腿缩了回去:“你睡得太沉了。” 李昀笑嗯了一声:“下次不要自己悄悄走。” 我只觉脸上烧得厉害,气息也不受控地乱起来。 “不是悄悄走……” “嗯。”李昀收回手,落在他自己的膝上,指尖无声地敲着。 半晌,他低声启唇:“昨夜……” 话音还未尽,我已下意识轻呼,旋即用手捂住嘴,连呼吸都乱了。 过了好半天,才哑声道:“不必说了!”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盯着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沉默良久,李昀才在我逐渐放松下来的神情中,再度开口,声音低缓:“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事。”我轻声回答。 可是瞟着他的目光,一种涩于言表的憋闷涌在心口。 莫名其妙地,我的鼻头发酸,眼圈也热了起来。 如果李昀没来,我大可以安慰自己,男人之间,不过是一时酒后失态,擦出火花,也算不得什么。哪怕算不得正常,我也能逼着自己承认,那就是正常。 可他为什么来了呢? 他偏偏来了。 在大半夜,推开我的窗棂,带着笑意,翻身进来。就像一个被思念驱使的情人,忍不住要靠近。 我的心口鼓动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膛。 山光有及 第38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山光有及 第39节 我轻声安慰:“无妨,不必担心。我们去的人多,若真有异动,立刻就会撤回来。” 目光掠过他身后,看向那些躺在土地上的人。 有孩子正发着高烧,脸色通红,昏迷不醒。老人浑身裹在破毡下,呼吸断断续续。 再这么熬下去,只会一个个倒下。 村长喉咙一哽,望着我,声音带着悲意:“公子大义,我们无以为报。若说宁愿为公子赴死,却是忘恩负义,白费了公子为我等平民付出的心血。您不顾严寒酷雪,不畏风雪,一心救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若公子未曾到此……这村子早该被积雪掩埋,绝无一人残喘。” 他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下。 我心头一震,急忙俯身将他一把托住。 冰冷的手掌中传来他单薄的重量,我低声道:“万万不可。” 村长抬头,眼中混着冰雪与浑浊的光,声音颤抖:“公子千万不要再涉险,务必要平安归来。” 我将他扶直,给了他一个沉稳的眼神,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村长放心。” 话音一落,我再未迟疑,提步向前。 身后的人一齐跟上,风雪扑面,脚印深深没入雪里,向着破庙的方向走去。 逆风而行,北风呼啸,像无数细碎的刀刃齐齐刮在脸上,又冷又疼。 雷霄与雪独一左一右走在我前方,躯体如两堵墙般为我挡去些许风雪。 肩膀上的斗篷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深陷在厚雪中,拔起时伴随着“咯吱”的声响,艰难至极。 越往高处走,风声越大。 雪粒被卷上天,又猛地砸落下来,砸在颈脖、耳后,冰冷刺骨。 脚下的路也愈发险恶,石头与冰块交错,稍不留神便会滑坠。 我咬紧牙关,指节在斗篷下攥得发白,脑中闪过一个快要被遗忘的画面。 那是我十二岁,在侯府的第五个冬天。。 那年也同样是这样的天寒彻骨,我躲懒,总躲在花棚里。 因为花棚里生着炭火,暖气蒸腾,比阴冷逼仄的仆人房里要好过得多。 可后来,被二公子撞了个正着。 于是,一整个冬天,我便被罚着每日在院中扫雪。 雪落得极快,我的扫帚才甫一扫过,那薄薄一的层白就又落了下来。 我的手掌冻得通红,肿胀发痒,裂开的口子被寒风一吹,痛得钻心。 可我不敢停下,只能一遍遍机械地扫着,直至眼前突然发黑。 我强撑着张开双臂,平衡身体。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前院传来吟咏声,是宴席宾客,贵人们吟诗作对,围炉赏雪,推杯换盏。 那些笑语声透过风雪传来,像是一道鞭子抽在耳畔。 我恨极了,眼泪顺着冻僵的面颊滑落,落在裂开的皮肤上,比刀割还痛。 终于支撑不住,我扑倒在雪地里。 这偌大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我一人,我紧闭着双眼。 雪片不断落下,砸在眼睑,砸在唇上,手指痒痛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慢慢地,雪浸湿了衣襟,我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重。 恐惧一点点涌上来。 我怕自己真会这样埋在雪里,再没人记得。 我在心里胡乱许愿,祈求小娘能来接我,祈求神佛能将我带走。 那是我昏过去前最后的念头。 可再睁眼时,我已躺在仆役房里,满身湿冷,烧也退下去。 我竟生生挺了过来。 那一刻,我忽然想,也许越是贫贱的命,越是硬。 我恨不得自己就葬身在大雪之下,可我却没有赴死的勇气。 此刻,眼前同样是扑面而来的风雪。 我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积雪,心头涌起的回忆几乎要把人压垮。 可我不能表露出来。 我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决不能自乱阵脚。 收紧斗篷,我沉声道:“折返吧,别再白费力气了。我们回去,看看能不能再搭起一处新的避风棚。” 风雪声呼啸,掩盖住我的心虚与惊惧。 脚步难以再向上,别说是我,纵然雷霄、雪独这样有武力的人,也未必能安然登顶,更遑论那些病弱的百姓。 我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剩下的粮还能支撑几日,柴火能否再撑一夜,避风棚要如何补修,那些一直高烧不退的人们……能否熬过今晚。 正一筹莫展之际,雪雾间忽然闪过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却坚定地一步步靠近。 待走近些,才看清是村里的一个年轻汉子,满脸冻得通红,嘴唇开裂,眼里却燃着几乎压抑不住的光。 他拼命挥着手,嗓音颤抖着喊:“来人了!朝廷来人了!” 大家心头同时一震。 风驰已抢先开口:“真的吗?在哪里?” 那村民喘着粗气,几乎跪倒在雪地里:“远远看见人马了,还没到村口,村长让我快来和公子报信!” 我只觉轰然一声炸响在耳际,喜意翻腾得让我差点失控:“太好了!” 我差点大吼出声,随即猛地转身,吩咐道,“雷霄,你脚程快,立刻去迎!” 雷霄应声,健步踏雪而去。 我们也顾不上脚下泥泞,跌跌撞撞往山下走。 寒风依旧凌厉,可心口却热得发烫,像火焰灼烧。 待快至村口时,雷霄已先一步折返。 他的神情带着抑不住的激动,嗓音嘹亮:“少爷!是李将军!是李将军来了!” 我怔在原地,呼吸急促,似被风雪呛住,一瞬之间失了声。 下一刻,双脚不受控般抬起,我顾不得酸痛,拼命奔向村口。 剧烈的呼吸声夹杂着风嚎,胸膛起伏如擂鼓,我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 那股曾叫我胆寒的压抑与孤绝,此刻被炽烈的情绪冲刷殆尽,只余一片汹涌的热。 这一次,他没有置身事外。 他真的来救我了。 曾经,在烈日暴晒下,我心底却像身处寒冬,冷汗直流。 而此刻,在风雪扑面的严冬中,我反倒仿佛置身岩浆,热浪翻涌,几乎将我烧穿。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不觉将身后的人远远甩开。 骤然勒停的骏马溅起大片雪雾,马上人的眉目在风雪中尽数显露。 这一刻,时空似被狠狠扯开,旧与新的记忆交叠。 从在大雪中死里求生的徐小山,到血气翻腾却心如死灰的徐小山。 从被上天眷顾、得以改名换姓的卫岑,到被寄望为稳重大义的少东家。 我没有变过。 无论名字如何更替,身份如何更迭,骨子里我始终是那个在困境中渴望被人拉住的我。 雪虐风饕,天地皆白。 李昀像每一次我见到他时的模样,自风雪深处而来,恍若画卷上走出的神迹。 他眼底那一抹关切清晰无比,像穿透了重重风雪,直直落在我心口。 我心底重重哀叹一声。 哀叹那积压已久的心雪,在这一眼之下,轰然消融。 李昀翻身下马,两步跨走到我面前。 他额前覆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胸膛仍散着蒸腾的热气,在这冰天雪地里格外刺眼。 我的嘴角勾了一下,下一瞬又低落下去,在他站定之前,我扑了上去,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他身上的温度灼人,像火炭一样逼得我小声喟叹,胸腔深处一块空缺处,被骤然填满。 仿佛这是我遗落已久的东西,终于回到怀中。 这份满足几乎将我冲垮,让我全身发颤。 自京城离开时纠结郁郁的心绪,顷刻间似都随风雪消散无踪。 李昀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失态,身子一僵,片刻后才抬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即将我托起。 我们的目光短暂对上,他神色微动,却很快移开,略略偏过脸去。 我这才骤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冒失,好在随行的人尚未完全靠近,想来隔着风雪也看不真切。 “我……”我才开口,就被他打断。 他后退一小步,与我拉开了点距离,然后说:“粮食和柴火都带足了,叫你的人过去一同卸下吧。” 我点头应下,声线克制。 心底翻涌的千言万语,只能暂时压下。 山光有及 第40节 可目光仍旧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哪怕一瞬也不愿偏移。 第34章 危庙同宿 临时搭建的避风棚简陋到令人心酸,重重的沉雪压在顶棚,发出“吱呀”声,摇摇欲坠。 因李昀的到来,本就逼仄的棚内更显狭窄。 风驰不知从哪搬来一张凳子,虽粗陋,倒也算像个正经座位。 我指了指,对李昀道:“坐下歇一歇吧。” 李昀坐下,仰头环顾这四面透风的棚子。 “这棚也住不了两晚了。”我率先开口,“原想着修葺山上的破庙,好让大家搬过去,可风雪太大,人根本上不去。” 李昀看向我,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一会儿我带人上去。” 说完,他顿了顿,像是不敢置信般,又问,“你……就一直住在这里?” 他眼底的疑色太明显,让我莫名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我狼狈的模样,终于落在他眼里,被他看见,被他在意。 这点荒唐的心念让我胸口一热,偏又怕被他察觉,只能笑着佯装轻松:“怎么,不信我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下?” 话落,村长探头进来,拄着木杖,踟蹰片刻,才壮着胆子接口:“公子几乎与我们同吃同睡,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我代表村里的百姓,恳请将军回去后,为公子表彰。” 李昀微微颔首,声音沉稳:“这是自然。卫公子能在此困境之中为百姓奔走,朝廷必会嘉奖的。” 我笑笑,问村长:“村长来有什么事?” 村长忙答:“我想把我们那间屋子腾出来,请将军去住。” 我恍然,转而接道:“村长不必如此。你们就安稳住下,将军一会儿会带人上破庙。若顺利,明日天晴,大家便能搬过去。” 说完,我又向李昀解释,“村长是怕你住不习惯,他们住的还算是个房屋,这才想着将屋子让出来。” 李昀摆手,神色淡然:“老人家不必忧心。我们军人行军打仗,宿在荒野地里都是常事。况且,我们来此是为助你们,怎能反将你们赶出屋子?” “正是。”我接口道,“村长回去告诉大家,不必多虑,安心静候就是。” 村长眼底溢出泪光,连声称谢,才转身退了出去。 村长一离开,李昀也随即从凳子上站起身。 不知为何,他神情好像有些局促般,突然扬声唤他的副官进来:“东西卸完了吗?” “回将军,卸完了。” “你清点几个人,跟我上山去。” “是!” 副官回答完退了出去,外面很快传来点名声。 我上前几步,拉住李昀的小臂:“你急什么?刚刚昼夜不停地赶路过来,好歹先歇一歇再去。” 他的手臂骤然僵直,怔了一下,沉沉地说:“一会儿天黑了。” “那也可以等明日啊。”我急切开口,“我还没问你,大雪封路,你是怎么过来的?” 李昀沉默一瞬:“只封了一小半,不算困难。” 我不知他的态度为何这样,既不是冷漠,但也绝对称不上热切。 难道他不是因为担心我才来的吗? 解救灾民固然需要人,可怎会惊动羽林大将军亲至? 念头掠过,我方才涌起的热意骤然冷了几分:“你平日都在宫中值守,无诏不能出京,你是……” 话未及说完,副官又掀帘而入,神情肃然,却掩不住眼底一抹复杂,被我敏锐捕捉。 “禀将军,清点完毕,随时可出发。” 李昀低声道:“好,知道了。先去外面等。” “是!” 帘角还在晃动,我却盯着副官转身的背影出神。 副官那抹稍纵即逝的神色,明明是敬重,却又仿佛掺着犹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被生生压了下去。 我忽然有些不安。 棚内重回安静,李昀盯着我的目光和他的声音一样沉沉的:“我只能呆一天,明日一早便要离开。今天若弄不完,你还要继续住在这里。” 听他这般说,我心头先是一暖,转瞬又因他如此匆忙而更加不安,追问:“为什么?” 他没有解释,只是忽然抬起手,将我胸前的毛裘一掖,替我紧了紧,动作缱绻克制,带着无言的安抚。 “再忍两日。”他压低声音,又像是在哄劝,“明天我走了就会有官兵来清道。最晚后日,你便能归京。等回去……等回去,我们再聊。” 话落,他已收回手,转身而出。 我未动,心口的暖意与疑窦交织。 直到外头传来马蹄渐行渐远的声响,才猛地反应过来,冲了出去。 他不是奉诏而来—— 他是抗旨出京。 正因如此,才急着回去。 “来人!牵马来!”我的声音仓促而急切,几乎带着颤意。 雷霄立刻应声,疾步将马牵来。 我来不及细想,翻身上鞍,几乎是夺命般催马而出,直追向李昀离开的方向。 马蹄在雪地里扬起白雾。 李昀见我追上来,显然诧异,紧忙勒住缰绳,他回首低声喝道:“你怎么来了?” 我胸口起伏剧烈,呼吸几乎要灼伤喉咙,直直望着他,声音断断续续:“我…我来帮忙。” 他的眼神深深落在我脸上,嘴唇张开又合上,最后微微一拨缰绳,让出了身畔的位置。 倒是他旁边的副官,隐隐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凝重。 我察觉到,却不愿多想,只怕李昀开口拒绝,便急切催马,挤到他身侧。 等我们行了一会儿,我才惊觉,自己急奔追来,队伍的速度已被我拖慢。 我深知自己这样不对,胸口有愧,却更怕被甩下,只能死死咬牙,勉力维持与他们同速。 不多时,雷霄与雪独也追了上来,护在队伍后列。 到了山脚,积雪没过膝,无法再骑马。 于是,几人被留下看马,我们其余人继续徒步攀登。 不用很久,不一会儿我便开始感到体力不支,脚步愈发沉重。 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我才感到体力已经在这半个上午全部耗费光,四肢像被灌了铅。 我闷头跟着队伍,抬头望去,李昀走在最前,背影笔挺,步履稳健,仿佛这天寒地冻与他无关。 只能咬紧牙关,再低下头继续挪步。 忽然,一只手伸在眼前,在我愣神之际,直接扣住了我的手。 我抬眼,李昀沉稳的面容近在咫尺,手上的力气大得生疼。 低沉的嗓音混着寒风:“你总是会做我意想不到的事。” 我眨了眨眼,呼出的热气瞬息成霜,落在眼睫上。 李昀的另一只手抬起,掌心的阴影覆在眼前。我下意识闭上眼,只觉有温柔的力道,拂去眼角的冰晶。 指尖一松,他像是叹了口气:“走吧,我拽着你上去,撑不住一定要和我说。” 我抿唇,嘴角上翘,点了点头。 身体内不知又从哪里滋生出力气,沿着血脉灌进四肢,脚步骤然轻盈。 就这样,被李昀半是拉、半是搀,终于踏上山顶。 迎面扑来的寒风比山脚更烈,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近前才发现,破庙比想象中还要残败。 殿门歪斜,一扇吊着半截,风一过,便“咯吱”作响,另一扇早已不知被卷落何处。 门槛处积着半尺冰雪,踏上去即没过鞋面。 庙中四壁透风,屋顶被厚雪压得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崩塌之势。 窗洞早已破了,任风雪肆无忌惮地灌进来。 地面覆着一层薄霜,角落里横七竖八堆着几块残木。香炉倒伏在阶下,灰烬散了一地,被雪气一熏,全成湿泥,连星火都点不起来。 残壁上只余些褪色的红绿痕迹,勉强能辨得出几缕佛影。 狂风钻入庙中,卷着破幡猎猎作响,声声撕裂人心。 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冷意从脚底直窜到心口。 李昀见状,将我揽住,用他身体的温热替我驱走寒冷。 好在庙后堆着不少枯枝,虽被雪打湿,却还能挑拣出些干净的。 将它们一根根搬来,横竖支在殿门口,总算勉强遮住呼啸的风。 背上来的狐裘披被撑在窗洞处,再用木板钉牢。屋顶则先扫去厚雪,断裂的门板横撑在梁上,几根枯枝再交错压上去。 如此,一群人七手八脚折腾了一下午,手脚冻得发僵,才堪堪拼凑出一个“能住人”的雏形。 天色逐渐暗沉,灰蒙蒙的暮光如一张厚幕罩下,天地间只剩下压抑的灰白。 庙内依旧冷渗,漏雪簌簌落下,冰珠般打在颈项间,透骨生寒。 山光有及 第41节 可与山下那几近坍塌的避风棚相比,这里已算难得的安身之所。 我擦了把脸上的湿雪,望向殿门。 李昀背着风,立在门口,身影笔直。 昏暗中,他的面容半隐半现,眉心拧着,神情沉沉。 夜色一旦降临,巨大的黑暗随时会倾覆而下,不留一丝余光。 我心头一紧,忍不住出声:“要不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现在下山,太危险了。” 副官在一旁附和了句:“是啊,将军,歇一晚吧,安全第一。” 李昀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颔首,说好。 庙里最深处还有一间小屋,是整座庙里保存得最好的一处,窗棂尚完好无损。 众人皆歇在殿前,只我与李昀被安置在小屋。 天色果然说变就变,眨眼便黑透了。 殿中央与小屋各燃起一堆火,火光摇曳,映得四壁斑驳,人身上终于有了一点暖意。 小屋地面堆着一张干草席,我先行躺了上去。 虽靠得极近火堆,寒意却仍像潮水般往骨缝里钻,我的身子止不住轻微颤抖。 李昀背对着我,正半蹲着往火堆里添柴,火光在他侧脸一明一灭。 我犹豫良久,双手死死揪住衣角,心口乱跳。 “我……很冷。” 我的声音很小,几乎被噼啪的火声淹没,却又清清楚楚回荡在这狭小的屋子里。 李昀微微顿了手。 我屏住呼吸。 “你能不能,现在过来……抱着我睡?” 【作者有话说】 你抱不抱?不抱我抱。 第35章 余温不散 老实说,我到现在也分不清,这种情绪究竟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只知道,我不愿被他拒绝。 于是本能驱使着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装作柔弱、可怜。 李昀转过身来,逆着火光,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片刻后,他安静地躺了下来,平仰着,双手叠在腹间,很标准的睡姿。 我侧过身朝向他,身体并没有因此安稳,反而愈发觉得冷,像骨子里都沁了寒气,颤抖得更厉害。 但我没有再开口,勇气在方才那一句话里已消耗殆尽。 李昀却转向我,仍闭着双眼,他抬起手臂,将我揽入怀中, 厚重的手掌落在我背上,缓慢而有力地抚过,一下一下,将寒气按出体外。 冰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炽热的温度。 他的呼吸在我发顶拂落,温热而沉稳,胸膛的起伏亦沉稳如鼓。 我脸颊紧贴着那片坚实的温度,耳畔满是他低缓的心跳声,像一根根细线,牵扯着我摇摆不定的心绪。 我忍不住轻轻勾起嘴角。 原本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松开,僵硬的四肢逐渐舒展,颤抖也在他手掌安抚的节奏里慢慢消失。 身体终于趋于平静,仿佛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归处。 “还冷么?”李昀的声音就在发顶,有些沙哑,因着两人贴得太近,我竟听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温情。 我下意识抬起头,鼻尖轻磕在他的下颚,愣怔间,想要看清他说话时的神情。 他长睫半垂,眸色沉静如水,映着火光,似乎把我整个人都映在其中。 心底的疑问忍不住溢出,我问他:“你是抗旨来找我的,对吗?” 他恩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答案,我的心一下就揪起来了:“若是被圣上发现怎么办?” 谁知他却突兀笑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凑得太近,近得只差一点,唇齿便要相贴,顿时羞红了脸。 “我都安排好了。”他语调平静,仿佛这般大事在他眼里不过举手之劳。指尖忽而抬起,在我鼻尖轻点一下,带着一丝戏谑,“倒是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自己跑了?躲我吗?” 他这种不着痕迹的亲昵,反而比直白更叫人心慌。像一层看不见的网,悄无声息地套在我身上,令我无处可逃。 我吞咽干涩的口水,因被戳中,不敢直视他,眼睛来回乱转,最后停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手重新落在我腰间,掌心的力道带着笃定,将我整个人牢牢圈住。指尖若有若无地缠绕着我的发丝,轻轻拨弄。 我心口一阵发痒,忍不住又悄悄抬头,假装不经意,吻了下他的下巴。 李昀掌心一紧,扣住我后脑,低低喟叹了一声,仿佛带着几分满足,将我越抱越紧。 因着他这一声极轻的叹息,我心里的温意汹涌起来,几乎要满溢。 “……李昀。”我唇齿间轻声唤出。 “恩?” “……李重熙。” “怎么了?” 只是这样叫出他的名字,就让我无端生出勇气,我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我想以后都这样入睡。” “……” 李昀的沉默将我的心提了起来,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不进他眼底的一片漆黑,我看不清其中的思绪。 这一瞬,我的紧张几乎要化为窒息。 我不该问的。 我后悔了。 我恍然想起离京前,李昀唇角那抹讥诮的笑。 心头骤然一凉,眼神飘忽,不敢再去正视他,怕再撞见与当时一模一样的神色。 屋内静极,只有彼此交替的呼吸声在昏暗中回荡,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淌过我的心口。 我缓缓阖上眼帘,胸腔里涌起淡淡的酸意。 虽有几分难过,却依然比那日被他冷笑时的窘迫要好受些。 继而告诉自己,别再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了。 不论他为何抗旨出京,来到这里,都不是仅仅因为是我。 “你懂自己说的意思吗?”李昀忽然开口。 我猛地睁眼,正对上他漩涡般深沉的目光,心口一紧。 “你方才说的话,”他语声低缓,却字字落在我耳里,“可明白其中的分量么?” 我轻轻点头,心里却有股倔强与气意。 难道他又要讥笑我?在这样身心几乎贴合的夜晚,他竟还要拆穿。 “你……”李昀顿了片刻,神色似在斟酌,有犹豫,却又带着从未见过的认真,“只是,我对你,还不了解。你我身份悬殊,并非什么都能置之不理。” 我的眼睛骤然亮起,几乎以为是幻听。 他看着我,叹息般弯了弯唇角:“那日说的,不过逗你,没想到你脾气这样大。” 话音里有几分无奈,连笑意也映在眼底。而那眼底,不是漆黑一片,清清楚楚照出了我自己。 我怔怔望着他,不过寥寥两句话,胸腔里已涨满一股柔意,忍不住低头,唇角抿成一抹轻笑:“你说的话……我都会当真。” 李昀轻轻低笑,胸膛随之震动,他将我抱得更紧,在怀中微微晃了晃。 我沉浸在这一刻,心底大安,几欲昏昏欲睡。 李昀却忽然轻声开口:“和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我心口一震,顿时精神了。 “我不想骗你……” 许是这个夜晚太美好,我竟生出一种冲动,想把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当场捅破,不再用谎言和试探堆砌彼此之间的距离。 李昀没有催促,只是定定凝视着我,目光中仿佛带着某种鼓励,似在默许我将最深处的真话吐露出来。 “我的故事不怎么有趣。”我的声音很低。 “说来听听。” “你会相信我吗?”我问。 “只要你说的是真话。” 呼吸一滞,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说过假话,可是没人信。大家愿意信的,是高高在上的风光贵公子,却不愿信那在泥里挣扎的卑贱仆隶。” 我望向李昀,心底也渴望,他能不要再欺骗我。 “我七岁时,被卖进侯府。人们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对我这样的孩子来说,进了侯府……也没什么不同。”我的手指悄然摩挲着他衣角,声音逐渐颤抖,“我过得……很不好。公子对我,动辄打骂。” 李昀的唇微微张了张,却没出声。 “我曾经向一个人求助。”我喉头哽住,鼻尖酸得发烫,“可他拒绝了我,他也不信我。” 那些年的憋闷与委屈,此刻才像溃堤的水涌出,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山光有及 第42节 过往零碎的苦楚与心事,一件一件倾泻出来,毫无保留。 “如今,你已认得我。”我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下一句话几乎让我心脏要炸裂,“认得……徐小山。” “徐小山”三个字,我几乎是用气音吐出,声音低到像要消散在唇齿之间。说出的一瞬间,我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你还会认为……” 李昀的手指突兀地抵在我唇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的神情沉沉,仿佛一瞬间有风雪吹入眼底,复杂难辨,像是动容的怜惜,又像是不愿触碰的冷意。 我不禁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打断了我,不让我再继续说下去。 火堆猛地炸响一声“啪啦”,影子摇曳,他低声开口:“说说以后吧。” 再一次,李昀的反应与我心底的预期背道而驰。 哪怕他不肯承认早已认出我,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他也该顺着我的话,说上一句“你受苦了”,或“我早该认出你”。哪怕只是一句安慰,也能让我不至于这般孤悬。 可他没有。 他只是抬手,就要跨过我苦心藏埋、此刻倾泻而出的全部往事。 静默数息,我忍不住反问他:“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李昀同样沉默片刻:“我只是想,过去的事,已经被埋在土下。” 我愣了愣。 他接着说,“该继续的,不应该是以后吗?” 这话听来莫名,带着一股我说不清的古怪。可转念一想,他也没说错。侯府早已灰飞烟灭,二公子长眠于地下,我又何必执拗不放? 我该追逐的,理应是每日升起的晨曦,那一轮烈烈长日,而不是那些早已化作噩梦的回忆。 念及此,我心底的紧绷竟逐渐松开。方才倾吐一番,反倒意外生出一种坦然。 我已没有秘密。 “那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问他,有点害羞,“关于我们……” 李昀静了静,才开口:“我……让我想想吧。” 至少不是明词拒绝,我的心口被悄然点燃,忍不住在心底无声欢呼。 许是我眼底的光太亮,李昀双手捧起我的脸颊,眸色沉沉:“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 我愣了愣,随即回答:“想过啊。我同你说过的,我希望能为国家建造一支无往不利的水师军队。哪怕不能像你一样青史留名,只要这一愿能成,此生便足矣。”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我的脸颊,声音低下去:“若……不止于此呢?若有一日,万一你继父有亲子呢,你可曾想过?” 我怔住,这个问题我曾无数次自问过自己。 半晌,我笑了笑,那笑意带着一丝苦涩:“那就把这个愿望让给他。我宁可自己退去,寻一处僻静,买一间屋,开一片地,当个花圃匠,也是极好的一生。”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抿唇片刻,才羞怯地补了一句,“若你不忙的时候……能来看我,就更好了。” 李昀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火堆里的木柴都烧断了几截。 困意一点点涌上来,我眼皮打颤,好像有一抹温热落在额头。 迷蒙间,我咕哝了一声。 “睡吧,小山。” 屋外冰雪覆盖,北方呼啸,每当我要惊醒,总有一只大掌缓慢抚过我的后背,让我重新安然沉下去。 那一夜,我在这份不言而喻的柔情里辗转沉沦,余温不散。 心口反复叫着他的名字,重熙。 他和他的名字一样,像一轮烈日,照耀着我。 照在我这片无名的荒山上,替我带来新的生机。 第36章 春寒料峭 冬去春来,入目皆是绿意盎然,一派生机蓬勃的景象。 街角小巷里,叫卖声夹着炊烟起落,连马车的辘辘声都似轻快了几分。 看似春光明媚,却是一池春水初起波澜,宛若风平浪静的海面下鲛鳞翻动。 随着卫家水师即将进京,京兆府暗流潜涌,仿佛将海上的波涛汹涌带到了陆地,藏着海风未干的、南海的潮声,一声紧似一声。 此番进京,水师要正式纳入朝廷编制,另立水师部。卫家麾下的精锐,或可充作教习,或直接升任副使。 这不仅关乎卫家根本,同样是太子与三皇子急切追逐的政绩。 一品朝服的大太监亲自至卫府,命令屋内不得旁听,独以其口传圣言:水师入京之时,不许与诸派粘连,不许结党营私。须为圣上择定最合适的总参谋,以训新军。 我屏息跪接,唯唯称诺,郑重叩首:“卫家只为圣上卖命,绝不做糊涂事。” 春寒料峭,离脱下厚重的外袍还有些时日。 这般汹汹四伏的日子,更让我觉得冷风入骨。 许致代三皇子来到卫府第四次时,我彻底拒绝了他。 书房之内,许致素来温和的面孔终于裂开,露出阴沉的表情。 他霍然起身,我也随之起身,意欲送他出门。 走了两步,他却停下脚步,回首凝视我,语调压抑而低沉,像是劝告又似威胁:“卫兄,你当真要如此决定?” 我装作不懂,眉峰轻蹙,唇畔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惟清兄,这不是我个人的选择。我也是奉命行事。” 许致的目光落在我额前,如有实质般重山压顶,仍不死心:“难道,你心中怨三爷未曾亲至,薄了你卫家的面子?” “怎敢!”我蓦地抬眸,神情里掺了几分震惊,双手抱拳朝上,“卫家区区商贾,蒙圣恩得了个皇商名号,已是不敢当。岂敢与殿下计较?” 许致冷哼一声,往日春风般的温润彻底散尽,露出锋利:“卫兄,我并非恐吓。只是怕你将来,身家性命难保,到时悔已迟也。” 我直起身,抬眼看他,只见他目露精光,神情完全不似作伪,好似真的能够预测未来,知道我卫家要出现什么大灾难一般。 我胸前一紧,心脏猛地攥缩,漏跳几拍。 “惟清兄何必这样咄咄逼人?”我也不甘示弱,“难道听从圣命的卫家,要遭殃不成?若真是如此,想来三皇子殿下也逃不了干系吧。” 许致听罢我言,盯着我,良久无声。忽而一笑,神色复归温润,衣襟一拂,转身大步向外。 行至门槛,他蓦地回首,目光意味深长:“卫兄,我言已至此,但愿你以后不会后悔。” 我仍淡笑以对。 他微微摇头,似叹非叹,低声补道:“至少三爷……曾真心帮过你。而你自以为能依仗之人,却似乎,从未真心待你呢。”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叫我更加心往下沉。 话音落下,许致不再停留,只留下这耐人寻味的话和目光,随身影一并远去。 “他走了?” 低沉的嗓音自书房暗处传来,如古琴低弦,直拨心弦。 我猛然回神,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小臂已稳稳环住腰,将我轻轻扯回屋中。 温热的吐息拂在发顶与颈间,带着压迫的近意。 于是,我不再纠结许致刚才说的话,抬起手覆在他掌上,耳根烧得滚烫。 可李昀却松开了对我的桎梏,将手腕轻轻一拧,退后一步。 我有点失落,但那失落宛如未及停驻的落叶,一瞬间就被风卷起飞走。 李昀对我微微一笑,是一种让我安心的笑容。虽然这笑容也和那落叶一样,飞快卷走。 “你不必忧心。”李昀开口,声音沉稳而克制,“你选的人没错。简大人是保守派,虽看似偏于东宫,实则只忠于圣上。”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太子是圣上亲立之储,忠于东宫,便是忠于圣上。” 看着李昀笃定的话和泰然的神情,我强压下浮在心头的不安,选择相信他。 当然,我也不是只相信李昀的一面之词。 除了与父亲书信往来反复商议,我亦暗中搜罗京中流转的种种消息,才最终定下人选。 简大人,原为江南水寨都虞候,通晓舟师,操舟用兵皆极老练。他的资历与声望,使他成为最稳妥的选择。 然而,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愿承认。 简大人曾是国公爷旧部,隐约传言,他仍旧忠于当年的主帅。 而现如今,当年的“旧帅”已与羽林大将军李昀无声重叠。 但流言终究只是流言,风声再盛,也未必掀得起什么实质的波澜。 何况此事并非我一人任性而为,父亲亦已首肯,已有分寸在前。 若真要说是头脑一热,那也绝非学那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只为一己私欲而惑乱天下。 “我知道。”我顿了顿,抿紧唇角,对李昀低声说道,“我信你。” 李昀眉目如常,水波不兴,只是淡淡一点头。 倒是我,心里反而生出一丝惶惑,怕他不信我,便取起案头那封亲笔写下的书信,递到他掌中。 “这封信……还请你代我送入宫中,呈到圣上御前。” 李昀微怔,低眉接过。 指尖在我掌心一划,轻轻摩挲,带过一瞬似有若无的温度。 还不等我回神,他已收了手,神情依旧沉静,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 “好。”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多了几分温情之意,“那我先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他,却也知道他不能久留,只得点头说好。 但就这样让他离开,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免得自己过后自我懊恼,我唤了雨微进来,并让李昀等等。 山光有及 第43节 “你去,将我之前准备好的药材和膳品一并装好拿来。” 雨微应声而去。 屋内只剩我和李昀,指尖还残留着他方才拂过的温度,微凉,反倒烫在心上。 我下意识想要开口,想留他一起吃个晚饭,可舌尖打了个结,话终究没能出口。 他立在那里,身姿如松,沉稳克制,不带半分暧昧的姿态,叫我那点冲动冷却。 越是这样想,我越觉得自己的自怨自艾可笑,低下头眼角垂落。 自然也就没看见,我低头纠结之际,李昀唇角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不多时,雨微提着匣子回来。 我将匣子递到李昀手里,低声嘱咐:“这些都是滋补的药材和膳品,平日里不必常吃,吃多了也伤身。若忙得顾不上,让家里人煮上一点,或研碎掺进糕点里,也能补精养血。” 话越说越多,自己都觉絮叨,竟像个送夫远行的内眷,心头一热,脸颊霎时烫了起来,结结巴巴收尾,“总之……对你身体好。” 李昀挑了挑眉毛看我,指尖拂过匣口,里面的药材倒是好分辨,一目了然,全是滋养精血的。 我好像看到他脸上有一抹戏谑的笑,一闪而过。 “好,那便谢谢了。” 他的尾音酥酥痒痒,我不由自主望着他。 李昀睨着我,一字一句:“我会好好补的。” 说罢,他似是随意地扫了眼远处,见雨微退得足够远,才微微俯身,鼻尖擦过我耳廓,气息温热:“下次……让你亲自检查。” 我愣住,心跳扑腾,哎了一声,瞪大眼睛看他,直到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心口乱撞如鼓,几乎要溢出来。 李昀已退后一步,神情又归于沉静,拱手一礼:“那便先告辞,卫公子。不必相送。” 我怔怔立在原地,目送他背影渐行渐远,大步流星,未曾回头。 “少爷……” “少爷……” “您没糊涂吧?” 什么在我耳边嗡嗡作响,真是讨厌。 我回过神,看雨微瘪着嘴,欲言又止看着我。 她这样的神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看来是实在无法再忽视。 我叹了口气,问她:“怎么了?” 雨微踌躇片刻:“李将军虽是好人不假……可他对您……” 她声音越来越轻,吞吞吐吐不说个明白,反叫我急了起来:“雨微,你直说便是。” “少爷,我还记得,当初我们从京城走时,李将军看您的眼神,那绝不是一点点的厌恶。” 雨微咬了咬唇,情绪越说越着急,“可如今……自打您回来,他不但装作不相识,还对您……颇有情意的模样。” 她抬眼望我,眼里全是担忧,“少爷,您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我眉头紧锁,这些话,这些疑问,我自然不是没问过自己。 “他……他对我以前有些误会罢了。我们已经说开了。”我强作镇定。 “爷!”雨微几乎急得跺脚,“我总觉得不对劲,却说不清是哪里。只觉得……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阴谋。” 我不愿再想。 自破庙那夜推心置腹之后,虽只见了寥寥几次,可李昀每一次望我,眼中皆是柔情。我们说过要一起向以后看,我不信这些都是他装出来的。 当然,这些却不能为外人道。 我只是说:“雨微,我们之间……反正他绝对不会害我,你就不要担心了。” 说完,看她神色黯然我刻意忽略。 我本想安慰一两句,但转念一想,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他们会理解我的。 只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前一刻,我还在心底描摹着未来或许会愈发顺遂的模样。下一刻,水师尚未完全入京,李昀却传来噩耗。 雷霄依我吩咐去国公府探询水师一事,我心底真正的心思,不过是借此寻个由头,再见李昀一面。 然而等雷霄归来时,却是大惊失色,脸色煞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爷!”他声音发颤,气息急促,“李将军……李将军遇害了!属下到国公府时,正见一队人马披坚执锐,整装待发,说是要去寻将军的踪迹!” 第37章 疑云暗涌 我脑袋“轰”地一声炸响,瞬间一片空白。 声音发颤,挤出几个字:“你确定?没看错?” 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哪怕多一分侥幸,也希望自己听错了。 可雷霄眼底的惶恐与颤抖,将这一点幻想寸寸碾碎。 我死死攥紧手心,稳了稳心神,现在还不是崩溃的时候 “去!集合人马,马上去找!” 领着一队人马出府,我又亲自赶去了一趟国公府,想再求得一丝确切的消息。 得知李昀遇害的地方在北郊的山林里,当即带着侍卫直奔而去。 甫一出府,却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顶小轿缓缓停下,布帘被人掀开,露出许致的面孔。 他与我焦急如焚的模样全然不同,眉目间挂着一如往常的温润笑意,仿佛闲谈般唤我:“卫兄?” 我骑在马上,垂眼看他。 “这是?”许致目光掠过我身后众侍卫,故作恍然,“哦……是要去寻人么?寻李将军?” 我的心一紧,厉声盯住他:“怎么?你可有什么消息吗,许大人?” 许致不答反笑:“卫兄,看来你还是没改变主意。” 我沉默,他的笑意更深,轻飘飘吐出一句:“李昀身中数箭,怕是已然凶多吉少。卫兄,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我的瞳孔急缩,胸膛起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牙关死死咬合,连舌尖都尝到了腥甜的血味。 猛然一拽缰绳,马儿嘶鸣。 我转身大喝,嗓音嘶哑如裂:“走!” 路上,我强压心底惊惧,梳理李昀为何会遇害。 他是羽林大将军,在京城又有军权在身,如何会突然身中数箭。 再联想许致的话…… 越想,心口越凉,若真与三皇子一派相关,那便是不死不休的局。 李昀,还能活吗? 北郊的山林,古木参天,枝桠纵横交错,还有未化干净的积雪,将枝丫压得嘎吱作响。 风自山谷间灌入,呼啸如怒兽,卷着枯叶扑面而来。 山径蜿蜒,浓雾在树影之间游走,白日也像暮夜一般。 行至此处,天地仿佛只余下一片压抑的灰。 一路上鲜有人迹,只有几行被风冲刷得零散的马蹄印,若隐若现地延伸向林子更深处。 我盯着那些痕迹,心口越发揪紧。 远处火光闪烁,四散的火把在林影间摇晃,隐隐有人声,却不知那些搜寻者,是想救李昀,还是,要置他于死地。 我屏住气息,低声吩咐:“分散去找,若寻到人,就放竹筒烟花。” 风驰与雷霄仍不肯走,紧随我身后。 我回头,脸色阴沉:“别跟着我,找人要紧。” 他们张了张口,被我神色压下,只能应声:“那少爷务必小心,若有异动,一定要放烟花。” “好。”我沉声答道,手指紧攥缰绳,“快去。” “是!”二人拱手,随即带人消失在迷雾之中。 人群散开,我独自一人朝林间深处探去。 地上的马蹄印断在半途,往前看,已再无痕迹。 四下浓雾弥漫,远处的火光渐渐模糊,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不知是不是心底生出的第六感,我总觉得——李昀就在前方不远处。 可直到我把这片转了又转,几乎踏平了地,也没有见到一丝踪影。 我的呼吸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沉重,心跳被无限放大。 就在这时,马忽然受惊般嘶鸣,猛地掀翻了缰绳,将我甩下去。 我重重摔在地上,泥土和积雪直直钻进衣襟,激得全身一颤。 待我反应过来,马已惊惶奔远,只留下一连串杂乱的蹄印。 我想追过去,发现脚腕一阵钻心的痛,是扭伤了。 我咬紧牙关,死死扶住身旁的树干,才堪堪支撑着站稳。 “有人吗?” “有人吗?” 我的声音被浓雾吞没,回荡在林间。 回应我的,只有前方传来鸟雀受惊般的扑翅声。 山光有及 第44节 但我的直觉仍在告诉我,前方,也许就有李昀的踪迹所在。 没了马,我只能拖着伤脚,一瘸一拐地沿着一条全无痕迹的小径往前走。 几只乌鸦自枝头掠下,落在远处一株枯木上,发出刺耳的啼叫。 越往里走,越觉阴冷逼人。 雾气间,隐隐约约浮出一处黑影,像是一个山洞,我踉跄着快步靠近。 好在我随身带了火折子。 “哧”地点着火苗,摇曳的光影照亮前方。 火光一亮,我整个人骤然僵住,倒吸一口冷气。 李昀,正躺在山洞里,身上披着破裂的衣服,半边肩膀血迹殷红。 面色惨白,眉目却依旧清隽,只是紧紧闭着眼,呼吸若有若无。 风雾从洞口灌进来,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融在这冷石之间。 “李昀!” 我的嗓音嘶哑,顾不上脚上的疼痛,整个人扑了过去。 伸手探到他鼻息,幸而还有气息,虽极微弱。 我颤抖着解开自己的外袍,裹在他身上,手指在他颈间轻抚,不停呼唤:“李昀,醒一醒,是我。” 他却没有回应,长睫覆着眼睑,只在呼吸间偶尔带出一丝血腥气。 我喉咙发涩,只能先作罢,举着火折子观察他的身体状况。 右肩膀看来最严重,我轻轻扯开他的衣襟,只见伤口周围的血色已发黑,血肉隐隐泛紫,这是中毒的征兆。 再看他昏迷不醒的状态,我只觉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四下无人,药石难求,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我真的害怕他会就这样没气了。 “李昀,李昀……重熙,你醒醒。”我喃喃低语,不停地呼唤他,心里害怕极了。 我愣了一会儿,发觉这毒素正在蔓延,当下决定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我只能想到一个法子,最原始的办法。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咬紧牙关,我俯身含住了他的伤口,竭力将那股腥甜与苦涩的血液吸出口中,再吐到一旁的石地上。 喉咙一阵翻涌,胃里也随之抽搐。 可我不敢停,手抖着按住他冰冷的肩膀,一次、又一次。 直到血色渐渐由黑转红,李昀急促的呼吸也稍稍平稳,我才颓然靠在石壁上,唇齿间尽是腥气。 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自己也被掏空。 冷汗顺着颈部流下,我才敢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手指仍在发抖。 看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这片冰冷黑暗里,我鼻头一酸:“你若敢死在这里,我……” 话没说完,声音便哽住了。 直到这时,脚上扭伤的痛才像被刀拧住般钻心,几乎要把我整个人拉倒。 我强忍着,靠着岩壁缓了好一阵,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俯身将李昀挪平,又摸索着在洞角翻出些半湿的干草,堆在他身下垫起,好让他不至于贴着冰冷的石地。 火折子重新点燃,火堆“噼啪”燃起,摇曳的火焰驱走部分寒意,我这才安心些许。 …… “小山?” 我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竟昏沉过去了。 火堆里只剩几点火星,在灰烬间微弱闪烁,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寻找李昀的方向。 没想到他已经清醒,正看向我,眼睛清明。 “你醒了!”我惊喜万分,几乎惊跳起来,不想一扯到受伤的脚,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痛得直冒冷汗。 “你怎么了?”李昀的嗓音沙哑,脸色苍白,却依旧十分沉静,没有一丝慌乱感。 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撼动他,哪怕他方才还在生死边缘。 “你怎么在这?”他继续追问,语气里带着疑惑。 我骤然生起气来,重重说道:“我怎么在这?要是没有我,你就死了!” 火光摇曳间,他的神情依旧不动声色,像是生死本无所谓。 我盯着他,心底的恐惧与委屈顷刻涌出:“你身边平日跟着那么多人,怎么会让你自己受伤?你知不知道……” 眼眶一热,眼泪就落了下来,打在手背上,烫得发痛。 “你……”李昀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声叹息沉重而悠长,似乎替他替我说尽千言万语。 偏偏正因如此,我的鼻头更酸,泪水滚得更快。 胡乱抹掉泪珠,我俯身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手掌覆上他额头,“没发烧。” 说完,又去扯他的衣襟。 他也乖乖任我扯开,一副任人摆弄的样子。 伤口边缘的乌黑渐渐褪去,血也止住了,我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猛地眼睛闪出白光,我眼皮跳了跳,急忙揉了揉,只当是疲惫至极的错觉。 李昀动动,似乎要撑起身,我心头一紧,忙按住他肩膀:“你别乱动。” 他勾了下唇角,声音沙哑透笑:“怕什么,死不了。” “呸呸!”我急得打断他,“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眼泪不受控地又滚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许是我的神情太过焦灼,李昀终于没再动,安静下来,低声道:“好了,我呸掉。别哭了。” 他的语气轻得几不可闻,带着耐心与安抚。 我抿了抿嘴巴,不知是羞还是怯,没有直视他,低头吸了吸鼻子,眼角还带着红意。 如今我们谁都动弹不得,我只能拖着脚,在山洞周围摸索,拾了些柴枝丢进火堆里,看着火苗一点点旺起来。 “等天亮了,我再想办法出去找人。”我低声说,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肿起的脚踝,那里火辣辣地疼。 李昀目光落在我动作上,眉头拧紧:“你脚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扭了下。”我支吾过去。 他勾手指要我过去,伸手探来,我下意识一缩,却被他稳稳抓住。 “别动,我看看。” 我撅嘴反驳:“你才是别乱动。” 可终究没再挣扎,任由他指尖覆在脚踝处,又痒又疼。 “还行,没骨折,回去养一养就好了。” “你别担心我了,倒是你回去,才要好好养一养身体。”我想起之前送他的那些补精血的药材,不由打趣,“这回我送你的那些药材有用武之地了。” 他有些无奈地笑笑,说:“是啊,多谢你了。” 我低头不语,心里仍是心疼他。 见他面色潮红,气息时缓时急,生怕他又像先前那样陷入昏迷,便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会中毒的?我见到你时,你身上只剩一个大血窟窿。” “我自己将箭拔了。” 短短一句,叫我心头猛地一缩。 光是想象,就觉得那力道与痛楚非人能忍受。 我骇然地望着他:“你怎么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昀沉声道:“我奉旨探查军械、巡视屯兵,只带了少量亲卫。没想到山林中伏了死士,早设埋伏,弓弩齐发。” 寥寥几句话,却让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血雨纷飞的场面,刀箭齐下,险象环生。 胸口压得发紧,只觉后怕无比。 若不是我正巧寻到他……只怕此刻,他早已尸骨冰冷。 我忽然想起许致的话,低声喃喃:“都是我的错。” 李昀侧目,似乎意外:“与你何干?” 我把在国公府门口遇到许致的经过一字不落地告诉他:“要不是我严词拒绝他们,你也不会遭此埋伏。” 愧疚、后怕涌上心头,堵得我喉咙发紧,话到最后几乎说不下去。 可我没注意到,李昀的目光却渐渐凝住。 火光摇曳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觉得那一瞬,他不像是在安慰我,反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探究。 我心头微滞,不知他在想什么,那目光像钩子似的拽住我,叫人不太舒服。 我垂眼,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应该等水师顺利入京,再把话说出去的……” 第38章 怅然若失 我的声音很轻,因无人回应而愈显空荡。 抬眸望向李昀,他已垂下眼睫:“不怪你。若他们早有准备,无论你是否有违他们,这一遭都难躲。” 话虽在理,我心里却止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慌。 山光有及 第45节 再看李昀唇色仍然泛紫,胸口郁结的恨意愈发深重,几乎要将三皇子一派恨入骨髓。 思绪翻涌之际,李昀突然问道:“你和三……许致,之前是熟识吗?” 我只当他寻常问话,答道:“不算吧。”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当初侯府被抄斩时,是三皇子帮过我。若非如此,我怕要受尽一顿酷刑才能活命。” 李昀眸光微闪,在我的脸上停留须臾,那神色叫我有些不自在,甚至隐隐发虚。 我还来不及多想,他已移开目光。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不知如何,忽而相对无言,周遭一时陷入静谧。 心念数转,在我斟酌要如何开口时,李昀先一步打破沉默。 “你身上,可还有可记号的东西?” 我苦笑摇头:“找你的时候马跑了,我摔到地上,竹筒烟花也摔不见了。” 他眼底掠过一抹阴影,近似歉意,深不见底。 我心头微动,抬手遮住他的目光,他睫羽轻颤在手心,如小虫拂指。 “我是自愿的,你不要这样看我。等天亮,我拿火折子出去,再找一找。” 他沉默数息,将我的掌心覆住,握得极紧,仰头看我:“怕不怕?” 我想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是异常深情的,不然怎会将他那漆黑的眸子也映得仿佛被吸进去,使他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目光沉幽。 “你……”他今日总是欲言又止般。 若平日遇上这种情状,我总要心急,但我不会对他产生半分不耐,只是压下喉间的惶急,柔声追问:“怎么了?” 他仍如先前一般,摇头:“没什么。”见我眉心拧起,他才续道,“聊聊天吧。很快,便要天明了。” 与他对话的时光一向太少,我怎会不愿。 细细想来,总要共苦之时,我们才得片刻交谈。 明明去年的冬日,那时我们还没有更近一步时,常有机会并肩走路,随便聊一聊。 而现在,却总是要在这般险境中,方能卸下心防,无旁念地说上几句。 机会来之不易,我只觉心头微热,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也随之笑起来,很是动人,脸颊浮现点点红晕,叫我一时心神恍惚,绮念顿生。 “你可想好了?”我情不自禁问出口,话声突兀,将他问得一愣,我只得细若蚊吟地补了一句,“……关于你和我。” 李昀的手指缓缓张开,与我十指紧扣,掌心摩挲。 他反问我:“若是发生一些别的事呢?” 我怔住,内心不解,只当他指的是伤势,或未来的后患。 “发生什么都好,我已认定了心意。”我低声回答。 李昀凝视着我,眼神直勾勾不加掩饰,久到我再次想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才说:“我在想,若你不是海商继子,我也不是国公将军,会如何。” 我被他的话说笑:“我可以不是海商继子,你却不能不是国公将军。” “若你真的不再是呢?” 我故作轻松地耸肩:“不是就不是。从前我只想脱离侯府,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自在生活,便是福分。如今上天垂怜,我已过了几年的好日子了。” 他追问我:“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不满李昀质疑我,也盯着他:“自然是真的,比真金白银还真。”说罢,眼神一转,又轻声问,“还是说,若我失了一切,你便要装作不识,从此将我当作陌路,再不理会?” 他顿了顿,陷入沉默。 半晌后,握紧了我的手,沉声道:“我不会。” 嘿,我抿嘴笑了起来,有点害羞。 看他认真的表情,心底泛起一阵暖意与遐想,笑容便越咧越开。 片刻间,一个几乎孩子气的念头涌上心头。若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说出承诺的话,那下回就由我来“病”一回好了。 念及此,我又暗自呸呸两声。 转眼间,天色已渐渐发白,雾气缭绕,山林间能见度依然极低。 我不许李昀乱动,自己拖着伤脚,硬是将洞口堵着的石块一块块推开。 没多久,就听到杂沓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几名身着亲兵服的将士出现在洞口。 天光映照下,他们目中露出压抑不住的轻松与喜色。 “将军!” 我心口同时一松,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方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怕来人并非救援,而是索命。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口号与竹筒烟花在空中炸开,响声震彻整片山林。 顷刻之间,林间应声而动,不多时,雷霄与风驰也急匆匆赶至。 我未动,见李昀已被人搀扶起。 “小心他的伤!”我焦急地开口,唯恐他的伤再被撕裂开。 春生抬眼望了我一瞬,随即上前:“我来吧。” 他身形与李昀相仿,肩背宽厚,利落地将李昀背起,稳如磐石,没有半点颠簸。 我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却因为脚伤差点栽倒在地。 “少爷!”风驰与雷霄齐声惊呼。雷霄眼疾手快,在我跌落之前一把扶住。 我按着雷霄的手臂,身子向前倾,探向李昀的方向。 四周无数双眼睛落在我身上,此刻我理当说点什么,缓和这凝滞的气氛。 可不知为何,喉咙似被重石堵住,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心底那异常准确的直接告诉我,不能让李昀就这样离开。 我上前想要抓住李昀的一片衣角,但身子发软,手臂直直垂落,只抓到一片空空虚无。 李昀似有所觉,侧过脸来。 天光渐亮,将他的面庞映得如覆雪般冷白。 “卫公子救我大恩,李某铭刻在心。回去后,我会命家仆送上薄礼,还望公子莫要推辞。待我伤势痊愈,定亲自登门,拜谢今日之情。” 我喉咙一紧,片刻后才艰涩开口:“我……好。李将军多保重。” 回到卫府,府里顿时炸开了锅,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的脚伤。 好在,果然如李昀所言,只是扭伤,并未及骨。只需静养,别使力,便可慢慢痊愈。 一口气松下去,随意梳洗了下身子,我便沉沉昏睡过去。 一觉,便睡了两日。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雨微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见我醒来,她大喜过望,急急唤云烟进来。 “云烟,少爷醒了!快将药端来。” 云烟将一直放在炉上温着的药端来,热气氤氲。 我嗓音沙哑,喉咙又干又疼,皱眉道:“这什么药,怎生苦得这样。” 云烟上前为我把脉,神色微凝:“爷昏睡了两天,我诊着脉象,似乎还有些毒意残存。”她犹豫片刻,问道,“除了头痛与嗓子干涩,可还有别的症状?” 我摇了摇头,除去困倦,并无异样。 雨微在一旁轻声插话:“怕是那野林深处,瘴气难当。” 我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全然忘记自己替李昀解过毒的那一幕。 云烟却仍眉心紧锁,沉声道:“也许如此,还须再观几日。”言罢,将药碗递到我手中。 我仰头一饮而尽,苦的胆汁都快溢出来了。 药喝完,吃了点粥,我又昏昏睡去。 就这样虚弱的模样,拖了将近半月,方才觉得精神渐复。 人一旦有了气力,便闲不住,思绪纷乱,不知李昀如何了。 恰巧,这日国公府送了谢礼来,我以为李昀会随行而至,遂强撑着身子出门。 然而,只见总管领着人呈上玉器、珍药与名帖,没有我心里想见之人。 我抬手还礼,口中推辞:“不过是举手之劳,岂敢受此厚赐?这些东西,还是请收回罢。” 总管低眉躬身:“请公子务必收下。这些不过薄礼,万万不足以谢公子之恩。” 我与他相持片刻,终究忍不住问:“李将军……如今如何?伤势可大好?” “将军已无大碍,卫公子不必再忧心。” 心头一松,我又追问:“既如此,他为何不亲自前来?” 总管怔然片刻,旋即恢复如常:“将军军务繁重,眼下还要彻查死士埋伏之事。待得空闲,必会亲自登门,谢公子救命之情。” 我点头应是,嗓音却轻得几不可闻:“是极……正事要紧。” 回神之时,已侧身让出半步,笑容收敛,“既如此,便劳烦转告李将军,不必再挂念卫某。谢过国公府厚赐。” 总管这才松了口气,遣人一一呈上礼单。 等国公府的人走了,我便闷闷地回到屋内,再度沉沉睡去。 梦里,还梦到李昀。 他无奈地望着我,目光里却似带着宠溺与温柔。 醒来时,顿感怅然若失。 山光有及 第46节 四壁空空,竟似无限辽阔,我不过一叶扁舟,浮沉在茫茫海水里。 一时以为波涛汹涌,无所依凭。一时又觉温柔荡漾,几乎要被拥抱。 只因回想起他的一颦一笑。 念及此,浑身发热,我恍惚以为病情又加重了。 【作者有话说】 祝我生日快乐呗 (●'w`●)ゞ 再替小山许个愿望,99 (〃〃) 第39章 一片漆黑 水师正式入京。 我满心以为终于能够见到李昀,却不料,连一个照面都未曾有。 我接连数次派人至国公府,皆被三言两语打发而回,不仅见不到李昀,连春生亦不得见。 至此,我才恍然。 原来我们之间,地位天堑,泾渭分明。若非他愿主动靠近,我竟无从寻他。 我真想当面质问他,你还记得自己说的话吗?你说,你不会不理我。 难道,那山洞一隅、火光摇曳间,是我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 …… 抛却我个人的情思,也有好消息传来。 卫家水师的队长们果然悉数加封,几日间便已适应军营,操练整齐,训练有素。 简大人邀请我去训练场观摩,我依言过去。 结束后,我向这些从南地来的儿郎们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叮嘱他们好好操练,日后才可接妻小来京,或为家眷请封。 又略寒暄,我便要告辞。 离开时,意外看到了李昀的身影。 他站在人群中,轻易就能捕捉到,气度从容,神情淡淡。 一眼之间,恍若隔世。 我觉得自己已久不曾见他,以至此刻心口骤然急促,宛如毒发之人最后一线呼吸。 下一瞬,我已迈步,直向他所在之处走去。 只是还不等靠近,便被一队侍卫持戟阻截在外:“何人近前?” 我上前报了姓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对面的侍卫却面无表情,毫不留情地拦住我,不许更进一步。 一股恼怒迅速攫住全身,我不受控制地生起气来,几乎要奋力呼喊李昀的名号,逼他亲自上前将我带到他身侧。 可最后一丝理智仍在提醒我,这样做只会更狼狈。 冷戟抵在我的胸前,尖杆向上,逼得我不得不连退数步。 一时间,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也无法改变。 侍卫的举止理所当然,我知道那里站着的不止一名权贵王室,不论我的身份是仆人,还是海商,都不能随意地走向那里。 这就是泾渭分明的规则,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沟渠。 可为何,此刻的我无法忍受。 不是因为那支冷戟,也不是因为被挡住的事实,而是心底更深的一道裂隙。 明明他就在那儿,近到好像抬脚就能扑向他,可每次却在咫尺处被那无形的身份与距离拉回。 也许真正刺痛我的,不是这身外的尊卑,而是我认为,他从未真正走向我。 退到几米开外,我没有径直离开,反而移到另一旁等待。 “爷,咱们走吧。”风驰低声劝我,“李将军看似有要事在身,此刻并非叙旧之时。” 我未应声,也未挪步。 这样的姿态未免失了体面,但我厌烦了再回到府中郁郁自困。 心里堵着许多话,想要问他。 你如今如何? 伤势可愈?毒可尽清? 为何自始至终不曾来看我? 那日为救你,我也伤了脚……我的身体至今仍残留毒素,你不关心吗? 怔怔出神间,风驰低呼:“爷,你快看,李将军似乎过来了。” 我立即从百般埋怨中回神。 从远处只能模糊看清李昀的身影,到眼前渐渐清晰的神色,我心扑扑跳地越来越快。 眨眼,人就走到了面前。 “卫公子?” 李昀立在最前,声音冷清,如双环玉磬相击,清越悦耳,带着不易接近的凉意。 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分明尚未痊愈。 一时间,担忧不觉压过心中埋怨。 可也不知是不是冷风吹多了,亦或自身失措,我愣愣说不出话,一时语塞,愚拙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昀并没有理会我的徘徊,又低低唤了一声:“卫公子在此,是有什么事吗?” 旁侧有人认得我,上前行礼问候,我方才从游离中回神,逐一与诸位大人公子见礼。 “上次承卫公子相救,只是公务繁杂,不得抽身。”李昀的疏离,恰好将我欲出口的话尽数噎回。 我自然不能奢望,他在众人面前对我流露半分不同。 “李将军言重了。”我垂眸作答。 一时相对无言,气氛间的微妙隔阂连旁人也察觉。有人笑言,要留我与李将军单独谈话。 我心里一阵暗喜。 其他人走远,只剩我和李昀站在原地,侍卫也退得远远的。 我蜷了蜷指尖,用力按压掌心,视线落在李昀腰间的玉佩上,并不是我送他的那枚,问:“你怎么没来看我?” 一阵沉默。 抬眼望他,只见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发顶,落向不远处。下意识顺着望去,那里不过寥寥数人行走,毫无特别。 “你的脚如何了?”他忽然开口。 “嗯?”我转过头,动了动脚给他看,“好了,与你说的一样,只是扭伤。” 他“嗯”了一声。 我追问道:“那你呢?我见你的脸还是很苍白,没有血色。” 李昀不答,垂眸睨着我,神情仿佛在思量极复杂的事。 片刻,他才勾起唇角,淡声道:“我无碍。倒是还未谢你。” 奇怪。 他明明说了“谢”,我却仿佛被尖锐之物刺中,胀痛难当。 那满腹的疑问,和刚刚装出来的熟稔,顷刻间灰飞烟灭。 李昀又朝方才凝望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难辨,忽而上前一步,俯身至我耳畔,用仅我能听见的气音说:“今夜给我留门。” 随即快速地越过我,离开了。 我跟着他的身影转身,手握拳,捶了捶胸口。 那处方才被刺透的空洞,骤然又鼓胀起来。 “走吧,回去,我累了。”我转过身,声音克制。 风驰一惊,以为我旧疾未愈,忙紧随其后,又吩咐小厮去唤马车,不许我再骑马回府。 而我的思绪已飘向离开人的方向。 子时夜半,正是梦魂浮动之时。 我仍睁着眼睛,强撑着困意,不肯入睡。 心底一遍遍揣测,难道他又要失约。 忽然,一声极轻的“咔嗒”响起,若不细听几乎淹没在夜风里。 冷意随之窜入屋内,一个黑影翻身而入。 “你来了!”我脱口而出,却并不惊惧,守夜的人早被我支走了。 黑暗中传来低低笑声,清晰得像在我耳畔:“怎么到你院子反倒一个护卫都不见了?” 我讪讪一笑,声音发紧:“我……给他们找了别的事,支开了。” 无烛无灯,他的身影高大如山,压在夜色里看不真切,我下意识伸手去点烛火。 “别点。”李昀的声音更低,“说几句话我就走。” 我内心不舍,心口发沉:“为什么不白日来?反正我已被人视作太子党,你正大光明来,又有何妨?” 他笑了,极轻极慢,却像夜风扑面:“白日来,怎么能抱你?” 我一怔,喉咙忽似被锁住,声息尽数滞在胸腔,只余急促呼吸,愈发粗重,却始终不见他真的抱紧我。 “那……你是要说什么?” 山光有及 第47节 好一会儿,李昀没有回答,夜色像一只耐心的兽,把沉默一寸寸拉长。 我急着伸手,摸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冰凉却有力度。我没有松开,反而更近些,把他攥得更紧。 他没动,淡声道:“也没什么,就来看看你可好。” “早都好利索了。”我笑着朝他的方向回应,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近来总觉双目朦胧,像是没睡足,经常会出现看东西模糊的症状。但此刻我不欲让这等小事搅了心神,也不想给他添了担忧。 李昀的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将我扭向了另一边:“我在这儿。” 指腹微凉,有点冰,更显得我的脸很烫。 我顺着他的手掌,慢慢抚上了他的脸,轻轻凑了过去,呼吸越来越近。 我急需一个拥抱,或更缠绵的确认,哪怕短暂,足以把那些惶恐与猜疑钉死在当下,证明这一切并非幻觉。 这样说来有些可悲。 深陷爱里之人莫不是皆如我,患得患失,于无言处求一线回应? 对着一个向来沉默的人,行动胜过言语,胜过一切空荡的承诺。 我贴上李昀的鼻尖,却没找准,动作有些仓促。 “哼……”他低低一声,我以为是情动,谁知下一瞬,却被他推开了。 他罕见地唤了我的名字:“卫岑。” 我怔住,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我,很不习惯,陌生得发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怎么了?”我茫然地看向前方一片黑暗。 “你可知道,许致被钦点为兵部员外郎,暂理水师舟治?” 我一愣:“他不是在礼部主事,怎么突然去了兵部?” 我看不见李昀的神情,却分明感觉到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心仿佛被什么压住,发紧,我急着起身想点燃蜡烛。 他却拉住我:“没事,我是病急乱投医,随口一问。” 然后,不给我反应的机会,他便说要走了。 我内心极为不舍,拉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心里乱糟糟一片。 分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挤在胸口,到了关键时刻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昀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因看不到他的神情,所以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不舍。 “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他的声音在黑夜中越来越远,冷风拂面,我知道他离开了。 可我依然竖着耳朵,屏息凝神,一动不动,不知道多久,直到彻底寂静无声,才慌乱伸手,抓了个空。 第40章 血脉如刀 那日半夜李昀走后,他倒是一走了之,我却因他的举动时时心烦意乱。 见过他以后,非但没有从郁郁寡欢的困顿中解脱,反而愈加严重。 书房里的暖盆烘着,虽已近夏,雨微还是怕我病中虚寒,命人将炭火添得足足的。 我换了轻衫,汗意未散,心烦气躁地叫人将那暖盆撤了。 每日定时送来的信件照旧摆上案头,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指尖忽一顿,才察觉其中竟夹着一封加急家信。 忙拆开细看,才知父亲竟要入京,信走得快,人估摸着也在几日之内到了。 原本笼罩心头的愁云似被风吹散,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觉胸口微微一震,一道明光破开阴翳。 我扬声唤道:“雷霄,雪独!” 二人应声而入。 我道:“老爷要入京了,你们俩赶紧带人去码头,不论昼夜,都得盯紧些。这回,无论如何要亲自接上人。” 上次洪叔来时便匆匆忙忙,不仅没接上,连他送回南地时,都不记得要备些东西送去。 如今父亲亲自前来,怎么也不可再怠慢了。上下打点周全,不能出半点差池。 府里顿时一改最近萎靡的风气,说来也怪我,这段日子因病体羸弱,心情沉郁,府里上下人人小心翼翼,连高声言语都不敢,唯恐触我不快。 此时我方展颜,侍立四周的丫鬟小厮们也跟着舒了口气,面上浮起笑意。 唯独雨微蹙起眉头,小声道:“不知老爷怎会突然入京呢?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她此言一出,我也随之泛起了嘀咕。 “嗯,信里倒是并未提及。”我沉吟片刻,“不管如何,你去将院子重新收拾,将主屋留给老爷,我搬去东屋。” 雨微点头称是,麻利地退下。 她的话提醒了我,不免猜测莫不是水师之事出了纰漏? 眼下朝局纷扰,许致骤然被钦点为兵部员外郎,种种迹象都显出此事远非原先那般稳妥。 这一局,三皇子看似又与太子分庭抗礼,未分高下。 此事终究不能隐瞒,待父亲抵京,须得一五一十都说与他听。 我到底历练尚浅,虽自觉事前已筹谋周全,可多年在侯府学得的谨慎与退让,仍使我在京中处处掣肘,终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果断干练。 念及此,不由暗自懊悔,只觉事有不谐,皆因我自身未尽周全。 但转念一想,父亲既已亲自入京,想必也早有所察,或许他已准备好应对之策。 转眼数日,天气骤然燥热,唯有偶尔拂面的微风,尚存几分清凉。 “爷,报信的说快到了,前头渡口已见老爷的商船。” 我早就收拾妥当,当下便起身,吩咐一声,便策马先行,马车随后赶来。 方至渡口,便望见那艘商船缓缓靠岸。 我将缰绳递给雷霄,大步走上前,目光紧紧落在舷梯口。 日头愈发炽烈,离家都快要一年了,思及此,不觉心跳加快,指尖也隐隐泛着凉意。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舷梯中缓步走出,是父亲。 我刚要激动地挥手,谁知父亲却忽而转身,又复折回了舱中。 我心中狐疑,脚步亦随之一紧。 片刻后,父亲再次现身,然这次身后却多了一人。 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站着一个青年,衣襟洁净无尘,肤色苍白,却并不削弱他眉目间的神采。 那模样让我心头微动,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小山!” 我正愣神思索间,父亲与那青年已走到眼前。 我眼眸骤然一亮,将先前的纷乱抛诸脑后,大呼:“父亲!” 父亲眉眼依旧温和,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气里尽是心疼:“怎的瘦了这么多?怪父亲不该让你一人来京。” 我揉了揉鼻尖,眼眶微酸。至父亲身前,那些自以为的坚强与镇定全都像被抽空,只觉真正有了倚靠,心底方才安定。 “父亲但说,我做得是否妥当?我心里总怕耽误了正事。” 父亲笑了,抬手拍我肩:“你做得极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话音未落,旁侧的青年却忽然剧烈咳嗽。 父亲神色一变,立刻收回手,转而落在那青年的背上,声音里带了慌急:“泉儿,你如何?”随即厉声喝令随行侍卫,“快,把公子的披风拿来。” 我怔住,这人是何来历,怎么父亲如此紧张? 那名被唤作“泉儿”的青年摆了摆手,随口一句,却令我如雷击顶。 “爹不必紧张,只是立在风口,有点凉罢了。” 爹? 前厅内。 父亲端坐主位,那名唤作“泉儿”的青年与我分坐下首,相对而坐。 只是父亲的目光全然不在我身上,不停地看向对面的人,神色担忧。 “泉儿,你不若先去歇息。稍后唤云烟来替你把脉,看看可有余疾。” 我尚未弄清眼前的局势,心中却已翻涌。 方才见到父亲时,那份久违的心安与依靠,此刻已尽数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影随形的危机与惶惑,仿佛悬在头顶许久的重石,终于落下。 可事实上,我的“尘埃落定”来得太早了。 比起今后的每一件事,此刻,不过是序幕。 我抬眼,暗暗使了个眼色,风驰心领神会,悄然退下,去寻云烟。 “父亲,还未介绍,这位是……” 父亲面上掠过抹迟疑,像是在斟酌措辞,良久才沉声开口:“这是卫泉,比你大上几个月。小山……你可唤他一声哥哥。” “哥哥?”我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 他坐在椅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似笑非笑,即便对我行礼,也更像是礼数上的配合,指尖懒懒地搭在袖口边,礼意有余,温度未达,像隔着一层薄纱。 “我是父亲失散多年的亲子。” 他声音平稳,末尾两个字却轻轻一顿,似一柄钝刀,缓慢地落在我心上。 我下意识望向父亲,只见父亲微微点头。 山光有及 第48节 神情里夹着些抑不住的喜悦与骄傲,却也隐隐对我透出一层难以言说的歉意。 我再转头看向卫泉。 果然,他眉眼间与父亲极为相似,尤其那下巴与唇形,越看越像。 原来他从船舱出来时,我看到的那一抹熟悉,是源自于他和父亲的几分相像。 脑中空白,我的耳边仿佛只剩一片静默。 我知道,此时应当起身贺喜,恭祝父亲与……哥哥得以团圆。 可不知为何,胸腔像被什么死死按住,连一句像样的恭维都无法组织出来。 我努力牵动唇角:“我……” 话未成句,声音便滞住。 父亲似也察觉我的踌躇,并未恼怒。 他起身走到我身侧,语气温和:“父亲和你单独说几句。” 话音方落,云烟已步入前厅。 父亲转身吩咐:“云烟,你领泉少爷去歇息,再替他把了脉,过后报给我。” “是。” 卫泉随云烟而去,一众人等乌泱泱地离了前厅。 父亲在我身旁坐下,沉吟片刻,语气低缓而郑重:“这事,说来话长。原想着先写信与你说明,又怕你一时多想,终觉不如当面与你说清。” 我点了点头,脑中仍是一片混乱,嗓子干涩,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父亲说得是。我是……有些意外。” 我抬眼望向他,努力从舌尖捡出几个字,“并非不喜。只是,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父亲望着我,忽而轻笑,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小山,你还是和当年来时一样。” 他顿了顿,又道,“傻儿子,你始终是这府中的少爷,与往昔并无分别。如今不过是多了个亲哥哥,虽年长于你,却素来体弱,往后还要仰仗你多多照拂。” 父亲的话音温和,不急不缓,像一剂安神汤,叫我原本绷紧的心弦缓缓松了些。 其实,我并非怕多了个哥哥。 我只是,怕得来不易的东西,终会悄无声息地失去。 尤其是那些,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的亲情。 第41章 镜水楼空 松了心,我便好奇卫泉是如何被找到的,不会是什么人来假冒的吧。父亲和大夫人膝下无子,在有我小娘之前,从未纳过妾室。 “哥哥,他是如何被找到的?”我还是忍不住问。 父亲叹息一声:“说来话长,改日再细说吧。” 我点点头,心中那些阴暗的臆想悄然退去,父亲岂会在这等事上混淆血脉。 “小山,你可还记得我说的话?这片家业,不必拘于血脉继承。你做得极好,不要担心。”父亲语声低缓,循循宽慰。 我一怔,眼底的水光闪而即逝:“我并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话至半途,迎上父亲满是关切的眼神,我终是低下头,声音近似呢喃,“我只是怕,怕父亲不再关心我了。” 屋内顷刻静默。 我心头惶然,抬眼望去。 父亲只是无声一笑,再一次低声唤我:“傻儿子。” 未时已过,想到父亲自进府还尚未歇息,全因我方才情绪纷扰,耽搁了他。 我轻声道:“父亲,还是先回主屋小憩片刻吧。舟车劳顿,又未曾歇脚,实在是儿子的不是。” 父亲颔首应下,起身与我并肩而行,朝主屋方向走去。 到了屋前,父亲忽然问:“你哥哥住在哪里?” “儿子在东院,因书房也设在那里。哥哥在西院,隔着回廊便到。” 说是东西两院,不过是跨个回廊便到了。 父亲欣慰点头:“嗯,你安排得很好。” 我垂眸笑了笑,目送他入屋歇息,自己则折回东院的书房。 书房里一切照旧,我半卧在榻前,脑中空空,任思绪散着。 风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我半阖着眼问:“泉公子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是,少爷,早已收拾好了。西院一直有人打扫,行李一搬就能住,倒也省事。” 我微微颔首,未作声。 风驰看我一眼,似有话要说,迟疑片刻,终是开口:“少爷,那位……泉公子,当真是老爷的血亲?” “嗯。”我淡声道,“父亲亲口认下,自不会有误。” “可他瞧着,反倒不及少爷更像老爷。” 我轻笑一声:“怎会?我与父亲毫无血缘,这才是真真一点不像。” 风驰忙道:“可在我心里,少爷才是咱家的亲少爷。” 闻言,我缓缓收了笑意,眉间不自觉蹙起。 “泉公子这称呼,以后别再用了。”我语气仍是平平的,却不容置疑,“自家人,哪里还有唤‘公子’的道理?倒像隔着几层的远房亲戚。” 我顿了顿,语气低了些,“从今往后,唤大少爷,或称大爷。记清楚了。” 不是我强硬,是怕风驰性子跳脱,万一惹了老爷或卫泉不快。 风驰怔了一下,低声应:“……是。”又忍不住问,“那少爷您呢?” 我看着上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我自然是二少爷了。” 说着话,雨微自西院回来,眉头亦微蹙着。 我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一个两个,脸色怎的都这样?” 雨微抿了抿唇:“泉公子留了云烟在那边,说是身体不适。” 我点头,又嘱咐她:“往后要唤大少爷,‘泉公子’不当再说出口。” 她应下,复又道:“我是担心爷这边,今日原是复诊的日子。药都服完了,也不知体内可还有残毒未清。” 我竟一时忘了此事。 风驰先急了起来:“我这便去将云烟请回来——” 我伸手按住他:“急什么。我早都没事了,也就是那几日不适罢了。”见他和雨微俱是神色凝重,我轻声说,“不碍事。诊脉一时不急,等大少爷身子好些,再唤云烟回来也不迟。。” 雨微眉头仍未舒展,最终轻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我,我们主仆三人沉默片刻,屋中气氛如罩薄雾,一时无言。 我轻咳一声,刚想嘱咐雨微,又想到她才回来,遂转向风驰:“你去西院,打听一下大少爷的口味。可有什么忌口,平日喜食何物,先让厨房那边备起来。” “是,少爷!我这就去。” 风驰脚步麻利,应声退下。 雨微为我斟了茶,我接过,饮了一口热茶,略觉喉间舒畅。 暖意入腹,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膳厅的窗上藤纱轻垂,隔出一片温润的光晕来,窗格处嵌着一圈琉璃,映着灯火微光,如海面碎金。 三人入座,卫泉目光落在窗边,半晌才开口:“那窗户远望着,竟似墨玉嵌银,极是精巧雅致。” 下人将食具一一摆好,他才回身坐正,似随口问道:“这宅子是弟弟进京后才置下的吗?” 我怔了一瞬,随即如实回道:“嗯,是。原先在京里另有旧宅,只是离此地较远。适逢咱们家升为皇商,我也正好奉命进京,便将这处换下了。” 我解释一堆,卫泉却未再言语,只是笑了笑便低下头,轻咳几声。 我下意识望向父亲。 坦白说,此刻的局面令我心中惶惶,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位突如其来的哥哥,看起来身子极弱,言语间却总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意味,仿佛无论我如何应对,都难以使他真正满意。 而只要他一不悦,我便不由得紧张,心中隐隐不安,总怕父亲因此也生出几分怠意。 这一遭,将我一下拽回了数年前,那个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我。 “去将窗户关严。” 父亲吩咐一声,下人即刻将那道推拉式长窗缓缓合上,木框摩擦声呛人地响起。 卫泉笑着看向父亲:“爹,不妨事。咱们用膳吧。” 他唤得极是自然亲切,与我始终用“父亲”自称的敬谨,全然不同。 一顿饭吃得我的没滋没味,碗里的饭也没吃几口。 怕显得太孩子气,我强作镇定,出声问道:“父亲歇息得可好?哥哥呢?可有哪处不妥?若有不便处,尽管遣人来寻我。” 父亲闻言,眉眼间多了几分宽慰:“哪里都好,无一处不好。” 卫泉却在此时放下筷子,轻轻摊开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弯着眉眼:“若真说来,倒是有一处。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父亲见状宽声道:“你们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这还不是你自己的家,有事只管说便是了。” 卫泉轻笑,转头望向我,语气仍温温的:“西院那边,我住着不舒服。不知,能否换到你的东院去?” 我心头一跳,竟在第一时间答道:“当然可以。” 话一出口,我便察觉自己反应太快,顿生懊恼,掩盖似得看向站在门边的风驰,“风驰,现在便去吩咐人,把东西收拾了罢。” 风驰却杵在原地没动,说了句:“爷的书房也在东院。” 此言一出,气氛似有微滞。 话外的意思是,书房乃主位之地,一夜之间要腾挪干净,非易事。而且,自古东为上,连太子所居之所都名东宫,这院子换与不换,讲究极多。 山光有及 第49节 我脸上一热,只觉一阵火辣,连耳根也烧了起来,面色沉了几分,低声斥道:“快去。” 风驰不敢多言,低头应下,疾步而去。 “啊,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卫泉轻轻咳了几声,语气平和,却听不出几分真意,“那便罢了。” 我不敢看向父亲,只忙说道:“这有何难?他们手脚麻利,今夜便能收拾妥当。” 父亲自始至终未有表态,我便也顺着将话接过去,装作不觉其间分寸。 这个哥哥,我垂眸思忖,心中却不由泛起几分不安。 但愿他方才那一问,并非有意试探。 饭后,卫泉先行起身:“我去西院瞧瞧,怕有什么遗漏。” 我知道他是有意给我与父亲留下说话的机会,心头却反倒沉了几分。 我并不愿和他之间生出不必要的隔阂,若他真对我心存芥蒂,倒是宁可早些解开为好。 待他离开,父亲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说:“父亲可是被两个儿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甜蜜的烦恼,怕也是难得。” 父亲盯着我看了片刻,见我果真毫无芥蒂,松了口气,低声道:“你哥哥体弱,凡事喜欢多想,往后你多担待些。”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 心里想,就凭他是父亲的亲生骨肉,我纵有万般不快,也断不会真与他计较。 夜里,换了院子,一切看似如常。 我抬手,像往常那样去摸床头的暗格,却摸了个空。 手臂迟疑片刻,终是垂下。 索性躺下,枕着自己手臂,望着昏暗的帐顶,心绪空茫,说不清是哪一处发虚,哪一处沉重。 自去年入京以来,竟无一日得闲。 从春节过后起,琐事纷至沓来,至今已入夏。大事小情接连不断,身子也早已拖垮,时有旧病复发,连喘息的缝隙都无。 若将这些事单拎一桩出来,哪一件不是需我倾力而为?可偏偏皆于一时蜂拥而至,叫人身心俱疲,难有喘处。 这“少东家”的名头,倒是旁人叫得轻巧。 可这几年,我替父亲打理生意、四处周旋、接待南来北往的商会旧人,又有哪刻清闲过?时时害怕坠了卫家的名头,让人骂我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奴仆,占了高位。 如今卫泉来了,血脉正统,又生得几分与父亲相似。 若他起了争心,我……也未必非要留着这个位置不可。 毕竟我名不正,言不顺。 等那些商会的老人见了他,说不得不等我松口,便已自发地将我从这位子上抹去。 届时,我或许连卫府,都无立锥之地。 不,父亲应不会赶我走。 可若真到了那一日,我自己,怕是也再没那等厚颜,能留得下了。 若我不是继子,不是少东家—— “若你真的不再是呢?” 李昀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脑海中响起,是那日在山洞中,他望着我问的。 当时我如何答的来着? 我故作淡然,说没什么,不过是身份变了罢了。 可如今话成了真,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如此无波无澜。 不过,后头的话,我却并未撒谎。 那我愿寻一处幽静小宅,种花养草,做个无名小花匠,起早耕作,傍晚归家,种几树桃李,也许还能养活自己。 若小娘愿与我同住,那便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若是李昀——若他愿偶尔来看我,陪我吃一顿饭,聊几句旧事,那简直便是神仙般的清福。 思及此,我竟觉心头一松,似真被这一番幻想安慰住了。 也好,寻个由头,托人送封信过去,问问李昀是怎么想的吧。 我将手臂从脑后抽出,翻身钻进被窝,带着一丝未褪的笑意,昏昏沉沉睡去了。 只是,睡熟的我还不知,卫泉的归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知,我那满怀欢喜欲去赴约的一封信,会换来怎样的冷落与回应,又将如何把这些日子里苦苦支撑的种种,全数推翻。 第42章 句句如刀 我与李昀约在琼台阁的包厢见面。 日日盼望,每每想到心里就猫爪子轻轻挠着一般,坐立不住。 终于熬到这天,我在屋中独自试了好几身衣裳,左照右照,总觉不得体。 直至勉强挑了一件还算过得去的,方才坐上马车,往琼台阁而去。 一路上,且不说心里多么灼急,甫一到地,我便让风驰自行歇着,在他欲说还休的目光中,翩然上楼。 许是李昀提前打了招呼,我这一路上去畅行无阻,连个盘问的都无。 包厢在三层的最里面,要拐个弯,进个类似敞厦的地方,再穿过一道偏门,方才抵达。 这包厢结构亦怪,门外是厢,厢中还有门,须再开一层,才真正入得屋内。 我一路疾行,步履轻急,几步便到了门前,却听见里面传出低低的人声。 除了李昀,似乎还有另一人。 我顿住脚步,静静立在门外。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我的第六感一向不讨喜,却总凿得准。 于是,在左右观察发现没人后,我悄悄往前一步,借着门缝往内看去。 李昀正立于屋中,还有一位戴着面罩的公子。 我又贴近了一步。 “……也差不多了,你该和他说清楚了吧!重熙,这都不像你了,当初对我时,你可没有这么优柔寡断。” 什么意思? 我听着这话,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像是一根线牵住我,却又看不清那线头通往何处。 “还是说,你动了心?”那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即便是带怒之语,也仿佛是被利器划过一般,刺耳得很。 “没有。”李昀答得干脆利落,半点犹豫也无。 “最好没有。”那人冷笑一声,语气倏然转狠,“我是怕你睡过了,真生出情来,坏了殿下的大事。” 言辞狠厉,话音未落,忽又一转,竟带了点哽咽似的哭腔,“重熙,你难道忘了从前?若不是他——” 话未说完,便被李昀厉声打断:“不必再提,我知道。” 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昀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却已沉了几分:“他不过一个仆人,许多事根本不知。况且,我查过,确是巧合。” ——啪地一声,桌案猛地一震,那人怒拍而起。 “你还说你没动心?!能被轻易查到的话,前段时间你又怎么会被埋伏,命悬一线?要不是我无法……也轮不到他去逞英雄!” 他话未说尽,只冷冷一哼,紧接着逼问道,“还是说,自你那回抗旨也要去救他时,就已经,早就动心了?” 我吓得缩了下脑袋,不知道为何这么害怕,心七上八下跳个没完。 他们的话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影影绰绰似在谈及李昀的感情。 他……是喜欢上了什么人? 那这人又是谁?为何语气那般亲昵,又带怒又带哀? 一连串的疑问如乱麻般缠住我,我不敢再往下想,却又无法止住臆测。 正一团乱麻之际,那男子骤然起身,怒声道:“那海商的亲子都已寻回,你也已经做到这一步,现在才想着手下留情?已经来不及了!” 说罢,他拂袖而出,疾步冲向门口,口中低咒一声,“你就想好怎么向太子交代吧。” 猝不及防,我在慌乱中躲在一旁的阴影处。 好在那男子气急败坏,如风卷残云般冲出门外,未朝这边细看。 我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却莫名升起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害怕悄然升起,我狠狠打了个寒噤。 片刻后,李昀方才走出门来,似并无追人的打算。 见我站在门口,他吃了一惊,眉峰骤然一跳。 四目相接,皆是一怔。 “刚才那人是谁?” “你都听到了?” 两句话几乎同时出口,一重一轻,一快一慢。 李昀垂下眼,眉心紧锁,侧身让出半步:“你先进来吧。” 我讷讷点头,耳边萦绕着刚才那男子的话。 气氛一阵沉闷,乱七八糟的话将我脑袋冲得乱哄哄。 我坐在他们方才落座的地方,眼前是被那人打翻的茶盏,瓷白色的杯沿磕出一小道缺口,茶水没完全干,在木面上蜷着一滩水迹。 李昀站在窗户边,背对着我向楼下看。 站了好半天,才转过身。 山光有及 第50节 他的表情不好看,眉峰紧蹙,可能牙关也是咬紧的,下颌骨异常地尖锐,像刀锋般冷硬,俨然一副玉面阎罗的样子。 我如坐针毡,自以为聪明地开口:“你应该在门前安排好侍卫的,幸好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话说得毫无意义,不过是随口找个由头,哪怕他敷衍两句,权当揭过去了。 我并不想刨根问底,甚至连碰触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大抵是心底早已有了答案,所以才更怕听见他亲口承认。 但很可惜,我的逃避只是我的,并不能阻止李昀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愿。 “你都听到了。”李昀笃定地说,“你的眼睛…我说过,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眨了眨眼,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我的眼睛不会说谎,所以他能看出来? 忽地,眼前又一道白光晃过来,我本能地闭了下眼,没吭声。 李昀靠在窗边,双臂抱肩,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他问我:“你最近怎么样?” 我抓了抓衣袖,看向他,回问:“你是说卫泉?” 既然他知道我听到了那些话,我也并不打算装聋作哑。那句“亲子”,我听得清清楚楚。 李昀“嗯”了一声,目光隐晦。 我接到这个目光,继续说:“还可以吧,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我。”顿了顿,我低下头,看着桌案上那滩渐渐晕开的水痕,“我能理解。换作是谁,看到别人鸠占鹊巢,都不会开心。” “你还要继续留在卫府。”他又是那种笃定的语气,像是在陈述我贪恋不肯撒手。 这让我生出一点不服的心理,好像我是什么死缠烂打、厚脸皮、偏要舍不得那些虚名的人一样。 我语气平静,回答:“不是。” 窗外日光似乎太盛,我看不清李昀右半张脸的神色,只有光在他面颊边缘斜斜勾勒出一道冷轮廓。 我停顿片刻:“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又停了一下,我眼睫垂着,声音低下去,“你还记得那日我在山洞里对你说过的话吗?” 李昀缄默不语,姿势一动不动,像是连呼吸都收了起来。 于是,我心急地追问:“那日,在山洞时,我曾问过你的话……” 李昀忽地动了,从斜倚的姿势站直,向前一步,正好挡住了那道强烈的日光。 他骤然打断我:“我想过了。不合适。” “什么?”我脱口而出,声音微微发颤。脑中像是被霹雳劈中,瞬间一片嗡鸣。 他却没有停:“既然卫泉,也就是卫家的大少爷已经回来了……你便早些寻个去处,赶紧离开吧。” 他说得这样的轻描淡写,却句句如刀,像是把我脸上的皮一层层剥开,又不动声色地碾碎。 而我仍固执地,在心底为他的话寻找解释。 也许是他方才与那人争执未平,情绪未定,一时口不择言。 “我就是为这事来问你……”我还想再说,却见他再次动作。 他微微俯身,光线从他身后打下来,勾勒出他眼睫的弧度。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我和你,没有可能。”他说这话时,语气近乎冷淡。 我哑然,怔在那里,脑中一瞬空白,随即像被什么狠狠扯住了心口,猛地站起来。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声音发虚,“为什么不合适?” 一击接着一击,我本就岌岌可危的情绪终于濒临崩塌。 难道,他每一次的沉默、犹豫、斟酌,不是因为珍惜,而是因为不知如何拒绝我? “是因为身份吗?”我咬着牙,声音发紧,“你曾说过,就算我哪天什么都不是了,你也不会不理我。那是你亲口答应的,你忘了吗?” 我想起他曾紧攥我指尖时的那股力气,那时他不是这样的。 默默无言,包厢内唯余我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泪珠落地时那细碎的轻响,一颗接一颗。 李昀叹了口气,声音缓和半分,仍没有多少温度,再度说:“小山,你若识趣,就趁早离开这里。” 他顿了顿,又慢慢逼近,“若你不再是卫家的少东家……”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只是走到我面前,伸手托起我的下巴,迫我仰头看向他。 “好,我问你,”他说,声音低而沉,“你还在荣庆侯府时,可曾替三皇子,给瑾瑜送过信?你知不知道,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与三皇子一派,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第43章 画地为牢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紧接着又是一道刺目的白光划过,黑与白在视野中急速交替,如昼夜错乱般撕扯不休,晃得我眼睛失焦,出现一瞬间的晕眩。 我脑中一阵空白,李昀的声音却在我头顶越来越近,语调一声比一声冷,像重锤似的落下。 我急了,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眼前明灭不定。 那片光影就像一层蒙着的纱,把他整个人隔在远处。 等神智稍微恢复,李昀的手已然收回,眼神寒峭。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三皇子,也不明白,为何在这个时候,将我和那个我避之不及、厌恶至极的人扯到一处。 更让我发怔的,是他居然知道,我确实曾替三皇子递过一封信。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就是三皇子。”我急声辩解,声音快得几乎要打结,“更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 可李昀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我。 一股凉意自背脊窜起,我甚至突兀地想笑,好似笑一笑便能冲淡这窒息的沉默。 李昀始终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探出答案。 良久,他启唇:“你的眼睛,不会说谎。” 什么意思?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掷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我一头雾水,只得依言展开。纸页甫一展开,我的眼睛便骤然睁大。 信上分明是我的笔迹,却写着我是如何联合三皇子上书求再讨一官位,并要将此职交予许致,以暗中抗衡太子。 我猛地抬头:“不是我写的!” 李昀只是淡淡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 他的态度深深刺痛了我,而我却连脾气都发不出来,只能这样喏喏地问他。 他垂眸看着我,我只觉晕眩再度袭来,眼前一阵发黑,又辨不清他的神色了。 只有那冷漠的语气,继续道:“巧合的传递,骤然转变的身份,还有那封替许致上书的信——你还不明白么?不论这一切究竟是巧合,是旁人设局,抑或你真的撒了谎,已然无关紧要。” 我僵在原地,四肢发冷,头痛欲裂。 “徐小山,你不过是回到了曾经的生活,但至少还有命,别再问了,抓紧离开吧。” 这是第三次,他重复着说要我离开。 一口气猛地灌进脑子里,像翻滚的水猛地掀了锅盖,呛得我耳鸣目眩。 我竭力咀嚼他那些话的含义。 有人伪造了我的笔迹,设下圈套,想将我置于死地。 那意图是什么? 是要挑拨我与李昀反目成仇?还是要借太子之手,将我彻底铲除? 若是后者。那么无论这事是不是我做的,我的辩解都再无意义。只要太子认定了是我,便足够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 李昀近在咫尺,眉目沉沉地看着我,等我开口。 那眉眼如我初见时一样,审视,居高临下,寒煞逼人。 我曾因这个目光痛哭流涕。曾厌恶过、憎恨过,又变得痴重、如梦如醉。 这眉眼也浮现过温柔,无奈,和轻轻一笑的宠溺。 我不甘心。 指尖死死扣紧,指甲嵌入掌心,我咬着牙,几乎想把这股血气强行压回心里去。 我从不贪这些功名利禄,只是想知晓,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 “那你呢?”我开口,声音发颤,“你也认定我在撒谎?你曾说的话呢?” 我抬起胳膊,指节发抖,质问他,“那些话,都不作数了吗?” 李昀沉默不语。 气哑在喉咙里,我嘶哑着、声堵气噎,是竭尽全力还是无法得到承认后的痛苦和悲凉:“你不信我。” 李昀在对着我时总是如此。 沉静寡言,好像没什么好对我说的。 我曾以为,那是他性子淡,不喜言辞。是年少便身居高位养出的冷肃,喜怒都藏在骨子里。 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我自欺的借口罢了。 他不是沉默寡言,只是不愿意对我开口。 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就像那人方才问他的问题,他答得那样轻巧坦然。 他对我,从未动心。 李昀盯着我脸上翻涌不定的神色,神情有了变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索性冷声道:“卫泉,是我派人去寻的,也是我亲自将他接回,然后交给心腹,送回卫府。” 山光有及 第51节 他语气克制冷静,却像利刃剖开我胸口,直白得叫人无处躲藏。 “我之所以没去送他,是因为我得留在京中,稳住你。” 话音未落,满室静止。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听不进,也不敢信。 “所以,这些日子,你都是在演戏?”喉头发紧,声音干得像火烧,“你从来没有动过心?你靠近我,为的是探我底细,是为了那封信,是为了水师归太子……” 我猛地抬头盯住他,几乎是吼出来,“可这也用得着羽林大将军亲自卖身吗?!” 这一瞬,李昀的眉心骤然拧紧,眼底像有一道裂纹,险些没忍住情绪。 可他终究还是压了下去,隐入眼底,好似不屑于与我辩驳。 我被他这沉默刺得更狠,胸腔如巨锤砸过,怒意与悲恸齐涌。 我倏然起身,向前逼近一步,想要继续质问个清楚。 可眼前突地一道白光劈下,紧接着又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身子踉跄,整个人被抽空,太阳穴里仿佛有千万只虫在撕咬。 “小山!” 李昀猛然伸臂,将我牢牢扣进怀中。那臂膀素来沉稳,此刻如铁箍般紧,连唤我名字的声音都透着压不住的力道,再不是往日那般拈轻怕重、虚与委蛇。 我站不稳,手本能抬起,死死揪住他腰侧的衣袍,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眉眼在我眼中模糊成一团,呼吸就在耳边,却像隔了一层浓雾。 重喘几口气,直到眼前的光影重新聚拢,我方才看清他。 李昀的神情罕见地慌张,眸中只映着我一人,乌黑沉沉,满是担忧。 我从“抓”变作“抱”,另一只手也慢慢攀上他的臂膀,试图将自己整个人嵌进他怀中。 好像只要这样,就能逃过一切风雨。 我贴近他,脸埋在他颈侧,眼泪不受控地滑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怨恨地轻声呢喃:“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你又为何要这般紧张我?难道非得我病了、要死了……你才肯在意我吗……” 我说着说着,声音哽住。 那一点点真心,就如在破庙时的大雪,被层层寒意覆下,深埋土中,不见天日。 李昀的身子倏然一僵。 我一点点靠近,几乎要唇齿相贴时,他却忽地偏过头去。鼻尖划过我脸颊,像刀子,生生在心口剜下一道血痕。 随后,他轻轻一挣,将我推开。 不过数息之间,他神色便归于平静。 刚才那一瞬的慌张与不安,如昙花一现,虚虚幻幻,竟如从未存在过。 我的心狠狠揪在一起:“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要捉弄别人的真心……” 他转过头睨着我,眸光沉沉,微微眯起:“小山,两个男人……你还妄想什么结果?” 他说这样轻,字字扎人。 “至于真心——我从未害过你,甚至还救过你一次。若你觉得亏了,我可以补偿你。”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在京郊置了一处宅子,不大,但你一个人住,也算宽敞。你这几日从卫府搬出后,便可直接过去。” “就当我送你的歉礼。” 寂静。 突兀地响起我的轻笑声。 “你觉得我稀罕那些东西?” 泪水无声地滑落,如泉涌般汇聚在下颌,无声无息,冷得刺骨。 我抬眼,第一次冷冷地望着他,目光锋刃,带着从未有过的锐利,“我倒是该谢谢李将军,还记得我那微薄的心愿。难怪如此寡言的人,却屡屡问我将来想如何,问我若有一日一无所有……” 我笑着,喉头发紧,近乎声嘶力竭,“原来从那时候起,你就已经算计好了,是吗?或者更早?你一边忍着厌恶,一边看我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国家大义,什么竹门小院……” 密密麻麻的痛感传入心脏,我自嘲地笑声更大,颤抖着闭上眼睛,“看着我目光一寸寸地染上情意,像个傻子似的……很好笑,对吗?” 室内静得可怕,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下这方密闭的空间。 我睁开猩红的双眼,咬住下唇,说了这么多,心底却仍旧在缝隙间,等他一句回应。 李昀的嘴唇动了动,张开又闭合。拳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青筋暴起。那模样,好像也不似表面上那般无动于衷。 但我却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 那股从心口漫上的倦意,裹住四肢百骸。 眼前的景物再次模糊斑驳起来,我忽然不愿再待在这片沉闷的空气里,不愿再与他困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动了动身子,碰倒一旁的椅子,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 李昀好像又要向我伸手,臂膀微张。 可我已经看不清了。 勉强站稳身形,我果断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第44章 一念成灰 从包厢出来,我脚步如飞,起初尚能疾行两步,旋即便如失了控般狂奔而出,跌跌撞撞,连着几次撞在楼梯两旁的扶手上。 有小厮见状,低声惊呼:“哎哟,爷,您没事吧?” 我充耳不闻,只顾朝门外跑去。 一楼厅中,风驰正候着,见我这般模样奔出,登时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一把将我扶住。 这结实的力量给了我一丝倚靠,我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臂膀。 “回府,”我低声道,声音冷得发颤,“立刻。” 坐在马车,我紧闭双眼,靠在车壁,双肩下塌。 方才奔逃时撞到的伤这时才显出疼痛,腰两侧隐隐作痛,像钝器撞击后的淤痕,慢慢蔓延开来。 我却盼着这痛再重些,最好能压住心口那片被碾碎般的酸楚。 一阵热气上涌,喉中痒得厉害,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风驰赶忙上来顺我的背:“爷,您……” 他说了两句,便不知如何再安慰我,只低低叹息一声。 我想要张嘴说点什么,却像被掐住了声带,发不出一字。胸口剧烈起伏,手脚皆虚,身体如坠云雾,连两肋都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怎么会这么痛呢? 李昀说过的那些话,在脑中一遍一遍响起,与身体的痛混作一团,重重碾压着我。 我想起,自己曾大言不惭地说要玩弄李昀。 在那静悄悄地雪夜,与他第一次独酌对饮。 我自诩能不忘初心,能清醒持重,能在局中亦不忘身外。我以为,无论他对我如何,我都能守住分寸、不动情念。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冷眼旁观一切。 于是我放下了心防,罔顾一切地享受那一夜的微醺与风雪,以为那是通往他这座山巅的第一步。 如今想来,我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傻子。 而那几次三番在国公府听到的“公子”——或许,指的便是卫泉。 啊……原来,从那时起,一切便早已注定了。 “爷,起来吃点东西吧。”雨微在耳边轻声唤道。 我艰难地睁开眼,缓缓眨了几下,只觉帷帐低垂逼仄,闷得发慌,头像被铁环箍住般剧烈作痛,尤其是左眼连着太阳穴,火辣辣地疼。 “不想吃。”我微微偏了偏头,朝她的方向看去,试着闭上一只左眼,只用右眼去看她的身影,才稍稍清楚些,“把帷帐挂起来,我透口气。” “是。” 雨微应了一声,在一片灰濛濛的光影中起身,模糊的人影隐约可见,只见她将帷帐一层层挑起挂好。 我忽而问她:“这几日天气为何总这般昏沉?外头下雨了吗?” 可我并未闻到雨后特有的草木腥气。 雨微手顿了顿,似是察觉了什么不对,便凑近了些,小声问:“爷,我去唤云烟来看看吧。您是不是病了?” 我沉吟片刻,说:“也好,你去吧。” 她“诶”了一声,应得急,转身离去,脚步声急促,越来越远。 近几日,眼前总像被一层厚纱蒙着,所见之物皆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尤其是左眼。 起初,我只道是大病初愈,身子未复的缘故,未曾在意。 可这情形愈发严重,心里便不免多生几分惴惴。 我躺在床上,一会儿闭了右眼,一会儿又闭了左眼,反复试探着,想辨出到底是哪处出了问题。 可头痛愈演愈烈,像有重锤反复敲击脑门,最后索性双目紧闭,不再去管,静静等待雨微和云烟回来。 想前几日酩酊大醉,辗转反侧,数日不愿醒来,昏昏沉沉间只觉一切似真似幻。 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像是从旁人手中偷来一般,终究是到了该还的时候。 如此一想,一股急火攻心,自心口猛然窜起,似冲散了那层眼前的迷雾,视线隐约清明了几分,只是头痛依旧。 我坐起身来,不愿再这般消沉。 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曾经再苦再难,我不也熬过来了? 也许就像李昀说得那样,我不过是回到了曾经的生活,却比在侯府的日子又好过太多。 这边刚洗漱完毕,雨微也正好归来。 只见她神色忧愁,眉头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山光有及 第52节 我拧干帕子,随手放下:“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云烟呢?” 雨微咬着唇,小声道:“她在煎药……泉、大少爷说,只有云烟煎得好,让爷您稍等。” 我听罢,顿时了然,淡淡一笑:“无妨,我刚歇过一阵,已好得多了。” 顿了顿,我理了理衣襟衣角,语气轻缓道,“兄长抱病多日,做弟弟的,怎能不过去看看。” 话落,我起身,推门而出,转身朝东院走去。 院中的海棠开得极盛,一路蔓延至廊下,花色明艳,却映不进人的心里。 东院的小厮多已换作卫泉带来的人。见我走来,虽低眉垂眼,却藏不住那一闪即逝的轻慢与不屑。 我心中一晒,神色不动,亦未多言。 “二少爷等等,小的这就去通禀。”那小厮敷衍地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便立在院中等着。 风吹过,隐隐传来一股淡淡药香。 我循味走去,只见云烟独自守在药炉旁,正低头扇着炉火,汗湿鬓边,扇得却越来越慢。 一旁的小丫鬟斜坐在门边小凳上,托腮打趣,嘴里振振有词:“火候可得掌握准了,要不大爷又得罚你重熬。免得你一心惦记着那边,分了神。” 雨微重重咳了一声,那丫鬟方才抬眼,正撞见我站在面前,登时吓得一哆嗦,连忙站起,低头行礼。 我面无表情,淡淡开口:“云烟,随我来。” 那丫鬟忙道:“可是药还没——” 我侧眸瞥她一眼,唇角一勾,冷笑一声。 雨微沉声道:“爷的吩咐照做就是,轮得到你插嘴!” 云烟泪眼婆娑,默默低下头,停了手中动作,缓步走到我身侧。 这时,先前的小厮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二少爷,大爷请您入内。” 我略一扬下巴,径直朝屋内走去。 步入屋内,原以为卧病在床的兄长,此刻却面色红润,衣冠整齐,正闲闲地倚在榻上,神色颇为愉悦。 “今儿这阵风倒新鲜,竟将弟弟你也吹来了。”他笑道,语气温和。 我亦微笑着拱手:“前几日身子不适,未得及时问安,今日特来探望兄长。” 卫泉笑意不减:“不妨事。多亏云烟在侧,我这宿疾倒也缓了两三分。” 我点头应道:“那便极好。” 他又笑道:“弟弟莫要怪罪。实在是这几日云烟走不开,我这头一离人便不舒服。况且,还是父亲吩咐说云烟医术出众,叫她先留在我这里。” 我笑容更深,连眼角都弯了起来,语气温和极了:“当然不会怪。云烟医术极好,师承有道,若只是用来烧药炉,却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这话一出,卫泉目光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不过他很快又换回那副笑脸,道:“是我疏忽,下次再不劳她做这种粗事了。” 客套几句,我起身拢了拢袖口,作势要走:“兄长既已大好,家中事务也该逐步交接了。若有不明之处,还望不吝问我,兄弟一场,不必多礼。” 卫泉依旧笑得温润:“自然。” 我站定脚步,四下看了看,又将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认真道:“弟弟我是诚心的,还请兄长……切莫多心。” 话落,屋内一瞬沉静。 卫泉不再言语,只以笑容作答,眼中深意却藏得更深了。 走出屋子,云烟下意识跟着我走,又似是想起来自己现在不能离开,眼眶红红看着我。 我停下,回身看她一眼,语气温缓:“今日过后,他应不会再为难你。我再去和老爷说说。” 我顿了顿,道,“以后他就是卫府的大爷,少东家。我也只能帮你、你们一时,还是要早些习惯些,争取做得好些。” 云烟看着我,没说话,怕一开口眼泪便掉下来。一旁的雨微听着我这番话,神色惊愕,方才意识到什么。 我却没再多说,叮嘱了几句便转身自东院出来,转向前厅而去。 前厅内,管京中各处产业的大掌柜方才离开,父亲正倚在圈椅中品茶,神色如常,眉目淡然。 “父亲。”我上前一步,唤了一声。 父亲见我来,眉梢一挑,笑着调侃:“今日总算酒醒了?” 我摸了摸鼻尖,轻声含糊过去,顺势说道:“我方才去看过兄长,见他气色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想着是否可以着手让他接管些家中事务了?” 父亲吹了吹茶面,轻啜一口:“他倒是没提起过。” “大概是怕我多想。”我状似随意地说。 父亲抬眼看我,将茶盏搁下,问:“你与泉儿相处得如何?” 我在他下首坐下,垂眸望着膝上的衣摆,一时不知是该说实话,还是讲些场面话。思来想去,只得折中其词:“还不甚熟络。我想着,日后若能一同处置些庶务,或许也能慢慢熟悉起来。” 父亲点头:“也好,那便如此。你来安排吧,小山。” “是。”我应下,想起云烟的事,便又道,“我见东院用的,皆是哥哥自带的人手,想来他不惯陌生人伺候。既然身子已无大碍,云烟若能回到我这边来。我也……” 话未说完,便被父亲淡淡一句截住:“让云烟继续留在他那儿吧。”父亲语气平缓,茶香氤氲中不带波澜,“交给旁人,父亲不放心。” 我喉头一涩,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我原是想说,近来左眼愈发模糊,连头也常常作痛。 可见父亲不欲深谈,我也便不再多言,只能点头说好。 父亲看着窗外的庭树,语气轻叹:“无论是你,还是泉儿,终归要慢慢习惯的。” 我低头应声,不愿让父亲为这等琐事忧心。至于眼疾,回头我自己再想法子便是。 于是话题一转,随口与父亲说起些别的。 第45章 风过无声 与父亲谈完,天色尚早,我便索性自行出门,去回春堂寻大夫诊视。 回春堂仍与往常一般,坐落街口,人来人往,熙攘不息,与京兆府的其他坐标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地伫立在时光中。 我站在药堂门前,忽而想起了白桃。 那是我在侯府时,唯一肯待我以诚的人,不知她如今可还安好。她当年送我的那瓶药膏,如今早已风干变质,我却一直留着,不舍得扔掉。 那小小的一瓶药,就像是个证据。 在我偶尔回想起侯府那些日子时,它提醒我,那段岁月,并非全然是冷酷无情。 “实在不巧,今日坐诊的大夫方才离开,出城问诊去了。”回春堂的伙计带着几分歉意道。 我沉默不语,只站在那儿,没吭声。 “您要是不急,可明日一早过来。” 倒是不着急。 可人就是这般奇怪,原本不甚要紧的事,一旦接连被阻了两遭,便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想立时做成。 许是我脸色太犹豫,那伙计看了看我,踌躇着又开口:“要不,您去下一条街尾的那家小药堂瞧瞧?那里的坐诊大夫年纪轻些,但医术不错,小的疑难杂症都没问题。” 我想了想,也好,左右不过是些头疼眼花的症状,早些看过,自己也安心些。 我向他拱手致意:“多谢了。” 天气渐热,连风里都带上了几分灼人气息。 走在街上,风吹在脸上,像细细的火针,并不解暑,反倒更添烦躁。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不管朝堂如何暗流涌动,卫家如何风波再起,于这京兆府中,百姓的日子仍旧平澜无惊,过得安稳如旧。 我循着伙计所指的方向,寻至街尾小药堂。 一踏入门槛,暑气便被隔在外头,药堂中凉意清爽,药材的气味杂而不乱,反倒令人神清气爽,脑中一清。 柜台后坐着一人,看模样不像是伙计,正捧着一卷医书研读,连我进门都未察觉。 我走至柜前,轻咳一声。 那人这才回神,连忙将书合起,抬头歉然一笑:“哎呀,失礼了,竟看得出神。” 他放下书卷,问我,“公子有何需要?” 我开口:“坐诊的大夫可在?我想诊个脉。” 他从柜后绕出,做了个请的手势,引我到一旁设好的诊桌前。 “请坐。” 原来这位便是回春堂伙计所说的,那位年纪轻轻却手艺不错的坐诊大夫。 大夫将指腹轻轻按在我的手腕上,我亦静心不动,只觉心跳渐趋平稳。 气息缓下来之后,我目光微动,随意打量起这间小小药堂。 地方不大,药柜却高至屋顶,想来药材倒是齐全得很。许多常用药盒上,漆字已被岁月反复磨去,只剩下隐约的印痕。 堂内收拾得极净,药香扑鼻,却无丝毫异味。 我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若是日后也能寻得这样一处屋舍,不妨开间花坊,卖些花草种子,摆上自个儿亲手栽培的花,一日一日地养活自己。 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世事岂能尽如人愿?若能得一副尚可的身子骨,再有一技傍身以谋生计,已是老天开恩,待我不薄了。 “嗯……” 大夫的声音将我从纷乱思绪中唤回。我转头望去,只见他眉头越蹙越紧,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他又轻轻转动手指,复又道,“换只手。” 我依言将另一手置于腕枕上,心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平稳。脉动声仿佛一下子放大了数倍,扑通扑通,在这小小屋内震得清晰可闻。 山光有及 第53节 我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夫收回手指,轻叹一声:“鄙人学艺浅薄,不敢妄言。但公子你这脉象,确有异状。似是……有毒入体。” “毒?”我喃喃。 他点头:“近来是否常觉头痛?或神思恍惚?” 我低声应道:“是,近日确实嗜睡,头也常常痛。我原以为是酒后未清。” 他摇头,又问:“可有其他症状?” “眼睛……”我的心仿佛沉到无尽的海底,“眼睛时常出现异常,时而白光刺眼,时而一片漆黑来回交替。” 大夫听罢,脸色凝重许多,凑近仔细端详我的眼睛,又取出银针,在我两侧太阳穴小心落下几针。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唉,我见识有限,不知究竟是何毒素,难以对症。劝公子尽快请名医相诊,拖不得。” 我急声追问:“眼睛的问题很严重吗?” 他收针入盒,语气郑重:“你的右眼神经,已近迟钝之境。若再耽搁,只怕……” 他没说完,我却听得脑中一声啪响,像那根强撑着的弦被猛地绷断。整个人僵坐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知该有什么表情,连应激都慢了半拍。 大夫见我神色怔忡,便安抚道:“公子也不必太过忧虑。毒最忌情绪波动,易伤肝火。我先为你开一方清肝明目的汤药,说不定名医几针便能逆转。” 我呆呆点头:“……好,多谢大夫。” 走出药堂,我抬头仰望,晴空如洗,几缕薄云淡淡拂过天际,恍若一幅清雅的山水画,静默铺展在眼前。 若有一日,我再也看不见了,那这再寻常不过的景致,是否也只能永远藏进记忆深处。然后随着时间渐渐褪色,直至只剩下一片漆黑。 鼻腔猛地泛起一阵涩意,我急忙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缓了片刻,直到情绪慢慢退下,我才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去,却在余光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宽肩窄腰,身形高挺,行止间带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沉稳与凌厉。 “李昀?” 我下意识出声,又轻轻摇头,心中暗道自己看错了。可身子却先于脑子做出反应,脚步已朝那方向追了过去。 街角忽地冲出几个嬉闹的小孩,我一时停住,低头避让,怕撞着他们。 再抬眼时,那人却已不见。 取而代之的,却是春生从那头街口走了出来。 他见我,便朝我走近,行礼道:“卫公子。” 我不自觉想往他身后望一眼,又觉动作太过刻意,只好作罢。心口却像被什么重重掏了一下,空落落的,泛着疼。 春生开口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点头,声音低低的:“好。” 走到人少的街尾处,我与春生立在一处墙角阴影下。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 我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他还是和从前一般,也和他主子一样,寡言少语,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波澜。 片刻后,春生先开口,打破这份僵局:“看您手中提着药袋,是身子不适?” 他垂眸望向我手中的药,好像要将那素白的药袋看出个洞来。 “最近头有些疼,随便抓点药。”我语气敷衍。 明知这药袋上并无半个字,我还是下意识地将它背到了身后。 春生又问:“府里不是有大夫?公子怎会亲自出来取药?连个小厮侍卫都没带。” 我抬眸看他,胸口那股对李昀的气,不自觉地转嫁了过来:“怎么?你家将军没告诉你?我如今可不再是卫府的大少爷了,当然凡事要亲力亲为。” 春生怔了怔,忽而回头望了一眼什么地方。 我正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却立刻转回头,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拦住了我视线的方向。 突然道:“将军他,也是有苦衷的。” 春生的话让我怔住了。 片刻后,我笑了,自嘲地笑。 不是信不信他的话,只是我不想再猜了。 “也许吧。”我语气淡淡地说,“那你呢?你今日遇见我是巧合,还是特意来等我?若是特意等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嗤笑一声,语气麻木,讥诮着,掩不住倦意。 春生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忧:“有些话,将军他是因为没法亲口说。” “所以,他就让你来说?”我打断春生。 他顿了顿,似是没料到我这般直接,一时间竟答不上话。 半晌,才像是替李昀辩解般低声道:“上回将军冒险去村里救你,已被太子和……记了大错。这一次,也一样。” “这一次?”我皱眉,“什么意思?” 春生嘴角动了动,迟迟未言。 而我却在那一瞬,仿佛溺水之人摸到了浮木,心中不禁浮现出一种荒唐的念头:不是自作多情吧?会不会是李昀在暗中做了什么? “小山。”春生忽然唤我。 我一怔,他继续道:“我记得你以前不会骑马。你第一次骑马,好似还是我载你回侯府。那时,你明明极力压着心里的欢喜,可还是会从眼睛里蹦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轻了些,“我想,也许这便是为什么二公子不喜你。” 我一瞬愣住。 我不懂,为什么连春生也要提起那个人。 为什么要将我,重新扯回那段我拼命想忘记的岁月里。 不论是李昀,还是春生,他们都比我会装。未曾挑明时,一个个都演得滴水不漏,好似素不相识。 “你现在也一样。再怎么藏,你的眼睛还是骗不了人。”春生看着我,眼神沉沉,“可如今,不喜你的人,不止是一位侯府的公子了。这京兆府,是吃人的地儿。” 他语气低缓,锤敲在我心上,“你听将军的,趁早离开吧。” 那一点点在心底颤颤巍巍、尚未成形的期望,被这话轻而易举地扑灭。 我果然是死性不改。 我盯着春生,冷笑一声:“是吗?也许哪一天我就看不见了。不知到那时,还会不会被人一眼看穿呢?” 话落,我不再停留,越过他。下意识抬头向上看,窗口果然有人立刻侧身躲起来。 我轻“呵”一声,径直转身,拐向下一个街口。 第46章 泥上行舟 命运的反复捉弄,让我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已不会再感到崩溃,渐渐就习惯了。 或者说,我早已学会了一种本能地应对。 每当它再次降临,我只会自嘲一笑,道一句:果然又来了。 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就像一艘浮在海面上的小船。没有高桅可以悬帆,也没有力气与海浪抗衡,便只能随波逐流,在风浪间辗转沉浮。 我不再奢求掌舵,也不再奢谈彼岸。 因此,我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 无论是李昀,还是这双或许终将失明的眼睛。 好像所有的崩溃与挣扎,都已浓缩在先前那几句急促的追问与嘶哑中。 我甚至不愿深想,我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等大傻子,被耍了一次还不够。 此刻,春生和那个“躲起来”的人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我大步流星地往卫府走去,殊不知,这些痛苦都是凌迟前的开胃菜罢了。 而我现在之所以还能说“习惯了”,还能自诩“扛得住”,仅仅是因为,我还没死心。 心中仍有残念,仍有微光未灭。 直到死刑真正来临。 这一段时间里,按部就班的生活离我渐行渐远,卫府的日月更替快到,没有给我太多的准备时间。 尤其当人身陷局中,许多原本不该忽略的细节,便也悄然被抹去了。 那日从小药堂回来后,依着大夫所开药方,我连服了几副,头疼果真好了许多,眼前也不再一阵阵发花,心下稍安。 想着应当无甚大碍,便也未再去回春堂或请云烟搭脉。 毕竟实在太忙了,一个足够让我分身乏术的麻烦——卫泉,完全搅乱了我的生活。 卫泉的身体好似会随他心意掌控,心情好时,便神采飞扬几天。不顺意时,便闭门不出、脸色阴沉得仿佛要将人一眼钉死。 自他入府后,我便自觉低了一头。 无论父亲如何宽慰,我却总无法对着卫泉强硬起来。 哪怕表面上笑语从容,实则许多言行举止,早已悄然转向小心翼翼。 家中庶务,凡我知者,皆倾囊相授,言无不尽。 我照着从前父亲教我的样子,亦步亦趋地去教他。 也不敢称作“教导”,顶多,只敢说是“提点”。 毕竟,这位大少爷的脾气实在难测。 温润的表象之下,是一张利刃藏锋的面孔,无论我如何伏低做小,却始终不得他满意。 “大掌柜是京里的老人,你贸然将旁人塞进去,哪怕再有经验,只怕要寒了下面人的心。” 彼时,卫泉坐在书房上首,我则如一个小心翼翼禀事的大管家,苦口婆心地劝着。 山光有及 第54节 他不止喜爱将身边人统统换掉,如今连那位管京中数家铺子的老大掌柜也要动,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纵然日后要换,也不能换得这般急切、这般生硬。 卫泉慢悠悠地把玩着一串玉坠,吊着眼角望我:“想来这是弟弟作为下人时的经验之谈了,倒是我的过失。” 我倒也无甚反应,这样拿我出身调侃的暗话,他并非第一次说了。 反而是站在一旁的风驰,跃跃不忿。 我察觉到卫泉的目光落在风驰身上,似笑非笑,几分打量的戏谑。心中一紧,赶紧朝风驰使了个眼色,眼底狠狠剜了他一记,让他出去。 若非怕风驰日后撑不住,我真想大骂他一顿。我走了,你还留在这府里,能斗得过大少爷么? 风驰气鼓鼓地拱了拱手,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玉珠子轻磕,发出清脆的响声。 卫泉继续道:“唉,我还是要好生跟弟弟学学这驭下之术。看看这府里的能人,个个对你忠心耿耿。” 我在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面上不动声色,没接他话里话外带刺的钩子:“不若先安排个二掌柜,跟着大掌柜一并做事,日后再徐徐图之。” 卫泉笑着应下,歪着脑袋问我:“弟弟这些手段,是父亲教你的吗?” 见他不再揪着刚才的话不放,我松了口气,赶紧顺坡而下:“是啊,父亲教我许多,我还远未学全。” “这样么。”他将胳膊拄在椅子旁,托着脸,“那为什么现在是你来教我呢?爹很忙吗?” 他的神情天真无邪,我却知道这话若答得不好,他怕又要恼我,然后称病不出了。 正思忖措辞,他却抢在我前头再度开口,声音依旧缓慢,唇角微翘:“人都说,第一个孩子总是最金贵的,若是唯一一个,那便更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可惜,明明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但偏偏因为你,这份金贵就变成了遗憾。” 卫泉的话音未落,我脑中却冷不丁浮现出二公子的模样。 我实在不愿再去想这个人,但最近二公子出现的频率,却比这过往几年都要频繁地闯入脑海。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天生便有一种自觉高人一等的气度,看似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可我知道,那都是披着皮的刀子。 这样的人,我从来得不到欢喜。 对卫泉那点本能的愧疚,也在这冷嘲热讽中逐渐消散了个干净。 若不是父亲的嘱咐,我早已一走了之,不必日日赔笑,事事退让。 我眸色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靠坐在椅背上,不再掩饰:“兄长若实在不耐烦,再忍我些日子便是。等我将府中事务一一交代妥帖,便不再碍你的眼。” 卫泉闻言,倒没生气,反而定定地看着我。 半晌,他道:“你来一一交代妥帖?这偌大的家业,离了你便不转了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一声:“呵,小山,你真的很单纯呐。” 我皱紧眉头,厌恶别人这样看我评我。 好像哪怕这几日我翻山越岭、劫后余生,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一无是处、不谙世事的废物。 卫泉顿了顿,话题一转,突然问我:“你和李将军关系很好吗?” 我不解其意。 他垂眸继续把玩着玉坠,声音缓慢却清晰:“当初李将军寻到我,将我送回卫府时,还特意嘱咐我,要善待你。我还以为你们交情极好。” 我心中一怔,一阵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却并未在意我的沉默,淡淡道,“真好啊。我也想与李将军交个朋友。” 我喉咙干涩,胡乱应了一句:“为何?” 卫泉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当然是因为他令人敬佩啊。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冷面将军那提起朋友时,一闪而过的柔情吧。” 猛地,好似有什么重物,砸在我脑子正中央,激起一阵嗡鸣。 一闪而过的柔情? 他是说,李昀在提到我的时候,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我还未细想清楚,卫泉已不紧不慢地续道:“初见到李将军时,我快要病得不行了。于是,我向各路神佛许愿,能有谁来救救我。然后,不知是哪位神仙真的显灵,将李将军送了来。他亲自照料我,几夜不眠,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他还同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泉说着,眼里竟真泛起点点感激,“果然不过两日,他便告诉了我身世真相。” 接着,卫泉便如数家珍一般,讲起李昀是如何照顾他,如何为他解心中疑窦,又如何亲手安排心腹,一路护送他回南地,送进卫府。 “可惜,李将军总是太忙了。但日子还长,我们趣味相投,总会成为朋友的。”他说着这样的话,眼睛紧紧盯着我,看我的反应。 我不知此事是真的如此,还是卫泉故意这样说来气我。 但都不重要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似神明一般的李将军,可以轻易给别人带去生的希望。而带给我的,却只有痛苦。 我沉默了许久,胸口像泡水的陈纸,一层层褶皱开来,软塌、腐败,碎不成形。 我轻声问:“你可曾问过他,为何会突然去寻你?” 卫泉微顿片刻,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因为你不得太子欢心了。” 我没料到他竟如此轻易地说出口,仿佛这事原就该如此,人人皆知,不值遮掩。 我怔在原地。 “所以,我才说你单纯呐。”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宽长的书桌,站到我面前,依旧吊着眼,“你分不清自己的位置,这就是原罪。” 我怒目回视他,看到他目光里的不屑,以及一丝奇怪的怜悯。 “爹的心思真奇怪。明明我和他才是血脉至亲,他却偏偏更袒护你。”他停了片刻,像是咽下一口气,“就因为你来得早一步,就该占尽好处?我不喜欢。” 他叹了口气,重复道,“我不喜欢。” 突兀地,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像是被冰水从后心浇了一盆。 卫泉的语气让我心中发寒,我那向来敏锐的直觉一瞬间叫嚣起来,很危险。 而可怕的是,我无从防备。 于是,我只能强作镇定,挺直脊背,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就如你所说,你们才是血脉至亲。”我站起身,与他正面相对。 他略矮我几分,换我垂眸看他,居高临下一般,“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卫泉没有直视我,反倒后退一步,垂首低语:“他们都向着你……李昀,还威胁我……爹也……” 这些词句碎碎念念,不成章,却如一把钝刀刮在我心口,让我瞬间警觉。 正要再问清楚些,他却不再说了。 卫泉换了口气,笑着答应我方才提议:“我会照你说的做,大掌柜暂且不动。”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要雷霄和雪独留在我身边。” 我下意识想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未来不知走向几何,而此刻的我,已无太多选择。 沉吟片刻,我开口:“雷霄和雪独,不止武艺高强,更是忠心之人,父亲视他们如亲子一般。” 卫泉闻言轻哼一声,慢慢笑了,神情意味不明:“我已经和爹提过了,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就这样不欢而散之后,我数日未再踏足东院。 但我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只要将今年的上贡之物,这一桩最紧要的差事安排妥帖。 其余之事,父亲自会一点点教他,轮不到我再多言。 概因宫中前阵子新晋了一位贵妃,圣宠正隆,喜闻香,喜珠宝。 然后没过多久,宫中便又一道旨意下来,命南地水师与香行协力,遍寻奇珍异宝以献宫中。准确来说,就是献给这位贵妃。 依照圣旨下达之日推算,商船此时应已归航在即。 快则一月有余,缓则不过三月。眼下正是归期将至,我却心绪难安,连日里总觉心神恍惚,眼皮也频频跳动。 果不其然。 天光才亮,风驰便猛地推门而入,声音带着未曾掩饰的慌乱与急促:“爷,快些起来,商船出事了!” 第47章 风声鹤唳 前厅,父亲面色苍白,神情凝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我心头猛地一沉,莫非事态,已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在来的路上,我已开始设想诸般补救之法。 虽说商船失踪、整船货物无影无踪,但此等变故并非往年未曾发生。海上波涛骇浪,大海之威素来难测,只要人未尽,货尚可补。 卫府仓库尚积压不少货物,皆为原计划运往各处商铺之物,内中亦有几件奇珍异宝,可堪充数。 再则还有香行协助,未必不能一搏。 可父亲的神色,却像是已至山穷水尽的边缘。 “父亲,我刚已命人开启仓库,又准备遣人往京中与临城各地搜罗珍宝,定不至于全无章法。”我看着父亲凝肃的面容,缓声道,“最多十日,定可将所需补齐。” 堂中一时沉静,沉闷的气息悄然蔓延。 父亲垂眸沉思,未即刻回话。 我便也静候,一边筹划着后续安排。 看来此事未竟,我须在卫府再留一月,待一切稳妥,才可离开。若圣上问责,亦由我一人担下便是。 可思绪回转,依然感到疑惑。 如今已入盛夏,南洋一带尤为酷热,按往年经验,过了冬潮与梅雨,正是海上最为平稳之时,怎会忽然失踪。 念及此,我忍不住出声:“父亲可派人查探了?是触礁?还是风浪覆船?怎会音讯全无?” 父亲沉默良久,抬起眼,像是终于做了某个决定。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小山,这事你不必再管,我会亲自接手。” 山光有及 第55节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这几日神色不佳,正该歇一歇。” 我怔住,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父亲不必担忧,我——” 他却一抬手,截住我的话:“听我的,不必再说。” 话音刚落,卫泉便迈步而入,神情轻松,嘴角挂着不合时宜的笑:“是啊,你就别添乱了。我和爹会处理的。” 我下意识望向父亲。 可父亲却沉默不语,避开了我的视线。 胸口骤然一紧,我瞬间明了了。 我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妥当,连离开时该如何从容,如何体面,都想了很多遍。 可当真正临到眼前,才发现,这滋味如凉水泡药,涩中带苦。 我缓缓站起身,朝父亲与卫泉一礼,语气平静:“那我先告退了。” 脚步方才迈出厅门,身后便传来他们的争执声,语调急促,言辞交锋,仍是在谈商船的事。 我脚步一滞,终究未回头,疾步而去,往西院而行。 府里仿佛一夕之间变了天。 本该严守的消息,如今竟满府皆知,人心惶惶。 原本还恭顺守礼的下人们,如今也开始摇摆不定,在我与卫泉之间试探徘徊,言语中多了几分试探与敷衍。 父亲虽言让我不必再管,可我哪真能当个修佛念经的闲人,对这府中诸事视若无睹? 我唤风驰去叫那批奉命采办贡品之人,不多时,他独自回来,神色不对。 “人呢?”我站起身问。 风驰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少爷,他们……根本就没动身。” 我怔住,旋即了然。 父亲发了话,卫泉一定已经迫不及待将我架空,那些人自也无须再听我调遣。 可贡期临近,再不准备,等圣上问罪下来,是要掉脑袋的。 我颓然坐回椅中:“父亲到底打算如何?卫泉他又在干什么……” 一股无形的网,缓缓收紧,我意识到不能再等。 猛地起身:“老爷可在府里?”未及风驰回应,我已迈步出门。 走到院中,我才突然察觉,自己不过在屋中窝了两三日,府里竟莫名萧条许多。 枝头的鸟鸣也听不真切,本就放不下的心,愈发焦灼难安。 及至主屋前,被两个面生的侍卫冷不丁拦下。 “你们拦我做什么?” “老爷吩咐了,不见人。” “你睁大眼看看,我是谁?!”我嗓音一沉,已带上怒意,“让开!” 侍卫却毫无退让之意,反而向前一步,拦在门前。 我望向他们身后,主屋的门窗紧闭,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黑沉沉的,仿佛将整座屋子都吞没,令人莫名心悸。 风驰看不过,怒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咱们少爷要进去,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推三阻四?” 说罢便要上前,哪知那侍卫反手一掌将他掼倒在地。 “风驰!”我连忙将风驰扶起,心下一凛。 父亲竟拒我于门外,连面都不愿见?这完全不像父亲处事的风格。 看着侍卫强硬的态度……还是说,这是卫泉授意? 但他何时能越过父亲,有了这般权势? 我强按下心头惊疑,转身便准备去寻卫泉,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可东院,前厅,府中转了个遍,皆未见其人。 我随手拦住几名丫鬟问话。 “你们可知大少爷在哪?” 丫鬟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皆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老爷呢?这几日你们可见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有人小声道:“听说那日大少爷与老爷吵了一架,之后老爷便闭门不出。” “吵架?”我皱眉。 “奴婢听说,那日老爷动了大火,好像还……还动了手。” 我一震。 父亲竟打了卫泉? 他一向疼卫泉入骨,事事宽容,一个轻咳都要唤来大夫,惊疑半日,如今竟然打了他? “我那日路过,听见几句。老爷说大少爷不如二少爷,还说这次就原谅他,但让大少爷回南地去。” 风驰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忍不住低声唤我:“少爷……” 我抬手止住他,将心底的骇浪压下:“好了,此事不可外传。你们去吧。” 风铃叮当,我站在廊下,意识到这其中必有隐情。那日前厅的争执之后,恐怕还有我不知道的后续。 父亲闭门不出,卫泉不知在哪。 最紧要的,是那艘商船,到底是如何失踪的。 抑或,根本就没失踪。 而卫泉,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侧过头看向风驰,他一瘸一拐站不稳。 除了他,已没有可供我差遣的人了,而现在害得他也受了伤。 脑中一闪,忽然想起春生那日说的话。 若他说的都是真的——李昀并非表面那般无情冷漠,而是另有隐情。 那如今我去求他,他会答应吗? 我不敢细想,怕想得太多,会连仅剩的一点勇气也被击碎。 定了定神,我开口道:“风驰,你先回去,柜子里有伤药,你自己去翻了贴上。” 风驰不放心,跛着脚跟上我:“爷,你去哪?我也跟着。” 我未作回应,脚下却已先动,举步如飞,径直冲了出去,将风驰甩在身后。 镇国公府门上的那四个字依旧遒劲有力,铁画金钩。 门房见到我,愣了一瞬,随即忙躬身行礼:“卫公子。” “你家将军可在?” “回公子,将军一早便出府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我顿了顿:“那你可知他何时能回?” “若有宫中差遣,两三日不归也是常有的。” 我心头一沉,眼下事情迫在眉睫,若李昀真要两三日不归,那我还能去求谁? 我不死心:“那我就在一旁等一等吧。” 门房听罢神情一变,语气带了几分急促:“公子不如明日再来?或者先回卫府,将军一回来,小人定立刻去通传。” 我仰头看了眼天色,光线已暗了下去,乌沉沉像压在眉心。 “再用不了多久就天黑了。若将军天黑前还未归,便依你所说吧。” 见我如此执拗,门房一时不敢拂我面子,又不敢真让人站在门外吹风受寒,只得将我引入府内,安置在一间会客厅中。 室内静谧,我坐下时,手心已沁出汗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寸都走得极慢。 我无事可做,只能放任心绪翻涌。 先是商船之事的始末,父亲的冷淡,卫泉不知何意地步步紧逼,继而又回到这座镇国公府前厅,想到即将与李昀再见。 上次不欢而散,李昀冷漠而疏离的模样尚历历在目,字字句句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不禁开始打起退堂鼓,觉得自己实在唐突。 若他仍旧冷眼以对,我是不是连这最后一点自尊都要赔进去? 可脑海里偏偏又响起春生的那番话。 他说李昀有苦衷。 我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行拾起一丝勇气。 李昀曾说,为了弥补,要送我一处宅子。 我不想要什么宅子,若他当真还记得那句承诺,那就以此为代价,帮我一次。 只是这一次,我不打算低声下气,也不再赌什么旧情。 这事关卫府的生死存亡,我赌不起第二次。 想着想着,心中那点尖锐的疼意仿佛也钝了些。 一盏茶饮尽,我起身想再要一杯,走到门边,正巧听见门外有两个丫鬟在低声交谈。 “姐姐,我来换班了。” “你来了呀。唉,累死了,今日是第四位过来求见咱们将军的了。” 一小丫鬟轻轻叹气:“今日那位公子还在府中呢,将军自然谁都不会见了。” 山光有及 第56节 “嘘,小声些。”另一丫鬟悄声说。 “好了好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我守着。” 她们的声音并不大,可每一个字在我耳中却如巨雷劈下,剖开我脑中的某个幻想。 我怔怔立在原地,许久才慢慢退回椅边,坐下,手掌垂在膝侧,悄悄攥紧又松开。 茶已凉透,屋中依旧沉静。 直到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我才起身,推开门。 门外守着的丫鬟见我出来,立刻欠身:“公子可是有吩咐?” 我微微一笑:“不必了。想来将军今夜是不会回来了,卫某就不打扰了。” “那我送公子出府。”她应得利落。 我随着她走过回廊,穿过影壁,天色渐暗。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镇国公府深宅重门,一道道厚墙遮住了我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宝们,写到这几章以及接下来的……,我也有些战战兢兢,因为大家都说太痛了不敢看 (。i _ i。)。我甚至想,要不就把这段剧情删了,大纲也改一下。但牵一发动全身,想了又想,为了剧情的连贯性,我还是没改…… 所以,请原谅作者这只坏鸟 m(。≧エ≦。)m,会加快马力到文案地方,虐这些坏人! 谢谢一直追更的bb,爱你们,亲亲亲。 第48章 白幡如雪 走回卫府,已是天色暗沉,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殆尽了。 本该灯火通明的宅院,此刻却只零星点起几盏灯笼,前厅一带更是昏暗迷离。远远望去,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张着巨口,静伏在夜中,令人寒意顿生。 我抬声唤道:“来人!” 不知从哪处廊角窜出一人,突兀得令我一惊。 他快步上前,行礼道:“二少爷。” “府中人呢?怎么前厅连灯烛都不点了?” “是大少爷的吩咐。” 我怔住。 府中冷清至此,令我浑身汗毛直竖,一股诡异不祥的压迫感悄然袭来,从背脊爬至指尖。 我问他:“大少爷回来了?” 他低声回道:“是。” 我再不多问,径直转身往东院而去。 中途路过主屋时,发现门前两名侍卫换了,但我仍觉面生。他们像两块石头般冷冷矗立,面无表情。 主屋内只点着一盏暗淡的烛火,暖黄色的光晕若隐若现。 我隔着窗纸,依稀望见父亲的身影坐在窗下,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抵达东院,果如我所料,没见到卫泉。 下人们支吾着,说他已歇下,不敢打扰。 我站在院前片刻,终究无计可施,只得无声转身,灰溜溜地离开。 离开东院后,我又折返主屋。 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连父亲一面也难见。 我站定,压下怒意,朝屋中高声唤道:“父亲,儿子来看您了。您还好吗?身体可还无恙?” 窗下的身影似有轻微的晃动。 片刻后,一名小厮走出,垂手行礼:“回二少爷,老爷说要就寝了,吩咐您也早些歇息。” 我望着他,总觉得他的面孔有些眼熟。可卫府中下人众多,来来去去数不过来。 此刻心绪烦乱,奔波一整日,我早已筋疲力尽,便也无心细思,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终于回到西院,风驰不在,院中只有雨微守着。 我随口问了几句,听她说风驰无碍,便放下心。吩咐她明日一早务必唤我起身,又草草洗漱,便歇下了。 刚一躺在床上,便觉困意袭来,眼皮逐渐沉重。 就在将要入梦的一瞬,我忽然想起,那位在主屋传话的小厮,他原本是卫泉院中的人,怎会突然调去伺候父亲? 我猛地睁开眼,心中倏然一紧。 不等多想,眼皮又自动合上,像有千斤重一般。 在即将失去意识时,我暗暗在心里记下,明日一早,定要拦下卫泉,好好问个清楚。 可谁知,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只觉四肢乏软,喉干舌燥,仿佛几日未曾进食饮水,浑身轻飘飘的,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要虚脱的感觉。 朦胧间,有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奏乐声,将我从一场梦中惊醒。 这阵奏乐声依然萦绕,我险些认为自己还在梦中。 屋里空荡无人,寂静得有些诡异。 强撑着坐起身,我一把拿起桌边的茶盏,仰头将冷水灌下,涩意灼喉,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随手整了整衣襟,我晃着身体推门而出。 门一开,乐声顿时清晰许多,竟是真的有人在府中奏乐。 箫鼓呜咽,唢呐刺耳,像是从地底响起的哭嚎。 门口站着个陌生的小厮,见我推门而出,像见鬼般吓得后退一步,脸上写满惊恐。 我的心倏然沉下,目光飞快扫过院落。 雨微不在,风驰也没影子,整个西院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冷冷清清。 我阴沉着脸:“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你在?” 小厮支支吾吾,脸色惨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忽地,我意识到不对,那若隐若现的乐声,分明是葬礼时才会吹响的哀乐。 凄厉入骨。 我猛地上前,一把揪住那小厮的衣襟,厉声质问:“怎么回事?说话!” 小厮被我吓得直发抖,嘴唇哆嗦着,眼泪几乎要掉下来,闭眼颤声道:“是老爷……咱家老爷……他……去世了!” 片刻的寂静后。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盯着小厮,抓着他衣襟的手越攥越紧,指尖几乎陷进他的肉里,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厮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是……是三天前,老爷三天前就……已经去世了!” 轰的一下,像是有人在我脑中擂了一锤。 原来,我已昏睡整整三天。 我下意识松开手,踉跄着退了两步,胸口发闷,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不住脚。 我拼命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地朝那奏乐声的方向奔去。 白幡如雪,挂满长廊。 在这炎热的夏日里,那雪白宛如寒冬腊月,让人四肢冰凉。 站在通直的廊前,望着前方人影晃动,耳边嗡鸣越来越响,直到一切声音都退去,唯剩那如泣如诉的哀乐钻入骨髓。 我像一具游魂般挪过去,正堂里已站满了人,我的目光模糊不清,却仍死死去找卫泉的踪影。 我要抓住他,掐住他的脖子,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简直是个笑话,几日前还健健康康的父亲,怎么会突然离世? 他一定是在作戏,骗我! 是了,肯定是这样。 所以父亲才不许我再过问,不许我见他。 所以那日卫泉消失不见。 所以我被昏睡了三天…… 对,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父亲和卫泉合谋的计策。 对,就是这样,别慌,别慌…… 我听见自己如将要力竭一般的喘息声,那声音大到仿佛有人在胸腔里擂响战鼓,一声一声,震得耳膜嗡鸣,脑仁发胀。 “呼哧……呼哧……” 我左右张望,脚步杂乱无章,似乎撞到了人,却顾不上分辨。 “呼哧……呼哧……” 卫泉在哪?他在哪? 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拉越长,终于盖住了所有外界的声响,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剩那如兽哮般的喘息。 “呼哧——呼哧——” “少爷?少爷……少爷!” 肩膀被人猛地抓住、狠狠摇晃,我猛地一震,眼前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看清眼前人的脸。 是雷霄。 山光有及 第57节 “少爷,你别吓我!”他神情慌张,眉眼里全是焦急。 那一刻,纷杂如潮的呼吸声终于退去,耳鸣也渐渐消散,我像是终于从深海底浮了上来。 我一把抓住雷霄的胳膊,声音嘶哑:“老爷呢?卫泉呢?府里怎么全挂上白幡?这太不吉利了!让人快些撤掉!” 雷霄没有动作,只是沉痛地看着我,那目光狠狠刺痛了我,让我发起了脾气。 “你聋了吗?没听见我的话?”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就往正堂奔去,脚步发疯般冲着前方,一步也不愿再耽误。 正堂内烛火静静燃着,香烟缭绕中,我终于看见了卫泉的身影。 他伏背跪地,一身素白孝服,脊背微颤。身旁还站着不少人,俱着白衣素服,神情肃穆。 可我此刻已无力去辨认他们是谁,眼里只剩卫泉一个人。 我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得几乎仰倒,声音低沉而发颤,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卫泉眼圈通红,泪水簌簌落下,顺着下颌滴在衣襟上,却一句话也不说。 “说话!”我怒吼。 他咬紧牙关,唇角发颤,终于喃喃开口:“小山……爹没了。” 我整个人僵住了,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我的脖子,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这一瞬,心底那片空茫终于塌陷了下去。 可下一霎,我扬起拳头,狠狠朝卫泉挥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手,脑海里一片空白。 明明整个人都在发抖,明明身躯像被抽空了力气,可那只握拳的手,却仿佛蓄满了所有愤怒与悲怆,朝他狠狠砸去。 卫泉抬臂抵挡,可我越打越狠。 第三拳挥出时,他猛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我还欲继续用力,却惊觉这手臂竟如铁钳般钳制住我,动弹不得。 一个向来体弱多病的人,竟会有这样的力气?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来不及多想,他陡然一声嘶吼,彻底将我的注意力拽了回来。 “你以为爹为何不见你?!”他声音沙哑、破碎,眼泪一滴滴滚落,“就是因为他身体不行了!” “在来京之前他就已经不好了!他怕你接受不了,才瞒着你……才让你那几日昏睡,不让你知道……” 我怔在当场。 这简直是一个拙劣至极的谎言,连遮掩都显得苍白无力。 荒唐,简直荒唐可笑! 这是什么狗屁借口?他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骗我? 可偏偏,那一点点窦疑,也如我那垂落的手臂一样,软绵绵地落下去,砸进胸腔最柔软的一处。 我握拳的手开始颤抖,连站立都开始不稳。 【作者有话说】 看到bb们的评论非常暖心,动力十足! 做人嘛,就是要讲义气 o(`w' )o 所以我来加更一章! 第49章 虚情假意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有力气去看这灵堂的一切。 白幔低垂,两侧的白绫上写着悼词,缓缓拂在堂前。香炉中的青烟袅袅上升,素烛跳动,火光不稳地跳动着。 灵柩静静置于正中,尚未封棺,四周是淡淡的檀香与纸灰的味道。 院中无人高声,风一吹,便有纸钱簌簌作响,像是细语絮絮。 眼前的一切,都在昭示我无法承认的事实,父亲,是真的走了,一切都不是假象。 我挣扎着站稳,踉跄几步走到灵柩前,踮脚探身。 父亲静静躺着,面容灰白,毫无血色。眉心舒展,没有痛苦的痕迹,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缓缓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灵柩,眼睛干到发痛,发涩。 卫泉上前想要将我扶起。 此刻,即使我心里还有一万个疑问,却已再无力气,无心力去开口。 他的手臂支撑着我摇晃的身体,我侧过头,恍惚间,看见他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的笑。 那笑容僵在他眼底,与他哭得通红的双眼形成刺目的对比,像一张裂开的面具,奇怪至极。 我整个人顿住了,以为是自己眼花。 可那笑容并未消失,就那样真实地贴在我眼前,毫不避讳,仿佛是故意给我看。 “你笑什么?”我喃喃出声,声音干哑。 卫泉瞪着眼睛,是他那副总显得无邪的眼神,反问我:“什么?” 话未落,他嘴角那抹可怖的笑意却又轻轻勾起,眼神渐渐变得戏谑,淡淡的,不嘲讽,却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胸口。 瞬间,一股气血直冲天灵。 我的手再一次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几乎要撕破喉咙:“我问你笑什么!父亲都死了,你在笑什么!” 可下一瞬,卫泉却换了一副神情,满脸无辜又惊恐,眼神里写满了怯意和哀怜,控诉着我是个失控发疯的疯子。 一直静默不语的众人终于低声交谈起来,议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这二少爷疯了不成?” “是啊,停灵都来迟了。” “……继子终究是外人。” 我瞠目而视,这些话一句句砸进我耳中, 刹那间,我的身子发紧,被怒火点燃,猛地将卫泉压倒在地,再次高高举起拳头! 但这一次,拦下我的不是卫泉的抵抗。 一股不容撼动的力量,从我的身后穿过,几乎将我禁锢在怀里,大掌稳稳扣住我的手腕。 “住手。”那道嗓音低沉克制,足够让所有杂音瞬间噤声,“别在你父亲的灵堂前闹了。” 我循着力量回过头,看到李昀近在咫尺的脸,冷峻的表情,和他身上熟悉的冷香。 我几乎在这一瞬间,落下泪来。 为防止我和卫泉再次打起来,我被半抬半拖地扯出了正堂,送回了西院。 院中空无一人。 我跌坐在石椅上,怔怔地望着白纸如絮飘进院中。 我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几日前,父亲还安好,我们在前厅促膝长谈,全然看不出父亲在进京之前就已病重。 不,我不是没察觉。 那日,父亲面色苍白如纸,仿佛一夜老去。 可我偏偏将那憔悴归咎于他对卫泉的偏私,心中满是怨怼,甚至失望。 是我逼得父亲不愿见我,是我让他在病中还要承受府内的风波,是我…… 是不是因为我,病情才愈发加重? 在父亲最需要我时,我却一心只顾着争那点自尊和面子。 “呜呜……”眼泪倏然涌出。 我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起伏,先是低低的呜咽,如困兽哀鸣,随后终于破裂成彻底的嚎哭。 不知过了多久。 我兀自沉浸在悲伤里,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声音,哀乐、风声、纸幡翻飞,什么都听不清了。 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落入耳中。 “给。”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抬起头。 李昀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逆着光,神情冷静,手里递着一方手帕。 我怔了片刻,才接过,缓慢地擦拭脸上的泪水,手指微颤。 他顺势坐在我的旁边,一拳的距离。 静默良久,李昀低沉地开口:“节哀。” 我轻“嗯”了一声,声音沙哑,过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会来?” 随即自己扯了扯嘴角,干笑一声,“我忘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李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院中的白幡,神色不辨。 恍惚间,耳畔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 “小山……回南地去。回家去……” 他的声音急切、破碎,像隔着风浪传来,断断续续,叫人辨不清真伪。 “别管了,为父都告诉你……不要管这些事了……”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跳起来去抓那声音,却只抓到空无。 山光有及 第58节 再细听,便没有了。 一股广漠的恐惧从四肢百骸爬上来,冰冷刺骨。 那是幻觉吗?是父亲最后的话,一直在我心里回响? “李昀。”我叫他,“我父亲刚刚说,让我回南地……你听到他的声音了吗?” 李昀定睛看着我,眉头蹙起,好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这神情令我无端心慌,呼吸发紧。 寂静拉长。 “李昀,你怎么不说话?”我微弱的声音再度响起,受不了这样的沉寂。 李昀顿了顿,说:“也许这就是动物的本能。” “本能?……什么动物的本能?” “趋利避害。”他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继续道,“是动物的本能。如今你父亲去了,你的本能告诉你,要离开这里。” 我心口仿佛被这句话划开一条狭长的口子,血顺着裂缝往外涌。 他望着我,嗓音低沉,像隔着雾:“小山,我早劝过你,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酿出祸事了。你小娘需要你。” 他收起了凌厉,貌似在替我考虑。 可这样的话落在我耳里,却并非劝告,而是威胁。 我心里顿时升起疯狂的念头。 他和卫泉早就是一伙的。 不然,为什么是他亲自去把卫泉找回来? 如果没有卫泉…… 如果没有卫泉,父亲或许就不会死! 现在,害死了父亲还嫌不够,他还要拿小娘来压我! 我突然恶狠狠地看向李昀,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喷薄而出。 “都是因为你!”我猛地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眶猩红。 “要不是你将卫泉送回卫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嘶吼着,“你们两个……你和他,一定早就合谋好了!你们一起害死了我父亲!” “现在你还想拿小娘来威胁我?”我逼近李昀,语速愈发急促,“什么太子不喜我,都是你们故意的!从头到尾,你们设好了局,我却像个傻子,心甘情愿往里跳。” “你接近我,对我好,甚至那天你去雪地里救我……都是你们的计划,对吧?偏偏我那个时候,还……” 我直勾勾盯着他,想要从他脸上挖出一点破绽,却没有。 我的声音陡然哑下:“我那时候……还真以为你是……” 李昀沉默不语。 我强忍着胸腔里的哽咽,继续道:“你中毒失踪的那两日,我心急如焚,以为你死了……结果现在看来,那不过也是你们编排的一个戏码,一个叫我彻底陷进去的局。” 话落,我一步步退开,像在与整个过往拉开距离。 “所以——”我几乎是咬着牙吐字,“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的好是假,卫泉是假,他那个什么亲生儿子的身份……也都是假的!” 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院落。 李昀终于吐口,说的却是:“卫泉不是冒牌货。” 只是短短一句,却像利剑扎进我心口。 对我质问,他无动于衷,愿意开口却是承认卫泉的身份。 “呵。”我颤抖着,泪水沿着脸颊淌个不停,发狠地说,“我要报复你们。我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你说得对,我会按你说的去做。我会去找三皇子,把所有你们不愿见到的事,全都……” 我话还没说完,李昀却倏地站起,一步逼近,抬手掐住我的下颌。 两腮被他铁钳般的手指牢牢扣住,逼得我说不出半个字。 他的眼神冰冷,语气却平稳得叫人发寒:“徐小山,不要做会让你后悔的事。” 他缓缓地说,“那将会是你今生的噩梦。” 我瞪大了眼,想要挣脱。 他却忽然笑了,嘴角扬起一个阴狠的弧度,像是在看一个自取其辱的小丑:“对,我不过是看你皮相不错,顺势玩弄你罢了。你自己要送上真心,怪得了谁?” 我僵住,心跳轰鸣,仿佛血液都从胸口抽离。 “不要继续挑战我的耐心。趁我还愿意顾着那点‘旧情’,识趣些,别让我在京兆府再看见你。” 我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认不出眼前这个人,那本就剜心之痛,此刻变得更加剧烈。 半晌,才猛地拍开他的手:“李昀,你终于不装了,是吗?” 他终于撕下了那层,好像对着我总是留有余情的面孔,换上我无比熟悉的不屑与冷漠。 他慢条斯理地碾了碾指尖,随后蜷起垂下手臂:“垂死挣扎的样子不好看,我言尽于此。” 说完,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让我不寒而栗。 然后,干脆地离开。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呼吸急促,胸腔像被绞索越勒越紧。 还未来得及看清他跨出院门,眼前骤然一阵天旋地转,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 “砰”—— 身体砸在地砖上的闷响在耳畔炸开,钻心的疼痛顺着脊背一寸寸爬上来。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仿佛有无数热血从身下涌出,可我倒在地上,什么也看不清,一片灰白交错。 就这么死了也好。 朦胧之中,我看到李昀的身影去而复返,几乎是飞一般冲到了我的眼前。 他的声音如溺水之人撕裂肺腑的呼救,一遍一遍喊着我的名字。 真奇怪,我搞不懂。 为什么总是要这种时候,好像才能看到他一丝“真情”。 但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在幻觉中,我看到他将我抱在怀里,我嗅着他身上冷冽的香气,听着他低醇的声音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好像我是他的珍宝一般。 第50章 虚假回光 再度醒来时,我浑身发黏,像是被冷汗糊了一层,又腻又沉。 眼前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有人站在床头,却怎么也看不清,只有重影晃动着,看不真切轮廓。 是谁? 是李昀吗? 我记得昏倒前的最后一幕,是他冲我飞奔而来。 “醒了?” 我费力睁眼,模糊的视线中,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竟是卫泉,站在床边俯身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我声音沙哑,嗓子像是被烟火熏过。 “你晕倒了,又昏睡了两日。”他顿了下,“爹已经下葬了。” 我大脑迟钝地转了两圈,不赞同地说:“停灵还不到七日,怎么这么急?而且,你应该把父亲送回南地,让他落叶归根。” 卫泉却轻嗤一声:“行了,人都死了,你就别装什么大孝子了。” 我怔住,挣扎着想要坐起,咬牙道:“你胡说什么!” 卫泉冷哼一声,抬手将我的肩膀按住,不大的力气将我按回到床上,动弹不得。 我忍住怒意,沉声道:“你可是父亲的亲儿子。现在父亲已经去世,你有再大的怨气也该消了!”盯着他,我继续道,“好,既然父亲已经下葬,那我只问你一件事,那日在灵堂,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为什么要笑。” 卫泉顿了下,松开了手,漫不经心地否认:“你看错了。” 我双目灼灼看向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点愧意,哪怕一丝悲伤。 可他始终云淡风轻,如同这一切与他无关。连父亲的死,都像不曾在他心上掀起一丝涟漪。 我细细审视着他这张与父亲越来越相似的脸,心下发酸,不愿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 只能安慰自己,也许是我看错了。 他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再如何厌我,害我,也不至于害死父亲。 我强压下这股心绪,问他:“雨微和风驰呢?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他们了。” 卫泉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毒蛇一样竖着眼仁一般:“随船走了。以后他们会跟着商队出海,不再在府里伺候。”他淡淡道,“怎么,你还在做少爷梦?以为还能像从前那样?” 我愣住,随即沉默了。 是因我之错,害得跟在我身边的这几人都受到了连累。但我此刻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南地,至少大夫人和小娘还在,到时再将他们要回来。 思及此,内心暗嘲,想我来京里这么久,自诩聪明谨慎,处处算计,却落得今日这般孤立无援。 那些曾经趋炎附势、热络周旋的人,如今连个影子都不见。 唯独一人,我以为他不同,以为他是例外…… 我缓声道:“容我几日,我自会离开。” 这话已然低到了尘埃里,可卫泉却并不领情。 “离开?”他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弄。 片刻,不知他想到什么,又沉下嘴角,“呵,好。谁让你有靠山呢。” 山光有及 第59节 “什么靠山?”我皱眉,不懂他话中意思。 他却不回答,懒得多费口舌一般,拍了下手掌。 门应声而开,一人低头走了进来。 正是那日我在父亲屋外见过的小厮,这张熟面孔,在我昏沉的记忆里越发清晰。 卫泉淡道:“这几日你便伺候二少爷,好生伺候,明白了吗?” 那小厮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爷放心,小的定当竭力伺候二少爷。” 我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盯着那人,一时想不起他究竟叫什么。 卫泉微微颔首,临出门前,还回头冲我笑了笑:“好好休息吧,弟弟。” 他离开,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厮。 我靠在床榻上,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咧嘴一笑,轻蔑道:“二少爷问这个做什么?记得了也没用吧。” 这话说得毫无规矩,但我真的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再去计较,沉声说:“去倒杯水,再上些吃食来。” 他站着不动,装作没听到我的吩咐。 我冷冷地盯着他,语气阴沉:“我还没废。别等我缓过这口气,闹得不好看了,到时你要怎么跟你的大少爷交差。” 那小厮眼睛转了转,冷哼一声,才转身替我倒了杯凉水来。 “请二少爷慢用。”他语带讥讽地说完,便迈步出了门,“小的这就给您去准备吃食。” 听着他脚步越来越远,直到没有声音,我才终于塌下肩膀,重重呼出一口气,感到头痛欲裂。 右眼像被重物生生击中过一般,熟悉得可怖,不由得心慌起来。 我抬手轻轻按上右眼,闭上眼睛,感受眼球在眼眶里依旧灵活转动,仿佛一切安好。 可这副表面上的健康,哪知是不是最后的虚假回光。 也许不久之后,这只眼睛就会彻底失去光亮,就和现在一样,被人一点点夺去光明,只剩下一片黑暗。 一阵空旷荒凉从心口涌上来,干涩的眼珠被涌上来的泪水刺得更疼。 好不容易等到那小厮回来,他手里拎着几样冷菜冷饭,放下后,就又离开了。 我饿狠了,顺着水硬咽下肚。胃里终于稍稍暖了些,身体也缓缓回过劲来。 歇息片刻,我洗漱一番,撑着身子出了门,去了医馆。 回春堂内,先前诊我右眼的大夫并不在,只余一位陌生的小大夫坐堂。 他言若要等那位老大夫问诊,需明日再来。 我本也没指望今日就能得好消息,只能作罢,未作多留,转身回了卫府。 这一来一回,便觉浑身沉重乏力,回屋后顾不得换衣,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次日清早醒来,右眼依旧模糊沉滞,似隔着层雾气般,不甚清明。 我心头一紧,不敢再耽搁,匆匆起身,往回春堂赶去。 今日,先前替我扎针的老大夫果然在了。 他一见我,便面露哀色:“卫公子……节哀。” 我颔首致谢:“有劳了。” “可还是右眼不适?” 我指了指眼角:“与前些日子一样,时好时坏。” 老大夫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引我入内堂:“有位李大夫,医术高明,今日恰好与我一同坐诊,让他也替您看看。” 我没有多疑,随他进了内堂。 这位李大夫年约四旬,沉稳内敛。替我诊脉后,又照例施了几针,与老大夫的诊断大致相同,最后为我重新开了一副药方。 药抓好后,他却摆摆手道:“不急着结算,公子先按方服用些时日,后续再算不迟。” 我怔了怔,本欲推辞,见他神色笃定,只得点头:“多谢李大夫。” 拎着新药回府的路上,我反反复复地想了许多。 留在京城已无任何意义,如今的我,失魂落魄,几乎与当年侯府满门抄斩、被吓得昏厥在地的小孩无异。 不怪他们都说,我根本没有改变。 依旧那样懦弱,胆怯,无能。 等眼睛稍好些,我应该该离开了,这京兆府确实不是我能待的地方。 推门入府,府里空荡得令人发寒。 我没有回西院,而是缓步走向了灵堂,想要寻求一丝内心的解脱。 灵堂正中供着灵位,黑底金字——“卫霖骁之灵位”。 我盯着那几个字,恍若隔世。 那不是我该喊父亲的人吗,怎么变成一个刻在木牌上的名字? 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膝盖一软,我重重跪在地上。 眼泪又不自觉地落了下来,我躬腰伏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咚”声响。 心头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什么、想什么,只能呆呆跪在那里。 直到四肢尽麻,缓缓起身。 这时,我忽地想起,这些天竟将贡期的事情全然忘记! 于是猛地回了神,想起了自己最后的责任。 我低声自语:“贡期已到,不能再拖了。我应该先去找管事,再去账房。” 找到了主心骨,一刻我都不想耽搁,立刻便往库房走去。 第51章 孤立无援 大管事正在查看账本,见我到库房这里来,显然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唤道:“二少爷?” 我颔首,开门见山问道:“贡期将至,大少爷可已将贡物补全,有了应对之策?” 大管事愣了瞬,神情迟疑,压低了声音道:“二少爷,您还不知吗?圣旨已经下了。” 我眉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府中怎么毫无动静?”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答道:“圣上念及老爷新丧,及卫家献水师之功,不欲再增杀孽,特此网开一面。旨意下令,将我卫氏在京中所有产业尽数充公,并褫夺皇商之号。” “什么!”我惊呼出声。 难怪府中日渐冷清,仆役愈发稀少,原来早有预兆。 我脱口而出:“大少爷呢?我去找他!”说罢便欲提脚离去。 大管事却一把拽住我,嗓音沙哑:“少爷,别去了,已经……没用了。” 他继续道,“大少爷在圣旨下达前,便已悄悄转移了许多物件,也算是……留了些后路。如今京中之局,他也无可奈何。” 我愣在原地,琢磨他的话。 也就是说,卫泉早在圣旨下达前便已得知消息,甚至是在父亲尚在人世时,便开始布局。 那父亲知道吗? 我心头疑云难解。 卫泉俨然已站稳太子一派,至少与李昀仍有几分交情。否则,又怎会提前知晓旨意,暗中转移物资。 他难道就未曾试着去求情? 还是说,这背后亦是党争的又一环节,他知无法力挽狂澜,便干脆作罢。 但无论如何,我必须亲自问他个清楚。 巧的是,还没等去找他,卫泉便正好来了库房。 见我在场,他面上不显一丝波澜,连招呼都未打。 我上前一步,说:“我有话问你。” 他并不看我,只低头翻着桌上的账册,吐出一个字:“说。” 我扫视屋内,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无人动。 我一咬牙,只得压低声音对卫泉说:“你让他们出去。” 他这才斜睨我一眼,唇角勾起一丝讥笑:“二少爷让你们出去,怎么傻站着不动?” 众人这才纷纷应声,低头退了出去。 我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问:““家都快被抄了,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 卫泉哼了一声,权作回应。 我紧盯着他:“你不是已经投了太子?就没有替卫府多周旋几分?” “哈。”他直起身,又是一声冷哼,阴阳怪气道,“瞧瞧你说的话,多轻巧。我一个刚入京没多久的病秧子,可没有‘那种本事’,能让什么大人物替我撑腰。” “说这些风凉话有意思吗?”我咬牙质问,“除了嘴上逞快,还能干什么?父亲辛苦一辈子的家业,你就真打算眼睁睁看着毁成一场空?” 卫泉神情一寒,直视我:“可卫府落到这步田地,不是你闯下的祸么?怎么到头来我救不了,就成了我的错?” 我沉默了片刻,垂下眼:“我是说,圣旨下来之前……明明还有机会补救。” “所以呢?”卫泉嗤笑,“你觉得‘有机会’就一定能成?你活得也太天真了。” “你根本就没去试过!”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他猛地看过来,眼神带刺:“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还是说,你也想让我学你,去委身男人,求个庇护?” 山光有及 第60节 我怔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随即脸红耳热:“不是那样!” 他冷笑着逼近:“恼羞成怒了?呵,葬礼那天你跟李昀搂搂抱抱,迫不及待地贴上去,眼里还有半分廉耻吗?你也有脸教训我?” 他字字如刀,咄咄逼人,我不由得退了一步,右眼也跟着隐隐作痛,酸胀不已。 我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去与他争执:“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最清楚。我只问你,现在这种情况是真的没有一点余地了吗?” 卫泉冷冷一笑:“没可能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他却打断了我,语气骤然阴沉:“别再来烦我了。这是卫府,是我卫泉的家,不是你徐小山的窝。你要识相,就快点滚,你小娘还能在南地养老。不识相——”他话锋一转,目光锋利如刃,“我可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 说完,他猛地上前,狠狠将我推了一把。 我撞在身后的柜子上,发出沉闷一响,后背一阵剧痛。 卫泉没有再看我,带着账本离开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耳边嗡鸣,眼睛也一片模糊不清。 直到慢慢清醒,我缓步踱回院中,四下空无一人,连那名小厮也不知去了哪里。 风驰、雨微不知是否真的被送去海上,云烟困在东院,雷霄与雪独杳无音讯,小娘和大夫人远在南地,遥遥渺茫…… 我靠坐在榻上,目光定在窗棂那道斜斜落下的光影上,良久,心底只剩一个念头。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虽然我只剩一口喘息苟延。 既然太子无望,李昀也已绝情,那我便只能试着去找三皇子,去找许致。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理我,毕竟当初我那样严词拒绝过站在三皇子一派。 我还有利用价值吗?恐怕也未必。 但眼下,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得先有人给我一碗水喝。 总得试一试。 我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在右眼眼尾,酸胀得厉害。 若真要做些什么,至少得先把眼睛保住。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大半器物都被打包搬运,或被卫泉变卖。 我想找人问个明白,不是遭到冷嘲热讽,便是被一句“什么都不知”敷衍打发。 我院里的物什也一件件被搬空,唯独床头暗格藏着的几两碎银,尚且无人问津。 我试着给许致府上递了帖子,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回音,唯有等待。 李大夫开的药喝完,眼睛却依旧未见起色,早晚时分模糊不清,仿佛天将彻底暗下去一般。 我披衣出门,再次前往回春堂。 李大夫不在,老大夫正在外头问诊,我被引到上次那个静谧的小屋中候着。 店里新来了个小伙计,瘦瘦小小的,五官灵动,长得倒像只机灵猴,说话也颇有几分童趣。 他不怕生,与我闲聊起来,便说起了我的眼疾,以及李大夫。 “李大夫什么时候来?”我随口问道。 小伙计答得干脆:“应该快了吧,这会儿已经有人去国公府通传了,公子再等等,一会儿准到。” “国公府?”我微微一愣,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他看我诧异:“李大夫不是国公府派来的嘛,说是专门奉命替公子治病的。诶,公子怎么不直接去国公府找他,或者请他上府给您瞧瞧呢?” 我脑中一空,这几句话仿佛水线一样,需要一节节理顺,半晌才回过神来。 李大夫,是李昀安排的? 若非眼前这小伙计无意中泄了底,我压根不会往这方面想。 我感到一颗心骤然鼓动起来,不安其位,一种奇妙的感觉震颤在身体里。 为什么要瞒着我? 是因为愧疚,还是…… 难道…… 我想到了春生的话,想到了在我昏倒时,李昀奔向我而来的幻觉。 下一瞬,我竭力用理智去压住心底那蓬勃欲出的念头。 可越是压制,越是有无数借口在脑海里泛滥。 也许李昀说那些话,是不得已。 也许他冷言冷语,是因为有不能明说的苦衷。 也许……他并非真的要将我赶尽杀绝,而是为了逼我离开,保我周全。 我甚至开始替他解释,一如无数次那样,根本无法控制。 我告诉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以听他的话立刻就离开京兆府,只要 我已经不再妄想与他有什么未来了,只是求一线生机。 可这一念才生,又如往常那般,被现实狠狠敲醒。 我苦笑着想,自我踏入京兆府,见到李昀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这念头之间来回拉扯,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最近一次吃的苦头,是我信了自己的这份念想,去了国公府,却被人挡在门外。 还不知道长记性。 “公子,您还好吗?”小伙计盯着我的脸。 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怎么了?” “您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要不我先去叫我师傅来,给您再把把脉?”他语气真诚,有些担忧。 我一愣,随即生出一阵羞意:“不必了,我没事,可能是风吹的。” 他一听,倒也没再多问,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一边嘀咕道:“原来生病的人连热风都不能吹。” 我没有作声,只默默垂下眼帘,试图藏住眼底翻涌不休的情绪。 不多时,李大夫果然进了门。 他和上次一样替我扎了几针,神情沉稳,手法依旧利落。问诊时比上回更细致些,一边听我讲述这几日的情况,一边在纸上写着新开的药方。 我要付诊金时,他照旧婉拒。 我盯着他,终于还是问出声:“是李将军交代过的?” 李大夫一愣,旋即点了点头:“您怎么知道的?” 零星的火苗在心头“哗”地窜起。 我听到自己抑制不住地低声喃喃:“真的是他……” 这一瞬间,压在心头的石块好像动了一下,又重又轻,叫人喘不上气。 之后李大夫说了什么,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只胡乱应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回春堂。 只是这一次,我的脚步轻盈了许多。 我想在我最后走投无路、去找三皇子之前,我可以最后试试求一求李昀。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鼓起勇气,破釜沉舟般的心情,不留退路。 可连续两三日,我都见不着李昀的人影,也打听不到半点消息。 直到这日守在国公府门前,偶然听到一名路过的仆人闲谈,才知道李昀人在金樽坊。 我悄悄跟了过去,心中做着最后的打算。 走的路上,我的内心燃起了一簇奇异的火,那火炽得可以让人化为灰烬,也能让人涅槃重生。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52章 自作多情 金樽坊。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几年前的事。自我归京,多数去的还是琼台阁。 京中的权贵们喜新厌旧,因琼台阁的新起,几乎将金樽坊遗忘。 可热闹总是轮流转,琼台阁去了几回也乏了新鲜,如今这里又渐渐热了起来。 我一踏入大堂,便有伙计迎上前来。 我问他:“还有包厢吗?” “公子是几位?只剩一间靠里的小包厢,地方不大,恐怕坐不下太多人。” “就两人,小的正好。” “好嘞,公子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走廊,心里盘算着,待见到李昀后,便将他引来这间雅室。这里僻静,不易被人打扰,适合说话。 落座后,我掂了掂袖中的钱袋,随口点了几盘菜,唤了壶酒,权当是为这场赌注备下的酒引。 菜酒不多时便都摆上桌。 待伙计退下,我等了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起身出了包厢,想要寻找李昀的身影。 可惜,包厢的私密性太好,转了一圈也未见着人影。 只能悻悻回房坐下,连喝了两杯闷酒。 钱袋搁在桌案上,我犹豫着是否就此离开。 刚一出包厢门,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拐进了左侧的廊口。 山光有及 第61节 我愣了愣,那不是春生吗。 心头一喜,我快步追上去,果然见他站在一间包厢门前,正要抬脚进去。 “春生!”我压低声音唤住他。 春生闻声转过来,本是平静的脸,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错愕万分。 下一刻,他的神情骤然僵住,脸色变得难看,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着,他急匆匆伸手来拉我,似是要将我强行带走。 我站定不动:“我有要事要找将军。你能帮我叫他出来吗?” 春生手劲极大,一下拽得我踉跄半步,又下意识伸手扶住我。 “不能,”他语气低沉,“将军在谈要事。” “那我可以等他。”我指了指方才的小包厢,“我就在那边。” “你——” 话未落,包厢内忽传出一个熟悉的男声:“是谁在外头?” 春生面色陡然一变,神情间多了几分慌乱。 他瞥了我一眼,又回头望向门内,唇线紧抿,仿佛在做艰难抉择。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原本升起的激动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不安。 李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低声唤了春生的名字。 春生身子一震,显然并不打算让李昀知道我在此。 我却已顾不得许多,抢在他开口前说道:“卫岑听闻将军在此,特来拜见。” 话音一落,我瞥过目光,看见春生猛地闭了闭眼,别过头去。 片刻后,包厢里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淡淡道:“让他进来。” 我心头一跳,刚要抬脚踏入,春生又伸手拽住我。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咬了咬牙,终是低声道:“你……算了,都是命。” 说完,他松开了我,手指微颤,像放下了某种预感中的不幸。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但正如他所说,万般皆是命。 此刻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按住我的背,按住我背脊,将我一步步推向那扇门。 一步踏出,即是万丈深渊。 一进门,我便看见李昀站在那里。 他仍是那般,渊渟岳峙,未语而威。 可就在我抬眼的一瞬,他眼中那抹突如其来的寒意,却叫我如坠冰窟。 他面色难看阴鸷,眉眼沉冷,一字一顿地道:“你来干什么?快走。” 我怔在原地,四肢僵硬,像被什么钉住了四肢,既张不开口,也移不动脚。 他身后,却传来一声低笑:“重熙,何必这么急?我正好也有话要和他说。” 那声音熟得让人发冷。 紧接着,那人缓缓起身,露出一条修长笔直的长腿,从李昀身后走出。 我眯起眼,看清那张脸的瞬间,瞳孔骤缩,呼吸倏然滞住。 ——林彦诺!? 我猛地后退一步,只觉脑中轰然炸响,像是千钧雷霆劈下,一声失控地唤出:“……二公子?” 他笑着走来,与李昀并肩而立,姿态闲适:“小山,又见面了。”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像真见了鬼一般,只能死死盯着他们,连呼吸都忘了。 二公子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见我反应过激,眼里泛出一丝嘲意:“怎么,真以为见鬼了?我们上次不是见过了吗。” 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装作恍然的模样“哦”了一声,“那天,你躲在琼台阁包厢的门后,忘了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 是那一日——与李昀撕破脸的那日。 原来,他自那时就在场。 不,应该更早。 那句“公子”。 那些每次我踏入国公府,总能听到的“公子来了”“公子在”的话语……不是别人,就是他。 他从未真正离开过,一直在李昀身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俯瞰、冷眼、插手。 我双眼无焦距地目视着前方,盯着他们,仿佛灵魂脱壳,脑中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出种种。 哦,这才对。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李昀会忽然对我示好,为什么他总是冷暖不定、言语反复;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却能那样笃定地说我在撒谎。 因为他从一开始, 就已经听信了另一个人的话。 在他的心里,我早就被判了死刑。 我以为他还关心我,以为那点温情是真实的,心存侥幸地为他找无数借口。 他明明亲口对我说过,我就是一个被玩弄、被怜悯、被人睡过之后嫌弃碍事的傻子。 我像被人生生撕开了嗓子,声音艰涩到吓人:“你没死……你为什么没死?” 二公子笑了,语气温润:“是重熙救的我。” 他转头看向李昀,意味深长地说:“你没告诉小山吗?我还以为,以你们当初的关系,你早就说了。” 李昀眉头拧得更紧,片刻沉默后,只淡淡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出去说。” “为什么要出去?”二公子轻抬下巴,挑眉,鄙夷地看着我,“就在这里说。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空气像被抽空了一样,陷入死寂。 我感到自己在发抖,先是手,再是肩,抖个不停。连呼吸都带着哆嗦,像要将心肺一起抖碎。 刚才喝下的酒仿佛此刻才开始作祟,一股热烈的灼意自喉间涌上来,冲进胸膛,烧得我脑子发昏,眼前发白。 我看着李昀,声音发哑:“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 他那双深沉的黑眸落在我脸上,目光冷漠至极,无声地在说:你算什么,还要我解释? 二公子笑了,替他说出口:“他凭什么要和你解释?你算个什么东西。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了?” 眼前一阵阵发虚,几乎站不稳,我用力睁大眼睛,盯着李昀,一字一句:“我要听你说。” 死,也得死个明白。 无数次,我都要战战兢兢地去想,他是不是对我还有情,他是不是已经厌了我。 每当我迷茫、纠结、挣扎时,总有事情让我想起他的好。 可每一次我刚刚动摇,就会被更尖锐的现实碾压回原地。 我质问过他了。 一次、两次、三次……我仍旧不死心。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的所有挣扎都成了笑话。 他让我心下黯然的同时又寄予希望,却又让我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自取其辱。 而这次,是我不长教训的第四次。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你说话!”我嘶吼出声,像疯了一样。 声音刺耳,难听,惹人厌恶,惹人笑话。 可我还剩下什么脸面? 我早已将面子、骨气,一并丢尽了。 二公子的笑容一瞬间冷下去,他脸色沉沉,眸色发暗:“怎么,爷现在不配和你说话了。” 说罢,他的手已经高高举起。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那是刻进骨血的本能,是侯府那些年教会我的畏惧。 只要听到声音,我的脊背就会自动绷紧,全身战栗。 可想象中的疼痛和巴掌没有落下。 李昀伸手拦住了他,低声说:“别打坏了你的手。” 二公子冷哼一声,甩开李昀。 李昀的目光却更冷,像覆了一层霜。 他用这样的目光扫视着我,嘴里冷硬地迸出几个字:“很难看。” 我的眼泪瞬间蓄满眼眶。 他曾这样对我说过。 说我垂死挣扎的样子,很难看。 我垂下眼,想要藏住眼泪,无法和他那满是冰冷漠然的目光对视。 朦胧的视线中,那枚我曾送给他的玉佩,正挂在他的腰间,赤红色的宝石像一把刀,刺进我眼里。 我抬起头,破碎着喊:“你既然要绝情,为什么不绝情到底!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希望!为什么要让大夫替我治病!”我颤抖地指着他的腰,“又为什么还戴着这枚我送你的玉佩!” 山光有及 第62节 我泪眼模糊,话语哽咽到极致,逼近崩溃:“为什么,在最一开始的时候,你没有推开我……” 而是抱住了我。 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要彻底放弃的时候,抱住了我。 眼泪砸在地上的一瞬间,空气死一般寂静。 二公子上前,抬手拨弄着李昀腰间的玉佩,笑得讥诮,随后一把扯下来,重重摔在地上,脚跟一碾,碎裂声刺入耳中。 他“啧”了一声:“这么一枚破玉佩能代表什么?好了,现在碎了。” 他微微俯身,压低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一个奴才出身的玩物,真把自己当恩宠了?你也配问‘为什么’?” 我一瞬间如坠冰窖,身体抖得更厉害。 “瑾瑜。”李昀出声,拽住了他。 我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好像被推得剧痛,痛到人想要弯腰抱膝。 李昀看着我,神色沉冷如铁,仿佛眼前的我是一块碍眼的烂石头。 他说:“你总是这样,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还有! 第53章 万念俱灰 李昀的话像一颗钉子,毫不留情地钉进我的骨头里。 “不过是枚玉佩,我房里有无数枚这样的玉佩,如何能记得都是谁送的。就算是你送的,我也不挑。”他继续说得轻描淡写,“就像你,主动送上门来,我便收下。可用完了,自然也就丢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觉得四肢百骸像被抽空了骨血,连站立都成了负担。 “真是奴性不改,背主弃义,寡恩廉耻。”二公子看着我,眼神狠厉,“你今日来得正好。呵,要不是重熙……” 他顿了顿,但我已无法分清他每一句话的含义。 “我本不想报仇,打算放你一马,但既然你自己撞上来,就别怪我留下你这条命。” “命?”我笑了起来。 声破碎刺耳,在空荡的包厢里回响,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凄惨,比野狗叫得还难听。 “我这条命还有什么价值?”我喃喃着,眼中泛起一层血意,“好啊,若是能让二公子您高兴,一条命算得了什么?” 我的脸不受控制地抽动,怒与痛混成一股滞闷的热意顶到眉心:“若二公子真肯给我个痛快,我还得谢您心存善念。” 我望着他,眼神如火般灼人,“看来当年满门抄斩那一遭,倒真替您斩回了那点微末的善意。” 我话刚一说完,包厢深处忽传出一阵声响。 李昀的神情倏然一变,好似在担忧着什么,深深地看向我。 我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瞬,他就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本就立得不稳,被他这一推,整个人几乎跌了出去。 一股冰冷的力道从肩上压下,他的手掌像铁铸的一样,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将我直接摁跪在地。 “李昀——”我艰难地想抬头,却被他更狠地往下压去。 冰凉的地砖透骨,膝盖传来钝痛,耳边的血声一阵阵炸开。 我眼前,是二公子那双纤尘不染的靴。 屈辱与怒意一齐涌上,我拼命挣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喘息。 多奇怪呢。 我曾无数次跪在二公子脚下,甚至匍匐着,贴着他鞋底的尘土,哭着求他饶我。 我大声喊着“我不敢了”,可到底不敢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只记得,那巴掌落在脸上太痛,皮鞭抽在身上太疼。 夜深人静时,翻来覆去的每一寸皮肤都疼。 我总是在疼里睡去,伴着要沉下的月亮,一夜一夜地活成梦魇。 我害怕,恐惧。 我的命不值钱,我的膝盖更不值钱。一个贱仆,连府里养的鸟都不如,又有谁会在意他死活。 我认命了。 那日站在枯井前,我真想一跃而下,让这一切都停下。 可一只野猫救了我,我命不该绝。 后来,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让我觉得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好事。 如今看来,也都是昙花一现,大梦一场。 可我不甘。 我没法再像从前那样,活得没有尊严,活得战战兢兢。 小娘带我回了家,父亲教我抬头做人。 我不再是那个“徐小山”,我是“卫岑”。 哪怕我会被扫地出门,哪怕今后不再被允许叫这个名字,我也是“卫岑”。 这是父亲赐给我的名字,一个有尊严的人的名字。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疯狂挣扎起来,双目猩红,死死盯着站在我面前的二公子。 “林彦诺,你也配说找我报仇?你把人当狗使,动辄打骂,还逼我去死!现在说你要找我报仇?” 我声音嘶哑,气息急促,胸腔里像有什么在咆哮。 整个屋子都回荡着我喘息的回音。 二公子怒目圆瞪,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脚踹在了我的胸口。 我向后仰去,是李昀的手用力托住我,才没让我后脑着地。 二公子狰狞地看着我:“所以,替三皇子送信的事,你不认?你个贱仆,害了整个荣庆侯府上百口性命,你居然还不认!” 我仰头看着他,眼神冷得像碎冰:“这些话,不觉得可笑吗?二公子,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那是你编的慌。只是说久了,连你自己也信了!” 他冷笑出声,接连说了三个“好”。 “你说得对,你这条贱命的确不值几个钱。”他眯起眼看我,笑意阴鸷,“可我最清楚怎么折磨你。不让你吃够这笔账,我怎么解恨?” “你小娘还在南地吧……”他一字一顿道,“我送她来陪你,好不好?” 我瞳孔一震,血色褪尽,连呼吸都停了半拍。耳边轰地炸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刻,李昀的手一把拽住我,狠狠将我拉起,强迫我直直跪地。 他终于开口,不再冷眼旁观。 “你在瞪谁?” 李昀俯身背对着二公子,也挡住我的视线。 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漆黑,深深地望着我,好像被我的血泣动容,紧咬牙关。 可当他启唇,却一字一句往我脸上剐:“你知道吗,我最厌你这双勾魂祸水的脏眼,好像世界待你有多么不公,令人作呕。” 我看向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眼睛里明明映着我的身影,浮着水光,可为何如此残忍。 他的话让我终于停止了挣扎,所有的挣扎都失去了意义。 我像被抽去了骨头的人,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只剩下一张死灰的面具。 李昀站直了身体,和二公子并肩而立。 他垂眸望着我,居高临下,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不服气?治你这样的人,杀了你太便宜。你磕下三个响头,瑾瑜就饶你一命。” “重熙,你——”二公子低声一唤,却被他拉住的手打断。 我看见他们相握的手。 这一幕,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划开我心口的血肉。 我低下头,脑袋重得几乎要垂到地面。脖颈像断了的弦,连支撑都成了一种羞辱。 胸腔里空空的,心跳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钝痛的麻木。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 我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荒谬的闹剧。 还会痛吗?不会了。 李昀说得对极了,他并没有威胁我,他只是在对我一件笃定的事实。 这将是我今生的噩梦。 他将我这些年重新长出来的自尊与傲骨,一寸寸地,碾碎在脚下。 我朝他们的方向,重重磕下头,不要命一般。 一声、两声、三声。 每一下都像敲在石上,闷得可怕。 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淌进眼中,带着刺痛。 我没有抬头,只是沙哑着声音,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尊严去哀求: “是小的口出恶言,要杀要剐都可以,只求大人们——饶了我小娘。” 二公子冷冷地看着我,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厌恶。 山光有及 第63节 他的唇线抿成一条直线,我以为他又要发作,却终究没再开口。 李昀淡声道:“水师之事,救了村民一事,算你功过相抵。” 他的语调平稳,“但若你再出现,我不会再为你说话。你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我明白了。 我已经磕断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这一课来得太狠,太残酷,我再也不会做梦了。 可我仍然问他,我要他亲口说出这句话,彻底斩断一切。 “所以,你从来没对我动过心。” 李昀神色未变,语气冷得如刀:“没有。” 他顿了顿,又重复一遍,“从来没有。” 我点点头。 血顺着额角往下淌,越流越快,滴落在地上,溅到衣襟,像一朵一朵暗红的花。 我死心了。 二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补了一刀:“小山,你不是要听真话吗?这就是真话。” “你就像这玉佩,生得好看罢了。可谁还会在意,是谁送的?” 这一瞬间,我甚至没什么愤怒。 只有一种迟钝的痛,像被钝刀一寸寸割着。 他们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我看着他们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声音,脑中一片嗡鸣,只剩下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渐渐远去。 包厢里忽然传出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谁轻轻挪动椅子,又很快停下。 我知道,那里之前还有人。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整间屋子重新陷入死寂,只剩酒香、血腥,以及我跪着的呼吸声。 我呆愣愣地跪在地上,两眼无神,望着那被碾碎的玉佩。 血与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地上,热气蒸腾。 已是盛夏。 往年这个时候,我早已随商船归来,带着海风与盐香。 小娘围着我转来转去,怕我中暑,又怕冰桶太多凉到骨头。 大夫人含笑在旁,教我如何管事、立威。 父亲则一如既往,手把手地带着我,事无巨细,从无不耐。他看着我的目光,总是那样温和、骄傲。 那时,热辣的夏天不再是我跪在侯府,害怕地浑身发寒,抖得像筛子。 是明亮的夏天,黏弄的空气,带着细汗与笑声。 可这一切,那种被阳光包裹的夏天,都在顷刻间消失,一夜之间,化成了空白。 心脏骤然一阵剧痛,疼得我几乎发出呻吟。 那疼是从胸口钻出的,带着撕裂的热,逼得我大口呼气。 汗水与血混成一股腥味,我手虚虚攥紧,压在心口,像要抓住什么。 可不过一眨眼间,这痛就忽然散去了。 呼吸也停了,热气也停了。 汗珠被衣服吸干,我的心底只剩下一片漠然。 我想站起来,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小山……”有人叫我。 我回头,竟是阿初。 我对他笑了笑,我不知道,也许是笑了,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你也没死啊。” 阿初轻叹了口气,蹲下来扶我。 他的神情复杂,依旧如从前,看着我时,目光里总带着一丝不忍。 他拿出帕子,轻轻按在我额头上:“我早说了,你这双眼睛,迟早会害死你。” 我低下头。 眼前的光影终于彻底模糊,遮在我眼前那层像纱一样的白雾,缓缓散去了。 就像一颗拼命燃烧的星星,最后一刻燃尽了它所有的光,终于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我缓缓抬眼,看着他,低声说:“以后不会了。” 因为我的右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54章 永远消失 从金樽坊出来,我站在街口,用手帕捂着额头与右眼。 阳光刺得人发疼,眼眶里满是充血的灼痛,泪水被逼出来,顺着面颊往下流。 泪融化干涸的血,一起淌下,像流出的血泪。 街上的众人见我这个模样,纷纷驻足,指指点点,说着闲话。 但在京兆府,这样的失意落魄人太多了。 他们的目光只会停留片刻,等回到茶楼酒肆,也不过成了一桩轻描淡写的谈资,不用两天,就无人记得。 我顶着这样的目光,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漫无目的,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 我梦游般游荡着,一个人兀自向前走。 慢慢地,眼睛终于开始适应这刺目的阳光,血也不再流,手臂垂在身侧,无力地晃动。 街市的喧嚣渐渐远去。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终于断了。 眼前是潺潺的河水,人声渐没,鸟鸣稀薄。 我停下脚步。 无声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我死死咬着唇。 “为什么……为什么……”我哭着问,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鼻涕、泪水与血糊成一片。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就这样捉弄我? 我愤恨,想要仰天大喊,质问老天: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把所有的恶都压在我身上。 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恶人像百僵之虫,死不了、杀不尽。 而善良的人,却死得悄无声息,连故乡都回不去…… 林彦诺为什么没死!他应该在几年前就被砍下头颅,死绝了的! 可内心所有的呼喊和嚎叫,都溢在嘴边,最终也只是被我的呜咽声吞没。 当泪尽了,那股撕心裂肺的不甘,也在河风中慢慢冷了下去。 恨也没了,力气也没了。 我摸着胸口那一块钝钝的空,低声对自己说:只要小娘还能平安,我,卫岑……就当作和父亲一起逝去,不存于世。 “我回家了!我娘叫我了!” 一个孩童的笑声从街口传来,清脆而明亮,像从远处打落的铃铛声。 我抬起头,看见那孩子一路奔跑,鞋跟在石板上啪嗒作响,风掀起他的小衣角。 “再陪我玩一会儿嘛……诶,我也回家啦!”另一个孩子大声笑着,眼睛里亮得像藏了整条街的阳光,扔下手里的竹蜻蜓,朝前方跑去,“爹——!” 笑声渐远,风从巷口穿过,带起尘土,也带起那句“我回家啦”的尾音,轻轻掠过我耳畔。 我怔怔地望着那方向。 家。 是啊。 小娘还在南地等我。 大夫人,也还在期盼着。 我该回家了。 我转动僵直的身体,向卫府的方向走去。 我要回去收拾一番,然后离开,坐船回南地,回家。 “你们要干什么?”我站在卫府门口,被侍卫拦下。 他们神情冷硬,看样子是专门等在这里。 山光有及 第64节 “爷说了,从今往后,您不再是卫家的人,不许再踏进卫府半步。” 我愣了愣,半晌才开口:“这样么。那总该让我进去收拾下东西,再给老爷磕个头,便走。” 一旁,那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小厮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包袱,远远一抛,砸在我脚边。 “咱们爷心善,这是您的破烂。拿了,赶紧滚。” 包袱滚了几圈,落在青石板上,沾满尘土。 我看着它,弯下腰,要将它捡起时,又缓缓跪下,对着灵堂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父亲,对不起,我没能守住卫家的基业。 我没能力去质问卫泉,也不敢去找三皇子。 我不敢再惹怒任何人。 我害怕了,我不怕死,却怕小娘和大夫人再出什么意外。 我是个没有一点用的人,若您泉下有知,不要怪我。 周围人群已围拢上来,府里的人也探头探脑,看着昔日风姿翩翩的卫家少主,如今沦落得如同街头乞儿。 鲜红的血又顺着额头淌下,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少爷!” 云烟拨开人群,红着眼冲了出来,扑到我身边。 我看着她,轻轻笑了笑:“傻姑娘,你出来做什么。” 她死死抓着我的手腕,一下便诊出我现在的状况,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您的眼睛……毒素……” “嘘。”我将她扶起,自己也慢慢站直了身子,“云烟,你看我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保不住,更别说帮你们……别怨我。” 她哽咽着摇头:“爷在说什么……我们怎么可能会怨您。” “回去吧。”我松开她,“你今日出来扶我,回去少不了卫泉的罚骂。以后,凡事都要小心些。等我回了南地……” 我顿了顿,“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但若家里大夫人还能做主,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 “哼。”那小厮在一旁冷笑出声,“云烟姑娘,现在他可不是卫家少爷了,您这般紧拉着个外男,是想要苟且私奔吗?” “你!”云烟手颤抖着,愤恨地瞪着。 我轻拍她,说:“别理他们。回去吧。” 云烟咬唇望着我,眼中泪光一层层泛起,最后只能无力地松开手。 临走前,她褪下手腕上的玉镯,悄悄塞在我手里,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最后说:“爷保重。” 离开卫府后,我翻了翻手中的包袱。 里面除了两件旧衣裳,便再无他物,一文银钱都没有。 而我手里最后的钱袋子,也留在了金樽坊。 低头看着手中的玉镯子,自嘲一笑。 看来云烟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在最后一刻,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这玉镯放进了我手里。 我站在街角,攥紧手中的玉镯,咯地手心发痛,深呼一口气,迈步去了当铺。 玉镯换了些银子,不多,但足够我小心使用,用作盘缠。 出了当铺,我随意找了间巷子尽头的小客栈。 房间里闷热,空气里是陈旧的尘味,但和此刻的我对比,显得干净整洁。 我没有力气洗漱,也无心细想什么,就那样一头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休整了两日,我总算找到了南下的法子。 一艘往江南的小货船正巧缺人手,我便自告奋勇帮他们做些粗活,只为能搭上这趟船,省下一笔盘缠。 货船在第二日卯时出发。 于是,我回到客栈简单收了收行李。 几件旧衣裳,一包干粮,便是我如今的全部家当。 收拾好后,我感到腹中饥饿,便到街角的馄饨摊坐下,要了一碗馄饨,只需几文钱。 大碗盛上,热气氤氲,油香四溢。 刚拿起筷子,小桌的对面就坐下一人,我抬眼去看,是春生。 我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将一只馄饨连汤带馅送进嘴里,嚼了咽下:“你吃吗?馅大皮薄,还便宜。” 春生看着我,目光复杂。 那种眼神让我心里发烦,于是我避开他的目光,专心继续吃。 “你的眼睛……” 我将馄饨咽下,含糊地应了声:“哦,我的眼睛不舒服,就自己做了个眼罩。” 说着,我下意识摸了摸脸,指尖触到布料,心里仍泛起些难言的别扭与难堪。 我耸耸肩:“看着很奇怪吗?有点像南洋的海盗……” 春生不语,依旧用那种目光看着我。 我烦闷地自嘲一笑,不再说这种无用的玩笑,坦白道:“李大夫应该都跟你们说过了吧。” “嗯……” 春生望着我,眼神里带着酸楚:“小山,我知道你现在恨极了将军,可那日包厢里还坐着一位贵人。将军若不那样做,你是要没命的。” “哦。”我将最后一个馄饨咽下肚,慢吞吞地擦了擦嘴,转而问他,“李昀知道你来找我吗?” “知道。将军还知道你要回南地,已找好了商船送你回去,并且李大夫也会随船同行。你的眼睛,会治好的。” 我沉默半晌,耳边是嘈杂的人声,近在咫尺,但又好像离我很远。 我又摸了摸眼罩:“你知道吗,眼罩扣在脸上很热,尤其是夏天,总有汗液不停地打湿。但如果不戴上,眼睛又会被强光刺到,不停地流泪。所以,我只好一直戴着,去试着习惯。只有在夜里,烛火皆灭的漆黑中,我才能睁着一双眼睛,虽然另一只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我习惯了,春生。仅仅两三日,就能习惯。”我抬起头看他,轻声说,“所以,谢谢你家将军费心。之前是我不知好歹,没有听他的劝说早点离开。你看,现在我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我笑了一下,可能笑得有点难看,春生眼中的那股悲凉几乎要溢出来。 “不必再替我操心。正如他说的,我不会再出现。我和他,本来也没有任何关系。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话落,我松开一直握着的勺子。 勺子磕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春生轻声道:“你至少别再跟自己过不去,先将眼睛治好。” 顿了顿,他有些急促地说,“而且,将军都知道了。你的眼睛,就是那次为他祛毒时伤的。” 我身子一僵,旋即又垂下肩膀。 “治不好了,我自己知道。”我笑了笑,语气倒是平静得很,“更何况,若换个角度想……不也是好事吗?这双眼睛,终于不用再给我惹祸了” 我看着春生,他却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般,猛地避开了我的目光,重重地垂下了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而我的内心,却空空荡荡,毫无波澜,甚至连一丝责怪都提不起来。 “唉。”我叹了口气,语调平缓得近乎冷漠,“我说这些,不是故意让你难堪,也不是想卖惨博谁同情。” “我知道。”春生轻声道。 我点点头,突然想道:“不过,你这样偷偷来找我,若是被二公子知道了怎么办?他不会又来找我吧。” 我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护住胸口:“我现在不过是个残废,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会的!我保证!那日将军真的是迫不得已。你若没闯进去……”春生忍不住替李昀辩解,“将军对你,绝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绝情。” 我“嗯”了一声,语气轻得仿佛梦话:“算了,都过去了。” 那些信啊、念啊、情啊爱啊,这些又苦又烫的东西,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低头看着空碗:“我只是想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京兆府了。若无意外,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顿了顿,我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也不会有再见的一天。” “你转告李昀。”我声音很轻,却比方才任何一句都更决绝,“就像他说的,我的所有,都和他无关。” “所以,也请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包括你,从今往后,永远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第55章 梦里归途 月亮已经快要落下,但波光粼粼的海面仍泛着亮光。 我半阖着眼,用耳朵去听船底划水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像夜的呼吸。 船上的人都睡熟了,偶尔响起几声轻微的鼾声,在黑夜里荡漾回响。 我并不厌烦。 相反,正是这些鼾声,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 我靠在舷窗旁,等待夜色一点点稀薄,等待黎明像刀锋一样划破黑暗。 我睡不着。 船上的气味带着咸腥,混着旧木与潮水的霉味,令我头晕。 这不是我记忆里海的味道。 那味道应该是伴随着一丝清新的气息,带着香炉里袅袅的香气,混着风,从海面拂来,清凉又安稳。 那时,我坐在船楼之上,观海天一色。 可如今,我需要习惯。 我会习惯这一切。 就像我已经不再睁大眼、不死心地去找海面上闪烁的马尾藻,不再等飞鱼破水而出。 我只静静地听,听浪声、听风声、听桅杆在夜色里轻轻晃动。 山光有及 第65节 半阖着眼,因为恐惧。 我害怕一旦真的闭上眼,就会坠进那片无底的黑。 再也醒不过来。 白日里,我会和船夫们说笑。 他们粗声大笑,拍着肩,问起我的眼睛。 我笑着答:“畏光罢了,过几日就好。” 这是我内心中的期待。 期待自己能忘了仇恨,能让海浪一点点冲散胸口的恐惧与阴影。 然后,能在一个又一个睡熟的清晨醒来,重新拥有一双驯顺的眼睛。 可闭上眼的黑暗,却总是让我惴惴不安。 每当海面上传来鸟的啼声,我都会以为,那是我心底,不甘的哀鸣。 那些记忆、那些画面,如潮水冲出的漩涡,一波又一波,将我拖向深处。 我会在夜里忽然惊醒,浑身湿透,大口喘气。 梦里总是重复着那些我竭力想逃避的场景,一次比一次真切。 我睡不着,也忘不了。 我既无法驱散仇恨,也无法重新拥有光明。 可我终究会习惯的。 人能习惯一切。 船稳稳地停在岸边,终于到了江南。 我下船时,脚底还有些发虚,似乎海浪的起伏仍在脚边晃动。 江南的风带着湿意,掠过街口的招幌与人声。 我与船上众人道别,混入人群。 脚踏在实地的那一刻,竟有片刻恍惚,这是久违的坚实感。 我随意找了家小馆,要了两道小菜。 窗外街巷传来叫卖声,侬语软糯,仿佛一缕轻风拂过心头。 想起那年,第一次随小娘、雨微与雷霄来到江南。 那时,我沉醉于此地的水色人情,以为那低声下气、如履薄冰的岁月,终于能被这片烟雨洗净。 心头的浊气被一扫而空,从内到外的舒朗起来。 那时我真心觉得,人生好像要重新开始了。不用再看人脸色,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活着。 如今想起,竟像隔了一整个梦。 吃过饭,我又回了码头。 江南的码头人声不绝,船只极多。 往南地去的船不少,我谈妥价钱与行期后,心口的急切反倒淡了几分。 于是便顺着河沿走走。 江南虽无帝都的气派,却自有一派温婉的富贵。百业兴旺,井然有序,烟火气在晨雾间升腾,连叫卖声都带着几分从容。 家家户户屋前种花植竹,垣墙掩映间,绿意流转,偶有竹影拂面,带着露气。 我停下脚步,忽然想,若是往后,万事皆休,不再与那些人有任何牵连。 能在此地寻一处僻静小屋,种花养竹,听风看雨,也算不枉此生。 几日后,船启程,驶向南地。 一路无风无浪,海面安静得近乎温柔。 只是我依然无法在黑夜中入睡,长久燃烧的精力像被烙进骨髓,疲惫却无法沉眠,太阳穴阵阵发痛。 恐惧与不甘纠缠着我,像海底的暗流,持续汲取着心力。 每当闭上眼,它们便在夜色里闪着幽蓝的磷光。 …… “娘,再和我说说话吧。” “好,你想听什么。” “卫家是什么样的?”我撒娇地问她。 小娘宠溺地笑,那笑容温柔得让我心里一热。 她坐在马车里,我知道这是我们回家的路。 她轻声细语,讲着卫府的故事。 一个新的、不同于我在京中见到的大家族,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听得入神,心里涌起许多敬意与亲近。 画面忽然一转,是熟悉的庭院。 阳光正好,枝叶摇曳。 父亲与大夫人并肩坐在上首,眉目间温和如常。 他们看着我,目光慈爱,像每一个归家的黄昏。 那份久违的亲近与感恩盈满心头,我忍不住笑起来,仿佛一切都还没变。 然而下一瞬,景色骤然一暗。 眼前又是那辆摇晃的马车。 小娘坐在我对面,抬手替我理顺发丝,声音轻得像叹息:“别想了,就当从前是场梦。” 我怔怔地望着她,看见自己在梦中重重点头。 …… 睁开眼,是漆黑的夜,和沉沉的海水。 原来是我在甲板上睡着了,梦到了从前。 自这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快些到南地。 只有亲眼看到小娘和大夫人安然无恙,我才能稍稍心安。 终于,船在航行了近一个月后,抵达南地。 自上次离开,已将近一年,却仿佛隔了半生。 炽热的夏风扑面而来,浓密而闷热,却在这一刻将我从梦魇中拉回。 我微微仰头,露出自离开京兆府后的第一个笑容。 强光刺痛了眼,却让我感到欣慰。 因为痛,才说明我还活着。 我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要奔跑起来。 沿着笔直的青石道,耳边的喧嚣渐渐远去。 远远望见那熟悉的门第与高悬的金匾,我的心像被海潮卷起,一下一下,拍打着胸口。 直到近前,看着那熟悉的大字——衛府。 我这才终于停下脚步,怔怔地立在原地, 门房见到我时,先是怔了怔,随即瞪大眼睛,声音发颤地喊出:“天啊!少爷回来了!快去报大夫人、二夫人!” 这一声呼喊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了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卫府的院落瞬间喧哗起来,脚步声此起彼伏,呼唤与奔走一阵接一阵。 我那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开始缓缓坠落。 沿着熟悉的廊道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走回往日的时光。 直到一阵风似的脚步冲来,小娘快步奔到我面前,衣袖还在空中飘动,泪光已盈满眼眶。 “小山!”她一声唤出,哽咽着将我紧紧抱住。 我闻到她衣上淡淡的檀香,颤着声回应:“娘。”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先写信回来。”她抬手抚上我的面颊,指尖轻颤,“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遮着眼?” 我还未答,大夫人已气喘吁吁地赶来,眉目间仍是旧日的温和。 “回来了就好。进屋吧……进屋再说。” 走进屋中,丫鬟们端上茶后,便都悄声退了出去。 我这才看清,厅中一片素白。 素帛垂垂,香烟缭绕,檀木案上供着父亲的灵牌。 胸口那股早已结痂的痛,在这一刻重新裂开。 小娘轻抚着我的手,声音微颤:“小山,这一年……你吃了多少苦?”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但看着大夫人和小娘担忧又心痛的目光,我只能将在京兆府的种种,一件一件讲出来。 我没有提李昀,也没有提二公子,只将卫泉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 屋中气氛凝重,我看着茶盏中浮动的倒影。 思绪翻涌,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问大夫人:“我不知父亲对卫泉的真实心思。当时……也没来得及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认回卫家的?在南地时又是怎样的性情?还是,他仅仅是讨厌我,所以才故意如此?” 山光有及 第66节 小娘已气得满脸通红,大夫人也一样面色难看,但却双双如失语一般,半晌没有说话。 我感到更加奇怪,盯着她们。 大夫人缓缓开口:“李将军的书信,比人先到了卫府。你父亲起初是不信的,我也以为无稽。若真有此事,怎会多年不见有人寻来?可我们反复细想,才想起在府城时,府里确有个丫鬟。那时我也知情,本想抬她为妾,老爷却不喜她,便给了银钱,令她另嫁。” 她叹了口气,转着腕上的镯子,声音轻微,“算算时间,确实对得上。老爷得知此事时,心情复杂,既意外又欢喜。我原以为,他这一生没有亲骨血,是我心中一桩遗憾。那时,我也替他高兴。” “只是,”她话锋微转,眉心缓缓蹙起,“卫泉此人……与老爷相貌极像,性格却相差太多,心气太重。我不愿让老爷为难,便未多言。” 小娘看了看我,接过话:“那时,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好孩子,别怪大夫人,也别怪老爷,我们都是太疼你,才选择先瞒着你。当时他们刚到京中时,心里受了惊吧。” 我垂下头,声音低低:“一开始确实有些惊讶,还有些不快……可父亲待我如初,我便马上看开,只想着多了个体弱的哥哥,当和睦相处。只是,他对我太过乖戾,恨意深重。” 大夫人长叹一声:“在你回来前,他已暗中联络商会与南地官员,要开祠堂,将你的名字从族谱里抹去。” 小娘愤愤地说:“他人都没回来,就敢叫人登门!若不是大夫人极力拦下,恐怕这卫府早就要改天换地了!” 我怔了怔,心底却涌上一丝冷笑:“果然如此。他在京中有人脉,早已攀上太子那边。” 想了想,我又问,“那他可有为难府里?” 小娘与大夫人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小娘安慰我:“你放心。我是老爷亲迎的二夫人,他若真敢动我,怕落个不孝之名。而且大夫人还在,他一时不敢妄为。” 大夫人也轻轻颔首。 我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小娘与大夫人见我神色倦怠,便催我回房歇息。 连日奔波与惊惶终于在此刻散去,心口那块压着的石头似乎也轻了一分。 我洗漱完,靠上枕头,脑海里仍在盘算着,该如何与小娘和大夫人说我想离开的事。 以及今日提起眼疾时,我胡乱搪塞过去的几句,怕也瞒不了太久。 想了一会儿,终究敌不过这连月来的疲倦,睡了过去。 第56章 顺水而行 这一觉睡得极沉,是许久未有的深眠。 醒来时,浑身的筋骨都松乏下来,我喟叹一声,在床上又静静躺了片刻,才慢慢起身。 披上轻衫,我唤来丫鬟,问:“二夫人可在院中?” 丫鬟垂着头,迟疑了一瞬,道:“二夫人今晨身子不适,大夫正在诊脉。” 我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站起,顾不得鞋履是否整齐,匆匆往小娘院中奔去。 热风拂面,我却觉得冷得厉害。 心口怦怦直跳,各种阴郁的念头一股脑地翻腾上来—— 若小娘再出什么事,我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方至门口,正见大夫提着药箱出来,见到我拱手行礼。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见小娘的贴身丫鬟迎上来道:“爷来了,二夫人请您进去呢。” 我的注意力瞬间被夺去,只对大夫略略颔首,径自进了屋。 小娘披着薄被倚在榻上,双手叠放在腹前。 见我进来,忙支起身来,笑着说:“娘无碍,你别担心,不过些许头痛罢了。大夫说我许是昨日太激动、睡得不安,吃几剂药调理两日就好。” 她的语气轻柔温和,脸上也见不到什么病色。 我有些自责地凝视着小娘,生怕她有什么瞒着我。 小娘被我看得失笑,眉眼弯起:“怎么这么瞧着娘?” 我怔了怔,摇头,目光在她脸上又细细一转,只觉她的面色比往日更红润,颊边似乎还添了几分丰腴。 昨日心绪纷乱中未曾细看,此时才忽然察觉,她竟像是胖了些。 “娘,我瞧着,您好像比从前圆润了些。” 小娘身子微微一僵,但很快又笑道:“是啊,娘也到年纪了,吃胖些很难看么?” “当然不会,娘不论怎样都是美的。” 这样一说话,便岔了过去,气氛放松。 方才那点说不出的异样,也被掩在笑语里,悄然散去了。 小娘的身子果然如她所说,两三日后便恢复了。 她再不肯在床上躺着,只是走路时,不知为何总显得笨重。 我几次问,她都笑着摇头,要么说是吃得多了,要么找别的借口。 我看她能吃能睡,气色也确实不错,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倒是她与大夫人,总要追着问我的眼睛。 我戴着眼罩,日日不离,终究瞒不过去。 于是,我只得说了谎,说是在京中惊险,一次误被毒蛇咬伤,当时不以为意,后来毒素蔓延,再治已迟。 小娘与大夫人果然又是一场痛哭,我怕她们再伤神,只得低声细语地安慰。 “听闻江南有位名医,”我随口胡说道,“或许还有法子。而且,我的眼睛只是畏光,并非全然看不见。” 小娘仍不放心,定要叫大夫再来看。 我无法,只得由她。 好在大夫是个明白人,看出我的为难,索性陪我撒了个小谎。 我送他到门外,拱手谢过。 他望着我,又看了眼屋内,长叹一声,感叹道:“你和你小娘,不愧是母子。” 我笑笑,只当是随口感慨,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再想,都后怕为何此时没听出任何不对来。 小娘和大夫人把“请名医”一事放在了心上,盼我能早些启程去治眼。 这正中我下怀,事实上,我早已有离开的念头。 我可以暂时缩在卫府,让她们在外替我遮风挡雨,可卫泉迟早会回来。 就算今日我还未被卫家扫地出门,那一天也终会到来。 卫泉不会容我久留在这个属于他的家。 我想,小娘她们其实也明白。 只是我们都不愿破坏,好不容易才重聚,谁又舍得让这份平静再起波澜。 我的眼疾,恰好成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只是,真到要走的时候,我又放心不下。 我可以一走了之,可小娘还在卫府。 这样想着,我接连几日愁眉不展,盘算着要如何开口劝她与我一同离开。 可一想到大夫人还要独守这座空府,我又止了念头。 她年岁渐长,经不起再一次“意外”。 我不敢再想下去。 因此,每当小娘和大夫人提起“去江南寻医”之事,我便总找些理由搪塞。 一日拖过一日,迟迟没有动身。 日子陡然平静了下来,京中的风雨仿佛吹不到南地。 偌大的卫府像一个厚重的蟹壳,将我严严地护在里面,让我得以暂避风雨。 只是,那股埋在心底的不安和恐惧始终如影随形。 我知道,这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 这日,府中喜鹊声不断。 我走到前厅,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笑声。 那笑声久违又热闹,像是把屋中压抑多日的空气都冲散了几分。 我加快脚步,刚踏入门槛,便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洪叔!”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洪叔转过身,眼里满是惊喜。 与上次分别时不同,这一次,我们都带着各自的风霜与伤痕,以及相同的悲痛。 重逢亦是喜事,洪叔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少爷,我给您带了个好消息。” “好消息?”我已经有多久没听到好消息了,内心不由得有些期待又忐忑,“什么好消息?” “快出来吧!”洪叔冲着门口大声道。 我回头去看,只见小娘和大夫人皆是含笑的神情。 下一瞬,两道身影从门外迈步而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微!风驰!”我的声音都变了调,心口猛地一热,差点冲上去,“你们怎么回来了!” 风驰眼眶微红,雨微也低声唤我:“少爷。” 我还记得卫泉说过的话,心底一紧,又庆幸又后怕,还好他们平安。 洪叔见我哽咽,笑着解释:“他们俩是我出海时遇上的。当时他们跟着最次等的商船跑海,我一见便愣在原地。” 他笑着拍了拍风驰的肩,“得知了来龙去脉后,我当即就把他们带了回来。这不,终于又回家了。” 山光有及 第67节 我在心里默念一声菩萨保佑,这真是这段时间第一个真正的好消息。 大夫人在一旁微笑着说:“正好,他们回来了我也能放心了。你就带着他们一道,去江南治眼吧。” 话提及此处,他们便得知了我眼疾的事情。 洪叔拱手,郑重道:“少爷放心,有我在,定不让大夫人和二夫人再受半分惊扰。” 小娘接着劝我,语气温柔又坚定:“这是我的家,娘不愿离开。小山,不要再叫我担心,你早些去江南把眼疾治好,才是正事。” 雨微与风驰在一旁也焦急万分,连歇都不肯歇,恨不得当日便启程。 他们的眼神里,全是担忧与牵挂。 这一刻,一股久违的暖意流遍四肢百骸,叫我心里微微一松。 我妥协了。 一口长气吐出,似要把胸口压着的阴霾一并吐尽。 “好,”我轻声道,“那就听娘的。” 只是离开时,我终究没让雨微同行。 她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不便,留在卫府反倒让我更安心。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滑过。 当炽热的夏日渐渐褪去,清爽的秋意拂来时,我终于踏上了离开的船。 我带着风驰,顺水而行,朝江南而去。 行至江南,已是落叶枯黄,空气里带着微凉的甘冽气息。 我与风驰先在城中寻了家客栈落脚,歇了几日。 然后,挑了个离城中心稍远的小院住下。 院子不大,却清净、温和,足够容我与风驰二人栖身。 风驰日日着急要去寻“名医”,我知也瞒不了多久,便只能将眼睛无法治好的事实告诉他。 于是,那一段时间里,他常常眼眶泛红地看着我。 我有心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便装作没有看见。 心里暗想,他总有一日会习惯的。 就像我一样。 也是继这以后,风驰替我撑起了这座小院。 他往日的跳脱的心性不复存在,变得沉稳静默。 柴米油盐、洗衣打水,样样都做得井井有条,总是在我开口之前,就把一切打理妥当。 只是有一件事,让我时常忍不住失笑。 那便是他为我缝制的眼罩。 不知他从何时学会了针线活,非要把我所有衣裳相衬的布都找出来,缝出不同样式的新眼罩。 他做得极认真,每一道线都细密平整。 而我越是这样不管他,他越像个陀螺似的,没有一刻闲着。 “风驰,你把所有的事都干完了,我干什么呢?”我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半是打趣,半是真心。 院里的苹果树每日都在落叶,枝丫逐渐变得光秃秃,却因为风声轻响,我仍喜欢待在它底下。 风驰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说:“爷以前不是说过喜欢种花吗?不如在院子里劈出一块地来,咱们种花。” 种花…… 日子一天天地过,鱼米之乡没有为我带来新的活力,反而越来越多的挫败积攒,挥之不去。 就像不停散落在地的枯叶和杂草一般,我光是看着,内心便生出一股无法挥散的死气。 我以为自己会随着时间得到安宁,却没想过,这样仿佛苟且偷生的安宁也会让人越发的没有生气。 此时,风驰的话提醒了我。 我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不是已经打算好,要重新开始的吗? 为何到了江南,反倒忘了。 “对。”我坐直身子,喃喃自语似的说,“只是秋天……好像没什么花能活了。” 风驰也皱起眉来:“那怎么办呢?” 我忽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那就做个暖棚!走,我们上街去买!” 说走就走。 来到街道,檐角的梧桐叶随风轻晃,桂香混着茶气,弥散在巷口。 我在花肆里买了山茶、迎春、兰花,还有几包罗汉松的种子。 又添了几卷油纸和细纱布,盘算着等天寒时,搭好木架,再用油纸覆上细纱,那样花便能熬过冬。 人有了事做,便少了好多时间去胡思乱想。 当我埋头翻土、整理花盆时,泥土的气息像在替我疗伤。 那些无边的孤寂、暗涌的怒恨,也慢慢沉静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周四休息一天(/w\) 周五0点更 bb们,要是阔以的话,请关注下作者专栏捏。我会在动态上写更新时间(一点想要关注的小手段罢了/(/ / /w/ / /)/)亲亲亲。 第57章 疑云重生 转眼,三个月过去。 又是一年的冬天。 天气转换,整日阴雨连绵,终于初见薄霜。 日子一天天过去,竟也太平得出奇。 雨微前阵随船来过一趟,除了带来小娘每月寄来的家书,还特地报了平安。 她说府里一切安稳,大夫人精神也好,让我不必再牵挂。 我笑着点头。 云卷云舒,似乎时间真的能抚平伤痛。 这日,我照旧去街对面的小茶肆和大爷下棋。 我虽是初学者,但在下棋上竟颇有些天赋,每隔两日,便要寻大爷们对弈两盘。 棋下到中盘,天又暗了,细雨重新落下。 我望着灰蒙的天,笑着起身:“不下了,我得走了。” “哎,别走啊,这正是关键时候!”大爷急得连连挽留。 我摆摆手,让位给旁边正等着的人:“你们继续下吧,我家里还有事,过两日再来。” 我怕风驰还没到家,家里的窗没关紧,淋湿案上的书。 今日嘴馋,我让他去城西买烧鸭,算算时间可能还在路上。 笑着道了别,我离开茶肆。 走在路上,借着濛濛细雨,人倒来了点兴致。 我绕进一条小路,从巷子穿行,准备沿着河边折回去。 小巷子又窄又深,最多容纳两人并肩。 我撑着伞,听房檐伴着细雨落在伞面,声音别样的悦耳好听。 有雨水顺着伞檐滑落,偶有几滴溅到脖颈,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正在我感到惬意之时,身后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极快,几乎在瞬息之间便逼近我。 我寒毛尽竖,猛地回头—— 一名蒙面人正直冲而来,黑影几乎贴近眼前。 我下意识向后退,还没来得及呼喊,便听一声嘶吼从不远处传来。 “快救公子!” 蒙面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声惊到,脚步一滞,仰头望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只见三道身影自屋檐翻落,衣袂翻飞,落地无声。 那是极好的轻功。 为首一人稳稳挡在我身前,另两人已与黑衣人交上手。 刀光疾闪,雨声被裹进打斗的气流里,四周的空气都在震动。 黑衣人寡不敌众,数招之后便撤身疾退。 那两人并未追赶,只倒退几步,与为首之人一同护在我周围。 三人前后环立,警惕地扫视着狭窄巷道的两端,生怕再有人伏击。 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便完成。 三人动作利落,身形如影,训练有素。 我从怔忪中缓过神,心口仍在剧烈起伏。疑惑地望向挡在我面前的三人,问他们是谁。 三人俱不作声,只神色恭谨地拱手,随后护着我,一路送回家中。 山光有及 第68节 一路无话。 我却想了许多。 首先,他们绝非卫府的人。若真是卫府的暗卫,不会在我面前讳言身份。 其次,他们在情急之下,唤我为“公子”,而非“少爷”。 这一声称呼,足以让我心头一动。 我大致有了猜测,却不欲再问。 他们既不明言,我也不必拆穿。 何况,不确定那黑衣人刺客是否还会再来,有武功厉害的暗卫暗中护着我,未尝不是好事。 就是不知,这刺客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卫泉的……还是,二公子的。 思及此处,我心底泛起一阵凉意,便默认了这三名暗卫的存在。 然而,祸不单行。 被黑衣人险些刺杀的惊忧还没退散,洪叔便亲自从南地赶到江南,神色紧张。 一进门,便带来了两个让我措手不及的消息。 屋内。 “若此事真是大少爷所为,卫家怕是要被满门抄斩!” 洪叔满面风霜,双眼通红,声音发颤:“京中旧部传来消息,说卫泉近来常与倭商往来,言称那才是真正懂造船之人。除此之外,在东夷那边,他已经私造新船,用的皆是走私来的铜钉,不是朝廷特准的木料。” 我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太荒唐了。 卫泉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他疯了? 洪叔接着说:“他扬言旧船靠忠义,新船靠银子。可他哪来那么多银子?……少爷,您可还记得,那些充公前被他拿走的贡物?他怕是,早已和外邦勾结。” 我的心倏然一紧。 是啊,那时他确实拿走了不少东西。 我喃喃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勾结外邦,一个不慎,就是灭门之罪!” 洪叔重重点头:“是!不止是他一人,再这样下去,恐怕整个卫府都要给他陪葬了!” 我吓得一抖,在屋中急急打转:“那怎么办?得尽快把小娘和大夫人送走,不能再空等!” 洪叔一把拉住我,声音沙哑而急切:“少爷!躲有什么用,卫府需要您,您得回来。” 我呆呆地望着他:“我?我能做什么?……洪叔,我不过是个被赶出京的废人。你忘了吗?我连自己都保不住。” 洪叔眼眶通红,泪光闪动:“少爷,您是老爷亲认的少东家,是卫家的根!难道您就忍心看着老爷一辈子的基业全部被他给毁掉?即使能逃,卫家上下,数千条人命,又能逃得了几个人?” 一股钻心的痛自胸口迸发,直冲脑顶。 我嘶哑着说:“可我,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一个连命都捡不稳的废物,用什么救人?” 洪叔的声音忽然一顿,眼底的悲色更深。 “还有一件事。”他望着我,缓缓道出第二个消息,“卫家添丁,有了小少爷。” “什么小少爷?”我愣住。 洪叔声音低沉:“老爷离开南地后,二夫人诊出喜脉。只是还未来得及向京城报喜,便收到了噩耗。夫人们担心大少爷的势头,生怕被他察觉,便一直隐而不发。对您,也守口如瓶。因为夫人们都看得出来,您已经被吓破了胆!”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少爷,您还要继续这样云淡风轻,躲在江南,躲在夫人们的身后吗?” 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 脑海中浮现出小娘那几日的模样。 步履沉重,说话迟缓,神情却刻意平静。 洪叔双手重重按在我肩上。 “少爷,南地的旧部、京中的旧部仍在,他们都在等您发号施令。您忘了老爷在世时说过什么?卫家,只认有能力的人为家主。” 他目光灼灼,像要将我从深渊中硬生生拖出。 “若您不站出来,大少爷就会取而代之。卫泉早就开始重整船师,打算以银换忠,用外邦铁器取代卫家的血!他宁肯冒着与外人勾结的罪,也要把老爷留下的根毁干净!” 我抱住头,呼吸急促,喉咙发出低哑的喘息声。 “少爷——”洪叔声音沙哑,“振作起来吧。无论卫府、南地、京中旧部,我们都在等您。” 我颤抖着,胸口起伏不定,粗重的呼吸在空荡的屋中回响。 我死死盯着地面,感觉血气正从眼底往外涌,仿佛下一瞬,血泪就要滴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放下抱着头的手。 手一点点收紧,攥紧了拳头。 翌日清晨,我便带着风驰,随洪叔同船启程,返航南地。 江南的小院门被我亲手落下重锁,锁声清脆,不知何时还能再回来。 船行渐远,江面起雾,我静静望着那一线水天。 想到小娘与大夫人,想到父亲留下的基业,想到那些仍在苦等的旧部与商会,以及,那个我尚未谋面的弟弟。 那股自离京后缠绕不散的死寂,终于在此刻灰飞烟灭。 回到南地,我几乎没有片刻休整。 府中旧部齐聚一堂,商议对策。 我们必须阻止卫泉的疯狂举动,更要防止任何风吹草动。 一旦被上头察觉,便是满门皆覆的祸事。 最终,定下的计策。 以大夫人之命,借卫家各商会之名,清查京中账册与祖业遗物,并将父亲的遗骨,迎回南地安葬。 这,是卫家的家事,不需要南地或京中监察官员参与,借此杜绝外力的影响。 暂且将那些纷乱的事搁下,我去了小娘的院中。 小娘已睡,我去到偏屋。 屋内灯火柔和,我俯身,轻轻抚上襁褓中那张细嫩的小脸。 他睡得正熟,呼吸细若呢喃。 “澜生。”我低声唤他。 这是大夫人为他取的名字。 风雨同天起,澜生破晓时。寓意着新的希望和生机。 他长得更像小娘,唯独耳朵与眉梢间,有几分父亲的影子。 看着他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我下定了决心。 夜深,万籁俱寂。 我轻唤两声,窗外黑影一闪,一人无声落入屋中,正是前几日救我于巷中的暗卫之一。 我垂着眼睫:“你主子,可知我要回京?” 暗卫一怔,低声答:“已传信回去。” “他怎么说?” “尚未回信。” 我沉默良久,指尖在桌上轻轻摩挲。 片刻后,语气极淡地问:“若我回到京城,你们还会暗中保护我吗?” “是。”暗卫答道。 看来他们果然是李昀派来的人,不知在暗中保护了我多久。 我点了点头:“好,你出去吧。” 暗卫行了一礼,翻身跃出窗外,无声无息。 我目送他的背影隐没在夜色中,轻嗤一声:“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人。” 连翻窗的姿势,都一样。 万事俱备,但在动身前,我仍有顾虑,那就是太子与二公子。 因此, 当洪叔重新联络上雷霄和雪独后,我便让他们暗中查探卫泉的动向,看他是否和二公子有什么联系。 果不其然,卫泉能搭上外邦的线,正是通过林彦诺的舅公。 那人早与倭商往来密切,素来为朝中所忌。 于是,我心中了然,他们的这些动作,都是瞒着太子所行。 因太子为了避嫌,是绝对不会和那人有任何瓜葛的。 看来卫泉除了私造船只,很可能还暗中走私军械。 若真如此,一旦被查下去,卫家上下,无一能逃…… 比起被动等死。 我宁可亲手点这把火,至少能挑个烧不着自己的方向。 现在,太子与三皇子正斗得厉害,圣上龙体不虞,朝中风声鹤唳。 此时若被人抓住“太子党与外邦往来”的把柄,便是灭顶之灾。 于是,我命人将这一点点风声地递入东宫。 果然,消息传入东宫后,太子震怒。 山光有及 第69节 京中一时草木皆兵,卫泉和林彦诺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也都顾不上再理我了。 待这一切尘埃初定,我也不再拖延。 收拾行装,带上一众人手。 启程,回京。 【作者有话说】 燃起来吧! 第58章 祸起浮沉 一路风急浪疾,我几乎未曾合眼。 昼夜兼行,十五日便抵达京兆府。 到时已是深夜,我便吩咐于城外暂歇一宿,明日一早再入城。 我深知,须得养足精神,以最好的面貌回府。既为震慑,也为先声夺人。 次日清晨。 京城霜气沉重,天色方亮,到处都覆着一层细碎的薄冰。 我登上马车,一行人缓缓驶向那座数月前将我扫地出门的卫府。 只是,途经琼台阁时,一阵熟悉的心悸陡然袭来。 我下意识掀开窗帘,仰头望去。 入目是一片雪白中的漆黑。 李昀披着黑氅,立在窗前,目光所向,恰是我这的方向。 强光将我照得眯起眼睛,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是否依旧是那般静若寒潭的冷峻。 在我的臆想中,重逢也许会有波澜汹涌的惊惶,或一瞬的慌乱。 可此刻,心脏跳动平缓,没有一丝加剧。 我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将窗帘放下。 抵达卫府门前,已有管家候在风中。 见我自马车上下来,他连忙弯腰行礼。 我抬手将鬓发拢到身后,目光在院门前扫了一圈,想找那几个曾拦我于门外的侍卫与小厮,却一个也未见。 管家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垂首上前,低声道:“那几人……已被大少爷打死。大少爷说,那日他不在府中,让二少爷受了委屈。” 我轻轻一笑,步伐未停。 “是么。” 青石台阶被靴底碾得轻响,我阖着眼抬头望了望熟悉的匾额,语气不急不缓。 “人命关天,兄长未免太残暴了。” 管家背脊一颤,面色发白,只得低头跟在我身后,不敢再多言半句。 前厅内。 卫泉端坐在上首,神色阴郁,眼下泛青,似是连日未眠。 我步入堂中,笑意温和:“兄长近来身体可好?” 话音未落,已在他一侧的上首坐了下来,正对着他。 卫泉的神情瞬间冷了几分,那目光几乎是在质问——谁许你坐在这里。 我不理,抬手招来奉茶的丫鬟。 茶盏递上,我吹散浮沫,轻呷一口。 卫泉注视着我,唇角终于牵出一丝冷笑:“不比从前啊,弟弟。几日不见,你倒像换了个人。” 我也笑:“兄长看起来不太好,可是哪里不适?身体有恙绝不能讳疾忌医,是不是云烟医术不妥当?” 他眉目一沉,语气讥讽:“劳弟弟挂心,我好得很。反倒是你,该先治治你那双眼。” 我将茶盏放下,声音平稳:“多谢关心。既兄长无事,那叙旧便留待改日,今日先谈正事。” 卫泉挑眉,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哦?是何事?” “查看京中账册。” 空气瞬间一静。 卫泉的脸色变得阴沉,沉着声音说:“卫家是何时轮到你做主了,还敢动账册?” 我神色不变:“我当然没这个资格。只是这次,我奉大夫人之命,也代各商会会长来查。” 停顿一息,继续道,“卫家在京的诸多产业被查抄,数额巨大。大笔银钱与器物都不见踪影,不能就凭兄长一句话带过,总得让众人心里有个底吧?” “凭我一句话不行么?”卫泉冷声,“圣旨摆在那里,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我抬眸,盯着他,唇角缓缓弯起:“圣旨我自然看过。只是……圣旨下达之前,兄长调出的那几百万两银钱与器物,可有半点记录?这事,兄长总得给个解释才是。” 卫泉冷冷地盯着我,目光阴鸷,像一条蜷伏的毒蛇,吐着芯子,半晌未言。 我垂着眼睫,静静等着,并不催他。 只是用这副沉默的姿态逼迫他,告诉他,无论如何,他都逃不过去。 前厅死寂,屋内的人都放轻呼吸,屏息凝神。 许久,卫泉突然哑声开口:“你果然命好。瞎了眼,也一样能爬回来。” 风驰在一旁已经忍不住,脚步一动,发出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卫泉凌厉的眼神顿时望过来。 我抬手,示意风驰退下,指尖摩挲过眼罩,语气平淡:“是吗?我倒更羡慕兄长。” 卫泉眯起眼,面色阴鸷,似要将我看透。 片刻,他冷笑一声:“今日仓促,账册一时拿不全。给我两日,到时让管家整理好,一并送来。” “好。”我微微颔首,语气仍淡淡的,“那……关于那百万两白银呢?” 卫泉笑了,笑容有些狰狞:“那可是卫家在京的最后家底,不是为我自己。你想查?” 我抬眼,目光一寸寸抬起,与他对视。 卫泉挑了挑眉,低声说:“京郊有一处仓库,账物都在那儿。只是,你也知道,此事不便声张,若叫人知道,可是欺君之罪。” 我平静道:“自然。” “待我准备好,”他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会亲自通知你。弟弟若真要查,最好只带上自己最信得过的人,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和卫泉说定之后,便再无多言的必要。 我与他之间,水火不容。 他恨我,至今我都不明白那恨从何而来。 若父亲尚在,我也许还会试着去化解,去探一探他心里的结。 可如今,说什么都已无意义。 他既敢走到这一步,就不该再奢望什么情分。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 因此,说完后我便离开了。 我没有选择留在卫府,卫泉也不会希望我留下。 毕竟,要留给他充足的时间去“布局”。 马车从卫府驶出,车厢里静得只剩马蹄敲击地面的节奏。 我揉着眼眶,闭目靠在靠垫上,太阳穴因连日奔波而隐隐作痛。 风驰压低声音在旁道:“爷,他这样做,定然是在拖延。” 我“嗯”了一声,神色沉得像一潭死水:“若真有那百万两白银,他舍不得交出来。若没有,他更不敢让我查。” “那我们还信他?” “信与不信都要去。”我淡淡道,“他以为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算旧账。” 风驰口中满是担忧:“怕是他另有所图。” “有图最好。”我心里闪过一抹冷意,“陪他演一场戏吧。只有他设局,我才能顺势牵出他与倭商往来的线。” 话刚落,窗棂被轻轻叩了三下,这是侍卫有事要禀报。 风驰立刻掀开窗沿:“怎么了?” 车外的侍卫低声回道:“有人一直跟着我们,看那模样,不是路人。行踪刻意,毫不避讳。” “看清样貌了吗?”风驰神情一紧。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但瞧着身形高大,步伐极稳。” 我缓缓睁开眼睛,心中蓦地一动。 风驰注意到我神情的变化,正要开口,我抬手制止。 我坐起身,顺着风驰掀开的角度望出去。 街巷交错,石板路湿冷,尽头的转角处,果真有一抹黑影掠过。 我垂下眼,吩咐道:“停车。” 侍卫立刻摆手示意,车队在寂静中缓缓停住,马嘶声在冷风里显得格外清脆。 我抬手整了整衣襟,语气平淡:“在原地等着。我自己下去看看。” 风驰一惊,低声道:“少爷——” 山光有及 第70节 “放心,”我嘴角微弯,声音却冷得像冰,“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远远望去,那人连伪装都懒得做,依旧是一袭黑衣。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卫留在原地,自己顺着街道缓缓走去。 前方的路狭窄而熟悉,两旁房檐覆着初霜,空气中带着河水的寒意。 脚下的青石湿滑,呼出的气在唇边化作白雾。 我走到尽头,停在那条河边。 那时是深冬,河面封着厚冰,他牵着缰绳,立在巷口。 风雪打在他的发上,冷得像一幅寂静的画。 而我站在画外,心口被某种说不出的悸动攫住。 如今,河面只覆着一层薄霜。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细碎的凉意。 我靠在巷口的石墙上,微微仰头,静静等着他走过来。 有些话,还是说清楚得好。 【作者有话说】 (n^o^)━☆.*。 第59章 字字分明 李昀的面色,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冷峻。 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时,我反而愣住了。 他静静地望着我,目光一错不离,尤其停在我的右眼上,久久没有移开。 像堕入深渊的潮水,几乎将我整个吞没。 我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却被他眼神中的某种情绪钉在原地。 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神色,疲惫、憔悴,却又带着隐忍的痛。 他好像瘦了,似熬过长夜后被心火灼尽的瘦。 看起来比我这个连夜赶路、风尘仆仆的人还要疲惫。 “小山……” 他轻轻唤我,低醇的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颤意。 我僵了一瞬。 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好似真的有想要续旧情的意思。 “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覆在河面的那层薄冰,冷而轻。 李昀凝视着我,漆黑的眼仁泛着深幽的光,像要将人吸进去:“你……还好吗?” “我很好。” 我盯着他,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淡淡地道,“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我……” “我看到你一直跟着我的马车,有什么事吗?”我轻易打断他。 他抿起唇,喉结轻动:“我想看看你。” 多轻巧的一句话。 轻巧到让我几乎要怀疑,那句“若再相见,就当作陌路”的话,好像不是他说的,而是我说的一样。 我轻晒一声,不愿意和他发生什么正面冲突,免得节外生枝。 因此隐忍,尽量平和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昀愣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皱起眉,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之前派人暗中护我。若将军有什么想要的,只要在我力所能及之内,尽管开口。” “我没有想要什么。”他急急地说,声音微哑,“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微微颔首:“那还是要谢你。”目光落在脚边覆着霜的青石上,淡声续道,“不过,现今我人手充足,就不劳烦你了。你的人,可以撤了。” 他盯着我,好像很难以忍受般:“我的人在暗处,你的人在明处。这样不是更好保护你?” 我抬眸,用仅能视目的左眼看着他,视线半明半暗,透着寒意:“我与将军,似也未至如此亲厚的地步。”我说,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你这样做,只会令我困扰,亦或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他低声道:“不会的,他们训练有序……” 我“啧”了一声:“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牵连。” 我顿了顿,字字分明,“我不想再见到你,也不愿再闻与你有关之事。如此一言,将军可听明白了么?” 李昀的身子仿佛被定在原地。 那一瞬,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连呼吸都滞在了寒气中。 我看不懂他。 从来没看懂过。 哪怕是在我最柔软、最痴迷的那些时刻,也未曾真正明白过他。 我曾那样近地望着他,隔着呼吸的距离,却仍旧觉得他远在天涯。 他高出我些许,又总是目不斜视。 因此,每次当我抬眸时,能看见的,只有他那线条冷峻的下颌,和如寒潭般冷峻的双眼。 那双眼里极少有我。 唯有几次,烛火燃烧的夜里,光影摇曳之间,那一点火星照明的光里,映出一丝我的身影。 那时,我以为那就是“情”的模样。 其余时,他总是面无表情。 如玉石一般华贵俊美的面孔,配着的,也是一颗如玉石般,冰冷、坚硬的心。 现在。 此时此刻。 当我已不再奢望,这张脸能为我起半分波澜时,它偏偏又变得如此鲜活。 鲜活得被我一句话,就轻易击中,生出裂痕。 一瞬间,我几乎能听见裂开的声音。 是玉在碎,还是心在碎,我却分不清了。 “我真不懂你。”我看着他,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好奇,是那种冷冷的、与痛楚无关的好奇。 “你究竟想做什么?是要与我清算旧账,还是替林彦诺报那‘满门抄斩’之仇?” 我微微一顿,嘴角更冷,“不过这桩仇,论来论去,也轮不到我头上。” 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 我看到他手指慢慢攥紧,青筋突起,像要将自己手里的怒意生生碾碎。 那一刻,我的心底竟涌起一种熟悉的寒意。 我怕他会像那日一样,再一次暴起,将我按在地上,让我跪着,求他、求活路。 于是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我的动作自然被他尽收眼底,他愣了愣,随即脸色更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颓废般卸下肩膀,手也松开了,像一瞬间被掏空了力气。 “那日……实非我愿。令你下跪的,并非他,而是他身后的太子。”李昀垂下头,目光几乎和我平视,混着痛与愧意。 我却挪开目光,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可李昀似乎还不打算停下。 “若早知你的眼疾难愈……若早知就那样放你离开,会叫卫泉那般欺凌……若早知你回了南地,比留在京城更危险——”他呼吸沉重,嗓音带着几乎压不住的痛意,“我断不会让你走。” 我原本平静如止水的心,因他这一番话起了涟漪,又迅速翻涌。 怒火先冲上来,继而化作荒谬的可笑。 太好笑了。 我唇角微挑,眼底的讽意比笑更凉,反问道:“在你身边,不才是最危险的吗?” 我缓缓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右眼:“这只眼睛,不是你害的吗?” 又一指卫府的方向,冷声道,“卫泉不是你找回来的吗?” 我瞪着他,像风过冷刃:“回到南地,不也是你逼的吗?” 李昀张了张嘴,还欲辩解。 我却已懒得再听。 “你不必再同我说什么逼不得已,身不由己。”我打断他,声音不觉拔高,“这些话,与我何干!” 我直视着他,目光发红,胸口剧烈起伏:“你到底图什么啊!我都被你害成这样,还不够么?看到我未被卫家逐出门外,你是不是失望得很?” 李昀怔住,艰涩地吐出:“小山,不是的,我会补偿……” “呵。”我低笑一声,笑意忽然拔高,成了几乎嘶哑的笑。 “哈哈……李昀,你的演技比之前强太多了!想要故伎重演?也得看时机罢!” 我语气骤冷,眼底讥意森然,“怎么?连与我虚与委蛇的耐心都没了?是什么让你们这般心急,要你这位将军,再次亲自来献身?” 我话音未落,李昀身形猛地一晃,似被重击。 山光有及 第71节 他眼眶通红,疾步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小山,我有苦衷。我承认,当初用错了法子……这几个月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再那样做,我不会再让人欺辱你!” “你想通了,可我没想通!”我狠狠甩开他的手,用力挥洒衣袖,“你现在不害怕太子了?不怕你的瑾瑜和太子通气了?” 李昀晦涩地解释:“我当初唯恐牵连于你,才一直……拒绝你。想待你离京后,再徐徐图之。瑾瑜、林彦诺,他与太子,关系盘根错节——” “够了!”我厉声打断,“复杂就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我不想听他的解释,也不想再被他的苦衷所困。 这些话,于我而言,早已无关。 从那一日,他将我按跪在地的那一刻起。 李昀的神情颤抖,眼底是一种近乎悲恸的光:“我不会再骗你,也不会再说违心之言……” 我看着他,心中那股气又翻上来。 那副样子,好似被辜负的人是他,而我才是负心的那一个。 气从中来,我冷笑着:“李将军旧法重施,只可惜,我已不是那会儿的观众。毕竟,我可不敢再拿另一只眼睛去上当了。” 他听到这里,猛地上前一步,以一种极力压抑情感的语调说:“小山,再信我一次。” 我同样上前,与他几乎对峙:“除非我天生就是犯贱!可我不是!” 我字字清晰,“所以,别再惺惺作态了李昀,真叫人作呕。” 说完,我一刻都没有停留,越过他,便往回走。 走了几步,我忽地停下,微微偏首,声音淡极:“让你的人别再跟着我。若再见到,我不会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说】 李昀:这嘴怎么突然就要长出来了 第60章 以身涉险 (修) 三日后,卫泉倒是没寻言辞推脱,亲自到客栈寻我。 他命其余人退下,与我独坐,低声言道了仓库的地点。 在京郊一处丛林深处,让我晚些之后前往,届时他会在那里等我。 临别时,他又反复叮嘱,要我只携心腹二三人,不可带旁人随行。 我面上平静,应声说好。 待他离去,方唤风驰与两名侍卫商议。 “爷,再多带些人罢。”风驰将毛裘递与我,眉心紧蹙,“那地方偏僻荒凉,若一时有变,恐难应对。” 我接过毛裘披上:“人多则声大,卫泉正等此借口推脱。若他借机翻脸,我们便前功尽弃。” 风驰仍不放心,低声道:“我心中总是不踏实……这其中肯定有诈。要不爷还是别去了,让我去探一探。” “此事拖不得。”我打断他,“再迟,便生变。旁人去,他更不会说实话。” 我心里清楚,卫泉的心思绝不单纯。可若我不去,反倒更难套出他的谋算。 我此行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风驰又急急道:“那我随爷同去。” 我看了他一眼,笑意极浅:“如今我身边,唯剩你一人可信。若我真有不测,你须立刻回南地报信。这回可知道你的重要性了?” 风驰闻言,眼圈微红,不再多言,只俯首应声:“好,我听爷的。只是……千万要小心,您的安危为先,切莫以身涉险。”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卫泉现在还不敢对我下死手。我猜,他这次邀我前去,不过是为了圆他之前的谎,在银子与账本上做些手脚。说不定我去了,他只会拿出些破烂糊弄我。” 但也正因如此,才能顺势看清他布的局。 我拢紧衣襟:“他答应我答应得这么快,后手必定做不周全。” 只是——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卫泉竟会狗急跳墙。 京城的冬日,天色变化只在一息之间。 方才还天光尚亮,转瞬便乌云压顶,暮色如墨,一寸寸爬上天际。 看着时辰,我不再迟疑。 出发前,我又暗暗试探一番,看那几名李昀暗中安置的护卫,是否还在附近。 我不信李昀。 倘若卫泉真将银两藏于仓中,被暗卫窥得一星半点,禀报给他,他再转呈太子,那便真的万劫不复。 我低声唤了两句,无人应。 四周空寂,只余风声,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抵达京郊之时,天已近暮。 一片丛林里幽深阴冷,风一吹,枝叶摩挲作响。 我抬眼望向林间深处,只觉黑影重重,宛如伏着无数冷眸。 卫泉策马在前,一路寡言,比往常平静许多。 马蹄声哒哒响在寂静的树林里,似一面无形的鼓,敲进胸口。 走了不知多久,天色彻底暗了。 卫泉忽地勒马,众人亦随之停下。 他回首看我,声音低沉:“就在前头不远。” 我策马上前,与他并肩。 前方侍卫举着火把,火光摇曳,映出他们的身影。 借着微弱的光亮,能看见一处藏于山脚的石洞,洞口隐约有木门掩着,像仓,又不像。 夜风极冷,卷着泥腥气钻入袖口。 仓门半掩,风从缝隙中穿过,发出呜咽的声响。 卫泉在我的右侧,脸掩盖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他开口时,嗓音沉得几乎听不出情绪:“下马走过去。” 随后,便先一步翻身下马,负手而行。 我紧跟其后,脚步极轻,眼角余光扫向四周,提着十二万分小心。 周围实在太暗,各处都好像暗藏危机,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人内心一颤。 然而,直到我们走到仓库门前,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卫泉止步,伸手拦下随行众人:“只我与二少爷进去,其余人候在外头。” 我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 明知十有八九是陷阱,却不能不钻。 卫泉嘴角一抹冷笑,语带讥诮:“怕了?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 我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兄长说笑了。” 说着,我抬步向前,率先踏入那扇半掩的门,“这就进去吧。” 火折子将眼前的黑暗照亮。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脚一踏,便扬起细细的灰雾。显然,这里许久无人踏足。 说是仓库,却更像山腹中临时凿出的洞窟,潮湿阴冷,带着石壁的腥味。 火光映开来,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惊愕一瞬。 即便早知卫泉多半会摆摆样子、耍点手段,却没想到,他竟连做戏都懒得做。 “兄长这是何意?” 卫泉转过身来,半张脸隐在火光之外,神情冷得近乎诡异:“何必装糊涂?你不是早该猜到了么。” 我眉心一紧,正欲开口,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 我下意识皱眉,只当是他手中火把的味道。 卫泉叹息了一声,语气古怪,突然道:“爹临终那日,口中最放心不下的,竟是你。” “什么……?”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听他突然提起父亲,胸口不由得一窒。 他的声音泛着阵阵寒意,比冷风更入骨三分:“你知道吗,我本不想如此的。” 我听得混乱,不知他想说什么。 但下一瞬,卫泉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我思考了很久,很犹豫,很犹豫……可爹实在不应该!我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放在心尖上。” 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当初他怒骂我时,也曾提过。 那时我只当是气话,如今才觉,他的怨早已入骨。 我抿唇,冷笑出声:“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爹对你有求必应,从未苛责半句,你竟还觉得被亏待。” “我扭曲?”卫泉瞬间暴起,眼底翻涌着阴鸷的光。 可那暴戾的气息又被他生生压下,压抑着嗓音,忽地说,“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几岁的时候,我娘带着我改嫁到一位秀才老爷家。一开始,一切都很好。可第二年,我娘生了弟弟后,一切就都变了。我这位弟弟天资聪颖,举止得体,人人都夸。我与他一比,便是尘泥之下。”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抽动,“连我娘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怜爱变成了厌倦。”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卫泉的神情在火光下明灭不定,像是要被自己的怨气吞没。 “我时常想,是不是因为我不是那秀才老爷的亲骨肉,所以他们才那般待我。若真比起来,我并不比那‘弟弟’差到哪里去。” 他笑了笑,笑意森然,“直到李将军找到我,对我说出了我的身世。我简直欣喜若狂,我以为天要变了,我以为娘会高兴。可她只是看着我,冷冷地说认祖归宗,也好。原来这么多年,我这个儿子,也叫她心力交瘁。” 山光有及 第72节 卫泉望着我,眼底浮起一层血色:“谁知道,回到卫府,竟还有一个弟弟!你可知,我有多惧?所有人都在夸你,夸你聪慧,夸你俊秀。他们都叫你少爷,却叫我大少爷,好似我永远是个外人。我明面上是卫家嫡子,可从未有人真把我当成卫家的主子。 他的声音拔高,几乎嘶哑,“我试过认!我试过忍!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就能在我的家,在我父亲的目光下,压我一头!”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最后一句,眼中红光映着火焰的影,整个人像是被仇恨灼得发狂。 “我不甘心!我想证明自己不比你差!可你猜爹怎么说?他说,回到南地后,会分我些生意,够我一生衣食无忧,够我传给下代。” “可卫家的少东家,是你!” 我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对父亲决定的诧异,一方面对卫泉发狂的惊愕。 一直以来对卫泉的种种不解,此刻终于明白了几分。 他从前的生活,我不愿妄加评判。 但在他回到卫府后,至少对于父亲而言,我更信那是父亲在忧他体弱。 卫泉素来‘多病’,动辄便咳喘不止,父亲日日担忧,也因此,不愿让他太过操劳。 “你就没想过,也许父亲只是担心你?”我平静地道,“你身子羸弱,父亲疼你,怕你过度劳神。那不是轻视。” 卫泉讽刺一笑,根本不管我说的话,自顾自地说:“他若真认我,会让我别再惦记?” 他喃喃道,语声渐冷,“我终于明白,人若想得到什么,不能等,不能求,要去争,去抢。只有抢来的,才算自己的。人不能一辈子等待别人的施舍,那和乞丐有什么区别?” 他抬头,眼中火光倒映,几乎扭曲成笑,“我讨厌乞讨,讨厌乞食。” 我回望卫泉,不得不承认,他这番话里有几分令人动容。 那是被长年冷眼与忽视磨出的偏执与狠意。 可那也只是转瞬的怜悯。 谁的过往不是一地荆棘? 如林彦诺那般如珍如宝般长大,尚且落得家破人亡、满门抄斩。 人若为命运怨恨至此,终是要自焚的。 卫泉忽然一笑,笑里尽是寒意:“我就是要将所有阻碍我的人铲除。” 他盯着我,字字落地,“包括我亲爹。” “你……”我浑身一震,心口骤缩,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浮起。 荒唐。 太荒唐了。 不可能。 可他的一字一句,又那么真实,剜着我的心口。 我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像傻了一般,僵立原地,看着他。 这张和父亲如此相像的脸,此刻却陌生得如恶鬼。 我根本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 原来世上最深的恨,不是仇人之间,而是来自最血脉相连的人。 就在我怔住之际,仓内那股刺鼻的火油气猛然浓重起来,仿佛从地缝里蜿蜒升起,缕缕攀到脚边。 火光从阴影中窜出,瞬时舔亮了四壁。 卫泉已退至仓门,背光而立,冰冷又嘲讽地说:“你想救卫家?我也想。只不过,我要救的是活着的卫家,不是碑上死了的那个。” 此刻,我终于反应过来,朝着仓门扑去。 却听得“砰”的一声,仓门被卫泉合上,闩子在外落下。 “卫泉!把门打开!”我怒吼,声音嘶哑,“你竟然亲手弑父?!你这个畜生——” 门外,卫泉的冷笑声被风撕碎:“好弟弟,你就到地底下,找爹拿账册去吧!” 火势瞬间暴长,黑烟卷着火光,把仓洞染成一片猩红。 我胸口剧烈起伏,脚下寸步难行,嗓子被烟雾灌满。 外头的动静愈渐遥远,逐渐变成一片死静。 脑中闪过无数碎影,娘的笑,襁褓中弟弟粉嫩的脸,父亲的背影,南地的四季,最后皆被火光吞没。 我还没报仇呢,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上天总是不怜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股绝地逢生的气血冲到头顶,仿佛有人从深渊中推了我一把。 我猛地睁开眼,拼命撑起身子,踉跄着想要穿过那片火海。 火光映得四下通红,门就在不远处,近得几乎可以伸手触到。 可浓烟卷来,呛得我喉咙生疼,眼前一阵阵发黑。 灼热的空气在肺中翻滚,连痛觉都被烧得支离破碎。 火势烧得更加浓烈,木桩噼啪倒地,带着火舌在地上滚动,灼亮的火星飞溅在衣上。 不过一瞬,便再无立足之地。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一丝气息破碎地逸出,被火舌吞噬。 空气被烧得稀薄,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耗尽了。 我支撑着身子,意识开始模糊,呼吸一点点断续,被火浪吞没。 就在我即将昏迷时,一阵狂风裹着雪意破空而入,烈焰被硬生生劈开。 还是那一袭玄黑的身影,掠过火海,奔向我来。 “小山!小山!”那熟悉的声音几乎撕裂夜色。 我被他一把托起,整个人坠入一片冷冽和颤抖中。 “别怕,”他紧紧抱着我,声音嘶哑,“我救你出去!” 第61章 他的承诺 火光映在李昀的脸上,映得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孔都有了几分疯狂。 李昀将我横抱入怀,披风一拂,紧紧裹住我全身。 火浪倒卷的瞬间,他俯身一冲,破火而出。 烈焰舔着他的背,披风被灼成焦黑,边角化作飞灰散入风中。 外头风声猎猎,雪花混着灰烬拍在他脸上。 他一声不吭,只将我抱得更紧,几乎要把我嵌入怀里。 我回头望去,身后仓洞已成一片火海,夜空被照得如昼。 灰烬纷飞,似万千流萤。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 卫泉,我要你血债血偿。 再睁眼时,入目一片漆黑。 我静静缓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看清了身处的环境。 我正在一个小山洞中,洞中阴湿,风声自外灌入,洞口有一层薄雪铺散。 我身下垫着干草,身上覆着一件好似是李昀的外袍。 思绪回笼的那一刻,我几乎是立刻咬紧了牙关。 卫泉说过的话仍在脑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下一下往里砸。 可笑。 我竟还曾天真地想要饶他一命。 还要死死维持那副学来的君子气度,端着温柔、克制的姿态,去看着那些将我逼入深渊的人。 我不会再求心安,只求以命抵命。 我抬起头,看到李昀的下颌,沾着尘灰。 他闭着眼,似已昏睡,头靠在墙壁上,发丝焦黑,鬓角覆着一层未散的灰烬。 双臂牢牢环着我,将我护在膝头。 我动了动,嗓子烟火灼过,干涩得连气息都带着血腥味。 刚要说话,便呛得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昀听到声音后,猛地睁开眼,眼底猩红一片,坐直身,将我扶起,一手在我背后轻拍:“哪里疼?” 我摇了摇头,艰难地喘息,察觉身上除了些许灼痛外并无大碍,只是喉间一片火烧般的疼。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沉得近乎固执。 我不闪不避地回望,面无表情,心中只觉可笑。 这双眼睛曾令我颤抖过,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指了指喉咙,用唇语告诉他,渴了。 李昀随即起身,小心翼翼地低声说:“我去寻些水来。” 我淡淡颔首,盯着他的背影,眸中一片死水。 谁想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眼神死死锁住我:“你不要离开,一定等我回来。” 我点头。 山光有及 第73节 他又盯了我数息,才快步离开。 真是多此一举的担心,我能去哪。 眼下,我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 我的人多半已被卫泉打散,就算风驰察觉到不对,迅速遣人来寻我,也要些时间。 我不会为了逞一口气,拿性命做筹码。 死里逃生的惊惧仍未散去,那种被烈火吞噬、呼吸一点点断裂的感受,至今还死死盘踞在胸口。 我不会再犯险。 我的仇,还未报。 卫泉,林彦诺。 他们都还活着,我怎能死? 还有李昀…… 思及此,我不自觉咬紧牙关,一股腥甜在舌根泛起,唇齿间尽是铁锈的味道。 疼痛瞬间将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李昀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洞口。 发丝凌乱,衣襟半敞,逆着光影,倒像个野人。 他不知从哪寻来一只小木桶,桶底垫着几片青叶,盛着半桶清水。 他双手捧着走近:“我尝过了,是干净的。喝吧。” 我接过来,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喉咙火烧般地疼,大口灌下去。 李昀上前扶我,一手托着木桶,一手轻抚我的背,低声道:“慢些,别急。” 将水喝尽,我喘息片刻。 然后一把将身上的外袍扯下,丢回他怀中。 李昀下意识接住,愣了愣,又递回给我:“你披着。” 我睨了他一眼,拉紧自己的衣襟,语气嘶哑森然:“还不到你奉献的时候。” 他伸着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收回。 我闭上眼,靠在石壁上,强迫自己沉静下来,想着风驰什么时候能赶到。 一时间,洞中只余两人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在空中缠绕。 一阵寒风自洞口灌入,卷起灰尘,扑在脸上,我轻轻一抖。 李昀立刻起身:“我去生火。” 我恹恹地“嗯”了一声。 火苗一点点燃起,晃动的光影将李昀的背影映在石壁上,轮廓沉稳,如山似铁。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要熔进火里:“这里……同我那次中毒时的山洞很像。” 火光噼啪,映亮洞壁一角,确实与记忆中的场景有几分重叠。 “那时也只有你我。”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那次是你在照顾我。你还为我……” 话音断在这一瞬,他低低叹息:“那时……我其实很感动。只是种种掣肘,我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我望着火星跳跃,看它一跳一跳,像当初的心悸,如今却只剩钝麻。 那段回忆在此刻重提,不啻于将早已凝结的陈年旧血重新剖开,逼我回望那段狼狈不堪的过往。 我拧起眉心,沉声道:“那就算你我扯平。你若想用这一遭换我半分感激,恐怕要失望。” “我不是为你的感激。”李昀急急辩解,垂下眼帘,神情掩入火光深处。 我冷冷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他沉默不语。 火光闪烁,映出他微颤的指尖。 我微微移开视线,掩饰眼中的不耐。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我现在睁着一双眼,看起来好似和常人无异。 可右眼的黑暗,却永远隔着一道幕布。 我的世界,被永远割裂成一半的黑暗。 那片黑暗告诉我—— 我不能再体恤,也不该再原谅任何一个伤害过我的人。 此刻我侧过头,李昀正坐在我的右边,在那永远被遮蔽的半边。 他所求的,是我永远都被黑布遮住的黑暗。 我这样出神地想着。 难道他还奢望我的爱? 可那种东西,已在烈火与血中剥离干净。 其余流淌在血里的,皆是浸骨的恨。 越是恨,我越能泰然处之。 我不会再失控,不会再求怜。 我要步步为营,寸步不让。 我必须赢。 生死大怖间,我发誓,要让所有我憎恨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我缓缓转过身子,李昀重新落入我的视线。 火光摇曳中,他眉眼间的痛意浓得几乎化不开,像是竭力克制着,又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地望着我。 我原本想冷嘲几句。 但心头忽地一动,一个冷静的念头在胸口静静升起。 他似乎,还对我残存着一点感情。 仅仅一点。 但正好,足够我拿来,稍作利用。 火堆炸响一声,火星跳起,又散在空中。 李昀许看出了我的厌烦,换了话题:“你对卫泉,可有什么打算?” 我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心里咬牙切齿地喊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但这些话,我不会对李昀说。 卫泉是太子党,稍有不慎,言语便可成柄。 于是,我索性缄默不答,重新闭上眼,装作未闻。 我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停在我脸上,专注炙热。 李昀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道:“小山,我知道……你不会再轻易相信我。我无意用空话讨你回心,但我绝对会补偿你。” 我半阖着眼睛,声音冷淡如水,毫无转圜地说:“我说过,不需要你的补偿。” 他望着我,像是被这一句话劈中,话里带着粗粝的恳切:“是我做得不够好,无可辩解。我以为的暗中保护,到头来却是将你一次次推入深渊。就连这一次,我也没护住你。你可知道,当我看见那片火海时,脑中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他的声音渐哑,神情像是被什么扯碎了一样。 我沉默着不屑一笑,只觉得心中荒凉一片。 还能是什么? 想和我一起死吗。 “我怕再没机会和你说真心话。我怕——” 他的话还未说完,我已冷笑出声,打断了他。 李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直直地钉着我。 他像是压着情绪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今后,我不会再只在暗处护你。” 他语声极低,却字字铿锵,眼底寒意逼人,像是将某种迟来的执念拧成了誓言:“从今往后,凡有辱你、欺你、毁你者,无论是谁,无论他背后是何等尊贵的权势——我都要他付出代价。” “我会拿我的全部来换,包括国公府。”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仿佛每个字都刻着刀痕,“这是我之诺,绝不反悔。” 【作者有话说】 黑化变身ing…… 死!全死! 第62章 付出代价 我怔了怔,几乎想为李昀说得话鼓掌。 原来,他说起誓言来,竟这般笃定又温柔。 温柔得几乎让人误以为,那些早已死透的情感,还能被他一声呼唤复苏。 若换作几个月前的我,听到这些话,或许真会喜极而泣,感恩戴德。 “你不怕林彦诺会伤心了?”我神色讥诮,字字嘲讽。 李昀的喉结微动,似有千言压在胸口,最终只艰涩地吐出一句:“我顾的是太子,不是他。” 山光有及 第74节 我望着他:“若真如你所言,林彦诺与太子牵扯极深,那你如今护我,就不怕惹得太子疑忌?” 顿了顿,我语气更加讥讽,“他可还记着,我害得荣庆侯府‘满门抄斩’的仇。你当初,不是也信了吗?” 我的话像一柄冷刃,逼得李昀无地自容。 他脸色僵硬,唇线紧绷,半晌才低声开口:“我可以解释林彦诺和太子的关系,你可愿意听?” 林彦诺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他这样说,便更坐实了我心中的猜想,看来他们之间,果然牵扯极深。 若要把林彦诺置之死地,首要便是谨慎太子。 他们之间的真实牵连,对于我眼下的筹谋而言,环环相扣。 我盯着他,唇角没什么温度地牵了牵:“说吧。” 李昀从头说起,沉声道:“国公府与荣庆侯府有世交,我与林彦诺也素来交好。因此,当太子令我暗中设法将他救下,我依令而行,算是尽了情分。” 他停顿几瞬,神色微暗,“只是我未料到,太子殿下对他,倾心已久。” “什么?”我怔住,目光倏然一冷。 李昀继续道:“往日他是荣庆侯府世子,殿下尚且收敛,如今他身败名裂,殿下反而……起了心思。” “太子竟然喜男子吗……”我低声喃喃,只觉一时讽刺至极。 我原以为他们的牵连不过是盘根错节的世族之网,没料到这网底,还藏着私欲情焰。 李昀轻声接道:“殿下素来男女不拘,情薄如烟。因此,当我知道了此事时,也着实惊诧了一番。” 我轻轻“呵”了一声,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原来,做娈宠的那一个……是他。” 李昀目光一闪,并未驳我,只接着说:“其二,乃因林彦诺的舅公。此人早年为太子效力,荣庆侯府一案发作后,他舍重金,暗运军械,换得林彦诺一命。” 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之余,我心底那团缠绕许久的疑雾,终于在此刻,一寸寸剥落。 我曾想不明白,哪怕李昀再有胆识,又怎敢将一个戴罪之人,明目张胆地藏在身边。 起初,我以为,他们是情分未尽,执念未散,是李昀始终将我置于其后。 直至流落江南,所有线索倒回重合,我才隐约起疑。 如今看来,是我不够聪明。 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是太子的一句话,所以才能在风口浪尖上横行无忌。 望着将熄未熄的火堆,李昀又取了几根干柴添进去。 他俯身,用树杈拨弄着灰烬,沉默片刻,道:“那日金樽坊,太子殿下动了杀心。” 我垂眼未语。 “我当时便与你说过,你与三皇子之事,无论真伪,于太子殿下而言,已无分别。太子的性子,宁可错杀百人,不肯放过一人。更何况……他旁侧还有林彦诺。即便我为你分辨,也是枉然。” 他停下手中动作,蹙着眉心,“我那时劝你离开,已是以人头作保,太子殿下才首肯,保得你一线生机。只是……我未曾料到,离开京城,依然有人要你死。” 短暂的寂静里,只听火星迸裂的声响。 我亦沉默了。 李昀的眉目隐在火光与暗影中,嗓音低沉:“太子殿下握重兵、掌中枢,即便圣上偏重三殿下,心底的储君之意仍不曾改。” “我怕你一旦触怒东宫,将来无论圣上如何天恩浩荡,也再无翻身之机。” “嗯……”我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抬眼望他,“那如今呢?卫泉是太子党,而我与他,已势不两立。” 我字字锋利:“若真如你所言,你要护着我,就不怕太子怪罪于你?” 李昀的目光在火光中一寸寸暗下去,终于道:“怕。” 他顿了顿,又咬紧了牙,声音低得几乎要碎,“但我更怕,你在那之前便没了命。只要你还在,一切都能慢慢谋划。我不会再瞒你,也不会再让你置身险地。” 我垂眼,指尖在颤,右眼干涩得发酸。 还能慢慢谋划吗? 我却不想再忍耐了。 李昀似是以为我被他打动,试探性地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掌心冰凉,语气却低醇如叹:“再信我一次吧,小山。” 我抬首,望向他。 火光在他眼里颤动,映出我的身影。 与从前无异的深沉,只是此刻那深处竟有热浪涌出,不再尽是寒澈。 从前,我不敢久视,怕那双眼里的潭水藏着刀锋。 如今,我真的看到了刀锋,那是我自己。 我垂下眼帘,故意柔和了神色,任那眼神笼住我,半是迷惑,半是沉溺般。 我轻声低语,话音哑涩:“……那么,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帮我?” “我会。”他应得很快,握着我的手骤然用力,带着几分急切的近乎痛楚的执念。 我更用力地回握,指节泛白。 下一句却是冷冽如刀:“那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那些你从我身上拿走的所有。我要卫泉滚出卫家,我要他死。” 我眼神冰冷,狠狠地望着他,“还有林彦诺,我要他跪在我面前求我。” 李昀的呼吸紊乱,像是被火舌舔舐,却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我向前,几欲贴到他的唇边,耳语道:“你是真的想补偿我?” 他的瞳孔蓦地收紧,似是疼痛撕裂而开,吐出一个字:“是。” 我眯起眼睛,像审判一样望着他,冷厉地说:“那就做给我看,李昀。” 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值几两。 够不够,用你们所有人的命来偿。 话音刚落,李昀猛地抬起双臂,双臂如铁箍般将我整个紧紧圈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肩骨碾碎。 我垂着手,未作挣扎,也未回应,只任他抱得更紧,像是抓住了此生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的胸膛抵着我,滚烫的心跳一次次撞来,像要将他胸腔生生撞破,直砸进我体内。 可我的心,却宛如一池死水,无风,无澜,无声。 我缓缓抬眼,望向那漆黑的山洞口。 漆黑之外,是一弯被碎云遮掩的月,那一点冷光仿佛落在我脸上。 我唇角微弯,眼底的柔意早已尽数褪去,只余阴冷与决意。 你们欠我的,不死不足以偿还。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记得太子去参加过二公子的加冠礼吗? 第63章 自愿利用 离开时,李昀仿佛难舍难分般,不愿挪步。 臂弯虚虚护在我背后,姿态小心,像是要将我整个人拢进他怀里。 风驰快步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爷,您没事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他走到我身侧,毫不声张地将李昀的手隔开,动作没有冒犯,却自成一道防线。 我淡淡一笑:“我无碍,多亏李将军来得及时。” 风驰收敛神色,向李昀略一躬身,有些敷衍:“多谢李将军援手之恩。” 李昀对他的无礼置若罔闻,只看着我:“我送你回去。” 风驰轻声提醒:“不必劳烦将军了,您……” 我抬手拦住风驰,平静地对李昀说:“你送我太显眼,不合适。” 说罢,不等他说话,我直接翻身上马。 缰绳一抖,转眸对风驰道:“走。” 马蹄踏破雪痕。 风驰牵马同行,踌躇片刻,终是低声道:“爷,李将军不可信。” 我注视前方,神情未动:“信与不信,要看他做什么。下次他再来,不必拦。” 风驰收声,低低应了一句:“明白了。” 我回头望去,雪与风一并卷来,扑面即化。 李昀仍立在原地,背影孤直,被寒风裹得模糊不清。 我眯了眯眼,心中一阵冷意。 夜色如墨,丛林寂无声息,瞬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待回去后没两日,卫泉竟亲自来到客栈。 他神色自若,衣冠整饬,仿佛那日将我困于火海之人,另有其人。 他佯作关切,语气温和:“听闻弟弟受了惊,特来探望。” 末了,还笑吟吟地说:“真是怪事,那仓库不知怎的,竟平地起火。账册、银两,一并烧成灰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同众人交代才好?” 我盯着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不急。总归还有些时日。说不定,那些东西又会自己飞回来,也未可知。” 他闻言一怔,旋即冷笑一声,撂下句“好好养着身子”,便拂袖而去。 我坐在原地,望着他大摇大摆的背影,心头的寒意一寸一寸结成冰。 掌心收紧,指甲深陷入肉,血腥的疼让我愈发暴躁。 山光有及 第75节 足足缓了半盏茶的时间,我才开口,沉声唤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小厮立刻推门而入,恭声应道:“爷。” “伺候笔墨。” “是。”小厮低着头走到桌案前,挽好袖子,开始研磨。 我半阖眼睛,极力压制心底那股如沸油翻滚的狠戾。 直到研墨声停止,我才睁开眼,抬手示意他退下。 握紧笔杆,提笔,纸上第一行字落下。 惟清兄…… 风驰推门进来时,我正将笔搁下,轻轻吹散信纸上的余墨。 我折好信纸,封入信封,语气平静:“送去许大人府中。” “是。” 屋中又归于寂静,只余炉火暗跳。 我靠在椅上,指腹摩挲,心里默默盘算着。 没过多久,风驰便回来了,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爷,这是许大人亲手交给我的。” 我接过,拆封展开,目光掠过墨色字迹,一目十行。 信中并无多余的寒暄,只有寥寥数笔,唯有一句。 ——卫兄,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笔锋锋利如刀,透着不屑与讥讽。 而信末,则约我明日戌时入许府相见。 我面无表情地看完,将信折起,丢入火盆。 只要他肯见我,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第二日,我掐着时辰,从许府的后门悄然入内。 “卫兄!你来了。”许致着月白长衫,正倚案而坐,神色温润如旧,笑意恰到好处。 他起身相迎,仿佛我们之间从无龌龊。 我拱手行礼,唤他一声:“惟清兄,别来无恙。” 他笑得更深,亲自引我入座。 下人奉上香茗,他举盏微抿,淡淡叹道:“自上次一别,竟已数月。此番再见,卫兄风采更胜往昔。” 我垂眸,唇角带出一点笑意,轻声回道:“惟清兄莫要取笑。我如今不过残躯一副,几番被逐,连容身之地都险些保不住。” “竟有此事?”许致佯作惊讶,眉梢一挑,“我只听闻卫家兄弟失和,却不知竟至此境。” 我目光一掠,环顾四周,神情愈发悲怆。 他装装略作思索,挥手遣退下人。 屋中顿时安静。 许致笑意不改,目光却逐渐深了几分:“卫兄,如此急着寻我,怕不只是叙旧罢?” 我收起方才的笑,神情肃然:“在下……就不绕圈子了。今日前来,只求惟清兄愿为我,向三皇子殿下引荐一言,再赐我一次机会。我愿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许致顿了顿,目光停在我脸上,却未答。 我看出他心有顾虑,便趁势再进一步,语气恳切:“从前是我眼盲心愚,所信非人。虽幸未酿大祸,但心中始终惴惴难安。此番登门,不为旁事,只为求一补过之机。” 我的声音落下,像平地卷起风沙。 许致沉默片刻,终于出声:“补过?卫兄此言,倒让我好奇。你打算如何补?还是……你已有了法子?” 我点头:“若无对策,又怎敢贸然登门。” “哦?是什么法子?”他眯起眼。 我轻轻一笑,笃定道:“这法子,能为殿下扫清一大障碍。” 许致这才坐直身子,先前的温润笑意尽数敛去:“如此,卫兄便明言吧。若你真有其能,我自可为你作保。殿下素来器重有用之才,若你肯真心归附,绝不会薄待于你。” 于是,我便将太子如何暗中救下林彦诺,以及二人之间的牵连,一字一句,悉数告知许致。 他听得神情变幻,先是震惊,随即神色凝重,最后竟泛起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 “这可是大事。”他轻吸一口气,眼中光芒微闪。 我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道:“对太子而言,这是个不可轻率的破绽。抗旨救人,且那人身负重罪,任谁都不能随意揭过。” 茶香氤氲,我静候他的回音,心中已暗布棋局:只要三殿下握住这道证据,太子便不得不分神自保,无暇再借卫泉之手绊我。届时我便可趁隙而动,反守为攻。 许致点头,目光凌厉,再问:“此事我会如实禀告殿下。你欲何求?” 我看着他,稳稳吐出两个字:“卫家。” 随后,我将卫泉的诸多行径一一陈列,言辞不多,却字字见血:“他的一己谋私,牵连的却是整个卫家。我别无它法,只求一旦事发,殿下能在圣上前为我卫家争取一线转圜。” 他沉吟片刻:“可……若此事证据确凿——” 我斩钉截铁地答道:“我能造出证据,证明此事确为卫泉一人所为。” 许致疑惑地看着我,又沉吟片刻:“若你心中已有计划,能坐实是卫泉一人之过。那此事,便不难。” 我点头,语气笃定:“请转告殿下,绝对是万无一失的证据。” “那好。”许致应允。 稍顿片刻,我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桩私事。” “你说。” 我低下眉眼,语气压得极轻却狠厉,仿佛在细雪中抽出一柄薄刃:“还有一人,我要他死。” 许致眼神微凝:“谁?” 我淡淡一笑,语气冷得几近无情:“林彦诺。若殿下肯借我几分人手,将他从太子身边绑来……” 他愣了片刻,面色有些犹疑。 我不疾不徐补道:“此事若成,我还有一桩更大的礼,奉给殿下。” 我抬眸望向许致,“就当,这是我投名状。” 从许府出来时,天已黑透,空中飘起了大片雪花。 寒意逼人,却也清冽宁静。 大雪一寸寸将街巷掩盖,像把世间的喧嚣和腥风血雨掩进了雪里。 我呼出一口白雾,强忍下指尖的颤抖,仿佛已看到即将被大雪覆盖的血色。 那一幕只在想象里,便令我背脊战栗。 我来许府之事,李昀未必不知,我也并未刻意避讳。 果不其然。 翌日夜里,李昀便来到客栈寻我。 我刚沐浴结束,支颐凝坐,发丝湿漉漉地散在身后,水珠沿着鬓角滴落,屋中弥漫着一层温热的雾气。 李昀风尘仆仆推门而入,乍见我这副松懈模样,脚步顿住,僵在门口,半晌没有动作。 “站在那儿做什么?”我低头敛眸,随手将眼罩摆好放在一旁,语气平静,“这么晚来找我,有何事?” 他轻咳一声,犹豫不决,像是在掩饰什么。 然后,微微侧身走近,在我对面坐下。 我挑了挑眉,没有作声,心下却觉得颇有趣味。 他看起来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却因见我这副模样,转了那不可见人的心思和某种欲望。 李昀终究也是个凡人啊,我在心里轻叹一声。 “你……”他张了口,我以为他要提许府之事,谁知却低声道,“怎么不把头发擦干?小心着凉。” “唔。”我淡淡应了句,随便找了个借口,“是看你来了。” 他神色一滞,起身走到铜盆旁,取来巾布,走回我身边。 “我帮你擦。” 我眼睛转了转,回:“好。” 他大掌如铁扇,即使动作轻缓,指节仍不时扯动我的发根。 我“嘶”了一声。 他立刻察觉,手势越发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再碰疼我分毫。 屋中腾着热气,他的动作近乎温柔,像极了一场虚伪的缱绻。 我倏然生出一股不耐,厌烦地偏了偏头,不想再演下去。 “好了。”我耐性尽失,冷意爬上声音,“别擦了。说正事吧。” 李昀手指顿了顿,又留恋般地轻擦了下,低声道:“你昨日……去找许致了?” “嗯。” 他沉了几息,又像试探,又像自我求证般问:“你还是,不信我吗?” 我没有回答。 他默默地坐到我对面,眼神黏在我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执拗与压抑。 我怔了下,偏过头去:“除了三皇子,还有谁能与太子抗衡?我只是为自己多谋一条出路罢了。” “我不会再让太子伤你。”李昀低声道。 我沉默了一瞬,语锋忽转,问他:“你会去向太子告发我吗?” “当然不会!”他几乎是立刻开口,语气斩钉截铁,“我只是怕你被卷得太深。” 山光有及 第76节 “可如今,不是已经深陷其中了吗?” 我凝视着他:“卫家的窟窿太大,卫泉一人死不足惜。可若这些事补不全、捂不住,迟早有一日瞒不过圣上,那时,就是满门皆灭的结局。” 我停了停,语气沉冷,“你可知,卫泉擅自挪用查抄银两,又与林彦诺狼狈为奸,勾结外邦,私运军械。” 李昀面色骤变,缓缓点头:“我已经在设法处理……” “可我怕来不及。”我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压不住胸中的气息。 他望着我,轻吸一口气:“你有什么对策?” 我道:“要先将卫家的窟窿补上,还得将那本被他藏在倭商手里的账册取回。” 李昀定定地看着我,语气未见怀疑,甚至没想过要亲自去核实一番:“你已经查清了账本的下落?” 我疲惫地点头,揉了揉眼角:“嗯。所以我去找许致,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另寻法子。” 李昀沉默片刻,道:“你不要怕,我帮你。” 我抬眸,轻轻摆了摆手,似拒非拒,眉眼间却透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软意:“不必。” 可我那语气,分明像是诱他违背,“我不想再与你扯上什么关系。而且,你就不怕我是在利用你?” 李昀的神色一寸寸暗了下去,泛起幽光,嗓音低沉:“我倒希望你能利用我……这样,我才有机会偿还你。” 第64章 万事俱备 那日临别时,李昀望向我的目光,复杂得难以分辨。 或许他早已看穿我的虚情假意,却依旧选择不说破。 最后,他问我:“你想要我先替你做什么?”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试探性地低声说:“那不如,先帮我补住卫家的窟窿。” “好。” 他回答得沉稳有力,钝重如铁,敲得我心口微微一紧,转瞬即逝。 李昀并非空口白话。 数日之后,他竟真为我筹出了卫家所缺的那百万白银。 那些银钱,被他悄然藏在一处偏僻的小院。 院落极不起眼,墙皮斑驳,门前薄雪无人清扫,看去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我立在门外,风声如刃,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犹疑。 那扇破旧的木门在夜色中显得阴沉,我甚至怀疑李昀是否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因此不敢踏入,唯恐其中有什么陷阱机关,我连逃都费劲。 “吱呀——”一声。 门从内被推开,李昀披着暗蓝大氅立在雪中。 他手中提着一盏形单影只的纸灯,衬得他的脸如玉般透明。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迟疑,脸色更加苍白。 双双对望,空中飘散着静寂,在我开口之际,他低声道:“进去吧。” 随即又亲手将门开大几寸,语气低缓而坚定,“里面有你想要的。” 说完后,他吩咐侍卫关好门,在院子里守好。 风卷起雪屑,打在他肩上,他神情好似在伤心难过般,转眼又似被风吹散。 我恍惚了那么一瞬,很快便恢复镇定,迈步入门。 但当我走进屋,看清里面放着那一箱箱白银时,脚步几乎停住,忍不住惊愕。 箱盖大敞,整齐地码在屋中,从前厅到里间,快要堆到屋檐。 银光刺目,映得整间屋子雪亮如昼。 我怔怔望着,喉咙干涩,几乎说不出话。 “你……”我咽了口唾沫,仍未从震惊中回神。 据我所知,国公府虽然家底丰厚,但一下拿出这么多,也绝非易事。 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暗自囤银,若被人察觉,便是谋逆之罪。 我怔怔看着这片白色,心底升起一种说不上的感觉。 李昀立在一旁,却神色平静,睫毛直垂,像飘动的扇叶,影子在烛火下轻轻颤动。 他低声问:“这些,可够了?” 我失笑,心绪翻滚,却仍佯作轻松,淡淡一笑:“你难道把整个国公府都卖了?” 他看着我,似被这一笑触动,唇角微微一扯,语气极轻:“我不想你,再为此日夜忧心。” 我猛地抬眸看他,他脸上那抹柔色几乎要被照碎,忽觉胸口一滞。 我是真的没想到,李昀竟能为我做到这一步。 我之前那样说,也不过是为了试探他一番罢了。 如今看见这屋子满目的白银,反倒有几分恍惚。 不由得暗自思忖,是否陷入情爱里的人,皆是如此。失去分寸,不问后果,心甘情愿为对方倾尽所有。 想想从前的我,不也与今日的他如出一辙。 明明是浅得不能再浅的计策,稍一费心便能识破,可偏偏就让人头脑发昏,甘愿坠入局中。 想到此处,我竟生出一丝荒唐的释然。 我实在不需太过自责,怪自己当初那么好骗,轻易就上了李昀的当。 看看现在,威风凛凛、有勇有谋的冷面将军,也成了个蠢得可怜的人。 我在心底轻轻撇了撇嘴,不知这讥讽该算给他,还是算给我自己。 桌上的灯芯噼里啪啦炸了几声,溅出零星火星。 我弯起眉眼,笑出有几分轻松之意:“这下,可真是解了我一桩燃眉之急。” 李昀看着我,也笑了,只是这笑容一半欢愉,一半忧惘,不甚纯粹。 于是,我的笑也渐渐收敛。不知为何,觉得突兀难堪。 “能帮上你就好。”他轻声回答。 屋中又弥漫上说不出的氛围,我胸中一堆虚与委蛇的言语,在他那道不清的笑容里,七零八落,说不出口。 李昀随手拨了拨面前的银子,簌簌落作一堆,响在屋中,打破这奇怪的氛围。 他问我:“你下一步打算如何?” 我答道:“有了这笔钱,便可替卫家脱罪。” 我吐出一口气,眼神清亮,直视他,“多谢。” 李昀没有说话。 我接着道:“你放心,等这段险境过去,我一定将这些银钱如数奉还。” 李昀垂着眼,低声道:“不用还。这是我自愿的。” 我顿了顿,抿嘴一笑,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可世间最贵的,最让人偿还不起的,就是所谓的‘白得的恩惠’。” 话音落下,我立觉自己言辞过于锋芒。 我还想继续利用李昀之力,此刻得罪他并非明智之举。 我轻咳一声,将语气压回平稳,敛了神色道:“下一步,便是账本。需派人暗自潜入倭商处,将它取回。” 我微顿,缓慢道,“此事且要筹谋周密,务求万无一失。” 李昀听罢,嘴角抿起,注视着我道:“你想让我去?” 我一怔,没有来得及马上开口反驳。 他闷沉沉的嗓音又响起:“我知道,你想让我亲自去。” 他的话太直白,我一时反而无言。 本想与他虚与委蛇几句,却叫他直接将我内心的想法说出。看来我的算计早已经写在脸上,一眼就能够识破。 与他当初的深藏不露相比,我的演技,实在拙劣。 既然已经如此,我也没必要再装模作样。 我干脆收起伪装,冷淡道:“你也可以拒绝。” 李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去。” 那语气竟带着几分委屈,仿佛我逼他一般。 我冷笑一声,怀疑他现在这副模样,也是他装出来的。 胸中陡生一股厌意,遂淡淡开口:“算了,不必。” 话落,我抬脚就要离开。 可还没等擦过李昀的肩膀,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有力,不疼,却牢牢束着我,挣脱不得。 他低头看我,声音微哑,重复道:“我会去的。我没有怨你。” 我冰冷地看着他:“我可没有逼你,是你说愿意被利用。” “是。”他喃喃应着,语气近乎祈求,“是我自愿的。你别生气。” 我不为所动,只移开目光,冷声道:“那便等我消息。松手。” 李昀一怔,指节轻颤,终于松开。 山光有及 第77节 上了马车,不再板着脸,眉眼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长舒一口气,胸中郁气尽散,只觉浑身轻畅。 一大心事解决掉,还是要好好‘感谢’李昀。 回到客栈,我褪下衣服,只穿一件长衫立在案前写信。 风驰在一旁,看我神情颇为松快,忍不住感叹:“这位李将军,真是让人猜不透。” 我笑了笑,指尖在信封边缘轻轻一掠:“猜不透,就不必猜。” “爷上回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风驰一怔,反应过来,“所以才不让人拦他进来?” 我将晾干的信封叠好,分成两份,淡声道:“别想了。去送信吧。” 风驰应声领命,小心将信放入怀中,俯身一礼,退了出去。 门闭上,我将眼罩拆开,扔在案边,闭目倚坐,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这两封信。 一封,是送往三皇子府。 近来三殿下自宫中迁出,此举意味深长。看来圣上心中已有定计,东宫暂稳,可三殿下显然不曾死心。 我在信中提及上次所言的“大礼”,如今是时候验收成果了。 至于那桩需殿下出手的“小忙”,想来,他不会推辞。 另一封,则去了外邦大王子,他此刻就在离京城不远的郊外。 我已将他梦寐以求的“猎物”奉上,请他务必把握好,莫让猎物逃脱。 这猎物,正是太子心腹、百战不殆的将军李昀。 这次,李昀可能要一尝败绩了。 我和这位大王子,渊源颇深,在这之前我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多年前我往返南洋,曾救一群漂泊流民,其中一人,便是他。 那时我见他孔武有力,欲收于麾下,他却婉拒,只道家中尚有要事。 临别时,他许我一言:他日若有用得着处,必当报答。 直到我调查起卫泉之事时,才知这人竟是外邦的大王子。 他母亲是女婢,因此不受王喜爱,他这个大王子也是徒有虚名。 那年他遭陷于乱军,被害中计,差点死在南洋,是我救他一命。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头一震。 当即遣人亲往,请大王子入京,合力破局。 我先将太子之事密报三皇子,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鹬蚌相争,我只需坐山观虎。 随后,借李昀之手,一寸寸将国公府掏空。待时机成熟,我再将卫泉一事抛出水面。 以卫泉与林彦诺的舅公私藏军械,暗通倭商之名,我联络上大王子,与我里应外合。 精心布了一本假账册,指证他们与外邦王室有牵连,是谋逆之罪。这也正合大王子的心意,可借此机会铲除异己。 他二人皆为太子党,太子亦难辞其咎,三皇子能得以翻盘。 为了防太子提前察觉,动手之日,三皇子会亲自将林彦诺扣下,以牵制太子兵力。 至于李昀,这个以为能护住我的、太子的左膀右臂,被我亲手骗去大王子驻地,偷拿账本,一时半刻,也回不了京。 等他归来时,朝局已翻,风向早改。 至此,我的棋局,终于成形。 而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希望,等那时,李昀还能说出,他不会怨我。 不过因果循环,当初,他们设计害我时,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天呢。 想到此处,我心血翻腾,兴奋难抑。 蓦地睁眼,起身在屋中踱了数圈。 窗外雪色如霜,月光映入,冷得几乎刺目。 我洗漱毕,重新躺下,闭上眼,唇角仍带着一丝笑意,那是猎人即将出手前的宁静。 【作者有话说】 脑容量已爆,烧不动了notnot 第65章 血痕与仇 当我再见李昀时,他被囚在大王子驻处的密室。 门半掩着,寒气同血腥一齐涌出。 他披着一身夜色和血痕,单手被铐在铁环上,另一条手臂低垂,已失了力气,袖口渗出的血滴滴坠落,染透了石面。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湿冷。 我愣在原地。 脚步微顿,竟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心口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什么,转瞬又被我压了下去。 不过眨眼的工夫,我的呼吸已重新平稳。 我抬头,视线重新清亮,对大王子道:“那位呢?你都准备好了?” 大王子笑了,那笑带着异域的残酷与悠然:“当然。不过,先留你与他说两句。” 说完,他一抬手,带着侍从离开。 门“砰”的一声合上,密室里只剩我和李昀两人。 李昀垂着眼望我,狼狈极了,像一只被打断脊骨的狼。 他的眼神在昏黄幽暗的灯下直直穿过,落在我脸上。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他在火海中扑向我的样子——披风燃烧,呼唤我的名字。 可这念头一闪而逝,我心头的温度也随之尽数冷去。 他像是怔住了,随即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残缺的石像。 寂静。 快要让人窒息的寂静。 我看着他那只垂在地上的右手,掌骨变形,手腕的皮肉乱翻着,血从缝隙中一点点渗出,在地上凝成暗色的痕。 我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和他一同僵在这片死寂里。 终于,李昀张口了。 他的嗓音沙哑到几乎破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一丝气息:“你……一早便算定了,是不是,小山。” 胸口像被什么钝物撞了一下,空荡荡的,连回响都听不清。 “我才到,就被抓住。”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地往外挤,“怎么可能这么巧?——是你告诉他们的。” 他似乎怕我不认,又抬眼逼视我,喉咙里发出撕裂的沙哑:“所以,之前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骗我。” 骗。 骗我。 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炸开,像针一样细密扎人。 我缓缓抬头,轻轻应了一声:“你怨我?可这是你口口声声,允我所求。” 他动了动,被铐住的铁链跟着一颤,“哗啦”一声,在这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 他的唇发白,眼里混着血丝与水光,像要滴出泪,却硬生生忍着。 “可不该是这样的……”他说。 这一句,比任何怒骂都更像哀求。 我胸口冷意被瞬间击穿,有片刻的酸楚攀上喉头,怒火与隐痛几乎并发。 “骗你还分什么样子?还分什么时候?!”我忽地吼出声。 他怔了一下,似被吓到。 脸色瞬间灰败,像被抽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我喉咙发紧,心口似有一只手缓缓收拢,揪得生疼。 可那阵酸楚只停留了半息,便被更汹涌的恨意替代。 “我也不愿走到这一步。”我咬紧牙,声似刃鸣,“是你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李昀仰首,眼中有光微颤,嘴唇轻颤:“那现在呢?”他的声音微弱,带着血腥味的苦涩,“你现在……可觉得心满意足?” 我冰冷地直视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此局方启,岂止于此。” 房门轻动,是大王子回来。 我低下头,手指在身侧微微一紧,再抬头时,眼神已恢复如常。 他踏入密室,带进一股寒风。 那双淡金的眼里闪着残酷的光,直直落在李昀身上。 “你不会嫌我下手太重吧?”大王子低声问,语调平淡得近乎随意。 我顿了顿,嗓音淡淡:“他的手筋?” 山光有及 第78节 “被挑断了。”他回答时的神色无波,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我沉默半晌,没有回应。 他又笑了笑,那笑冷得像砂纸:“他是太子党,我之所以没杀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挑手筋,不过是小惩大诫。” 他的目光转过来,掠着冷光,“怎么?你心疼了?别忘了,是他将你的眼睛毁了。” 我轻笑一声:“是啊,挑手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惩罚罢了。” 我拂了拂袖,向前一步,俯身看向李昀。 他满身是血,看着我的目光如一根细针一样,扎在身上。 “李昀,”我轻声道,“你是不服气,还是不甘心?” 我停了片刻,缓缓抬眸,笑意薄凉:“那我再让你看一出好戏。这才叫惩罚。” 话音落下,密室的门另一侧,传来凄厉的哭声。 那声音嘶哑而绝望,穿透石壁,像野兽被生生剥皮的哀嚎。 紧接着,是慌乱的怒吼与乞求—— “不要!滚开——” 李昀全身一震。 他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 我侧过脸,嘴角微微一弯:“声音熟悉吗?你知道喊的人是谁吗?” 灯影摇晃中,我的眼神淡漠至极,“是那风光霁月的二公子,林彦诺。” 李昀面色骤变,我以为他要责怪我,谁料他先沉声问:“你将他也掳来了?你不怕太子派兵来抓。” 我眼底微微一沉:“有这闲工夫担心我,不如先替自己担心。” “要我说,”大王子靠在椅沿,带着寒意说道,“把李昀杀了,一绝后患。” 我瞥了他一眼:“大王子,李昀还有用处。你且放心,他翻不出什么浪来。国公府,马上也要不存在了。” “什么意思?”李昀猛地向我倾了倾身,铁链在他臂上发出刺耳的碰撞。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大王子。 大王子耸肩一笑,笑里却无热度,只是一声冷冷地应付,什么也没再多说。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后,我忽然开口:“差不多了吧,把人带上来吧。让旧人,也叙叙旧。” 话音落下,便有侍卫领命而出。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拖拽与压抑的凄声。 空气里混着铁锈与血腥。 二公子,林彦诺,被拖进密室。 他的身上、腿上,全部青紫,衣衫被撕打得无法遮体,皮肤上覆着污血与各种各样的瘀痕。 眼被蒙着,口里仍在喃喃,断断续续地喊:“放开我……放开我——” 那声音空洞而湿冷,像溺水之人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李昀在一瞬间睁大眼睛,望向我,眸底的血丝与惊惧交织。 我听见他呼吸陡然急促,铁链被他拉得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撞击。 我却轻笑一声。 待侍卫将人重重扔在地上,我走了过去,半蹲下身,伸出一根指头抬起林彦诺的下颌。 多可怜呐。 鼻涕与泪混成一滩,嘴角渗着血,脖颈与下巴上全是掐痕。这副模样,像一只被反复碾压的破壳虫。 或许是我的手势太温柔,林彦诺骤然抓住我的手,哭得声嘶力竭:“救救我!求你救我!” 我弯起唇角,嗓音几乎带笑:“你想让我怎么救你?” “去……去联系太子。”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急切改口,“不,不对!去找李昀!李将军!他会救我,他不会不救我!” 大王子在一旁嗤笑出声,挑起眉,语气里满是冷讽:“好啊,那现在就让李将军来救你。” 说完,他上前一步,一把扯开蒙在林彦诺眼上的布。 昏光散在地上。 我盯着他,静静地看着那双茫然无措的眼。 林彦诺的瞳孔逐渐放大,视线中映出李昀那一身血与锁链的模样。 他像是被吓傻了,嘴唇颤抖,声音发不出,整个人蜷缩在地。 然后,他终于抬起头,隔着一片血光,看见我正垂眸望着他。 他瞪圆了眼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嘶哑地叫着我的名字:“徐……徐小山,徐小山……” 他话没说完,喉咙里便爆出一阵尖叫,“啊——啊啊啊啊——!” “很意外吗?”我歪着头看他,神色淡得近乎温柔,“除了我,还能有谁,这么恨你呢?” 他仍在大叫,嘴里胡乱挤出不成句的字,气息乱成一团。 忽然,他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奇异的嘶鸣,整个人开始在地上挣扎翻滚,像被毒蛇咬住般抽搐。 我怔了一瞬。 大王子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地说道:“是药劲又上来了。” 我垂下眼帘,看着那具在地上扭动的身体。 血、泪、汗混成一滩,他爬着、叫着,声音破碎得近乎可怜。 我心中毫无波澜,只觉这一切,远不够。 大王子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林彦诺又被带到了隔壁。 那凄厉之声又传来,初时尖锐扭曲,旋即又变成了高昂的调子,伴随着撞击声,片刻后,骤然转为咒骂嘶吼。 声音在密室里来回弹跳,像不会停歇的锤子敲打我的心。 可奇怪的是,我的胸口竟平静得出奇,既没有为报仇而畅快,也没有丝毫兴奋,只有一股冷得能腐蚀人的空洞。 李昀突然开口:“你若真恨,便一刀了结他,也是报仇。” 我讥讽一笑:“那是给他一个乾脆的了断。可我不想给他痛快。” “小山……”李昀哑声,“你从前不是这样。” “从前……”我仿佛恼羞成怒般,“你还敢用‘从前’来敲我的良心?我若还是像从前那般一样,恐怕今日困在这密室中,被如此折辱的——就是我!” 我两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李昀,世上最无资格说这话的人,便是你。” 大王子端详了片刻:“你若这般不快,将他杀了便是。” 我冷然摇头,语声清冽:“不,我要他们……都这般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方能平我心恨。” 言罢,我果断地转身离开,未曾再回头。 自然,也没看到李昀流下的泪水。 不过,就算看到了又能如何? 他当真以为,我会与他旧情重拾,既往不咎? 我不过是照着他的手段,还了他一回罢了。 莫非我当真如此不堪,被他害得一只眼再不能见光,反倒还要与他你侬我侬,言笑晏晏? 我嗤笑一声,狞意隐现。 偏头看去隔壁开着门的屋子,趴在林彦诺身上的人下去了,正是那位甘愿为林彦诺舍银倾囊的亲舅公。 这人没有儿女,独好美色,又性喜男伎。 呵,我不过是成全了他一桩夙愿罢了—— 他既已不守礼法,何不再破一戒,尝得至欢? 我立于院中,寒风卷雪,袖角微扬。 林彦诺跪伏在地,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瞪得大大。 昔日有万千风仪在眼中,如今早已枯败如朽木,只余狰狞与恨。 他唇角溢出殷红鲜血,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一句: 徐小山,你不得好死。 侍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他咬舌自尽了。” 我冷冷一哂:“算他死得便宜。” 林彦诺,先不得好死的那个人,是你。 你打骂我是卑贱的娈宠。 那如今,便叫你带着这副身份,去地下与父母团聚罢。 我想,他们大概不会嫌你。 走出院子,身后的一切都越来越远,没有了血腥与哀嚎。 走至廊尽,大王子与我并肩而立。 他偏头问:“李昀如何处置?” “随你处置吧。”我淡淡开口,“若他命大,活得下来,自会有人来救他。若没有……就算了。” 第66章 寒彻入骨 大王子未再多言,只与我并肩立于檐下。 山光有及 第79节 风雪沉沉压城,天地俱白。 我却只觉这寒意,恰似一场大事将至的前奏。 世人常道雪落无声,殊不知,雪落之时,正是刀锋初藏之日。 而今,局已布成,落子无悔。 京兆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我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混着血腥之味,一丝一缕,侵入鼻端。 这种气息,在一段日子里,始终伴随着我。 而现在,对我来说。 心底那点惴惴不安,逐渐化为另一种躁动的感受。 一种对未知、对危险的清醒兴奋。 我会牢牢记住这种心脏悬空的感觉。 唯有如此,才不会再因心软懦弱而失手。 大王子似乎也有同样的心绪。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把心中不安磨成了锋利的等待,才道: “如今东宫乱作一团。传言三皇子将林彦诺带出之时,太子暴怒,当场捏碎茶盏。血洒了一地,却又不能发作,硬忍着,只得任人将林彦诺押走。现在,这人可真死了,太子恐怕要发狂了。” 大王子回首望向那堵高墙,墙内的声息早已湮没无踪。 他沉声继续道:“太子若要为此发难,便会有许多隐患浮出水面。” “你以为林彦诺是什么要紧人物?”我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讽,“他死了,反倒合了太子的意。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现在,我们要等的是,太子如何向圣上交代。解释一个本该几年前就死之人,缘何出现在东宫之中。而且,还是个因谋逆之罪,该被满门抄斩之人。” 大王子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分析道:“话虽如此。但我想,此事未必能立刻重创东宫,只是足够埋下些祸根。” 说罢,他抬眼看我,意味深长,“此刻,该你那位好兄长上场,再添把烈火了。” “正是。”我淡声回道,“但如今最坐不住的,是三殿下。等他沉不住气了,便是我们谈条件的时候。” 我凝视着大王子,语气慢条斯理:“到那时,你才有筹码,与三殿下定盟。” 大王子似笑非笑:“那你呢?你与三殿下的交易是什么?” “不过是保全卫家。”我答得平淡,随即一笑,“等你与他都坐上那张椅子,我还怕卫家会倒吗?” 大王子的金眸一敛,凝视着我,片刻后缓缓摇头,低声喟叹:“为了一个卫家,你竟能做出这般疯狂之举。” “是啊。”我语气低沉,“人若心中还有牵挂,便不免疯狂。” 他嗤笑一声:“我不懂。” “你没必要懂。”我斜睨他,“野心是你安身立命之本,你不需旁枝末节。” “你这是把我当作冷血禽兽?”他挑眉。 “恰恰相反。你这样,才活得通透。” 大王子怔了怔,随即失笑。 他不再言语,只在离开时,声音低沉,对我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上了马车,我只觉心神俱疲。 目光落在虚空,似是万念俱寂,又似思绪翻涌难歇。 热腾腾的姜茶混着一丝甜味入鼻,风驰将一盏热茶端到我面前,低声道:“爷,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吧。” 我“嗯”了一声,接过饮下。 微甜的辛辣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不多时,暖意缓缓升起。 这才发现,原来自方才起,浑身早已冰透,连面上肌肉都不知何时僵得紧绷。 风驰低眉顺目,欲言又止,眼角余光悄悄打量我。 我将茶饮尽,他接过茶盏,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爷……李将军那边,我们……便不管了吗?” “怎么管?”我淡淡反问,“我将他害得至此。他此刻,只怕恨我入骨。” 风驰张了张嘴,似要辩,对上我的神情,话到唇边终究化为沉默。 良久,他才嗫嚅着说:“可他毕竟救过您……” “救过我?”我轻轻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些疲倦,“他害我时,也没手软过。” 马车在雪地上辘辘而行,轮声沉闷,像压在胸口。 我望着窗外一片白光,低声道:“这世上,哪来什么无辜的债。” 风驰沉默片刻,目光微垂:“爷,我知道……您并不想让他死。” 我顿了顿,半晌沉吟不语。 过了好半天,才似点头又似自语般,说道:“他救过我,也害过我。” 这话宛如未净之语。 似在解释什么给风驰听,又似是在说给我自己听。 救过我,也害过我。 ——所以,我没有杀他,只是稍稍……骗了他而已。 想到他那只手,我眉心微蹙。 若救治及时,应无大碍。 我心底这样想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罩。 皮革被热气蒸得柔软,却依旧沉沉压在脸上。提醒我,相较之下,他那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我忘了,前提是——要救得及时。 风驰见我动作,神色一凛,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语气带出几分狠意:“爷已是仁至义尽。若不是念着他曾救过您,大王子那边,怕是早要他命了。都怪我迟疑软弱,扰了您的心神……” 我没有答话,只是坐在那里想着。 既然做不到心软,那便狠到底吧。 已走到这一步,便是深渊也不能回头。 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也足以满盘皆输。 我偏头看着窗外风雪,忽觉自己有些可笑。 无论是李昀,还是风驰,他们总是忘了。 ——我早不是那个“徐小山”。 ‘徐小山’最后的一点懦弱,已经死在火里了,被烧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我冷冷道:“这世道,哪来的不忍心。该忍的,早被人逼着忍完了。” 说罢,我缓缓闭上眼,靠于车壁。 马蹄声渐远,雪落无声。 掌心的姜茶余温,也在一点点散去,仿佛连心头都随着冷了下来。 夜深如墨。 风声自窗缝渗入,似刀割般,卷起一阵低鸣。 我从梦中惊醒。 梦里,是漫天大雪。 雪白的地上,鲜血铺陈成河,红得刺眼。 他跌坐在雪中,血从手腕流了一地,却还撑着笑,唇角微颤,对我说:“小山……我,不怪你……” 一阵风掠过,是那透着一丝亮光的屋子。 林彦诺死死瞪着我,双目圆睁,眼底凝着怨毒与不甘。 唇角尚有血,声音却冷得像从地狱深处传来。 “徐小山,你不得好死。” 而下一瞬。 我忽然跪倒在地,热烈的阳光灼在背上,皮肉几乎被烤化。 可我只觉得冷,冷得发抖。 头顶一时是李昀的声音,冷淡得不带一丝温度:“真脏。我最厌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一时又是林彦诺阴鸷地笑:“你是贱,贱到骨子里。” 重叠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像针刺,像绳索。 我猛地睁开眼。 枕边一片湿冷,额角沁出冷汗,内襟早已湿透。 发丝黏在脸上、颈间,冰凉滑腻。 我抬手摸了摸脸,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缓了好久,快到天微微亮,才又闭上眼。 冬日最冷的,并非风雪交加之时,而是雪霁放晴的次日。 晴光乍现,天地却寒彻入骨。 我自三皇子府缓步而出,寒意裹身,心中却仍在细细盘算。 圣上的龙体,愈发不支了。 数日前,三皇子与太子于殿前争锋对峙,当场激得圣上砸杯震怒。 虽太子被狠狠呵斥,责骂一通,颜面尽失。可三皇子,也同样未得半分圣心。 ——“兄友弟恭。” 山光有及 第80节 这四字,是圣上赐予三皇子的评语。 言下之意,乃是责他不顾手足之情,擅自抄人,闹得朝野沸腾,令皇家蒙羞。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圣心偏向太子,已是不加掩饰。 这一次,三皇子虽占理,却依旧与太子一同受罚,跪于丹墀之下。 表面看来,是三皇子略胜一筹。 可于圣眸之中,太子才是真正的未来储君。三皇子擅自做主,令这位未来储君丢失体面,便是他之过。 三皇子这局,输了。 故而今日,我亲入三皇子府中,献上我最后一计。 就是账本。 卫泉确实有一本真账册,也确确实实藏于倭商之手。而倭商背后,所涉乃是外邦皇族的私产。 大王子设计将账本拿到手,这下证据确凿。 我据此仿造一册伪本,字字据实,却将方向反转。 其中所录,写明几月几日,卫泉与林氏亲族听命于太子,暗通倭商,密售军械,为太子谋私利。 此事若揭,便是谋逆大罪,足可撼动东宫根基。 现今,太子一定身处水深火热。 概因,能为太子号令禁军的李昀,身受重伤,被大王子幽禁。 又因我之事,国公府散尽百万两银钱,几乎变成空壳一具。 若不趁此刻一鼓作气,将东宫压下,再给太子喘息之机,便再难翻盘。 我将账册呈上,三皇子神色微变,最后目露精光。 他接过账册,指尖微颤,复又沉稳地合上,缓缓颔首。 我明白,这一刻起,我已真正站在了三皇子一派。 至于他是否真如表面那般温和亲善,我并不在意。 至少,比起太子那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态度,他的假意,倒也显得温情得多。 整整几日,朝局沉寂无波,仿若一潭死水,连大王子那头,也无半分消息。 我所能做的,已尽数做完。 余下的,唯有静待风起云涌,等待最后的致命一击。 次日清晨,风驰披着满身寒霜入内。 我正立于案前,执笔写着家书,他进屋也未抬头。 “爷。”风驰上前一步,语带寒意,眉目间俱是凝重,“大王子那边来人,说……李将军被人接走了。” 我手中笔尖一顿,愣了下,问:“才被接走?” “是。”风驰应得低缓,“大王子未曾阻拦,说是李昀的亲兵上门,强行将人扛走。” “他……”我顿住,半晌,才问出那句,“伤势如何?” 风驰垂下眼,迟疑了许久,方低声道:“手筋断得彻底,已无可续。离开时,浑身是血……” 我听完,怔怔望着案上的素笺,指间的笔悬在半空,墨滴一点点坠落。 脑中不知想些什么,神思飘远。 风驰在旁静立片刻,见我久久没有言语,终是识趣退下。 房中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低下头。 这才发现,那封未写完的家书上,墨痕一滴滴晕开,渗入纸中,恍若心头淌出的血。 我倏然闭上眼,呼吸急促又克制。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与冷意都被无声的疼意裹挟,化为深雪下的一声闷响。 但我,仍一言未发。 第67章 无声坠落 卫泉最近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 他多半是嗅到了什么风声,卫府大门紧闭,我着人故意递了几次帖子,皆无回音。 想来他此刻心中正风声鹤唳,盘算着该如何掩盖账本,以及如何设法除掉我。 我心中冷笑不止,与其干等着他有什么动作,不如主动出击。 这日,我亲自到卫府门前。 冬雪未融,门前的铜狮积着厚霜,冷气渗人。 风驰上前,抬手叩门,声声清脆,却久久无人应。 我眯了眯眼,微一抬手。 风驰立刻会意,朗声喊道:“可是府中出了大事?若真如此,那可要去报官了!” 话音一落,院中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多时,厚重的门被人从内推开。 大管事露出个门缝,满脸堆笑,身子弯得极低。 “回二少爷的话。”他嗫嚅着,小心翼翼地说,“大少爷吩咐,府中近日不便接客。方才传了话,说过两日自会去客栈寻您,让二少爷稍安勿躁。” 我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未语。 那管事被我盯得额角沁汗,低着头不敢多言。 我本想推门入内,可思忖片刻,还是止住脚步。现在硬闯进去的意义除了能稍微震慑卫泉,并无实利。 与其做一场虚张声势的戏,不如留着力气等他自己露出破绽。我猜测用不了两天,他就要自己找上门了。 于是,我淡声道:“好。转告大少爷,务必保重身体。” 待回到客栈,我立刻召人下令。 “这几日,加紧巡守,不论昼夜,盯死卫府的动静。” 现在局面已绷到极限,太子也好,卫泉也罢,一定都已经等不及了。 夜里。万籁俱寂。 不知为何,我感到胸口总有股不安的气在盘旋,压得我喘不过气,迟迟无法入眠。 我轻咳两声,门外立刻传来脚步声。 下人推门而入,神情警觉戒备。 “可有什么动静么?” “回爷的话,并没有听到。” 我点点头:“好,你下去吧。” 门阖上,从门外照进来的光影被隔断,彻底消失,屋中又恢复寂静。 我重新躺下,眼皮怦怦直跳,心像被一根细线吊着,忽上忽下,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闭着眼睛胡思乱想,静静地听着黑夜的声音。 风声、檐角雪落下的声音,甚至木梁轻微的咯吱,都被我分辨得一清二楚。 自一只眼睛失明后,我的视线模糊很多,耳力却比以前敏锐了好多倍。 我能听见雪在融化。 一滴一滴,从屋檐坠下,落在窗沿、瓦片、地面。 每一声都极轻,却近得仿佛就在我耳边。 滴水声汇成一条隐约的脉动,像是谁在暗处,正循着这节奏,一步一步逼近。 “呃——” 一声急促的闷响,突兀到像被人扼住喉咙,半截声卡在夜色里。 我愣了愣,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心口一紧。 可竖起耳朵再听,外头却没了动静。 不等我细想,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黑影疾闪而入,身法极快,脚步几乎无声。一柄短刃在昏暗烛光下闪过寒芒,直逼而来。 “账本在哪!” 黑衣人的声音低沉而急,带着狠意。 我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滚,刀锋擦着发梢掠过,落在榻沿,溅起一阵碎屑。 “来人!”我厉声喝道。 声落的同时,外头的廊道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铁器交击,惨叫与怒喝几乎同时响起。 外面也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来的人不少,不止这一人。 那黑衣人又一跃而上,右手寒光一闪,直取我喉。 就在刃尖几乎抵上我衣领时,门外一阵轰响,侍卫破门而入,横刀一劈,与他撞成一团。 场面顿时混乱,刀剑相击的声音震得屋梁微颤。 廊上火光骤亮,我被另一名侍卫护着往外撤,脚下步履踉跄。 山光有及 第81节 才踏出门槛,就见又有几道黑影翻入。黑布遮面,身形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我目光一凝,霎时心底有了数。 身边的侍卫一边护着我,一边奋力迎敌,终究分了神。 长剑带着冷光擦过我的肩,我只觉火辣一痛,血顺着衣襟滑下。 ——一声怒喝几乎同时响起。 就在这一瞬,不知从何处又窜出四五个蒙面人。他们动作迅疾,衣色却与那些黑衣刺客截然不同。 刀势一转,他们竟不是冲我而来,而是直扑那些黑衣人。 刀锋交错,火星四溅。 局势一时间逆转,那群黑衣人显然措手不及,被生生逼退。 我被风驰护在身后,尚未来得及喘匀气息,耳边已是一片混乱。 桌案倾翻,烛火跌落,滚进地面碎成几瓣,火光映出一地狼藉。 空气里都是灰烬和雪屑混成的味道。 “爷,小心——”风驰低声一喝,挡在我身前。 被捉到的黑衣人用力挣扎,我正欲让留下活口,这人就当场就自尽了。 四周渐趋安静,只余血滴落在木地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缓缓拉下面罩。 我眼神一顿。 那张脸在烛光的摇曳里显现,满是灰尘与血迹,却依旧冷峻如昔。 是李昀。 他站在碎木与死灰之间,披着夜色与血痕,望着我。 “你……”我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问他,你是来杀我的? 但眼下的情形显然不是。 他,难道不恨我吗? 我无言地望着他,光线映得李昀的面庞愈发苍白。 不过数日不见,他竟像是被抽干了血肉,眉骨与颊侧的线条锋利得近乎刻出来。 我喉头滚动,想问他来干什么,可话未出口,视线先被他右手吸引。 他袖口微垂,露出一小截裹着白布的手腕。 那布带上渗着暗红的血迹,颜色发干,仍有新的血丝蜿蜒出来。 那是手筋被挑断后包扎的痕迹,我看到他的手指还微微在抖。 而他站在那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目光静静地落在我身上,连气息都压得极低。 我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怒意的情绪猛地翻上来,心口被火一样的东西灼得生疼。 “你是来找死的吗!”我几乎是咬着牙喊出这句话。 李昀愣了愣,下意识抬起左手,去拉那只血迹斑驳的袖口。 我拧着眉,目光一点点沉下去,嘴角几乎绷成一条直线,看着他的动作。 “你都这样了,还想来护着我?”我声音冷得像是冻在雪里。 他抿起嘴角,没有作声,神情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脸上慢慢浮起类似愤怒和羞愧的神色,双手慢慢握紧。 那是他惯常的压抑动作。 可他的右手却无法成拳,右腕无力地垂着。 掌心软得像死鱼的腹,越是用力,越是不成形状。 血顺着指缝一线一线地流淌,他终于抬眸望向我,嘴角牵出一点笑。 我的心像缺了一大块,仿佛被谁生生咬了去。 李昀笑得温柔至极,好似在安慰我一般,目光透着无力和强装的镇定。 他说:“我不能再看着你出事。” 这嗓音低沉、微哑,带着血气与隐忍的颤。 我张不开嘴,沉默着,和他互相对望。 火光映在墙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彼此靠近,却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缝。 我感到浓重的恨意,和说不上来的恼怒,混在一起在胸腔里乱窜,窜得我肋骨发痛。 这种恨意原本该被我牢牢攥在掌心。 像线上的风筝,只要我收紧手指,它就该被我掌控。 可它偏偏不听话,在空中乱飘乱荡,忽远忽近。 无论我怎么拉扯,它都好似不再属于我。 “呵。”我笑了一声,声音冷得像破碎的瓷,“你真的从来都做不对事情。”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需要你救。” 我指着他的手腕,那处包扎的地方依旧渗着血,布条被浸得发黑。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还想救我?你的右手,连一双筷子都拿不稳了。” 李昀的神情轻微一震,猛地低下头,被我戳中要害般,面色僵硬,露出无措的神色。 我看着他,胸口的火如何也压不住。 “你为什么不恨我?”我问他。 声音先是轻的,几乎听不见。 随即,我又提高了声音,几乎近乎咆哮:“我骗了你这么多,你为什么不恨我!” 李昀的喉头滑动,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你应该恨我,你必须恨我!” 他开口,又顿住,唇齿微颤,半晌,才艰涩地吐出一句:“我说了,要偿还你。” 我一脚将眼前的椅子踢开,木腿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用不着!”我咬着牙,胸口起伏,“现在可怜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身上,还有什么能值得偿还的东西?” 李昀的气息乱了,却依旧竭力稳着声音:“之前你说……你说我们算是扯平了。这句话,是你随口说来骗我的吗?我不会恨你,小山,如果这样能让你放下芥蒂。” “对。我就是一直在骗你。”我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李昀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什么生生抽去了脊骨。 我看见他唇色一点点褪白。 我冷笑,声音低得几乎发颤:“你以为这是什么英雄救美?今日这一遭都是我计划好的,就像你被关起来一样。你又何必,再来自作多情?” 他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我胸口的气血乱成一团,心脏仿佛被人抓着往外拽。 我握紧双拳,指甲几乎要刺进肉里。 可余光里,看到李昀那如同没有筋骨的手腕,心口忽然钝痛,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顶住,疼得生硬。 我几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几乎是咬着每个字:“李昀,我留你一命,不是我心软,是我不想欠你。但是再天大的恩情,现在在我这也没用了。你不是说过吗?我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我呼出的气在他脸前散开,冷得像霜,“所以,别再来缠着我。除非你下次,真的是为了来送死的。” 我看到李昀眼中的光一点点碎裂,那是一种无声的坠落,像一颗星被风吹灭。 他的右手微微动了动,想要去抓我,却软软垂下,什么也没握住。 我松开他的衣襟,手指一阵发抖,然后狠狠一推。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重心不稳,几乎要跌倒。 “来人!”我抬高声音,语气清冷而利落。 风驰立刻推门而入,脚步不急不慢,先是挡在我身前,沉声道:“请吧,李将军。” 李昀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那一身血尘,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风驰又开口,声音更冷:“李将军,请吧。” 李昀这才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我以为他会说什么,可他只是望了我一眼。 目光穿过风驰的肩膀,直直落在我身上。 他的唇微微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说】 周三周四没有喔 休息下 第68章 万象皆寒 “征南洋,清外邦,青史垂名。” 三皇子声如钟磬。 众臣齐齐俯首,屋中气息肃然。 那声音不高,却震得人心血翻涌。 那是胸有成竹的从容,是背水一战的决绝,亦是指向天命大道的誓言。 山光有及 第82节 我跪在人群之中,环顾四周,皆是三皇子最倚重的心腹。 今日之后,朝堂的风向,怕是再难回转。 林彦诺一死,太子几乎肝胆俱裂。 他怒极失控,既有珍宠被毁的怨恨,更有储君之位被撼动的恐惧和慌张。 账本与林彦诺的舅公一并被押入大殿,殿门紧闭,从正午至次日清晨,无人得见。 直到天色微明,那殿门终于开了。 太子踉跄着出来,面色惨白如纸。三皇子随后而出,神情亦苍白,但步伐平稳。 据内侍传言,三皇子脸上还透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仿若血色。在半亮的天色中,叫人不敢直视。 “——报!” 一声高呼破开沉寂,紧接着又是一声,回荡在内院的廊下。 激动到颤抖的喜音,带着焦灼与喜悦。 “殿下,皇子妃生了!是位英俊的小殿下!” 我抬起头,与周围人对视,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瞬的茫然与恍惚。 喜讯突至,竟叫所有人都忘了反应。 直到侍立在侧的内侍公公回神,高声提醒:“殿下,该即刻进宫报喜!” 三殿下微怔,旋即露出笑意,声音低沉而稳:“是极。着人现在就去。” 当即便有人快步出屋,踏雪而去,往宫门的方向奔去。 脚步声由近而远,回荡在殿廊,似在敲击着命运的鼓点。 彼时,我尚不知这消息意味着什么。 但随后,一位老臣喜极而泣,颤声叩首,我才明白三殿下今日召集众人的真正目的。 太子虽失德,但圣上已是年迈,心肠愈发软了,最后也还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然而,勾结外邦、以权谋私、龙阳之癖、叛国嫌疑…… 这些罪名,每一条都足以令储君罢黜。 圣上或可暂息雷霆,摇摆不定,却绝不会完全忘记。 而今,皇太孙降生——血脉新承,天命有属。 那一声“报喜”,不止震动了整座王府。 它更像是一道无形的铁令,将三皇子推上了最后登顶的一步。 我怔怔望着前方,心中一时恍惚,生出几分不敢置信的错觉。 我竟亲眼见证,甚至亲手推了一步,这被后世载入史册的时刻。 外头风雪渐歇,从三皇子府出来,我没有立刻登上马车,而是顺着御街缓缓而行。 风掠过鬓角,将衣襟上的细汗吹干。 呼出的白雾被寒气凝成霜,覆在睫毛上,微微一颤,又被新的冷汗融化。 我心口一阵阵起伏,热与寒在体内纠缠,化作说不出的眩晕。 随着太子的倒台,与太子相关的势力,皆如风摧枯木,树倒猢狲散。 朝中动荡如潮,牵连之人犹如秋叶扫尽。 大臣们蜂拥而至,争相叩拜三皇子。 而三皇子一如往昔,温润有度,表面上宽仁厚待,对有能之人仍旧网开一面。 毕竟,圣上尚在。 他这位新储君,暂时还需以“安定”为名,将那一池暗流,压在未破的冰面之下。 但有些人,就不必要手下留情了。 就譬如,没有一点官职和权力的海商亲子——卫泉。 该轮到他偿债了。 卫泉被扔在我面前时,鼻端还残留着些许雪与灰,脸上一片狼藉,但并无新添的大伤。 这是我亲自交代的。 我怕他在牢中被人活活打死,那样未免太过便宜了他。 那我还如何手刃仇人呢。 可惜这傻子至今仍以为太子尚有回天之力,妄念未除,所以没人敢对他用刑。 因此当看到我后,他目露恨意,咬牙切齿,半点惧色都无。 卫泉刚欲起身,便被风驰一脚踹中腿窝,重重摔伏在地。 我仍端坐上首,半倚着案,低眸打量他。 “你想干什么!”卫泉咆哮着,挣扎起身,朝风驰恶狠狠地骂道,“放开我,你个狗奴才。” 他抬眼盯向我,嘴里带着不屑与狂妄:“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别忘了,我才是卫家的唯一血脉,还轮不到你这冒牌货来训我!” 我轻笑一声,摆了下手,让风驰将卫泉松开。 “那你想如何?可是,现在的卫家,是我这冒牌货说了算。” 卫泉瞠目裂眦,声音嘶哑:“只要我还活着,卫家就轮不到你!” 我嗤地一笑,冷意弥漫眼底:“卫泉,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几次三番都没能得手,心里是不是要急疯了?我今日给你个机会。念你是父亲的亲生骨肉,留你一命。” 我起身,缓步走近,居高临下,“你若不死心,大可去寻你的大靠山。只是我好奇,太子如今还有没有余力来管你这只烂虾?” 他怒极欲起,扑我而来,却被风驰一掌拍落,重重摔回地上。 我淡淡地唤了声:“雷霄。” 雷霄自门外应声而入,立在一旁。 卫泉看到雷霄与风驰站在我身侧,门口又立着雪独,冷笑出声:“好一窝忠狗。怪只怪我心太软,当时没将你们都弄死。” 我睥睨地看着他,冷声道:“别逞口舌之利了,大少爷。” 恨意在我胸中燃至极点,我却更加语气平静,“断他一条腿。叫他爬着去找救兵,看看能不能有人来应。” “啊——啊——啊——停手!住手啊——”卫泉的惨叫撕裂了空气。 他痛得龇牙咧嘴,整个人蜷在地上,那条腿软得像烂泥,额上冷汗直冒,口中还在不甘怒吼。 雷霄提他如拎破麻袋,一手拖着,扔出了府门。 风驰俯身凑近,低声道:“爷,雪独带了两名暗卫,已暗中尾随。” “嗯。”我点头,淡淡道,“别让他死了。若是再被人打出来,就给扔到城墙根去,赏他一只碗。” 我眯起眼睛,唇角含笑:“他不是最恨乞食么?就看看咱们这位大少爷,有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 “真是没骨气。”风驰在一旁嗤声,语气轻蔑。 我立在窗前,视线越过檐角,落在城墙根下三四个间隔而坐的乞丐身上。个个衣衫褴褛,其中一人拖着一条断腿,身前破碗里几个铜钱叮当作响,朝每个路人磕头乞讨。 他嘴唇干裂发白,发间尽是尘土,整个人像从泥里抠出来似的,缩在墙角瑟缩发抖。衣襟单薄、脏污,身形瘦得不成人样。 冰天雪地,世间万物俱枯,连人也一并冻得失了形状。 可在我眼里,这却是一道极好的风景,尤其是,那风景里的人。 我头也不回地吩咐:“去,给他送个肘子。大冬天的,怕是饿得快死了。想来也有些日子没沾过荤腥,我瞧着……实在可怜。” 风驰眼睛一亮,不怀好意地笑了声:“是,爷,我这就去。” 他前脚刚踏到门边,便见外头一人拂雪而入,脚步顿住:“李将军?” 我怔了怔,风驰回首看我。 我眼神微转,唇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请李将军进来,赏景。” 又隔了些时日未见,李昀看起来却没什么变化,一身冷气缠身,眉眼沉沉,浑身带着股压不下的阴郁。 他一见着我,眼神瞬间亮了,像忽然从尸骨堆里翻出一口活气来,眼角眉梢皆是活泛的神色,仿佛上回那场不堪被掩进了尘埃。 他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半步,见我没反对,才几步跨到我面前,站得极近。 我斜睨他一眼:“李将军特地前来,可是有事?” 他盯着我,目光炽热得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烧穿,可出声时却依旧冷静:“路过此处,见你站在窗前……便想着,上来看看。” 我没戳穿他这等拙劣的托词,目光落在下面已经走出酒楼的伙计身上。 只见那人捧着一碟热腾腾的肘子,快步朝卫泉的方向走去。 我嘴角勾起,语气轻慢:“看来我上回说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去。不过也无妨,今日先请你,好好看一出热闹。” 李昀顺着我的视线望向窗外,我却始终盯着他,注视着他神情的每一寸变化。 那一瞬间的惊愕,毫不遮掩地浮上了脸。 “李将军没有听闻卫泉的事么?我还以为这京兆府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 他愣了愣,低声开口:“我最近……在安顿家中旧人。我知道,三殿下不会轻饶国公府……” 我挑了挑眉:“哦,那看来,你找殿下谈得不错。否则你今日,怕也未必能这样大摇大摆地站在我面前。” 他似是忽然慌了,眼底急切之色越发浓重:“小山,我就这般……不堪原谅么?国公府眼看就要覆灭,我如今,也不过是个废人了。这样还不够?” 他直直盯着我,目光发烫,声音一紧,“还是说,你早就……已对我没有感情了?” 我嗤笑一声,回视他,看着他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一字一顿地回:“你和我,两个男人,难道还要我负责?” 李昀猛然怔住。 他终于记起,这句话,正是他亲口扔给我的。 那时,我尚懵懂,带着初尝情意的羞涩与喜悦,将一颗心捧得小心翼翼,交到他手里。 可他呢,是如何回答的? 山光有及 第83节 那一刻心口仿若被碾过的痛感,即便到现在,想起仍像昨日般清晰。 我望着他,心道:现在,你或许能尝到我是什么滋味了。 “我那不是真心话。”他不堪重负般,嗓音近乎喃喃。 我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语声平静而冰冷:“李将军,我自问,待你算得上仁至义尽。可你呢,终究是不知足。” 我转头看向窗外,正好望见卫泉蜷伏的身影,抱着那只滚烫的肘子,像条被打断脊骨的狗。 “你看看卫泉。”我语气淡漠,对李昀道。 风驰此时返回,冲我点了点头。 我唇角笑意浮起,却不达眼底:“可得看清楚了,李将军。” 卫泉破碎的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肘子肉,白气袅袅而起,在这冰雪天里显得格外诱人。对一个饿得骨头都要贴皮的人来说,那香气几乎能飘出十里,光是闻着,就叫人发疯。 旁边几个乞丐闻着味围了上来,眼睛发直,嘴里哀求着。 “给我吃一口吧……” “我也要……给我一点……” 卫泉却死死护着那只碗,嗓子嘶哑,语声凶狠:“滚开!滚,这是我的!” 他说着便低下头,将碗几乎贴到脸上,像是唯恐下一瞬就会被夺走,张口便狠狠咬了一口。 “啊——” 他沉浸在唇齿间的腥香与热气中,全然未觉,周遭早已无人再争抢,连路过的行人,也俱都止了脚步,低声不语。 我收回视线,望向李昀,只见他神情一变,脚下微微后退半步。 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窗前。 “看啊。你怎么了?难道你可怜他吗?” 窗外,两条恶犬早已闻香而动,口涎顺着獠牙直淌,绕着卫泉打转。 它们目光灼热,喉中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等一句允准。 “卫泉曾对我说,他这辈子最讨厌的,是与人乞食。”我微微一笑,“可你看他现在的模样,不止要乞食,还得同野狗抢。” 李昀垂眸望去,神情一点点僵住。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我声音极轻,却清晰得像是从风雪中剜出来的,“怎么会呢。李昀,你忘了,林彦诺是怎么死的?” 话音落下,我抬起手,两指蜷起,放到唇边,轻轻一吹。 一声尖锐的口哨破空而出,清亮得像裂开冰面的锋声。 两只恶犬猛地伏低身子,下一瞬,扑了出去。 狗吠声、撕扯声与人声交叠,雪地翻起的血花瞬间绽放,像极了冬日里强迫盛开的红梅。 李昀猛地转头看我,我仍静静垂眸望着窗外,神情冷漠。 鲜血一滴滴洇进雪中,绽开成细碎的花瓣。 那一声声惨叫由尖转哑,由哑转静,只剩风声。 卫泉已不成形,面目全非,身子被拖得东倒西歪。 随着最后一声重浊的撕咬声,他的身体像被冻僵的瘦牛,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第69章 随风散去 等卫泉的最后一丝呼吸消失,我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李昀。 “你说……”我开口,语声平静得近乎讽刺,“我是不是,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 李昀僵在原地,左手猛地绷紧,青筋暴起,呼吸也凌乱起来:“你……” “你想说什么?”我冷冷截断,不愿从他嘴里再听到任何的只言片语。 我一字一句,声线冰凉:“你的仁慈,可以施舍给旁人,却从不曾落在我身上。不然,我这双眼睛怎会如此?若没有你,卫泉不会回到卫家,我父亲也不会死!” 我的嗓音发哑,狠厉地说,“那个畜生,千刀万剐都解不了我心头之恨!” 李昀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浮出一层红意,唇微动,半晌没有言语。 他的眼神含着湿意,不是责备,不是辩解,而是一种让我更加暴躁的情绪——担忧。 那眼神叫我怒火中烧,更甚过先前所有。 我怒极反笑,还未开口,他却已低声道:“你要报仇的人都已身死……那你呢,小山,你是否真的快意?” 他声音急切,字字如钉,仿佛怕我转身便走,“他们罪有应得,甚至我自己……我也不会辩解半句。我只是怕……怕你自此再无安寝之夜,夜夜梦回,仍是血地白雪,哭不出声。” 那一句“我怕你”,像重锤砸在心头,钝而响,震得我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如擂。 瞬间,我像被当胸戳中的虾,猛地绷直了背脊,厉声道:“我若真是懦弱至此,不如现在就去死!” 胸腔里传出粗重的喘息声,我死死盯着他,声音冷得几近刺骨,“别装得好像你多懂我似的。李昀,你从来都不曾了解我。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机会了。” 话音未落,我已转身欲走。 却在下一瞬,左臂一紧。 李昀用那只唯一能使上力的左手拽住了我。 他的力气并不大,却倔强得近乎可笑,死死拉着,哪怕我再冷硬、再残忍,也不愿放开。 “别放过我。”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丝毫求饶,反倒像是在哀求我,继续恨他,继续伤他,“哪怕下一次你真要我的命,我也不走。小山,我一定会找到法子……治好你的眼睛。” 我的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又咬牙死死压住。 眼前这个人,明明伤我至深,明明我已经步步算计他、欺骗他,却还是用这种……愚蠢的执拗,站在原地不肯退半步。 我不愿再想,沉下眼,不费什么力气,冷冷地推开了他的手。 走出酒楼,冷风扑面而来,空中突然飘起鹅毛般的大雪。 那两条浑身是血的恶犬跑来,乖巧地停在我脚边。 我弯下身,不嫌脏地抚摸它们的脑袋,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毛发,混着星星点点的血。 我牵起嘴角,微笑地夸着:“好狗。” 随着我抚摸的动作,我的心以一种急骤的速度,迅速冰封起来,那是血和泪砌成的高墙。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仍未关上的窗。 李昀还站在那儿,仿佛被钉死在原地,目光穿过风雪,看向我。 他张了张口,像是在唤我,却发不出声音。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快步疾行,大步登上马车,几乎是甩上帘子的同时,低声催促:“快走,立刻。” 马夫愣了一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不迭拉动缰绳,车轮卷雪,马蹄飞驰。 我坐在车中,只觉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穷追不舍,逼得我一刻也不敢多停。 哪怕只是迟上一瞬,我也会被那股情绪,那种说不清的压迫与惊惧,彻底吞没。 走得越快越好。 转眼便过了年。 随着新岁启幕,承和的时代彻底落下帷幕。 新皇登基,改国号为“新景”。 举国哀恸的国丧,也随那场厚雪一同尘埃落定,漫漫寒冬终于过去,新的春天,即将来临。 我却愈发忙碌起来。 经商之道无止无境,京中各大铺子亟需重整,人手调度、账目清查、货线更换。 哪一样都要事必躬亲,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只偶尔能有一天早些躺下,但我却还未到天明,便从梦中惊醒。 梦魇将我从睡梦中拽出,满身冷汗,彻夜难眠。 后来,与其睁眼熬到天亮,我索性起身,将自己塞进无休止的琐事里,好转一转心神。 我常梦见父亲,梦到他怨怒地看着我,说我太过狠心。 梦见卫泉,脸上血肉模糊,张口欲言却喉破无声。 梦见林彦诺,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直直望着我。 偶尔,也梦见李昀。 梦里他一身鲜血,眼神猩红、满目不可置信……那是我最不敢直视的梦境。 我知道,他们不是化鬼而来索命。那些梦,是从我心底长出来的影。 可就算如此,我也从不后悔。 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会那样做。 白日里,我看着愈发沉郁。镜中人神色晦暗,眉目间尽是纡郁难释。 云烟见我日渐消瘦,终于急了起来,几乎每日都要为我把脉。 我那只无法医治的右眼,成了她心头一块结,她对我身体的照料也因此愈发小心。 好在诊脉之后,她说我不过是太累了,惧意压身,疲惫压身,才会夜夜惊梦。 她一边熬药调息,一边劝我好好休养。 久而久之,那些梦也不再夜夜惊醒我。 只不过,梦虽渐浅,那些郁结却还在心底。 但我慢慢学会了将自己沉下去,不挣扎,不惊惧,只等天亮。 待春意将临,万物复苏之时,一切终于渐露雏形。 山光有及 第84节 那些缠绕多时的梦魇,也总算彻底散去。 许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些,我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袭来。 云烟劝我多歇歇,养养神,我便也顺势安然地每日多睡很久。 其实,我心里清楚,是因为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忽然被抽离,力道之猛,与当初刺入时别无二致。 要适应失去恨意的自己,并不比背着它活着更容易。 直到这日,风驰兴冲冲闯入书房,将一封家信递至案前。 见是南地来信,我才像被唤醒一般,心头一震,整个人也重新振作了起来。 还有太多事未竟。 卫家因卫泉之事元气大伤,当得细细整顿,再谋经营。 大夫人与小娘远在南地,盼着我安排妥当,早日归家。 还有幼弟,也正需长兄躬身教养,引他识人识世。 紧接着,风驰说了第二个消息。 李昀,被免了职。 原因却并非因他曾属太子一党,而是这位年少成名的羽林大将军,再也握不住剑了。 我听着,恍若隔雾。 李昀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风雪,说来便来,转瞬便散。 猛地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未曾再见过他,也很久没听到关于他的一言半语。 风驰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却像透过一层水汽,明明真切,又无比遥远。 国公爷年迈卧床,早就不问朝事。 现今,国公府又失了这根撑起门庭的梁柱,不出几日,便会没落到无人问津。 或许此时,府中已是门可罗雀。 这京兆城便是如此残酷。 荣华如朝露,转瞬即逝,不论曾经多么高坐庙堂,一旦失势,不过是顷刻之间。 我嘴角嗡嗡,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对李昀,终究做不到赶尽杀绝。他不至于要以死才能谢罪,我也不想再在他身上耗费心神。 对待这些仇人,我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林彦诺死于他最厌恶的娈宠之名,含恨而终。 卫泉沦为乞丐,死于恶犬之口。 太子被幽禁皇陵,自刎而亡。 而李昀,曾经百战不殆的将军,再也无法征战沙场,连剑也提不起了。国公府苟延残喘,熬不过这个春天。 一切,犹如大梦一场。 如今梦已散,我亦不愿再沉溺其中。 就让这一切—— 如梦一般,随风散去罢。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小山心境的最后一个转折,报完仇后,他需要慢慢走出那种阴郁的感觉,不愿再沉溺无止尽的恨意当中,开始向前看。 所有在小山成长线上的剧情结束了,我真的长出一口气。 接下来开始,就是感情剧情,看李昀如何继续追妻吧。 一直追……一直…… 第70章 未愈之伤 卫家重新恢复了皇商之位。 新皇宽仁,特许卫家来年之后再行上贡,足足给了一整年的缓冲之期,以作重整。 这一道圣意,既是恩典,也是试炼。 同时,朝堂的彼端,东夷大王子得了新皇的暗中支持,几经血雨腥风,擒父兄于王庭,终篡位登基。今始遣使称臣,岁贡不绝,已然成局。 其后,大王子,也就是如今的东夷新王,赏赐了卫家一纸,在东海可通天的护符。 凡我卫家商船,皆可持官书通行,不论南风北渡、入倭出夷,皆不算私通外邦。 我当即命雷霄与雪独启程,循东海航线而行,沿途勘探水道、熟识人脉。 这些年,我们曾走过无数风浪,但这一趟,却是卫家真正的,新的起点。 我要让卫家立稳脚跟,自南洋而起,连东海、贯北洋,承接四海诸邦,做那当世无双的海上巨贾。 从此,无人再敢轻易处置卫家。 书房内静极。 琉璃窗棂薄如蝉翼,澄净的日光透过窗纸,碎成一片片金屑,落在案上的账册与我的手背上。 光暖而静,屋内泛起一层淡淡的流光。 我坐在案前,翻着账本,一页一页算着亏空。 门外轻响,风驰推门进来。 他站在窗边,背光而立,像罚站一样,半晌未出声。 我刻意不去看他,当他不存在。 屋里只剩笔划纸面的声音,细碎又漫长。 直到我又叹了口气,风驰才终于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开口:“爷……今日,李、李公子又在府外徘徊。” 我继续看着手中的账本,头也未抬一下。 这一句,我已听了半月。 风驰的话语、语调,连进屋时推门的轻重,都一模一样。 李昀连着来了十五日。 从最初那几天,我怔愣无言,心口骤然一紧,到如今,已波澜不惊。 起初,风驰总是一口一个“李将军”,左一句右一句。 我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了脾气。 那火来得突兀,又像是潜伏太久后的一次爆裂。 就像一个久病卧床的人,忽然被治好,迫不及待地想满地奔跑。 ——我便是那个病人。 长久的沉郁让我以为自己该克制、该麻木。 可当病好了,能够重新呼吸时,却又发现,久病之后的气力,让人反而不知如何安放。 我沉声道:“他都被免了职,还算什么将军。” 风驰一愣,反应极快,立刻改口:“是,李世子。” 我冷笑一声:“什么世子?国公府都快撑不下去了,还算哪门子的世子?”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火气来得莫名。 一阵短促的沉默后,风驰不敢再多言。 自那日起,他每次提起李昀,便只说“李公子”。 可不知为何,那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总有些别扭。 音调绷得僵硬,像那声“公子”,像是刻意唤给我听的。 “他怎么这么闲?”我低声随口说道。 风驰觑着我的脸色,小声答:“听说国公府遣了不少下人侍卫。圣上念国公年事已高,没有剥夺称号,但夺了世袭之权。” 我“啪”地合上账本,甩在案上,眉心一点点拧紧:“那他是忙完了,觉得闲了?” 风驰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胸口那股郁气越积越深,我抬眼,冷声道:“他当卫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给我把他撵走。” “已经走了,爷。”风驰低声回话。 我噎了一下,胸口更闷,似有团火在里头烧,却偏偏烧不出火星。 抬手一摆,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算了。叫武丹来。” “是。” 风驰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新的脚步声。 武丹快步进屋,带着一身外头的春日气息,眉眼明亮,像是从另一处世界走来的少年。 武丹活泼,性子与从前的风驰极像,是我新提拔上来的侍卫。 “爷,我已送过信儿了。那位户部郎中何大人说,务必请您赴宴。” 我点了点头:“好,知道了。” 他笑得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肤色是南地特有的蜜褐,被烈日烙过的颜色。 笑起来时,那眉眼间带着一股明快劲儿,像极了夏日初生的风,轻,热,真。 看着武丹,我忽想起幼弟澜生。 若澜生长大,也能如他这般,孔武有力,俊朗爱笑,做个干净明亮的南地少年,该有多好。 山光有及 第85节 我笑着看他,招手示意:“说过几次了,别总露着牙傻笑,我带你出去,还得替你遮丑。” 武丹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在外头我不笑,看着爷,才想笑。” 我轻轻摇头,没有苛责。 我身边的这几人,从前都意气风发,如今一个比一个沉默。 连风驰也不复当年的灵动,只剩小心与谨慎。 而武丹的笑,却像是这座府里仅存的明火。 我看着他那张还未被阴霾沾染的脸,忽然生出一丝罕见的柔意。 这样也好。 春日的晚霞红得浓烈,橙金的余晖覆在宫墙之巅,远处瓦脊似燃了一层光。 整座京兆府,都被那层金色晕染得熠熠生辉,仿佛要将人心也一并照亮。 我抵达何大人府邸,门前的侍从早候在侧,见我下车,立刻俯身行礼,引我入内。 未至厅中,便听得阵阵笑声从亭间传出,或高或低,皆带着酒气与春意。 我踏入厅中,与众人一一行礼寒暄。 我被引至偏上之位,武丹跪坐于侧,替我辨认来客。 杯中酒色浅淡,几近透明。 我抿了一口,酸意骤然袭上舌根,齿间发麻,连眉心都跟着一紧。 那酸,不烈,却直往心头钻去,险些破了场面上的从容。 一旁的武丹看在眼里,终究没忍住,低笑出声。 我侧过头去,淡声斥道:“噤笑。” 说完,又蹙了蹙眉,半真半疑地嘀咕,“这酒……莫不是没酿好?” 武丹立刻正了神色,强忍着笑,低声答:“这种酒,名叫雨酿,酸得要命,却因难得,被称作‘世间第一酸’。听说那酸味越浓,越得贵人喜爱。” 我微怔,心中一动,半带玩笑地摇头:“世间果真奇人,连酸楚也要细细品尽。” 说着,将酒盏放下,问道,“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他笑着回我:“之前随商船跑南洋,到一个岛上,岛上做主的多是女人。其间有个女商家见我顺眼,非要拿雨酿做嫁妆,要我留下。” 我一怔,带着笑问:“那你怎么没从了她?” 他抿了抿唇,不答,只低头,神情微微有些赧然。 我心下好笑,还想再问,忽觉背脊微微一凉,好似有一道不明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冷得发紧,我下意识回头,却见众人都神色正常。 这么一岔开,便没有再继续追问武丹了。 我端起酒再尝一口,依旧酸得生疼,于是抬眸看向场中的舞姬。 炉火温热,夜风轻漾,亭中陈设雅致,食器皆用小炉温着,菜肴不凉。 何大人待客周全,连舞姬也俱是良人出身,舞姿柔美,不俗不媚。 席间诸人皆循礼度,笑声有分寸,未有半点喧扰。 这样的宴会,在京中有点罕见。 我暗暗记下,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想着此人或许值得深交。 正看得入神,忽听武丹压着嗓音道:“爷,那位也来了,一直在看您。” “什么?谁?”我不自觉地反问。 “李公子。” 我下意识抬眼环顾四周,正首与上座之间皆不见李昀身影。 武丹又俯身,低声提醒:“在最后首。” 曲廊尽头的角落里,李昀独自一人。 那处恰在烛火照不到的暗边,光线止于他肩侧,面上半隐半现。 他坐得笔直,不言不动。 我不知为何,胸口忽地一紧。 那股酒的酸意似顺着喉咙流入腹中,在胃里翻腾不休。 酸得我心口发疼,连呼吸都似被那股隐隐的涩气堵住。 我强自移开目光,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两下,稳了语气:“他来做什么?” 顿了顿,又添上一句,音色平静得近乎冷淡,“还让人排在最后面,来自取其辱么。” 原本还觉这宴会颇有兴致,如今却同那酸酒一般,酸得人牙根发软。 心中暗暗冷笑,这何大人,也不过如此。 先前我还以为他待人有度,如今看来,果然是见风使舵之辈。 浑然不记得,自己方才还在心里夸赞他“值得结交”。 席上灯火摇曳,我的左眼所见皆模糊,右眼又被黑影所罩,视线难辨,李昀的神情自是看不分明。 只觉那暗处的人一动不动,反而更惹眼。 心中越想越烦,怒意反倒被憋成了冷意。 这人就不能识趣点,自己离开? 武丹低声说:“李公子正看着您呢。”他顿了顿,又小声补了一句:“他似乎以为您在看他,神情……变得有点激动。” 我怔住,指尖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将头猛地转开。 可因着武丹的话,觉得总有股熟悉的慑人目光,静而炽烈,紧紧跟随着我。 原来,目光的源头在这。 又坐了片刻,我忽地起身,对武丹道:“回去了。” 走出曲廊,我随意唤来一个小厮:“转告你家大人,卫某今日不胜酒力,先行一步,改日再叨扰。” 小厮应声,躬身行礼,在前面领路,将我们送出府门。 但还不等我登上马车,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等下。” 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寒气磨过的铁。 武丹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 我循声望去,只见李昀立在数步之外,还裹着厚重的冬袍。 若之前他还撑得起一件大氅,那么现在,这厚重的冬袍都压不住他消瘦的身形了。 他的衣角微微扬起,影子拉得细长,显出几分落魄的清冷。 我浑身一震,顿时愣在原地。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小山,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抬了抬下巴,强自镇定,语气平缓:“你想说什么?” 他踌躇片刻,见我并无要与他独谈的意思,便止步原地。 但不肯让开,也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倔强寡言,却又执拗地藏着一丝希冀。 那一瞬间,我喉间一紧,仿佛被什么哽住,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武丹察觉异样,侧身低声:“爷,您没事吧?” 我恍惚地点了点头,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嗯,走吧。” 我转身登上马车,未再回头。 像躲避一般,余光都没有再瞟过去。 马车渐行渐远,何府被甩在身后。 许久,武丹才放下掀着的帘,犹豫片刻,低声道:“他……跑着跟了几步,后来跟不上,就停下了。” 我“哦”了一声,神色平静,声音几乎被马蹄声掩没。 第71章 你去找吧 我刻意将那日的事抛之脑后,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李昀,似乎并不允许我这样做。 自那之后,他开始明目张胆地跟着我。只要我出席宴会,他必定在场。 但他从不在人前与我交谈,却总是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我。 他不避人,不掩情,仿佛那一份静默本身,便是他最后的执拗。 有多少次,我听到有人在背后窃笑,说他如今狼狈,昔日的羽林大将军成了废人。 甚至当着他的面,指着那只再也握不起筷子的右手,半真半假地嘲问—— “李世子,使左手还使得习惯么?” 那一瞬间,我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呼吸也变得急促。 武丹凑近,低声问我,要不要去教训他们一顿。 我这才回神,原来我竟在替他动气。 那种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明明一切已与我无关,却还是被他牵着心绪,连这份不甘,也显得可笑。 山光有及 第86节 直到我又一次在梦魇中惊醒。 浑身是血的李昀,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朝我伸出那只残破的手。 我在梦中喊不出声,只觉得胸口发闷。 醒来时,天色未明,窗外一片灰蓝,冷汗已将衣襟浸透。 我心中只浮起一个念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先撑不住的人,是我。 而且,我也是真的,不愿他再被人冷眼嘲弄。 他曾为这片山河浴血奋战,不该被讥笑到这般地步。 哪怕再恨,我也不愿再见他如此。 更何况,我与他之间的账,早已清算干净,他已经赔给了我。 至于他想要的别的什么,我既不清楚,也不想再去探究。 我告诉风驰:“下次再看见李昀在府外徘徊,叫他进来吧。” 风驰微微一愣,说:“爷……他现在就在呢。” 我闻言也愣住,愕然过后,心里泛起说不上是哪一类的惆怅:“那就今日。你将他带去前厅。” “是。” 风驰退下,脚步声渐远。 我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迈步,朝前厅走去。 走至廊下,恰好与李昀打了个照面。 他见了我,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那笑容不甚明显,却是真心的,眼底藏不住的欢喜,就那样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我侧了侧头,不动声色地吩咐:“去沏一壶好茶来。” 然后示意李昀进前厅入座。 坐定后,我抬眼,正看到站在厅外的春生与风驰,心中继续浮起那种难以言明的滋味。 我真的觉得很累了。 从那滔天恨意中挣脱出来,已经用尽了我太多力气。 我现在只想快点将京里的一切收尾,然后回到南地去,守着家人。 我转回目光,看向李昀有些僵硬的坐姿,直截了当地问:“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想说什么?” 李昀冲我牵起嘴角,有些试探地柔声说道:“我前几日去求了一位御前的老大夫,他说可以看看你的眼睛。” 我一愣,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撩了一下。 有一瞬间,几乎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点期待,那种久处黑暗的人听到“光明”一词,便不由自主伸手去抓的本能。 可我旋即压下那点荒唐心思,并厌恶他提出这等话来撩拨我。 他可知,那老大夫的“或许能治”,落在我耳中,却比宣告绝症还叫人难受。 得了绝症的人,自会偷偷幻想着奇迹,可若真有人当面与他提起,便成了最残忍的安慰。 我不需要希望。 “你不必再寻了,”我语气平静,“我府中大夫早已看过,所中之毒,唯有一味可解——霜岚草。” 我顿了顿,垂眸道,“那草生于高山之巅,花色如霜,隐于云岚之间。寻常之人,无缘得见。” 这话是我信口胡诌,不愿再和他多费口舌,只求他听后能知难而退。 却不想他神色一震,竟立时站了起来,眼中像点燃了火光:“当真?” 我怔住,撇了下嘴,不自然地说:“当然是真的。” 他满眼惊喜地看着我,眉梢都染上了喜色。 “我去,”他说得急切,“你等我,我去将那草摘来。” 我没有应声,不知怎么回答,我不过是想将他支远些罢了。 不愿再看他带着那副形销骨立之躯,执拗地跟在我身后。 每每见他如此,我心口便像是被什么揉住,一下一下,令人烦躁。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或者说,我如今只想求一份清净太平,不愿再受牵动,不愿再心软。 可看李昀起身就要走,那神情竟像立刻便要启程,我还是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诶——” 我不知自己那一刻的神情如何,只觉喉咙有些发紧。 他眼中亮光一闪,像被我这声唤住,几步折返回来。 他低着头立在我面前,声音低沉而笃定:“我虽是个废人,但我一定有办法将那花取来。你等我。” 他的目光牢牢地落在我脸上,像要从我眼中找什么答案。 我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又笑了,笑意清浅:“别担心,有你等着我,我一定不会有事。” 我目送他离去,久久没有挪开眼睛,想骂他是傻子。 除非这世上真有神仙,不然我的眼睛,早已无药可救。 我都已经认命了,他又何必这样追着不放。 转眼,已是一个半月过去。 院中郁金香盛放,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如此美景,本应叫人心生欢喜,可我心头却总缀着一丝隐约的愁绪。 无论我在忙些什么,它总能趁隙而入,悄悄掠过心底,如风拂水,不留痕,却久久不散。 思忖久了,我就不再想了,好像真的渐渐淡忘了。 直到这天夜里。 窗外一片清寒,夜雨初歇,春风乍暖未暖。 我忽见廊下立着一人,一袭黑衣,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得几乎让人不敢认出。 李昀站在窗前,沉默不语,风尘仆仆,双眸深陷,唇角泛白,眉间尽是疲惫。 我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至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木盒,指节泛白,木盒与指骨磕出的细响清晰入耳,我才蓦地一惊,意识到他真的站在眼前。 我惊愕地看着他,见他在与我视线交汇的那一瞬,眼中瞬间迸发出喜悦的情感。 只是这光未持续半息,便骤然缩紧,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 他视线落在屋内。 武丹自内室走出,外袍未整,鬓发微乱。 李昀的目光一下凝住,神情一僵,像是当胸挨了一拳,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看着武丹,又看着我,像是无法相信,又仿佛早已预感。 他张了张口,声音发紧:“他为何从你屋中出来?”眼神锁住我,“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一愣,下意识看向武丹,随即一瞬间就明白李昀在想什么。 一时间,对他半夜而来的那点担忧,倏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刺痛的愤怒。 我也不解释,只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凉薄:“这与你无关。你来做什么。” 他喉头滚动,眼底溢出难以遏制的情绪,好似无法接受般,却只低低念着:“你不能这样……不能……” 我眼神一沉,咄咄逼人:“不能怎样?你消失那么久,再半夜跑到我屋中,就为了看这个?” 话音未落,他忽然翻窗而入。 我心下一惊,不由后退一步。 他似没察觉,步步朝我逼近,眼中血丝密布。 “我将花取来了。”他声音沙哑到近乎破碎。 我看着他,木盒上还有血迹,想必是一路磕碰所致。 他到底是怎么上的山,又是如何下来的? 可我没有问出口,面上无动于衷。 武丹默默站至我身侧,在李昀再度靠近时,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我身前。 李昀沉沉地盯着我,神情仿若幽冥阴影,见我迟迟不肯接下那木盒,指尖轻动。 武丹看准时机,开口道:“李公子,夜深了,请回吧。” 李昀微垂眼睫,转过目光看向武丹。 那目光却十足高傲,居高临下,语气冷漠中带着几分轻蔑:“主子说话,也轮得到你插嘴?” 这一句落下,如同利刃刺进我胸口。 我仿佛一瞬间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自己,被轻视、被看低、被当作尘埃一般对待的模样。 我眯起眼,冷笑一声:“你不请自来,深夜入室,又算什么?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的人。” “你的人?”李昀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表情越来越阴沉,声音摄人。 随后,他像是压抑到了极点,忽然一步跨前。 我却冷着脸,抬手将他手中的木盒一把打落在地。 木盒封得极紧,在地上滚了几圈,没有摔开。 山光有及 第87节 但在寂静的屋内发出清脆一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下一霎,武丹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猛然上前,一把扣住李昀的手腕。 两人瞬间纠缠在一起,撞翻了屋中几张椅凳,乱响一片。 我怒火中烧,想要大声斥责,可当目光触及那混乱之中踉跄的身影,心头那团火却生生卡在喉间,无法喷薄而出。 李昀的右手使不上一点力气,左臂又被武丹紧紧锁住,毫无还手之力,像是困兽落入陷阱,徒然挣扎。 他脸上露出明显的挫败,气息紊乱,那狼狈的模样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 我猛地闭了闭眼。 我不想心软。 更不想后悔。 第72章 难掩狼狈 我弯下腰,将滚落在地的木盒捡起,低声吩咐武丹松手。 武丹松开,我看到李昀踉跄一瞬。 他垂着头,黑色夜衣在灯火下泛着冷亮的光,那不是绸缎的反光,而是血浸出来的亮。 我的心不受控地一紧,随即咬牙,将那点动摇硬生生压下。 我抬手,将盒子掷向李昀。 他没有接,盒子砸在他肩头,又咕噜噜地滚落在地,停在他脚边。 “这草根本就没用,我是故意骗你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平稳,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一瞬,我仿佛脱离了身体,灵魂悬在屋梁之上,冷冷俯视着屋中这一幕。 李昀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压着剧痛,无法站立般,盯着我,想要从我脸上找出一丝缝隙。 许久,他喃喃道:“你为什么……又骗我?” 我看着他瘦得脱形的面庞、满是血污的衣裳,那狼狈得几乎让人心疼的模样,忽然间气得眼眶发红。 “因为你烦。”我咬牙切齿道,“因为你一次次打扰我的生活,我不想再见到你,所以随口编了个理由赶你走。” 李昀凝望着我的眼睛,声音极低:“你可以告诉我……我就不会再来你眼前烦你。” “是吗?我没说过吗?你怎么做的?每次宴会都跟着我,装得像情圣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气都乱了,“难道就许你骗别人,不许别人骗你?李昀,你骗我时,不也把我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话,说了多少次? 一次次地争,一次次地绕回来,像是在泥潭里互相拖拽,明知没结果,却仍谁也不肯先放手。 不只是他没放过我。 我又何尝,真的放过了他。 李昀站在我面前,一身疲态,脸色苍白,唇角干裂。 衣襟上血迹未干,眼底却仍藏着一丝执拗的希冀。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我一声冷笑打断。 “你装出这般苦情模样,到底是要为难谁?” 他愣住。 我盯着他:“你口口声声说着你的苦衷,不停地重复那些‘不得已’。然后呢?你以为我听了,便该原谅?便该接纳?” 我强撑着一口气,语气冰冷,质问他,“我不肯接受,你就要这般!拖着带病的身体,逼自己撑着一口气,折磨得不成人样!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面前,只为叫我生出愧疚?”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想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嗤声而笑,每一字都似淬了冰锋:“若这便是你所谓的情意,那这情意,未免也太过自私。无论我对你尚存几分旧情,还是早已恩断义绝,如此法子,我都无法容忍。” 我目光直视他,眼神如刀,声线低沉,“我若还有情,你这般模样就是在拿命惩罚我。而我已无情,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便只是在干扰我的生活。” 他沉默着,久久不语。 “你总以为你了解我,妄想故技重施,来赌我的善心,博我一时心软。” 我冷冷地问:“你觉得,这样对吗?这样的感情,对吗?” 李昀低着头,肩背微颤,像是终于撑不住,连脊梁骨都软了几分。 可我没有半点怜惜,只觉得心底那口怒气越烧越旺。 我一步步逼近,比任何时候都狠:“李昀,你自怨自艾,被人取笑的样子,不是可怜,而是可悲。你这副样子,于我而言……只觉难堪。” “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 李昀张了张口,未及言语,唇角却忽地溢出一线血丝。 我胸口剧烈起伏的呼吸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了喉咙,整个人怔在原地,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他察觉后,马上抬手,一把将唇边那抹血迹擦去。 可越是这样,越难掩狼狈。 那抹猩红在他指尖划过,像火一样灼得我眼睛发痛,心头乱得几乎要炸裂。 所有压着的怒意、话语、情绪,此刻全都卡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堵在胸膛里,像是乱窜的火蛇,逼得人发疯。 李昀的身形忽然摇晃,摇摇欲坠。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手臂已微微抬起,几乎就要去扶他,却又在最后一刻,生生遏制住。 他别开头,像是躲避,又像是再也承受不起。 脸色灰白得骇人,眼底一片死寂的暗色,如同被长夜吞没。 而我,似已被抽去了力气,只能僵在那里,手指蜷缩,却始终没能伸出去。 半晌,他转了过来。 眼神恍惚,像是想勉力挤出一个笑,说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嘴角刚动了一下,就失去了力气,沉沉垂落下去。 空气凝滞,死一般的寂静。 一时间,屋内没有一丝响动,武丹默默低下了头,站在一旁装作不存在,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不知道那样的沉默到底持续了多久。 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很久很久,久到让我几乎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直到李昀终于动了。 他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转身,伸手打开房门。 动作轻得没有一点声响。 然后,他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严,微风轻轻将它吹开一道缝,发出“吱呀——”的声响。 那响声断断续续,到了第五声时,廊下已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盯着武丹,声音陡然拔高:“你衣裳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府里也少给我嬉皮笑脸!” 武丹低着头,一动不动。 “说话!” “回爷的话……是、是被蚊子咬了。”他嗫嚅着,“有点痒,然后听到动静,一时着急就冲进来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究竟该怨谁。 怨自己偏偏今日叫武丹来内室搬东西。可这事本就再寻常不过。 怨武丹为什么不好好穿衣。 怨蚊子为何偏挑今日咬人。 怨来怨去,不过还是怨那个人。为了我一句胡诌的谎话,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到那木盒旁,俯身将它拾起。 轻轻按下机关,盒盖应声弹开。 里面躺着一束霜岚草,细茎薄叶,仍带着薄薄的露气。 我的心仿佛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盒盖内壁沾着点点血迹,我再一次想起他离开时,嘴角溢出的那抹红。 “你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我语气压得极低,几乎带着一丝迟来的怒意,“你把他打出血了。” 武丹怔了怔,小声道:“没有……我根本没怎么使力。李、李公子……是本身就伤得很重。我捉他左腕时,摸到他像是还有内伤。” 我听完,许久无言。 眼睛忽然酸得厉害,甚至生疼。 我抬手摁住眉心,过了半晌,哑声道:“你出去吧。” 【作者有话说】 _('`」 ∠)_ 第73章 如此执念 为感谢上次妙香阁老板的相助,以及往后在香料上的合作,我在琼台阁设宴相邀。 两人谈得颇为投机,从旧事聊到近况,直到暮色沉沉,天色方暗。 他言家中尚有要事,先行一步,我也顺势起身准备离席。 却不曾料到,一出包厢门,便看见春生。 他靠在廊下的一侧,神情静默,似早已候了许久。 山光有及 第88节 见我出来,他立刻站直,微一拱手,轻声唤道:“卫公子。” 我怔了怔,脚步下意识放缓。 心中第一反应,是那种突如其来、超出预料的错愕。 不过才几日。 我原以为,李昀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出现。 毕竟那一夜,我说的话太狠,连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能过了头。 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气话,而是蓄意出击的狠话。每一句都带着真意,带着想将人彻底推开的决绝。 我以为他听懂了,以为他终会就此死心,从此与我两不相欠,不再有半分牵扯。 可我没想到,时隔不过几日,他竟又来了。 这让我满腹疑惑。 脑海中,掠过我与他纠缠不清的过往,我忽然生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从前的李昀,竟比现在还好懂些。 至少最初那段时日,我知道他心中藏着算计,想从我身上套出话来,对我虚与委蛇。哪怕后来……我深陷其中,也仍可自欺,说他不过是个冷情寡义之人。 可如今的他…… 他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面前,像执念,又像执拗。他的眼神、他的语气……我却一点都看不懂了。 他到底是为什么,还能坚持到现在?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之所以不肯放弃,是不是与当初的我一样,是因为恨。 他恨我毁了他的家,毁了他那只再也无法执剑的手。 只有如此,我才能勉强说服自己,一切都说得通。 ——却唯独没有想过,那是因为,爱。 于是,当春生向前一步,还未开口时,我已轻扬下颌,语气平稳如常:“他在哪间?带路吧。” 春生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应声,侧身带路。 一路无话。 廊中灯影晃动,映得脚下影子摇曳不定。 直到行至尽头一间小包厢外,春生在门侧停步。 我抬手,也拦住风驰的动作:“你留在外头。” 然后推门,独自走了进去。 李昀此时正侧靠在窗前。 一袭月白绣金的外袍,映得他面色愈发清寒。是他少有穿的浅色,将眉眼间的憔悴映出几分难得的清爽之意。 他未回头,大抵以为是风驰来了,语气淡淡,带着一点懒懒的冷漠:“果然……还是没来么?” 我立于门口,语声清清淡淡:“谁?你是说我?” 他猛地回首,未曾料是我,眼底的神色如流光乍现,惊喜未收便脱口而出:“小山——” 话未落地,又骤然止住。 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间带了几分手足无措。 我心里轻叹一口气,径直走到他面前,与他隔着咫尺距离站定,微微仰首望着他。 心中一瞬浮过无数念头。 他似乎变了许多。 面容变了。瘦削、苍白,连眉眼都淡了几分,再无旧时的锋锐。 性情也变了。从前寡言,如今会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总是让我生气。 唯独没变的,是这双眼。 黑沉如夜,静如深潭。望得久了,便会迷失其中,不知他藏着什么心事。 也不知,自己此刻,还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屋中寂静得近乎凝固,唯余我与他,彼此细微起伏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悄然交叠。 我垂下眼,避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他喉间。 喉结微突,线条清晰冷峻,此刻忽然剧烈滑动了一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室沉默:“那日……我不该在你屋中动手,对不起。” 我愣了下,随即不自觉地讥讽他:“那也算动手?你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话一出口,我便抬头去看他。 以为会撞上他被戳痛的神情,因为我的心已经因自己的话扎得生疼。 可眼前的这张脸,却意外地平静。 他没有笑,眼里却有一抹柔意,不浓不烈,如水波潜流。 不知是温柔,还是旧梦未醒的执念。 我怔住,心里莫名出现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 他低声道:“先前府中事务纷杂,旧人众多,许多安置未定……因此我身上的伤,便一直未曾调理彻底。” 他微顿,声音更低了几分,“ 是我太心急了。眼看着府里的事忙了太久,我怕再拖下去,你的眼疾更难救治。”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他等了我一会儿,见我沉默,又轻声补了一句:“我……并非故意带伤,只为博你怜悯。” 话落,他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极轻,带着几分疲倦与难掩的自嘲。 “我尚未做出什么配得上你原谅的事,自不会拿命来惹你厌烦。你大可放心。” 我忽地挺直了背脊,想要冷声回一句——谁担心你。 可那一瞬之间,仿佛有什么将我猛地绊住。 那点像是赌气、又像是倔强的情绪倏忽浮现,又转瞬被抽走。 我可以欺骗任何人,也能用最冷的语气伤人。 唯独骗不了自己。 我看着他,心底那曾翻滚不止的恨意,不知何时已尽数消散。 剩下的,是怨,是怒,是无可名状的郁结。 我想,我大抵……已经不恨他了。 因为恨他太累。 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只想,得个解脱。 于是,我终于肯静下心来,抬眸看向他,语气平缓,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我实在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我之间,从未真正在一起过。”我顿了顿,目光微垂,“也从未……真正相爱过。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回到某个所谓的‘最初’?” 可我与他之间,何来什么“最初”。 说到最后,我竟觉嗓间微颤,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原来我终究还是做不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李昀怔住了,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我不敢再妄求那么多……如今,不过是想弥补我曾经对你犯下的错。” “补偿我么……”我低声重复,嘴角微微一扯,像笑,又不像。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句话,你已说过多次。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的补偿,已经够了。再多的,于我而言,便是负担。” 寂静。 压抑。 我无视,目光不偏不倚,直视他眼底那点尚未熄灭的火光,语气不容置喙:“你以后,别再来了。”带着不留情面的决绝,“我也不想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叫你难堪。咱们两清,以后就,各自安好吧。” 我终于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为了让他看清我的决心。 于是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双漆黑的眼里,是如何霎时涌上雾气,接着凝成水意,瞬间蓄满了眼眶。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滞,紧接着就凶猛地跳了起来。 就在那滴泪珠坠落的瞬间,我竟鬼使神差地,生出一丝想要伸手去接住的冲动。 李昀眨了眨眼睛,泪水便成线一般,如压抑太久的潮水,沿着面颊无声淌下。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连说话都带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挣扎:“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小山,我承认我骗了你。”他声音哽咽,呼吸凌乱,“可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我不为自己辩解,那些错……不论是不是出于本意,都是我之过。” 我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他。 嘴唇干涩,那熟悉的紧张与不安,卷土重来。 他迎着我的目光,眼中盛满了几近溢出的执念,那抹执拗在摇摇欲坠中死死撑着,仿佛一旦松手,便会连同人一并坍塌。 他极轻极轻地说:“我真的……连一次原谅都不配么?” “我知你不信我。”他眼角犹有泪痕,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可我对你……从来都不曾虚情假意。” “我……”我张口,望着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是作假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问出口:“你到底……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如火,忽然猛地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为何,也跟着止了声息,连心跳都慢了一拍。 下一瞬,他抬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山光有及 第89节 我本该退开,却没有动。 于是他倏地一拉,将我紧紧揽入怀中。 胸膛贴着我的肩,李昀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像是压抑许久的痛楚终于倾泻而出。 紧接着,脖颈间一阵微凉,随即被温热濡湿。 那泪一滴滴落下,不声不响,却落得密密匝匝,悄然打湿了我的颈侧与衣襟。 我浑身发麻,像被什么细密柔软的羽翎拂过神经,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 一时间,我没有挣脱。 耳边传来他沙哑的低语,含着隐忍与哽咽,一字一句贴着我耳语。 “我能记得你与我说话时的神情,记得你醉酒时眼中闪过的光,记得你谈起理想与过往时,蹙起的眉间……” 他的声音轻缓,带着隐忍至极的温柔,“那些所有的瞬间……都在我心里生了根,早在我尚未察觉时,就已牢牢扎下了。” 他的话像一根绳索,层层缠绕,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猛地回神,欲挣开他,想从他怀里脱身,却发现他力气极大,将我死死困住。 明明那日,他轻易就被武丹抓住,可现在我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声线发颤,厉声低喝:“放开!” 可李昀像是没听见,缠在我腰间的左臂更加用力,像是想将我揉进骨血中。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终于低声开口,向我祈求道:“如果……你的眼睛能治好,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好吗? 第74章 落子无悔 我的眼睛—— 我下意识低头,抬手去触那层遮蔽视线的眼罩。 指尖轻轻一碰,就像触到了伤口。那种疼,不是割裂的疼,而是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的冷痛。 意识到那一点的刹那,疼得我蓦地清醒。 那一瞬,所有乱了的气息,心跳如擂,呼吸急促,都被我硬生生压住。 我没有再挣扎,双臂一点点垂下,失了力气。 抬头看向李昀,眼里只有冷意。 “我和你,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李昀浑身一震,像被什么狠狠击中,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猛地直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撕开喉咙般问我:“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左手的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将我碾碎。 “小山,”他一字一顿,眼里尽是疯狂与执拗,“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我怔住。 甚至在这一刻,产生动摇,开始怀疑他的话。 难道……我真的,还没放下他吗? “我说过的,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那里面藏满了你的心事。”他盯着我,眼神像刀一样剖开人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说到最后,那所有的疯狂都变成了祈求。 我没有说话。 躲避似的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我的右肩上。 他的右手还搭在那儿,却毫无力道。 我愣愣地看着那只手,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悲凉。 “那你的手呢?”我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我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就不恨我?你就这样揭过去了?” 不知为何,我的眼睛也升起一层水雾,刺得眼睛生疼。 “你不仅再也握不起剑,连寻常人的生活都成了奢望。”我咬着牙,语气一寸寸压低,“你不能再入朝为官,国公府也没有世袭了……李昀,你如今一无所有。” 我仰头看他,眼神近乎发狠:“你就真的,不恨我?” 他肩头微震,被我的眼神盯得一愣,左手上的力道松了些。 下一瞬,又轻轻覆上我肩,像是安抚,也像是回护。 仿佛在平息内心,他吐出一口气:“别这么说。我知道……你的本意,绝非如此。”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仿佛隔着漫天风雪传来。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 他再次开口,说得极轻,轻得像风:“这一切……是天意,不是你。” 像是怕我不信,他又停顿了一下,眼神低垂,几乎要将自己也藏进这句话里。 “我,不想你自责。” 我动了动,看向他。 那双眼睛里依旧布满猩红,却也如晴空银河,倒映万点星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我喃喃一声:“天意如此么。” 若是天意如此,那便是我与你之间,注定的泾渭分明。 该怎么重新开始,才能当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 隔着血与恨的事,哪一样不是刻骨铭心。 那些午夜梦回的夜晚,每一次,都像利刃般,将我的心一寸寸劈裂。 “你说,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感到眼眶湿润,声音也轻微发颤,“错了!你变成现在这样的每一步,都是我精心算计好的。我就是要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神情微怔,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你还在幻想从前那个徐小山吗?那个望你一眼便痴重不已的徐小山?那个哪怕身边多了一个,想将他所有挣来的东西都抢走的人,也依旧能咬着牙,压下妒心、戒心,只说一句,‘你以后能来陪我,就够了’的人?” 我轻笑一声,那是对自己的嘲讽。 想到曾经,我曾向他提过自己的愿望。 那样朴素,那样平常,却装着一个人所有的寄托与盼望。 “江南的小院早就落了灰,养在院中的花,也早枯了,变成一滩泥泞,破败不堪了。” 李昀慌张地开口:“我们可以打扫,再养新的花……” 我轻轻摇头:“可一样的事,心境不同,就永远不同了。” 哪怕你能忘记心中的那些仇恨,我却不能。 江南的雨与雪,潮湿而温软,那片泛着淡淡水汽的地方,在我心里盛开过一朵血红的花。 它也种下了根,扎在我胸口最深最痛的地方。 每每忆起那段时光,都是为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胆怯,所不齿的曾经。 连反抗都不敢,只会缩在那个自以为是“避世桃源”的院子里,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从那之后,我想象中的那个小院,那些种花、煮茶、云卷云舒的日子,就再也不复存在。 它们都被一层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带着独属江南的阴郁气息,落在我心头,蜇得我遍体生疼。 那片曾经柔软的江南,如今只剩下潮腥血味。 所以,我没放过自己。 我将我能想到的复仇方式,一样样都用上了。 我不无辜。 我缓缓伸手,将李昀的手从肩上拉下。 掌心相合的那一刻,我仍能清晰感到心口有一块地方,柔软得近乎酸楚。 我说:“我的眼睛,好不了。你的手,也好不了。若今后日日相对……我无法释怀,亦无法原谅。所以,我和你,不可能了。” 我无法原谅你。 也无法原谅,那个将你伤成如今模样的我。 若是,在最好的时候,一切都没发生。我意气风发,你风骨如松,若我们能在那时彼此坦诚,如此交握……那该有多好。 可时光不能倒流。 而我,也并不悔。 相对无言。 我不知,在这片沉默里,他是否依然能从我的眼中,看出我终究未说出口的话。 在我要离开时,李昀颓然地站在原地,没有拉住我,什么都没说。 有一滴泪像滚润的珍珠一样,一大颗砸在地板上,像是命运坠地的声响,惊天动地,又悄无声息。 那是我的泪。 也仅此一滴。 从琼台阁离开,不过一会儿就回了府。 自那日我发怒后,武丹不敢再在我面前晃悠,只远远地跟着,藏在我视线之外,连一贯的笑脸都收了起来。 山光有及 第90节 因他的小心谨慎,便是那些并不知晓内情的下人,也都察觉出了我心情不佳,行止间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风驰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不敢抬头与我对视。 府中这份沉静,如缚人之绳,待我踏入厅中,更是拧紧到极致。 我心底那点落寞之意,也在这死寂里,变得愈发难耐。 坐在案前,我拣起桌上一封封信件、一笔笔账目,逐一翻看。 我要加快回南地的速度。 直到夜色渐深,风驰才终于出声提醒:“爷,太晚了。明日再看吧。” 我揉了揉眉心,手下动作停顿,将一直没看进去的账目放下。 忽而低声问:“若有人曾骗过你……但他已悔改,你会原谅他吗?” 风驰愣了下,抬头看我,在和我对视后,却又很快垂下,沉吟片刻才道:“这得看……骗了我什么,又为何要骗。” 我低声道:“一些……出于身份的不得已。” 他想了想,说:“那还得看,他后头有没有弥补,有没有真心悔改。也得看我自己……对这人,到底是死了心,还是没死透。” 我顿住:“那要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没死心?” 风驰这回沉默得久些,良久才低声开口:“若总还惦记着他,担着心,就算嘴上说断得干净,心里也未必放下。” 听了他的话,我也沉默了,没有继续再问下去。 起身离书房,我缓步而行,身后风驰的脚步不紧不慢跟着。 心绪仍乱如杂草,一时理不出头绪。 将至廊尽门前,风驰忽在身后出声:“爷,许多事都已过去。活人不能总困在死人的阴影里。放过,别人一程……其实也是放过自己。” 我回头看他。 风驰笑了笑,平平淡淡地道:“我没读过书,也不懂那些大道理。可我知道,人生不过数十寒暑,哪有那么多事……真是永远不能原谅的?” 他顿了顿,语气更缓,却像一记重锤,“有些人,有些事,若是错过了,连恨的地方都再寻不着。爷,到那时候,才是真的悔之晚矣。” 我怔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无奈的笑:“你倒是没读书,也挺有做圣人的架势。” 风驰也跟着笑,笑容极浅:“爷,早点歇息吧。万事……留到明日,再慢慢想。” 我回到屋中,静坐在昏沉的烛光中。 屋中寂静,唯余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之声清晰得吓人。 无人相问时,那些自以为早已压下的思绪,才会一股脑浮出水面。 也只有在这样的夜里,人才能不那么惧怕自己心中真正的声音。 这一夜,我想了许多。 想从前,想眼下,想未来。 想得久了,头也开始钝钝地痛起来。 直到窗外天光泛白,天色如鱼肚般透亮。 我不会更改,早就下定了的决心。 在鸟儿鸣叫时,我闭上了眼睛,终于沉沉睡去。 没有噩梦缠身。 这时,我以为,只要我够坚决,那么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但有时世事无常,变数总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悄然而至。 我也没想过,风驰的话一语直中眉心。 才明白,什么叫悔已晚矣。 第75章 岁崖山花 (一更) 我将原计划于明年上贡结束后再返南地的行程,提前了半载。 酷暑将至,京中几桩大事已定,余下琐细也无须我事事躬亲。诸位大掌柜坐镇京中,足可应对。雷霄与雪独已自东海归来,局面既开,徐徐图之即可。 既如此,我也不再多做耽搁。 卫家的商船泊于京兆府外的码头。 市井喧闹,人声沸腾。 商船高阔若浮海宫阙,桅影映波,舱上覆琉璃瓦,夜间灯火如明楼。 而在这般恢宏气象下,码头前那道身影格外扎眼。 我站在登船的折梯下,远远望见李昀。 倒也并未太过意外。 许是心底早已有了猜想,见到他时,竟没生出什么惊讶的情绪,反倒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平静。 自那日琼台阁一别,已有三月。 李昀未再出现在我面前,也未刻意谋求偶遇。 或许来过,但我早令下人不必再禀。 是以,这次相见,便成了三月来的第一次。 我与他对视。 李昀看起来比三个月前壮实了些,虽仍清瘦,却不似那时,一眼便令人心紧。 不过眨眼间,他便走近了。 我笑得得体,如与旧人寒暄:“李公子。” 李昀凝望着我,目光落在我脸上许久,沉沉地未曾挪开。 半晌,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至我面前。 我接过,垂眸一看,竟是那枚曾被摔碎的玉佩。 玉上裂痕早已无迹,琢痕细腻,温润如初,许是请了极擅工艺的匠人修复过,若非细看,几与往昔无异。 我一时怔住,不明他此举意欲为何。 是这三月来我的冷淡,让他终究死心了?所以此番将玉归还,是欲断前缘,自此别过。 而我心头竟无半分释然之感,反倒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你也就只能坚持到这样吗。 念头才起,我便猛地压了下去。 李昀的目光里少了几分往日的黯然与落寞,反倒多了一份叫人难以忽视的笃定。 那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在印证我方才心头升起的猜测。 我本还挂在唇角的体面笑意忽然维持不住,转瞬间便成了讥诮的冷笑。 “不想要就扔了吧,我还缺这么一块破玉不成?” 李昀微愣,唇角抿起,不赞同地沉声道:“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不是破玉。” 我一噎,正要反唇相讥,却被他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眸定住,一时语塞。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情如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语声坚定得叫人无从拒绝:“等我找到能治你眼疾的方法,我便去南地寻你。到那时,你就再将这块玉……重新送我。” 我怔忪一瞬,手中的玉佩突然就像烫手山芋一样,扔也不是,收也不是。 李昀忽地凑近一步,覆手握住我攥着玉的那只手,用力收紧。 “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再等等我吧,小山。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船顺风而行,玉佩放在手中,温润如脂。 我低头,用指腹一寸寸缓慢摩挲,触及那一道细微的裂痕,哪怕被巧匠打磨得极其平整,仍无法彻底复原。 海风拂面,层层翻涌,不多时便将身上那点细汗尽数吹干。 我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雕纹精巧的漆盒,将那枚玉佩放入其中,合上盖,轻轻扣好。 并非因他方才说下的那些话,也不是为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承诺。 ——只是随手收起罢了。 转眼,归南地已是月余。 我抱着澜生在屋中玩耍,他已能含糊唤出“哥哥”两字,奶声糯气,叫得人心都化了。 他最爱揪我眼罩的带子,我便随他,任他笑着闹。 那一刻,所有烦忧似都被冲淡。 这日,如往常一样,我将眼罩摘下,让澜生放在手中玩。 大夫人和小娘在一旁,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察觉后,问道:“怎么了?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小娘过来抱起澜生,语气试探:“昨日,府中来了一位医师递帖,他自称神医。娘想请他来看看你的眼疾……你愿不愿意?” 我愣了下。 她又劝:“我晓得你心里早已不抱希望,但……万一呢?即便眼疾无解,调理一二,也总是好的。” 见我沉默,大夫人在旁柔声道:“我这阵子也觉胸闷,正好一并请来。” 我久久未语,心底其实是不愿的。 因我知晓,只要点头应下,即便再如何告诫自己不要动摇,也终究会生出一丝期待。 可这世间最难的,恰是那一丝希望。 山光有及 第91节 它一旦生出,再被击碎,便不知又要多久才能熬过那回落的虚无与冷寂。 但看着大夫人与小娘眼底那一片深深的忧色,我最终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只低声应了:“好。” 次日,神医带着医童入府。 姓兆,年轻清冷,与传闻中的仙骨之人毫不相似,我不由得面露狐疑之色。 他也不多言,开口便道:“李重熙让我来的。摘下眼罩,我看看。” 我顿时僵在原地,狐疑与探究在这一瞬尽数散去,只剩茫然与一丝难掩的迟疑。 还未来得及反应,小娘便在一旁问道:“是你外头结识的朋友?” 我嘴角蠕动,含糊应了声:“……是。” 神医神情专注,凝神细察。 片刻后,说道:“能治。不过好不完全。视远物可能仍会有些微模糊。” 话音未落,小娘便忍不住惊呼一声,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继而,便是一股无法遏制的狂喜自胸臆深处汹涌而上,震得我整个人都微微发抖。 “那……那现在就能治吗?”我急切地出声。 兆神医看着我,语气沉稳:“你这病是毒素郁结于眼周经络。我得先行针引,将毒逐步调出,分引至他处,待症状缓解,再以药解毒,最后你还需药浴一段时日,方可排尽。” 他顿了下,接着说,“其中几味药引极难寻,尤以岁崖花为最。顾名思义,它只生于高崖断壁之上。” 他随后又报出几味药材,我竟一个也不曾听过。 但大夫人听后,沉着地说道:“这些都不难,卫府素来藏有不少珍贵药材。” 兆神医问:“岁崖花也有吗?” “有。” “有几株?”他目光沉静,“要想治好他的眼疾,至少需五株。” 我闻言,立刻看向大夫人,语气也不由自主紧了几分:“母亲可知府中尚余几株?” 大夫人沉吟片刻,才答:“若我记得不错,当年似只收得两株。我这便着人去库房查验……若确实不够,便重金购来。” 兆神医却摇了摇头,道:“你们怕是买不到。岁崖花虽极其罕见,但常人并不知它药用之处,医馆、药铺恐无存货。此花只在极高崖顶,于朝阳初升前短暂盛开,一日不过盏茶功夫,便即枯萎。” 他顿了顿,神情肃然,“寻得不易,但若想彻底缓解病症,非采不可。” 我心下一沉,原本自听“可治”之后泛起的狂喜,如今也渐渐沉静下来。 既有一线希望,那便绝不能轻言放弃。 “风驰。”我唤他入内,“你现去带人前往库房,查岁崖花存量。” 同时,我吩咐雷霄和雪独,要他们各自率一队,第二日就出发。 分头前往北岭与云州旧崖,那处山势最险,或许尚有踪迹。 兆神医在卫府住下,每三日替我施针一次。 这日施针结束,他一边收拾银针,一边随口问我:“岁崖花的进展如何?” 我摇了摇头:“昨日才传回信,说只找到一株,已经在送来的路上。”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淡道:“这花本就难寻,凑齐与否,还得看你命数。” 我听了,心中也难免有些泄气。 两拨人马翻山越岭,奔波一个多月,眼下也仍差两株。 话音方落,兆神医忽然冲我笑了笑。 他素来神情淡漠,这笑容来得突兀,反倒让我一愣。 更何况,那笑意看着,还不太纯良。 “今早有人送来一株岁崖花。”他说,“这样一来,你就只差最后一株了。” 我一愣,脑中空了一瞬。 还未等思绪转回,他又接着说道:“我看李重熙怕也是病得不轻,不知他是哪儿挖出这么一株来。” 我下意识慌张地问:“他人呢?是他……今早亲自送来的?” 兆神医挑眉,看得人心里发毛:“不是。你想见他?他没来,又去给你找花了。” 我喉头发紧,不由得追问:“那你怎知他病了?” “他还在吃我给他配的药。”他抬眸瞥我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今早来人送花的时候,取了新药。” 我眨了眨眼,讷讷地艰涩问道:“他……他怎么了?” 兆神医挥了挥手:“他没事,死不了。” 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揶揄,“倒是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突然跑到深山老林来找我,说要我下山给人治病。要不是我欠他一点人情,才不愿出来管这闲事。” 我一愣,犹豫地问:“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前几个月。”他随口道,“你那时,应该还在京兆府。” 前几个月…… 原来,那三个月里未曾再见,不是他放弃了。 是他真的,在替我想办法。 一时间,心脏猛地一紧,一种莫名的情绪随之涌上来。 兆神医在一旁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忽然像是故意试探一般开口:“怪不得李重熙要我无论如何也得治好你。放心吧,只要药材齐了,我一定能治好你,好让你们两个双宿双栖。” 我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仿佛被什么人当头泼了一瓢热水,垂下眼不语。 这久违的、发烫的窘迫感,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生出一种不知如何回应的尴尬。 数日后,雷霄传信,说在崖顶寻得岁崖花,若顺利,半月可归。 我总算松了口气,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缓了下来。 心里不期然想到李昀,想让兆神医替我传信给他,就说不必他再找了。 只是没想到,李昀的那株花,竟比雷宵他们还要先一步送到。 第76章 失之交臂 (二更) 连着几天阴云密布,这日突然下起暴雨。 我心头也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愈发沉重不安。 那种压抑与不祥的情绪,仿佛也顺着雨丝,愈落愈密,浸透胸臆。 兆神医自给我行针以来,便再三叮嘱不可着凉。 我当时只觉盛夏酷暑,日夜汗涔涔,哪来的寒气可受。 可此刻天色骤变,乌云翻涌之间,气温陡降,一股寒意自颈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冷噤。 院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小医童冒雨而至,伞面倾斜,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他行礼后才开口道:“最后一株岁崖花送到了。师傅说请您备好药材,他现不在府中,晚些回来。” 说罢,他将木盒小心放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目光落在那盒上,微怔片刻,问:“这花是哪来的?” “师傅给的。” 这小医童一向乖巧,唯独话少又慢,总显得有些呆。 我又问:“你师傅人在哪?怎不亲自送来?” “在客栈,给李公子治病去了。” “……什么?” 我猛然看向他,声音不自觉高了几分。 小医童被吓得一抖,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他……我是说,李公子病得很重?” 小医童摇摇头。 我心中一松,正要舒口气,他却又补上一句:“我不知道,师傅没让我跟着去。” 我心头一窒。 他望了望院外骤急的雨势,举伞道:“我得走了,要给师傅送伞去。您别出门。” 我望着小医童匆匆奔入雨中,伞下身影很快便淹没在重重雨幕里。 天像是破了一个洞,雨倾盆而下,打在青石地上,溅起一缕缕白雾,似有热气蒸腾。 雨势斜斜,风从窗缝中灌进来,吹得烛影摇晃,屋中顿时添了几分阴凉。 雨微上前,将窗户一一掩好,小声提醒:“爷,进屋去吧。神医说您可千万不能着凉。” 我呆呆地“哦”了一声,便随她步入内室,脚步也像被这雨声压得沉了几分。 心中反复默念着。 兆神医既然能治好我的眼疾,李昀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也许只是旧伤复发,也许……是在治他的手。 眼睛都能治好,手总不至于更难。 可即便如此安慰自己,心仍像被什么紧紧拽着,一寸寸收紧,始终难安。 山光有及 第92节 我坐在屋中,目光落在窗外密密的雨帘上,听着雨声砸地,像是打在心头,愈发焦躁。 天色沉沉,雨毫无要停的迹象,而我却哪儿也去不得。 眼疾只差临门一脚,若此时一着凉、出点岔子,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强自压下心头的燥意,手指却不自觉地在膝上紧握又松开。 想叫人去打听,却又拉不下脸。 ——明明是我先决定不再过问的。 可……他不顾安危,为我踏遍山岭,只为采得那两株花。若我一句都不过问,未免太过冷情。 这样想着,我便想要叫人去寻。 可这时才突然发现,我并不知道他在哪个客栈。 念及此处,我起身,踱步于屋内来回打转。 最后还是雨微斟酌着,低声说道:“既是让神医看病,那怎么也要留个几日。我看这雨再下两天,也就放晴了。” 她装作不在意地忙着手里的活,接着说,“到那时,爷能出门去,眼疾也治好了。再亲自过去探望,也不晚。” 说完,她似无意地将一样东西轻轻搁在床边,然后推门出去,将房门带上。 我原地站了会儿,走过去。 凑近一看,眼皮微跳,只觉脸上泛起一丝灼热。 那正是我装玉佩的漆盒,不知雨微何时发现,竟故意将它拿出,摆在此处。 不由得,我想起码头之时,李昀说的那些话。 我将盒盖揭开,玉佩静静躺在绒布里。 取出,握在掌心。 温润如初,指腹一点点摩挲着那打磨过的痕迹,心也在这一刻慢慢静了下来。 也是,他……既亲自来了,总不会在我眼疾未愈之前便离开。 至于那之后…… 我不敢深想。 只是将玉佩重新收入盒中,轻轻阖上,放在枕畔。像是为自己留下了一点念想,也像是给未来保留了一点退路。 药材备齐之后,我便换了药,每日按时泡药浴。 药汤热气蒸腾,混着山林草药的苦涩味,整间屋子都氤氲着一股沉稳的药香。 兆神医说,七日后,我应该就能勉强感知些微光影,同时会伴随很严重的头痛。 但痛是暂时的,日久自会减轻。 至于眼睛能好到什么程度,因人而异,最好的情况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但无论怎样,已经比永远的失明要好太多了。 一日一日过去,七日将满,我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区区七日,比往年最难熬的伏天还要漫长。 每当夜深静寂,我便会取出那枚玉佩,握在掌中,任它一点点温热肌肤,也温热心头那份始终不肯平息的期待。 可这期待,也随着每一日过去,渐渐沉重起来。 七天眼瞅着过去,除了右侧太阳穴刺痛欲裂,眼前仍是漆黑一片。 我几乎以为,或许不过是又一次空欢喜罢了。 直到第八日清晨。 我从昏沉的头痛中醒来,才一睁眼,便猛地察觉右眼角落似有微光浮动。 我怔住,连忙抬手遮住左眼,再一次确认。 是真的。 一道模糊却真实的光亮,如隔雾般浮现在眼前。 心中一热,开口道:“真的……能看见了。” “我看看。”一道嗓音在旁响起。 我一转头,发现兆神医不知何时坐在床前的矮凳上,手中还捏着脉枕,似是一直在等我醒来。 我忍不住笑了,情绪久久难平。 待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开口道:“兆神医,我有件事想问你。” 我想问他关于李昀的事。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若真能见到李昀,我到底会说些什么。 但如今我终能重见光明,这份恩情……总该亲口谢他一声。 兆神医没回答,先是不慌不忙地俯身替我诊脉。 他指尖搭在我脉上,良久,才淡淡开口:“嗯,照这进度,再过些时日,便能恢复个七七八八了。” 我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轻快,这场漫长沉寂的黑夜,终于迎来了破晓。 虽然兆神医之前就说得笃定,可我一向心存悲观,总不敢真信。 他抬眼看向我,面色如常:“你要问我什么?” 我顿了下,然后说:“李昀……他的病,可治好了?他现在在哪,我……” “你想见他。” 兆神医接过我未尽的话,眨了眨眼睛,“他走了。昨日就走了。” 我倏地愣住,脊背僵直。 “走了?”我喃喃重复,声音里带着未察觉的颤意。 “他那病,治不了了。”兆神医的语气依旧冷静,“可惜,他执意要回京。若能再留几日,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到底什么病?”我忍不住追问,“是他的手伤吗?” 兆神医站起身,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手筋断了可要不了命。” 说罢,他转身欲走,边走边道,“你这几天必须按我说的做,哪儿也别去。记住了吗?” 我怔怔地点头,脑中一片空白,还停在李昀已经走了的失望中,再无其他念头。 自然,也未看见,兆神医在转身离开的瞬间,那从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奇异笑意。 【作者有话说】 连更两章!有人夸我么 (д)周六不更了,休息一天 第77章 悔意如潮 头痛欲裂,仿佛有人在我的眉心处,一下一下敲击。 可与此同时,右眼的光线渐渐透了进来,模糊的影子有了形,暗色被一点点推开。 光影愈加分明,万物仿佛从混沌中苏醒。 只是,李昀的不辞而别像一块沉石,依旧压在我心头,沉甸甸的,无法驱散。 那种不安,是一种无法名状的预感,像潮水般反复拍打,一次比一次汹涌。 而随着时间一寸寸拉长,李昀就像成了我的一部分。有时我甚至不明白,若这样的思绪永无止境,我该如何,才能真正将它终结。 “药浴可以停了。”兆神医收起银针,“再过几日,你头痛的症状也会有所缓解。到那时,药也不必再吃了。” 我点点头,起身整理衣襟与发丝。 “我明天就准备离开。”他又道。 “明天?”我一愣,诧异地看向他,“怎么这么着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漫不经心地抬头,睨了我一眼,带着某种意味,让我莫名一紧。 还未等我反应,他已轻描淡写地说:“李重熙要死了。若赶得快,我还能赶上他的葬礼,去悼他一场。” “轰”的一声,像有什么在我脑中炸开,炸成一片空白。 我眼前骤然一黑,刚刚复明的视野仿佛又被拉回无尽深渊。 那点尚未站稳的光,被一瞬间抽走,连脚下都浮空了。 “诶——”兆神医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扶住踉跄的我。 “别慌,我随口说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语气比方才缓了些,“就逗你一下,你这反应……也太大了些。” 我努力站稳,强压住从胃底涌上的翻腾,心跳如擂。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四肢百骸都像在为某种无法接受的真相作出最本能的反应。 “这话怎么能乱说!”我简直是一瞬间就心急如焚,不受控制。 他垂眸打量我,目光深深,观察着我的反应:“我是看你对他的态度太奇怪了,逗一逗你。你的眼疾刚见好,可承受不起这种刺激。” 我强忍着眼眶的酸胀,又重复地埋怨道:“那也不能这样说……” 说完,身子还是抖得不能自抑。 兆神医摸了摸鼻尖,神色略带几分心虚。 见我渐渐缓过来,他才开口:“不过,我是真的有事要走。” 我张了张嘴,本想追问一声“什么事”,却又怕从他口中再听到什么惊人的“玩笑”,按捺住没问。 只淡淡道:“好。有任何需要卫家帮忙的,不必客气。” 他笑了一声,语气带着模棱两可的调侃:“可不好说,不一定到时是我来求你,还是你有事要来求我。”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放在桌案上,“这是我的住所。真有什么急事,可以来找我。你卫家诊金药材给得足,我也不能不管。” 山光有及 第93节 他顿了顿,又道:“记住,是急事!小毛病别来烦我。” 我失笑:“好,我记得了。” 他颔首,动作干脆利落,收拾好药箱,站起身准备离去。 可走到门前时,他忽然顿住,回头望了我一眼,留下一句极有深意的话。 “有些事得抓紧。眼疾尚可医,虽遗憾,也还能救。” 他顿了顿,像是故意让那句子在空中凝了一瞬,才慢慢道:“但人若没命了,可就真是——回天乏术了。” 说完,他走得洒脱,留我一人呆愣在原地,心重重沉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兆神医连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也正因这份利落得近乎冷漠的告别,反倒令我心底那股不安愈发沉重。 尤其是他临行前的那句话。 那语气太平淡,像一句随口而出的闲谈,却偏偏让人越想越心慌。 我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尤其是那一直安放在我枕边的玉佩,竟无声地裂出一道细纹,仿佛一种不好的征兆。 李昀……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一冒出来,胸口便一点一点地收紧。 懊悔随之而来。 我当时就不该那样在家安坐,应该去看他一眼的。哪怕只遣人去探,也好过现在这般一无所知。 所有最坏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一袭来,越想越觉得真切,好像已然发生了一般。 那种类似宿命般,再也无缘得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我恐惧。 ——若此生再见不到他了呢? 这份恐惧一点点攀附上心头,像钩子一样,在血肉里来回牵扯。 直到京中管事回府交账,我终于有了可询问的人,便立刻将他叫来。 我问他:“这段时间,京中可有什么异动?……尤其是国公府那边。” 管事想了想,道:“大事倒没听说。不过前阵子,国公府好像有人病了。不知是老国公,还是世子爷,几乎日日请大夫入府。听说那些大夫出来时,都摇头叹气,面露难色。”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只觉浑身的血气在一瞬间退了个干净,脑子乱成一团,耳边嗡嗡一片。 这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辗转反侧。 天一亮,还未来得及想清自己到底是为何如此,身体就率先做出了决定。 直接动身去京兆府。 我告诉自己,这并非一时冲动。 李昀为我冒险采药,至今也许仍带病在身。如今我眼疾将愈,亲赴登门致谢,也是理所应当。 我接着命人亲自去寻兆神医,一定要将他安全护送到京兆府,求他替李昀诊治。 如此,我才算是不亏欠李昀什么。 我曾说过,我与他早已两清。 可如今,他又为我做了这许多。若我依旧不闻不问,反倒成了我亏他。 只是……我心里明白。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只是为了掩盖我心口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安和害怕。 一旦下定决心,我走得很快。 起初尚还能自持,虽是加紧脚程,但并未彻夜兼程,心中仍存几分理智。 可直到途中换乘陆路,在一处酒馆歇脚时,忽听人低语,说国公府正在操办丧事。 我顷刻间僵在原地。 那一瞬,仿佛有只手从我胸膛中穿透而出,生生攫住心脏,连带着呼吸都一并剥夺。 脑海里,全是李昀满身鲜血的样子。 他那条垂落在地、毫无力气的右手,那张苍白至极的脸。 我不敢细想,也不敢开口去问一句,甚至连打听消息的勇气都没有。 我死死咬住下唇,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未必是真的。只是谣言。也许是误传。 只要我不去求证,不亲口听见、不亲眼看到,它就不能成真。 那之后,我几乎是发疯了一般地往前赶路。 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身边人见我神色愈发憔悴,眼底血丝遍布,也没人敢劝,只默默随行。 体力早已透支,可我不敢停。 因为一旦慢下来,哪怕只歇息一瞬,心口那股疯长的恐惧便会像藤蔓一般攀上来,将我整个人缠紧。 那种无法言说的焦灼与预感,仿佛来自命运的某种提示。 可随着离京兆府愈近,那不敢求证的真相,也如风般无孔不入,一点点灌入耳中。 我再没办法自欺欺人。 眼看城门在望,我终于支撑不住,身形一晃,昏然倒地。 连日积压的惊惧与疲惫,终在此刻如决堤般爆发。 高烧昏迷,整个人仿佛被丢入烈焰与寒水中交替炙烤,翻腾不休。 头重脚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继续赶路。 一闭上眼,梦魇便扑面而来,李昀的身影在混乱的梦境中层层叠叠。 一时,他高坐马背,目光如刃,神情冷峻。 一时,他低眉垂眸,眼底藏着隐忍柔情。 一时,又是他浑身是血。 画面重叠交错,如碎镜嵌入心头,一片一片割裂撕扯,痛得我几欲窒息。 恍惚中,有泪从眼角溢出,静静地,一点点濡湿了枕边。 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放在心口处,掌中紧紧攥着那枚带着裂痕的玉佩,指节泛白。 风驰推门而入,见我睁开眼,神色一紧:“爷,您可算醒了。” “我睡了几日?”我嗓音嘶哑,满口是药的苦涩,还透着浓浓的病气。 “三日。”风驰答道。 竟然睡了这么久。 我猛地闭了闭眼睛,心脉像受损一般,心口一动,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爷别急!”风驰赶忙上前,“兆神医说了,您万不能再情绪激动,小心伤着眼睛——” 我只觉喉间发苦,苦得像吞下胆汁。 我撑着床缘想起身,眼前一阵眩晕,细密的光点在眼底炸开。眼球似正在充血,刺痛发胀。 可我却毫不在意,只想着不能再耽搁了。 明明在能得知治好眼睛时,我是那么狂喜,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对未来无限遐想的期待中。 在右眼能微微看到光亮时,我甚至不敢高声说话,唯恐这是一场梦,稍微大一点的声响好似都能将这美梦戳破。 可是,若这梦需要用一个人的命换来。我宁愿,永远活在黑暗里。 那股悔意让我无法呼吸,心如刀割。 我强撑着坐起,风驰的劝阻声一波又一波,雷霄等人也跟着进来,劝我再歇一日。 “我等不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我怕国公府无人照料……怕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 风驰红着眼,声音发抖:“也许……也许是老公爷。我们派出去的人今晚就能回来,爷再等等吧。” “不。”我打断他,嗓音仿佛浸满血,“我已经离他这么近了。” 无论他是……在,还是不在,我都要亲眼见一见。 只有亲自看到,才能安心。 第78章 倦鸟归巢 到了京兆府时,已是深夜。 夜深人静,月色藏在卷起的乌云之后,天地寂然无声。 我等不及,也未让随行之人跟着,独自一人到了国公府前。 府门虚掩,外头黑沉沉一片,连个守夜的人影都不见。 我站在门前,指尖微凉,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府中一片沉寂,唯有一点灯火遥遥引路。 我循着那微光,穿过静默的廊道。 每一步都像踏在空处,声音被吞没,只余衣角拂动的细响。 灵堂就设在正厅,昏黄灯火晃荡不定,幽冷如水,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缓缓踏入堂中,只见一方漆黑的牌位立在案上,香烟缭绕,烛火跳动。 我怔在原地,还未看清灵牌上的字,双膝便突然一软。 好似被剥骨抽筋般,一下就跪坐在了地上。 山光有及 第94节 身下的地板冷得刺骨,我的手指死死扣住衣摆,想站起身,看清灵牌上的名字。 可四肢就好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无力与绝望一瞬间将我彻底吞没,呼吸都几乎停止。 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那声音细微得几乎可以被呼吸掩去,像从梦里传来的回响,让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莫名地,我心口一滞,一种异样的预感在胸膛深处浮起。 如鱼跃出水面前冒起的一串气泡,浮躁,微妙。 伴随着天空忽地轰隆一声,雷声低沉闷哑,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口鼻,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猛然转过头。 烛火摇曳间,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立在灵堂正前。 李昀一身素白如雪,静静立着。 灯光映照下,他的面色苍冷,五官沉寂,像一尊被雕刻出来的魂像。 下一瞬,一道银白的闪电在天幕中撕裂而过,倏地将整个灵堂照亮。 他整个人被切割得半明半暗,仿佛已不属于人间。 可他依旧没动,未发一言。 那双眼沉沉望来,黑得发亮,像坠入水底的流星,静默无声,一点即灭。 我心头骤然一震,浑身发抖,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力气,挣扎着想要起身。 但下一刻,李昀迈开步子,抬脚跨过门槛。 沙沙的脚步声,在灵堂里回荡,让我止住了动作。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知他是生,是死。 还是我执念太深,于梦魇中唤出的幻影。 烛火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冷灰的气味。 李昀一步一步走近,素白的身影穿越夜色,直至停在我面前。 他俯下身来,指尖触在我手背,冰凉,却带着一点颤抖的温度。 我像被吓傻了,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直到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拉起。 我怔忪一瞬。 随着再一声炸响的雷声,心脏随之一紧,狠狠抽动。 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他,又怎会用右手稳稳地将我拉起?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么么…… 我屏住呼吸,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生怕眼前的他瞬间消失,离我而去。 我甚至还发出一丝荒唐的庆幸。 庆幸这次的梦中,他终于不再满身是血,而是一身干净的素白,除了面色苍白,看不出一丁点狼狈不堪。 可还未等我从这梦境般的恍惚中挣脱,李昀就忽然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带着潮湿的呼吸,贴着我的脖颈。 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产生一瞬间的恍惚。 直到抱着我的力气越来越重。 我才终于艰难开口,声音沙哑又颤抖:“你……你,你没事?” 几乎就在我开口的那一刹,他的臂弯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像要把我彻底压进他心口。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般抬起双臂,也狠狠地回抱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身上的血液都要凝滞。 李昀才微微松开我,缓缓站直身子。 一双漆黑的眼睛通透耀目,不含一丝杂质,带着明显的渴望和深情,望着我。 “我不是都和你说好了吗?”他声音低沉,从胸腔深处翻涌而来,“在你没原谅我之前,我不会轻易死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手还紧紧攥着他衣摆,像是这时候才从一种久长的昏钝中醒过来。 震惊过后,便是止不住的委屈。 眼前一热,鼻尖发酸,嘴唇动了又动,张口无数次,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再度轻声开口:“是我故意放出的消息……别怪我,小山。” 那语气听来像歉意,却没有一丝悔意。 只有,仿佛压下最后一注的赌徒,在赢得全盘时的低声叹息。 他的目光灼灼,盯着我:“我太想你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沿着脸颊滚滚而下,争先恐后,仿佛要将这些日子里压抑的痛、悔、恨与爱,一齐倾泻出来。 天也仿佛随我一同崩溃,在雷声轰然中终于落下倾盆大雨。 雨点砸在灵堂的屋檐上,啪啪作响。 我的嘴唇发颤,连身体也开始止不住地打着摆子。 宛如被风雨裹挟的落叶,一寸寸失去力气。 李昀伸手,指腹轻轻摩挲过我脸颊,将那些滚烫的泪一一擦去。 可他越是温柔,我的泪就越是止不住,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流干。 朦胧间,我看见他也红了眼眶,血丝密布,那双眼覆了一层雾,透着几分隐忍的湿意。 他低声说:“别哭……不要哭。” 他这样说着,一只手臂环住我的腰,将我牢牢禁锢在怀里,却始终没有说一句道歉。 热气掠过我的脸,是他的轻声叹息。 下一瞬,那温热的唇落在我眼角,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亲吻着那些止不住的泪。 他吻得极轻,像是在舔舐旧日的伤口,小心翼翼安抚着我,试图用呼吸将我重新缝补。 直到那炽热的气息探至唇边,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起伏的胸膛相贴,心跳重重撞击着彼此。 四目相对,汹涌澎湃的情绪从眼底流出。 我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一手按住他的脖子,牙齿重重咬在他的唇上。 那一瞬间,唇齿相贴的触感,与失而复得的惊惧和渴望一齐袭来。 我颤抖着闭上双眼,眼眶的热潮一波又一波,泪水不停地淌下。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刻。 记住这一刻品尝出的,悔恨后的味道。 是咸的,是腥的,是割裂又缠绵的痛。 李昀的喉间溢出一声含糊的低吟,唇边发出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低哑地唤我:“小山……小山……” 我张开嘴想要回应,却被他大口掠夺走呼吸。 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骤然袭来,如同缺氧般令人战栗。 我紧紧环住他,越抱越紧,像是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直到力气彻底抽尽,意识一寸寸涣散,眼泪模糊。 温热的唇终于离开了。 李昀的呼吸凌乱,急促得近乎惊惶,声音透着慌乱与惧意。 我想开口安抚他,告诉他,我只是赶路太累了,想睡一会儿,别害怕。 但我不知我有没有真的说出口。 因为黑暗像睡床,将我托住。 他身上那熟悉的冷冽气息,像蓬松柔软的羽被,将我层层裹紧。 我越发放松,仿佛整个人带着灵魂都找到了栖息之处。 可我还有很多话没说。 我想问他—— 当时为什么不辞而别。 到底生了什么病。 右手怎么有了力气。 还有,怎么能……这样骗我。 可夜色轻覆,倦鸟归巢。 不过一瞬,我便沉沉睡去。 这似乎是我这辈子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没有梦,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只是沉沉地,安稳地睡着了。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终于放下了心底所有的挣扎。 我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他。 我明白了,若没有他,这一生或许再无真正开怀的时刻。 我不想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山光有及 第95节 哪怕我们彼此都走错了那么多步,哪怕所有伤害都已铸成。 ——就让我们用余生去弥补好了。 去弥补那些,可能永远都无法完全愈合的伤痛。 但至少,我们还有剩下的,一辈子的时间。 如果明日的阳光正好,醒来时,我能见到光和影下,站着的,清晰的他。 我想多看他一会儿。 然后,再让他用右手,紧紧握住我。 【作者有话说】 (;'Д`)(;'Д`) (;'Д`) 第79章 割舍不下 我觉得身体异常轻盈,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轻飘飘的。 身体没有了冷热交织的痛苦,只剩一种温暖而安稳的感觉。 脑中的黑雾渐渐散去,我缓缓睁开眼。 空气中浮动着阳光照进来的光亮,淡淡地晕开在眼前。 我下意识想要抬手遮住右眼,它还不能完全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 但刚一动,手背便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 “小山……你醒了?你吓死我了。” 我仍未来得及分辨身处何地,就被一道身影重重压在身上,紧紧箍住我的背和肩。 我愣住,接着,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脑海。 记起昨夜的那一切,也记起了我为何会在这里。 思绪回笼,感受着身体上方的重量,我想要笑着说,你不要压着我了,好沉。 可嘴巴刚刚张开,嘴角的笑意还没勾起,泪就先淌了下来。 沿着眼眶滑落,滚烫地淌下。 我清了清嗓子,嗓音沙哑而哽咽:“你好重……” 李昀僵了僵,旋即弹起身来,怔怔地望着我。 我慢慢眨了下眼睛,泪眼模糊。 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点实感,确定眼前的人还好生生地在我眼前,昨日的一切都不是梦。 “小山……”他的喉咙干涩发哑,坐在床边,眼眶泛红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几次,也和我一样,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他伸手将我从床上拉起,将我按在他怀中。头埋在我肩膀上,鼻息炙热,湿润了我颈侧的皮肤。 我也轻轻抬手环抱住他,将下颌抵在他肩上。 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抱着彼此。 那些沉默里含着的情绪,早已透过这个密不可分的拥抱,一寸一寸渗透进彼此的骨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昀终于缓缓松开手,直起身,但仍两手扶着我的肩膀。 我拽着他腰侧的衣角,没有松。 他低头凝视着我,好像要将我整个人刻进心底。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眼下泛青,眼角通红,疲惫不堪的模样几乎令人心疼。 我轻声问他:“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他没回答。 我沉默了一瞬,悄悄收紧了拽着他衣角的手指,犹豫着开口:“那你要不要睡一会儿?……在这儿睡。” 他眼睛顿时睁大,眼神像忽然燃起的火焰,又急又热,盯得我脸皮越来越烫。 “小山……”他终于张口,“我有多久,没见你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了。像梦一样……” 我忍不住轻笑了下,微微抬眼望他:“什么梦?” 双目对视。 李昀的眼里就像倏地被点燃了一支火把,灼灼地快要将我烫伤。 他一点一点靠近,眼睛牢牢盯着我的嘴角。 我感到一瞬间的战栗。 那熟悉的气息再次包裹住我,带着潮湿的温度,直逼我的呼吸。 他靠得很近,直到咫尺之间,停顿,掀起眼皮,看着我的眼睛,好似在确定我是否会躲开。 我听到自己愈加急促的呼吸,掌心冒出一层薄汗,眼睫颤抖。 可我没有躲,甚至因为身体的颤抖,不受控制地,轻轻向他的方向靠了过去。 而这就像一个讯号——一个接受甚至像是邀请的讯号。 李昀瞬间便含|住了我的唇,温柔的口及口允着,我轻启唇瓣,两人的气息便瞬间交融,缠绵不休。 我仰着下巴,迎着他,越吻越深。 身体逐渐承受不住,只能无力地伏在他胸前,呼吸不上来。 他终于松开我。 唇齿分离时,那一点牵连仿佛拉出一丝银线,在空气中轻轻一晃,又倏然断开。 我懵懵地从他怀里抬头,看他轻笑了一声,眼底是掩不住的炙热与柔情。 整个房间都变得逼仄起来,热气弥漫,呼吸沉重。 我只觉感觉整个人又热又烫,忙不迭地又埋头趴回他胸口,努力平复自己如雷的心跳。 李昀伸出手掌,缓缓覆在我头顶,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发丝。不时地亲吻我的头发,像是安抚,又像是克制。 渐渐地,我平稳下来,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开。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躲在衣襟里:“你的手……已经好了吗?” 李昀左臂揽着我的肩,右手抬起,握了握我的手,又松开,笑得淡然:“只有这点握住你的力气了。” 我轻轻碰了碰他手腕,那上面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从前从未细看过,如今近在眼前,那凹凸不平的伤痕几乎刺进眼里,心也随之一紧,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 “还疼吗?” 李昀晃了晃手腕,像在逗我:“不疼了,都能握住你了。你看——” 他宽大的手掌张开又缓缓合上,再张开,再握拳,如此反复了两三次。 我看着,鼻尖一酸,伸手拉住他,与他十指紧扣。 李昀告诉我,在我回南地前,他好似消失的三个月里,它去找了兆神医。 一是为了让他替我治疗眼疾,另一个就是看看他的右手还有没有可能恢复。 因他的右手伤得太重,兆神医为他调养许久,虽说无法恢复如初,但如今这般,已算是意外之喜。 我轻轻抚摸着那道伤疤,低声问他:“你当时从南地离开时……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他顿了顿,神色微暗:“我父亲病危,着急赶回来。” 我点了点头,想起昨日的灵堂,轻声抱歉地说:“节哀。” 是了,老国公病重,他作为人子,自然要星夜兼程。南地本就遥远,若再多耽搁半日,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转念又想到什么,我眉头一蹙,倏地坐直了身子,急声问:“之前,兆神医说你病得很重。你是不是为了我,去崖边采花时受了伤?” “只是点内伤。”李昀没料到我会突然情绪激动,赶忙将我重新按回怀里,轻声安抚,“是因为之前一直就没好痊。不过现在没事了。” “真的?”我狐疑地抬眼看他。 他低笑一声,神情柔和:“真的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 我望着他,眼中仍有不安未散。 可他的手正温温热热地握着我,心跳清晰,气息稳定。 来时,我满心惊惧。 那时想,若能见到他,我一定要狠狠斥他。 问他为何不辞而别,为何让我焦灼难安,几近发狂。 可后来,听闻国公府设了丧礼。 所有的怨意转瞬瓦解,只剩悔恨。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去看他一眼,为何要逞一时冷漠,如今连追悔的机会都没有。 而现在,一切都成了庆幸。 望着十指相扣的手,我悄然收紧。 原来感情这回事,最叫人难受的,竟不是痛,不是怨,而是那份悚然心惊的爱。 一旦拥有,就惧怕失去;一旦深爱,便忧心不止。 佛法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原来真的是这样。 李昀扶着我的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在安抚,又像在确认我确实就在他怀里。 他眼里似有痛楚与怜惜,那是一种走过长夜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沉静,却藏着未愈的伤。 “我本来……已经想要放弃了。” 山光有及 第96节 他突然开口,低沉的声线和毫无防备的话语,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南地时,你虽然没见到我,但我,见到你了。”他将我鬓侧一缕发丝拨开,指尖轻触着我的脸,“我看到你从府中走出来,不知和门口的人在交代什么,面色沉静,一看便知是这家的主人。白得发光,是养尊处优,被好好护着的模样。” 我努力去回想,却对那天的事毫无印象。 “我还看见了……那天从你内室走出来的那个侍卫。”他的声音更低了些,“他靠在你耳边说了几句话,你就笑了。” 他顿了顿:“那时明明是盛夏,我却冷得像跌进了冰窟。” 我听罢便心里发急,想要开口解释,他却制止了我。 “我当时想,要不就这样吧。”他说,“你在这里,有家人,有归处,你的眼睛也快治好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而我不该再出现,去打扰你,去让你心烦,难堪。” “所以,当京里来信的那一刻,我就动身了。”他声音低得快听不见,“我怕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怕,只要多看你一眼,就会舍不得,就又想留下来,再缠着你。” 我的眼眶又开始泛酸,热意悄然涌上:“那你一定知道我从南地来找你了。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你没事?” 李昀没有急着答话,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眉眼。 “因为我反悔了。我舍不得你。”他说,“舍不下你。我在赌你的心,赌你还放不下我。” 他说得太轻,却句句落在我心上,像手指一点点捻着似的,揉痛又揉软。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眼角:“别再哭了。眼睛会疼的。” 我喉头一涩,眼泪差点又滚下来。 他像是怕我再哭下去,站起身,一边解外袍和靴子,一边小声道:“我一晚上没合眼,再陪我睡一会儿吧。” 话音落下,他已侧身躺进被窝,动作自然地将我也轻轻按倒,一并裹入怀中。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背后,照得他的轮廓温暖柔和。 我侧过身,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那眉眼间还未散尽的疲惫。 我也觉得好疲惫,好累,不想再问了。 我往他那边挪了挪,找到一个最贴近他的姿势,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80章 两情缱绻 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 睁开眼时,见李昀同样刚睡醒的模样,皱着眉头,正半倚着坐起身。 可见我睁开眼,他眉头顿时松开,语气也软了下来:“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脑袋还有些昏沉:“什么时候时辰了?” “已是下午了。”他轻声回答,伸手轻抚我的脸颊,掌心带着轻柔的温度。 等我足够清醒了,李昀才沉声朝门外问:“什么事?”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迟疑与小心:“我……李公子,我找我家爷。” 是风驰。 我一愣,忙撑着身子坐起来:“我倒把他们忘了……” 李昀一把扶住我:“别急。”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一下,我冲外头扬声道:“等着!” 说完,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转过头,忍不住问李昀:“你们府上也太松懈了些。昨日我轻轻松松便闯进正厅,今日风驰又能大摇大摆走进你内院,人都哪去了?” 李昀听后不但没觉窘迫反而笑了,眼尾微挑。 “嗯……” 他只“嗯”了一声,就不再继续往下说,只看着我,目光藏着分明的狭笑。 我心中狐疑,刚想再问,却念着风驰还在门外等候,只得暂且作罢。 心里却默默记下,想着,若他不反对,等过些时日,得好好替他添些下人。这偌大的府邸,总不能真只靠几个人撑着。 整理好衣裳和头发,我和李昀一前一后走出屋门。 风驰一见我出来,眼睛“唰”地一下睁大,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紧张地问:“爷没事吧?”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李昀一眼。 许是我心里有鬼,被他来回这么一打量,顿时有些发窘。 我轻咳一声,佯作自然道:“嗯,没事。昨晚雨太大,便在这里借宿一夜。”顿了顿,问他,“你怎么现在才来?” 风驰又觑了一眼李昀后,低下头,答得小心:“昨夜李公子派人来信,说爷在国公府休息,因此我今日一早就守在前厅等着。后来见爷迟迟未出,还以为是您又发热了,才冒昧来寻。” 他话音刚落,李昀眉头便紧紧蹙起,掌心覆上我额头。 我忙不迭地扯下他的手,还不习惯在人前与他这般亲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举动吓了一跳,低声道:“没事,早已好了。” 殊不知自己面色红得很,像被火烙了一样。 既然风驰来了,我便打算随他一同回卫府。 心头那块最沉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便想着趁这个机会,把京中搁置许久的生意与杂务一并理清了。 可真到要从国公府离开时,还是生出几分不舍来。 我心里暗暗想,若李昀这时候挽留我,我也不是不能多陪他一两天。 然而直到我一步步走出国公府的大门,身后都未传来他的一言一语。 雨后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清凉与青草的气息,沁人心脾。 京兆府的天总是干爽的,不似南地那般湿热,雨一停,风便起,拂面如洗。 我咬了咬下唇,心中别扭得厉害,忍不住低声道:“你府中太冷清了,我看……不然我……” 许是那一路奔赴的惊惧还未散尽,此刻让他再度离开视线,便忍不住又生出些本能的不安。 李昀看着我,语气低柔:“你先回去,好好歇几日,再叫大夫诊个脉,别急着处理那些庶务。不用担心我,我马上就出了重孝,到时再去找你。” 我听着,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甘,嘴角一撇,嘟哝道:“在你府里歇着,也是一样的。” 话一出口,我才察觉自己这语气像极了撒娇,不由脸上一热。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掌心宽厚温热,像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这几日我要清理府中残物。圣上废了袭爵,我父亲走后,这国公府也住不下去了。”他顿了顿,“如今这府乱七八糟的,哪有你那边清净,叫人安心。” 听他说得云淡风轻,我更加放心不下。 可在他那样温柔的目光里,我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心里,也多多少少能明白他的心境。 他如今跌入谷底,许多事,终归还是要自己收拾。 我默了默,点点头,最后还是嘱咐:“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有事一定要来找我。” 李昀低低一笑,那笑意不再收敛,在阳光下明晃晃地绽开,灼得人几乎不敢直视。 “好,我知道了。去吧。” 我应了一声,回头望向等在阶下的风驰等人。 只见众人俱都垂着头,像是强忍着什么似的,不敢抬眼看我。 我这才恍然意识到,方才那番话,恐怕早已落进他们耳中。 面上一阵发烫,心里说不出是羞还是窘。 于是收回目光,也不敢再回头去看李昀一眼,只作若无其事地快步登上马车。 马车驶出没多久,我终究还是没忍住,轻轻掀开车帘往后看。 远远望去,李昀还站在门口,身形挺拔,一动不动。 心口像被什么攥住,又涩又酸。 直到巷角转弯,他的身影彻底被遮住,我才慢慢放下帘子。 转过身,风驰正歪着头看我。 我被看得一愣,问他:“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风驰摇摇头,嘴角上挑,笑得意味不明:“我是看爷面色红润,想来身子已经无碍了。” 我耳根一热,面皮顿时紧了起来,低声斥道:“少拿我打趣!” 他却咧嘴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替爷高兴。” 我怔忪一瞬,也轻声笑了下。 马车辘辘,碾过石板路面,车身随之轻晃。 光线透过窗缝洒进来,暖融融的,像是在慢慢将我心底那些残余的焦躁与不安,一点点拂平抚顺。 回到卫府后,我没有歇着,很快又忙碌了起来。 也是在这时才真切察觉,原来心无旁骛,竟是这般松畅。 像服了什么灵丹妙药,每日都精神饱满,浑身是劲。 再繁杂的事务送到案头,也不觉头疼,反而兴致勃勃地一一处理。 这期间,李昀虽一直未曾找我。 我却放心不下,仍暗中吩咐人去打探他的动静,唯恐他遭了什么难处,却又不肯开口来寻我。 但一切安稳,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果然如他说的那般,安安静静地守着他的重孝,等着这段时日一过,便要彻底离开国公府。 但这中间,我还是去找了他一趟,去问他搬出国公府后,可有落脚之处。 李昀愣了愣,随即轻笑着反问我:“若我说没有呢?” 山光有及 第97节 我信以为真,当即便开口:“那我买个院子给你。或者……你想和我一起同住么?”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怕他顾虑太多,不愿接受,怕他担心会惹人非议。 可他只是摇头一笑,道:“我早都安排妥当了,你不必为我操心。” 听他这么说,我一颗心落了地的同时,竟生出一丝遗憾来。 也是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也会生出那样的念头—— 想将他护在身侧,不让他再受风吹雨打,像大男子那样妄想着金屋藏娇。 许是我失望落寞得太明显,李昀忽而伸臂将我揽进怀里,低头问:“我如今是一介白衣,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个手不好使的残废,你会不会嫌弃我?” 我仰头看他,想从他脸上分辨真假,可他神情平静,眼神柔和,叫我看得越久,心里便越发发酸。 我皱眉道:“那我的右眼也一样,至今仍无法和常人一样,难道你也觉得我是个残废?” 他抿了抿嘴角。 我语气更重几分:“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我盯着他,看他点头应下,才轻声道,“我当然不会嫌弃你,你也不许嫌弃自己。” 这日过后,又过了半月,李昀终于出了重孝。 这期间,我也将他那所谓“早已安排好”的小院子着人重新收拾了一番。 恨不得将一切好的、贵重的都往里头添,哪怕只是几寸布帘,也要是我亲手挑的颜色。 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思。 明明不久前,还恨得肝肠寸断,恨不得这一辈子都不再见到他。 可一旦承认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那股情意便如洪水决堤,汹涌难挡,再也止不住了。 如今再回头想起之前的日子,只觉得与受刑也无甚分别。 现在,才像是真正开始了我想要过的余生。 此刻,我不愿多想,只求此生能有几分安稳的欢愉,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等李昀搬出国公府后,我见他依然消瘦,神色间似也带着几分疲惫。 心头一动,便命人将京郊一处庄园打理妥当,邀他同行散心。 去庄园的路上,明明是早已熟稔的风景,此时再看,却处处新鲜。 仿佛每一寸光影,都照进了一个全新的人生。 我抬眼望着高坐在马上的人,只觉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滋味。 第81章 语挚情长 快到庄园时,李昀不再骑马,掀帘上了马车。 风驰见状,极有眼力地退了出去。 他今日穿着玉色纱袍,袖口镶着银线,黑发如墨,面容如瓷,清隽温润。 整个人更添几分清贵矜寒,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 他一坐到我身边来,我的心便忍不住怦怦乱跳,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 “怎么这么看我?”他眼角微弯,语气带笑地望着我。 那笑意轻盈不着痕迹,却像在心头投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马车窗棂大开,风吹进来,卷起他的袖摆发丝,掀起一角薄帘。 他静静坐着,背后是一片青翠山林。原本寻常不过的林道,在我眼中,却开出漫山遍野的花来。 目之所及,皆成风景。 我灼灼地望着他,见他抿了抿唇,脸侧的线条渐渐绷紧,牙关似乎也微微收紧。 他忽然抬眸,目光沉沉落在我脸上,嗓音也不再像方才那般清凉,变得低哑:“你不是说,这庄园里有一处天然温泉?” 我一怔,顺口答道:“嗯,有。怎么了?” 他顿了顿,缓声道:“到了先泡一会儿吧。” 我下意识问:“你早晨吃东西了吗?空腹泡汤会头晕。” 他神情微变,好像又咬了一下牙,嗓音含着几分耐着性子的沙哑:“那就让人备些食材送过去。” 说完,他又看了我一眼,像是怕我推拒,语气放软几分:“就想松松乏。” 我一时没听出什么异样,只想着他这些日子劳心劳力,确实该好好歇歇,便点头应了。 我没想那么多,只当他是自己一个人先泡一会儿。 等他泡完,我们再一块儿去林中走走。 那时候正值黄昏,有水,有风,有晚霞,正好舒坦极了。 温泉就设在院中。 它前头是一间雅房,屋中布置得极为妥帖,正中放着一张如榻般宽大的软塌,铺陈洁净,既可就寝,也能小憩用餐。 几案、屏风、衣架、香炉,应有尽有,透着几分避世清雅的意味,是我专门嘱咐收拾出来的。 而温泉虽在屋外,四面皆以雕花木屏围起,只留上方敞露,既能通风透气,又不失私密。 远看像是一间无顶的房间,墙边置了搁物架与洗漱案,地上铺着细碎的白石,水汽氤氲,热气蒸腾。 那雅房与温泉之间只隔了一道回廊小门,推门即入,动静两宜,进退自如。 我将李昀领入房中,话还没来得及吩咐下人,整个人便被他长臂一揽,猛地拽入屋内,身后房门“砰”地一声合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你……” 话音未落,唇就被他堵住,只剩低低的呜咽在喉咙间挣扎。 他左手钳住我腰际,力道紧得像要把人嵌进怀里,右手抚摸脊背,掌心灼热,像要将皮肉一寸寸揉碎。 我浑身一震,那一瞬间的明悟如雷贯顶,几乎令我头皮发麻。 我下意识伸手去推他,本以为要费尽全力才能挣脱,谁知他竟一下便停住了动作。 李昀的眼睛黑沉沉的,映着一点烛光,除了呼吸稍显急促,神色倒显得极为镇定。 反观我自己,双腿发软,气息紊乱,像被火炙烤过一般,几乎站不稳。 我故作镇定地问他:“你不洗了?” “等会儿。”他看着我,嗓音低哑,“我虽出了重孝……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守礼?” 我愣了下,宽慰他:“难道真要守上一整年?都已经三个月了。” 他点头说好,又伸手拉住我。 这次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拽住我的手臂,语气低柔得几乎要化进肌肤里:“那……可以吗?” 我本想装傻,回一句“什么可以”,可他身上的气息太近,纱袍又太薄,那灼|热的触感贴着我,早已出卖了他的克制。 我移开视线,眼神胡乱游移,脸也悄悄侧过。 他却贴得更近,在我耳边轻声唤我:“可以吗,小山?” 我缓缓转头,对上他满含渴望与深情的眼神,心跳失了节奏。 最后,我轻轻点了点头。 …… …… …… 汗意渐重,李昀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带着心满意足。 那一声落在耳边,带着炽热的气息,仿佛风掠过焦土,我的指尖都微微颤了。 …… 我眼前一阵发昏,下一瞬,天旋地转。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唤了我一声,那声音像是从梦里唤出的,带着久别重逢的痴缠。 我的呼吸紊乱,心底却仿佛有某处被轻轻揭开。 风吹过窗棂,掀起一角帘幔,月色悄悄洒落进来,落在散乱的衣角与交缠的指尖上。 直到接近傍晚,天色渐暗,我才被披上一件轻薄的外裳。 李昀抱着我,迈入温泉中。 他背靠着泉沿的大理石,水没至胸口,而我伏在他怀中,整个人还昏昏沉沉,背脊和双腿似乎仍在不自觉地轻颤。 泉水的温度刚刚好,一点一点驱散着骨缝里的酸痛与倦意。 我慢慢调匀呼吸,正打算闭眼歇息,忽然觉察到一只不安分的,手在水下轻动。 我猛地睁开眼,抓住那只手,气恼地瞪向他。 可才一对上那双眼,气势就褪了大半。 热雾缭绕,水汽弥漫。 李昀长发散在水面,黑得像缎子。 他低垂着眼望我,眸子沉静如潭,眉眼间挂着几滴水珠,从高挺的鼻梁滑下,最后落在唇珠上。 他轻轻一笑,声音低哑又促狭,“你这样看我……是觉得休息够了么?” 我一时窘迫,脸腾地红了,指间的力气也不知不觉松开了。 …… 意识还没来得及捕捉那份异样,整个人就又悄无声息地引入更深的水域。 水声淅沥,溅起点点轻响,最后只余扑扑的细音。 山光有及 第98节 我忍不住抽噎起来。 他低低笑着,像是安抚,又像是怜惜。 没过多久,我便又什么也思绪也想不起了。 再出温泉时,夜色已浓,月已爬上中天。 我靠在李昀身上,昏沉中只觉浑身乏软,头胀眼晕,饥肠也跟着咕咕作响。 他让我背对着坐好,耐心替我擦头发。 手指穿过湿发时,力道温柔又细致,一下一下将我脑后擦得发麻。 待发丝烘干、衣物妥帖,他才扬声唤人进屋。 我躺倒在榻上,眼睛闭着,不想动弹,整个人像被水彻底泡软,只觉得疲惫而安稳。 不过一刻钟,食物的香气便顺着夜风悠悠飘来,我强撑着精神,缓缓睁眼。 榻前已摆了一整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色香俱全,馋得人胃中直响。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眼角瞥见李昀靠近,立刻偏头避开,抿着嘴忿忿的瞪了他一眼。 他讨好地笑,仍上前扶我。 一碰到他,我就像刚才的推拒是欲拒还迎一般,立刻攀上他的胳膊,想贴得更近一些。 他低头啄了啄我的唇,小声问:“还难受吗?” 我点头,又觉得有点害羞。 桌前的凳子上放着厚厚的软垫,我坐下后,他便在我身旁落座,胳膊贴着胳膊,连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许是太饿了,第一口饭一入口,我就顾不上形象地吃了起来。 他侧头看我,轻声提醒:“慢些。”随即舀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 我接过喝了,暖意顺着食道落入腹中,才觉得空荡荡的胃有了实感。 四处烛火摇曳,月色高悬,洒在檐角,映出一地清辉。 饭后困意如潮水般袭来,我眼皮沉得几乎睁不开。 李昀便将我轻轻抱起,安安稳稳放到榻上,手掌覆在我肩头,缓慢拍着。 我迷迷糊糊间半睁眼,声音低哑地问他:“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听到他呵呵笑了起来,嗓音低沉带着点逗弄:“就给你当个贴身侍卫,你养我罢。” 我漾出笑意,闭着眼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心底悄然生出踏实的暖意,如水波般一圈圈荡开去。 第82章 全文完结 浓绿的树荫下,躺椅上斜倚着一人,李昀正半阖着眼。 院里的人早已习惯我来去自如,见我脚步放轻,都默契地屏息敛声。 眼看手就要覆上去吓他一跳,他却忽然抬手一拦。 “诶——” 天旋地转,我已踉跄地坐到了他腿上。 他低头看我一眼,笑意不动声色:“你想吓唬谁?” 我干脆一头扎进他怀里,嘟囔道:“你倒是比我清闲。” “你还要忙几日?”他一边问,一边顺手替我捋了捋背。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贴上来,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惹得我也耷拉下眼皮,昏昏欲睡。 树影婆娑,一阵风穿过枝叶,拂在身上软洋洋的。 我靠着他,声音也懒懒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只要把重要的物件收好就行了。” 他半天没有回应。 我疑惑地睁眼,抬头望向他:“怎么了?” 见他神色微怔,我心头一紧,“你……你不想跟我一起走?” 这话一出口,脑中便浮起诸多念头,甚至已经开始斟酌怎么劝他了。 我不能一直留在京兆府,南地才是我的家,我终归要回家去。 可京城是他的根,是他生长的地方。 若他不愿随我离开……我们远隔千里,能不能一年见上一面都难说。 还是说,他其实心里仍旧过不去那道坎? 仍旧在想,两个男人,怎能长久地走下去……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觉额头一暖。 李昀俯身,在我眉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他看着我,笑得温柔:“在想什么呢?只是觉得……这一切像梦。每天都像是在做梦。” 他握住我的手,像握着什么珍宝似的,轻轻捏了捏,又翻来覆去地摩挲不放:“都听你的。反正这院子里的人也是你安排的,你吩咐他们收拾就好。” 说着,他还偏头瞥了眼不远处站着的春生,“除了那个傻大个。” 我心中刚刚泛起的那些乌云,在一瞬间被他的语气吹得烟消云散。 我低声提醒:“他听见了。” 李昀仰靠在躺椅上,头枕着椅背,眼睛半阖,语气懒洋洋地:“他本来就是。” 春生望向这边,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但嘴角明显抽了一下。 我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阳光明亮,碧空如洗。 我的笑声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在这一方树荫下荡开,久久不散。 从京兆府离开的那天清晨,天灰蒙蒙地下起了细雨。 我与李昀并肩坐上马车,计划这一趟先走陆路到江南,再沿海路归家。 可以走走停停,顺路游山玩水,也算是难得的好时光,无需急着赶路。 马车缓缓驶出府门,渐行渐远。 我不似从前那般,一心只想逃离京兆府,也不再将那座城视作洪水猛兽。 相反,心中竟隐隐泛起几分复杂难言的情绪。 李昀却似并无波澜,看不出惆怅,只是神色沉静,淡定得很。 不过,很快我便顾不得再思索那些杂绪。 这一路上,别说游山玩水,我连车窗外的风景都未看上几眼。 除了吃东西,就是在睡觉。 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翻来覆去的折腾下昏睡过去,又在他未曾离开的姿势中醒来。 仿佛过了今天,便没有明日。 有时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等醒来时,一切都还维持在原样。 他埋|在我身体|里,呼吸沉稳,我甚至不知道,在我沉睡之时,他是不是也像此刻这样,寸步不离。 可这样的念头还未来得及细想,下一瞬,热浪便卷土重来,烧得我浑身战栗,思绪尽散。 直到换了水路,我终于强硬地将李昀“撵”去了另一间舱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与他同榻而眠。 “我母亲和小娘还不知道你的事,我们就快要回南地了,还是该注意些分寸。等我先跟她们说清楚,再看她们的态度。” 话音落下,我自己倒先有些心虚地去看他。 李昀却神情端正,一本正经地点头:“确实。” “……那就要注意言行。”我清了清嗓,“从现在开始,直到抵达南地,你都自己睡。” “好,我知道了。”他声音低低的,应得十分顺从,看起来一副老实模样,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我一时心软,盯着他那副模样,心头也慢慢松了口气。 可直到夜深我才发现,这心放得实在太早。 我忘了有人最擅长翻窗,而且深谙其道。 等我沐浴出来,便看到那人已经端坐在我床前。 头发微披,衣襟半敞,肌理起伏,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若有似无的光。 他歪着头望我,唇角含笑:“头发又不擦干。”他伸手,“巾布给我,我帮你。” 我愣愣地看他:“你怎么进来的?” 他朝窗户那瞥了一眼,我立刻明白了,气愤地说,“你这简直就是登徒子!” 他轻蹙眉头:“我想你了。”看起来像是委屈了,“你不想我吗?” 我还站在原地僵着,可心思却已妥协,并且还觉得他有点可怜。 “过来。”他再次朝我招手,“我就给你擦擦头发,擦完就走。” “真的?”我迟疑着走近,将巾布递给他。 李昀笑了笑,将我拉坐到他面前,认真为我拭去发尾的水珠。 果真如他所说,规规矩矩,毫无逾越。 可渐渐地,我自己倒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他的动作温柔而专注,随着擦拭,衣襟越发松开,肌肉的线条在灯影中若隐若现,沟沟壑壑,在烛光下隐隐泛着光,像洇着蜜的玉石,白皙诱人。 山光有及 第99节 我知道那里的触感,并且非常熟悉。 “嗯?”他低声一哼,笑意藏不住。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按上了他的胸口,指尖贴着那片熟悉的温度。 …… 夜还很长。 我在这晚,又学到了几样此生都不想再用上的“新学问”。 回到南地之后,日子忽然慢了下来。 无论是案牍堆积的时日,还是偶尔得清的闲暇,心里总是被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连院子里的花开都好像比从前鲜亮些。 大夫人和小娘显然早就知晓了李昀的存在。 因此,当我小心翼翼地将我与他的关系说出口时,原以为会迎来一通怒斥或沉默,谁知那所谓的“不同意”全然没有出现。 大夫人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什么时候成婚呢?” 我一愣,脑子有一瞬间空白。 这……并不在我原先的设想之内。 倒是她们两个一唱一和,说起话来比我还斩钉截铁。 “咱们南地结契兄弟不少,是个习俗。”小娘开口,“既然你都把人带回来,又认下了,那应该是深思熟虑过的。可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成亲了?” “还是说,你们两个……不过是玩玩?” 说到这,小娘脸色已经明显沉下来。 我连忙摆手:“当然不是!我怎么会——” “那你一脸呆相是作甚?”小娘板着脸。 “我……我就是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我语气发虚地挠了挠头。 她这才抿唇笑了出来。 大夫人接过话头,道:“这样吧,寻个好日子,把人带进府来,一起坐下商量你们的婚事。” 一切都这么顺利,顺得让人恍惚。 直到府中挂满了红绸,红灯高悬,锣鼓震天响起,礼炮声震耳欲聋,我才像是有人猛然敲了一下心头。 府中宾客络绎不绝,纷纷上前贺喜,热闹非凡。 而当那一声清亮的“夫夫对拜”落下时,我才倏然回神。 对面的人穿着大红喜服,腰系金带,面容俊逸,神情含笑。 那喜悦的神色染了整张脸,仿佛他心头的火光也映到了我眼中。 我心潮翻涌,抑制不住想要拉住他的手。 “哎呀——新郎官可别急呀!” 喜娘打趣着高声一笑,惹得满屋起哄:“快送入洞房喽——” 一阵喧笑,随着房门“砰”地关上,余音被隔在门外。 屋中只剩我们两人,烛影摇曳,喜被铺展。 李昀端起桌上的红漆酒杯,递来一盏,低声道:“交杯酒。” 我接过,才觉出,自己的掌心正微微发颤。 他握住我的手臂,我们手臂交缠,将酒一饮而尽。 酒落杯空,他缓缓伸手,按住我颈后,额头轻轻抵上来。 唇边落下一句低哑的话,仿佛藏了太久的梦与不敢言的盼望:“小山,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竟真有今日。” 我看着他,眼中有光,那些曾经痛彻心扉的日子,真的,都远去了。 他眼里浮着细碎的泪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不是梦吗?” 我望向他,含笑道:“这不是梦,是我们的余生。” 与子偕老,共赴白头。 这是我们的余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 真的感谢能看完这篇文的bb们,尤其是在开始连载时就一直没离开的bb,我亲亲亲,猛亲!! 这本是我的第三篇完结文,但却是很大突破的一本。因为是第一次写古风,以及尝试了从来没有写过的第一人称。很多地方都觉得有些困难,尤其是用词排句上,好在最后磕磕绊绊克服了各种问题_ 。 无论如何,再次感谢bb们!也许下一本,依旧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还是想突破自己,尝试各种新的方式写下去。 下一本依旧狗血虐恋,abo。 喜欢的bb们请点击收藏,以及如果阔以的话,求求bb们在作者专栏点个关注。鞠躬。 番外不一定有没有!有缘份的话会掉落!别等。(。i _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