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养大的崽HE了》 第1章 《和养大的崽he了》作者:卡了能莎【完结】 文案: 十年前,贺开在福利院领养了陆什,看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逐步离开他的庇护,逐步冷淡,渐行渐远。 可他还想再留他十年。 冷漠攻x深情受 陆什(shi)x贺开 年下攻,十岁年龄差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都市 破镜重圆 主角:贺开 陆什 一句话简介:和养大的崽he了 立意:爱是细节 第1章 一片枯叶打着旋,轻巧地落在黑色轿车半开的车窗上。 后座的贺开伸出手,捏住那片枯叶。他把叶片递到眼前,借着昏暗的路灯仔细看着,视线却顺着叶片的脉络延展向上,落在街边的复古绿菱格窗框上。 那是一家咖啡馆,晚上十一点,依然人来人往。 咖啡师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生。他娴熟地制作一杯杯咖啡,拉花的技巧也很高超。客人接过咖啡道谢,咖啡师回以一个得体的浅笑。 贺开收回目光。 这是他等的第四个小时,刚才是陆什今晚第四十八次笑。 车子停在路边,距离吧台最近的那扇窗下。贺开一抬眼便能看见吧台后面的人,高中物理讲光路可逆,你能看见他,他就能看见你。可是四个小时过去,陆什没有往这边看过一眼。 贺开按亮手机,四个小时前发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我在咖啡馆外面。” 电话也打过两个,但或许是咖啡馆声音嘈杂,对方没听到。 无光的车内,一道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接起后,餐厅工作人员礼貌悦耳的声音传来:“贺先生,包间的一切都按您的要求准备好了,您今晚大概什么时间过来?” 贺开抬起头,又望了一眼吧台后面的陆什。 “……空运过来的食材已经处理好,冰冻起来。若您在一个小时内过来,厨师便开始解冻食材,不至于损失口感。” 古雅方灯映出柔和淡光,洒在咖啡师英俊的侧脸上,弱化了棱角。他冲客人露出微笑,笑容好看得不像话。 贺开移开目光,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他对电话那头说:“不用了。” “好的,贺先生。”工作人员显然有些惊讶,又问:“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呢?” “不用了。” “那烟花呢?” “今晚有事耽搁,全都不用了。”贺开说,“账单寄给我的秘书就行。” 电话挂断后,贺开又看向吧台的方向。 第五十次笑。 十一点三十分,客人渐渐散了,拥挤的咖啡馆变得空旷,街上愈发人烟寥落。 十一点五十五分,陆什从正门出来。他穿着白色长袖t恤和黑色外套,左肩搭着书包,一侧耳朵塞着蓝牙耳机,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黑色轿车发出一声鸣笛。 陆什顺着声音抬起头,看见停在路边的轿车,他挑了挑眉,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走了过来。 “贺先生。”陆什停在车窗外,他摘下耳机,并不弯腰,只是略微垂眼,和车里的贺开四目相对。 他长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对着客人笑时,自有一番温柔亲切。此时不笑,便只剩漫不经心的凉薄。 贺开望着陆什眼中未散的惊讶,心里不由想到——这人真是天生的演员。就像他真的在惊讶,就像他真的不知道有人在外面等他,就像这漫长的四个小时里,他真的没有看过一眼窗外。 陆什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今天有些忙,没来得及看手机,不知道您在外面。” 他顿了顿又道:“——同事临时有事,让我帮忙顶一下夜班,让您久等了。” 他口中说着致歉的话,眼里却并无多少歉意,像是出于礼节,不得不进行的一番解释。 贺开瞥了一眼腕表,十一点五十八分。只差两分钟,恋爱两周年纪念日就要过去了。 “没关系。”贺开说,“上车吧,回家。” 他说着向外推开车门,却被另一股力道反弹了回来,只开了几厘米的车门再次合上。 陆什收回手,面色冷淡:“不用了,我走回去就行。贺先生早点回家吧。” 初冬的夜里泛着凉意,几句话的工夫竟飘起了薄雪,零星的雪花落在青年的长睫上,让他看起来更为冰冷。 他说完就要离开。 贺开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崽 。” 陆什的背影微微一顿,不太情愿地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目光斜斜地望过来,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不耐。 “今天是周五,你也别太累,跟我回去吧。”贺开温和说道。 陆什微垂着眼,眉心拧起,似乎是在思量。几秒钟后,他绕到车身另一侧,默不作声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涌进车内的除了寒风,还有青年身上薄荷味的洗衣液味道。熟悉的味道让贺开心情略松,他下意识往陆什的方向挪了挪。 腕表轻轻地震动了一下,十二点整。 两周年纪念日过去了。 包间、玫瑰和烟花都没能等来客人,连最后的一同回家,也是贺开强求得来的。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他强求而来的。 车子平稳缓慢地行驶在空旷街道上。 陆什从一上车便沉默不语,他坐得很直,书包放在腿上,薄唇紧抿,只默然地盯着窗外。 贺开打破了沉默:“冷不冷?” 他握了握陆什放在腿上的手,不过一秒的相碰,陆什已飞快地抽回手,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厌恶:“不。” 贺开无奈地笑笑。刚才的触碰,陆什的手温暖得像个火炉,明显是他自己的手更冰。以前的陆什会帮他暖手,而现在,陆什已不再需要他,渐渐连明面上的应付都不愿给。 一路沉默,回到了家。 陆什不喜欢开灯,他们一向在黑暗中进行。 一整晚的等待,滴水未进,胃痛在此时变得剧烈起来,贺开在黑暗中紧蹙着眉,强忍着想蜷缩起来的冲动。可他如此贪恋陆什的气息,连闭眼都舍不得,即使只能看见黑暗中的轮廓。 陆什停下,问:“贺先生不愿意?”语气疑惑而冷淡,就差直接说“你强迫我来,不就是为了做这档子事么?” 贺开哑声道:“不是。” 陆什在上方审视地看他,似乎在掂量他话语的真假。 贺开抓住陆什的一只手,覆在胃部,黑暗弱化了他的意志和自尊,他说:“疼很久了。” 陆什收回手,撑了把床沿就要起身,毫无留恋的模样:“那不做了。” “要。”贺开立刻按住他的后腰,即将分开的身体又重新连接在一起。他止住颤抖的呼吸,抬头亲吻青年的下颌,“小崽,昨天是我们的两周年纪念日。” “是吗?” 陆什并没有什么反应,语气也是平淡无奇。两人的眼睛都适应了黑暗,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能看清彼此。贺开的目光太过直白热切,陆什不适地皱了皱眉,随手抓过旁边的领带盖住身下人的眼睛。 失去了视觉的贺开下意识抓住陆什的手臂,同时在心里默数,1,2,3。 陆什不喜欢肢体触碰,在外面时会立刻甩开。在床上时会忍受,至多三秒。果不其然,三秒后,贺开的手被挣脱了,随即手腕被拂开落到床单上。 结束后,陆什去了浴室,他很快洗完澡出来,对床上的贺开说:“贺先生,去清洗一下吧。” 他手里拿着毛巾,随意地擦拭着滴水的头发,并不看床上的人。 缓了这么一会儿,贺开恢复了一些力气,饶是如此,他也花了半个小时才清洗完身体出来。 陆什已经换上了外套和休闲裤,倚在桌边看手机信息。见贺开出来,他指了指床头的小米粥:“保姆给您做了粥,您记得喝。” 贺开只盯着他手里的书包:“你要走?” “我明天早上有早班。”陆什说,“就不在这叨扰您了。” 贺开说:“留下吧,明早我让司机送你。” “何必扰了人家的周末?”陆什把书包扔到肩上,走到卧室门口,又回身看他,“您早点休息。” 例行公事的一句问候,用的还是敬称,把说话人的冷淡和不情愿表现得淋漓尽致。贺开觉得胃痛得更厉害了,他在床边坐下,没有力气去挽留。 陆什礼貌地等了两秒,见他没有话说,冲他略一点头便离开了。 楼下传来开门声,然后是关门声。 贺开走到窗边,揭开缀着小绒球的深蓝色窗帘,陆什正跨过庭院的铁门往外走。正有零星雪花飘落,融在他的黑色外套上。他身高腿长,几步就走入了远方的夜色。 床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贺开捡起来一看。 几个小时前的信息收到了回复。 “我在咖啡馆外面。” ——“抱歉,贺先生,今晚帮同事顶班,不能赴约。” 第2章 贺开轻轻地笑出声来。陆什对他,永远是这样的礼数周全。即使消息已失了时效,陆什依然一丝不苟地回复他,就像在对待工作,力求不出差错。 可不是工作么? 他和陆什相识已十年了。这十年来,从福利院到高中,再到大学,他是陆什名义上的监护人、资助人。 陆什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他对陆什提出了交往。陆什答应了。 自那以后,陆什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了。感激和信任消失了,变作了疏离和礼貌,那是看金主的目光。 陆什对他的称呼,也由“哥”变成了——“贺先生”。 贺开用手背碰了碰床头的粥碗。冬天夜寒,粥已经凉透了。 他再来到窗边时,陆什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地薄雪。 作者有话说: ---------------------- 好久没写了,手生,暂时先缘更[可怜] 第2章 在聊天框内删删减减了许久,贺开点击了发送。他盯着床头的小米粥,终究是没忍住,叫来了保姆吴嫂。 “是小陆主动让您做的粥吗?”话问出口他便觉得自己可笑,大半夜把人叫来只为了这样无关痛痒的一个问题。他想摆摆手让吴嫂下楼去休息,耳朵却分明急切地等待着答案。 吴嫂已经收拾完准备睡下,接到贺开的电话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急匆匆地跑上楼来却听到这样的问题,明显愣了一下后道:“你们今天回来得晚,厨房原本就备着宵夜。小陆先生下楼倒水,我就顺口问他要不要吃点宵夜,他说行,让我热碗粥端上来。” 意料之中的答案,贺开笑了一下。他本就没抱多大希望,毕竟陆什讨厌他至此,又怎会主动让吴嫂做粥。可当微小的希望破碎时,他依然觉得难捱。 他总是一次次地寻找陆什在乎他的证据,又一次次落空,不知悔改。 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是他端上来的,还是您端上来的?” 吴嫂眼观鼻鼻观心:“我端的。” 贺开又笑了一下:“行,您下楼休息吧。” 吴嫂离开后,贺开把小米粥倒入垃圾桶,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吃了胃药。或许是受心情影响,今天的药迟迟没有发挥作用。他忍得满头冷汗时,床头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陆什的回复。 ——“贺先生,我到了。” 很多年以前,从陆什上小学开始,贺开就要求他事事必有回应。尤其是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回家时,到地方后,一定要告诉大人。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至今,更何况,二十分钟前,贺开在消息里又强调了一遍——“路上小心,到家记得给我消息。” 贺开回复:在下雪,没着凉吧? 对面却再无回复。 第二天一早,贺开去了趟公司,处理完昨天遗留的事务,时间还早,他便开车去了郊外。 车越开越远,人烟逐渐稀少,一座灰顶白墙的建筑出现在路边,门口的斜墙上钉着几个黄铜金属大字:红福精神病院。 门卫显然认识贺开的车,他一边登记证件,一边笑着寒暄:“贺先生又来看老贺先生?听看管说,他最近状态不错,再休养一阵就能出院了。” 贺开从车窗接过门卫递回的证件,闻言只是笑笑。 道闸升起,车子缓缓驶入院内,停在楼下。当贺开上到二楼,穿着蓝白条纹院服的贺明光已经在护工的带领下走过来。 护工笑着打招呼:“贺先生,最近不忙?” “再忙也不能落下了这里。”贺开微笑着应道。 三人进入走廊尽头的会客室,护工倒来两杯茶水后便离开了。门一掩上,贺明光脸上的浑浑噩噩消失不见,目光变得精明锐利,他哼笑道:“怎么,过得不顺心了,来看看你老子是怎么更不顺心的?” 贺开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口热茶,平静地看着对方憔悴的面容:“我看你似乎没什么不顺心的。” 贺明光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会出去!你和老爷子都别想跑!” “是么。”贺开波澜不惊,“这里吃穿不愁,有活动中心,有护工照顾,还有我来看望你,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非要出去?你在这养老,也挺不错的。” 贺明光神色几变,颓然地在沙发上坐下,语气带着几分愤恨几分凄然:“十年了!都十年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当初和老爷子联手,把我整到这疯人院来,十年过去,再大的仇怨都该消了!你要还当我是你老子,就把我弄出去,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和你计较!” “不,不够。”纸杯放回桌上发出咔哒一声,“你做的事情,足以让你在这里呆一辈子。” 说到这里,他控制不住地深吸了一口气。 十年前的一个下午,贺明光出门后,贺开悄悄地开车跟在后面。 最近一个月来,贺明光每周六都会出门,消失整整一个下午。他要去看看,贺明光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贺开不近不远地缀在贺明光的车后面,车子驶入郊区,停在一栋复古红墙建筑外面。 看清门口的字,贺开皱起了眉——“安顺福利院”。 贺明光显然已是熟客,他一进去,就有几位工作人员迎上来,帮他搬后备箱的几个箱子,里面装着他捐赠的书本、纸笔和生活用品。然后由工作人员陪着,向操场走去,孩子们正在那里玩耍。 贺开悄悄跟在后面,到操场时,已不见了贺明光的身影,他心里无端地一沉。 福利院并不大,很快,贺开就在角落的灌木丛里找到了贺明光——以及,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大的男孩子。 男孩子被压在地上,正拳打脚踢地抗拒着身上的人,挣扎间衣服上沾满了树叶和灰尘。 脸上挨了一拳的贺明光并不愤怒,笑眯眯地摸了摸脸,语气下流:“乖乖,你可比前几周那几个豆芽菜好看多了,放轻松,来,让叔叔摸摸……” 不远处的贺开脑中轰然一炸,跑过去一拳把贺明光打翻在地,他对男孩说:“去找老师。” 男孩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动了动,有亮光一闪而过。他起身跑了,中途崴了下脚,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那是贺开第一次见陆什。那一年,陆什十岁。 之后贺开用了两年时间,搜集证据,和贺家老爷子达成交易,把贺明光送入了精神病院。 “你以为自己很高尚?说到底,当年那个小男孩只是个幌子,你是为了夺取贺氏、为了给你那死了多年的妈报仇,才把你老子关到这里来!别欺骗你自己了!” 被低吼声唤回神思,贺开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丢入垃圾桶,这才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来:“你不配提起母亲。” “好好在这休养吧,别一脑子不切实际的妄念。这么大岁数了,别太丢人。” 贺开说完便转身离开,却被一道冷笑钉住了脚步。 “听说你包养了当年那个男孩?那你现在做的,和我当年做的,又有什么区别?不愧是我的儿子,钱权压人,贺总很会学以致用嘛!”贺明光恶意地笑了笑,“你猜他每次看见你,会不会想起当年的经历?” 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贺开转过身来,神情却是冷淡:“你不配提起他。” 青年那双疏离冰冷的眼睛浮现在眼前,贺开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会客室。 贺开一路都心不在焉,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停在了咖啡馆门口,那扇复古绿菱格窗户下。 大多数卡座都空着,只零零星星坐着几位客人,有人在看书,有人在压低声音闲聊。 贺开走到吧台前的高脚凳坐下,冲着面前的人一笑。 正在摆弄器具的陆什看到他,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喊道:“贺先生。” 贺开望着他。 “你现在做的,和我当年做的,有什么区别?”贺明光那恶意的声音又震响在耳边,“你说他每次看见你,会不会想起当年的经历?” 许是贺开的目光太直勾勾,陆什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贺先生?” 贺开收回视线,手肘撑在吧台上,道:“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他轻言细语,并非在调情,而是实在没有力气。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再加上被贺明光刺激了一通,胃里难受得紧。 陆什问:“您想喝什么?” 贺开手指发虚,没什么力气地随便点了点菜单:“唔,这个吧。” 陆什看向他指的地方:“柳橙美式。要加冰吗?” 他问得平淡而礼貌,就像对待每一位陌生的客人,而不是对待几个小时前才温存过的情人。他也没有问贺开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关心,也不好奇。 贺开说:“加吧。” 制作的途中,一位女孩来到吧台,也点了一杯加冰的柳橙美式。 贺开盯着做好的咖啡,心里浮起一丝可笑的攀比念头——先来后到,是他先来的,他先点的,就算陆什讨厌他,也应该先给他。 第3章 两根修长的手指握住杯茎,将咖啡杯递到贺开面前,贺开正要伸手去接,杯子却跟逗他玩儿似的掉了个头,放在了旁边的女生面前。 “女士,您的柳橙美式好了。” “谢谢。” 女孩端着咖啡往卡座去了。 贺开抬头和陆什对视,心里又闷又难受。 陆什垂眸看他,指尖敲了敲桌面:“抱歉,贺先生,冰块用光了,制冰机正在工作,您需要先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上午。 客人陆陆续续地来,接下来陆什没有空档再与贺开说话,忙碌地投入工作。贺开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制作一杯又一杯的咖啡。 直到中午下班,陆什才想起来问:“柳橙美式加冰,帮您打包吗?” 贺开说:“不要了。你陪我吃午饭吧。” 陆什看了眼手机消息:“抱歉,辅导员通知中午开会,我需要回学校。下次可以吗?” 贺开想,按照陆什对他的讨厌程度,“下次”指的可能是“下辈子”。 “吃个便饭,不会耽误很久。吃完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很快的。”贺开说,“我胃不舒服,只有和你吃饭才能吃下一些,和别人吃不下。” 情话被他用这样直白的语言说出来,陆什看了他一眼,或许是想起了自己面对“金主”的义务,不怎么走心地敷衍:“您身体不适,我可以帮您联系家庭医生。或者帮您联系秘书,让他订您常吃的饭菜,或许能有胃口。” 贺开知道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却不甘心这样分开,毕竟周末一过陆什就要上课,又是一整周见不到。他便道:“行,不吃就不吃。那你亲我一下。” 陆什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冷淡地拂过,连话都懒得说,向员工更衣室走去。 连接店面和更衣室的是一条狭窄黑暗的走廊,许是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没等走进更衣室,陆什便随手脱下身上的制服拎在手中。形状优美的肩胛骨随着步伐微微起伏,带出律动的弧度,流畅的线条从肩到背再到腰身,裹满年轻的英俊。 进入更衣室后陆什把制服挂在挂钩上,正要解裤子的手一顿,便见遮光帘被掀开,贺开钻了进来。 赤祼着上身的陆什与他对视了两秒,开口道:“贺先生。” 贺开说:“诶。” 陆什道:“我要换衣服。” 贺开一脸无辜:“我知道啊。” 陆什再次与他对视,从那目光中明白地知道对方不会出去,于是脱下制服裤子,换上自己的裤子,动作不紧不慢地调了调腰带的松紧,一派从容。 反倒是厚着脸皮留下来当流氓的贺开看得脸红心热,从那修长有力的大腿上移开目光,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你亲我一下,今天的饭就不用吃了。” 陆什穿好了裤子,又拿起挂钩上的浅蓝色长袖衬衫披在身上,从上往下一颗一颗扣着扣子。扣到一半,腰腹的薄肌若隐若现,而后他被人推到墙上,嘴唇一热,贴上来另一双唇。 贺开吻着他,手掌顺着衬衫下摆伸进去,摸了摸他凸起的肩胛骨,那里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高中时陆什打球摔到肩胛骨,那块伤疤就永远在了,要仔细摸才能摸到。贺开总爱摸这里,尤其是在两人做爱时。 陆什反手攥住贺开的手腕扔开,神情淡漠地倚靠在墙壁上,姿势是放松的。他并不闭眼,也并不回应,只是懒懒地任由贺开吻着,像完成任务。 贺开吻得动情,膝盖不自觉地往陆什的两条长腿中间挤去。陆什曲起一条腿踩着身后的墙壁,轻而易举地在两人之间撑出空隙,顶走了对方那不老实的腿,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对方的靠近。 这个吻本该是昨晚就有的,拖到现在才结清。贺开一边吻一边生气,没忍住轻轻咬了咬对方的下唇。 下一秒,唇上传来相似的疼痛——陆什回咬了他一口。随即他被推开了。 陆什扣好剩下的扣子,手臂上搭着外套向外走去,掀起遮光帘时回头看了里面的人一眼,声音不冷不热。 “贺先生,请不要咬人。”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随着遮光帘的落下,脚步声远去,更衣室陡然变得空旷。 贺开靠在墙上平复着呼吸,指尖还剩一点温热。亲吻时他握住了陆什的中指指根,那处有微微的凹陷,是戴久了戒指留下的痕迹。 那里曾经有一枚戒指,是他们一周年纪念日的礼物。那是一枚古法银质指环,款式素雅,边缘呈做旧的凹凸状,是陆什亲自选的。 他还记得挑戒指的那一天,下着大雨,陆什撑着伞从学校出来,拧着眉不太高兴地问:“贺先生,我们去哪?”下雨天还被叫出宿舍,他显然很不乐意。 贺开望着他握着伞柄的手指,骨感而修长,戴上戒指一定很好看。 “上车。”贺开说,“一起吃顿饭,再去买对戒指。” 陆什撑着伞站在车窗边,略带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要吃饭和买戒指。 贺开耐心地说:“今年是我们的一周年纪念日。” 陆什不记得纪念日,他不怪陆什,毕竟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他强求而来的。 到了珠宝店,陆什上前一步撩起门口的珠帘,让贺开通行。在细微的礼节处,陆什向来周道。 富丽堂皇的钻戒躺在展柜里,在水晶花灯的映照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中央的展柜里,价格最低的钻戒都超过六位数,但贺开自然不在意,他只想讨年轻爱人的欢心,便温和地问身边的人:“有没有喜欢的?” 陆什一直落后于他半步,皱着眉抿着唇,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听到问话,他的目光从一众价签上扫过,耸了耸肩:“没有。” “你喜欢什么样的?”贺开伸出手,替陆什理了理被压住的衣领。 陆什皱眉退后一步,问:“我选的,贺先生会喜欢吗?” 贺开说:“当然会喜欢。” 陆什往旁边的展柜走去,指尖在玻璃上敲了敲:“我觉得这个就挺不错的。” 那是一只银质的素圈,并非正圆,边缘有些凹凸不平,是特意打造的古拙气息。标价是五百块钱。 贺开说:“很好看,但是太便宜了。选了这只银的,再选一只钻的,好不好?” “您方才不是说会喜欢我选的款式吗?”陆什声音比方才冷。 最后,贺开买了那一对素圈,一人一只。 可是现在,戒指已经不在陆什的手指上了。 戒指的缺失,贺开昨晚便留意到了,一枚小小的戒指便能把他的心架在火上烧,让他昨晚久久不能入睡,还在梦里被戒指勒得喘不过气。今天他的目光更是无数次落在陆什那空空如也的中指上,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气闷。 他本来以为陆什很喜欢那枚戒指的。 接下来的一周里,贺开约了陆什几次,陆什照例是用课业繁忙来推拒了。好不容易熬到周五下午,贺开再次打去电话,心里是隐秘的期待——陆什再怎么不愿见他,每周五总会与他吃饭。 可这一次,陆什带着歉意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贺先生,非常抱歉,今晚学校有事,会耽误到很晚。下次再说好吗?” 又是下次,贺开想,他太讨厌下次这两个字了。 可他知道陆什不会用学校的事来骗他,没有必要。便道:“那你记得吃饭,回家给我消息。” “好的。”陆什又说了一遍,“抱歉。” 电话挂断后,贺开把车子熄了火,停在学校大门对面的街边,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门口涌出的学生和来来往往的人流,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十岁的陆什从小树林跑走后,并没有去找老师,只是沉默地坐在操场边缘的台阶上。贺开猜想,陆什是耻于把刚才的事告诉老师,又或者,福利院的管理员早已和贺明光暗中达成什么协议。 后面的猜想让贺开不寒而栗,当天便去找福利院的负责人,问能否给孩子转院。 负责人看了一眼旁边埋着头的陆什,说:“他是孤儿,没有人对他的去留负责。除非您签署合同,自愿成为他的监护人。” 听到“监护人”三个字,角落里的陆什微微抬起了头,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 贺开想到那双黑色的眼睛,沉寂的,漠然的,却在他把外套披在那肩膀上时,露出了一点微光。 他对负责人说:“好,我愿意。什么时候能办好?” 陆什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刚才是微光,现在他的眼里,是比刚才强烈成千上万倍的亮光。 贺开感觉心脏被蜗牛触角戳了一下,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就算只是为了弥补贺明光带来的伤害,他也要把这个孩子好好养大。 福利院负责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当即热情起来,高效办好了所有手续。在文件上,贺开知道了男孩的名字。 第4章 “陆什——”贺开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问沉默的小男孩,“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男孩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小小的:“我姓陆,是当天登记的第十个孤儿。” 他可能是很少说话,说完就埋下头,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贺开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和道:“好,我知道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你不再是孤儿了。” 他已从福利院负责人那里了解到,陆什是被父母抛弃在路边的,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和小被子,就只有一张笔迹歪歪扭扭的纸条,写着孩子的姓。 小陆什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握贺开垂在身侧的手。 他伸到一半,又顿住,就要缩回,手却被贺开轻轻握住。 小陆什眨了眨眼,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当天,贺开带着陆什去了另一家福利院。他不能把陆什带回贺家,那时的他不过是大一的学生,没有能力在偌大的家族里护陆什安全。他不能把陆什牵扯进去。 临走前他把路上买的精美糖果递过去,对陆什说:“你先住在这里,等我三年,我会接你出去。” 小陆什很乖地抱着糖果罐,一路送他到大门口,怯怯地说:“哥哥,你能经常来看我吗?”语气里是小心翼翼的恳求,像是害怕会再次被抛下。 贺开弯腰摸了摸他的头:“我每周都来看你。” 小陆什眼睛一亮,从糖果罐里拿出一颗包装漂亮的糖果:“哥哥,你吃。” 之后的每个周末,贺开都会去福利院看陆什,风雨无阻。 偌大的操场上,有其他孩子或好奇或害怕地盯着他,或许是想看看这位福利院的常客长什么样。也有路过的小孩子对他打招呼:“哥哥好。” 他从兜里拿出糖果递给孩子们。 袖子就被一拽,小陆什仰头看他:“哥,我数学考了一百分,老师送了我一朵小红花,去宿舍我拿给你看好不好。” 贺开摸他的头,笑道:“嗯,小崽真厉害。” 小陆什道:“谢谢哥哥!我会继续努力!” 每个周末开车去福利院,隔着好几百米,便看见小陆什坐在福利院门口的台阶上候着,远远地冲他挥手。有一次雪天路滑堵车,贺开比平时晚到了一个小时,门口的小陆什身上落满了雪花,冻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贺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把他带回宿舍用热水擦脸,板着脸教训他:“下雪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冻坏了怎么办?” 脸色恢复红润的小陆什拉了拉他的衣袖,委屈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贺开一下子就心软了,摸了摸他的脑袋,把支棱着的软毛按下去:“我说了每周来看你,就不会食言,你不相信哥哥吗?” 小陆什抱住他的腰,用脑袋蹭他的下巴:“相信,我最相信哥哥了。” 贺开笑出声来,拿出给他买的新玩具。 “谢谢哥哥。” 小陆什接过玩具放好,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罐头,眼睛亮亮的:“我们一起去喂小橘,好吗,哥哥?” 小橘是一只胖胖的橘猫,在福利院的厨房角落里给自己搭了个窝,日子过得充实美满。天晴时露着肚皮晒太阳,天凉时便缩在灶台旁补觉。陆什总爱拿食物去喂它。 贺开想着过去的那些事情,天色逐渐变暗。不知不觉,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已经快森晚整理要十点。 看见停在路边的车辆,陆什脚步一顿,走了过来。 贺开摇下车窗,问:“吃夜宵吗?” 陆什摇头:“这个时间不适合吃东西。” 他又问:“您怎么在这里?” 贺开想,要是说出他在这等了一晚上,是不是太像在卖惨,会不会显得他脸皮太厚。于是避重就轻地说:“我明天一早要出差,半个月,想今天见你一面。” 陆什说:“那您记得带上合适的厚衣服和常备药,别喝太多酒,注意休息,别太累。” 话语关切,嘱咐温柔,像极了情人间的低语。 可一个冷冰冰的“您”字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而且,在许多年前,贺开不是没见过陆什真正关心人的模样,于是清楚地知道他此刻的敷衍与冷淡。 好在贺开向来擅长自欺欺人。他笑了一下:“好,我会的。” 气氛陷入沉默。 贺开绞尽脑汁想延长这谈话的时间,便又起了个话题:“刚才有一只小猫跑过去,长得很像小橘。” 陆什眼皮微抬:“小橘?” “你小时候天天都要去喂它,用零花钱买了好多罐头,你忘了吗?”贺开回想着,描述道,“是一只很胖的橘猫,肚子上有白色的道道。” 隔着车窗,陆什安静地望着他,薄唇轻启:“不记得了。” “好吧,你那时候还小,记不清也正常。” 习惯性地圆过话头后,贺开伸手握住陆什的左手,摩挲着中指指根的白色印痕:“怎么不戴戒指?我以为你很喜欢它的。” 陆什翻转手腕,挣开他的手,冷淡说道:“忘记了。” 贺开从副驾拿过一只精美的戒指盒:“换新的好不好?我买了一对,本来想两周年纪念日那天送你的。” 陆什看也不看那盒子,只道:“谢谢您的好意,但不用了。时间不早,您明天要出差,早点回家休息吧。” 贺开叹了口气,把戒指扔回副驾,终于是没忍住卖了惨:“我等了你一晚上,你不和我做个爱吗?” 陆什皱眉看着他。 贺开又说:“或者,你主动亲我一下。” 陆什不语。 贺开说:“戒指,做爱,亲一下,三选一。” 陆什沉默了几秒,走近了些,撑着车门略弯下腰,吻上了他的嘴唇。 温热的唇贴上来时,贺开便觉得一整晚的惨都被抚平了。他仰起头索取着更多,正要进一步唇舌交缠时,陆什却轻轻推开了他。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向前贴去,却被陆什按住肩膀阻止了靠近。 “为什么推开?”贺开说,“没亲够。” 陆什站直了身体:“贺先生会咬人。” “……”贺开说,“我不会。” 夜色黑暗深沉,贺开不确定是不是看到了青年唇边的一点笑意。 陆什礼貌颔首,转身离开,几步就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只剩夜风捎来的模糊话语飘入贺开耳中:“祝您出差顺利,一路顺风。”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出差的地点在北方,阳光惨淡,呵气如冰。 连轴转似的忙碌了一周,贺开渐渐压抑不住心底的烦躁。离别前的那一个吻,一个点到即止的轻吻,并不足以消融漫长的距离与时间。 酒局到深夜才结束,贺开回到酒店,靠在床头反反复复打开消息界面又关掉。他这几天发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聊天框里,没有等到回复。醉酒后头脑昏沉,他握着手机睡了过去,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在很多年前,工作不忙的时候,贺开每周末都会带陆什出去玩。一次在街巷拐角,一个男人正把另一个男人压在墙上强吻,贺开脑子一炸,立刻拉着陆什离开。他怕勾起陆什十岁那年不好的记忆。 小陆什很乖地任由他拉着离开。 走出一段路后,贺开斟酌着词句开口:“小崽,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好的事情。你是个聪明孩子,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再也不会对你造成伤害,所以不要有心里阴影,好吗?” 小陆什眨了眨眼睛,满眼天真疑惑,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 “哥……”小陆什说,“可我有时候还是会难过,害怕。” 贺开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个。 “你希望哥哥怎么帮你?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情都可以。”他说。 小陆什说:“那哥哥多抱抱我,可以吗?” 贺开有些诧异,但他没有犹豫地就揽住少年的腰身,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没事的,会过去的。” 小陆什轻轻嗯了一声,回抱住他的腰,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 这个拥抱很久。 等贺开的事业稳定下来,陆什也上初中了。他把陆什接出了福利院,在学校外租了房把人安顿下来,仍然每周去看他。十三岁的少年抽条得很快,已显出日后高挑英俊的模样,却依然爱对他撒娇,一遍遍喊,哥。 梦里一直回荡着这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哥……” “哥哥……” 贺开猛地惊醒,坐起身来。手机滑落在枕头上,屏幕亮起,依然没有消息回复。梦里的声音还在耳边若隐若现,他借着酒意按下语音按钮,声音沙哑:“为什么不叫我哥哥了?我不是你哥哥么?” 第二天中午贺开醒来,手机上多了一条回复。 第5章 陆什惜字如金:【您喝酒了?】 酒已完全醒了,贺开揉了揉太阳穴,回复:【嗯,昨晚喝得有点多。应酬嘛,免不了。】 点击发送后,又发了一条:【怎么不回消息,这周学校是不是很忙?】 陈述句一般作为结尾,问句作为开始。所以他只对陆什发问句。 陆什回复:【您注意身体,少喝酒,按时睡觉。】 陈述句,而且是收尾句。 贺开叹了口气,打电话给秘书安排好了今天的工作,又让秘书订了最快一班回a市的机票。他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可惜天公不作美,a市正值暴雨天气。落地时已是傍晚,天黑了大半。 a市依然暴雨如注,天空不时划过闪电与雷鸣。 黑色轿车停在大学门口,在漫天的雨幕中显得渺小又孤独,如天地间的一叶小小扁舟。 贺开坐在车里,拨通了陆什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带着微微喘意的声音响起:“贺先生?” “我想你了。”贺开单刀直入,“我在你学校门口。” 两句话连在一起,意思无比明确。对面的人静默了两秒,开口道:“需要我准备东西吗?” 贺开说:“不用,车里都有。”他从储物箱里翻出套和润滑,放在副驾。 对面传来体育器材的金属碰撞声,而后嘈杂的背景声远去,只剩平复后的清浅呼吸。这几天盘踞在贺开心头的烦躁奇迹般被抚平了,他放松地靠着座椅,松了松领带,问:“在健身房?” “嗯。”陆什说,“我回宿舍洗个澡。” “好,不急。带上伞。” 他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却十万火急。手指无意识地一次次按动打火机,却又记起他年轻的爱人讨厌烟味,只好一次次松开烟盒。 不知过了多久,透过重重的雨幕,一道撑伞的身影逐渐靠近。 贺开松开安全带,倾身过去推开副驾的车门,狂风与雨水立即争先恐后地往里钻,他却顾不上管。他饮鸩止渴般望着眼前被雨沾湿的青年,等待着对方的亲近,同时他知道这亲近不会满足自己,仿佛毒瘾发作时只找到一包香烟。 做爱能维持半个月,亲吻是一周,拥抱是五天。离别前的那个吻已经过去了七天,过期后的每一秒他都坐立难安。 从两人交往开始,他便患上了亲密接触渴望症,他不知道陆什有没有发现。大概是没有的,毕竟陆什对他疏离至此。 陆什坐下后关上车门,又收好雨伞放在脚边,这才看向身边的人:“您提前回来了?” 贺开含糊地嗯了一声,伸手去够对方祼露的手腕,皮肤相触的那一刻他极轻地喟叹了一声,全身上下被蚂蚁啃噬的瘙痒终于短暂缓解。 陆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只安静地注视着他,问:“开始吗?” 贺开敏锐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反问:“你赶时间?” “有一点事情。” 贺开没有追问,今朝有酒今朝醉,剩下的等醉过再说吧。 他凑上去吻住陆什的嘴唇。 陆什对接吻一向不太热衷,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他对接吻的对象不热衷。他敷衍地略微张开嘴唇,任由贺开吻他。等对方的舌头想进一步往里伸时,陆什轻轻咬了一下,推开身上的人。 外面是不绝的雨声,狭窄空间内的一个亲吻便足以让人意乱情迷。贺开喘了一下,伸手解领带,却总是不得要领。 陆什倾身过去帮他解下领带,又帮他脱去西装外套。黑色暗金刺绣的定制西装,是今天下午加急送到的,崭新又光洁。 这份温柔体贴让贺开心猿意马了,他抬头亲吻青年的下颌,轻声喊:“小崽……” 陆什并不应声,只是把叠好的外套放在后座。 贺开想起那些没有收到回复的消息,再次问道:“为什么不回消息?是不是学校很忙?你这周有没有……唔——” “嘘。” 细长的领带贴住他的唇和脸,绕了一圈后在脑后系上,封锁了他的声音。 陆什收回手,开始解自己身上被雨打湿的外套。 雨声大如擂鼓,他却依然用平常的嗓音说话,压根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见。贺开艰难地辨认出了他的唇语——“雨大,听不见。” 座椅完全放平,空间终于不那么逼仄了。 陆什脱去外套后,里面是一件黑色毛衣。毛衣的质感贴在贺开身上时,酥酥的,麻麻的。贺开突然意识到,这场风雨中的性事,陆什连衣服都不打算脱,只是想匆匆敷衍而过。 还真是赶时间。 被领带封住了嘴,贺开便用眼神,用手去扒对方的衣服,触摸毛衣下面的皮肤。陆什停顿了两秒,在他坚持的眼神下,半是不耐地直起身,脱去了毛衣。 刚健完身又洗过澡,微微充血的肌肉漂亮极了,每一寸都带着生机。 两人终于未着寸缕地相对,相贴,于是这场性事终于看起来像是一场性事。 结束后,陆什的手机响了起来,或许是不小心按到了免提,一道男声传来。 “学长,我到饭店啦!雨大,你记得带伞。”很清脆的声音,在说“啦”字时,带出甜蜜上翘的尾音。 “嗯,好。” 电话挂断后,贺开声音发紧地问:“你要去和他吃饭?” 陆什低头收拾着残局,说:“是一个认识的同学,他之前遇到些难事,找我借钱,上周还钱后他提出要请我吃饭。他心思重,如果我不去,他会一直挂念,觉得欠了我人情。” 很耐心,很温柔,很细致。每说一句,贺开的心就沉一分,到最后整颗心都酸掉了,连喉间齿缝里都是酸味。 他心酸地想——你会担心别人心思重一直挂念,为什么不能担心我在收不到消息时会难过? 陆什的温柔和耐心从不是给他的。 “能不去吗?” 陆什把脏掉的纸巾放入垃圾袋,穿上黑色毛衣,说:“抱歉。” 贺开笑了一下:“吃完饭之后呢?雨这么大,你要送他回家吗?送到楼下,他会不会让你上楼坐一会儿,给你倒水喝,让你等雨停了再走?如果雨一直不停呢?” 陆什皱眉看着他:“只是一顿饭而已。” 贺开恍若未闻,继续微笑说道:“有了一顿饭,第二顿呢,第三顿呢?然后会怎么样呢?他如果提出拥抱,接吻,上床,你会怎么样?哦,毕竟你说了他心思重,当然不忍心拒绝,你这么关心他……” “贺先生。”陆什沉声打断,“您这是什么意思?”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抓住他的手:“别去,陪我一晚。那边的项目还没有完成,我明天一早的飞机赶回去。” “那您今晚不该回来的。” “别去。”贺开又说了一遍,“我难受。” “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贺开说,“你不回我消息,我一直难受到现在,睡不好吃不好。” “那您应该早点回家休息。”陆什拿过后座的衣服给他披上,又打开手机,“我打电话让司机来接您。” 贺开气极地拉过他,用力地吻上他的嘴唇,泄愤似的咬了一口,问:“就非要去?你和他关系这么好?那和我呢?你和他是同学,和我是什么关系?” 贴在一起的身体陡然一僵,随即贺开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是啊,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贺开一怔。 车里变亮了,原来是月亮悄悄出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贺开终于能看清陆什的脸,清清泠泠的一双眸,平静又淡漠地望着他,没有一丝波澜。似乎刚才那浓烈的情绪起伏全是假象。 陆什推开车门,贺开下意识喊住他:“等等,你外套湿了,我给你带了新的,在后备箱,还有围巾。” 陆什脚步一顿,停顿了几秒后向车后面走去。 贺开用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青年冷笑着说出来的这句话,好像又不只是讥讽,不只是反问,不只是愤怒。 那一瞬的呼吸压抑极了,就像是真的在疑问,又像是真的在委屈。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坐在温存过的车内,透过车窗,贺开看着陆什走进旁边的餐厅,坐在一位棕色卷发的男生对面。隔着太远看不清晰,只隐约看到男生笑得很甜,小卷发在肩上一荡一荡。 贺开收回目光,点了根烟,深深一吸,火光便烧至中段。 雨又下了起来,他打了个电话,半个小时后,秘书送来烘干的外套。 这是一件黑衣白袖的棒球服,两个小时前陆什穿着这件衣服,撑着伞,穿过雨幕来到车里,与他温存。被雨淋湿后又烘干,衣服内侧却仍残留着青年那熟悉的气息。贺开穿好后又掀起衣领嗅了嗅,闻到了淡淡的木质香味,他想,陆什仍在用那款沐浴露,从小到大都没有换过,真是长情。 第6章 除了对他。 他穿着陆什的外套,推门下车,进入餐厅,施施然地走到角落的桌子旁拉过椅子坐下:“不是说让我来接你么?我没来晚吧?” 陆什的目光在他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他的脸上。 沉默让气氛变得微妙。 卷发男生似乎察觉出气氛的不对劲,连忙道:“先生您好,您是陆学长的朋友吗?” 贺开只笑眯眯地盯着陆什,等待着对方的介绍。 陆什向卷发男生道:“这位是贺先生,我的朋友。” 转而又道:“这位是美术系的学弟,罗玉麟。” 美术系,贺开心中暗道,和计算机系隔着十万个银河系,为什么能认识,还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不禁又想,陆什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他吃饭了,他混得真差。 他心里酸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却仍笑得温和:“你好,罗同学。小陆他吃不惯辣,你点菜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吧?” 这是一家无辣不欢的湘菜馆。 陆什面无表情地一挑眉,盯着他,就像在盯一个没事找事的绿茶。 罗玉麟明显惊讶:“学长你不吃辣吗?抱歉抱歉,我不知道,真对不起,我都没弄清你的口味就选了这家饭店……上次的事真的很感谢你帮助我,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们换一家饭店好吗?” 当然不好。贺开微笑说道:“那倒是不必了,他也不是完全不吃辣。” 陆什懒得说话,站起身准备去结账。 罗玉麟连忙跟着起身,阻止了他:“学长,今天说好是我请你吃饭的,我来就行。” 贺开冷眼看着罗玉麟伸手拽住了陆什的手臂,不到一秒,陆什已经不着痕迹地抽回。而后罗玉麟去了餐厅前台。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借着墙角那颗巨大盆栽的遮挡,半是发泄半是心酸地吻上了青年的嘴唇,气息不稳地质问:“朋友?我是你哪门子朋友?刚刚上过床的朋友?” 陆什按了下他的后腰,把人推开:“明天早上出差,您不早点回家休息吗?” “哦,你赶我走,我偏不走。”贺开说,“反正雨大,我就陪你们在这耗着。”他特意重重咬了“你们”两个字。 雨不知何时再次倾盆,雷声震耳欲聋,闪电照破天际,宛如渡劫现场。客人们全被困在了餐厅里,不少人焦躁地刷新着打车软件,却始终没有司机接单,还有人举着伞在餐厅门口踟蹰,又被瓢泼的暴雨堵回门里。 餐厅老板趁机来拉生意:“各位,各位,楼上有桌球室,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上楼玩儿几局?今晚给各位打八折!” 有人起哄:“老板,这不给大伙免费?不够意思噻!” 老板说:“生意不好做,体谅一下嘛!这样好不好?打出147免台费,不但免,我还送茶水,够意思吧?” 客人笑起来:“老板,你这要求也太高了!” “不高,不高,高手在民间嘛!” 听着身后的嘈杂,贺开再次亲了亲陆什的嘴唇,声音贴在唇齿之间:“玩吗?” 陆什说:“不会。” “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嘛。”贺开说,“还记得多少?我帮你复习。” 正说着话,结完账的罗玉麟跑了回来,期待地说:“学长,你做的那个小程序我玩到七十多关了,但还没玩过真正的桌球呢,一起去玩好不好?” 什么小程序?贺开差一点就问出声了,可这样会显出他像个外人,居然要向别人询问他男朋友的事情。他决计不肯这样。 罗玉麟善解人意地看向贺开,热心地主动解释:“贺先生,您不知道吧,陆学长做了一款桌球小游戏,特别好玩,一共两百关,我玩到七十三关了。每晚睡觉前玩一会儿,升级很快。我们系里很多同学都在玩。” 贺开微笑说道:“我当然知道。” 他又转向陆什:“毕竟小陆第一次打桌球,就是我教的,对吧?” 那年他的工作开始忙碌,周末也常常有应酬。刚上初中的小陆什被他带在身边,很是安静乖巧,从未有过抱怨。贺开却因此常怀愧疚。某回与客户约定的时间还早,他便带着小陆什去了桌球厅,教他打斯诺克。 “斯诺克是桌球的一种,原意是‘障碍、阻碍’。每进一颗红球后,都要击打任意彩球,直到红球全部落袋。然后按分值高低依次击打彩球。” 商业场上的人多多少少会一点球类运动,贺开当然也不例外。他解释得简洁又清晰,上手演示时出了五杆,每一杆都恰到好处的落袋,干净利落。 小陆什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眼睛发亮,跃跃欲试。 可第一杆便击空了。 小陆什脸上闪过沮丧。 贺开鼓励他:“没关系,再来。” 第二杆依然空了,然后是第三杆,第五杆,第十杆。斯诺克的球桌对于初一小男孩来说太大了,后来即使是击中,白球也只是歪歪扭扭地往前挪动一小段,目标红球隔着十万八千里。 半个小时后,小陆什已经完全蔫儿巴了。他拿着过长的球杆,咬了咬唇:“哥,我不去吃饭了,我要再玩一会儿。” 贺开看了看时间,客户就要到了。他想着小孩跟着他也是无聊,便道:“行,我让叶秘书来陪你玩,他会先带你去吃饭,吃了饭再玩。” 小陆什闷闷地哦了一声,目光始终没离开那颗怡然自得的白球。 傍晚,等贺开应酬结束回到桌球厅,小陆什还在玩,疲惫却开心,眼睛亮亮地看向他:“哥!” 叶秘书笑着说:“贺总,您是没看到,小陆进步真快,刚才打了单杆50分。” “这么厉害。”贺开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笑道,“累不累?” 小陆什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拉住他的衣袖:“不累,哥,你和我打一局。” …… 从初一到大二,八年的时间,当初的小男孩已经长得英俊高挑,拿起球杆时再也不会显得费力。 贺开的关注点并不在球桌上,他一晚上喝的醋都能酸倒十口大牙了,此时只想每分每秒都和小男友亲近。随随便便地出杆后,他所有心思都用在暗戳戳搞“性骚扰”上。 借着上下场时擦身而过的瞬间遮挡,他伸手握住陆什的手腕,用指腹蹭对方的手心。第二次,他捏住对方的指尖在掌心画圈。 第三次……陆什用球杆的尖端顶住他的腰眼,阻止了他那不怀好意的靠近,眼皮一抬,声音不冷不热:“贺先生,看路,撞到人就不好了。” 贺开笑得光风霁月,丝毫看不出尴尬,坐到休息区的椅子上,构想着下一次的“偶然相碰”。 可陆什没有给他机会。 他的心思不在球桌上,前几杆的防守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很快就给对方漏出了一个绝佳的进攻机会。第一颗红球落袋,母球还恰恰好好衔接到了黑球,接下来便是陆什的个人表演了。 场馆里开着暖气,陆什脱去了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毛衣,袖口挽到了手肘。他手架很稳,掌根压着台面,手背鼓起,淡色的青筋清晰地凸显在上面。球杆架在虎口处,他的神情专注而安静,手肘一抬一送,最后一颗红球应声落入中袋。 十五套红黑结束,接下来依次清彩。 粉球距离太远,陆什又不爱用架杆,便单膝跪在球桌上,拉近与球的距离。他身高腿长,另一条腿仍稳稳地立在地面,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向着台面俯下身,腰背绷出漂亮又张扬的弧度,像拉满的弓,又像蓄势待发的豹。 依旧是简单而有力的手肘抬送,粉球入袋。 台面上只剩下一颗黑球。 黑球落入底袋。 单杆满分147. 老板和看客早已围了一圈,在黑球落袋时发出满堂喝彩。老板喜气洋洋地说:“我就说了吧,高手在民间!来来来,开奖!赌输的自觉点掏钱!” 雨已经停了。 雨后街道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雾。 叶秘书急匆匆地走过来,递来一个袋子:“贺总,您要的东西。” 他又看向陆什,笑道:“小陆,长这么高了。” 陆什露出笑容:“叶哥,工作忙吗?” 叶秘书道:“还好还好,赚钱养家嘛。” 贺开听着两人说话,心中有种莫名的怪异——他的小男朋友,好像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来,除了和他。 他虚握了一把陆什的手腕:“上车吧,天冷。” 袋子里是两个热腾腾的煎饼馃子,香味弥漫在车里,勾人食欲。 “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家,每周都要绕路去买,还记得吗?”贺开说,“不是饿了么,快吃吧。” 陆什确实饿了,吃了两口后抬头:“您不吃吗?” “我喜欢看着你吃。”贺开说完,又道,“我有点难受,吃不下。上周一直在忙,有些酒又不能不喝,胃一直疼。本来见到你后好一些了,但你又气我,去跟别人吃饭,就又疼得难受了。” 第7章 说了这么一大通后心里舒服了些,他笑着又说:“你喂我的话我就吃。” 陆什皱了皱眉,问:“吃药了么?” “吃了,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拆散你和那个美术生。但现在药效好像又过了。”贺开叹了口气,略弯着腰,掌根抵在上腹压着,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刚才他走之前,问你去不去看他演的话剧,什么意思?你不许去。” “我说过那只是一顿饭而已。”陆什道,“去医院看看。” “明天一早要出差,我想休息。”贺开抬起冷汗涔涔的脸,笑眯眯地问,“小崽,你是在关心我吗?” 陆什冷淡地说:“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等我忙过这段时间就去。” 车里陷入沉默。 贺开想着,虽然是为了尽义务,但陆什其实对他并不差。陆什只是不会对他袒露情绪,需要靠他自己去猜,猜对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两年了,他渐渐摸出了一点门道。 比如今晚,陆什似乎心情不错,做爱途中和在餐厅里时,他一共吻了对方五次,五次都没有遭到拒绝。 比如他出差前一天,陆什的心情似乎也很不错,那个浅尝辄止的离别吻便是明证。 有了对比,那么,两周年纪念日那一天,陆什的心情很差很差,不但拒绝了他的吻,拒绝了他的触碰,还摘下了戒指,连呼吸都是冷冰冰。 “两周年纪念日那天,你心情不好,为什么?” 陆什并不抬头:“忘了。” 贺开一股脑往外倒酸水:“你和叶秘书很熟?你叫他叶哥,你都不肯叫我哥,你还对他笑。明天我就给他升职,让他有多远走多远。我重新找个五六十岁长得丑的来给我当秘书,我看你还……唔——” 陆什把最后一口煎饼馃子贴在贺开嘴上,语气平淡:“贺先生,一大把年纪了,不要动不动瞎吃飞醋。” 作者有话说: ---------------------- 家1为了躲避家0的xsr,忍着饥饿打出了单杆满分147[狗头] 第6章 什么叫一大把年纪?! 贺开目瞪口呆。 可嘴唇上贴着煎饼果子,他只好把话吞了回去,郁闷地张嘴吃下了最后一口饼。 香脆的饼皮夹着热腾腾的土豆丝、生菜和火腿,填满口腔,并没有引起反胃。甚至因为是陆什亲手喂的,比刚出炉的还要好吃。 陆什收回手,闲得无聊似的把空了的纸袋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丢入垃圾袋,又随手打了个活扣。 贺开挪过去拉住他的手指,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嫌我老?” “没有。” “那为什么不让牵。”贺开再次拉住他抽走的手,笑眯眯地摩挲着他的手指。银色素圈静静地躺在中指指根处,在月色下散发淡淡银光。 这也是贺开断定陆什今天心情很好的原因——雨中的青年撑着伞向他走来时,手上便戴着这枚戒指。他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就看到了。 后来戒指在他的后腰硌出青紫,指痕与青紫同时被交织的汗水浸润。 “是不是之前丢了,最近又找到了?”贺开心里甜蜜得紧,调情地用手指缠绕陆什的指尖,语气和动作都黏糊糊。 陆什放松地倚靠着座椅靠背,不怎么走心的嗯了一声。指尖无所谓地向外抽了抽,又被贺开更紧地攥住。 “你一会儿让我难受,一会儿又让我高兴,我年纪大,经不起折腾。你说怎么办?”贺开似真似假地抱怨,又叹了口气,手摸向储物箱里的烟盒,“胃里不舒服,想抽根烟压一下,可以吗?” “您想做什么都行,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这一次指尖抽离的力度变大了,贺开没能再握住。 陆什收回手,伸向车门。 贺开立刻拉住他的手臂:“我不抽了,你别走。” 陆什转头看他,目光安静而平淡:“我说过,您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告诉我。” “真不抽了,刚才就是疼迷糊了,现在好一点了。”贺开抓住烟盒丢入储物箱,速度之快像是在摆脱烫手山芋,“这周都不抽。宝宝,你今晚陪陪我。” 陆什看了他两秒,移开目光,依然伸手推开了车门。 贺开脑门嗡嗡的,下意识又去拉他:“宝宝……” “贺先生。”陆什耐心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我只是去扔个垃圾。”他拎起方才打了活扣的塑料袋,下车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贺开看着他的身影远离又靠近,直到熟悉的气息重新回到身边,才堪堪喘过一口气,凑上去讨吻。他浑身没力气,几乎瘫软在陆什身上。陆什任由他吻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把他推开。 贺开一路上都紧紧拉着陆什的手臂,直到汽车停在庭院里,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可陆什却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您早些休息。”陆什礼貌说完,便要离去,他离开的动作永远比靠近的动作更为熟稔。 与往常一样平淡冷清的语调,可贺开就是能感觉到,陆什不高兴了。车上的温柔与缱绻全都消失不见。 他再去拉陆什的衣袖,果然被轻巧地躲开。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贺开只能道,“到地方给我发消息,好不好?” 陆什连一点眼神接触都不愿给,转身离开庭院。走出十几步他停下脚步,略微回头道:“您不是问我为什么叫他叶哥吗?” 他停顿了一下,开口:“因为高中时他给我开了三年的家长会。”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贺开怔愣了一下,回忆渐渐复苏——陆什上高中后,他的工作进入了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便把学校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叶秘书。每两个月,叶秘书会带回陆什的成绩单,他在工作之余会看,打很多钱作为进步的奖励,打更多的钱作为退步的安慰。他总是想着要去看看陆什,可又总是因为工作繁忙而错过。 直到躺在床上,贺开仍在一帧帧回放今晚的种种。在车上时,陆什心情很好,默许了他的索吻。下车后,陆什心情很差,连看也不愿看他一眼——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开闭着眼睛回忆——一路上他都紧紧抓着陆什的手臂,身体难受得厉害时,他便用指尖一下下摩挲着陆什手腕内侧的纹身。那是一朵小小的黑色玫瑰,只在花芯有一点艳红。那朵玫瑰纹于他放养陆什的那三年。 ……纹身。 睡过去之前,半梦半醒的时森晚整理候,贺开记起了陆什最后一次叫他哥哥的场景。 从初中开始,自陆什知道贺明光的身份后,两人的关系就一直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每周一次的见面仍在继续,却少了亲近。 所以得知陆什报考了外地的高中时,贺开并不惊讶。 那段时间贺开正是忙碌的时候,却仍挤出了时间送陆什去学校。 学校是省内有名的中学,开学前夕,家长们忙前忙后为孩子们打点,大到床铺被褥,小到碗筷纸笔,全都忙慌火急地准备着,杂货铺和文具店挤满了人。 彼时的陆什成长为了沉默寡言的少年,独立且自主。他早已把住校和读书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贺开压根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看着街上东奔西跑为孩子张罗的家长们,贺开干巴巴地问:“咳……钱够用吗?不够就跟我说。” 少年陆什似乎有些诧异,只道:“够用。” 贺开又说了几句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便告辞离开了。他来这一趟是抽空,公司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学校外人山人海,短短的几百米开车走了十几分钟。贺开焦头烂额地讲着电话,声音回荡在车内,显得急躁又忙乱。 “……合同按去年的比例来就行,上次开会已经说过了。” “财务部和产品部数据口径不一致,怎么搞的?麻烦核对好了再发我邮箱。” …… 天气又热,事情又多又急,车子被堵在红灯后面,贺开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手指敲了敲方向盘。 “我都说了,你们能不能——” 话说到一半猛然打住,透过后视镜,陆什正气喘吁吁地向他的车奔来。 正好绿灯亮了,贺开驶过路口,把车停在路边。 “等会儿再说。”他对电话那头的经理说,挂断了电话。 贺开推开车门,陆什喘着气在他面前站定,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贺开拿出纸巾递过去,耐心地等陆什喘匀气。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斑驳的碎光,他却一点也不急躁了,他把这些年来被磨得所剩无几的耐心尽数给了陆什。 “我……”陆什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我就是想说,你工作别太累,注意身体。” 贺开愣了愣,他还以为陆什追上来是为了说什么要紧的话,怎么只是这样一句无足轻重的嘱咐。 第8章 陆什说完后低下了头,似乎有些难为情。 贺开回过神来,伸手按了按陆什的肩胛骨,微笑道:“好,我知道了。你学习也别太累,身体健康最重要。对了,要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跟哥哥说,我来帮你解决。” 陆什点点头,犹豫了片刻后道:“你如果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可以打电话讲给我听……就像小时候一样。” 贺开微笑着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高中功课繁重,他当然不会用他的烦心事来打扰陆什。 自初中以来,陆什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样亲近贴心的话,贺开上前一步抱了抱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我知道。” 他又看了看街上,道:“这里不能多停,我送你回学校。” 陆什道:“我走回去就行,你工作急的话就先走吧。” “没有什么急的。” 说来也奇怪,刚才火烧眉毛的事情,现在他一点也不着急了。 回去的路上也不堵了,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陆什下车后绕到驾驶座这边,弯下腰道:“哥,你路上小心。” “好,快进去吧。” 一个小时后,车子行驶在高速上,贺开终于反应过来——陆什已经很久没叫过“哥”了。他一路都回想着陆什说的那些话,感到格外熨帖。 可是他一回去便开始忙碌,几个大项目结束,高一的上学期也结束了。过年时又去外地出差,忙完后陆什又开学了。 等贺开终于有空去学校看望陆什,已经是高三。 初秋的风里,贺开看着眼前高挑英俊的少年,几乎都不认识了。 在疏于见面的这近三年里,陆什的个子蹭蹭往上窜,几乎和他一样高了。神情是冷的,指尖转动着篮球,礼貌地冲他点头:“贺先生。” 贺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错过了男孩的成长。他在应酬场上谈笑自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此时,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什把篮球在手里掂了掂,有些突兀地问:“您结婚了吗?” “……什么?”贺开愣了一下,“没有。”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枯叶簌簌飘落,一片叶子落在陆什的肩头,贺开伸手为他摘下。 这个动作下,贺开找回了一些过去相处的记忆,笑了笑道:“你中午有事吗?和我吃顿饭吧,聊聊你的学习和生活。”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陆什不太说话,贺开也莫名地有些拘谨,中途他的手机响了三次,都是秘书打来请示工作上的事情。 第三次挂断电话后,对面的陆什说:“您工作忙的话,不用来看我的。” 初中的时候,陆什也说过这句话。那时候陆什才十岁出头,不会掩藏情绪,话音里全是委屈和赌气。 可现在,对上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眸,贺开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贺开把手机静了音放回兜里:“抱歉,是我不对。” 他给陆什夹了一筷子菜,注意到对方的右耳上的耳钉,便问:“你打耳洞了?” “嗯。” “打的时候疼吗?” “不疼。” 他又看见了陆什手腕内侧的玫瑰纹身,在夹菜的动作下,小小的黑色玫瑰随着手腕的青筋起伏。 他又问:“疼吗?” 陆什道:“不疼。” “学生可以纹身吗?”刚说完他就感到后悔,这话太像在责问,而他只是想多找话题。 “不能。” 桌上沉默了下来。 吃完饭后,贺开驾车离去。上了高速,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地方——陆什没有再叫他“哥”,短短的几个小时相处,陆什对他的称呼全部是疏离礼貌的“贺先生”。 他以为只是暂时的,可直到今天,陆什再也没有叫过一次“哥”。 最后一次叫“哥”时,陆什刚上高一,现在陆什上大学二年级,五年过去了。 一千六百多天。 陆什小的时候,最爱一声又一声地喊哥哥,他被喊得耳朵嗡嗡。可是这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再没有听见过一声。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贺开知道自己在做梦,可这梦如此清晰,让他又难受了一次。 那是他们产生隔阂的开端。 “你说什么?”少年满眼都是不敢置信,错愕惊疑地望着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被那目光狠狠地刺了一下,但贺开仍温和地重复了一遍:“三年前在安顺福利院,那个想侵犯你的人渣,已经被关入了精神病院,这辈子都不会再出来伤害你,那个人——”他顿了顿,“他是我的父亲。小崽,我不能一直瞒着你,你有权力知道这件事情。” 就算他此时不说,陆什以后总会知道的。 陆什又退后了两步,撞到桌角发出声响。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依赖的眼睛,此时满是陌生和惊疑。 贺开苦笑了一下。今天以前,他是陆什的哥哥,是一拳打倒人渣的超人。可现在,他是当年那个人渣的儿子,陆什怎么可能不恨屋及屋。他算是体会到了“父债子偿”的含义。 “你……”陆什张了张嘴,又沉默地咽回了话语。 贺开看了眼腕表,站起身来:“抱歉让你知道这样的事情,选择今天告诉你,我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好的时机。小崽,人生中的事情无论好坏都会过去,我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陆什站在角落看他,一言不发。 贺开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又说:“学校的功课不能落下,有事给我打电话。” 门推开发出咔嚓一声,一道细细的低声询问被掩盖住,贺开没听清,皱眉转过身问:“你说什么?” 却见面色冷淡的少年薄唇紧抿,低着头不肯看他。 “没什么。” 三年零六个月,贺开每个周末都会去看望陆什,一次未曾缺席。可是这个周末他却犹豫了,他拿着准备送给陆什的遥控汽车、运动手表和篮球摆件,在办公室踱步好几圈,最终却只是发了条信息。 ——“抱歉,我今天有些忙,不能去看你。” 他不知道陆什还愿不愿意见他。 那是陆什第一次没秒回他消息。 他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陆什的回复终于来了。 ——“您工作忙,不必特意抽空见面。” 冷冰冰的语调,写满着抗拒。贺开隔着屏幕苦笑了一下,陆什终究还是讨厌他了。 ——“好,你要好好学习。”他回复。 陆什的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他不希望陆什被这件事影响功课。 对话框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贺开耐心地等了许久,并没有消息过来。 下周的周三,贺开却接到了陆什班主任的电话。 “贺先生你好,我是初一(三)班的班主任刘老师,你是陆什的监护人对吗?” 贺开心里一紧,立刻问:“我是。刘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刘老师叹了口气:“——问题有点严重,你方便的话现在来学校吧。唉,现在的小孩子……” 贺开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待看到陆什好端端地站在办公室时,心里那口气猛然一松,他眼前都有些发黑。 被罚站的陆什闷闷地看了他一眼,又丧气地垂下头。贺开顾不上两人之间的不愉快,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后颈:“好了,没事。” 和陆什一起被罚站的还有另外几个男生,刘老师指着他们,恨铁不成钢地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花样多得很……” 经刘老师的叙述,贺开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语文老师要求每天摘抄一页好词好句,有些学生躲懒不想抄,陆什就明码标价替他们抄,一页五块,三页十块。几天下来,竟然赚了小几百块钱。 刘老师拍着秃秃的脑门,唉声叹气:“你看看,你看看,才几岁啊就懂做生意了,还知道量大从优!他这几天都睡眠不足,在课堂上偷偷打瞌睡,我一检查他的书包,里面装着十几个同学的摘抄本!他竟然还会模仿不同人的字迹,语文老师都没认出来!” 语文老师在旁边端着茶笑:“小陆啊,真是人才。我硬是没认出笔迹来。” 陆什闷不做声,脑袋埋得更低了。 贺开摸了摸陆什的脑袋,对班主任道:“刘老师,事情我了解了,我会好好教育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开车回家的路上,贺开一路都在措辞,坐在副驾的陆什拽着安全带,闷闷地一言不发。 贺开斟酌着开口:“是不是我给你的零花钱不够用,所以你才去帮同学抄作业?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陆什咬了咬唇,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贺开问,“初中功课重,你帮别人抄作业,耽误了自己的功课怎么办,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第9章 “我想早点赚钱,还清欠您的钱。”陆什说。 贺开皱眉:“你什么时候欠了我的钱?” “很多。您领养我花的钱,这些年的学费花的钱,还有租房的钱,吃饭的钱,买玩具的钱。” 贺开听懂了,这小子搁这和他划清界限呢。他怒极反笑:“你才多大,你去哪赚钱?不好好读书,天天想东想西的,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陆什倔强地抿紧嘴唇,和他对视。 贺开从来没有朝他发过火,话说出口已然后悔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是你的监护人,供你生活和读书是我的责任。你要真想报答我,就好好学习。” “所以你对我好就只是责任对吗?!”听闻这话陆什突然失控似的大喊起来。 贺开错愕地望着他。 陆什喘了几口气,又冲他吼道:“你生什么气?!气我没学好吗?我没学好关你什么事!我们有血缘关系吗?!离了那张合同我们还有任何关系吗?!” 贺开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没有和青春期的叛逆少年相处过,毫无经验,只得拿出了家长们的经典话术:“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你要再这么闹,我就送你去住校,让老师天天管着你!” 陆什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会把钱都还给您的。” “你这个年龄该做的是好好读书。”听出他语气里故作的疏离,贺开气打不过一处来,“退一万步说,我差那些钱吗?” 十三岁的小男孩眼神固执:“那也要还。” 两人不欢而散。 到了周末,贺开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和青春期的小孩太过计较,便拿着上周准备好的礼物,去看望陆什。 陆什见到他来颇为惊讶,脸上还是臭臭的,但身体已经很诚实地邀请他进屋。贺开带他出去吃饭,看电影,到了晚上,两人别扭地和好了。 这一别扭,就是好多年,直到今天。 - 短暂休息了一夜后,贺开一大早又飞去了北方。昨晚睡得不好,一上飞机就开始补觉。落地后,头脑还迷糊着,身体已经先于意识,给陆什发去了消息。 【我到c市了。】 【在上课吗?】 他把陆什的课表背得滚瓜烂熟,即使脑子迷糊,也清楚记得对方今天早上有三节数据结构的课程,现在第二节课应该正上到一半。 他没抱着收到回复的希望,正要把手机放回衣兜,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 【陆什:好的。】 贺开一下子就精神了,从兜里掏出烟盒,对着盒口拍了张照发过去。 【还剩九根。】 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一整天都精神十足,处理繁杂的事务也不觉烦躁。到了晚上,他再次拍了张烟盒的照片发给陆什。 【今天一根都没抽】 【答应过你这周都不抽】 【宝宝(爱心爱心爱心)】 消息很快收到了回复—— 【陆什:您身体好些了吗?】 天降的惊喜砸晕了贺开的脑袋,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那句话仍躺在聊天框中,并没有消失不见——陆什是在履行关心“金主”的义务,可那又如何?自从陆什知道他与贺明光的父子关系后,陆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恩。那又如何呢?就算是装的,不情愿的,聊天框里的话语却是切切实实的关心。 这就够了。 贺开简直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打字回复:【好很多了,今天中午喝了点粥,晚上吃了面,现在回酒店休息了。本来还有点不舒服的,但是你一关心我,我就完全好了。】 手机震动了两下。 【陆什:少喝酒。】 【陆什:有空去医院看看。】 平时听腻听厌的嘱咐,不知多少人对他说过。可同样的话从陆什那里说出来,贺开简直想立地发誓此生再也不喝酒,又堪堪被理智拉住。 【好,谢谢宝宝。】 【等我回来,我们谈一谈好吗?关于你高中时的事情。】 【陆什:有空再说吧。】 【陆什:我要睡觉了,您也早点休息。】 贺开看了眼时间,2230,大学生没有睡这么早的,他明白了对方的婉拒。心里有些遗憾,但今晚的聊天已足够他甜蜜好一阵。 【好,那晚安。(亲吻拥抱月亮)】 接下来的几天,贺开的心情异常的好。他把工作进程加快了两天,项目刚好结束在周五上午。看到秘书发来的航班号时,贺开松了口气——今晚便是那个美术生演那劳什子话剧的时间,他得回a市盯紧他的小男朋友。 他在办公室里转悠了几圈,掐着下课的时间点拨去了电话。 在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与说笑声中,陆什的声音响起:“贺先生?” “刚下课吗?”贺开说,“在去吃饭的路上?” “嗯。” 贺开又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这才状若不经意地问:“今天是周五,你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陆什道:“有一个社团会议。” 贺开知道陆什参加了一个创业项目,关于家居机器人的创意设计,陆什负责核心代码的部分。一群小年轻经常聚在一起开会,讨论方案和构想。 他心下微松,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几句,终于完全的放下心来——他的理工小男友完全不记得什么破话剧的事情。 他简直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语调也不自觉变得轻软,说了好多黏糊糊的情话,直到陆什有些不耐烦,他才依依不舍地说了再见。 落地a市时天刚刚擦黑,贺开身体疲惫,精神却抖擞——他已全部安排好了,今晚先去医院。明天是周六,一早去染发,“显年轻的发色推荐”网页已经在手机里保存了许多天。然后顶着新发色去和陆什吃饭,再一起看新上映的电影。 他约好了医生,到医院后直接去做了胃镜。拿着报告穿过走廊时,他脚步一顿,在长椅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与此同时,陆什抬起头来,对上了他惊讶的视线。 “你怎么在这里?” “您怎么在这里?” 两人同时开口,陆什停顿了一下,说:“一个同学摔了腿,我顺路送他过来检查。” 贺开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祥的预感直直地涌上来——诊室门口,包扎好伤腿的罗玉麟正由护士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熟悉的棕色小卷发在肩上晃荡,脸上有化过妆的痕迹,应该是刚刚登台表演过。 话剧。 他在千里外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阻止陆什和美术生的见面。他回想起电话里自己的春风得意,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贺开感觉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好在长椅坐下。 “陆学长,谢谢你今天送我来医院,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声音,非常年轻。 陆什说了一句什么,贺开没听清楚,他一点也不想听陆什和那人说话。 紧接着肩膀被轻轻按了一下,陆什对他说:“贺先生,您等我一会儿,好吗?” 贺开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很难受,非常难受。他的小男友在他与外人之间,选择了外人。 或许他才是那个外人,那个让陆什一直想逃离的“外人”。 陆什扶着罗玉麟从他身前走过时,贺开伸出手,握了握陆什垂在身侧的左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周一晚上,你不是……让我去检查么,所以我来医院了。” 他的话音轻而短,短短的句子停顿了好几次,显得虚软。脸色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更显苍白。 在两人交往的这两年里,陆什总是忽冷忽热,贺开早已习惯了。习惯了陆什对他的厌烦,习惯了主动服软来结束冷战,习惯了做低头的那个人。 因为是他离不开陆什,并非陆什离不开他。这段关系是他强求而来的,他有自知之明。 他说这句话,是在给两人的关系一个软和的台阶下:你看啊,我听你的话来医院检查了,今天的事情我没有生气,就让它过去,我们回头再谈好不好? 陆什脚步一顿,又向前走去,本就松松搭在一起的手撒开了。 贺开感受着指尖残余的温度,很轻地叹了口气。 远处,陆什正扶着罗玉麟下台阶。罗玉麟的伤腿不能用力,陆什抓住他的肩膀助他。 贺开收回视线。 听到和看到是两回事。 “我送一个同学来医院。”这句话初初听见,并没有什么感觉。 可是现在,贺开忍不住想,怎么送来的呢?遇到台阶,遇到上车,会背吗?会抱吗?宿舍没有电梯,那么多台阶,要怎么送上去呢? 他不能再想下去,太没有风度了。 远处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贺开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 第8章 出租车停在学校门口,罗玉麟对陆什说:“学长,今晚太麻烦您了,我联系了室友来接我,把我放在学校门口就行。” 陆什似乎在想事情想得出神,闻言看了他一眼:“好。” 罗玉麟的脸红了红,鼓起勇气问:“等我的腿好了之后,我能不能请你吃顿饭?” 说完连忙又加了一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今天帮我。” “不用客气。”陆什道,“我最近会比较忙,你先好好休息吧。” 罗玉麟的神色微微黯淡,他知道陆什三番两次的帮他,不过是因为许多年前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交情,而这交情迟早会耗尽。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婉拒,他倒也没有多挫败,又扬起了笑容:“学长,今晚谢谢你。” 陆什道:“不客气。” 说话间,罗玉麟的舍友过来扶他下车。陆什仍坐在车里,对车窗外的人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向司机报了个地名。 出租车扬长而去,罗玉麟站在路边,隐约听见陆什方才说的是:“去市医院。” 凌晨的市区仍然灯火通明,市医院更是人来人往的热闹。 陆什在医院门口下车,目光从人群中扫过,随即脚步一转往停车场走去。角落里有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他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贺开惊讶的脸。 陆什瞥了一眼副驾座位上放的一大堆药,目光落在贺开苍白疲惫的脸上,语气淡淡的:“我送您回去。” 车子驶出停车场,换到副驾的贺开才慢慢回过神来,他偏头去看,青年的侧脸精致却冷淡,掩映在夜色中,看不清神色,只有右耳的银色耳钉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正值红灯,陆什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 贺开伸手握了握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摸到一掌温热,原来不是在做梦,陆什竟然真的折返回来找他了。 陆什转头看他,微蹙起眉。 “你的同学腿伤得严重吗?”贺开问。 “不知道。” 陆什抽回了手,转回头去。 绿灯亮了,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车内一阵沉默。 这辆车是一款入门级的保时捷,纯黑颜色,车身线条流畅漂亮,低调却不失格调。车牌号是陆什的生日。这是陆什上大学那一年,贺开打算送他的生日礼物。可陆什不要,贺开只好自己用了。 “我和罗同学是在福利院认识的,多年前他对我有一饭之恩。”一片寂静中,陆什看着前方,声音平淡地开口,“今晚社团会议结束后,路过话剧厅,他因为性取向的事情被同系的几个人嘲笑,动起手来,摔到了腿,所以我顺路送他去医院。” 陆什很少主动说这么一大段话,车内声音回环,贺开被近在咫尺的低音炮搞得耳朵嗡嗡,几秒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陆什在对他解释。 他怔了一下,捕捉到了几个字:“一饭之恩?” 陆什不愿多说,只嗯了一声。 贺开却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在管理很差的福利院里,新来的孩子被孤立是常有的事情,挨饿挨冻都很常见。“一饭之恩”的含义,不言而喻。 他一下子心疼得绞起来了,趁着红灯握住了陆什的手腕:“对不起,我应该早点遇见你。” “这与您没有关系。”陆什道。 一阵电话铃声被车载蓝牙放大,回荡在车内,贺开看了一眼中控显示屏,接起了电话。 秘书打来请示了几个问题,贺开一一答复。他与其他人说话,和与陆什说话是完全不同的。在陆什面前,他总是轻言细语,五分的温柔,七分的笑意,十分的爱意。但与其他人说话,便是精简至极。 中途察觉到车速慢下来,他抬头看了眼前面的岔路,心中了然,轻轻拍了拍陆什的大腿:“前面左转。” 陆什从小就不太认识路,他没有说过,贺开却一直知道。 闻言,陆什没说什么,又提高到了正常车速,变道去了左边车道。 几分钟后,电话挂断了,车里又恢复了寂静。 接下来的路七拐八拐,贺开总是在快到路口前出声提示。 “直走,下个路口左转。” “这里右转。” 陆什默默地跟着他的提示开着车,到了市中心宽阔的大街,四周都是熟悉的建筑,贺开便不再说话。 又一阵电话铃声响起,这次是陆什的电话。 贺开望向他震动的裤兜,问:“接吗?” 陆什说:“麻烦您了。” 贺开倾身过去,手指探入陆什的裤兜,触碰到的却不是冰凉的手机壳,而是青年那温热紧绷的大腿。隔着一层薄薄的休闲裤,肌肉紧实而有力。 陆什稍稍动了动腿,裤兜变得宽松了些,贺开拿出了震动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号床舍友-杨川”。贺开按了接听键,又开了免提。 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兄弟,今晚还回吗?” “要。”陆什道,“留个门。” “行。”对面的人发出桀桀桀的怪笑,“有人看到你和那小卷毛一起走出学校,怎么,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还是说那封粉红色情书里写了什么感人的话,把你这理工科钢铁直男都打动了?” “诶也不对啊,人家追你两年也没打动你,怎么偏偏一封信把你打动了?有鬼,绝对有鬼。” 一旁的贺开心都揪起来了,转头看向陆什。 “老杨,别瞎说。”陆什道,“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他又道:“回去再说,我现在不太方便。” “行啊,咱仨等着你!” 电话挂断后,贺开心里酸得能酿醋了:“那位同学追了你两年,是怎么追的?” 陆什抿着唇不语,车速提高了。 贺开知道追问下去显得太没有风度,却仍忍不住又问:“除了写情书,还有什么?” 陆什踩下刹车,车子在庭院里停下。他熄了火,发动机的轰鸣声消失了,只剩寂静。 “不知道。”他松开安全带,“您早些休息,我回学校了。” 推开车门下了车,副驾却迟迟没有打开车门的声音,走出十几步的陆什脚步顿住,在原地站了几秒,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去拉开车门。 “我送您进去。” 贺开望着他,凉霜般的月光把青年塑成了一尊英俊却无情的佛,眉眼间只是秋水般的清冷。这段强求而来的感情早已只剩空壳,陆什对他,只有周道的礼数,和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酸楚和难受让他累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起不来。”他说。 陆什看了他几秒,俯下身揽住他的腰身扶他出来。贺开撑住车门,他全身无力,不得不抓紧了陆什的手臂,喘息着靠在对方的身上。 两人就这样站在半开的车门前,身体紧贴。 贺开感受着青年身体的温度,垂眸看了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问:“你刚才,会这样扶那位同学吗?” 陆什不为所动:“风大,进去吧。” 贺开微笑着继续说道:“医院有二十多层台阶,他腿不方便,你会扶他的哪里?肩膀?腰?还是哪里?你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他是个例外,对吗?哦,你还知道他心思重,敏感,所以特别照顾他的情绪,你……”他停不下来似的说着,一股脑把酸水往外倒。 陆什安静地听着他那毫无逻辑的嫉妒之语,一言不发,直到他喘不过气似的停下,才平淡地开口:“贺先生,在您心里,我算是什么人呢?” “半个小时前在车上,我已经解释清楚了送他去医院的原因。可是您却因为我舍友的几句话,再次陷入怀疑,那么您把我说的话又当做什么呢?”他停顿了一下,一双清冷漂亮的眼眸在月光下更显冷淡,“更何况,一个星期前那个雨夜我就已经解释过,那只是一顿饭,没有前情也没有后续,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如果您真的尊重我,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三番五次的试探。” 贺开感觉身体一软,眼前黑雾阵阵,天旋地转。原来他在电话里那些蹩脚的试探,陆什全部知道。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却沙哑得说不出话。 陆什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就是……难受。”贺开说,“上周你嫌我老,而他年轻。而且他认识你比我认识你更早……我很难受……” “既然我让您那么难受。”陆什冷笑了一下,“那就分手吧。” 贺开脸色霎白,脑子嗡嗡的,几乎站立不稳:“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陆什并没有重复刚才的那句话,四周寂静得只有月光与风声,两人又隔得这样近,并没有必要重复。 贺开向后退了退,后背抵靠着冰凉的车窗和车门,他说:“不行。” 第11章 说完这句,他脸色变得更为苍白,却奇迹般平静了下来,语气坚决地又重复了一遍:“不行。我们可以交流,但是分手,不行。”分手两个字带着轻微的颤音,又被风吹散。 陆什沉默地看着他,一双眼眸像覆着浓雾的池塘,看不清情绪。 贺开完全平静了下来,唇边甚至带上了一点浅淡的笑意,话语也像在商业场上谈判那样的条理清晰:“你刚才说我不尊重你,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可如果你有这样不好的感受,那么我道歉,对不起。另外,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会改。有意见不同的地方,我们可以商量,讨论,磨合,但是不可以分手。谈恋爱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不应该这样粗暴对待。” 他说得有条有理,平静而理智,可身后的手指死死地抓握着车门的扶手,力道之大甚至掐出血痕森晚整理。身体细细颤抖,又被整齐的衣装遮盖去所有的不体面。 微笑仍然像假面一样挂在唇边,严丝合缝。 半晌,一丝似有若无的轻叹飘散在空中,陆什的声音响起:“贺先生,何必呢?就像您真的在意一样。” “我就是很在意啊。”贺开眼前阵阵发黑,终于忍不住弯下腰,手掌用力地抵摁住胃部,几乎咬破嘴唇才勉强止住喉口的痛声。 月光下,陆什垂眸看着他颤抖的脊背,几秒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问:“想吐?” 贺开摇摇头,声音断续:“就是……疼,在医院就疼,胃镜,很难受。” 陆什道:“进屋吃药。” 贺开攥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都像从齿缝里挤出:“别分手。” 陆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进屋吧。” 进入温暖的卧室,床铺和温水让贺开恢复了些力气,他的目光始终跟在陆什身上,趁陆什端着水路过时,贺开拉住他在床边坐下,凑上去吻他,从脖颈吻到唇角。 待要进一步唇舌交缠时,陆什捏住他的下颌往旁边一转,神情冷淡地拒绝了他的吻:“苦。” 贺开端起床头的杯子喝了口热水,却仍无法洗去嘴里苦涩的药味。他放弃了索吻,只道:“别分手。” 陆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抱歉,是我冲动了。” “你答应了?”贺开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宝宝,你有话就跟我说,以后别再提分手,好不好?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全部改。” “您不需要这样。”陆什并没有对他后面那个问题做出答复,只安静地看着他,“早点休息吧。” 听出话里有离开的意思,贺开立刻凑上去环抱住青年的肩膀和腰身:“别走好不好?陪陪你哥哥。” 他打定主意要留下他的年轻爱人,即使只有今晚。 追了两年,听话剧,粉色情书。他不会这些年轻人的新潮玩意儿,他只能仗着过去十年的交情来道德绑架,他无耻,他卑鄙,他只是想留下陆什。 哥哥。 陆什小的时候,最爱一声声地叫他哥哥,上初中后,简化成了“哥”,可偶尔对他撒娇,还是会又低又软地喊:“哥哥。”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见了。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埋头在陆什温热的脖颈间,又说了一遍:“陪陪哥哥。” 陆什任由他抱着,只道:“贺先生,您别这样。” “宝宝,你是不是还在怪我?”贺开亲吻着他的脖颈和耳后,“关于你高中时的事情,是我失职,我做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改正,好不好?” “不是的。”陆什轻轻推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从来没有怪过您。” “那你今晚别走,太晚了,留下来,好不好?” 最终陆什还是留了下来。 月光如水,漫过窗纱,铺满地面。身边的人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依然紧紧攥着他的手臂。陆什轻轻地挣开,翻了个身背对着身后的人,面对着月光。 他想起贺开问的那个问题,心里觉得好笑——他怎么会怪他?原来他竟是那样想他的么? 救他出水火的人,供他读书的人,养他陪他的人,他还要去怪的话,那不是太狼心狗肺了么?学校没有教过这样的道理,史书上也没有这样的案例。 他只是怪他自己,那些不该有的期待,那些几百公里外漫长的等待,全都是他曾经软弱的证明。好在他已经将那些不成熟尽数封存。 枕边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进来了一条入账短信,是他之前参与一款手游开发的项目尾款。他打开记账app,把短信里的数字输入进去,欠款的数字变少了,距离清零又进了一步。 这份账单,一开始是手写的,藏在初中男孩的笔记本里。后来为了方便记录,变成了电子档存入手机,直到今天。 身后的人动了动,温热的身体贴上他的脊背,一条手臂伸过来环在他的腰间,迷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宝宝……” 陆什轻轻拍了拍那手背,又用指尖揉捏对方那泛凉的骨节和掌心,身后的人便又熟睡了过去。 动作是温柔的,屏幕微光照亮的脸却是冷漠的。陆什最后看了一眼记账app里的数字,放下手机。 情与钱,他不能两样都欠。养大他的恩情难以报偿,至少,先把钱还清。 再抽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陆什的无忧童年止于十三岁。 十三岁前,他从地狱来到天堂。福利院里没人要的孤儿有了一个哥哥,从此有了学上,吃饱穿暖,有人关心,有人陪。 十三岁后,从对方歉意的话语与眼神中,他得知一切都是虚幻——他以为的爱与关心,不过是出于愧疚,不过是“父债子偿”的具象化,不过是合同上规定的责任与义务。他卡在从天堂坠落地狱的中途,不上不下,那股难受劲儿宛如生吞铁锭,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自那以后,每周的见面仍在维持,但他能感觉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有敏感的雷达,从皮肤里悄悄伸出小小的触角,敏锐地觉知对方的善意或者恶意,及时采取行动——这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他感觉到了贺开的回避与不安,相处中再无往日的融洽愉快,时不时的冷场与尴尬总是弥漫在两人之间。于是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您工作忙的话,周末不用抽空来看我。”那年他十三岁,念初一,第一次这样说。 贺开先是惊讶,而后皱眉道:“我是你的监护人,怎么可以不来看你?你是不是早恋了,周末要去和女孩子约会?你才多大,心思要放在学习上。” 陆什无言以对。 于是每周例行公事般的看望持续了下去,直到初中毕业。 这一次他有了正当的理由:“我同学的姐姐开了家奶茶店,我暑假和他一起去店里帮忙,会很忙碌,您也很忙,就不用来看我了。” 贺开这次倒是答应了:“打零工体验生活是好事,但不要有压力,别累着,不想做了随时停止,出去玩玩,好吗?零花钱不够用就跟我说。”他往陆什的卡里打了一大笔钱。 在那个暑假,陆什攒够了高一的学费,也听了天南海北的故事。顾客们总有聊不完的家常,抱怨家长的能占一大半儿。他们说起家长的迂腐、干涉、严厉与打骂,语气恨恨。 陆什默默地想,贺开对他实在是好。永远尊重他的决定,包容他的任性,从没有成绩上的要求,只要求他的健康与快乐。 即使是出于责任和义务。 他回报的却是冷淡和疏离。 于是在学校门口人山人海的街上,他看着缓缓离开的车辆,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下追了上去,喊出了那个已经被他搁置很久的称呼。 “哥。”他说,“你工作别太累,注意身体。” 贺开似乎是被他的关心给惊到了,愣了一下才笑着说:“好,我知道。你也一样,成绩都是次要的,身体健康最重要。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跟哥哥说,嗯?” 他们似乎跳过了这两年的隔阂,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融洽。陆什想,这好像也并不太难,于是更多的贴心话语自然而然地流露:“哥,你工作上和生活上遇到烦心事,也可以跟我讲,就像小时候一样。” “好,你也是。” 那天夜里躺在宿舍的床上,陆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无论贺开对他好是出于责任还是出于真心,贺开总归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君子论迹不论心,是他之前太敏感自卑,妄生揣测,他不该这样。 好在他们似乎和好了,以后会比今天更好的。 很快迎来了第一次月考,他考了班级第一,年级第五。家长会前一周,班主任问他,家长能来开家长会吗?到时候能不能做个经验分享?当晚他打电话给贺开,收到了肯定的答复。 那几天他心情很好,走路时都在心里哼歌。 第12章 可家长会前一天晚上他接到了贺开的电话。 “抱歉,小崽,临时有点事情,明天我会让叶秘书去开家长会,学校的事情他会转达给我,可以吗?”电话那头的贺开说,“非常抱歉……” 陆什握着手机的指尖捏紧了,沉默了两秒。 贺开又道:“是我的错,下次家长会我一定去,好不好,小崽?真的是很抱歉。” 陆什心里默默地说,不用的啊,哥,不用一直道歉。这样会显得我们很疏离。 彼时他的嗓音已有了变声期少年的冷淡和低沉:“好的,那你多注意身体,工作忙也要按时吃饭,少抽烟和喝酒。” “我知道,你也是,钱不够用就跟哥哥说。” 家长会当天,陆什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听着里面时不时的欢笑和讨论。文秘专业出身的叶秘书口才极佳,一篇经验分享写得文采风流又不失幽默风趣,比申论文章还要标准。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入账短信,又是贺开打给他的一大笔钱,备注是:恭喜小崽考第一名。 他握着手机发呆,直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喂,班级第一,里面那位叔叔不是你的家长吧?” 陆什抬起头来,一个同班男生正双手抱胸靠在石柱上看着他,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男生是这次月考的班级第二名,名叫许逸飞。 陆什微微挑了挑眉,还没说话,许逸飞就在他旁边坐下,眉飞色舞地分析:“首先呢,家长会前我听到你和他的对话,你俩明显不熟的样子。其次,他这通经验分析像是事先写好的议论文,再然后……” 许逸飞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陆什却只是笑了一下,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步,许逸飞的下一句话把他钉在了原地。 “喂,你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孤儿。” 陆什转过身来,眉峰微蹙:“孤儿?” 许逸飞耸了耸肩:“我父母是建筑工人,很久以前出事故死了,我从小学起就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你应该和我一样吧?” “抱歉听到这样的事情。”陆什说,“但我不是孤儿。”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又添了句:“我有个哥哥。” 许逸飞满脸写着不相信,却也没再说什么,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个冒着热气的红薯:“吃吗?” “不用了,谢谢。” 一学期四次月考,包含期中与期末考试。当陆什第八次坐在台阶上看着手机里的大额转账时,时间已从初秋来到了盛夏。高一就要过去了。 教室里,叶秘书的演讲依然是那样的幽默风趣,家长们善意的笑声依然那样的清晰。 许逸飞第八次从兜里掏出个烤红薯,问:“吃吗?” 陆什道:“谢谢,不用。” 许逸飞又掏出个冰棍儿:“那吃这个吧?” 陆什沉默了一下,从他手机接过冰棍儿:“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都是孤儿嘛,互相关心一下,应该的。” 陆什不知道许逸飞为何对“孤儿”两个字如此热衷,但他一整年来头一次没有反驳,雪糕在舌尖上化开,冰凉冰凉。 高一下学期的最后几周,同学们热切讨论着文理分科的事情,白天在教室讨论,晚上在宿舍和家长打电话讨论。 “我想读理科,但脑子不够用咋办……大学想学电力工程。” “想学医是读文科还是理科啊?” “更喜欢文科嘛,毕业后去师范学小语种……” 路过宿舍走廊,类似的讨论层出不穷。每个人似乎都有清晰的规划,每个人身后都有出谋划策的家长。 陆什平静地从打电话的人群中穿过,第一次感到有些迷茫。老师把分科与高考强调得那么重,似乎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可他只感到做梦般的轻飘飘。真有那么重要么?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手机消息里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你自己决定就好,不要有压力。” 似乎是发炎了,右耳的耳洞和手腕的纹身都在隐隐作痛。上周末路过纹身店,他停顿了一会儿后走了进去,两个小时后出来,手腕处多了一朵小小的黑色玫瑰,花芯艳红。 他无法解释那一刻鬼上身般的驱使感来自哪里。 他从小就是好学生,漫长的学生生涯中,他只做过两件出格的事情。 第一件是在初一,他帮同学摘抄好好词好句,一周赚了好几百块钱。被班主任拎去办公室罚站并通知家长。很快,上周末没来看他的贺开火急火燎地赶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和后颈,告诉他,没事。 第二件是在高一,就在广播通报批评xx班的xx同学染头发后,他做了比染头发更严重十倍的事情——纹身。这简直是罪无可恕,罪大恶极。他期待着班主任发现,然后被请家长。 可班主任只是把他叫到办公室,温和地说:“小陆啊,你成绩好,压力也大,适当放松是好事。以后你有什么事都随时可以来找老师,你存一下我的私人号码。” 那天他踏着初夏的碎叶在操场走了十圈,心想,过了今晚他就满十六岁了。在早些年,十六岁便已经算是成年,成年后便不能再软弱。 手腕上的纹身他会留着,永远留着。每看到一次,摸到一次,都是在鞭笞那个曾经软弱的他自己,以此为鉴。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烈日高悬的炎炎夏季里,高一的暑假开始了。和贺开一通不痛不痒的通话后,陆什留在了学校,和许逸飞一起打工。 许逸飞机灵,能干,嘴甜,见缝插针地寻找各种赚钱机会,白天去奶茶店和餐厅帮工,晚上给初中小孩补习,凌晨还要去守个店铺。陆什跟着他一起干,每天顶着黑眼圈累得半死不活,一沾床就能睡得天昏地暗。与此同时瘦了好几斤,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变得棱角分明,越发凸显优越的骨相。 二十多天便赚够了一整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工作狂许逸飞总算松了口气,喜滋滋地把到手的工资存好,提议道:“反正也没事做,我带你去我老家玩吧?” 陆什:“老家?” “在乡下,很偏僻,但很好玩。”许逸飞眉飞色舞地比划,“能上树摸鸟蛋,下河摸鱼,有一大片野生桑葚,吃到饱。” 陆什没什么所谓地点头:“行。” 坐上一辆沾满灰尘年久失修的破客车,在哐当哐当的声音中,客车向着山区出发了。 许逸飞把身份证抽出来递给陆什:“给,你拿着。” 陆什疑惑地挑了挑眉:“嗯?给我做什么?”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偏僻,在很深的山里,要转三次车,坐两天时间。我怕你会觉得被拐卖了,所以身份证先给你拿着呗。” 陆什笑了笑:“至于么?” “你一看就没去过山里。”许逸飞说,“方圆十里一个人影儿都没,电话打不通,全是树林。一旦被拐卖,这辈子就完了。就算报案也是悬案,我们县的公安局里有好多陈年悬案呢。” 陆什确实没去过乡下,更没去过山里。他最初的记忆便是福利院灰色的高墙,后来贺开每周带他去玩,去的都是繁华的大都市,金碧辉煌的场所。 他颇有兴致地问:“被拐卖会怎么样?” “会干活儿,一辈子干活,你认识的人再也找不到你。”许逸飞说,“不是吧兄弟,我咋觉得你还挺感兴趣?” 驶过洼路的客车被震得上下晃荡,陆什调了调腰间安全带的松紧,无所谓地说:“那也挺好的。” 夏日的山里凉快极了,许逸飞带着陆什去河里抓鱼,就地升起火堆,制作香喷喷的烤鱼。山间花草丰盛,野生的果实硕硕累累,一切对于陆什来说都是那样的新奇。 夜里两人挤在破屋里仅有的一张床上睡觉,听着许逸飞讲山间鬼怪的故事,看着破了洞的屋顶透出的明亮星子,陆什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似乎此前几年在城市的生活是一场幻梦。 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过了一周,意外发生了。 多年没人居住的小破屋太过弱不禁风,听到不寻常的嘎吱声时,陆什已经反应非常快地拉着许逸飞往外跑,却还是被坠落的房梁正正好好砸在脊背上。 那一瞬间的剧痛让他迅速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全身上下无一不痛,肩膀处更是钻心的疼痛,稍微一动就满身冷汗眼前发黑。他冷静地估量了一番,右边肩胛骨应该是被砸断了,上半身动不了。腿虽然被房梁与碎石压着不能动弹,但应该没有大碍。 他听到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勉强开口道:“许逸飞?” 哭声停了一下,随即是惊喜的声音:“小陆,小陆,你怎么样?吓死我了,我一直叫你,你没声音……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破地方……” 他说着又哭了起来:“怎么办啊,离这最近的一家都有好几里地,平时没人过来的,我们死定了……我刚赚的学费……我感觉不到腿,是不是要截肢了,不对,我都要死了……对不起,害死你了……” 第13章 “你先别哭。”陆什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把满嘴的血腥味咽下去,“你躺的地方是角落的灶台,有遮挡,不会砸断腿。是不是被石头压麻了没知觉?” 许逸飞在他的话语下平静了一些,哭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后道:“是、是压麻了,我的腿还在。你呢,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陆什闭了闭眼,阻隔住滴入眼睛的冷汗,哑声道:“我没事。你手机在身边吗?” “在,在,但是打不通电话,这里没信号。”许逸飞沮丧地说,“所以还是死定了,这破山沟太害人了。” “你用我的手机试试。”陆什道,“你手臂能动么?尝试一下,手机在我左边裤兜里。”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几分钟后,一只手臂艰难地从石头间隙里伸过来,拿走了他裤兜里的手机。 许逸飞惊喜道:“有信号!” 陆什嗯了一声,又说:“你别急,打110和120,和他们说清楚位置,会没事的。” 在许逸飞断断续续打着电话时,陆什想到贺开。手机是贺开买的,每年都会送他最新款旗舰机,据说有断网后的卫星信号什么的,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他想着想着,意识迷糊了下去,又被许逸飞的声音唤回。 “……他们说马上过来,让我们坚持。”许逸飞道,“点开了你的通讯录,第一个联系人是'a-哥',你……真有哥哥啊?要不要给他打电话?” 陆什迟钝地唔了一声,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是疼晕过去了,他说:“那打吧。” 开了免提后,嘟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极为清晰,一声又一声,嘟——嘟——嘟—— 陆什闭着眼睛听着这声音,感觉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直到机械女声响起,时间才恢复正常流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荒无人烟的山坳,连没有信号的卫星报警电话都能拨通,却拨不通本该是最亲近的人的号码。 许逸飞道:“要不要再打?” “不用,他可能在忙。”陆什声音冷静,条理清晰的慢慢说道,“隔着很远,他也帮不上忙,还会徒增担心,没有必要。我们等救护车就行了,手机没多少电,留着以防万一联系警察和医院用。” 失血和疼痛让他意识迷糊,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咳了一声,再次咽下满口血腥。 “小陆,你别睡啊,和我说说话。”许逸飞声音惊慌,又带上了哭腔,“我害怕,你别睡。” 陆什强打精神安慰他:“我没事,你也会没事的,放心吧。你别哭,尽量保存体力和氧气,你盯着手机,医院那边有消息就通知我。” 他又道:“我睡一会儿,你害怕的话,就半个小时叫我一次,我会回应的。” 他说完就陷入昏睡,但似乎仍有一根细细丝线般的意识牵着外界,于是许逸飞每次叫他都能得到回应。 再醒来时,已经在县里的医院。 许逸飞头上包裹着白色纱布,正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啃苹果,见陆什醒来,几乎喜极而泣:“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没等陆什开口,他又噼里啪啦地说道:“这次全怪我!医药费我来出,你好好养伤就行。放心吧,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我去赚够咱俩的学费,绝对没问题。” 陆什花了半分钟的时间适应右侧肩膀的剧痛,在废墟下时他就已经估量过,做手术是免不了的,应该会花一大笔钱,显然不是许逸飞能负担的。 他说:“我兜里有一张卡,用那张卡缴费就行。” 半个小时后,缴费回来的许逸飞满脸惊愕,嘴巴几乎张成o形:“不是吧兄弟?你卡里的钱够买房买车了吧?你还和我拼死拼活打暑假工挣那点钱干什么呢?” 他又正色道:“虽然你钱多,但这医药费就当是我借的,先欠着,毕业前我会还给你。” “不用。” 许逸飞道:“那你先休息,有事就喊我。” 很轻的关门声响起,陆什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用扎着针管的左手拿起床头充满电的手机。开机后,通话记录里有两个未接来电。 他拨了回去。 几声嘟声后,电话呼叫转移。贺开在忙的时候手机会设置免打扰,所有来电都会转移到秘书的手机上。 叶秘书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小陆,是你吗?” “嗯,叶哥。”陆什道,“贺先生在忙吗?” “贺总这几天在国外出差,昨天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在应酬,他回电话时好像已经太晚,你没有接到。他今天在忙,让我留意你的电话。”叶秘书说,“是有什么事吗?我等他忙完就转告。” 陆什道:“没什么大事。下周学校有个封闭式夏令营,为期半个月,我怕他会联系不上我,所以提前告知一声。” “好的,我会转告他的。”叶秘书道,“他忙完估计在下午,需要我转告他回个电话给你吗?” 陆什捏紧了手机,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他说:“好,那麻烦你了,叶哥。” “不麻烦,应该的。”叶秘书又道,“小陆,你分科的事情确定好了吧?如果学校有事情的话,随时联系我,我会全权处理。” “好的,谢谢。” 那根砸落的房梁砸断了陆什的肩胛骨,手术后过了一周,他才堪堪能下床行走。等养好出院,已经临近开学。只可惜直到出院,他也没能接到那通电话。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平淡过去,越接近高考,学校需要家长配合的地方就越多,签字,开会,各种事务层出不穷。 陆什已经习惯了直接拨通叶秘书的电话,而叶秘书也习惯处理好学校的一切事情。 高三第一次月考后,照例要召开家长会。陆什习惯性地打电话给叶秘书,刚说了两句,就听叶秘书说了句稍等,随即贺开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 “小陆,是我。”贺开声音带笑,“你最近怎么样?学习累不累?” “贺先生,您好。”陆什礼尚往来,“我学习不累。您身体好吗?” “我挺好的。这个月是要开家长会吗?是在几号?” 陆什说了日期,便听见那边翻日程的声音。 贺开道:“我那天刚好有事,只能让叶秘书去了,抱歉。高三功课很重,你别太累,多注意身体。” 陆什礼貌地说:“没关系。谢谢您的关心,您也多注意身体。” 家长会当天,学校给高三学生们放了半天的假。许逸飞美其名曰要放松放松,拉着陆什去市中心打电玩。路过一家高档餐厅,陆什突然顿住脚步。 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驾驶位的车门打开,贺开推门下车。一位穿着艳红礼服的黑长卷发美女从副驾下来。贺开把车钥匙递给泊车员,黑发美女搭住他的肘弯,两人并肩走进餐厅,郎才女貌。 “怎么了?”许逸飞奇怪地问。 陆什收回目光:“没什么,看错了。” “那走吧,今天游戏币充一百送五十呢,玩他个爽!” 陆什知道贺开迟早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孩子,到了那时,他会自觉地离开,不会给幸福美满的家庭造成困扰。 他也知道他与贺开之间迟早会渐行渐远,不,他们早已渐行渐远。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贺开会突然来学校看他,一顿并不愉快的午饭后,那之后的每一周,贺开都来看他。直到高考。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非常热,太阳很大。同学们自发组织了聚会,贺开联系了一家高级会所,在热闹的聚餐后,一大群人去了会所的ktv继续嗨。 贺开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一个小小的同学聚会更不在话下。他幽默风趣,很快以“陆什的哥哥”的身份融入了这场聚会。 宽敞的包间内,陆什的左边坐着贺开,右边坐着许逸飞。他总感觉许逸飞今天火药味很重,话语中带着尖刺,还莫名其妙往他身上靠。 中途贺开拍了拍陆什的肩膀,把他叫到外面的走廊上。 与包间内的喧嚣相比,走廊尽头的位置安静得宛如深夜。 贺开问道:“高考结束了,开心吗?” 陆什道:“还行。” 贺开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他似乎有点喝醉了,双手环胸背靠着冰凉的瓷砖,终于说道:“你旁边那位同学,名字叫许逸飞的,他好像心情不好?” 陆什略微思考,道:“可能没考好吧。” 贺开笑了一下:“不对。” “是因为我,因为他看到我和你亲近,不开心了。” “他和你表白了吗?”贺开又道,“应该快了,最晚在今天结束前,他就会和你表白。” 陆什沉默地看着他,不知道日理万机的贺总怎么有空关心他某位同学的心情好坏,又怎么能说出这样荒谬的醉话。 贺开笑眯眯地凑近了些,两人之间便隔得非常近了:“不相信吗?小崽,我看人很准的。” 第14章 陆什终于开口:“您喝多了。” “早着呢,啤酒怎么喝多?”贺开脸上有点泛红,眼神却清明,他追问,“你不相信吗?” 陆什指出了最显而易见的矛盾点:“我是男生。” 似乎觉得不够明确,他又添了句:“他也是男生。” 贺开又笑了,意有所指:“男生当然也可以喜欢男生。” 他又道:“小陆,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不会有孩子,你会是我唯一的孩子。” 陆什当然记得,这是贺开签那份领养合同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当然不会当真,更不会提起这些褪色的陈年旧事。 他委婉地说:“不记得了。或许是您记错了吧。结婚生子是您的权利,您不用介怀。” 贺开笑得更开怀了,甚至让陆什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们出来这么久,你的同学或许已经在酝酿着表白了,你会接受吗?” “不会。” “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你不惊讶?” 在短短的几十秒内,陆什回想了这三年来和许逸飞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承认贺开说的是对的,他终于了悟。可那些不重要。 “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他平静地说,“我不会和男生谈恋爱。” “他不是你的朋友么?” “不重要。” 走廊的灯光下,刚满十八岁的青年神情冷淡,右耳的银色耳钉散发着淡淡光晕,于是衬得那张英俊的脸更为锋利冰冷,就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他嘴唇的形状英气漂亮,说出的话却是薄情,许逸飞如果在这里,应该会被那冷酷的话语直接击碎。 “如果是我呢?” 陆什的眉峰微微蹙起:“您什么?” 贺开略微低着头,指节曲起摁了摁眉心。沉默了半晌后他抬起头,向陆什走近了一步:“如果是我想和你谈恋爱呢?”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如果换成是我想和你谈恋爱呢?” 长久的静默中,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静止了,只剩隐隐的歌声与笑声从远处包间传来。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陆什才冷冷开口:“贺先生,这并不好笑。” 贺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开玩笑。” 陆什再一次和他确认:“您刚才说的谈恋爱,指的是?” “男人之间谈恋爱,和男女之间谈恋爱没什么不同。”贺开像小时候教他打斯诺克一样耐心地解释说明,“拥抱,牵手,接吻,做爱,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分享生活。” 他每说一个词,陆什的脸色就更冷一分,到最后面沉如水,眼眸生霜,凝结着少年人面对侮辱时的愤怒,向来彬彬有礼的语调变得嘲讽:“贺先生,您就算失恋了,急着找下家,也不用这样病急乱投医。” “失恋?”贺开诧异地说,“我没有谈过恋爱,当然更没有失恋过。” 陆什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贺开又道:“你见过我谈恋爱么?和谁?而且我说过,我不会有孩子,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您的性取向,一直是男性?” “对。” 陆什想起从副驾下车的那位黑发红裙美女,美女攀着贺开的肘弯,两人并肩走进餐厅。那一幕距今还不到一年时间,他看不出那位美女有任何像男性的地方。但他懒得去问,没有必要。贺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毕竟贺开很久很森晚整理久之前还说过,每周都会来看他。 贺开背靠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条理清晰地慢慢说道:“你可以放心,我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和人接过吻,更没有和人上过床,你会是我的初恋。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学习都很用功,所以你肯定也没谈过恋爱。暑假一过,你就上大学了,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鱼龙混杂,不一定都是好人。你……”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容易被骗——连那位同学喜欢你好几年都看不出来,可不是容易被骗么?你的第一次,如果是和我,就能少走很多弯路。毕竟我们知根知底,我是你哥哥,我不会骗你,我会对你很好,非常好。” 陆什安静地听完他的长篇大论,终于开口:“我不喜欢。” “没关系。”贺开微笑说道,“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们……” “我是说,不喜欢您用谈判的语气和我说话。”陆什打断了他。 贺开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把商业场上谈判那一套用了出来。好像是喝得有点多。他揉了揉额角,稍微清醒了些,真诚地说:“抱歉。” 陆什薄唇紧抿,一言不发,低头去看手机消息。 “是那位同学找你吗?”贺开道,“你先去吧,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陆什收起手机,转身离开。 “小崽。”贺开喊住他,“我刚才说的话,没有逼你做决定的意思,你可以慢慢想一想,好吗?” 陆什并未回头,大步离开了。 贺开看着青年的背影远去,靠在墙上长长地喘了口气。他失笑地捂住脸,心道,他竟然在紧张,他竟然在害怕被当场拒绝,难道真是喝醉了?可当然不会——应酬时两斤白酒下肚都面不改色,今天不过喝了几瓶啤的,怎么可能醉。 他随手推开一个空包厢的门,躺在冰凉的真皮沙发上,手背搭着额头,叹了口气。好吧,他可能确实醉了,就算不是因为酒,也是因为别的。 他还记得半年多前去见陆什的那一面。秋天的微风里,两年多未见的少年面色平静,礼貌地称呼他为“贺先生”。他们吃了一顿并不算愉快的午餐。 右耳有耳钉,手腕上有纹身,吃饭时只夹清淡的菜,并不碰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一道辣子鸡——短短两年,竟然连口味都会变的么? 高速路上,贺开一边开车,一边走神,他一遍遍回想短短两个小时内相处的细节。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十七岁少年身上已经完全没有当年那个小男孩的影子。他把当年的小男孩搞丢了。 而在少年的新生活里,他的分量甚至比不上他的秘书。 这个发现让贺开心里有丝细细的别扭,于是下周,他再次开车去了陆什的学校。 吃饭时,贺开问了陆什的学习和生活,问他手臂上的擦伤是怎么来的。陆什说是打篮球时不小心蹭的。 贺开知道陆什喜欢斯诺克,偶尔也打打乒乓球,但他不知道陆什还喜欢篮球。那种怪异的别扭又涌上心头,他养大的男孩发展出了新的爱好,而他一无所知。 到了下一周,他再次去了陆什的学校。 每一周的会面中,他都像挖宝藏一样挖掘着少年身上新增的点点滴滴,某个老师的口音,某个同学的绘画,打球时遇到的对手,食堂的饭菜…… 少年平平淡淡地说上那么一句,就能勾得贺开心里痒痒——他心想,再多说一点吧。他想找回曾经那个对他亲密无间的男孩,回到最初。 工作上最忙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于是贺开每周都开车去陆什的学校,直到高考。 此时躺在空荡荡的包厢里,听着隐隐约约的歌声与人声,贺开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今晚是冲动了,可他并不后悔。 今晚的聚会属于年轻人,充斥着酒精、泪水与狂欢。他看到那个名叫许逸飞的同学一次次投来的敌视目光,看到许逸飞一次次借着酒劲往陆什身上靠,看到红着脸的女孩在陆什面前放下一朵夹着纸条的玫瑰花,看到拿着话筒的女孩唱着热烈的情歌看向陆什…… 贺开终于知道那股萦绕了好几个小时的烦闷与别扭劲儿是什么—— 原来是嫉妒。 他简直提心吊胆,生怕陆什会答应某一份示好,那么陆什将会有一个女朋友或男朋友,那个女朋友或男朋友会横插在他与陆什之间,就像一颗讨人厌的砂砾硌在香喷喷的米饭中。 而陆什最亲近的人明明应该是他。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没过多久,陆什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光影交界处,神情不明地望向里面的人。 贺开撑着沙发坐起身来,从他的表情中得知自己猜对了一切。这本就不难猜,只需要一点点细致的观察与分析,何况许逸飞的喜欢与嫉妒都是那样的明显。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呢?”贺开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里藏着不明显的紧张,又因为酒醉带着丝丝的颤意,他屏住呼吸。 陆什站在那里,直直地看了他半晌,语气冷漠:“合同内容是什么?” “什么合同?”贺开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从一开始就屏住的呼吸终于缓缓放松,他微笑着解释,“是谈恋爱,不是做生意,没有合同,自由发挥。” 就这样,陆什最终答应了与他交往。 再回到充斥着欢笑与酒香的包间时,贺开的心情已截然不同。之前的气闷与嫉妒一扫而空,如今他满心欢喜,仿佛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第15章 “喝酒吗?”贺开问道,“今天毕业,是难得的重要日子,想喝的话可以喝一点。” 陆什拒绝:“我不喜欢喝酒。” 语气是抗拒而冷硬的,贺开并不意外。今晚是他太着急了,是他的错,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弥补。他会对陆什很好,非常好。 “那,吃荔枝吗?” 贺开用湿巾擦了擦手,又用纸巾再擦了一遍,而后拿起果盘里一粒鲜红个儿大的荔枝,细致地剥掉外壳,露出晶莹剔透的饱满果肉。他举着荔枝递到陆什嘴边。 陆什垂眸看着荔枝,看了很久,贺开耐心地举着,时间一秒又一秒过去。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陆什才轻轻嗤笑了一声:“我也不喜欢荔枝,抱歉。” “没关系。”贺开说,“我记住了,以后有不喜欢的东西也要告诉我,我会记住你的习惯。当然,喜欢的更要告诉我。” 他想了想,又道:“暑假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你小时候喜欢玩水,想去海边或者江南吗?” 陆什依然是一副提不起兴趣的冷冰冰模样:“不喜欢旅游,抱歉。” “那,就在本地就近找地方玩玩吗?想爬山吗?你小时候爬山特别快,还记得吗?” “不喜欢爬山。” “那去参观大学好不好?提前去看看喜欢哪所大学,到时候填报志愿也有参考。” “不喜欢。” “那你想不想……” 话还没说完,陆什已经打断:“不想。” 贺开笑了笑。他见过陆什全身心依赖他时的乖巧模样,也见过陆什疏远他时的礼貌模样,唯独没见过陆什冷冰冰与他赌气的模样,这非常可爱。没关系,他可以慢慢的来,慢慢修复两人的关系,慢慢摸索着去讨他新晋小男友的欢心。 “那喝点水吧,说这么多话,嗓子有点哑了。”贺开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累了的话就早点回酒店休息,好吗?明天我们再商量暑假的安排,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陆什一路都在沉默地生闷气,贺开耐心又温和地哄了他一路,却依然没有得到半分好脸色。 回到酒店,贺开从前台接过一个纸袋,陆什已经闷不做声走出好远。他加快脚步追上去,在电梯里握住了青年的手腕。 “这里是怎么弄的?没感觉到么?”手背上有一条细小的划痕,应该是不小心在哪里蹭到的,血液已经干涸。 狭小的电梯里,陆什和他僵持许久,硬梆梆地说:“忘了。” 贺开从纸袋里拿出棉签和碘酒,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消毒,又贴上创可贴:“这几天洗手时小心一点,伤口别沾到水。” 陆什抽回手,抱着双臂靠在电梯角落里,全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近”。 贺开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陆什的目光终于缓慢地落在他身上。 “今晚的事太突然,让你感觉不舒服了,我道歉。”贺开说,“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好吗?” 陆什收回目光,看着正缓缓打开的电梯门:“我说过,不喜欢您用谈判的语气和我说话。”他走出电梯,擦身而过时带起一阵穿堂的冷风。 那一瞬间的对视,贺开确信自己在青年眼中看到了“失望”。 “我错了,对不起。”贺开再次道,“那你冲我发火吧,别憋着。” 回应他的是用力甩上的房间门。 贺开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无奈地笑了笑。原地站了几分钟后,他进入了隔壁的房间。 陆什的愤怒只持续了一晚,第二天见面,他又变回了礼貌疏离的模样。仿佛一夜之间接受了命运。 贺开订好了机票,带着陆什去了海边。 炎热的夏季,海边人满为患。可世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事情,在金钱的运作下,一切变得简单。贺开没有谈恋爱的经验,只好让一切都极尽所能。豪华游艇,海上烟花,海鲜大餐,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讨他年轻情人的欢心,可陆什始终都是淡淡的。 贺开发现,在“男朋友”这个新晋身份上,自己实在是乏善可陈。于是他切换回了“哥哥”的身份,当做工作之余带着高考结束的弟弟出门旅游。他又发现,不去搞那些烧钱的、花里胡哨的东西,陆什的冷淡程度似乎有所降低。 从海边离开后,又去了江南。 正赶上一场莲花灯会,夜里百舟泛凉,穿行于茂密的莲叶荷花之间,满河夜灯,幽暗却美丽。 夜风送来阵阵凉意,透过飘飞的纱帘,隔壁船的情侣正在激情热吻。贺开突然觉得杯里的烈酒没了味道,他看向身边的青年,问:“做爱吗?” 陆什正摆弄着桌上用来包裹糕点的荷叶,修长灵活的手指把绿色荷叶叠成了一只挺着大肚皮的青蛙,两颗绿豆镶成的眼睛直愣愣又傻乎乎,那模样滑稽可爱极了。他玩得开心,唇边似乎有一丝浅浅的笑意。 听到问话,他显然反应了许久才明白那三个字的意思,神情凝固了。半晌,他问:“这也是合同的一部分?” 贺开笑了笑,道:“这是恋爱的一部分。” 他又道:“我教你,不难的。” 这当然不难,男欢女爱本就是人类本能,即使一方换成了男性,也不过是万变不离其宗。 深夜的酒店,只剩床头一盏昏黄微光。 第三次尝试失败后,陆什神情木然,声音紧绷:“一定要做吗?” 贺开痛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勉强维持着声音冷静:“没关系,你不用管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陆什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闭了闭眼,伸手按灭了床头的灯。一片黑暗寂静中,他说:“那您转过去,可以吗?” 贺开明白,陆什不想看见他的脸,即使灯已经熄灭。他笑了一下,说行,艰难地翻了个身趴好。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容易多了,黑暗天生就是男人的助兴药,黑暗中的男人天生就有暴力的天赋。陆什果然不再去管贺开的感受,那痛感几乎是绝伦的,贺开甚至觉得自己一次次痛晕过去又醒来,他紧咬着被子的一角,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年轻人的身体如青竹修长,按在他后腰的手滚烫。不知过了多久,贺开听见一声极轻的喘息,从喉咙的深处溢出,带着沙哑的磁性,就像用粗粝的石锤敲响编钟。 仅仅是一秒,声音的主人就紧闭嘴唇,截断了声音的通道。此后两年多的时间,两人做过许多次,贺开却再也没听见过陆什在过程中发出任何声音。 身体分开后,贺开是痛得动不了,但身后的人也没有动。就这样沉默了好几分钟,陆什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地响了起来:“下次不来了。” 声音很冷,很平静,但贺开就是莫名地听出了委屈——就像一个知道自己考差了的学生,抢在老师的责问前承认自己就是很差,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考了。 贺开撑着床,翻了个身坐起,一瞬间全身被冷汗浸湿,他毕生所有的毅力都用在了此刻才忍住了痛声。 夜很深了,黑暗中只有青年坐着的模糊影子。 “为什么不来?”贺开微笑着说,慢慢地向那影子挪了过去,他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吞回痛呼,每说一个字就浸出一身的汗,“宝宝,你很好,特别好。” 他摸索拉住对方的手腕,又凑上去。 陆什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吻。 贺开安慰地揉捏着对方的手指与掌心:“累不累?早点休息好吗?明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陆什沉默着抽回手。 贺开又笑:“我没事。” 等陆什离开后,贺开躺在床上足足缓了一个多小时才能移动。他强撑着去浴室洗了个澡,疼得几乎一晚没睡。 到了第二天果然发起了烧,全身上下都在痛。他发信息给陆什,只说今天有个重要视频会议,不能带他去玩,让他自己去周边逛逛,陆什说好。 让酒店前台送来退烧药,贺开睡到晚上,感觉好了一些,高烧变成了低烧。虽然身体还在痛,但总算能下床了。 他打电话给陆什,说晚上带他去一个地方。 陆什那边很安静,有清浅的翻书声,说话也是轻声。 “你在哪里?”贺开问,“我来接你。” 陆什报了个地方,就在酒店对面的咖啡馆。 贺开说:“好,我马上来。” 下楼时,陆什已经在街边等他。贺开鼻子很灵,闻到了青年的衣服上淡淡的咖啡豆香味,应该是在咖啡馆待了很久后沾染上的。 出租车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停下,下车后,贺开走得很慢,陆什不催促也不问,只沉默地跟在他身边落后半步的位置。 穿过七拐八拐的街巷,停在一家排着长队的糕点铺前。 糕点铺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店面很小,装潢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格,招牌要落不落,生意却异常火爆。 第16章 排上队后,贺开转身笑吟吟地问:“小崽,你记得这家的云片糕吗?你小时候特别爱吃。” 那年陆什才上六年级,某个本该见面的周末里,贺开在外地办事没能赶回来。小陆什在电话里很乖地说:“哥,你别急,我等你。” 贺开吓唬他:“困了就先睡,不要熬夜,不然长不高。” 小陆什说:“我想你了嘛,哥,想等你。” 正匆匆赶往机场的贺开被这话熨帖得止不住笑意,他拎着刚出炉的当地特产糕点,再也装不出严肃,那太难了。 “你明天要上学的,熬夜的话,上课打瞌睡怎么办?” “我上周又考了一百分呢,就算打瞌睡也能再考一百分。” 回到a市已经是凌晨两点,小陆什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听见开门声,他惊喜地坐起,蹭蹭蹭地跑过来抱住贺开的腰:“哥!” 贺开摸了摸他的头发。糕点已经凉透了,两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他家招牌是椒盐味的,可惜没有了,下次我带你去吃刚出炉的。” 小陆什眼睛亮亮的:“不用可惜,这个豆沙味的也很好吃。” …… …… 此时,陆什看着他,只道:“不记得了。” 贺开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当然是记得的。这时候的陆什还不善于掩藏情绪,所以被他看了出来。而之后的两年多里,陆什渐渐将情绪掩藏得完美,以后的每一句“不记得”,贺开都不再能分辨真假。 贺开笑着说道:“嗯,今天应该能买到椒盐味的,很好吃。” 排到他们时,刚好还剩最后一份椒盐味的云片糕。 贺开说:“尝尝,刚出锅应该是最好吃的时候。” 两人在喷泉池边的长椅坐下,坐下那一瞬间贺开差点没能控制住表情,缓了半分钟才适应痛感,后背又起了一身冷汗。 刚出锅的云片糕香极了,将空气也染得香甜。 贺开问道:“好吃吗?” 陆什没什么表情地说:“还行。” 贺开笑了笑,拿起一块豆沙味的递到他嘴边:“尝尝这个豆沙的,你以前不是说好吃么?” 陆什看了他两秒,嘴唇微张,咬住了云片糕。 贺开感觉到,陆什此时的心情应该算是不错。虽然这一路上陆什都在心情不好,但他此刻的心情应该远远好过在豪华游艇上和在烟花盛宴下时。二十块一斤的云片糕,似乎比几十万的游艇更能讨他的欢心。 回去的路上,贺开几乎是咬着牙在强撑,到最后痛感几乎已经麻木。 回到酒店房间刚坐下不久,敲门声传来,他挪过去打开门,陆什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纸盒:“还给您。” 贺开当然知道纸盒里是什么,是他送给陆什的毕业礼物,一张银行卡,一把车钥匙,一只钻戒。如今陆什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陆什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转身回了隔壁房间。 贺开随手把纸袋往桌上一放,却因为身体疼痛用力不稳,导致纸袋倾斜,里面的东西滑落出来。 银行卡,车钥匙,钻戒盒子。 还有……一支消炎药膏。 贺开看着那支药膏,心脏像是被羽毛拂过那样轻轻地痒了一下——这场“恋爱”始于他的嫉妒与占有欲,他着急忙慌地想要占领“陆什最亲近的人”这个角色,开始扮演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可他显然做得不好,身份角色的转变太过突然,他好像还是更习惯“哥哥”的身份。于是他借由加班来掩盖自己的身体不适,没有让弟弟来操心哥哥的道理。他习惯于做那个照顾弟弟的人。 可是这支药膏却出现了。 往后两年多的时间,每一次执念,每一次抓取,贺开都回想起这一晚,回想起这支药膏。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天刚蒙蒙亮,良好的生物钟就让贺开按时醒了过来。 身边的青年还在熟睡之中,长睫覆目,脸庞依偎在被子上,看起来柔软又安静。 上一次浑身温暖地醒来,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贺开轻轻地挪得更近了些,被子下两人的身体便更紧的挨在一起。他伸手抱住青年的腰身,近距离看着对方熟睡的脸。 看得久了,心里的不安平复了稍许,他极轻地松了口气。 两人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陆什对他只有冷与更冷,从没有热络过。但就算是最冷淡时,也从未说过“分手”这两个字。一夜的噩梦都围绕着这两个字展开,让他在梦里都喘不过气。 直到此时,感受着枕边人的体温,贺开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想起那位瘸了腿染了发的罗同学,心里泛滥的醋意收敛了些许——美术生再年轻又能如何,他才是与陆什盖同一张被子睡觉的人。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回来时陆什依然没有醒,半边脸埋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会儿,贺开低头亲了亲对方的额头。 睫毛缓慢地动了动,而后掀开,陆什的目光带着几分困意落在他身上,而后又闭上眼,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胃还疼吗?” 没有加疏离的“您”字,这句关心听起来是那样的熨帖又温柔,就像天降大奖,砸得贺开找不着北。要是能每天听见,让他疼一辈子也行。 “好多了。”贺开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宝宝,起来吃早餐。” 陆什闭着眼睛没说话,脸又往被子里埋了埋。 贺开心里软得化成一滩水,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起来吃了饭再继续睡,不能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 “这话应该说给您自己听吧。”陆什微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脸。 贺开往他背后竖了个枕头:“那你先坐几分钟醒醒觉,我去倒杯水来。” 他没忍住又凑上去亲了下对方的侧脸,或许是刚醒来反应慢,微闭着眼的陆什只微微偏了偏头,没有完全躲开。 一上午的时间里,贺开推掉了所有工作,一心一意黏着他重归于好的小男朋友。 陆什虽仍是态度冷淡,却不会抗拒他的拥抱和亲吻,还会主动提醒他吃药。 两年多的相处模式有迹可循,呈正弦函数式的波动,贺开早已习惯这样的循环——因矛盾和争吵陷入低谷,陆什对他冷言冷语,甚至说重话,紧接着又会回温一段时间,直到下一次矛盾与争吵。 如今正是低谷后的上升阶段。 午饭后,陆什要去咖啡馆打工,贺开自然要跟着去。昨晚那一通分手太伤他心神,他简直患上了分离焦虑症,一秒都不想分开。 陆什不出所料地拒绝了:“很无聊的,您不要去了,在家休息吧。” “和你一起怎么会无聊。”贺开说,“我不会打扰你的,带我去吧,好不好?” 他笑着又喊:“宝贝。” 陆什没再和他争辩,只拎着外套往庭院走去:“随便您。” 贺开抓紧时间上楼换衣服。自从上次被嫌老后,他就买了许多年轻潮流的衣服,工作之余研究穿搭。他花几分钟挑了套衣服,里面是一件棉麻衬衫,外搭一件浅姜黄色长袖羊绒开衫。他原本就肤色偏白,此时在病中更显苍白,明亮的颜色很好的提升了气色。 他摁着胃揉了揉,里面还在隐隐的疼,吃过药已经缓解很多,今天应该不会给他添乱。 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他思索了两秒该染个什么颜色的头发,又怕陆什等得不耐烦,便随手抓上一件大衣匆匆下楼了。 下午的咖啡馆安静又温馨,室内暖融融,弥漫着浓郁醇厚的豆子香气,闻起来像一块巧克力太妃糖,香甜极了。 贺开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与小男朋友只隔着几十厘米宽的吧台,抬头低头间都是对方的身影。他喝着热乎乎的黄油拿铁,回复手机上的工作消息,听着小男朋友用好听的嗓音询问客人的需求,心情很好。 等客人都离开,吧台只剩他们俩,贺开抓住机会问道:“宝宝,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头发?” 正捡起一颗散落咖啡豆的陆什抬眼看向他,不明所以,却仍是答道:“黑色。” “除了黑色呢?”贺开追问,“我想染头发,你觉得什么颜色好?” 陆什的目光在他头发上扫了一圈,又回到他脸上:“您有白头发了?” “……”贺开顿时感觉被扎了一刀,他捂住心脏虚弱地说,“我没有白头发,真的,一根也没有,宝宝,你相信我。” 陆什收回目光,摆弄着吧台上的器具,不怎么走心地说:“那为什么要染。” 贺开百种思绪无从说起,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他只好愁苦地叹了口气,打开手机上的桌球小游戏——陆什做的小游戏,每一关都比上一关难很多,他这几天断断续续地玩到了五十关。美术系卷毛玩到了七十三关,他一定要更快才行。 第17章 游戏界面非常简洁,排版设计却很养眼。每一关的解法都需要探索和变通,极具趣味。贺开很容易就沉浸在其中,一口气玩到了七十多关。 七十三关的难度显著上升,他尝试了好几次也过不去,正在思索之时,身边落下一道阴影,随即一根手指伸了过来。 那根手指修长漂亮,骨节分明,指甲根部有浅浅的月牙。带着清浅咖啡香味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屏幕里的桌球向前滚动,碰到桌边又向另一个方向弹去,一次,两次,六次,达成了一杆六库解球。 关卡通过了。 站在他身边的陆什收回手,一边穿外套,一边问:“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贺开这才发现一下午已经过去,太阳西落,窗外是沉沉暮色。 他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借着穿衣服动作的遮挡飞快地在陆什脸上亲了一口。 陆什微皱起眉,不语地看着他。 “谢谢宝宝。”贺开笑着说,“卡在这关好久了。” 他又拿起精致小盘里的烘焙小饼干,递到陆什嘴边:“累不累?” 陆什略微偏过头避开:“贺先生,我已经吃很饱了。” 贺开尴尬地笑了笑——他怕小男友累着饿着,一下午逮着机会一个劲儿投喂。 “那你咬一小口,一点儿就行。” 陆什沉默了两秒,张嘴咬了一小块。 贺开笑眯眯地吃了剩下的一大块儿,冲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的订票信息:“晚上看电影好不好?是你最喜欢的恐怖片,我们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去电影院。” 陆什道:“抱歉,我晚上有点事情。” 贺开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瘸腿的美术生,却又强压下警惕和酸意,装作大度地问:“是要去哪里吗?我送你去好不好?” “是要回家写代码。” “我陪你。”贺开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语气都轻快几分,“先去吃晚饭——想吃点什么?” 陆什不赞同地看着他:“您应该回家休息。” 贺开叹了口气:“我一秒钟看不见你就抓心挠肝的,那怎么办呢?你就让我去吧,我不会打扰你的,就像今天下午一样。” 两人都不太饿,随便喝了点粥便往陆什家里去了。陆什在学校外租了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周末住在这里,平时要熬夜写代码时也住这里。 典型的理工男房间,除了必需品,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干净简单得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地下党住所。 陆什先去洗了澡,换上睡衣。房间里暖气很足,头发只擦到半干也不觉得冷。他拉开椅子在电脑前坐下,对贺开说:“衣柜里有新的浴巾和睡衣。” 贺开并没有立刻去洗澡,而是走到他身后,拿起他肩上搭着的毛巾为他擦头发:“天冷,小心感冒。” 陆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拽过毛巾:“我自己来就行,您休息吧。” “那你要擦干。” “嗯。” 一切从简的理工男当然不会花时间选睡衣款式,所以等贺开洗完澡出来,身上便穿着和陆什同样款式不同颜色的睡衣。他搬了张凳子坐在陆什身边,捧着热水杯,看着青年修长灵活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几乎出现残影,屏幕上字符滚动迅速。 等陆什休息的间隙,贺开把热水递过去:“宝贝,借一下纸笔。” 陆什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新的信笺纸和一支钢笔递给他。 “谢谢宝贝。” 贺开照例想凑上去偷一个吻,却被陆什用一根手指挡住嘴唇。 “小事而已,您不用谢。” 他说完又开始敲字。 贺开郁闷了几秒,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开始写东西。 房间里便只有键盘的敲击声与写字的刷刷声,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于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加入了伴奏。 晚上十点,陆什关上电脑,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随即手腕被握住,贺开替他按摩,从腕骨到掌心,又到每一根手指,照顾到了每一处指节和指缝,耐心又细致。 陆什放松地倚靠着座椅靠背,直到紧贴的手掌纠缠升温,他曲起指尖挠了挠对方的手心:“好了。” 他又问:“您吃药了么?” “吃过了。” 贺开把信笺纸推到他面前,第一行中间赫然是三个大字——“检讨书”。 陆什挑了下眉,疑惑地看向他。 “宝宝,我向你检讨。”贺开说,“昨晚和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在你解释了之后还乱吃醋——”他停顿了一下后又道,“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没忍住,以后我会克制的。如果再有让你觉得不高兴的事情,你要告诉我,好不好?不能再说分手,我受不住。” 他立刻又补充:“不是谈判,是检讨——你说过不喜欢我用谈判的语气和你说话。” 陆什沉默地听着他的话语,眼眸低垂,看不清情绪。在贺开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下,他终于开口:“贺先生,您不需要这样。” 贺开心里一紧,连带着本就不舒服的胃也越发抽痛起来——昨晚到现在他说过三次,请求陆什不再说分手的话,陆什一次也没有答应,每次都是避重就轻地揭过。他何其敏锐,又怎会注意不到? “宝宝……”贺开心里难受得不行,两人之间短短的十几厘米似乎也成了天堑,他凑上去搂住陆什的脖颈索吻,声音贴着唇齿传出来,“以后你要是和我分手,我就会死。” 陆什推开他,冷淡说道:“贺先生,您是成年人,不要说这种幼稚的话。” 贺开再次贴上去亲他,几乎低声下气:“真的会死,不能和我分手,求你了,宝宝。”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陆什再次推开他,平静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您说这样的话,非常不理智,而且没有意义。” “……就是会死。”贺开低喘了两口气,再次贴近索吻,“不死也会掉半条命。” 陆什皱了皱眉,单手扶住他的腰:“胃又疼?不是吃过药了么?” 贺开握住腰间的手,忍着胃里刀绞般的刺痛,身残志坚地凑上去亲到了对方的下颌,声音因疼痛而颤抖:“你才是我的药。” 陆什面无表情地森晚整理一挑眉,松开扶在他腰间的手,冷笑:“您一大把年纪了,不要说这么恋爱脑的话。” 身体和心灵遭受双重打击,贺开险些没坐稳。他弯下腰用手肘支撑膝盖缓解着胃痛,心酸地说:“……你又嫌我老。” 他断断续续地又说:“你说其他的,我都改,但是这一点,改不了,下次,不能这样说,我心里难受。” 陆什没再管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贺开脸色惨白,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衣服:“去哪里?” 陆什毫不费力的挣开了他的手,离开卧室。 听着脚步声的远离,贺开苦笑了一下。他不该提出那么多的要求,这段关系本就是他强求而来的,是他过界了。他们的关系在昨晚跌入低谷,本该在接下来的一周回温,重拾甜蜜,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一道冷淡的声音响在耳边:“喝水。” 陆什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递到他面前。 绝处逢生的感觉几乎让贺开眼前一黑,他抬起冷汗涔涔的脸,强颜欢笑:“你亲我一下,我就好了。” 陆什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贺开只好接过杯子,艰难地喝了小半杯水。胃痛在热水的作用下稍有缓解,他终于能稍稍直起腰,拉住陆什的袖子,软弱地哀求:“宝宝,你亲我一下。” “……就一下。” 陆什看着他,半晌后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去,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贺开感受着额头上羽毛轻抚般的温柔触感,心里突然很酸的疼了一下。他没再一次次重复不能分手的话语,他知道那样会让对方厌烦。“……如果,你以后要和我分手,要告诉我明确的原因,给我接受的时间,等我——”他顿了一下,艰难地说,“……等我同意,不能一声不吭消失,好吗?” 许久,陆什道:“好。” 他又说:“早点休息吧。” 这个话题结束,贺开总算松了口气。见他又有离开的架势,连忙拉住他的手:“你要出去玩吗?” 陆什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外面在下雨,而且已经十点半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刚才的气氛太过凝重,贺开有意说俏皮话来缓解,“大学生不都是夜夜笙歌嘛,时不时就社团聚个餐什么的,玩得很嗨,一不小心就通宵了。” 陆什说:“超过十一点睡觉就算是熬夜了,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这四个小时是睡眠的黄金时间,事半功倍。子时胆经当令,丑时肝经当令,就算睡不着,也要在十一点前躺下,卧则血归肝,对身体好。” 第18章 他很少说这么一大段话,耐心又认真。贺开知道他辅修了中医的课程,平日里很是用功。此时听着他娓娓道来,竟恍然想起多年以前,念初一的小男孩兴冲冲地告诉他:“哥,物理老师上周教了我们测小灯泡的电功率,特别好玩,我弄给你看!”小男孩熟练地摆弄起实验用的电线与小灯泡,在小灯泡亮起时冲他露出“求表扬”的灿烂笑容,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 那时候的小陆什总爱喋喋不休地对他讲学到的新知识,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与他分享一切。 好多年过去了,好多事都变了。 “……抱歉。”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陆什停顿了一下,“睡觉吧。” 贺开拉住他的手:“为什么抱歉?胆经当令是什么意思?再多讲点好不好?” 陆什却不愿再多说:“瞎说一通而已。卫生间的柜子里有新的牙刷和漱口杯。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早点洗完休息吧。” “一起洗嘛。”贺开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窝里蹭了蹭,“我帮你挤牙膏。” 十点四十五分,两人洗漱完躺在床上。贺开说着话,陆什只懒散地用嗯声回应,后来听不见回应了,他转头一看,陆什已经呼吸微沉地睡了过去。 贺开轻柔地帮他盖了盖被子,被子拉到脖颈,陆什下意识用下颌蹭了蹭被角。 时间太早,贺开没有睡意,他拉过陆什的手臂搂在自己腰间,拿起枕边的手机回复工作消息。 凌晨一点,窗外暴雨如注,声如击鼓。 身边的人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浑身变得僵硬。贺开拧开床头的小台灯,便看见睡梦中的陆什不安地辗转,眉心紧锁,像在忍受痛苦。 “小陆,小陆。”贺开一边唤他,一边用指尖轻轻揉他的侧脸,“醒醒。” 陆什慢慢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他的方向。 贺开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了满手冷汗,拿过纸巾为他擦着:“做噩梦了吗?” 陆什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视线有了焦距,轻轻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贺开在他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释然,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等到了一捧柴火,又像在倒塌的房屋废墟下等到了救援。那眼神几乎是热切的。贺开想用一个亲吻安抚他,可还没靠近,陆什眼里的温度就已经冷了下去,偏头避开了他的吻。 “我没事。”陆什闭了闭眼,声音沙哑,“抱歉,吵醒您了。” “小崽,你梦到什么了?”贺开忧虑地问,“经常这样吗?” “没什么。” 陆什闭上眼睛,眉心微蹙,呼吸有些沉重。 贺开眼尖地发现他头发里又渗出了一层冷汗。 “是哪里难受吗?”贺开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感无比冰冷,又握住他的手,也是同样的冷。 “只是个噩梦而已,已经没事了。”陆什挣开他的手,攥着被子翻了个身,“您早点睡觉吧。” 他翻身的动作有些慢,那一刹那,贺开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里的一抹痛色。 “是肩膀疼?” 贺开伸手探入他的睡衣,腰背是温热的,再往上,右侧肩膀处却是刺骨的凉,不同于普通的受凉,更像是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 陆什攥住他的手腕,眼中的痛色变得明显了。 “这里疼吗?是怎么回事?宝宝,你跟我说。” 陆什叹了口气,只道:“高中打球摔了一下,遇到湿冷天气会有点疼,没有大碍。您不用管。” 贺开试图用掌心温暖那处肩胛骨,却是杯水车薪,他掀开被子要下床:“我去打水来热敷。” “您不用管我。”陆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拉住他,“没事的。” “我为什么不管你?”贺开皱眉说道,帮他盖了盖被子,“躺好,别着凉。” 贺开很快打来热水,浸了毛巾又拧干,热敷他的肩胛骨。反复几次后,陆什的脸色稍有好转。 一旁的热水袋也充满了电,贺开拿过来垫在他右肩下面,又调整了角度,让他能躺得舒服。正想端着凉掉的水去倒掉,陆什把他拉上床:“我没事了,您休息吧。” “我去把盆里的水倒掉。” “明天我来吧。”陆什说,“您这样容易着凉,胃要不舒服的。”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贺开关上台灯,钻入被子里搂住青年的腰身:“那睡吧,以后有事就跟我说。” 陆什很快又睡了过去,呼吸绵长,贺开却久久不能入睡。 打球摔的么?打球真的能摔得这么重,以至于几年后还会复发吗? 他清楚的知道陆什高中时发生的每一件大事,每次月考的成绩,每次国旗下讲话,每次红榜的照片长什么模样。每月一次的家长会,叶秘书会事无巨细地转达他。他知道陆什的一切,以月为单位。 可叶秘书从未提到过打球摔伤的事情,叶秘书工作细致,从未犯过错,也从未漏掉过任何事情。 打球摔伤,这是陆什自己告诉他的,在某次床笫间的亲密过后,他摸到了那块微微凸起的伤疤。 这件事不在每月之间,那么只能是发生在寒假或者暑假。 暑假。 贺开莫名的想起了一通未接来电——那时他在国外参加一场酒会,手机开了静音。陆什已经很少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所以他印象深刻。他错过了那通电话,事后拨回去,却也无法接通。再后来,叶秘书转告他,小陆要去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封闭式夏令营。他想着要回个电话,却又怕夏令营已经开始,最终还是没有打。 那通电话…… 贺开悄悄地起身,披了件外套,推开阳台的门。 他望着面前灰蒙蒙的雨幕,拨通了叶秘书的电话:“你帮我查一下四年前的暑假,小陆的手机通讯记录。” 他顿了一下,又道:“重点是来电归属地的ip地址。” 叶秘书工作效率很高,很快,一份通讯记录发了过来。 贺开一条一条看过去,在拨打他的电话之前,陆什拨的是110和120,通讯的ip地址是一个叫里巴村的地方。后来ip地址变成了土石县,是里巴村的上级行政单位。一直到暑假结束,通讯归属都在这个地方。 夏令营当然不会在这种一听名字就很闭塞的乡下开展。 不用贺开提醒,工作效率很高的叶秘书已经又发来了几份文件。一份当时的新闻报告——“里巴村危房倒塌,被困高中生已获救。”一份土石县医院的手术和治疗报告,一份当地公安局的出警记录。 看完所有文件,贺开望着滴水的回廊,点了根烟。他想起陆什刚醒来时那个眼神,带着希望又迅速冷下去的眼神,又想起陆什说了两遍的那句话。 ——“您不用管我。” 小时候的陆什也说过这句话——“您不用管我!”,赌气的,难过的。可刚才呢?好像是释然的,平静的。 叶秘书问:“贺总,还需要其他资料吗?” 贺开说:“不用了,明天帮我预约最好的骨科医生。” 挂断电话后,贺开又点了根烟,看着雨幕。陆什说得对,他确实恋爱脑,一点点的刺激就能让他难受得天翻地覆,口不择言,完全没办法思考。可是当面对其他事情时,他何其敏锐。 此时站在刮着冷风的阳台上,他终于能稍微冷静地思考与陆什有关的事情——过去他不敢想,一想就抓心挠肝地难受,那些冷漠与疏离全是扎向他的尖刀,刺得他遍体鳞伤。 他知道陆什从初中起就讨厌他,用尽一切手段逃离他,因为他是贺明光的儿子。后来他提出交往,陆什就更讨厌他了。这两年多的相处中,一些矛盾慢慢消弭,可这一点永远不能改变——他和那个人渣的父子关系。所以陆什对他的讨厌也永远不能改变,一切的冷漠、疏离与厌恶都来自这里。 可是现在他发现,好像并不完全是这样。 陆什好像对他有过期待,至少在拨打那一通电话时有过。 他深深一吸,火光便燃至末端。他又想起刚才陆什醒来时那个眼神——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因时过境迁,一切话都没有了意义,所以无话可说的眼神。 就像此时此刻的暖阳,融化不了彼时彼刻的冰雪。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贺开几乎一夜没睡,他站在飘风的阳台上,把那份新闻报道看了一遍又一遍。 老屋倾塌,被埋在废墟下十二个小时,那年陆什才刚满十六岁,给他打电话时在想什么呢?而他没有接到。 几年之后还会因阴雨天而疼痛的伤口,在当时又会有多痛?偏僻的小县城医院,落后的医疗水平,这种情况下进行的手术,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后遗症。 贺开望着阴沉沉的雨幕,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直到烟盒变空。 所有的一切,陆什都没有和他讲过,即使是在床上最亲密之时。从陆什高中毕业那个暑假起,他就拼尽全力想成为陆什最亲近的人,可越努力,对方似乎就离他越远。 第19章 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浓浓的挫败。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天快亮了,他才回到床上,抱着青年的手臂睡了过去。刚合眼没多久,身边就传来刻意放轻的穿衣声。 贺开循着温度凑上去,闭着眼睛环抱住青年的腰身,困顿地问:“……几点了?” “七点半。” “唔……那你一个小时后喊我。”贺开困得睁不开眼,埋在对方好闻的衣服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去医院,看看你肩膀上的伤。” 陆什穿衣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恢复正常:“我说过没有大碍,您不用介怀。” “已经和医生约好了。”贺开更紧地抱住他的腰,“身体的事不能马虎。” 陆什只是道:“贺先生,我有分寸。” 贺开心酸地想,陆什终究不是多年以前那个膝盖摔破了皮儿都要对他撒娇喊疼的小男孩了,他好像把当年的小男孩弄丢了。 “宝宝……”他亲吻着对方的后颈,低声道,“我不放心,去看看,好不好?我陪你去,没事的。” 陆什沉默了一会儿,拿开了环在腰间的手臂:“您先休息。” 贺开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倒头就睡。但心里有事,睡得并不好,没等陆什叫他就又醒来,着急忙慌地带着人去了医院。 坐在医生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陈述病情之前,陆什却迟疑地望向他。 贺开心里跟明镜似的,陆什不愿让他知道真相。那些真相可以对医生说,对任何人说,却唯独不能对他说。 他站起身来,强颜欢笑:“我去外面等你。” 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贺开很快安慰好了自己——至少他现在比过去更了解陆什,哪怕只是一点点。关于那些过去,他似乎触到了真相的一角。他还有机会去探索,去弥补。 一上午的检查和问诊后,医生说:“伤口当初的缝合不太专业,恢复得也不好,导致骨头没有完全长好,所以遇到阴冷天气就会疼。以后每半个月来复健一次,我再开些止疼和消炎药,半年应该就能恢复好。放心,没有大碍。” 贺开的心总算掉回肚子里去,离开医院时,路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忍不住拉着人躲到树后要索吻,却被陆什用一根手指挡住。 “您抽烟了。”陆什背靠在树干上说。 贺开郁闷地瞪大眼——不是,这是怎么知道的?!昨晚他抽了烟后心虚,上床前特意刷了两遍牙,还含了整整一分钟的强效漱口水。今早起来又仔仔细细刷了两遍牙齿,刚才又嚼了颗薄荷糖…… 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陆什漫不经心地说:“垃圾桶里有空烟盒。” 贺开:“……” 该死。 他试图狡辩:“那是之前就抽完的烟盒,昨晚才想起来丢。” 陆什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推开他向前走去。 临近期末,陆什非常忙碌。接下来的两周里,两人几乎没有时间见面。贺开的每次见面请求都被对方以歉意的“暂时没有时间”给推却了。 又一个周五晚上,贺开想得抓心挠肝,开车来到了学校门口,拨去了电话。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时,社团的分工会议刚好结束。陆什看了眼来电显示,来到窗边接起了电话。 “贺先生。” “宝贝,你今天在宿舍睡,还是回家?” 陆什沉默了一下,他用指尖划过凝了一层薄雾的窗户,窗外的景色便渐渐清晰。之前和学长学姐们一起参加的家具机器人创新项目拿了国家级一等奖,奖金在昨天打到了卡上,很丰厚的一笔钱。一同到账的还有两笔游戏程序设计项目的尾款,也是很多的一笔钱。记账app里的数字已经从负变正,盈余的数额甚至可以支付一套房的首付。也是在昨天,系里出国交换一年的名额公布在了官网,导师签过字的文件正躺在他宿舍书桌的抽屉里。 “……回家吧。” “那我在你学校门口等你。”贺开声音明显带笑,“已经十点了,你之前不是说,十一点前就算不睡也要躺下,卧则血归肝——是不是?” 陆什笑了一下,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嗯。” 一辆车停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 刚从重要会议上赶来,没来得及换衣服,贺开仍穿着开会时的衣服。外罩一件及膝大衣,里面是一套剪裁得体的纯黑色西装,勾勒出腰线,往下是包裹在西装裤里笔直修长的腿,脚上的薄底皮鞋锃亮得反光。 他靠在车门上,像花孔雀似的,远远地就冲来人招手。 陆什走过去,停在两步之外。 “宝宝,亲一个。”贺开笑眯眯地凑近,“我拍给你看了,这周都没抽烟。” 陆什任由他靠近,不主动也不拒绝,接纳了这个吻。 “您不冷吗?” “看到你就暖和了。” 两人上了车,贺开的手机却响了起来,秘书打来请示一个比较复杂的工作问题。等他讲完电话,转头去看,副驾的陆什已经靠着座椅睡了过去。 陆什是被唇上的柔软触感唤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他并未睁眼也并未避开,只是微微仰起头,嘴唇微张。 这一点微小的回应立刻通过唇舌反馈给了贺开,他吻得更加深入,直到两人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在狭小的车内连成一片。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是期末很累吗?” 陆什背靠着座椅,睁眼看他,声音懒散又疲惫:“嗯。” “饿不饿,去吃点夜宵?” “这个时间点不适合吃东西。” 贺开已经听过很多遍这样的话,都是陆什拒绝与他吃饭时所说,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陆什又开口了。 “因为人的意识和身体是一体的,现在吃东西,到睡觉时胃还在工作,身体在动,意识自然也不能停歇,就会影响休息。” 贺开笑道:“嗯,有道理。” 陆什很少有主动和他说一大段话的时候,贺开心里软成一团:“宝宝,你今天心情很好?” “算是吧。”陆什看着他,又道:“选修中医,是因为干计算机这行的,很容易就猝死,所以想养养生。” “我的愿望,就是平静但健康地活着。” “会的。”贺开忍不住凑上去吻他,“一定会的。” “嗯。”陆什说,“您也会的。” 没有遭到拒绝的吻,是那样的热情又那样的甜蜜,贺开吻得动情,大腿处却被轻轻碰了一下。 “您的腿怎么了?” 贺开低头一看,单膝跪在座椅上的姿势让西装裤绷得很紧,在大腿上三分之一处印出一圈隐隐的印痕。 “啊,是衬衫夹。” 陆什疑惑地挑了挑眉:“嗯?” “固定衬衫用的。”贺开说,“还有一种是腰带式的松紧式绑带,我不爱用那种,总感觉勒着腰。”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他喘息着凑到小男朋友耳边,“宝宝,回家给你看。” “看什么?” “衬衫夹。” 陆什哦了一声,又道:“您还没吃晚饭么?我陪您去吃点吧。” “你不是说,这个时间不适合吃东西嘛。” “刚才睡过了,今天可以晚一点睡。”陆什道,“您别饿着。” 贺开简直要被他的体贴弄得晕头转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宝宝,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 陆什没回答,只是摇下车窗看向路边的餐厅:“您想吃什么?” 贺开甜蜜得心里开花,哪里还能思考吃什么,只想让小男友在车里就看衬衫夹:“你选。” 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家后,陆什先去洗了澡,紧接着贺开去洗。等他洗完澡出来,陆什正靠在床头看书。 贺开并没有换上睡衣,而是穿上了一件白色衬衫,没擦得太干,头发和身上都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把床头的台灯拧到最暗,钻入被窝,紧贴着小男友:“在看什么?” 陆什放下手里的书:“随便翻翻。” “宝宝,看不看衬衫夹?” 陆什的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手上:“在哪里?” 贺开在被子下动了动,爬到小男友身上,被窝里的腿蹭了蹭对方:“这里。” 陆什背靠着床头坐着,声音平淡中带着一点不明所以:“哪里?” 贺开又蹭了蹭他:“这里。” 鳄鱼皮制的衬衫夹,表面有着轻微的粗粝,金属的带扣贴在赤祼的皮肤上,带来微凉。 陆什终于感觉到被窝里那一点不同寻常的触感,他神情不变,语气里却有一丝些微的疑惑:“您为什么不拿出来看?” 贺开:“……”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蹭了蹭:“宝贝,想要。” 后知后觉的,陆什终于明白过来车上那句“回家给你看”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对方语气里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暗示。 第20章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被子下面的腿紧挨在一起,陆什这才感觉到,对方身上除了那件宽松又湿漉的衬衣外便只有衬衫夹了,除此之外,连一丝布料都没有。 他问:“您身体好了吗?” “很好……特别好……”贺开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暗示才好,“就是,很想你。” 一边说着,他忍不住凑上去索要亲吻。 陆什合上书放到床头柜上,轻轻推开了身上的人,又从被窝里收回了交叠的腿,在床头端正地盘腿而坐——那姿势几乎称得上“正襟危坐”。他带着几分求知般的好奇说道:“您不是要给我看么。” 末了又添了句:“衬衫夹。” 语气颇像是“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上周新买的球鞋么?” 贺开:“……” 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春宵一夜,走向怎么突然变了。 对上小男友澄澈的视线,他索性豁出去了,掀开被子下床,赤足站在了床边。屋里只剩床头一盏昏暗夜灯,光线不足,可仍然能看出他下半身什么也没穿。 贺开忍着脸上滚烫的灼烧感,装作一本正经地介绍:“喏,这个就是衬衫夹,夹子夹在衬衫下摆,另一端绑在大腿上,衬衫就不会滑跑……缺点就是坐着的时候要坐得很直,不能大幅度弯腰,不然会抻着。” 坐在床上的陆什听得很认真,末了点头:“原来如此。” 贺开巴巴地站着,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发现小男友只是换了个姿势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似乎是在等他继续讲解。 贺开:“……” 他还有什么可讲的?! 几秒过后,陆什略微偏了下头,半边脸便隐在阴影中,灯光昏暗,看不分明他是不是笑了一下。 贺开感觉自己一张老脸彻底挂不住了,索性彻底豁了出去,回到床上半是哀求半是抱怨:“宝贝,你别折腾我……” 陆什说:“这样看不清楚。” 贺开感觉自己说不出话来了,无比想回到车上,收回那句看衬衫夹的话。 却感觉后腰被轻轻推了一下,陆什的声音响起:“来这里。” 贺开看着他走向窗边的身影,愣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今天是腊月十六,难得没有下雨的好天气,天高地阔,明月高悬。玉盘似的满月洒着清辉,将窗边照得明亮如昼。 这里确实看得无比清楚。两只鳄鱼皮制的衬衫夹,上面有着细细的、凹凸不平的斑点般的纹路,清冷的月光让金属带扣反射出微微的冷光。月光如此无私,连金属扣上的雕花纹路都渲染得清晰无比。 陆什说:“嗯,看清了。” 贺开刚想说什么,后腰又被推了一下,他整个人站在了布满白雾的窗户前,鼻尖距离玻璃只有短短几厘米。身后是青年温热的身体,熟悉的沐浴露香味弥漫在两人之间。青年的声音清清淙淙,像是质感很好的温润玉石,紧贴着他的耳朵响起:“那您取下来吧。” 低低沉沉的声音透过耳骨传声,炸得贺开半边身子都酥麻了,那半边脸立竿见影地烫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的弯腰去解腿上的绑带,身体一晃差点没站稳,一只手臂从后面伸来揽在他腰间,成为了他的支点。 解完一边,他又去解另一边。两条衬衫夹落在地上,金属扣与木地板碰撞,发出咔哒的轻响。 陆什没有说话。 贺开晕头转向,若不是腰间的手臂支撑着他,他恐怕会直接滑倒。脑子晕晕的不清晰,他又开始解身上衬衫的扣子,从上往下解,原本就没扣几颗,可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几颗花了几十颗的时间。 解到腰上最后一颗时,身后的人动了动,两条手臂分别从他两侧腰身后面伸过来,止住了他的动作。手臂环着他的腰,手指慢条斯理地重新为他扣上扣子,从下往上,三颗。 而后那温热的手心隔着衬衫摁在他的腰腹:“别冻着肚子。” 贺开低喘了两声,向后偏头蹭了蹭对方的脸:“宝宝……” 陆什握住贺开的手腕,将他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而后弯腰捡起地上的衬衫夹,用绑带在手肘缠绕了两圈,固定住不听话的袖口。绑到一半,他停下动作礼貌征询:“可以吗?” 贺开想,这个时候就算陆什想要他的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绑完一边,又绑了另一边。 贺开早已没法自己站稳,他低低哀求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鼻尖抵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膝盖也抵靠在墙壁上,全靠腰间的手臂支撑着他。 陆什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脊背,滚烫的呼吸洒在他的耳边。青年从头到尾只有呼吸轻重的变化,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喉咙深处最轻浅的欢愉都被牢牢封锁。 到了最后,陆什咬了一口他的后颈,作为这场性事的终结。 身后的人久久不动,久久不语,极度的安静中,贺开心里莫名慌乱。他急不可耐地转过头去寻找对方的视线。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贺开似乎从陆什眼里看到了难过,看到了挣扎,更多的,却是下定决心后的决然。 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眼睛已经被对方的掌心遮住。 陆什摁住他的后颈转向窗户的方向,声音平淡:“贺先生,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 中医养生boy小陆:别冻肚子[狗头][狗头] 第18章 远山覆雪,雾气缭绕,为沉沉的冬季夜空添了几分明快。 亲密过的身体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暧昧联系,每一颗肌肤粒子都彼此熟稔,稍微的碰撞与摩擦,便能擦枪走火。 贺开恨不能变成树袋熊挂在小男友身上,洗澡,洗脸,漱口,全程黏黏糊糊,一秒钟也不愿意分开,非得蹭在一起。 陆什出乎意料的纵容了他,甚至主动帮他接住腰间滑落的浴巾,重新系在腰上,动作称得上是温柔。 直到躺在床上,贺开仍是晕乎乎的,这一晚的温存让他连骨头缝里都酥了。他想起过去的冰冷、争吵与隔阂,那些不属于今夜,不属于温暖的被窝,似乎只是一场噩梦,而他现在已经醒来,并将永远幸福。 “宝宝……”贺开在被子下动了动,翻身爬到小男友身上,两人便从头到脚贴在一起,鼻尖相抵,“再亲一下。” 陆什微阖着眼,声音里带着几分困意:“您该休息了。” “最后一下。” 贺开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唇角,一下不够,又浅浅地啄了一下。直到腰被捏了捏,酸麻胀痛从脊椎蔓延至天灵盖,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晚安,宝贝。” 陆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腰,当做回应。没过多久却又睁开眼,问道:“您春节的安排是怎样?” “年前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去一趟外地,大概一周的时间……嘶。”他说着话动了动,立刻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陆什伸手替他按揉腰身,一下又一下,手指温热有力,为他缓解酸痛:“以后不做了。” “要。”贺开立刻反驳,“我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好了。” 陆什不说话。 贺开心里警钟一响,莫名想起在窗前回头时撞见的对方那个眼神——一分的挣扎,两分的难过,七分的决然。 他重复了一遍:“要做,做很多次。” 陆什只道:“您的春节安排还没有讲完。” “……除夕夜需要去我外公家里,和一大家子人吃一顿饭,然后就可以回家。”贺开道,“宝宝,我和你讲过我母亲那边的事情吗?” 陆什道:“讲过。您每年初一会去陵园祭奠您的母亲。” “……对,在那之后就没有应酬了。”贺开说,“今年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最近天气太冷了,你肩膀上的旧伤会复发,去南方温暖的地方好不好?过完年再回来。” “再说吧。”陆什道,“除夕那天,两个舍友回不了家,到时候我和他们吃年夜饭,结束后去找您。” 贺开心里又软又甜,忍不住又亲了一下:“你结束时给我打电话,我提前走就行,反正是应酬,我不乐意在三姑六姨那里浪费时间。” 陆什嗯了一声,困顿地合上眼:“睡觉吧。” 贺开帮他理了理额角的碎发,不想让今夜就这样结束,也不想从紧贴的状态分开:“压你身上会压麻吗?” 黑暗中,陆什叹了口气:“当然会啊……您很轻么?” “……” 贺开尴尬地一笑,就要翻身下去,陆什却又揽了下他的腰:“现在还行,您倒计时五分钟吧。” 青年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戏谑,贺开感觉耳朵一阵酥麻,心脏不要命地跳动起来。太幸福了,他想。 他不记得过去有没有这么幸福的时刻。 ……似乎是有过一次的。 第21章 想到那次,贺开轻声问道:“宝宝,你记得去年春节吗?我们去了云霓山。” 那回忆太缱绻,他的语气也温柔多情。 陆什闭着眼睛不语,贺开等了两秒,猜他或许是睡着了,或许是不森晚整理想回答,便轻手轻脚地从他身上下来,帮他掖了下被子。 正当躺下时,却听青年的声音低低响起。 “……记得。” - 春节前夕异常忙碌,可贺开想着即将到来的温存,一切琐事都变得面目可爱起来。 到了除夕夜,熬过漫长的家庭年夜饭,贺开回到了家。司机把车停在庭院,他远远的便看见家里亮着的灯光,一分的醉意便变成了十分。 他梦想过多少次——一回家就能见到他的小男友,这愿望如今终于实现。 陆什在客厅等他。 贺开脱下沾满寒气的衣服,换上暖和的家居服,回到楼下,微醺的脑袋终于注意到了一点不对劲——客厅里太安静了,陆什连电视也没有开。 他有意打破这寂静,走过去打开电视,又单膝跪在沙发上要索吻,却被陆什轻轻避开:“您喝酒了?” “喝了一点。”贺开立刻又加了句,“我漱口了。” 陆什把桌上的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向他推了推:“您先醒醒酒。” 杯子里是温热的蜂蜜水,贺开慢慢地喝着,目光落在一个精致的蓝色小纸袋上,纸袋端端正正放在茶几中央。 他问:“是新年礼物么?” 陆什道:“有些东西要还给您。” 贺开就怕这个“还”字,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安,放下玻璃杯,拉住陆什的手:“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没等陆什说话,他又道:“宝宝,累不累?今天早点休息好不好?我们上床聊聊天,讨论一下行程和安排,好吗?” 陆什道:“贺先生,您先听我说。” 贺开下意识抓住了陆什的衣角,却无法阻止陆什打开那个蓝色纸袋。 拿出的是一张银行卡,与一张密密麻麻满是文字的纸张。 “这张卡是您很早之前给我的,我上小学时,您每个月往里面打五千块。上初中后,您每个月往里面打一万块。到了高中,变成了每个月五万块,大学是每个月二十万块。除此之外,还有不同节假日里您打进去的钱。”陆什说得慢而清晰,“除了这些,还有这些年您送我的礼物折合的钱。每一笔都有明细,所有加在一起的数目,再按银行最新十年期定期存款利率计息,应该是这么多。”他把那张纸递到贺开面前。 原来那是一张账单。 贺开感觉心脏沉沉地往下坠去,他平生最擅长的就是看报表与数字,此时却看不懂一张简简单单的账单。他像触电般缩回手,目光躲闪:“为什么说这个?我说过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今天过年,小陆,你别这样……” 陆什没有理会他的语无伦次,只是把银行卡与账单一起往他面前推了推:“贺先生,所有的本金加利息,都在这张卡里,现在全部还给您。我衷心感谢您对我的一切帮助,那些没有办法只用金钱衡量的东西,至少能先还清属于金钱的那部分。” 贺开只觉得头痛欲裂:“等等……” 陆什又从蓝色纸袋里拿出了另一件东西,一枚银色素圈,是情侣戒指中的一枚,另外一枚在贺开的右手中指上。 “这个也还给您。”陆什说,“我申请了去国外交换一年,年后就会出发。今晚之后,我们就暂时不要见面了。” 贺开觉得自己确实是喝醉了,不然为什么会听不懂中文。他茫然地抬起头想询问,却撞入了青年那双冷漠的眼睛,漂亮却无情的眼睛,如雪山上的冰湖,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他的声音也平静冷淡得如同雪夜:“贺先生,我们分手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贺先生, 我们分手吧。” 零零散散的烟花声中,欢快的跨年歌舞声中,陆什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 时间的流速变慢了, 四周变成真空,贺开只看见对方的嘴唇在开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察觉到危险,提前启动了预警, 屏蔽了一切感官。 他说不出任何话,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陆什的语气像极了公事公办的律师:“您还有什么问题?” 贺开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迟钝地伸出手去, 冰冷又泛白的指骨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 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语气轻而飘忽:“……明天想吃什么?城西新开了一家私房菜, 我们……” 陆什只安静地望着他, 一言不发。 自欺欺人的伪装一下子被戳破,贺开全身都细细颤抖起来:“别这样,小陆, 别这样。马上过年了。” 陆什道:“贺先生,这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只有今天是除夕, 是团圆美满的日子。 他们明明已经变好了, 不是么?在过去的一个月里, 他已经触碰到了过去的隔阂, 他在努力弥补,陆什待他也比过去好上太多。那一夜,他们如此温存,依偎在被窝里看着窗外的雪, 讨论过年的安排——他们明明那么要好,不是吗? 目光落在面前的账单上,数字像魔鬼一样扎入他的头和眼。方才世界像隔着层纱,迟钝又缓慢,现在却又恢复了正常流速,变得尖锐且真实。贺开觉得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弯下腰用胳膊肘撑着膝盖,指节用力抵住太阳穴,沙哑地说:“你这不是要和我分手,你是要和我一刀两断。” 陆什沉默不语。 贺开头痛得快裂成两半,他闭着眼睛近乎无声地问:“为什么?你有新欢了?” 陆什的神情略微诧异,似乎在惊讶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寂静被一阵手机铃声打破。 贺开看也不看,把手机屏幕向下一扣,坚持追问:“是这样吗?” 陆什向后靠在沙发上,耸了耸肩:“您要这么说的话,那就是吧。” “是谁?”贺开觉得思绪紧绷成了一条弦,下一刻就会断掉,他口不择言地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语,“是那个摔断腿被你送到医院的同学?还是你高中时认识的那个男同学?上次我在学校门口等你,看到他进了学校,是去找你的吗?还有上次在咖啡馆……”他一刻不停地说着,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崩溃。 墙上的挂钟响,零点到了。 庭院传来巨大的烟花声,连地面都微微震颤起来。烟花齐明,窗外亮得如同白昼,硝烟味弥漫在室内。 在贺开的预想中,他此时应该与陆什在二楼阳台,共同欣赏这场烟花,他们会共饮一杯红酒,在铺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戏水,在温暖的床榻上春风一度。 烟花声爆鸣不绝,耳边是嗡嗡的炸裂声。 贺开脑中却只有茫然的寂静。 烟花声变小了,桌面的手机已经从茶几中心震动到了边缘。 “你要和我分手,不对,应该说是一刀两断,你想再也不和我见面。”贺开缓缓地开口,“你却不愿意再叫我一声哥。” “贺先生,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桌面的手机锲而不舍地响铃起来,贺开再一次按下侧边键挂断。 陆什道:“这个时候打来,或许是有重要的事情。” 贺开想,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他没有分过手,不知道会不会死,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脸色惨白:“之前就说过,你和我分手,我会死的。” 陆什神情平静,语气冷漠:“您不会。” 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贺开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接起了电话。他闭着眼睛听着那头说话,嗯了一声,说了句“我马上过来”,手机从痉挛无力的手指间滑落,重重摔在地毯上。 窗外的烟花声停了,世界只剩下寂静。 贺开把脸埋在掌心里,一动不动地坐着。 陆什打破了沉默:“我去帮您联系司机。” 他站起身来,贺开下意识伸手,却只抓到一角冰凉的衣服。 几分钟后陆什回来:“司机十分钟后到,您先换身衣服吧。” 贺开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像提线木偶般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腿却一软,直直向前倒去。陆什扶住他,发现他在发抖,身体像煮烂的面条般软得不像话,两侧额角处,苍白的皮肤已经被按出红痕。 扶他在沙发坐下,陆什道:“您先冷静一下,我去拿衣服。” 贺开脑子里一团浆糊,只凭本能行事。衣服出现在身边,他就木然地拿起来往身上套,发现不对劲,原来是忘了脱掉睡衣。扣子反反复复扣了许多次,却总是错位,直到一双手伸过来,帮他扣好。 他抓住那双手:“别分手。” 这两个字出口,他剧烈颤抖了一下,像被击中了。 陆什没有说话,只是把一旁的大衣递给他。 第22章 贺开木然地重复:“别分手,我会死的。” “您不会的。”陆什耐心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之前答应过您,分手时会给您接受的时间。我年后才会出发,这中间您想找我谈,都可以,没有说清楚的事情,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说清楚。现在您有事就先去处理,不要着急。好吗?”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分手,等我……等我回来。” 车子疾驰在深夜的街道上,贺开把车窗全部降下,任由呼啸的寒风打了他满头满脸。 吹了一路的冷风,到了医院,他总算勉强冷静了下来。只要不去想那致命的“分手”两个字,他就能刀枪不入。 外公在睡觉前摔了一跤,当场失去意识,现在正在急救室抢救。方才那一连串的电话都是舅母打来的。 到了急救室门外,手术灯刚好熄灭,手术算是成功,后续需要静养。贺开让年纪大的外婆和舅母回家休息,他和一个小辈留在这里看护。 虽是夜深,但贺开异常的精神,他连夜安排了最好的心脑血管科医生,又询问了业内在这个领域顶尖的医生同学。同学在海外,两人许久未见,跨洋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嘘寒问暖。挂断后贺开脸上带着微笑,又想起司机的辛苦,发过去一个大红包。 ……还有什么? 他神经质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去阳台抽根烟,一会儿打个电话。后来又让秘书把年后要用到的合同发来,凌晨三点,他看那些合同看得聚精会神。 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似乎只要一停,就会有洪水猛兽将他吞噬。 天亮后,外公的情况转好,转入了普通病房。 有亲戚来接应,贺开便离开了医院。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敢深想,开着车漫无目的行驶在大年初一的街道上,所过之处皆是美满,只有他孤身寂寥。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连忙开车去了公司,迫不及待地钻入了文件堆里面。 连续工作了十个小时,近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贺开却觉得精神抖擞。他望着暗下去的天色,认为自己该吃东西,于是打电话在楼下餐厅订了饭菜。 等待途中,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原来是值班的保安例行巡查,看到亮灯以为是出了故障。贺开给了他大红包,又微笑着说了新年祝福的话语。保安惊喜地连声道谢。 饭菜送到后,贺开只吃了几口便全吐了,越吐越厉害,连胆汁和胃液都吐了出来。他捧起冰凉的水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突然自嘲地一笑。 够了,他想。 最令他煎熬的不是寂寥,不是恐惧,不是任何,而是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一分一秒向前流动的时间、无情的时间……年后会走,年后是什么时候? 他用胶带遮住了屏幕右下角代表数字的时间,却遮不住一点点变暗的天色。 拨通了电话,他倒在沙发里,听着单调冰冷的机械音:嘟——嘟—— 每响一声,他的心脏就被捏紧又松开。 好在对方并没有让他听太久,响到第三声,电话便被接起了。 一贯清冷平静的语调:“贺先生。” 心酸和难过像潮水般涌了上来,鼻腔和喉口的酸楚就要决堤,贺开用力咬了口下唇,勉强找回声线,哑声道:“你说过,会和我谈。” “嗯。您今晚有空吗?” 贺开想,过去都是他一遍遍问陆什有没有空,这是陆什第一次问他有没有空,却只是为了和他分手。 他说了一家餐厅的位置,就在公司楼下。他没有力气开车或走路了。 陆什说好。 挂断电话后,贺开撑着沙发坐起身来,却一阵眩晕,他感觉自己好像发烧了,于是拉开抽屉找出感冒药,也没看日期和用量,随意抠出几粒就着冷水吞服下去。 来到餐厅包间,贺开让服务员拿来酒和杯子,三十六个小小的白酒杯,摆成方阵,他拿着分酒器专注地倒着酒,酒液盈满一个又一个的杯子。 陆什推门进来时,他正倒完最后一个杯子。 “坐。”贺开说,“我们边喝边聊,好不好?” 陆什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您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贺开低声嗯了一下,视线所及是对方的大腿和膝盖。他不敢抬头,生怕目光的接触会泄露他的软弱和不堪。 他端起一个酒杯:“第一杯,新年快乐……”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本来该在零点刚过的时候说的,可是……” 他自嘲一笑,举杯一饮而尽,把空了的酒杯口朝下放在一边。 陆什静默了两秒,也拿起一杯酒,递到唇边。烈酒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却仍是慢慢地喝完,把空杯子放到一边:“新年快乐。” 贺开拿起了第二杯酒:“第二杯,昨晚我情绪激动,说了一些不尊重你的话,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于“新欢”的胡乱猜测,他冷静下来一想便知道着实荒谬,上一次,陆什便因为他的乱猜和他提了分手。 “分手”,这两个字出现在脑中,贺开立刻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紧了紧衣服,却仍是全身发冷。 陆什道:“没关系。” 贺开拿起了第三杯酒,手指紧紧地握住杯茎,声音颤抖:“我还想问……” 这个问题卡在他的心头,好多好多年了,从陆什上初中时他就想问,在两人每一次争吵和冷战时他都想问,每一个难眠深夜的每分每秒他都想问——这个问题像一颗巨大无比的陈年肿瘤,梗塞在他的胸口,无数年,无数日月,让他坐也难安,睡也难安,几乎成为药石无医的顽疾。 可他竟一时间说不出口。 陆什道:“您可以问。”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今晚第一次和青年对视,终于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从初中起,就因为贺明光的事情而恨我,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我,对我好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恩?” 说完后他感到窒息,后颈一阵冰凉,就像那里正架着一把铡刀。 他紧紧盯着对方,不想错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可令他惊讶的是,最先出现在青年脸上的情绪,竟然是一丝淡淡的疑惑。 “贺明光是谁?”陆什并没有等他的回复,“无论他是谁,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去恨你?” 略一思索后,陆什反应了过来,又道:“他是你的父亲?你似乎告诉过我,一时没能想起来,抱歉。” 贺开突然想笑,他作茧自缚了那么多年,猜测陆什恨他。可到头来,陆什压根就不记得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男人。 那么他这些年的畏缩、自卑与自厌又算什么呢? “很久之前你对我讲过,有关你家里的事情。”陆什端起一杯酒,向后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喝着,慢慢地说,“你说过,在你小时候,你的母亲因你父亲的精神虐待而自杀身亡,你筹谋了很久,利用你外公那边的力量,让你父亲彻底倒台,失去一切手段,被关进精神病院。” 他轻轻把酒杯放回桌上:“如果是这样,无论你父亲是否对我做过不好的事情,那么我的立场都应该是——我会与你一起去恨他,而不是因为他而去恨你。贺先生,是这个道理吗?” 贺开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手边已经有了四个倒扣的空酒杯。 当然是这个道理,多么通透的孩子,多么贴心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原来陆什比他通透那么多,淤堵在他心口数年的顽疾,被陆什轻轻一句话就化解。 而这么好的陆什,是自己长大的,自己长成这么好的模样,他没有教导过,没有帮助过,没有陪伴过。 他做了什么呢? 陆什上初中时,两人爆发了第一次争吵。他觉得陆什在因为贺明光的事情而恨他,于是以工作忙碌为由,第一次没有去看望。时间越长,他觉得陆什恨他越深,所以愈发裹足不前,愈发疏远。 陆什上高中时,他没有接到那一通电话。 他又喝了一杯酒,冰凉的酒液在胃里激起灼痛,他却像感觉不到一般,只是脸色变得更为苍白。 “你不会因为他而恨我,那你……会因为那通电话恨我吗?”贺开低着头,看着酒杯里晃荡的酒液,“你高一那个暑假,和同学去乡下玩,遇到……房屋倒塌。后来在县里的医院做的手术,医疗水平落后,所以每到阴雨天你就会肩膀疼。当时……你恨我吗?” 陆什看着他:“你知道了。” “嗯。”贺开说,“我发现得太晚了,很抱歉。”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陆什轻轻转动着空酒杯,“有一次开家长会时,叶秘书告诉我,你因为胃出血住院了。当时你并没有告诉我,我也并没有关心你。没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不用抱歉。” 贺开望入他的眼睛,再次追问:“你恨我吗?” 陆什与他对视,一双眼睛如秋日的深潭般平静无波:“不。” 第23章 贺开的肩膀颓然地垮下去,他多么希望对方的回答是恨。因为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漠然。可事实是,陆什连恨也不愿给他。 胃里刀割似的灼痛已无比剧烈,就像有千万根银针在不断扎刺着那个脆弱的器官,贺开缓慢地端起下一杯酒喝掉,自虐般任由痛楚愈演愈烈。第七个空酒杯倒扣在手边,他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发抖,只觉得头脑无比沉重,只好双手掩面支撑着额头的重量。 一时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陆什打破了沉默:“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贺开声音沙哑地说:“你问。” “我上高中的时候,你工作很忙。”陆什把玩着一个酒杯,指尖沿着杯口缓慢地划过一圈,挂上了一颗晶莹的酒液,“但似乎也不该忙成那样,我只是,有点疑惑。” 贺开撑着额头,桌布上的花纹在眼中扭曲变形,他说:“那段时间,确实是工作上一个重要的阶段,应酬和项目很多,很忙。” “可那不是主要原因。”陆什替他补上了下面的话。 贺开用手肘撑着桌面,掌心掩住脸,传出来的声音闷而轻:“我不敢去见你。那个时候,你特意报考了很远的高中,迫不及待想要远离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怎么与叛逆期小孩相处。” 陆什把玩酒杯的手指停了一下,他问:“我很叛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开觉得又冷又热,呼出的气体滚烫,身上却在发抖。脑子无比沉重,里面的浆糊搅成一团,他艰难地物色着合适的词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你不愿和我说话,而那个年纪的小孩普遍是厌烦家长管教的,我……我没有自信当好一个家长……尤其是在我认为你恨我的时候,所以我想,就算当一个不管不顾只打钱的家长,也好过当一个失败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家长。” 胃痛突然变得尖锐,喉口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贺开眼前发黑,身侧的手用力掐紧了椅子的扶手,等眼前恢复清明,他声音虚软地继续说道,“……你告诉我考了第一名,问我能不能去开家长会。我打电话给班主任询问了家长会的流程,班主任在电话里说,你平时不苟言笑,但最近却特别开心。你是因为考了第一名所以开心,我似乎不应该在你开心的时候跑到你面前去招你烦……考虑了很久,我没有去开家长会。” “那天我在你学校外面,想着等家长会结束,带你去吃顿饭,聊聊天。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怎么想的,我忘记了,总归是……第一步没有迈出去,后面的所有都迈不出去了。” 陆什安静地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只道:“是这样么,我知道了。” 他轻声又说:“如果,我是因为你要来开家长会,所以特别开心呢?” 贺开掩着脸,低低地闷笑出声,灼烫的呼吸喷洒在手心。喉咙发痒,他拿过纸巾掩唇剧烈咳嗽了一阵,瞥见纸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不动声色地捏成一团丢进脚下的垃圾桶,又喝了一杯凉酒。 冰凉的酒液流过灼痛的喉口和气管,带来了短短几秒钟的舒适。他说:“能别分手吗。” “我知道我做得很糟糕,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男朋友。我会改,只要你给我机会。”他说,“你去国外,我每周去找你,不做别的,就吃饭,聊天。你不愿意理我,不愿意回我消息,都没关系,但是别分手。” “你说过不喜欢我用谈判的语气和你说话,我不是在谈判,也不是商量,我是在求你。别分手,可以吗。” 陆什问:“理由呢?” 贺开说:“我爱你。” 陆什很轻地叹了口气,说:“可是,我高考结束那天晚上,你把我叫到包间外面,说了好长的一段话,分析状况,权衡利弊,循循善诱,要求我和你交往。你说的那么一大串话里,也没有任何一个词是关于喜欢我啊。” 贺开浑身一颤——对方知道了。 这场恋爱的开始,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出于可笑的嫉妒和占有欲——他不能接受他养大的孩子渐行渐远,他想把他重新赢回来,他要占据他身边最亲密的身份。 于是他迈出了这一步,冲动的一步,丧失理智的一步,可他不后悔。 陆什看着他,眼神清淡,却又洞察一切,他在那目光下狼狈得无所遁形。 “那是……一开始。”贺开无力地辩解,“后来,后来……” 他着急地想解释,喉口却又传来瘙痒,他偏过头去重重呛咳了几声,不出意外又在纸巾上看到了血迹。他用力抹了抹嘴唇,确保没有留下红色,再次把染血的纸巾团好丢入垃圾桶。 他把椅子拉近,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指,他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做出解释。 可是从哪里开始解释呢? 是那管消炎药膏,还是那次在云霓山。 一开始他想的很简单,先凑合着谈恋爱,实在磨合不了那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不能把陆什推得更远。他几乎都快放弃了,可那管消炎药膏出现了,身份的转变原来不难。 于是之后的两年,一切都顺理成章——这是他的初恋,与他最重要的人。这是一份他投入了全部精力与情感的恋爱,时间越长,他就陷得越深。 “我……”身体滚烫,头晕目眩,组织语言是如此艰难,贺开只好重复着这三个字,“我爱你。” 陆什不含情绪地看着他。 贺开紧紧抓着他的手,低着头缓慢地说:“你最喜欢的蔬菜是白丝瓜,最讨厌胡萝卜,喜欢苹果、脆的桃子和李子,讨厌一切软的水果比如香蕉。你喜欢喝纯苦的咖啡,讨厌咖啡里有牛奶,哪怕是一点都不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绝望又难过。 “你喜欢喝冰镇的柠檬红茶,会自己做很多放冰箱里。喝了后你又会有负罪感,因为你觉得不太养生,于是你又会捏着鼻子去喝碗姜汤,即使你特别讨厌姜的味道。” “你喜欢黑色的小猫,白色的小狗。” “你不喜欢用手机壳,也不喜欢贴膜,你觉得贴膜的人特别磨磨唧唧。” “你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因为你爱爬的那座山,秋天会有红色枫叶。你用枫叶做了书签。” 贺开轻声又艰难地说着,细数着他年轻爱人的习惯与喜好,一条又一条。 他嗓音沙哑,声音低弱,手心滚烫。 “你喜欢周六在家里拉上窗帘,看恐怖片。” “你喜欢看公园里的老头子们下象棋。” “你喜欢……” 我动机不纯,但我爱你。我卑鄙又嫉妒,但我爱你。 陆什出声打断:“好了。” 贺开惨然一笑,眼前渐渐凝结起一层雾气,他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再次说:“能别分手吗。” 陆什慢慢地从他手里抽回指尖,声音冷淡:“可是,我回想起这两年,只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贺开只感觉心脏被重重捅了一刀,眼角的雾气终究是泛滥开来,他偏过头去,状若不经意地用手指抹去那抹湿意,又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液:“我对你有……生理性的依赖,你知道吗?”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亲密接触的渴望像春草般生长。拥抱能维持三天,亲吻是一周,做爱是半个月。时间一过,他就会全身难受,做任何事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陆什平静地说:“知道。” 贺开用力睁着眼睛盯着酒杯,可还是有一颗漏网之鱼从眼角滑落至下颌,又掉入酒杯,溅出啪嗒一声,他紧咬牙关,低低地说:“那你知道……我爱你。” 他屏住呼吸,一颗心被紧紧攥住,在几秒钟的沉默里他死去又活过来无数次,等待着那个答案。 “知道。” 波澜不惊的两个字,贺开还没来得及绝处逢生,接下来的一句话再次将他打入冰窖。 “可我不相信。” 原来被刺伤过无数次的心脏还是会疼,而且疼得如此剧烈。他的爱情被干净利落地否认,对方毫不留情,毫无眷恋。 陆什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外套,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时间不早了,我帮您联系司机么?” 贺开僵坐着不动弹,目光所及处,青年坐过的位置与来之前并无任何不同,只是多了两个空酒杯。就像这两年多的时间,雁过不留痕。 他全身都在剧痛,胃里尤甚,就像吞了一千根银针,胃被一下又一下不停切割穿刺,鲜血淋漓。再痛一点吧,反正也不会比这更痛了,他想着,又端起了一杯酒。 陆什站在他身边,垂眸看着他:“别喝了。” 贺开已听不太清,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头痛欲裂,额头滚烫,只是动作机械地将酒杯递到嘴边。 “贺先生。” 贺开将空掉的酒杯推开,又拿起了下一杯,他几近无声地说:“让我……喝醉……我难受……” 陆什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贺开。” 第24章 贺开挣了挣,没有力气挣脱,便木然地用另一只手去拿酒杯,他动作很慢,酒全部洒到身上,他任由酒杯滚落,颤巍巍地去拿另一杯。 陆什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喊:“哥。” 这一声缺席了五年多的称呼,跨过漫长的一千六百多天,抵达贺开的耳边。 他一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下一秒,滚烫的液体从喉口涌出,染红了餐桌。 第20章 鲜血染红了世界, 意识被黑暗吞噬。 贺开半昏半醒,时空错乱。 一会儿是在垂着玫瑰的红色围墙下,两年未见的少年指尖转动着篮球, 疏离又冷淡地称呼他:“贺先生。” 一会儿是在客厅的沙发旁,小男孩皱着眉道:“生病了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加班?幼不幼稚啊哥,我还以为你真的为了工作就不来看我了呢!我点个粥,你多少喝一点, 好吗?” 一会儿是在山顶等日出,青年的衣摆被山风吹拂,他的手被对方温暖的手指包裹揉搓:“手这么凉, 您也不知道多带衣服。” …… …… 最后定格在餐厅包间里, 陆什给他判了死刑:“我回想起这两年, 只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糟透了……吗? 所有的一切, 都糟透了吗? 可他们并非没有过甜蜜。 家里的书房, 公司的办公室,放着两张相同的照片。樱桃木相框里,他和陆什并肩合影, 身后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在陆什高考完的那个暑假,经历了那一次失森晚整理败的性爱后, 他们的恋爱暂时偃旗息鼓, 没有过牵手, 没有过拥抱, 更没有过亲吻。 那之后的一年里, 两人吃饭,散步,看电影,做一切程式化的事情, 平淡无趣。直到有一天,贺开在饭局上喝得有些多,拨给司机的电话错误地拨给了陆什。 等他头脑昏沉地离开饭局,在初夏的夜风中,看到安静站立在街边的小男友,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回家的车程有一个小时,他便在小男友的腿上躺了一个小时。年轻人修长有力的大腿先是紧绷,而后慢慢放松。 路遇颠簸,他躺得不舒服,拉过对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陆什想也不想就要抽回手臂,他借着酒意不松手,僵持了一会儿后,陆什松了劲儿。 “暑假一起去爬山吗?”贺开枕着陆什的大腿,侧脸紧贴着他有力的腿部肌肉,脸埋在他腰腹的衣料上,舒适极了。 或许是听出了话里醉醺醺的酒意,陆什懒得和他掰扯,便道:“行。您能别啃我的衣服吗?” 贺开耍赖:“我喝醉了。” 陆什低头看他,满脸写着不开心。 贺开忙道:“赔你新的。” 行程定于一周后。 云霓山挺拔秀美,夏季天高地阔,可见星辰与云共舞。天南地北的旅客在初夏汇集于此地,各自背着食物、水、帐篷,爬夜山、观日出。 凌晨两点,山间栈道人流如织。遥远星辰指路,两侧不知名野花野草,簇拥出一条蜿蜒而上的石阶。 陆什身高腿长,一股脑地大步往前冲,贺开毕竟比不上他年轻精力充足,很快就追得有些吃力,于是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青年人的手心发烫,指尖微凉,被他拢在掌间。 这是他们交往的第二年,贺开第一次和小男友十指相扣。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略微诧异的眼眸。 “慢些。”贺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走太快容易累。” 继续爬山,陆什任由他拉着手,不挣开却也不握紧,脚步确确实实放慢了。途中贺开踩到一块橘子皮,被陆什抓住肩膀站稳。那之后,握紧的手没有再放松力道。 他们在人流中默默地拉着手,旅人们都专注着自己的脚步,没有人向他们看,就算看也看不见。贺开清楚的知道,心脏砰砰的鼓噪跳动,不是因为运动激烈。 到了山顶,天空的墨色已经化开,显出远山的轮廓。夜爬了几个小时的旅人们似乎都不累,兴奋地等待着日出。 摄影师调试着支架和相机,准备拍下日出的那一瞬。 陆什从书包里拿出坐垫,两人在远离人群的石头上坐着。 贺开问:“冷不冷?” 一回生二回熟,他很自然地握住陆什的手,被那暖意一激,察觉出冷的是自己。 陆什手腕一动,像是想挣脱,神情有些奇怪:“是您比较冷吧。” 贺开略为尴尬地一笑,就要抽回手,却被拉住。 “您应该多穿一点。” 陆什说着,两只手拢住他的一只手来回揉搓,然后又换另一只手揉搓。 贺开感受着手上的温度,望着身边的青年,夜色未散,他只能隐约看见轮廓——陆什为他暖着手,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想必是专注的。 突然间他能看清了,青年黑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清晰得每根睫毛都分毫毕现。 就在这时,人群爆发一声惊喜的尖叫:“日出啦————” 哦,原来是日出了,难怪他看得这么清楚,青年那每一分年轻朝气的英俊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贺开凑上去吻住那一对漂亮的唇瓣。 陆什全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满是不知所措。 贺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腰,示意他放松。 陆什慢慢地不再僵硬,却也不回应,只是不动弹地任由他亲吻,睁着眼睛打量他。 太阳越升越高,贺开能看到青年的睫毛上镀着金光。 陆什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贺开感觉到纤长的睫毛从脸上划过,如蝶翼轻颤,在他心窝留下痒痒的划痕。 “宝宝,闭眼。”透过相贴的唇齿,他轻声道。 阳光正盛,贺开耐心又温和地引导着,渐渐地唇舌交缠,分不清彼此,喘息渐盛。 在初夏的云霓山山顶,贺开第一次吻了他的小男朋友。后来有新闻报道,那天是连续十六天阴雨后,云霓山的第一次日出。 …… …… 回忆远去,温柔缱绻消失不见,只剩冷冰冰的现实。 消毒水的味道充满鼻腔,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死死抓着对方的手——不抓紧,对方就会飞走……年后……年后是什么时候?他失去意识多久了?现在是年后么…… 他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 他又冷又痛,只好哆嗦着蜷缩起来。嗅觉变得很灵敏,分辨出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清冷的薄荷混上燃烧过后的雪松,七分的冷里掺上三分的暖,独属于青年的味道。 这股味道让他慢慢安静下来,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月亮仍挂在天边。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醒了?” 月光把病房照得很亮,为椅子上的青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贺开哑声道:“对不起。” 陆什道:“你发烧了,胃里有出血点,医生没开退烧的药,怕刺激肠胃,只能先忍一忍。感觉好些么?” 贺开低低嗯了一声,问:“几点了?” 陆什看了眼时间:“两点半,再睡会儿吧。” 他说着走过来,手伸入被窝试了试热水袋的温度。 贺开拉住他的手腕:“你上来休息,我没事。” “别乱动,走针了。” 陆什拿走变凉的热水袋,很快灌了新的回来,塞入被窝给他暖胃。又撕下他额头和后颈的退烧贴,换上新的。退烧贴需要贴在大动脉流经的位置才效果最好,除了这两处,还有两侧大腿根的股动脉处。 贺开闭着眼睛,感受着陆什的指尖划过他的腿根,激起灼热。他悲哀地发现,即使发着高烧,胃疼难忍,也阻止不了身体的本能反应——生理性喜欢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触碰就能让他狼狈至此。 他羞愧难当,不自然地动了动腿,想遮掩那处动静。 陆什指节曲起,敲了敲他的腰骨:“别动。” 他只好把脸埋入枕头,强忍羞耻。 陆什很快贴好,为他盖上被子。 “宝宝。”他拉住对方的衣角,“你来休息,吊瓶让护士换就行。” 陆什估摸了吊瓶剩余的时间,没再坚持,脱下外套放在一边,上床挨着他躺下。 贺开低声问:“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走?” 陆什道:“大年初六。” 贺开颤了一下,心口酸得发疼,再次做无用的尝试:“别分手好不好?不理我也没关系,每周,我去找你吃饭,就只是吃饭……一顿饭。” “我慢慢改,一直改到你满意,你再选择理我或者不理我,好不好?求你了……” “你不相信我会死,但万一真的死了呢?现在就已经没了半条命……” 他发着烧,昏昏地说着胡话。 陆什道:“你会好的。” “再和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第25章 贺开在被窝里攥住对方的手心,低低地问:“你小时候喜欢吃辣,最喜欢吃麻辣兔丁,还记得吗?但是高三的时候我去找你,你好像就不吃辣了,什么时候变的?” “高一暑假,做完手术后需要饮食清淡,有利于伤口恢复。那之后就不怎么吃辣了。” “手术……是不是很疼?” “忘了。” “两周年纪念日那天,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所以你不理我?” “忘了。” 贺开小声恳求:“想一想,好吗?” 陆什叹了口气,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呢?” 贺开撑着滚烫胀痛的脑门,艰难回想——那天他先是和合作伙伴吃了顿午饭,然后去订了晚上的餐厅和烟花,一下午心不在焉的工作后,迫不及待开车去接小男友。可是等了整整一晚,也没有换来对方的一个眼神。 一个猜测划过脑海,难道…… “高三也有过一次,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陆什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你告诉我没有时间来开家长会,可是家长会当天,我在市中心看见了你,和她挽着手。那时我想,你可能快结婚了。” 贺开记性很好,立刻顺着他的话语回想起了一切,惶急地解释:“不是——那天——我——我……” “她家和我外公那边是世交,那个时候她家生意上遇到一点困难,外公让我帮衬一下。那次是一个应酬酒会……后来,后来那次,只是一顿简单的谈合作的便饭。”他语速又急又快,“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没有想到这点,是我的问题……我会改。” “不用这样。”陆什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别想那么多。” 贺开望入他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无所谓。 他心里酸得发疼:“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骗你?你认为我说喜欢你,只是在作秀、表演。” “何必呢,就像您真的在意一样”、“是啊,那您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您的意思是,您的性取向一直是男性?”……种种种种,他终于明白那些淡淡的嘲讽是为了什么,原来他在陆什心里竟是这样的形象——一边和女人进行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一边哄骗弟弟谈恋爱,在两周年纪念日当天和“结婚对象”吃饭,后又假惺惺地跑去等“男朋友”下班…… 他浑身发软,不住地说:“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 可他感觉到语言的苍白无力,何况他早已透支了信誉。 “我真的没有骗你……”他绝望又难过,“我从很早起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但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 “没说不相信。”陆什不怎么走心地哄,“睡觉好吗?先养病。” 贺开伤心得要死,身上的温度不降反升,脑子都快烧成浆糊。反正他在陆什这里已经卑鄙下流、满嘴谎言,索性再卑鄙一点:“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同意才能分手,不会一声不吭消失。” “嗯。”陆什道,“行。” 他又问:“可以睡了么?” 贺开的眼角又渗出一些湿润,他把脸埋在陆什的衣服里,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里,贺开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吐过几次残血后,胃里的出血点止住了。烧却没有退下去,反反复复低烧。他身体虚弱,清醒不了多久就又会睡过去。每次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用眼睛寻找陆什,沉默地用目光注视。 陆什大多数时间都在病房里,或是看书,或是写代码,或是在阳台上浇花。他不太主动说话,但会回答贺开的话。 只有一次,贺开醒来时病房里空无一人,那一瞬间他脑子嗡嗡的,想也不想就掀开被子下床。身体太虚弱,摔倒在地,带倒了输液架,吊瓶碎了一地。 几分钟后,护士来为他包扎手背上划破的伤口。 陆什拿着几枝马蹄莲回来,把带着露水的花枝插进床头的花瓶,问:“出去逛逛么?” 今天是大年初五。 私人医院环境清幽,冬季也植被葱郁,两人沿着花园喷泉慢慢散步。贺开身体还很虚,走得很慢,陆什并不催促,放慢脚步跟在他身边,在他走得吃力时扶一把他的后腰。 贺开走得累了,在长椅坐下,低声道:“你明天的飞机么。” “嗯。”陆什在他身边坐下,“下午六点。” 贺开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说:“我送你去机场。” “身体还行么?”陆什看着他,“胃还痛不痛?” 贺开只觉得鼻腔又是一酸,当然痛,每时每刻都在痛,胃病是心病,只要心里还在难受,胃里就没有一刻是不难受的。可他知道,就算他再痛,陆什也不会为他留下。 他继续当卑鄙小人:“我还没有答应分手,我们就不算分手。” “嗯。”陆什揽住他的腰身扶他站起,“回去吧,别着凉了。” 回到病房后,贺开睡不着。明天下午六点,这个数字像死神的倒计时,时时刻刻悬浮在他眼前。 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发出咔哒一声。明天这个时候,陆什已经在飞机上,马不停蹄地远离他。 贺开难受得要死去了,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挽留他都试过了,不起作用。他坐在床头,无声地把脸埋进膝盖,紧咬牙关,泪水很快浸湿了被子。 陆什静默了两秒,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掌心轻轻拍他的后背:“好了,哥。” 听到这个称呼,贺开的眼泪更汹涌了,喉口溢出低低的哽咽声。 “哥,你听我说。”陆什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慢慢地说,“看到你这样,我很难受。你生病,你难过,我都不会好受。这两年,你也过得不开心,对吗?每次你吃醋,嫉妒,为我们的关系而苦恼,我都会想——是不是我让你这么难受的?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你很自信,光彩照人,做什么都兴致勃勃。” “这两年,你变得围着我转,疑神疑鬼,不自信,我不希望你这样。” “你是把我养大的人,你知道我感激你。我希望你好,从一切意义、一切层面上,我都希望你好。如果你因为我变差,我会因此难过。” 我希望你好。 贺开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泛滥。世上竟有这样美的话,高尚,纯真,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我希望你好。 他声音低哑地问道:“你说希望我好,是从理,还是从心?” 他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陆什对他的好,究竟是不是为了报恩。 陆什道:“从心。” 太美了。 人类一切高尚的情感与祝愿都有令人落泪的功效。贺开的肩膀剧烈耸动,泪水汹涌而下,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得不放手了。 他的年轻爱人这样的光风霁月,他不能比他卑劣太多。 他纵然可以拖着不松口,可以撒泼打滚,可以将卑鄙贯彻到底。可在这样高尚的祝愿前,他自惭形秽。 “我同意了。”他掩着脸,声音低低的从指缝里传出,又像在哭又像在笑,“我同意……分手了。” 分手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颤抖摇曳,如浪中旗,风中烛。 在他背后轻拍安抚的手并未停顿,似乎并不意外,似乎早已写好了一切剧本,安排好了一切可能性。 贺开重复道:“我同意分手了。那我能联系你么……以哥哥的身份,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不谈其他的。就像……就像以前一样,可以吗?” 陆什道:“暂时先不要了,你先冷静一段时间,养好身体,好吗?” 贺开掩着脸低笑出声,是他痴心妄想。本金与利息都一同还给他了,这些年的情分已然结清,陆什早就不想认他这个哥哥了。 陆什想要的是一刀两断。 如此温柔的劝解,如此无情的两别。 “好。”贺开说,“……好。” “给学校的材料和手续里,有没有需要家长签字的东西?”贺开想起高中三年,无数次通过叶秘书转交的需要签字的材料,有时通过邮寄,有时是传真,却没有一次是男孩亲手给他,“这一次,别再让秘书转交了。” 第21章 贺开当晚又发起高烧, 体温飙升到近四十度。 为了明天能去送陆什,他执意让医生用了降温退烧的药。这类药物对肠胃刺激很大,温度勉强是降下去了, 胃疼得却几乎一夜没睡,反复呕吐还伤到了喉咙,说话时声音像砂纸摩擦般粗粝。 折腾到天蒙蒙亮,他总算勉强合眼睡了过去。 上午时分, 陆什抽空回了趟出租屋。行李早已收拾好,一个行李箱,一个书包, 便是全部。 把钥匙还给房东太太后, 他拉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最后看了一眼房间, 目光落在窗台上, 那里有一盆花枝茂盛的蓝风铃。 第26章 两年前路过集市时随手买的小苗,如今亭亭如盖。蓝色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金色的阳光流淌在花叶上, 漂亮极了。 房东太太问道:“小伙子,你的花不带走吗?我第一次见到养这么好的蓝风铃, 漂亮的嘞!” 陆什笑了笑:“不太方便。留给下一位有缘的租客吧。” 他拎着行李箱离开了。 下午三点, 车子疾驰在去机场的路上。 短短几天, 贺开就瘦了一大圈, 整个人裹在厚厚的黑色大衣里, 显得无比苍白消瘦。露在外面的手腕布满针孔和大片淤青,腕骨都凸了出来,看上去不盈一握。 手腕往下,苍白的无名指指骨上, 依然戴着那枚银色素圈情侣指环。 车里暖气打得很足,贺开却依然发冷。他靠在后座靠背上,双手交叠搭在腹部,忍受着眩晕和虚软,不时掩唇剧烈咳嗽一阵,嗓音沙哑又粗粝。 初六正是春运高峰,路上车流拥堵,司机再怎么技术高超,也免不了走走停停。 渐渐的,贺开的后背被冷汗浸湿。又一次起步和刹车后,他终于忍不住摁着腹部弯下腰,额头抵靠在前座的靠背上,强忍着喉口的呕意,冷汗涔涔。 陆什开口:“司机大哥,麻烦停下车。” 贺开闭着眼睛哑声道:“……我没事,别误了行程。” “不会。”陆什伸手按了下他的后颈。 一股过电般的酥麻立刻传遍全身,贺开没有力气再去坚持。 司机靠边停车后离开了。 车门一关,贺开立刻眼睛发酸。这几天,只要是和陆什独处,他没有一刻不掉眼泪的。 陆什握住他的手腕,撩起衣袖,目光从那大片青紫上掠过,略略一顿。而后为他揉按手腕内侧的穴位,紧接着又揉按虎口处的穴位。 贺开感受着手腕上的温热,心里又是一酸,哑声问道:“我昨天说的事情,你考虑了么?” “嗯?” “我让医生每半个月去一次,给你肩膀上的旧伤做复健治疗。” “不用这么麻烦。”陆什说,“它不会影响日常生活。” “我会心疼啊……”贺开低低地说,“你就当我是愧疚吧,让我补偿你。身体的事不能马虎,落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陆什叹气:“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 他解开贺开的大衣外套,找到肚脐上方的中脘穴,指尖摁住打圈揉按。贺开看着他低头时的发旋,心里又酸又疼,握住他的手指:“你答应我。” 陆什道:“行。” 贺开松了口气,又说:“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些天里,他问过陆什很多问题,陆什总是耐心回答。只有这一个问题,无数次涌到嘴边又无数次咽下,他渴望着答案又畏惧着答案,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将他打入深渊…… 可如果现在不问,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颤声道:“你爱过我吗?” 身体因这几个字而剧烈颤抖,他紧紧地盯着陆什的眼睛,想找到一丝丝细微的端倪。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双眼睛就像一片雪落无痕的冰湖,没有任何波动与起伏。 沉默代表着答案。 贺开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睛却迅速盈满水滴。他狼狈地偏过头去,几颗泪水却已不受控制地滴落,啪嗒砸在手背,震响惊人。 陆什拿过纸巾放在他手边,轻轻推门下车。 十分钟后,贺开收拾好了情绪。 后半段路程几乎无话,到达机场时,落日遥遥挂在天边。 陆什单肩挎着书包,从司机手里接过行李箱,站在后座车门边:“那我走了。” 他又说:“哥,你照顾好身体。” 贺开有满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最终只道:“你也是。” 陆什道了再见,转身离开。 十步,二十步,五十步。 贺开看着青年的身影一步一步远去,心脏突然被恐慌攫住,他全身发抖地推开车门,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小崽!” 陆什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那一刻,贺开心里不再是儿女情长,也不再是顾影自怜,他只是全然的担忧和牵挂,为他即将远行的小男孩—— 他抖抖索索地握住折返而来的人的掌心,急急忙忙地说:“你不让我联系你,如果你过得不好,怎么办呢?你在异国他乡,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如果需要帮忙,该怎么办?我担心你,怎么办呢?” 不等陆什回答,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入对方的手心:“你拿着,钱总是没有坏处的——你不让我找你,至少带足钱,就算是备用保险。你说你希望我好,可我也希望你好,我担心你,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陆什沉默地看着他。 “就当是——今年的压岁钱,行吗?”贺开说,“你就算不用,带在身边,就当多一重保险。等你回来,再还给我就行,好不好?收着吧。” 他像一个绝望的家长,再次道:“收下吧。” 不知是被他的哪一句话打动,陆什最终收下了卡:“谢谢。早些回去休息吧,身体要紧。” 贺开说:“那你落地后,记得给我报平安。” 陆什很轻地嗯了一声:“好。” 这一次,青年没有回头,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贺开坐在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双手掩住脸,肩膀剧烈抖动,无声地泪如雨下。 高中时,他放养了陆什三年,做了一个糟透的家长,原因之一,是他读到了一篇文章。 他还记得那篇在他犹豫之时,让他决定不去开家长会的文章。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目送。 他就这样目送着他的男孩渐行渐远,消失在航站楼,并且永远不会回头。 - 登机口,空姐弯下腰,温柔地询问:“这位先生,检票通道就要关闭,航班就要起飞了,您需要帮助吗?” 她注意到,这位年轻人已经姿势不变地坐了二十分钟,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掩着额头,一动不动。 排队的乘客已全部登机,整个登机口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手里拿着登机牌,正是这一班航班。 听到声音,他动了动,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饶是空姐每天见到天南地北无数旅客,也很难见到这样帅气的男生。她敏锐地注意到,男生的眼角有一点泛红。 他站起身来,礼貌地说:“抱歉,有点困,差点睡着了。” 空姐微笑说道:“请登机吧。” 年轻人点点头,向登机口走去。他的指尖不经意地从眼角擦过,又将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润抹在衣角。 经过检票口时,空姐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说:“祝您旅途愉快。” 年轻人回报她一个微笑,走入廊桥,最后看了一眼天边。 落日挂在那里,橙红如血,像一只孤独的眼睛。 ----------------------- 作者有话说:我心碎了 第22章 陆什走的那天, 落日西坠后,毫无预兆地又下了一场大雨。 车子穿过阴沉沉的漆黑雨幕,一回到医院, 贺开便又发起了高烧,烧到半夜意识昏沉,却还紧攥手机等待着陆什的回信。 十几个小时迷迷蒙蒙的梦境后,他收到了陆什报平安的消息。 -“已安顿好, 和同学同行,互相照应,一切顺利, 不必挂念。” 紧接着—— -“您好好养病, 照顾好身体。” 耐心, 细致, 面面俱到, 但是收尾句。 贺开知道对方的信息为何这样细致,把一桩桩、一件件都交代清楚了,往后就不必再联系了。 每一个字的背后, 都明晃晃地写着——“不必回复,也不必担心, 一别两宽, 别再联系。” 但贺开怎么可能不回复。 这次生病身体亏损太多, 医生建议用温养的药物, 起效便慢, 于是他反反复复低烧,撑着烧得胀痛的脑袋,艰难地敲字回复,打完删, 删完打,好不容易发出去,果然没有收到回复。接下来的一周他都昏昏沉沉,短暂的清醒间隙里发了无数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 最后的侥幸也被浇灭,他知道,陆什彻彻底底离开了他的人生,将他抛在身后,十年来的情分连本带利打包送还,再无回头的可能。 陆什离开的第七天,生理性依赖的极限被打破,浑身像被无数蚂蚁啃噬。贺开抱着手机,浑浑噩噩地发了无数消息,文字,语音,他渴望对方的声音像候鸟渴望春天,像瘾君子等待解药,渴望一场饮鸩止渴般的短暂欢愉,即使欢愉后是更深的痛苦。可他仍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第27章 他甚至期盼着陆什把他删除、拉黑,这样说明陆什烦了他。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孤零零的聊天框,展现的只是浑不在意的冷漠。 爱的反面从来不是恨,而是漠然。 陆什连厌恶都不愿给他,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他。 在思念如疟疾般发作的那些深夜,贺开让医生给了安眠的药物,在药物的作用下勉强合眼睡去。 等养好身体出院,已经是半个月后,他带走了床头那束枯萎的马蹄莲。 那是陆什离开的前一天,他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醒来,急匆匆地下床想找人,却带倒了输液架,被玻璃碎片划破了手背。 护士为他包扎时,陆什拿着几枝带露水的马蹄莲进来,扫了一眼满地狼藉,并未说话,只是仔仔细细地把花枝插入床头的天青色汝瓷花瓶,一枝,又一枝。然后平淡地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那晚贺开查询了花的种类,词条这样解释——“马蹄莲的花朵如同马的脚掌一般,因此具有一帆风顺和重新起航的寓意,将马蹄莲赠送给病人,表示希望对方可以早日康复,重新开始幸福美好的生活。” 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分辨不清。 半个月,即使在高烧不退的那些日子里,他依然认真剪枝、换水、养护,可马蹄莲依旧凋零枯萎。 近二十天没回过家,家里依然是除夕夜的模样。账单,银行卡,戒指,三样东西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目光一接触,贺开瑟缩了一下,立刻挪开目光,打电话让钟点工来收拾家里。 钟点工在楼下收拾时,他坐在书房里,翻看聊天记录。 病中浑浑噩噩时发的消息,每一条都软弱不堪,可笑至极。 -“如果我死了,你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 -“我以后不会谈恋爱了,也不会结婚,只能孤独终老。” -“你如果和别人谈恋爱了,千万不要告诉我,我真的会死。” …… …… …… 诸如此类,种种绝望的呓语。 还有一大串的转账记录——那晚他烧得迷糊,执意要给陆什转账5201314,操作失败后,打电话问银行为什么转不了,回复是限额,于是他一笔一笔的转。当然没有被接收。所有的转账在二十四小时后自动退回。 贺开把手机扔回桌上,掩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全身心投入工作,工作状态中的他刀枪不入。可深夜回到家里,任何东西都能令他触景生情。 同款的牙膏,在他强烈要求下买的情侣牙杯和牙刷,同款味道的沐浴露,那扇窗户……那天他们曾在窗户前温存,还有无名指上的素圈。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都能让他的心脏痉挛疼痛,原地颤抖失神。 书房的抽屉里有一份报告,是骨科李医生上周抄送给他的,他被近乡情怯的复杂感情缠绕,一直没敢打开。 翻开扉页,他耐心仔细地阅读报告,逐字逐句研读晦涩复杂的医学名词,脑中回想起通话时李医生的话语——“小伙子有在按时吃药,旧伤恢复得不错,这次治疗效果也很好,再有几次复健就能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可接下来闲聊似的话语让他僵住—— “贺总,你弟弟谈男朋友了?那天有个留卷发的小年轻陪他一起来的,两人看着关系很好的样子。我知道现在的小年轻玩得很开,男的和男的也能谈,但亲眼看见,这还是第一次,哈哈……” 贺开当然知道陆什与谁同行,交换项目的同学名单、出发航班号、学校安排的住址、舍友分配,以及一切一切的细节,他都了如指掌。这本就不难查到。森晚整理 在文件上看到那个美术生的名字时,他沉默良久,当晚用两斤白酒压下了钻心的嫉妒和痛苦——那些猜测简直要让他发疯。 他猜测陆什与那人一同走进登机口,猜测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无课的夜晚挨在沙发上看同一部电影,猜测陆什迫不及待地开始又一段感情,在异国他乡,在浪漫的城市,与一个年轻的人,一个比他年轻许多岁的人。猜测…… 两斤白酒与无数的工作,勉强压下那些猜测,他装作没有看见过那个名字。 可是现在,李医生的话打破了他的幻想。 陆什一面把多年情分连本带利送还,一面又与别人策划了一场跨国的私奔,只为了逃离他。 他冷冷地说:“那位只是普通同学,我弟弟在国内有女朋友。” 李医生连忙道歉。 贺开挂断了电话。 三月中旬,贺开迎来了三十岁生日。 他一改往年的低调,请柬几乎发到了a市所有商业名流的办公桌上,举办了一场豪华的生日酒会。 宴会当晚,他端着酒杯周旋于客人之间,笑容得体,言辞风趣,接受不同的人送上的相似祝福。 生意场上浸淫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本事炉火纯青,他甚至不需要专注,只吊着一丝丝的注意力,便能完成一场令双方都愉快的聊天。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裤兜的手机上。 通话、微信、短信,昨晚他花了两个小时,一个又一个的,亲手把所有人的来信都设置成了免打扰,除了陆什。 他在等一条生日祝福。 认识陆什那一年,他二十岁,如今十年过去,陆什每一年都会对他说,生日快乐,即使是在两人关系最僵的那几年里。 十年,十条“生日快乐”,前五条是在零点发的,后面的五条发于早晨刚起床时。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兜里的手机从未震动。 贺开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喝下客人敬的酒,又对着下一位客人扬起酒杯。 没关系,还有时间,他还能等。 再晚他都能等。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手机静默如死。 客人陆续散去,等最后一个人也离开,贺开终于维持不住假面般的微笑。满堂华彩只徒添冷寂,觥筹交错却偏偏映出孤苦。他恨自己是千杯不醉的海量,连醉后一梦也难求。 回到酒店套房,房卡刷开的一瞬间,即使有几分微醺,他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床上有人。 那是一个穿得很清凉的年轻男孩,眉眼间的青涩昭示着他涉世未深,像是还在读书的大学生。要命的是,男孩的眉眼有三分像陆什。 他立刻想起某位曹姓合作伙伴意味深长的话语——“贺总,我的礼物不方便直接给你。” 两人合作多年,在生意和项目上知根知底,算是半个朋友。可他在私人生活上向来谨慎,从未暴露过性向,每次和陆什见面也从未有过出格举动,熟悉他的人只知道他有个领养的弟弟,关系亲密。 贺开心情一沉。 灯光亮起,床上的男孩瑟缩了一下,却又向他爬了两步,怯生生地说:“贺先生,我来伺候您。” 贺先生。 这三个字让他的心沉沉下坠,痛得发颤。 他想起另一道声音,清冷的,淡漠的,带着隐藏的不耐与厌烦,也这样叫他。 男孩见他不动,胆子大了些,伸手想够他的外套:“您醉了吗?” 贺开挡住他的手,淡淡道:“谁让你来的?” “没有谁,是我自己想来的。”男孩明显不会撒谎,语气打结,“我已经清洗干净了,非常干净,您不用担心。” 贺开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不再看他:“衣服穿上,出去。” 男孩咬了咬唇,脸上几乎挂不住。但他又想到曹老板说的话,今晚要是成了,他能拿钱,曹老板能拿项目,贺先生也能走出情伤,便忍着羞耻又道:“桌上有我昨天的身体检查报告,我很健康,这是第一次,您可以尽情享用。” 贺开笑了笑:“滚。” 男孩呆了两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抱上衣服逃出了房间。 贺开看着床上躺过的凹陷人形,胃里翻绞,一阵恶心上涌,快步去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蹲在地上的姿势让西裤紧绷,手机的形状紧紧贴在大腿。 一整天没有响过的手机。 永远不会再响起了。 他又想起那叠资料里,他曾仔细阅读过的那位美术生的材料,对方的生日是3月85日,也就是今天,也就是和他同一天,只不过比他年轻十年。 那么陆什此刻在做什么呢? 第23章 贺开第一次这样讨厌自己的生日, 明明在过去十年中,生日都是他最期待的日子。 过去,陆什会给他过生日。 很多年前, 陆什还愿意亲近他,会把他的生日当做期待已久的节日,偷摸着给他惊喜。 会有零点的生日祝福,有专程定制的小蛋糕, 有手写的祝福信,信的第一行总是端端正正写着“亲爱的哥哥”。会有小男孩亲手做的礼物,999颗纸星星, 浇塑的小狗摆件, 发夜光的月亮球, 磨砂笔筒。陆什从小动手能力便很强, 又喜欢鼓捣各种手工, 能做出各种小玩意儿。 第28章 陆什上初中后,两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小蛋糕、小礼物和手写信件没有了,可总算还有一句“生日快乐”, 后面跟着一小段话。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如意,这一类官方的说辞。带着少年人刻意强调出的疏离, 冷冰冰, 又有小大人般的严肃和成熟, 显得反差萌。 某次贺开喝醉了, 借着酒意发了语音过去:“小崽, 你不送我生日礼物了吗?我想要生日礼物……都没有人送我礼物。” 第二天下午,他开完一场重要会议,刚从会议室出来,门口的秘书就告诉他:“小陆在办公室等您。” 贺开愣了一下, 把手里的材料和水杯往秘书怀里一塞,急匆匆地向办公室走去。 少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身边放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见到来人,少年站起身来,抿了抿唇,声音有些紧绷:“我来给您送生日礼物。” 不等贺开回答,他又道:“您在忙的话,就先不打扰了。” 他说完就要离开。 贺开说:“我不忙,已经下班了。” 他向门口看了一眼,秘书会意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把一众要找他的人挡在了门外。 “是刚放学吗?路上是不是很堵车?”贺开把少年按回沙发上坐下,笑着说道,“你们班主任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期中考了第一名,超了第二名十好几分,真厉害。今晚一起吃饭好不好?和哥哥讲讲近期的学习和生活,好吗?” 门关上后,少年陆什渐渐放松下来,听完他的话,只道:“不耽误您的工作吗?” 贺开冲他眨了眨眼:“好歹是过生日呢,你哥想下班。” 少年偏过头去,似乎是笑了一下。 一个多月未见,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因这几句话消融了些许。 贺开拿起沙发上的包装盒:“小崽,我可以现在就拆吗?” 少年陆什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解开蓝色丝带,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手工摆件——透明的球形玻璃罩中,横亘着琉璃雕成的莫比乌斯环,几颗手工打磨的檀木珠子,顺着环形的轨道滑动流转,流畅美丽得像花滑冠军。莫比乌斯环,没有正面也没有反面,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束,它是永生。 少年主动介绍:“理论上来讲,这个结构没法在三维时空呈现,所以这是个假的莫比乌斯环,我只是用了一点小小的视觉错位,喏,这里。”他拿起玻璃罩旋转至某个角度,示意贺开来看。 贺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好厉害!谢谢,我很喜欢。来,帮我看看放在哪里比较好。” 少年最终帮他选在了电脑架上,他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小崽,过来。”放好玻璃球后,贺开推着少年来到角落的墙边,拉开纱帘,露出墙壁上不同高度的道道。 少年陆什脚步一顿,不情愿地咬了下嘴唇。 贺开笑眯眯地推着他背靠墙壁站立:“长高啦。” 在他们还未疏远的前几年,小陆什常常来等他下班,趴在旁边的小茶几上写作业。等他忙完,总会拉着小男孩到角落量身高,用铅笔划下成长的痕迹。 贺开用直尺贴着他头顶的发旋向后平移,在墙上划下道道,又在道道旁写下今天的日期:“吃完饭想做什么?有想去玩的地方吗?” “想看新上映的僵尸片。”少年顿了一下,语气软了下去,“哥。” “行,没问题。” 往后许多次,贺开想起这一天,都会陡然惊觉,这是他最后一次收到来自陆什的生日礼物。 再后来是陆什高中毕业,两人的关系降到冰点。再也没有生日礼物,没有长篇大论的祝福,只有微信上冷淡的几个字——“祝您生日快乐”。简单敷衍得像是面对“金主”的义务。 - 贺开跪在马桶边吐得撕心裂肺,眼泪也跟着下坠,这些年的种种像幻灯片从他眼前快速掠过。 即使是在关系最僵之时,陆什也从不会漏掉这句生日快乐。 他还记得去年生日前一天,他因为吃醋而酸言酸语,陆什不耐烦,两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不欢而散。他难过又惴惴不安,攥着手机等了一夜,天亮时手机震动了一下,进来了四个不情愿的简洁字眼——“生日快乐”。他立刻骑驴下坡,好声好气地请求和好。那天陆什陪他吃饭和买衣服,谁也没提昨夜的争吵。两人做了爱,重归于好。 自那次之后,贺开就知道——生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拥有一切的豁免权,获得暂时的甜蜜。 这个认知根深蒂固。 可是今天,没有了。 十二点已经过去了。 所有的交情都已经打包送还,陆什不再有这样的义务。 他恨死那个美术生了,他的生日被美术生偷走了。独属于他与陆什的日子,就这样被恶心的第三者横插一脚,再也不会专属于他。 陆什现在在做什么呢?陪那个美术生逛街吗?亦或者陪他吃饭,看电影?异国他乡,两个小年轻能做的事太多了。 他不能再想下去,他会疯掉。 半个小时后,贺开摁着绞痛的胃,脚步虚浮地从卫生间出来。床上仍有那个淡淡的人形痕迹,他瞥了一眼,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他拿上外套,逃也似的离开了酒店。 车子疾驰在深夜的大街上,贺开坐在后座,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绝望地想,他不干净了。 ——他被人爬床了。 他纵然可以向酒店问责,可以停止与曹老板的一切合作,他会这么做的。可是——那又如何呢?一切不过是亡羊补牢。 许多年前,小陆什还是个黏他的话痨,对他嘀嘀咕咕,说着刚学来的词汇:“哥,你们开公司做生意的人,是不是都会搞那什么……嗯……色情交易?” 那时他震惊地敲了敲少年的脑门:“你在哪学的词语?是不是看不正经的课外书了?” 小陆什委屈地揉了揉额头:“哪有——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我怕你走上邪魔外道。” “放心吧。”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哥我洁身自好。” ……现在一切都毁了。 即使陆什已经与他一刀两断,他也想守好这份无人在意的贞洁。 贺开浑浑噩噩地下了车,凭着记忆上楼,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陆什离开的第二天,他就买下了这套对方曾租住的房子。 房子的陈设简单至极,床孤零零地躺在卧室中间,书柜搬空了,衣柜也空了,陆什连一片纸都没有留下。只有窗台上的蓝风铃在盛放,那是唯一与前任租客有关的东西。 贺开记性很好,只用一个下午就还原了卧室原来的陈设,可人去楼空。 此时,他重重地把自己裹入被子,心想,他释然了。 他真的释然了——陆什与其他人恋爱也没有关系,他可以不掺和,可以不去插足,他会忍住。他只要哥哥的身份,以哥哥的身份留在陆什的生活中。 他忍着酸楚给陆什发消息——「我能再做一次哥哥吗?」 不出意外的没有回复。 他又发—— 「这是我唯一的生日愿望。」 「我没有别的愿望了。」 「可以吗?」 手机安静,他越来越绝望—— 「你和别人谈恋爱也没关系,我绝对不去打扰。我可以当你们的哥哥。」 「你谈恋爱了吗?你可以讲给我听,我会为你参谋。」 「我会做得很好……」 他攥着手机等了一夜,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天亮后,他摸了摸枕边那朵失水的蓝风铃,流着泪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贺开雷厉风行,断掉了与曹老板方面的一切合作。又联系了警察,调取酒店当天监控,坐实安保漏洞,酒店被勒令停业整改。 他确实在发泄。 周末开车路过郊区,遇见大货车卸货,十几个青壮年往下搬东西,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贺开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目光一顿,辨别出一张前几天才见过的脸。 他想了想,停下车,又摇下车窗。 对方也看见了他,目光先是瑟缩了一下,而后小跑过来,站在几步之外,拿起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怯生生地打招呼:“贺总。” 贺开从警察的笔录里知道眼前男孩的名字叫夏修杰,在读大学生,家庭贫困,父母卧病,还有个三岁妹妹要抚养。 他问:“警察有没有为难你?” 夏修杰摇了摇头:“只是去问话,没有为难。” 贺开看了一眼他身后卸货的场景:“你很缺钱?” 夏修杰立刻忐忑了起来,显然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难堪经历:“贺总,那晚的事情实在抱歉,曹老板找到我,我没有办法……” 贺开止住他的话语:“有什么想要的吗?” 夏修杰浑身一震,眼中闪过犹豫,正当贺开以为他会开口要钱时,却听他道:“下周在x国有一场画展,是我很喜欢的一位现代画家的画展,可是我没有出过国,门票也很难……” 第29章 “x国?”贺开突兀地打断他。 夏修杰愣了一下,随即道:“是、是的。” 贺开恢复了平静:“你是学美术的?” “是……是的,从小就喜欢,这位画家,我喜欢了很久,如果……” 贺开面无表情地想,他讨厌学美术的人。他没有耐心听美术生的心理历程,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上秘书的号码,隔着车窗递过去:“联系他,会帮你办好所有手续。周五上午在机场碰面,我和你一起去。” 他讨厌美术生,可偏偏是美术生给了他一个去x国的理由。 “谢谢、谢谢贺总!”夏修杰不敢置信地接过纸条,满脸惊喜。 贺开驱车走了。 前几天他只顾发泄愤怒,无论是报警还是断交都不留情面,夏修杰作为被无辜牵连的人,得到这一点补偿是应该的。可他心里清楚,他不敢细看对方的眉眼,那有三分相似的眉眼。 这一周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捱到周五,大半天的飞行后,落地另一个半球。这一路上夏修杰小心翼翼,关怀备至。 贺开心想,原来钱和权这样轻易就能让人臣服,简单得像小学数学题。 可世上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是钱和权买不到的,比如,一颗冰冷的心。 这颗冰冷的心长在陆什的胸腔里,陆什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人,也不要他的感情。 他只能带着一个赝品,却又心虚至此,厌烦至此。 周六一早,画展人流如织。 贺开心不在焉,慢慢地沿着画廊走着。 春天的花开了,郁郁蓊蓊的一大片,攀着画廊的围墙,阳光落在其中。他的目光从花枝与绿叶中掠过,寻找着蓝风铃的痕迹。 转过一个回廊,他突然脚步一顿,浑身僵住,又细细地颤抖起来—— 不远处的青年似有所感,略一抬头,目光顿了一秒。 分开多久了呢?六十八天,每一天都像一百年。贺开不敢去找他,他怕被嫌弃、被驱赶、被讨厌。他没有再心碎一次的勇气,他在恋爱中如此懦弱。 那天隔着车窗听到“画展”、“x国”,他的心思暗中活络起来——陆什身边也有美术生,他们会不会也去看画展?这个念头一出,他立刻坐不住了。 他不能干巴巴地凑到陆什面前去惹人厌烦,可……如果是偶遇呢? 现在,偶遇出现了,上帝站在他这一边。 思绪快速转动的这几秒,贺开已经下意识拨开人群小跑过去,站在青年面前。 两个多月未见,陆什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宽松外套,手里拿着个保温杯,似乎刚喝过热水,手指握着杯盖一圈圈拧紧。 他的目光只有那一秒的停顿,便恢复正常流动。他冲来人轻轻颔首,声音有一点点沙哑:“贺先生。” 语气和目光都是平静无波的,连一丝惊讶也没有,更遑论惊喜。似乎他早已将贺开忘记,如今贺开又巴巴地闯过来,于是他从记忆里翻出了贺开的名字,不咸不淡地打招呼。 听到熟悉的声音,贺开几乎是立刻就鼻酸了。 “宝……”往常的称呼就要脱口而出,贺开花了全身的力气才止住,那个称呼已经不合时宜。还没等他斟酌出一个合适的称呼,一个人影挤到陆什身边。 “陆学长,那边我看完啦。”美术生的声音依然是上扬的语调,轻快明亮,“感谢你陪我来看画展,中午我请你吃饭好吗?” 贺开想,他恨一切学美术的人。 他在陆什回答之前,下意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皮肤微烫,触感熟悉。 快说些什么,贺开心想,留住他。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贺总……” 这道声音将贺开拉回现实,床上躺过的人形痕迹、这一趟同行……都是他的罪证,他已经不干净了,他脏了,他还能留下陆什吗? 掌心的手腕就要抽离,贺开用两只手握紧,颤声问道:“中午和我吃饭好吗?” 第24章 掌中的手腕毫不留恋地抽离了。 短短几秒的触碰, 贺开却像是等了一个世纪,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远离自己,温度流失。 “抱歉。”一贯的拒绝, 一贯的冷淡,“我等会儿有事。” 贺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两个月来,想念与痛苦日日磋磨他, 他忍得生不如死。实在忍不下去时,他会给陆什发去消息,倾吐情绪。 可也只是这样了, 他不敢做出下一步举动, 甚至连电话都不敢打, 更遑论跑到陆什面前。 他太害怕被拒绝, 太害怕再心碎一次——那样的痛苦只需一次就已经击溃了他, 要是承受第二次,他会立刻死去。 在他的想象中,陆什会厌烦地驱赶他, 冷言冷语刺伤他。仅仅是想一想,他都会痛苦得浑身发抖, 哆哆嗦嗦地缩回龟壳里, 软弱地咀嚼着痛苦, 以泪洗面。 人很难做到面面俱到, 他在工作和事业上有多雷厉风行, 在感情上就有多软弱。在这场投入了所有的初恋中,他遍体鳞伤,草木皆兵。 可思念杀人。 他最终没有忍住见面的冲动,可他需要盔甲, 需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至少表面上体面。于是他带上了那个男孩,让这场出行看起来像是闲适的度假,而非处心积虑的谋划。 但他好像又干蠢事了。 在面对与陆什有关的事情时,他向来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他徒劳地伸手,想拉住对方抽离的手指。可陆什轻轻后退一步,两人的距离便拉远了。 贺开急急地解释:“这位是……亲戚家的孩子,学美术的,想来看这个画展,刚好我出差要来这里,就顺路带他一起。” 陆什压根没看他身后的人一眼,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望向他的眼神似乎带着一丝不耐:“贺先生,您的事情,不必告知我。” “我……”贺开惶然无措,无话可说,他心虚,懊恼,且难过,“我……” 陆什出于礼节等了他两秒,握着保温杯的指尖在杯盖上轻轻敲击,见他没有话说,便礼貌地一颔首,转身离去。 贺开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的背影融入人流,渐行渐远,美术生却始终紧紧跟在他身侧,那一头棕色的小卷发如此碍眼,几乎刺得贺开双眼发烫。 离开画展后,贺开让人把夏修杰送去了机场,眼不见心不烦。 他回到酒店,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缩在被窝里一遍遍回想白天的偶遇,画面却总是定格在青年离去的背影上,一遍遍刺伤他。 落日西坠,黑夜降临。 一下午的颓然后,贺开勉强收拾好了心情。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陆什的电话号码——反正不能比白天更差了。 嘟,嘟,嘟—— 每一次嘟声,他的心脏都高高抬起又狠狠坠下。十几声后,他的后背全部汗湿,手指神经质地攥紧了被子。 不出意外的,机械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颤抖,再次拨了过去。 这一次,电话被挂断了。 他鼻腔一酸,在模糊的视线下打字——「能见一面么?聊聊天好吗?见一面我就走。」 手机依然安静如死。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继续敲——「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没有回复。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强忍酸楚继续打字。 ——「至少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只要知道你过得好,我立刻就走。」 手机屏幕静默了两秒,最上面的备注栏却出现了变化,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贺开坐直身体,攥紧手机,呼吸急促地盯着对话框。 这是两个多月以来他收到的第一次回应…… 他几乎喘不上气。 可等了好几分钟,对话框里并没有消息传来。顶部一会儿变成备注,一会儿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如此循环。 贺开一开始以为对方在长篇大论的打字,可又意识到并不是这样。陆什并不是会长篇大论的性格。 他握着手机紧盯着屏幕,等了二十分钟,终于坐不住了。 这难道不是回应吗?这已经足够了。他已经有了尚方宝剑,有了十足的借口,去赴约。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在国内就准备好的东西,随手塞入一个背包,急匆匆地前往那个默念过无数次的地址。 半个小时后,他到达了目的地,敲响了门。 等待开门的几分钟里,他感觉自己在等待赴死。门被拉开的那一瞬,他又觉得,死也值了。 屋里很暗,没有开灯,陆什站在门口,神情看不分明,语气沙哑却疑惑:“您怎么在这里?” 不等贺开说话,他伸手要关门。 “等等。”贺开并没有费多少力气,撑住了门,“我问能不能见面,你回我消息了,你不能反悔。” 第30章 “什么时候。”陆什按了按额角,声音低哑,“我刚才在睡觉。” 他头发有一点点乱,身上穿着睡衣,声音是带着鼻音的低沉,贺开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本来就没有必要骗他,甚至没有必要敷衍他。或许是睡梦间不小心按到了,所以会有一阵又一阵的“对方正在输入”。 “你之前都没有理过我,但是刚才显示在输入中。”贺开用力拉着门,生怕被关在门外。 陆什终于看向他:“为什么在意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贺开却奇迹般的听懂了——那年的废墟下,生命绝路之时的通话,一直响到自动挂断都没有被接听。为什么现在,仅仅是一个“对方正在输入”的标记,就能让他马不停蹄地赶来呢? 贺开感觉心脏被紧紧攥住,呼吸困难。 这份迟来的关心和在意,对方已经不需要了。 陆什说完,再次要关门。透过昏黄的光线,贺开敏锐地发现他额角渗出冷汗,脸色苍白,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等等……小陆。”贺开再次撑住门,放轻声音说,“你是不是感冒了?白天的时候我看见你在喝热水,你平时不爱喝热水的,当时握了你的手,也有点发烫。我前几天看新闻,说是最近有流感,我带了药,你不想看见我,至少把药吃了,好不好?” 陆什掩唇低咳了两声,指节曲起摁了摁眉心,声音愈发冷漠:“和您没关系,您回去吧。” 一阵穿堂的凉风吹来,贺开顾不上被他的话语刺伤,站在他面前挡住风:“别站在这吹风了,你让我进去,至少给你倒杯水,好吗?” 第25章 陆什眉心紧蹙, 攥着门框的手指骨节泛白,不知是因为生病难受还是因为反感贺开说的话。 贺开索性错开身位借了个巧力溜进屋去,飞快地掩上门, 阻隔了穿堂的冷风。 “宝……小陆,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有哪里难受?” 贺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一片滚烫。陆什慢半拍的偏过头去, 不出意外的没有躲开。 “我没事。”反应过来后,陆什退后一步,避开额头上的手掌, “已经吃过药, 睡一觉就好了。您请回吧。” 他说着, 手指握上门把手, 想打开门赶人。 三番五次被驱赶, 贺开却顾不上心碎了,掌心触到对方滚烫额头的那一瞬,他就只余下担心和心疼。他短暂地回到了哥哥的角色, 刀枪不入。 “才怪,你从小就不爱吃药。小时候有一次, 你骗我说吃药了, 结果没吃, 发烧发了好几天, 原因是你怕苦。”贺开再次抵住门关上, “以前就不爱吃药,现在你学了一点中医,更不爱吃西药,我说得对吗?” 在交往的两年多里, 两人关系不好,陆什也从不吐露情绪。但贺开何其敏锐,暗中观察,在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摸清了对方的一切喜好和习惯。 陆什面沉如水,眼睫微垂,不如何友善地盯着他。 换做往常,贺开最怕他冷漠的眼神和语气,仅仅是听一下、看一眼,他脆弱的心脏都会被刺伤。可是现在他进入了哥哥的角色,获得了暂时的免疫。 课题从“男朋友不爱我怎么办”变成了——“如何哄生病的弟弟吃药。” 难度一下子大幅降低。 只要不涉及感情问题,贺开头脑清醒,手段高超。他扶住陆什的手肘往卧室走去,好声好气地半哄半劝:“刚才在睡觉吗?吵醒你了,对不起。现在先去躺着,等我烧水,把药吃了再继续睡,好吗?” 他紧接着又说:“不要赶我走嘛,我不会打扰你的。” 陆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想站着不动,可身上没力气,只好不情愿地被贺开扶到床上。 贺开往他背后竖了个枕头,又给他理了理腰上的被子,问:“除了发烧,还有哪里不舒服?” 陆什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冷冰冰地说:“我非常舒服。不劳您费心。” “好……”贺开说,“水快烧好了,多喝点水总没坏处吧,你等等,我端过来。” 贺开一边哄着他,一边仔细观察,敏锐地发现他不但说话很慢,而且每说一个字都会皱一下眉头,似乎在忍受痛苦。 贺开想了想,给医生发去的消息里又添了一条:“嗓子有吞刀子的痛感,早上还没有,是一下午突然变严重的。” 医生:还有别的症状吗?越详细越好。 贺开把烧开的水倒出来晾好,回复医生:鼻塞,说话有一点鼻音。 几分钟后医生回复了该吃的药品种类与剂量,贺开一个一个看过去,松了口气——他带的齐全,药全部都有。 他又发去消息:这些药里有苦的吗? 医生很快回复,让他把其中一种药换成另外两种。 按医生的回复配出一副药,贺开端着热水过去,坐在床边:“小陆,来,把药吃了,不苦。” 陆什揉了揉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贺开放轻声音哄他:“你吃完就睡觉,我保证不会再烦你。” 陆什看向他手心里花花绿绿的药丸,似乎是在权衡。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伸手接过,就着热森晚整理水吞服。 “好,你现在睡觉吧。”贺开扶他躺下,帮他把被子拉到下颌,又仔细地掖好。 陆什一沾枕头就裹紧被子,闭眼睡了过去。 贺开用体温枪测了他额头的温度,做了记录,又把床头的台灯调到最暗,屋里便弥漫着昏黄的暖意。 这间卧室的布局与原来那间大差不差,同样是理工男式的极简风。床靠墙,书桌靠另一面墙,衣柜在墙角,卫生间在另一个墙角。连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贺开突然心里一酸。 这两个多月,许多个无眠的夜里,他一遍遍翻看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从头到尾地阅读、分析。 他给出去的东西,车、房、钱、感情,陆什一样都不肯要。可当他温习聊天记录里的只言片语,他发现,陆什也曾向他要过东西,只不过不是上面的那些。 小学时候,他每周五去接小陆什放学,小男孩坐不住,会在最后一节课上偷偷用手机发消息:“哥,想吃那家的煎饼果子,要两份果子夹在煎饼里,谢谢你哥哥!” 他回复好,小男孩又会发:“晚上想看新上映的恐怖片,好不好哥哥?” 初中时候,少年对他提过想养一只小猫:“我不会耽误学习的,我可以每天放学回家照顾它。” 当时贺开说:“你现在住校,一放学就可以回宿舍,能保证休息时间。走读的话,晚自习下课太晚,我不放心,休息时间也不够。” 他还吓唬小男孩:“睡不够觉,会长不高的。” 少年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以后再也没提过养猫的事情。 陆什最后一次向他提要求,是在高一的第一次月考后。 聊天框里的消息简洁且拘谨:“哥,我月考考了第一名,下周开家长会,你有时间来吗?” 在这之后,时间过去五年,直至今天,陆什再也没有向他要过任何东西。 甚至,逛街时他买给对方的衣服,都被折算成现金记录在账单里,在分手那天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往后的聊天内容全是他单方面的索取,索取陪伴,索取情话,索取关心,索取安慰,索取情绪价值。 第一次重温那些聊天记录时,贺开蓦然惊觉——他本以为他只是当了失败的男朋友,可在当哥哥这件事上,他同样的失败。 那天是深夜四点,他发疯一样从床上坐起,去书房打开电脑,搜索国内外猫舍排行。他熬夜熬得双眼通红,对着电脑浏览了好几个小时,在天亮后联系上了一位有着二十年经验的资深缅因繁育人。 刚出生三个月的一窝小猫中,贺开一眼看见了一只纯黑色小猫。毛色顺滑漂亮,绿色眼睛更是像宝石一般美丽。可猫舍主人遗憾地告诉他,这只小猫已经有了主人,而赛级母猫bella的下一次繁育计划在三年后。 事实证明,世上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情,只需半个下午的时间,小猫便换了主人。 这个月初,小猫到了五月龄,完成了社会化训练和绝育,猫舍主人告诉他,可以接猫了。可他毕竟懦弱,生怕被陆什拒绝,于是小猫一直养在猫舍。 可是现在…… 贺开咬牙豁出去了。刚才他不也被拒绝了好几次么?可他还是成功进屋了…… 他给猫舍主人发去地址,对方很快回复,天亮后会把小猫送来。 药效开始发挥,床上的陆什不安地辗转,紧皱眉头,脸又往被子里埋了埋,梦话似的呢喃:“想喝……” 贺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下,问:“你想喝什么?” “想喝……小……胡……” “啊?” 陆什却又不说话了,薄唇紧抿,下颌深深依偎在被角里,眉心依然紧皱着。 贺开为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轻轻为他按揉眉心和额角。指尖从青年俊朗漂亮的眉骨划过,几乎是微颤的。 第31章 过了一会儿,陆什紧蹙的眉心松开了,呼吸也变得绵长。 贺开去卫生间烫来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总算松了口气。 窗外雨声淅沥。 贺开靠在床头,处理一些工作上的消息。身边的人睡得很沉,他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这一刻,他似乎真的释然了——就算只当哥哥,也好。只要陆什还肯见他。当哥哥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陆什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他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而后慢慢聚焦,又慢慢清明,嗓音依然有些沙哑:“抱歉,麻烦您了。”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贺开想探他的额温,却被避开。 “我没事了。”陆什又说了遍抱歉,看了眼时间,拿起枕边的外套披上就要下床,“您先休息一会儿,天亮我送您回酒店。” “你去那里?”贺开握住他的手腕,拿过床头的体温枪测了一下,三十七度三,温度已经降下来不少。 陆什轻巧地挣开他的手:“我去沙发。您在这休息吧。” “别去,别着凉。”贺开也跟着起身,“我不困,也不想睡觉。你要是愿意的话,和我聊聊天好吗?” 陆什用沉默表示了不愿意,可又碍于对方刚才的照顾,不便说出口。 贺开庆幸自己仍陷在“哥哥”的身份里,身体和心脏仍套着护甲,并没有被刺伤多少。他又问:“身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还晕不晕?要不要继续睡觉?” 陆什道:“暂时不太想睡。” “那,我陪你看电影好不好,找一部恐怖片。”贺开小心翼翼地说,“好吗?”他知道陆什的爱好之一是在漆黑的下雨天看恐怖片,可他不知道陆什愿不愿意与他一起。 没关系,他想,被拒绝也没关系。 可他的心仍被高高吊起。 好在陆什最终是答应了。 电影是一部上世纪乡村恐怖片,音效嘶哑低沉,氛围光怪陆离。客厅漆黑,只有电视屏幕的幽光在墙面倒映出斑驳的暗色,配上窗外不时的雷声与雨声,简直就是案发现场。 贺开心里毛毛的,下意识往陆什身边靠了靠,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好强迫自己忍住。 镜头切换,刻意渲染的恐怖音效中,浓雾弥漫的墓地里人影幢幢,贺开终于按捺不住,尝试说话分散注意力。 “我年后去了陵园,祭奠我的母亲,想起很多年前她对我讲过,她有一个哥哥,从小就特立独行。我没有见过他,他应该是我的舅舅。”他说话的内容完全没有条理,“我想起她说……” 陆什背靠着沙发靠背,腿上搭着条薄毯,安静地盯着电视屏幕。无论是突然出现的厉鬼、穿着白衣的无脚女人、深夜墓地里啼哭的婴儿,都没能使他有什么反应。或许是仍有些昏沉,他的眼睫懒懒散散地略微耷拉着,看不出有没有在听贺开讲话。 “那个舅舅,从小学习很好,做什么都拔尖。但好像是精神方面有什么问题,我不太清楚,我母亲也没有细讲。”贺开强迫自己放空双眼,不让电视画面进入脑海,“他考上了顶尖的大学,被导师带着和研究生博士生一起做课题,他的贡献不比那些人少,反正,挺厉害的。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清楚,或许是导师或者学长抢了他的贡献……” 一颗女鬼的头突然从主角的床下探出,贺开硬生生顿住了话语。 陆什依然姿势不变地背靠着沙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连呼吸都没有变化。搭在腿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薄毯边缘的流苏,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趣。 “反正,他发病了,休学了,回家养了一年。”贺开继续干巴巴地讲着没有条理的故事,“家里请了最好的医生来治疗,本来都快治好返校了,有人把他从小到大发病的事情整理出来发到网上,说他本来就是精神病,这场发病是活该,和导师、学长压根没关系,就是自导自演……各种话,骂得很难听。他看到那些话,第二天就跳楼了,没救回来。” 电视音效低沉恐怖,客厅里只剩苍白幽暗的光晕。 陆什终于转过头来,神情在昏暗中看不分明。 “你为什么会想到他?”他的声音低低哑哑,似乎带着别样温柔,又似乎只是昏暗中的错觉,“你最近还好吗?” 贺开眨了眨眼,眼泪一秒钟就下来了。 第26章 他一点都不好。 他都快死了。 他每天都比前一天离死更近一点。 两个多月来, 他戴着厚厚的伪装面具,混迹于正常人中,表面人模人样, 心里寸草不生。夜里他短暂卸下面具,借酒浇愁,靠着支离的回忆度过残夜。 那些委屈、受伤和痛苦被他封存在心底,上了厚重大锁, 不敢触碰。可此时,陆什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那把大锁无风自动, 碎成渣滓, 委屈和难受如山洪决堤, 汹涌而来。 “哥哥”的身份消失不见, 护甲尽碎, 他又变回了尚未走出失恋阴影的软弱之人。 今天受到的所有委屈,全部后知后觉苏醒,以千百倍的威力反噬而来。 陆什不与他吃午饭, 陆什与小卷发年轻人并肩离去,陆什挂断他的电话, 陆什三番五次赶他走, 陆什用冷冰冰的语气说“不劳您费心”, 陆什不想和他聊天, 陆什不想和他看电影, 陆什两个月没有回复他任何消息…… 桩桩件件,他太难受了。 滚烫的泪水不断落下,贺开狼狈地转过脸去。 客厅里回荡着劣质恐怖音效,灯光惨白。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张纸巾递到他手边。他接过,触到了对方微烫的指尖。 他不明白陆什怎么能这样,毫不留情刺伤了他,又这样轻描淡写地问他。千百次尝试放下的努力,在这句不痛不痒的问候前灰飞烟灭,他前功尽弃,又被撩动了心思。 贺开用纸巾掩住眼睛,心里百转千回,无数话语涌到唇边……他想钻到对方怀里诉苦,把那些痛苦添油加醋描述,可是……不行,陆什已经不会再哄他。 他们已经一刀两断,连今日的短暂相处,都是他死皮赖脸磨来的。 他要是还想留在陆什身边,只能是哥哥,只做哥哥。即使他千般不愿,万般不甘。 沸腾的水声拯救了他,贺开低低说了句:“我去倒水。” 他头脑空白地拿起水壶倒水,指尖却传来尖锐的灼痛。 他回过神来,把烫红的地方握入掌心,深呼吸稳了稳思绪,坐回沙发上,低着头把水杯递过去:“喝水吗?” 陆什的目光在他通红的指尖上停顿了一秒,又轻轻移开,伸手接过了水杯。 电影已播到尾声,屏幕上滚动着演职员表,贺开直直地盯着前方,生怕一眨眼就会掉落眼泪。陆什不会哄他,可他还是想倾吐。 只要陆什愿意再问一次,他就毫无保留全盘托出。 可是,身边始终静悄悄。 他还是想倾吐,即使对方并不想听。 “今天早上……我骗了你。”贺开低低地开口,“和我一起的男生并不是亲戚家的孩子,是应酬后别人送到我床上的。” 他停了一下。目光所及处,青年修长的手指捧着热水杯,指尖在杯壁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颇为漫不经心。敲击的频率并未因他的话语有任何改变。 他知道的,对方不在意。可他还是要说。 “你小时候问过我,做生意的是不是都会搞色情交易,你说怕我走入邪魔外道。当时我说,我不会的。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是不会变。”贺开盯着杯口的蒸腾雾气,“早上我骗了你,我很难受,想对你说真话。” 他顿了顿,自我检讨似的说:“我和他也不会再有任何接触。” 陆什放下水杯,看向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浅淡的疑惑:“贺先生,我们已经分手了。您并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贺开呼吸一窒。 “您是成年人,与谁谈恋爱、与谁出行,都是您的自由,也是您的权利。如果您因此快乐,我也会为您感到开心。” 贺开望入青年的眼睛,里面只有平静的淡漠,他臆想中的温柔从未存在,一切都只是昏暗灯光下的错觉。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陆什掩唇低咳了两声,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疲惫:“休息一会儿吧,天亮我送您去机场。” 贺开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太久没有睡过安稳觉,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在青年的气息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手机震动不停,猫舍主人的来电跳跃在屏幕上,小缅因猫到了。 五个多月的小缅因猫缩在沙发上,因为长途跋涉,蔫不拉几,宝石般的绿色大眼睛怯生生盯着面前的人。 陆什从小猫进门起就一直沉默,目光落在那纯黑的毛发上,又落在那绿色眼睛和粉嫩的小爪子上。 “抱歉擅作主张……”贺开说,“让它陪陪你吧,好吗?你有时候熬夜写代码,有它在身边,也能开心些。” 第32章 小猫的戒心逐渐降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舔了舔爪子。 陆什依然沉默。 贺开又道:“你上初中的时候想养小猫,还记得吗?那时我没有同意。让我现在补偿给你,好不好?我做哥哥做得很差劲,我想有机会弥补,你能再给我一次当哥哥的机会吗?” 小猫好奇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似乎知道自己命运未定,它跳到地上讨好地去蹭陆什的裤腿,陆什任由小猫在脚边撒娇乱蹭,却依然没有开口留下它。 贺开感觉自己就是那只不被要的猫,用尽手段也没法换来一个眼神。 他心酸极了,继续做着无用的尝试:“你最喜欢黑色小猫了,对不对?你上初中的时候最爱去同桌家里玩,因为他养了黑色小猫,你总是摸一身的毛回来……你觉得黑色小猫威风凛凛,特别帅气。” 小猫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歪着脑袋。 贺开说不下去了,声音干涩:“没关系,你不想要的话,我托运带走。以后你想要了再告诉我,我再……” 就在这时,小猫发出微弱的叫声:“喵~”,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陆什的目光便柔软了下来。 他蹲下身去,掌心拢住猫咪的小脑袋,指尖没入顺滑的黑色毛发,很轻地捏了捏,揉了揉:“没说不要。” 小猫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陆什抬头看他:“买猫的钱我会转给您。” 贺开难受得忍不住了:“你就一定要拿刀扎我的心吗?” 陆什略怔了一下:“抱歉。” 他一道歉,贺开又后悔了,蹲下和他一起看猫:“不要和我这样生分,行么?就算不谈恋爱,我还想当你的哥哥,就像以前一样。” 陆什没有回应。 贺开又道:“送你一件东西好不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青蛙摆件。青蛙挺着大肚皮,两颗眼珠活灵活现。 “刚好可以摆在你的电脑架上,它是绿色的,你写代码累了可以看看它,对眼睛好。”像是生怕对方拒绝,贺开急急忙忙地又道,“你觉得它熟悉么?” 他又拿出了一个小盒子,动作很是小心,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只荷叶叠成的青蛙,眼珠是绿豆镶成。荷叶已经泛黄,边缘起翘,可小青蛙依然生机勃勃。 陆什看着那只荷叶青蛙,眸光微暗。 “你高中毕业那年,我们去江南玩,晚上坐小船看莲花灯会,你用盛糕点的荷叶叠了这只小青蛙。”贺开说,“那时我惹你不高兴了,船靠岸后,你跳下船走得飞快,忘记拿它。还记得吗?” 他想告诉当年的男孩,他的每一份爱好,他都替他保存。 陆什声音冷淡:“不记得了,抱歉。” “没关系。”贺开把摆件放在他的电脑架上,“我让人按照它,做了它,是不是很像?这只送给你好不好?荷叶的我要自己留着。” 两只不同材质的青蛙,神态如出一辙,憨态可掬。 贺开又道:“不值钱,很便宜。” 陆什最后看了一眼青蛙:“您该去机场了。” 陆什还有些咳嗽,嗓子不舒服,一路便不怎么说话。无言地到了机场,临走前,他拿出一个纸袋子递过去:“您的东西。” 贺开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上次他给出去的银行卡。接过时他掂了一下,重量不止银行卡。难道是那只摆件青蛙……他的心又开始酸苦。 陆什道:“祝您一路平安。” 贺开低声道:“你回去记得吃药,按时吃三天,每天三次。” “谢谢,我会的。” “那,我走了。”这次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见面,贺开鼻腔发酸。 他走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声音。 “贺先生。” 他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感冒会通过唾液传染。”陆什漫不经心地说,“您这几天注意身体。” 贺开差点没站稳。昨晚他偷的那个吻,被发现了。 还没等他说话,陆什又道:“以后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还是不要见面了,别人会误会。” ……别人?新男朋友么? 悬在头顶的剑终于斩下,贺开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肖想的余地。 浑浑噩噩地走在人流中,贺开打开那个纸袋,里面除了银行卡,并不是他送出去的小青蛙摆件,而是……一管止痛消炎药膏。 手指上被滚水烫过的地方已经红肿破皮,疼痛不已。他一直在小心翼翼掩藏。 - 桌上,八副分好的药,用白纸分别包好,写着1-8的数字。 数字8的药包上打了括弧,写了一句“不苦的药没有了,这包会有点苦。如果恢复得好,这包就先不吃。” 陆什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 小猫在他脚边蹭蹭,他把小猫抱到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柔软的毛发。小猫舒服地露出肚皮撒娇,用小爪子勾住他的衣服下摆。 陆什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把衣服从它的指甲里解放出来:“乖一点,好吗?” 小猫懵懂地舔舔他的手指:“喵呜~” 逗了一会儿小猫,陆什的目光落在电脑架上,通体碧绿的小青蛙憨态可掬,绿豆眼无辜地和他对视。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拉开抽屉,随手把小青蛙扔了进去。 电脑架便恢复了空荡。 第27章 回国途中, 接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贺开躺着几乎没动,不吃不喝, 一遍遍流眼泪。 两个多月的痛苦煎熬,换来短短一个夜晚的相处,却把他往失恋的深渊推得更深。 “没有特殊的事情就不要见面了。” “别人会误会。” “买猫的钱我会转给您。” “您有自由谈恋爱的权利。” “我们已经分手,您不用告诉我这些事情。” “不记得了, 抱歉。” …… 诛心的话一遍遍在贺开耳边回荡,他想,陆什不应该当程序员, 应该去当狙击手。甚至不用瞄准, 每一发进攻都正中靶心, 精准打击。 他早该知道, 陆什不是会和前任藕断丝连的人。 是他心存侥幸。 他回想那个吻, 青年还在昏睡中,嘴唇干燥,柔软, 滚烫,带着一丝丝清甜。他恋恋不舍, 饮鸩止渴, 直到那苍白的嘴唇恢复血色。 飞机穿过黑夜与白昼, 穿过云层, 穿过落日的霞光。 贺开流着泪, 在心里怨恨陆什。怨他连一丝温柔、一丝念想都吝啬给他。 可他心里又无比清楚,就算陆什给了,他也只会想要更多。 千怨万恨,终究只是怨他不爱他罢了。 怨了一路, 可当飞机落地,贺开仍是握紧手机,紧盯信号栏,在恢复信号的一瞬发过去消息。 『我到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 『陆什:好。』 这是两个多月以来他收到的第一条回复。 贺开立刻又发:『感冒好点了吗?嗓子还痛不痛?』 『陆什:我没事。』 『贺开:记得按时吃药,多喝热水。最近流感多发,容易反复,一定不能马虎。』 『多谢关心。』陆什回复,『您也注意身体。』 礼貌却疏离,还是收尾句。 贺开知道,这一次聊天到此为止。 果不其然,接下来发过去的消息没有再收到回复。 贺开不死心,突突突又发了一大串。问他有没有给小猫咪取名;问他喜不喜欢小青蛙摆件;问他周末会不会无聊;问他是不是喜欢看画展,如果喜欢,他这里还有其他画展的门票;问他最喜欢的花是不是蓝风铃…… 全部石沉大海。 在陆什发烧昏睡的那几个小时里,贺开发过去消息。每发一条,床头的手机都震动一下。 贺开心想,如果讨厌他,陆什为什么不拉黑他,甚至,为什么不屏蔽他。 那些疯疯癫癫的绝望话语,陆什每一条都看了么? 既然看了,那为什么不回复。 既然不回复,那又为什么要看。 回家后,贺开消沉了半个月,整个人恹恹的,工作上的事情除重要的应酬外,一律搁置,公司的事务积累了一大堆。 每晚抱着手机以泪洗面,发去消息,却又懦弱地不敢拨通号码。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处理完必要的工作,贺开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架上的莫比乌斯环发呆。 一个内线电话拨了进来:“贺总,一位姓姜的先生在会客厅,说是给您送画展门票。” 贺开想起来,前几天和沈氏的沈总吃饭,闲聊时提到他刚去看了画展。沈总便说,他有个画家朋友,开了私人画廊,正好最近有一场画展,要不要送他两张门票。贺开说好。 想必这位姜先生就是沈总说的朋友。 贺开强打精神,回复:“让他进来吧。” 第33章 很快,一位打扮很潮流的年轻男生走了进来,穿着皮夹克和工装裤,脚踩铆钉马丁靴,头发有一抹银色挑染。他笑嘻嘻地打招呼:“贺总你好啊,我哥让我来给你送画展门票。” 贺开心想,沉稳老练的沈总竟然有这样年轻跳脱的朋友。 两人聊了几句,年轻人叫姜一源,自由画家,拥有一家画廊,这次画展便是展出他自己的作品。 贺开心情低落,礼貌应酬中也带着几分颓丧。 姜一源自来熟地往前一凑:“贺总,你这是失恋了?” 贺开眼皮一跳。 姜一源指了指堆满的烟灰缸:“喏,我之前失恋的时候,也天天抽烟。那时我还不会抽烟呢,给我呛得半死。” 贺开避重就轻地说:“最近确实心情不太好。” 姜一源笑嘻嘻地说:“要不要我传授你点追人的经验?我在这个领域可是专家。” 贺开无言地看着他头顶的挑染、脖子上的锁骨链、以及脸上的不正经笑容,实在不相信他能有什么靠谱意见。 “让我想想……唔,这事儿回忆起来挺伤人的,我哥甩过我两次,我都给追回来了。”姜一源从贺开桌上摸了根烟,自顾自地说起来,“第一次,我骑机车追到西藏,走385国道,骑行二十多天,见面后跪下给他口,然后和好了。” “咳咳咳……”正在喝水的贺开被呛得满脸通红,心想这小年轻也太不见外了。 “第二次嘛,这次就追得比较久了。他分得很坚决,我去云南的茶山给他做茶——哦对了,他喜欢喝茶。” 贺开听他说话,倒真听出些东西,斟酌了一下后问道:“如果已经没有希望了,追人还有用吗?”他想起那些石沉大海的消息,那些冷冰冰的拒绝话语,心里又是一酸。 姜一源一拍大腿:“贺总,你这可算是问对人了。哎我跟你说——那阵儿我是真绝望了,我哥那时候找了新对象,那人还搬进了他家里。他那么一个古板的老男人,和人同居了,可不意味着要定下来了嘛?还好我没放弃——” 贺开心底燃起一丝希望,至少陆什还没有谈恋爱,更没有和人同居。他追问:“你是怎么做的?” “我嘛,一边绝望,一边继续去山上给他做茶。不能和他谈恋爱,至少能照顾他的爱好,对不对?”姜一源说,“与其自己伤心难过,不如去做点真正对他有益、让他开心的事情。贺总,你喜欢的人有什么爱好,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贺开低声说,又重复了一遍,“知道。” “那不就得了。你总得做点事,对吧?过了几个月,我哥知道是我做的茶,然后……”姜一源挠了挠头发,“然后就和好了?我好像也没咋追啊……不对啊,明明追了……好吧,我哥对我也很好……” 贺开:“……”小年轻果然不靠谱。 姜一源说:“精髓就是,你得行动,做让对方受益的事情,这是我的经验,希望对你有帮助。” 贺开说:“谢谢,我知道了。” “对了贺总,我的画展你记得来捧捧场,如果你追人有进展的话。”姜一源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嘿嘿笑着说,“那我走了,我得去接我哥下班。” 临走前,贺开看见姜一源手上的戒指,隐约觉得图案熟悉。送走人后,他想起曾在沈总的领带夹上看见过相同图案。 他后知后觉明白,小年轻的每一句“我哥”都是暗戳戳的炫耀和秀恩爱。 虽然被塞了一嘴滞后狗粮,但姜一源的话还真给了贺开一些希望——至少陆什还没有与别人谈恋爱,他还有希望,他清楚陆什的一切喜好,他能投其所好。 一定可以的。 姜一源可以骑机车追四千里,他为什么不能再尝试一次,即使碰壁。 贺开当机立断,从网上下单了猫咪玩具、猫咪别墅和各种各样的猫零食,邮寄到陆什的地址。 自陆什出国后,贺开的手机桌面就一直显示两个时区的时间。他抓心挠肝地握着手机等到天亮,陆什那边正好暮色沉沉。 他发了消息过去:『小猫最近怎么样?』 他赌陆什会回复—— 从国外回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闭了所有私人账户的转账接收通道,阻止陆什把小猫的钱“还”给他。 成效是显著的。 陆什一分钱都不想要他的,一点人情都不想欠他的,自然会回复他关于小猫的消息。因为小猫是他买的。 他何其了解陆什,而他卑鄙地利用了这一点。 贺开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果不其然,手机震动了起来,却不是消息,而是一条视频请求。 贺开呼吸骤然急促。 愣了两秒后,他猛地起身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擦了把脸。确保瞧不出多少熬夜憔悴的痕迹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美颜功能,点击了接听。 画面卡顿了一下,而后出现青年的身影。 “巫师很抗拒,会躲,我不太好录视频。”陆什坐在椅子上,镜头只到下颌,说话间只见喉结轻微滚动,声音低沉悦耳,“您自己看吧。” 他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名叫巫师的绿眼纯黑色缅因猫慵懒地趴在他大腿上,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腰腹。 贺开哪里还看得见小猫,只盯着青年的肩颈,从那湿漉的水汽推断出,对方可能刚洗完澡。 “巫师是你给它取的名字吗?很好听。”贺开胡乱地说, “你把它养得很好。” “巫师很好养,很乖。”陆什说着,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弄着小猫的毛发,时而曲起挠挠小猫的脖颈。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贺开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随着说话而滚动的喉结,他曾在亲热之时亲吻过。他口不择言道:“乖就好……我想小猫了,所以买了玩具。” “嗯,收到了,它很喜欢。” 贺开选择坦白:“对不起,我说谎了。我不想它,我想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让我看看你好吗?” 镜头动了动,往上挪去,屏幕里终于出现了青年的面容。他说:“抱歉,没注意镜头。” 巫师从陆什腿上站起身来,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昂起头蹭了蹭他的下颌。陆什单手揽住它的后颈,纵容地微低下头让它蹭。 贺开发现自己竟然在嫉妒一只猫。 他默默地看了几秒,移开目光,突然发现在青年身后,床头矮几的花瓶里,插着几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红色的花瓣,热情如火。 心跳猛的快了几分—— 理工男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出现玫瑰花? 贺开试探着开口:“小陆,花是你自己买的吗?真漂亮。” 陆什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不是。” 似乎是抱累了,他轻柔地拎起巫师的后脖颈,森晚整理放到地上,又拍了拍身上沾的毛发。屏幕外传来几声委屈的喵叫。 “是女朋友送的。” ……什么? 贺开发现自己听不懂那三个字的意思。 陆什漫不经心地抬眼和他对视:“抱歉,忘了告诉您,我谈恋爱了。” 那么好听的声音,那么残忍的话语。 贺开一瞬间如坠冰窖。 第28章 贺开很快查到了那个女孩的信息。 女孩名叫许婷婷, 比陆什高一届,是创业社团的社长。之前陆什参与并获奖的家居机器人项目,就是她牵头组织的。 看到这里, 贺开呼吸一窒——那么多个日夜,陆什留在社团加班到很晚,她是不是都在?会买奶茶吗?会一起吃夜宵吗?当他在校门外苦苦等待的时候,陆什是不是正与她谈笑? 手颤抖得握不稳鼠标,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翻看。 许婷婷追了陆什一整年, 在任何场合都落落大方的表达喜欢。聚餐时点他爱吃的菜、爱喝的咖啡, 社团活动时坐他身边。陆什提前离席, 她总是恋恋不舍送很远。 两人同是计算机专业, 共同负责核心代码, 多有讨论。 看到这里,贺开差点又崩溃了。 上周许婷婷过生日,请朋友们吃饭, 陆什没去。夜晚下着大雨,她喝了点酒, 抱着一大捧艳红玫瑰花来到陆什的楼下, 淋得浑身湿透, 对他表白。 两人在一起了。 这是四天前的事情。 短短的几页文字, 贺开花了很久才看完, 中途崩溃好几次,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 这个时候,他不能乱。 他想起四天前,他喝了点酒, 一整天都被难过笼罩,便给陆什发消息。 一大堆倾诉衷肠的话语后,以一句“我心永恒”收尾。 原来,在他等待回复的时候,陆什正与新女友温情相处吗?为新女友擦干淋湿的头发、递给她一杯温水吗?亦或者给玫瑰花束修枝剪叶、挑选最漂亮的几枝插入花瓶吗? 那在大洋这一边、苦苦等待回复的他又算什么呢? 第34章 他像个小丑。 贺开浑身发抖地继续翻看照片。 其中一张是许婷婷的朋友圈——两只手,一只修长骨感,贺开熟悉这只手的每一处细节。另一只纤细白皙,尾指娇俏地蜷起,勾住旁边那只手的指尖。 两只手的手腕处,都有一朵玫瑰花的纹身。 女孩手腕上的纹身很新,边缘还在泛红。花枝微微左偏,与男孩手腕上的花枝角度呼应,相映成趣。 明明不是情侣纹身,却像极了情侣纹身——隔了五六年纹的,算哪门子的情侣纹身? 可偏偏看起来那么像。 当晚,贺开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那张照片看了一夜,熬得双眼通红,眼里全是红血丝。 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原来心如死灰时是流不出眼泪的。 第二天他去了纹身店,也纹上了一朵玫瑰花,在右侧腰窝。 陆什与他做爱时,总爱从身后握住他的腰,指尖划过腰骨上方的凹陷处。 他想,陆什应该是喜欢他的腰窝的。 到了晚上,纹身处依然在隐隐刺痛。贺开幸灾乐祸地想,同样姿态的玫瑰花,一式三份,总不再是情侣纹身了吧? 有种来把他腰上的纹身去掉。 夜晚,他再一次喝得大醉,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场后,凌晨三点,冲冷水澡强迫自己清醒。 他撑着洗手池,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心道,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当然会有办法。 他管理着一个上市公司,业绩蒸蒸日上,员工不计其数。商业场上,他做过无数次险中制胜的决策,无数次成功的逆转。一个具体问题摆在他面前,他脑中会立刻浮现出至少三种方案。 怎么可能对追人这种事情毫无办法。 贺开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对于追回陆什这件事,他确实没有尽全力。 过去三个月里,那些哭诉、哀求和绝望,是他对陆什的示弱,是恃宠而骄,他渴望着陆什的疼爱与怜惜。 他不想对这段感情使用策略。 可是现在……他必须如此。 他不能再侥幸地等待陆什心软,没有时间了。 凌晨四点,贺开喝了解酒药,坐在书桌前,开始制定方案。 那张牵手的照片就摆在他书桌上,中途数次,他差点崩溃,却又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冷静,冷静。 这一次,他必须坚强起来,必须支棱起来。 这一次,他只能靠自己。 天亮后,他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 他顶着两颗硕大的黑眼圈,拨通了秘书的电话:“上班后把a大中医系所有教授的研究项目整理好发我。” 秘书工作效率很高,很快发来了贺开需要的东西。 a大中医系渊源深厚,班底强大,随便一位教授拿出来,都是业内叫得上名字的国手大触。 但中医毕竟不是主流,许多非常有价值的研究项目,都处于缺乏经费的状态。 在一众教授中,贺开找到了陆什的中医课导师的名字,林德丰。 林德丰教授牵头做了一个中药材种植园项目,药材部分供给中医学院,作为教学材料,部分供给诊所。 前期的种植调研工作已完成,该项目的资金缺口大概在1000万。 贺开让秘书联系了这位林德丰教授,约在下午见面。 又累又困又伤心,贺开熬不住,匆匆补了个觉,去赴林教授的约。 林德丰年过六旬,虽头发花白,但健步如飞,面色红润,声如洪钟。 一听贺开的来意,林德丰激动得连连搓手,不住地说:“贺总,我向你保证,我们这个中药材种植项目,特别的有意义,特别好。” 贺开礼貌地笑了笑,他不关心项目有没有意义,他的目的不在于此。 “我看了您的项目介绍,您想在每年举办一场交流会,普及中医与中药材。” “是有这个想法!我之前就打算好,今年办在临春市。临春是中药材白芷的原产地,我们种植园的白芷成熟,可以在交流会上送出小盆白芷样品。届时邀请业内同行与校友同学……”林德丰打开了话匣子,与贺开相逢恨晚,“明年在锦兰市……” 他说着说着,稍微收了收兴致:“只是经费还在向系里申请,不知道年底能不能批下来。” 贺开道:“经费问题林教授不用担心,我本人也是个中医爱好者,很荣幸能为中医的推广和普及出一份力。我还想问林教授,有没有想过在国外也举办交流会?” 林德丰眼睛一亮:“这个好!传统文化就该走出国门,我也有不少同行在国外,趁这个机会,大家能交流学问。贺总,您真是大善人!” “林教授过奖。”贺开微笑说道,“国外的交流会,您可以提前拟好名单。” “我想想,业内同行,学生,爱好者……”林德丰掰着指头。 贺开喝了口茶水,状若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林教授桃李满天下,应该会有很多学生期待和您见面。” 林德丰激动道:“您提醒得对,我得给所有学生都发邀请函……对了,我正好有几个学生今年在国外交换,一个都不能漏……” 贺开握着杯子的手微紧,又缓缓松开。 夜晚,他开车去了一家gay吧。 贺开身高腿长,腰身细,臀部饱满,是极适合穿西装的好身材。他的母亲是有着俄罗斯血统的美人,他继承了母亲的白皙皮肤、浓密睫毛和红润嘴唇,不笑的时候冷若冰霜。 嘈杂的音乐声中,他穿过拥挤的人流,感受着落在身上的一阵阵目光,感到恶心和厌倦。 可他又不得不来这里。 陆什已经谈恋爱,他不能再死缠烂打地赖在陆什身边,一遍遍诉说衷肠。如果那样,他在陆什心里,只会是卑鄙的、道德低下的小人。 陆什会厌倦他,鄙视他,把他当做插足感情的男小三。 要回到陆什身边,他只能以哥哥的身份。再从长计议。 可他在陆什那里已经信誉尽失,他需要披上厚厚的伪装,让陆什相信他的来意——他想做回哥哥。 光靠说是没有用的,陆什早已不相信他的任何话。 那么他只能拿出一个“男朋友”,让陆什相信他的来意纯善——他不是来破坏他的感情生活的,他是来当哥哥的。 找到秘书发给他的包间号,贺开见到了一个浑身充满gay气的男人,半个小时后谈妥了一切。 又过了一个月,中医交流会的准备工作完成了。 初夏时分,树木青绿,贺开与林德丰落地x国。 交流会定于晚上七点,从六点半开始,便有手持请柬的人陆陆续续进入宴会厅。 贺开站在二楼贵宾室,从明亮的落地窗向外看去,一切尽收眼底。 他表面沉静,内心却早已焦躁不安,目光从一位位来客身上掠过,终于一顿。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他知道陆什会来的。 “贺总,你喜欢的人有什么爱好,你应该知道吧?” 他当然知道陆什有哪些爱好。 陆什喜欢中医,甚至比主修的计算机专业还要更上心。主专业的小组作业、论文和课题都是做完就算,力求快狠准,中医笔记却能钻研很久很久。以前不止一次,他洗完澡出来,陆什正靠在床头复习笔记,要等他凑上去亲很多次,才不情愿地放下笔记,和他做爱。 偶尔有跟着老师出诊学习的机会,即使之前已经答应和他约会,陆什也会毫不犹豫地爽约。 如今陆什在国外,不能上中医课,却仍靠着自学和笔记跟上老师的节奏。上次在陆什那里赖了一晚,书桌上摆着陆什向林教授请教问题的邮件往来,重要部分用红笔标注,非常认真。 可陆什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即使已经见过许婷婷的照片,也见过那条牵着手秀恩爱的朋友圈,贺开仍觉得呼吸困难。 初夏的夜晚,凉意微微。 陆什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外头罩着一件薄外套,许婷婷挽着他的手臂,带着笑容指向旁边,正说着什么,及膝波纹裙随风轻荡。 陆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丛野生的黄月季。高处的贺开早已注意到了那丛月季,先前觉得美,现在觉得丑陋。 握着高脚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贺开定定地看着楼下的人。 陆什偏过头,说了句什么,许婷婷笑得很灿烂。 下一秒,陆什脱下外套,放入她手中。黄月季长在石台,一米多高的红砖矮墙上。陆什伸手撑了下矮墙,流畅的手臂肌肉线条瞬间绷紧,紧接着脚在地上轻轻一踩,借力反弹,轻而易举地坐到了石墙上,倾身摘了朵墙里侧的黄色月季。 他跳下来时,许婷婷在下方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像是怕他摔着。 握着月季花的许婷婷笑得很幸福,她为陆什披上外套,又贴心地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尘。 第35章 她有什么可幸福的?贺开尖酸刻薄地想,她挽的手臂,他也曾挽过。她刚才拍的大腿,他更是坐过。有什么可得意的? 可目光落在那朵月季花上,他却只能承认落败——陆什没有为他摘过花,从未。 贺开站在窗边,看着他心爱之人与旁人恩爱,脸色苍白,心如刀绞。 他再次碎掉了。 逃吧,他想。他做不到的,他怎么可能做到?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陆什与别人谈恋爱,他怎么能? 贺开胃里痉挛,他丢下酒杯,跌跌撞撞地进入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剧烈呕吐。 他把水开到最大,水声哗啦,淹没了喉口的哽咽。酸涩的眼眶不断掉落滚烫液体,又被水流冲走。 太痛了,他想。 他无力地滑坐在地,像困兽一般低泣哽咽。 按照计划,接下来,他要作为主办方,与林德丰教授一起出场,然后带着“新交的男朋友”,与陆什在交流会上偶遇。以哥哥的身份,对他的学业表示关心,为他介绍一位定居x国的老中医,有林教授在场,他们的谈话会很愉快。 他得落落大方,得体,温和,才有重新被接纳为哥哥的机会。 他做不到,他怎么做到? 可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再痛再难,他也必须做到。 贺开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第29章 谈笑声被风捎着, 从楼下传来。 兜里的手机不断震动,贺开却顾不上去管。 他不断掬起冰凉的水拍在脸上,强迫自己冷静。一开始还有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 又混合着冷水冲走。几分钟后,热流止住了。 贺开拿过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脸,衣领湿了一大片,黑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珠, 眼尾泛着微红。他撑着洗手池,面无表情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到了那只一开始不被接纳的黑色缅因猫。 可怜的小黑猫在陆什脚边蹭来蹭去, 乞求着怜惜, 想要留下。最终它留下了, 被陆什接纳, 在陆什腿上撒娇。 而他却被抛弃了。 在陆什心里, 他甚至比不上那只小黑猫。 再想下去,又该崩溃了。 而他已经没有时间。 贺开打了个电话后,脱下打湿的衬衫和外套, 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西装换上。摸了摸无名指上的银色素圈,他迟疑了一下, 摘了下来, 又用线穿上后挂在脖子上。 细细的一根银线, 压在衬衫衣领下面, 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就像他从未拥有过的爱情。 他用冰袋按在眼周, 几分钟后,终于看不出泛红。 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接起时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喂?林教授,我现在下来。” 宴会厅不算太大, 人流却是活跃。 每个展台都摆着一味中药材,以及药材制成的饮品、粥与糕点,邀人品尝。老中医们为参会者介绍药材属性、用药方子、典籍解读,学生们听得认真,手不停歇地记笔记。 讨论区的沙发坐满了人,有满头银发的业内翘楚,也有学院的入门学生,津津有味地参与争论和分享。 贺开站在转角的扶梯上,在满屋的人中,一眼看见了陆什。 他觉得陆什又长高了一点,本就是高挑的身材,在一众人群中更显得鹤立鸡群。他的身高是852,陆什高中毕业时已经和他差不多高,这两年断断续续仍在长,目测下来比他高了四五厘米。 第一次接吻时他只需凑上去,后来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触到青年柔软的嘴唇。 贺开想到办公室里的身高刻度,那些道道记录下了男孩一步步长高的痕迹。他又心酸地想,这辈子他还能再为陆什量一次身高吗? 楼下的林德丰看见了他,迎了上来,带着笑容,满脸红光:“贺总,等您好久啦!您看看,这么多人!” 贺开一秒就收拾好了情绪,微笑说道:“刚才接了个电话,耽误了点时间。” “没关系,咱过去吧,我给您介绍几个师兄和朋友。” “好。” 目光又飘向人群中的青年,迈最后一级台阶时,贺开差点踩空,身边的男人适时扶住他的手肘:“贺总,小心。” 贺开低声道:“谢谢。” 这位假扮他男朋友的人名叫刘镜,外形高大强壮,是一位刚入行的底层小演员。 他没办法在陆什面前演得逼真,那就找个演员来弥补。 贺开从侍者的托盘中拿过一杯香槟,与林德丰一起,去见几位业内专家。 进入他熟悉的应酬领域,贺开得心应手。他面带微笑,周旋于不同的人之间,听着林教授把他介绍给业内专家。他不时轻抿一口香槟,笑容得体,思绪却抽离。 余光一直在关注那道身影,越来越近。 近到可以打招呼了。 贺开抬起眼来,带着些微的惊讶,和不期然偶遇的淡淡惊喜,喊道:“小陆?” 重逢时的语气与表情,他对着镜子练过无数次,他确保万无一失。 陆什不知是不是早已看见了他,目光里并无惊讶,只是对着他略一点头:“贺先生。” 又对着他身边的林德丰喊道:“老师。” 林德丰笑道:“小陆同学,我把你记得可清楚了!你是跨专业选修了我的课,上课比本专业的同学还要认真。上周我刚回复了你的邮件,你学习上还有什么问题,等交流会结束,可以来休息室找我。” 陆什笑容真诚:“谢谢林老师,耽误您时间了。” 六旬老头笑呵呵:“不耽误,不耽误!你们爱学习,我高兴还来不及!” 贺开看着陆什脸上的笑容,握着杯茎的手指微微发紧。陆什已经太久没对他笑过了…… 他掩饰性地低头喝了口酒,甜的酒,落到胃里却是酸的。 林德丰又道:“贺总,您和小陆认识?” “当然认识,他是我弟弟。”贺开笑着说道,拍了拍陆什的肩膀。温热的体温传到他的掌心,贺开轻轻颤了一下,收回手,依然带着得体的温和笑容,“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陆什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的话。 贺开在那一瞥之下差点原形毕露,不够,还不够,他得继续演下去,演出一个完美的、温和的哥哥,他才能重新获得做哥哥的机会。 香槟已经见底,贺开看了一眼侍者的方向,身后的刘镜已经极有眼色地接过空杯子。 接过杯子时,刘镜的手指在他手腕上轻轻蹭了一下,拿着空杯子向不远处的侍者走去。 林德丰笑着又说:“小陆,你哥真是大善人!去年给你们上课时,我有没有介绍过中药材种植园项目?你哥一下子给补上了资金缺口,种植园今年就能建起来了!” 陆什道:“是好事。” “可不是么!” 林德丰又说了几句,被一位师兄拉走,这处终于只剩下陆什和贺开两个人。 贺开笑着道:“半个月前林教授来找到我,问我有没有投资的意向,我看了项目很不错,就投了些钱。刚好又来国外转一圈,没想到能遇见。你最近怎么样,身体好吗?生活好吗?” 自从上次视频后,贺开强忍了一个月,没有再给陆什发消息。此时的问候是真切的关心。 陆什道:“我很好,谢谢关心。您怎么样?” 贺开心想,他一点都不好。 可他仍带着温和的笑容:“我也很好。” 宴会厅里开着空调,大部分人都穿着外套,陆什身上却只有那件宽松的黑色t恤,外套不知去了哪里。 贺开问:“你冷不冷?我带了衣服,就在楼上的休息室,我让人去拿?” 陆什礼貌拒绝:“不用了,谢谢您。” 贺开忍住想靠近的冲动,微笑说道:“行。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挺喜欢学中医的?今天很多业内老中医都在,刚好可以趁着机会多学学,多问问,我那边还有应酬,就先不耽误你时间了。” “行。”陆什道,“那我先过去了。” “嗯,好。” 正在这时,刘镜端着新的香槟酒回来了,递给贺开,语气里三分无奈三分嗔怪:“少喝酒。” 不愧是演员,贺开心想,他自己都要觉得暧昧了。 站在吸烟台,俯瞰楼下花园,贺开看见了陆什消失的外套——那件外套正在许婷婷身上,为她抵挡夜风。她坐在花园旁的黑色长椅上,等待着她的男朋友。 贺开端着酒杯,慢慢喝完了。 再回到宴会厅时,他看见陆什接了个电话,然后离开了。过几分钟后回来,身上穿着那件外套。 贺开甚至可以想象出这几分钟发生的事情——女孩担心男朋友衣衫单薄,为他披上外套,嘱咐他不要着凉。 陆什拒绝了他的外套,却转头穿上了她的。 晚上十点,交流会临近尾声。 宴会厅里人变少了,陆什仍在一位老中医的展台前,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尝着药材熬制的茶饮,一遍听老中医讲课。 第36章 贺开叫上林德丰,走了过去。 “小陆,林教授有一位师兄,在x国鳏居,和你住的地方很近。”贺开温和说道,“你周末有空的时候,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老先生出诊时,你可以在旁边学习。” 林德丰道:“是啊,机会难得。” 陆什犹豫了一下,只道:“会不会给老人家添麻烦?” 贺开笑道:“刚才和林教授聊天,提到这位老先生,我才想起他和我家的渊源——他和我外公是忘年交,并且承过我外公一个大人情,老人家这些年心里一直挂念着呢。你去找他学习,两全其美。” 陆什安静地看着他:“这不太好,太麻烦您了。” 贺开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他不想承他的情。 鼻腔发酸,但他必须忍住。 ”嗨,你和哥哥计较这些么?”贺开的笑容像是画在脸上,声音温和,“你在国外,我不能时刻照看你。你去跟着熟人学习,我也能放心些。” 陆什道:“怎么报答您?” “那你叫我一声哥。”贺开说完便又笑了,“开玩笑的。你之前做了一款种花的游戏,他——” 他偏头对着刘镜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他很喜欢。但游戏里没有他最喜欢的花。你要是想报答我,能不能更新一下游戏,加上——” “马蹄莲。”刘镜轻轻抱怨了一声,“又没记住,我生气了。” 贺开道:“对,能加上马蹄莲吗?” 陆什轻轻颔首:“行。” 贺开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下老中医的名字、电话和地址,递过去:“我已经和老先生说好了,你找他之前提前联系一下就行。”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怕生的话,打电话找我,我陪你去。” 陆什接过递到面前的便签纸:“谢谢您。” 为了推广中药材种植园项目,交流会结束前,主办方给受邀请的客人们送了种植在盆中的鲜活中药材。 送给陆什的是一盆当归。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陆什洗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 他从冰箱里拿出早上泡好的柠檬红茶,又加了几块冰,端着坐到电脑前,处理没写完的代码。 等全部弄好,夜已经很深。 夜里喝凉的东西,实在太不养生,他得喝点暖的东西来中和凉性。 来到厨房,陆什对着生姜叹了口气,不太情愿地削皮,切片,正要放入锅中熬汤,他的目光落在窗台前的当归上。 绿意茵茵,随风舞动。 当归,性温,性甘。 他思忖了两秒,摘了片叶子嚼碎吞了。 而后,解脱般地把生姜一股脑倒进垃圾桶。 第30章 一周后, 贺开的工作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邮件。 附件里是种花游戏的安装包,一个电脑版,一个手机版。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如需修改, 请随时联系。 发件人是陆什。 与此同时,微信里也收到了一条消息。 『陆什:您需要的更新版游戏已发送至邮箱,请查收。』 这是近几个月来,陆什第一次主动给他发消息, 却是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疏离得近乎冷漠。 这条消息跟在他之前发的一大片情感剖白后面,更衬出他的可笑和可怜。 贺开短暂的难过了一会儿, 很快又振作起来。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陆什做了很多款小游戏, 有的是小程序, 有的有单独的app, 全是简洁的画风, 递进的难度,很有趣味。 在两人交往时,陆什宁愿窝在宿舍写一下午程序, 也不愿意和他逛街吃饭。他一开始以为陆什很喜欢做游戏,后来才意识到, 陆什除了不喜欢他, 什么都喜欢。 再想下去又该没办法思考了,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 冷静了下来。 他下载了陆什发来的安装包, 登录上了自己的账号。 桌球小游戏通关后,贺开就开始玩这款种花小游戏——像素手绘风的种子、花苗、道具,憨态可掬,种出的花可以卖金币, 攒金币能解锁更高等级的花。 他现在85级,正在种一株薰衣草。 通过每日任务能获得灌溉道具,但很有限,培育这株薰衣草长大,需要半个月。 陆什发来的安装包里新增了许多内容,除了贺开要求的马蹄莲种子,还有另外几种种子,甚至还更新了界面,修复了bug。他像一个完美的乙方,超额完成了甲方的任务。 贺开知道,陆什一点也不想欠他的。 他回复陆什:「收到了,做得很好,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微信和邮件都回复了一遍。 商店里最高等级的花种是蓝风铃,需要五十级才能解锁。每株花成熟时,都会掉落一个信封样式的标签,上面写着花语。 他想起陆什遗留在出租屋里那盆茂盛的蓝风铃,蓝风铃的花语会是什么呢? 他在网络上查过,有一种说法是,蓝风铃的花语是永恒的爱情。 可版本太多,众说纷纭,陆什采取的是哪个版本,他无从知晓。 而要等他解锁并种出蓝风铃,保守估计需要一年的时间,并且无从加速。这游戏主打一个休闲,连个氪金入口都没有。 贺开郁闷极了,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给桌面的薰衣草浇了水,贺开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投入工作。 - 一个月后,暑假到了。 这段时间,贺开没再用伤春悲秋的文字去烦陆什,强忍着不去联系。 好在暗中蛰伏了这么久,他终于抓到了一个去见陆什的机会。 前几天他与那位定居x国的老中医通话,对方提到,陆什在他那里学习得非常认真,他非常欣赏这个孩子。接下来他要去偏远山林采药,打算带着陆什。 贺开深知,陆什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与此同时,根据可靠的情报来源,许婷婷有急事要回国。那么——陆什的猫怎么办?谁来养? 养过毛孩子的人想必都为此忧愁过,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托付,出门在外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何况贺开知道,陆什有多喜欢“巫师”。不但用巫师当头像、朋友圈背景,还在朋友圈发过两次照片。在这之前,陆什的朋友圈永远是空白。 顾不上和猫吃醋,贺开连夜订了机票。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刘镜,马不停蹄地飞到x国,来到了老中医的诊所。 老人早年享誉业内,桃李满天下,晚年后却一心隐退,独自在x国的乡村鳏居。可晚年毕竟寂寞,如今身边来了个跟班的小学徒,陪他聊天、讲国语,他自是开心,倾囊相授。 来到小诊所时,正是日落时分。 晚霞铺陈在青年的长睫与皮肤上,柔光温润,桌边的青年随意地一抬头,与贺开的目光不期而遇。 又是一个月没见了,贺开想。今年已过去一小半,他们只见了三面。以后陆什结婚生子,他们一年又能见几次?余生又还能见几次。 贺开咽回喉口泛上来的酸涩,笑着和老中医打招呼:“李爷爷,最近身体好?” “哟,小贺,你来了!”李老人摘下老花镜,“昨儿我还在和你外公通电话呢,今天你就来了!” 贺开坐下,两人寒暄了几句,他终于能正大光明看向旁边的青年:“李老当年教书,是出了名的严苛,小陆跟着他学习,还适应吗?” 陆什坐在一边整理笔记,简洁地说:“老师很好。” 李老笑呵呵地说:“哎呀,小伙子可积极了!每个周末,天不亮就跑来了!肯用功,悟性也好,还耐心,乐意听我这老头子叨叨。” 贺开微笑说道:“那就好。” 他不能让这一趟看起来是刻意,那会让陆什更加远离他。于是他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理由,指了指身后的刘镜:“李爷爷,他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病人。一到夏天就发湿疹,痒得不行,跑了好多大医院都治不好,这不,只能来求您了。” 刘镜配合地走上前,露出手臂上的一大串水泡似的小疙瘩。 李老人戴上老花镜,望闻问切一套下来,又对陆什道:“小陆,你来,按照这段时间我教你的,开方子来我看。” 陆什应下,带着刘镜去了旁边。 目光像是追踪器,出于本能,黏在青年的背影上。贺开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与李老人闲聊。 掌控聊天走向,对于贺开来说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几句引导之后,李老人便乐呵呵地说起,他将带着陆什去往偏远山林采药半个月。 终于来了。 贺开终于能抬起头看向青年的方向,终于能装作不经意地问:“那巫师安顿好了吗?” 巫师。说出这两个字时,贺开心里有着隐秘的快感。在场的人中,只有他与陆什知道巫师。如此亲密,就像一场光天化日下的偷情。 陆什道:“还在安排。” 第37章 贺开用了所有的自森晚整理制力,才把语气调成闲聊的模式:“去半个月是吗?对了……小刘是不是刚好在x国有两场戏?要待半个月左右?” 刘镜笑嘻嘻地说:“看进度,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贺总你答应了要陪我在这边,可不能食言。” 贺开点了点头,又对陆什道:“你如果找不到人帮忙养的话,可以找我。你跟我说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我每天给你拍巫师的照片。你如果想视频看它,提前说一声,随时都可以。这样你跟着李爷爷在外面采药时才心安。” 他努力使自己语气自然。 这番努力并非无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陆什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 养猫的人都知道,“随时视频看猫”,这对于出门在外的铲屎官而言多么具有吸引力。而他知道,理工宅男没有多少深交的朋友,在国外的就更少,他这个哥哥兼前男友,是最好的选择。 迟疑只有一瞬,陆什平淡地拒绝了:“谢谢,但不用了。” 贺开并不意外,好在他还有另外的准备。 刘镜会意地接过话语:“小兄弟,你养猫啊?巧得很,我以前就是开猫舍的,算半个专家。有些小猫很黏主人,会有不同程度的分离焦虑,甚至出现躯体化症状,我有经验,能帮你看着点儿,也能及时应对。你哥——” 他看向贺开的方向,声音带笑,“他老是跟我说起,他以前对弟弟不好,想好好补偿,你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养,你哥绝对是最好的人选,他呀,保准上心。” 贺开紧张得出了层薄汗,无意识地端起着水杯,耳朵紧张地捕捉陆什的动静。 “贺先生并不欠我什么,无需补偿。”陆什道,“您方才说,性格黏人的小猫会有分离焦虑,这是普遍现象吗?” 刘镜立刻和他聊起养猫的细节,陆什的话竟也比平时多了许多,询问了几个养猫的问题。 贺开心不在焉地和李老人聊天,一边心酸地想,陆什与任何人都比与他聊得更开。 刘镜性格外向且自来熟,一番闲聊后,陆什答应了。 陆什看向贺开的方向,问:“怎么支付费用?” 贺开有些难受:“你一定要和我这么生分吗?” 陆什皱了下眉,刚要说话,刘镜笑着开口:“按我以前开猫舍时的费用标准,一天一百二十块,可以吗?” 贺开:“你别敲他竹杠。” 陆什:“没问题。”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什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一顿,落在他手里的杯子上,又很快移开:“明天我会把小猫的东西打包好。” 于是,贺开后知后觉发现,他喝的是陆什的茶水。 难怪这么甜。 他脸上发烫,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和李老人捡起之前的话题聊了下去。 今天直到现在都很美好,直到许婷婷出现—— 她笑容灿烂地和李老人打了招呼,脚步轻快地走向桌子后面:“宝贝!我来得是不是刚刚好!” 陆什正收拾东西,把笔记本和笔放回书包,闻言笑了一下:“嗯,正准备走。” 女孩的声音带着撒娇意味:“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贺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正要维持不住表情时,肩上环过来一双手臂,刘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晚上咱去哪里逛逛?” 他条件反射地要推开,刘镜在他耳边低声道:“贺总,别露馅儿,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年轻的异性情侣从身前走过,渐行渐远,谈话声却还隐约传来。 “对了宝贝,我闺蜜可以帮咱们养猫,她很喜欢小猫,你找到帮忙养的人了吗?” “谢谢,已经解决了。” “哇,真棒!你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贺开低垂着眼,睫毛根部终究还是湿润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忍回了鼻腔的酸意。 他想,至少他能帮陆什养猫,这是许婷婷做不到的事情,不是么? 接小猫的时间约在了第二天晚上,刘镜当然“有戏要拍”,贺开“不得不”一个人去接猫。 隔了近两个月,贺开再一次敲响了陆什的房门。门打开时,他飞快地扫了眼屋内,许婷婷不在,他松了口气。 陆什道:“您先坐两分钟,马上收拾好了。” 地上摆着三个大纸箱,装着小猫的玩具和零食,满满当当。 “不急。你慢慢来。” 贺开在沙发上坐下,心酸地想,陆什从没给他买过零食,他在陆什心里的分量,能比得上小猫的万分之一么? 陆什拆开桌上的快递,里面是猫条和小鱼干,还有一盒鹌鹑干。他很快收拾好了剩下的东西,抱起地上的猫砂盆:“我先把东西拿下去。” 贺开忙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 缅因猫是大型猫,猫砂盆是按最大规格买的。陆什抱着巨大的猫砂盆,视野受阻,贺开跑到他前面,打开了门。 “谢谢。”陆什跨过门槛,路过电梯时丝毫没有停顿,踩上了楼梯,下了两级。 贺开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不乘电梯,连忙又跑到他前面:“小心一些,我来帮你看路。” 陆什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抱着猫砂盆向后走去:“有电梯。” “没事。”贺开道,“不赶时间。” 陆什却已经按了电梯。 电梯在楼下耽误了一会儿,等两人进入电梯,沉默已经弥漫了好几分钟。 电梯开始下行,贺开道:“先放地上吧,抱着会累。” 陆什道:“不用。” 贺开只好不再说话。目光所及处,青年抱着猫砂盆的手臂因用力而绷紧,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淡色青筋从手腕向上延伸。 他正想说什么,电梯轿厢突然剧烈震颤,头顶的灯闪烁了几秒后彻底失灵,电梯停在半空不动了。 黑暗中,陆什的呼吸骤然顿住。 在轿厢开始震颤的一瞬间,贺开立刻接住了身边人手中的猫砂盆,因动作太迅速,他的手按在了对方的手背上,触到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陆什竟出乎意料的迟钝,没有立刻抽回手,几秒后声音低哑地问:“干嘛?” “来,放地上。” 贺开把约莫有十五公斤重的猫砂盆放到地上,迅速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摸索着向角落的人靠近。 “小崽,你来拿着照明。”贺开把手机递过去。 陆什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手机。 贺开装作没发现他的手指在发颤,也装作没发现他呼吸的异常急促,语气温和:“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我来打电话,然后你帮我照亮。没事,别担心。” 陆什按他说的做了,微弱的亮光打在电梯的按键上,在不稳地晃动。贺开借着光亮,把每层楼的数字都按亮。而后又拨通了墙壁上的救援号码。 一切都妥当后,他摸索着退回电梯角落里,扶住陆什的手肘,不出意料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语气柔和:“维修的人很快过来,别担心。站着累么?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 陆什说了句不用,声音又轻又哑,又轻轻挣开他的手。 贺开没再去触碰他,而是在衣兜里摸了摸,问:“要口香糖吗?” 他递过去,几秒后,对方接过了。 贺开站得很近,外套挨着陆什的手臂,想给他一点支撑。陆什竟也没有退开。 黑暗中,听着身侧刻意放轻却仍显急促的呼吸,贺开想到了半年前的事情。 那时他知道了陆什曾被埋在废墟下整整一夜。在阳台抽了一夜的烟后,他联系的不只有骨科医生,还有心理医生。 他问心理医生,这样的经历会不会给孩子留下什么阴影? 医生反问他,孩子平时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你有没有观察到? 贺开想,是有的。 比如,陆什不喜欢乘电梯,只要有楼梯能走,他绝不会乘电梯。又比如,陆什不喜欢封闭的环境,他布置的房间里,书桌永远正对窗户。陆什不喜欢偏僻小巷,不喜欢人多的商场。 以及,陆什喜欢把他推到窗边做爱。 那天贺开从医生那里学到了一个词语,叫幽闭恐惧。 在那之后,他旁敲侧击地问过,陆什只冷漠回避。 身边人的颤抖很轻微,轻微到几乎没有,可贺开还是察觉了。 他靠得更近了些,声音轻柔地问:“你买的小零食,鱼干和鹌鹑干,每天都要喂吗?我第一次养猫,不太清楚,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你跟我说说。” 陆什的声音依旧沙哑,慢慢说起小猫的习性。贺开不时微笑着回应一声。 渐渐的,陆什的姿势放松了些,语气也不再紧绷。 半小时后,他们等到了维修人员。 贺开抱起地上的猫砂盆,却被陆什阻止:“我来吧。” “不用。”贺开看了眼他额发里的冷汗和略显苍白的嘴唇,“小崽,你去那边坐着休息一下,我去放在后备箱,顺便拿点东西。” 第38章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等贺开放好猫砂盆回来,路灯昏黄,陆什坐在长椅上,低着头出神想着什么,屋檐滴下来的水在他面前形成帘幕。 隔着一条街道,贺开望着他,心里无比难过。他不知道多少次想,当年他要是接到那通电话,该多好。 快步走过街道,来到屋檐下,贺开打开手里的盒子,甜点的味道沁香扑鼻:“吃点吗?” 八颗不同口味的香甜泡芙。 这是陆什最喜欢的甜品。贺开今晚来之前,特意开车去买了。 陆什迟疑片刻,慢慢拿起一颗,又慢慢吃掉,唇尖沾上了一点点奶油。 贺开拿出纸巾递过去。 陆什似乎仍没有回过神来,疑惑看他。 贺开心里软成一片,指了指他的嘴唇:“擦一下。” “……哦。” 电梯故障的原因是停电,两人回到楼上,屋里一片漆黑。 一道黑影嗖的一下窜过来,发出委屈的喵喵声。 陆什弯下腰单手抱起小猫,低声哄道:“没事,嗯?爸爸在。” 小猫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贺开道:“先休息一会儿吗?等来电再搬剩下的东西。” “不用。”陆什的情绪和语气都恢复了平静,“刚才麻烦您了,剩下的我来就行。您坐着休息吧。” 不等贺开回答,陆什抱起地上的纸箱出门了。他身高腿长,在黑暗中下楼梯,走得又快又稳。 贺开在后面追得心惊胆战,被甩开一大截。等他气喘吁吁来到一楼,陆什已经放好纸箱,又回头往楼上去了。 擦肩而过时他对贺开说:“您在下面等我就行。” 说完他长腿一迈,几秒就不见影了。 很快,另外两个纸箱也搬了下来。最后一趟,陆什拎着航空箱里的小猫。 租来的越野车后备箱空间很大,放了好几个大纸箱也不显局促。 陆什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道:“寄养费我已经通过微信转给您,请务必查收。这半个月麻烦您了,巫师有任何情况,都请您随时联系我。” 贺开摸了摸衣兜,手机不在。 他突然注意到,陆什的裤兜里亮着光,像是没关的手电筒光。 在电梯里时,他把手机借给陆什照亮,之后似乎并没有归还给他。 陆什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愣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迅速将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抱歉。” 贺开伸手去接。 陆什却似乎迟疑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向后略微一缩。 贺开眨了眨眼,再去看时,已明白了过来——手机屏幕质感极棒,黑亮透明,简直跟新的一样。 可不是和新的一样嘛——他的手机膜被揭了。 陆什从小就有这样的坏毛病,紧张时总要抠点啥,上小学时就初见端倪。 有一次月考考差了,贺开刚从家长会出来,小陆什就旁敲侧击问他,老师说了什么?贺开觉得好玩,故意装作严肃。小陆什紧张得说话都不利索,一路垂头丧气。等到了吃饭的地方,贺开给他手机玩游戏,让他放轻松。可点个菜的工夫,担心自己被责骂的小学生已经紧张得抠掉了手机膜,神情懊恼地和他对视:“哥,我会赔你一张新的手机膜。” “……” 过去的回忆那样温馨,好像这十年的隔阂从不存在。 此时,陆什眼里闪过一丝与过去相似的懊恼,短短的一瞬,被贺开精准捕捉到。 陆什把手机递过去,面无表情,声音紧绷:“赔您新的。” 第31章 回到酒店, 贺开关上了所有窗户,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把小猫从航空箱里放了出来。 豪华行政套房的面积足有一百五十平方, 小猫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空间,警惕地竖着耳朵,立刻钻到了沙发下面。 贺开把猫砂盆、饭盆和水碗摆放好,又把玩具、零食搬进房间, 拿着逗猫棒晃了好一阵,最后靠着小鱼干的引诱,猫咪才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手机震动了起来, 是陆什的消息。 「陆什:您安顿好了吗?是否需要帮忙?」 贺开看着消息, 默然地想, 他这算是沾了猫咪的光么, 陆什竟会主动给他发消息。 表面是问候他, 实际上关心的是小猫。他有自知之明。 他拍了段小猫吃鱼干的小视频发送过去,回复:「巫师刚开始有点害怕,在沙发下面躲了一会儿, 我用了逗猫棒和小鱼干,现在吃得很香。」 「陆什:是的, 他有一点胆小。」 「陆什:麻烦您了。」 贺开回复:「不麻烦, 顺手的事。巫师很可爱。」 他有些心酸。陆什与他说话, 字字谨慎, 句句尊重, 全是收尾句。字里行间都是冷淡。 他无比想打破那层礼貌和隔膜,可做不到,对方像是穿上了金丝蝉翼软甲,没有破绽, 不动声色化解他的一切手段。 他只能努力,一步步慢慢地来。 他又发:「小崽,你今天搬东西累着了,明天一早还要和李老一起出发,今晚记得早点休息。」 不出意料的,陆什没再回复。 贺开花了几分钟调整情绪,去浴室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声里,他又想起陆什与许婷婷并肩离去的画面,女孩的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对着陆什喊“宝贝”。光天化日,落落大方。 而他呢?在昏暗无人的车里,夜晚的床笫间,没有别人在时,才敢偷偷喊一声宝贝,声音又低又轻,生怕被拒绝,活像在偷情。 他费尽心思才能得到的东西,别人毫不费力就得到了。差别只在于,陆什不爱他罢了。 洗完澡后,贺开看了眼时间,十点三十。 不用熬夜写代码时,陆什总在十一点前睡觉。 想到这里,贺开收起了颓废,目光投向沙发上的小猫。 熟悉完地盘,小猫已经收起了畏惧,舒适地趴在沙发上舔毛,惬意极了。 贺开一边拿逗猫棒和小猫玩,一边拍了段一分多钟的视频,发给陆什。 他又发了条语音:“吃了小鱼干,喝了水,现在不害怕了。” 他想了想,又说:“门窗都关好了,没有安全隐患。你可以放心休息。” 陆什很快回复:「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 贺开看着这行字,心里遗憾,他本以为陆什也会用语音回复。可他又想,陆什播放他的语音消息时,是用扬声器模式,还是听筒模式?如果是听筒模式,陆什是不是会把话筒贴在耳边? ……就像他贴在陆什耳边说话一样。 想到这里,贺开心里发痒,身上一股燥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燥意仍未平息。 凌晨两点,他毫无睡意,打电话让前台送了瓶红酒。 床尾的小猫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喵了一声,又蜷成一团陷入深睡。 一瓶红酒下肚,身上的燥意却越来越烈。贺开叹了口气,去浴室解决了一番。 过去和陆什交往时,他的需求便很旺盛。一来他在恋爱中非常黏人,需要在亲密接触中寻找陆什爱他的证据。二来工作压力需要疏解。 陆什有时会满足他,有时不会。过程也很粗略,像在完成政治任务。 有一次他在学校外等了两个小时,却看见陆什与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回去的路上他问了两次,陆什说,是专业课小组作业的搭子。 回到家后陆什拒绝和他做,只说太累了想睡觉,并且很快睡了过去。 贺开在黑暗中难受又赌气,终究是没忍住爬到小男友身上,发泄似的啃咬对方的脖子和锁骨,第三次问他和那个男生的关系。 被他弄醒的陆什不耐烦地反问,您希望是什么关系? 贺开被他问住,许久后才讷讷地说:“那你离那个人远点,他看起来像gay。” 陆什在黑暗中冷笑:“您不也是gay么?而且还趴我身上,那我是不是也要离您远一点?” 贺开懵了,生气又难过,拉着陆什一定要做。都是男人,又都有气,拉扯着动作变得激烈,呼吸也急促。 陆什稳了稳呼吸,冷漠地说:“您这么想要的话,不如去找别人。” 贺开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没有动作也没有声响。他不明白陆什怎能说出这样毫无感情的伤人的话,就像从来没有把这段感情当真。 突然间陆什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贺开这才发现自己在掉眼泪,滚烫的眼泪从他下巴滚落后砸在了陆什的脖子上。这是他第一次在陆什面前哭。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一坐一躺,无声对峙。 贺开僵硬地流着眼泪,陆什沉默了一会儿,扯过纸巾给他擦了擦。 贺开心里又活泛了,陆什不想主动不愿主动,那他就来主动。 陆什攥住他的手腕,贺开僵持着不动弹,陆什便又慢慢松手。 第一次这样。 第39章 陆什躺着没动,手背搭在眼睛上,看不清神情。到了中途,他曲起一条腿,抵住贺开的后背。 一次结束,贺开休息了几分钟,又坐直。 陆什攥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淡淡厌烦:“不睡觉吗?就这么想要?” 贺开在黑暗中和他对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相较于做与不做,他更想要对方的一个表态。 僵持了一会儿,贺开眼睛又湿了,问:“真的只是作业搭子?” 不知是不是被吵醒后心情不好,陆什的语气格外冲,压抑着火气:“你烦不烦?” 贺开又来气了,扑上去亲吻他的喉结,力道很大,是执意想留下吻痕的力道,任凭陆什推他也不松手。 陆什也来气了,抓住他的腰把人像煎鸡蛋一样翻了个面儿。 鼻子重重砸在枕头上,贺开疼得眼泪都出来,紧接着他的后颈被按住,冰冰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就这么想要?” …… 不知第多少次晕过去又醒来后,天已经亮了,枕边人早已离开。贺开趴了一整天才能下床,推迟了两个重要会议的时间。 那之后的一周陆什都拒绝和他见面,再见面时,喉结上的吻痕已经完全消退。 这么久来,贺开一直想知道,那一周里陆什到底有没有用衣装来遮挡吻痕。 …… …… 接下来的半个月,贺开大多数时间都在酒店里,线上处理工作、开会。余下的时间,他拍摄了很多段小猫的视频,每天发给陆什,少则两三条,多则五六条。 陆什在外很忙,但总会回复每一条与小猫有关的消息。 「是的,他很调皮。」 「罐头两天一次就行。」 「找不到他的时候,您可以摇晃装小鱼干的袋子,他就会出来。但三次中至少得给他吃一次,不然下次他就不出来了。他很聪明的,不会白白挨骗。」 「喂猫条的时候肉掉在地上,您可以用手指在掉落的地方敲一敲,他就会把掉落的肉舔掉。」 「是的,他喜欢捉蚊子。吃下去了么?没关系,我每个月会带他做驱虫。」 「用逗猫棒逗他,他会以为您在和他玩,会伸出手抓逗猫棒上的流苏。速度很快,您当心抓到您的手。”」 …… …… 一条一条,耐心、细致又温柔。 陆什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只是这份温柔给的是小猫。对于贺开巧妙夹杂在字里行间的问候,他一句也没有回答过。 “吃饭了么”、“野外气候怎么样”、“采药进展如何”、“蚊虫多吗”……这些看起来像是随口的问候,被贺开天衣无缝的包装起来,穿插在字句中。 但陆什从未回答。他像一个精准的甄别仪器,自动过滤掉了公事之外的任何事情。 他的态度明明白白——他与贺开之间,只有公事,没有私事。 贺开一开始会气馁,后来又振作了起来——等陆什回来,他至少还有见一面的机会。 他安慰自己,至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陆什从未与他聊过这么多。放在两人刚分手时,他也不敢幻想陆什会每天与他聊天。 半个月很快过去,贺开提前问好了陆什的行程,问他什么时候把小猫送回去。 陆什回复:「到家大概晚上八点,太晚了,您不用劳累。您告诉我地址,第二天一早我去接就行。顺便请您和您对象吃顿饭。」 贺开应下。 可他心里清楚,在奔波劳累又分离半个月后,没有铲屎官能抗拒香香软软的小猫。 晚上七点半,贺开把所有东西搬到陆什的门口。 航空箱里的小猫闻到了家的气息,兴奋地喵了好几声,踩着猫步在箱子里打转。 八点二十,楼梯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靠近了。 隔着十来级台阶,陆什脚步一顿,抬眼看向门口的人。 坐在纸箱上的贺开装作随意地说:“刚好今晚有空,就送过来了。巫师很想你。” 被点名的小缅因软软的喵了一声。 陆什两三步走到近前,说:“麻烦您了。” 青年的靠近带起一阵微风,贺开闻到了药草的清苦和淡香,他想,今天的陆什是青草味儿的。 他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陆什的手臂、手腕和手指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划痕,有的深有的浅,浅的已经结痂,深的还在微微渗血,想来是采药时被树枝和叶片划伤的。 “要紧吗?”贺开下意识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又克制地收回,“记得涂药,不然会感染。” “谢谢,我会的。” 陆什娴熟地从航空箱里抱出小猫,单手搂着小猫的后背,小猫便乖巧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他的下颌。他用另一只手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贺开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站起身来。坐久了陡然站起,他有点发晕,眼前发黑,手肘处被轻轻扶了一下。 “小心。” 陆什抱着小猫从他身边踏过,又说:“您坐着休息,我来搬就行。” 贺开跟在他身后进了门:“没事,我来帮你,弄完你也能早点休息。” 两人搭伙,很快收拾好。陆什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苏打水递过去:“今天麻烦您了。” 贺开接过,问:“那你开心吗?” 陆什怔了一下,道:“开心。谢谢您把他送过来。” “那。”贺开小心翼翼地说,“你能叫我一声哥哥吗?就像小时候一样。” 陆什低下头去,抚摸小猫柔软的毛发,只道:“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您有空的话,明天我请您和您的男朋友吃饭,感谢您这段时间照顾巫师。” 贺开收起心里的受伤和遗憾,站起身来:“好,你这段时间累着了,今晚早点休息。” 离开后,贺开去了隔壁的药店,买了碘酒、酒精棉、棉签,以及几管药膏。又去车上拿了一个纸袋。 正要往回走时,一位长裙飘飘的女生与他擦肩而过。 她在讲电话,声音带着娇嗔和甜蜜。 “……咱都在一起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不行?” “我想你嘛……” “又不是大清……” “试一试嘛……” 贺开站在原地,听着声音远去。难怪陆什赶他走,原来是与女朋友有约。也是,分离半个月,陆什最想念的或许不是小猫,而是新交的对象。 捏着纸袋的手指骤然收紧,又缓缓松开。贺开脚步一转,进了旁边的酒吧,点了杯清酒,在靠街的位置坐下。 纸袋里是需要在今天给陆什的东西,他要等。 他等了两个小时,从天亮等到天黑。 许婷婷是掩面哭着跑出来的,贺开端着酒杯,看着她身后,陆什并没有追出来。陆什从不是会去追别人的人。 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在许婷婷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楼上的灯光依然亮着。 正在这时,天公变脸,惊雷暴雨,短短几秒就淋湿了街道。 贺开等了二十分钟,暴雨依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他看了看表,十点三十。 他不想显得刻意,可确实没有办法再等下去。再过几分钟陆什就会睡了。 把纸袋护在怀里,贺开大步跑过街道,几秒就被淋了一身。好在夏季已经到来,并不算凉。 在电梯上升途中,他看着轿厢倒影里浑身湿透、狼狈的自己,无奈地笑了笑。过去他常常对着陆什卖惨,使用苦肉计,渴望得到怜惜与关注。可是今天,确实非他本意。 他给刘镜发去消息和地址,让对方来接他,这才敲响了陆什的门。 门开了,沐浴露的清香迎面而来。刚洗完澡的陆什站在门口,头发还在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在下颌与肩上滴出一小片湿痕。 贺开想从陆什的神情中分析出情报,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那张英俊的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眸光如雪,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二十分钟前他的女朋友没有哭着离开一样。 而这二十分钟,他只是平静地洗了澡,洗了头发,换上睡衣。 陆什随手拿着毛巾擦头发,问:“您落东西了?” 贺开看他的手臂,伤痕果然还没有处理。 “我怕你没有常备的药膏,就买了点来。”贺开把袋子递过去,“你手臂上的划痕要及时处理,夏天热,久了会发炎。” 陆什用小腿拦住想往外跑的小猫,只道:“您不用特意跑这一趟。” “刚好开车经过,顺路,不麻烦的。”贺开已经能驾轻就熟地使用随意的语气,甚至能带上微笑,“回酒店时发现有东西忘了给你。正好我和小刘要去隔壁街区的酒吧喝酒,反正近嘛,就顺便过来了。”他说着把纸袋递了过去。 他的动作和语气都随意得很,陆什思考了几秒,接过了纸袋和药膏。 纸袋里是两盒消炎止痛药,是贺开带陆什去看骨科医生时,开的那一种。 第40章 “我来之前问过那位给你做复健的骨科医生,他说陈年旧疾没办法完全恢复,遇到阴雨天还是会疼。我看天气预报今天有雨,你的药应该是刚好吃完,就想着给你捎两盒。” 陆什道:“您怎么知道,药会刚好吃完?” 贺开心道,他当然知道,他知道一切。当全身心系在一个人身上时,当然会知道他的一切。 他说:“上次医生开了两盒,一盒药是二十四粒,两盒是四十八粒,每次两粒。” “今天是你走后,第二十五个阴雨天。”  第32章 楼梯间的声控灯适时熄灭, 却没人说话,几秒后,又被一道惊雷唤醒。 短短几秒的黑暗里, 贺开不知道陆什有没有过情绪波动,哪怕是一丝。恢复光亮时,他可以确定,陆什眼里平静无波。 “麻烦您了。”他说, “药钱我会转给您。” 贺开心想,他就知道陆什会说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 他对陆什的了解远胜其他任何人。 他早已预演过这样的场景, 搬出了准备好的对答, 温和又流畅:“药不值多少钱的, 不用转给我。你知道我想弥补之前对你不好的地方, 我希望你好,也希望你不要和我这么生分。” 生怕陆什拒绝,贺开看了看表:“他刚才有点事走了, 还有二十来分钟就回来了,我去楼下等他, 就先不打扰你了。手臂上的伤口记得处理, 消炎药按时吃, 好吗?” 说话时他直视着陆什的眼睛, 带着温和笑意, 进退有度,像极了关心弟弟身体、一心弥补过错的哥哥。 这是刘镜教他的——你想表现得落落大方,说话时就得直视对方的眼睛,因为心虚的人是没法直视别人眼睛的。 可他怎么可能在陆什面前不心虚?他带着滔天的谎言而来, 陆什只需淡淡的一眼,他所有的伪装都会自动脱落。 为了能直视,他对着镜子练了一个又一个下午,练得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好在成效是显著的。 身上的衣服湿湿嗒嗒的往下滴水,非常不舒服,贺开道:“那我走了。” 陆什低着头,再次用小腿挡住往外窜的小猫:“雨大,进来森晚整理等吧。” 贺开咬了下嘴唇,尝到痛感。他的心情就像种了十年的铁树终于开花,兴奋中带着不敢置信。 可他得忍住。他不能露出端倪。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他表演得像一个终于得到谅解的罪人,一半高兴,一半小心翼翼,开玩笑地说,“小崽,你欠我一张手机膜呢。” “嗯。”陆什转身向屋里走去,小猫屁颠屁颠跟在他脚边,“有。” 有?没等贺开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见陆什弯腰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张崭新的手机膜,和贴膜工具。 贺开脱下淋湿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没忍住想,陆什才刚回来几个小时,是什么时候买的手机膜呢?是特别不想欠他东西,还是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心上。 前者的可能性是99%,后者的可能性是1%,即使如此,毕竟有百分之一呢。 贺开的心因这猜测而剧烈跳动,鲜活,生机勃勃。 把手机递过去时,他用了所有的意志才维持住正常的表情,语气松快:“谢谢。” 陆什没说话,接过手机放在桌上,撕开酒精棉片,从左上到右下仔细擦拭屏幕,确保没有任何灰尘后,又用干燥的棉片擦去湿痕。他的手指修长,大尺寸的手机握在他掌间,无端显得小了一号。 贺开装作随意地坐在他身边,又装作好奇地凑近,看他动作。 自分手后,两人再也没有过这样近的距离。 近到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沐浴露的清香,淡淡的薄荷与雪松,仍是原来那一款。 陆什撕开塑封,将手机膜的边角对准屏幕的边角,校准了角度和位置,指尖轻轻按住一角,而后松开另一只手,手机膜便从左上到右下缓缓覆盖。 正在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陆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盯着手机膜,确保覆盖的过程平缓匀速,避免产生气泡。他的侧脸安静又专注,并没有给震动的手机任何一个眼神。 贺开就这样看着“许婷婷”三个字在屏幕上显示了三十秒,然后消失,变成一条未接来电的横幅,最终屏幕熄灭。 手机膜严丝合缝地隐蔽在屏幕上,看不出存在的痕迹,连最微小的气泡也没有。陆什用棉片擦了一遍,把手机递给贺开。 “谢谢。”贺开接过手机时提醒,“刚才有电话。” 陆什拿起手机去了阳台,夜色昏暗,雨声如吼,隔着七八米的距离,贺开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青年微低着头,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抓着毛巾随意擦拭着湿润的头发。他倚着窗台,没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对面说话。 贺开克制地移走目光。 他看向卧室,小青蛙摆件蹲在电脑架上,憨态可掬。 等陆什打完电话回来,贺开递过去一杯加冰的柠檬红茶,笑着道:“先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然后再写代码。” 几分钟前,看到卧室里刚刚开机的电脑,贺开立刻推断出了一切——陆什一定是在回程中已经睡过,此时没有睡意,准备写代码熬时间。他又打开冰箱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大壶柠檬红茶和冻好的冰块。 他太了解陆什,就像了解自己的心脏。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太自然了,自然得就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先吃了饭再写作业,不能饿着”,仿佛他仍是那个关心弟弟的哥哥,而陆什仍是那个依恋哥哥的弟弟。 自然得陆什接过柠檬红茶喝了一口,才慢半拍地补上:“谢谢您。” 陆什又问:“您喝点什么?” “不用了。”贺开看了下表,“他应该快到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弯腰抱起小猫:“对了,巫师好像不太爱吃金枪鱼味的罐头,每次都剩一大半。换了鸡肉虾仁味道的,就能立刻光盘。我又买了两箱,明天应该能送到。” 陆什还没说话,贺开笑眯眯地又说:“小崽,你别又说要转钱给我,我好歹养了它半个月,有感情了,想买零食给它嘛。” 说着,他轻轻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对不对?” 小猫巫师配合地仰起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正在这时,贺开的手机响了起来。接起电话时他没拿稳,手忙脚乱中不小心按到了免提,刘镜的声音混着暴雨声响起:“宝贝,车子半路出故障跑不动了,联系了维修店,要两三个小时才能修好。你找个地方等我一会儿可以吗?” 贺开讶异地“啊?”了一声,关掉免提:“没事,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你先修车吧。” 他边说边往门口走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打不到车的话,我就在刚才那家酒吧等你。没关系,不要急。” 挂断电话,贺开转身对陆什道:“那就先不打扰你了,手臂的伤记得上药,写完代码早些休息。” 他向外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心脏跳得咚咚。 他在赌。 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布局。他先是倒过去那杯陆什最爱的冰镇柠檬红茶,而后抱着小猫打感情牌,隐晦地提醒了“寄养之恩”。 他赌陆什不想欠他。 他卑鄙,他无耻,他算计,可那又如何呢?只要能留下,一切有什么关系? 一步又一步,距离门越来越近。 贺开握上门把手,身后终于传来声音。 “在这等吧。”陆什说,“雨大,这个时间打不到车。” 贺开的一颗心重重落地,他几近脱力地收回手,调整好了呼吸后转过身微笑说道:“会打扰你吗?” 陆什没说话,去了卧室。贺开知道陆什从不是喜欢废话的人,他给了选择,尽到了义务,对方是去是留,他都不关心。 未关严实的卧室门透出一道昏暗光线。 陆什在换衣服,他脱下睡衣,套上一件宽松的黑色短袖。本就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又在健身房练出了漂亮紧实的肌肉,用力时,肩胛骨带着两侧薄薄的背肌律动,像展开的蝴蝶翅膀。 衣服下摆盖住了流畅紧实的腰身,短短两秒的视觉盛宴结束。 贺开狼狈地收回视线。他知道这腰多么柔韧又多么有力,同时有着蛇的灵活与豹的野性。可是陆什已经157天没和他做.爱。 陆什对贺开脑中的肮脏想法一无所知,他在沙发坐下,给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药。 他很快处理好了大多数伤口,剩下的都是没法单手办到的,贺开抓住时机道:“我来帮你吧。” 陆什递给他碘酒和棉签。 胳膊肘处有一道很深的划痕,贺开托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用蘸了碘酒的棉签涂抹,碘酒没入翻出血肉的伤痕里,把边缘激得泛白,陆什却没有任何反应。 第41章 贺开说:“疼就说。” “不疼。” 贺开心想,才怪,你小时候明明手指擦破了皮儿都会喊疼。 处理好了剩下的伤口,又用创可贴裹在无名指一道很深的划痕上。贺开问他:“看电影吗?你不困的话,我陪你看部恐怖片好不好?” 陆什道:“很晚了。” 虽是拒绝的话语,但贺开并未泄气。他知道陆什有多喜欢暴雨天,又有多喜欢在暴雨天拉上窗帘看恐怖片。 他笑着讲起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这部片子是我一位导演朋友拍的,太过恐怖,没过审,只在小范围里私下流传。我这里刚好有一份,看看嘛,好不好?” 陆什没说话,但贺开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当你真正想取悦一个无比了解的人时,你可以有千百种手段。 贺开立刻去打开电视,又在手机上鼓捣了一番,电视上出现了画面,他松了口气——不枉他学习并练习了那么久的投屏教程。 电影是好看的,比那些粗制滥造的乡村恐怖片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剧情紧凑刺激,环环相扣,就是太过血腥恐怖。贺开心里发毛,强忍住说话和靠近的冲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机上方的挂画,努力使大脑放空。 瞥到桌上空了的水杯,他起身拿过:“我去给你加点。” 陆什道:“我来吧。” “你手上有伤口,碰水就不好了。”贺开打开了冰箱门,往杯子里加了一勺冰块,添满柠檬红茶。 陆什背靠沙发盘腿而坐,小猫趴在他脚踝上睡得正香,被一只贴着创可贴的手轻轻挠着下巴,睡梦中舒服得咕噜咕噜。 贺开把水杯递过去,努力不去羡慕小猫,可做不到——小猫的前爪抱着陆什的大腿,下巴搁在陆什的小腹处。 他又心酸了,他都没躺过那里。 坐回沙发,贺开悄悄抓住陆什扔在沙发上的外套衣袖,强迫自己看,可余光总是瞥向陆什搁在膝上的手。 陆什看得很认真,剧情到高潮处,挠着猫咪下巴的手指停了一会儿。睡梦中的猫咪不满地翻了个身,两个前爪抱住他的手指啃了啃,于是裹着创可贴的手指重新挠了起来。 电影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村里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破石子路,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会进入不同的幻境,幻境内容来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识破幻境,幻境即会坍缩,如果不能识破,将永远被困住,永无脱身之日,直到死亡。 主人公却并未遇见幻境,他走到道路尽头,一切都是平日熟悉的模样。熟悉的亲人朋友邻居,熟悉的乡村田地与山丘,唯一的区别是,母亲与记忆中不同,更开朗爱笑,笑的时候嘴角咧至耳根。 夜晚主人公骑着摩托载母亲回家,路遇一位搭车的少女,主人公没有停下,迅速骑车离开。 他对母亲说:“她刚才用的是手背招手,只有鬼才会这样。以后你如果在路上遇到,一定要注意。” 后座的母亲用两个手背拍起手来,笑着说,儿子好棒,妈妈记住了。 故事的高潮,记忆中的母亲形象逐渐模糊,主人公对现实世界的记忆就快消失,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一条破石子路,他需要找到那条路…… 破石子路杂草丛生,混着泥土与碎沙,是乡村最为常见的那一种。 贺开想,当年就是因为这样的破石子路,救护车与警车来得太慢,让陆什在废墟下多等了那么久。如果陆什走到电影中这条路的尽头,遇见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会是什么呢?是那座倒塌的房屋和满地废墟吗? 电影结束了,屏幕上滚动着演职员表。 贺开在背景音乐中开口道:“那条路修好了,你以后不用再害怕。” 他声音很轻,又被音乐盖去了大半。他不知道陆什有没有听见。 看电影的过程中陆什的姿势越来越放松,这时正半倚着沙发,手肘撑着沙发扶手,指节曲起顶着下颌。闻言他抬眼看了过来,目光中似乎带着疑惑。 贺开拿起桌上空了的水杯:“我去帮你洗杯子,你的手这几天先不要沾水。” 陆什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进入厨房,几秒后,拿起手机搜索了一番,一条头条新闻弹了出来——“商界热心人士豪捐三个亿助力里巴村至土石县乡道、省道修葺”,配图中,柏油马路如丝带般从山间盘旋而出,崭新,漂亮,平稳。 他低着头,神情看不分明。 第33章 洗完杯子, 贺开拿着两片湿漉漉的当归叶子,回到客厅。 一个多月前,中医交流会上送出的那盆当归小苗, 被陆什养得枝叶茂盛。 陆什在夏天最爱喝冰饮,喝完后又充满负罪感,觉得不养生,于是又会捏着鼻子去煮姜汤喝。可他最讨厌姜的味道。 所以贺开送出了这盆当归。 当归, 性温,味甘。 可以作为生姜的替代品。 方才摘当归叶时,贺开看见了许多相似的采摘痕迹, 他便知道, 他送对东西了。 他把当归叶子递给陆什, 动作无比自然:“那我走了, 你早点休息。” 雨已经停了, 他没有再赖下去的理由。他时刻记着,他的身份是进退有度、想与弟弟重修亲情的哥哥,而非死皮赖脸、哭天抢地伤感黏人的前男友。 想了想, 贺开又倒了杯水来:“对了,消炎药记得吃。” 陆什很快吃了药, 站起身来:“我送您下去。” “不用的。”贺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手指握上门把手, “刚下过雨, 外面风凉, 你肩膀要疼的。” 陆什一向不爱和人争辩,他穿上外套,拿起玄关处的钥匙。 换作过去,贺开恨不得时时刻刻要小男友陪他, 撒泼打滚、卖惨、撒娇各种方式都用上,只为留下小男友。可是现在,他是真心想要陆什不去送他。 他不忍心让他独自一人在深夜走楼梯上来,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前情未了的前男友。 他说:“二楼的灯坏了,你等会儿上来的时候不方便。” 陆什:“有电梯。” 贺开:“我知道你不会乘电梯。” 陆什:“您多虑了。” 这样罕见的坚持,一般只会在“还清欠贺开的东西”时有过。贺开于是知道,电影结束时他说的那句话,陆什听明白了。 电梯下行中,贺开打破了沉默:“小崽,我做那些事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我是在赎罪,是我之前没有照顾好你,我想补偿。你不要觉得有压力,更不要觉得欠了我,好吗?” 陆什道:“您不需要这样。” 贺开还想说什么,陆什的手机响了起来,许婷婷来电。 陆什接起了电话。安静的电梯轿厢内,隐约的哭腔从那边传来,而后又是几个支离的字眼,听起来像“周末”、“酒店”、“试一试”…… 贺开紧盯着电梯上的数字,装作放松,却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身边传来青年淡淡的声音:“行,那试吧。” 贺开身侧的手指捏紧了。 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陆什道:“你别哭了。” 对面又说了几句,陆什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贺开心想,原来陆什是真的不会哄人,对他是这样,对许婷婷也是这样。 电梯门开,两人穿过走廊,来到漆黑的街边,刘镜已经开着修好的车停在了路边。 贺开道:“你回去休息吧。” 陆什道:“您明天如果有空的话,我和婷婷请您和您男朋友吃顿饭吧,感谢您养了巫师半个月。” “有空。”贺开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即使牙根在发酸发苦。多么亲密的称呼,陆什从未给过他这样亲密的称呼,他果然还是比不上许婷婷。 贺开几乎维持不住笑容,还好手指触到衣兜里的硬物,给了他下台阶的话题。 那是一个手指粗细的迷你手电筒。 “这个给你,很有用的。” 陆什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过。 “真的很有用。你来。”贺开拉住陆什的手臂,带着他快步走到旁边的服装店门口。 服装店已经关门,透明的窗玻璃往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贺开按亮了手电筒,剧烈的白光瞬间闪耀出来,将服装店里照得宛如白昼。他邀功似的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黑科技,很厉害吧。” 陆什:“……” 贺开确信他在陆什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微妙的无语。 “只有八厘米长,挂在钥匙扣上不占地方。二楼灯坏了,你用它照亮,很方便的。”贺开索性把迷你手电筒往陆什怀里一塞。 刘镜站在路边,怀里抱着件新的外套等他。 贺开走过去接过干燥的外套披上,对陆什道:“那我走了,你回去早点休息。” 陆什嗯了一下,又道:“明天早上定好地方再联系您。” “行。” 第42章 - 贺开几乎一夜没有睡着,明天的这顿饭,既让他激动,又让他难受。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找医生调理身体,精神气儿足了不少,很少生病。可一通受凉,胃又开始不舒服,翻来覆去大半宿,天快亮才勉强合眼。 第二天起床时脸色极差,胃里隐隐作痛,眼底还有淡淡的黑眼圈。好在约的是晚饭,贺开抓紧时间去美容院做了皮肤护理。 出门赴约前,他吃了胃药和止疼药,又对着镜子整理衣装。总觉得衣领歪了,衣角皱了,扣子错位了,头发乱了,鞋子脏了,可定睛一看,一切分明整整齐齐。 他做好了万全准备,可真正看见陆什与许婷婷相处,被药物强行压下去的疼痛又卷土重来。 胃是情绪器官,长在他这种心思重的人身上,似乎就是为了让他疼的。 许婷婷妆容精致,笑容甜蜜,完全不见昨晚的伤心。来的时候她攀着陆什的手臂,坐下后也舍不得放开,直到陆什要拿菜单,她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贺开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开心,陆什答应了她要“试试”,周末,酒店,年轻情侣,还能试什么呢?他用脚想都知道。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再过几年,陆什也许还会结婚、生子。不舍的人是他,留恋的人是他,他自己选的,他得承受这一切。 这一遭他都承受不了的话,以后的那些又该怎么办呢? 他想当哥哥,就必须在陆什与他人恩爱之时,笑容举止得体,即使五脏俱焚。 他从不奢望陆什为他守身如玉,可当这样的事情赤裸裸呈现,他仍然痛得鲜血淋漓。 好在他痛习惯了。 自陆什毫不留情甩了他之后,他哪天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这顿饭并不困难,贺开驾驭起来得心应手。他像个真正的兄长,询问陆什与许婷婷的学业和生活,桌上从未冷场,不时传出笑声。 许婷婷活泼热情,聊熟后大大方方地向贺开打听陆什小时候的事情,贺开拣了一些讲,她攀着陆什的肩膀笑得开怀,说,宝贝原来你还会这样。 贺开笑容得体,言辞诙谐,态度温和,气氛其乐融融。一切都好,就是他胃疼得快死掉了,年轻情侣的每一次亲密,都在往他胃上扎刀子。 他庆幸自己练就了忍疼的能力,即使背上已全被冷汗浸湿,表面也没有露出丝毫端倪。 吃完饭离开时,贺开对陆什说:“以后如果有需要,你随时可以让我帮忙养猫。” 回酒店的路上,贺开坐在车里疼得冷汗涔涔,刘镜递给他热水和药,叹气道:“贺总,你这是何必呢。那位小帅哥看起来明显是直的,强扭是不会有结果的。” 贺开撑着额头,掌根压着自己冰凉绞痛的胃腹,闭着眼睛等药效发挥。 直的吗?他不知道。可两年多的交往过程中,无数次交欢,对方并非没有过欢愉。 今天他与陆什有过几次视线交接,对方眼里似乎带着淡淡的审视,就像在考验他是不是真的放下,是不是真的只想当哥哥。 他清楚陆什的性格,就算是为了感谢他帮忙养猫而约的这顿饭,也不会带上无关的人前来赴约。他带着许婷婷,或许本就是一种考验。 如果通过,那他就能做回哥哥了。 希望他的表现不算太差。 回到酒店,胃痛依然时轻时重。贺开侧躺着蜷缩起来,用抱枕压着肚子,摸出手机给陆什发去消息。 『我到酒店了,明天下午的飞机。』 陆什很快回复:『好的。』 紧接着又是一条。 『好好休息。』 这是分手近半年来,陆什第一次对他展露关心,即使只是客套。 贺开盯着这四个字,鼻腔骤然发酸,他咬住下唇,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淌下。 他太疼了,可他不能卖惨,不能撒娇,不能诉说,否则前功尽弃。 他在泪眼模糊中打字回复:『好,谢谢。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下次我给你带。』 『谢谢,暂时不用。』 『那你想到了要告诉我。』 『嗯,好。』 贺开知道,他成功了。这个“好”字,陆什是在说,他重新接纳他这个哥哥了。 - 夏季天光长,让回国后的每一天都显得无比漫长。 贺开用半个月时间处理好积压的工作,中途去了一趟北边出差。那里的特产有一种铜质工艺刀,暗金色云纹雕花刀鞘,沉甸甸的缠线把手,刀刃是弯钩状,非常适合雕刻小手工。小小的一把,低调却奢华。 他寄了一把给陆什,又说下周要去国外出差,问陆什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带上女朋友一起。 吃饭当天,陆什是自己来的。久违的两人共进午餐,贺开讲起出差时的经历。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最初,那时的他四处出差,给上小学的弟弟带回各地特产和各种见闻。 离别时,他拿出给许婷婷准备的礼物请陆什转交,说上次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准备见面礼,希望不算晚。 陆什收下,并替她说了谢谢。 之后的每一周,贺开都以出差为借口请陆什吃一顿饭。陆什大多数时候会来,偶尔没来,的确是有事情缠身。 贺开用了毕生的演技,把每周一次的见面伪装成寻常,就像他不曾在见面之前为之辗转反侧、万般排练,就像他不曾在见面之后因离别而难受得胃疼呕吐,在飞机起飞前无声落泪。 他表现得落落大方,温和得体,送出各种不贵但贴心的礼物。比如腕枕,可以减轻长时间敲代码时的手腕压力。比如小盆袖珍中药材,他知道陆什喜欢这个。比如一只渐变色的漂亮海螺,贴在耳边能听见海边的风声,是他去沿海出差时亲手捡到的。 陆什会回赠他礼物,比如手工雕刻的小摆件,他属兔,陆什送他一只刻得活灵活现的木雕大白兔,紫檀木雕成的兔子耷拉着长耳朵,非常可爱。比如袖扣,比如钢笔。 陆什还会带他去冷门但美味的小餐厅,像极了多年以前,放学后的小男孩拉着他走街串巷,神神秘秘地说:“哥,我发现了一家超好吃的酱香饼,目前只有我知道,哦对了,现在你也知道了。” 贺开很久没有见过许婷婷,他在一次吃饭时装作无意地问起,陆什只说,她最近学业很忙。 他知道自己不该抱有期待,却总是在深夜里期待着更多。他在等,他在熬,他可以一直等,也可以一直熬。 秋天到来后,空气里弥漫着莓果的芳香。有一次贺开行程紧凑,满打满算只有半个小时的空余。急匆匆赶到陆什那里时,还不到早晨七点。 他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敲响了门。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门从里面被打开,睡眼惺忪的青年揉着眼睛,见到他时略微怔了一下:“……哥?” “抱歉,时间有点赶,是不是吵醒你了?” “就快起了。”陆什道,“怎么了?” 他的头发有一点凌乱,一撮软发支棱在头顶,显出一股毛茸茸的可爱。 贺开强忍住把那撮毛按下去的冲动,递过去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盒,糕点的香甜在楼道弥漫开来:“你记得江南那家老字号糕点铺吗?今年第一波桂花味马蹄糕,刚好我昨天在那边出差,想着带给你尝尝。” 多年以前他也去过一回,去之前答应了小陆什要带好吃的马蹄糕,可行程太赶没能顾上。他不知道陆什还记不记得。 下一个重要行程在半个小时后,司机在楼下等他,贺开不能多留。下楼后手机上收到了陆什的消息,提醒他注意休息。 那天的会议上贺开频频走神,他想,这样也挺好的,不是么?这个秋天他们回到了兄友弟恭的关系,总比过去陆什无视他、厌恶他的日子要好上太多太多。 至少他还能送他秋天的第一捧桂花。 可他没有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一个平常的夜晚,贺开去找陆什吃饭,又送他回家。进家门没多久,灯光闪烁了两下,房间彻底黑暗。 停电了。 贺开立刻道:“没事,手电筒在不在?” 陆什说有备用的灯带,便起身往卧室走去。贺开怕他撞到磕到,连忙摸索着跟上。 可他毕竟不如陆什熟悉地形,摸黑走到卧室门口时被什么东西撞到,腰上火辣辣的疼。 一道暖黄色流光从陆什手心亮起,就像他托着一道夕阳,照亮了漆黑的房间。那是一条自制的漂亮灯带。 贺开这才看见,刚才袭击他的东西是卧室的门把手,他被门把手挂住了衣服,衣角翻起,腰上的皮肤被刮了一道破皮的白痕,渐渐渗出血丝。 “没事吧?哥你——”陆什的声音骤然顿住,目光一凛,神情不明地盯着他腰间。 贺开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那腰窝里有一枚红色玫瑰的纹身,与陆什手腕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毫无差别,角度、颜色、大小,无一不同,无一不像,简直就是复制品。 第43章 鲜艳欲滴的艳红玫瑰,纹在如此私密之处,诉说着爱恋、嫉妒与惶然的思念。 贺开全身僵住。 他之前的所有伪装,在此刻尽数被识破。 第34章 贺开僵硬着不动弹, 太阳穴突突地刺痛,一瞬间全身血液回流,涌至头顶, 在耳边鼓噪喧嚣。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陆什知道了。 知道了一切都是算计,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他撒下的弥天大谎,织就的精心骗局。 ……即使这谎言与骗局的出发点是爱与相思。 可那又如何呢, 他终究是骗了陆什。他将一腔爱意藏得那么紧,那么深,戴上一副温和兄长的面具, 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那些温和的、得体的、周到的、来自兄长的关心体贴, 底下藏匿的竟全是见不得光的痴恋与相思, 龌龊, 愚痴, 又热烈。 好不容易挣回的信誉,瞬间清零,并且再无挽回的余地。 贺开细细地发着抖, 茫然地发现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几秒后房间重新亮起, 陆什手里托着一弯银河——银色的光里缀着细细的流沙颗粒, 浮光跃金。 原来不是他瞎了, 是陆什关上了灯带几秒钟, 切换了灯效模式。 陆什拿着灯带, 从他身边走过。 贺开惶然地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沙哑:“……你听我解释。” 腰窝的玫瑰还暴露在空气中,是无法抹除的罪证。 贺开硬着头皮,口不择言:“我……上个月的时候想纹身, 去了店里,找了很多图案都不满意。于是想起了你手上的这个图案,让纹身师做了个一样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得解释,他一定得解释,就算这解释拙劣不堪,他也必须解释,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万一呢……万一陆什会相信呢…… 陆什没有说话。 贺开难过得手指都在发颤,却还努力露出符合哥哥身份的温和笑容:“你如果觉得冒犯的话,我等会儿就去洗掉。或者你有没有推荐的图案,给我一点点建议呢?你知道的,我对这种年轻人的玩意儿不太熟悉。” 陆什没接他的话茬,伸手在他腰间示意了一下:“渗血了。” 贺开慢慢松开攥在对方腕间的手。 陆什指尖勾着灯带,去了客厅。他在茶几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阵,走过来递给贺开一管药膏,一小包棉签,和一小瓶碘伏:“处理一下吧。” 说完,他关上了卧室门。 贺开站在卧室里,手里拿着陆什刚才递给他的东西,僵硬又茫然。他用了两分钟草草处理完伤口,又用了五分钟平复思绪,终于能勉强平静。 他拿上陆什留给他的灯带,回到客厅,把光亮带了过去。 “我看到你书柜里有一副国际象棋。你读六年级时有一阵特别迷恋国际象棋,还记不记得?”贺开小心翼翼地说,“我陪你下棋,等电来,好吗?” 陆什靠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小猫:“改天吧,今天有点累了。” 这逐客令一点也不委婉,贺开的心理建设一瞬间崩溃。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灯带,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墨黑,孤独。 微笑依然像假面挂在脸上,贺开道:“好,那你睡觉前记得确保电灯开关处于关闭状态,以防半夜来电时等突然亮起,会影响你休息。” 他站起身来:“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陆什低头抚弄着小猫的毛发。 走到一半,贺开又想起来嘱咐:“屋里暗,你走路小心一些,不要碰到磕到了。” 手森晚整理指握上门把手,身后终于传来青年平淡的声音:“路上注意安全。” 贺开鼻腔一酸。陆什没有叫哥,也没有对他的解释做出反应,这或许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不行……不行……他撑不下去的…… 他必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给两人的关系留下一步活棋。他转过身:“灯带好漂亮,是自己做的吗?下次送我一条,好吗?我也想要。” 半晌,陆什道:“行。” 贺开松了口气,至少,还有下次,还能再见一面。还有时间,他慢慢想办法,他会冷静下来,会想出办法,一定会的,会的…… 回到酒店,贺开辗转反侧到两三点,毫无睡意。他来到卫生间,镜子里的人眼里布满红血丝,神情憔悴痛苦,一副遭受了巨大灾难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索性驾车去了陆什的楼下。 依然没有来电,他顺着楼道一级一级往上走,黑暗中只有穿堂的风声与他绝望的心跳声。透过窗户他看见月亮,一小弯如银钩似的,被云遮住,只凄凄惨惨露出个小角。空气也是冷的,一呼一吸间,他似乎踩到了冬日枯草尖上覆着的寒霜。 贺开走到了陆什的房门口,在楼梯坐下,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他烟瘾并不大,累的时候会抽一两根缓解疲惫,胃不舒服时也会用尼古丁稍微压一下,此外便很少抽了。过去交往时,陆什不喜欢他抽烟,抽烟后他不被允许接吻。那时候他自律极了,就算一整周不抽,也不会有多难捱。 这样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只有两回。一次是知道了陆什被压在废墟下的那晚,一次就是今天。 地面的凉意渗入四肢百骸,贺开裹紧外套,颤抖着手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弯着腰一个一个捡起地上的烟头,放入空烟盒。 面前是那扇关闭的房门,他撑着额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一尊绝望的雕像。 早上八点,开门声响起。 一整夜都处于极度的紧绷中,大脑神经不堪重负,细微的动静传到耳膜,如同雷震,立时将贺开从半昏半睡的糟糕状态中震出。 陆什单肩挎着书包,嘴里叼着一袋奶,关门的动作顿在半空,略带震惊的眼睛与贺开通红憔悴的眼对上了。 “你怎么了?”陆什换了手拿牛奶,皱着眉走到他身前。 好消息,没有称呼“您”,坏消息,也没有叫他哥。贺开的一颗心在他这里不上不下地煎熬,生不如死。 “我……”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难听极了。贺开连忙清了清嗓子,“昨晚走得匆忙,有些事情忘了和你说,就一早赶过来了。你是要去上课么?” 他暗中撑了一把地面,却没能站起,只好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着,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吗?” 陆什道:“进屋说。” “不用,很快的,就几句话。” 贺开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小崽,你上周说在考虑读研,但没有确定学校和专业,我让人收集了一点资料,很详尽,你有空可以参考一下。如果有感兴趣的学校或者专业,我们也可以一起实地去看看,要是你……” 要是你还愿意理我的话。他把话吞了回去。 “你年后回国,辅修的中医课程里有实践课,但是平日里跟诊机会很少。我刚好有个朋友开了家中医诊所,你可以去他那里实地学习,结束后让他开实践证明。” 陆什皱眉看着他。 贺开又拿出一份文件:“这个是你名下的一份信托基金,从我们认识的那年开始,我每年都往里投资一笔钱,到现在十一年了,本金与收益都很可观。现在把它交给你,卖掉或者请人打理都随你乐意。你不能拒绝,我做过公证了,这就是你的。” 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陆什将不再见他。他得把之后的一切安排好,把能给的都提前给了。 纹身暴露了,他在陆什眼里,是一个满嘴谎言的诈骗犯,只想着一晌贪欢。 可……并不是的。 他是认真在当哥哥的,从头到尾,都很认真。 陆什把瘪下去的牛奶袋子丢入旁边的垃圾桶,问他:“你来多久了?” 贺开低着头,眼眶泛酸,低声道:“就刚刚才到。” 额头一热,被手背探了探温度。贺开僵了僵,那只手又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你进屋去睡一觉。”陆什看着他,“好吗?” 第35章 被心火一刻不停地煎着, 贺开本以为睡不着,可身体到了极限,他一沾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阳光正盛, 陆什坐在书桌前敲键盘,电脑屏幕上是ppt界面,看起来像是小组作业的演示文稿。 他放松地倚靠着座椅,一侧耳朵里塞着耳机, 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不时停顿几秒,思索, 删改。思考得久时, 他会端起水喝一口, 又摸一摸腿上的小猫。 贺开往被子里缩了缩, 被角拉到下颌, 安静地盯着他看,暖黄的阳光跳跃在他的额发与侧脸上,染上柔和, 削减了距离感。 不知看了多久,陆什似有所觉, 转过头来。 偷看被抓个现行, 贺开耳根发烫, 却没有移开眼。 “醒了?”陆什摘下耳机, 走到床边, “吃饭吗?” 贺开没想到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可他依旧疲惫。身体窝在充满陆什气息的被窝里,他全身软得像是中了十香软筋散,一点也起不来。 第44章 “我不饿。”贺开的声音依然沙哑, “你吃过了吗?” 陆什道:“我在食堂吃过了。” 贺开把自己陷在柔软的床褥里,小心翼翼地抓着被子的边角,问:“我想再睡一会儿,可以吗?” 陆什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确定了他只是懒,便也不再管他。走回书桌前保存了文件,合上笔记本电脑,连同纸笔一起装入书包,又披上外套,一手拎书包,一手拿起耳机盒揣入衣兜:“我去上课了。” 贺开用目光追逐着他的背影,关门声响起后,他下床来到窗边,站在窗帘后面,望着楼下。 那道身影出现在视野中,青年身高腿长,步伐又大又快,是年轻男生惯有的轻快步调,短短半分钟就不见影了。 贺开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慢慢收回目光。 而后他抱着陆什的备用睡衣回到床上,眼皮有千斤重,再次沉沉睡去。 这次睡了两个小时,精神终于好了一些。贺开烧了些热水喝,又给小猫添满粮和水,铲了猫砂,用逗猫棒陪小猫玩了一会儿。他给当归浇了水。陆什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放在脏衣篓里,他本想放进洗衣机洗,却又不会操作洗衣机。手洗又怕洗不干净,反倒添乱,只好倒上洗衣液和热水浸泡起来。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心不在焉地等待着陆什回来,一遍遍在心里演练等会儿的谈话。 可他只等到了一条消息。 陆什:『晚上有点事,先不回去了。』 贺开立刻知道了他的意思。多年的相识,他何其了解对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能看见对方心里全部的海洋。早晨的见面,陆什目光中有过触动,于是他获准进屋睡觉。中午的见面,陆什在权衡,于是用离开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而现在……陆什已下了决定,所以拒绝了见面。 一切都无比明了。 贺开忍着心酸发过去消息,告诉对方他马上要去机场。并不委婉的逐客令下,他没有理由再赖着不走。 走前,他拿走了衣柜里那一套备用睡衣。 回国后,贺开发过去的消息再也不能收到即时回复。他像往常一样问候、关心,陆什的回复却简单又冷淡,几乎是明牌的敷衍。原本修复好的兄弟关系,就这样再次破裂。 没有什么比得到后再失去更痛,但贺开撑着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工作生活,他要努力,他不会放弃,在这个关口,他不能倒下。 他继续像过去那一两个月一样,在出差途中给陆什寄去特产与手工,消息里分享趣事与传闻。之前陆什跟他提过想念国内那家煎饼果子,贺开出钱让老板去附近街区开了家小店铺,店铺就在陆什从学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他依旧每天登陆种花小游戏,种着一株满天星。之前陆什见他在玩,问需不需要送他点加速道具。贺开说不需要,他要慢慢养。陆什笑了笑说行吧。 贺开发消息给陆什:『反悔了,现在还能要加速道具吗?(可怜.jpg)』 表情包是他找秘书要的,是一只睁着大眼睛的委屈小狗。 陆什回复:『客户号发一下。』 贺开发过去后,很快收到了一封来自开发者的邮件,送了他一个月的加速。他看着那些道具,突然笑了——他就是这样的了解陆什,就像了解自己的心脏。他知道,只要他向陆什要东西,对方就一定会回复。 他依旧每周都问陆什,有没有空?吃顿饭么?像往常一样。可陆什总是说学业忙。 他安慰自己,陆什不冷不热,总比之前完全不理他时好太多了。只要陆什还愿意理他,就算重来一百次他也愿意。 他能感觉到,陆什虽然没有想接受他,却也并不是完全的拒绝他。或许,陆什自己也在犹豫。一想到这里,贺开豁然开朗。他的弟弟毕竟才二十岁多一点,他作为兄长,多想一些、多做一些,是理所应当。 可有一天,他的心理防线全线崩溃——许婷婷发了一条朋友圈,配的照片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贺开看见了一条熟悉的灯带。 这并不是陆什家里那一条,却无疑出自陆什之手——两条灯带都缠绕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浮光锦,灯管外侧的镂空铜壁上,缀着银色的流沙。只有尾部的挂饰不相同,陆什的是一片木雕梧桐叶,许婷婷的是木雕小松鼠。 明明答应送给他的灯带,为什么先给了许婷婷?贺开心里的委屈一浪高过一浪,他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订了机票,未经同意,出现在了陆什家门口。 他敲响了门。 此时是晚上的饭点,陆什一副要出门的模样,换好了衣服和鞋,手指勾在钥匙扣里,略带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人。 贺开早知道他今晚是要出门的,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心酸。 他露出温和笑容:“今天刚好来这边出差,想着许久没见面了,来看看你。是要出去吃饭吗?” 陆什请他进屋坐:“嗯,约的六点。” 现在是五点二十,还有四十分钟。 贺开道:“我也刚好有个饭局,在六点半,就顺路来见你一面,最近还好吗?” 陆什简单回复,两人又聊了几句后,贺开有些憋不住了。 他再次看了看桌上和玄关,确实没有礼物,便道:“今天你去陪她过生日,没有准备礼物吗?” 陆什似乎是反应了两秒,才道:“……嗯?” 贺开心里发酸,低头从手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我帮你准备了,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吧,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的。” “哦。”陆什方才还坐得端正,此时懒懒地向后倚靠在沙发上,“行。” 贺开心里酸得发苦,明明疼得狠了,却还问:“你小时候跟我提过,想早些成家,因为想过平淡幸福的生活。那你和她……是不是会考虑结婚?” 陆什用指尖把弄着钥匙扣,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又懒懒散散地说:“会吧。” 两个字就要了贺开的命。 他强颜欢笑:“那很好,你幸福就好。你知道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幸福。” “你呢?”陆什抬眸看他,“和刘先生最近怎么样?” 贺开成了一个挂着假笑的木偶人:“我也很好。” “嗯。”陆什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正在这时,跑酷的小猫巫师撞倒了食盆和饭盆,猫粮和水洒了一地。 陆什下意识嘶了一声,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 “没事,我来帮你处理。你赶时间就先去吧。”贺开忍得全身筋骨与牙缝都酸楚了,“……别误了半周年的纪念日。” 陆什想了想:“好。” 他从贺开身边擦肩而过。 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远去,屋里只剩空荡荡的寂静。 贺开静默地站在原地,僵硬的笑容像是粗糙的木版画,在脸上凝固、黯淡、褪色。他像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偶,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一晃,撑住桌子,像是突然丧失了所有力气一般,缓缓地滑坐在地。 「会考虑结婚吗?」 「会吧。」 手掌盖住脸 ,他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盈满手心,又从掌根滴落。 他又想起刚才,陆什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平静的,冷漠的,不曾回头,不曾约定下次再见,轻轻的一擦肩,似乎已成永恒,并且永远不能再挽回。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永远的出现了。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即使那个过去不如何美好,但那毕竟是他仅有的回忆与念想。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他咀嚼着犄角旮旯里的温存与甜蜜勉强度日,饮鸩止渴。 他越哭越喘不过气,恨不能将那些陈年痼疾从心脏剜出,即使鲜血淋漓,也好过窒息而亡。 却听一道声音从前方响起。 “……哭什么?” 贺开浑身僵住,他维持着遮住脸的姿势不动弹,像是被点穴一般成了木头人。 陆什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语气里似乎带着轻叹:“我让你这么难受么?” 第36章 贺开紧咬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才勉强吞回喉口的哽咽,他捂着脸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是。” 他还记得上一次陆什说这句话, 在冬季的庭院。“既然我让你这么难受。”青年冷冰冰地说,“那就分手吧。” 他现在想起来依然难受得心脏绞疼。 即使他们早已分手,并且已不会再和好,他也不想重蹈覆辙。 他低不可闻地又说了一遍:“不是。” “那是为什么?” 脚步声接近了, 停在他的身边。 他胡乱地编造:“工作上有棘手的事情。” 陆什在沙发坐下,膝盖轻轻挨着他的肩膀,语气也轻:“你在为工作哭?” 贺开知道这借口太过荒谬, 掌心掩着眼睛, 狼狈地埋头更低, 改换了一个高明不到哪儿去的借口:“我就是……难受, 身体难受, 胃疼。” 第45章 陆什说:“胃疼,疼哭了?” 眼泪再次从掌根滑落,贺开想哀求他不要问了, 不要让他赤祼祼露出伤口,太狼狈, 太没有尊严。 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好维持掩面的姿势僵坐在原地, 不时紧咬牙关吞回喉口的哽咽。 “起来, 地上凉。” 腰间环上来一双手臂, 把他拽到沙发上。他依然僵硬不动弹,低垂着脸,生怕露出狼狈的哭泣的眼睛。 陆什问:“抱一下会好吗?” 贺开点了点头,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以为会得到一个礼节性的、浅尝辄止的拥抱。即使这样他也满足了,他想。 可是…… 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臀往前一带,另一只手垫住他的膝盖往两边分开,他整个人便以跪坐的姿势来到了对方的大腿上。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在后腰轻轻一按,他的腹部便紧贴在了对方的腰腹上。这还没完,后颈也被轻轻按了一下,脑袋搁在了对方的肩窝里,鼻尖处盈满熟悉的薄荷味洗衣液清香。 这是一个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姿势,是热恋中的情侣相拥的姿势。 在过去交往的两年多时间里,陆什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拥抱。 贺开紧紧抱住对方的腰身,闭眼埋在那肩窝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陆什道:“别哭了。” 这个时候,贺开是没有任何可能说谎或掩饰的,荒草般疯涨的思念已将他彻底击碎,他在熟悉的气息下开始倾吐。 “我太难受了,难受得喘不过气……”他说,“对不起,我忍不住。可我失恋了,你要允许我难受。” 陆什微微偏头,额发擦过他的侧脸,带起轻微的痒意:“失恋?” “嗯……你甩了我,我直到现在还没有调理过来。”贺开埋在对方温暖的肩窝里,喃喃说道,“你不理我,我觉得和你越来越远,你对任何人都比对我更亲近……我想做一个哥哥,可我没有办法不嫉妒,我尝试过了,努力过了,确实没有办法。” 这是近半年来第一次,贺开对他谈起感情。 陆什安静地听他说话,又问:“还有么?” 贺开把眼泪擦在他的脖颈,几不可闻地说:“你答应要送我灯带,我等了好久,一直等。这么久过去了,你给她做了,却忘了给我做……我想要灯带。” 陆什的指尖按在他后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似在安抚,又似乎只是随手的动作。 等他止住眼泪,呼吸平复,陆什这才开口:“饿了,煮碗面吃,你吃么?” 贺开知道,短暂的温馨结束了,陆什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给了他这个拥抱,现在他应该识趣地主动抽身。 可到底是舍不得。 他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青年衣领的气息,极慢极慢地直起腰,挪到旁边的沙发上:“我和你吃同一碗。” 说完又征求意见似的问:“可以吗?” 似乎已料到了对方的拒绝,他连忙又添了一句:“我吃不了多少……不用单独给我煮,你的面分我一两口就行,所以想和你吃同一碗……这样方便一些。” 越解释越糟糕……贺开只好狼狈地低下头。 陆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身向厨房走去。 贺开坐在沙发上缓了缓情绪,这么一大通折腾,身上的衬衫和西裤早已变得皱巴巴的。这副不好看的样子让陆什看见了……他心里难受得不行,连忙让司机从车里拿来一套崭新的衣服,很快去卧室换好,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厨房里,陆什站在锅前看着逐渐沸腾的水,他后颈处的碎发有一点点凌乱,还有一点点湿润,是贺开刚才埋的。 贺开看着那缕头发,身体似乎仍被那个温柔的拥抱包裹。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从后面抱住青年的腰身,脸埋在对方的后颈处。 他知道这是过界了。 这几个月来,他那么努力扮演哥哥的身份,陆什也在慢慢重新接受他这个哥哥。如果可以,他们会回到最初,以亲人的身份陪伴,他们会是彼此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只是……不能再拥抱、亲吻、做爱。 贺开想,陆什不爱他,没有关系。再给他一段时间,一年不够,那就两年,两年不够,那就三年,五年……他总该可以放下,总该可以无痛的做回哥哥。 只做哥哥。 可是……那个拥抱太温柔,太缱绻。 他忍不住。 没有任何办法忍住。 锅里的水沸腾开来,陆什动了动,偏头看他。 贺开抱得更紧了些,硬着头皮说:“我头晕,站不稳。” 陆什道:“刚才不还是胃疼么,怎么又变成头晕了。” 贺开打定主意耍赖到底,哼唧两声:“既胃疼又头晕。” 陆什没说什么,也没挣开他的手臂,只是抓起一把挂面丢入锅中,问:“你吃多少?” 贺开悄悄松了口气,得寸进尺地又贴近了些,默默地、贪婪地汲取着青年的体温和味道:“……吃一点点,几根。” 陆什又抓了一小撮挂面放入锅中。 “小崽。”贺开的声音仍带着些微的鼻音,“你是不是长高了?” “嗯?” 贺开蹭了蹭他的后颈:“上一次这样抱你时,偷偷量过。” “可能吧。”陆什道,“我还在长身体。” 咕嘟,咕嘟。 煮面条的水,泛着淡淡奶白,不断冒出小气泡。 贺开依依不舍地松开环抱对方腰身的手,拿出碗来调底料。他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从未做过家务活,更别提做饭。可他知道面汤底料的调法——陆什格外喜欢吃家里吴嫂做的面,于是他让吴嫂教了他。 一点点猪油,一些白芝麻,一点点盐,再加一小把葱花。面汤加进去,香味扑鼻。 陆什看他弄完,拿出一个小碗,挑了些给他。两人坐在桌前吃起面来。 贺开想着刚才的事情,心里有了猜测。他一直忍到吃完面条,才试探性地问:“你不出去吃饭了吗?” 陆什道:“对方有事,临时换了时间。” 贺开忍了又忍,终于问出口:“小崽,你是不是……分手了?” 陆什简单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讶异他会猜到。 贺开问:“为什么?” “我没办法给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什么?” 陆什平静地吐出四个字:“亲密接触。” 贺开心里重重一跳。 “一个月前,我们在酒店开了大床房,但我没办法接受睡觉时身边有人,一夜没有睡着。她发现了这一点。”陆什道,“拥抱和牵手会让我感觉不适,更不用说进一步的事情。” 他淡淡地陈述:“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但是不行。” “所以我提了分手。” 一个一个的字敲在贺开耳边,也敲在贺开的心上——这一刻,他的担忧和心疼占据上风,超过知晓陆什分手时的喜悦。 他早就知道陆什不喜欢肢体接触,本以为是洁癖和内向,没想到竟会这样。年少时的经历,终究是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吗?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陆什又道:“我并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若是再遇见当年那个人,我轻轻松松就可以制服他,怎么值得留下心理阴影?我只是……”他顿了一下,“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贺开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想起这么些年的相处。陆什会在他身边睡得很沉,那是不是说明,他是不一样的? 一颗枯槁的心,像是枯木逢春,生机勃□□来。 “那……我呢?”贺开轻声问道,“你和我亲密接触的时候,会觉得恶心吗?” 陆什起身收拾碗筷,并不打算作答。 贺开按住他的手腕:“我来吧。” 陆什并不推拒,转身去了卧室,关上了门。 等贺开洗完碗出来,陆什披了件外套,站在门口:“我送你下去。” 距离饭局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等待电梯时,贺开说:“我自己下去就行。” 虽然他很想陆什送他,可一想到陆什要走楼梯上楼,他又觉得心疼。 贺开问:“那你刚才,原本是要和谁吃饭呢?” 陆什倚着门框:“作业搭子,讨论一下课题。” 贺开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愧,他刚才那一通全凭脑补行事的可笑举动,陆什指不定在心里如何笑话他。 他现在冷静下来,立刻分析出了一件事情——面对面时,陆什远比异地时更为亲近。他大概能猜到原因,因为对方也在犹豫,拿不准该如何对待他,于是在消息里言辞冷淡,在见面时又变得柔软。 他得把握住这个机会,不能再长久分开。 “宝宝。”贺开叫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后背几乎立刻汗湿了,手心也冒出汗来,他太紧张了,却还是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等我回来,我们谈一谈好吗?我想告诉你我的想法,我不会再骗你任何事情。然后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们好好的聊聊天。你愿意吗?” 第46章 陆什没有说话。 贺开心里难过了一瞬,却又收拾好情绪:“没关系,我等你。” “叮~” 电梯到了。 “那我走了。”贺开忍着心酸,缓慢地向前走了两步。他的手扶在电梯门上,一脚已经迈入电梯,一脚踩在电梯与地面的交界,停住了。 下一步,怎么也迈不动。 空气中飘过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陆什终于出声:“哥。” 贺开屏住呼吸看向他,期盼中带着小心翼翼。 陆什拿起玄关处的一个小盒子,递过去,没说是什么,只道:“等你回来,我们谈谈。” 贺开一瞬间眼眶潮湿。 坐上车后座,他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条灯带。浮光锦的外罩,缀着银色流沙的灯管。尾部系着一只木雕小兔子。 第37章 当晚的饭局, 贺开频频走神。 他和客户应酬着,思绪却止不住的飘忽。 与他谈谈……会谈什么呢? 他回想陆什当时的语气,一遍遍揣摩, 一遍遍推敲。他总觉得,说这话时,陆什的神情里有一丝带着歉意的柔软,似乎是为了拒绝他而做铺垫。 想到这里, 贺开几乎无法再应酬下去,想要立刻飞到陆什身边。 终于熬到饭局结束,他回酒店换了衣服, 漱口, 洗脸, 确保身上没有任何酒味和烟味, 又对着镜子细细整理仪容。 从头到脚都很好, 没有任何不妥。出发前吃面条垫过,因此喝酒后胃里并没有不舒服。一切都很好,非常好, 除了心里紧张得要死。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抱起桌上的大捧玫瑰花, 下楼了。 半个小时后, 他一手抱着玫瑰, 一手拎着从餐厅打包的冰酒酿桂花小汤圆, 敲响了陆什的房门。 屋里只开了盏昏黄壁灯, 柔软又温馨,给面前的青年塑上一层立体的阴影。 贺开突然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从纹身暴露那一刻起, 陆什就知道了他的一切。 他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解释和废话。 那么他能说的只有一句。 他说:“我爱你。” 想把手里的玫瑰花递过去,可太紧张,递成了另一只手里的酒酿冰汤圆。 陆什接过小汤圆往屋里去了,贺开抱着花傻傻地站在原地,愣了几秒后,跟了上去。 从厨房拿来小木勺,陆什坐在餐桌前,拆开酒酿小汤圆的塑封,吃了起来。 贺开怀里还抱着玫瑰花,在他身边坐下了,讷讷地看他吃了一会儿,问:“好吃吗?” “嗯。”陆什道,“我饿了。” 虽这么说,但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长久停在他身上,陆什抬起头,恍然般问:“你要吃吗?” 虽是疑问句,但听起来更像是“你刚从饭局回来怎么会饿可以不要分我的小汤圆吗?” 贺开说:“想尝一口。” 陆什犹豫了一下,舀了一小勺,递到他嘴边。 贺开感觉自己酒没醒,不然就是在做梦。 喂完这一小勺,陆什低下头去,又开始吃起来:“厨房里有泡好的蜂蜜水。” 贺开晕晕乎乎地去厨房喝掉温热的蜂蜜水,幸福得腿软,全身都陷在粉红泡泡里。过去他有应酬时,小陆什总会提前准备好解酒的蜂蜜水在家等他。一切都像是回到了过去,就像他们从未疏远。 他梦游似的来回走了几圈,后知后觉发现怀里还抱着那捧玫瑰花,便将花朵插入餐桌的花瓶,换上干净的水。 陆什仍在慢吞吞吃着酒酿小汤圆。 那句“我爱你”仍虚虚的漂浮在半空中,没有着落,没有被接住,也没有被退回。 贺开火热的心渐渐冷却下来,陆什刚才那些堪称“宠爱”的行为,似乎只是为了拒绝而做的铺垫。 陆什吃完小汤圆,收拾好包装盒:“哥。” 贺开下意识坐直身体,微微向前倾身,屏住呼吸,握了一掌心的汗。 “你了解我的经历,你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多对幸福、对完美人生的渴求。”陆什终于抬起眼,与面前的人对视。 他方才一直低垂眼眸,黑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而现在,贺开终于能看清那双眼睛——冷清得如冬季的遥远湖泊,不起波澜。 贺开的心沉沉往下坠,果然—— “所以,爱情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必需品。”他说得很缓慢,声音清清淙淙,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分明,像是和着低沉的鼓点,动听极了。 可动听的话语里藏着的是尖锐的利刃,刺入贺开的心脏。 他顿了顿,望入贺开的眼睛:“哥,有没有可能——你对我只是一种执念呢?执念与爱一样,都包含有不顾一切的疯狂,或许,你只是弄错了呢?”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真诚,就像是在设身处地为朋友考虑,认真地给出建议。 贺开动了动嘴唇,道:“不是的。” 陆什依然真诚地看着他,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三岁小孩儿:“哥,你先好好的想一想,好吗?” 贺开心道,他一点都不需要想,怎么可能需要呢?如果这都不是爱的话,那他日日夜夜的思念、担忧与嫉妒,又算是什么呢? 可他望入对方森晚整理的眼睛,知道那温柔之下,潜藏的是不容置疑的决绝。温柔起来是那样的温柔,可狠心起来又是那样的狠心。 贺开低声问道:“想多久呢?” 陆什道:“一个月,可以么?” 贺开难过地想,他受不了的,他在爱情里如此的软弱、依恋又黏人,他会被思念击垮的。 却听陆什又道:“下午抱了你,是不是瘦了?这一个月,你好好养一养身体,冷静下来想一想,好吗?” 贺开心酸地说:“你拒绝我,却又撩我。”哪有人会把抱不抱什么的挂在嘴边呢? “那我道歉。”陆什道。 “不用道歉。”贺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陆什:“嗯。” 便没有下文了。 贺开把椅子挪过去挨着他,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又慢慢地十指相扣。陆什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抽回手。 “你这一个月不想见我,那……我能给你发消息吗?我想知道你每天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心情好不好,想和你说话。”贺开小心翼翼地说,“你刚才说的话,我会认真思考的。但是宝宝,不要不理我,好吗?我害怕我一走,你就又不回复我消息了。” 陆什道:“行。” 贺开松了口气,更紧地握住对方的手。那手指修长漂亮极了,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手背上青筋的脉络隐约可见。这只手曾握在他腰上,留下清晰的指痕。他忍不住抬起那只手,递到唇边,想要亲吻指尖。 却见那指尖轻巧地缩回,指节曲起,在他下巴弹出咚的一声。 陆什收回手,站起身来:“那你早点回酒店休息吧。” 贺开问:“今晚我能留下吗?” 他堆砌理由:“太晚了,外面冷,不想出去被风吹。而且饭局上喝多了,身体不太舒服,很困,想睡觉。”他适时憋出了一个哈欠。 陆什皱眉看着他。 贺开又道:“这半个月你没有理过我,我没有睡过安稳觉,每天都提心吊胆,精神状态很差……接下来又是一个月不能见面,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好不好?” 他眼神诚恳,简直想安上一条尾巴对着陆什摇晃。 陆什没再说话,转身向卧室走去。 贺开忙跟上去。 洗澡前,陆什对他说:“衣柜里有备用的睡衣。” 贺开心道,现在已经没有了。洗完澡后他穿着陆什的一件t恤出来,钻入被窝,很规矩的没有动手动脚,躺得笔直。 两人说了几句话,陆什的语调变得长而懒散,贺开便知他很困了,于是不再说话。很快,陆什呼吸微沉地睡了过去。 贺开摸到床头的灯带,开到最低档位,昏黄的灯光微不可见,将将能让他看清熟睡中人的眉眼。 为了准备和他谈的那些话,陆什一定是很费精力,所以才那么困。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酸酸的疼了起来。 这真奇怪,他想—— 被陆什拒绝,他并非不难过,可这难过并不致命,甚至,他最大的情绪是心疼,不是心疼他自己,而是心疼陆什。 来之前的半小时车程中,贺开想了很多。或许是潜意识里早已知道他会被拒绝,所以他在冷静的分析原因。 距离复合,似乎还差一环,只差那一环——差在哪里呢?他苦思冥想,没有得到答案。 可就在刚刚,他想明白了。 从来都是他在向陆什倾吐情绪,诉说着他百转千回的相思与难过,恨不得把所有的委屈都说给对方听。陆什或是冷淡,或是安慰,总归是在被动接受。 那么……陆什那里的难过和委屈呢?他不信陆什心里没有委屈,高中三年缺席的家长会,废墟下未拨通的电话,还有种种他不知道的地方,可是陆什从未向他提过。 第47章 感情从来都应该是双向的,可是直到今天,陆什仍不愿对他倾吐。 原来缺漏的那一环在这里。 贺开看着青年熟睡中的眉眼,轻柔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多年以前,陆什是个很记仇的小男孩。有一次,他因工作忙碌没顾上男孩的生日,小男孩整整一周没理他。再见面时故作冷漠,他哄了好久,小男孩这才露出委屈的神情,扑到他怀里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气话,最后才说,哥,我原谅你了,那你以后不可以忘记我的生日。 他说不会,我们拉钩。 小时候的陆什会向他倾吐,诉说委屈,因为小男孩觉得自己被爱,有生气的资本。 那为什么现在不会了呢。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被爱,不会被哄,于是藏起那些往事,闭口不言。 贺开心疼得手抖,是他做得不好,他没有照顾好当年的小男孩,他把那个会向他喊痛的小男孩弄丢了。 陆什说,执念与爱,很相像,问他是不是弄错了。 他怎么可能弄错。 一开始确实是占有欲与执念,他受不了养大的小男孩不再与他亲近,于是提出交往,把他重新赢回身边。 可是后来,他栽了进去,再无回头的余地。 贺开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青年的黑发。 他怎么可能弄错执念与爱呢? 执念是一意孤行只想得到,爱是什么呢? 爱是明明被拒绝的人是我,我却在心疼你。 第38章 回国后的日子并没有贺开想的那样难捱。 陆什言而有信, 会回复他消息。大多时候是简单的几个字,却也足以抚平他的不安。 他常常会发过去语音,暗暗希望陆什也用语音回复他, 可陆什从来都是打字。有一次想得狠了,他表示想语音聊天,陆什拒绝了,只说不爱闲聊, 并委婉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闲。 贺开并不气馁,同枕的那一晚给了他无限的勇气和力量,时间还长, 他会慢慢的来, 一切都是正好。 办公电脑的桌面右上角, 是地球另一端那个城市的天气预报和时间, 每当他坐回办公桌前, 都能第一眼看到。 他这一整天都止不住笑意——那边将会有大暴雨。 第二天早上七点的闹钟响起,贺开拨通了电话,紧张又期待地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陆什说过不喜欢闲聊, 可这不是闲聊,他是有正事。 嘟——嘟——嘟—— “喂?”青年的声音隔着听筒响起。 贺开还没说话, 脸上已经下意识扬起了笑容, 眉开眼笑地喊:“宝宝。” 他没忍住, 吐露心情:“我想你了。” 生怕对方会觉得这是一通无意义的闲聊电话而挂掉, 他连忙一股脑说明了来意:“你晚上有空的话, 我陪你看部恐怖电影好不好?和上个月咱看的那部是同一个导演,也是因为太过恐怖没过审,我要来了资源,感兴趣吗?外面在下大雨, 你应该也不会出门。” 陆什道:“怎么陪?” 贺开软声道:“开着语音,同步进度。” 他知道陆什有多喜欢在暴雨天拉上窗帘看恐怖片,喜欢的程度除以一万,都远远大于对他这个大活人的喜欢。想到这里他又心酸了,他连恐怖片的醋都吃,连恐怖片都比不上。 陆什问他:“你不去上班么?” 贺开心里一甜——陆什是特别擅长换算时差,还是把他所在城市的时间放在了电脑屏幕上呢?前者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后者的可能性是百分之零点一,却也足够他幸福了。 “昨晚有点喝多了,今天想在家休息。”贺开说。 陆什:“哦。” 贺开笑眯眯地说:“那我把电影发你邮箱。”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发送过去,打开了投影幕布,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床头裹紧被子,与大洋那边的人一起看了起来。 对面的陆什并不说话,电影声音也开得很小,于是耳机里很安静。可每当贺开出声讨论情节,或是问问题,陆什又总会简洁回答。低沉悦耳的声音就像是鼓点,一下一下敲在贺开的耳膜上,如同在耳鬓厮磨。 早起的身体本来就有不体面的反应,贺开终究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手伸入被窝里。 攀升之际,陆什突然开口:“你在做什么?” 骤然的声音让贺开吓了一跳,他稳了稳呼吸:“看电影。” 陆什不再说话。 身体已然情动,箭在弦上,可刚才被吓了一回,贺开做贼心虚,简直不敢再动作,不上不下的卡在原地,憋得十分难受。 却听耳机里传来一道轻轻的、短促的冷笑:“呵。” 就像贴在他的耳骨响起,又由骨传音传至四肢百骸。 效果瞬时立发。 几秒后,贺开扯过床头的纸巾擦干净,再看时,陆什已经挂断了语音。 他心虚,也不敢再拨过去,只弱弱地发了条消息:「是不是网络不稳断掉了?」 陆什压根没回复,接下来两天都没理他。 贺开又是送花又是送甜品,还给巫师买了一大堆玩具和罐头,终于在第三天下午收到了陆什高贵冷艳的回复。 「哦。」 「这两天忙。」 连续两天没睡好的贺开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好言好语地问候。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月之期就快到来。 一个夜雨萧瑟的夜晚,贺开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拨了视频过去。等待接通时他并没抱希望,陆什说过不喜欢闲聊,连语音都几乎不接,又怎么会接视频。 可竟然拨通了。 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屏幕上,贺开心跳漏了一拍。躺着的姿势让脸型显得不好看,他换成趴着,下巴搁在枕头上,又理了理头发,这才把手机竖在面前。 陆什坐在电脑前敲代码,随手把手机靠在电脑显示器下沿,问:“睡不着?” “想看看你。”贺开一眼看见了他手上缠着的黑色护腕,皱了皱眉,“怎么了,腱鞘炎犯了?” 陆什嗯了一声:“有一点。” 他过去在健身房时弄出了腱鞘炎,又因为长时间敲键盘而加剧。贺开之前要带他去医院看,他不愿意,只说犯得少,不严重,发作时忍两天就过去了。贺开说不动他。 贺开说:“宝宝,你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有个盒子,你拿出来。” 陆什停下敲键盘的手,弯腰从下面拿出个纸盒子,他挑了挑眉,对这只莫名出现在他家的陌生盒子感到惊奇。 盒子是贺开放进去的。 里面林林总总,全是用于缓解腱鞘炎的东西——药膏,镇痛喷雾,关节热敷贴,护腕,手托,握力球,有软硬两种规格。 “手疼的话今晚就早点休息嘛,等缓解了再写代码。”贺开说,“如果一定要写的话,你先涂药膏,再用喷雾,在疼的地方缠上热敷贴,应该能缓解一些。对了,你写一会儿就休息一下,捏捏那个弹力球,活动活动关节,多喝水。” 他又说:“我后天来帮你按摩手。” 陆什笑了一下:“你会吗?” “嗯,我找医生学的,而且练习了很久。”贺开说,“你又不愿意去医院,我当然要去学了。我帮你按摩,然后我们去打乒乓球,多活动活动手腕。” “好吧。”陆什道,“谢谢哥。” 太甜了……贺开低头咬了咬手背,嗯,不是做梦。 却听陆什又道:“你后天要来?”语气里带着疑惑。 贺开心里立刻敲响警钟,眼巴巴地看着他:“后天就到一个月了。” 陆什道:“一个月?” 贺开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提到嗓子眼:“宝宝,你答应了给我一个月时间思考,我已经考虑好了,你不能不和我见面。我想你了。” 他可怜极了:“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天知道他多怕陆什嫌他年纪大,此时却搬出这一点来卖惨,可见是实在没办法了。 陆什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道:“那来吧。” 贺开的一颗心在他这里煎熬着,七上八下,直到捕捉到对方唇角一闪而过的些微笑意,他才知道被骗了:“宝宝……” 陆什不再说话,并且关闭了摄像头。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 贺开又说了几句话,可陆什只是不回答,对面只有敲击键盘的声响。 小石子音,一下,又一下,悦耳,催眠。 贺开渐渐的有了睡意,翻身躺平,手机放在耳边,规律的敲击音一直响着,他很快睁不开眼了,抱着手机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贺开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工作上的事情,时不时要看一遍航班的起飞时间,越看越开心。 正巧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约在x国见面,贺开本不打算去见,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可这位朋友是小有名气的独立游戏制作人,他想着陆什刚好也喜欢做游戏,便询问了陆什的意见,问他愿不愿意和那位朋友一起吃个饭。陆什说好。 第48章 ---------------------- 整整一个月的分离后再次见面,贺开有千头万绪,却又因外人在场无法倾吐。在进入包间时,他借着遮挡悄悄勾了勾陆什的手指。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那位朋友传授了不少游戏制作的经验,陆什也向他请教了好几个问题。 中途大家喝了杯酒,而后陆什离了席,十分钟还没有回来。 贺开有些担心,也借口离开,直奔楼层尽头的卫生间。 正碰上陆什从卫生间出来,额发被水打湿了,唇色有点发白。 “小崽,是不是吐了?”贺开担忧地扶住他的手臂,“你哪里不舒服?” 陆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道:“原来你天天在外面喝这种难喝的东西。” 贺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酒。 愣神的工夫,陆什已经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去,贺开眼尖地发现他的脚步竟有些不稳,中途还伸手撑了下墙壁。 “宝宝。” 贺开连忙跟上去,搂住他的腰身。陆什顿了一下,手臂一揽回抱住他。身体软了下去,下巴搁在他肩窝里,不动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颈侧,贺开心里涌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陆什喝醉了。 ……仅仅是一口白酒。 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小崽?”贺开偏头去看,却只看见小刷子似的黑长睫毛覆盖在眼睑上,一动不动。 “我送你去车上休息。”贺开扶着他,带着他往外走,“你在车上等我几分钟,咱们回酒店。” 陆什仍闭着眼睛,却道:“你朋友那边呢。” “宝宝……”贺开心软得不行,揉了揉他的后背,“交给我就行。” 他又道:“我是你哥哥,你可以依赖我,像小时候一样。” 陆什这次没再说话,不知是完全醉了还是不想回答。 贺开把他送到车后座,又让司机去买了解酒药和热蜂蜜水。 摸到那滚烫的蜂蜜水,陆什无论如何也不肯喝,坚决道:“我要喝芝士奶盖,冰的。” 贺开让司机去买来,自己在车里陪着他。陆什喝到奶茶后像是困了,倚着车窗不动弹。贺开往他身上盖了件外套,回到餐厅包间和朋友告辞,自罚三杯后,离开了包间。 再回到车上时,陆什闭眼靠着后座,头微微仰起,眉心微皱,喉结不时滚动一下,昭示着他并未睡着。 “宝贝,好些没有?”贺开挨着他坐下,扶住他的手臂,“抱歉,我不知道你不爱喝酒,以后咱不喝了。” 陆什道:“可我告诉过你。” 贺开略微怔愣。 “你记不住。”陆什道,“你永远记不住。” 说完这句,任由贺开再问,他都不肯再说话,只靠在另一侧窗玻璃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酒店门口,两人先后下了车,走在前面的陆什突然顿住脚步,贺开忙追上去:“怎么了,头晕吗?” 陆什的目光轻飘飘从他脸上掠过,又收回,而后抬脚往旁边走去,那里有一滩淤积的脏水污泥。 眼看着那雪白干净的运动板鞋就要踩进污泥,贺开忙拉住他:“宝贝,走这边。” 陆什轻而易举挣脱了他的手,鞋底义无反顾地踩入了烂泥之中。然后鞋尖抬起,往贺开脚上踩去—— 崭新锃亮的黑色高档皮鞋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沾满污泥的鞋印。 陆什转身向酒店走去。 贺开目瞪口呆,愣了几秒后追上去。 那些记忆太过久远,直到回到酒店套房,贺开才从记忆里扒拉出一点点端倪—— 那是在陆什高中毕业那个晚上,也就是他向陆什提出交往的那个晚上。 那晚,陆什不情愿地答应了与他谈恋爱。回到包间,他说,今天毕业,想喝酒的话可以喝,有他在这里,想喝多少都没关系。 彼时,陆什冷着脸说,他不喜欢喝酒。 这么多年,贺开一直以为,陆什是在表达对他的抗拒和不满。却原来……不是吗? 他总是以为陆什讨厌他,抗拒他,所有行为都是为了推开他。 他好像错了。即使在他们关系最为僵硬的那段时间,陆什似乎也没有真正恨他。 回到房间后,陆什坐在沙发上,撑着额头一动不动。 贺开轻轻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递过去一杯温水:“喝点水,然后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陆什动了动,接过水杯,放到一边的矮几上。 “我想起来了,是你高考完那个晚上说的,对不对?”贺开轻声道,“以后我不会再忘记了。” 陆什抬起头来,只道:“你总是这样,什么也记不住,永远记不住。” 他神情冷漠,眼中的醉意却比上车前更浓了。 他面无表情地又说:“你记不住,而且灌我酒。” “我没——”话说到一半,贺开骤然打住。 “分手那次,你摆了一桌子的酒杯,说,我们边喝边聊。” “然后,你把我灌醉了。” “再然后,你又吐血把我吓醒了。” 陆什一字一句地说:“贺开,你个完蛋东西。” 第39章 字字句句, 证据确凿,贺开无可辩驳。 “对不起,我道歉……”或许是酒后思绪迟钝, 他有千言万语,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剩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凑上去,吻住陆什的嘴唇。 陆什推开了他。 贺开再次凑上去, 再次被推开。 贺开锲而不舍,攀住陆什的肩颈,搂住他, 又把唇凑了上去。 陆什醉后反应比平时慢, 力气却更大, 钳住贺开的手腕, 阻止他的靠近。 贺开疼得额头上渗出冷汗, 却坚持不松手,嘴唇哆嗦:“宝宝……” 陆什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手。 手腕一定是红肿了, 贺开却顾不上去管。他坐在陆什的腿上,搂住对方的脖子, 又一次把唇贴上去。 陆什紧抿着唇。 贺开却莫名地从那冰冷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丝赌气的意味。 他抱紧对方, 讨好地、小心翼翼地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 陆什嘴唇微张, 松开了齿关。 贺开吻着他, 如履薄冰,不时被咬。喝醉的人可不会收劲儿,舌尖被咬得火辣辣的疼,贺开却不肯停下这个吻。 两人都喝了酒, 陆什是一杯倒,贺开虽然酒量好,可在这样缠绵缱绻的热吻之下,他只会比陆什醉得更厉害。 距离两人上一次亲密,已经过去了快一年时间。可是亲密过的身体之间永远有着互相吸引的力量,缠缠绵绵,像磁铁的南北两极。 陆什却再次推开身上的人:“我不和你做。” “要。”贺开抱紧他,抚摸着他的肩胛骨,“宝宝,想要。” “没东西。” “不用东西。” “不行。” “那我用腿。”贺开亲吻他的耳骨,“好不好?” 黑暗中,陆什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贺开肩膀一痛,整个人被拽着,跌跌撞撞来到窗边。后腰被推了一下,额头抵上了冰凉的窗玻璃。 从十八层的高楼看下去,整个城市都沉睡了,偶有星星点点的灯光。 …… 陆什尽兴了一次,等呼吸平复,在他耳边问:“我们现在,算什么?” 贺开忍着腿上火辣辣的疼,握住他的手:“算情侣,好不好?” “不好。” “宝贝,和我复合好不好?我会做得很好,过去的事情,是……” “闭嘴。”陆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在他肩上啃了一口,“我喝醉了,听不懂,不要长篇大论叨叨。” 贺开早已站立不稳,搂在他腰上的手臂支撑着他的全部重量。 陆什却使坏似的松开手臂,退后一步。贺开全无支撑,慢半拍地撑了把窗台,没撑住,身体软软地向地上滑去。 陆什一动不动,似乎在欣赏他的狼狈和无措。 眼看着就要跌倒,腰间却又环上来一双手臂,搂着他站直身体。 “自己站好。” 贺开喘了两口气,颤抖着拉住他的手腕:“宝宝……我站不住。” 陆什不管他,再次松开手臂,又再次在他跌倒前搂住他。 如此反复了几次,贺开被折腾得眼前冒黑雾,呼吸急促:“宝贝……” “瞎叫什么。”陆什轻言细语,“谁是你的宝贝?别搁这套近乎。” 再次被推开,贺开背后紧贴着玻璃窗,手指扣紧窗户边缘的滑轨,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我初一那年,你要去国外出差,出发前,你说要给我带最新款变形金刚。还说什么别的小朋友有的我也要有。” “八年了,我的变形金刚呢?”陆什面无表情,手指曲起弹了下贺开的额头,“说话。” 他一点也没手下留情,弹出咚的一声,白皙的额头处立竿见影的泛红起来。 第49章 贺开捂住被弹痛的额头,声音低弱:“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那次出差回来,周末我给你打电话,你说要补课,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多少礼物,多少心意,多少关心,只因为一时的退缩,便丧失了送出的时机。 “闭嘴。”陆什再次不耐烦地打断,“就会叨叨,满嘴废话。当着面要叨叨,分都分了,还要一天到晚发消息长篇大论叨叨。说过一句有用的话没?” “我错了。”贺开一点脾气也没有,选择了精简,“我爱你。我改正。” “爱在哪里?” “任何地方。” “我小时候,让你陪我去看恐怖片。你答应得好好的,我放学后在你办公室等你,结果呢?”陆什冷笑了一声,“你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不知道在忙什么,还让我给你整理了一晚上文件。来,说话。” 贺开:“……” 他唯有道歉:“对不起。” “后来你要和我谈恋爱,假惺惺地主动要陪我看恐怖片,结果每次都中途玩手机,上一次还对着恐怖片发情。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做,懂么?” 贺开底气不足地道歉:“对不起……宝贝,你让我改,好不好?”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陆什道,“我要的是解释,不是没用的道歉。贺开,你这个人就是特别虚伪你知道吗?一边满口虚浮的爱,一边连陪我看恐怖片都做不到,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贺开抱住青年的腰身,一遍遍吻他,从脖颈到下颌,再到嘴唇和鼻尖,一遍遍重复:“我错了……以后真的不会了……” “你的花言巧语呢?你的理由呢?怎么不说话了?”陆什在咫尺之间审视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总不会是因为你怕鬼吧?” 贺开:“……” 他尝试用亲吻去堵住陆什的嘴唇,却被推开。 陆什挑了下眉,漂亮的眼睛弯了弯,里面先是惊奇,而后是恍然大悟后的了然,唇角露出的笑意带着懒洋洋的恶意与嘲讽,声音笃定得像是抓住了耗子的恶劣大猫:“哦,原来你怕鬼。” “……”贺开掩饰般地咳嗽了一下,耳根开始发烫,想避开对方的目光,却不行。 陆什用两根手指攥住了他的下巴,他甚至连低头都做不到。 贺开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股脑的和盘托出:“你小时候那次,第二天一早我要出差,赶很早的飞机,需要早睡……看恐怖片后我会一晚都睡不着……” “后来你长大了,我们谈恋爱,但你不爱和我说话,我摸不准你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你不开心的时候不肯陪我睡觉,看了恐怖片后,我一个人睡不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恐怖的地方,你甚至不肯让我抱手臂,会甩开我。有一次……看电影前你明明答应了晚上要和我回家,我才敢全程看下来,但是看完后你又不开心了,不肯和我回家……” 说到最后他有点委屈,“那天,我一晚没敢睡。”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喝醉后的陆什格外不讲理,满脸写着不高兴,“你在编排我吗?” 贺开冤枉极了,弱弱地说:“没有……” 陆什不为所动:“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一定是你又做了什么蠢事,我才不和你回家。” 他尖酸刻薄地又添了句:“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作天作地吗?” 贺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没有。” “你怕鬼不敢看,直说不就行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呢?”陆什垂眸看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虚伪。” 贺开不知道第多少遍说:“我没有……” 毫无底气。 他尝试辩解:“那时候你还小,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敢看恐怖片,也太丢脸了。我……我想当一个,在你心里很可靠的哥哥。” “哦,那你就是既要面子又要装,虚伪。” “……”贺开继续说着毫无说服力的辩解,“后来我们谈恋爱,你一直不理我,我不敢跟你说,怕你嘲笑我。” “既要面子,又装,又怂,更虚伪了。” “我没有……”贺开环抱住青年的腰身,用额头蹭对方那毛绒绒的额发,“宝宝,以后天天陪你看好不好?只要你每天和我睡觉……” “不好。”陆什面无表情地说,“晚了。” 贺开的心因这拒绝而颤了颤,可酒精麻痹了心里的痛觉,他只剩下修筑万里长城般的坚韧意志。同床共枕两年,他熟悉对方的身体,于是一遍遍取悦,一遍遍亲近。 天空是深沉的墨色,缀着一层悠远的深蓝。一轮金黄明月高悬在天边。 陆什的呼吸时轻时重,喷洒在他颈侧:“你问我恨不恨你,你怎么好意思问的?” 贺开牙根紧咬,手指紧紧地抠进窗户的滑轮里:“宝宝,你告诉我。” “那时我在废墟下面,打不通你的电话,想着,干脆死了算了,让你后悔去吧。” “……可我又想,凭什么?” “那时我决定,我一定要活着出去,活得很好,特别好。然后,我一辈子都不要理你了。” 贺开无力地呢喃:“不要……不能不理我……你打死我都行,可是……不能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和死了没区别……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可你居然还好意思问,恨不恨你。” “那我告诉你。”陆什的呼吸急促起来,狠狠地一口咬在贺开的后颈,“贺开,我恨死你了。” 声音里夹杂着断续的低声欢愉。除了第一次做时因不熟悉而控制不住,之后的两年他从未发出过声音。可是此时有了声音。情动时的声音,如此动听。 等呼吸平复,陆什又咬在他耳朵上,一字一句重复:“贺开,我恨死你了。你个混蛋玩意儿。” 第40章 做到夜深, 从窗边离开时,这座城市已经黑透了。 在浴缸里折腾了好几次,站着冲澡时又折腾了两次, 到最后陆什半扶半抱地带着人回到床上。 贺开浑身骨头跟散架一样疼,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受,但身边的人就是最好的止痛剂。他抱住陆什的腰身,脸埋在对方胸前, 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倒头就睡。 第二天中午,身边的人一动,贺开就醒了。 怀里抱着的手臂抽离了, 他心里立刻变得空落落, 却忍着没有睁眼, 也没有动。 身边传来放轻的穿衣声、下床声、脚步声, 卫生间传来洗漱声, 水流开得很小,几乎听不见。 然后,他听见陆什去了阳台, 似乎在讲电话。 再然后,陆什回到房间, 窸窸窣窣整理东西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 ……是谁大中午就打来电话呢?贺开暗暗地想, 陆什在收拾东西, 是准备离开吗? 昨晚那些话, 他每一句都记得……陆什一遍遍说恨他, 一遍遍拒绝与他复合。 原先的信心,在这些拒绝面前摇摇欲坠。 他短暂地又回到了熟悉的自卑与难过之中。 恐慌和难受一下子涌上心头——陆什是在准备离开吧?在东西收拾完后,陆什就会扬长而去,最多给他一张纸条, 或一条信息。 或许在陆什心里,昨晚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的□□,一场再普通不过的419。成年人你情我愿的一场欢愉,天亮之后,他森晚整理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下陆什。 ……就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 放轻的脚步声经过他,贺开颤抖着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你要走吗?”他没忍住问,“刚才是谁的电话?” 视线在他头顶停了两秒,陆什道:“酒店前台,订饭。” 贺开没来得及松口气,掌中的手腕就要抽离。他脑中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想留下对方。 “我肚子难受。”他不敢看青年的眼睛,便只低垂着眼,低声说,“你捣的。” 他把对方的手腕攥得更紧了些:“揉揉好不好。” 目光所及处,衣角轻轻动了动,而后床微微下陷,陆什在床边坐下。 掌中的手腕挣了挣,贺开下意识抓得更紧。 陆什道:“抓这么紧,怎么揉?” 贺开顿了两秒,慢慢松开手。 隔着薄薄一层睡衣,掌心覆到他肚脐附近,轻轻按了按:“这里?” 贺开低低嗯了一下,又说:“往下一点。” 小腹处肠子饱满,微微鼓起,按深了能感觉到细细的痉挛。 温热有力的手掌摁在小腹,顺时针揉了两下:“重么?” “不重。”贺开向前送了送腰身,让腹部更紧的贴在对方的掌心,似乎这样便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用两只手松松地拢住陆什的手腕。动作小心翼翼,担心会被推开,好在陆什并没有挣脱。 陆什不轻不重地给他揉着肚子,房间里静默无声,偶有窗外的虫鸣。 第50章 “宝宝。”贺开依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到一汪冷漠决绝,只低声问,“你酒醒了吗?” “嗯。” “那昨晚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 贺开没忍住,眼泪一下掉了出来——真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陆什果然只想把昨晚当一夜情…… 为他揉肚子的手一顿:“哭什么?” 贺开说:“心里难受。” “又心里难受了,我怎么你了?” 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耐烦,贺开心脏紧缩,一阵阵疼。 “我……”贺开说不出话,强忍住哽咽,“身体难受,肚子不舒服,腰也很疼。” 陆什道:“这么娇气,以后不做了。” “要。”眼泪又往下掉,贺开重复,“要做。我明天就好了。” “不许哭。”陆什道,“贺开,你真是我见过最矫情的男人。” 贺开直愣愣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不敢眨眼,生怕眼泪又掉下来。 “那你。”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你,能别有,其他炮友吗?只有我一个,好吗?我会,做得很好。” 陆什在他肚子上重重按了一下,冷笑:“赶明儿我就去找新的。” 疼痛从腹部扩散到胸腔,贺开木偶似的一动不动,泪水顺着眼角滑入枕头,话语似从牙缝挤出,字字艰涩:“别去。” 陆什没理他,不语地为他揉按肚子,又放轻力道照顾到了两侧腰身。房间只剩掌心划过衣料的窸窸窣窣。 贺开蜷缩着身子,知道陆什不会哄他,自顾自地伤心了一会儿。眼泪流干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刚才是在逗我吗?” 陆什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不行?” “没说不行。” “那你哭什么。” 贺开闭了闭眼,把眼尾残留的湿润擦在枕头上:“你刺伤我,我忍不住眼泪。” 陆什冷笑:“我怎么刺伤你?说两句话就刺伤你了,你是气球做的,还是瓷娃娃做的?” 从昨晚开始,陆什对他说话就非常不客气,贺开心知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却还是忍不住委屈。 这是一种,对极为亲近之人几乎没有道理的委屈。 “你每次说刺伤我的话,我没办法分辨是真的还是假的,心脏立竿见影就会受到伤害。”贺开抓住他的手腕,把柔软的心脏赤裸裸摊在尖刀前,“面对你时,理智和护甲都为零。就算反应过来你是在骗我,心脏也已经疼过一轮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真诚,不可谓不掏心窝子,不可谓不声声泣血,可陆什仍然不为所动:“那你继续疼着吧。” 贺开咬紧下唇,把脸埋入枕头。 陆什的声音带着淡淡不耐:“又哭什么?” “你刺伤我。”贺开重复。 “同样的话不要说两遍。” “你就是刺伤我。” 陆什懒得理他。 贺开又说:“你不哄我。” 陆什冷冷地一挑眉,也不给他揉肚子了,双手环胸往椅背一靠,略带嘲讽地问:“那你倒是说说,过去两三年,哪次没哄你?哪次没关心你?” 贺开嗫嚅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会张嘴就来,老男人,矫情还坏,颠倒是非,不可理喻。” 贺开感觉心脏又被扎了一刀,他说:“两周年纪念日那晚,我胃疼得坐不住,你不留下来陪我,第二天还要给我冰咖啡喝。” 陆什气笑了:“是哪个王八犊子玩意儿自己要喝的,关我什么事?你这张嘴不造谣就不会说话,是吧?” 贺开感觉要被他骂哭了,慌不择言说道:“你出国后,我发了好多消息,你一条也没有回复……我去找你,你赶我走……我帮你养猫,你只回复和猫猫相关的消息,一句闲聊也不给我……我想你想得快疯了,去找你,你却挂我电话……” “是我要求你这样做的么?”陆什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是一直说——不会和你见面,并让你别来找我吗?我不是一直在提醒,我们已经彻底分手了吗?我进入了新生活,并且希望你也如此,是你苦苦抓着过去不放,一度自苦,那你又为什么这么委屈呢?” 贺开的心一寸寸凉下去,他脸色苍白地撑着床坐起:“我道歉,你别生气,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我没有委屈,是我心甘情愿,我只是想对你撒娇,听你哄我一句……你知道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我不是有意的。”他抓着陆什的手,低声剖白,“你不喜欢的话,我会改。不哄也没关系。” 陆什面无表情,一条一条数落:“你只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黑的都能被你说成白的。一把年纪了,又矫情又怂,还爱哭,一天到晚不知道哭什么,还爱食言,爱骗人,我再没见过比你更烦的人。” 他一边说,贺开一边点头赞同他,听到最后时贺开低弱地反驳了一句:“这一点,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骗过人,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爱你。” “还说没骗人?”陆什甩开他的手,“一句表白也没有,一束花也没有,甚至没有请我喝过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就骗走了我的初恋、初吻和初夜,你怎么敢说没骗人?” “现在补上,好不好?”贺开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叮咚~” 门铃声响起,紧接着是送餐机器人活泼的声音:“客人,您订的午饭到啦!” 话题终止了。 订的都是清淡的饭菜,贺开却仍然一点胃口也没有。刚才的问题没有等到回复,他坐立难安。 “宝宝……”贺开放下筷子。 陆什吃着饭,只道:“专心吃饭。” 贺开只好把话吞了回去。 午饭过后,陆什要出门。 贺开的目光追随着他,眼睁睁看着他换衣服换鞋,忍着酸楚问:“你还回来吗?” 陆什手里拎着外套,转头看他。 贺开抓起床头的衣服飞快穿好,站起身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捂了捂肚子,又扶着桌子慢慢站直。 “我跟你去。” 他没问陆什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只是说要跟着。话里话外,就像是要跟他去天涯海角。 陆什道:“你不舒服就躺着休息。” “想跟着你。”贺开走近他,像蜗牛小心翼翼伸出触角似的,尝试去握他的手,“我怕你一离开就又没声响了……刚才我问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不想回答,我理解你,也愿意一直等你。可我心里难受,想跟着你,看着你。你心里有气,随时对我发就行,该骂的就骂,我和你一起骂。我想跟在你身边被骂……” 陆什看着他,想起这几个月。 那场中医交流会,那盆当归,那个名叫刘镜的假男友,那些故作大方的、符合哥哥身份的关心与体贴。 那样的天衣无缝,那样的以假乱真。他几乎都要被骗过去了。 可瞥见贺开腰间纹身的那一刻,他知道了一切都是算计。 可是…… 陆什望入贺开的眼睛,看到了一汪明亮的苦涩。那些苦涩一直都在。 我就是千方百计的算计,低三下四的追随,你看破也无妨,只因我爱你,只因爱是坦坦荡荡。 陆什的目光柔软了一点点,他指尖动了动,回握住对方冰凉的手。 “我去买杯咖啡。”他的语气仍然冷淡,却在耐心解释,“顺便溜达溜达,散步。然后……” 贺开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升腾起一丝希望。 “……回来陪你。”陆什补全上一句话,又道,“你在酒店好好休息,好吗?” “哥。”他说。 从昨晚到现在,这是陆什说的第一句软话。贺开强忍住眼里的泪水,手指在对方的掌心里画圈摩挲,低低问道:“多久呢?” 短短的三个字,说不出的留恋不舍,满满当当的缱绻依恋。 “一个小时。”陆什顿了一下,“可以么?” 贺开点点头,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凑上去亲他。 陆什嘴唇微张,舌尖轻轻探索,一点一点碾过那颗饱满唇珠,轻轻吮吸,回应他的吻。 亲完,贺开问:“你要出去一趟,是因为受不了我,想要出去透气吗?为了重新修补起耐心来应对我吗?” “不要脑补我从没说过的话,可以么?”陆什道,“你总是这样。” “以后不这样了。”贺开道了歉,“那你要按时回来。” 说完后他觉得这句话有强制的嫌疑,便又添补:“……不想按时回来也没关系,那你提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好吗?” 陆什揉了揉他的后颈,音色清冷,音韵却柔和:“嗯,好。” 第41章 陆什离开后, 贺开坐在昨晚温存过的沙发上,盯着门口发呆。 他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可一看表, 才三分钟。 第51章 那枚温柔的吻抚慰了他,恐慌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是那样的脆弱又恋爱脑,面对陆什时,仿佛单细胞生物, 压根没办法思考,情绪完全被牵着走。 陆什不在时,他才能冷静下来用脑子思考。他回溯昨晚与今晨的对话, 终于咂摸出了一点风向, 惊喜, 又不敢置信。 这惊喜让他都不觉得身上疼了。 他又缓了几分钟, 扶着墙慢慢挪去浴室泡澡。昨晚陆什在他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痕, 腰身和手腕被捏肿了,大腿处肿了,脖子、耳朵和后颈上留着咬痕, 后颈甚至破皮出血,腰窝的纹身处也被咬流血了。更别提身上大大小小的指印、青紫和红痕。 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水流中, 贺开紧蹙的眉心微微放松。 泡完澡, 贺开打电话让酒店前台送了药, 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新衣服换上, 对着镜子整理衣装。 脸色唇色都苍白, 但他本身长得好,浓颜系的五官,睫毛、眉眼和头发都是纯黑的墨色,眼睑泛着微红, 因此并不会显得没气色,反倒有种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吃过药后,贺开乘电梯去了楼下。 距离陆什离开已经五十分钟。 贺开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几分钟后,一道英俊高挑的身影从门口的玻璃旋转门进入,一手拿着喝了一半的咖啡,一手拎着购物袋。 见到大厅里的人,他脚步略微一顿,走过去问道:“怎么不休息?” 贺开接过他手里的购物袋,笑眯眯地说:“想来接你,陪你乘电梯。” 陆什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不哭了?” “……”贺开有点脸红,“我调理好了。” 陆什:“哦。” 进入电梯,陆什习惯性地站在最里侧角落处,贺开走上去环抱住他的腰身:“以后每一次我都陪你乘电梯。” 贴得很近,从背后看起来就像在亲密地接吻。 陆什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谁告诉你,我害怕坐电梯?” “没说你怕。”贺开道,“但我想陪你嘛。”他拉住对方背在身后的手,慢慢的、温柔的一根根掰开对方无意识紧握成拳的手指。 电梯慢慢攀升。 贺开道:“宝宝,想喝一口你的咖啡。” 陆什不给:“冰的。你喝了后是不是又要编排我,身体不舒服还要给你冰咖啡喝?” “或者,干了你一夜,连口热水都不给你喝?” 贺开耳朵红了,小声道:“不会……” 他道歉:“我那会儿是乱说的,你知道我情绪一上头就容易说胡话,而且那会儿刚睡醒,脑子不太清醒,说的话不能当真的,你别往心里去。我以后一定三思而后行。” 态度太诚恳了,无可指摘。 陆什倚着轿厢,兴趣缺缺:“哦。” “想尝一下味道。”贺开凑上去想亲他,却被陆什用咖啡纸杯挡在两人中间。 贺开往左挪挪,纸杯跟着往左,他往右,纸杯也跟着往右,始终挡在他面前,不让他亲。 他更紧地环抱住对方的腰,两人腰腹处紧贴,他放软声音恳求:“宝贝,就亲一下。” 目光淡淡的落在他脸上,似乎在权衡。而后贺开再凑上去,没有被挡住,尝到了清浅的咖啡香味,混着焦糖的甜。 电梯门开了,陆什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推开他,走了出去。 购物袋沉甸甸的,里面是新买的热水袋、暖贴,还有各种药和软膏。 手腕被温热的掌心握住,细细涂抹药膏。 手腕上完药,又给腰上药,昨晚腰身被握得红肿,碰一下都疼,但贺开愣是忍下来了。然后是后颈被咬的地方,耳朵被咬的地方,肩上被咬的地方。 陆什昨晚虽然醉了,但并没有断片,哪些地方有伤,他心里基本都有数,一一涂抹上药膏。 等所有地方都上好药,陆什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贺开。 “那里我自己涂过药了。”贺开脸上有点发红,却又凑上去蹭他的侧脸,“想快点养好,快点再做。” “说过不做了。”陆什道,“去睡一会儿吧。” “不行,要做的。”贺开没骨头似的软在他身上,又滑下去,躺在他腿上,“不想睡,想看着你。” 陆什本想推开,却摸到他后背的冷汗,伸出去的手调转了方向,探到他腹间轻轻揉着,另一只手随意翻着杂志。 躺了几分钟,贺开恢复了些力气,问他:“宝宝,你下午有没有安排?” “嗯?” “想带你去约会,好吗?” 陆什轻笑一下:“你又不是我对象,哪来的约会。” 贺开说:“那你愿意和我出去玩吗?就像你小时候一样,我们每周去吃饭,看电影,逛逛街。” 陆什垂眸看他:“身体还行么?” “我没事,就是走路会有点慢,你让我牵着,我就不慢。” 陆什不置可否,把人从腿上推起来。 贺开现在脸皮极厚,只要没有明确被拒绝,他就当是默许。他去了趟卫生间,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又在手腕、后颈、指尖处喷了一点淡香古龙水。 开车去了商场,贺开带着陆什去了一家手办专卖店。 店里生意很好,多是父母带着孩子在挑选。 陆什站在门口不肯进去:“这是小朋友逛的。” “逛逛嘛。”贺开拉住他的手,靠近说道,“宝宝,你永远是我的小朋友。” “……”陆什眼里闪过一丝微妙的嫌弃和无语,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抬脚走了进去。 两人转到变形金刚的展架,贺开道:“之前答应给你带的那个,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回去再送给你。现在看看,有没有想要的?” 陆什退后一步,双手环胸,指节曲起抵着下巴,看向展架。 正在看时,旁边的小孩在跟父母讨价还价,小孩两个都想要,可父母只允许他选一个。 陆什偏过头去,看向贺开,指向某个手办:“想要这个。” 贺开心都化了:“还有吗?一个怎么够?” “唔……”陆什又看了看,“这个,这个,那个。”他又指了指那小孩想要的俩,“还有这两个。” “好。”贺开也听见了那小孩和父母的谈话,生怕被他们抢走,连忙叫来店主结账。 那小孩眼巴巴看着心爱的手办进入了别人的购物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父母也急了,跑过来和他们协商,愿意加价买走一个。 贺开当然不可能答应。 离开手办店,小孩儿的哭声仍依稀可闻。陆什微微低头,在贺开耳边道:“昨晚在浴缸里,你一直哭,我就突然发现,把人弄哭挺好玩的。” 说完,他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贺开愣了几秒,耳朵立竿见影的红了,连忙追上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昨晚我没有哭吧,就算哭也是喜极而泣,因为想快点再和你做。” 路过影城,大屏幕上滚动着某位巨星的宣传海报,今天是他主演的一部惊悚片的首映。售票处人山人海,所有的场次都已经爆满,黄牛将价格炒到了十倍。 贺开拉住陆什的指尖:“宝贝,去看吗?” 陆什点了点头:“想看。” “来。” 半个月前,贺开就安排好了一切。此时工作人员带着他们从拥挤的人流中穿过,来到一个小型专属影厅,音响和荧幕都是顶配,观影效果绝佳。 几分钟后,工作人员用小推车送来了甜品、饮料和爆米花。 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他们两人,贺开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他说:“宝宝,你昨晚说我上次对着恐怖片发情……”他咳了一声,发情这两个字让他又羞又愧,“我没有那么离谱……是你勾引我,我没忍住。” 陆什皱眉看他:“谁勾引你了?” “我们不是连麦嘛,你在呼吸,然后……” “呼吸也能是勾引你了?”陆什打断他,冷笑了一下,“又编排我。” 贺开连忙道歉:“我说错了,不是你勾引我,是我被你勾引。” 陆什拿起一颗爆米花塞进他嘴里,表示不想听他说话。 观影厅里灯光暗了下去,电影开始播放。 贺开不再说话,拉过陆什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指尖轻轻揉按他的手腕和关节。之前犯腱鞘炎时,最疼的便是大拇指指根到手腕那一截,还有食指和无名指的关节。贺开在黑暗中准确地摸到那些位置,用医生教他的手法,细细地按摩揉捏。陆什放松地倚着靠背,任由他动作。 电影剧情紧凑刺激,留白很多,不血腥,但足够惊悚。 贺开第一次从头到尾认真看惊悚片,在他对陆什袒露了怕鬼的心声之后。电影高潮处,是全剧最恐怖的一段,一条手臂揽过他的肩膀,指尖在他肩头捏了捏。 看完电影,贺开带陆什去了贩卖旧物的古董工艺品街。那是一大片陈旧的街区,里面有数不尽的弯七拐八的小巷子,店面大多陈旧且类似。 第52章 陆什从小就爱逛这样的旧铺子,随便找一家都能蹲一下午。小学时候,他在这样的旧商店里淘到过许多好玩的小东西,民国时期的镀银弯刀,手工制作的水窑瓷茶杯,旧钱币,废弃的子弹,某位学者的手稿,许许多多。 本想陪着他去逛,可出来一下午,贺开确实累了,出门前吃的止疼药效果已过,腹痛又开始变得难捱。昨晚是第一次没用套,弄在了里面,酸酸的坠痛感时轻时重。 陆什看出他的不适,让他在路边的长椅坐下,问他:“累了?” “有一点。”贺开脸色有点苍白,坐下后按了按肚子,“我休息几分钟就好了。” 陆什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和暖贴递给他,贺开眨了眨眼,对这份关心感到受宠若惊:“谢谢宝贝。” 正在这时秘书的电话打了进来,贺开下午已经挂过两个,此时再次打来,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陆什道:“我自己逛一会儿。” 贺开拉了拉他的手指:“好。” 青年的身影没入小巷子,在转角处消失不见。贺开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走到尽头。 等贺开处理完工作电话,身体的不适已经减轻了。热水和暖贴,每一样都让他熨帖又舒适。 正想问对方在哪里,陆什却率先打来了电话。 接通后,电话里却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许久都没人开口。 贺开小心翼翼地喊:“小陆?” 陆什又沉默了两秒,问:“刚才那个长椅,路牌号是多少?” 贺开心里有了章程,他站起身来,往青年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你在哪里?” 陆什从小就不太认识路,分不清东西南北。尤其是这种一连排相似的店铺,随意走进一家,进去之后再出来,他绝对就分不清方向了。初一某个周末,他曾经在服装城一条街里昏头转向地迷了一整个下午,最后是贺开把他领出来的。 那年,当得知整条街只有一公里长后,小陆什震惊又疲惫地露出运动手环,对贺开展示“步行5.4km”的战绩,委委屈屈地说,他不过是进了一家店,出来后,两边的店铺一模一样,就像鬼打墙。又进了一家店,出来后又是鬼打墙……贺开当时开玩笑说,要不要给他安个指南针。 此时,陆什好一会儿没说话,贺开慢慢地往那片蛛网似的小巷子走去,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陆什报了路牌号。 “来接我呗。”他说,顿了顿又喊,“哥。” 第42章 贺开找到陆什的时候, 他正站在一块摇摇欲坠的破旧招牌下,认真把玩着手里的东西。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半块青铜虎符,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东西, 也不知真假,但斑驳的纹路很有几分岁月沉淀的痕迹。 他玩得认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 贺开把手里的甜筒冰激凌递过去,香芋味冰激凌的尖尖触到了陆什的嘴唇。 陆什抬起头来, 表情略有一丝茫然,唇角沾着奶油。几秒后,迟钝地伸出舌尖舔掉了奶油。 贺开心里软成一滩水, 举着甜筒喂他, 陆什又反应了两秒, 张嘴咬掉了冰激凌尖尖。这下子清醒过来了, 接过甜筒自己拿着, 闷声道:“谢谢。” 贺开期待地问:“谢谢谁?” 陆什拿着甜筒走在前面,脚步顿了一下,别扭地说:“……谢谢哥。” 贺开心都化了, 追上去拉住他的手:“宝贝,走这边, 方向错了。” “……”陆什抿了抿唇, 不语地调转方向, 快步走在前面。 贺开毕竟身体不舒服, 追了没几步就有点喘不过气。前面的陆什停下脚步, 研究两侧店铺的告示牌,贺开终于握到了他的手。 “以后逛街巷,我们开位置共享。”贺开说,“这样你就不会迷路了。” 陆什用力咬了口甜筒, 冷硬地说:“我没迷路。” “好。”贺开笑眯眯地和他十指相扣,“再逛逛吗?” 陆什道:“回酒店吧。” 不知是不是觉得丢脸,回去的路上陆什一直闷闷的不说话。 贺开身上不舒服,肚子还在隐隐的疼,没多少胃口,晚饭只喝了小半碗粥就吃不下了。天一黑,他洗完澡换好睡衣就缩去了床上,连工作都没有精力去处理。 暖气开得很足,怀里还抱着陆什买给他的热水袋,但他依然觉得被窝凉凉的,便趴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窗边的人。 陆什坐在桌前写代码,左手边摆着下午从集市淘来的青铜虎符,偶尔拎起来玩一下。其余时候,手指都在键盘上翻飞如影。 贺开不知看了多久,陆什终于不堪骚扰,偏头看过来。皱眉与他对视几秒后,陆什关了电脑,换上睡衣上床。 贺开在被窝里挪过去挨着他:“宝宝,我们算是复合了吗?你愿意吗?” 陆什靠坐着,随手翻着一本杂志,不看他:“不算。不愿意。” “为什么?”贺开问,“要怎么才算?” 陆什翻过一页杂志,淡淡道:“心情不好。” “跟我讲讲,我来哄你开心。”贺开拉过他的手,揉捏他的指尖,“我很会哄人。” “你不说话就挺好的。” 贺开:“……” 他敏锐察觉到,在换睡衣的半分钟里,陆什的心情降低了一个档次。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让你不开心了吗?” 陆什看了他两秒,面无表情地控诉:“你偷我睡衣。” “……”贺开心虚,“你怎么发现的?” 纹身暴露的那一次,回国前,他偷偷拿走了陆什的一套睡衣。那是一套备用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的最上层,不去翻的话,压根不会发现少了。 “我的东西不见了,我当然能发现。”陆什皱眉道,“虽然平时我不穿它,但它不能不在。” 贺开诚恳地道歉:“赔你新的好不好?明天我们就去买。” 陆什想了想:“赔我两件。” “十件也行。” 贺开在被子下动了动,翻了个身,像个笨拙的大乌龟一样,趴在陆什身上,下巴搁在陆什的胸腹上,讨好地看着对方:“我那里疼,躺着不舒服。” 陆什放下杂志,看了他两秒。似乎是嫌弃,索性把他的额头当书架,杂志往两人中间一搁,隔绝了视线。 贺开:“……” 微凉的书脊架在他额头和鼻梁上,他不敢动弹,只放软声音喊:“宝贝。” 回应他的是翻书声。 他想起昨晚,酒醉的人那些一声声的控诉。他要感谢那杯白酒,让他听见了陆什在清醒时绝不会说给他听的话语。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和我提过?”贺开轻声问,“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不相信我能改好吗?我没有那么差劲的,只要你说,我就改。” 陆什道:“不想和你说话而已。” “为什么。”贺开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胸口,“我就这么招你烦吗。” “从高考完那天起,我就想把你拖出去揍一顿。”陆什没什么表情地说,“话说多了,我怕会忍不住。” “你揍。”贺开伸出手腕递过去,“捆起来揍也没关系,只要能让你消气。但是……” 书脊滑向一边,两人目光相接,陆什用眼神询问他的下文。 “……但是,你揍完,以后就不能够不理我了。” 陆什不置可否,重新把书架回去,再次隔绝视线。 贺开在被子里抱住他的腰身:“宝宝……” “我这几个月难受得要死,没睡过一个整觉。昨晚是这么久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只要你在,我就能睡好。” 陆什不理他,他继续叨叨。 “我就是……很需要你陪我,尤其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特别需要你在我身边。只要你在,我就能好得很快。”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依赖你了,会不会觉得我烦?我也没办法……我只谈过你一个,只喜欢过你一个,就是很想和你贴在一起,想一直看见你,什么话都和你说,什么事都和你分享。” 他缠缠绵绵说着情话,陆什充耳不闻地翻看杂志。 贺开索性把他当树洞,继续倾吐。 “我很需要情绪价值,你嫌弃我也没办法……你有些时候不理我,我会觉得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会在心里拧巴很久,难受很久,一直内耗,直到找到你在乎我的证据。”贺开说,“我一般能克制的,克制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吃醋,说一些很酸的话。我知道你很烦我这一点,但我真不是故意,是实在忍不住。我会慢慢改的,但只要你给我一点点承诺和保证,让我心里有定海神针,我就能立刻改好……” 回应他的是翻了一页杂志。 “嗯……我还很需要你夸我。”贺开道,“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差劲得很,但是,宝宝,你能不能委屈一下,夸我一次,就一次?” 他满心愁绪地叹了口气,被窝里的手指从陆什的衣服下摆探入,抚摸腰身的皮肤。 第53章 却听陆什的声音冷淡响起:“夸你什么?” 贺开把额头上的杂志拨到一边,眼巴巴看他:“什么都行。” 陆什略一思索,道:“你很敬业,经常把自己喝进医院。” 贺开:“……” “你唾液腺发达,经常长篇大论都不口干。泪腺更发达,眼泪储备量大。” 贺开:“……” “你喜欢一句话翻来覆去说,用不同的方式反复说,一定程度上是耐心的体现,适合当老师。” 贺开:“……” “宝宝。”他往上拱了拱,挪得近了些,几乎和陆什鼻尖相抵,两人在咫尺之间对视,呼吸温热,森晚整理“不是这些……我想让你夸我的……” 贺开耳朵发烫,小声补全:“长相。” 陆什反问:“长相?” 脸上也开始变得滚烫,贺开彻底豁出去了:“嗯……想听你夸我好看。” 陆什挑了下眉,指尖勾住他的下巴往上抬抬,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眉眼鼻唇:“哪里好看?” 贺开感觉心脏被扎了一刀,他难堪地移开眼,讪讪地说:“……我开玩笑。” 陆什不说话,眸光微深。 贺开尴尬又难过,别过脸去,口不择言:“我知道你嫌我老,我也不好看,但……” 却听陆什又道:“哪里不好看?” 贺开眨了眨眼,宛如绝处逢生。他受不起这样大起大落的打击,低低哀求:“哄我一句,好吗?” 陆什不太想理他,重新把杂志架了回来,再次隔绝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贺开的心沉沉下坠,几乎就要陷入熟悉的难受和痛苦。 却听陆什漫不经心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贺开的呼吸停顿了一秒,而后心脏猛烈跳动起来,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服,心脏的跳动传到了陆什身上。 他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遗传自母亲的俄罗斯血统让他骨相优越,五官立体,皮肤白皙。他又有着长卷浓密的睫毛,唇不画而红,一颗唇珠点缀在下唇中央,形状和弧度都漂亮极了。 “谢谢宝宝夸我。”贺开眉开眼笑,心情一好,也不觉得身上疼了,坐起身来,凑上去亲他。 陆什咬了他一口。 贺开高高兴兴地趴回去,掰着指头数:“嗯……还有什么,对了,我还很需要和你亲密接触,想要每天都拥抱,接吻和做爱。” “说完了吗?” “嗯,完了。” 陆什轻轻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好像还没和好吧,你就已经点上菜了,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一项一项跟kpi似的。谁还敢和你谈恋爱。” 贺开一点脾气也没有:“不是要求,是白日梦。” “我说这些,只是想和你聊天嘛,想多和你说话。”贺开说,“如果你愿意和我复合,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想要你开心。” “如果不开心了,不能再憋着,要告诉我。或者骂我打我,都行,只要能让你消气。”这话说得缠缠绵绵。 “谢谢,没有这样的癖好。” 陆什随手把杂志扔到床头柜上:“睡觉么?” 贺开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还是不愿意回答我吗?连考虑一下也不愿意吗?你知道,我的心一直在你这里煎熬着……” “哥。”陆什叹了口气,“那你怪你自己吧,你把我念叨困了,我现在只想睡觉。” 贺开:“……”他好想穿越回半个小时前,把自己的嘴封上。 陆什躺下,又对他伸出手臂:“你来么?” 贺开贴了上去,把自己丢进那个怀抱,深吸了一口对方衣服上好闻的气息,闭眼睡了过去。 两人抱在一起,沉沉地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是周日,陆什要写作业,贺开要处理工作,两人分享一张书桌,各忙各的,直到落地窗前的夕阳漫过来。 橘色的余晖美丽极了,随即,太阳沉入了山后。 贺开心里闪过遗憾——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处理工作,小陆什趴在他办公室的小茶几上写作业,各自忙完后,一起去吃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陆什读懂了他的眼神,只道:“来。” 离开房间,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电梯。 电梯上升了五层。 陆什拉着贺开的手腕,往走廊尽头奔去。贺开气喘吁吁,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到了宽广的观景阳台,太阳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他们又看了一次日落。 再次往上坐了五层电梯。 又看了一次。 他们一共看了六次日落。 酒店顶层的宽阔天台,落日的余晖下,橙色的风从所有方向吹来,穿过衣襟,来到身上。 “宝宝……”现在换成贺开拉住陆什的手腕,“你跟我来。” 绕过茂密的景观绿树,来到天台另一边,陆什脚步微顿。 晚风中,荡漾着一片玫瑰花海。 数不清的玫瑰花枝占据了半边天台,一枝压着一枝,层层叠叠,艳红如朱砂,几乎要把天边染红。 清风吹拂,浓郁的玫瑰花香扑鼻而来。 贺开问:“迟来的花,你还愿意要吗?” 陆什安静地看着他,眼瞳里倒映着晚霞与风。 贺开拿出一个小盒子,陆什接过,里面是一大叠卡片。国内外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咖啡店和奶茶店,终身会员储值黑卡,全在这里。 “请你喝奶茶和咖啡,请一辈子,好不好?”贺开轻声道,“每一次我都陪你去喝。” “还有这个……”贺开又递过去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精致的蓝色蝴蝶结系在上面,漂亮极了,他耳根发烫,“这一个月你不愿意见我,我很想你,写了一个月的情书,对你表白。” “你还愿意要吗?”贺开又问了一遍。 不等陆什回答,他又道:“现在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我爱你。” “如果你现在不愿意复合,我就以哥哥的身份来爱你。如果你愿意和我再尝试一次,我就以男朋友的身份来爱你。我爱你。” 陆什弯腰拿起一枝带露的玫瑰花,低头拨弄着花瓣,声音很平常:“你还要定海神针吗?” 贺开一愣。 趴在陆什身上叨叨时,他说过——“但只要你给我一点点承诺和保证,让我心里有定海神针,我就能立刻改好。” 陆什抬眸看他,表情和语气都很平淡:“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是我重要的人,这一点从没有变过,也不会变。” 贺开怔怔地望着他,鼻腔发酸。 陆什声音柔和:“抱歉,我以为你知道。希望现在不算太晚。” “不晚。”贺开喃喃地说,“一点也不晚,正是时候。” 他强忍着鼻酸,眼眶里的泪水却仍是越积越多,就要落下。 陆什轻轻啧了一声,退后一步:“你要哭的话,我就不亲你了。” 贺开没忍住笑了出来,偏过头去,迅速抹去眼泪,贴上去抱住他的腰:“要亲。” 陆什的目光从他湿润的睫毛上扫过:“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 “从你走后。” 陆什道:“要改。” “嗯,我知道。”贺开略微抬头,唇尖扫过青年那柔软干燥的下唇,“那你以后要哄我。” 陆什咬了他一口:“又提要求?” 贺开很诚实:“不是要求,是美好的白日梦。” 陆什轻轻地笑了一下,嘴唇微张,吻住了他。 第43章 短暂的周末结束, 陆什回学校上课,又正值期末事情繁多之时,回复消息比之前还要简洁敷衍。 贺开独自郁闷了一个上午, 收拾好了情绪。他带着行李箱正式搬入了陆什住的地方。 把衣服挂在陆什的衣柜里,又把鞋与陆什的摆在一起,往卫生间里添置了情侣牙杯、牙刷,花瓶里插满红色玫瑰。 贺开拿出新买的逗猫棒陪小猫玩了一会儿, 正式自我介绍:“你好,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另一个爸爸。” 小猫巫师:“喵呜~” 贺开的休假时间只有一周, 可这一周偏偏是陆什最忙的时候, 天不亮就出门, 夜深才回来, 回来后还要赶报告, 写代码。贺开等他一天,有时候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有一次等着等着在沙发上睡着了,再醒来时身上盖着条薄毯, 一盏灯光从卧室透出,换了睡衣的陆什正坐在书桌前写代码。 贺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走过去抱住他的肩膀, 下巴搁在他肩窝里蹭了蹭, 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宝宝, 想你了。” 陆什偏过头来, 微低的额发从贺开眉间蹭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哥,你困了就早点睡。” 贺开心酸地想,他不想听这个, 他想听的是“我也想你了”,但陆什从来不是会说情话的人。 心酸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在看到桌上用于提神的黑咖啡时,变成了心疼。 第54章 “宝宝,你饿不饿?”贺开说,“我打包了酒酿小汤圆,在冰箱里,我去热一下?” 陆什道:“我去热吧。” 贺开按住他的肩膀,笑道:“放心,我会热。” 话虽如此,当贺开在厨房烧水时,陆什披了件外套,端着杯牛奶,倚靠在厨房门上看他动作。 方才写代码时,他手指如飞,动作疾速,现在却又安静得仿佛冬日的雪山。 贺开走过来,软声道:“你怕我炸厨房啊?” 陆什失笑:“不是。” “还有很多代码要写吗?” “不急这几分钟。”陆什顿了顿,道,“抱歉,这几天有点忙。” “没事啊,我们之间不需要为这种事情说抱歉。”贺开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觉得陆什还是和他生分了,“为什么要说抱歉?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凑上去索吻,尝到了牛奶的香甜。 陆什任由他吻了一会儿,轻轻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男朋友,水开了。” 贺开一下子就被抚慰了。 热好的酒酿小汤圆是甜甜的,糯米软而不粘,酒酿又香又润,两人分着吃完,夜已经很深了。 陆什还有作业,贺开坐在旁一边处理文件一边陪他,不时投喂一口饼干。小黑猫巫师在床尾睡得香极了,偶尔醒来,茫然地冲他们叫两声。 等上床休息,已经是凌晨一点。 贺开窝在陆什的怀里,问他:“明天有没有想吃的宵夜?我带回来。” 陆什道:“你不是明天晚上的飞机么?晚饭我陪你吃吧,然后送你去机场。” “不用,你先忙你的事情。”贺开心里又酸又甜,“不要和我这么生分。” 陆什抚了抚他的后背。 深夜依偎在爱人怀里,心酸被无限放大。明天一别,又是半个月不能见面……贺开低声道:“宝宝,我们不差这一顿饭,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之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很多很多顿饭?” “哥,你又胡思乱想了。” 陆什的手指一寸寸按过他的腰身和脊柱,按到某个敏感点时,贺开浑身一颤,重重地喘了一下,几乎眼冒金星,耳朵嗡嗡。 “会的。”他在一阵阵嗡嗡耳鸣声中辨认出了陆什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睡觉吧。” 第二天,陆什仍去机场送了他。 四周行人匆匆,离别的氛围下,贺开眼眶发酸,几乎忍不住眼泪。 陆什拉着行李箱的扶手,隔着一米远,淡淡地看着他。 贺开想起陆什在酒店顶楼时说的话,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牙根都咬酸疼了。他答应过要改掉这个坏毛病。 直到鼻腔的酸涩感消失不见,他才重新抬起头。 陆什的目光审视地从他睫毛上扫过,确定没有任何湿意,这才走近一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一路平安。” 回国后,依靠着每天一个视频电话、一早一晚的聊天和撒娇讨来的三两句情话,贺开终于熬到了年底。 距离陆什回国还有一周,贺开先过去了一趟,办理好宠物托运,把小猫巫师平安地送回国内安顿好。 接下来的时间,他抓心挠肝地等待着陆什的回来。 飞机落地a市机场时已是凌晨三点。上飞机前,陆什告诉他按时睡觉不要去接,但贺开怎么可能不去接。 陆什在出口看见他时,略微一怔,又加快脚步走过来。 贺开把眼泪忍得很好,没有露出任何一点端倪,于是获得了一枚比上次多两倍时间的舌吻。 接下来的两天,陆什吃了安眠药倒时差。之后回学校办交接手续,整理宿舍,跟上学习进度,忙忙碌碌一整周,几乎没有停歇过。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陆什的舍友请他吃饭聚餐,一帮子年轻人在一起玩,想也知道会需要很久。 贺开从一个酒局出来,本身就有些微醺了,看到陆什发的消息说不用等他,明天再见面,当下就委屈得不行。 陆什回来已经一周了,可他们连拥抱和亲吻都没有过几次,更别说进一步的事情。 他坐在车后座,揉了揉眉心,拨过去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了,陆什的声音响起:“哥?” “宝贝,我想你了。”酒意让他毫不掩饰地吐露真心,“今晚回来好不好?” “你喝酒了?” 贺开撑着额头,嗯了一声:“想你,我等你结束,和我回家,好吗?” “喝了酒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这边估计还要一段时间。” “不要。”贺开心酸地说,“你是不是后悔和我谈恋爱了?你周末宁愿陪舍友,也不愿意陪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可我这几天表现很好,没有吃醋,也没有缠着你……” 黑暗的后座空间里,他闭着眼睛,低低地撒娇:“今晚陪我好不好。老公。” 陆什:“……” “哥。”他道,“你怎么了?” 贺开:“就是想你了,特别想。” 最终,陆什没让他等多久,和舍友告别后便与他回家。 许久未亲近过的身体,如干柴烈火,一接触便烧得旺盛。 贺开把脸埋在枕头里,手指用力挖进床单,肩头轻轻颤抖。 在他身后的陆什敏锐察觉到,那颤抖并不完全因为欢愉。 他叹了口气,今天第二次问:“你怎么了?” 贺开摇了摇头,沙哑道:“没事。” 陆什道:“你心情不好,那就不做了。” 贺开着急忙慌地抓住他的手:“要,想要。宝宝,你别走。” 陆什安静地看着他。 贺开在那目光下溃不成军,慢慢地问道:“每次……你都让我趴着,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的脸?是不是……嫌我不好看?” 陆什道:“继续说。” “或者,你是不是,不能接受和男人做……”贺开越说声音越小,“从第一次开始,你几乎每次都要关灯,也不让我面对着你……” “第一次是我强迫你的,你还在记恨我吗?”他难过地说,“是不是关上灯,背对着你,你就能假装是在和别人…?” 陆什一开始还认真听他说,听着听着,倾身过去拿起床头的一包小饼干,拆开包装吃了起来。 贺开口不择言:“你嫌我老,嫌我不好看,就算站着时,你也不让我面对你,每次额头磕在玻璃窗上,很疼……” “你这一周,拖着不和我见面,就是为了逃避上床吧……唔!”嘴里被塞了块饼干,贺开被迫闭嘴。 陆什收回手:“说完了么?” 贺开对上他的视线,又想起在酒店顶楼陆什给他的“定海神针”,慢慢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想多了。他挪过去拉住陆什的指尖:“宝宝,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直让我趴着,我想面对着你。” 陆什道:“我怕你着凉闹肚子。” 贺开眨了眨眼,呆滞地看着他,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简单直白的理由。 陆什坦然和他对视,眉梢微微挑起:“你心里不舒服,直接问不就行了,脑补那么多不累么?” “……”贺开脸上发烫,想起自己刚才那一通口不择言的分析推测,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不累,我累了。”陆什掀开被子躺下,“我要睡觉了。” 性.福被自己作没了,贺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在手机上鼓捣了一番,把屏幕上的下单消息转向陆什。 “那……明天好不好?”他在被子下挨住陆什的腿,“买了盖肚子的小毯子,明天就到了,绝对不会着凉。” 陆什不松口:“明天再说,好吗?” 贺开拉过他的一只手,覆在自己的小腹处。小腹温热,皮肤光洁细腻。 “如果——如果这里有个孩子,那你今晚是不是就会直接回家陪我,而不是和朋友吃饭?” 陆什抬起头,在贺开眼中看到了一汪明亮的嫉妒与苦涩。 他略微一怔。 随即笑了起来,手指曲起,指节一点一点从那柔软温热的小腹碾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凹陷:“既想当我哥,又想当我家长,还想当我男朋友。” “现在,又想当我孩子的娘。”陆什轻声说道,“贺先生,您真贪心。” 第44章 第二天一早, 网上下单的小毯子就送到了。 浅灰色的羊毛小毯子,窄窄的一小截,刚好够盖住肚子, 又不会影响动作的灵活性,合适得很。 冷而惨淡的冬季周末,小情侣依偎在温暖的被窝里,起床变得困难。 贺开缠着陆什想要, 如愿以偿地翻过来躺着,终于亲到了小男友微微汗湿的、随着呼吸而滚动的喉结,和那条因绷紧而无比优美的紧致下颌线。 陆什被他亲得一下巴口水, 眼神略带嫌弃, 却又在他凑上来时, 在那唇上落下一吻。 两人都出了身热腾腾的汗, 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第55章 洗过澡后回到床上, 贺开挑了部陆什喜欢的恐怖片,两人靠在床头一起看了起来。 他拉过陆什的手,穿过睡衣下摆, 覆在自己赤祼的小腹上。吃饱的小腹鼓出一个微微的弧度,活像是里面住了个一个月大的婴儿。 陆什用掌心拢住那处揉了揉, 又捏起一小块肉轻轻晃了晃:“哥, 你该减肥了。” 贺开立刻坐直, 紧张地问:“你嫌我胖?”这简直就是比恐怖片里的鬼恐怖一万倍的事情。 他这反应太大了, 陆什道:“开玩笑不行么?” 贺开愁苦地看着他:“宝宝, 这种事情不兴开玩笑的。” “……”陆什叹了口气,“哥,你一个大男人,哪来的那么多容貌焦虑?对了, 你钱包里怎么还有美容院的年卡?” 贺开耳根发烫,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道:“公司和美容院合作,当年的员工福利里就有美容院的年卡,我的那张随手放在钱包里了。” 陆什微笑地看着他:“哦。” “……”贺开自己先憋不住了,笑出声来:“哎呀……宝宝。” “之前你老是把什么一大把年纪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我心里不舒服嘛。”贺开抱住小男友的手臂,靠在他身上,小小声控诉,“我就每周去做个日常保养什么的。” 陆什的手指在他小腹上画圈儿,不时戳一戳:“那我道歉。” “不用道歉,你多夸夸我,我就不焦虑了。” “之前还说夸一次就行呢。”陆什偏头看他,被贺开趁机吻在嘴角,他轻轻咬了一口,“这么快就得寸进尺。” 贺开理亏了,闭上嘴,在被窝里蹭了蹭陆什的腿。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倚窗而生的高大梧桐树枝繁叶茂,雨滴不断从硕大的鲜叶上滑落,连成一串串珍珠。 投影幕布里正上演着恐怖画面,贺开却一点也不害怕了。过去看恐怖片是为了陪陆什,现在他似乎找到了一些趣味。 一边看,一边耳鬓厮磨地低声说话,不时偷一个吻,贺开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他和小男友咬耳朵:“宝宝,你现在都不黏我了。” “嗯?” “你小时候,会一直跟着我,一直喊我哥哥。同学约你出去玩,你会说周末要陪哥哥。”贺开有点心酸地说,“你现在都不陪我了,把舍友放在我前面,你都没和我吃几顿饭呢,反倒是先去和他们吃了……” “你小时候,会对我撒娇,说想吃这个零食,想要那个玩具。你现在都不会了……” “哥,你都说是小时候了。我长大了嘛。” 贺开眼巴巴地看着他:“长大了也可以撒娇啊,也可以向我提要求。” 陆什一本正经地说:“撒娇是小男孩儿做的事,我现在是男人。” “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陆什打断他,“你是不是还要说,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 贺开笑了起来:“又不是没抱过。” 陆什揽住他的腰,安抚似的捏了捏:“看电影,昂?” 贺开安静了下来,心道,是他还不够努力,没有把陆什养回原先那个心无芥蒂的小男孩。 年底工作繁忙,贺开忙得连轴转,每天加班到夜深,提前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半个月后,在学校放寒假时,他也给自己放了个长长的年假。 陆什开学后便要念大三下学期,决定好要考研。两人一起讨论过,陆什对着琳琅满目的学校和专业,坦诚地说,他也不知道喜欢什么。 他又说,高中文理分科那阵子,没有仔细研究过,觉得念什么都行,随意选了理科。填报志愿时也没有研究过,随意填了计算机专业,并非因为喜欢,只因为它是那所大学的招牌专业。 贺开一听就心疼得不行,林林总总加起来,全是他的失职。 他告诉陆什,没关系,一个一个学校地看,如果有稍微感兴趣一点点的专业,就先圈起来,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去了解。 一起连续讨论了好几个晚上,陆什在小册子上圈出了天南地北的几所学校,那些城市里有他喜欢的东西,或是闻名全国的特产美食,或是秋季铺满城市的市花,或是抬头便能望见的皑皑雪山。 他又圈出了一些专业的名字。 寒假开始的第一天,贺开带着陆什出发了。 他们先去了南方沿海地区的学校,沿着校园慢慢的逛过。吃美食,赏美景,行程不紧不慢。 放松地游玩几天后,贺开带着陆什去见不同的导师,从学科带头人口中了解最前沿的专业信息,把简洁冰冷的专业名字,延展成浩瀚无垠的画卷。 紧接着又去了北方。 从酷暑到严冬,从南到北,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在无数次与不同导师的交流后,陆什确定了一个专业方向,对贺开说想考过去试一试。 那座城市有着终年不败的蓝风铃花,夏季的风一吹,层层叠叠铺满街道,像一场蓝色的雨。 贺开说:“好,回去我们就买教材和参考书。” 少有的,陆什主动亲了亲他的嘴唇,唇尖和舌尖轻轻碾过那颗饱满的唇珠:“谢谢哥。” 贺开舔了舔下唇,耳尖发红,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一路都没有松开。 除夕当天,贺开带着陆什去了里巴村。 那年困住陆什的偏僻小乡村,如今大变模样。一望无际的柏油马路延伸至天边,汽车飞驰在其中,毫不颠簸。 一座农家乐取代了倒塌的房屋废墟,白墙红瓦,青石板路,艳澄澄的灯笼挂了一圈,满溢着过年的氛围。 贺开拉住陆什的手:“宝宝,你以后都不用再害怕这里了。” 陆什斜睨了他一眼,轻哼:“谁怕了?” 不等贺开回答,他后退了两步助跑,快步跑到墙边后,鞋尖在地上一点,修长有力的手指攀住围墙上沿,长腿轻轻松松一迈,便翻过了围墙。 贺开愣了一下,连忙从大门进入,却找不见人影。 一棵上了年岁的柿子树立在院中,黄澄澄的柿子覆着薄薄白霜,一颗缀着一颗,层层叠叠,一串串,一梢梢,挂满了枝叶梢头。 贺开喊道:“小陆?” 一颗熟透的柿子抛到他面前,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回头去看,却只见繁密的枝叶,与覆盖薄雪的褐色枝干。 又一颗柿子越过他的肩头而来,轨迹精准,是确保他不会被砸到、并且能接住的力度与速度。 贺开接住柿子,迅速转身,却依然没看见青年的身影。枝叶叠翠,果实累累,遮盖住了人影。 贺开无奈:“宝贝……” 几秒后,低低的笑声穿过枝叶而来,衣角从枝杈的缝隙漏出,随即柿子串被拨开,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 贺开连忙抱着两颗柿子跑到树下:“上面滑,你小心点,别摔着。” 回应他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横生的枝干,青年轻巧地在树干上一踢,整个人便吊在半空。抓着枝干的手支撑着他的全部重量,袖口往上滑走了,露出紧绷的小臂肌肉,青筋从指根一路延伸至手腕。 他距离地面还有一米多远,贺开心惊胆战,连声道:“你慢点——” 陆什松开手,整个人便稳稳地落在地上。 贺开:“哎哟!” “哥,你怎么一惊一乍的。”陆什从兜里掏出一颗红透的柿子,啃了一口,皱眉道,“涩的。” 他把柿子往贺开手里一塞,钻入四合院,又跑不见影了。 贺开无奈又欣慰,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十年前,陆什还是那个好奇心强、总爱左窜右窜的调皮小男孩,而他是那个跟在身后无比忧心的哥哥。 拿起陆什塞给他的柿子咬了一口,贺开一怔,哪里是涩的?分明果肉细腻,香甜到了心底里去。 夜幕降临,陆什在河边升起篝火,抓到了两条鱼,又扒开覆着白霜的荒草,摘到了满满一盆野果。这些都是高中来玩的那一次,许逸飞教他的。 贺开衣装整齐地坐在小板凳上,有些拘谨。他身上是休闲服,并非平日的西装,即使如此,他看起来依然与这山野林间格格不入。 见陆什要处理鱼,他连忙道:“宝宝,我来吧。” 他伸手去拿,滑滑的鱼一下子从手中溜走,滑到地上。他去捡,再一次打滑溜走了。 陆什:“……大少爷,你坐着,我来吧。” 贺开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拿稳。” 陆什熟练地捡起鱼,放入桶里清洗了一下:“等会鱼把你衣服弄脏了,你又要觉得自己这里不美那里不美,说我嫌弃你这嫌弃你那的。我可不背锅。” 贺开:“……” 他哪有这么离谱! 他挽起袖子,第三次拿过鱼,语气温柔:“我来吧,你教我怎么处理。” 陆什的手指上有一道爬树时弄的划痕,感染就不好了。 第56章 “行。”陆什拉过小板凳在他身边坐下,帮他摘下手表和戒指,一步步教他,去鳞,去腮,处理内脏。 贺开按他说的一步步做,并不难,很快,全神贯注的心分出来一丝,变成了心酸。 他问:“宝宝,你当年和那位同学,是不是玩得很开心?抓鱼和爬树,是他教你的吗?你们共患难过,是不是会有一种无法分离的羁绊?我还记得你高中毕业那个晚上,他一直挨着你坐,还用挑衅的眼神看我……” 说到最后,极力克制的酸意满溢了出来,落到地上,与满地白霜融合。 陆什听了他的第一个字,就猜到了他的最后一个字。 抬手往他嘴里塞了颗野果:“得了吧,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连别人用什么眼神看你都记得,怎么偏偏记不住我的变形金刚。” 贺开吞下鲜嫩多汁的果子,立刻认错:“我错了宝宝。” 陆什道:“你记性怎么这么好?” 贺开眨了眨眼睛:“你是在夸我吗?” “上次,你巴巴地跑国外来帮我准备半周年纪念日礼物,半周年,怎么计算的?谁又会闲得没事去记半周年的日子?”陆什不想听他说话,接二连三往他嘴里塞果子。 贺开:“唔……” “还有,我一直没问,两周年纪念日又是怎么算的?”陆什眉梢微挑,“为什么几个月之内,你找我过了两次两周年纪念日?” 贺开艰难地咽下果子,把处理好的鱼用铁签穿好放在篝火上烤,又洗干净手,伸过去拉住陆什的手:“第一次是咱们开始谈恋爱的日子,也就是你高考完那天,是六月八号。第二次是当年的十二月三号,咱们去挑了戒指,也是纪念日。” 陆什:“……” 他拿出几个小瓶子,往鱼身上撒孜然和辣椒粉。 贺开趁机表白:“我不是记性好,也不是什么都记。只有和你相关的事情才记得特别清楚。” “哦。”陆什没抬头,把鱼翻了个面儿,“不信。” 他心里有个记仇的小本本,上面写着变形金刚的事和被灌酒的事情,并打算再记很多年。 贺开一点脾气也没有,温柔地哄:“你给我机会,我好好表现。” “没给么?” “给了。”贺开凑上去亲他,黏黏糊糊地说,“正在努力。” 烤鱼表面是脆而焦香的酥皮,里面的肉却鲜嫩多汁,孜然与辣椒恰到好处融入其中,一口下去爆汁,香极了。 吃饱喝足后回到四合院,壁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屋内暖意融融,温馨又甜蜜。 饱暖思欲,贺开洗过澡后只穿着件单薄的大码长款白衬衫,缠着陆什想要。 陆什不肯,换上睡衣后躺得好好的:“卧则血归肝,十点半,该睡觉了。” “那你卧着,我来弄,好不好?” 贺开打感情牌:“今天过年呢。去年这个时候,你甩了我,要跟我一刀两断。” 陆森晚整理什很冷酷:“你在怪我么?” “没有,我在撒娇。” “不许撒娇。” “哦……好。”贺开收起了委屈,再次尝试,“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好不好?” “不信,不好。” “就试一下。”贺开反复哀求,一遍遍吻他。 陆什不为所动:“不试。” 贺开没辙了,只眼巴巴地看着他,试图感化。 显然没有作用。 陆什按灭了灯,在黑暗中揽住贺开的后腰,把人按在肩头,语气带着一丝困顿:“困了哥,我要睡觉,你别闹……”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然低了下去,没过多久,呼吸平稳而绵长。 贺开窝在他怀里也闭上眼,却睡不着。 等到烟花声响起,零点的钟声敲响,贺开拿出手机转账,类别是“压岁钱”,备注里是简单的一句话——“小崽,新年快乐。我爱你。” 然后,他抱住身边青年的腰身,脸埋在青年松软好闻的睡衣里,很快睡了过去。 两人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玩了三天,身边只有彼此。贺开觉得不会再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直到一通电话的到来。 被电话吵醒时,两人窝在一起睡得正香,昨晚折腾得久了,睡眠很沉。 贺开一看时间,早上七点。 在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时,他昏沉的头脑一瞬间清醒过来。 “来电:福利院陈院长。” 当年从安顺福利院领养走陆什后,之后的每一年大年初八,贺开都会向福利院捐一笔钱。 每年收到捐款后,陈院长会例行打来电话表示感谢。 十年来一直如此。 可不该是这个时候。现在是春节假期,财务还没有上班,捐款还未汇出。 那为什么会有这一通电话? 贺开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不祥的预感几乎满溢。 他挂断了电话。 身边的陆什还在熟睡之中,安静的侧脸依偎在被角,手臂揽在他腰间,温暖熨贴。 手机却再一次响了起来。 怕吵醒他,贺开先按了静音,而后小心翼翼地撑着床坐起身来,腰臀的酸痛令他倒吸凉气。 他随意披了件外套,来到窗边,接通了电话,声音冷漠而警惕:“陈院长?” “贺总,打扰打扰,实在不该在此春节假期冒昧打电话,但实在事出有因……” 陈院长在电话里阐述了一件事情。 接下来的五分钟,贺开一直沉默,握着手机的手指因用力而发颤。 直到对面的人不安地提醒:“贺先生?” 贺开终于出声:“春节后,我会回去处理。” 听闻动静,陆什浅浅地睁了下眼,却又被困意击倒,闭着眼睛道:“怎么了?” “没怎么,工作上的电话。”贺开回到床边坐下,“宝宝,你再睡一会儿,中午想吃什么?” “想吃……”没等想出来,陆什再次睡了过去,睡颜安静。 贺开低头看着他,久久地看,一直一直看,不舍地看,爱恋地看。 他又想起刚才那通电话,乱如麻的思绪渐渐安定下来。 什么亲生父母,什么亲生哥哥,有多远滚多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从他身边抢走陆什。 第45章 自陆什上初中搬走后, 贺开就再也没去过福利院。 过去每个周六早晨,他结束一周的工作后,心情愉悦而轻松地开车去福利院, 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隔着好几百米,总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大门口,冲他挥手。 十年过去了。 去福利院的路熟悉又陌生,却第一次以这样阴郁的心情。 在陈院长的办公室里, 贺开看见了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夫妻。 桌上摆着几张陆什小时候的照片,在踢球,在吃饭, 在写作业, 还有一大张院里孩子们的合影。 陈院长正一一把照片里的陆什指给中年夫妻看, 见贺开进来, 忙起身道:“贺先生来了。” 贺开扫了一眼桌上的照片, 每一张他都清楚地知道拍摄日期,所有的照片他都有副本。过去两年陆什与他冷战时,他就会拿出照片一遍遍翻看, 回忆小陆什的可爱,原谅大陆什的不可爱。 此时看着照片, 他心里陡然升腾起怒意, 自己的珍宝未经允许便被展出示众, 他想把照片全部撕碎, 只留家中的那一份。 陈院长对中年夫妻介绍:“贺先生是陆什的领养人, 也是陆什在成年之前的监护人。” 他又对贺开介绍:“贺先生,这是陆建国、刘芸夫妇,是陆什的……亲生父母。” 陆建国忙站起身,对贺开伸出手:“贺先生, 幸会,幸会。” 贺开看也不看他,按着衣服下摆,在椅子上坐下。 他的冷漠和不善太过明显,刘芸和院长的脸上同时划过一丝不安。 陆建国却显得从容多了,他说:“贺先生,我知道你对我们的身份有所疑虑,没有关系,我们有足够的证据,会一一告诉你。” 他又道:“当然首先最主要的,你这些年辛苦照料他,我与妻子都非常感激。” 贺开终于看了这对夫妻一眼。 陆什的长相与眼前的男人有三四分相似,陆什的眼睛与刘芸更是如出一辙,漂亮的桃花眼,不笑时自带三分冷意。 贺开垂下眼睛,指尖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似在权衡:“说说你们的证据。” 陆建国在他对面坐下。 “首先,我们有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他说到中途顿了一下,省略的是“遗弃”两个字。 “时间是二十一年前的1月27日,晚上十点左右。在安顺福利院外的怀远巷,一座老旧的路灯下面。” “二十一年前,寒冬腊月。”贺开打断他,“也就是说,他那时才一个多月大。这么小的婴儿,被你们扔到荒郊野外。是吗?” “我之前已经观察过半个月,每天晚上十点,安顺福利院的一位工作人员都会从那里路过。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远处看着,直到他被抱走,才离开。” 第57章 贺开冷冷地笑了一声:“继续。” “时间和地点,福利院的档案里应该有收录。”陆建国说。 陈院长冲贺开点了点头:“确认无误。” “婴儿的左边膝盖骨内侧,有一个心形的胎记。” 贺开沉默地听着,他知道那个胎记。有一回事后在床上依偎,他曾细细地摸过。 陆建国又道:“当时婴儿身上裹着一张浅绿色绣足球纹的浴巾,里面有一张字条,写着婴儿的姓,以及一句话——” 说到这里,他拿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陈院长从档案袋里取出当年塞在襁褓中的纸,两张字迹一模一样。 贺开垂眼注视着两张纸,像是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陆建国合上钢笔盖子,发出咔哒一声:“就是这些。” “当年我做生意亏了钱,四处躲债,债主提着刀藏着枪上门的不在少数,家里已经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带着躲债已是困难,不得已才……”陆建国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贺先生,非常感谢你这些年照料他。我现在生意有了点起色,想着能好好补偿补偿这个孩子,好歹让他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家里还有一个哥哥……” 贺开倏地抬头,面若冰霜,一字一句道:“他没有什么哥哥。” 几次三番被贺开下面子,陆建国也有点生气:“那你要怎么样才相信?” 这时,贺开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久久不接,刘芸却像是有感应一般,颤声问道:“是……是他吗?” 陆建国也紧张起来,盯着他的手机。 贺开挂断了电话,回了一条短信:宝宝,现在有点事,稍后回你。 陆什回复:嗯,蓝风铃我移走了一株。 他回复:好。 几天前,两人在山野林间的度假被陈院长的电话扰乱,贺开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陆什依旧感觉到了他的不安,他只说是工作上的事情,陆什便提议回a市。 去年两人分手之后,贺开买下了陆什曾租住的房子,带走了窗台上那盆茂盛的蓝风铃,移栽到庭院里。如今花枝如垂伞,夜晚时从窗户望过去,就像一大片蓝色的星星。 陆什要搬回原先租住的房子,提前告诉了贺开,想移走一株蓝风铃,放在书桌前的窗台上。 贺开又发了一条:宝宝,中午陪我吃午饭好吗? 陆什回复:好。 又看了一遍与小男友的聊天,贺开心里的怒火渐渐平息,回归了理性。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装,对陆建国夫妇道:“我需要科学的检测。” 陆建国早有准备,拿出两个证物袋,与刘芸各自摘下一根头发,放入证物袋。 贺开接过,冷淡地说:“等检测结果出来,我会通知你。但是希望你清楚,见你或不见,都由他来决定。” 说完后,他快步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贺开沉默地开车去了医院,在楼下停了很久后,他从中控储物箱里拿出一个小香囊,里面有一缕头发。这是很多年前,他让陆什剪下来给他的。今天早上,他去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取了出来。 他动用了关系,只用了半个小时,dna亲子鉴定报告出了结果。 受检双方的亲权指数超过99.99%。 浑浑噩噩地开车回家,车子停在庭院里,贺开趴在方向盘上,脑子一片混乱。 很快,车门被拉开,陆什问:“哥,你怎么了?” 贺开直起腰来,靠在椅背上,仰头看他。 年轻英俊的青年人正望过来,暖阳洒在他黑长的睫毛上,似有金光跳过。 贺开想,很快,这样的神色就不会再只属于他一个人了,陆什会有亲生父母,还有亲生的哥哥。 贺开问:“你以后会叫别人哥哥吗?” “叫谁?” 贺开瞥了一眼副驾的文件夹,检测报告就在里面。他不知道陆什会不会怪他,但他此刻只想把一切都掩藏起来,让陆什只属于他。 “宝宝。”贺开轻声喊他,“我有点累。” “那就在家里吃吧,不出去了。” 陆什揽住他的肩膀,把人从车里带出来。贺开抱住他的腰身,凑上去吻他,吻了很久,这个吻几乎是绝望的。 接下来的两天,陆什忙着搬家,宿舍和租住的房子很近,他一趟一趟从宿舍拿东西,很快又布置出了一个标准理工男的房间,蓝风铃摆回了窗前。 陆什坚持过完年就搬回原先租住的房子,却也答应了贺开,功课不忙时每晚都回来陪他睡觉。 贺开压根舍不得,但他知道年轻男孩总需要自己的空间,他不能去干涉。暗暗地想,陆什不来陪他睡觉时,他去找陆什睡觉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晚上他缠着陆什要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了多少次后,他思绪涣散,眼睛被汗水遮住,摸索着凑上去想讨要亲吻,却听陆什道。 “从那个电话起,你一直不开心。”他问,“和我有关么?” 疑问句,尾调却并未上扬,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陆什的声音,永远理智,永远冷静,不急不缓。 贺开像被泼了盆凉水,他以为自己天衣无缝,没想到却漏洞百出。 他知道陆什是何等的敏锐,又是何等的善于观察,这是在福利院培养出的天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贺开没有办法说谎。可他要怎么说呢?他要把独属于自己的珍宝拱手让人吗?他做不到……没有任何办法做到…… 贺开几乎要哭出来了,可他答应过陆什会改掉流泪的坏毛病,于是狼狈地躲开视线:“我……” 陆什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需要一点时间。”贺开道,“我需要想一想,之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嗯。”陆什道,“好。” 贺开心头的重担终于松了一点点,挪过来抱住他。 陆什用指腹揉了揉他的后颈:“没事,嗯?你慢慢想就行。” 贺开差点没忍住眼泪。 那晚,贺开一夜没睡,熬得双眼通红。他痴痴又痛苦地看了身边熟睡的人一整夜,心里百转千回,无数次下了决心又被推翻,无数次推演,无数次崩溃,无数次忍回眼泪…… 无眠地躺到早晨六点,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眷恋地看了看身边的人,在那额头上轻吻,而后轻手轻脚地起身,开车去了公司。 来得太早,公司大楼还是一片漆黑。 他来到办公室,打开桌面的文档,里面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资料和文件。他从头到尾细细浏览、检查,中途数次因胃疼而不得不停下,倒来热水吃了药,又连续抽了好几根烟,堪堪压下疼痛。 八点时,他出门前留的消息收到了陆什的回复,他在消息里说公司有事,提前离开。 『陆什:好,记得吃早饭。』 贺开看着这条消息,眼眶又湿了。今晚过后,他还能得到这样温柔的关怀吗?这样的关怀还能只属于他吗?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忍回泪水。他答应过陆什不会再掉眼泪,那么无论在不在陆什面前,他都要遵守承诺。 忙忙碌碌弄到中午,电脑里的文件和资料变成了一本厚厚的装订册。 贺开看着那册子,胃里疼得眼前发黑。他虚弱地趴在桌上,浑身无力,冰凉的手指徒劳地摁着胃。 手机却响起来了,独属于陆什的来电铃声。 他缓了几秒,努力平复呼吸,接起了电话:“宝宝?” “吃饭么?” “你那边忙完了吗?”贺开问。 “嗯,去了趟出租屋,打扫卫生。”陆什道。 贺开看着桌上凌乱的烟灰缸,胃疼得全身发抖——他不想让陆什看见这样一个颓然又虚弱的他。 “我等会儿还有个会议,中午可能没时间吃饭。”贺开轻声道,“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哦。”陆什顿了顿,“那我走了。” “别走。”连一秒都不用,贺开就倒戈了,他没有办法抗拒与陆什的见面,哪怕他虚弱又狼狈,小小声道,“要吃饭。” 他一股脑地坦诚:“我抽烟了……胃不太舒服,别嫌弃我好不好?下次不抽了。” 陆什又哦了一声,只道:“十分钟到。” 贺开去卫生间抹了把脸,用了两遍漱口水,洗净烟味。而后乘电梯下楼。 他状态实在是差,在大厅的沙发上勉强坐稳,脸色惨白近乎透明,额角冷汗涔涔。 远远地看见街对面青年的身影,那身影穿过马路,进入大楼,向他走来。 贺开撑了把沙发想站起,却没能成功,额上冷汗又渗出一层,抓着沙发的指骨泛白。 陆什走到他面前:“不舒服还下来做什么。” 贺开摇了摇头,几近气音:“我要陪你乘电梯。” “不至于。” 贺开坚持:“要的。” 第58章 陆什道:“行吧。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么?” “宝宝,我有点坐不住。”贺开疼得嘴唇发白,“难受。” “回楼上躺一会儿吧。”陆什当机立断,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按在他的后肩,半扶半抱地让他站起。 这么一接触,陆什摸到他后背全部汗湿了,不知是不是冷的,身体还在细微发颤。 进入电梯,贺开手脚都是软的,无力地倚靠在陆什身上。他深深地吸着熟悉好闻的气息,又想,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他嘴唇苍白,颤抖着凑上去亲吻对方。 从电梯口到办公室,不到百步的距离,贺开一动就疼得厉害。即使有陆什扶着,他仍是又出了一身冷汗。 陆什扶他在沙发躺下,又拿来热水和药让他吃了。 蜷缩在柔软的毛毯里,贺开脸色好了一些。药效在慢慢发挥,手却还是摁在胃上挪不开,忍受着时轻时重的肠胃绞痛。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叶秘书。”贺开闭着眼睛轻声道,“我让他去买了点吃的。” 陆什走过去打开门,门口果然站着叶秘书,拿着精致的点心盒子,一见他就笑起来:“小陆,好久没看见你了。” “叶哥,你最近好?” 这个哥字触到了贺开敏感的神经,他神经质地发起抖来,汗如雨下,有一瞬间几乎疼得失去意识。 还好门口的寒暄并未持续多久,关门声响起后,贺开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他缓了一会儿,撑着沙发慢慢地坐起身来,低声道:“宝宝,我桌上有一份文件,可以帮我拿来吗?” 下楼之前,他把桌面收拾得干净。宽敞的桌子上只摆着一叠两份文件。 上面是那份亲子鉴定报告,下面是厚厚的装订册子。册子里,是他这些天收集到的关于陆建国夫妇的所有资料,很长,很详细,一遍阅读,就足以让陌生人了解他们,了解这空缺的二十年。 贺开眼睛睁得酸疼,看着陆什从桌上拿起文件。 身侧的手指用力抠进毯子里,他发着抖。 陆什拿着文件回来,目光出于惯性,不经意地扫过封面,略微停顿了一秒。 贺开的心因这一秒的停顿而剧痛起来,他破碎的心脏被无情的手攥紧揉捏,疼得他发颤。 他清楚地知道陆什看到了什么——最上面那份是亲子鉴定报告,“dna”、“亲权”的字眼,如此显眼,如此不留余地。 陆什把文件递给他。 贺开却不去接,低声问道:“你不看看吗?” 陆什平静地问:“你希望我看么?” 如此的平静,就像是没有看见那几个放大的字眼。 这几天里,贺开推演过无数次陆什的反应,他想,陆什会惊讶,会疑惑,会质疑,会对素未谋面的父母产生好奇。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观察得这样仔细,陆什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就连落在文件封面上的那一眼,都是出于不经意间的惯性,就像是没有看见他自己的名字,就像是没有看见那个象征着亲子关系的亲权指标数据。 他只是轻轻的,平静的把问题抛了回来——“你希望我看么?” 第46章 你希望我看么? 这句话说出来, 那样的温和体贴,就像真的为他着想。就像真的——只要他说不希望,陆什就真的不会看, 当作那对夫妻从未出现。 可是…… 贺开闭了闭眼,僵硬的脊背靠住柔软的沙发,几乎是气音:“看吧。” 陆什在他身边坐下,膝盖挨住他的, 暖意瞬间就传递了过来。 然后,他开始看文件。 看第一份文件时,他很仔细。亲子鉴定报告只有寥寥几页纸, 他认真看过每一个数据。 到了那本厚厚的写满陆家父母信息的装订册, 他只扫了眼第一页便合上, 把两份文件放回茶几上。 贺开紧紧盯着他的神情, 依然试图寻找情绪, 比如惊讶,比如好奇,比如生气, 可是……依然没有。 从头到尾,陆什的神情都是平静的, 就像在阅读洗衣机或电冰箱的说明书, 而非阅读他与素未谋面父母的亲子鉴定报告。 “你这几天是因为这个, 所以不开心?” 贺开僵硬地嗯了一声。 “胃疼也是因为这个?” 贺开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至于么。” 陆什拆开点心盒的包装, 里面是十二颗不同口味的手工泡芙, 奶油满满,把柔软的酥皮撑得鼓鼓的,上面点缀着细腻的白色糖霜,新鲜多汁的水果粒, 一看就非常有食欲。 他随手拿起一颗草莓味的,象征性地向前递了递:“你吃吗?”不等贺开回答,他便收回手,自己吃了起来,渣都没留。 贺开弱弱地说:“……想吃。” “没了。”陆什冲他摊开空荡荡的手掌,“每种口味只有一颗,我都想吃。” 贺开眼巴巴:“那你分我一小口。” “不给。”陆什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你就因为这件破事儿——”他冲茶几上的文件抬了抬下巴,“忘了带我去吃酱香饼。明明说好大年初八,也就是今天,一起开车去我念高中的城市,买那家的酱香饼。结果呢?一早起来,你人都不见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我错了。”贺开懊恼地认错,“下午去好吗?我再休息几分钟,我们吃完饭就去。” “晚了,已经生气了,酱香饼也哄不好了。”陆什面无表情地说,“而且我今晚就要搬走,不和你睡了。” “别呀……”贺开急得不行,“你是不是要搬回去复习考研?那你告诉我学习到几点,我绝对不打扰,等你结束再过去找你,陪你睡觉,好吗?” 陆什垂着眼,似在思索,半晌才勉为其难地说:“那你要带夜宵。” 贺开立刻应下:“好,想吃什么?” 陆什颇为嫌弃:“自己想。” 贺开忙道:“好好好。” 这么一打岔,贺开心里的绝望痛苦消散了大半,变成了担忧—— 陆什真的毫无情绪波动吗?连一点点的惊讶、好奇都没有吗? 这是正常的吗? 他知道陆什惯会把情绪藏在心底,若是不发泄出来,憋坏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顾不上其他的,凑上去握住陆什的手:“宝宝,你心里有事就跟我说。我经验多,能给你一些建议,或许用得上呢?那本册子里有他们的信息,非常详尽,如果你有其他想了解的地方,我再让人去查……如果,如果你想见面聊,我……我来安排。”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艰难,可仍是说了。 陆什轻轻巧巧地说:“不见。” 贺开跪坐在沙发上,捧住小男友的脸,诚恳地说:“你不用顾及我的想法,我没事的。” “我很忙的,要复习考研,要学选修课,还要和你谈恋爱,你又烦人,又矫情玻璃心的,可浪费我时间了。”陆什道,“如果随便哪里跳出来俩人自称是我父母,我就得去见的话,那我不是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 贺开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本想说,这不是随便跳出来的两人,是已经通过了亲子鉴定的生物学上的父母。可他最终沉默了,他知道陆什下定了决心的事情无法改变。 “那你心里有事要跟我说,不要憋着,好不好?”贺开帮他理了理衣领,“宝宝,你可以稍微依赖我一点点,就像以前一样。” 陆什随意地嗯了一声,问他:“胃好些了吗?” 贺开点点头:“好一点了。” “那你心情好些了吗?”陆什道,“泡芙好吃,很喜欢,我可以稍微哄你一下。” “可以吗?”胃里还有些隐隐的余痛,贺开伸手按着,另一只手拉了拉陆什的衣袖,“宝宝,想穿你的外套。” “行。” 陆什帮他脱下板正的西装外套,又松了领带和腰带,想把衬衫下摆从西裤里拽出来,却拽不动。 “你还戴着腿环呢?” “……”贺开虚弱地说,“那叫衬衫夹。” “哦。”陆什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谁,巴巴地跑来要给我看衬衫夹。” 贺开掩饰性地低咳了一声,耳尖却泛起可疑的红色,伸出手指勾住小男友的手指。 取下衬衫夹,又披上小男友的外套,全身裹在温热里,贺开的脸色渐渐好转。 陆什又吃了几颗泡芙。 贺开忍不住道:“别吃太多甜的,等会儿还要吃饭。” 陆什:“好嘛。” 他擦干净手指,把剩下的泡芙装好。 贺开拉了拉他的袖子:“宝宝,还能哄么?” 陆什:“说来听听。” “来。” 贺开披着他的衣服,撑着沙发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向墙角走去。 走了两步,陆什停下脚步,冷着脸:“不行。” 第59章 贺开晃了晃交握的手,笑眯眯地哀求:“就一次。” 对视了半晌,陆什无声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次。” 揭开墙角的窗帘,不同身高刻度的道道已随着岁月风干变浅,记录着男孩的成长。 每条道道旁都写着一个日期,最近的日期是七年前,那年开始他们渐行渐远。 可是如今,日期将更新。 陆什不情愿地走过去贴着墙角站立,感受着直尺挨着他的头顶拂过,落在身后的墙壁上,成为一个丈量身高的刻度。 贺开微微仰头,在新的刻度旁写下今天的日期。 吃了午饭后,贺开补了觉,又陪陆什去了趟出租屋,添置物品。 晚上陆什复习考研,贺开在旁边陪了他一会儿,有点累,便去床上窝着。 从背后看着,陆什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正常——阅读,写笔记,查资料,喝水,撸腿上的猫猫,不时与他闲谈两句。 贺开却忧心忡忡,这一整天,陆什都无比正常,可越正常,他越担心。遇见这样的大事,他不信陆什会没有一点情绪。他担心这是风雨来之前的平静。 今天中午之前,他担心自己,担心陆什会不爱他,会有新的亲人,会奔向新的家庭。他担心被抛弃,被无视。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地关心着陆什,希望对方流露一点情绪。 晚上十点,陆什结束了学习,洗漱上床。像往常一样与贺开闲聊了一会儿后,他睡了过去,呼吸绵长平稳。 贺开一直没睡,他把床头的灯调到最低档,看一些文件,无声地陪伴着睡梦中的小男友。 不知过了多久,陆什动了动,突然醒了过来。 “小陆?”贺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了?” 陆什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迷糊地坐起身来。 贺开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陆什慢慢回过神来,道:“不是。有点口渴,可能晚上吃咸了。” 贺开松了口气:“那你坐着,我去倒杯水来。” 他很快去客厅倒来一杯温水,心想,陆什之前有半夜醒来的时候吗?这到底和白天的事有没有关系……想来想去想不出结果,只有恨那对夫妇,让他家孩子的睡眠都不好了。 陆什喝了水又躺下,看了眼床头的文件,又看了看时间,皱眉问道:“怎么两点都不睡?难怪你气血不足,手脚冰冷。” 贺开关上灯,缩进被子里抱住青年的腰身,又一次道:“宝宝,你心里有事就跟我说。” 陆什回抱住他:“你还在想那事儿呢?” 贺开低声说:“我怕你把事情憋在心里。” “你想让我去见吗?”陆什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大方了。” “不是……”贺开亲了亲他的唇,“我不想你心里有结,我怕你憋着事情难受,怕你夜里睡不好揪心,如果见一面能彻底释怀的话……” “怕这么多。”陆什轻轻的笑了一下,“怎么不怕我去叫别人哥哥了。” 贺开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心里发紧。 “放心吧。”陆什又有些困顿,蹭了蹭他的额头,“有事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他很快又睡了过去。 贺开忧虑地看着咫尺之间的睡颜。 第47章 时间平淡的过去, 一转眼来到了开学的日子。 提前好几天,贺开就和陆什说好要送他去。陆什说不用,贺开却坚持, 只说别人都有家长送,他也得有。 陆什便随他去了。 在床上时,贺开最爱满口“老公”、“宝贝”地叫,撒娇撒得自己都脸红。下床后, 却又总爱一本正经当哥哥、当家长,看起来非常割裂。可安在他身上却异常融洽。 报到当天,贺开亲自开着车送陆什去学校, 笑眯眯地刷卡交了学费, 心情好极了——上一次带着孩子去交学费已是多年前的高一, 他太怀念了。 去宿舍放东西的路上, 他软声问:“宝宝, 新学期到了,手机要不要换新的?平板呢?电脑呢?键盘呢?” 旁边正向父母撒娇想要新笔记本电脑的同学羡慕地看过来。 陆什道:“手机不是过年才换过么?” 贺开之前想用情侣手机,过年时带着陆什去买了同款品牌同款型号不同颜色的手机, 每天都要笑呵呵地拿出手机看无数遍。 “也可以换嘛……” 宿舍的大部分东西都已搬去了出租屋,只留了一套洗漱用品和一套床品, 以备偶尔来午休时用。 简单打扫了一下卫生, 又铺好床, 学校里便没什么事情了。 贺开来这一趟是抽空, 过会儿还有个重要会议。坚持给陆什转完零花钱后, 又在操场的无人处讨了个吻,他便离开了。 学校里的事情弄完,陆什去了趟校外的游戏工作室。 他大一时认识了几个喜欢做游戏的同好,大家合作做了几款小程序游戏, 赚了些钱,便一起出钱租了个百来平方的工作室。这两年来陆陆续续有同好加入,分别负责美工、音乐、文案、推广、程序,分工明确,竟然还有模有样。 游戏工作室的负责人名叫严霜,是个研究生学姐,上周便给陆什发了消息,说有一个新的游戏创意,问他有没有兴趣。 工作室距离学校不远,陆什便慢悠悠地走着去,路上买了颗香喷喷的热红薯。 来到工作森晚整理室,会客厅处的沙发上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严霜,另一个是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陆什推门的手微微一顿,沙发上的男人似有所感,扭头看来。 严霜也看见了他,站起来笑道:“小陆来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这位先生自称是你的远房亲戚,在网上查到了咱们工作室的地址,所以过来看看。” 沙发上的陆建国倏地站起身来,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 陆什皱了皱眉,没什么表情地说:“先生,我不认识您。” 他的声音疏离又冷漠,陆建国却更激动,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无措地搓着手:“我是……我是……”他对严霜道,“姑娘,能否让我和他单独聊聊?” 没等严霜开口,陆什礼貌地打断了他:“先生,我们之前不认识,之后也不会认识,没有什么可聊的。” 陆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句话冰冷又疏离,场间的气氛顿时僵冷。 严霜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当即对陆建国道:“这位先生,小陆还有工作,不如您……” 陆建国脸上带着僵硬的苦笑,对严霜道:“姑娘,麻烦您了,我只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严霜看向陆什。 陆什不愿意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便轻轻点了点头。严霜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会客室。 陆什看了眼时间,声音冷淡:“这位先生,我等会还有事。您有什么话,请尽快说吧。” 陆建国局促地搓着手,颇有些忐忑地说:“你……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他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此时满脸恳切紧张,眼中的期盼快要溢出来。 陆什看着这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平淡地说:“知道。” 陆建国明显激动了起来:“你……我……对了,你妈妈也来了,让她见见你,好吗?” 陆什道:“这位先生,我从小就是孤儿,没有父母,请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句话放在“知道”后面,表明了他的态度。 陆建国僵了僵,又挂上笑容:“来,来,坐下聊。”他去饮水机接来两杯水,近乎讨好地把水放在茶几上:“喝点水吧。” 陆什垂眸看着冒热气的水,在沙发上坐下。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建国,今年五十,开了几家公司,是个生意人。”陆建国找回了一些镇静,开始说话,“我的妻子叫刘芸,今年四十八岁,是个老师。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陆轩,今年三十岁,小儿子……小儿子在二十一年前,和我们走失了。” 陆什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清清泠泠,如秋日的深潭。 “二十多年前,我做生意遇人不淑,合伙人卷款潜逃,前期几百万的投入全部打水漂。债主闻声而来,提着刀带着枪,家里的门全部被砍烂,我不得已带着一家人东躲西藏地讨生活。”陆建国说,“那个时候,妻子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即将临盆。” “刚刚得知妻子怀孕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开心。我们买了一套两层的小洋房,给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准备了新房间,一间漆成蓝色,一间漆成粉红色,准备等孩子出生后自己选。妻子亲手织了衣服和帽子,买了好多玩具。大儿子也期待着弟弟或妹妹的到来,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钢琴和遥控小汽车,准备送给即将到来的弟弟或妹妹。” 陆什平静地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纸杯的杯壁,看不出情绪。 第60章 “可是……因为生意上的失败,一切都毁了。我不得不带着妻子和大儿子四处躲债,下跪,磕头,能借的都借了,手里的钱杯水车薪,吃饭都不够,更别提还债。”陆建国看着他,说,“就在那个时候,小儿子出生了。” “那时我想,如果我的死能换来还债的钱,让妻儿平安地生活下去,我也一定会去的。可生活不是童话。” 陆建国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和妻子决定……把小儿子放到福利院门口,等路过的工作人员抱走。” “当年的事情就是这样。” 一口未动的水被放回茶几上,纸杯和桌面接触,发出咔哒一声,在寂静的会客厅内格外清晰。 陆什道:“那么,我有个问题。” 陆建国紧张地坐直了身体:“请说。”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先生既已得知他如今过得很好……”陆什轻轻笑了一下,“那为什么又要来扰了他的清净?” 陆建国脸色刷地变得煞白,恳切地说:“现在我的事业稳定,不会再发生当年被追债的事情。所以我和妻子想,给小儿子……给你,足够的补偿,我们一家人,如果能重修旧好……就算不能,也让我和你妈妈,能时时关心你,对你好。请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陆什收起了唇边的笑,漠然开口:“你们想的不是要对他好,而只是想抚平自己内心的自责和愧疚。夜里惊梦,心里有鬼,应该去寺庙里捐一道门槛,让佛祖保佑你们,而不是来打扰他的平静生活。” 陆建国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声音颤抖:“当年的事情,完全是我与妻子的过错,我们不奢求你能原谅,只求你能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说完,他深深地向下鞠躬:“对不起。” 陆什站起身来,避开了他这一鞠躬:“陌生人之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陆建国苦笑了一下:“至少今天,让你母亲见见你。” 话刚说完,一个中年女人推门而入。 她很瘦,骨相很好,目光落在陆什身上,泪水立刻从眼角落下。 陆什看见她的眼睛,目光略微一顿。他很熟悉这双眼睛,因为他有一双长得与她非常相似的眼睛。 刘芸大步走来,掩着唇忍住哭声。她比陆什矮了一个头,站在陆什面前睁大眼睛想看清他。 “儿子,我是妈妈……”她哽咽地说,“对不起,现在才来找到你。” 陆什微微皱起眉心,礼貌地说:“对不起,女士,您认错人了。” 他又向陆建国道:“先生,刚才说的话都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恳切地希望您不要再来打扰。我还有事,不送。” 陆建国长长地叹了口气,脊背佝偻下去,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刘芸更是捂着脸哭得喘不上气。陆建国又看了陆什一眼,扶着刘芸:“走吧。” 两人离开后,会客室一下子空空荡荡起来。 陆什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扶着茶几,慢慢地蹲下身去。他脸色苍白,对着垃圾桶剧烈干呕起来,脊背随着一下一下的干呕而起伏着,抓着茶几边角的手臂显出青筋来。 几分钟后,他去卫生间漱口洗脸,出来的时候额发上沾着水珠,脸色比进去前还要苍白。 门被敲响了,严霜走了进来,面带担忧地问:“小陆,没事吧?” 陆什笑了笑:“没事。对了严姐,你说的新的游戏项目?” 严霜善解人意道:“我先发你邮箱,但不急,你今天先休息,等你空下来再说。” 陆什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回沙发上:“好,谢谢严姐。” 人离开后,陆什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手垂落在沙发上,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半晌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握紧手机,打开通讯录,盯着第一个联系人,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他点击了拨通。 可只过去短短两秒,他眼里的迟疑便全然不见了,变成惯常的冷静和平淡。 嘟声只响了一下,尚未接通的电话被他毫不犹豫地挂断。 陆什按灭手机扔在一边,哪知下一秒,屏幕上跳动起来电显示——“a-哥”。 他略微一愣,却没有接听,任由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变成一条未接来电。 而后一条消息发了过来。 「贺开:宝宝,怎么了?」 陆什垂眸看着消息,打字回复:「没事,按错了。在开会么?」 「贺开:嗯。中午想吃什么?」 「陆什:还没想好。」 「贺开:慢慢想。」 陆什没再回复,把手机扔到茶几,闭着眼睛仰靠在沙发上,手背搭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茶几上的手机却又震动起来。他不想去管,但无人接听挂断后,手机再次执着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来一看,略怔了一下,接起电话。 贺开的声音传来:“宝宝,我在楼下,下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陆什反问:“哪个楼下?” “你来看看嘛。” 陆什拿着手机,来到窗边,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贺开靠在车门上冲他招手。 陆什沉默了几秒,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上周五咱睡前聊天时,你不是说过嘛。”贺开道,“你说工作室有个新的游戏项目,你挺感兴趣,等开学报道完就去看看。” 陆什轻轻地哦了一声,单手插兜站在窗前,垂着眼眸,兴致缺缺的模样。 贺开问:“想好中午吃什么了吗?” 陆什道:“才十点半。” “那先去吃点小甜品。想吃那家的泡芙吗?你是不是最喜欢草莓味儿的?” “不是。” “那我们每个口味都买一些,只吃喜欢的。” 陆什终于动了,他披上外套向楼下走去。中途没挂电话,两人都轻言细语地说着话。 “想好了,中午想喝粥。”陆什道。 “行。那我们去西边那家私房菜。”贺开温柔地说,“没事的,哥哥在。” 陆什:“哦。” 到了楼下,陆什拉开副驾的车门坐进去,这才挂断电话。 贺开问:“他们来找你了?” 陆什嗯了一声,窝在座椅里,偏头看他:“我告诉了他们,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贺开摸了摸他的头发,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心里难受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陆什沉默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很不公平,没钱时可以不要,有钱了又想找回来,哪有这样的好事。自以为是地来介入我的生活,却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他的神情冷淡却又受伤,贺开心疼得揪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柔声安慰:“没事,你不想见他们,下次我给你派十个保镖,去哪都跟着,他们别想再来靠近你。” 陆什终于笑了一下。 甜品和好喝的甜粥让陆什的心情好了一些,虽然仍是不太说话,但贺开哄了他一路,对他讲有趣的事,他偶尔会配合地笑一笑。 吃完饭后开车回家,车子停在庭院里,贺开拉着陆什的手,带他看院子里茂盛的蓝风铃。 皮肤相贴,贺开觉得他的体温不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当即皱起了眉:“宝宝,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没感觉到吗?” 陆什眨了眨眼,声音有一点沙哑:“没感觉。” 他又说:“我就是有一点困。” 贺开连忙带他回到屋里,心里把那对夫妇骂了一万遍。量了体温后,他要打电话让医生来输液,却被陆什阻止。 “哥,我想喝小柴胡汤。”陆什道,“自己熬的那种。” 贺开委婉地说:“熬好需要很久吧?烧严重了怎么办?我不想让你难受太久……” “不会。” 陆什打开书包,拿出一个小小的、古朴的老式木杆秤来,是他前几天自己做的,暗色的纯铜秤盘,秤砣是个胖嘟嘟的石雕龙猫。做好后他爱不释手,去哪儿都要揣书包里带着,甚至发了条三天可见的朋友圈。 “哥,我给你药方,你下单药材,我自己称,然后熬药。” 贺开难得地沉默了,正想着用什么不伤害孩子热情的话来拒绝。 陆什却抱了他个满怀,贴在他耳边,滚烫的舌尖轻轻扫过他的耳骨和耳垂,低低撒娇:“好不好,哥哥?” 第48章 “嘶……” 耳朵是贺开的敏感地带, 被舌尖这样一舔一卷,身体立刻就软了。 陆什发着烧,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没能搂住他,两人一起摔倒在沙发上,砸得眼冒金星。 “唔……”陆什闷哼,又咬了下贺开的耳朵, “哥,你好重。” 低沉沙哑的气泡音带着滚烫气流,震得贺开耳膜轰隆, 耳垂再次被含住吮吸, 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身体起了不体面的反应。却还坚持道:“我不重……嗯……” 第61章 陆什眼里带着一点使坏的笑意:“大白天又发情。我怎么你了?” 贺开觉得他绝对是故意的, 却找不到证据。眼神没什么力度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后, 难耐地动了动,扯过一旁的毯子盖住。 陆什不再看他,拿出纸笔唰唰地写了一阵, 检查一遍后,把纸递给贺开:“要熬药喝, 哥哥。” 上面是药材的名字, 却没写剂量, 因为陆什坚持要用他的自制小秤盘自己量。 耳朵还在发烫发热, 身上发软, 贺开勉强维持了镇定,提议道:“宝宝,你想熬的话,我们周末找个时间再熬好吗?或者, 我让中药房熬好送过来?你在发烧,我不希望你难受太久。” 陆什不说话了,黑长的眼睫缓缓耷拉下去,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显出一种无声的落寞。 初中时有一次考差了,贺开问他周末想去哪里玩,他攥着成绩单闷闷地说,在家复习,黑色的眼睛默默对视,无声的委屈几乎溢出来了。贺开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带他去看新上映的恐怖片,小男孩立刻开心了起来。 此时此刻,两双眼睛跨越时间重叠了,同样的委屈,同样的沉默,贺开简直忍受不了,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下来给他。 “哎呀……”贺开连忙凑上去抱住他,亲吻他的嘴唇,“好了好了,想熬就熬吧,我马上让人买药材送来,好不好?宝宝,你别不说话……” 陆什眨了眨眼,凑上来,滚烫的吻落在他的唇角:“谢谢哥哥,哥哥一点都不重。” 贺开:“……” 要死了。 他耳朵和脸烫得能煎鸡蛋了。 贺开迅速下单了药材,同时发消息联系了私人医生,让医生来了先别露面,等他通知。 他转头一看,陆什已经在沙发躺下,毛毯盖在胸腹以下位置,双手交叠搭在胸口,躺得端正整齐。 贺开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先睡一会儿,等药材到了我叫你。” “好。” 贺开拿来热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又在他颈侧和手腕涂抹酒精降温。 很快,药材送了过来。陆什拿出他的宝贝小秤盘和手工镀银小弯刀,一味药一味药的切割、称量。贺开挨着他坐,帮他把称好的药材放入熬药炉。 等熬好药,陆什已经神色昏沉,脸颊泛红,靠在床头昏昏欲睡,强撑着起来喝了口自制的小柴胡汤,他嫌弃地偏过脸去不喝了,嫌苦。 贺开这才把在院子里等候多时的医生叫进来,为陆什挂上吊瓶。 陆什从小就身体很好,很少生病。贺开第一次见他烧到打吊瓶,心疼得紧,坐在床边,握住他扎针后变得冰凉的手,慢慢暖着。又把加热好的热水袋放在他手下面垫着。 等陆什睡熟过去,贺开联系了陆建国,约对方见面。 在临街咖啡馆的红墙下,陆建国和刘芸早早的到了,焦急等待着。刘芸的眼睛仍红肿着,目光期盼又紧张,落在贺开身上。 贺开走到他们面前:“我相信小陆已经传达了他的意见,也请两位尊重他,不要再来打扰他的生活。” 陆建国和刘芸早已预料到这番话,但此时也难掩悲痛。陆建国问:“他回去后……有说什么吗?” “没有。”贺开道,“他回去就发高烧,医生说是思虑过重。他刚刚睡下,所以我才趁这个机会找你们。” 贺开加重语气道:“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你们不应该把那些沉重的事情压在他身上,会压垮他的。” 听说陆什生病了,刘芸焦急地问:“他病得严重吗?” “这次不严重,但下次就不知道了。”贺开道,“他从小就心思重,最爱把事情憋在心里,你们如果继续给他施加压力,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自己逼疯。” 刘芸脸色煞白,却又忍不住想听听更多关于陆什的事情。 “他……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贺开望向她,她睁着那双与陆什无比相像的眼睛,恳切地盯着他。 贺开垂下眼,轻声道:“他学习很好,从来不用我操心。他很懂事,很听话,很乖,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 刘芸捂着嘴,无声地流着泪。 贺开并不想与这对夫妇分享更多关于陆什的事情,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谈的了。贺开起身准备离去,却被陆建国叫住。 “贺先生。”陆建国站起身来,把一张银行卡递给贺开。 “他不愿意再见我们,但至少请他收下这些钱。” 贺开皱眉道:“他很优秀,很早就开始自己赚钱了。就算不够,他也能用我的钱。” 他说话非常不客气:“小陆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你们以为给钱是对他好,实际上只是自我感动。” 陆建国深深地一鞠躬:“这是我们唯一的一点念想,请帮我们转达。另外,还有一件事……” 他看着贺开,诚恳地说:“今天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是我们考虑不周,我们非常后悔。希望能有机会当面表达歉意……” 贺开打断他:“想都别想。” “您先听我说完。”陆建国道,“我知道我们的出现非常不合时宜,非常没有道理。上午和那孩子聊了几句,他非常坚定,我知道想认回他已经是一种奢望。可是……” 他叹了口气,像是一瞬间衰老了十岁:“万一以后他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助呢?请您转告他,只要我还活着,我们愿意当他最后一份的托底,无论任何事,任何时间。我只希望能带着妻子和大儿子,与他坐下来吃一顿饭,您也一起来。这顿饭后,我保证再也不会以任何方式介入他的生活。” “请您考虑。” 贺开一路沉默地开车回家。 陆建国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想听,可还是有一句进入了他的脑海——“我们会是他最后一份的托底……” 这些年来,贺开时常会想,他是陆什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那陆什怎么办?他纵然可以做好一切安排,可天有不测,万一来不及呢? 这个时候,陆什的血亲说,会是他最后一份托底。 贺开叹了口气,接受与否,他没有办法替陆什做决定。 回到房间,陆什正靠在床头看腿上的电脑,他头发湿漉漉的,脸上仍然有些泛红,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哥。” 贺开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额温:“怎么起来了?感觉怎么样?” “洗了个澡。”陆什的额头在他掌心轻蹭了一下,“水挂完,已经好了。” “那也要把头发擦干,不然会着凉。” 贺开去卫生间拿来干毛巾,坐在陆什身边替他擦头发。隔着很近,贺开闻到了青年身上热腾腾的湿润水汽,混着海盐味沐浴露的清香。 陆什合上笔记本电脑,略低着头任由他擦着,问:“有心事?” 贺开心里一酸。 在刚才,他的身份是哥哥、是家长,满心在为他养大的弟弟而担忧。而现在,陆什简单的一句问话,他变回了患得患失的脆弱恋爱脑,心酸地看着他深爱的男朋友奔向血亲。 他故作镇定:“我去见了他们。” 陆什并不意外,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给了这个,希望我转交你。”贺开把银行卡递过去,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可陆什只是扫了一眼,便颇为无所谓地说:“那你收着。” 贺开摸不准他的态度。 陆什又道:“你替他们养了这么多年孩子,给你是应该的。” 贺开更心酸了:“你都不让我养。我给你的学费、生活费、零花钱,你全部还给我了。就连逛街给你买件衣服买双鞋,你都要折算成现金加上利息还给我。我送你毕业礼物,你全都不要。” “没说不要。”陆什随口哄了一句,又握住贺开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喊他,“哥。” 贺开心里一紧。 他太熟悉陆什这样的语气了——即将说出伤害他的话,所以带着一丝迟疑的语气。就像上次在国外,喂他吃了酒酿小汤圆,然后温柔地拒绝了他。 “我会和他们再见一面,彻底把话说清楚。”陆什道,“在同一个城市生活,本就不可避免会有偶遇,何况他们有意为之。我不想在以后的生活中埋有地雷,也最讨厌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所以我想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掉,杜绝后患。” 几个小时前,他短暂的陷入负面情绪,发了一场烧,抱着贺开撒娇。而现在,他是这样的平静又理智,短短的时间内便决定好了下一步的动作,毫不沉溺在情绪中,毫不拖泥带水。 贺开心里颤了颤,酸得发疼。这就是血亲么?他还没来得及转达,从未沟通的双方已经表达了相同的意愿,想见一面。 他夹在中间,又算什么呢…… 手被握住,温度从指尖传到掌心,陆什道:“哥。” 贺开低着头,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好。我……我去帮你们安排。”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第62章 “哥。”陆什又喊了他一声,亲了亲他的嘴唇,掌心贴在他颈侧,拇指从他唇角慢慢摩挲至耳后,“我不希望你难受。我自己去联系他们,你等我消息,好吗?” 贺开叹了口气:“可是我也不希望你难受,我怕你被他们骗,被他们欺负……让我来联系吧,然后我带着你去。” 陆什道:“哥,你不用勉强。” “我没有勉强……” 贺开掩饰性地拉开床头柜,拿出一张银行卡,正是去年除夕夜分手之时,陆什还给他的那一张。 “宝宝,那你把卡收回去。”贺开把银行卡放在他手心,“你知道我会因为这个难受……” 陆什收下了卡。 贺开想到不久之后,陆什会与亲生父母、亲生哥哥吃一顿饭,心里已经崩溃了。他凑上去抱住小男友,心酸地在他耳边撒娇:“那你和他们见面之后,仍然要最爱我,不能不要我。好不好?老公。” 第49章 陆什微妙地顿了一下, 语气冷酷:“别喊我老公。” 贺开心里难受得跟死了一样:“为什么?” 在床上时肆无忌惮地喊过,一声一声全是动情时的亲密呢喃。偶尔也在电话里喊,压低声音撒娇, 自己都脸红。当着面耳鬓厮磨地喊,这还是第一回。 哪知第一回就遭到了拒绝。 贺开伤心地追问:“为什么不让喊?你不想当吗?你还没和他们正式见面,就已经不想要我了吗?” 陆什面无表情:“我还小,还在念书。” 他语气淡淡的, 这话听起来完全像是托辞。 贺开的眼睛湿到一半,却注意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抹红意爬上了青年的耳根, 正慢慢往上蔓延。 陆什依然维持着冷酷的神情, 又说:“我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不许喊。” 贺开:“……” 他眼里的湿润一下子就憋了回去。他怎么没想到, 小男友会害羞。 贺开拉住他的手, 小心翼翼地问:“那在床上能喊吗?” 陆什道:“也不能喊。” “想喊怎么办呢?”贺开问,“我忍不住。” 陆什略微思索了一下:“一周一次。” “太少了。”贺开软磨硬泡,“多一点好不好?老公。” “……”陆什道, “闭嘴。” 贺开笑眯眯地凑上去亲他柔软的嘴唇。 接下来的一周,贺开和陆建国谈妥了双方见面的时间地点, 定在半个月后在陆家吃一顿饭。 正值开学, 陆什那边很忙碌, 连续几天都歇在宿舍, 连与贺开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一次两次, 贺开都能自我安慰,三次四次,他又开始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到了周五,本是惯例要见面的日子——即使是在两人关系最为僵硬的那两年, 陆什也会在周五与他吃顿饭。可是今天,陆什却说工作室的新游戏项目有分工会议,会到很晚,让他按时吃饭。 贺开反复阅读了两三遍,陆什的消息里并没有提到今晚在哪里睡觉,看样子又不打算与他睡觉。而一周之后,陆什将会与亲生父母吃饭谈事。一联想这件事情,思绪就停不下来,越想越多。 他心里难受得紧,回复:「好,我今晚也有个饭局,会到很晚。」 陆什只简单回复了个“好”。 贺开默默地盯着那个好字,盯了许久,并没有下一条消息进来。 应酬结束已是晚上十一点,手机依然没有收到来自陆什的消息。贺开喝得有点微醺,坐在车后座,一遍遍翻着两人的聊天记录——这一周里总共才两页。 他越看越难过,不禁又想起一桩事来——今天下午打电话时,陆什没叫他“哥”,也对,还有一个星期,陆什就会见到亲生哥哥,他不过是个赝品…… 心脏被恐慌攫住,贺开立刻让司机开车去陆什在校外的出租屋。 醉酒后的思绪格外天马行空,二十分钟的车程里,贺开在脑中把一切最坏的结果都体验了一遍……陆什回归了亲生父母的怀抱,弃他如敝履……陆什和亲生哥哥吃饭逛街,而他只能在暗处窥伺……陆什冷着他、晾着他,只为了第二次和他分手……陆什早就嫌他老、嫌他不好看了…… 贺开头疼得快爆掉了。 到了地方,他甚至忘记了有电梯,只踉踉跄跄地从漆黑的楼道向上爬。他身上没力气,爬得气喘吁吁。 他敲响了门。 咔哒一声,门开了,陆什站在门口,身上仍穿着外出的衣服。 贺开满心情绪搅作一团,伤心、恐慌、愤怒、质问……可到了嘴边,又变成了酸楚的难过:“……你不要我了吗?” 陆什眉梢微挑,目光从他苍白难过的脸、皱巴巴的西装上扫过,眼里的疑惑变成了一丝淡淡的无奈:“又怎么了,大少爷?” 贺开张了张嘴,所有的酸楚化为一句话:“你不理我。” 陆什拉住他的手腕进屋,给了他一杯热水。 贺开捧着杯子慢慢喝着水,不用陆什询问,就开始一股脑地倾吐:“你今天不和我吃饭,你说是有分工会议,我理解,可是你没有和我约定晚上睡觉,你四天没有和我睡觉了……” 陆什道:“你不是有应酬么?我在等你结束,给我电话,我去你那里,或者你来我这里,都可以。” 贺开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换做往常,他早就换上睡衣准备睡觉了。 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贺开又说:“今天打电话,你没有叫我哥。是我哪里让你不高兴了吗?可是这几天我没有吃醋,你说学校忙,我也没有去缠着你。”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接下来那句酸意四溢的话:“……是不是因为……你准备好要叫别人哥哥了?” “没叫么?那我道歉。”陆什道,“现在补上,哥。” 贺开疼痛的心脏被抚慰了,凑上去拉住他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亲:“不用道歉。对不起,我是不是又想多了?” 陆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原来你知道呢。” 贺开又说了声对不起,深呼吸了一口气,让心情恢复平静:“我在改,宝宝,你给我一点耐心。” “嗯。”陆什主动亲了亲他的嘴唇,“哥,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你跟我说就行。” 太熨帖,太温柔,贺开感觉自己要化成一滩水:“那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要和我说。” 一周没有做过,当晚用了新的姿势,两人都喘得厉害,盖过了春夜里的风声。 洗完澡后依偎在床上,身体紧贴,暖和又舒适,连夜风都无比温柔。 贺开靠在小男友怀里,悄咪咪在他耳边说着情话:“宝宝,哭的毛病已经改掉了,我身上还有哪些缺点,你帮我列出来,我一个一个的改。” 陆什思索了一会儿:“太晚了,想不出来。” 贺开亲了亲他的侧脸:“和太晚了有什么关系?” “过了十一点,大脑就待机了,明天才能重启。”陆什认真地说。 “好吧。”贺开说,“那我帮你想。比如,你会不会觉得我力气太小了?在国外帮你养猫咪那次,好几个大箱子,全是你一个人搬的,我没来得及帮上忙。要不我办张卡去健身房练一练,举举铁什么的?” “哪里力气小?”陆什反问,“夹那么紧。” “……”贺开老脸滚烫,索性凑到小男友耳边,缠缠绵绵地说,“弄疼了吗?那我帮……”他嘀嘀咕咕耳语了好一阵。 陆什被口水呛到,咳嗽了好一阵,推开身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评判:“老流氓。” ------森晚整理----------------- 作者有话说:下章完结[竖耳兔头] 第50章 接下来的一周, 每过一天,距离陆什去赴约的日子就更近一天。 上次被陆什哄过后,贺开的情绪平稳了两天, 可越接近那个日子,他越不可避免地焦虑起来。 一个傍晚,两人洗过澡后靠在沙发上看电影。贺开先是抱着陆什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 而后又躺在他腿上,折腾来折腾去,却总觉得不够亲近。 陆什看着他折腾, 提议道:“我陪你喝酒吧, 想喝酒吗?” 贺开悚然一惊, 第一反应是, 他这些天借酒浇愁的事被陆什发现了……他还在公司偷偷抽烟了, 每次见面前都换了衣服,用了漱口水,消灭所有罪证。 他讷讷地说:“宝宝, 你不喜欢喝酒,我记着的。” 陆什道:“看你喝得那么陶醉, 有点好奇。你教我吧, 我试一试。” “真的?”贺开犹豫了一下, “那你不要勉强, 尝一点点, 喝不下去千万别硬喝。” 陆什:“嗯。” 贺开来到酒柜前,精挑细选了许久,选了一瓶度数低好入口的波尔多红酒,熟练地用开瓶器打开, 又倒入醒酒器中。 没有用花哨的高脚杯,他拿来两个磨砂质地的情侣杯子。 酒醒好后,贺开往两个杯子里倒上酒,递了一杯过去:“喝酒要慢,那种一端起来就喝光的人,一看就是新手。你不要抗拒它的味道,放开你的味蕾去感受,慢慢地让酒液从舌尖流到喉口。” 第63章 陆什端着酒杯,神情认真得像即将尝百草的神农,慢慢地喝了一口酒,半晌没说话。 贺开问:“怎么?” 陆什说:“难喝。” 贺开笑了起来,凑了过去,亲了亲年轻人沾满酒香的嘴唇,像品酒一般细细尝了尝:“那里难喝了,这么甜,这么香。” 陆什低着头,轻轻啄了啄贺开的嘴唇:“唔。” 他坐直,依然用那种谨慎试毒的神情,喝完了杯中酒,轻轻晃了晃脑袋。 贺开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问:“醉了?我家宝宝果然是个一杯倒。” 陆什的眼神依旧清明,话音却比平日要慢,字字斟酌:“没有。” 贺开心里软得不行,与他耳鬓厮磨地说悄悄话:“宝宝,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和谁?” 陆什握住他的肩膀把人推开,凉凉地斜睨他一眼:“和某个矫情又爱哭的王八蛋老酒鬼。” 贺开:“……” 他软声道:“宝宝,我错了。自罚三杯。” 他干净利落地喝了满满三杯。 “自罚吗?还是自奖。”陆什嗤笑,“老酒鬼。” 贺开笑眯眯地哀求:“酒鬼可以,别说老字,好不好?” “就说。” 贺开一点脾气也没有,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又抬到唇边亲了亲手腕:“那好吧,不能光喝,咱俩聊聊天。” 陆什又端起一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抬眼望过来:“……嗯?” “你告诉我,两周年纪念日,你是不是忘记了?” 那个晚上他在酒吧外等了四个小时,陆什不回他的消息和电话,甚至不愿意跟他回家,匆匆地结束性-事后,不顾雨雪也要离开。 陆什放下酒杯,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轻轻晃了晃脑袋。 贺开见他这幅样子,心软得化成一滩水,顾不上再问了,扶他起来:“去床上休息。” 等他把陆什安顿到床上,正准备去洗漱,陆什却睁眼叫住了他:“哥……” 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贺开被叫得心尖一颤,坐到床边俯身看他:“嗯?” 陆什伸手一拉,两人便鼻尖相贴。 床边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贺开蹭了蹭他的鼻尖,问:“你之前当真都没喝过酒么?大学聚餐,那么多场合,一次也没喝过?” 陆什道:“没喝过。” 醉意让他说话又轻又慢:“第一次喝,就是和你,你还把我灌醉。” 他又控诉:“你今天又把我灌醉。” 贺开软声迁就:“都怪我,好不好?” “嗯。”陆什皱了皱眉,像在努力回忆什么。他说,“我从小到大,只做过两件坏事。” 贺开亲亲他的唇角:“说来听听。” “第一次是初中,我帮同学摘抄笔记赚钱,被老师请了家长,然后你来领我。” “第二次是在上高中,去打了耳洞,还有纹身。” 陆什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睛望着面前的人,漂亮的桃花眼干净澄澈。 贺开笑道:“原来抄作业和打耳洞就是你能想出的坏事么?小陆宝宝,你真是个可爱小宝宝。” 陆什轻轻眨了眨眼睛。 “乖宝宝。”贺开没忍住,在那双漂亮眼睛上亲了亲。 陆什按住他的后颈,揉了揉:“心情好点么?” 贺开心里一酸,又一暖,亲他的嘴唇:“好多了。谢谢宝宝陪我喝酒。” 陆什伸出手,关上了床头的小夜灯,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两人的呼吸渐渐交织。 半夜,陆什口渴醒来,他睁开眼,床头亮着一盏温暖的小夜灯,贺开靠在床头看书。 “怎么了,想喝水么?”他一动,贺开就看过来,端起床头的温水递给他。 陆什略怔了一下,喝了半杯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问他:“怎么不睡?” “我怕你喝酒后不舒服。”贺开柔声道,“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 陆什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不久前,刚刚知道了亲生父母存在的那一夜,贺开也是亮着小夜灯,守着他睡觉。 他神情微动,倾身过去按灭台灯,把人揽到怀里:“之前有点醉,没注意轻重,有没有弄伤你?” 贺开窝在他怀里,蹭了蹭他的侧脸:“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后,贺开又说:“宝宝,还有三天,你就要去见他们,和他们吃饭。这件事情,我可能没办法调理,只能等结束后再慢慢调理。这几天,我可能会控制不住难受,你不要嫌弃我。我保证这件事结束之后,就再也不会乱想。” 陆什亲了亲他的额头:“好。” 接下来的三天果然如贺开所说,他控制不住的情绪低落,食欲不振。 可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 那天傍晚,他们开车前去约定的地点。 车子缓缓驶停,隔着百十来米的距离,已经能看见陆家庭院里郁郁蓊蓊的南天竹。 陆什熄了火,松开安全带。 副驾的人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陆什问:“真不去么?” 贺开勉强露出个笑容:“我怕会哭出来,没办法看着你和他们说话。”他的嫉妒和难受全都坦坦荡荡,摆在明处。 “那你在这等我。”陆什问他,“身体好点了吗?” 贺开点了点头,又摇头,嘴唇苍白失血,像干枯掉色的玫瑰。 自从约定好这顿饭后,他就食欲不振,短短一周瘦了好几斤。昨晚更是一夜没有睡好,生理性反胃难受,半夜还吐了几次。 出门前胃疼得厉害,吐了两回,只吐出胆汁和胃液,弄得嗓子也哑了。陆什抱着他揉肚子,又给他吃了药,这才勉强缓了过来。 “等我回来,咱们去医院看看。”陆什道,“你都疼好几天了。” 贺开摇头:“就是心病。” “心里难受……”他拉过陆什的手压在胸口,“这里,比胃难受多了,绞着疼。” 砰砰的震颤顶在掌心,陆什感觉握着一颗鲜活的心脏。 “那不去了。”陆什道,“陪你去吃点东西,再看部电影?” 贺开眼睛亮了亮,却又黯淡下去:“不行,迟早是要去的。” 昨晚他胃疼得睡不着,一遍遍想,干脆求陆什不要去了。他抛了一遍遍硬币,去,不去,不去,去。结果次次不同,心绪百转千回。可他心里何尝不知,这一面迟早是要见的。 长痛不如短痛。 小男友的关心是那样的熨帖,贺开心里一阵暖流。他勉强笑了笑,凑上去:“宝宝,亲一下。” 陆什抬起他的下巴,目光从他的眉眼鼻唇扫过。而后在他唇上啃了一口:“你又让我去,又这副表情,矫情。” 贺开蹭了蹭他的下颌,声音软得不像话:“宝宝,不能说我。我现在很难受,心里乱得很。” 陆什问:“怎么样才能好?” “……不知道。” 陆什看了眼他苍白的脸,伸手从他敞开的外套探进去,覆在胃上轻轻揉了揉:“药效有没有发挥?有没有好一些?” “嗯……”贺开按住他的手背往里摁摁,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有抗药性了,吃药没什么用。也可能是心情原因。” “又心情原因了。”陆什没忍住又怼他,“哥,你真是我见过最多愁善感的人。” “……”贺开握紧他的手,“小崽,你不许叫别人哥哥,这辈子都不行。” 这话翻来覆去说了一万遍了,陆什不太想理他,手背探了探暖手宝的温度,拔下充电线递过去:“你拿着暖肚子,能舒服些。” 贺开忧愁地看着他。 陆什叹了口气:“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哥哥,行么?笑一个。” 贺开尝试了一下,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笑失败了。 陆什捏了捏他的下巴:“苦着脸,不好看。” 这话算是戳到了贺开的死穴,他这辈子最怕的事情,一是陆什有了别的人,二是陆什嫌他不好看。 贺开想死的心都有了,用尽全力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心里委屈,眼眶立刻就湿了。 陆什没想到哄人能给哄哭了,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贺开又难受又委屈,却还记得答应过陆什不会再哭,他弯下腰手肘撑着膝盖,用掌根压着眼眶,声音发闷:“……你不哄我。” “好了好了。”陆什止住笑,一手揽他的腰,一手揽他的肩,把人揽到怀里,揉捏他的腰身,“没事,昂?一顿饭而已,最多半个小时。你晚上想吃什么?等我出来就陪你去吃。吃完你要是还有力气,我就陪你去逛街,不是要买衣服么?我帮你参谋。”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紧贴着贺开的耳朵。酥酥麻麻的震颤从耳骨蔓延至全身,贺开感觉身体软了一大半,埋在青年怀里,深深吸了一口好闻的味道。 他下定了决心:“宝宝,你现在去吧,我在这等你。” 第64章 陆什笑了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和尖尖的小虎牙:“哄好了?” 贺开点点头,心里却道,不够,永远不够,他对陆什的渴望,永不会满足。 陆什脱下外套递给他:“那我去了。” 贺开披上外套,身体被青年的体温和味道包围。他凑上去亲了亲对方的嘴唇:“你要记得我在这等你。”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即使你不回来,我也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多久都没关系。你要记得,我一直在原地,在你向前走的时候。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哥,你又来了。你睡一会儿好不好?别再乱想了。” 陆什下了车,往那座庭院走去。 贺开看着他的背影,眼眶不受控制变得潮湿。他裹紧身上的外套,低下头,掌根按在眼尾,闭上眼睛。 没过多久,却听车窗被人敲响。 “哭了?” 陆什去而复返,站在车窗旁看着他。 “没有。”贺开条件反射地辩驳。他答应过陆什要改掉动不动掉眼泪的坏毛病,在那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哭过。他要认真履行对陆什的每一个承诺。 为了证明自己,他抬起头和青年对视,眼眶有一点点泛红,但确实是干燥的。 陆什点点头,把手机屏幕转向他:“等会儿去这家餐厅吧,看评价挺不错的。这家口味比较清淡,你胃不舒服,刚好适合。” 贺开应下,说:“我看看菜单。” 陆什嗯了一声:“那我去了。” 贺开握住他的手,亲了亲指尖:“好。” 青年再次远去。 贺开望着那背影,一年前这个时候,他目送着对方走进机场,满心枯槁绝望。陆什决绝地将他抛在身后,离开他,厌恶他,甩掉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现在,他再一次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被那蓊蓊郁郁的南天竹遮掩。 陆什不喜欢回头,这一次也一样。 贺开的心被恐慌攥住,开始喘不过气——到底是血浓于水,陆什现在不想和他们相认,那以后呢?一年,三年,十年……再冷的雪也会融化,再坚硬的心也会柔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到了那一天,那……他怎么办呢?远远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幸福吗?陆什有亲生的哥哥,有渴望补偿的父母,一家人总会和好,其乐融融。 血浓于水的亲情,总是大于虚无缥缈的爱情,他不过是个可悲的局外人…… 他爱陆什,比陆什爱他更深、更多,只因他爱得更多,他便永远处于下风,永远被动,永远劣势。他心甘情愿,却也终日惶惶。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呢?用我的苦难、悲伤和绝望。 贺开掩着脸,肩膀轻轻耸动,泪如雨下。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不想去管。对方却坚持又打,震动不停。 贺开胡乱地抹了抹脸,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跳动着陆什的名字。 “哭了?”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短促又低哑地说:“没。” “我都听出来了。” “没有当着你的面哭。”贺开不再掩饰喉口的气音,撑着额头,低低地说,“不算打破承诺。” “没关系。”陆什语气温柔,“哭一下能舒服些的话,那你就哭嘛,憋坏就不好了。” “嗯……” “又乱想什么了?” “没有。”贺开低声否认,明显底气不足。 陆什没再追问,只是道:“这两天你浇花了么?” “没有。”贺开说,“心里难受,就没有心情登录游戏。” “那你还种么。” “要的。”他现在升到了三十一级,正在种一株月桂,枝繁叶茂,结满了黄澄澄的桂花。他想升到五十级,解锁蓝风铃的花语。 “我送过你一盆蓝风铃,你记得吗?”陆什道,“我们分手那一次。” 分手这俩字又刺激到了贺开脆弱的神经,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掉:“是我自己捡到的……” “我不把它留在那里,你去哪里捡。”陆什习惯性地怼了他一句,又笑着哄,“别哭了嘛,哥。” 他又道:“我给你送了点道具,你有空登录上去看一眼。” “好。”贺开抬头看去,依旧只能看见茂盛的南天竹,“宝宝,我想你了。” “那我回来?”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戏谑。 “别折磨我……”贺开有点无奈地笑了,“甩我的时候那么干净利落,现在又钝刀子割肉,反复磋磨我。你知道我希望你那边快点结束,然后你回来陪着我。” “那我进去了。”陆什道,“你还哭么?” 贺开诚实回答:“我不知道,也没法控制。” “那你哭小声些。” 青年的声音消失了,电话那头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话筒在摩擦衣物。贺开明白了过来——陆什把通话中的手机揣进了衣兜。 他心里又酸又软,涨涨的,麻麻的,却奇迹般的安定下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有人把他放在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位置,细心珍藏,照顾他的每一丝微小情绪。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那边的所有动静都通过话筒,传到贺开耳边。每一句谈话,每一声响动。 贺开披着陆什的外套,怀里抱着温热的暖手宝,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一颗不安的心渐渐回落。身体温暖起来,折磨了他许久的胃也安分下来,身体和心脏都卸下了重重的包袱。 他打开种花小游戏,收件箱里多了两封邮件,来自开发者。 第一封邮件,开发者送了他385天的加速道具。 利用这些加速道具,贺开一路解锁关卡到五十级,购买了最高等级的蓝风铃种子。 继续使用加速道具。 蓝风铃从一颗小小的种子,长大成花苗,而后枝叶亭亭,浓密如盖,最后结出漂亮的花朵。 一张便笺纸从花束中掉了出来,上面写着花语。 永恒的爱情。 蓝风铃的花语是永恒的爱情。 他又点开了第二封邮件。 里面是一句话。 “生命给了我数不清的积雪,而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春天。” 他盯着屏幕看了不知多久,电话那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人声,是告辞声,挽留声,脚步声。短暂几秒的安静后,响起了清晰的说话声。 “我结束了。”陆什道,“想好吃什么了吗?” 贺开说:“宝宝,我爱你。” “嗯。”陆什道,“我知道。我爱你。” 贺开的心脏传来一阵阵温柔的颤栗,他抬头望去。 晚霞还没有散,余晖温柔。 青年的身影从南天竹中出现,乘着白色的风,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完) ----------------------- 作者有话说:写完啦,感谢阅读。[竖耳兔头] 虽然中间写得卡卡的,也有一些小瑕疵,但他俩确实是我最爱的小情侣之一了,我超喜欢他俩。 会有番外[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