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归》 荼蘼归 第1节 《荼蘼归》作者:子不语经年 文案: 【阶段性1v1…男女主破镜重圆…但女主和男二有个儿子】 官宦闺秀凌之嫣偶然被詹阳太妃相中,经太妃牵线,邂逅了洒脱俊逸、心思单纯的藩王萧潭。 凌之嫣清醒疏离,原本无意嫁入王侯之家;萧潭却对她一见倾心,一来二去,凌之嫣终被打动。 萧潭满心欢喜安排订婚,然而合八字时却横生枝节。 官场的暗流涌动,加上太妃的从中作梗,凌之嫣原本要随爹娘前往海疆赴任,不料萧潭却赶来将她追回,并把她安置在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司空珉的府中。 不久后,城中百姓皆传,萧潭夜夜流连在司空珉的府中,二人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事实上,司空珉为了避嫌,并不常回府。而凌之嫣偶尔见到他时,能察觉到他心底装着心事…… * 凌之嫣经历世态炎凉之苦,无奈委身于萧潭,然而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没了音信。 绝望之际,一贯神秘清隽的司空珉,趁机对她坦白了心事。 …… 宴席上,司空珉携凌之嫣款款落座,一脸喜色向旁人介绍道:“这位是我府中的姬妾,如今已有了身孕。” 众人皆笑,原来这司空珉不是断袖,众人很快又觉不对劲,既然如此,那萧潭留宿在司空府是何缘故? 高座上,大伤初愈的萧潭愤怒至极, 他望向凌之嫣,又一字一顿向司空珉质问道:“你再说一遍——她是谁?” * 萧潭在一夕之间失去一切,万念俱灰的时候,心里还是有无法放下的人。 他想回到她的身边,哪怕她现在属于别人…… 【声明】:男主、男二皆c,身心唯有女主;男二为什么对外介绍女主是姬妾,第25章 /第33章都有解释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正剧 白月光 主角:凌之嫣 萧潭 配角:司空珉 其它:白月光,破镜重圆,雄竞 一句话简介:白月光和两个男人的极致拉扯 立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第1章 王府邀约 又不是非要娶她 凌之嫣从别人口中听说萧潭这个人的时候,只知道他是遥不可及的詹阳王殿下,未曾料到自己竟会在第二日亲眼见到他。 …… 平南郡的潇湘城中,最负盛名的寺庙要数感华寺,相传有百年香火,一直是城中百姓进香祈福的圣地,据说许愿特别灵验。 郡府官宦之女凌之嫣,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外出玩乐,却也常听母亲提起感华寺盛况——经声琅琅,灯火荧荧,因而格外向往。 去年凌之嫣开始学刺绣,心灵手巧,绣品不俗,引得凌母连连夸赞,近来特许她一同出门去感华寺逛逛。 阳春三月,微风拂面,凌家的马车载着母女二人出行,凌母一路叮嘱着:“佛家重地,到了那儿不可随意走动,不可大声喧哗。” 凌之嫣心旷神怡,连连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凌之嫣在母亲跟前才活泼些,母亲常笑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过她出门在外时却是另一副面孔,清净疏离,少言寡语,几乎不说无关的话,在外人眼里自然是个极稳妥的人。 一路到了感华寺,未下马车便听到熙攘一片,笑语不停,好生热闹。 凌母是常客,一下车便有周到的小沙弥领她们走入山门。 凌之嫣紧紧跟随在母亲身旁,穿过人来人往,随母亲行至正殿,看母亲手执檀香,虔诚地闭目念叨,然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在佛像前躬身磕头。 起身后,凌之嫣感慨观景不如听景,这地方有什么好逛的,除了人就是烟。虽说祈愿灵验,可她又没有什么可以许的心愿。 凌母瞧她闷得慌,笑着提议:“要不要去放生池瞧瞧?” 凌之嫣想着来都来了,干脆就瞧瞧。 正往后院走时,忽听山门前有人高呼:“詹阳太妃驾到。” 山门前拥挤的男男女女顷刻散去,迅速给太妃的轿子腾出一条道。 凌之嫣和母亲离得远,但也要垂首行礼,恭恭敬敬。 这太妃一身雍容,端庄地从轿中走出,和气地望了望乌泱泱一群行礼的香客,开口慈婉道:“罢了罢了,别扰了大家的兴致。” 众人散去,凌之嫣没有逗留太久,随母亲往后院的放生池看鲤鱼。 池边三三两两有人嘀咕:“太妃上个月刚来上过香,这个月怎地又来了?” 另一香客忙小声接话道:“听闻朝廷要削藩,太妃眼下正发愁呢。” 池中鲤鱼长得都一个样,凌之嫣没什么兴致,竖起耳朵听市井闲谈。 人群中有人不解:“朝廷削藩是怎么个法子?太妃怎地要发愁?” 方才那个香客四下张望一番,而后小声道:“詹阳王萧潭尚未婚配,照朝廷的意思,没有子嗣的藩王无需留置那么大封地,所以太妃才忧虑重重,担心朝廷让王爷迁封地。” 凌之嫣听明白了,这太妃确实需要来祈愿。 只不过,萧潭眼下没有子嗣,三五年后不就有了吗?朝廷以此为由削藩,岂不是不通情理? 但君王一言九鼎,朝廷的诏令,谁敢质疑有无道理。 凌之嫣悄悄打量两眼方才谈话的几个人,见他们各自闭口,显然是对这个道理心照不宣。 日近正午,凌之嫣有些乏了,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凌母看在眼里,关心道:“累了?可要回家去?” 凌之嫣忙点头,打起精神准备向外走。 转身之际,母亲被一位熟人唤住—— “凌夫人今儿也来啦?” 凌母忙偏头应道:“江夫人,好久不见!” 凌之嫣幼时见过这位江伯母,尚有几分印象,周到地上前唤一声江伯母好。 那江伯母笑逐颜开,问凌之嫣是不是十七岁了,还打趣她今日是否许了心愿,凌之嫣腼腆应对,不敢流露出对寺庙毫无兴致的态度,随后听母亲和这位伯母寒暄。 凌之嫣耐心听了一会儿,无非是些近来可好、天暖了睡眠如何、吃什么保养等平常话,不是大事,但很温馨。 凌之嫣正发着愣,忽见放生池边的众人纷纷垂首行礼,定睛一瞧,原来是那位太妃过来了。 凌之嫣忙也低头行礼,只是这江伯母大概是同太妃相识的,撇下凌家母女匆匆走上前问安。 江伯母对太妃恭声道:“见过太妃,方才见太妃正同住持说话,故而未敢上前打搅。” 太妃随即笑道:“江夫人不必拘礼,我今日也不过是闲来无事才来消遣而已。”太妃一边说话,一边看向凌之嫣和凌母,目光盈盈对江夫人问道,“那边是谁家的夫人和姑娘?方才见你们相谈甚欢。” 江伯母听太妃这样讲,忙回头向凌之嫣和凌母使了个眼色,凌母不敢无视,领着凌之嫣上前同太妃问安,自报了家门。 太妃近观凌之嫣两眼,赞不绝口:“小姑娘眉目如画,气度不俗,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凌夫人教养得真好。” 凌之嫣听得脸红,忙回话道:“太妃过奖了。”暗忖着这太妃说话装腔作势,着实令人拘束。 凌母也笑道:“小女今儿头一回出家门,没见过世面,还望太妃担待。” “凌夫人此言差矣,我瞧这凌姑娘模样礼仪都是没得挑的,可惜我膝下无女。” 江夫人忙奉承道:“太妃虽然无女,但有詹阳王殿下这样的儿子,整个潇湘城谁比太妃的福气深?” 太妃笑声爽朗,又对凌之嫣道:“王府去年新栽了几株桃花,都是京城运送来的,如今已开满了枝头,凌姑娘若有雅性,明儿来王府赏花如何?我派马车去接你。” 凌母双眉轻蹙,暗暗和江夫人互望一眼,对太妃此举深感忧虑,但也不容当场回绝,只好点头称谢。 太妃撂下话后,满意离去,凌之嫣不安地望向母亲,不解太妃为何单独邀请她一人。 “娘,你说我去不去?” 凌母面露难色,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无法对凌之嫣明说。 江夫人在一旁安抚道:“凌夫人不必担心,太妃既然当着众人的面邀请凌姑娘赏花,就是把凌姑娘当客人的。” 凌之嫣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因而也无所畏忌,壮着胆子决定去王府开开眼。 *** 詹阳王府,萧潭打猎刚回来,恰逢太妃也刚从感华寺归来,母子在花厅打了照面。 太妃一见他便半笑半嗔道:“你马上就要丢掉这块立足之地了,怎么还有心情打猎?” 萧潭将弓箭交给随从,懒懒回答道:“皇兄对削藩一事志在必得,我着急有什么用,难道想让我造反不成?” 太妃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混话,少说两句。” 萧潭劝母亲:“母妃,人各有命,命里无时莫强求,不管我迁去哪儿,你都是安享富贵的太妃,何苦在意封地大小好坏?” 太妃听他这话,只想骂他胸无大志,转念一想这是自己亲儿子,骂他等于骂自己教子无方,也就懒得置气了,缓了口气,改口说起正事:“明日有个官宦闺秀要来府里赏花,是我邀请来的,到时候你不妨见一见她,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合眼缘的姑娘。” “母妃现在是要帮我张罗婚事了?”萧潭听出端倪,以他对母妃的了解,她对那姑娘的赞赏,不过是看重人家容易拿捏罢了。 太妃阴阳怪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该娶王妃繁衍子嗣了,免得削藩的时候还是孤家寡人。” 萧潭不以为然:“孤家寡人多好,无牵无挂。” 太妃懒得同他一般见识,起身回屋歇着了。回房后,侍女伺候太妃卸下珠钗,太妃望着映在铜镜中的半老容颜,不自觉又想起凌家那姑娘。诚然,那姑娘让她想起二十年前尚未入宫为妃的自己。 穿堂风吹起萧潭腰间佩玉,他眸色澄明,心间很不是滋味,母妃从前在先帝的后宫资历平平,如今母凭子贵在藩国当太妃,为何就是不能知足常乐? 萧潭是先皇第七子,自幼长在皇宫锦衣玉食,但在宫中也见多了后宫妇人争宠的把戏,有嫔妃为了荣华富贵,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认,一心攀上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当养父。还有嫔妃为了俘获圣心,自愿把身边的宫女往皇上身边送,美曰替皇上分忧……就连当今那位太后娘娘来说,表面上贤良淑德,实际上也曾做过害死皇子的龌龊事。 萧潭见识过后宫种种,自懂事后便畏惧女子的蛇蝎手段,毫无思春之意。十五岁时先皇驾崩,长兄登基,萧潭因同他交好,获封詹阳王,迁到封地潇湘城,天高皇帝远,活得逍遥自在,当了三年藩王也迟迟没有娶妻成家。 削藩的事他自然早有耳闻,但一直不愿相信皇兄真的会翻脸无情——退一万步讲,皇兄至少不会过分亏待他吧?萧潭生性乐观,觉得自己总不至于活不下去,没把削藩一事放在心上,对于子嗣也不热忱。 萧潭忽而思绪沉沉,至于母亲安排来赏花的那个姑娘? 见见就见见吧,他又不是非要娶她。 荼蘼归 第2节 凌之嫣回家后便乏累歇下,凌母免不了要向凌父谈及今日在庙里偶遇太妃一事,两人都知道,太妃邀请凌之嫣去王府做客,意在撮合凌之嫣和萧潭。 凌父原是东郡常令,兢兢业业,十年前将要升迁为太守时,卷入朝廷党争,不幸遭罚,好在没有犯过大错,最后回到潇湘城落了一个郡中主簿的闲职,一家人安稳度日。 萧潭那等皇亲国戚,即便是太平年间也不敢保证一生无虞,更何况如今朝堂动荡。新皇登基三年,有意兴利除弊,萧潭身为藩王无功无德,前途未卜,凌家自然不能同他结亲。 但太妃已亲自邀请,凌家又不可谢绝。 凌父同凌母相视一眼,无计可施,凌母喃喃道:“唯有让嫣儿见机行事了。” 凌之嫣临睡前,母亲又过来说悄悄话:“我要跟你说一声,太妃请你明日到王府赏花,这是要让詹阳王相看的意思,你可有主意?” 凌之嫣惊诧地眨了眨眼,她年纪尚轻,不懂这些门道,原本还以为是太妃心情烦闷,找人上门陪她赏花喝茶而已。 詹阳王萧潭,凌之嫣从未想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那些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的藩王相比,萧潭在潇湘城还算规矩,城里没有他胡作非为或者花天酒地的流言。 不过,他再好也和她无关。 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凌之嫣无心嫁入王府,觉得赏花一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明日只是让萧潭相看而已,那就让萧潭相不中她好了。 “母亲放心吧,我自有办法,既不会丢凌家的脸,也不会跟詹阳王府扯上关系。”凌之嫣胸有成竹。 凌母微微一笑:“你有分寸就行,若实在为难,也不用勉强自己,我和你父亲也会想办法。” 此时凌之嫣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天真。 作者有话说: ---------------------- 凌之嫣:他再好也和我无关。 萧潭:?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第2章 花园初见 吃软不吃硬 翌日一早,詹阳王府差遣车夫驾着马车赶至凌家。 凌之嫣下床后,自衣橱内翻出一件不合身的布衫,套在身上宽大又落拓,像是猴子穿上人的衣裳,但是外面用锦腰束上之后,一眼看上去又像是寻常衣衫,并无不妥。选好了衣裳,凌之嫣又随意挽了挽头发,然后插了一根银簪,插得不紧不松,方便随时取下。 凌之嫣打算先这样去见太妃,这身装扮简朴不失素雅,她不至于丢凌家的脸。若果真遇见萧潭,她自有办法让自己变成不修边幅的模样。 深思熟虑后,凌之嫣带着侍女竹影陪她一起出了门,王府的车夫热忱恭敬地招待二人上车。凌父凌母也没让凌之嫣空着手去王府赏花,将自家茶园里新采摘的茶叶备上了二两,算是登门拜访的薄礼。 这马车华丽宽敞,车顶缀着金丝流苏,车厢内壁雕着锦绣花纹,比凌家的马车阔绰得多,虽说王府的富贵不是寻常百姓可比,可也不是人人都妄想飞上枝头,凌之嫣对王府毫无攀附之心。 帝王家无情义,这种王侯之家也好不了几分,凌之嫣觉得他们眼里心里都只有自身的利益和往上爬的算计,是体会不了世间真情的。 凌家离王府有一个时辰的车程,因担心车夫会听见车内的说话声,凌之嫣和侍女竹影一路不曾言语,两人都觉闷得慌,路上经过繁华街巷时,凌之嫣悄悄掀开车轩一角,轻拍竹影的手,让她瞧外面的舞狮。 熙攘之处,却有位衣衫褴褛的老人缩在墙角,凌之嫣蓦然心凉,不忍细瞧。 车夫落脚时,已到巳时了。 站在王府门前,凌之嫣屏气收起漫不经心的懒散,开始以温婉谨慎的姿态示人。 王府的伶俐侍女领着凌之嫣一路往前走,太妃在花厅迎接,笑容满面道:“凌姑娘可算来了,我可恭候你多时了。” 凌之嫣款款笑道:“让太妃久等了。”说着从竹影手上接过茶叶递上去,“家父和家母的一点心意,还望太妃笑纳。” 一旁随即有王府的侍女上前接过,太妃自侍女手上瞧了瞧,又对凌之嫣和蔼道:“听闻凌家的茶园出产上好的玉露茶,今儿我算是沾了凌姑娘的光了。” 三言两语后,凌之嫣和竹影又被请到王府的后花园,走完雕梁画栋的穿堂,经过一片碧波荡漾的池塘,太妃遥指池塘中的锦鲤对凌之嫣道:“王府处处是景,那池塘可比感华寺的放生池有看头,凌姑娘若得空,往后可要常来做客。” 太妃说得悠然,凌之嫣却想起方才透过车轩看见的乞丐,心中念叨着:萧潭和太妃在封地上锦衣玉食,哪里知道外面的人间疾苦? 凌之嫣淡然听着太妃的话,噤声点头,唇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微风送来一阵淡雅的芬芳,凌之嫣抬首望去,见满眼的桃花不知何时已全然绽放,明媚枝叶层层叠叠,汇成高低起伏的粉白花海,细腻花瓣在风中摇曳,阵阵花香扑鼻而来。 太妃驻足赏花,边望着枝上桃红边惬意道:“潇湘城乃膏腴之地,我在宫里待了二十年,也没见过这样绚丽的桃花。” 凌之嫣忙谢道:“今日有幸见此桃园,多谢太妃邀请。” 太妃转脸向她道:“好景也需人观赏,不然不就成了孤芳自赏?”说罢又笑意深长道,“美景配美人,方是世间美事,我瞧凌姑娘往花丛中一站,倒也是人面桃花了。” 凌之嫣忙低头:“太妃过誉了。”心内不免疑惑:照母亲的话说,太妃今日请她上门赏花是为了撮合她跟萧潭,但今日怎么迟迟不见萧潭呢? 太妃带着凌之嫣在园中转了片刻,忽而笑道:“这风稍冷,我去添件衣裳,凌姑娘不必拘束,四下走动看看吧。” 凌之嫣心内一颤:太妃这是要撇下她?但嘴上也只能称好。 竹影跟在凌之嫣身后不远,太妃从她身旁经过时,像是临时起意般开口道:“我屋里还备了上好的瓜果,竹影姑娘随我拿些过来吧?” 竹影同凌之嫣互望一眼,无奈跟着太妃去了。 这下连竹影都被支开了,凌之嫣不免忐忑,但也不好跟着去,只能继续留在这陌生园子里。 事不宜迟,萧潭也许马上就赶到,凌之嫣见四下无人,便动手略微解了解束腰,长衫顿时变得松松垮垮,又伸手将头上的银簪摘下,现在头上没有任何钗饰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模样——毫无女子柔美可言。 **** 萧潭昨晚在灯下研读兵书,熬得晚了些,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身后心想闲来无事,慢条斯理地下了床。梳洗时才忽而记起,昨日母妃好像安排了什么重要的事。 是什么重要的事来着?萧潭拧眉仔细回想,隐约只记得和赏花有关。 外间的侍女见萧潭下床了,进来询问早膳事宜。 萧潭暂无食欲,摇头说免了,侍女应声便要出去,萧潭又打听道:“太妃今日在忙些何事?” 侍女忙答道:“好像是请了客人来赏花。” 萧潭抬眉问道:“是什么客人?” 侍女实诚道:“奴婢不知,不如现在替殿下去瞧瞧?” 萧潭嫌耽误功夫,摆摆手道:“算了,别去了。” 风和日丽,萧潭独自来到后花园,虽说这是母妃安排,但他倒希望母妃此时不在园中,免得一见面就要听她念叨。 花园清幽寂静,萧潭行走其中,仰头看了两眼,心满意足。能亲眼瞧见如此人间美景已是大幸,何苦自寻烦恼去琢磨尚无法掌握的事?可惜母妃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潭边走边思量着,忽见一射之地外站着一位身穿黄绿色布衫的陌生人,萧潭隔着桃枝观望那人,一时分不清是男是女,暗忖道:这是何方神圣? 此人身量纤弱,举止轻盈,应当是个女子无疑。萧潭猛地想起来了,母妃说过他要去见一个姑娘,该不会就是面前这位吧? 只不过,她这身打扮? 萧潭皱眉,实在不想多看一眼。心中愈发困惑,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吗?为何不好生收拾一番来见他?总不至于连一身合适的衣裳都没有吧。 萧潭越想越觉这人不懂礼数,但人家来都来了,若是不见,似乎会伤了一个女子的心。 萧潭秉着来者是客的道理,决定耐着性子上前同她攀谈几句。 凌之嫣无心赏花,踌躇时听见身后脚步声,茫然回过头来。微风拂过,几片粉白花瓣徐徐落在她的青丝上。 萧潭自顾自朝她走去,起初没细瞧她的脸,渐渐离近后,眼睫不由得眨得越来越缓了。因她衣饰简朴,所以萧潭的全部目光都落在她面容上。 她只是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裳,然而眉眼于静谧中却有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度,不容忽视。 萧潭自诩这些年也是在诗赋中读过瑰丽名篇的,可他却无法描述她在他眼中的样子,她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神韵,好比冰雪初融后凌寒而立的第一朵花蓓,连“美”字放在她身上都显得俗艳了。 凌之嫣愣在原地观望,看到王府男子本要避让,但是她窥见他得体的墨色竹叶纹锦服和头上的琥珀冠玉,料想这是萧潭无疑,依礼只好上前。 两人相向而行,眼见只相隔五六步远了,凌之嫣低眉,启唇浅声道:“见过殿下。” 萧潭迟疑一笑,心想她可真是好眼力,他还想假扮王府的清客同她闲话几句,好让她放松警惕的。 “哦……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开口便唐突着问,问完又觉失了分寸,昨日应该向母妃打听清楚她的身份才对。 语毕,萧潭听到自己内心某处有冰块解冻断裂的噗嗤声,园中缤纷皆失了颜色,他眼里只能看见她一人。 凌之嫣只好报上名讳:“奴家凌氏,名唤之嫣。” 萧潭搜寻印象中潇湘城中姓凌的人家,小心地接着询问:“凌微澜大人可是令尊?” 凌之嫣颔首道:“正是家父。” 萧潭跟着点了点头,忽而彷徨,凌微澜正直清明,虽然在朝中是戴罪之身,可这样的文人刚正不阿,自己的藩王身份在凌大人眼里大概是个纨绔子弟。 萧潭眼眸微动,不管面前的姑娘是谁的女儿,他此时都想再多看两眼,反正这是在他的王府。 片刻后,萧潭缓缓道:“凌姑娘喜欢这花园吗?” 他开口说话时刻意没让自己的目光瞥向她,待她看向别处,又忍不住转着眼眸轻轻打量她。 凌之嫣思忖道,可万不能说喜欢,不然人家出于礼节岂不顺水推舟让她常来走动? 她抬首望向枝头叹道:“桃花虽美,可开得太艳丽,颓败时便悄无声息,想想只觉惋惜。” 萧潭发现自己今日有些迟钝,一时半会儿没领会她话里的深意,发怔时隐约察觉她是嫌王府的桃花开得太艳丽,略一思索,顺着她的话道:“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凌姑娘若是想看看还没开放的花,我记得青藤山上倒是有一片桃林,现在应该刚刚长出花苞,凌姑娘可曾听说过?” 凌之嫣没听说过,只好如实道:“未曾听闻。” 萧潭立刻爽快道:“我想请凌姑娘上山赏花,不知凌姑娘是否有意?” 倘若他今日和凌之嫣会面的地方不是在王府,他是不会这么放松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萧潭暗笑母妃也真是了解他。 凌之嫣不可置信地回眸觑他,萧潭说的这是什么话,邀请她去青藤山赏花? 迎着萧潭笃定目光,凌之嫣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只好低眉推辞道:“殿下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只是随口闲谈而已,殿下不必为此费心。” 萧潭平日听惯了恭维奉承,自己也不是个热衷高谈阔论的人,从凌之嫣的话里听出了拒绝的意味之后,顿时语塞。 凌之嫣想着,她应该说得很清楚了。 不料萧潭动了动喉咙,竟然又坚持着:“我跟凌姑娘一样,也是嫌这桃花开得太盛,正巧今日碰到同道中人,想起那山上僻静,桃林若是无人赏识,不也是遗憾吗?” 凌之嫣见他执拗到这个份儿上,犹豫一瞬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太妃的声音自某处传来:“凌姑娘就赏脸随他去吧,若是担心凌夫人不允,我亲自去同她说,如何?” 萧潭见母妃来帮腔,担心凌之嫣将之视为仗势欺人,忙又向凌之嫣好言解释道:“太妃热情好客,并非有意向姑娘施压,姑娘若实在勉强的话,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吧。” 虽然嘴上说得大方,但萧潭心里非常害怕凌之嫣彻底将他拒绝。 凌之嫣却很清楚,太妃都发话了,她不能不识抬举。 “殿下多虑了,我只是担心误了殿下的正事,既然殿下有此雅性,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凌之嫣最终还是答应了,萧潭欣喜之余几乎脱口而出:我能有什么正事? 刚说了一个“我——”字,又恐凌之嫣把他看作游手好闲之辈,旋即改口:“我近来无事。” 荼蘼归 第3节 说罢还暗笑着:原来这姑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不枉他厚着脸皮纠缠了这么久。 第3章 殿下请客 遇到司空珉 太妃见凌之嫣点头答应去青藤山,心中甚为满意,寻思着自己没有牵错线。至于凌之嫣那身打扮,她方才一回来便看出异样了,只是没有说破。 这姑娘心里有主意,但尚且稚嫩。太妃想着,若方才凌之嫣软硬不吃,拒绝了萧潭去青藤山的提议,她便会以赠衣为由,邀请凌之嫣明日去丝绸店。 自己儿子明显是相中了这姑娘,至于这姑娘的心思,太妃一时捉摸不透,她昨日已派人打听清楚了,凌家的姑娘尚未婚配,按理说应当有志嫁入王府才对。 话说回来,即便她已经许了人家,凭詹阳王府的地位,只要萧潭喜欢,也能将人夺来。 真有姑娘会拒绝王府的荣华富贵吗?太妃心内嗤笑,别说是王妃之位,即便只是入府当侍妾,萧潭也有得挑。 一番思量后,为了留凌之嫣在王府多待一时,太妃又婉转笑道:“马上要到午膳时间了,凌姑娘喜欢吃什么菜?我去让厨房准备着。” 凌之嫣一听太妃要留她用餐,倏地抓紧了身上的宽衫长袖,她已被这身衣裳弄得狼狈不堪,可不敢再被王府其他人看见了。再者,若真的在王府吃了午餐,何时能离开可就说不准了。 萧潭竖着耳朵想听凌之嫣的答话,略等片刻,忍不住转过头望向她,却见凌之嫣一脸难色。 萧潭心思细腻,顿了顿,对太妃抱怨道:“厨房来来回回就那些菜色,我都吃腻了,怎么能招待客人呢?” 太妃听出萧潭别有用心,顺着话问道:“那殿下以为,我们今日当如何待客?” 萧潭对母妃道:“咱们去杯莫停吃饭吧。”说这话时以眼角余光觑着凌之嫣。 太妃便问凌之嫣一声:“凌姑娘意下如何?” 凌之嫣定了定神,若在外面的酒楼吃饭,那她吃过饭便能顺道回凌家了,于是不慌不忙向太妃回话道:“今日不能品尝王府的厨艺,真乃憾事,不过殿下既然想去杯莫停尝鲜,我便沾一沾殿下的光吧。” 萧潭喜形于色,当即吩咐人备马车。 三人走出花园,凌之嫣慢吞吞走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用手将束腰收紧,心里嘀咕着今日想出这蠢主意可真是失策了,不仅没能让萧潭对她敬而远之,眼下还要同他一起去杯莫停用餐,她还稀里糊涂答应了他上山的提议,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麻烦事。 凌之嫣颇有些懊悔,昨日没去感华寺就好了,就不会偶遇太妃牵出这一连串让人头疼的事了。 竹影候在花园外,见凌之嫣同太妃及詹阳王萧潭一同走出来,料想凌之嫣一时半会儿恐怕脱不了身了。凌之嫣走在太妃和萧潭身后,悄悄同竹影相视一眼,离近后,竹影看出凌之嫣已经将自己弄成了落拓模样,可还是被萧潭缠上了,说来也真令人哭笑不得。 凌之嫣此时的衣着实属不体面,为了替她解围,竹影眨眼上前慌道:“姑娘头上的簪子怎么不见了?” 凌之嫣假装没发现,抬手摸了摸原本插簪子的位置,故作惊讶道:“方才还好好的呢,大概掉在花园了吧。” 竹影想拖延时间,当即便说:“我去找找吧。” 萧潭听见,在前面回头道:“别找了,等我派人找到,给你家姑娘送过去。”说罢又转脸对凌之嫣认真道,“若是找不到,我便另赔你一支,如何?” 凌之嫣摸着被自己藏在袖中的簪子轻声道:“殿下说笑了,只是一支寻常簪子而已,丢了就丢了吧。” 萧潭还想问她一声:那你喜欢什么? 他想送给她。 这时太妃忽而以手扶额,嘴上嘀咕着:“我这两日走动得多,怕是累着了。” 萧潭见状便上前道:“母妃是犯了头痛吗?要不要请姜大夫来瞧瞧。” “不用劳烦姜大夫了,我回屋躺一会儿就好了。”太妃被王府侍女搀扶着往前挪动,还不忘对凌之嫣致歉道,“我不能出门去杯莫停了,凌姑娘可莫要见怪。” 凌之嫣低头惶恐道:“太妃言重了,今日原是我叨扰太久。” 凌之嫣情知太妃的不适多半是装的,却还是只能目送太妃回屋,无奈地同萧潭走出王府。 早上去接凌之嫣的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外,萧潭默立一瞬,转身让随从牵来自己的坐骑。 凌之嫣松了口气,萧潭独自骑马,倒也懂得分寸。 赶往杯莫停的路上,凌之嫣在车内怅然发觉今日种种如梦一般,她不明白詹阳王母子为何如此热忱,难道是因为削藩的传闻,所以眼下急着给萧潭物色王妃吗? 即便是这样,也不应该单单选中了她呀。 竹影坐在凌之嫣身旁悄悄道:“待会吃过饭,姑娘便找借口回家吧。” 凌之嫣点点头,她眼下最担忧的是在席间如何应付萧潭,母亲已叮嘱过,若是留在王府用餐,不可过分饮酒,小酌两口即可,这规矩放在外面的酒楼应当同样适用,只不过,萧潭若是存心让她多饮几杯酒,她当如何回绝呢? 杯莫停距离王府并不远,凌之嫣还未做好十足的准备,马车便已停了。 凌之嫣手心紧握,忐忑走下马车,盼着别遇见什么人。 萧潭也从马背上跳下,杯莫停的店小二忙上前殷勤道:“詹阳王殿下来了,雅座为殿下留着呢。”说着从萧潭手上接过坐骑的缰绳,牵去饮水。 萧潭再度看见凌之嫣,忍不住来到她身旁道:“我是这店的常客,你以后若是来吃饭,直接报上我的名字就好。” 凌之嫣定了定神,还未回应,又见大堂内走出一位清隽公子,他对着萧潭的背影笑道:“詹阳王殿下?” 萧潭循声回头,一见这人便热情笑道:“司空公子今日也来喝酒?好巧。” 凌之嫣被声音吸引,默默打量这公子,见他眸光沉静内敛,衣鬓中带着苍茫的诗意,此人应当出自书香门第,凌之嫣回想方才萧潭对他的称呼,好像是姓司空,可惜凌之嫣对潇湘城的人家知之甚少,不了解这是哪家公子。 司空公子声色温润如朝露,对萧潭客气道:“上次打猎,我可欠了殿下一回,不如今日我做东,回请殿下一次如何?” 萧潭瞥了一眼凌之嫣,婉拒道:“我今日有约在身,改日再聚吧。” 那位司空公子这才将目光转向萧潭身旁的凌之嫣,凌之嫣垂头不敢言语,不知这人会怎样误会她和萧潭的关系。 凌之嫣听见那人微微一笑—— “既然殿下发话,那我便不打搅了。” 随后凌之嫣抬眸打量这人身影,飘然若仙犹如江边白鹤。 萧潭见他走远了,才低头对凌之嫣道:“咱们进去吧。” 凌之嫣拘谨地走入这酒楼,跟在萧潭身后来到楼上一间临窗的雅座,店小二将门合上后,凌之嫣才稍微安心些。 萧潭让自己的随从刘寅和凌之嫣的侍女竹影坐在旁边的小桌上,店小二问萧潭今日点什么菜,萧潭眉梢轻挑,转头看向竹影问道:“你家姑娘平日里爱吃些什么?” 竹影一阵错愕,下意识望向凌之嫣,凌之嫣也觉讶异,萧潭就坐在她面前,为何要舍近求远去问竹影? 竹影不能不回话,想了想便一一道:“胭脂鹅脯、桂花山药糕、虾仁粥。” 萧潭听罢笑道:“有劳你记得仔细。”转头向店小二交代道,“在我平日的菜单里添这几样。” 店小二领命离去,萧潭的随从刘寅起身来为他倒酒,萧潭端坐在案前,凝神望着杯口。 凌之嫣无意观察了两眼,这才看清萧潭的模样,方才在桃花映照下,只觉他如夏风般洒脱不羁,此时他默然不语,倒别有一番秀逸挺拔的英气。 对人的印象竟有如此差别,凌之嫣忽然好奇琢磨:不知他是如何看待她的? 刘寅倒过酒,立在萧潭身旁关心道:“殿下怎么有些不自在?是在担心太妃吗?” 萧潭听到这话,随即抬眸打起精神,饶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刘寅,刘寅忍着笑意回到自己的小桌边。 萧潭在凌之嫣对面落座后,便觉如坐针毡,一杯清酒下肚,萧潭才鼓起勇气没话找话地对凌之嫣问道:“凌姑娘你会骑马吗?” 凌之嫣摇了摇头,这时打量着萧潭,发现他与人交谈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明朗笑意。 萧潭注意到她在注视着自己,尴尬地开始自言自语:“我还想请凌姑娘一起去打猎呢,看来是不行了。” 凌之嫣不免在心中嗤笑,这詹阳王真是在犯傻,怎会有人邀请刚认识的女子去打猎? 坐在凌之嫣面前,萧潭既焦灼又忐忑,母妃也真是的,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妃想让他娶凌之嫣,直接托媒人去凌家下聘书不就成了吗?为何还要让他遭这种罪,他身为詹阳王,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萧潭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与刘寅互望一眼,刘寅早看出了他的反常,一直在憋笑。 虽是如此,萧潭握着酒杯却仍有几分欢喜,尽管不是十拿九稳,但他也能确定,凌之嫣迟早会成为他的王妃。 凌之嫣想起方才那位司空公子也是与萧潭在谈打猎的事,于是象征性地接了一句话:“方才那位公子,常陪殿下一同打猎吧?” 萧潭放下酒杯道:“你说司空珉啊?” 司空珉,凌之嫣记住了这个名字,方才听他的话,应该也是在这家酒楼吃饭的,只是不知坐在哪间雅座。 萧潭见凌之嫣主动开口说话了,忙不迭接着谈论道:“他可是文武双全名声在外,你没听说过他?” 凌之嫣再次摇了摇头,她久居深闺,未曾听闻过这号人。 萧潭热心介绍司空珉的身份来历:“他原是京城武阳侯的义子,去年被封为平南郡参尉,所以孤身一人在潇湘城。” 原来他不是潇湘城人,凌之嫣心想这就对了,怪不得自己从未听说过司空这个姓氏。 第4章 还想见她 这是我未过门的王妃 说完司空珉的身份,萧潭又借故跟凌之嫣攀谈:“不知凌姑娘有无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哥哥,如今在京城太学念书。”凌之嫣如实相告。 萧潭却笑道:“原来你也有哥哥,真好。” 凌之嫣轻笑一声,她知道萧潭为何说了一个“也”字,因为萧潭的哥哥可是当朝天子。 只不过,萧潭说完这句话后,眉宇间的锋芒忽而黯淡了些,似勾起什么心事。 凌之嫣今日身为王府的客人,受了萧潭多番招待,此时见萧潭流露出这般神情,于情于理需要她关心一二,便温声道:“不知殿下在潇湘城住了几年了?” 萧潭连忙答:“已经三年了。” 凌之嫣想了想又道:“那殿下是觉得京城好,还是潇湘城好?” 萧潭目光如炬,没有立刻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了她一阵儿,然后怡然道:“自然是潇湘城好。” 凌之嫣低眸回避着他的目光,没有问他为什么。 经过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凌之嫣没先前那么拘束了,再抬眸时,甚至想趁着萧潭高兴打听一句:朝廷削藩的传闻是真是假? 她盯着他犹豫一瞬,不多时,店小二进来上菜,凌之嫣来不及问这个大胆的问题,也庆幸自己没有问出口。 萧潭原本还想再闲叙两句,都想好了接下来要问她平日里常做些什么,但是被凌之嫣目不转睛地盯了两下后,心跳突突,莫名腼腆起来。 两人沉默片刻,待菜上齐后各自都发觉不知从何说起了,萧潭动筷夹菜,掩饰着心间的不宁静,低头不发一言。 凌之嫣见他态度转变,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静下心来又觉这是好事,也低头夹菜不说话。 竹影那一桌的菜品与这一桌几乎一模一样,凌之嫣瞥了两眼,心想萧潭平日里待下人还算厚道。 身为藩王,他算是个无功无过之人。 说起来,凌之嫣自打昨日偶遇太妃之后,便一直经历着身不由己的事,她也不知晓萧潭是否清楚太妃的意图,若他对太妃的安排同样感到为难,她是否可以趁此机会对他坦白,请他阻止太妃呢? 不过,他跟她并不是同类人,他这样的人,能体会她的身不由己吗? 荼蘼归 第4节 萧潭安静咽了几口菜,越嚼越不安,觉得不能白白浪费母妃刻意安排的用餐机会,于是又僵硬着抬起头来。 凌之嫣正好开口唤了一声“殿下”,萧潭迎上她的眸光,忙又别转过脸,不敢同她相视。 “何事?”他望向窗外街景问道,语气因克制而显得有些淡漠。 凌之嫣讪讪地,生怕说出的话不合时宜,无端得罪了他。 再一思量,此时得罪他,左不过是被他厌恶记恨,之后老死不相往来,省得继续来往,来日惹出诸多麻烦。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凌之嫣放下筷子认真道:“我想斗胆问一问殿下,殿下今日提的青藤山赏花一事,是否有意做给太妃看的?若殿下本无此心,我亦不敢耽搁殿下的功夫,不如……” 萧潭转回头连忙道:“当然不是。”几个字说得干脆坚决。 凌之嫣的话被打断,低眸噤声。 萧潭发觉她的话还没说完,忍不住猜测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如……什么? 不如算了吧,就当没有这回事儿? 那怎么行。 萧潭也放下筷子,来不及细想就一股脑向她坦白道:“凌姑娘你别误会,没有人能勉强我做不愿做的事,今日的确是母妃安排我去见你的,不过见面后的事和母妃无关,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是真的很想和她多些来往与牵扯,这种想法出现得有些怪异,他也说不清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念想,若这便是旁人说的男女之情,那他姑且就是情窦初开吧。 凌之嫣听罢微微一愣,照萧潭这个意思,去青藤山是他临时起意,不是故意做给太妃看的。只不过,她现在不大相信萧潭是真的相中了她……即便是真的,她一时也难以接受,内心总有一道防备,觉得萧潭不会是她的良配。 小桌上的竹影和刘寅见他二人先后搁下筷子,也停箸不再吃了。 刘寅见萧潭低声下气的,琢磨着不能让殿下在凌之嫣面前没面子,于是没头没脑地上前问了一声:“殿下,要备马回府吗?” 凌之嫣听见,趁机起身道:“今日多谢殿下款待,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府吧。” 萧潭回过头向刘寅白了一眼,顿了顿才吩咐道:“你先和竹影姑娘下去吧。” 刘寅自知说错了话,识趣地溜之大吉,竹影迟疑片刻,见凌之嫣没有别的交代,也只好先去楼下等候了。 雅座内只剩下凌之嫣和萧潭,凌之嫣僵硬地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萧潭缓缓起身注视着她,随后压低声音道:“我方才情急,不是有意对你说重话。” 凌之嫣并不觉得那算重话,但是听萧潭这样轻声细语的,颇感意外。 虽然凌之嫣不答话,但是这样独处的时机难得,萧潭真诚又执拗道:“有些话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给你听,但是我现在有些急躁,再不说不知道还会耽误多久才能说。你大概会以为我过于轻浮,但我今日见你也很仓促,本来我都没当一回事儿的,还险些忘记此事,可我见到你之后便改了主意,生怕与你错过,想多见你几面。倘若你真的对我无意,可否请你多给我一些时间,明日从青藤山回来之后再做决定?” 凌之嫣的脸颊忽而发烫,连忙侧转个身,想做些回应却开不了口。 萧潭一番话说完,气息紧促,额头冒出一片细汗,心想母妃可真的把他害苦了。 凌之嫣的发丝里还藏着两片花瓣,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隐忍静谧,萧潭心间忽而泛起涟漪,轻轻抬起一只手,想拾起她头上的花瓣。 凌之嫣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见他的手在挨近,觉得他有些冒犯,不由得后退了两下。 萧潭的手悬而未落,房门猛地被人敲响,刘寅在门外道:“殿下,这附近出了盗窃案,郡府要搜查杯莫停,来吃饭的客人都要离场。” 萧潭只好缩回手,收了收气息对门外道:“行,知道了。” 凌之嫣没见识过这种状况,听说郡府搜查,便乱了阵脚。 萧潭安抚着:“别担心,我们速速离去就好。” 凌之嫣嗯了一声,放下戒备和不安,跟随他来到楼下。杯莫停生意红火,上下两层楼都坐满了客人,凌之嫣下楼时和不少男男女女擦肩而过,她低垂着头,不愿被任何人看见。 郡府的搜查队在正门和后门处都有把守,正在挨个排查。 萧潭大摇大摆地走出正门,无人阻拦,但郡府的人并不认得凌之嫣,见她低头走在萧潭身旁,行迹可疑,为首的领队壮着胆子上前询问:“不知这位姑娘是何身份?” 凌之嫣心想大事不好,若是被盘问出姓名,岂不就暴露了身份,连累了爹娘。 萧潭顺势挡在凌之嫣身前,在午后阳光下微合双眸,向领队正色道:“这是我未过门的王妃。” 寥寥数字,犹如雷鸣。领队虽有些不大相信,但听萧潭这样说了,只好连忙行礼:“得罪了。” 凌之嫣眼睫微颤,没有抬头,匆匆走到马车前,气息时轻时重。 萧潭方才说那句话,她除了默认没有别的办法,她也知道,他今日这句话说出口,往后她就再难与他撇清了。 竹影见凌之嫣终于出来了,忙扶她上了马车,凌之嫣坐在车内惊魂未定,握紧双手仍有些颤抖。 萧潭跟着来到车前,见凌之嫣已挽留不住,只好嘱咐车夫将她好好送回凌家。 萧潭恋恋不舍,担心她忘记约定,又不放心地对着车轩叮咛道:“明日我会让人接你去青藤山。” 马车缓缓开动,一阵凉风将车轩吹开一角,凌之嫣隔着缝隙,和车外的萧潭默默相望着。 萧潭无法说清楚自己此时的感受,他明明今日才遇见她,却像已经和她相处了许多年,想对她说很多话,想带她去很多地方,觉得她会懂他那些没有开口的小心思。 他知道自己不够冷静,可是无数次提醒自己后,仍不免心潮起伏。 司空珉和他的朋友方才也被官兵请了出来,随后也没离开,逗留在店门两侧看热闹,萧潭带着凌之嫣出来又让马车送走凌之嫣,全被司空珉看在眼里。 马车已转弯走远了,萧潭还全神贯注地目送着,像丢了魂儿一样。 司空珉上前说笑:“听说殿下明日要去青藤山,不知可否赏脸让在下同行?” 萧潭忙回过神,随口应和道:“当然。”说完才有些后悔,方才根本没听明白司空珉到底说了什么。 司空珉见他答应得爽快,便准备明日在青藤山同他会和了,趁着高兴,又悄声揶揄道:“那位姑娘是何方人士?我竟不知殿下何时订了婚?” 萧潭听他这样问,如同真的和凌之嫣订婚了那般得意,笑着卖了个关子:“要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司空珉接着又道:“殿下好歹告诉我王妃的家世或来历,这潇湘城说大不大,若是某日恰巧遇上,我也不至于失了恭敬。” 萧潭觉得确实有道理,便忍不住透露:“她是凌微澜大人的女儿——凌之嫣。” “原来是凌家姑娘,可真是才貌双全。”司空珉若有所思,拱手恭贺道,“殿下同她出双入对,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萧潭舒怀一笑,转头向司空珉道:“借你吉言。” 大盗藏在杯莫停的阁楼上,被郡府的人抓个正着,然这大盗武功了得,动手打伤几个官兵,意图逃跑。 司空珉见状便出手相助,在杯莫停的大堂同盗贼交战,几个回合之后便将人擒住了。 萧潭无心过问,牵马打道回府,满怀期待地盼着明日到来。 凌之嫣坐在回凌家的马车上,心乱如麻,昨日还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想出了好办法,能和詹阳王府断了干系,现在倒好,萧潭是甩不开了,用不了多久,潇湘城的百姓恐怕还会谣传她是萧潭的王妃。 竹影小声关心道:“姑娘,你真的答应了詹阳王殿下做他的王妃吗?” 凌之嫣连忙摇头,又闷闷道:“回去之后别对老爷和夫人瞎说。” 竹影点头,又沉思着今日在杯莫停的事万一传开了,老爷和夫人迟早会知道的。 “姑娘明日真的要随他去青藤山吗?” 想到这个,凌之嫣局促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想去,我明日干脆装病吧。” 第5章 想入非非 姑娘是在想詹阳王殿下吗? 马车到凌家门前停下,凌之嫣周到地谢过车夫,想着今日这车夫既接又送的,便顺手给了些赏钱,大有跟詹阳王府两清之意。 车夫懂礼数,摇头不肯收下,还一身正气道:“我今日是奉太妃和殿下的命接送姑娘,这本是我职责所在,怎能再收姑娘的钱?” 凌之嫣笑了笑没再坚持,心道这车夫也是耿直。 随后车夫一边驱马掉头一边向凌之嫣道:“凌姑娘,明日一早我再过来。” 这句话,凌之嫣没再应答,讪讪地转身走回府中。 凌微澜和夫人坐在正厅用茶,见凌之嫣回来,凌夫人忙放下茶杯唤她上前。 “瞧你这身打扮,活像只小猴子,王府的人没为难你吧?” 对于母亲的打趣和问话,凌之嫣娇憨一笑,然后长话短说,言明今日王府一行没什么要紧事,隐瞒了和萧潭一同在杯莫停吃饭的琐事。 凌微澜思忖着问她:“殿下有没有向你打听你哥哥在京中的事?” 凌之嫣认真回想一番,然后摇了摇头:“他只问我有无兄弟姐妹,我对他说哥哥在太学念书,之后他便没再问什么了。” 凌微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关心道:“你出去一整日了,回屋歇着吧。” 凌之嫣领命,走之前又无奈道:“明日我大概还要去青藤山一趟,詹阳王他……” 凌微澜和夫人齐声问:“詹阳王让你去青藤山?” 见爹娘这般反应,凌之嫣沉重点头,又含糊其辞道:“不过也说不准,兴许他明日已不记得此事了。” 二老相视一眼,彼此都知道萧潭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言出必行,不会出尔反尔。 凌之嫣回到房里,照镜子瞧了瞧自己,这衣衫套在身上,行动起来还真得像只学人走路的野猴子。 换下衣衫后,又听竹影在一旁担忧地问:“姑娘到底怎么想的,明日真的要跟詹阳王去青藤山吗?” 凌之嫣叹道:“他若执意邀请我去,连爹娘也不能奈何他,我岂能说不去?” 竹影为她梳头,也觉无能为力,不过她觉得那詹阳王不是招人讨厌的纨绔子弟,自家姑娘同他来往,不算坏事。 闺房淡雅宁静,正梳着头,竹影放下木梳道:“姑娘头上落了几片花瓣呢。” “那你帮我弄干净吧。”凌之嫣漫不经心道,这花瓣应该是王府的花园里的,居然还被她带回家来。 她头上有花瓣?凌之嫣猛然又回想起来,在杯莫停的时候,萧潭朝她抬起手来,当时她颇为忐忑,后退了两下,如今想来,萧潭大概是想帮她挥去头上沾落的花瓣吧。 他当时眼波荡漾,不带锋芒,凌之嫣想到那个眼神,不经意地扬唇一笑。 竹影眼尖,自镜中看到凌之嫣在傻笑,俯身揶揄道:“姑娘想到什么了?” 凌之嫣脸红否认道:“没想什么。” 竹影见她脸红,愈发来了劲:“姑娘是在想詹阳王殿下吗?” 凌之嫣从梳妆台前起身否认:“我才没有想他呢。” 竹影追着她继续道:“照我说,他跟姑娘还挺般配的,姑娘不如考虑一下当他的王妃吧?那样的话,咱们家在潇湘城可就成了大族了。” 凌之嫣敲了敲她的额头,苦笑道:“你可醒醒吧,嫁入那种高门岂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不过是表面风光而已,万一他地位不保,凌家还能免祸吗?” 竹影听凌之嫣这么分析利弊,连忙住口。 星月笼住一日的喧嚣,临睡前,凌之嫣心绪不宁,盼自己明日大病一场,那样萧潭便不能强人所难了。 荼蘼归 第5节 长夜漫漫,凌之嫣辗转反侧,今日明明疲惫不堪,可是一闭上眼,白天的一幕幕却接连涌入脑海。 在桃花下遇见萧潭、在杯莫停跟萧潭相对就餐、萧潭对别人说她是他未过门的王妃……几桩事不分顺序地反复在脑海中浮现,像是提醒她切莫忘记。 尤其是萧潭向她抬起手那一瞬的神情,凌之嫣每每一回想便觉内心悸动。 她越是告诉自己别再想了,紧接着便又会有另一个没想过的画面跳了出来,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张萧潭的面孔,连续对她流露出不同的神情,搅得她难以入睡。 凌之嫣用被衾蒙头,脸红胸闷地在心里背诵《庄子》。一夜似睡未睡,天明听见鸡鸣,睁开眼时,明显感到头昏脑涨,浑身无力。 熹光透着纱窗洒进卧房,书案的砚台泛着晶莹光泽,凌之嫣缓缓坐起身,目光空洞,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今日詹阳王府的马车会不会来? 鸡鸣声再度响起,凌之嫣蹙眉晕眩了一阵,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个人。眼前的模糊晨景有些不真实,她蓦然思及庄周梦蝶的典故,睡梦中为何反复被萧潭这个名字扰乱了思绪呢? 她究竟有没有见过萧潭这个人,还是说,昨日种种不过是一场梦? 鸡叫了两声便停了,四下寂静,凌之嫣迷迷瞪瞪,索性再度躺在枕上,希望这个梦能早点醒来。 天光大亮时,竹影进来轻唤了一声,凌之嫣苏醒过来,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 “姑娘,王府的车夫已到了。”竹影弯腰在床前道。 凌之嫣一惊:“什么?” 原来那些事都不是梦,她昨天确实认识了詹阳王萧潭,今日要和他一同去青藤山赏花。 竹影正要提醒一遍今日的安排,见凌之嫣像是想起来了,便问道:“姑娘今日穿什么衣裳上山?” 凌之嫣弱声道:“穿常服就好。” 竹影伺候她穿一件月白色蝴蝶纹交领襦裙,凌之嫣起身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忽觉头重脚轻,穿好衣服忙又坐回床头。 竹影见状忙问:“姑娘是有些不适吗?” 凌之嫣也说不上来是不是生病了,又不敢承认昨晚胡思乱想没睡好,便搪塞道:“应该是昨日出门累着了。” “那姑娘今日还出去吗?”竹影有些不放心。 凌之嫣迟疑一下,今日若是以身体不适为由爽约,王府的车夫回去禀报之后,萧潭极有可能跑到凌家来打探虚实,反正他没什么正事可做,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者,萧潭若是派他信得过的大夫来为她诊治,那这大夫就不止上门一次两次了,到时候她和萧潭反而纠缠得更深。 凌之嫣下定决心道:“昨日已答应了,不能不去。” 王府的马车在凌家门前逗留得越久,就会有多来往的行人看见,她要赶紧趁早出门才行。 没过一会儿,凌夫人过来看凌之嫣可起来了,见凌之嫣已穿好衣裳,便小声道:“嫣儿,青藤山太远,你若是不想去,我让你父亲想办法回绝了吧。” 凌之嫣上前笑道:“娘多虑了,青藤山虽远,可我也不是走着去,我好不容易出门看看山水,娘就让我去一回吧。” 她很清楚,自己今日若不赴约,萧潭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可不想把萧潭招来凌家。他那样的人,凌家无力抗衡,怎能让爹娘为了她得罪詹阳王府呢。 凌夫人看她这样坚持,也就不再干涉,略一思量,转而担忧起她对萧潭的心思。 “你昨日见到詹阳王,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凌夫人旁敲侧击地问。 凌之嫣蓦地转过脸不敢看母亲,喃喃道:“谈论诗词歌赋,殿下说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所以他才提议去青藤山赏花苞。” 凌夫人听罢若有所思道:“只谈了诗词歌赋吗?” 凌之嫣的头垂得更深:“别的我都不记得了,没什么要紧的。” 凌夫人是过来人,听出凌之嫣有意隐瞒,心内已然分明。 虽说萧潭不是凌家结亲的首选,但潇湘城里眼下也没有门当户对的公子可与凌之嫣相配,再者,世事难料,女子嫁给谁都难保长久安稳,若是真的两情相悦,至少新婚时还是有甜蜜日子的。 凌夫人带着这样的开明,目送凌之嫣坐上了詹阳王府派来的马车。 凌之嫣忐忑不安地向母亲挥手,不清楚母亲是否看出她说谎。 车夫高声道:“殿下和我一起出的门,现在应该已经到山脚了,我要快马加鞭了。” 凌之嫣应了一声好,随后发觉马车行得极快,窗外街景迅速向后掠过,但车厢内仍是平稳的。 离青藤山越来越近了,凌之嫣暗笑自己口是心非,昨日还盼着自己生病,今日明明有些不适,却还是强撑着出门赴约。 马车在山脚停住,车门一开,却听车夫恭敬唤了一声:“殿下——” 凌之嫣茫然抬头,看见萧潭倾身候在马车前,他身系玄色长袍,挺拔沉稳。 “见过殿下。”凌之嫣一如昨日般拘谨行礼。 萧潭笑着伸出手道:“不必见外。” 凌之嫣看到他递过来的手,明白他这是要扶她下车的意思,但凌之嫣可不敢触碰他,假装不懂他的用意,和竹影互相搀扶着跳下马车。 萧潭识趣地缩回了手,转身对车夫道:“张伯找片树荫歇着吧,等我们下山时再找你。” 车夫忙笑道:“那我便等殿下下山了。” 萧潭精神抖擞,从自己的坐骑上取一个布囊,走到凌之嫣面前晃了晃,低声道:“这是给你准备的干粮。” 凌之嫣闻到了桂花山药糕的味道,想起昨日在杯莫停吃饭点了这个,牵唇笑道:“有劳殿下了。” 萧潭挑眉望她:“那你为我准备什么了吗?” 凌之嫣被他问得愣住,她可是空着手来的。 萧潭眸色澄明,笑容温润:“没什么,我逗你呢。” 凌之嫣看他神清气爽还有心思说笑,猜想他昨晚睡得还挺香,想到此处,凌之嫣为自己感到不值,想着想着,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凌之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但是这跟萧潭又有何干呢?昨晚是自己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萧潭抬高声音取笑她:“你这是怎么了?跑到山上打瞌睡来了?” 凌之嫣腼腆地掩了掩面,两人正在说笑,忽而听见策马飞奔之声。凌之嫣转头望去,见一英姿身骑骏马,飒沓而来。 第6章 山上幽会 才不会给你拒绝我的机会呢…… 这人离近后,勒住缰绳跃身下马,笑意盎然地上前对萧潭道:“殿下来得可真早,我到的还算及时吧?” 凌之嫣听到他的声音便想起来了,这是昨日在杯莫停偶遇过的司空珉,他和萧潭私交甚好。 见到司空珉来,萧潭却感到意外,面色不改地迎了迎,随后直言道:“我今日可没带弓箭,司空兄若想找人打猎,可找错人了。” 司空珉没去看萧潭身后的凌之嫣,扭头环顾半山腰点点桃枝,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殿下今日上山是为了赏春,我还以为殿下上山只会打猎。” 萧潭心绪正好,笑容不羁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想有收获,山谷密林才是你的去处。” 司空珉听出这是要支开他,便行礼道别:“那我就不打扰殿下的雅性了,再会。” 凌之嫣发觉此人对自己视而不见,似乎有些无礼,但萧潭并未介绍她和司空珉相识,她也不便主动开口。 说起来,自己昨日和萧潭在杯莫停便偶遇了司空珉一次,今日来青藤山,他竟又阴差阳错地跟了来,这个人对她和萧潭之间的事知道得太多。 司空珉上马走远,萧潭这才回身对凌之嫣道:“咱们也走吧。” 凌之嫣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硬着头皮说了声好。 山路不可行车,萧潭将坐骑留在马车旁,跟凌之嫣沿着小径慢慢往上步行,出发时并不确定桃林藏在何处。 路边春草嫩绿,远处青山犹如横卧在绿野之间,深谷吹来的山风舒爽不燥,处处宜人。凌之嫣上次来青藤山还是七八岁的时候,因此每遇一景都想多看两眼,让她回想起小时候。 刘寅和竹影不近不远地跟随,两人捡到了路边吹来的风筝,刘寅拿在手上比划着,和竹影相谈甚欢。 萧潭走在凌之嫣身旁却格外安静,明明是他邀请她到山上来看花苞,到了山上他却完全不提花苞的事了,像是对山景没什么兴致。他不说话,凌之嫣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闷头走路,暂时还不觉得累,也没看见桃林究竟在何处。 她还记得萧潭昨日对她说的话——若她真的对他无意,可否等到从青藤山回来之后再做决定? 若他今日问起她的决定,她该如何回答呢? 只不过——凌之嫣悄悄侧目打量他,怀疑他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凌之嫣走得微微喘息,正揣测着萧潭今日的奇怪态度,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嚎叫,凌之嫣不由得颤了一下,愣在原地。 萧潭随之也停了下来,望着她耐心解释:“别怕,是山上的猿猴在叫。” 风急天高猿啸哀,凌之嫣并未觉得这声音可怕,只是乍然听闻,有些不适应而已。 不过,萧潭倒终于开口说话了。 凌之嫣趁着歇脚的功夫,顺着他的话问道:“殿下对青藤山很熟悉吗?” 萧潭仰望一眼山顶轮廓,眼底聚起明亮笑意:“打猎的时候来过几次,我还知道半山腰有一处古庙,待会你若是走累了,咱们就去庙里歇一会儿。” 凌之嫣诧异:“荒山野岭居然有庙?” 她小时候也来过青藤山,但是从未听说过。 萧潭目光炯炯:“所以有传言说,那是神仙建的庙,寻常人可是找不到的。” 凌之嫣眨了眨眼,听萧潭这语气,完全把她当小孩子来戏弄。 “那殿下找到了吗?”她故意问。 萧潭想了想然后认真道:“据说那庙是女神仙建的,所以只有女客能找到,我一个人去是找不到的。” 凌之嫣听他分明是信口开河,被逗得迎风笑出了声,萧潭见她笑得开怀,也由衷扬起剑眉,笑容含蓄。 凌之嫣灌了几口凉风,今日原本就有些虚弱,被风这么一呛,不由得咳嗽两声,连忙以手掩面,担心萧潭介意。 萧潭收起笑脸关心道:“你冷了吧?” 远处又传来一声猿啼,凌之嫣来不及答话,萧潭已动手解下身上长袍。 迎着凌之嫣犹疑目光,萧潭自己也颇感难为情,双手提着长袍僵了僵,随后还是抬手披在她的肩上,一气呵成。 凌之嫣想说“不用”,但这长袍确实挡住了不断吹来的山风,萧潭的肩横在她面前,他迟疑着抓住长袍上的锦带,在她脖颈处将两根锦带牢牢绑住。她不敢乱动,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落在她的鼻尖。 萧潭屏住了呼吸,胸膛加速跳跃,他的肩同她的肩几乎只有一指的距离,回过神后他也觉莽撞,自己竟会如此笨拙又热忱地向她靠近。 方才即便她真的开口说了不用,他也还是会执拗地将长袍披在她身上,在这不见人烟的深山,倾其所有地对她示好。 他立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凌之嫣眸光迷离,仿佛已经了解他所有的心事,跟他说话不用犹豫也不用思考了。她对着他的肩轻喃着:“殿下以前都是独自上山吗?从未有女子同行?” “从未。”他低吟道,语气坚定。 凌之嫣朱唇含笑,山风来袭,吹乱了脑后一缕青丝,在风中飞扬。萧潭蓦然被撩动心弦,伸手想将那缕青丝夹在她的耳后,却不慎碰到她的耳廓,凌之嫣连忙偏头躲开。 一路跟在后面的刘寅和竹影尽力拖慢了脚步,竹影不放心地喃喃道:“你们殿下在干什么?” 刘寅不慌不忙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把长袍披在你家姑娘身上了。” “我当然看得出来。”竹影嗤道,“他为何盯着我家姑娘不放?” 荼蘼归 第6节 刘寅跟了萧潭快十年,陪他从皇子到藩王,从未见过萧潭脸上出现那种神情。 刘寅也不懂,只悠悠道:“我只知道,现在还是别去打搅为妙。” 竹影管不了那么多,壮着胆子上前唤道:“姑娘怎么走得这么快?该走累了吧?” 萧潭连忙错过身,同凌之嫣保持距离,凌之嫣回身答应着竹影,一边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面颊泛红。 竹影走上前,故意挡在凌之嫣和萧潭中间,扬声道:“姑娘走慢些吧,今早起来还有些头晕呢,我怕姑娘吃不消。” 萧潭一听,定睛瞧了凌之嫣一眼,为自己没看出她脸色不大好而感到自责。 凌之嫣对竹影摆了摆手:“不碍事,你怎么样?” 刘寅也适时跟了上来,站在萧潭跟前道:“我记得前面应该有一块平地,殿下待会儿在那儿歇歇吧。” 萧潭点了点头,寻思着凌之嫣身体不适,如何让她轻松一些。 四人结伴往前走,竹影有意拉着凌之嫣走在后面,萧潭几次想回头挨着凌之嫣,都被竹影想方设法挡住。萧潭无奈,走在前面先行找到了那块平地,然后让刘寅铺下毡布以供歇息。 凌之嫣一路撑着往前走,再次停下时已有些气短。这块平地花草茂盛,不远处流水潺潺,像是有一片瀑布。 凌之嫣四下张望着,想看看瀑布在何处,一转眼正巧看到西北角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桃林,长着十几株桃树,枝叶还不甚密集,因此花苞格外显眼。 萧潭站在一丈开外,正有意无意瞥着凌之嫣,见她目光定格,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看见那片桃林,萧潭从容一笑,今日心思太多,都快忘记上山的初衷是什么了,方才走了那么远都不见桃树的踪影,刚一停下便赫然出现,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猜的不错,这时节山上的桃树只长出花苞,虽不如王府的花瓣开得艳丽,但一个个花苞小巧玲珑,结实紧密,饱含生机。 凌之嫣眼波轻转,和不远处的萧潭四目相对了一瞬。 竹影刚刚和刘寅一起铺平毡布,正要起身来到凌之嫣身旁。 萧潭清了清嗓,随手指了个方向,向刘寅吩咐道:“我方才好像看见司空珉经过那条山道,你去那边瞧瞧他今日有什么收获,最好从他手里讨要些野味过来。” 刘寅张了张口,只得遵命道:“好,我这就去。” 萧潭目送刘寅,回过身又对竹影道:“竹影姑娘可否去打些水来?我瞧你家姑娘脸上出汗了。” 竹影本不情愿,为了凌之嫣只好依从,临走时还交代着:“姑娘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两人先后都被支走了,萧潭才无所顾忌地朝凌之嫣走来,凌之嫣还披着他的长袍,加上他方才的触碰,此时与他独处时有难以言说的别扭,见他靠近,便抬脚往那片桃林走去。 萧潭以恰当距离在她身后尾随,望着她纤弱的背影轻声道:“你身体不适,怎么不跟我说呢?” 凌之嫣笑了笑,在竹林前驻足仰望,没有应答。 萧潭心底泛着无边的柔软,没有再往前走,他想起自己昨日对她说的话,从青藤山回去之后,她的决定会是什么呢? 和风带着山上的清润之气,吹得桃林瑟瑟作响,萧潭不再迟疑,小心翼翼来到她身侧。 凌之嫣眸光晶莹,静静望着一树花苞,知道萧潭有话要说。 “山上的桃花果然还没有开放,今日不虚此行吧?”他望着她眼前的花苞,随后又将视线落在她肩上。 凌之嫣用指尖轻点了一朵娇小的花蕾,自说自话道:“这样的花骨朵,不知来日会为谁盛开。” 萧潭想了想,意味深长道:“若有心赏花呢,就需心意虔诚,假如我每日都到山上来一趟,总有看到它绽放的一天。” 凌之嫣猜到了他的所指,犹疑地问:“殿下竟会如此执着吗?” 萧潭没吭声,试探着伸了伸手臂,然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垂在长袍下的手。 凌之嫣猝不及防,别转过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萧潭目光灼灼,深邃中还有细腻,似被春风吹开了笑脸,不带一丝回避地凝睇她。 “我才不会给你拒绝我的机会呢。”他款款道。 凌之嫣蓦然一怔,缓缓张开了掌心,十指相扣时有一种被呵护的温意,她没有试图挣开。 第7章 被人提醒 司空珉这是在提醒她? 山涧的流水声夹着远处的猿啼,像是琵琶曲里夹杂了阵阵洞箫,凌之嫣竟觉这声音有几分悦耳。萧潭攥着她的手良久不放,并无更多逾矩。 凌之嫣知道无人看见,因而也没有过多抵触,只是在想着,今晚若是做梦,大概会梦见此刻场景。 “我跟你说,我昨晚到子时还没……”萧潭刚准备说自己昨晚睡不着,就听见刘寅连声呼唤他。 凌之嫣本能地抽回自己的手,萧潭愣了愣,无奈回身望向声音的来处。 刘寅站在另一个小坡上,气喘吁吁道:“殿下,我在洞口发现一只半死的梅花鹿,我拖不动,殿下来帮帮忙可好?” 萧潭摇摇头,将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呵斥道:“拖不动就放下,居然还让我亲自动手,真是没用。” 凌之嫣听见他二人的对话,站在花苞前悄然含笑。 萧潭虽然嘴上数落刘寅,但还是亲自过去一看究竟,凌之嫣望不见那边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想着暂时和自己无关,便打算往河边去寻一寻竹影。 她的手心仍是热的,方才被握着的微妙感觉,在心底挥之不去。或许是因为昨日萧潭已经同她说了许多话,所以他挨到她时,她不觉那是冒犯。又或许是因为一早便知道太妃的心思,在见到萧潭两面之后,她对此已经默认了。 可他始终是詹阳王,凌之嫣发觉自己偶尔会忽略这一点,他那样的人,会珍惜一个寻常女子的复杂心意吗? 转身的瞬间,稀疏桃林中现出一个清晰的人影儿,凌之嫣以为自己眼花了,抬眸细瞧,竟是在山下匆匆见了一面的司空珉。 他怎会出现在此?凌之嫣分外狐疑,又不免担心,方才她和萧潭……不知司空珉是否看见。 司空珉在山下时明明当没看见她,此刻狭路相逢,他却客套地走上前来,肩上还背着弓箭。 “凌姑娘为何独自赏花?不知詹阳王殿下在何处?”司空珉边走边说道,不时用手拨过挡路的树枝。 凌之嫣严阵以待,听他这样问,依礼答道:“殿下去那边的山坡了。” 司空珉离近后,目光落在凌之嫣身上的长袍,眉头动了动,很快又转过脸,觑了一眼凌之嫣方才欣赏着的花苞。 他打听萧潭去了何处,却不动身去找萧潭,凌之嫣不解。 山林有难得的幽静,凌之嫣以为司空珉接下来会谈论这片无人问津的桃林,不料他却语调舒缓道:“凌姑娘冰魂雪魄,不染纤尘,看姑娘站在这山中,真不似凡间之人。” 凌之嫣听见这话,微微愣神,忙低眸道:“司空公子当真是才名在外,一开口便让人惶恐,公子这番话实属谬赞了,我没有公子说得那样好。” 话音落下,她听见司空珉吁了声气,至于他露出了什么神情,她低着头看不见。 “凌姑娘说我才名在外,才是真的谬赞。”司空珉似乎在笑。 凌之嫣也浅浅一笑,不便承认那话是听萧潭说的,萧潭还说司空珉文武双全呢。 四下忽而又刮起一阵山风,萧潭仍不见折返,司空珉不紧不慢道:“听闻凌家公子凌之贤在太学颇有成就,我一直想登门拜访,若他逢年过节从京城回来,凌姑娘可否帮我引见?” 凌之嫣听他说得恳切,便替自己哥哥答应道:“那是自然,欢迎司空公子光临寒舍。” 前两次见到司空珉,还以为他是个冷漠之人,凌之嫣也想不到竟会在山上同他相谈甚欢。他气度翩翩,和他相望时,恍然间有种一见如故的不真切感。凌之嫣不清楚这是否是因为自己不常出门见到生人的缘故。 枝上一只布谷鸟叫得欢快,司空珉仰头张望一阵,随后像是又想到些什么,低声对凌之嫣说道:“凌公子毕竟身在京中,太学又是藏龙卧虎之地,他知道许多咱们在潇湘城打听不到的事,近来朝政多变,若有人想通过凌姑娘打听京中秘事,凌姑娘可要长个心眼儿。” 凌之嫣茫然抬首,司空珉这是在提醒她,会有人利用她打听京城的事? “多谢司空公子教诲,我自当谨记在心。”她认真道谢。 司空珉脸色如常,望她一眼后便打算动身走开,临走前又回身交代道:“姑娘待会见到殿下,别告诉他我来过,免得他怪罪我不去给他搭把手。” 他说这话时双目含笑,语带戏谑。 凌之嫣笑着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个约定。 司空珉走后,凌之嫣发觉他来去匆匆,有些古怪。她反复念叨司空珉那句话,会有人利用她打听京城的事……他是在指谁? 难道说,是萧潭吗? 凌之嫣怀疑自己会错了意,司空珉跟萧潭不是好朋友吗?又念着竹影也去了有一会儿了,担心她遇到山上野兽,便不再思虑司空珉的话,自行往河边的方向走去。 竹影已从河边回来了,手里拎着刚洗过的手绢,向凌之嫣奔过来笑道:“我没找到可以盛水的,就拧了一把手绢,姑娘要擦把脸吗?” 凌之嫣方才出的薄汗都已经被风吹干了,摇头说不用。 竹影抬手指着身后的方向道:“我方才在河边瞧见了,山坡那边有一头被野狗咬伤的梅花鹿,殿下和刘寅正不知如何处置呢,姑娘要去瞧瞧吗?” 凌之嫣略有迟疑,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并不愿那么快就面对萧潭,更何况,她也不想让萧潭误以为她急着见他。 竹影自顾自道:“他们方才还商议,那鹿是吃了还是放了,还说要问问姑娘的意见。” 凌之嫣瞪了瞪眼:“他们想在山上生火烤鹿肉吃?” 竹影点点头,想让凌之嫣去劝阻。 凌之嫣定了定神,刘寅和竹影都在跟前,她此时去找萧潭,萧潭也会知道分寸,打定主意后,便跟竹影去了。 山风吹过,上空忽而聚起成片乌云,原本向阳的山坡顿时褪去几分亮色。 竹影担心道:“该不会要下雨了吧?”今日出行并未带雨具。 凌之嫣也注意到了,对这等事无能为力,只好匆匆往前赶路,走出不远,便看见萧潭和刘寅各自拖着一条鹿蹄往前挪,彼此的脸上都不太轻松。 萧潭见凌之嫣寻了来,明显喜形于色,招手对她笑道:“你吃过鹿肉吗?” 凌之嫣蹙眉摇头,见这梅花鹿的体型像匹小马,浑身又结实,难怪刘寅一个人拖不动。 萧潭替她惋惜:“鹿肉可香了,还能滋补强身呢。” 凌之嫣深吸一口气没应答,低头发现这鹿的背上流了一路的血,两只后蹄也有伤口,大概是逃跑的时候被咬住了后半身。萧潭和刘寅各自拖着一只前蹄,手上却并未沾血。 这梅花鹿眸光湿润,在暗淡光线下显得异常哀戚。 凌之嫣心生怜悯,仔细又瞧了瞧,忙对萧潭道:“殿下别这样拖着,它好像还能走呢。” 萧潭听见,忙放下了鹿蹄,刘寅也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这鹿暂得一时自由,恹恹地伏在地上,一双湿漉目在凌之嫣身上流转。 凌之嫣蹲下来端详它身上的伤口处,喃喃叹着:“真是可怜,带回去说不定还能养好呢。” 萧潭听闻,俯身问道:“你想养它吗?”说着拍了拍梅花鹿的耳朵道,“遇上凌姑娘,可算你命不该绝。” 话虽如此,可凌之嫣并不懂医理,不知如何施救。 四人正围着梅花鹿发愁,周遭忽然狂风阵阵,刘寅慌张道:“殿下,要下雨了。” 萧潭将凌之嫣拉了起来,一面道:“赶紧找个地方避雨。” 四人纷纷打探附近有无避雨处,这时梅花鹿竟挣扎着缓缓起身了,还用耳朵蹭了蹭凌之嫣身上的长袍。 凌之嫣混乱中低头一瞧,不由得伸手抚着鹿背。 刘寅跑到前面看了一圈,回头惊喜道:“那边有座小庙!” 荼蘼归 第7节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座乌木庙宇孤零零地立在山坡高处,像是已经荒废了有些年头。 大雨说下便下,山上本就湿冷,雨滴落在长袍上,凌之嫣瞬间感到冰凉的寒意。 萧潭埋怨天公不作美,冒雨将凌之嫣身上的长袍往上提了提,勉强盖住她的头顶,凌之嫣心里过意不去,犹豫着要不要把这长袍还给他。 竹影过来拉走凌之嫣:“姑娘快走吧。” 凌之嫣刚走出不远,就留意到那梅花鹿在跟着它,偏头一瞧,梅花鹿跟在她后面走得步履维艰。 梅花鹿的一双眼在雨中清澈透亮,显得泪眼朦胧,凌之嫣瞧它实在可怜,不忍抛下,又折身返回,掀起身上的长袍一角给梅花鹿遮雨。 萧潭跟过来道:“山上的飞禽走兽没那么娇贵,它不怕雨淋的。” 话虽如此,可凌之嫣放不下心,总觉得这鹿在向她求救。 见她迟疑,萧潭只好答应道:“你先去躲雨,我来带它。”随后让竹影把凌之嫣拉走了。 凌之嫣往前走着还回头望了一眼,见萧潭衣服上一片片水印,弯腰领着受伤的鹿往前挪。 刘寅走在前头,并不知萧潭没跟上来,来到庙中松了口气,抬眼一瞧,司空珉也在。 “司空公子也来躲雨?”刘寅笑着问候道,“方才殿下差我去找你要野味呢,没想到你在这儿。” 司空珉回笑道:“怎么不见殿下?” 说话间,凌之嫣和竹影也匆匆跑进这庙中,两人共用长袍,只有头发略微湿了。 刘寅这才发现萧潭没跟过来,大惊失色,忙问她们:“殿下呢?” 凌之嫣虚弱道:“他在后面跟鹿一起呢。” “那个半死不活的鹿?”刘寅不敢相信。 凌之嫣点了点头,瞧见司空珉站在一旁,便微微颔首致意,像是初次同他打照面,无人知晓方才司空珉曾跟她单独说过话。 第8章 淋雨生病 二人的婚事实际上八字还没一…… 刘寅从墙角寻来一块能遮雨的木板,想拿出去接萧潭一程,心急火燎刚走到外面廊下,就见萧潭和受伤的梅花鹿一前一后穿过雨幕朝庙中行来。 刘寅苦笑着迎了迎,上下打量着萧潭道:“殿下你怎么落在后面了?我还以为你在我前头呢。” 萧潭浑身几乎湿透,来到廊下呼着白气,他视线绕过刘寅,扫了一眼立在庙内的凌之嫣,然后才心不在焉回答刘寅道:“不关你的事,我要带着鹿一起,自然走得慢。” 凌之嫣已将沾了雨的长袍解下,见他淋得狼狈,想将竹影方才洗过的手绢递给他,但是当着众人的面,畏缩着不敢上前。 司空珉一身干爽地走上前对萧潭笑道:“好巧,殿下也来避雨?”说着将萧潭请进庙内。 萧潭擦了一把头上的雨水,见到司空珉很是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 司空珉望着雨中景色叹道:“方才在附近打猎,看天色觉得要下雨,所以就先来庙中等着了,也不知还要下多久。” “你可真走运,不像我,都淋湿了。”萧潭走入庙中,边说边蹲下来检查身后梅花鹿的伤势。 司空珉自山景中回过头来,对萧潭挑眉道:“我要是能遇到能让我心甘情愿将长袍送出去的人,我也情愿在山里淋湿。” 凌之嫣也在俯身注意梅花鹿身上的血迹,这鹿被雨淋了一遭,流血处愈发止不住了。她听到司空珉忽然提到长袍,而且意味深长,不免慌了神,侧目望了一眼被挂起来晾水的长袍。 转回目光时,又猝不及防和萧潭四目相对,他笑而不语,凌之嫣不知所措地垂下头,自额头到脖颈都觉发烫。 萧潭见凌之嫣不自在,顿了顿便没接司空珉的话,抬头对司空珉谈起其他事:“这鹿伤势太重,不知还能不能救得回来,你今日可随身带了金疮药?” “殿下要救这头鹿?”司空珉听到他的话,愣神笑道。 凌之嫣在一旁颇有些草木皆兵,担心萧潭会说出是她想救这头鹿的,又引得司空珉打趣。不料萧潭只是正色地对司空珉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司空珉随即拿出随身带的金疮药,和萧潭并肩蹲在梅花鹿身旁,司空珉叹道:“这药还是头一次用在畜生身上,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萧潭则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司空珉边倒药边道:“殿下可真热心,我还以为救这鹿是凌姑娘的意思。” 凌之嫣闻言,心跳着瞥了一眼萧潭的背影,见萧潭肩膀微微一耸,似乎想回头看她,但忍住了。 司空珉倒了药之后便以为结束了,凌之嫣却觉得这样不妥,示意竹影将手绢拿过去给鹿包扎。 竹影乖巧拿着手绢来到跟前,萧潭会意,自觉起身让到一边,然后环顾庙内陈设,假装无意地望向凌之嫣。 凌之嫣恢复了几分从容,平和地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心里想问他,这便是他提起的那座神仙庙吗?不过当着几个人的面,自然是不便开口的。 萧潭一身衣裳既湿又沉,尤其是贴在背上的里衣,格外令人难忍。他见凌之嫣并未淋湿多少,又注意到她递过来的目光带着关怀,不禁欣慰扬眉。 竹影用手绢包扎好后,司空珉拍了拍梅花鹿道:“起来瞧瞧。” 凌之嫣的目光被吸引了去,还想着鹿怎么能听懂人说话。 司空珉话音刚落,这鹿便慢腾腾地起身甩了甩耳朵上的雨水,司空珉看呆了眼,忙起身让路,想看看这鹿究竟想往何处去。 梅花鹿有好几处伤,被手绢包住的只有一处,行走时一颤一颠,但毕竟尚有力气,看样子还有救。众人见这梅花鹿微微仰头,眸光清莹地望着凌之嫣的方向,然后低头挪动到凌之嫣腿边,静静地依偎着。 司空珉回过身,好整以暇地望了望这梅花鹿,然后偏头向萧潭道:“当真是殿下做主要救下这鹿的吗?” 萧潭正望着凌之嫣的侧面发愣,听司空珉这样问,不自然地挠了挠鼻梁,昂首道:“那是当然,我还准备把这鹿带回王府养着呢,省得它落入什么猛兽的腹中。凌姑娘以后若是想看看它,可以随时到王府来。” 最后两句是看着凌之嫣说的。 听萧潭这般发话,凌之嫣只好低声道:“殿下说笑了。” 司空珉目光暧昧,谁都听得出来,萧潭最后那两句话几乎就是在明示:凌之嫣以后可以自由出入詹阳王府。 司空珉暗自揣摩,昨日萧潭当众说凌之嫣是他未过门的王妃,今日又把凌之嫣当客人,这似乎说明,二人的婚事实际上八字还没一撇? “凌姑娘今日上山收获不小——”司空珉抬手指了指她身侧的梅花鹿,“这鹿可是拿你当朋友呢。” 凌之嫣先是呼吸一滞,原以为司空珉要暗讽她和萧潭关系亲密,听完之后才稍微放下心。 对于司空珉的玩笑,凌之嫣轻启兰音附和道:“飞禽走兽也是通人性的,像小孩子似的,见谁面善便喜欢挨着谁罢了。” 语毕,她对司空珉礼貌牵唇,司空珉也淡淡点头,双方都装作是第一次交谈的样子。 心里装着秘密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方才司空珉还好心提醒了她那番话,她总觉他当时在暗指萧潭。 而她和萧潭还碰过彼此的手,她无法忘记那短短的瞬间,此时在众人面前,她却要装作什么没发生过,也不敢对萧潭多说什么话。 和这两个人的两桩秘密,让凌之嫣倍感煎熬。 山风自门窗吹过,外面的雨势更急了些,几个人都无心闲谈了,纷纷望向廊下雨帘,同属沦落人。 凌之嫣忧愁地向外张望,盼着雨停好下山回家,此时萧潭瞥了瞥梅花鹿,又暗自打量着凌之嫣。 凌之嫣念着萧潭淋了雨,略有担忧地像他投去一瞥,两人又恰如其分地目光交错。 被凌之嫣发现他的目光后,萧潭抿唇别转过脸。 淅淅雨声衬托下,庙内及其幽静,刘寅从庙后捡了一堆枯树枝,生了火之后,萧潭上前烤火取暖。 萧潭浑身湿透,照常理来说是要将衣服脱下来才能烤得更快些,但碍于凌之嫣在旁边,只好任由湿衣裳粘在身上。 时间一刻一刻往前流淌,转眼已到午时,凌之嫣今日走了漫长山路,此时又累又饿。她是两手空空出门的,不知道上山要带干粮,饿意被惊动之后,不容忽视。 凌之嫣心慌得在庙内踱步,转而想起萧潭上山前跟她提起带了桂花山药糕,凌之嫣微微打量着,见刘寅身后背着一个布囊,料想这干粮应该是在刘寅身上。 这时萧潭给刘寅递了个眼色,刘寅便起身去取被挂在窗边的长袍,拿到火堆前来烤。 那长袍是在凌之嫣身上淋湿的,凌之嫣想着自己不能作壁上观,下意识走上前想帮忙。 还未靠近火堆,肚子咕咕叫了两下。 凌之嫣踌躇驻足,窥见萧潭满脸疑惑地偏过头——看来他听见了。 萧潭张了张口,扭头便对刘寅道:“把今日带的干粮拿出来吧。” 刘寅应一声好,将手上的长袍递给了竹影,然后伸手向布囊里掏。 凌之嫣闻到桂花糕的香味,满怀期待。 刘寅打开布囊,忽然面露难色,一堆干粮已经粉碎。 “殿下,我在山坡上摔了一跤,不小心把干粮压碎了。”他难为情地对萧潭解释道。 萧潭探头一瞧,不免生气道:“你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凌之嫣见状便替刘寅求情:“殿下不要怪他了,他也不希望如此。” 萧潭原本已伸出手,准备捶刘寅一下,听凌之嫣开了口,只好将手收回,改用目光威慑刘寅。 司空珉站在火堆不远处,将萧潭脸上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凌之嫣做好准备今日要饿肚子了,不料又听见司空珉不慌不忙道:“今日打猎没什么收获,山鸡倒有两三只,殿下若不嫌弃,不如将就一下吧?” 萧潭一听忙回头笑道:“我就知道今日的午餐要靠你。” 然后司空珉开始动手给山鸡拔毛,站在廊下让雨水冲洗干净,没让任何人帮忙。 鸡肉烤熟之后,司空珉让萧潭先享用,萧潭接过来,扯下鸡腿部分,起身对凌之嫣道:“凌姑娘将就一下吧?” 他目光温润,语气仍是客套的。 凌之嫣也客套道:“多谢殿下。” 随后一屋子人围着火堆吃烤山鸡,凌之嫣吃不习惯,勉强下咽。 雨一直下到午后方停,中途凌之嫣和竹影坐在地上互相倚靠着,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珉见外面雨停了,随口问了一声:“殿下现在要下山吗?” 凌之嫣被吵醒了,睁开眼感到两鬓隐隐作痛,似乎睡着的时候着了凉。 萧潭神情有些落寞,今日本来可以有机会跟凌之嫣多相处一会儿的,可惜被这场雨困在了庙中,眼前还有司空珉这么个支不开的外人。 “下山吧,免得之后还有雨。”他望着凌之嫣惺忪的眼眸喃喃。 凌之嫣听到这话,撑着站起来准备下山。 司空珉牵出自己拴在后院的坐骑,不好撇下萧潭等人独自离去,便陪他们一起走下山。 一行人在雨后离开这小庙,走出两步远,凌之嫣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像一片落叶般萎靡,险些昏倒在地。 竹影忙扶住她道:“姑娘怎么了?” 凌之嫣难受地说不出话,既头疼又想呕,方才吃下去的野味在腹中并不消化,可她好像连呕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潭原本走在前头,听到动静忙折回来。 荼蘼归 第8节 他俯身搀着凌之嫣另一边,低声道:“是不是病了?” 说着,抬起另一只手心落在她额头试探。 凌之嫣双眸半闭半张,司空珉见状也过来道:“凌姑娘若是身体不适,不如骑我的马吧?” 萧潭收起手道:“她这个样子哪里还能骑马?” 第9章 心生误会 除了她还有别人? 凌之嫣在发高烧,萧潭借来司空珉的马,托她坐上马背,随后自己也上马坐在她身后,对刘寅和竹影交代道:“我带凌姑娘去姜大夫那儿,你们下山后过去找我,若是我已经从姜大夫那儿离开了,你们就各自回家。” 竹影见他这样带走凌之嫣,不放心地挡在了马前,但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萧潭只好又道:“竹影姑娘不要担心,我会把凌姑娘平安送回家的。” 司空珉也帮忙劝道:“凌姑娘现在病得厉害,要立刻看大夫。” 竹影望着脸色苍白的凌之嫣,只好同意了萧潭的安排。 雨后的深山里空气还是潮湿的,凌之嫣气息不畅,头痛欲裂,方才被萧潭抱上马背时,她意识尚存,知道司空珉在边上看着。 被人看见的事,就有可能传出去。 ——跟詹阳王一起上山游玩,结果在山上病倒了,被詹阳王骑马送下山去看大夫……谁知道她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 凌之嫣能想得出潇湘城的市井闲人会如何编排。 凉风从脸上掠过,凌之嫣觉得好受一些,睁眼看到四野青绿。萧潭在她身后驾马,他的双臂越过她身旁两侧,用力拽着前面的缰绳,她感受到他的胸膛时不时贴在她后背上。 这样的触碰让凌之嫣慌乱不安,她趁着头没那么疼时,抓着马鞍试图往前倾身,让自己离萧潭的身体不那么近。 萧潭专心赶路,注意到她似乎在挣扎,担心她不慎落马,随即收紧缰绳,贴上前拥住她:“别乱动。” 凌之嫣听见他的轻语,又发觉自己被他缚在怀里,蓦然一怔,担心从今往后要与他牵扯不清了。 但是这个担忧也不完全准确。 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拿今日的事胁迫她,但是如果他不愿再与她有瓜葛,他随时可以将她丢到一边,凌之嫣想了想,觉得好不公平。 马蹄跃过雨后青草地,沿着曲折山道,不停歇地往山下奔去。 “殿下待会见到大夫,请不要告诉他我的家世姓名。”凌之嫣有气无力道,有些话必须要在下山前说清楚。 萧潭听罢,看着路问她:“姜大夫与我相识多年,见到你必然会好奇你是谁,你想让我如何回答?” 凌之嫣想了想,慢吞吞道:“我会说我是上山采药的,殿下就说是在山上偶遇我的,见我生病可怜,所以出手搭救。” 萧潭忍不住在心里取笑:你可真是病糊涂了,采药女可不会是你这身打扮,更不会让自己在山上病倒。 他低头看见她鬓边碎发,没有将话说出来,以免她又费神思索别的对策。 “你别多想了,我有分寸。” 萧潭说罢,提紧缰绳让马转弯,再松开缰绳时,手也跟着往下回落,不自觉竟抵在了她腰间。 凌之嫣在昏昏沉沉中猛地一惊,暗忖萧潭怎么这般无礼?难道是方才在山上她没有抗拒他牵她的手,所以他觉得可以如此轻浮地对待她? 转弯后,前面是一段泥路,萧潭打量着路段,唯恐马蹄踏进水坑溅起泥水。 凌之嫣屏气垂头,无法接受自己对萧潭的冒犯无动于衷,稍加思量后,抬手帮萧潭收了收缰绳。萧潭有所察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不妥,慌忙挪开了手,自己也觉失礼。 “我是无心的。”萧潭粗声解释道,他绝不是有心轻薄她,不想让她误会。 凌之嫣听他认真解释,更觉面红耳赤,垂头没有回应。 走完泥路又经过一片平整草地,此处的地还是干的,看来山上那场雨并没下到这一带。萧潭默默驾着马,半天听不见凌之嫣的回音,猜不透她的心思,有些忐忑。 “你还难受吗?”萧潭勒紧缰绳没话找话,“这一路怕你受不住颠簸,一直走得很慢。” 凌之嫣不习惯骑马,不过这一路走来她没有什么不适,倘若马再快些可就未必了。 “殿下为何如此小心?也许我生病是装的呢?”她轻轻牵唇,淡淡反问。 萧潭听她有心思说笑,也跟着怡然道:“我倒情愿你是装的,那样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凌之嫣闭眼浅笑,细细回味了他的话,想到自己还未向他道谢,便扬声道:“殿下,今日多谢你。” 萧潭觉得她见外,低头又看着她的鬓发,出神喃喃道:“你可以不叫我殿下。” 不叫殿下又该如何称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在凌之嫣不吭声了,萧潭暂时可以不去想这个难题。 来到山下不久就看到官道,萧潭没打招呼便加快了速度,凌之嫣从未骑过马,见两处景物飞快向后退去,觉得新奇,甚至还希望不要那么快赶到医馆。 姜大夫的医馆开在城南,凌家住在城东,凌之嫣没有来过这一带。时近傍晚,街上行人稀少,且各自赶路,凌之嫣也就不担心被人看见。 萧潭贴心搀扶她下马,医馆的伙计已经迎出来招呼道:“詹阳王殿下来了?” 凌之嫣落地后撑着站稳,没再让萧潭扶她,萧潭便扭头问医馆伙计:“姜大夫在不在?” “师父正在配药。” 医馆内的女学徒上前搀住了凌之嫣,凌之嫣开口道谢,随后被领到医馆内,听萧潭上前道:“姜大夫,有位姑娘突然病了,还请姜大夫诊治。” 凌之嫣被扶着坐在诊案前,姜大夫放下手上的活儿过来诊脉。 萧潭不眨眼地在一旁默默观望,忙活了大半天,本该好好歇歇,可他此刻心绪不平,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担心凌之嫣病得很重,治病要遭大罪,也随之担心她会把这场病归咎于这两日的奔波——如果她真的这样想的话,往后大概不会再愿意出来同他相见了。 回想起来,下山的路上他本可以驾马走得更快些的,萧潭左思右想,琢磨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会惹人诟病。总而言之,他尤为在意凌之嫣生病之后会如何看待他。 姜大夫诊完脉之后,对萧潭示意不必担心,又对凌之嫣和气道:“姑娘眉眼憔悴,近日是否夜不能寐?以致元气不足。体弱之人遇上风寒,就会使得寒气入体,骤然病倒,我先给姑娘煮一副祛寒生汗的药,姑娘喝下,回去之后再多加休养,三五日便可痊愈了。” 大夫的一句“是否夜不能寐”让凌之嫣觉得刺耳,好在大夫也没追问,她垂眸淡淡道:“如此便多谢大夫了。” 萧潭在一旁松了口气,对于姜大夫的那个问题,他也心里一紧,因为他昨晚正是夜不能寐的。 煮药还需一刻功夫,姜大夫又让女学徒带凌之嫣去医馆院内安静的小室歇息。 凌之嫣迟缓着起身,离去之前想望一眼萧潭的,但是在这陌生医馆内她不敢随意抬眸,生怕被人看出心事。 医馆前堂只剩下姜大夫和萧潭后,姜大夫又笑问道:“不知那位姑娘是何人?” 萧潭面不改色,沉着道:“她是从京城来的,我不方便向姜大夫透露她的身份,还请姜大夫切莫打听。” 姜大夫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听萧潭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识趣地不再询问。 医馆不大,凌之嫣在小室听见了萧潭的说辞,不禁汗然,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茬儿,既能隐瞒自己的身份又能让大夫不敢再打听。 话说回来,这样的说辞也只有萧潭说出来才有人信。 女学徒对凌之嫣细语道:“姑娘若仍难受,可以躺在小榻上,我为姑娘拧一块湿手帕,去去就来。” 凌之嫣忙点头谢道:“有劳你。” 小室清静,前堂又听姜大夫的说话声传来:“我去年进京探望师兄,听说礼部尚书的千金许配给了绯叶城的康成王殿下,不知詹阳王殿下的婚事将来做何安排?” 萧潭略有迟疑,姜大夫问他婚事做何安排,而不是问他未过门的王妃是谁,看来昨日他在杯莫停门前说的话还没在潇湘城传开,也难怪,昨日大家关心的是郡府将大盗缉拿归案一事。 但这问题着实令萧潭感到难为情,他不知道凌之嫣能不能听到,若她能听见,姜大夫的话势必会让她误会,以为他也会和其他藩王一样娶京城贵女。 他此前并未考虑过自己的婚事,近来遇见凌之嫣之后,才渐渐动了男女之间的心思,可他今日不敢再妄言凌之嫣是他未过门的王妃,怕她听了之后会介意。 萧潭只好对姜大夫含糊道:“太妃已经在张罗了。” 姜大夫听出些眉目,圆滑道:“那便预祝殿下早生贵子了。” 萧潭讪笑,心里盼着姜大夫的祝福成真。 凌之嫣在小室听得仔细,心里陡然一沉,既然萧潭说太妃在张罗,那是不是说明……太妃为他安排相见的姑娘,除了她还有别人? 医馆的女学徒拿湿手帕进来时,见凌之嫣失魂落魄的,以为她病情加重了,忙扶她在小榻躺好,又周到地将手帕放在她额头上退烧。 “姑娘静心等候片刻,药马上就好了。” 凌之嫣呆呆地望着房梁,将这几日的事回忆了一遍,发现自己过于天真了。 正如她一开始琢磨过的那样,萧潭那样的身份,选王妃怎会单单相看她一人? 他自然有很多选择。 凌之嫣越想越觉羞惭,他握住她的手时,她还以为他是真情实意的,所以没有躲开。他那般眼神,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不是对别人也有过…… 罢了,凌之嫣收起眼底的失望,她本来也不愿攀附詹阳王府,即便萧潭真的是逢场作戏,她也并未失去什么。吃一堑长一智,她这才明白人心叵测的道理,是她大意了,不该轻易相信他的话。 药被端来时,凌之嫣刚好昏睡过去,医馆女学徒轻声将她唤醒,凌之嫣闻到桌边药味,艰难翻身起来。 刚一坐起,却见萧潭走了进来,凌之嫣低头看着药碗,不去看他。 女学徒见萧潭进来,自觉离开小室,还从外面将门带上。 第10章 树下相吻 我会再想想办法的 萧潭步伐沉重地来到榻前,心里很清楚,等凌之嫣喝完药就要送她回家,下次再见到她,不知道是何日了。 他盯着药碗上的一缕热雾喃喃道:“我明日会去凌府专程拜访,顺便向凌大人请罪,我邀请你上山,却害你病倒了。”一字一句,说得恳切。 凌之嫣也看向那团热雾,漠然道:“殿下实在抬举我了,我生病是我自己体弱,不关殿下的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为此来寒舍请罪。” 萧潭听她说话生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别转过脸望着她。 萧潭反复回想着,他和凌之嫣今日已经相处了大半日,还一起骑了马,按理说,她不该对他上门拜访一事冷漠回绝。 更何况,四下无人时他还牵起过她的手。 萧潭怀疑自己担心的事发生了,凌之嫣真的将她的病归咎于他。说来也对,如果不是他执意邀请她上山赏花,她就不会被雨淋得生病。 凌之嫣说完那番话之后,惦记着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爹娘会担心,便端起药碗,不顾汤药正烫,仰头准备喝下。 她低估了刚出锅的开水有多烫。 一口药刚入口,凌之嫣惊呼一声,连忙张口低头将药吐在地上,手腕一动,碗险些被打翻了。 萧潭眼疾手快,伸手接过她手上的碗,汤药在碗里摇晃着,洒出些许溅在萧潭手上。 萧潭被烫得蹙眉,将碗搁在桌边然后低头吹了吹自己的手,一面又对凌之嫣取笑道:“别着急,我不和你抢。” 见他如此殷勤,凌之嫣五味杂陈。 “时候不早了,殿下先行回王府吧,我服下药之后会雇马车回去的。”她抚着被烫疼的嘴唇低吟。 荼蘼归 第9节 “那怎么行?你跟我一起出门,我就要把你平安送回去。” 萧潭带着几分赌气,他怎会听不出来凌之嫣这是道别的意思? 凌之嫣无心同他声辩,就没再坚持,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日不管如何道别,她以后都不会再见他。 两人僵持一阵,凌之嫣伸手摸了摸药碗外侧,烫手的热已经退去,便再度端起碗,艰难饮下。 放下碗后,凌之嫣坐在榻边缓了缓,头还是既疼又沉,但她不能再耽搁了,要尽快回家才行,便撑着起身。 不料刚一站起,额头就出了大片冷汗,凌之嫣分外诧异,想往前挪动时,手脚却全无力气,不由得瘫倒在榻边。 她猛然想起方才大夫说这是祛寒生汗的药,冷汗越出越多,身上冷得可怕,不过一会儿,竟然浑身哆嗦起来。 萧潭在她跟前呆住,见她满头大汗,呼吸又短又急,料想是药效所致,忙将榻上的被衾扯过来披在她身上。 “你很冷吗?”他挨着她坐在榻边问,双手束紧被衾两角没有松开。 凌之嫣感觉暖和了一些,颤巍巍点了点头,肩上虽然有被衾盖住,但手脚仍是冰凉的,即使是在寒冬也不曾这样冷过,她来回搓着手,不知药效何时才能结束。 萧潭发觉一层被衾好像也不能御寒,现在让医馆准备暖炉也来不及了,犹豫片刻后,他张手覆在被衾上,隔着被衾揽住了她。 凌之嫣猝不及防,萧潭的胸膛贴在她侧身,这举动比下山时同乘一马更亲密,她抬手想推开他,奈何他揽得太牢,更何况她现在几乎没有一丝力气。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她颤声问。 萧潭听见怀里的声音,闭眼呢喃:“让你暖和些。” 凌之嫣骗自己,只是取暖而已,不能证明什么,便任由他抱着。 萧潭的下颏抵着她头顶,听着她的气息声和心跳声,莫名躁动,闭眼回想兵书上的内容,不让自己心生邪念。 天色渐暗,凌之嫣也不知被他抱了多久,回过神来时,身上的冷汗已经止住了,气息渐趋顺畅,压在她肩上的被衾和他的手臂,她都觉得沉重。 凌之嫣断断续续地舒着长气,见萧潭一动不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适时方才离开的女学徒叩门道:“殿下,姑娘可好些了吗?” 萧潭正在分神,听见声音便以为有人进来了,慌张着松开凌之嫣。他一抽身,被衾便从她肩上滑落。 原来门还关着,萧潭回过神后稍感庆幸,假装若无其事地将被衾收回原位。 凌之嫣见女学徒在门外等得久了,便默默起身去开门,向那女学徒感激道:“我好多了,多谢你。” 女学徒听她语气沉着,又见她面色泛红似乎恢复了血色,由衷笑道:“姑娘不必客气,这都是我分内事。” 萧潭起身跟过来问道:“你家师父给她开的药可准备好了?” “已经好了,我这就去拿。”女学徒说着便回到前堂。 凌之嫣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没再跟萧潭独处。 萧潭见状,也怔愣着跟在她身后。 两人在前堂取了药,凌之嫣惦记着药钱,萧潭却先行开口对姜大夫道:“明日王府会派人将药钱送来。” 姜大夫爽快笑道:“殿下这可就见外了,谁都知道殿下不会赖账。” 萧潭回了一个客气的笑,然后随凌之嫣走出这医馆。 转眼已是黄昏了,竹影和刘寅他们没有找过来,大概还在路上。凌之嫣不知此处离家有多远,愈发后悔今日出门奔波。 “上马吧,我送你。”萧潭牵着马,在她身后低声道。 凌之嫣迟疑着回过头,在暮色中看着他神情熠熠的脸,她回绝道:“我自己雇马车回去就好,殿下不必费心了。” 话没讲完,萧潭伸手圈住她后腰,不容她拒绝,再度将她送到马鞍上。 “殿下你……”凌之嫣坐在马鞍上惊魂未定,她想和他在这里道别,他为何不懂? 萧潭也翻身上来,提着缰绳驾马离开医馆,他喉咙动了动,似生气道:“就算你怪罪我害你生病,也要让我表示一下歉意。” 凌之嫣咬唇分辩:“我没有怪罪殿下的意思。” “那你是在想什么?我发现你好像突然之间变了态度。”萧潭压低声音,直白地问。 凌之嫣也问了自己一遍,她在想什么? 他是高高在上的詹阳王殿下,如果不是因为她在庙里偶遇太妃,她根本不会有机会与他结识。他们初次相见是太妃刻意安排的,她也没期待和他的会面能有什么结果,只不过,他比她想象中的要随和一些,待她温柔细致一些,所以她春心暗涌,以为他真的倾心于她。 但是她一直都在回避那个事实:他还有很多选择。 想到这些,凌之嫣难掩失落,背对着他倔强道:“我希望殿下能明白,我虽然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但我也不是任人挑拣的阿猫阿狗,更不是殿下用来消遣的猎物,如果殿下心里还有什么衡量的话,那我不会再出现在殿下面前,我不愿自己被拿来和人比较。” 萧潭将马停在转角的梧桐树下,侧耳听着她的话,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待她这般用心,她怎会认为那是消遣? 萧潭像个面对师傅无端质疑的徒弟,下意识想要证明自己—— “我想方设法和你见面,跟你独处,握着你的手对你说心里话,带你骑马看大夫,在你冷的时候抱着你……你觉得我为什么做这些事?” 萧潭声音沙沙地问,他在回想这些点滴的时候,胸口有股压抑的阵痛。他苦笑,凌之嫣的头痛尚有药可医,他的心痛大概无药可解。 凌之嫣听他细数的这些点滴,垂首脸红,然而她冷静下来深思,觉得这些事于他而言不过是毫不费力的小事。 “那么我想问殿下,殿下近来相看了多少女子?又有多少女子让殿下动心?” 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像是一个笼罩下来的帐篷,树下光线晦暗,凌之嫣几乎忘了这是在街上,萧潭就在她身后咫尺距离,她想亲口问清楚。 萧潭被她问得愣住,不明白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急得不知道怎么解释,脱口便道:“我哪儿有闲功夫挨个相看?” 凌之嫣愣神,这两日认识的萧潭,一直是从容不迫的,她没见过他着急的样子。 萧潭收了收气息,环顾四周的幽暗树影,轻叹一声缓缓道:“不怕你笑话,我以前可没有考虑过婚事,是母妃着急,所以把你引到王府来让我见你,母妃做这些也不过是这两日的事,我没有跟其他姑娘相处过,你是第一个。”说到此处,低头盯着她脑后,故意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应该也是最后一个。” 听完他一口气吐露的心声,凌之嫣不知所措,将指甲握在手心里,想弄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等她有所回应,萧潭丢开缰绳倾身上前,目光如炬,偏头盯牢她,在她错身躲开之前堵住了她欲言又止的朱唇。凌之嫣颤栗不已,抬手推拒着他的肩。萧潭合着眼,不慌不忙地握着她的手腕,将自己满心炽热毫无保留地印在她柔软的双唇间。 凌之嫣刚服下一碗汤药,余味未散,被萧潭亲吻得喘不过气,待她手腕酥软后,萧潭渐渐松开她,又以手托着她的后颈,让她直面自己。凌之嫣仰面接受着他的索求,知道自己在做违背礼数的事,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在他胸膛上摊开了掌心,微风拂动着上方的树叶,她呼出的药味在彼此的气息间弥漫交错。 萧潭边吻边笑,良久后,睁眼停下,似如梦初醒,贴在她肩上缓解方才的喘息。 他环着她的腰,意犹未尽地在她耳边叮咛:“你如果不想嫁我的话,我会再想想办法的。” 第11章 依依话别 这么快就想管我了? 凌之嫣怔怔地听着晚风穿过浓密枝叶的娑娑声,那声音落在心坎,恍若化成桃花绽放时的袅袅声,就像山上那片桃林在瞬息间完全盛开了。 萧潭还没意识到,他已打动了一个静谧少女的懵懂芳心。 “我如果一直不愿嫁你,你会一直不娶王妃吗?”凌之嫣声音绵绵地发问,这一次没有称他为殿下。 她也觉自己可笑,病了一场后,像是变了个人,明明两日前还是不愿同詹阳王萧潭有什么瓜葛的。 “嗯。”萧潭注视着她答得坚定,眸光深邃如潭——如同他的名字。 凌之嫣不大相信,沉吟片刻,头脑清醒一些后,抽身离开他的怀抱。 “那……殿下喜欢我什么?”她仰头呢喃,虽然方才领悟到他的情意,但是她内心有诸多疑问,追根究底,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弄清楚什么事。 萧潭顿了顿,树下晦暗不明,凌之嫣却还是能看得出他眸底茫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少顷,萧潭转而笑问她:“那你为什么喜欢吃桂花山药糕?” “因为香甜可口。”凌之嫣不假思索。 萧潭耸肩笑道:“可是也有人不觉得香甜可口,不仅不喜欢,还厌恶呢。” 听他这样作喻,凌之嫣似懂非懂地转过身背对他,本以为萧潭会趁机夸一夸她的独特之处讨她欢心,没想到他什么都说不上来。不过转念一想,好看的容貌有年老色衰的时候,涵养品性也会随着世事变迁,倘若萧潭喜欢的是这些,那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趣,若是某日她变得面目可憎,他也会改变对她的心意。 萧潭依依抬起双臂,将她的手肘和腰都揽在臂弯里,附耳含笑道:“你突然这么一问,可真把我难住了,我还真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非要说的话,我自然觉得你什么都好,除了我肯定还有别的男人喜欢你。但是我觉得我的心意肯定跟别人不同,我喜欢你才不是因为那些肤浅的缘由,你再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凌之嫣听他提到“肤浅的缘由”,不禁牵唇莞尔,回味他的字字句句,忽而就不介怀他能不能回答出这个问题了,她琢磨着,真正的喜欢大概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她双眸微合,感受到萧潭依偎在她身后的心跳声,自己心底却空茫一片,一面觉得自己今日与萧潭的种种亲密之举是在丢凌家的脸,一面又觉得只要没被人看见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能承受得住这些不能对人言说的秘密。 耳边乍然传来前方路口行人走过的声音,凌之嫣惊慌着睁开眼,屏气不敢出声,抓着萧潭的手臂示意他别说话,萧潭也睁眼望向前方路口。 经过的行人是两男一女,随行的还有一车一骑,那女子跳下马车急着往前走,边走边担忧道:“天色都这么晚了,我家姑娘如果还在医馆,一定是病得很厉害。” 说话间一阵小跑奔入医馆内。 后面驾车的男子扬声道:“你慢点,兴许殿下已经送凌姑娘回家了呢?” 另有一男子牵马走在最后,不曾言语。 凌之嫣回头和萧潭相视一眼,那三个人正是竹影、刘寅、司空珉,他们已经赶到了,她此刻不想被他们发现。 等他们进医馆问过,就会知道萧潭和凌之嫣已经离开了。 萧潭吁了声气,缓缓对凌之嫣道:“现在送你回去。”然后不情愿地驾马走出这树荫。 长庚星已高高亮起,凌之嫣盼着快点赶回家中。天都黑了,她和竹影没有一个到家的,不知爹娘会有多担心。 萧潭骑马游历过潇湘城许多地方,凌之嫣跟他说了凌家的大致位置后,他便勾勒出了路线,沿着近道奔去。 一刻钟后,坐骑停在凌府门前一射开外的路口,萧潭想陪她进去,凌之嫣不允。 萧潭在她耳边说笑:“我要跟凌大人解释清楚,不然我怕他误会我诱骗了你。” 凌之嫣局促摇头:“太晚了,你进去的话,我爹娘会惶恐的。” 萧潭出现在凌家,今晚凌家人可别想安生了。 萧潭抿了抿唇只好依她,接着又争取道:“那我明日再找机会登门拜访,你回去好好养病。” 凌之嫣对他的坚持颇感意外:“你真的要来?” 萧潭目不转睛对她笑答:“我迟早要来。” 这句话传达的深意在凌之嫣心底蔓延,即便不是明日,凌家人也迟早要面对萧潭。她拗不过他,一想到他出现在凌家的画面,便忍不住提醒道:“虽说来者是客,但是殿下来我家中可别摆架子,我不想让爹娘为我受累。” 萧潭星眸带笑,觉得她多虑了,小心地抬手落在她侧颜,悄声道:“这么快就想管我了?” 凌之嫣被他说得面颊一热,偏过脸为自己辩解:“若是我说的不对,殿下就当没听见吧。” 萧潭收回了手,舒眉一笑:“放心吧,是我有事相求,我知道该怎么表现。” 凌之嫣满意地点了点头,忍着没有细想他所谓的“有事相求”是何意。随后萧潭扶她下马,她带着医馆开的药,转身往家中走,萧潭站在路口目送着,眸光缱绻。 凌家小厮等候多时,见凌之嫣终于回来了,忙进屋回禀。 荼蘼归 第10节 凌微澜和凌夫人相对坐在正屋的两张主椅上,面色皆有几分不安,凌之嫣见状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晚归令爹娘操心,不等他们询问,提着药便上前嗫嚅道:“山上下雨了……耽搁了一阵子,所以我回来得迟了。” 二老轻轻点了点头,先后道了一遍:“回来就好。” 凌之嫣松了口气,爹娘看起来并不打算盘问什么。不过,他们的神情不太寻常,二人似乎没有因为她的回来而彻底舒怀。 不多时,凌之嫣听父亲语气沉沉地问了她一声:“怎么不见竹影?” 凌之嫣忙道:“她跟我分开下山的,这会儿应该也快到家了。” 凌夫人这时才留意道:“你手上拿的是药吗?” 凌之嫣尴尬掩饰:“山上下雨了,淋雨后有些着凉,便去医馆抓了些药。” 凌夫人慈眸轻漾,起身叨念着:“身上淋湿了吗?去的哪家医馆?大夫怎么说?” 凌之嫣只道:“大夫说没有大碍,只需按时服药,娘别担心了。” 凌夫人缓缓点头道:“那就好。” 凌之嫣抬眸细细观察,见父亲在椅上默默听着,母女二人说完了话,父亲仍是愁眉不展。凌之嫣心有疑惑,想来爹娘的烦恼不单单是为她,二老更像是被别的事困住了。 凌夫人坐回椅上,平复了一下才又问:“詹阳王殿下今日都提了些什么?” 凌之嫣可不敢一一复述,只好捡最重要的事来说:“殿下说明日会来拜访。” 她垂眸道出那句话,爹娘的反应正如她所料—— “你怎么不早说?” 凌之嫣腼腆低头,她回来后是打算先说这件事的,可是那样又显得她把萧潭挂在嘴边,她怕被爹娘看破心事。 更何况,萧潭于她而言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詹阳王殿下,他的到来也算不得头等大事。 凌微澜和凌夫人一时还没有这般坦然,对此事的前因后果想要详细追问,但时候不早了,担心凌之嫣吃不消,便让她回屋歇下。 萧潭上门拜访毕竟不是小事,二老免不了要商议明日的安排,凌之嫣转过身没参与,轻脚回到后院的闺房。 沿途的花丛里虫鸣啾啾,凌之嫣听得悦耳,想驻足多听一会儿,刚一停下来又蓦然想起爹娘脸上那非比寻常的愁容。 她隐约感觉到出了什么事,爹娘现在束手无策,但又不让她知道。 凌之嫣认真想了想,全无头绪。 进屋后,四下无声,凌之嫣倚着门不自觉抬手轻抚着唇边一角,萧潭留下的那抹滋味像块蜜,融开了在唇齿间扩散,挥之不去。 回想片刻又觉脸红,凌之嫣闭眼抚着额头,盘算着明日他来凌家,她只能待在后院,无法同他相见,这样也好,她是该独自冷静一下,理清他们之间没头没尾的羁绊。 睁开眼后,又浮想联翩,若她迟迟没有机会再出去见他,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呢? *** 萧潭在凌家附近呆望许久,一直到刘寅送竹影回来,他还没离开。 刘寅驾着马车自远处走来,不可置信地呼唤一声:“殿下?” 萧潭听到声音,迟疑着回过头。 刘寅见果真是他,跳下车哭笑不得道:“殿下怎么还没回府?” 在这儿愣着可不像萧潭的作风,说出去恐怕会被人谣传成中邪了。 萧潭听刘寅无端发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懒得多说什么,翻身上马冷冷道:“我这便回去了,你别耽搁太久。” 刘寅看着他离去,觉得自己主子今日太反常。 刘寅忽又想起一事,趁萧潭没走远,忙追上去道:“方才遇到郡府巡逻的官差,我让他们帮忙把那只受伤的鹿送回王府了。” 萧潭一听,深觉不妥,勒住缰绳回头厉声道:“你记着,以后不能让郡府的人帮我们办私事。” 刘寅讪讪垂头:“小的谨记。”然后恭敬目送萧潭骑马离开。 竹影在车上睡着了,听见说话声,迷糊着睁开眼,推开车门一瞧,已经快到家了。 刘寅来到车前道:“殿下刚走,想来你家姑娘已经到家了。” 竹影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道:“多谢你送我回来。” 刘寅不敢居功,傻笑着认真道:“都是我应该的。” 萧潭顶着漫天星辰赶回王府,打算回去之后立刻去求母妃再帮个忙。一路上归心似箭,不料经过中市竟巧遇牵马独行的司空珉。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凌家有难 被人威胁 司空珉牵的正是萧潭上山前留在山下的马,萧潭一眼认出,忙勒马停下。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萧潭回头向司空珉笑道,问出口才发觉自己是明知故问。 司空珉开口道:“方才去了姜大夫的医馆,听说殿下和凌姑娘已经离开了,刘寅便驾着马车送竹影姑娘回凌家,我就落单了。” 他显然有些累了,说话时声色落寞。 萧潭翻身下马,将二人的马换回来。 二人身份悬殊,司空珉双手将缰绳送上前来,萧潭伸出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坐骑,这马跟了他好些年,平常出门全仰仗它,分开半日,倒有种久别重逢的滋味。 萧潭又想起来,在路上两次看到司空珉,他都没有骑他的马,而是牵马前行,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有马你也不骑,走路是能练功吗?”萧潭回身揶揄。 司空珉不以为然地笑道:“殿下的坐骑,我轻易怎么敢用?星月作伴,走一走也无妨。” “这可就是你迂腐了,好马正是给人用的,你不骑便是浪费。”萧潭悠悠地,又诚挚道,“我还要特地谢你,今日多亏了你的马。” 他带凌之嫣下山,走了大半个潇湘城,他们在马上谈心,还有那个情不自禁的吻…… “殿下客气了。”司空珉顿了顿,无意地打听道,“不知凌姑娘病情如何?” 萧潭不自然地抬头望了一眼星月的光辉,原本内心还算宁静,听人提起凌之嫣的时候,脑海中又怔怔地浮现起她今日的种种神情。 “她在医馆里服了药,暂时没有大碍了,不过仍需好好休养几日。”萧潭故作平常地回应着,想到医馆里发生的事,心底再度泛起无边的温存。 司空珉听他的语气颇有些牵肠挂肚,微微别转过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殿下今日也奔波太久了,我就不耽误殿下回府了,明日再听候殿下召唤。” 萧潭听到这话,翻身上马准备回府,又不拘小节地笑道:“自然有用得上你的时候,走了——” 司空珉笑着目送,待萧潭走远了,脸上的笑意倏忽退散,随之而来的黯然若隐若现。 凌之嫣和萧潭独处了大半日,彼此已经了解颇深了吧? 司空珉心有不甘,抓紧坐骑的缰绳久久不能松手,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提醒自己切莫枉做小人。 *** 这一日对萧潭来说实属特别,四处奔走了一整日,比平常打猎走得还远,奇的是回府后并未觉得有多乏。 太妃的院子里已经熄了灯,想来已经睡下,萧潭没去打扰,预备着明日再过去详谈。 一小厮见萧潭回府,忙来请示道:“殿下,郡府的官差送来一头受伤的鹿,说是殿下要在府里养?” 萧潭想起这一茬儿,暗笑那可是凌之嫣要养的鹿。 “嗯,好生伺候着,那可不是一般的鹿。”萧潭一脸庄重地吩咐下去。 小厮觉得怪异,但也没多打听,领命离去。 萧潭兀自遐想着,他先在府里养好那只鹿,等凌之嫣嫁过来给她偶尔解闷用。乱想的时候又开始担心,婚事可不能拖延得太久,不然那鹿岂不是在王府白吃白喝? 想罢又笑自己小气。 夜深人静,萧潭惦记着自己的婚事,精神反而越来越足,躺在床上难以安睡,自己的每个呼吸都让他回想起最亲密的那一瞬。 可真是着了魔了,萧潭闭眼暗笑,唇边似还残留着当时的温热,渴了都不愿起来喝水,生怕冲走了唇边的滋味。睁开眼又挂念起凌之嫣的病情,想知道她有没有好些,今晚会做什么梦。 萧潭枕着自己的手臂陷入相思,越是克制着别再想入非非,心越是跳得凌乱。 说起来,他不过才认识她两天而已。 萧潭辗转着苦笑,也不知凌之嫣是不是给他下了蛊,昨日初次见她,夜里就没有睡好,今夜他多想在梦里握着她的手倾诉衷肠。 一夜断断续续眯了几阵,什么梦都没有,萧潭枕边空凉,每次睁眼都比前一次更孤寂。 天微微亮,萧潭掀开被衾下了床,眉眼惺忪,无心洗漱,径自来到书案前提笔,准备写封信。 他将昨晚的千愁万绪写了满满一张纸,舒畅地放下笔后,自己先读了两句,猛地发觉自己像个无耻放荡的登徒子,连忙将写好的信揉成一团扔进竹篓中。 萧潭蹙眉扶额,转而提笔在新纸上写下八个字,含蓄不失相思之意。 收拾妥当后,萧潭来到太妃处陪着用了早膳。 太妃一见他便奇道:“殿下今日怎么想起陪我用餐了?” 萧潭谨慎地笑道:“孩儿想着母妃近来操心朝廷动向,实在劳累,所以略表心意。” “殿下当真是为了这件事?”太妃抬眼觑他,知道他什么心思。 萧潭被追问,讪讪着没有应答。 太妃先以一杯早茶润喉,接着似无意地问了一声:“你昨日跟凌家那姑娘去青藤山,回来得是不是有些晚了?” 萧潭忙答:“山上下雨了,所以耽搁了一阵子。” 太妃放下茶杯关心道:“一切还顺利吧?” 萧潭不置可否,心里一横,不想再绕弯子了。 他从餐案前起身,在太妃面前席地跪下道:“母妃,可否帮孩儿去凌家提亲?” 太妃佯作惊讶:“殿下这么快就定下心意了?” 萧潭面带一丝难为情,少顷,昂首道:“孩儿怕夜长梦多。” 太妃喜不自胜,抬手示意让他起来,一面愉悦道:“咱们娘儿俩说话没那么多规矩,你要娶妻,娘自然义不容辞帮你提亲,话说回来,娘的眼光不错吧?” 萧潭起身恭维着:“母妃不愧是詹阳太妃。” 太妃笑吟吟地:“你想让我何时出马?” 萧潭思索片刻方道:“我今日打算先去拜访凌大人一趟,若是没有差错,母妃明日便可着手安排了。” 荼蘼归 第11节 太妃暗笑他心急,点头答应着没再取笑他,又想起昨日听说的事,好奇问道:“听说你还要在府里养一头受伤的鹿?” 萧潭回话时不敢直视太妃,简短道:“在山上捡到的,觉得可怜,所以救下了。” “可怜?”太妃重复了这两个字,觉得不可思议。 萧潭低头用餐,将面食塞入口中,支吾着不再搭话。 *** 凌家今日并不太平。 凌之嫣带病睡了一夜,睡得极不踏实,自己也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醒来后昏昏沉沉的,一时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撑着起身坐在床前缓了缓,望着窗外薄光,渐渐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 两日好像比两三年经历的事都多。 她想起萧潭昨晚对她说过,今天他会登门拜访。 她当时都未曾细想,他会和她的爹娘谈些什么呢? 刚刚睡醒的凌之嫣下意识想阻止,但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定了定神,忙唤竹影进来。 竹影昨日也在外奔波一天,清晨醒来后仍未消乏,打着哈欠上前道:“姑娘要梳洗吗?” 凌之嫣心不在焉地摇头,略一思忖,对竹影轻声道:“今天家里应该会来客人,你待会儿去前厅瞧瞧需不需要帮忙。” “今天有客人来?”竹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凌之嫣怎会未卜先知,于是又问一声,“是谁要来?” 凌之嫣担心萧潭食言,说来却不来,便对竹影含糊道:“我也不清楚,是老爷昨日提了一句。” 竹影向来乖巧听话,听凌之嫣这么说了,便爽快答应去前厅帮忙。 凌之嫣吃罢早点,竹影又将药端了过来,凌之嫣寻思着马上就到辰巳之交,开口道:“不用管我了,你去前厅转转吧。” 竹影应一声后离开后院,一路往凌家前厅走去,心里还琢磨着今日究竟是哪路客人登门,正巧半道碰见在前院听差的侍女韶萍,竹影于是没心没肺地上前笑着询问道:“韶萍姐姐,今天可有贵客上门?” 韶萍脸色颇有些不寻常,竹影离近后看出些提心吊胆的神情,随后韶萍忙打着手势让竹影小点声。 竹影心有疑惑,见韶萍这般反应,不免上前紧张道:“这是怎么了?” 韶萍只好长话短说:“郡府的孙宇大人来刁难咱们老爷,火气不小呢。” 竹影大吃一惊,心想凌之嫣真是料事如神,紧接着又觉不对劲,这孙宇哪里是客人?分明是来找茬的冤家。 两侍女在凌家屋檐下讨生活,自然不愿看到凌家遭难,竹影忙关心道:“夫人也在前厅吗?” 韶萍点点头,一脸愁状。 竹影决定挺身而出,当即道:“我去看看。” 韶萍忙拉住她提醒着:“方才那姓孙的让闲杂人等出来,咱们现在进去恐怕会给老爷添乱。” 竹影心跳突突,冷静想了又想,随后带韶萍悄悄穿过一条平日里无人走动的回廊,两人躲在离前厅最近的小亭子后面。 那孙宇是平南郡太守秦繁身边的亲信,今日上门闹事,想必是太守授意的。 两人屏气偷听,只听一个陌生的粗嗓门正呶呶道:“凌大人,你这两日牢骚频发,还送信到京城告状,对咱们平南郡可毫无益处啊。” 凌微澜则据理力争:“郡府克扣朝廷的赈灾粮,致使灾民沦落成乞丐,我怎能坐视不管?” 竹影和韶萍听出来了,她们老爷原来是为了替百姓出头才惹上了今日麻烦,更觉郡府那帮官吏可恨。 姓孙的啧啧两声:“凌大人高风亮节,可这平南郡毕竟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朝廷写信又有什么用?这信到不了京城。” 竹影和韶萍相视一眼,纷纷切齿。 凌微澜再度怒斥道:“即便这信到不了京城,我也要让外面的人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 前厅猛地响起茶杯摔碎的声音,凌夫人的惊呼声夹杂其中。 那孙宇也怒道:“凌微澜,今时不同往日,从前郡府诸位同僚敬重你,那是因为你资历深厚,别以为你从前当过常令,就能在郡府倚老卖老。我提醒你一声,你有妻有女,若是执迷不悟,当心她们被你连累!天高皇帝远,咱们走着瞧,看看是你写信的速度快,还是我拦信的速度快!” 他撂下话便起身准备离开,脚步声沉着有力,然而没过一会儿脚步声忽然停下了,竹影和韶萍都留意到前厅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半晌,远处传来一声嘲弄—— “好一句天高皇帝远呐。” 这话的音量不高,听上去是一句感慨,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深沉流露在外,郑重而又果决。 竹影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曾听见过。 那孙宇变了腔调,畏畏缩缩道:“詹阳王殿下?” 竹影顿时大喜,来人居然是萧潭。 萧潭的声音略低了低,阴阳怪气道:“孙大人的话,可真叫本王大开眼界啊,是故意想让本王听到的吗?” 那孙宇自然没了方才豪横,连连否认:“误会,都是误会,事情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萧潭没有给他狡辩的余地,历数此人罪状怒斥道:“你还敢拿凌大人的家眷来要挟,实在狂妄,对待同僚尚且如此,可想你们平日里是如何欺压百姓的。你回去告诉秦繁,本王虽然不过问郡府政事,但也不会任由他在平南郡只手遮天!” 第13章 萧潭出手 凌夫人已经看出来了?…… 竹影听萧潭显然是来给凌家撑腰的,遂也不躲在暗处了,拉着韶萍离开亭子直奔前厅。 走来的路上还听郡府那位孙宇大人哆哆嗦嗦道:“殿下息怒,还请殿下听下官解释,下官不是有意为难凌大人,实在是秦太守下了令,让下官来给凌大人带话,下官不敢不从啊。” 听起来,此人是跪着说话的,竹影和韶萍听他没了方才气焰,都觉出了口恶气。 两侍女来到前厅外面廊下,又听萧潭严辞义正道:“你也不必将事情推卸给秦繁,他的问题本王自会查仔细,至于你,立刻向凌大人赔礼道歉,本王满意的话,可以考虑手下留情。” 孙宇也是能屈能伸,听出萧潭的意思,立刻挪动膝盖,面向凌微澜哭道:“凌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下官这一回吧,下官从今往后再也不敢跟凌大人作对,凌大人说一,下官绝不敢说二……” 凌微澜对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耐烦,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要你的忠心有何用?” 因有萧潭在一旁,孙宇眼见未求得凌微澜原谅,张了张口,愈发厚颜无耻道:“凌大人,下官不会将今日的事告诉秦太守,下官以后甘愿做你的眼线,还求凌大人给下官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萧潭早看出此人本性,听到这里忍不住笑道:“你可真是识时务啊,这么快就背弃秦太守了。” 凌微澜知道,有萧潭出手,后面的事便用不着自己操心了。 跟孙宇继续耗下去也无益处,凌微澜宁可让今日的事大事化小,于是对孙宇道:“咱们为官,一定要记住,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若是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何堪为人?你且回去吧,今日的事,咱们都当没有发生过。” 那孙宇稍微舒了口气,接着又警觉地望向萧潭。 萧潭没说话,心里希望这等鼠辈早点离开凌家,又记挂着凌家已经得罪了太守秦繁,事情若是没处理干净,往后还是会牵出不少麻烦。 萧潭拧眉想着,为今之计,只有让朝廷罢免秦繁的太守之位了。 孙宇在一旁颤颤地向萧潭试探道:“下官告退,回去之后一定好好反省,不会让詹阳王殿下和凌大人失望的。” 将孙宇请走之后,凌家的前厅恢复了原有的祥和安乐,凌微澜拱手行礼拜谢萧潭:“下官多谢殿下今日出手相救,平南郡有殿下坐镇,百姓有指望了。” 凌夫人也上前跟着行了一礼,昨日夫妻二人听闻那封本该被送往京城大理寺的密信被郡府的人截下,一度心神不宁,后听凌之嫣说起萧潭要上门时,虽感到意外但并未格外放在心上,只想着萧潭这样的身份不见得会轻易现身凌家。 况且一大早郡府又派了孙宇上门发难,凌夫人早将萧潭登门一事忘个干净。 然而这萧潭来得正是时候,还站在凌家这边将孙宇责骂一通,凌夫人对他大为改观。 萧潭正思忖着,凌家出了这样大事,不知道深闺的凌之嫣知不知情呢。 听凌微澜向他道谢,萧潭连忙推脱道:“凌大人客气了,郡府奸佞小人太多,本王今日碰巧撞见,怎能坐视不管?” 他只是不问政事,不代表他就是装傻充愣吃闲饭的。 竹影已来到凌夫人跟前听候差遣,这时已然明了,凌之嫣说今日有客人登门,指的正是萧潭吧? 看来他们昨日已经约定好的。 竹影琢磨出了其中的门道,凌之嫣支她来前厅,是不是想让她帮忙留意萧潭今日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萧潭被凌氏夫妇请到主位入座,瞥见竹影进来,顿时眸光一动,想让她帮忙转交他给凌之嫣的信。 凌夫人见竹影出现在前厅,忙问道:“姑娘可起来了?今日好些了吗?” 竹影不慌不忙地扬声道:“姑娘醒了,看上去没精打采的,许是夜里没睡好。” 萧潭竖起耳朵听得仔细,既担心又愧疚,转而想起今日来凌家还没有正当缘由,便趁机对凌氏夫妇惭愧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正为请罪而来,昨日和凌姑娘一起上山,不曾想被大雨困住,使凌姑娘病了一场,所以今日亲自来向二位赔罪,不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凌夫人听他说得这样虔诚,几乎将凌之嫣生病的责任揽在了他的身上,略一思量,遂婉转道:“詹阳王殿下言重了,小女自幼体弱,每逢季节更替时尤甚,即便昨日没去上山,这几日逢上乍暖还寒,她也是要小病一场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萧潭一字不落听得真切,发觉凌夫人看似是在宽慰他,实则是在有意替凌之嫣撇清和他之间的瓜葛。 萧潭有种被拒之门外的失落感,凌之嫣生病了,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凌夫人这话说错了,即便凌之嫣真的那般体弱,他略表关心也是人之常情。 难道说,凌夫人已经看出他对凌之嫣藏着的心思了吗? 身为母亲的人都是心思细腻的,萧潭想起太妃常常流露出的笑而不语的神情,在凌夫人面前忽然有些抬不起头。 凌微澜惦记着自己向京城大理寺写信揭发郡府贪污一事究竟如何收场,按郡府那些人的行事作风,已经吞下去的钱不可能再吐出来,但是如果不尽快拿出一笔钱买米买粮,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灾民饥饿而死。 想到这儿,凌微澜觉得唯有除掉太守秦繁,平南郡才能有新的气象。 “殿下,恕下官冒昧,今日殿下替下官出头收拾了孙宇,已经彻底得罪了秦太守,秦太守丑事暴露,定然不会束手就擒,不知殿下接下来如何应对?”凌微澜不动声色向萧潭问道。 萧潭转而将心思放在平南郡的政事上,几乎没有犹豫便对凌微澜坦白:“我也料到秦繁必然狗急跳墙,所以我想着,不如直接向陛下言明其中缘由,平南郡也该换太守了。” “殿下真要这么做?” 萧潭的话正中凌微澜下怀,因而凌微澜颇有些意外,觉得这事太过顺利。 萧潭正色道:“凌大人若信得过我,此事就交由我来办,陛下英明,定会还凌大人和平南郡百姓一个公道。” 凌微澜听到这话,已经亲自为萧潭斟酒。 萧潭喝着酒,又开始盘算撤换秦繁之后,新太守该由何人担任?萧潭首先是想推荐凌微澜的,但是若让凌微澜当新太守,萧潭又有些长远的担心——以后他娶凌之嫣的时候会有人传闲话。 还是让陛下指定人选吧。 凌夫人眼见二人谋划这等大事,又有侍女在旁,未免走漏风声,便开口对竹影和韶萍道:“你们两个去后院吧,问问姑娘今日想吃什么。” 两侍女答应着好,萧潭想给凌之嫣的信还没交出去,慌张中忙叫住了竹影:“看到竹影姑娘突然想起来,昨日刘寅回府后还说,他弄丢了一只风筝,不知是不是被姑娘捡了去?” 竹影有些错愕,寻思这点儿小事怎么值得萧潭亲口打听,想了想觉得萧潭这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于是顺着他的话道:“回殿下的话,我昨日并没有带回来什么风筝,大概是当时躲雨时不慎丢掉了吧。” 萧潭装模作样道:“好,我回去跟刘寅说。” 竹影当着凌微澜和凌夫人的面,也不好直接问萧潭有没有什么话需要她帮忙带给凌之嫣,于是行礼退下。 萧潭没有机会交出身上带的信,只好眼睁睁看着竹影离开前厅。 出了前厅,竹影让韶萍去歇一歇,自个回了后院来见凌之嫣。 荼蘼归 第12节 凌之嫣正在窗边发愣,近来不出门时是用刺绣打发光阴的,今日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拿起绣针总静不下心,老是感觉外面有什么事发生。 她先前觉得萧潭这样的藩王地位不稳固,所以一开始只想和他保持距离,但是仔细想来,凌家这样的官宦世家也一样,世事无常,福祸难料,王谢堂前燕,也会飞入寻常百姓家,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安稳。 竹影回来见凌之嫣坐在绣案前,以为她在刺绣,忙上前道:“姑娘身体不适,怎么拿起绣针了?” 凌之嫣怔怔地放下绣针,回过身道:“无所事事的,不知做些什么才好。” 竹影心里装着许多事,准备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凌之嫣。 “姑娘,前厅今日来了不止一位客人呢。”她缓缓道。 凌之嫣疑惑着问:“都有谁?” “先是郡府那个孙大人,在老爷面前卖弄好大一通威风。”竹影将孙宇说的那些难听话都压在心里没提。 虽然竹影一语带过,可凌之嫣还是听出的其中隐情,急忙问道:“为了什么事?” 竹影只好实话实说:“好像是郡府有人贪污,老爷给京城写信告状呢,可是那信却被郡府的人截下了。” “竟有这种事?”凌之嫣急得险些咳出声,昨晚爹娘那样的神情,就是为了这事吧,可笑她当时居然没有上心,“然后呢?” 天高皇帝远,太守在平南郡说一不二,如果太守想处置凌家,凌家无论如何都难逃一劫。 “然后呀,詹阳王殿下来了,帮老爷打发了孙大人,还答应帮老爷摆平郡府的麻烦。” “詹……”凌之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原来萧潭出现了,还站在凌家这边。 细细回味竹影的话,凌之嫣展颜讪笑,心想萧潭果然没有食言,说来拜访便来拜访,只不过,凌家居然有事要麻烦他,算是欠了他一回。 也不知爹娘对他印象如何,经此一事,他若是有心让凌家报答,爹娘是难以回绝的。 第14章 婚事搁置 再给我几天时间 对凌之嫣说完家中最要紧的事,竹影才安心道:“方才夫人问姑娘今天想吃什么,所以让我回来一趟,姑娘想吃什么?我去跟厨房说一声。” 凌之嫣心不在焉道:“照往常准备就好,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姑娘是没有胃口吗?怕是这场病闹的。”竹影有些担忧。 凌之嫣淡淡一笑:“兴许吧,不过也无大碍,你先去忙吧。” 竹影得话后,又对凌之嫣笑道:“那我再去前厅瞧瞧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凌之嫣听出她话里有话,怀疑这丫头已经猜出她的心事。凌之嫣颇有些忐忑但又不便流露,点头道:“你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竹影出去后,凌之嫣待在房里五味杂陈,虽然萧潭于她而言不是陌生人,但依礼而言她今日不宜走出后宅同他相见,她多想知道爹娘对萧潭是什么看法,以及……他今日是否会趁机提起婚事? 想到这儿,凌之嫣忙打断自己的思绪,冷静一想,婚事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萧潭真要提亲,也是太妃出面。 春光懒懒,凌之嫣面红耳热,不知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凌微澜招待萧潭留下用午膳,席间只有他二人,萧潭彬彬有礼,凌微澜却不得不开始细想萧潭近来和凌家接连产生的瓜葛,再加上太妃前两日邀请过凌之嫣去王府,凌微澜蓦然发觉,萧潭对结亲一事似乎志在必得。 萧潭还打算问起凌之嫣的哥哥凌之贤在京城念书的近况,想借机向凌微澜表明自己对凌家的关心,但是瞧凌微澜似有心事,想着他还在为孙宇那桩事劳神,用餐时便没做太多闲谈。 饭后,萧潭惦记着要尽快给陛下写信,这也正是凌微澜所关心的,两人客套几句,彼此都挂念着朝堂要事,萧潭心想是时候赶回王府了。 他知道凌之嫣不会出来跟他相见,所以也不觉失望,只是身上还揣着那封信,要是还这么原封不动地带回王府,未免太酸涩了。 萧潭主动提出自己要回王府办事,开口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凌微澜周到地起身相送。 竹影也跟着送了送,在府门外看二人话别,她这才发现,萧潭今日是一个人来的,似乎是有意放低藩王的架子。 临上马前,萧潭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向竹影道:“刘寅跟我说,还有件事需要向姑娘打听,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竹影没料到他又以刘寅为借口,加上自家老爷在一旁,竹影自然担心牵出是非。 对于萧潭的召唤,竹影先是望了望凌微澜,然后才轻脚上前。 凌微澜为表示对萧潭的尊重,识趣地回避。 萧潭见凌微澜转身回到院子里,便如释重负地掏出身上藏的信,对竹影笑道:“你把这封信交给你家姑娘,可别让其他人看见。” 竹影恭敬地双手接下,心想萧潭今日大概就为了这封信而来的吧,还顺道帮凌家解决了郡府的事。 竹影真心实意地愿意帮这个忙,又对萧潭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只是别拿刘寅当幌子了,若是我家老爷夫人盘问,我都不好掩饰。” 萧潭暗笑她这份耿直莫不是随了凌之嫣,故意打趣道:“那我回去问问刘寅的心思,以后让他自己来跟你说。” 竹影听罢脸红,把信藏在身上转身回府。 萧潭见她这样,感慨母妃为他和凌之嫣牵线的同时,也许还促成了另一段姻缘。前路可期,他一身轻松地离开凌家,盼望着下次再来。 *** 凌之嫣在后院和凌夫人一起用的午膳,凌夫人这两日虽然也为郡府那摊子事劳神,但相比之下还是更关心凌之嫣有没有藏着什么心事,直接问是行不通的,只有旁敲侧击可行。 吃饭时见凌之嫣气色尚可,凌夫人才慢条斯理道:“詹阳王殿下在前厅跟你父亲一起用餐呢,他今日替你父亲解围,我们可欠他一份大恩。” 这些事凌之嫣已经从竹影口中听说了,因而在凌夫人面前也没有遮掩,只是担心道:“父亲从前不愿结交这等皇亲国戚,骤然和詹阳王来往,今后会不会有其他权贵也来凑热闹呢?” “世事无常,一味清高是不行的,经过这场波折,你父亲也该想明白了,在官场上孤立无援是成不了事的。” 凌之嫣听罢蓦然叹息,她若是男子就能为父亲分忧了。 凌夫人话锋一转,专心谈论起萧潭:“昨日山上下雨,你生了病,詹阳王倒安然无恙的,今日还能骑马出门,下雨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眼看着你淋雨吗?” 凌之嫣讪讪地眨眼,事情当然不是母亲想的那样,可是当时的事她难以启齿。 为免母亲多心,凌之嫣只好认真道:“我昨日生病也不单单是因为淋雨,是这几日本就有些累了,大夫也是这样说的。昨日詹阳王殿下没有眼睁睁看着我淋雨,他……总之不关他的事。” 说到最后,凌之嫣不敢抬头直视母亲,生怕母亲追问萧潭当时做了些什么。她心里明白,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字字句句几乎都是在问她:萧潭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凌夫人自然听得出凌之嫣有意给萧潭说好话,而且有些事不便提及,凌夫人细想一下,不得不感叹自己养育多年的女儿长大了,竟有自己的秘密了。 凌夫人还想直接问问凌之嫣,她对萧潭究竟有无情义?想了想还是作罢,这种欲说还休的少女心事,只怕她自己也理不清楚。 饭后,凌夫人叮嘱凌之嫣在后宅好生养病,自己忙碌半日,也回房歇着了。 凌之嫣准备再回床上小憩片刻,这半日虽然没有做什么事,却还是身心俱疲。 不多时,竹影轻轻推门进来,见凌之嫣已经躺下了,便想着晚些时候再将信拿给她。 凌之嫣还未睡着,抬头道:“有什么事吗?” 竹影便上前小声道:“有封信需要拿给姑娘。” 凌之嫣心底一晃,似有所料:“什么信?” 竹影一边将信拿出来一边卖关子:“姑娘,这是我在地上捡到的信,我不认得上面写了什么,还请姑娘帮我瞧瞧。” 凌之嫣起身坐在床上,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也没避讳竹影在跟前,展信便看到了八个字—— 辗转反侧,寤寐求之。 凌之嫣连忙将信揉在手心,神情不自然地问竹影:“你从哪儿捡来的?” 竹影笑嘻嘻道:“不是捡的,是詹阳王亲手交给我的,说写给姑娘的。” 凌之嫣一阵耳热,把信塞进枕下然后顺势躺下,背对竹影道:“我要午休了,你先出去吧。” 竹影嗯了一声,走之前还弯腰笑道:“姑娘若是想回信的话,我可以帮姑娘跑腿的。” 凌之嫣脸红地转过身:“瞎说什么呢。” 竹影一溜烟拉开门走远了。 凌之嫣重新躺回枕上,心潮腾涌,琢磨着萧潭走了没有,会不会再寻机会见她一面?不过转念一想,他既然选择将信交给竹影,应该是知道今日没机会见到她了。 *** 未时将过,萧潭带着满腹心事回到王府,着手准备整顿平南郡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 太妃正在约见官媒,其乐融融,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又是一脸坚定的模样,太妃不免问道:“你去凌家一切还顺利吗?” 萧潭只简短道:“还算顺利。” 太妃满意道:“那我明日可就要派官媒去凌家提亲了。” 两位官媒起身准备庆贺,都只道詹阳王萧潭要娶凌家的女儿了。 萧潭却忙说:“再等等吧。” 太妃不由得蹙眉:“你反悔了?” 萧潭连连摇头:“当然不是。” 他莽撞地牵了凌之嫣的手,还不由分说地亲了她,自然是从一开始就想娶她的,他不会改变心意。 只是他还要给陛下写信告太守秦繁的状,为凌微澜讨回公道,若是这个时候刚好和凌家结了亲,公事私事搅在一起,难免有偏袒凌家打压太守秦繁之嫌。 朝廷削藩的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可不想再这个时候惹陛下猜忌,失去封地是小,连累凌家是大。 两位官媒不知道萧潭到底打着什么算盘,疑惑地互望两眼,担心这桩生意做不成了。 萧潭郑重道:“我还有事要办,再给我几天时间,你们可以先去采办喜礼,只是切莫声张。” 两位官媒领命,为表热心,又向萧潭道:“下个月初七是潇湘城的花灯会,有情人会将男女双方的名字写在花灯上,挂在游船上祈福。殿下可有兴趣?我等可以代劳。” 萧潭觉得新鲜,便道:“那就请二位把我和凌之嫣的名字写在一起吧,要选一只最好看的花灯。” 官媒连连答应,太妃也跟着笑道:“明明就急着娶王妃还要装作要忙别的事,真不知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潭被这般取笑,红着脸讪讪地走回书房。 刘寅见他回来,忙跟到书房服侍,一边研磨一边嘟囔:“殿下去凌家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去了也好帮殿下分忧啊。” 萧潭展开信纸笑道:“我现在去凌家可是要恭恭敬敬的,带上你像什么话?” 刘寅研磨完毕,换了个姿势站在书案前,假装随口问道:“殿下在凌家见到凌姑娘了吗?竹影也见到了吗?” 萧潭提笔神神秘秘道:“你要是想见竹影,不如想办法把她从凌家约出来。” 刘寅不好意思地笑道:“殿下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要效仿殿下约凌姑娘的那套把戏了。” 萧潭白了他一眼没空理他,下笔后还兀自遐想,不知道凌之嫣看到他的信没有。 第15章 提亲受阻 她希望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荼蘼归 第13节 次日艳阳高照,仿佛老天也在预示昨日的风雨已经翻篇。 萧潭写给陛下的信顺利离开了潇湘城送往京城,为了打听郡府接下来的动向,萧潭又请了司空珉来王府喝酒。 司空珉身为郡府参尉,掌有不大不小的兵权,平日直接听从太守秦繁的调令。 虽说司空珉名义上是平南郡的官吏,但他毕竟是从京城下派来的,在潇湘城只是历练,因而和郡府官僚交情不深,反倒和萧潭来往密切一些。 萧潭也知道司空珉和其他官吏不同,所以格外信任他。 “殿下这么快就请我喝酒,是闲来无事吗?”司空珉是王府常客,跟萧潭一同坐在酒桌前丝毫不拘束。 萧潭向他得意道:“我可办了件大事。” 司空珉神情有些复杂:“哦?还请殿下透露一二。” 萧潭不打算瞒他,沉吟片刻,将郡府官吏贪赃枉法、凌微澜写信向朝廷告密、信被太守秦繁拦下、秦繁派人刁难凌微澜这一连串事纷纷说与他听。 司空珉听罢,挑眉苦笑一下,他起初还以为萧潭所谓的大事是指和凌之嫣的婚事呢。 不过对于郡府官吏背地里的勾当,司空珉也汗然,自己身为参尉居然毫不知情,若是被义父武阳侯听到风声,一定会敲打他平日对于政事太疏忽。 “从殿下口中听说这件事,实在令我惭愧,不知现在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义不容辞。” 听司空珉这番表态,萧潭笑道:“我叫你来正为此事,我已经建议陛下撤换平南郡太守了,这几日太平最好,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还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司空珉当即答应着:“殿下放心好了,我的兵权虽然不大,但我也和殿下一样,都希望激浊扬清,让百姓安居乐业。” 萧潭悠然饮酒,内外联合,接下来就看陛下愿不愿意接受他的提议了。 酒过三巡,司空珉想了想又称奇道:“殿下竟然会过问这种事,真令我意外。” 萧潭心情愉悦:“我也不总是游手好闲的。” 司空珉语调深远地笑道:“恕我直言,殿下这样做是为了凌姑娘吧?” 萧潭不置可否,垂眸把玩酒杯,抿唇反问司空珉:“你一个人在潇湘城,终身大事谁为你操心?不如我写信给武阳侯提醒提醒他?” 司空珉酸溜溜地:“我哪里能和殿下相比?” 萧潭仰面痴笑,又不忘关心司空珉:“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让母妃帮你物色物色?” 司空珉眸光渐深,转脸望向别处,不咸不淡道:“老实说,我还没有仔细想过。” 萧潭点点头:“姻缘这种事也急不来,不瞒你说,我遇到凌之嫣的前一日还无心婚事呢,哪知道见过她之后我就像变了个人。” 司空珉陪着讪笑一声,放在平时,他肯定会好奇地追问萧潭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可他此刻无心多言,仰头喝光酒杯的酒,没有接萧潭的话。 最后两人喝得醉醺醺,司空珉气息沉沉,忽然打起精神向萧潭问起:“殿下接下来还要跟凌家频繁走动吗?我觉着要避嫌吧。” 萧潭面带苦涩地嗯了一声:“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我担心陛下会怀疑我故意联合凌大人陷害秦繁,所以这阵子是要避嫌的。太妃原本还打算让官媒今日去凌家提亲呢,我想了想还是拦下了。” 司空珉听到这儿,眸光微动,坐正后不露声色道:“殿下需要跟凌家避嫌,我却不用,殿下这几日要是有什么书信需要送往凌家的,我乐意帮殿下跑一趟。” 萧潭喜形于色,举杯道:“那可就有劳你了。” 酒席散后,萧潭坐不住,便和司空珉骑马出门醒酒。萧潭念着凌之嫣来王府时弄丢了一支簪子,来到街上直奔一家首饰铺。 萧潭精挑细选,买下一支桃花镶玉玲珑簪,让掌柜仔细包好。 司空珉看在眼里,走出首饰铺后,对萧潭悠悠道:“我可以帮殿下将这支发簪交到凌姑娘手上。” 萧潭笑叹着:“我是想亲手交给她的,可惜这几日我不宜再去凌家,为免她胡思乱想,你就帮我走一趟吧,最好还要让她知道我这几日多有不便,等郡府的事处理干净,就会有官媒去提亲,让她安心等我。” 司空珉啧啧道:“殿下的心思我可不能保证完整转告凌姑娘,我只能帮殿下把礼物送出去。” 萧潭也不强人所难,笑着喃喃道:“她看到发簪也会明白的。” *** 郡府如今是没有动向的,因孙宇昨日被萧潭痛骂之后,便称病在家没去郡府当值,还写信给秦繁谎称尚未来得及去凌家警告凌微澜,所以秦繁并不知道萧潭已经牵扯进来,只当截下凌微澜的书信便无后顾之忧。 这日凌家静悄悄的,凌微澜和凌夫人对于萧潭揽下的那桩棘手之事不甚放心,各自担忧着有无新的变故,未曾过问后院的凌之嫣。 凌之嫣已经病愈,出门逛了几天后,如今再待在后宅只觉日子竟过得这样慢。 她接着绣那幅未完成的红梅傲雪,不经意间总会回味着萧潭的那封信,信已经被她塞在书架,心事却无法一同被掩盖,她思量着他既然已经来过凌家一趟,接下来会不会趁热打铁做些什么? 她去过王府,他也来过凌家,两人之间的纠葛总不会到此为止,更何况他还帮了凌家的忙。 可惜凌之嫣现在只能在闺房里胡乱猜想,对萧潭现在在做什么一无所知。 如此消磨了三四日光阴,凌之嫣听不到萧潭的任何动静,唯一庆幸的是,凌家相安无事,无人再来找父亲的麻烦。 夜深人静时,凌之嫣望着床幔难免恍惚,思忖萧潭留下信之后为何没了消息,莫非是觉得凌家会拖累他吗? 《诗经》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凌之嫣再度陷入迷惘之中,怀疑萧潭对她的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五六日,就在她以为自己和萧潭的缘分就此了结时,却听闻平南郡府发生了让人措手不及的巨变。 朝廷颁发一纸诏令,称平南郡现任太守秦繁因罪被革职,所有同党均下狱问罪。至于新任太守,则由京城的刑部侍郎邵谦担任。 而凌微澜因刚正不阿,被提拔为平南郡判官,职位比太守低了两级。 圣旨送到凌家时,凌之嫣刚好在前厅附近陪凌夫人赏花,将郡府的变动听得一清二楚。 宣令官离去后,母女二人去往前厅庆贺。 凌之嫣心有疑惑地问父亲:“怎么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 凌微澜面色平静道:“是詹阳王出手了。” 凌之嫣心底猛地一震,原来如此,顿时明白了萧潭近日为何没了音讯。 他不能让人误会他和凌家联手斗倒了上任太守秦繁,所以暂时不能同她来往。 凌之嫣欣然展眉,深邃眸光中满含雪后初霁的清透笑意,连日来的阴霾被一纸诏书驱散。 凌微澜收起圣旨,饶有深意向凌之嫣问道:“嫣儿,你说詹阳王为何要与我联手除掉秦太守呢?” 凌之嫣忙收起脸上喜色,低眸避开父亲的目光,战战兢兢道:“詹阳王应该是知道父亲素来秉性,加上他自己也希望在封地上有一番作为,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吧。” 凌微澜边听边点头,觉得女儿有见识,但还是话里有话地问道:“只是这样吗?” 凌之嫣被问得不敢抬头,凌夫人忙解围道:“这么复杂的问题怎么能让嫣儿回答呢,你自己也不是完全明白吧?” 凌微澜端起茶杯笑道:“夫人说的是。” 凌家庆祝凌微澜高升时,萧潭另外收到了陛下的密信,信中赞他为百姓伸张正义,特赏黄金百两,并向他允诺,他这个詹阳王不会被削藩。 萧潭高兴得忘乎所以,心想凌之嫣可真是他的福星。 太妃得知信中内容,心里的石头也彻底落地,盘算着锦绣添花,正是时候。 “不知殿下的事情都办妥没有?若要继续忙碌,我便出趟远门游山玩水了。”太妃向萧潭打趣。 萧潭连忙阻止:“母妃可不能甩手不管,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两日后,和风送暖,梁燕衔泥筑巢,潇湘城的官媒受詹阳太妃所托,带着纳采礼郑重来凌家提亲。 凌微澜新官上任,正在官署和新任太守邵谦会面,凌夫人接待了官媒。 凌夫人不曾料到女儿的婚事竟来得这样快,也彻底明白萧潭帮凌家是有私心的。 结亲或不结亲,于凌家而言都是难题,两家近来虽然有些交情,婚事看上去是顺理成章的,可谁又能料准以后呢? 王朝都有可能顷刻瓦解,何况区区一个藩王。再者,若萧潭仗着藩王身份醉生梦死,在府里养下一堆妾室,凌之嫣以后如何忍受? 官媒上门一事早传到凌之嫣耳中,她知道母亲定然会为结亲一事犹豫,但又拂不了王府的诚意,迟早要接受。 未免母亲来日自责,凌之嫣决定自己拿主意。 官媒在前厅口若悬河,凌之嫣不顾体面,冒然从后院赶来,在官媒面前壮着胆子道:“议婚之前,还请容许我见殿下一面。” 官媒颇感意外,他们提亲是受萧潭所托,心里自然向着萧潭,希望促成婚事,不愿横生枝节。 凌之嫣态度坚决,官媒也不敢得罪她,商量之后只好道:“初七是潇湘城的花灯会,殿下已经命我们备好了祈福的花灯,凌姑娘若有话要对殿下说,不如初七那晚和殿下一起去看花灯吧?” 凌之嫣点头同意,官媒无功而返,带着纳采礼失望离去。 凌夫人在一旁观望良久,猜不透凌之嫣的心思。 半晌,凌夫人开口试探道:“嫣儿,你若觉得勉强,等你父亲回来,我让他想办法回绝这门亲事,可以先送你去道观暂住。” 凌之嫣淡淡摇头,躲在道观终非长久之计,和萧潭的婚事她也并非勉强,她只是想确认萧潭究竟值不值得她这几日的牵肠挂肚。 外人大概都认为她高攀了萧潭吧,凌之嫣只觉如履薄冰,做王妃未必一世美满,不管怎样,她希望自己在接受婚事的时候是心甘情愿的。 第16章 船上幽会 那你会不会忘了我? 萧潭听说凌之嫣要见他,既高兴又忐忑,担心这几日没有会面,凌之嫣已经将他抛在脑后,见他是为了当面拒绝婚事。 太妃从官媒口中听说过后,有些不高兴:“凌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凌微澜这次升官还多亏有你帮忙,他们怎么能这样怠慢官媒?” 萧潭在一旁听着,觉得太妃大有迁怒凌之嫣之意,忙解释道:“凌姑娘这阵子正在生病,大概是心情不好有些顾虑,我见见她也好,不然什么事都是我们做主,倒显得我们仗势欺人了。” 太妃见萧潭分明已被拿捏住了,更觉心烦神乱:“你也真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了,哪里还有詹阳王殿下的样子?” 萧潭惭愧垂首,并不觉自己的热忱有何不妥,要不是遇到凌之嫣,他到现在还不想娶妻呢。 他想对太妃说:终身大事只有一次,凌之嫣是应该慎重。又担心惹得太妃更加不高兴,便忍着没有出声。 萧潭已经开始担心成婚后凌之嫣和太妃相处不睦,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后花园看了看那只梅花鹿,见这鹿已经养好了伤,活蹦乱跳的,心情才渐渐畅快些。转念想着凌之嫣毕竟心善,虽然偶尔动些小性子,但也不是不通情理,太妃了解她的品性后,应该不会刻意为难她。 初七这晚,潇湘城的花灯会倒映着天上星河,临街的各家店铺张灯结彩,丝竹之音在夜空中飘荡。 凌之嫣从未见过这样的盛会,和竹影穿过沿河街巷时,见行人脸上都洋溢着盛世喜乐,让人心安意暖。 满河莲灯顺流而下,凌之嫣忍不住在岸边驻足一阵,本想放一只花灯来玩,观察之后却发现,花灯看似逍遥,在河里不过是随波逐流。 竹影高兴道:“花灯会竟然这样热闹,姑娘,咱们明年还来好不好?” 凌之嫣一阵恍神,明年? 还不知她明年今日会身在何处呢。 竹影看够了河里的花灯,不时回头张望,不久便看到刘寅和萧潭的身影,他们被挤在一个卖灯笼的铺子门口。 竹影站在高处挥了挥手,然后对凌之嫣道:“姑娘,他们来了。” 凌之嫣听到竹影的话,也回头望了一眼,她并没有刻意探寻什么,却始料不及地和萧潭目光交汇。 萧潭走在后面,面容沉静地迎上凌之嫣在夜色下的深眸,他未发一言,随后由刘寅先上前招呼。 荼蘼归 第14节 “竹影姑娘想放花灯吗?不如我陪你去买两只。”刘寅说话时几乎合不拢嘴,话说得热情又诚恳。 竹影情知今晚肯定要被支开,对于刘寅的提议,勉为其难地答应一声,然后回头给凌之嫣递了个眼神,便随刘寅离开了。 萧潭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再度看向凌之嫣时,心跳得有些不自然,很担心她今晚到底要对他说什么话。他已经得到陛下的允诺,不会再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藩王,在她面前应该更加意气风发才对,可他偏偏比初次看到她时还要忙乱。 凌之嫣身穿素青外衫,迎风立在河边,身后漂流着的莲灯宛如片片彩蝶环绕,衬着她眉目清雅疏离。萧潭望着她,觉得她虽然站在眼前,却仍旧离他很远。 各自呆望一阵,萧潭款款走上前,局促地笑问:“不认识我了吗?” 听他开口说着亲近话语,凌之嫣低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觉得他认真中还透露着几分憨厚,不由得浅笑。 萧潭看到她笑,眸底忽而泛起柔波,觉得她也是打心底想见到他的。 随后凌之嫣抬头却问道:“殿下这几日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虽说她后来通过郡府的变动明白了他的苦衷,可他也该想办法向她知会一二,免得她胡思乱想。 萧潭当她是在质问,愣神道:“我托司空珉给你送了一支发簪呢。” 凌之嫣一脸茫然:“什么发簪?” 萧潭摸不着头脑,司空珉明明答应他会把发簪交给凌之嫣的,难道被什么事耽搁了? 萧潭正在分神,身后有位小书生急着赶往河边,经过时不小心撞到了他。 萧潭平日在外没遇过这种事,不自觉拧眉望向那书生背影,而那书生撞了人也未停下,径自朝河边奔去,凌之嫣接着往河边瞥了一眼,发现有位提着花篮的姑娘在等这书生。 萧潭顺着凌之嫣的视线望去,看到相会一幕,也跟着舒展了心神。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对凌之嫣悄声道。 凌之嫣回眸望他:“殿下想去何处?” 萧潭扬眉一笑:“你跟我来。”说着转过身走在前面领路。 凌之嫣没有多想便跟了上去。她跟在他身后穿过路口,前面是个深巷,相比河岸的花灯光亮,这儿幽暗许多,但也有零星行人。 萧潭略停了停,眼望深巷,不动声色地问凌之嫣:“怕黑吗?” 凌之嫣正要开口说不怕,这时萧潭星眸一转,伸手牵住了她。 凌之嫣微怔,想起那日在山上看那片尚未盛开的桃林,他也是这样毫无预兆地伸手拉住她,不容她躲闪。 不一样的是,今晚萧潭的手心好像在出汗。 往来的行人各自赶路,凌之嫣由他牵着走在深巷中,萧潭放慢脚劲配合她的步子,一面走一面语气轻快道:“我知道方才那个书生为何毛毛躁躁的。” 凌之嫣笑着打听:“殿下都看出些什么?” 萧潭偏过头回答她:“他急着跟心上人幽会,所以走得匆忙了些。” 凌之嫣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低头遐想着那对恋人相识多久了,今晚会说些什么情话。 深巷的尽头又见光亮,这条小径通往翠湖,今日是花灯节,游人聚集在河岸两边,翠湖一带异常平静。 凌之嫣抬头看到一艘游船停在湖面,船上挂着一个花灯,还写了两行字,定睛一瞧,上面写的是她和萧潭的名字。 凌之嫣有些诧异地望向萧潭,萧潭握紧她的手心,转过脸轻语:“王妃喜欢吗?” 凌之嫣被他这样唤了一声,身体僵硬地别过脸去。 萧潭双眼定定地瞧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婚以后的幸福,他眉峰微挑,小心翼翼拉着她来到船上。 船上有两位船夫恭候,见二人已上船,便扬起船篙往湖心飘荡。 凌之嫣发现船上有船夫,慌忙从萧潭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萧潭抿唇依了她,然后站在船篷下吹着夜晚的湖风,温煦宜人。 “这船上还有别的游人吗?”凌之嫣见这船有三间房屋大小,颇为拘谨。 “怎么会?”萧潭低声笑,“除了船夫就只有我们两个。” 不远处开始有烟火燃起,朵朵绚丽都落在波光盈盈的湖面上,美不胜收。 凌之嫣来到船尾欣赏,萧潭也跟了过去,无拘无束地坐在船板上。凌之嫣在看烟火,他在后面看凌之嫣。 “这个像一棵彩色的柳树。”凌之嫣指着刚刚升起的一束烟火惊奇道。 萧潭听见,转眸望了一眼。 凌之嫣回过头来,见他兴致寥寥,眨眼道:“殿下是觉得没意思吗?” 萧潭听她这样问,懒懒地逗弄道:“我在想着,你找我不是要谈婚事吗?” 凌之嫣听他说得直白,咬唇转了回去,继续望向远处,璀璨烟火不复方才耀眼。 随着船往湖心靠近,街巷的游人和喧嚷声渐渐都听不见了,烟火也隔得很远,耳边只有船身掀起的流水声。 不知怎的,凌之嫣倏地想起了司空珉,还有他那天在山上对她那句莫名其妙的提醒。 表面上,他是提醒凌之嫣当心有人利用她哥哥打听京城的事,但是结合当时的事态,他那句话分明是针对萧潭的。 本来凌之嫣都快忘记这件事了,适才萧潭又说他曾托司空珉帮忙送她发簪,结果她根本没有收到,这两件事连在一起颇有些不寻常,或许真有蹊跷,或许只是误会,凌之嫣眼下还理不清。 “殿下这次帮我父亲的事,等我哥哥回来,我会说给他听的。”凌之嫣冷不丁说道,想看萧潭的反应。 萧潭疑惑连连:“你哥哥?这点小事也值得特地说给他听吗?” 凌之嫣转过身来:“我哥哥可是京城的太学生,殿下不知道?” 萧潭记起这一茬,起身笑道:“知道,之前听你说过的。” “殿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哥哥帮忙?”凌之嫣故意问。 萧潭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思索一阵道:“我可没有什么野心,太学生虽说前途无量,还知晓朝野风云,我可从来没和他们结交过。” 凌之嫣听明白了,她根本不用担心萧潭会利用她哥哥打听京城的事。 烟火还在燃放着,凌之嫣已不觉新鲜了,萧潭在月色下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陛下已经允诺不会削藩。” 凌之嫣听罢便笑道:“那可恭喜殿下了。” 萧潭却说:“你可以不叫我殿下。” 湖面空旷,凌之嫣在船上晃得有些头晕。 萧潭伸手扶了扶她:“坐下来吧?” 两人并肩坐在船板上,头上的星辰明月洒下万千光辉,烟火不知何时已结束了,凌之嫣知道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这时终于可以敞开心扉。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是故意打扮成那样的。”她细语道。 萧潭笑意含蓄:“我猜到了,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我有那么遭人嫌弃吗?” 凌之嫣垂眸片刻:“我只是不愿嫁入王侯之家。” 萧潭不自在地耸肩,自顾自道:“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什么身份,能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好。” 凌之嫣突发奇想地问他:“那你是愿意当詹阳王殿下,还是愿意当个行走于山林的猎人?” 萧潭觉得她很懂他,一脸真挚道:“我先前还想过呢,若我果真被削藩了,我就隐姓埋名躲进深山老林里当猎户。”说到这儿,抬手帮凌之嫣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贴在她耳边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可要托人给我送些吃的。” 凌之嫣转过脸浅笑,再开口时,喃喃一句:“那你会不会忘了我?” 萧潭没料到她的担忧,讶异又觉欣慰,握紧她的手道:“哪儿会那么容易忘记一个人呢,更何况——”他说到动情处,俯身吻在了她的侧颜,闭眼道,“更何况我那么喜欢你,如果你不愿嫁我的话,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娶妻了。” 第17章 一波又起 命格克夫 萧潭睁开眼后,热息还留在凌之嫣脸上,凌之嫣被染得眼眶湿润,窥见他眸底映着的她的面容时,愣愣地险些落泪。萧潭胸膛起伏,不忍见她眼泪,揽着她依偎在他肩上。 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他都会放在心上的吧?凌之嫣伏靠在他怀里,颤声呢喃:“殿下可不可以答应我?只会喜欢我一个。” 萧潭闭眼笑道:“嗯,遵命。” 说比做容易,相比口头承诺,他更希望用余生来践行。 凌之嫣听他答应得太容易,反倒有些不真实。 她抓着他的臂弯,苦涩道:“我知道你是堂堂詹阳王殿下,只要你想,将来你会有很多侧妃、侍妾,我也许会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妒妇,可是我现在想要一个承诺——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你要永远记得,你年少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我。” 萧潭睁眼不解道:“就算是一句违心的承诺,也能让你满足吗?” 就好像明知前路要赴汤蹈火,但是只要有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就能心甘情愿闯过去。 凌之嫣沉吟着:“只要你在说誓言的时候是真心的,我就不在乎以后的结果。” 萧潭的下颏抵着她的头发,替她出主意:“我听说苗疆有一种巫术,能让情郎死心塌地,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你可以对我用这种巫术,我绝无二话。” 凌之嫣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释然一笑,从他怀里抽开身坐正。 今晚她已经听到了想听的话,不虚此行。 萧潭凑过来揶揄:“比起当王妃,你好像更在意感情是否能长久。” 凌之嫣看着他道:“我又不稀罕当王妃。” 萧潭也专注地望着她:“我答应你,我这一生只有你一个女人,就算我们两个没有儿子,我也会过继别人的儿子来抚养,不会有庶子。倘若将来我们感情有变的话,我情愿死在你手上,绝无怨言,好不好?” 凌之嫣低眸轻笑:“殿下一定要记得今晚的话。” 萧潭瞧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贴在她耳边笑道:“叫我一声潭郎来听听。” 凌之嫣叫不出口,难为情地别转过脸,耳垂羞红。 萧潭眸光流转,抬臂拥着她坚持道:“我都已经说了你想听的话了,你也该说些我爱听的。” 语毕,一只手落在她后腰。凌之嫣心内一沉,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炽热。 萧潭蓦然情动,不由分说地压着她微合的朱唇,想要以相吻代替千言万语,凌之嫣在他怀里僵住,彼此气息交错良久后,凌之嫣喘不上气,艰难地闷哼一声。萧潭缓缓移开,热息又在她颈窝处游移,边吻边压着声音道:“这几日好想你,晚上也睡不安稳。” 凌之嫣听着他的倾诉,意乱情迷,直到萧潭在她领口处停顿,她才挣扎着推拒他的肩:“殿下不要……” 察觉到她惊慌失措,萧潭只好松手放开她,仰面吸了几口湖面凉风让自己冷静。 凌之嫣气息稍定,低头束紧了外衫,满面红晕。萧潭意犹未尽地伸出指尖点着她鼻梁的细汗,醉眼温存道:“等到大婚那晚,可不会放开你了。” 一句话让凌之嫣耳根红透,旋即撑着船板起身,脸色难看地背过身去。 萧潭连忙也起身,转到她跟前赔笑道:“别生气呀,你还想去何处逛?我陪你去。” 凌之嫣冷眼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罢抬脚在船上打转,想看看何时能靠岸。 荼蘼归 第15节 萧潭跟在她身后:“你往哪儿去?这可是在湖上呢。” 凌之嫣回头白了他一眼:“你就是存心的。” 萧潭笑逐颜开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存心做什么了?” 凌之嫣语塞,转过脸不想理会他。 湖面转凉,街巷里的游人渐渐离去,花灯会就要结束了,萧潭在船上兴致不减,想拉着凌之嫣说一夜的话。 凌之嫣软语道:“船上太冷了,还是上岸吧。” 萧潭今日也只穿了单衣,没法脱下来给她取暖,只好吩咐船夫调转船头回到来处。 驶向岸边的一盏茶功夫,萧潭让凌之嫣依偎在他怀里给她挡风。 相会转瞬即逝,萧潭依依不舍道:“我明晚去翻你家后院的墙。” 凌之嫣大惊:“你别……” “逗你呢。”萧潭低头冲她笑,“官媒明日去你家,不会再被你赶出来了吧?” 凌之嫣忙否认道:“我上次没有赶她们。” 萧潭嘟囔着装可怜:“你可不许再吓唬我了,要是再不答应嫁给我,我以后可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凌之嫣只好给他一颗定心丸:“你会称心如意的。” 萧潭抓着她的手低语:“你这阵子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游船顺风上岸,凌之嫣忍不住也叮嘱他:“你这阵子也别去打猎了,我怕你受伤。” 萧潭眸如星辰:“好,我一定谨记王妃嘱托。” 下船时,萧潭回头望着方才和凌之嫣坐在一起的地方,想了想,又抬头指着花灯道:“我要把这花灯带回府,挂在卧房里。” “随你吧。”凌之嫣望着灯笼上二人的名字,扬唇一笑。 因凌微澜一早便嘱咐过,要让凌之嫣和竹影一起回家,所以萧潭便送凌之嫣来到和竹影事先约定好的糕点铺门口。 竹影不见踪影,萧潭打量四周也没看见刘寅,于是低头凑在凌之嫣耳边笑道:“我瞧他们两个也是好事将近了。” 凌之嫣蹙眉:“你别瞎说。” 萧潭闭口不再多说,寻思着等他和凌之嫣的婚事办好,便着手安排刘寅娶竹影。 有一卖首饰的婆婆在对街叫卖,萧潭问凌之嫣:“要不要过去挑一支?” 说罢,直接牵着凌之嫣的手来到对街。 凌之嫣挂念着竹影,无心挑选,萧潭眼疾手快,拿起货架最上排一支绿翠镶流苏的珠钗,递到她面前道:“这个怎么样?” 卖货的婆婆顿时笑道:“公子可真是好眼光,我这儿最华丽的可就是这支了。” 萧潭爽快道:“那我买下了。” 萧潭说着,就要把珠钗戴在凌之嫣头上,凌之嫣觉得太招摇了,挡着他的手不愿戴,这时忽而听到竹影在身后唤道:“姑娘——” 凌之嫣忙回头,见竹影和刘寅都回来了,忙挪了挪离萧潭稍远些。 竹影逛了一晚上灯会,已经走乏了,上前问道:“姑娘,是时候回去了吧?” 凌之嫣点头,心里想跟萧潭好好话别,但当着别人的面又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能默然瞥他一眼。萧潭心知肚明,抬手将珠钗戴在她后脑,感慨着:“我雇马车送你们回去。” 相会时说了那样多的话,也终有分别的时候。 马车赶到,萧潭目送着凌之嫣的背影,不想再忍受分别的滋味。 和竹影踏上马车后,凌之嫣将头上的珠钗取下来握在手上,这一晚的事如梦似幻,只有这支珠钗是证明。 竹影到车上反而来了精神,对凌之嫣认真道:“姑娘,我从刘寅口中打听到詹阳王殿下以前在京城的事。” 凌之嫣淡淡一笑,没兴趣知道。 竹影却不吐不快:“刘寅说殿下以前和长公主的女儿华昌郡主关系要好,是青梅竹马呢。” 凌之嫣不自觉一颤,他居然有青梅竹马? 竹影不安道:“我可不是挑拨离间,只是想着姑娘以后成了王妃,若是碰见那位郡主,心里也好有个底。” 凌之嫣将珠钗收起来,垂眸思忖片刻,又启唇道:“郡主现在应该在京城吧,哪里会轻易碰上?” 竹影点头:“姑娘说得也是。” 凌之嫣在黑暗的车厢内苦笑,她还担心萧潭以后会有什么侧妃侍妾,岂料他从前就有青梅竹马了。老天真是成心要捉弄她,等她得空,一定要跟萧潭刨根问底打探清楚。 回到家中,凌之嫣令竹影去向爹娘回话,自己先行回了后院,挨到枕头便做了个香甜的美梦。梦里她学会了骑马,和萧潭驾马并行在旷野之间,耳边和风阵阵,萧潭侧头跟她私语,脸上的笑容比日光更盛,她骄横地不听他说话,展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旖旎春光。 天亮后,官媒遵照太妃和萧潭的意思,再度来凌家提亲,因上次无功而返,这次明显气势高昂了些。 官媒当着凌微澜和凌夫人的面说道:“不知凌姑娘到底有什么顾虑,可一并解决了?凌姑娘若是一再推迟议婚,即便詹阳王殿下等得了,太妃也等不了。” 凌之嫣情知这是太妃借官媒的口来表明态度,也知道相比太妃的原话,官媒转述得已经很委婉了。为了萧潭,她只好在官媒面前垂头解释道:“先前病了一场,担心自己福薄,不能与殿下相配,故而有所迟疑,劳烦二位奔波。” 只要婚事能顺遂,一时低头也没什么要紧的。 官媒听她说得这样诚恳,反倒意识到自己失态,讪讪地不敢再说什么硬话,一如先前客套守礼。 最后官媒要了凌之嫣的生辰八字满意离去。 王府里,太妃也拿出了萧潭的生辰八字,官媒交由巫师开始卜卦。 虽然还没定下日子,萧潭却已经满怀期待地想着,婚期又近了一日。 然而卜卦足足等了三日,萧潭一再催促,第四日巫师才来到王府回话。 那巫师一袭法袍,虽白发飘摇但精神矍铄,头戴法巾,手持太极盘,颇有一番窥得天机的神秘气息。 萧潭第一句话便问:“本王和王妃的八字相合,肯定是大吉吧?” 巫师面露难色,抬眸轻觑萧潭,又打量着一旁的太妃,欲言又止。 萧潭看在眼里,分外不安,急忙问道:“到底是什么结果?” 在萧潭的追问下,巫师无奈道出一句话,一旁的太妃听罢,顿觉五雷轰顶—— 凌之嫣命格克夫。 第18章 迁往海疆 誓言一文不值 萧潭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上次见面时他还对凌之嫣说过,若是将来感情有变,自己情愿死在她手上。 他对克夫二字毫不在意,严肃道:“我不在乎,我可是皇子,命格够硬了吧?一般人的命格不足以威胁我。” 太妃身为母亲,回过神来仍是一脸忧容,“克夫”二字像两把刀子插在她心上,萧潭是她生养的,是她下半生的指望,她可大意不得。 太妃示意萧潭不要多嘴,又向巫师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们卜的卦千真万确吗?” 巫师答:“千真万确。” 回答得干脆,几乎是一锤定音。就仿佛一块石头挡在面前,人想试着将石头搬走时,却被石头压住要害,动弹不得。 萧潭哼了一声,打算另请巫师卜卦。 詹阳王府陷入一阵寂静,太妃本就因提亲一事对凌之嫣颇有微词,听到巫师的断言,并不觉惋惜,甚至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计策,只是需要花心思劝一劝萧潭。 “天意如此,和凌家的婚事到此为止吧,我再为你另选王妃。”太妃向萧潭轻叹道。 萧潭怒而起身:“不行!”语气有雷霆之力。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卜卦的关头出差错,又向巫师斥责道:“分明是你们技不如人,卜卦不准,好好的一个人,你说她克夫她就真的克夫?我告诉你,你要么回去给我重新卜卦,要么我另请高明,倘若误了我的婚事,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太妃见他正在气头上,知道不能硬来,于是又缓和语气对巫师道:“可有法子能避祸?” 说话间已向巫师递了眼神,不等巫师回话,自问自答道:“感华寺的大师神通广大,说不定会有办法。” 巫师心思缜密,察觉出太妃好像有所安排,于是应承道:“太妃果真见多识广,若能有感华寺的大师相助,想必可以化解这桩婚事的不顺。” 萧潭见事情还有转机,连忙向太妃恭敬哀求道:“还请母妃再帮我一回,孩儿不愿变成言而无信的人。” 他答应了凌之嫣这一生只会娶她一个,绝不能辜负她。 太妃安抚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好事多磨,说不定这只是上天对你的小小考验。” 萧潭惭愧垂首,他怎么就没想到请大师化解,听到消息就自乱阵脚,真是太不应该了。 太妃又交代巫师:“卜卦结果先不要告诉凌家。”又问萧潭的意见,“殿下以为呢?” 萧潭忙道:“母妃安排得正是。” 太妃当日就去了一趟感华寺,萧潭原想随行,被太妃以“这种事没有本人出面的道理”为由拒绝。萧潭在王府焦急候着,太妃日落时才回来,萧潭忙上前询问详情。 太妃面带倦容,简短道:“需要你去感华寺斋戒七日。” 萧潭愣住:“这样就成了吗?” 化解之法太容易,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太妃吁了声气:“剩下的事便交给大师了,你可要潜心斋戒,切莫急躁。” 太妃边说边和萧潭往正屋走,又压着声音道:“你先别让凌姑娘知道,免得她多想。” 萧潭连连点头答应:“我明白。” 不过七日而已,他能承受得住。 为了能和凌之嫣顺利完婚,萧潭次日便默默动身前往感华寺,因事情隐秘,外人对此一无所知。 太妃安心留在王府,想着少年少女的感情来去如风,便着手准备第二步棋。 新任太守邵谦和詹阳太妃原是同乡,相识多年,邵谦赴潇湘城上任后,本打算得空时来王府拜访一遭。 不料正当忙于公务时,竟接到了王府的邀约,邵谦不敢怠慢,处理完公事便匆匆赶来了。 故人相见,分外热络。 太妃一见他便笑道:“邵大人来到平南郡当太守,可真是屈才了。” 邵谦忙行礼:“太妃此言,可真是折煞下官了。” 寒暄后,太妃单刀直入:“我找你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能为太妃效劳,也是下官的荣幸。”邵谦说这话时心有防备,觉得准没好事。 荼蘼归 第16节 太妃悠然道:“凌微澜刚刚升任判官,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依我看,海疆正适合让他历练。” 邵谦纳闷,凌微澜不是即将和太妃结为儿女亲家吗?好端端的是怎么得罪太妃了?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太妃希望凌微澜迁去海疆,并非贬官,这也不算难办。 “太妃的意思是——让凌微澜离开潇湘城?” 太妃目光幽深道:“最好让他一家老小一起跟着,也图个团圆。” 邵谦愈发不理解了,一家老小?岂不是把萧潭未娶过门的王妃也包括在内。 太妃看出他的疑虑,淡淡笑道:“不瞒你说,殿下和凌家的婚事作罢了,凌家留在潇湘城只会给殿下添堵。” 邵谦震惊:“这也是殿下的意思吗?” 太妃别转过脸道:“他不便出面,所以我才找你。” 邵谦初来乍到,想在平南郡长久立足免不了和詹阳王府有来往,遂答应道:“下官知道怎么做了。” 京城的王公贵族扰乱朝政,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邵谦还以为来到平南郡能自在一些,没想到詹阳王也不遑多让。 离开王府后,邵谦还在心里叹着,听闻不久前萧潭还对人宣扬凌家姑娘是他未过门的王妃,又是上山游玩又是逛灯会,转眼间竟然一拍两散,还借用权势让凌家离开潇湘城,这等负心之人,凌家不与他结亲也罢。 感慨过后兀自唏嘘,少年情意,变数颇多,也不知萧潭今后会如何回想这段往事? *** 凌之嫣也在家中等待着卜卦结果,连续等了几日都不见官媒回话,难免陷入忐忑,自己那日在官媒面前已经低声下气,难道太妃仍有不满吗? 凌之嫣越想越慌,无心做别的事,闲暇时便来到靠近前厅的小花园,想及时知道家里来了什么人。 这日凌微澜一早收到郡府派人传达的消息:今日不必去官署。 凌微澜为官多年,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心有不祥预感。 凌夫人出门为凌之嫣置办嫁妆,不在家中。 巳时刚过,太守邵谦带着两个下属大驾光临,凌微澜上前招待着,直觉太守此行有重任安排。 邵谦开门见山道:“海疆一带新开了书院,郡府商议一番,决定请凌大人前去执教,并担任书院院长。” 凌微澜错愕,不懂邵谦打的什么算盘,让他这个判官去执掌书院,虽说官职不升不降,但此事也是够新鲜的。 凌之嫣在小花园听得仔细,疑惑连连。 凌微澜在邵谦面前小心应对:“此去海疆路途遥远,不知何时到任?我需趁早打点行囊。” 邵谦顿了顿才涩然道:“越快越好,最好就在这两日出发。” “这样着急?” 凌微澜话音刚落,邵谦又忙不迭道:“凌家全家上下皆迁往海疆,不可留在潇湘城。” “什么?”凌微澜瞪大双眼,这与发配何异? 此事太过诡异,凌之嫣再也不能无动于衷,连忙离开小花园直奔前厅,站在父亲身后缓了缓气息,望向新任太守脱口道:“我也要去吗?” 邵谦默然点了点头,猜到她就是凌之嫣。 凌之嫣不明白,试图解释:“可是我跟詹阳王殿下……” 我们还在议婚呢。 邵谦知道她想说什么,犹疑一阵后,决定告诉她事实:“奉詹阳太妃之命,殿下和凌家的婚事取消。” 凌之嫣听他说得肯定,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惊雷,震得她头晕目眩。 她顾不上失态,向太守道:“不可能,我要见萧潭。”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来后,两行清泪也自微红的眼角滚落。这样大的事,他为何不亲自同她说?为什么要让别人转告? 凌微澜忙唤了一声:“嫣儿!”不忍见她难过。 邵谦也觉为难,打起精神小声安慰道:“凌姑娘,你好好想想,詹阳王殿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一句话让凌之嫣怔在原地,萧潭岂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多听了他几句甜言蜜语,就以为能永远待在他身边,以为他喜欢她,她就能为所欲为……到头来,所有的事都是他说了算。 他还要把她赶出潇湘城。 凌之嫣躲在父亲身后,掩面止住泪,萧潭不想娶她了,所有人都认为她不该再做无谓纠缠。 凌夫人买了好些绸缎从外面回来,进门看到贵客光临,凌之嫣眼眶通红。 凌夫人来不及向邵谦行礼,看着凌微澜诧异道:“发生了何事?” 凌微澜满脸无奈,不知从何说起。 邵谦顿了顿,对他们一家人好言劝道:“凌大人,你也知道,我是新官上任,上一任秦太守身上牵出来的事还没处理干净,如今潇湘城动荡不安,此时离开这等是非之地未尝不是好事。” 凌夫人动了动唇,知道了邵谦今日来凌家的目的。 邵谦行礼拜别,凌夫人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又向凌微澜疑惑道:“可是嫣儿的婚事?” “婚事取消了。” 凌之嫣一字一顿,说完这五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她委屈地望向母亲,想流泪又不愿惹母亲伤心,张了张口,胸口忽然疼得厉害,像被石头堵住,随即四肢僵软,连站都站不稳。 眼前的光亮化作一团漆黑时,她还在心里念叨着:萧潭的真心和誓言,一文不值。 第19章 萧潭追来 姑娘不宜舟车劳顿 萧潭养尊处优惯了,事前低估了斋戒的难度,原以为七日很快就会过去,不料第二日就觉度日如年,不仅要戒酒戒荤,还要静下心来打坐诵经,时刻保持六根清净,不见任何人。 为了凌之嫣,萧潭艰难忍耐到第三日。 这日午后,感化寺比往日清净几分,枝头上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摇曳,萧潭吃罢斋饭,决定走出小院透透气。 小院连着放生池,萧潭走出不远就见有不少香客驻足,担心自己前功尽弃,忙转身准备离开。 刚一抬脚,身后却有一和蔼的声音道:“詹阳王殿下?” 萧潭不知这是何人,听声音只知道是个中年妇人,出于礼节茫然回头,居然是郡府江都尉家的江夫人。 江都尉夫妇皆是热情周到之人,和潇湘城里大多数人家都有交情,江夫人也常到王府陪太妃说话,因而萧潭认得她。 江夫人见果然是他,上前惊喜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萧潭没有别的理由搪塞,如实道:“为了婚事。” 江夫人刚听说萧潭和凌之嫣的婚事取消,有些摸不着头脑:“敢问殿下要娶哪家姑娘?” 问完又免不了在心里嘀咕,男人惯是见异思迁的。 萧潭好声好气地回答着:“判官凌微澜的女儿凌之嫣。” 江夫人惊讶喃喃:“可是凌家已经离开潇湘城了。” 萧潭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说什么?” 江夫人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认真道:“凌大人被派到海疆担任书院院长,凌家昨日全都出发了,我还去送行呢。” 萧潭边听边摇头:“这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萧潭猛地发觉,太妃骗了他。 她故意让他待在感华寺不见任何人,为的是瞒着他将凌家迁往海疆,她根本不是在为他的婚事打算。 萧潭急忙离开感华寺,不顾江夫人在身后追着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萧潭心乱如麻,没有立刻回王府,快马加鞭先赶往凌家,他见朱门紧闭,不死心地下马上前叩门十余声。 门内毫无回应,传来的只有瑟瑟风声。萧潭垂头丧气,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瞒凌之嫣,就算让她知道卜卦的结果又怎么样,总好过她不明不白地离开潇湘城。 她是不是以为他放弃了她? 海疆路途遥远,不知他们会走哪一条路,若是追错了路,她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萧潭咬牙让自己冷静,事到如今一刻都不能耽搁,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去向司空珉求救。 司空珉刚从京城回来,一见萧潭到访便奇道:“殿下怎么满头大汗?” 萧潭失魂落魄,近乎哀求道:“帮我找凌之嫣。” “殿下在说什么?”司空珉皱眉问道,他还没去郡府,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萧潭急道:“我现在来不及解释,我只知道凌家人都去了海疆,昨日就出发了。” “有这样的事?”司空珉深吸一口气,当即答应道,“殿下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他知道萧潭要他帮忙做什么——从半道上把凌之嫣接回来。 司空珉手下有两百余人马,忙召集部下分析了几条通往海疆的路线,随后便安排人分头出发了。 事情还是有转机的,萧潭却还是忍不住焦急,生怕自己和凌之嫣就这么生生被拆散。 司空珉安慰道:“找人不是易事,殿下稍安勿躁,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萧潭静不下心,想了想,又怒气冲冲回了王府。临走前告诉司空珉,一有凌之嫣的消息马上通知他。 太妃正悠闲地吃点心喝茶,今日已经让官媒打听潇湘城里比凌之嫣才貌更出众的大家闺秀,她还特地叮嘱官媒,一定要给萧潭挑一个温柔小意的王妃。 像凌之嫣那样还没过门就把萧潭呼来喝去的,她不喜欢。 萧潭突然回到府中,太妃惊了一跳。 不等太妃开口询问,他已经阴沉着上前质问道:“母妃这几日做了什么?” 太妃看他这个样子,直觉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一时没有想好如何答话,脸上半阴半晴地望着他。 萧潭冷笑道:“让我说说看,母妃骗我去感华寺,然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凌之嫣和她爹娘都去了海疆,迫使我们分开,是这样吧?” 太妃不忍母子离心,喃喃辩解:“我这都是为了你。” “你为了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太妃颤声说:“你是我儿子,你也要替我想想,你是我唯一的指望,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 萧潭转过脸,愤愤道:“母妃好不讲道理,让我娶凌之嫣的是你,让我悔婚的也是你,你简直就是反复无常!” “放肆!”太妃恼羞成怒,“有我在,你就不能娶那个克夫的凌之嫣。” 荼蘼归 第17节 萧潭听到她亲口说出的真心话,不禁嘶声道:“你在乎的是我的安危吗?不是。你在乎的分明是你自己的荣华富贵,是你爱慕虚荣,毁了我的婚事!” 太妃从前在先帝后宫受过无数委屈,也没少被人嘲讽爱慕虚荣,因此即便如今成了太妃也最讨厌听到这四个字,今日听到自己儿子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悲愤交加。 热泪夺眶而出,她想历数抚养萧潭长大这些年的操劳,可是抬头的一瞬间,她看见萧潭眼神里桀骜的戾色,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先帝。 萧潭怒目而视,太妃忽然间气息止住,张口不能言语,想伸手拉一拉萧潭的衣角向他道歉,萧潭却冷着脸侧过身去,太妃抓了个空,随即不慎扑倒在地…… *** 凌之嫣和爹娘乘马车出发前往海疆,家里所有仆人都领了银两被遣散了,临别时,竹影红着眼眶让凌之嫣保重。 赶路快两日了,凌之嫣断断续续心口疼,从一开始的剧痛到之后随着呼吸而间歇的阵痛,即便靠在凌夫人怀里也不见好转。 凌夫人一路用掌心为她轻抚着疼处,见她沉默不语、面色苍白,不禁哀思道:自己多年来供奉给感华寺的香火一分不少,为何一家人沦落到这般田地? 邵谦派了官兵护送,出城后经过第一个驿馆,一行人停下暂歇。 领队的校尉对凌微澜客气道:“大人是去海疆赴任,不是被流放的犯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 凌之嫣躺在驿馆里,由大夫诊治。她恍惚无力,窥见床幔是白色的,蓦然开始胡思乱想,自己难道要命丧于此? 大夫在一旁叹道:“这位姑娘体虚气短,不宜舟车劳顿。” 凌微澜谢过大夫,默思自己一生兢兢业业,对得起天地良心,为何临到晚年还要遭此一劫?此去海疆,怕是要客死异乡。 唯一的安慰是远在京城的儿子凌之贤没有被牵连,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一家人在驿馆休养,准备等凌之嫣病情好转再接着赶路。 司空珉安排的人手正好有一队跟到了这儿,见凌家人在驿馆留宿,又有郡府官兵守着,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派人回去通风报信。 太妃在王府病倒,四肢僵住又不能说话,姜大夫赶来诊治,竟是中风。萧潭陪了整个下半日,在姜大夫面前不发一言。 姜大夫察觉到气氛怪异,留下药方后又叮嘱伺候太妃的婆子要常将太妃扶起来捶背,不久便离开了王府,不曾过问任何闲事。 萧潭黯然守在太妃床前,对太妃中风一事很自责,但又不甘道:“母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什么事都听你的,如果凌之嫣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太妃追悔莫及,缓缓闭上了眼。 入夜后,太妃服药睡下,萧潭一声不吭离开王府,又来到司空珉府上无望地等待。 司空珉眼下还未接到手下人的消息,正独自夜观天象。他已经打听清楚凌家人为何仓促之间被迁往海疆,心内不由得嗤笑,平日里只知享乐的太妃居然也能对太守大人发号施令,难怪百姓对这等王公贵族多有怨言。 萧潭再次赶来,没有对司空珉提太妃病倒一事,只是无奈感慨道:“我向来无忧无虑,没经过什么大事,到了紧急关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真的不如你。” 司空珉则安慰:“殿下太过自谦了,有道是关心则乱,殿下太记挂凌姑娘,行事反倒不能像平日里那样冷静。” 两人相对站了好长一会儿,临近深夜时突然有人回来禀报,凌家人此刻正在城外驿馆。 萧潭大喜过望。 司空珉连连道:“太好了。”又问萧潭,“殿下要不要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再去驿馆?” 萧潭等不了明日一早,当即牵马准备前往驿馆,司空珉只好随行。 临走前,司空珉忙又返回书房,取出一封信带在身上。他这趟去京城,刚巧遇到凌之贤,还受凌之贤所托带回一封家书。想跟凌微澜说上话,这封信是关键。 皓月当空,二人策马奔行,到达驿馆已过子时。萧潭打量着驿馆的上下两层,各处黑灯瞎火,便在驿馆外的亭子里默默等候了一夜。 凌之嫣在二楼临道的屋子歇息,劳累加上染病,一夜无梦。 晨光熹微时,外面忽然下起雨来,雨滴顺着瓦檐潺潺流淌,凌之嫣很快被吵醒了。 睁眼看到陌生的卧房,凌之嫣心生些许惆怅,马上就要离开潇湘城的地界了,自有无限留恋。 心口已经没那么疼了,但还是闷闷的。她下床推开窗,想再看一眼潇湘城的晨景,远处的山上雨色和雾色相连,像是袅袅仙境。 隔着雨幕,又看到不远处的小亭子下有两个人在躲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柱子上还拴着两匹马,人和马都没精打采的,像是已经在亭子里逗留多时。 凌之嫣觉得奇怪,什么人这么早就出现在此?正遐想着,站着的那个人轻微动了动,凌之嫣定睛一瞧,倏尔愣住。 第20章 骨肉分离 司空珉的家? 认出那是萧潭后,凌之嫣呆楞着望了一阵,移开眼后又注意到旁边坐着的正是司空珉。她不懂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凌之嫣对这个问题也没有思索太久,既然她和萧潭的婚事已经取消,那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即便他是来同她道别的,她也不想见他。 她情愿从未认识过他。 潇湘城的晨景已经看过了,凌之嫣悄悄抬手关上了窗,知道自己什么都带不走。而她走后,这里没有几个人会记得她。 萧潭盯着驿馆瞧了大半夜,刚刚想打个盹儿便听到萧萧雨声,萧潭忙打起精神,此时天也快亮了,他起身望雨思忖着,见到凌之嫣如何说服她留下来。 凌微澜不大可能会答应,萧潭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不被凌家拒绝的理由。 身旁的司空珉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萧潭无意间回望驿馆的方向,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是她。 在她关上窗的瞬间,他认出了她的鬓影,眼眶酸疼得几乎要喜极而泣。 凌之嫣背对着窗,在心里同这儿的所有人和事道别,想到和萧潭上次在船上相会,潸然落泪。 她离开凌家之前,把他送给她的珠钗埋进了墙角的泥土里。相识的时间明明也不长,准备忘掉他的时候,心却像被割下一片肉那样疼。 凌之嫣收拾好行囊准备早膳后离开驿馆。然而没过多久,驿馆大门便被人敲响。 凌之嫣心里一动,没有开窗去瞧萧潭是否还在方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接下来的事态如何,只是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驿馆的杂役去开门,伴随吱呀声响,杂役开口第一句话便道:“詹阳王殿下?” 凌之嫣听得真切,情急之下忙去隔壁的屋子敲爹娘的房门。 凌夫人两眼惺忪地来开门,问道:“嫣儿,又不舒服了是吗?” 凌之嫣摇头进了屋,在爹娘面前没敢提萧潭追来的事,含糊道:“底下有人来了。” 凌微澜披上外衫,奇道:“什么人?” 凌之嫣闭口不言。就在这时,萧潭已经由杂役带领来到凌之嫣的房门前,见门虚掩着,他小心翼翼推开一角,屋子里空无一人。 萧潭变了脸色,忙回头问驿馆杂役:“她人呢?” 凌之嫣躲在爹娘屋子里不出声,凌微澜和夫人相视一眼,没料到萧潭会追过来,也知道他既然来了,便不是好打发的。 这间屋子的房门忽而也被敲响,一家人顿时警惕起来。 门外有个温润含蓄的声音道:“在下司空珉,有要事求见凌大人。” 凌微澜知道司空珉是谁,应声前去开门。 一家人未来得及梳洗,凌之嫣和母亲在桌前起身,向司空珉点头示意。凌之嫣举目望向司空珉的身后,确定萧潭会随时出现在她面前。 司空珉回礼后,又向凌微澜恭敬道:“凌大人,晚辈前阵子回京城给义夫庆寿,刚巧碰见了凌公子,他托晚辈带回一封家书,说要交给凌大人和夫人,晚辈刚回潇湘城便听闻凌大人要远赴海疆,所以这才贸然追来,想及时将这封家书交给凌大人,晚辈实在冒昧,还望凌大人包涵。” 说着从袖中取出凌之贤的家书交给凌微澜。 凌微澜展信来瞧,凌夫人和凌之嫣也凑在左右,见到凌之贤在信中的一字一句,只觉亲人就在眼前。 凌微澜看罢信后,缓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封家书于我而言是莫大的安慰,真是有劳司空参尉了,可惜眼下我身处驿馆,不能好生招待,参尉的恩情,我们一家都会谨记在心。” 凌之嫣暗忖,原来司空珉去了京城,先前萧潭托他转交的发簪他没有送到,应是这个缘故吧。 司空珉先前说想结识她哥哥,去了京城竟然真和她哥哥碰面了,实在是巧。 司空珉诚惶诚恐道:“凌大人千万不要客气,能为凌大人效劳,是晚辈的荣幸。” 正说着话,萧潭捏准时机忽然出现,开口讪讪道:“凌大人,好久不见了。” 凌之嫣在屋里忙别过脸,她还是猜不透萧潭跑这一趟的用意是什么。 “殿下也是来送我的吗?”凌微澜的语气不复方才客气。 萧潭瞥见了凌之嫣的冷淡,答话时面带惭色:“近来的事全是误会,我从来没想过取消婚事,还请凌大人听我把话说完。” 他没急着把真相说出来,以免凌之嫣误会他敢做不敢当,只会将责任推到太妃身上。况且,他还有自己的算盘。 萧潭顺势进屋说道:“凌大人先前得罪了不少人,我是担心你们三个人在一处,恐怕会有人动了歹念。” 凌微澜瞪大双眼,他在出发时就有所疑虑,一家人都去了海疆,会不会有什么圈套?听萧潭一番话,茅塞顿开。 扳倒秦繁一事,他确实得罪了不少人。若真的有人蓄意报复,一家三口在海疆恐怕会被赶尽杀绝。 萧潭见他听进去了,接着又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想着,若是让凌姑娘留在潇湘城,你们二老去海疆,那些人兴许还会忌惮一些。” 凌之嫣握紧手心,抬眸轻觑萧潭,想问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凌夫人立刻起身,严正拒绝:“我不答应,我不会让我女儿独自留在潇湘城,我们一家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凌之嫣听到母亲这话,顿时满眼心酸,觉得这话不妥,泣声道:“娘……哥哥怎么办?” 死在一起固然能图个团圆,可是那样的话,哥哥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远在京城的儿子还不知道家中变故,凌夫人不由得掩面呼气,怔怔地垂泪。 凌微澜默思良久,随后仰面叹息,向妻女肃声道:“殿下说得有道理,若是一家三口都死在海疆,连一个喊冤的人都没有。如果我们分别两地,那些人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计划,反而不会轻举妄动。” 凌之嫣合眸忍泪,知道萧潭的目的达到了。 再睁开眼时,她噙泪笑道:“我就不跟爹娘去海疆了,爹娘不用担心我,我可以偷偷回家住,还能帮你们看家呢,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然后等哥哥回来。” 临别之际,哭声不吉,凌夫人红着眼眶一再叮嘱:“我留了好些首饰在房里,你若是缺钱用,就拿去当了,江伯母是个好人,要是遇到什么事,你就去找她。” 凌之嫣一一答应。优柔寡断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彼此分开才能好好活着,那么暂时分开也未尝不可。 一家人已下定决心,萧潭愧疚不安,躬身向凌微澜和凌夫人行礼道:“让你们遭此磨难,我也难辞其咎,请二位放心,我以性命起誓,凌姑娘留在潇湘城不会有任何差错。” 一家人用过早膳后,萧潭同负责护送的校尉打点一番,校尉答应保守秘密,不将此事透露给太守邵谦,于是离开驿馆继续赶路的只有凌微澜和夫人。 目送他们离开后,司空珉识趣地留在驿馆楼下,萧潭则跟着凌之嫣来到楼上。他跟在她的身后默默无言,知道自己不会失去她了,这样的路,他还想再走长远些。 凌之嫣目光空洞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回想着不久前一家人还在大宅子里其乐融融,怎么转眼间就会变成这样? 遇到萧潭,仿佛是她的劫难。 萧潭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觉得她好像一片云,轻飘飘的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不由分说地上前拥住她,贴在她耳边呢喃:“都是我不好。” 凌之嫣眼神木然,唇边牵起一分冷笑:“这就是殿下今日的目的吧?” 荼蘼归 第18节 她若是不答应留下来,萧潭就不会善罢甘休。 萧潭闭眼坦诚道:“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我只想留住你。” 凌之嫣只想确认一个问题:“让我们去海疆,是不是太妃的安排?” “说来话长,她这样做是想让我死心。”萧潭握着她的手解释,“巫师卜卦之后,说你命格克夫,太妃很害怕,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克夫?”凌之嫣黯然而轻蔑地笑出声,她挣开他的手,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眼底尽是森寒,“这正好应了殿下先前说的,愿意死在我手上。” 萧潭迎着她的目光,正色道:“嗯,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 听到这几个字,凌之嫣连声质问:“什么叫你不在乎?难道我克夫我就要摇尾乞怜求着男人娶我吗?你的一句不在乎,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吗?是你先招惹的我,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地跟我说你不在乎?” 萧潭迟疑地看着她,不明白自己说的话究竟哪里错了,面对她的质问,辩无可辩。 凌之嫣说完这番话之后,心口又像撕开了一样疼。她咬牙忍耐着,还想对萧潭再说一句: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萧潭惊慌着问。 凌之嫣无力开口,片刻后抚着心口,疼得昏了过去。 她知道萧潭在驿馆外面等了一夜才来见她,知道他的一句“我不在乎”已经是他最大的诚意,可是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她的爹娘就不会远赴海疆,他害她变成这样,她如何还能心平气和地再像以前那样和他相处? 醒来时,眼前是一间陈设雅致的屋子,窗外微风送来栀子花香,处处皆和驿馆明显不同。 凌之嫣撑着床起身,这才发现心口处盖着一张热帕,上面散发着淡淡药草香味。 正恍惚时,外间走进来一位容貌姣好的少女,隔着桌案和凌之嫣目光相对。 凌之嫣忍着疼问道:“请问这是在哪里?” 面前的少女声音软糯道:“司空府。” 凌之嫣呼吸一滞,司空珉的家? 不等她再多说什么,少女又低声道:“凌姑娘醒了,我去回禀詹阳王殿下。”说罢轻脚离开了这屋子。 这是司空珉的家,凌之嫣提醒自己,这里不允许她再任性。 萧潭说到便到,无所顾忌地来到床头站定,低头叮咛着:“大夫说你急火攻心,接下来可要好好静养,不能再置气。” 凌之嫣不看他,声音沙沙地问:“为何带我来这里?” 萧潭答非所问:“司空珉说了,你可以安心住在这儿,这里是一个小院子,你想做什么都行。” 凌之嫣冷嘲:“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 萧潭吁了声气:“你听我说,凌家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你回去住我不放心,再者,若是被人发现你没去海疆,对大家都不利。” 凌之嫣仰面觑他:“我以后只能东躲西藏了是吗?” 萧潭无奈顿了顿,在床边坐下道:“不要多想。”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寄人篱下 我不是你金屋藏娇的外室妾 和爹娘分离,有家不能回,在司空府寄人篱下……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磨难等着她,而凌之嫣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而且,萧潭说了那么多话,却绝口不提那桩已经被取消婚事,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见萧潭不知分寸地坐在床边,她转面望向里侧漠然道:“殿下也奔波多时了,早点回王府吧。” 萧潭却喃喃着:“我陪你服过药再回去也不迟。” 凌之嫣无力再同他争执。在驿馆时对他那通置气,并没有使她心里好受,反而让她疲惫。 萧潭有一肚子话想向她倾诉,太妃病倒了,他这几日烦心事很多,但是看她如今对他的态度,把这件事告诉她只会给她一个让他别再来见她的理由。 “刘寅这几日在找竹影,你知道竹影去了哪里吗?”萧潭改口谈起其他事。 凌之嫣想起竹影,无端感伤道:“她是孤女,在凌家跟我一起长大的,离开凌家之后,她应该会去菜场的杂货铺当帮工吧,她以前常去那家杂货铺采办,跟老板娘交好。” 萧潭点了点头,又宽慰她道:“你好好养病,身体好了之后去看看她,她若是知道你留下来没去海疆,一定很开心。” 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一直跟他待在屋子里也不是办法,凌之嫣便提议道:“殿下可以带我去见司空公子吗?我想当面跟他道谢。” 萧潭微微抬眸,没说可不可以,只是关心她的身体:“你行动方便吗?” 凌之嫣点点头,又道:“只有当面谢过,我心里才会踏实些。” 萧潭只好依她,在她起来后陪他去见司空珉。 午后清风送暖,凌之嫣走在萧潭身旁,行动迟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也不舒适。 萧潭发觉她连呼吸都很虚弱,于是将手臂轻轻抬起,想扶着她往前走。凌之嫣看见了,无动于衷。 他的殷勤会让她心生依恋,然而这种依恋却是致命的。她瞥见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时有交叠,颇有形影不离的意味,凌之嫣扬起头不再看。亲密不过是暂时的错觉,从前以为能嫁给他,所以默许了他的那些逾越,但是那场梦很快就结束了,往后,她不该再有什么念想。 司空珉在书房处理公文,见萧潭领着凌之嫣来了,忙搁下笔起身,颇感意外。 他们二人若是顺利成婚,婚后的日常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萧潭在司空珉面前勉强笑道:“凌姑娘想当面道谢,没打搅你吧?” 司空珉谦和道:“我刚好想偷个懒。” 凌之嫣打起精神颔首行礼,声音细弱道:“多谢司空公子收留,我眼下无以为报,来日定当去感华寺为公子祈愿,愿公子诸事顺遂。” 司空珉十分腼腆,甚至还不由得清咳一声:“凌姑娘不必拘束,寒舍比不上凌家的大宅子舒适,不过我平日里也不常回来,凌姑娘安心住着就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对阿莲提。” 萧潭忙向司空珉使了个眼神,凌之嫣的所有开销由王府承担。 凌之嫣还想问问,阿莲是不是那位容貌姣好的侍女?抬眸望向司空珉时,他拘谨地偏转过脸,眼神闪躲。 司空珉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凌之嫣不解,也不便再开口多说。 不多时,萧潭又对司空珉说了声:“不打搅你忙正事了。”然后转身和凌之嫣走出书房。 书房位于东厢房,站在书房廊下能望见前厅的小门和通往后院的穿堂,凌之嫣借住的小院子便在后院。 正在廊下走着,凌之嫣又见到那位侍女款款走来给司空珉送瓜果,出于礼貌便轻唤一声:“阿莲?” 侍女见萧潭也在一旁,忙低头笑道:“凌姑娘的药已经煮好了,就在房里的桌案上,姑娘回去趁热喝了吧。” 原来她就是阿莲,凌之嫣点头再度道谢:“有劳你。” 阿莲浅笑走开,凌之嫣和萧潭走出不远,听得阿莲在书房内柔声道:“公子,吃点瓜果吧。” 司空珉的语气颇为疑惑:“怎么想起来给我送瓜果?” 阿莲含笑道:“公子今日没怎么喝茶,我担心公子口渴,所以准备了些瓜果。” 凌之嫣暗自赞叹,这侍女还真是体贴入微。 萧潭说好陪凌之嫣服过药再离开,真看着她端起药碗时,又思忖着用什么理由能再多待一会儿。 凌之嫣放下药碗,说了一句赶客的话:“殿下已经出来了这么久,太妃会担心吧?” “太妃病倒了。”萧潭终于有机会说出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凌之嫣很是意外,缓了缓语气又道:“既然如此,殿下更应该早点回去了。” 萧潭兀自沉吟:“当时母妃跟我说,她去感华寺问过了,只要我斋戒七日,就能化解婚事的不顺,我没多想就答应了。我在感华寺的第三日,遇到了江夫人,她告诉我,你已经去海疆了。” 凌之嫣听得仔细,怅然垂眸,原来她动身去海疆的时候,萧潭身在感华寺。 她的心忽而恢复了往日的柔软,不安地望着他道:“太妃知道你来找我吗?” 萧潭叹道:“我跟她大吵一通,她之后就病倒了。我出来时跟她说了,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听起来,太妃病得很重,凌之嫣反省之后觉得需要道歉:“殿下,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 是天意弄人罢了。 世事两难全,萧潭已经尽力了,她不该再苛责什么。 萧潭听她变了语气,愈发觉得亏欠。如果太妃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要守孝三年,和凌之嫣的婚事就遥遥无期了。 “嫣儿,我现在无法跟你承诺什么,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 凌之嫣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当时在船上说的那番话而已,她神色镇定地开口打断了他:“殿下不要说了。” 萧潭先是一愣,继而牵唇苦笑,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唇边:“只要你不再怨我就好。” 凌之嫣暗自嘲弄:怨你又有何用?徒添烦恼罢了。 她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两人相对无言,任凭日影移动。 萧潭直到黄昏时才离开,临走前去跟司空珉告别,司空珉送他出门,又特意跟他说道:“新太守上任,凌大人去了海疆,郡府又换了一大批人,接下来有许多公事要忙,我大概要在官署住宿了,凌姑娘那边我如果招待不周,还望殿下见谅。” 萧潭明白司空珉这是在避嫌,拍了拍他的肩,由衷笑道:“你不用刻意住在官署,我若是信不过你的人品,当初又怎会同你结交呢?” 司空珉笑而不语,恭敬目送萧潭上马离去。 月夜幽静,凌之嫣记挂着爹娘此时走到了何处,正烦闷时,忽而听见婉转琴声。 阿莲恰巧进来,凌之嫣小声问道:“是何人在弹琴?” 阿莲杏眸微动:“这是公子在弹琴。” 凌之嫣眼底聚起一团诧色:“你们公子常在夜晚弹琴吗?” 阿莲轻轻摇头:“也就是最近一两个月才开始的,隔三差五弹上一曲。” 凌之嫣克制着自己内心的犹疑,不愿细想司空珉今晚弹的那首曲子——《凤求凰》。 曲终后,明月愈发皎洁,凌之嫣在小院的卧房里闭上眼睛,一夜睡不安稳。 次日一早,阿莲又端来了凌之嫣要喝的药,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长相浓眉大眼、身材却小巧玲珑的陌生侍女。 阿莲向凌之嫣介绍道:“凌姑娘,这位是芬儿,公子安排我们二人在姑娘跟前伺候。” 凌之嫣忙道:“有劳二位。”于情于理需要给二位侍女一些赏钱,可她如今囊中羞涩,难为情道,“等我过阵子手头宽裕了,一定不会亏待二位。” 阿莲笑道:“凌姑娘见外了,这府里的事都是我们分内事,要说赏钱,詹阳王殿下已经赏过了。” 凌之嫣淡淡一笑,心内又不免揶揄,司空府的侍女个个都是聪慧的美人,不知是不是司空珉亲自挑选入府的。 至于昨晚听到的那首曲子,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也许司空珉最近刚好在学这首曲子而已。 荼蘼归 第19节 这府里一整日都是静悄悄的,司空珉去了官署,凌之嫣按时服用医病的药,除了接受了眼下的局面,无可奈何。 晚间,屋子里点过灯后,凌之嫣望着烛花恍神,不多时,萧潭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门外。 凌之嫣闻声从桌案旁起身,萧潭一身酒味,走进来后在灯下望着她,声音绵绵:“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说着,从身上取出一颗指头大小的夜明珠,屋子里顿时多了一团荧光。 凌之嫣眨眼打量着,觉得新奇,听闻夜明珠能在夜间发光,是稀世珍宝,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萧潭举着夜明珠道:“这颗夜明珠除了能发光,还能养神安眠呢,你现在病了,我把它送给你,让你早点好起来。” 凌之嫣不愿再收他的礼物,移开眼闷声道:“我用不到,殿下还是拿走吧。” 萧潭一脸讪讪,然后径自走到床边,将夜明珠放入枕下,回头笑道:“放在这里好吗?免得你夜里怕黑。” 凌之嫣蹙眉,走过去想拿出来,萧潭拦住了她,然后岔开话题谈起别的事:“我今日给了刘寅一笔钱,让他拿去张罗婚事了。” 凌之嫣听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疑惑道:“什么婚事?” “刘寅和竹影啊。”萧潭说着上前挨近了着,轻声喃喃,“等你病好了,我们去喝他们的喜酒吧?” 凌之嫣摇头,竹影连个娘家人都没有,怎么能这样仓促嫁人呢? 萧潭迟疑道:“你有什么顾虑吗?” “你们问清竹影的心意了吗?就说要张罗婚事?”凌之嫣又换了生硬的语气,神色不悦。 萧潭忙乖觉道:“我明白了。” 凌之嫣背过身去,轻缓道:“时候不早了,殿下回府歇着吧。” 身后的萧潭没有回应,反而上前张臂拥她入怀。 “我不想回去。”他在她耳边轻蹭着,酒味和热息交织,回想着差点失去她的时候那种锥心的疼,便再也不想轻易放开她。 凌之嫣挣扎着:“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萧潭目光炽热,抬手轻抚她的侧脸:“我今晚不打算回王府了,就在这儿陪你,开心吗?” 凌之嫣眸底的失望凝结成霜:“殿下放尊重些,我不是你金屋藏娇的外室妾。” 第22章 委身萧潭 今晚想让我留下了吗? 萧潭听出她话语里冰凉的讽刺, 醉意醒了大半,怔然松开了手。 凌之嫣眼角湿润,抬高声音继续责问道:“殿下以为我现在无依无靠, 便会任由你欺辱?”她对自己的处境凄然落泪, “你把我害得一无所有,我不怨你是我打算放过我自己,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还能回到以前那样。” “不是这样的——”萧潭心急又苍白地解释着, 他看见她的眼泪, 心仿佛被掐了一把,“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想时刻看到你……” “可是我不愿待在你身边。”凌之嫣悲愤交加,“你凭什么以为你把我带回来我就心甘情愿跟着你?如果我能选的话, 我情愿和我爹娘一起去海疆,而不是待在这个院子里等着你有空来看我。” 萧潭从没见过她动怒, 被她的话激得一阵头晕目眩, 又无从反驳。他扶额定了定神,然后低声赔礼道:“怪我考虑不周了,如果你不高兴见到我, 那我先不打搅你养病了。” 凌之嫣旋即背过身去,无声垂泪,萧潭望着她的肩,喉咙动了两下,今晚赶来之前已经预想过她会如何埋怨他,可还是忍不住想来见她一面。 如果相见只会令她伤心的话, 那他要学会克制住思念,不来招惹她。 “劳烦二位照顾凌姑娘。”他对侍女交代完这句,神色凝重地走入夜色中。 今日刘寅去杂货铺找到了竹影, 萧潭还为这喜事感到高兴,以为会是近来诸多变故里的一个好兆头。 萧潭在街上飘荡到半夜才回王府,天上连一颗星辰都看不见。 凌之嫣移开枕头看见那只夜明珠,这珠子璀璨精致,应该是宫里才有的。她心里知道萧潭是想用礼物哄她高兴,只是不能接受他在她面前高高在上的样子,和她失去的东西相比,一颗夜明珠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她还是将夜明珠收进荷包里,眼下寄人篱下的日子不知道能过多久,夜明珠价值连城,万一她哪天流落街头了,还能把这珠子拿到当铺换钱。 第二日,从清晨开始便乌云密布。凌之嫣醒得早,头昏脑涨,闭眼还打算再养一养神,却无意听见窗外的窃窃私语。 “那凌姑娘看着温柔大方的,没想到脾气这样坏,我不想伺候她了,吃力不讨好。” 凌之嫣心里一凛,听不出这是哪个侍女的声音。她不懂侍女何出此言,是因为昨晚她对萧潭大发雷霆吗? 很快另一侍女又道:“我也是啊,听说她和詹阳王殿下原是有婚约的,我还想着等她当了王妃能提携我呢,谁知道她那么不识抬举,居然当面让殿下难堪。” 最先说话的那侍女冷嘲道:“什么王妃呀,眼下已经寄人篱下了,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还对詹阳王殿下摆脸色,照我看,殿下早晚厌弃她,等殿下彻底把她忘了,看她还怎么高傲得起来?” 短暂安静后,另一侍女又嘀咕道:“你说……她会不会跟咱们公子?” “不可能,我可从来没见公子关心过她……” 凌之嫣捂住耳朵不再往下听,早知道住在司空府是寄人篱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承受侍女的闲言碎语。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司空府的侍女前两日对她客客气气,完全是看在萧潭的面子上。 而她昨晚跟萧潭彻底翻脸,侍女认定她不识抬举,得罪了萧潭。她能仰仗的人只有萧潭,如果萧潭真的不再来看她,她就愈发无依无靠,这样下去,司空府的侍女只会越来越不友善。 凌之嫣对此感到无尽的悲哀,躺在床上许久不愿起身下床。 门外阴风阵阵,不知风吹了多久,阿莲推门而入。 凌之嫣忙坐起来,阿莲站在门口对她冷着脸道:“凌姑娘,司空府里其实只有我和芬儿两个侍女,这两日有许多事要忙,若是照顾不周,还请姑娘多担待。” 凌之嫣垂眸道:“好,还是忙你们府里的事要紧。” 两侍女索性离开了这院子,连药都没帮她准备,凌之嫣下床后只好自己动手去煮了药粥。从前母亲教她做家事,说什么出嫁后要尽心照料夫君,她当时就觉此言差矣,人学会煮饭首先是为了照顾自己。再者,男人就不用学做家事吗?若是一辈子娶不了妻,难道等着饿死? 用过自己煮的早膳,凌之嫣静下心思索接下来应当何去何从,郡府的人还不知道她没和爹娘一起去海疆,所以她不能偷偷回凌家,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 京城遥远,她无力去投奔哥哥,继续待在司空府也不是办法。她不会把侍女背地里说的话告诉司空珉,本来就是她打搅多日,不能再扰乱人家的内宅。 更何况,司空珉也未必是真心实意收留她。 思来想去,凌之嫣还是没有任何办法,闭上眼妄想着能回到爹娘的身边。 凌之嫣伏在桌案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恍惚中做了一个身在海疆的梦,梦里海疆有海寇作乱,爹娘处境危险…… 凌之嫣猛地被吓醒,睁开眼后,心跳突突,背上全是冷汗,她扶着桌案强撑着起身向外走,好像这样就能走到海疆和爹娘团聚。 走到门口望见外面的乌云,忽而又彷徨,她到不了海疆,唯一的办法是让爹娘回潇湘城。可是凭她自己根本无法实现,最后还是要指望萧潭。 乌云笼罩了一整日,到了黄昏之际,突然电闪雷鸣,不多时,瓢泼雨声落在房瓦上,凌之嫣望着廊下雨幕,怅然不已。 下这样大的雨,不会有人来看她了。 天越来越黑,雨势丝毫没有变小,凌之嫣坐在桌案前已经僵住,这阵子一直浑浑噩噩的,日子好像越来越没什么盼头了。 大雨盖住了门外所有声音,黑暗中毫无征兆地闯进来一个人影,凌之嫣诧异抬头望去,面前的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知道这是谁。 “你怎么不点灯呢?”他拿下斗笠低声问,语气一如昨日,关怀备至。 真的是他,凌之嫣看到萧潭冒雨赶来,一瞬间觉得自己才像那个淋雨走夜路的人。 一路受尽委屈,终于有人给予关心。 眼泪夺眶而出,凌之嫣不顾萧潭身上的蓑衣在滴水,上前倚入他的怀里颤声道:“下这样大的雨,殿下怎么过来了?” 萧潭担心自己身上的雨水弄湿她的衣裳,犹豫一瞬,见她不在意,便揽紧她轻笑道:“我实在放不下你,就算你要赶我走,也要让我先看你一眼。” “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了,殿下不能丢下我不管。”凌之嫣说罢,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后腰。 她说出口的话并不违心,只是她自己知道,她这样说还有别的用意。 萧潭星眸一荡,贴在她耳边问:“今晚想让我留下了吗?” 凌之嫣咬唇合眸,片刻后睁开双眼,神色平静地直起身,然后抬手将他身上的蓑衣解落在地,萧潭的锦衫呈现在她眼前,她看见他的胸膛明显有起伏。 “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我,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萧潭牵住她的手动情道,他手上残留着雨水,手心是湿热的。 门外风雨大作,两人执手相对绵绵,凌之嫣静静听着雨声,萧潭气息短促,吻在她额上细语道:“你知道吗?我所有的心愿都和你有关。” 凌之嫣眼睫轻晃,一场大雨不知是成全了谁。昨日跟他说了那样多气话,今日又对他投怀送抱,就算再被侍女嚼舌根,也是她咎由自取吧。 神不守舍之际,她被萧潭抱入床幔内。闪电划过的刹那,她眸光迷离地仰望着他,屋内是漆黑的,萧潭没有扯下幔帐,他用指尖轻抚着她潋滟朱唇,情难自抑,俯身深深吻了下去。 两团热息在枕边缠绵交错,外面每次雷鸣,凌之嫣便不由自主颤抖一下,萧潭扬手合上帷幔,在她颈窝里留下片片红印,耐心安抚着她的不安。 凌之嫣敛眉轻吐兰气,默许萧潭的掌心覆在她贴身的纱衣上,在柔软处探寻他渴求的慰藉。萧潭闭眼索取,光是走到这个关头,就已历尽千辛万苦,凌之嫣在他身下一动不动,默念着就当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萧潭初尝人事,不知过了多久,被衾翻动出层层褶皱,凌之嫣闭眼忍耐,呼吸加重时,听见萧潭在她耳边喘气。 “弄疼了吗?”萧潭吻着她的眼眶,唇边溢出的每个音节都发烫。 凌之嫣合眸轻喘,羞耻心像是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时而沿着流水走走停停,时而原地旋转,甚至偶尔还会被迎面风浪击中,搅得她难以平静。 如果这真的是成婚当晚,即便要承受种种不适,她心里也是坦然的。可她终究说服不了自己这是洞房花烛夜,她只不过是他养在外头不能被人知晓的女人,她住在别人的府上等候他,他想来看她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她除了等待,剩下的就是独守空房。 偶尔相处的夜晚,她要尽心陪他做宽衣解带的事。 这样的她,于他而言和风尘女子有什么区别? 凌之嫣心灰意冷,抬手挨到了他肩上的细汗,她问:“殿下走出这屋子后,还会记得我吗?” 萧潭听她问得楚楚可怜,忙以双手揽紧她,在她耳边吐露真言:“我只记得,你是勾走了我的魂、让我夜不能寐的人。” 让他像是变了个人,看不到她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为她茶饭不思,看到她之后,只想同她亲昵交心。 凌之嫣扬唇又问:“殿下会对别的女人说同样的话吗?” 萧潭眸光如炬,伸出五指穿进她的青丝:“那你可要把我盯牢了,别给其他女人可趁之机。” 甜言蜜语还能相信吗?凌之嫣在心里否认。与其说不信,倒不如说是不敢信,她不敢爱上他,怕自己不会有好结果。 萧潭抓着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认真对着她的眼眸起誓:“除了你我不会娶别人,王府也不会有别的女人,相信我,我们会光明正大在一起,你是唯一的詹阳王妃。” 凌之嫣没有回应这个承诺,沉默半晌后才问:“太妃身体如何了?” “精神尚可,只是不愿开口说话,或许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吧。”萧潭的言语间满是惋惜。 凌之嫣偏过脸道:“殿下可不可以让我爹娘回潇湘城?”这句话才是她今晚最想说的。 “我会想办法的。”萧潭答应得干脆,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款款道,“我也希望他们能尽快回来,看着我们完婚。” 萧潭确实是这样期盼的,他甚至还想到了万全之策,如果婚事仍旧不顺,他会先让凌之嫣怀上他的孩子,到时候不管是谁反对,都不能阻止他把凌之嫣娶进王府。 帐内一片漆黑,凌之嫣许久都不敢睁开眼,萧潭贴在她耳边轻声问:“上次给你的夜明珠呢?” “收起来了,殿下想要回去吗?” “我给你的礼物怎么会要回来?”萧潭否认,又满足地解释道,“我是想着,此刻要是把夜明珠放在枕边,一定别有一番趣味。” 凌之嫣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冷声说着玩笑话:“将来殿下要是把我抛弃了,我还要指望夜明珠养活我呢。” 萧潭跟着一笑,又扣紧她的手细语:“你好好收着,不过,你可用不着指望夜明珠养活你。” 荼蘼归 第20节 外面的风雨不知何时止住,帷幔内一夜旖旎,凌之嫣几度筋疲力尽,尝遍了欢爱的滋味。 第23章 龙阳之好 你就那么在意他吗? 大雨过后, 天朗气清,处处皆新。司空珉昨晚在官署留宿,今早趁上半日当值之前抽空回府换身衣裳。 一场大雨吹落了府里不少海棠花, 司空珉换过衣裳吃罢早膳, 沿着走廊看见一路的残花。落红铺地,虽别有一番风味,但随风而来的还有灰尘, 掺着雨水化成泥, 黑糊糊的极不雅观。 司空珉蹙眉想着,侍女们哪儿去了,怎么不知清扫干净? 随即想起自己前几日吩咐她们去照顾凌之嫣了。司空珉不经意地舒展英眉,想着府里毕竟住着病人, 自己身为主人不能怠慢,于是经过书房来到了小院门外, 想关心一二。 阿莲和芬儿的笑声很近, 笑声里还夹杂着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声,司空珉听了有些疑惑,随后循着声音转了个弯。 院门外, 两侍女正在挑逗两只受伤的麻雀互啄,两人玩得不亦乐乎,麻雀却是想飞飞不了。 司空珉顿生不悦,在她们身后厉声道:“我让你们照顾凌姑娘养病,你们大清早围着麻雀在做什么?真是胡闹!” 阿莲和芬儿忙回过头来,紧张地起身嗫嚅着:“昨夜的狂风大雨送来两只受伤的麻雀, 我们正准备救它们呢。” 说着将两只飞不动的麻雀挡在身后。 地上既没有水也没有谷子,司空珉呵斥道:“救?谎话张口就来,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宽仁了, 办事不仔细,被责问起来连我都敢糊弄了?” 一番责骂后,侍女垂头不敢吭声,小院内却传来一阵沉着有力的脚步声,司空珉竖着耳朵听见了,心里有不妙征兆。 萧潭神清气爽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对司空珉微笑道:“你回来了啊?” 司空珉一如平日唤了一声:“殿下?” 话语里的恭敬只在短短一瞬,意识到萧潭是从凌之嫣的房里走出来,司空珉眼底眉梢填满了漫长的阴寂。就像是乌云被吹散之后,以为露出的是晴朗日光,没想到倏尔之间却飘了鹅毛大雪,让人猝不及防的心寒。 司空珉假装环视四周:“没想到这么早就能见到殿下,家里的侍女疏于管教,不好好打扫院子,让殿下见笑了。” 萧潭听他说出“这么早”三个字,心里有些许的不自然,于是掩饰道:“昨晚突然天降大雨,我便留下了。”虽然给自己找了留宿的借口,但说出来仍是不太体面。 司空珉当然明白,不管他来的时候是不是在下雨,都不能改变他在凌之嫣屋里过夜的事实。 院子里出奇安静,阿莲和芬儿暗暗互望一眼,然后悄悄退下了。 见四下没有旁人,司空珉不动声色道:“正如我先前跟殿下说过的,这阵子郡府里公务太多,我晚上顾不得回府,殿下若是有事过来,就请自便吧。” 他暗示得很明白,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有多违心。 萧潭听他这样说,放心地笑道:“等你忙完这阵子,我再好好谢你。” 凌之嫣还未下床,隔着门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身子在被衾下不由得抖了一下,司空珉昨晚虽不在府上,但他此刻显然已经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她躺在枕上用力咬着自己一根手指让自己冷静,然而羞耻感像一团浓密的黑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听见萧潭回来的脚步声,她又将手放进被衾下,假装刚刚醒来。 回屋后,萧潭明显放缓了脚步,不多时,凌之嫣发现帷幔中间被拨开一条细缝。 两人隔着细缝四目相对,萧潭站在床前笑道:“你醒了?” 言语里有一股撩拨的暧昧。 凌之嫣收回目光,又背过身道:“天晴了,殿下该回王府了。” 萧潭听她又在赶自己离开,心底有些酸涩,昨夜明明已经坦诚相对,他抱着她说了那样久的真心话,怎么还是没有暖热她的心呢? 他是要回去伺候太妃,不过不急于一时半会儿,想再跟凌之嫣说说话,于是赖在床边坐下来,试探着问:“我不在的时候,司空珉来这院子里看过你吗?” 凌之嫣听出了争风吃醋的意味,也听出了萧潭的疑心,她对着里侧反问:“殿下希望他来过吗?” 萧潭听她语气不对劲,顿了顿忙解释道:“我是想着,你住在这里若是不自在,我买处新的宅子安置你吧,现在这样太委屈你了。” “我不想搬来搬去的。”凌之嫣回绝道,“况且你买宅子也不是小事,太妃早晚会知道的。” 太妃如果知道他们已经有过苟且之事,一定会怪罪她勾引了萧潭吧。 萧潭只好不再勉强:“你若是喜欢这儿的话就先住下吧,我一有空就会过来陪你,等你哪天想搬了,再跟我说。” 凌之嫣靠在枕上不再言语,她唯一想搬回的地方是凌家,可是她回不去。 春夏之交,虫鸣窸窣。萧潭自从留宿了一次,此后一连七晚都是在司空珉府上过夜的,凌之嫣别无选择,在他怀里同他缱绻相依,萧潭难以自持,幽黑中揽住她便不愿松手,他不在乎用尽手段和力气,只想让凌之嫣彻底属于他。 虽然他比起初两日略温柔了些,但凌之嫣肩颈处的青紫始终没有好转,往往旧的还未消褪,次日便又新添了成片红印。 羞耻心已经变得迟钝了,凌之嫣说服自己接受她和萧潭这样的相处,假如父亲真的被人陷害报复,凌家遭遇变故,她身为女眷只会比眼下过得更凄惨。 至少承欢于萧潭,是她心甘情愿的。 夜深人静时,萧潭把玩着她的头发痴笑:“新婚燕尔,浓情蜜意。” 凌之嫣背对着他,眸底清凉,她无名无份,何谈新婚燕尔?为了掩人耳目,天亮后他会离开,她不知道他会去哪里,见些什么人,他就像天上那轮明月,夜晚才能见到,若是偶尔碰上阴雨天,也许就不会出现。 萧潭习惯了她没有回应,贴着她的后背自顾自嘱咐着:“我已经找过邵谦了,他说凌大人刚在海疆安顿下来,这个时候再把他召回来,有朝令夕改之嫌,对郡府的声誉不利。不过他也松口了,说凌大人只要在海疆待上三个月,郡府到时候就可以找借口请他回来。” 竟然要三个月,凌之嫣回过身道:“可是我怕他们会有危险。” 萧潭从容坚定:“别担心,我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他们了。” 凌之嫣略微放心,呢喃着:“多谢殿下。” “不用跟我道谢,也不用叫我殿下。”他的指腹在她唇边摩挲,嗓音轻缓道,“跟我说些夫妻之间该说的话。” 这些夜晚他不止一次说过这种话,有时会诱哄她唤他潭郎,有时会问她,有了孩子该取什么名字? 往常凌之嫣都是垂眸不作回应,萧潭笑笑,也不强求她开口。 然而今晚他见她再度躲开了他的眼神,竟按耐不住地倾身压了过来,扣着她的掌心,拥着她再度卷起整夜的波涛。 萧潭得不到回应的时候会忍不住想,他在她心里的分量究竟是什么样的?这种问题苦求无解,他只好安慰自己:她已经这样不顾名分地跟了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凌之嫣在他身下一声不吭,次日她不知道萧潭何时离开的,醒来时身心俱疲,床幔内还残留着昨夜的绮靡。 下床后,桌案上已摆好了热粥和酥软的点心,阿莲和芬儿比凌之嫣初来时更殷勤,事无巨细地服侍她。即便萧潭近来没给任何赏钱,二人也乐此不疲。 凌之嫣暗笑,自己几乎要鸠占鹊巢了,司空珉白天会回来换衣用膳,不过他只在前厅和书房走动,再未出现在这个院外。 这一日转瞬即逝,到了晚上,萧潭却迟迟没来,凌之嫣在月色下回想昨晚是否有什么迹象,蓦然有种独守空房的落寞。 月有阴晴圆缺,他不来也是平常事。 这一晚安稳舒适,次日凌之嫣向侍女讨了些针线,以刺绣消磨时光。到了日中,司空珉罕见地出现在院中。 他近来忙于公务,气色有些憔悴,站在门外轻声细语道:“殿下托我带句话,近来城中有许多流言蜚语,他这几日恐怕不能再过来了。” 凌之嫣来不及谢他,在门内惶恐不安道:“司空公子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她生怕自己和萧潭的事会传出去。 司空珉对她的问题颇感为难,讪讪地转过身道:“他们听闻殿下常在我府上留宿,所以谣传殿下跟我有龙阳之好。” 龙阳之好?司空珉这阵子明明一直在官署过夜。 凌之嫣赧然:“是我连累了你。” 司空珉没有再说什么,似乎理所当然认为确实是她连累的。 少顷,他回头望她,因为逆着光线的缘故,眸光澄澈而明朗:“这不关你的事,你也不必为此自责,清者自清,这谣言于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殿下身份尊贵,惹上这种传言有辱皇家颜面,所以不得不避嫌。” 听起来,他好像在安慰她,凌之嫣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司空珉投来深邃一瞥,转身离去。 凌之嫣在院子里呆立良久,回过神来后,发觉自己就像一个患得患失的思妇。 谁也说不准萧潭下一次过来是什么时候,城里有那种流言,他再也不来司空府了也未可知。 凌之嫣独自过了三四晚光景,奇的是司空珉近来又回府歇息了,而且每晚都迎着月光弹起如泣如诉的《凤求凰》。 凌之嫣躺在枕上,闭眼听着琴声,心底泛起难以言说的波澜。阿莲芬儿仍像萧潭光顾司空府那般热心服侍她,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担忧自己的处境。 再一次听到萧潭的消息,是第五日快黄昏时,司空珉步履沉重地来到院门口,凌之嫣在廊下吹风,他深舒一口气才开口对她道:“游荷园的荷花开了,殿下想邀你过去,马车正在府门外等你。” 凌之嫣迟疑了一瞬,并不知道游荷园是什么地方。 她望向司空珉,试图从他眼里找到答案,司空珉顺势道:“你若是不想去,我这就去跟车夫解释。”说罢准备要走。 凌之嫣忙追上前道:“不,我去。” 司空珉眼里零星的欢喜顷刻被失望取代,他喉咙动了两下,不可置信地回头问道:“你就那么在意他吗?” 第24章 荷园相会 我来给你变个戏法 听到司空珉那句掷地有声的询问, 凌之嫣怔怔地闭眼后退半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根本不必思考,只是她羞于承认。 自己的确很在意萧潭, 但真心也许会错付。况且, 她直觉司空珉也极其不愿听见那样的回答。 睁开眼后,凌之嫣想了一个借口,启唇道:“我先前托殿下办过一件事, 殿下此次找我, 应该是要告诉我进展。” 司空珉知道这是借口,没有问她具体是什么事,嘴角逐渐往一边轻撇,涩然道:“好, 我明白了。” 除却儿女情长,凌之嫣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必须要去见萧潭——她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了。除了他, 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会爱她。眼下在潇湘城, 他也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不能给他变心的机会,她要时刻提醒他,他对她是有责任的。 游荷园是一处专为达官贵人打造的私园, 园内有十里荷塘,楼阁台榭点缀在碧波粉丛之间,既是游玩之处,也是避暑胜地,今年刚刚修成,近日已被萧潭买了下来。 为了避人耳目, 凌之嫣换了小厮的衣裳离开司空府,王府的马车候在门外,带她赶往游荷园。 司空珉静静目送马车离去, 他站在府门外怅然若失,身影在夕阳下逐渐变长,身旁空无一人。 天色完全呈一片黑寂,阿莲忍不住来到他身后,小心翼翼道:“公子,回屋去吧?” 司空珉的神志仿佛还游离在外,听到这声呼唤,茫然不知所措。 阿莲看不清他的脸色,低声再度开口道:“公子?” “嗯?”司空珉忙答应一声,“什么事?” 阿莲改口道:“晚饭已备下了,公子要用吗?” 司空珉不加思考便道:“不必了,我去官署。” 阿莲心内嘀咕,既然还要去官署,为何要站在府门外久久出神? 司空珉也并未去官府,而是来到街上一家小酒馆痛饮。 酒馆老板心思细腻,见得客人多了,一眼就看出他这是借酒消愁,又见他孤身一人,便坐在桌对面小陪。 荼蘼归 第21节 “公子因何事烦闷啊?”老板说着,不紧不慢地为司空珉添了一杯。 司空珉醉醺醺的,听到有人问话便情不自禁地吐露真言:“我爱上的女人,她爱别的男人。” 原来是为风月之事,酒馆老板见怪不怪,见他实在痛苦,便热心开解道:“要么忘掉那个女人,要么想办法让那个女人爱你,何苦为难自己?” 一番话似一阵凉风吹在司空珉脸上,凌之嫣就住在他的府里,他凭什么要忘掉? *** 车夫将凌之嫣带到游荷园已是傍晚了,她对见到萧潭的期待和幽会的不安都被一路的车轱辘声消磨了,心里只剩平淡清风。 马车停下来,凌之嫣伸手推开车门,在深紫色的余晖中闻到荷花幽香,远处晚风拂过柔软水波,留下一池涟漪。 萧潭事先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来,忐忑地等候了半日,眼眶发酸的时候,他在高台上终于看见马车回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下高台迎接。 他看见凌之嫣的衣着打扮,笑得合不拢嘴。 临水的阁楼内,凌之嫣在灯下垂眸,萧潭笑眼打量她,然后将双手伸到她脑后,摘下她头上的儒巾帽,喃喃笑道:“谁家的小厮如此清俊?” 凌之嫣束在帽中的青丝散逸开来,她仰面对萧潭软语:“听闻詹阳王殿下有龙阳之好,所以特地做这番打扮,能入殿下的眼吗?” 萧潭笑得无奈:“别闹了,我现在最怕这流言传到京城。” 凌之嫣揣摩着问:“怕陛下知道吗?” 萧潭沉重地点头,又带着侥幸:“不过陛下日理万机,应该没空理会这种小事。” 凌之嫣也盼萧潭万事顺遂,正寒暄着,萧潭贴过来揽紧她,在她耳边吁声道:“话说回来,若你真是个男子,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培养一下龙阳之好也未尝不可。” 说罢,眸光灼灼地问:“想我了吗?” 不等凌之嫣回答,连绵不断的吻落在耳下。 凌之嫣明白司空珉当时为何是那个反应,她来见萧潭,并不是见一面就可以离开,她要留在这里供他消遣,像前阵子的每个夜晚那样,在他有兴致的时候取悦他。 这样的她,是不是轻贱得让人觉得很可怜? “殿下呢,有没有想我?”她面无表情地反问。 萧潭褪下她那身不属于她的衣裳,耐心道:“那你说说,我为什么想方设法找地方跟你见面?” 语毕,他抱着她在锦绣鸳鸯红帐内气息交融,亲吻着他目之所见的每一寸肌肤,将浓烈的思念化作合二为一的缠绵,案上熏香袅袅,引人心醉神驰。 入夜后,外面下起细雨,雨落荷塘的沙沙声和萧潭的喘息声交替灌入凌之嫣耳畔,她睁着眼,双眸空洞地望着帐顶绣纹,觉得一切好不真切。 萧潭察觉到她心不在焉,停下来扣着她的手问:“嫣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凌之嫣无心多言,定睛迎上他的俯视,不置可否。 萧潭有些不放心,五指穿进她头发里:“这几天没去司空府看你,你有没有受委屈?” 凌之嫣抬臂绕在他肩后,眼底透着慧黠:“若我果真受了委屈,殿下准备怎么做?” 一句话把萧潭问得很不是滋味,他吻着她的额头道:“我不想等凌大人回来再办婚事了,我想求陛下赐婚,只要陛下同意,不管谁反对,你都是名正言顺的王妃。” 凌之嫣讶异:“可是太妃……” 萧潭抚着她的唇:“太妃不敢违抗陛下旨意。” 听起来,他对婚事志在必得。 “我还以为殿下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呢。”她轻笑,话语里带着自己才懂的嘲讽。 萧潭听出了她的深意,心怀亏欠:“王妃对婚事有什么要安排的吗?” 凌之嫣摇头:“全凭殿下安排就是。” 她对这桩历尽坎坷的婚事已经没有任何幻想,只期待借助萧潭的关系让爹娘早日从海疆回来。 帐外的熏香颇有暧昧气息,凌之嫣昏昏沉沉,对名分的顾虑和苟合的羞耻心仿佛都被抛向远处,彻夜沉溺于帐内的贪欢。 晨起后,她一如往常偎着萧潭臂弯里,萧潭剑眉舒展,睡得香甜,他这样的人生来便无忧无虑。外面鸟雀声清脆悦耳,凌之嫣拢了拢衣衫,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 推开轩窗,白鹭成双飞过,凌之嫣望向远处山峦恍神,这次从司空府出来,她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带,不知接下来会在这个园子里逗留几日。她思及萧潭昨晚说的话,当时没放在心上,所以没有细想,此刻用心琢磨一番,才发觉萧潭太天真了,即便她真的嫁入王府,太妃的脸色也不会好看,那样的日子她真能忍受吗? 萧潭醒来后见身边无人,猛地坐了起来,而后瞥到轩窗处,身上的冷汗才止住。 凌之嫣脑后有只蚊子在绕着她飞,她毫无察觉,萧潭默不作声走过去,扬手打中了蚊子,然后从后面抱住她。 “怎么醒得这么早?”他吻在她头发上,宽厚的胸膛抵着她,笑意隐隐道,“睡醒了也不喊我,一个人在这儿欣赏风景?” 凌之嫣指着远处的山水与荷花让萧潭瞧:“你看那儿,是不是很美?” 萧潭低头贴在她头发上微笑:“远不及你美。”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起,送回床上,他俯身凝望她耳下的片片红印,凌之嫣眸光潋滟,这次主动对他敞开了外衫。 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沦陷于他无边的情爱。一直以来都是萧潭轻拢慢捻地撩动她,现在她想主动诱惑他一次,将来若是被太妃斥责勾引了萧潭,她也不算白白担了这骂名。 萧潭的气息霎那间停歇,随即捧着她的下颏含蓄喃喃道:“王妃现在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语毕,含笑拥着她放肆。外面日光充足,凌之嫣即便微合着眼眸也能看见萧潭的发丝在她眉间轻晃。 良久后,萧潭留恋温柔乡不愿下床,侧着身用拳撑着后脑,痴笑着问:“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听你说什么吗?” 凌之嫣困倦不堪,眯着眼唤出一声:“潭郎?” 萧潭心神舒畅,俯身吻在她眼睫,喃喃道:“真好。”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了,他想。 萧潭眼里心里都被凌之嫣占据,他忽而又叮嘱她一句:“你若是有了身孕,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凌之嫣心里陡然一沉,男欢女爱的结果是她可能会怀上他的孩子,如果那个时候他还是没有娶她,她该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 “告诉你,然后呢?”她光是想想就觉颤栗。 萧潭扣着她的手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 一整日,凌之嫣都未下床,萧潭也陪着她不出屋,裁缝铺和首饰铺络绎不绝地送来新制的衣裳和首饰,一个阁楼堆砌得满满当当。 凌之嫣看呆了眼,这些华丽衣饰看起来是属于她的,但又好像随时都能失去。 萧潭随手拈起一对玉镯对她笑道:“我来给你变个戏法,看好了。”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先伸出左手道:“你瞧。” 左手掌心是其中一只玉镯,凌之嫣看了一眼,然后他又将左手背了回去。 “右手里可什么都没有。”他对凌之嫣展示空空的右手,再然后,他背回右手,再次将左手伸出。 他左手里赫然握着两只玉镯,凌之嫣掩面失笑:“雕虫小技。” 萧潭哼一声,觉得被小瞧了,随后又晃着玉镯想再变个复杂的戏法。 凌之嫣夺过他手上的玉镯嗔道:“你别摔坏了。” 萧潭一脸宠溺地由着她夺去,嘴上嘀咕着:“王妃可真会拿捏我。” 两三日后,凌之嫣养足了精神,穿着新衣随萧潭在荷塘里乘着小船闲逛。萧潭手持竹篙轻轻一摆,小船便在碧波荡漾的荷塘中扬扬前行,如履平地。 塘面和风习习,水波粼粼,蜻蜓在荷叶与荷花丛中盘旋,荷叶擦过二人的衣摆,自是独到的良辰美景。 萧潭迎着风道:“我忘了跟你说,竹影答应嫁给刘寅了,现在在选吉日。” 凌之嫣想笑但是笑不出来:“竹影还不知道我没去海疆吧?” 一个侍女无依无靠,嫁人是唯一的选择了。 萧潭放下竹篙来到她跟前:“你是舍不得她吗?” 凌之嫣无奈:“是我们家对不起她。” “别这样想,说不定她嫁人之后过得幸福美满,到时候还要多谢你让她遇到刘寅呢。” 凌之嫣脸上的笑意淡淡扫过,某种程度上,她和竹影是同病相怜的。 萧潭一直没回王府,和凌之嫣在游荷园流连半个月之久。这期间,他上书给陛下,求陛下为他和凌之嫣赐婚。 等陛下回信的日子里,他和凌之嫣日夜作伴,形影不离,几乎飘然欲仙,直到王府派人来请他回去。 萧潭还以为赐婚一事有进展了,来人却在外间郑重道:“殿下,长公主的女儿华昌郡主,到潇湘城来了。” 凌之嫣在卧房听见,猛地想起从前听竹影提过,那位郡主和萧潭是青梅竹马。 萧潭刚过几日快活日子,对这位不速之客并不待见。 “她有没有说她为何来潇湘城?” “好像是为了游山玩水。” 萧潭眼底浮现难以言说的警觉:“京城来的任何人都不能小觑。” 他担心陛下是在为赐婚一事存心刁难他,抑或是京城出了什么隐秘之事,为防不测,只好先回王府见一见华昌郡主,看她究竟为何事而来。 卧房里,萧潭吻着凌之嫣话别:“这个园子现在是我们的,你要是喜欢就继续住着,我会常常过来看你。” 凌之嫣不愿在此地守空房,回绝道:“这园子太大了,我一个人在这儿害怕,还是另找客栈吧。” 萧潭感到意外:“不想回司空府了?” 凌之嫣觉得难为情,她那日在司空珉面前坚持要来游荷园,如今哪里还有颜面再回去求他收留。 萧潭担心着喃喃:“外面不太平,你一个人住客栈,我不安心,暂时还是住在司空府吧,好歹还有侍女照料你。你等我一阵子,我办完事立刻就去接你。” 凌之嫣只好答应,心内不免冷嘲,自己像个燕子似的,天一冷就把司空府当作自己的家了。 第25章 怀孕了吗 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为免凌之嫣回司空府被怠慢, 萧潭趁着月色亲自送她回去。 临走前,凌之嫣望了一眼这地方,自然有种来去匆匆、漂泊不定之感。恍神时, 视线落在那堆衣饰首饰上, 这些华丽的身外之物本就是做来吸引世人目光的,即便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光是看看也觉赏心悦目。 萧潭跟随她的目光也望过去, 然后笑道:“要不要打点几件带上?” 凌之嫣摇头:“还是留在这儿吧。” 不属于她的东西想带也带不走, 若还能回到这里来,这些东西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顿了顿,凌之嫣忽又抬头对萧潭道:“我们还会回来的,对吧?” “那是自然。”萧潭说罢不忘低声逗弄, “舍不得我了吧?” 荼蘼归 第22节 凌之嫣偏转过头,耳根蓦然泛红。 萧潭忙又拉住她一只手认真道:“要是你不想让我回去, 那我就不回去。” 凌之嫣气息如常, 正色道:“回去吧,别误了正事。” 萧潭讪讪地握了握她的手,凌之嫣始终没将掌心张开。 司空珉不在家, 萧潭陪凌之嫣走下马车时,两侍女上前来迎,免不了在萧潭面前邀功一番。 一个笑道:“凌姑娘终于回来了,我们已将姑娘的屋子打扫干净。” 另一个热心道:“连床褥都换了新的,就等姑娘回来呢。” 凌之嫣点头谢过,萧潭见司空府侍女这样周到, 暗忖这不比住客栈好多了,凌之嫣继续住在这儿他很放心。 二人穿过前院回到后院的屋内,凌之嫣见床帐内的铺设全撤换了, 连枕头都是新的,从前用过的被衾和绸单都有萧潭数次留下来过夜的痕迹,如今全不见了,她也不便打听这是不是司空珉的意思。 萧潭没怎么察觉这些细节,在卧房里拉着凌之嫣千叮万嘱:“我会想办法来看你,若是不能来看你,我每日会托司空珉把我的行踪一一告诉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还想跟她说:切莫胡思乱想。不过以她的性情,越是这样叮嘱,往后她反而会愈发多心。 凌之嫣揶揄:“殿下还敢常来司空府吗?”她指那个龙阳之好的流言。 萧潭扬唇一笑:“我会学你那样乔装打扮。”然后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恋恋不舍地嘱咐,“你可要每天想着我。” 凌之嫣仰起脸,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清丽哀怨的自己,然后由衷地开口回应:“我会在这儿等殿下。” 萧潭满足道:“快去歇着吧,王妃。” 星月的光辉下,落在地上紧紧贴合的两个影子自温存中艰难抽开。萧潭临走之前,站在廊下深深回望一眼,荷园缠绵的日子如白驹过隙,这一别不知要耽搁多久,他真想将自己的魂魄留在这儿。 纵然再依依难舍,萧潭的身影还是消失在院门外,凌之嫣望着月下的树影婆娑,心里虽还有遗憾,但也知道强求无用,她此刻无欲无求,无论后果如何,把一切交给时间就好。 司空府不算陌生的地方,凌之嫣却难以入眠,新换的床褥上有栀子花的清香,她浅慢吸气,兀自回想着这张床上曾有过的缱绻情思。 外面万籁寂静,连虫蛙都入梦了,约莫子时,凌之嫣忽地听见前院的动静,先是开门声,接着有马蹄声,显然是司空珉回府了。 明早他会从侍女口中得知,她又回来了,他听见会露出什么神情呢? 凌之嫣不忍去想,在新枕头上翻转个身,闭眼让自己静下心。 一夜不短不长,睁眼时发现身旁空荡荡的,凌之嫣还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等她开口说要什么,阿莲和芬儿已热情周到地打点好一切。 凌之嫣坦然接受当下的一切,不再做庸人自扰。 *** 郡府的公务好像没先前那么忙了,司空珉自从那次深夜回府,之后回来得越来越早,也会抽空来后院,跟凌之嫣说一说萧潭的行踪。 第一日——萧潭陪华昌郡主去了感华寺上香。 第二日——萧潭陪华昌郡主去了青藤山打猎。 第三日——萧潭带华昌郡主去了杯莫停。 …… 第七日——太妃的病好得差不多了,郡府官员上门拜访,萧潭忙于应酬。 凌之嫣一开始还会根据司空珉的描述想象萧潭当日都做了些什么事,渐渐地收回了兴致和好奇心。 萧潭自然是一连七日都没来司空府看她,她不禁冷嘲,青藤山和杯莫停都是他带她去过的地方,现在他居然又带了别的女子一起去。 唯一欣慰的是,她没从司空珉口中听说游荷园。 不过凌之嫣心里却没有好受一些,说起来,游荷园是萧潭和她幽会偷情的地方,他怎敢让外人知道。 “司空公子可知道,那个华昌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句话在凌之嫣心里默想了许多遍,终于在第七日假装不经意地问出口。 华昌郡主游山玩水,萧潭每日会请当地才俊作陪,因为那个流言的缘故,司空珉只在第三日作为京城派驻平南郡的官吏被邀请去过杯莫停,所以和华昌公主一起喝过酒。 阳光下,司空珉神情舒朗,悠然回答道:“华昌公主英姿飒爽,天真烂漫,跟殿下很默契。” 最后两个字在凌之嫣心里掀起一阵波澜,即便她不知道华昌郡主跟萧潭相识多年,这句话也会让她心生妒意,更何况她知道。 疑心和猜忌就像一根绣针,平常提针绣在丝绸上,她无知无觉,若是不小心扎在手上,便会刺出血来,伤口也会疼好几天。 那天跟萧潭分别时,她记挂着接下来的安身之地,没向他提她知道华昌郡主是他的青梅竹马。如果她当时随口一问,他会跟她仔细解释吗? 这样想也不对,她知道得越多,越会多心。 凌之嫣觉得好累,像在漩涡中打转一般,浑身无力。 今日跟司空珉说的话比前几日多些,凌之嫣见他不急着离开,便定了定神,借机问道:“司空公子近来有往京城写信吗?” 司空珉了然一笑:“凌姑娘是不是有事所托?” 凌之嫣听他问得干脆,于是诚恳道:“我哥哥还不知道家中变故,我想写信告诉他,免得他在京城听到一些风声,徒增挂念。” 司空珉点点头:“我每月都会给义父写信问安,凌姑娘的信,我一并送到京城就是。” 凌之嫣写信写了两日,哥哥常年在京城,彼此都是报喜不报忧,可这次事关重大,若是一直瞒着他,等他知道时定然心如刀绞。 揉了好几张废稿后,她只写了父亲仓促间迁往海疆担任书院院长、母亲同行、自己留在潇湘城等事,至于她不能回凌家、寄居司空府、和萧潭的私相授受……一概没提。 司空珉帮忙寄走信的第二日,再次来到凌之嫣院中,如今他仿佛一位信使,每日将萧潭口中的话带给她。 却无人关心他心里在想什么。 今日他面带踌躇,凌之嫣在屋里就瞧见了,心里开始有不妙预感。 她来到廊下迎他,司空珉神情不自然地开了口:“殿下让我转告你,他要陪华昌郡主一路向南游山玩水,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短短几句话而已,凌之嫣竟觉天旋地转,司空珉的脸化作好几种不同的模样,从不同方向对她说那番刺耳的话。 侍女都不在,她抬手扶着廊下的柱子勉强撑住,司空珉忙上前关心道:“你怎么了?要不要请大夫?” 凌之嫣脸色苍白,颤声拒绝:“不要请大夫。” 近来诸多琐事伤神,她都不记得上次来月事是什么日子了,信期好像早就过了? 司空珉打量她片刻,收回目光后不放心地垂眸轻喃:“你看起来有些虚弱,真的不用请大夫来看看?” 凌之嫣蓦然转回身,有气无力道:“真的不用。” 司空珉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怅然:“那好,你若有需要,就让侍女跟我说。” 凌之嫣回到房里,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这两日她心烦气躁,虚弱无力,闻到许多气味都觉恶心。加上信期未至,她隐约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还未嫁人就有了身孕,女子最忌讳的事居然发生在她身上,若是传出去她会变成潇湘城的笑柄。 虽然萧潭在游荷园时跟她说过,要是有了身孕,一定要及时告诉他,可是现在她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凌之嫣蹲在地上掩面啜泣,对这一切措手不及,越想越觉屈辱羞愤,她委身萧潭是想借他的手把爹娘从海疆救回来,可是这件事还没办好,她就已经先把凌家的脸丢尽了。 更让她难过的是,她不顾廉耻地跟了萧潭这么久,现在她怀孕了,他却在陪别人游山玩水。 那个人还是他的青梅竹马…… 连日的缠绵悱恻和患得患失悉数化成了对萧潭的怒和怨,凌之嫣止泪思索对策,她已经不指望萧潭能安顿好她和腹中孩子了。她若独自生下这孩子,接下来只会有无尽的苦,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打掉,可是她身在司空府,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在给司空珉添麻烦? 想到这儿,她忽然发觉另一件细微之事,这阵子夜里听不见琴音了,司空珉不再弹《凤求凰》了。 他究竟为何在深夜弹那首曲子,又为何不再弹了呢?在他府里打搅了这么久,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这个人。 两三日过去,月事还是没来,凌之嫣不敢再耽搁,想着要趁早下决心,于是带着复杂的揣测和期待,在日落西沉时鼓起勇气来到了司空珉的书房外。 夏日晚风伴着蝉鸣,司空珉原本慵慵懒懒地盯着案前刚点上的灯,看到她的时候,忽觉耳目都被唤醒了。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对司空公子说。”她在他的注视下走了进来,说话时双目还是昏眩的。 司空珉忙起身问:“什么事?”他猜到此事大概与她近来憔悴的脸色有关。 来找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凌之嫣也没抱太多希望,然而还没开口便不争气地落了泪,她慌神道:“也许司空公子听到我说的话,会斥责我不知羞耻、自作自受,可是我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向司空公子求救,我……很有可能怀了萧潭的孩子。” 司空珉瞳孔微瞪,听她说完后倒抽一口凉气,仿佛后脑被击了一下。他沉沉地垂下眼帘,萧潭恣意妄为,在她房里留宿那么多次,又和她在游荷园厮守了半个月,现在凌之嫣怀上孩子……并不让人意外。 萧潭是想用孩子留住她吧?同样身为男人,司空珉很快明白这一点,可是看凌之嫣现在这个惊慌失措的样子,萧潭显然没有做好充分的安排。 不过,若真的做好万全的准备,凌之嫣大概会心生防备,不让自己坠入那张网里。 司空珉将书房的门关上,留凌之嫣单独说话,他手上泛着青筋,回过身后,放缓语调安抚她:“你没有不知羞耻,这不是你的错,事已至此,你作何打算?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心里设想的是:也许凌之嫣希望他想办法将这件事告知萧潭。 如果她真的开了口,他也只好满足她。司空珉苦笑着合了眸,觉得自己像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如此尽心尽力,到底在图什么? 他的安慰并不足以让凌之嫣止住泪,但他说了会帮她,凌之嫣噙泪决绝道:“我不能留下这孩子,我需要一副堕胎药。” 司空珉脊背发凉,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有这种主意:“什么?” 堕胎与杀生何异?更何况,稍有不慎还会一尸两命。 “你不等殿下回来再做决定吗?”司空珉一时不知该如何劝她改变主意,又说到了萧潭身上。 凌之嫣摇了摇头,拭泪后坚定道:“不必,我不想让他知道。” 司空珉喉咙吞咽两下,没有问她为什么,他在电光火石间仿佛看到一团火照亮了自己内心幽暗的秘密,他的渴求像蛰伏在山洞里的猛兽,如今察觉到了光亮,闻到了花香,便迫切想要走出来重获光明。 “那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他看着她的眼睛问,说完这句话后都忘记了呼吸。 凌之嫣犹疑地回望着他。 司空珉似笑非笑,眼神分外怜惜:“你人在我府上,你怀了孩子,只能是我的。” 凌之嫣僵在原地,迎着司空珉笃定的目光,她确信他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也没有听错。 “如果你不想再跟殿下有什么牵扯,其实不必冒着风险打胎,我会认下这孩子,视若己出。”司空珉情不自禁将双手落在她肩上,轻抚着解释道,“只不过,郡府的人都知道我尚未娶妻,若是有相识的人问起,我眼下只能对外人说你是我的姬妾。” 凌之嫣无暇顾及名分,眼泪扑簌簌滚落,泪眼朦胧道:“你真的愿意这样做?” ----------------------- 作者有话说:女主没怀男主的孩子,她记错了生理期…… 第26章 趁虚而入 你不介意我命格克夫吗? 司空珉没有立刻回答凌之嫣的疑问, 言语是最苍白的解释。他转身来到书架边抽出一轴被掩藏起来的画卷,拿在手上如有千斤重,他吁了一声, 回身将画卷递给凌之嫣, 一句话都没有说,确信她会明白。 荼蘼归 第23节 凌之嫣迟疑着接过来,司空珉的神情分明是想让她打开, 她只好缓缓将画卷展开来瞧。 画像中的女子端坐在案前, 低着头像是在刺绣,眉眼布满闲愁和幽怨,一笔一画,勾勒得分明是她的模样。 凌之嫣气息凌乱, 忙将画卷妥善收起。她近来确实在司空府摆弄过针线,画卷上的姿态是司空珉偷偷观察她然后记下的。 她今日揣着无助的心事来向司空珉求救, 确实是有赌一把的成分, 她想知道他会不会对她的事袖手旁观,可是她没想到司空珉今日会这样坦荡,直白摊开了所有心事。 说起来, 他在青藤山上那句提醒、他同意让她寄居在他的府上、他每晚奏起的《凤求凰》……很多事都有迹可循,只是她一直心系萧潭,不愿也不敢往下想。 凌之嫣背过身去,不敢面对他的赤心,硬着心肠道:“司空公子很清楚我的处境,我稀里糊涂地跟了萧潭, 已非完璧,我不值得让你放在心上。如果司空公子不赞成我打胎,还请帮我找一找可靠的大夫和产婆, 再找个地方安置我就好,我不能再拖累你。” “你无依无靠的,能往哪里去?”司空珉转到她身前问,又放缓语气道,“殿下去游山玩水了,若是一年半载不回来,你真要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凌之嫣听他说到以后的困难,如同被打入深渊,只能悄然落泪,毫无希望。 司空珉转头面向门的方向,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星月的光辉温和安宁,他似是回首往事般轻吟着:“你知道吗?我不止一次痴心妄想,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切都不一样了。” 凌之嫣的视线对牢他挺直的肩,听到他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他只不过比我早了半日认识你。” 凌之嫣呆呆地回首往昔,那日她应邀去王府赏花,在花园邂逅萧潭,之后去杯莫停吃饭,和司空珉不期而遇。 真的只隔了半日。 如果情缘真的是在那一天到来的,那她命里的人也可以是司空珉。 凌之嫣像被什么推了一下,不由自主仰起头望向司空珉。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在接受上天的安排而已。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司空珉说完心里话,殷切回过身来,两人互望片刻,他抬手擦拭她眸底的泪:“你留在府上休养,我不会勉强你,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擦掉眼泪后,他的手心还停落在她的脸颊上,不舍放手。 凌之嫣没有躲开这亲密触碰,泪眼晶莹地垂眸道:“你的恩德,我无以为报,我会记在心上的。” 司空珉情之所至,低头吻在她湿漉漉的眼睫,克制地笑道:“我不图你报答。” 两侍女不确定今晚该让厨房准备什么饭菜,便想看看司空珉在不在书房,见书房的门关着,二人都有些疑惑,阿莲轻轻推开房门一角,一看究竟。 司空珉平日待人宽厚,侍女也常常忘了规矩。 阿莲看到眼前一幕,震惊失色,不由得扬声喊了出来:“公子?”说着将门完全推开了。 凌之嫣见有人推门进来,慌忙后退几下与司空珉保持距离,阿莲和芬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凌之嫣难堪至极,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红着脸低头离开了。 司空珉情知不能再喊她,待她走远后才恢复从容,顿了顿,向侍女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进来不会敲门吗?” 阿莲愣了好一阵儿才弄清楚,方才看到的都是真的,她满腹牢骚:“是公子今日太反常了,公子平日在书房都不会关门的。” 司空珉转过头不愿再提此事,改口吩咐着:“你们把凌姑娘的东西都搬到我的卧房来,以后要叫她夫人。” “夫人?”阿莲简直觉得可笑,“公子怎么糊涂了?凌姑娘可是詹阳王殿下的女人……” 司空珉怒而打断:“已经不是了!” 芬儿拉着阿莲示意她赶紧退下,阿莲却站着没动—— 府里的管家和年长的婆子不止一次戏言,凭阿莲的样貌,司空珉早晚会把她收到房里的。 阿莲便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尽心尽力地照料司空珉的衣食起居,盼他早日对她开口,捅破那层窗户纸…… “公子今日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正人君子吗?”阿莲含泪质问,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逾越。 司空珉却不在意:“我自然不是正人君子。”他话里有话地反问她,“你是今日才发现吗?” 凌之嫣回到屋里还能听见书房内的吵嚷声,她瞧得出来,今日之事伤了侍女阿莲的心。 之后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像是阿莲跑出去的声音。 天色渐晚,府里各处已点了灯,不多时,年长的顾婆过来为凌之嫣收拾衣物。 顾婆温声开口道:“夫人,公子已交代过,要让夫人搬到主屋去住。” “可是——”凌之嫣既对这声夫人感到不适,又没准备好要搬到司空珉的主屋,她涩然到,“我住在这儿也挺好的。” 顾婆再度低声下气道:“是公子的吩咐,夫人切莫让我为难。” 凌之嫣无奈答应。 她担心的是别人的闲话。萧潭安排她在司空府住了这么久,想来府里的人都知道她跟萧潭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像阿莲和芬儿两侍女,无意间撞见她和司空珉亲密,大为震惊,觉得司空珉怎能染指于她? 不过顾婆倒是勤恳本分的,凌之嫣不愿让她为难,人家在府里挣的是辛苦钱,这样稳重的人不会乱嚼舌根掺和这宅子里的秘密。 凌之嫣的行李不多,打点好之后,仍不见阿莲和芬儿。 顾婆陪她从后院来到司空珉的主屋,路并不远,却像是翻了一座山一般,让人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走得吃力。此外,凌之嫣还有自己心里那一关要过。 先前跟了萧潭,即便她可以用他们曾经已经走到议婚那一步了来安慰自己,她也是觉得羞愧的,现在她又怀着孩子投奔司空珉,是不是更加不知廉耻了? 生下孩子,让司空珉做一个没有亲缘的父亲,如果将来孩子知道真相,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司空珉已将自己的衾枕搬去了书房,他承诺不会勉强她,怀胎十月,接下来他打算在书房住很久。 凌之嫣来到主屋才知道他的打算,松了口气。顾婆收拾床铺时,司空珉将凌之嫣拉到屋外解释:“明日大夫会上门,为免大夫疑心,你暂时要住在这屋子里。” 住在主屋,大夫才会当她是这府里的夫人。 凌之嫣点了点头,心里也很清楚,既然司空珉开了口,她往后便不能随意搬走,这个“暂时”会很漫长。 夜色渐深,凌之嫣在偌大的主屋里踱步,手心放在平坦的腹部,忐忑不定,尚不敢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司空珉在书房静不下心,左思右想还是回来看上一眼,见凌之嫣没睡下,才推门进来。 两人在灯下闲叙,凌之嫣拘谨难安,惦记着阿莲方才说的话,担心她不会就此罢休,便小心地打听道:“阿莲她……是你的侍妾吗?” 司空珉先是一愣,接着错愕蹙眉:“当然不是,你为何会这么问?” 凌之嫣注意到他耳尖都有些泛红了,仿佛这么一问就玷污了他的清白似的。 凌之嫣心里释然一笑,听出了他的否认,又如实道:“可是她好像心里有你。” 司空珉担心被误解,忙又解释:“阿莲那样的女子,见了些达官贵人,难免生出攀附的心思,这样的人我在京城见多了,即便她是在别人的府上服侍,也一样会喜欢别人家公子,她可不是真的喜欢我。” 凌之嫣黯然垂头,司空珉说的乃是见异思迁之人,照这个道理,她跟阿莲又有什么两样? 司空珉见她若有所思,察觉自己说得轻浮了,又耐心再度解释一番:“我是想说,我心里容不下别人,不能接受她的心意。” 凌之嫣迎着温柔月色看到他眸光里的坦诚,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亥时前后,两人话别,司空珉心满意足地去了书房。 主屋内,司空珉的卧榻安稳舒适,凌之嫣半梦半醒之际忽而想着,若让萧潭知道她睡在别的男人的床上,一定怒不可遏吧。 她宁肯他早些知道,然后同她了断。再和他纠缠下去,她不知要添多少伤悲。 说起来,萧潭也是一再犯蠢,他最初将她安置在司空府时,还顾虑过司空珉私下有没有跟她见过面,不过在他彻底得到她以后,居然就把司空珉抛在脑后,全然没有想过司空珉或许早有异心。想来他听惯了别人称他殿下,就以为所有人都该无怨无悔地臣服于他,被司空珉这般背叛,是他咎由自取。 次日大夫上门,凌之嫣穿戴整齐,隔着帘子伸了手臂出去,心里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司空珉在帘外陪伴,少顷,那大夫脸上缓缓漾起笑容:“夫人脉象平稳,只是有些气虚,应该是疲劳所致,夫人只需安心休养三五日即可。” 司空珉大感意外:“不是喜脉吗?” 凌之嫣也觉困惑,她明明信期没来,居然只是疲劳所致而不是怀孕……不是怀孕就好,她如释重负,但这个误会闹得太大了,简直难以收场。 大夫以为司空珉求子心切,便不慌不忙道:“喜脉这种事可急不来,不过公子风华正茂,尊夫人若想有孕也不是难事,仔细调养身体,也许下个月便能诊出喜脉了。” 大夫连药方都没留便走了,凌之嫣羞愧懊悔,立刻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想对司空珉赔罪。 司空珉却先一步走进来,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拦在她跟前一脸深沉道:“我昨日说的话,一样有效。” 凌之嫣怔愣片刻:“什么话?” 司空珉目光灼灼:“你若怀了孩子,只能是我的。” “可是我……”凌之嫣再次听到这句话,只觉无地自容,她向司空珉重复了一遍昨日侍女说过的话,“你忘了吗?我是詹阳王殿下的女人。” 司空珉不以为意:“那你以后怎么办?”为免被人听见,他低头在她耳边提醒,“等他游山玩水回来,你还要过以前那样见不得人的日子吗?” 凌之嫣蓦然合上眼,再睁开眼时,眸光转淡,仿佛一个身在迷雾中的人被点醒了,她自然是不愿意再过那样的日子。 司空珉抬手拈住她一缕不安的青丝:“只要你肯答应,我会去求义父安排婚事,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会光明正大地守着你。” “你不介意我命格克夫吗?”凌之嫣冷嘲,因为她这个命格,詹阳太妃容不下她,让她一家人遭了好大的罪,她不相信真的能有男人不在乎这个。 司空珉像是从未听到过这个传闻一般,眼角眉梢都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在她耳畔低语:“萧潭不介意,我也可以不介意,我会比他待你更好。” 语毕,他顺势揽住她贴在自己怀里,久久不松,心里仿佛有一条难以抑制的暗流,渐渐湍急。 凌之嫣下意识推拒了一下,自然没有推得开,陷入两难境地。她听见司空珉胸膛发出的杂乱闷响,蓦然在心里问自己,昨日对司空珉有事相求的时候,她接纳了他的爱意,今日不需要他了,就要这样翻脸无情吗? 何况,萧潭眼下已对她不管不问了,即便她真的怀了萧潭的孩子,也只能一直藏在司空府,那么等她生下孩子之后,为了活下去,还是要委身于司空珉…… 一切从萧潭将她藏在司空珉的府里开始就注定了吧? 司空珉揽紧她,瞳孔跃动,心疼地对她软语:“我明白你所有的心事,你跟我在一起不必有任何负担,我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凌之嫣将他的话听到心里,伏在他肩上嗯了一声,不再抗拒。 眼前此情此景,司空珉如置梦中,他揽着凌之嫣不敢动,生怕自己的鲁莽会搅散这梦境,良久后终于鼓足勇气,直起身低头看清她。 凌之嫣眼眶发红,凝眉不语,司空珉呼吸一滞,在她额前的愁绪间落下漫长一吻。 第27章 侍女告密 凌之嫣根本没去海疆 萧潭一行人坐船来到红叶镇, 此地背山面水,人杰地灵,传说有罕见的上古神兽九尾狐出没。 华昌郡主也不管传说真假, 下了船便兴冲冲问当地人——九尾狐在哪儿? 萧潭跟在她后面不近不远处, 兴致寥寥。按百姓家的亲戚关系,华昌郡主是他的姑表妹,两人虽然幼年时一起玩耍过, 脾气也合得来, 但长大成人后萧潭明白帝王家无情,亲戚也未必能信得过,他直觉华昌郡主这次是京城派来的眼线,所以一直防着她。 他这阵子在华昌郡主面前表现得除了吃喝玩乐别的正事一概不关心, 连书房都没进过,也就一直没机会给凌之嫣写信。 萧潭行至山林中, 不知为何, 眼皮一直在跳,跳得他心神不宁。给陛下上书求赐婚一事没有回音,他每时每刻都在挂念凌之嫣, 担心她在司空府过得不开心,担心她失去他的下落之后会胡思乱想。 不过,他临行前已经让司空珉捎了话,她应该会明白他的身不由己。 等回去见到她,他要亲口告诉她,在游荷园的那半个月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每晚听着她的睡息就寝,天亮后也不必分开……那样的日子他想过一辈子。 山林凉风习习,华昌郡主忽然回头来问:“詹阳王殿下是不是走累了?” 萧潭打起精神笑道:“那倒没有。” “一直忘了问殿下, 殿下也到了该娶王妃的年纪,太妃怎么还没张罗呢?”华昌郡主说着话,话锋一转又道,“那个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萧潭立刻警觉起来:“什么传言?” 荼蘼归 第24节 他担心华昌郡主听说了凌之嫣的藏身之处,转念一想觉得不大可能,顿了顿,恍然大悟,她指的是那个“龙阳之好”的传闻? 这种事有辱天家颜面,萧潭自然要解释一番,加上心里一直惦念凌之嫣,所以不知不觉将话茬说到她身上:“你别冤枉我,我可不喜欢男人。我本来是有未婚妻的,都快过门了,可是出了点事情,没娶成,我前阵子心情不好,所以常常去司空珉的家里找他喝酒,有时喝醉了就在他府里留宿了,一来二去,闹出这样的传闻,我也觉得荒谬。” 他说的内容真假参半,局外人分辨不出来。 华昌郡主听出了重点,叹息着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殿下要想开些,等心情好了,再多相看几个世家姑娘。” 末了,她还想加一句:说不定还有更好的。 不过这种事她也不能保证,故而没提。 萧潭没心思相看别人,心里嗤道:你的到来害得我不能见凌之嫣,已经耽误我的婚事了。 不过,从华昌郡主的话里不难发现,她对他上书求赐婚一事毫不知情。 山路走了一半,随从都要跟不上了,华昌郡主也停下歇歇,倚着一颗大树天真道:“刚才殿下跟我分享了私密事,作为回礼,我也决定跟殿下分享我的秘密。” 萧潭好奇地笑了:“你能有什么秘密?” 哪儿有人会主动跟人嚷嚷着“跟你说一个关于我的秘密”?萧潭才不信。 “我要去塞北和亲了。”华昌郡主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轻。 “什么?怎么会让你去和亲呢?”萧潭觉得荒谬,不禁扬声道,“你都不姓萧。” 华昌郡主惨笑一声,眸光被阴森林叶映得冒出寒气:“我父亲犯了事,陛下看在母亲的份儿上,决定饶他一命,作为交换,我要去塞北和亲。” 萧潭没有问具体是犯了什么事,他们这些皇亲国戚,谁都不是清白无瑕,只要陛下想查,没有一个禁得起查的。 让华昌郡主嫁到塞北,一来缓和两国邦交。二来,长公主夫妇不能借助女儿的亲事和京城的权贵联姻了。 真是一石二鸟,萧潭虽然无心权谋,但也看得出来,陛下是想瓦解这些错综复杂的豪强联姻。 “你刚到潇湘城的时候怎么不说呢?”萧潭觉得遗憾,要是早知道华昌郡主要嫁到塞北,他这几日就会好好开导她了。 不过,这种心情和他对凌之嫣的那种感情截然不同,他只是拿华昌郡主当妹妹。 华昌郡主爽朗挑眉道:“我要是一开始就告诉你,你就不会高高兴兴陪我游山玩水了。” 萧潭讪讪地:“什么话……”他为自己对华昌郡主的猜疑和防备感到内疚,“你出嫁前可要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亲自到京城送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在琢磨陛下的手段,忽而感到心头发凉,既然陛下能对京城权贵下手,那先前承诺的不再削藩,是不是也不能全信? 林中突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咯吱声响,萧潭停下思绪,抬头却见一黑熊从山上奔袭而来,霎时间地动山摇。 华昌郡主害怕起来:“那是什么?” 萧潭紧张道:“快走!” *** 凌之嫣搬到司空珉的主屋后,一直没看见侍女阿莲,芬儿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阿莲瞒着所有人去了詹阳王府。 王府守门的小厮见一妙龄女子提着篮子,还巧笑倩兮道:“我是司空府的侍女,我家公子让我给太妃送人参。” 小厮拎得清,便说:“把东西留下就好。” 她却不肯走:“我家公子还特意嘱咐了几句话让我转告太妃,不能让我见见太妃吗? 王府的人也不把司空珉当外人,见她说得真切,便应允道:“瞧你模样俊俏,太妃见了肯定高兴,就许你见一次吧。” 阿莲如愿来到詹阳太妃面前。 病愈后,太妃的精神差了许多,少言寡语,总觉得自己不久就会撒手西去,她想对萧潭交代后事,但常常见不到萧潭的人。 因为凌之嫣的事,母子之间已有了嫌隙,太妃在病中时,萧潭尚在床前伺候过,有所好转之后,萧潭便让侍女代劳了。他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除了这次陪华昌郡主游山玩水,前阵子还足足有半个月找不到人。 阿莲给太妃恭敬行着礼:“司空府侍女阿莲,特来为太妃献上人参二两。” 这人参是先前凌之嫣生病时没用完的,阿莲借花献佛,才有机会来到太妃跟前。 太妃正想找人说说话,缓缓笑道:“司空珉艳福不浅,府里的侍女都这样标致,将来是要当如夫人的吧?” 阿莲听到如夫人三字便心生恨意,凌之嫣一出现,司空珉的眼里就没了旁人,她何时才能升为如夫人? 阿莲忙在太妃面前稳住了阵脚:“太妃说笑了,奴婢只是干粗活的,不敢高攀公子。” 太妃也只是打趣而已,听阿莲嘴上说不敢高攀,可眉眼却暗藏许多野心,料定这分明是个想凭姿色媚上的愚蠢之人。 太妃在后宫见多了这等奴婢,无心同阿莲多言,示意身旁的婆子给些赏钱,打算送客。 阿莲看在眼里,忙跪下道:“奴婢今日不是为赏钱而来。” 太妃眉心一动,想着有人陪着说话打发时间也是好的,便想听听她来这趟的目的,和蔼道:“那你是为何事而来?” “启禀太妃,奴婢今日见到太妃,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哦?说来听听。” 阿莲抬头向太妃正色:“凌之嫣根本没去海疆,她一直躲在司空府。” 听到这个名字,太妃顿时双眼瞪直,难怪萧潭三天两头往司空府跑,一待就是一整宿。那凌之嫣就是个狐狸精,不好好跟自己爹娘去海疆,偏要留在潇湘城勾引她儿子! 太妃缓了口气,不动声色扫了阿莲一眼,语气淡淡道:“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阿莲哑然,觉得太妃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好直言道:“据奴婢所知,詹阳王殿下对凌之嫣余情未了,常在夜晚赶到司空府和她幽会。” 太妃冷嘲地挑了挑眼角:“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不会是想提醒我教子无方吧?” 阿莲哪里是太妃的对手,心急想解释清楚,当即口无遮拦起来:“奴婢只是想着,凌之嫣都当不成王妃了,还要蓄意勾引詹阳王殿下,毁了殿下的清誉,太妃为了长远考虑,可不能对她心软。” 太妃心想:可算听到你的真心话了。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惩罚凌之嫣?”太妃顺势问道。 阿莲眼底起了戾色:“凌之嫣这种人,应该削掉头发赶去做尼姑,永远不得还俗。” 太妃嫌弃地偏转过脸,明白这侍女是想借她的手赶走凌之嫣,顿觉好笑又好气。 太妃在后宫多年,见多了处心积虑往上爬的女人,眼前这侍女美丽绰约,眉眼锋芒过甚,显然不甘久居人下。只不过,能不能爬到高处做人上人,能做多久,可都离不了手段与造化的。 虽说妒忌乃人之常情,但她身为一个小小的侍女,侍奉主子是她分内事,凌之嫣也算是司空府的客人,她为何对凌之嫣有这样大的妒意呢? 甚至都不知道遮掩。 太妃可不糊涂,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思忖着,司空珉既然同意让凌之嫣住在他家里,他的侍女为何要来通风报信,平白得罪自家主子? 难道是争风吃醋吗?想到这儿,太妃仿佛被点醒了。 定然是司空珉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趁萧潭外出之际,将凌之嫣占为己有了。而这侍女爱慕司空珉,所以将凌之嫣视为眼中钉。 想到这儿,太妃反而心平气静,琢磨着这样也好,她本来就不想让萧潭跟那个克夫的凌之嫣纠缠不清,现在好了,等萧潭知道凌之嫣又恬不知耻跟了司空珉,必然又气又恨,很快收回对凌之嫣的那份儿心。 至于这侍女,太妃才不会为了她的三言两语去刁难凌之嫣,降了身份不说,还会再度伤了和萧潭的母子感情。 太妃悠悠道:“詹阳王殿下外出游山玩水了,他到底有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跟凌之嫣幽会,等他回来我还要亲自问问他,至于你们司空府的事,我也不便插手,一切都要遵从你们公子的决定,是不是?” 阿莲怂恿太妃不成,又被太妃三言两语打发,无奈离开了王府。她想不通,太妃应该比她更恨凌之嫣才对,听说了萧潭跟凌之嫣私会的事,怎么这样沉得住气? 阿莲有些灰心,自己大老远从司空府跑来通风报信,竟然一无所获,难道还要回司空府接着伺候凌之嫣吗? 她自然是不甘心的。街角人来人往,行人脸色各异,太妃方才的字字句句却在阿莲心里挥之不去,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常听人说的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妃当时肯定是极生气的,但是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难怪她能成为太妃。 阿莲转而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不伺候凌之嫣,她还能去哪里?留在司空府就有希望,她不怕再等等。 凌之嫣都跟过萧潭了,司空珉能真的不介意?阿莲才不信呢。司空珉只是眼下被凌之嫣迷住了,等他醒悟过来,一定会知道到底谁才是好女人的。 见了太妃一面,真让人受益匪浅。阿莲打定主意,将自己对太妃说过的话抛在脑后假装从未发生过,决定回到司空府,为先前的鲁莽向司空珉认错,若有必要,就暂时称凌之嫣一声夫人。 第28章 坦诚交心 原来他小时候过得不好 萧潭和华昌郡主在红叶镇游玩时碰到了黑熊下山, 一行人从未见识过这等猛兽,加上此行原是为了游山玩水,并非出门打猎, 所以随身并未携带弓箭。更何况眼前只看见一头黑熊, 谁也不敢确定附近是否还有同类,当下众人难以防身,只得速速逃命。 萧潭喊出一声“快走”, 慌乱的奔跑声随即响彻山林, 他还要顾及华昌郡主的安危,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他这个詹阳王也别想当了。 华昌郡主跑得气喘吁吁,那黑熊比人跑得快上几倍, 眼看着越来越逼近,为防不测, 萧潭只好让华昌郡主先走, 自己带人拖住黑熊。 刘寅正忙于婚事,萧潭这趟出门带着另外两名随从,三人仓促捡起地上的石块和土块试图将黑熊赶回山林, 不知是谁投出去的一颗正好砸中了黑熊,因为萧潭站在中间的缘故,那黑熊竟然直接向他扑来。 萧潭见状匆忙往一旁躲闪,那黑熊却比他更快,顷刻间便近在咫尺,萧潭刚一眨眼, 被黑熊以头冲撞着向后退了五六步。萧潭扶着近旁的树稳住,心想自己打猎多年还是头一次被畜生袭击,实在愤恨, 想以武力一搏。 两随从见情形不妙,连忙投掷更多石块和土块击在黑熊身上,黑熊也急了眼,呜呜吼叫着奔向萧潭。 萧潭忙一侧身,那黑熊张开大嘴来势汹汹,力大无穷地在他右肩撕咬,两随从方寸大乱,幸好其中名唤叶忠的身上带了把切水果的短刀,慌张着拔出来,也不管刀法招式了,冲过来直插黑熊右眼。 萧潭被咬得惨叫,拼力试图挣开,黑熊的眼睛已挨了一刀,痛呼中有鲜血涌出,也疼得几近发狂,四蹄乱踏又踏在了萧潭膝盖上,萧潭顿时觉得膝骨断裂,歪倒在地站不起来。 随后黑熊也无心恋战,瞎了一只眼跑回山林中隐匿。 萧潭身上的血也不少,被随从们抬着去镇上的医馆救治。 这一趟游山玩水可真是倒了大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葬身黑熊腹中。 次日,萧潭躺在医馆内养伤,肩上的伤虽然流血过多,但也只是皮外伤,包扎后慢慢愈合即可。膝盖上的伤却是重伤,大夫嘱咐至少要休养三个月才可走动。 三个月?萧潭在大夫面前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反对,他可等不了那么久。 敷着药休养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入了梦,梦里是司空府的后院,屋子里陈设如旧,窗外阳光正好,凌之嫣却孤零零地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助地垂泪。萧潭手足无措,不知道她在因何事而哭,想叫她一声可是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凌之嫣的身影渐渐模糊,萧潭心急如焚,挣扎着想往前探身,一用力,居然就醒了,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刚从医馆的床榻上摔了下来。 随从在外间守着,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搀扶,萧潭疼得浑身发麻,记挂着梦中情境,想即刻派人回潇湘城给凌之嫣带话。 正要开口时,住在附近客栈的华昌郡主赶来了,一见萧潭就叹道:“都怪我到处乱逛,连累了詹阳王殿下。” 萧潭浑身难受,歪在榻上强颜欢笑道:“郡主回京之后若是能在陛下面前帮我说几句好话,我也算因祸得福了。” 华昌郡主也陪笑道:“殿下放心吧,只要我能面见陛下,定然不会忘了替你美言。” 萧潭要留在镇上养伤,华昌郡主还要回京,自然不能继续在镇上耗着,又过了两三日,同萧潭道别,略带遗憾地离开了红叶镇,随后从潇湘城返回京城,此行结束。 华昌郡主走后,萧潭立刻差遣叶忠回潇湘城给凌之嫣带话,还取下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作为信物,希望凌之嫣明白他是真的被困在红叶镇走不了。 叶忠是平南郡本地人,早年潦倒无依,打猎为生,萧潭被封为詹阳王的那年,在潇湘城因打猎遇到他,见他英勇侠义,便招揽至府中。叶忠素来沉稳可靠,领了命便快马加鞭赶回潇湘城。 *** 虽然大夫已经说了凌之嫣不是喜脉,但她身上的不适并未因此而消失,仍旧虚弱无力,没有胃口进餐。 荼蘼归 第25节 司空珉说服她在主屋继续住着,以免大夫再上门时还要搬来搬去的,凌之嫣不好再僵持,便依了他。她有预感司空珉接下来会搬回主屋与她同宿——这是迟早的事吧,可她眼下尚无法接受另一个男人。 不过司空珉比她预想的有耐心,他住在书房没提搬回主屋的事,大概也觉得搬来搬去犹如儿戏吧。 两人之间的亲密停留在那日他吻在她额间,就像他说的那样,没有勉强她。 过了两日,凌之嫣果真来了月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先前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闷热夏风让人昏昏沉沉,凌之嫣瞧着司空珉不知何时为她置办的夏衣,想到被自己留在游荷园的那一堆衣饰,心内有些许空落。没有怀上萧潭的孩子,此番一别,他若已将她忘掉,往后兴许就再无瓜葛了。 若果真如此,那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缱绻相依算什么?想到此处,凌之嫣不免又笑话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傍晚时司空珉从官署回来,绕道来主屋看她,发现了顾婆拿去洗的小衣,心内顿时明了。 凌之嫣坐在书案前半闭着眼,一只手撑着额头,面容憔悴。 司空珉上前关心道:“今日又没怎么吃东西吗?” 凌之嫣忙睁开眼,放下手缓缓起身道:“没有胃口。” 司空珉伸手扶她,又道:“我给你做点心吃吧。” “你会做点心?”凌之嫣觉得惊喜又不可思议,司空珉这样的身份居然还会下厨? 司空珉双眉轻挑,说着便牵着凌之嫣来到厨房。 厨房油烟重,又烧着两个灶台,因此比别处更火热。厨娘和丫头见司空珉领着凌之嫣来了,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公子和夫人怎么来了?” 司空珉边挽起袖子边道:“我来做一份绿豆糕,你们都别插手。”又扭头对凌之嫣道,“里头热,你在门口看着就行。” 凌之嫣便停在门口,司空珉向厨娘要了一勺绿豆仁,接着放入石臼中准备磨成粉。 见司空珉忙活,凌之嫣不安道:“需要我帮忙吗?” 司空珉头上已沁出汗珠,转脸对她笑道:“不用。” 厨娘和丫头原先不放心让主子亲自下厨,不过看司空珉做得有模有样,也就由着他了。 绿豆仁磨成细粉后,司空珉倒入小盆里,加入清水搅动,不多时就和成一块面团,一旁的丫头连忙往锅里加了水,又将蒸笼摆好,接着开始生火。 司空珉将切好的小块面团放入蒸笼中,已是满头大汗,凌之嫣扶着门沿看他,久久移不开眼。 厨娘和丫头都道:“公子和夫人回去歇着吧,等锅烧开了,我们把绿豆糕端过去。” 凌之嫣不顾厨房的油烟和闷热,拿出自己的手绢来到司空珉跟前,抬手擦拭他头上那股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 司空珉微微一愣,然后俯身将头垂得低些,享受着凌之嫣此刻对他的温柔体贴。 二人离开厨房时天色已暗,天上繁星耀眼,司空珉偏着头笑道:“我没骗你吧?我真的会做点心,我还会烧菜呢。” 凌之嫣莞尔,又不解道:“你怎么会学这些呢?” 司空珉忽地停住脚,眉目间有些惆怅。 凌之嫣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疑惑地望着他,然后又忙道:“你若不想说的话,就当我没问吧。” 司空珉轻轻眨着眼,对她露出方才那般的笑意:“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从来没人问过罢了。”他舒了口气,悠然道,“小时候刚到侯府,义兄们欺负我,害我经常饿肚子,府里的厨子可怜我,从厨房拿东西给我吃,后来我得空就去帮他干活,他就教我做饭,还安慰我说——自己会下厨,长大就不怕饿肚子。” 凌之嫣心里一怔,一直以来她只知道司空珉是武阳侯义子,原以为他自幼是锦衣玉食的,没想到小时候过得并不好。 司空珉说完后,不动声色地牵着她的手继续往主屋走去,步伐沉重。 凌之嫣忍不住问道:“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司空珉头也不回地说:“我父亲本来是义父手下的骑兵,在我四岁那年死在塞北,我母亲不愿改嫁,跟舅舅闹翻了,后来她靠帮人洗衣服养活我,冬天的时候她染上风寒……六岁的时候我就被义父收养了。” 凌之嫣听罢,眸光闪烁,回想认识司空珉以来的种种画面,怪不得他即便在笑的时候也有难以言说的苍茫和寂寥。 来到主屋门外,司空珉脸上的哀伤已散去,转而对她说笑:“其实没什么,能平安长大我已经很满足了。” 平安长大,以武阳侯义子的身份来到平南郡为官,有自己的府邸和仆人,然后遇到凌之嫣,他是真的很满足了。 听他这样讲,凌之嫣轻笑点头,又对他软语道:“你以后会诸事顺遂,因为你的亲人都在天上保佑你。” 司空珉欣然一笑,拉着她的手不放,又款款道:“如果以后我有了孩子,我一定常常为他下厨。” 凌之嫣手腕一僵,知道他是在暗示什么。 不多时,厨房将刚出锅的绿豆糕送来主屋,司空珉陪着凌之嫣品尝几块,绿豆糕清爽可口,凌之嫣尝了一块,难得地被勾起食欲,随后配着几碟小菜,饱餐一顿。 饭后,司空珉谈起府里的琐事:“阿莲是留还是赶走?” 阿莲闹脾气消失了一日,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对司空珉又是认错又是赔罪,还对凌之嫣一口一个夫人,说自己没有去处,发誓要在司空府尽心伺候。 凌之嫣对她颇有芥蒂,知道这侍女拜高踩低心术不正,原想让司空珉打发她出府。 不过凌之嫣也知道,阿莲毕竟对她和萧潭的过往知之甚多,离开这儿若是心生报复,指不定会怎么编排她的事。 司空珉对此也颇犹豫,所以当时没有赶走阿莲。 凌之嫣思忖道:“留下她吧,至少还能保证她不会把府里的事跟外人乱说。” 司空珉点头道:“那便听夫人的。” 凌之嫣被他这声夫人唤得有些不自在,漫不经心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别让她经手餐食茶点。” “夫人可越来越有管事的风范了,那就让她干些粗活吧。”司空珉笑着打趣,决定让管家将打扫和劈柴的粗活分派给阿莲。 凌之嫣没再接话。 夜已深,司空珉找不到理由继续待在主屋,扫了一眼他曾经的卧榻,随后起身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明日还要去官署,先回去歇着了。” 凌之嫣也起身,听到他说“回去”,知道他是要回书房,这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她心底有些迷惘。 他唤她夫人,却和她分房,是因为知道她这两日来月事的缘故吗? 还是说,他其实很介意她以前跟过萧潭? 熄灯后,凌之嫣在主屋听着习习夜风,一面揣测司空珉的真实心意,一面笑话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男人带来的苦,她难道还没吃够吗? 夜风渐止后,凌之嫣撇下心事入了梦,没过多久,忽而被开门的声响吵醒。凌之嫣霎时心里一惊,不知道是何人半夜闯入主屋,甚至寻思着是不是阿莲趁着夜深人静来报复。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凌之嫣才放下心来,她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看到司空珉的身影出现在纱帐外。他没出声,在帐外稍驻,随后小心地拉开纱帐一角,顿了顿,俯身在凌之嫣外侧躺下。 他身上有被夜风吹过的清凉之气,凌之嫣指尖轻颤,闭眼装睡。 长枕因多了一个人,枕芯被压得更深。凌之嫣屏气不敢乱动,少顷,司空珉的气息凑近:“吵醒你了吗?” 凌之嫣心慌神乱,想问他为什么半夜跑过来,不料开口却是一句:“我现在来了月事——” 司空珉一只手落在她腰背之间,揽着她笑道:“我知道。”然后他闭眼沉沉道,“睡吧。” 第29章 隐瞒消息 今日在家想我了吗? 翌日一早, 司空珉春风得意,刚出府门就碰到萧潭身边的叶忠来了,略一思量, 便笑着问他为何事而来。 叶忠看了看往来并无行人, 遂上前小声说明来意:“殿下在红叶镇游玩时受了伤,大夫说需休息三个月,殿下怕凌姑娘担心, 所以让我来传个话, 殿下还说,要把这块玉佩交给凌姑娘。” 司空珉先是大惊:“殿下是怎么了?”说着接过叶忠递来的玉佩,看了一眼后收在袖中。 叶忠只好解释清楚:“我们在红叶镇遇到了黑熊,那畜生袭击殿下。” 司空珉捏了把汗, 连声道:“好在有惊无险,殿下没有大碍吧?” 叶忠担心丢了萧潭的颜面, 简短道:“只是伤到了筋骨, 大夫知道殿下尊贵,所以嘱咐殿下多加休养。” 司空珉点点头,心想这回可是连老天都在向着自己, 他担心叶忠想见凌之嫣当面谈及此事,于是谨慎道:“凌姑娘这两日有些不适,恐怕不能见你,你放心,我会让侍女把话带给她的。” 叶忠原本也不敢打搅凌之嫣,听司空珉这样说便放心道:“如此便有劳司空参尉了。” 他还要急着赶回红叶镇复命, 司空珉就没请他进屋喝茶。 叶忠骑马离去后,司空珉回头望着自己府门后的深深庭院,一脸从容, 又交代门口的小厮,不要将方才见到的人听到的事告诉任何人。 来到官署后,司空珉犹记挂着今早一睁眼就见到凌之嫣的那一瞬,她睫羽恬然,在他怀里几乎没有丝毫忐忑和戒备。 如果那样的时刻可以长久拥有,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小吏奉上新的文书,司空珉应了一声,正要提笔落签时,眸光忽而又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指尖上还保留着在凌之嫣鼻梁上轻蹭的触感,司空珉闭眼回想着她当时似醒非醒的温婉模样,她看到是他,唇边漾开淡淡笑意,屋外鸟雀啁啾,一切都那样美妙,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从今往后绝对不要跟她分离。 小吏候在案前没走,唤了司空珉三遍,司空珉才回过神来。 “什么事?”司空珉低头假装在看公文。 小吏不慌不忙道:“参尉,这两日本该是发放军饷的日子,可供养署做事慢吞吞的,小的已经跟他们催促多次,不见他们有动静,参尉若是得空,可否亲自过去提醒两句?也免得他们继续懈怠下去误了参尉的大事。” 供养署先前是凌微澜总揽的,多年从未出过差错,如今凌微澜去了海疆,无人主持大局,底下的人竟然如此敷衍了事。 司空珉反正无心处理公事,索性起身往供养署一趟,想看看这帮人究竟怎么回事。 参尉署离供养署隔了两个院子,院墙边有一条梧桐林荫道相连,这时节绿影森森,地上明暗斑驳,司空珉走在树下不禁恍神,想着自己被官署案牍耗去心神,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正呆呆想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几句闲话,司空珉不由得竖起耳朵—— “詹阳王跟凌大人的女儿是怎么一回事儿?不是说要成婚的,怎么转眼之间就变了,凌大人一家还迁往了海疆?” 很快有人戏言道:“难道是凌大人教女无方,凌家千金多有不检,被詹阳王发现了?” 几个人哄笑一阵,而后又有正直的人制止道:“可别说这浑话,让人听见扒了你的皮。” 方才那几个人免不得奚落一番:“你又有几分几两?敢扒了我的皮?如此仗义,怎么不见你高升啊?” 里头吵嚷一片,司空珉早攥紧拳头,循着声音的来处,阴沉着脸向前走去。 走近一瞧,闹起来的正是供养署,司空珉不请自入,边走边打量里头的情形。 四五个人围在一处,彼此慷慨激昂,无人注意到有外人近来。 方才最放肆的那人指着脸色铁青的那人嘲弄道:“难道你惦记着凌家千金?可真是有贼心没贼胆儿!” 司空珉听到这话,怒不可遏,拿过近旁茶案上的茶壶,重重掷在地上。 众人被瓷片溅起的噼里声响吓得猛然一顿,纷纷住口偏头望过来。 司空珉收了收盛怒,正色道:“你们放着要紧的正事不做,倒有闲心逞口舌之快,依我看,郡府撤换的人还是不够多,还敢这样尸位素餐造谣生事,不用请示郡府的邵太守,我先给你们一个痛快。” 说罢扫了一眼洒了满地的热茶及茶壶碎片,也不顾众人的惊愕神色,撂了一句:“你们今日的损失,我自会承担,参尉署的军饷也请各位费心,莫要让我再等。” 司空珉说完,转身走出供养署。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人才窃窃私语道:“他怎么来了?他都听见了些什么?” 唯有方才替凌家仗义执言的年轻少薄蔑视地从人堆里走出来,弯腰收拾地上的残渣碎片,一字一顿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荼蘼归 第26节 *** 司空珉心绪不佳,不到申时便离开郡府回到家中。 原本他打算一回来就去主屋看凌之嫣,走到主院门口猛然记起今早叶忠奉萧潭的令来过,而且他袖中此刻还藏着叶忠交给他的玉佩。 司空珉忙折身离开主院,匆匆走到书房。 芬儿正在廊下收衣裳,远远地看到司空珉来了又走,便回头对窗台边刺绣的凌之嫣嘀咕一句:“公子真奇怪,刚走到门口又转身走了。” 凌之嫣拿着绣针心不在焉的,听芬儿说这话,打起精神挤出几分笑意:“他还有要事吧。” 芬儿骨子里是个直爽的,从前被阿莲带着,近墨者黑,犯过些傻,如今阿莲被打发干粗活,两人不在一处,芬儿愈发回归本性。 芬儿收完衣裳回屋,又对凌之嫣笑嘻嘻道:“我猜公子是要先洗把脸再来见夫人吧?” 凌之嫣淡淡一笑,如今府里上下一口一个夫人的,她真的快把自己当成司空府的女主人了。但是心底会有一团迷雾——她根本不是那个身份啊。 她命格克夫,即便司空珉说了他不在乎,他义父武阳侯也不可能允许司空珉娶她。 不管是跟萧潭还是跟司空珉,都是没名没份的苟合。就算她说服自己这都是形势所迫,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甚至想着,心肠再硬一些就好了,不在意礼义廉耻就好了,可她做不到。 司空珉收拾妥当后,才又从书房来到主屋,见凌之嫣独坐窗台前刺绣,他悄无声息地上前逗她:“绣什么呢?” 凌之嫣乍然一愣,忙放下绣针回望他,瞥见他脸上的明朗笑意,不自觉也扬了扬唇,别转过脸浅声道:“还没想好,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司空珉伸头轻觑一眼,都是些花花草草,样式简单,色调却鲜艳。 “那你给我做一个腰封好不好?”他随即对她笑着请求。 凌之嫣听到他气息顺畅地道出这句话,心里头却陡然一凛。 昨夜他拥着她入眠,今早他恋恋不舍地下床,虽然还没有肌肤之亲,但是已经亲密到这个程度,他提的要求不算过分。 平心而论,凌之嫣起初的不适和羞耻心被他的体贴入微渐渐包裹,她能感受到他的种种投入,但她总觉得和他有距离,两个人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每次单独相处时,她常常觉得自己言不由衷,但又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从前和萧潭相处时明明不会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凌之嫣回过身背对他,一边收拾绣案一边推辞道:“我近来手慢,公子急着用吗?” 司空珉察觉到她细微的抵触,心里头着实不平静,如果他真的把萧潭的近况告诉她,她还会愿意继续留在他的府上吗? 司空珉闭上眼,将那些无谓的猜想抛却,再睁开眼时,情不自禁地从后面环着她的腰,对她耳语道:“不急,你慢慢做就行,不想做的时候就停下。” 凌之嫣在他怀里有些僵硬:“好……公子不会等太久的。” 司空珉的下颌伏在她肩上,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其实他不想听她唤他公子,他已经叫她夫人了,她难道不应该唤他夫君? 但是他们离真正的夫妻还是有差距……司空珉安慰自己,再等等吧。 如此相伴了四五个日夜,两人之间随着那件渐渐做起来的腰封逐渐拉近,司空珉白天从官署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早,他带凌之嫣在凉亭里看晚霞,听她给每一朵云取好听的名字;傍晚起风的时候,他陪她放风筝;甚至夜深人静时,两人共剪西窗烛。 凌之嫣在他身上看到了萧潭给不了的陪伴,以及寻常夫妻相处时的点滴温情。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这个选择好像也没有错。 论起来,世间事错综复杂,凡尘俗子的是非对错,又有谁能厘清呢? 转眼间,秋风已在院中铺了一地碎花,月事结束这日,凌之嫣趁午后洗了个澡,浴后,她来到廊下让风吹干一头青丝。西天日光晴好,看来黄昏时又有一场绚烂晚霞。 不知怎地,她在独处时却记起一些伤怀往事,比如:从前每次洗完澡,母亲或者竹影会用麻布帮她擦头发…… 萧潭曾经跟她说,她爹娘要在海疆待上三个月才能名正言顺回来,如今才不到两个月,接下来的事,萧潭还会过问吗? 头发不知不觉就要吹干了,凌之嫣定了定神,唤芬儿来梳头。 芬儿不在眼前,凌之嫣唤了一声无人应答,略等了等,也不见回话。凌之嫣有些疑惑,芬儿平日若离开主院,会事先跟她说一声的。 凌之嫣没怎么放在心上,起身回屋打算自己动手。 不料一只脚刚踏进门槛,耳边却听到偏院的某处墙角有细语声,说话的是两个女子,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凌之嫣听到她们话语里夹杂着“公子和夫人”这样的字眼。 凌之嫣心跳得厉害,近来她自知有失体面,最怕别人背后嚼舌根。 那细语声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她想假装听不见,可这次若是装聋作哑,往后是不是被议论得更甚? 迟早要面对,凌之嫣咬唇思量,索性抬脚往偏院走去,想一看究竟。 她推开通往偏院的侧门,首先看到的竟是芬儿,芬儿连忙叫了声夫人,声音颤颤地不敢再多说什么。 凌之嫣来不及开口问话,目光紧接着便移到芬儿身旁这人身上,见她衣衫有些落魄,眉眼却很是眼熟,凌之嫣仔细一瞧,居然是阿莲。 “怎么是你?”凌之嫣讶异,阿莲被司空珉打发去干粗活,照理是不该出现在正院的。 阿莲上前恳切道:“夫人,厨房的林婆赏了奴婢几个包子,奴婢想着这是芬儿喜欢吃的,所以斗胆送过来,奴婢不是有意违抗公子的命令,夫人若不想看见奴婢,奴婢这就走。” 凌之嫣原本也不擅长摆出疾言厉色的姿态,听阿莲有头有尾地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为做掩饰,随口关心了一句:“好久不见了,你这阵子还习惯吧?” 阿莲低眉顺眼地回答着:“多谢夫人关心,奴婢笨手笨脚的,刚开始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公子能让奴婢继续留在府上,奴婢已经感激不尽了。” 凌之嫣暗忖道:司空珉让你留下,是因为怕你出去乱嚼舌根。 凌之嫣想起方才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于是旁敲侧击道:“我方才找芬儿没找到,你们在这里待多久了?方才说些什么呢?” 阿莲忙赔笑道:“这都怪我不好,拉着芬儿叙话就忘了时间。” 她说完这句话,顿时心跳如雷,因为她瞥见司空珉不知何时已在侧门外驻足。 “奴婢方才在跟芬儿说——”阿莲的声音飘飘的,仿佛是想一句便往外说一句,“在后院伺候夫人的那段日子是奴婢最开心的日子,夫人温婉心善,难怪詹阳王殿下和我们公子都对夫人痴心一片。” 芬儿在一旁听得蹙眉,方才阿莲明明是在求她在公子和夫人面前说说好话,怎么这会儿瞎说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 凌之嫣听她无端提起了萧潭,心头一怔,随后不作声地别转过脸,想证明自己毫不在意。 阿莲屏气抬眸,悄悄留神凌之嫣和司空珉各自的反应。她有自己的小算盘,方才那番话表面上是恭维凌之嫣,实际上故意想说给不远处的司空珉听——别忘了,你可还有一个情敌萧潭呢,趁早放弃凌之嫣才是聪明之举。 凌之嫣无意同她纠缠,想开口打发了阿莲,刚刚拿捏好神情,司空珉的声音却猝不及防自身后传来。 “谁让你来正院的?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他在质问阿莲。 阿莲忙垂头,楚楚可怜道:“公子,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即便表面是在赔罪,她心里头也还是有侥幸的,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司空珉阴沉着脸道:“你们都先下去。” 凌之嫣没有回头,默默看他屏退侍女,她知道他此刻心绪不佳,只是不知是被阿莲方才那番话挑起来的,还是郡府的公事不顺心。 待侍女离去后,凌之嫣回身来到司空珉跟前,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抬起头望他:“你今日回来得格外早。” 司空珉早发现她一身刚刚出浴的衣束,此刻听到她的轻言慢语,霎时眸光微漾,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今日在家想我了吗?” 凌之嫣听他说得直白,脸颊忽而起热,一时无从应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腰封已经做好了,公子回屋看看?” 司空珉喉咙滚动,嗯了一声便和她并肩走回主屋。 凌之嫣走在他身旁,分不清他此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来到门口时,司空珉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凌之嫣后面,两人都进屋后,他背着手插上门闩,深舒了一口气。他无心去看什么腰封,方才听阿莲提到萧潭,他心里就已经妒意满满,凌之嫣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她往后只会属于他一个人。 凌之嫣听到声响,心里蓦然一动,来不及回头求证,司空珉已从身后贴了过来。 “你还没说呢,今日在家想我了吗?”司空珉的胸膛抵着她的背,说话时扬手将她身上的披帛拂落。 凌之嫣这时才分辨出来,司空珉今日回来,心里是真的不痛快。不等她回答,密密麻麻的深吻已经堵上她的唇,外面天还没黑,她想拒绝却开不了口,司空珉捧着她的下颌,炽热从她的唇边蔓延到耳廓。 屋外响起疾风卷起落红的萧萧声,眼前仿佛蒙上一层黑翳,凌之嫣觉得自己也是地上的其中一片,随风而起或随波逐流,自己没有意识。 待她回过神时,瞥见如意纹纱帐垂在地上轻轻摇曳,她躺在主屋的卧榻上,伴着司空珉生涩的游移,渐渐合眸。 第30章 真的怀孕 凌姑娘已经去京城了 晚霞透过纱帐, 将眼前所见皆染成橘红色。司空珉初尝人事,和萧潭当初一个样,热忱有余, 温柔不足, 饶是凌之嫣已从萧潭那儿领教多次,乍然面对司空珉时也觉吃力。 有必要教一教他怜香惜玉。 司空珉不敢掉以轻心,闭眼回想着画册上学来的招式, 再由内而外释放出来, 身下的凌之嫣不声不响,他还以为自己火候不够。 在他渐入佳境时,凌之嫣倏然开口喊疼,司空珉忙收力停下, 睁开眼小心打量。 凌之嫣眸色迷离,耳下布满薄汗, 枕头不知何时已移了位, 帐内处处是喘息交织的厚重之气。 “很难受吗?”司空珉心生歉意,却又不愿承认自己招式不熟,俯首吻着她紧闭的唇以做安抚。 凌之嫣忍耐片刻, 不多时,再度疼出了声。 几番折腾下来,司空珉汗流浃背,他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忽而顿悟:“你……存心的吧?” 凌之嫣莞尔,双手缠着他的颈缓慢眨眼, 潋滟含情,却不言语。 良久后,司空珉满足地扬眉, 热息堆积在她颈窝上喃喃:“以后唤我夫君好吗?” …… 刘寅和竹影成婚后,在离詹阳王府两条街之遥的坊巷安了家,竹影近来盘下一家铺子,准备做些茶叶的买卖,小日子过得颇为美满。 刘寅想着夫妻之间理应坦诚,不该有隐瞒,于是趁夜深人静时吞吞吐吐交代了凌之嫣没去海疆、藏身司空府这桩事。 竹影如闻惊雷,既笑又怒道:“你说你——为何不早说?” 刘寅嗫嚅:“殿下特意交代过,这件事绝对不可外传,不能让太妃知道。” 竹影嗤笑:“他怕太妃知道,却不怕我家姑娘委屈?” 刘寅讷讷地替萧潭说好话:“殿下不会让凌姑娘委屈的。” 竹影不依不饶:“他要真孝敬太妃,就该跟我家姑娘彻底了断,眼下这事儿若是让太妃知道了,气得一命呜呼,是不是还要赖在我家姑娘头上?” 刘寅简直要给她作揖:“求求你少说两句,早知道你这么沉不住气,我就瞒着不告诉你了。” 竹影担心刘寅以后在别的事上瞒她,当下只好收了脾气,顿了顿又动容道:“凌家对我有恩,你知道的,我自小跟外祖母相依为命,外祖母病倒的时候没钱请大夫,凌家瞧我们可怜,出钱出力地帮我们,后来太太还收留我把我养大……我不能没有良心,我这不是担心我家姑娘吗?我想去司空府看看她。” “好了,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刘寅笑着安慰,又思忖道,“殿下去游山玩水了,听说还在外面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要想去司空府就趁这阵子去,神不知鬼不觉,免得殿下知道了又怪罪我嘴上不严。” 竹影听说萧潭抛下凌之嫣去游山玩水,心内又是一通腹诽,暗骂他受重伤也是活该,转念想起司空珉这个人,忽觉不安。 司空珉也是位翩翩公子,而且尚未娶妻,凌之嫣待在他的府上,孤男寡女,这和共处一室何异? 次日阴云密布,竹影一早就带上伞雇了马车,独自往司空府赶去。既然凌之嫣的藏身之处是个秘密,那她独自前往也不算招摇。 司空府上,主屋内浓情蜜意不在话下,凌之嫣刚为司空珉挽好头顶发髻,伸手正要去取案上的发冠,司空珉却抬手揽在她腰间。 “天怎么这么快就亮了,为夫不想出门啊……”他贴在她怀里醉声呢喃。 荼蘼归 第27节 凌之嫣被他蹭得痒,开口准备取笑他近来愈发懒散,却听外间顾婆的脚步声渐近。 司空珉连忙松手,正襟危坐于梳妆案前。 顾婆手中执伞,站在门口低声细语道:“今日恐有大雨,公子出门别忘了带伞。”然后放下伞默默走开。 司空珉吁了口气,临走前吻过凌之嫣尚未梳洗的脸颊,叮咛她再接着睡一会儿,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走出房门。 卧房里恢复宁静,时间宛如砚台里逐渐浅下去的墨,不刻意去留心每日都发生些什么事时,日子竟过得这样快。 已经跟司空珉相伴一个多月了,独处时,凌之嫣却蓦然回想起夜间听到的喘息和心跳声,那声音犹在耳畔,不禁让人意乱情迷,她偶尔真的会恍神,那样的心跳声究竟属于谁? 思绪回到眼前,凌之嫣呆呆地准备再回到卧榻上,抬眸时忽然发现——司空珉忘了他的伞。 前院里,管家将今日买的新柴交给阿莲,嘱咐她阴雨天将至,尽快将柴劈完,别误了厨房烧火。 阿莲满手的伤和茧,神色木然地答应着,心里仍有无数的不甘。 顾婆持着伞从前院走过,行色匆匆,阿莲直直地看了一眼,眸间一亮。 “是给公子的伞吗?我走得快,让我去吧。”她对顾婆笑道。 顾婆本不打算转手给阿莲,却敌不过她伸手来夺,随后阿莲如愿以偿,拿着伞一阵小跑去追司空珉。 府门外,一辆陌生马车停驻,阿莲还未走近就已听到说话声。 “……司空公子,多谢你这段日子照看我家姑娘,我今日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见见她?” 司空珉几乎是脱口而出:“竹影姑娘,你来得不巧,凌姑娘她已经去京城了。” 名叫竹影的女子困惑道:“去京城?”随后又自问自答着,“难道是去投奔我家公子吗?” 司空珉轻声附和:“我想应该是吧……” 阿莲还没听完,就已经晕头转向,来找凌之嫣的这女人是谁?凌之嫣明明就在府上,司空珉为何扯谎? 那辆马车都走了,阿莲还愣在门口。 司空珉目送阿莲的马车离去,不动声色地在心内松了一口气,竹影的夫君是萧潭手下的刘寅,若是让她见到凌之嫣,凌之嫣极有可能会从她口中听到萧潭的消息……小心驶得万年船,司空珉确信自己只能如此行事。 思量过后,司空珉这才发觉忘了拿伞,暗笑自己近来真是魂不守舍,转身准备亲自回去取。 凌之嫣待会肯定会取笑他吧。 司空珉刚一回到院内,猝然间看见阿莲,顿时变了脸色,立刻看了看左右,上前阴测测地询问:“方才都听到些什么?” 看来方才的事果真非同小可,阿莲不敢抬头看他,双手奉上雨伞颤声道:“回公子的话,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奴婢只是来为公子送伞。” 司空珉接过伞,脸色并没有缓和:“你最好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 阴雨绵绵,直下了三四日。雨水顺着黛瓦淌下来,在窗前织成晶莹的珠帘,又将院中的景致晕染成朦胧的水墨画,墙角覆了层薄薄的苔藓,泛着幽幽的绿意,时间随之变得粘稠缓慢。 这日尚未破晓,凌之嫣仍在里侧昏睡着,混沌中忽而感觉到身旁的人翻了个身,接着贴在她身前。 凌之嫣迷迷糊糊,四肢百骸酥麻着动弹不得,加上神志不清,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闭着眼懵懂之中道出一声:“殿下?” “嗯?”司空珉脸色稍沉,一手扶着她的后腰,一手捧着她的脸,声音清晰地问,“做梦了?” 语气虽轻,却还是让凌之嫣瞬时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唤错了人,忙睁开眼改口轻喃:“夫君今日不去郡府吗?” 司空珉听到她的问题,一边吻着她的耳廓一边回答着:“为夫不想那么早出门。” 然后他折腾到天蒙蒙亮,帐内透进来些许薄光,彼此已经能看见对方的容颜。司空珉大汗淋漓,扣着她仍不松开,像是刻意要让她看清楚,到底是睡在谁的怀中。 凌之嫣敛眉接受着他的索取,为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呼唤感到后悔,她盼他没有听清,但是瞧他的样子,分明是听到了心里。 情场上的嫉妒心不分男女,凌之嫣明白,只好对他百依百顺。 云消雨散后,司空珉意犹未尽地穿衣起身,临下床前俯身对凌之嫣道:“你接着睡吧,别下来了。” 凌之嫣靠在枕上嗯了一声,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临走前对着她的脸亲昵,然而他今日没有。她转眸目送他离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日转瞬即逝,傍晚,司空珉一回来就进了书房。 凌之嫣在主屋等他用晚膳,等了一炷香功夫也没见他从书房出来,略一犹疑,便起身去书房请他,算是为今早那句唐突的话服个软。 书房的门敞着,凌之嫣便直接走了进去,司空珉正低头看京城送来的信,看得专注,没注意到她进来,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将信收起来。 凌之嫣看在眼里,怔愣着站在入门处避嫌,没再往前靠近。 司空珉抬眼见是她,脸上随即泛起柔和笑意:“来了怎么不叫我?”为免她多心,又解释道,“我在看京城来的信,所以私密些。” 凌之嫣前阵子也给她哥哥写过信,听到这话忙问:“难道是我哥哥出了什么事吗?” 司空珉摇头:“不是的,你别多想。” 凌之嫣不肯轻信,面带疑惑地望着他。 司空珉关上门,悄声道:“义父说京城要派巡抚来平南郡,他想避开巡抚大人,所以暂时不能来为我主婚。” 凌之嫣没怎么在意成婚之事,对于巡抚的到来却有些好奇,便低声问:“巡抚来平南郡所为何事?” 司空珉也不隐瞒,轻展眉梢:“削藩。” 两个字在凌之嫣心头盘旋,此举自然是冲萧潭来的。 她记得萧潭曾经跟她说过,陛下已经亲口答应他了不再削藩,当时他还洋洋得意。 凌之嫣心内嗤道:什么君无戏言,原来只是缓兵之计,让萧潭放松警惕的。 想到这儿,她忽然明白司空珉为何会这样爽快地把这秘密说给她听。他想看她是不是担心萧潭? 她对削藩一事不再多言,抬眸道:“饭菜要凉了,快去吃饭吧。” 司空珉轻笑:“好。” 那件小事算是翻篇了,跟萧潭有关的“削藩”二字像一片翎羽划过凌之嫣心间,但是没有激起太多涟漪,刻意不让自己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她就真的渐渐将他淡忘了。 她诧异于自己的薄情,但是想到萧潭对她或许薄情更甚,也就冷笑着接受了如今的自己。 又平淡过了两日,凌之贤从京城写来的信也送到了司空府。 司空珉在官署未归,凌之嫣独自拆信来瞧。哥哥在信上问她要不要去京城,他会想办法安顿她。 凌之嫣握着信感慨,太迟了,她现在连司空府都出不去,更别提离开潇湘城……况且哥哥只是太学生,虽然风光但是没有官职,更何谈实际的势力,她过去只会给他添麻烦,不能冒险去京城投奔他。 再者,父亲得罪了人,眼下这个关头,一家人还是分散为好。 凌之嫣忧思涌上心头,父亲为官即便不是大公无私,也是兢兢业业,母亲虔诚敬香拜神,一家人正直恭良,从未做过坏事,为何会落得如今田地? 正伤感着,芬儿忽然闯入,边走边对凌之嫣哭诉:“夫人,求你救救阿莲吧,她不知中了什么毒,现在不能开口说话了,就要变成哑巴了!” 中毒?变成哑巴?凌之嫣一听,顿时心跳如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忍着不适将信收好,心里盘算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起身正要宽慰芬儿莫要再哭,然而自己却明显头晕胸闷,芬儿的泪还未止住,凌之嫣下一瞬竟颤微微晕倒在地。 眼前变黑的须臾间,近来的人世变故都化作定格的画面跃然于脑海中,萧潭的脸出现了许多次,各种表情诉说着各种不同话语。不知为何,最后一个画面是他躺在简陋的床板上,身上流了好多血,被包扎了好几层,他强撑着坐起来,像是急着去见谁…… 凌之嫣醒来时,司空珉正守在榻前,脸上的喜色不容忽视。 她还闻见了药味,狐疑着正要起身,司空珉伸手搀扶着道:“夫人有喜了,往后可要当心。” “什么?”凌之嫣几乎变了声,近来对喜字格外敏感。 司空珉眉目间的欣喜不改,又对凌之嫣解释道:“大夫正在写方子,还没走呢。” “大夫来了?”凌之嫣昏昏沉沉的,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着。 这时外间有个声音又道:“安胎药开好了,请公子过目。” 顾婆走出去接药方,又进来递给司空珉,司空珉看了两眼,随即让顾婆给大夫拿药钱和赏钱。 凌之嫣听到安胎药三个字后,怔怔地看着顾婆忙前忙后。上个月她曾误以为自己怀孕,但当时的惴惴不安远不及亲耳听大夫诊断后说出来的话让人惶恐。 这么快……真的怀孕了?凌之嫣黯然合上眼眸,大夫这话说得轻巧,可她往后皆是身不由己了。 司空珉坐在榻边没走,握着她的手问:“是不是觉得很累?” 凌之嫣虚弱地点头,司空珉知道她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月事过后她便一直跟他同寝,所以现在毫无疑问怀上的是他的孩子。司空珉对此心知肚明,愈发有人逢喜事的风度。 他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叮咛:“大夫刚才跟我说,头三个月会很辛苦,不过你别担心,他开的安胎药会让你轻松一些。” 第31章 萧潭回来 我想她想得快发疯了 头三个月很辛苦, 没有人能替她承受。凌之嫣在司空珉面前反应平静,事已至此,她总不能说自己后悔了。 无依无靠, 能撑到现在离不开司空珉的照拂, 爹娘也会体谅她的苦衷吧? 只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埋怨她,为了当司空府的“夫人”, 任性地在主屋住下了, 没有考虑自己的实际名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庶出…… 凌之嫣疲惫掩面,需要操心的事还有许多,可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司空珉见状,不放心地问道:“你是介意我没能给你名分吗?” 这件事原本也是他的心结所在, 故而一开始没提。 凌之嫣放下手,不置可否地回望他, 她是觉得有些委屈, 但司空珉已经求过他的义父,事情不顺利,也不能一味苛责他。 司空珉讪讪地用手心覆在她手背上, 软语道:“一时半会儿或许解决不了婚事,不过我可以先求一纸婚书过来,我们的孩子不会没有名分的,你放心,以后我拥有的一切都由他继承。” 凌之嫣听他想得长远,不由得牵了牵唇角, 不管怎样,司空珉是值得她信赖的。 …… 虽然大夫开了安胎药,但对凌之嫣来说效果甚微, 她食不知味,连续几日只能喝下汤水,身心交瘁。 司空珉看在眼里,也跟着吃不下饭了,他撇下官署的事,留在家里陪凌之嫣解闷,下厨做点心,还弹琴给她听。凌之嫣胃口不见好转,不过脸上的笑容倒渐渐多了。 虽然才刚刚怀上,但司空珉已经打点好孩子出生后的繁杂琐事了。若能安稳相夫教子,好像也不失愉悦。 天不遂人愿,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天,萧潭竟然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 凌之嫣难得精神好些,想给未出生的孩子绣一顶帽子,于是再度拿起针线坐在绣案前。司空珉守在一旁,一会儿看看她绣的花样,一会儿看看她。 晌午未到,芬儿急匆匆进来禀报:“公子,夫人,詹阳王殿下来了!” 凌之嫣手上的针没拿稳,失神扎在了已经绣好的半边,芬儿慌慌张张的样子让她不悦,仿佛是她跟司空珉偷情被抓了,现在必须要躲起来一样。 不过,凌之嫣也发现了不寻常之处,萧潭来司空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她从未见过侍女这样急着来通传,今日芬儿这般举动,似乎是被谁一早交代过的。 荼蘼归 第28节 司空珉倒不动声色,扭头望着凌之嫣道:“你想见他吗?” 他眸色平和,心底却有一阵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波涛,早知道萧潭有一天会再找来,没想到会这么快,不是说受了伤要休养三个月吗?这才刚过两个月就回来了。 “自然不想。”凌之嫣低头,回答得干脆,眼睫都没有动一下。 萧潭出去游山玩水一趟,到现在终于想起她了? 司空珉得到她的回答,随即起身道:“那我去打发他。” 声色果断,全然没有了往日对詹阳王殿下的敬重。 “你就说我去京城投奔我哥哥了,他应该不会怀疑。”凌之嫣嘱咐道。 司空珉抬眸应道:“好。” 然后他离开主屋去了书房,严阵以待。 外面好像很安静,凌之嫣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不多时,一串脚步声穿堂而过,那声音既近又远,像许多个鼓点敲在耳畔。 从前听到这样的声音后,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的笑脸,可是现在——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现在的她,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若是知道了她的背叛,会对她恨之入骨吧?凌之嫣苦笑。 好在司空珉并非无权无势之辈,萧潭就算知道了所有真相也不能任性妄为,往后在这潇湘城,她小心避开他就是。 游山玩水加上后来养伤,萧潭有近三个月没来司空府了,一登门便着急忙慌直奔凌之嫣之前住的后院,虽然他早就派叶忠回来传过话了,可他心里始终七上八下,难以安心。大夫嘱咐他受伤之后要休养三个月,萧潭等不了那么久,膝骨稍微有所好转便离开了红叶镇,想尽快见到凌之嫣亲口向她解释。 司空府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萧潭眼巴巴盼望看到凌之嫣,却先看到了从书房出来的司空珉。 “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司空珉在廊下既惊喜又关心地问,对于萧潭的伤势只字不提。 书房跟主屋离得近,凌之嫣能听见这边的说话声,司空珉可不敢露出破绽,毕竟他从未对凌之嫣提起过萧潭受伤一事。 萧潭太久没见到熟人,一听司空珉这样问便要诉苦:“别提了,我可遭了大罪了,红叶镇那个鬼地方居然有黑熊出没,把我伤得不轻。” 他说的话像一阵风般吹散了凌之嫣内心的迷雾,凌之嫣心头一颤,原来如此……他不是把她丢在脑后了,他只是受了伤。 不过转念一想,凌之嫣又觉得这理由太荒谬了些,萧潭外出不可能不带随从,遇上黑熊,他那群随从不会坐视不管,怎么会让他受重伤? 若是黑熊不理别人只单单袭击萧潭一人,也太匪夷所思了。 而后她听见司空珉的叹息:“殿下往后可不能去陌生地方闲逛了,那只黑熊抓到了吗?” 萧潭眼下无心闲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焦灼问道:”嫣儿还好吗?我想她想得快发疯了。”说着便往后院赶去。 司空珉松了口气,萧潭没有提起先前派叶忠回来一事,这自然对他有利。 “殿下——”司空珉在萧潭身后扬声喊住他,顿了顿,遗憾道出一句,“凌姑娘已经去京城了。” “你说什么?”萧潭如闻晴天霹雳,僵了一瞬,先是不可置信地望向院内,然后回身准备向司空珉仔细盘问。 他把凌之嫣留在司空府,司空珉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着她? 他明明派叶忠回来过,凌之嫣知道他受了重伤,为什么不等他?她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的伤势吗? 明明说好了会在这里等他回来的…… 不等他开口问什么,司空珉已经先行解释道:“凌之贤知道他妹妹一个人在潇湘城,便派人把凌姑娘接到京城团聚了,凌姑娘也不想留下,我没办法。” “不可能,太学生虽然前途无量,但凌之贤也还没有官职,他怎么有本事安顿嫣儿?”萧潭一张口便声嘶力竭,身上的伤口尚未愈合,经他这样一激动,如裂开一般剧痛。 他忍着伤口的痛继续道:“嫣儿胆子小,她都没出过远门,不会一个人大老远去京城的。” 司空珉默然打量他,似乎觉得他的话完全是在胡言乱语,没有回答的必要。 萧潭自问自答了几句,见司空珉没有回应,便不信邪地推开了那扇关着的门走了进去。司空珉冷眼看着,知道他什么都不会找到。 凌之嫣在主屋听不见后院的声音,但是心里早掀起惊涛骇浪。 萧潭怔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身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他试图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找到凌之嫣的影子,然而四下空荡,床上的铺设都收起来了,如今显然是没有人住。 他从期待着重逢到满眼空洞彷徨,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他因故离开了快两个月,就这么失去了她。 司空珉出于待客之道,进来安慰着萧潭:“我跟凌之贤有些来往,殿下要是放不下凌姑娘,不如写信问一问?” 萧潭凄楚道:“写信有什么用,我要去京城找她。” “殿下三思啊。”司空珉忙劝阻,言明利害,“藩王没有诏令不得入京,殿下贸然进京会被问罪的。” 萧潭颓然坐在地上,无奈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一脸失魂落魄:“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前。” 萧潭垂眸良久,回想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当时他还在痛苦地养伤,度日如年。 他没有受伤就好了。 人在后悔和遗憾的时候常常说“早知如此”,可这句话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越是追悔莫及,越是陷入痛苦无法自拔。 “她走之前有没有给我留下书信?” 司空珉思索片刻,歉疚地摇了摇头,他陪萧潭坐在地上,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华昌郡主一直跟殿下在一起吗?” 萧潭有气无力道:“不是,我受伤之后,她便回了京城。” 司空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殿下身边总有红颜知己相伴。” 萧潭没心思说笑,也没心思解释,只不过,他忽然发现司空珉有些不对劲。 “嫣儿误会了什么,是吗?”萧潭从司空珉的话里悟出一点头绪,不过他不明白司空珉为何不直说,偏要这样暗示他? 司空珉流露出些许为难:“殿下可真把我问住了,我与凌姑娘交流得不多,她临走前是何想法,我并不了解。” 萧潭满心记挂凌之嫣的下落,一刻也闲不住,他起身告辞:“今日多有叨扰,我要回府了。” 藩王不能进京,往京城写信总可以吧,他要好好打听凌之嫣的下落。 至于找到她之后……如果她在京城过得更自在,不愿回来,那他会安排人默默守护她。 司空珉周到地送萧潭到府门外,确认主屋的凌之嫣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司空珉这才拿出来两样东西递给萧潭:“殿下,凌姑娘走之前说,把这两份礼物还给你。” 萧潭低头一瞧,这两样东西分别是桃花镶玉玲珑簪和他之前随身带着的玉佩,玉佩是受伤后让叶忠带到司空府交给凌之嫣的,桃花镶玉玲珑簪是先前他为了处理郡府的事,暂时将婚事搁置,怕凌之嫣多想,买了簪子向她传达心意的。 总之,这些都是他之前托司空珉交给凌之嫣的。 “还给我?”萧潭望着这两样东西觉得有些怪异,眸光一晃,想了想道,“她从我这儿得到那么多宝贝,只说把发簪和玉佩还给我吗?” 萧潭是故意这样说的,游荷园那一屋子首饰撇开不提,他还亲手送给凌之嫣一颗夜明珠,看花灯的那晚,他还买了支绿翠镶流苏的珠钗给她。如果她是想和他了断,为何不把四样东西一起还给他?还他一半又留下一半是何道理? 他总感觉司空珉在诓他,可是他现在急火攻心,理不清何处有破绽。 司空珉不知道萧潭究竟给凌之嫣送过多少礼物,假装困惑地低下头:“凌姑娘确实是让我把这两样东西还给殿下,至于她是怎么想的,我实在不得而知啊。” 萧潭也被他说糊涂了,又记挂着找到凌之嫣之后再当面向她问清楚,于是接过两样东西没有再问什么,上马离去。 司空珉站在府门外恭敬目送萧潭离去,今日天气格外晴好,太阳从没像现在这样耀眼过。 第32章 一纸请帖 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有女眷吗?…… 凌之嫣知道萧潭已经离开了, 司空珉还把他送到府门外。 往事如春梦无痕,记忆中的片段变得那么不真实,曾经的一切真的存在过吗?几个月前她还跟萧潭如胶似漆, 今日她却躲在他根本想不到的地方不愿见他, 而他也无法找到她。 他若知道自己今日被骗,接下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凌之嫣定了定神,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她懂, 不过, 接下来的事理应是司空珉该担心的。 想到这儿,她忽而有一个不安的发现:司空珉好像很擅长说谎,方才竟把萧潭骗得团团转。 回想他当时的样子,即便她没有跟他说可以用她去京城投奔哥哥这个理由骗萧潭, 他自己似乎也能想得到。 芬儿一直陪凌之嫣待在主屋,凌之嫣已经沉默多时, 担心芬儿瞧出她神情异样, 便打算开口说些平常话。 这么一想,凌之嫣心内一凛,忽而想起了前阵子那件匆匆掠过的事。 她记得芬儿在她面前提起过阿莲, 说阿莲要变成哑巴了,当时把她吓得不轻。 之后大夫说她怀孕了,她受了一阵子的苦,不知不觉将此事丢在脑后。 “你先前是不是说,阿莲出了什么事?”凌之嫣冷不丁问出一句。 芬儿听见,脸色随即变得有些拘谨, 垂着头道:“回夫人的话,阿莲现在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 芬儿的反应和这件事本身都透着古怪,阿莲不能开口说话了, 凌之嫣不用害怕她出去跟人嚼舌根了,可这件事是否太巧合了些? 凌之嫣疑惑:“是生了病吗?”问完又隐约想起,芬儿当时似乎提过中毒二字。 芬儿抬眸,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唇,凌之嫣看在眼里,就在这时,司空珉神色自若地回了主屋。 芬儿忙又垂头,一声不响地在一旁侍立。 司空珉一见凌之嫣便坦白道:“我跟他说你去了京城,藩王无故不能入京,这次他应该会死心了。” 凌之嫣心道:他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心。嘴上却淡然问了一句:“他真的受了伤?” 司空珉嗯了一声,故作镇定地示意芬儿离去,非常担心凌之嫣下一句就会问他:这么大的事,你之前就没听说吗? 司空珉想好了如何应对,一口咬定不知道即可。 他还冲动地想问她,是不是很担心萧潭的伤?不过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住了。 凌之嫣自然将司空珉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她表面无所谓,实际上心乱如丝。 方才听萧潭亲口说他被黑熊所伤,她是有所怀疑的,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萧潭身上。 说到底,她是无法再回首先前对萧潭的怒和怨。 当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潭是因为受了伤才音信全无的,恰逢她身体不适,误以为自己怀孕了,不得不向司空珉求救,然后……她就在心里跟萧潭道别了。 命运无情,相守那么难,错过却又那么容易。 凌之嫣忍着眼泪,事到如今她只好安慰自己,既然注定此生有缘无份,早点放过彼此也好。 司空珉挨过来,轻轻将手心落在凌之嫣腹部,声色柔和道:“这两日是不是觉得好些了?” 他以为,关于萧潭的问题应该要结束了。 凌之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接着问:“你送他到府门外,他临走前说什么了吗?” 没有人能理解她心底的执拗和不甘,甜言蜜语犹在耳边,她曾经把自己交给了萧潭,他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放下她吗? 司空珉目光有些躲闪,皱眉想了一会儿才回答着:“他说他要回去接着养伤,接下来要有一阵子不会出门了。” 荼蘼归 第29节 凌之嫣转过脸去看自己的绣图,知道司空珉说的不是实话。 *** 萧潭没有完全相信司空珉的话,离开司空府之后又去了一趟凌家,想看看凌之嫣是否回到这里。 凌家大门紧闭,院里的风都透着凉瑟之气。萧潭不死心,不顾伤势未愈,翻墙进了后院。 院中黄花堆积,眼前只有人去楼空的滋味,萧潭呆立多时,伤口的血从衣服上滴到地上也浑然不觉,直到日落时才回王府…… 太妃认为,萧潭外出游玩时虽然受了重伤,但毕竟有惊无险,最后平安归来了,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加上她自己也大病初愈,于是自作主张在王府设了酒宴,准备邀请潇湘城的一帮官场贵友庆贺一番。 萧潭无心过问,不停写信给京城的旧相识,请他们帮忙打听凌之嫣的下落,宴会的事由着太妃安排,想着太妃有事要忙就不会来打扰他。 送往京城的信和之前求陛下赐婚的信一样,像是石沉大海了。萧潭心急如焚,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答应华昌郡主去游山玩水,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未愈合的伤口仿佛被利刃反复刺穿,伤处的疼和心口的疼搅在一起,把他折磨得宛如行尸走肉。 你是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她,所以就可以把她丢在一旁不珍惜了是吗?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就该心无旁骛地等你回来?她是你想见的时候就能随时见到的吗?你太自以为是了…… 含着眼泪半梦半醒时,他反复责问自己。 秋意渐浓,周遭的一切都格外冷清,那只写着他和凌之嫣名字的花灯还在屋檐下挂着,风吹日晒,不复昔日光鲜,当时他还想着,凌之嫣很快就会嫁过来。 大概是夏秋交替的缘故,养在府里的梅花鹿近来也食欲减退,萧潭瞥见它一两次,每次都勾起无尽酸楚,像是顾影自怜。 红叶镇的大夫嘱咐过,养伤期间不可饮酒,萧潭控制不住,觉得只有喝醉时才能好受一些。被叶忠等人发现,又独自来到游荷园寻求清净。 这时节,荷塘已是一片枯黄,池水映着褐色的残影。夏天明明刚过去不久,却又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卧房里,他给凌之嫣准备的那堆衣饰还好好地待在原地,那天临走之前,凌之嫣朝这儿望了两眼,他也跟着望过来,因此对最上面的几件首饰略有印象。 首饰看起来一件不少,没有人来过,萧潭怅然,可真是物是人非了。 他还记得凌之嫣当时问他的话—— “我们还会回来的,对吧?” 他回答她说,那是自然…… 萧潭心酸合眸,他回来了,可是凌之嫣在哪里? 秋风吹动红帐,萧潭睁开眼,目光落在绣枕上,他看到枕边缠绕着的几根长发,忙伸手捡起。 他的头发粗硬,凌之嫣的头发细软,交织在一起很好辨认,萧潭五味杂陈,将这几根头发牢牢握在手心。凌之嫣在身边的时候,他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 …… 太妃还记得司空珉府上那个侍女大老远跑来说的那通话,为了验证真伪,抑或说,想看看司空珉敢不敢坦坦荡荡地在萧潭面前承认他和凌之嫣的事,所以在送出去的每张请帖中都额外交代了一句:务必携女眷一同参加。 会有男人能原谅女人的背叛吗?太妃嘲弄地想,只要凌之嫣跟司空珉一同赴宴,萧潭往后便不会再为这个女人犯傻。 司空珉收到请帖后,注意到那行醒目的字,深觉意外,太妃不可能如此马虎,女眷二字分明是有所指。 他将请帖拿给凌之嫣瞧,想听听她的主意。凌之嫣也惊愕不已,这张请帖上清清楚楚写的是司空珉的名字,他尚未娶妻,太妃怎会不知道? 既然太妃特意叮嘱司空珉携女眷,那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听说了些什么? 凌之嫣忽而感到惶恐,太妃这是冲她来的。 “有人走漏了风声吧。”凌之嫣疑虑道。 她想起阿莲曾经消失过一日,结合前前后后的事,难道说,是阿莲跑到太妃面前告密的吗? 司空珉脸色阴冷下来:“那必然是府里的人了。” 听他的语气,好像已经认准了告密的人是谁。 凌之嫣试探地嘀咕一句:“阿莲早点变成哑巴就好了。” 司空珉听到这话,低了低眼眸附和道:“嗯。” 凌之嫣定睛看向他,盼他和她有目光交汇,也想听他亲口告诉她阿莲变成哑巴是怎么一回事儿,可他随后却兀自转过身去。 那算是默认了吧。 司空珉背对着她,漫无目的地望着屋外,嘴上轻声道:“王府的宴会不是饮酒作乐那么简单,你现在有身孕,我们不去也罢。” 他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凌之嫣却不愿对他言听计从,刁钻地问他:“难道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有女眷吗?” “当然不是。”司空珉忙回头解释。 四目相对时,凌之嫣已经打定主意了,她跟司空珉的事不可能遮遮掩掩一辈子,等孩子出生以后,知道的人会越来越多,萧潭也迟早会听说的。 既然现在太妃已经知道了,那就遂了太妃的愿吧,免得她以后还要费心想别的招儿。 “那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珉对她的想法有些不确定。 凌之嫣眸光从容地打量他,双唇却在发颤:“我跟你去王府的宴会,但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的真名。” 一同参加宴会的都是潇湘城的名流,凌之嫣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没跟爹娘一起去海疆,更不愿让人知道她没名没分地跟了司空珉,而太妃和萧潭不一样,他们见到她站在司空珉身旁,便什么都明白了。 司空珉扬唇欲笑,喉咙动了两下:“好。” 第33章 宴会相见 你再说一遍,她是谁? 凌之嫣主动提出要去王府的宴会, 司空珉不是没有顾虑,他苦心周旋了这么久,瞒了凌之嫣许多事, 还几乎把萧潭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今最担心这二人见面之后互通有无。 不过,司空珉定了定神,满意地望向凌之嫣的腹部, 她怀着他的孩子, 萧潭现在还能改变些什么? 况且义父也提供了可靠消息,朝廷会派巡抚大人来平南郡,意在削藩。想到这儿,司空珉愈发无所顾惮, 他早晚是要跟萧潭反目成仇的,背上一个夺人所爱的罪名又如何?萧潭跟凌之嫣当初的婚约并没有定下来, 凌之嫣当然可以选择别人, 萧潭管不着。 司空珉甚至设想:萧潭为此闹起来才好,如果再恰好撞上巡抚大人赶来,也算帮了义父一个大忙…… 宴会安排在两日后的戌时, 凌之嫣坦然瞧着司空珉为赴宴忙活,他煞费苦心帮她编造家世身份,以便在宴会上向旁人介绍。 司空珉还不放心道:“郡府的那些官吏,你认识多少?我怕有人认出你。” 毕竟,她可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凌之嫣以前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后院也不会见外客, 并不认得郡府的官吏,仔细想来,只有江都尉家的江伯母还算熟悉。 而且江伯母和太妃很熟, 想来也在邀请之列吧。 她悠悠道:“我只认得江都尉的夫人,我唤她江伯母,她应该也会在宴会出现,不过江伯母见多识广,是个有分寸的人,我想她即便认出我也不会声张。” 司空珉却比她谨慎:“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凌之嫣打量着他沉稳的眸光,不知他想作何安排。 司空珉想了想,继续道:“我会想办法让江都尉在那日出城办差,江夫人独自一人就不会赴宴了。” 凌之嫣默默颔首没有接话,司空珉的心思如此缜密,待在他的身边应该感到知足才对,不知为何,她反倒觉得不安。 她有片刻的恍神,直到听见司空珉在叫她,才茫然抬眸回应。 “夫人?”司空珉已经叫了两遍,见她终于回过神来,忙关心道,“你是累了吗?” 凌之嫣涩然摇了摇头,又掩饰道:“江伯母跟我娘有交情,我提起她,便想我爹娘了。” 对爹娘的思念是无时无刻的,只是有时思念得深,有时浅一些,还有的时候,心绪会被眼前事填满。 司空珉头一回听她提到爹娘,稍显无措,随后怜惜地抬手抚在她肩上,吁气安抚道:“有件事,我原想着有实质的进展了再告诉你。”此事尚不是板上钉钉,因此他压低了声音,“我前阵子已向邵太守请示了,郡府的事离了凌大人不行,听邵太守的意思,凌大人和凌夫人下个月初就能从海疆回来。” “你说的是真的?”凌之嫣懵懵懂懂地,心想司空珉也真是沉得住气,居然一直没告诉她。 司空珉笃定地笑:“我既然这样跟你说,便是有把握,若是还有什么不测,大不了我再去求义父出面。” 凌之嫣满怀感激,凝眸望着他说不出话,忽然就有两行眼泪滑落。 司空珉边为她拭泪边细语道:“不用跟我说客气话,也不用谢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在我身边能开开心心的,我什么都帮你办好。” 语毕,他顺势拥她入怀,凌之嫣贴在他肩上止住泪,闭眼默想着,之前萧潭说过,郡府为了避免朝令夕改之嫌,让她爹娘在海疆至少待三个月,粗略算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 爹娘从海疆回来这件事,到底是萧潭三个月前的承诺兑现了,还是司空珉最近刚刚促成的,她实在不了解内情。 王府的宴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见到萧潭之后,这些恩恩怨怨该如何收场,凌之嫣现在统统无法预料,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这一面是非见不可了。 萧潭需要知道她跟司空珉的事,而她则需要解脱。 *** 临行前,司空珉反复叮咛:“郡府那些同僚都知道我尚未娶妻,到了王府,我只能跟人说你是我的姬妾,实在委屈你了,不过你知道的,在这府里你就是唯一的夫人。” 凌之嫣淡淡应了一声,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从萧潭第一次在她屋里留宿的那晚开始,她就没有资格计较名分了吧,辗转了两个男人,全仰仗他们的垂怜而活。 他们随时有可能将她抛弃,偏偏他们都爱给她承诺,想来实在讽刺。 “还有,宴会上免不了有人劝酒,你现在怀着孩子,我就跟大家直说了吧?” 凌之嫣自然有些难为情,但是在宴会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司空珉特意带了狐裘放在马车上,以供凌之嫣困累时歇息用。 凌之嫣偷偷将萧潭给她的那颗夜明珠带在了身上,若有机会,她打算将夜明珠亲手交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 去王府的路上,司空珉将狐裘垫在她腰后,侧过头轻声道:“待会儿若是有人问起,我会说你是东渔郡人,姓姜,可以吗?” 凌之嫣不咸不淡道:“应该不会有人打听一个姬妾的出身吧。” 司空珉听她这样说,抬起手心落在她手背上喃喃着:“这个家世可不是我随意乱编的,我娘就是东渔郡人,姓姜,若真有人打听,我这样回答能自然些。” 凌之嫣眸光微敛:“夫君有心了。” 司空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侧颜,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接下来要直面萧潭,对别人来说这是寻常酒宴,对司空珉来说却无异于鸿门宴。 不管怎样,他今晚就要让萧潭知道,凌之嫣如今是属于他的,往后也只能属于他。 马车奔走的时候,窗外的夜风也显得更疾了些,走在这条路上,凌之嫣免不了回想起第一次去王府时的一幕幕。 那时她无忧无虑,太妃对她也很和善,她还不知道遇到萧潭之后会给她带来这样多变故。 若是能重来的话,还要不要认识他呢? 凌之嫣在心内嗤笑,打消了这些空想,父亲毕竟在郡府得罪了人,后来的波折难以避免,这些都是她命里的劫。 詹阳王府灯火通明,司空珉的马车停在门口时,听到宴席上有阵阵欢声笑语。 司空珉不急不慢下了马车,又小心搀扶凌之嫣,王府小厮上前笑道:“司空参尉可算来了,小的都恭候多时了。” 王府门前已停了许多辆马车,司空珉向小厮赔罪道:“我是不是来迟了?” 小厮得体地答道:“参尉能来就好,太妃和殿下可不会见怪的。” 凌之嫣垂头跟在司空珉身后,她此前来过王府,担心小厮会认出她。不过晚上光线暗,小厮也不敢盯着贵客的女眷瞧,二人一路顺当地来到宴席上。 荼蘼归 第30节 丝竹之音在席间飘荡,凌之嫣抬眸望去,见两侧各摆放二十余张案席,从上面的主位一直排到近门处,全都坐满了。离主位近的都是资历深厚的前辈,司空珉的座位在近门处的下席,凌之嫣随他入座,准备好了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她悄悄打量了一遍席间的女眷,发现她认识的江伯母果真不在,随后便将心放宽了。 太妃端坐在主位上,笑意盈盈,她已向宾客说完了场面话。萧潭坐在主位次席,不顾伤势闷头喝酒,宾客依次到来之后,没人听他开过口。 萧潭事先并不知道太妃递出去的请帖上都写了什么,所以一开始看到来客都带着女眷还颇感到意外。 高朋满座,说笑声不断,萧潭却心事重重,今早京城终于有人回信了,内容却是:并未听说凌之贤的妹妹在京城。 萧潭想不通,他不确定究竟是凌之嫣躲起来不见他,还是司空珉把她藏了起来。 不过,如若只是凌之嫣不愿见他,那司空珉没道理帮着隐瞒,所以,司空珉一定有问题。 凌微澜夫妇已经在海疆待了三个月了,接下来可以催促郡府的人安排他们回来了,等二老一回来,不愁凌之嫣不出现。 萧潭正在理清杂乱心绪,忽听席间有人道:“司空参尉可算来了。” 司空珉立刻引起席间的注意,尤其是他身边的女眷。 前阵子城里谣传萧潭和司空珉有龙阳之好,大家皆有所耳闻,只是表面上装作不曾听说,今日大家见司空珉有美人在怀,纷纷开怀一笑,知道那传闻是假了。 司空珉站在案席后,双手举着酒杯向众人笑道:“我来迟了,还望太妃和殿下恕罪,这杯酒,算我赔不是了。” 说着仰面将酒痛快饮下,另有同僚起哄道:“司空都尉怎么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身旁的佳人?” 萧潭心里装着事,无意计较司空珉来迟了,听到席下的笑声和说话声,才端着酒杯懒懒地循声望去,想瞧瞧有什么热闹。 司空珉还未回答,又有一相熟的郡吏起身揶揄:“司空都尉平日将美人藏在高墙内,我等难得一见,今日借了太妃和殿下的光,都尉竟将美人带了出来,真叫我等大饱眼福了,我要敬这位美人一杯!” 说话间,萧潭的目光向司空珉身侧瞥去,他看到远处那个身影,只一眼,上身立刻僵直无法动弹。 那是——嫣儿? 萧潭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近来思念过度的缘故,以致于看见了幻像,忙又定睛认真观察片刻。 凌之嫣安静地坐在司空珉身旁,眉间有恭敬又浅淡的笑意,目光只对牢案前的酒杯,并不看任何人。她依旧摄人心魄,明明身处觥筹交错之中,却又好像置身于宴席之外。 萧潭的眼眶瞪得发酸,耳边嗡嗡作响,与此同时,心口处像是被利刃刺穿,无声地流血。 她果然还在潇湘城,司空珉果然在骗他。 萧潭的胸膛起伏不止,杯里的酒不知不觉洒出来大半,见到她明明是件开心的事,可是他现在到底该干什么?为何全无主意? 那一厢,司空珉听了席间的各种声音,周到地偏头觑一眼凌之嫣的神色,然后向众人讪笑道:“这位是我府上的姬妾,如今已有了身孕,大夫嘱托不宜饮酒,还望诸位海涵。” 他府上的姬妾?有了身孕? 萧潭怒目圆睁,手上青筋暴起,端着的酒杯都要被他握碎了。他不加细想便认定凌之嫣怀的孩子肯定是他的,是司空珉趁他在外养伤时,哄骗霸占了她。 太妃的眼睛有些昏花,在主位上看不清司空珉究竟带了何人赴宴,但她留意到萧潭的反应,心里便猜出了两三分。 众人皆向司空珉道喜,唯独萧潭脸色铁青,恨不得要让司空珉血溅当场。 凌之嫣的模样,萧潭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眼眶泛红地盯着她,从未想过自己再次看到她时,她竟离他这样远,像是与他毫无瓜葛一般。 太妃频频向萧潭侧目,见他已然失态,想开口提醒他一二。 萧潭再难克制,不顾太妃的眼色,失手将手上的酒杯捏碎,碎瓷片溅了满桌案,他怒而起身向司空珉质问:“你再说一遍,她是谁?” 雷霆之音响彻席间,宾客皆哑然,太妃忙命侍女过去服侍,并向宾客笑道:“殿下怕是喝醉了。” 司空珉已落座,悠然和凌之嫣相视一眼。 第34章 休想离开 我若说你偷了夜明珠 虽然太妃替萧潭开脱是喝多了酒, 但是在场的宾客都听得出来,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司空珉带来的那个姬妾,萧潭似乎也认识? 司空珉面色不改, 想起身再对萧潭认真说一遍刚才的话, 却被凌之嫣拽住了衣袖。 萧潭的问题,凌之嫣听得真切,他看似在问司空珉, 实际上是想问她吧。 席间诸位面面相觑, 都觉得今晚的酒宴有好戏看了。 为免萧潭和司空珉当众动干戈,凌之嫣当着众人的面起身,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答道:“妾身东渔姜氏,见过詹阳王殿下。” 这话她已经在心里练习了一遍, 原以为自己能说得自然流畅,但是面对萧潭时, 内心的退缩和羞愧还是让她有些怯懦, 无法面对真正的自己。 萧潭扯唇冷笑两声,心里既怒又恨,想将司空珉千刀万剐, 想立刻抢回凌之嫣。可是他还有理智,知道自己今晚不能当众拆穿司空珉的无耻面目,否则凌之嫣就成了被人指指点点的祸水。 周遭出奇得安静,连看热闹的宾客也不大声出气,凌之嫣好奇萧潭究竟会有什么反应,不多时, 却听萧潭冷冰冰地道出一句—— “本王喝醉了,失陪。” 他怒火冲天,转身离席。 太妃听到方才那两句对话, 辨认出了那个自称姜氏的女子正是凌之嫣,心底掀起一阵冷嘲。 原本太妃还为拆散萧潭和凌之嫣的婚事心存一丝愧疚,岂料凌之嫣竟比她想得更诡计多端,不跟自己爹娘去海疆,寄身司空府妄想能翻身,现在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还敢来王府招摇,现在萧潭该看清这个女人的秉性了吧? 萧潭离席后,太妃又陪大家喝了一巡酒,诸位宾客回过神来,纷纷识趣地装作不记得方才的风波,继续东拉西扯。凌之嫣勉强听着席间各种言谈,方才萧潭眼中的怒和恨在她心头翻涌成漫天风沙,她今晚任性妄为了一次,算了报复了萧潭一回,可是丝毫没有任何快意。 想必萧潭会把她视为恬不知耻的女人,不过凌之嫣也不甚在意,知道自己已彻底同他诀别。只可惜身上带着的夜明珠,恐怕没有机会亲手还给他。 司空珉侧身望她,低头关心道:“还撑得住吗?” 凌之嫣默然点点头,盼着宴席早些结束。 恰在这时,忽有一小厮高声道:“今晚还安排了皮影戏,各位女客请移步西院。” 要去西院?凌之嫣一听,分外警惕,望向司空珉不知如何是好。 凌之嫣犹豫间,席上的女客已纷纷起身,行礼答谢太妃的安排。 太妃表面上说不必拘礼,心底却分外疑惑,她事先并不知还有皮影戏这回事儿,这些女眷怎么突然被请去看戏?随即猜想这是萧潭临时做出安排,想趁机和凌之嫣私会。 可真是鬼迷心窍了,太妃恨铁不成钢,想去瞧个究竟,但自己此时又不便离席,忙喊来一个婆子,耳语几句。 司空珉见凌之嫣不安,倾身耳语道:“别担心,今晚还有一个贵客应该来的,他若来了,王府的人便不敢放肆。” 凌之嫣便问:“是谁?” 司空珉还未回答,一婆子已来到凌之嫣身旁,笑着开口道:“姜姑娘有孕在身,恐怕行动不便,我陪姑娘一起走吧?” 凌之嫣尴尬地笑了笑,司空珉在一旁劝道:“去吧。” 看他一副运筹帷幄的神色,凌之嫣只好随眼前这婆子前往西院,她认出这是太妃身边的人,心里很是戒备。司空珉目送凌之嫣离开席间,自然有些不放心,但眸底也透着一股赌一把的决定。 去西院需经过一条回廊,凌之嫣走在婆子身边,直觉这婆子绝非是带她去看皮影戏这样简单。 四下无人,婆子开口和她闲叙:“不知姜姑娘是有几个月份的身孕了?现在胃口如何?” 说罢目光下移,盯着她的肚子瞧,不过凌之嫣现在还没有任何孕相,若不是司空珉方才交代过,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凌之嫣对怀孕一事极为羞赧,从前待在司空府还没有这样强烈,现在被外人知晓后,她觉得每个人都在偷偷取笑她不知廉耻。 是太妃让这婆子打听的吧,太妃也想弄清楚她怀的孩子究竟是萧潭的还是司空珉的? 正难为情不愿作答,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凌之嫣心生警惕,下一瞬有个声音传来:“陈婆婆,席间的醒酒汤不够了,太妃请你去厨房帮忙拿一些。” 这陈婆婆回头一瞧,见是萧潭身边的刘寅,很是诧异道:“太妃找我?” 刘寅不慌不忙道:“太妃催得急,可别让她久等了。” 太妃平日里也是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又要那个,让人晕头转向的,陈婆婆没有十分怀疑,便依着刘寅的话,折身去厨房端醒酒汤了。 临走前不忘嘱咐刘寅:“劳你替我送客人去西院看戏。” 刘寅忙道:“陈婆婆放心吧。” 见到刘寅,凌之嫣也觉五味杂陈,她想向刘寅打听竹影的近况,刘寅却先小声问道:“凌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寅今晚在席间远远地看到凌之嫣的时候也很糊涂,竹影不久前去过司空府,司空珉明明声称凌之嫣去了京城,怎么她这么快又从京城回来了?还跟司空珉一道赴宴? 糊涂归糊涂,刘寅眼下毕竟是按萧潭的吩咐办事,不敢耽搁。 凌之嫣听刘寅这么问,知道他方才是有意支开陈婆婆,她迟疑一瞬,身后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跟我来。” 这是萧潭。 凌之嫣的心猛然一跳,随即被萧潭拉着往回廊边的小径走去,他手上用了力,她根本挣不开。刘寅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看起来要帮萧潭望风。 小径尽头有间宽敞的花房,萧潭推门而入,很快又将门紧闭,一切发生得那样快。 花房内没有点灯,萧潭贴着门留神外面的动静,凌之嫣身上的夜明珠灼灼发光,她看见萧潭的背影,恍如隔世。 曾经睡在他怀里,听过他的笑声和温柔的话语声,知晓他身上的味道,她对他再熟悉不过,曾天真地以为会永远待在他身边,可今晚她却跟另一个男人一同出现在他面前。 确认外面无人经过,萧潭回身不由分说拥住了她,双手倾尽全力但又小心翼翼,像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回弄丢过的救命之药,抱着她再也不想分开。 夜明珠被两人的身体挡住,屋子里再度陷入漆黑。 “真的怀孕了吗?我这阵子找你找得好苦……”萧潭痴痴地念叨,炽热的唇在她耳下轻轻游移,他知道她有孕在身,所以强忍着生怕冲撞到她。 抱着她的时候,他还是想当然地认为她怀的就是他的孩子。 凌之嫣没有推开他,听着他的软语,眼底尽是漠然,她在黑暗中开口道:“我夫君方才在席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殿下忘记了吗?” 萧潭听她亲口称司空珉为夫君,不可置信地松开她看着她的神情,夜明珠重新现出萤火般的光亮,凌之嫣脸色如常。 他不解地发问:“你在说什么?” 虽然在席间已经听到司空珉把她说成府上的姬妾,可萧潭还是不能接受凌之嫣视司空珉为夫君,他一厢情愿地想着,这一切都是凌之嫣的无奈之举,她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司空珉是我夫君,还请殿下放尊重些。”凌之嫣别转过脸,夜明珠的光随之颤动。 “你胡说。”萧潭觉得她简直像变了个人,她说的话他根本不相信,抓着她的肩继续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怪她,可是他不相信她真的会抛弃了他然后去爱司空珉。 凌之嫣挣开他的手,向后退了退:“殿下想知道什么?” 萧潭头脑清醒了些,先求证了一事:“我在红叶镇受伤之后怕你担心,派人回来传过话,传话的人见到司空珉了,司空珉有没有把我受伤的事转告你?” 凌之嫣耳边仿佛响起闷雷声,蹙眉道:“你派人回来传过话?” 萧潭一听便明白了,咬牙愤恨道:“司空珉果然瞒着你,所以你才会失去我的下落。” 凌之嫣却质疑:“兴许是你的人偷懒,压根没见到司空珉,却对你说把话带到了。” 她难以接受自己被司空珉算计,只有这样想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萧潭坚决否认:“不会,叶忠拿着我给的玉佩去司空府传话,他见到司空珉之后便把玉佩给了司空珉,再后来我去司空府,司空珉又把这玉佩还给我,说是你不要的,叶忠当时当然是见到司空珉的。” 这中间竟然还牵扯到萧潭的玉佩,可是凌之嫣对此毫不知情。 荼蘼归 第31节 司空珉两头撒谎,故意对她隐瞒了萧潭的事,让她以为萧潭丢下她不管不问了。 前因后果居然是这样的,凌之嫣仰面唏嘘,可是她对司空珉恨不起来,在她毫无办法的时候,司空珉不图回报地守着她,他对她有恩也有情,她要怪只能怪自己跟萧潭有缘无分。 萧潭不死心地又问:“你是不是怀了我的孩子,可是那个时候找不到我的人,所以才不得不跟了司空珉?” 凌之嫣反问:“你很希望我经历过那样绝望无助的时候吗?” 萧潭被问愣了,忙道:“不是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清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凌之嫣能回到他的身边,如今的局面,只有凌之嫣怀的孩子是他的,他才有把握能让她回心转意。 凌之嫣惨笑,他倒是猜对了一半,她当时误以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随后陷入绝境,这才给了司空珉机会。 可是现在不是跟萧潭诉衷肠的时候,凌之嫣记得自己今晚来王府的目的,她是要来跟萧潭一刀两断的。 “殿下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凌之嫣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确实是有了身孕,但孩子的父亲真的是司空珉。” “这怎么可能?”萧潭的心像被扯乱的网,他不相信她真的会背叛他,一定是司空珉趁他不在时强迫了她。 司空珉居然敢碰她,萧潭愤恨至极,恨自己一早没有看出司空珉是这样的人,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怎么不可能?”凌之嫣语带讥诮,看他仿佛是在看路边一个陌生人,“我无依无靠,只能以色事人,殿下可以采撷我,司空珉为什么不可以?” 夜明珠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萧潭压低了声音,似在恳求道:“嫣儿,你不要跟我说气话。” 那个雨夜,她在他怀里哭,对他说“殿下不能丢下我不管”,他在她屋里第一次留宿,当时明明是两情相悦的,为何她竟会因此觉得自己以色事人?听她说出这话,萧潭酸楚到极点。 凌之嫣继续冷嘲:“我没羞没臊地陪了殿下这么久,殿下想起我了就趁天黑去见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丢到一边,我对殿下来说跟烟花巷的风尘女子有什么两样?我好不容易有自己的归宿,殿下也该放过我了。” 萧潭张口想反驳,又无奈地闭上眼,顿了顿然后道:“嫣儿,我知道你这阵子受了许多委屈,可是你不能把我们的感情说得那样不堪,我从来都是希望跟你过一辈子,绝无二心。” 凌之嫣轻哼一声,显然无动于衷,萧潭又继续迫切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之前是我考虑欠妥,我肆意妄为,可那不是因为我看轻你,我是真心实意地想用我的方式留住你。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可以把我能给的一切都毫无保留交给你。” 两行清泪倏尔从凌之嫣脸上滑落,不过这泪没有使她心软,反而使她更决然。 凌之嫣缓了好长一阵,开口后声音有些虚弱:“你想留住我,我就该感恩戴德吗?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何曾受过什么委屈?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你?你既不能给我王妃的身份,也不能丢开你詹阳王的身份跟我一起去海疆,你为了一己私欲,让我跟我爹娘分开,把我藏在司空府让我寄人篱下,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偏偏去陪了你的青梅竹马,殿下的真心太过自私,我实在承受不起。” 萧潭听完,难受得眼眶湿润,喉咙里仿佛被无数根刺接连扎入。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事,也没有设身处地为凌之嫣考虑过,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呵护来弥补,但是听她亲口这样责骂他的时候,才怅然发觉,自己付出的远远不够。 自以为的真心,在旁人看来很是肤浅脆弱吧。 凌之嫣说着便背过身去,不想再听他苍白的解释,倔强地忍着泪说完最后的话:“我不需要殿下对我负责,我也不要殿下再给我什么,我有我自己的选择,我只希望殿下放过我,让我跟我夫君安稳生活。” 萧潭站在她身后,已经对她毫无办法,但是他不能再允许自己眼睁睁地失去她。 凌之嫣还在等他的回应,却被他不由分说地从后面揽住。 萧潭变了声调:“嫣儿,你觉得我自私?那我就再自私一次,我不管你到底怀了谁的孩子,你今晚都休想离开王府。” 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凌之嫣从未听过萧潭如此厉声,忐忑之余又有些后怕——萧潭也是会生气、会动怒的,她往后都不想再面对这样的他。 他说得果决,几句话似有千钧之力,脸上也不再是方才情意绵绵的模样。 凌之嫣不知道他在计划着什么,挣扎中唤出他的名字:“萧潭——” 萧潭一只手揽得她更紧,借着光亮翻出了她身上带着的夜明珠,随后拿在手里把玩:“这夜明珠可是王府的东西,我若是指认你偷了夜明珠,你今晚还能离开吗?” 第35章 轩然大波 外面来了好多兵 凌之嫣乱了心神, 没料到萧潭居然会利用这颗夜明珠挟持她。 “你卑鄙!”她抓着他的手臂恼怒道。 “我卑鄙?司空珉才卑鄙!”萧潭一提到司空珉便火冒三丈,“他辜负我的信任,趁我不在时诱骗你, 不知道对你说了什么鬼话让你这样恨我, 他让我如此难堪,我一定不能让他好过!” 凌之嫣咬唇听着他的话,不得不承认, 若是萧潭有意为难, 自己便真的无计可施了。 今晚把夜明珠带在身上,原本是要借机交还给萧潭,没想到反而被他利用,如果萧潭一口咬定她偷了王府的夜明珠, 她真的百口莫辩。 凌之嫣思索如何脱身,忽而想起方才离席时司空珉的那句低语——今晚还有一个贵客应该来的。 听起来, 这个人大有来头, 甚至连萧潭都不敢得罪他。 凌之嫣盼着这个人快些出现,萧潭轻轻抬手,手心落在她小腹间摩挲, 眉眼温顺地望着她呢喃:“孩子是我的最好,不是我的我也当成是我的,嫣儿,上次我走的时候你还说会等我回来,我不相信你对我的感情会说没就没,对不对?” 凌之嫣听到他这样问, 缓缓动了两下眼睫,她此刻对萧潭的热忱没有多少动容,只记得自己不久前如坠深渊的失望, 还有误以为怀了萧潭的孩子时想要打胎的凄凉。她在心里是恨过他的,不管萧潭再怎么试图挽回,他们都回不到以前那样了吧? 萧潭见她没有回应,不由分说俯身吻在她唇间,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在两片柔软处寻求自己想要的慰藉。 就算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他如今也回不了头了,索性就这样将错就错好了,交出去的真心没有办法再收回,不管有多少曲折,他只想跟她厮守,若是让他就此和她分开,那对他来说就是生不如死。 凌之嫣讶然失措,抬手要推拒,却被他扣住手腕。气息交融时,似有一阵旋风搅散了凌之嫣心头盘桓的惆怅和不甘,朦胧中仿佛又回到曾几何时跟萧潭坦诚相对的时候,她合上眼,眼角弥漫着遗憾。 拉扯中,门外冷不丁传来奔跑声,随后便是刘寅的声音,他隔着门道:“殿下,皮影戏已经结束了。” 萧潭先是一怔,渐渐从凌之嫣唇边移开,手依然没有放开她,他收了收喘息,偏转着脸对门外的刘寅扬声道:“知道了。” 刘寅没走开,沉吟片刻又小声道:“殿下,司空珉正在到处找凌姑娘。” 萧潭蹙额,双手不情愿地松开了凌之嫣,像是腾出手打算去做什么。 凌之嫣屏气打量他,萧潭若还有理智,理应立刻放她离开,这样思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脱身了。 萧潭忍耐着心底戾气,拉开门对刘寅当面安排下去:“你告诉司空珉,他今晚带来的女眷身体不适,已经在王府的客房歇下了,让他自行回府吧。” 凌之嫣愣在当场。 刘寅大概也觉得这理由荒谬,站在门外稍显僵硬,随后又只好照办:“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凌之嫣再度陷入无望,待刘寅离去,她难以置信地问萧潭:“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心中还有一句话:你简直是疯了。 萧潭回首,抬手抚顺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我知道你肯定在想,司空珉怎么会如我所愿自行回府,是吧?” 凌之嫣别转过脸,没有应声。 萧潭自问自答:“那他还能做什么?这是我的王府,他敢撒野?” 凌之嫣听过不禁冷嘲:“你摆出詹阳王的身份,不过是仗势欺人,算什么能耐?” 萧潭放下手,咬了咬牙道:“你说我比不上他?” 凌之嫣原本还没有这个意思,听萧潭这样问,故意抬高了声调继续道:“你无非就是投了个好胎,得到一个藩王的身份,得以在封地上作威作福,除此之外,你哪里比得上他?” “你——”萧潭被她一席话激得血脉喷张,气得背过身去,顿了顿,又强忍着压下火气道,“你现在怀着孩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凌之嫣不依不饶:“我怀的不是你的孩子,你犯不着体贴我。” 萧潭攥紧双拳,只当没听见。 争吵中,刘寅已经回来复命了。 他站在门外清了清嗓:“殿下,司空珉已经回去了。” “真的?”萧潭感到意外,司空珉居然痛痛快快离开了,不会有诈吧? 刘寅回答得仔细:“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他上了马车。” 凌之嫣一听,心凉了大半截,司空珉怎么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萧潭这儿? 萧潭笑着对刘寅道:“知道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回家去吧。” 刘寅应了一声,转身后还在心里嘀咕:今晚的事到底要不要告诉竹影?若是瞒着她吧,等她来日知道了肯定又要大动肝火,若是直接告诉她,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门外夜色凝重,夜明珠在萧潭身上忽明忽暗,凌之嫣彻底失魂落魄,不愿相信方才听到的话是真的。 萧潭在一旁自然少不了得意,他挑眉望她,没再说打击她的话,不多时,伸出手臂搀扶她:“时候不早了,回屋歇息吧。” 凌之嫣后退着拒绝,声音颤抖道:“我不去。” 经过一晚上的波折,说完话后已是筋疲力尽。 萧潭大伤初愈,折腾到此刻也是力倦神疲。 “这里不是能歇息的地方,你跟我回屋,我不欺负你,夜明珠也归你,这样可好?”他耐心道。 凌之嫣无力僵持,但也下不定决心,她不明白司空珉怎么会说走就走,如果他不愿得罪萧潭,今晚顺水推舟把她送回萧潭身边,那她到底算什么? 黑漆漆的门外有两三个人提着灯匆匆赶来,凌之嫣抬头一瞧,走在前头的竟是太妃。 太妃还没上前,开口便喝道:“萧潭,你在做什么?” 凌之嫣下意识便躲在萧潭身后,萧潭趁机牵住她的手,懒洋洋回答着太妃:“母妃身体欠佳,需要多加休养,还是不要操心我的事了。” 说罢便拉着凌之嫣沿着一侧的廊下离开。 看来宴会已经结束了,而司空珉说的那个贵客并未出现。 凌之嫣毫无办法,只好跟着萧潭走,刚走两步便听太妃在身后怒斥:“你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司空珉真的会善罢甘休吗?万一他给京城写信告你一状,你如何收场?” 凌之嫣豁然开朗,太妃的话确实在理,她怎么就没想到?司空珉才不会乖乖听萧潭的话,他一定是另有打算。 只不过,萧潭仍旧充耳不闻,任由太妃叫嚷。 太妃到最后甚至威胁道:“凌之嫣,我儿子将来若铸成大错,我势必让你全家陪葬。” 凌之嫣在走廊尽头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凛,她停下脚,顺势挣开了萧潭。 萧潭自然也听到了,忙回身安抚道:“别理她的疯话。” 凌之嫣牵唇冷笑,她倒想回头反问太妃一句:待你儿子铸成大错时,还有谁会把你这位詹阳太妃放在眼里? 转念一想,萧潭如今这般忤逆,怕也是太妃的报应。 萧潭的卧房外挂着花灯会那晚带回来的灯笼,凌之嫣抬头瞧见,很快又移开目光,刻意不让自己回想那晚跟萧潭在船上幽会的情形。 说起来,当时看到写在一起的那两个名字,她还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嫁给萧潭,谁料到后来世事多变,一波三折,还闹出今晚这一出荒唐事。 明日就会知道司空珉究竟会如何反击了,这一晚注定不会宁静。 萧潭回到卧房,反倒局促起来,曾经跟凌之嫣缱绻那么多次,今晚却是第一次带她来到自己真正的宿处,实在担心她会多想。 外间听差的侍女见有陌生女子到来,甚感意外,但也不敢开口打听萧潭带回来的是何人,战战兢兢地如往常一般听令。 萧潭打起精神在凌之嫣面前赔笑脸:“让侍女端来热水给你洗漱吧?你若不想让我留在卧房,我可以在外间打地铺。” 凌之嫣余怒未消,索性一股脑撒在萧潭身上:“你方才没听到吗?太妃要让我全家陪葬呢,你还跟我纠缠不清?” 萧潭左右为难,眼下再怎么把太妃的话归为胡言乱语都不能让凌之嫣消气,于是动了动脑筋,对凌之嫣正色道:“我也是你家中的一口啊,怎么不能跟你纠缠不清了?” 凌之嫣冷嗤:“你算什么我家的一口?” 荼蘼归 第32节 然后萧潭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就把我当成你养的狗,行不行?” 凌之嫣眨着眼觑他,一脸无动于衷的神情。若是没有近来的阴差阳错,她听他这样逗她,肯定会笑出声,可是现在,她和他相处时已经寻不回纯粹的喜悦和甜蜜了。 萧潭讪讪地揉了揉眉间,走到书案旁取出司空珉那日交还给他的桃花镶玉玲珑簪和他的玉佩。 “你记得吗?我先前跟你说过,当时婚事搁置,我托司空珉给你带去一支发簪,为的是不让你胡思乱想,可是你却没有收到。” 凌之嫣淡漠地听着,猜出了萧潭想说什么,她不想否认,也不想为谁辩解。 萧潭又举着玉佩,沉声道:“这就是我受伤后让叶忠交给你的那块玉佩,你从前见过的。” 凌之嫣看都没看一眼,背过身道:“不要跟我说这些,放我回去。” 萧潭气得将两样东西拍在书案上:“你要执拗到什么时候?司空珉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小人,从一开始就谋算着怎么拆散你我,现在他撇下你自行离去了,你还不死心吗?” 说话间,他径自来到凌之嫣跟前,凌之嫣抬首望他,倔强地道出一句:“他不会撇下我不管的。”话语里夹杂着些许哭音,说不清是期望还是失望。 “你就那么相信他吗?”萧潭也跟着眼眶充红,他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顿了顿,问她一句,“那你找不到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不会撇下你不管呢?” 听到萧潭这句质问,凌之嫣强撑着的坚定终于软和了下来,这次来见萧潭,她奔着和他一刀两断的目的,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萧潭根本不愿放手。 为了让自己的怒气和怨怼更理所当然,她把所有过错怪在萧潭头上,把他们过往的情爱贬得一文不值,可是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现,事情的根源并不在萧潭身上。 他没有多余的心眼儿,所以做事显得恣意妄为,但他的初衷并不是为了伤害谁,他也没有像司空珉那样对她撒了很多慌…… 可是她跟他已经错过了。 “萧潭,我知道我误会了你,可是我也只能如此了,我没有别的办法,爹娘不在的这几个月,我已经稀里糊涂地跟了两个男人,我甚至怀了司空珉的孩子,我都不敢想外人怎么看我,我只有跟你了断了,才能说服我自己忘掉以前的事在司空珉身边待下去,否则你让我情何以堪?你明白吗?” 凌之嫣说完自己的真实想法,对萧潭的歉意如决堤江水,奔腾许久难以平复。 萧潭一开始听到凌之嫣亲口说她误会了他,心头冒出一阵不安的欣慰,紧接着听她倾诉这段时间的恐慌和羞愧,又无比内疚,她生气时对他的指责,一句都没有说错。 他终于弄清楚她今晚为何对他如此绝情,心疼地拥紧她,边克制着眼眶的泪边安慰:“嫣儿,别为难自己,你听我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司空珉从中作梗,变着法子欺瞒你。你担心的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你相信我,大不了我公报私仇,想办法让司空珉滚回京城去,他那个人诡计多端,就是个卑鄙无耻之徒,你真打算跟他过一辈子?” 最后的话问到了凌之嫣心坎里,司空珉那样深于城府,在萧潭的事上一直欺瞒她,在别的事上也不可能事事坦诚,就算为了孩子跟了他,自己此生的风波也不会就此结束。 萧潭抱着她继续懊恼:“怪我识人不清,当时病急乱投医,听说你要去海疆,我方寸大乱,跑去找司空珉帮忙,我还让你住在他府上,都是我太没脑子。” 凌之嫣疲惫得精神涣散,听到这儿蓦然想笑,你也承认你没脑子是吗? 萧潭察觉到她在他怀里不再抗拒,便将脸深埋在她头发里,久违地欣然一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我为了尽早回来见你,腿上的伤都没养好就从红叶镇的医馆离开了,那儿的大夫说,我老了以后会患上腿疼的毛病,到时候你可……” 萧潭一通撒娇献媚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府守夜的小厮紧张兮兮地从外面跑进来,来不及通传就站在院中哆哆嗦嗦道:“殿……殿下,外面来了好多兵,司空珉带人把王府包围了。” 萧潭如梦初醒:“什么?” 第36章 太妃之死 她没有偷夜明珠 司空珉身为郡府参尉, 手上的兵马是在紧要时守城用的,萧潭听说他带兵包围了王府,没过一会儿就断定他是虚张声势, 实际上根本不敢进来。 敢把郡府的兵挪为私用, 还包围藩王府邸,他是有几个脑袋? 萧潭对小厮不疾不徐道:“知道了,陪他耗着就是。” 小厮听他的语气透着蔑视, 顿时也有了底气, 领命退下。 凌之嫣掌心里沁出冷汗,五味杂陈,司空珉果然没有丢下她,他去调兵了。可是如此一来, 她彻底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听萧潭方才的回答, 这场闹剧还有得耗。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向着谁, 抑或是说,到底该向着谁?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萧潭说得从容, 轻抚着凌之嫣的侧颜安抚。 他口中的“有事”是指凌之嫣再度被司空珉抢走,可是凌之嫣此时不知道王府外面的状况,颇有几分担心司空珉。 私自调兵包围藩王府邸,不用想也知道是大罪。 凌之嫣叹气问道:“你非要把我留下吗?” 萧潭听她似乎有想离开的意思,旋即自负道:“我就不信他今晚有本事把你带走。“ 电光火石之间,凌之嫣猛然想起司空珉曾对她提过他义父的那封信。 那信上的大致内容她记不太清, 但是她对其中两个字印象深刻:削藩。 当时她以为司空珉故意说出这两个字,是要试探她是否还在意萧潭,所以没有多问, 之后见司空珉不再提及,也就没再多想,渐渐淡忘。 还有,司空珉今晚在宴席上也直白地对她提过那个让王府忌惮的贵客。 这两件事都跟萧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凌之嫣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霎时明白过来。 削藩两个字并不是司空珉凭空捏造的,而是确有其事。司空珉不是莽撞之人,他今晚敢冒险包围王府,必然是有所仰仗,而他口中的那位贵客,八成就是冲着削藩来的。 凌之嫣来不及一五一十对萧潭说清楚自己的猜想,她慌张道:“你不要闹了,赶紧让我走吧。” 萧潭攒着眉头:“你在担心什么?” 凌之嫣只好让他自己动脑子想:“你有没有想过,司空珉怎会有胆量带兵包围王府?” 萧潭冷哼一声转过脸去:“还不是为了跟我争你。” “你再好好想想。”凌之嫣简直想白他一眼,“我提醒你,司空珉很有可能掌握了朝廷削藩的最新动向。” 凌之嫣说得真切又冷静,生怕萧潭会以为她是故意吓唬他。 “削藩?” 这两个字对萧潭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以致于他随后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削藩跟我有什么关系? 凌之嫣不容他再漫不经心:“司空珉今晚绝对不是意气用事,你如果不想落入他的陷阱,趁早放了我。” 萧潭才不理会这一套,转而问她:“那你为何提醒我这些?” 他满心期待凌之嫣能回答他,“那是因为我在意你。” 凌之嫣顿了顿,说出口的却是:“我只是不想让我自己牵扯其中,我不愿看到你是被我连累的。” 萧潭失望垂眸,赌气道:“我不管那些。” “如果你因此失去一切呢?” “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就没了。” 凌之嫣又问他:“那太妃呢?” 母子关系再怎么不和睦,也终究是这世上最亲的人,萧潭有一瞬的迟疑,但是仓促之间也没有想好对策。 他没有经历过跟至亲分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刻,眼下根本没有意识到,太妃下半生的荣辱是跟他祸福与共的。 凑巧的是,凌之嫣上一句话刚提到太妃,不多时又有一婆子不请自来,站在门外很滑稽地道出一句:“殿下,太妃去见司空珉了。” 萧潭诧异:“怎么不拦着?” 那婆子惭愧:“老奴们拦了,根本拦不住。” 今晚的事是萧潭自己惹出来的,没有让太妃替他善后的道理,他无奈对凌之嫣嘱咐一声:“你先歇息,我回来之前,你哪里都别去。”转身前又把夜明珠拿出来放在她手上,悠悠道,“这个保管好,不管出了什么事,夜明珠都是你的。” 凌之嫣目送他抬脚跨过门槛,握着夜明珠恍惚一阵,待他走远后,对着他的背影不禁喃喃:“又要让我留在原地等你回来吗?” 萧潭那句似是告别的话如落叶般在她心头盘旋,不知怎地,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凌之嫣想了片刻,自己目前行动自由,司空珉就带兵在王府门外,如果她现在出去跟他汇合,萧潭应该无法阻止司空珉把她带走,那今晚的闹剧便可收场了。 可是她却迟迟迈不开脚。司空珉瞒了她那么多事,让她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她还能心平气和地继续留在司空府生活吗? 犹豫中,凌之嫣很快想到第二个借口,如果她现在大摇大摆着走出王府,司空珉看见了会不会觉得:她在王府明明来去自如,却迟迟没有抽身离开,是不是有心在同萧潭私会? 那样的话,司空珉一旦得到机会,更加不会对萧潭手下留情了。 凌之嫣左思右想,索性静观其变,让萧潭跟司空珉较劲去吧,自己不掺和了。 *** 宴会的客人已经悉数离开,王府恢复了平常该有的清静,只是今晚的这份清静在孤寒月色映衬下显得山雨欲来。 萧潭尚未赶到王府正门,便听太妃怒气冲冲道:“司空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兵包围藩王府邸!” 王府门外有兵卒执炬,四下灯火通明,萧潭举目远望,约莫来了有百余人。 司空珉眸中映着炬火,开口却让太妃不寒而栗:“太妃说这话难道不心虚吗?下官今晚多有冒犯,不过这并非下官存心得罪太妃,而是你们詹阳王府有错在先,下官今晚携女眷来赴太妃的宴会,宴会结束后,她却被王府扣留了,下官不得已只好带兵寻人,就算来日告到陛下面前,下官也有理有据。” 太妃听他故意提起陛下,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为免矛盾激化,也就不敢再摆詹阳太妃的架子。 太妃顿了顿,知道司空珉这样闹,无非就是想带走凌之嫣,于是上前同他小心商量起来:“你可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为了女人,你想寻回你那位爱妾,何必闹这么大阵仗,我可以为你做主啊。” 司空珉不等太妃把话说完就已经背过身去,顿时令太妃下不来台,他筹谋多日,今晚就是冲着扳倒萧潭来的,才不会被太妃的三言两语化解。 萧潭边往前走边连名带姓地讥讽道:“司空珉,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大晚上带这么多人来,是要给本王请安吗?” 司空珉转过身来,望着萧潭似笑非笑:“殿下,没想到我们之间也有兵戈相见的时候。” 萧潭阴沉着脸:“少跟我假惺惺的,我听了恶心,我不想跟你废话,只告诉你一句——我是不会放人的,王府的大门现在就开着,有种的话你就硬闯。” 萧潭说得嚣张,司空珉也没输了气势,避重就轻道:“殿下不愿跟我多言,那就请殿下跟巡抚大人说吧。” 萧潭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太妃已经慌了:“什么巡抚大人?” 不远处,炬火交织的光影中,正有一顶四人抬的官轿缓缓移近。萧潭心头一震,凌之嫣方才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司空珉那个有恃无恐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今晚会有一位能制住他的人出现。 不管这个巡抚大人是何来意,今晚詹阳王府闹成这样,他身为詹阳王免不了要被盘问了。 萧潭还在跟司空珉对峙,官轿已经在王府门前落地,轿帘掀开,走下一位衣冠严整的大员。 来人是兵部侍郎孔征,萧潭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但是在京城时就听闻此人不可小觑,他能周旋在多个党派之间而独善其身,偏偏各方对他还都礼遇有加。 孔征早就瞧见王府外甲士肃立,从轿子里下来后,目光锐利地审视司空珉片刻。司空珉自知今晚是在以下犯上,被孔征盯得不敢昂头,垂首恭敬道:“下官司空珉,恭迎孔大人莅临潇湘城。” 孔征黄昏时分风尘仆仆抵达潇湘城,原本是想在郡府旁的馆驿修整一晚,明日再来詹阳王府会一会萧潭。陛下虽然决定削藩,但并非要将藩王逼上绝路,尤其对萧潭这种没有犯过大错的,其实是可以迁到另一个封地上的,只不过新的封地论大小和丰饶不能跟原有的相提并论。 岂料他刚到馆驿不久便听闻司空珉在郡府调兵,连太守邵谦也阻止不住,孔征已经到了平南郡,对这种事不能坐视不管,只好闻声赶来。 “殿下,太妃,在下兵部孔征,奉皇命来平南郡巡查。”孔征谦和有礼道。 萧潭眉头紧锁,生平第一次有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虽然孔征看起来不像是司空珉的同伙,可是他在孔征面前总觉得自己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巨大代价了。 太妃勉强笑道:“孔大人远道而来,一路上可还顺利?可惜大人来迟了一步,不然还能赶上王府的宴会为大人接风洗尘呢,不过王府的酒可还有不少,孔大人里面请吧?” 孔征摆了摆手表示不进去了,望着外面一帮兵卒和太妃攀谈起来:“如此场面,在下哪里还有心思饮酒,在下深夜到访,还请太妃解惑,王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说罢,目光深沉地在萧潭和司空珉身上来回打量。 萧潭担心自己一开口便被司空珉诋毁,于是闭口不言,倒是司空珉先开口告了一状:“禀孔大人,下官今晚携女眷来赴詹阳王府的宴会,宴会结束后,她却被王府扣留了,下官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孔大人见谅。” 荼蘼归 第33节 孔征眉骨微隆,唇边扬着三分笑意,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司空参尉倒是性情中人。” 太妃忧心忡忡,唯恐萧潭的罪名被坐实,忙向身旁的婆子耳语两句,让她去把凌之嫣带出来,一面又向孔征解释:“这都是误会,是司空家的女眷身体不适,所以留在了王府的客房安歇,一定是哪个不会传话的下人没把话说清楚,引出这等误会。” 司空珉立刻驳斥道:“太妃的谎话可真是张口就来,既然我家女眷身体不适,敢问太妃可请了大夫过来?” 一句话便将太妃问得语塞。 孔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再细瞧萧潭的神色,心内顿时明了,主人家设宴,岂有留客人家的女眷过夜的道理?女客再怎么身体不适,主人家为了避嫌也不该如此行事。 弄清了其中的蹊跷后,孔征转而向萧潭笑道:“殿下可是一家之主,对此事是否知情呢?” 萧潭知道难逃一劫,又不屑于像司空珉那样为达目的耍尽心机,心一横干脆理直气壮道:“本王自然知情,人是本王要留下的,与太妃无关。” 他想着,若是朝廷要问罪,这样至少能将太妃摘出去不连累她,但是他这番解释,显然是在暗指太妃方才说得全是谎话了。 太妃自知萧潭理亏在先,又有司空珉在一旁咄咄逼人,今晚在孔征面前再怎么编也圆不下去,但是听萧潭这样口无遮拦承认了一切,不禁黯然合眸。太妃本就大病初愈,如今一颗心像被利爪撕扯着,搅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奉命去找凌之嫣的那婆子心直口快,一回到正院便心急嚷嚷着:“不好了,朝廷派来了巡抚大人,正在为难殿下和太妃。” 王府一帮奴仆适才已听说司空珉带兵包围了王府,如今又听说朝廷来了巡抚大人,而萧潭和太妃此刻又都不在眼前,立刻慌乱起来。又联想到近来太妃得病、萧潭受伤,分明是大厦将倾之兆。 不知哪个胆子小的小厮吓得没了主意,随口道了一句:“莫非是要抄家不成?” 真要抄家可不是闹着玩的,此言一出,众人作鸟兽散,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有的整理行李家当,有的准备干粮盘缠,纷纷想赶在抄家前逃离王府。 那婆子到底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心急归心急,但也知道萧潭又没犯大错,何至于抄家?便嫌弃他们大惊小怪:“你们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能跑去哪里?” 没人理会她的话,这婆子索性不再废口舌,意图用自己的行动向他们证明不会抄家,于是绕开混乱的主院,仍去萧潭卧房内寻凌之嫣。 凌之嫣已留意到王府乱成一片,见外间的侍女匆匆打包行李,不明所以,嘈杂声间或听到“抄家”二字,心跳突突,想着巡抚大人莫非已赶来了?这么快就闹到要抄家的程度? 各屋奴仆起初还只顾收拾各自的行李,然而其中不乏有人动了趁乱打劫的心,将值钱的玉石摆件收入囊中,有人开了个头,自然引起更多人效仿,众人唯恐吃亏,最后竟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凌之嫣只好带着夜明珠离开萧潭的卧房,沿着一条小径向王府前院走去,不管是萧潭还是司空珉在门外,她都不至于独自面对眼前的混乱。 那婆子奉太妃的命去寻凌之嫣,自然寻了个空。 门外,孔征顺着萧潭的话问道:“殿下是承认司空参尉方才的话了?” 萧潭若亲口承认了,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太妃强撑着一口气,想到方才在那间花房外看到凌之嫣时,隐隐还看到了夜明珠的光亮。 太妃急中生智,抓着萧潭的胳膊问道:“是不是那个女人偷了王府的夜明珠,所以你才扣留了她?你不要马虎,快跟孔大人解释清楚。” 凌之嫣离王府大门还有一射之地,走得有些气喘,听到太妃的声音,忙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借着门外炬火,她能瞧见萧潭的背影,微微塌陷着。 看来巡抚大人已经在审问了,太妃的说辞,也是萧潭刚才对凌之嫣提过的,眼下这个关头,他可以污蔑她偷了王府的夜明珠,那他今晚把她扣留在王府的事便能解释清楚。 只是那样的话,她也许就身败名裂了。 司空珉也竖起耳朵听着,萧潭迟迟不吭声,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太妃心力交瘁的出气声和炬火的毕剥声。 不知为何,凌之嫣有强烈预感,知道萧潭不会那样做。 不知过了多久,萧潭沉沉的声音灌入夜色:“不是,是我见色起意,想用夜明珠诱骗她从了我,她没有偷夜明珠。” 太妃胸中气血翻涌,回天无力,她身为母亲,自问多年来为萧潭操碎了心,然而萧潭却一再同她作对,从前任性也就罢了,今晚当着朝廷巡抚的面,关乎到整个詹阳王府的存亡,他竟然还要不知死活地维护凌之嫣。 生死有命,母子二人的富贵尊荣算是走到头了,太妃抚着心口,最后一口气彻底没上来,两行清泪绝望落下,然而她始终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行将踏错,终究被这口气生生堵死。 潇湘城的月光让太妃回想起遥远的京城,冰凉而耀眼,太妃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际,颤巍巍倒在地上,此生所有的荣辱和希冀都散入沉沉夜色,世间再无一丝痕迹。 第37章 不要碰我 为什么不躲开? 萧潭听到身后动静, 下意识偏头一瞧,见太妃倒地不起,脸上挂着泪痕, 十指像干枯的树枝了无生气地摊开着。萧潭猛然抽搐一下, 慌张不安地俯身搀她起来,一面失声痛呼道:“母妃?母妃?娘!” 今晚陷入死局,他是做好打算放弃詹阳王的身份, 可是他从未想过让母妃也搭进去。原本他还预计着, 就算离开这座王府,凭他们这些年的经营,至少可以让母妃颐养天年。 上一次患了那么严重的中风,母妃都挺过来了, 这次也会没事的吧?须臾之间,萧潭脑海中过了许多往事, 想哭又担心母妃待会醒过来之后骂他没出息。 凌之嫣停在前院一角, 见萧潭话音刚落太妃便猝然倒地,不由得僵在当场。太妃身上最后那口怨气仿佛击中了她,让她浑身被刺骨的寒意包裹, 冻得浑身发抖,也跟着险些倒地,好在近处摆着一张梨花木花架,凌之嫣连忙伸手撑住。 场面旋即失控,孔征拉住一个执炬火的小卒命他立刻去请大夫,随后来到太妃跟前, 仔细翻了翻她合上的眼眶。 司空珉有片刻的恍神,略微一想,最终置身事外。他跨进王府的门去寻凌之嫣, 很快瞥见前院花架旁的人影晃动,大感意外地向她奔来。 “吓坏了吧?”司空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凌之嫣关心道,脸上还有着大功告成的欣然,“没事了,我们回去。” 凌之嫣瑟缩着动弹不得,听力和视力都有短暂的失灵,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太妃拖到阴间去了,认出面前的人是司空珉时,眼底顿时蒙上一层浓稠的厉色与恨意。 人家的娘死了,你竟能说出“没事了”? 她还想对他说,“你不要碰我。” 可她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舌头动不了,话也说不出一句,只剩眼睫还能动,任由司空珉将她横抱起来。 司空珉带凌之嫣穿过王府正门,孔征在叹息,萧潭扑在地上噙泪喊娘,但是太妃不会有任何回应了。从萧潭身旁经过时,司空珉没有停留。 凌之嫣两腮登时有热泪滚落,她泪眼模糊地望向萧潭,指尖轻颤着想对他伸出手。 司空珉继续往前走,身影在炬火映照中投下森森阴影,落在萧潭跟前。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将萧潭提住,他含泪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原本眼前隔着阴翳,在那一瞬却又恰如其分跟凌之嫣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和她想要抬起来的手,萧潭脑后响起嗡嗡声,心里焦急喊了一声“不要走……”,他想阻止司空珉带走凌之嫣,却眼睁睁看着凌之嫣的手消失在王府门外的夜色中。 几乎是在同一刹那,萧潭忍痛放下太妃,跌跌撞撞起身去追,司空珉行动迅速,已经抱着凌之嫣进了马车,萧潭终究迟了,司空珉将车门关上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孔征一言未发,将所有的事默默看在眼里,刚弄清的事再度让人困惑起来。方才萧潭宁可承担被削藩的风险,也不肯听从太妃的唆使指认司空珉的女眷偷了王府的夜明珠,这岂是一个见色起意的轻浮之人能做到的? 他发觉此事另有他尚未参破的隐情,尤其司空珉抱走那女子时,那女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萧潭,两人之间分明情意不浅,为何会变成如今局面呢?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远去,前所未有的悲痛和仇恨如狂风般卷起,萧潭颓唐地瘫倒了下去,今夜是所有的噩运一齐降临了,但他还没有被压垮。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人明明还萎顿着,心底的怒火已经自行起誓了:从今往后,只要他萧潭还活在世上,就绝对不会放过司空珉。 *** 司空珉将狐裘盖在凌之嫣身上,犹觉不足,又拥着她不住地念叨着:“你还觉得冷吗?有没有好些?” 马车走在路上的嘚嘚声像是在为今晚的胜利助兴,他没有注意到凌之嫣的目光比冬夜寒霜更冷几分。 也不知极力挣扎了多久,内心呼喊了无数遍的“你不要碰我”终于凝聚成凌之嫣唇边的一句话,她嘴唇翕动,一字一顿地对他念出这几个字。 司空珉怔怔地缩了缩身,难以置信地低眸瞧她,随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耐心关怀道:“这是怎么了?” 凌之嫣手脚仍僵硬着不能使力,不过言语已能表达怒意,她现在心绪很乱,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先从今晚刚发生的事说起。 “王府的人让我去看皮影戏的时候,你明明可以阻止的,只要我当时没离开席间,就不会独自见到萧潭。你不是不了解他,你早就算到他今晚一定会纠缠我,你根本就是在利用我让萧潭上钩,进而落入你的圈套,让巡抚大人亲眼看到萧潭都做了什么,是这样吧?” 因为身体太虚弱,凌之嫣本该愤怒的声音略显喑哑,听起来像受了委屈的柔弱女子在诉苦。 司空珉听出来了,她一面是认为自己利用她,一面替萧潭鸣不平。 被凌之嫣这样质问,司空珉也没有否认,小心应对道:“是,我是故意让萧潭被巡抚大人抓住把柄,但我绝不是想利用你,如果我能选的话,我根本不希望你跟他见面。“ 凌之嫣双眼无神,惨然一笑。一开始接到王府的请帖时,司空珉是不愿赴宴的,是在她的要求下才来的。她自作聪明地想跟萧潭当面了断,结果却把他害成这样…… 司空珉见她不说话了,掩饰着自己刚刚扳倒萧潭的得意,感叹着安抚她道:“王府今晚发生的事,也超出我的意料,不过朝廷从来没有放弃过削藩的打算,你无需内疚,这一切是迟早的事。” “那你之前做的事呢?”凌之嫣冷不丁问道。 司空珉当场变了脸色,目光闪躲道:“你太累了,我们改日再说吧。” 说罢,抬手为凌之嫣掖了掖滑落的狐裘。 “你不要碰我。”凌之嫣再度扬声嚷道,铁了心要问清所有的事,“萧潭在外面受重伤的时候,派了人回来传话,我却毫不知情,如果今晚不是他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下去了?阿莲又是知道了你什么秘密,才会变成哑巴?你为了掩盖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还想让多少人遭殃?” 司空珉无从狡辩,气息浑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后,索性不再遮掩,如果坦白能换来谅解,他愿意对凌之嫣坦白。 他喉间滚动两下,一片赤诚道:“你以前的侍女竹影来过,我有所顾虑,所以跟她说你已经去了京城。至于阿莲,她接连触犯我的大忌,我已经一再忍耐,我担心她继续在你面前嚼舌根,所以……”他一边说,一边留神凌之嫣的反应。 凌之嫣眼神空洞,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开始碎裂,她和司空珉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感情已经化成一地落红,随风离去,又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湖底,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少顷,凌之嫣又迟钝地了牵了牵唇——司空珉还骗竹影说她去了京城,难怪刘寅今晚跟她说话时是那样的神情,难怪司空珉后来再去骗萧潭时,说得毫不生硬。 她讪笑:“你真是手段了得,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司空珉长长地吁了一声,不得不谈起那些深埋的心事:“萧潭受伤的事,我是不该瞒你,你也可以说我手段不光彩,可是当时对我来说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知道,你但凡得知他一点儿音信,你都会坚持等他回来,那样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我想赢得你的心,我甚至都不敢有片刻的犹豫,一旦我犹豫了,找回自己的良知,这个机会就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 凌之嫣偏过头去:“你的谎话太多,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司空珉的心颤了一下,他真心实意解释了这么多,她怎么能毫不在意他的苦衷。 他压低声音反问她:“那如果你是我呢,你会怎么做?我自己心爱的女人就住在我的府上,我却要处处避开她,我还要替别的男人传话给她,眼睁睁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占有,你了解那是什么滋味吗?” 凌之嫣羞愧垂头,无地自容。 司空珉心里还忍了一件让他难堪至极的事,那天凌之嫣将醒未醒时,在他身下竟然念着萧潭,她当时脱口而出的那声“殿下?”,深深刺痛了他。 马车停驻,又回到了司空府。 凌之嫣忽然又开始发抖,一个晚上风云变幻,内心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到头来自己竟然什么都没能改变,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抓着狐裘摇头:“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 顾婆和芬儿已经迎了出来,司空珉面露难色,覆上她的手道:“太晚了,我们先进屋,你想去别的地方,咱们明日再赶路,好不好?” 凌之嫣微微一愣,赶路?她能去哪里? 回凌家?从司空府到凌家的路该怎么走,她根本都不知道。 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司空珉抱着她从马车上走下来。顾婆和芬儿都察觉到凌之嫣有些反常,疑惑地互望了一眼。 司空珉吩咐顾婆和芬儿不用跟来,自己将凌之嫣送回主屋,照顾她睡下。 案台的蜡烛已经燃了许久,凌之嫣躺在床上,眼睛对着帐顶,蓦然却回想起王府门前亮起的炬火。 太妃就倒在炬火照耀着的地方,但是当时那片地却是黑色的。 司空珉了无睡意,自己虽然赢了萧潭,但是凌之嫣从王府出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他左思右想,心里只剩苦闷,守在榻边忍不住对凌之嫣低语:“这些日子我待你如何,我的心意和付出,你难道一丁点儿都感受不到吗?” 凌之嫣神色木然地没有回应。 司空珉偏转过脸,自顾自道:“不瞒你说,就算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 凌之嫣的手动了一下,然后捂住耳朵背过身去:“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司空珉无可奈何,起身走出主屋来到屋外,从外面将门带上。 今晚发生太多的事,月亮却还是岿然悬在天幕,司空珉望月沉思,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回想了一遍。 荼蘼归 第34节 整垮萧潭的得意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他曾以为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得到凌之嫣就会幸福,可是被凌之嫣这般憎恨,他却开始犹疑了。 自己跟萧潭毕竟是有交情的,太妃死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感触。 他还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的样子,那天风很大,房顶的瓦片窸窣作响,当时她躺在床上满眼的遗憾,明明虚弱地说不出话,却握着他的手一直不愿合眼,他哭得很大声,看着母亲油尽灯枯。 后来他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母亲当时还能开口说话,遗言究竟会是什么呢? 再后来他慢慢明白,不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母亲最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好好活下去。 到底怎么样才能称得上好好活着呢,如果母亲还在,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吗? 司空珉揉了揉额头,收回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默念义父常说的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是讲究礼义廉耻,他或许到现在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凌之嫣,削藩的事也一样,萧潭对凌之嫣余情未了,身份又远高于他,如果他不趁机出手的话,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也许哪一天统统离自己而去,他不能允许最坏的情况发生。 别无选择,只好如此。但凡他有得选,都不愿让自己在凌之嫣心目中变成那种让她感到不齿的人。 司空珉也奔波累了,本想回书房歇息一晚,还没抬起脚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守在屋外,一夜无眠。 凌之嫣会明白的吧,他做的一切,都是想好好守着她。 一夜漫长无比,凌之嫣在屋内安静了整宿,天微微亮时,她竟然从里头拉开了门。 司空珉倚墙而坐,听到开门的吱呀声连忙打起精神回头望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无措,心绪复杂。 凌之嫣垂着手,目光涣散地回望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我有话跟你说。” 司空珉听她主动开口,还以为她想通了他昨晚说的话,心怀期待地直起身,体贴道:“是不是饿了?” 凌之嫣淡淡嗯了一声,脸色有点奇怪,司空珉来不及细想,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拿着根什么物件,他还没看清,只见银簪寒光一闪,凌之嫣将银簪一头生生戳在他肩上。 凌之嫣没什么大力气,但是锋利的簪头还是没入了司空珉的血肉,大概有一指的长度。 司空珉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瞧,镶着流珠的银簪贴在他衣衫上微微颤动,一股灼痛顿时直抵心间,血滴染在青灰色衣衫上向周围洇开,像是自己心口的疼扩散开来。 早起准备打水的顾婆远远地瞧见这场面,吓得将手上的木桶都扔了出去。 “夫人,你——”顾婆慌张着想上前阻止凌之嫣,却被司空珉抬手挡在了半路。 司空珉忍着疼,声音涩然道:“你别管。” 凌之嫣见他站着不动,并未心软,咬唇将银簪拔了出来,换了一口气,随后手起簪落,在方才的伤口旁边再补一记,司空珉肩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顺着肩膀一路蜿蜒,触目惊心。 “为什么不躲开?”凌之嫣双目充红地哭道,声音断断续续地,“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我告诉你,没那么简单。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苦衷,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竟然毫无悔过之意,我不愿让孩子有你这样的父亲!” 司空珉听完她的指责,干笑了两下,然后握着她的手将银簪往自己伤口处狠插了下去,新的伤势比前两次的都重。 血很快滴在地面上,在清早的庭院里发出刺耳的嗒嗒声。 “这样呢……能让你在乎我一点吗?”他红着眼眶问,自己都不理解自己是在干什么,居然能为了儿女情长这样作践自己。 凌之嫣傻傻后退半步,一会儿低头望着地上的血,一会儿抬头望着眼前的司空珉,吓得语无伦次:“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前前后后所有的事,你背弃萧潭,你把我骗得这么苦,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你……”说完这些,神志清醒了些,声音颤抖道,“我亲眼看到太妃死在我面前,她本来好好的,说没就没了,我们欠了萧潭一条命,如果有报应的话,会不会报应在我孩子身上,你都没有想过吗?” 司空珉流了好多血,脸色煞白地劝慰:“你不要吓自己,那是太妃自作自受,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有什么报应也是落在我身上,我可以扛。” 他是真的认真想过,只要能如愿跟凌之嫣高高兴兴相守,他可以付出除此之外的任何代价。 司空珉在府中养伤五日,凌之嫣不顾他的劝阻,一个人搬回了后院,浑浑噩噩地看了几天的日出日落。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原来的那个自己,已经被扔在詹阳王府的惨淡夜色里了。 她不确定是因为对萧潭心有亏欠的缘故,还是因为担心萧潭会报复,总之,原本想要了断的念想消失殆尽,心里只剩对他的牵挂和放不下。 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跟萧潭变成两片柔软的蒲公英,长在大荒之地,被风吹散了也会被雨打湿裹挟在一处,在茫茫天地里纠缠萦绕,想挣也挣不开。 第38章 天各一方 人的心居然可以疼成这样…… 詹阳王府留下来的几个奴仆一同料理了太妃的后事, 孔征厚道,待萧潭守完三十六日丧期后,才真正传达了朝廷削藩的旨意。 私德有亏, 收回封地, 贬为庶人。 司空珉背后是武阳侯,萧潭在宴会那晚做的事,有司空珉这个人证在, 孔征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不管殿下当时是有什么苦衷, 在宴会上夺人姬妾的罪名都无从开脱。此外,郡府有人递了匿名书信,告发殿下曾插手过平南郡的官吏更替之事,不过殿下请放心, 此事待下官查仔细后,会给殿下一个交代。”孔征自认已足够公道。 萧潭睫影沉沉, 整个人形如枯木, 听完孔征的话之后,微陷的眼窝仍是空寂一片。 如今人为刀俎,他过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被添油加醋, 成为又一条削藩罪名。 他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落到如今田地,萧潭反倒还有一丝侥幸,幸亏没有娶成凌之嫣,不然现在岂不是连累了她。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求陛下赐婚的上书没有结果,他马上就要变成一介草民了, 不值得陛下浪费时间。 “孔大人不必费心了,左右我已是待宰羔羊,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 对我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萧潭声音沙沙,对孔征嘲弄道。 孔征听他意志消沉,似乎没有任何念想了,不由得定睛觑他,琢磨着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萧潭如今是束手就擒了,但这世上的事哪有这样简单呢?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孔征在官场游走多年,见过朝堂内外太多起起落落,知道世事无绝对,能绝地反击的大有人在。他也知道,陛下眼下只是削藩,为了防止激起其他藩王的联合反抗,陛下是不会对萧潭赶尽杀绝的。 萧潭心有不甘,假以时日,势必要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孔征想到这一点,自然思及更长远的事。 孔征叹了口气,主动宽慰起萧潭:“下官虽然没怎么跟殿下打过交道,可是下官却知道,詹阳王殿下与其他藩王不同,殿下您是有志向的。” 萧潭仍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想不到孔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弄明白了我是什么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孔征不动声色:“此次削藩,朝廷拿殿下开刀,也是为了威慑其他藩王,这恰恰肯定了殿下的威望。” 萧潭听到威望二字,只觉孔征是在挖苦他,不禁挑了挑眉:“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糊涂了。” 孔征垂首道:“殿下久居封地,对朝中之事有所不知,这两年陛下龙体有恙,武阳侯正渐渐把持朝政。” 萧潭听到武阳侯便冷哼一声,难怪司空珉在平南郡愈发狂妄,原来事出有因。 孔征轻叹着继续道:“武阳侯排除异己,撺掇陛下打压朝中的皇亲国戚,但昭王爷不会坐以待毙,如今已经悄悄予以反击了。” 萧潭心里一动:昭王叔? “殿下身为萧氏子孙,昭王爷不会放任殿下一败涂地的。” 萧潭侧目望去。 见萧潭感兴趣,孔征笑了笑,随即开诚布公道:“如今昭王爷经略西境战事,严将军奉命在西境与姜约国对峙,西境可正是用人之际,殿下此时从军,想必大有作为。” 萧潭断然拒绝:“我不会去西境的。” 他知道孔征是好意,可是那种兵戈之地,九死一生,他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留在潇湘城至少还能有一个念想。他接下来是无法与司空珉抗衡了,可是他也没想过要落荒而逃,为了凌之嫣,他不能离开。 萧潭的回答在孔征意料之中,他拱手客气道:“下官也只是提议而已,去或不去,决定权在殿下手上。” 孔征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萧潭听来却觉刺耳,孔征似乎很有把握,他最后一定会改变主意? 萧潭还有诸多疑问,孔征却行礼告辞了。 不过,孔征临走前还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殿下打算留在潇湘城,可是潇湘城容得下殿下吗?” 孔征离去后,萧潭呆立良久,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有支离破碎之意。 凌之嫣上次骂得没错,他除了有詹阳王的身份,其他什么也不是。现在好了,大势已去,连藩王身份也没有了,彻底被司空珉打败了。这样的他,就算厚着脸皮留在潇湘城又能给得了凌之嫣什么? 可是,他只会打猎和游山玩水,即便去了西境也不见得就会有作为…… 黄昏落尽时,身后有人开口唤他,萧潭才再度回过神来。 是刘寅来看他了,竹影这次也跟着一起来了,手里还提着食盒。萧潭从前总隐隐察觉竹影对自己颇有微词,想不到如今他沦为庶人了,竹影居然还能雪中送炭。 刘寅一来便忍不住禀报要事:“殿下,竹影今日去了凌家一趟,听说司空珉前几天已派媒人去提亲了。” 竹影在一旁轻轻点头,面带遗憾。 萧潭的肩猛地一颤,双眸也跟着黯淡了许多。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这些日子只能暗中打听凌之嫣那边的事,知道凌微澜夫妇已经从海疆平安回来了,凌之嫣在那不久也回凌家去了。 他给凌家带来的风浪应该算是平息了,可是接下来的事却更让人不安,他也无能为力了。 竹影留意到萧潭的神情,默默将食盒放在了案上,她此前从未曾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觉得萧潭可怜。 萧潭偏转过脸,避开二人的目光,几乎是呼着寒气在问:“凌家答应婚事了吗?” 刘寅摇头宽慰萧潭:“还没有。” 萧潭听罢,眸色晦暗不明,他知道凌之嫣在犹豫,有一念之间,他真的好想冲动地再翻墙去凌家一趟,带着凌之嫣一起离开。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打消了,凌之嫣才刚刚过得安稳一些,他不能再做对她不利她的事了。更何况,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萧潭了,现在什么都给不了她。 刘寅又讪讪地嘀咕道:“郡府有好事者给凌大人通风报信了,说司空珉家中有个怀孕的姬妾,凌大人知道后动怒了……” 萧潭眉头紧锁,那晚参加王府宴会的人都知道司空珉身边带着一位怀孕的姬妾,可外人不知道那就是凌之嫣。 好事者这样一提醒,凌之嫣为了不让她父亲误会司空珉,大概只能坦白那个所谓的姬妾就是她自己了。 她怀着孩子,根本耽搁不了多久,只要凌家对婚事点头,司空珉很快便能娶她过门了。 萧潭的沉叹声自肺腑破出,为今之计,好像只有杀了司空珉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刘寅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在一旁苦思半晌,最后想出个馊主意:“殿下舍不得凌姑娘,干脆带她远走高飞吧。” 刘寅的话一出口,便被竹影狠狠瞪了一眼。 萧潭两道眉峰重重压了下来,思绪翻涌:“我也想,可是我现在今非昔比了,司空珉要对付我易如反掌,我能带嫣儿去哪里?让她跟着我颠沛流离吗?” 即便有办法,他也不敢断定凌之嫣会愿意跟他走。 入夜后,萧潭倚着桌脚一夜无眠,孔征白天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留给他的选择不多,真要在潇湘城当个籍籍无名的庶人吗?司空珉又怎么会放过他呢? 王府如今很多屋子空着,夜风都透着颓败。奴仆动手洗劫王府的那晚,他最在意的那顶灯笼落下来被踩坏了。那像是一个征兆,有藩王身份的时候,他都守不住凌之嫣,更何谈被削藩之后? 他还记得从前和凌之嫣在船上幽会时说的玩笑话,那时她问他——是愿意当詹阳王殿下,还是愿意当个行走于山林的猎人? 当时他跟她说,若是真的被削藩了,他就上山当猎人。他还说,想让她去给他送些吃的…… 那样的甜蜜,如今只能在回忆里出现。 熹微晨光浸透了窗纸,萧潭的眼眶睁得酸涩,眸底残留着暗夜时分的心绪起伏。 天亮后,强烈的不甘心未曾消退半分,萧潭候在馆驿外,心意已决。 孔征开门见他赶来,悠悠道:“下官就知道殿下是有志向的。” 萧潭淡然道:“还请孔大人稍作安排,可别让我一到西境就白白送命。” 孔征笑容舒朗:“下官多年来在朝堂上独来独往,若是对人包藏祸心,岂能活到现在?” 荼蘼归 第35节 *** 萧潭临行前需要处理的事并不多,给太妃上了一炷香,将王府园子里养的梅花鹿放回青藤山,再然后,将游荷园的钥匙交给了刘寅保管。 没几个人知道游荷园是他的私邸,应该不会被查封。 “如果哪天收到我的死讯,这钥匙交给谁,你清楚吧?”他问刘寅。 萧潭没法念出凌之嫣的名字,即便如此,想到她的时候胸膛里还是犹如利刃搅动。等她知道他离开潇湘城去了西境,会挂念他的生死吗? 刘寅眼眶湿润,点过头又摇头:“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的。” 但愿会平安吧。叶忠说要随他一同从军,被萧潭谢绝了,他已是戴罪之身,怎能再让旁人牵扯进来。 交代完这些事,萧潭戴上斗笠遮面,绕道去了感华寺。今日凌家一家四口会去寺里上香,他只想远远看一眼就好。 感华寺人烟如旧,看不出世事变迁,依然有人聚众闲话。 萧潭低头听一旁谈论着—— “凌家近来双喜临门,难怪这么大阵仗。” “何止双喜呀,凌大人从海疆回来,凌公子从太学结业,还入了大理寺,加上凌姑娘的婚事,说三喜也是有的。” “这么说,凌姑娘的婚事已定下了?” “可不是嘛,多的是想攀附凌家的人,听说凌大人最终选了司空珉当小婿。” …… 凌之嫣毕竟怀着司空珉的孩子,她没办法选择其他人,凌微澜最终答应了司空珉的求亲,应该是她已经坦白了吧。 看热闹的行人为凌家人让开一条道,萧潭避让到角落处,趁着周围人昂首顾盼,悄悄抬眉。 凌之嫣今日穿着一件他见过的衣裳,萧潭一眼就瞧见她了。从前她穿着那身衣裳跟他一起去过青藤山,那日发生好多事,萧潭全都记着。 凌微澜夫妇走在前面,从容肃然。 凌之嫣紧紧跟在凌之贤身后,侧影让人心碎,许是听到了周遭的话语,一路不曾抬头。 她回到凌家,不知可曾留意到后院里那一溜从他身上滴下来的血,若是看到,她会知道他受伤刚回来时曾经去那里试图找到她,看到他的血迹,她会心疼吗? 凌之贤清风霁月,偶遇旁人攀谈便驻足回话,远远望去,谦和中不掩锋芒,来日在朝堂上大概是另一个孔征吧。 萧潭眼前渐渐模糊,等他到了西境,这儿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如果不幸死在疆场,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看到凌之嫣。 秋高气爽,别人都有大好光阴,独他没有。 凌家人进了寺内,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热闹也逐渐散去,萧潭合眼转过身,艰难地挪脚离开。 等凌之嫣听说他从军的消息,会不会以为他放弃了她? 以后他不在潇湘城了,司空珉不再有对手,会不会为着从前的事拿凌之嫣出气?凌之嫣受了委屈该怎么办? 萧潭刚走出三四步便觉走不动了,人的心居然可以疼成这样,这是一场梦就好了,噩梦醒来,让他回到跟凌之嫣在青藤山赏花那天…… 不知凌之嫣要过多久才能想通,他现在离开,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纵有万般不舍,可是不能回头了。 *** 三日后,萧潭抵达西境,守将严逐和漫天的风沙一齐迎接了他。 自从姜约国的骑兵截杀了大梁的商队,两国对峙已有七个月之久,大梁许久不在西境用兵,最初派来的军队花了数月才弄清边境的地形,加上粮草供应不足,战事便一直拖延到现在。 “陛下的意思,是要让姜约国归附。”严逐向萧潭解释当前的局面,“这事原本也不算难办,可是姜约国也有内乱,去年他们国内一分为二,南北各自为政,南边那一方想跟我们讲和,北边那一方偏阻挠不让,他们僵持不下,我们也不好轻率用兵,担心他们两边哪天一起对付我们。” 萧潭知道,严逐之所以对他这般客气,都是看在昭王爷的面子上,他初来乍到,又没带过兵,根本出不上什么力。严逐让他领了一队哨兵,专门负责打探敌情。 戍边的日子没有萧潭来之前想得艰辛,心已是迟钝和麻木的,孤寂和苦寒他都可以承受,即使是旁人叫苦的差事,他也体会不到。 朔风如刀,太阳落山后,营帐内比白天冷了许多,手掌很快生出冻疮,疮口合了又裂,像旷野枯地上干涸的河沟。 让母妃看见,一定很难过吧。 冬去春来,跟姜约国小打小闹几次,有时是敌军坚守不出,有时是自己人准备不足,贻误战机。 焦急无用,双方似乎都有足够的耐心耗下去,萧潭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心平气静过。 算一算月份,凌之嫣现在应该生下孩子了吧,不知是男是女。萧潭默念,老天保佑,那个孩子千万不要长得像司空珉,像凌之嫣一个人就行了。 第二年秋,姜约国南北再度统一,北方首领占了上风,集结兵力反击大梁。敌军来势汹汹,严逐下令撤退三十里,待对方的主力孤军深入,事先埋伏好的大梁军队迎头痛击,两日内收复失地,斩杀敌军将领。 战果传到京城却变了味,朝中有人揪住严逐后退三十里的事不放,指责他有辱大梁将士的威风,理应问罪。 打了胜仗的严逐没能等来奖赏,反而被朝廷新派来的大将冯继替换了。姜约国趁冯继新来,不断骚扰边境,萧潭此时已领兵作战,见敌军耀武扬威,只得继续坚守西境。 又一年,姜约国补充了兵力,在冯继巡防时将其围困,萧潭带兵救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冯继的死不知又在朝中闹出什么风波,此后几个月,粮草运送得越来越慢,眼看又要断粮,萧潭打定主意出击。 只要能攻下离他们最近的这座敌军城池,不仅可以解燃眉之急,还能与原有的城寨互为仰仗。萧潭原先当哨兵时多次从此处路过,因而印象深刻。 萧潭星夜领兵来袭,还未靠近就发现对方已经加强了防备。 踌躇之时,他听见远处的马蹄飒沓,趴在地上判断了人数和距离后,忽而心生一计。 来的是姜约国一支补充兵力,萧潭下令埋伏在中途,让士卒以弓箭作战。 也该萧潭时来运转,姜约国的补充兵力刚经过,天上便风沙大作,数百只弓箭齐发时,敌军的呼叫声和战斗声都被风沙淹没。 一场伏击悄无声息地结束,没有惊动守城的主力军。萧潭又让自己的人扒下地上那群姜约国死尸的军装,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他们刚才的路线继续出发。 他在城池下叫门,没有等待太久,那扇重兵都难以攻破的城门,竟轰然对他敞开了。 而这时,已经是他在西境度过的第四个年头了。 ----------------------- 第39章 京城四年 你对他是不是太淡漠了?…… 凌之嫣是在京城生下的司空眈, 孩子出生本是喜事,她却患了一场大病,卧床一个月有余。 病愈后, 她说想在庭院里种一棵桃树, 司空珉隔日便从上林苑带回来一株树苗。 刚栽下时不过是一截枯枝,三场春雨过后才见点点绿芽,次年春, 枝条与人齐肩, 在料峭微风中摇晃,又一年,枝桠上结出花苞,朵朵都是将开未开的期许。 四年过去, 如今满树粉色花瓣压弯枝头,放眼望去, 宛如漫天彩霞。 凌之嫣牵着司空眈向府门外走, 从桃花下缓缓经过时,司空眈伸出小手想接住两片飘落的花瓣,一面仰头问道:“娘, 桃树什么时候能结果子啊?” “也许明年吧。”凌之嫣也仰头瞧了瞧,一树灼灼映入眼底时,勾起漫无边际的思绪。 司空眈蹦蹦跳跳地用脚下的风掀起地上的落英:“娘,明年我能长到多高呢?” 凌之嫣想了想,伸手比划在自己腰间:“眈儿明年就有这么高了。” 司空眈顿时惆怅起来,撅着小嘴道:“我怎么长得这么慢啊, 一下子能像爹那么高就好了。” 凌之嫣笑意融融,一身杏衣清丽如月下白瓷。 凌之贤昨日刚从青州办完差回来,用过早饭后, 原以为要闲居一日,不多时见凌之嫣带着外甥来了,欣喜不已。 舅甥重逢,司空眈一把扑在凌之贤的膝盖骨上,一脸深情道:“舅舅,眈儿好想你啊,你这次给眈儿带了什么礼物呢?” 凌之贤蹲下来笑道:“一来就要礼物,你怎么不问舅舅累不累呢?” 司空眈听了,立刻抬起小拳头在凌之贤肩上用力捶了捶,把凌之贤乐得合不拢嘴。 谈笑间,凌之嫣已进了正厅,凌之贤这才好奇地打量着她,欲言又止。 小厮将司空眈领去玩七巧板,兄妹二人才坐在茶案前说起家常。 “武阳侯喜获嫡长孙,是今日办宴席吧?”凌之贤求证道。 凌之嫣垂眸淡淡道:“嗯,司空珉去贺喜了。” 凌之贤感到诧异:“这样的场合,你让他一个人去?” “不妥吗?我带着眈儿来看哥哥你,分身无术啊。”凌之嫣认真道,反驳得振振有词。 凌之贤先是连连称是,放下茶杯后提醒道:“你听我一句,别由着性子,司空珉纵容你是他的事,但是你自己要明事理,武阳侯看司空珉独自一人去贺喜,他能高兴?” 凌之嫣原本没想过这些,听凌之贤这样一提醒,神色有些闷闷的。 凌之贤见她听进去了,又语重心长道:“我老早就想说你了,司空珉为你付出不少,牺牲也很多,当初要不是留下来照顾你,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个兵部郎中。你呢,对他是不是太淡漠了?” “可是我……”凌之嫣想狡辩,却发现自己不占理。 刚生下司空眈的那一年,临江郡有反贼作乱,武阳侯原本是要派司空珉去平叛的,那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可是因为凌之嫣病情反复,司空珉放不下心,最终推掉了那个机会。 凌之贤的语气缓和了些:“你的心全放在眈儿身上,可是眈儿会长大的,等以后眈儿离了家,你老了,守在你身旁的,是不是还是你夫君?” 凌之嫣讪讪道:“我没想过以后的事。” “你没想过以后的事,那我们说说眼前的事,你老是对司空珉这样不用心,他哪天忍无可忍,要纳妾了怎么办?” 凌之嫣满不在乎道:“他要纳妾就让他纳好了,我不想过问。” “纳妾就让他纳好了——”凌之贤瓮声瓮气地学着凌之嫣的话,又阴阳怪气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呢!” 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凌之嫣凝眉不语,听他继续分析利弊。 “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眈儿现在还小,司空珉万一真纳几个有心机有手段的妾,再生几个庶子出来,将来人家跟你争宠争地位,你怎么办?眈儿的家产会被别人抢走的,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博阳侯的嫡子庶子们争爵位,最后庶子赢了,不过就是前年的事。” 凌之贤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凌之嫣不安道:“我明白了。” 凌之贤心道:总算没有白费口舌。 少顷,见凌之嫣脸色不大好,凌之贤又小声安慰道:“哥哥不是存心要数落你,我是希望你能学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现在什么都不缺,不知道考虑以后的事,可是你要为眈儿想一想,你毕竟是做母亲的人了,知道吗?” 凌之嫣温婉一笑:“凌大人的话,嫣儿谨记在心。” 凌之贤放心地笑了笑,低头又饮了一杯茶,他还想说,希望她能过得开心些。 当年的事,凌之贤至今也没有理清楚,按照嫣儿的说法,爹娘在海疆的那段日子,她一个人寄居在司空珉的家里,在那时怀了司空珉的孩子,可是她又明确否认司空珉欺辱了她,后来也答应了司空珉的提亲。看上去,两个人应该是知根知底的,为什么成婚之后,她反而不待见司空珉呢? 这个过程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遗漏,就像是七巧板上少了关键的一块,但嫣儿又决口不提。 凌之贤想得入神,凌之嫣忽而打趣他:“哥哥打算何时成家呢?以后有了嫂子,哥哥肯定是位好夫君呢。” “真是没大没小的……”凌之贤的脸一下就红了,却又故作镇定道,“京城这些人家,浑水太深,我还是指望父亲在潇湘城为我挑一挑吧。” 不等凌之嫣再说什么,凌之贤已起身去逗司空眈:“眈儿,告诉舅舅,你爹对你好吗?” 荼蘼归 第36节 司空眈不假思索便答道:“我爹对我好啊。”说罢又从七巧板上抬起头,眨着眼对凌之贤告状,“可是我爹有时候会凶我。” 凌之贤伸手捏了捏司空眈天真的脸,粗声吓唬道:“你要是敢在我的茶水里涮笔墨,我不仅要凶你,我还要揍你呢。” 凌之嫣在一旁听着,似暖风拂过心尖,蓦然扬唇笑了。不管眼前的幸福是不是她想要的,但这幸福是真切存在的,不容忽视。 凌之贤话锋一转,故意拿着腔调问司空眈:“眈儿,你爹是对你更好,还是对你娘更好?” “当然是对我娘更好了。”司空眈说得有点不高兴,“我娘说什么我爹都答应,我一说什么,我爹就说别闹了。” 凌之贤回头冲凌之嫣挑挑眉,那意思是:你听听—— *** 侯府的宴会宾客满堂,歌舞和乐曲应接不暇,其他几个兄弟都是拖家带口地来贺喜,唯独司空珉是一个人,颇有些不自在,好在宴席喧嚷,也无人在意他形单影只。 宴席还未散,武阳侯便差人把司空珉叫到跟前,开口便道:“陪我醒醒酒吧,看你一个人在桌上,不嫌寂寞?” 司空珉赔笑道:“内兄在青州的公差已办完,昨日刚回京,嫣儿今日带着孩子去看看,我便让她去了。” 武阳侯一听到凌之贤的名字,毫不客气道:“凌之贤那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在青州没少给当地郡府找麻烦吧?” 司空珉涩然,并不接话。凌之贤是大理寺少卿,监察文武百官,一发现贪赃枉法之事便不会手软,朝中有人钦佩,自然也有人记恨。 自陛下龙体抱恙以来,这几年几乎不问政事,再加上陛下唯一的儿子尚且年幼,所以掌事的朝臣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以武阳侯为首,一派以昭王爷为首,双方都试图争夺来日辅佐幼帝的摄政大权。 文武官员多择木而栖,但是也有像孔征、凌之贤这样独善其身的,不过孔征多年来已练就了左右逢源的本领,凌之贤却年轻气盛,较起真来谁也不认,常常让人气得咬牙跺脚,但又无可奈何。 武阳侯改口谈到司空珉身上:“你们兄弟几个,要数你最有出息,原本我是打算撮合你跟嘉儿,谁料你在潇湘城私定终身,惹得嘉儿伤透了心,我只好把她嫁到晋南王府去。” 司空珉惶恐垂头:“嘉儿妹妹金枝玉叶,不是我能配得上的,嫁给晋南王世子才是她的好归宿。” “你娶了小门小户的凌家女,若是贤惠体贴倒也差强人意,可这几年我也瞧得出来,你处处迁就她,她呢,仗着她哥哥是凌之贤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司空珉听得一脸为难,只得恭身解释道:“嫣儿自从生完孩子,身体一直不大好,眈儿又太顽皮,她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若再不体谅她,她还能依靠谁呢。” 武阳侯听他说得窝囊,愈发生气道:“这几年不过只有眈儿一个孩子,何况府里奴仆一大堆,照顾孩子又没让她亲力亲为,能有多累?既然待在京城身体不好,那还是潇湘城适合她,你这府里的主母,干脆换个人做。” 司空珉忍耐半日,终于正色维护凌之嫣道:“义父,我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不是小孩子,我的家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武阳侯听他语气变了,便一笑置之:“我老了,话难免多些,你要是觉得有道理呢,就听听,没道理的话,你就当我喝多了酒吧。” 虽然武阳侯最后服软了,但是司空珉能感觉得到,在义父眼里,自己已经被女人牵着鼻子走了,往后大概是要失去义父的信赖了。 当初带凌之嫣回到久违的京城,司空珉还是春风得意的,为了身边的妻儿,立志要大展拳脚,在朝堂站稳脚跟。 京城人才辈出,朝堂上的事也远比平南郡更错综复杂,在仕途升迁上,总有人比他更擅长把握时机。 三年前临江郡那桩平叛的差事是他头一个机会,可是当时凌之嫣刚生下孩子三个月,还在病着,他根本走不开。临危受命的谢斯,平叛回来便升了侍郎。 似乎那件事给司空珉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之后朝中再有新的要事委任时,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出现。以致于这几年下来,他仍是一个郎中。 朝堂的事不如意尚且情有可原,司空珉更失落的是,他和凌之嫣并没有因为结为夫妻而更亲密。 这几年他公务太忙,时常早出晚归,有时自己都觉得太疏忽家事了,心生愧疚。可凌之嫣从不抱怨什么,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她体谅他的缘故,后来他察觉出来,她对他好像没有任何期盼,他付出的是多是少,她都不在意。 包括他曾经玩笑似地对她承诺过,有了孩子会常常为孩子下厨,但是眈儿出生后,他并未踏入过后厨,凌之嫣却从没有提起过这回事儿。 是真的忘了吗? 自己费尽心机得到的人,成婚后竟然这样漠视自己,真是莫大的悲哀。 司空珉尽力不让隔阂发生,可隔阂还是无法避免,凌之嫣明明在他身边,他却知道她的心离他很遥远。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夫君了。他深夜回府的时候,她通常已经睡下,借着朦胧烛光,他瞥见她疲惫得眼睫都笼着倦意,也就不忍心再把她弄醒。 回想起来,孩子出生后,两人偶尔有帷幔之欢,但是再也没有坦诚交心了。 萧潭当年去西境的事,他没有跟凌之嫣提过,但是他察觉得出来,她在那之后不久便得知了。 这几年在京城,他担心她多心,有意不去打听萧潭在西境的事,萧潭同样没什么消息传回来。 萧潭消失得越久,司空珉越心安,他不相信萧潭真能在西境做出什么功业,退一步说,即便哪天萧潭真能风光归来,也早已时过境迁了。 萧潭才跟凌之嫣在一起多久,这几年天各一方,感情还剩下多少?比得上他跟凌之嫣有夫妻之名还有孩子吗? 事实虽如此,司空珉却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在熟人面前提起凌之嫣时会称她嫣儿,但是当面从未这样唤过她,因为他知道以前萧潭正是这样叫她的,心底难免会荡起一圈抵触的涟漪,他不愿惹出任何会让她想起萧潭的事,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他真心实意地呵护她,她在他面前亦是轻声细语,从未有过争执,但是彼此心里都有一段刻意不去回想的经历,就像他肩上的那几处伤疤,是他跟凌之嫣心照不宣、从不谈及的禁忌。 司空珉心事重重想了一路,回到家门口时,见马车远远驶来,是凌之嫣带着司空眈回来了,于是连忙下马,候在门口相迎。 不多时,司空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爹,我回来了!” 说着,亲昵地扑到他怀里。 司空珉笑着抱他起身,一面来到马车前,用另一只手去扶下车的凌之嫣。 凌之嫣借着他手臂的力度从车上下来,听他在问怀里的司空眈:“在舅舅家都干什么了?” 司空眈一脸骄傲道:“舅舅教我写字呢,还夸我写得好。” “你写得好啊?是你娘教得好吧。”司空珉笑着点破,说到这儿又看着凌之嫣细语道,“给眈儿请个教书先生吧,我怕你太累。” 凌之嫣唇边漾开浅笑:“这是嫌我才疏学浅,觉得我教不好眈儿吗?” 司空珉跟着笑得开怀:“我怎么敢?” 看到她对他笑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掉这世上所有的不愉快。 二人并肩穿过府门,来到院中,凌之嫣柔声提议道:“我听唐大夫说,郊外的月泉山庄景色幽美,地方也僻静,能让人身心舒畅,我们过去待几天吧?” 司空珉心里一动,连忙答应她:“好啊。”答应过后又茫然,“月泉山庄在哪儿?” 司空眈两只眼睛像游鱼摆尾般左右一转,看准时机便攀着司空珉的肩膀请求道:“爹,我很想骑马呢,你带我骑马好吗?” 司空珉一脸严肃地拒绝道:“不行,太危险了,别闹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破镜重圆……吧 第40章 山庄两日 他有他的好,可是………… 当年从司空府回到凌家, 凌之嫣注意到了后院那一溜血迹,疑惑了一阵,很快又想通了其中原委, 站在风里默默垂泪。她一边哭一边挖出来那支被她埋在墙角的珠钗, 当初被郡府通知要去海疆,她心灰意冷,便将萧潭在花灯会那晚送给她的珠钗埋进了土里, 原以为这珠钗至此要不见天日了, 可是老天几番作弄,她和萧潭之间失而复得、得而又失,只剩夜明珠和这支珠钗能让她睹物思人。 萧潭一无所有了,以他的心气和他受到的打击, 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即便他又出现在她面前,爹娘也不会准许她再跟他有什么牵扯。 不久后她就从竹影那儿听说萧潭去了西境, 并不感到意外, 他心有不甘,想东山再起,她都明白, 只是遗憾不能当面好好道别,她能做的唯有夜夜祈祷他平安。 和司空珉的婚事很仓促,从提亲到成婚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拿簪子伤过他,再次回到他身边,自己也不确定他以后会如何待她。 凌之嫣至今还记得他在大婚那晚说的话。 那晚喜烛成双, 升起两股蜿蜒轻烟。司空珉一身酒气,黯然低着头絮叨:“我知道,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 你或许都不愿意看到我了。”也不知是喝醉酒还是太累,声音时而哽噎,“但是你和孩子都是我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恨我,我都不会放弃你,提亲的时候我也想过,你可能会拒绝我,那我也只好认了,不过就算那样,我这辈子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跟孩子,我只会守护你一个。” 凌之嫣打量着装点一新的主屋,眉眼如常,不见半分颤动。 她启唇道:“你放心,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确实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回到你身边的,但是我也知道,你对我的过往一清二楚,你知道很多连我爹娘都不知道的事,我在你面前无需刻意隐瞒什么。往后我的心思可能全都在孩子身上,其他的都不想操心。” 从知道自己怀孕以来,凌之嫣已经在心里跟这孩子相处一阵子了,所以即使曾对司空珉有那样大的恨意怒意,她也没想过要舍弃这个孩子。 她跟爹娘坦白了怀孕的事,他们没有责怪她,但是她也知道,只有嫁给了司空珉,爹娘才会真的安心。 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长大,是她余生为数不多的盼头。 她是试图忘掉那些被隐瞒被欺骗的事,跟司空珉重新相处的,可是第二天清晨,沉浸在喜气的宅院却变得乱糟糟的——阿莲上吊死了。 在她大婚的第二天早上,府里的侍女上吊死了。不管阿莲是不是有意选在这个时间点,报复和诅咒的意味都很明显。 过往的事不是没有痕迹的,时间没有抚平一切,司空珉以前做的种种,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随时会破土而出,容不得她想忘就忘掉。 阿莲死后她便常做噩梦,再后来,她也担心孩子的出生月份会引来闲话,就那样随司空珉离开了潇湘城。 …… 月泉山庄坐落在京郊南山脚下,隐于青翠之处,宛如瑶台仙境。廊外栽着成排的芭蕉和月季,东西两处引了山涧泉水,聚成两汪方塘,塘中有鲤鱼浮跃。 凌之嫣和随行的顾婆及奶娘将行李送进卧房内,卧房外的檐下有铜铃悬挂,微风拂过,叮咚作响如碎玉相击。 父子二人在池塘边赏鱼,也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凌之嫣扶着门框有片刻恍惚。 哥哥说她什么都不缺,所以不知道考虑以后的事……她确实什么都不缺,可是跟她相熟的唐芸大夫为何会说她思虑过重呢? 每天看似清醒着,却又像闭着眼睛一样麻木地过日子,只有落下的夕阳知道,她心底放着一个不能对人言说、也不能让人知晓的人,这些年,她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铜铃愉悦地响动两声,司空眈一脸高兴地扭头望过来:“娘,你快来看,这儿有好多好多的鱼。” 凌之嫣定了定神,笑意漫过眼底,轻快地抬脚来到池塘边。 “让你爹给你捞一条上来,再烧碗鱼汤给你喝。”她抚着司空眈的脑袋,别有深意地让司空珉听见这话。 司空珉听到,眉峰一挑,心底不由得阵阵雀跃,她还记得这回事儿。 司空眈惊讶地瞪着眼睛:“爹还会烧鱼汤?好厉害啊!” 司空珉气定神闲道:“嗯,爹什么都会做,你娘还吃过我做的点心呢。” 司空眈一听,生气地皱了皱眉,用稚气的声音怒道:“我怎么没吃过呢,你们吃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呀?” 凌之嫣噗地笑出声,笑容发自心底。 司空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爽朗道:“爹今晚就为你下厨,你想吃什么尽管提。” 晚饭的餐盘上,司空眈心满意足地吃到了鱼汤、焖豆腐、鸡肉炒蘑菇,开心地说了一席好听的话夸奖司空珉。 “爹,你做的饭真好吃,比厨子做饭还香!” 司空珉被他恭维得乐不可支,一边给他盛汤一边笑道:“那你以后也学做饭好不好?” 司空眈难为情地笑了笑,吃饭期间什么都不说了,饭后刚放下筷子,又把明日的早饭安排好了。 “爹,我明天想吃好多好多的肉包子,还想吃煎鸡蛋,还想吃一百个大鸡腿,还想吃……” 司空珉光听听都觉得无奈,以手抵腮道:“你不是刚吃饱吗?” 司空眈心眼灵活,看了看凌之嫣,笑嘻嘻地又改口道:“是娘想吃肉包子,对吧娘?” 凌之嫣正在品茶,笑而不语。 好不容易把司空眈哄睡了之后,屋外月色正明,夜风习习,远处山谷隐约传来潺潺溪水声,在司空珉听来格外惬意。 荼蘼归 第37节 他斜坐在茶案前以手扶额,眼睛半合半闭地感叹着:“终于清静了。” 凌之嫣正在灯下整理司空眈这几日要穿的衣裳,轻声附和了句:“累了就去床上歇着吧。” 司空珉忽又坐正,眼底如蒙上薄薄水雾,享受着跟凌之嫣难得的单独相处。 “这几年第一次为你和眈儿下厨,实在惭愧。”他望着她喃喃。 凌之嫣心底泛起浅淡柔波,停下手上的琐事,抬眸道:“不用这样觉得,我知道你在外面忙。” 说话间,司空珉已起身来到她跟前,声音低得轻不可闻:“这几年我在外面忙,你在家里忙,我们都好久没这样好好谈心了。照顾眈儿不容易,我都不知道你会遇到多少烦心事,怎么都不跟我说说呢?” 他像一座山一样站在她面前,凌之嫣反倒局促了,避开他的目光,不冷不热道:“都是些平常的小事,要是事无巨细地说给你听,岂不成了向你诉苦了,怕你嫌烦。” “我怎么会嫌你烦呢,你向我诉苦不是应该的?”司空珉边说边握起她两只手腕,俯身望进她眼睛里去,“我好久没听你叫我夫君了。” 凌之嫣平淡地牵一牵唇:“都老夫老妻了……” 司空珉腾出一只手撩动她鬓边蓬松的发髻,笑着似在揶揄:“眈儿才几岁,怎么就老夫老妻了?” 不等凌之嫣再开口,他顺势低头将她朱唇占据,掌心有力地托着她的腰身贴向自己,凌之嫣被他滚烫的胸膛包裹,顺从地垂下眼帘。 萤火虫点缀在层峦叠嶂之间,山庄四野俱寂,绣帐合上后,只有枕边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凌之嫣浅浅合眸,一面承受着不断来袭的波涛起伏,一面忆起从前生病期间的细微小事。 最严重的时候,她高烧不退,两天两夜几乎都在昏迷着,中间偶尔有苏醒的时候,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在黑暗里很是害怕,像是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怕自己再也醒不来、什么也见不到了。 药香丝丝缕缕地渗入帐幔和绣枕,连呼吸都带着黄连的清苦。第三天她终于清爽一些,睁眼看见帐上的花纹,觉得很陌生,思绪飘荡了很久,然后在惺忪中看到司空珉伏在床榻边。 他的面庞熬得清瘦了许多,下颌冒出了缭乱青茬,连睡容都透着筋疲力尽。 他守了她好几天吧,那一息之间,凌之嫣的心柔软又轻盈,忽略了潇湘城发生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忽略了自己心里另一个男人,眼前所见真实明朗,她知道司空珉对她是有真心的。 她轻轻侧身,想仔细观察他两眼,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司空珉随即就醒了,他看起来很不舒服,疲惫地眨了两下眼睛,发现她在看着他,突然就愉悦地扬起笑脸。 “你好些了吗?”他凑上前问,嗓音略微滞涩。 凌之嫣缓缓眨动眼睫,没回答好没好,声音低哑着问他:“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司空珉的目光僵住,伸手攥紧了她的掌心,低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悄声回答她:“那我去找阎王爷问问,我还剩多少阳寿,然后分给你一半。” 凌之嫣在枕边倏尔落泪,少顷又哭着摇头道:“不行,这样对孩子太残酷了。” 他有他的好,可是另一个人因为远在天边、生死未卜,反而成了不可取代的。 …… 山庄的繁星渐渐退散,司空珉这才放开了凌之嫣,舒怀地将红衾在她身侧掖好,然后在她身旁闭目养神。 凌之嫣很久没有同他这样亲密过,面红耳赤到这个时辰,已经没了睡意,贴在他怀里喃喃着问:“我怀眈儿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嗯?”司空珉睁开了眼,回想道,“一年而已,没有很难捱。”说罢,感觉没有回答到要点,忙又补充道,“我可没有在外面胡来。” 凌之嫣悄悄展眉一笑,司空珉听出她在笑,又拥着她清了清嗓道:“你也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好色之徒。” 凌之嫣佯装惊讶:“是吗?” 司空珉按耐不住,倾身又准备把她搂在身下,凌之嫣推拒着求饶,又折腾些许功夫,才真正安歇。 一觉不短不长,醒来时天已透亮,司空珉磨磨蹭蹭不愿下床,看凌之嫣也醒了,便又不怀好意地贴了过来。 凌之嫣忐忑地推拒着:“别闹了,天都亮了。” 司空珉不听,热切地吻在她颈间:“我仅有的一点色心全落在你身上,你还不满足我?” 正要缠绵时,司空眈竟然风风火火推门而入,边跑边兴奋大喊:“爹,我刚才看到兔子跑过去了,你陪我去抓兔子吧!” 司空珉慌忙从凌之嫣身上下来,拉过红衾掩过二人肩部,背对着外侧,吓得不敢说话。 司空眈隔着绣帐,看到了一个朦胧画面,随后发现爹娘还在赖床,便想上前把他们叫醒。奶娘匆匆跟了过来,低头揽着司空眈要带他离开。 眼瞧着司空眈要哭闹,凌之嫣只好微微探着头哄道:“眈儿,你看看兔子跑了多远了,要是太远的话,你爹需要准备弓箭呢。” 司空眈听了觉得有道理,便又哒哒地跑了出去。 儿子的脚步声渐远,司空珉才敢大口喘气,擦着额头的冷汗道:“昨晚忘了插门闩,真是失策。” 凌之嫣越过他的手臂披上外衫,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 “别躺着了,你儿子马上又回来闹了。”她晃着他嗔道。 司空珉意犹未尽,眸色深沉道:“嗯,晚上再好好跟你讲道理。” 用早膳时,司空眈又把兔子抛在脑后,对清晨看到的一幕念念不忘,看向司空珉嘀咕着:“爹,为什么你可以跟娘一起睡,我却要自己睡?” 司空珉喉咙吞咽两下,头也不抬地糊弄着:“眈儿,食不言,寝不语。” 司空眈不服气地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喝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凌之嫣:“娘,我也想跟你一起睡,好不好呀?” 凌之嫣满眼宠溺道:“好呀。” 司空眈得到承诺,炫耀地瞄了司空珉一眼。 山庄没有尘世纷扰,用过餐后,日光明媚,一家三口在幽径山道上漫步。 司空眈在前面跑跑停停,凌之嫣和司空珉在他身后跟随,时不时提醒一句:“慢些跑。”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 司空珉望着山林却勾起朝堂上的烦恼,跟凌之嫣倾诉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兵部郎中了,以后眈儿长大,会不会觉得我无能?” 凌之嫣听他提起这个便觉愧疚:“当年要不是因为我生病了……” 司空珉忙停下来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年不管怎样,始终是你更重要,我也从未后悔过。” 凌之嫣肩膀一沉,抬头看着他时,眸光盈盈:“在京城为官,多大的官职才算够呢?我们现在衣食无忧,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若是再想得到更多金钱地位,让眈儿变成纨绔子弟,反而是害了他。” 司空珉被她这样软语劝慰一番,很是受用,低声笑道:“夫人这样善解人意,我可就有理由偷懒了,以后不费心在官场钻营了,多陪陪你和眈儿。” 凌之嫣微笑着回应,暗自思忖着哥哥让她多对司空珉用心,那她这两天做的是否足够呢? 司空眈在前头走累了,停下来看路边的蟋蟀。 司空珉走上前笑问他:“眈儿,你想要弟弟还是要妹妹?” 凌之嫣听见,心头一紧,她从来没有跟司空珉谈论过这个问题,那场大病过后,身体好像还没复原,这几年肚子没有动静,她也没有特意调养过,骤然听司空珉说起这个,莫名感到一股新的负担。 只听司空眈条理清晰道:“先要妹妹吧,然后再要弟弟,这样我就弟弟妹妹都有了。” 凌之嫣苦笑,童言无忌,小孩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不多时,司空珉催促司空眈继续往前走。 司空眈却坐在地上不起:“爹,我走累了,想让你抱我。” 司空珉不娇惯他,在一旁鼓励道:“累了也要继续坚持啊,男子汉怎么可以累了就让爹抱呢?” 司空眈撅着嘴,又回头看向凌之嫣哀求:“那娘抱我吧。” 凌之嫣心软,司空珉替她开口道:“你娘也累了,抱不动你。” 司空眈耍赖道:“那我不往山上去了,我要回去。” 凌之嫣摇了摇头,听着司空珉教训他。 “你要是实在走不动了,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等什么时候有力气了,站起来继续赶路,但是不可以这样一直坐着不起来,更不能走到一半就说回去。” 见司空珉板起脸来,司空眈不敢继续犟,勉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一步三哎呦,凌之嫣掩面偷笑。 这座山坡没有多高,一炷香功夫便登顶了,一家人四下赏景,恰好看到成群飞鸟离巢,往四面八方飞去,蔚为壮观。 “哇!好多的鸟!”司空眈手舞足蹈地欢呼。 司空珉笑着把他扛在肩上,让他望得更远,又问他:“爹没有骗你吧,走上来也没有很累,是不是?” 司空眈知道自己刚才做的不对,不好意思地搂着司空珉的脖子,轻轻点头。 一日转瞬即逝,笑闹个不停,至晚间,凌之嫣一早便躺在床上眯眼。司空珉在外间收拾妥当,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床前俯身细语:“睡了吗?” 凌之嫣缓缓睁开眼,司空珉笑着在她身旁躺下,一面暗示道:“眈儿说了,既想要弟弟又想要妹妹呢。” 凌之嫣为难地蹙眉:“我累了……” 司空珉体贴地轻抚着她额头:“那我不折腾你了,好好睡吧。” 就在这时,司空眈突然在外间敲门,声音如雷道:“爹,娘,眈儿来了。” 凌之嫣又睁开眼,司空珉只好起身去开门,小声问着:“你怎么不好好睡觉?” 司空眈从门缝钻进来,一路小跑来到凌之嫣床前,乖巧地撒娇:“我想跟娘一起睡。” 凌之嫣抬了抬手,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只准这一次。” 司空眈笑容甜甜地依偎着凌之嫣,司空珉见状,只好躺在最外侧。 没过一会儿,司空眈气息均匀,睡得香甜。凌之嫣还未入睡,用手轻拍着他的肩,笑意款款。 司空珉今晚挨不到凌之嫣,用手指弹了一下司空眈的脑袋以作报复,又压着声音对凌之嫣笑道:“眈儿都让你宠坏了。” 凌之嫣歪头觑他:“跟孩子吃醋了?” 司空珉闭眼装睡,嘴上说没有。 父子二人都睡下后,凌之嫣躺在枕上来回打量他们,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像做梦一样,有时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是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凌之嫣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岁月迢迢,她失去了很多别的东西得到现在拥有的,而那些失去过的,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 次日天气不大好,用过早膳后,司空眈突发奇想:“爹,我昨天看到一棵好高的树,我想去爬树。” 司空珉一门心思陪他胡闹:“好,爹陪你去,你爬上去就别下来了,在树上吃饭睡觉,下雨了也别下来。” 司空眈震惊失色:“啊?” 凌之嫣嘴角扬起一抹甜笑。 司空眈正要反悔,门外忽而有人求见,凌之嫣抬头一瞧,好像是武阳侯那边的人。 司空珉迎了出去,客气地问道:“不知林兄为何事而来?” 那人不苟言笑,在司空珉耳边嘀咕几句什么话,凌之嫣没听到。 司空珉再进屋时,脸色已经变了,司空眈叫他他都毫无反应,凌之嫣的目光跟随着他,忙上前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迎着她的目光,司空珉有些许的不自然,定了定,眼神很快又恢复从容:“没什么,义父那边有急事,叫我回去呢。” 凌之嫣似懂非懂地点头道:“那我这就收拾行李。” 荼蘼归 第38节 “不用。”司空珉慌张地拉住她,见凌之嫣一脸疑惑,又小声商量着,“眈儿在这儿还没玩够,你带他多待几日吧。” 凌之嫣只觉错愕,然而这两日刚和司空珉有所交心,便不好驳回他的提议。 ----------------------- 作者有话说:好吧,下一章一定会开始破镜重圆的[爆哭] 第41章 他回来了 我叫司空眈 司空珉独自离去之后, 凌之嫣带着司空眈留在了月泉山庄。司空珉临走之前的那个样子,她越想越觉心绪不宁,这些年从来没有见他那样过。 倒是司空眈乐不可支, 觉得终于可以单独跟娘同吃同睡, 而且不用再看他爹那张随时可能会凶他的脸。 半个时辰过后,细雨如织,四野朦胧一片, 山路湿滑, 凌之嫣今晚只得继续在山庄住着。 司空眈也不吵不闹了,乖乖学了几首诗,还信誓旦旦道:“将来我也要像爹一样——文武双全!” 凌之嫣抿唇浅笑:“这话听谁说的?” “舅舅说的啊。” 在爹娘和哥哥面前,凌之嫣从未说过司空珉半句不好, 外人眼里他也的确是挑不出错的,可是那些事情她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为了孩子的将来, 她还要尽力维持着他对她的感情,以防他变心。 至晚间,司空眈心满意足地依偎在凌之嫣怀里, 不停地撒娇逗凌之嫣笑,还仰起头小心地问:“娘,你是更疼眈儿,还是更疼爹呢?” 凌之嫣轻揉着他的脸笑道:“当然是更疼眈儿了。” 司空眈喜滋滋地故意问:“真的吗?” 凌之嫣自顾自说着感慨的话:“娘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眈儿着想,眈儿就算惹娘生气了,娘也很快就原谅眈儿了。” 司空眈听到后半句, 连忙表态道:“眈儿以后一定会听娘的话。” 凌之嫣认真地看着他,唇边勾起了然笑意。以后儿子长大了,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有他自己的脾气和想法,也会有自己的朋友、喜欢的姑娘、想做的事,她没办法再参与他的所有,她说的话,他也许会认为都是错的。 某种程度上,她明白了当年的詹阳太妃,太妃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为了萧潭,但是萧潭不理解也不领情,以致于母子之间越闹越僵,后来弄成那样…… 凌之嫣的眸光闪烁一阵儿,收回思绪后,又轻拍着司空眈的肩语重心长道:“等眈儿长大了,就算不听娘的话也没关系,那时候你是大人了,娘不会再天天管你,有什么需要娘帮忙的,你告诉娘,只要你不做坏事,娘都会帮你。” 司空眈听个半懂,仔细回想着方才的字字句句,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睫很有力地眨了眨,然后用自己的理解简短回应了凌之嫣:“娘也要想着自己,不能只想着眈儿。” 凌之嫣的手腕忽而僵住,她自己? 这几年习惯了一睁眼就围着孩子转,孩子笑了她就高兴,孩子哭了她也跟着绷紧心弦,真正的自己被摆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正如哥哥说的那样,眈儿会长大的,会离开家的,到那个时候,她又该何以度日? 为眈儿付出的一切她都不后悔,可是假如没有眈儿,真正的她自己,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呢? 两日后,天晴路干,凌之嫣直觉该回去了,打点好行李之后去向山庄的管事结账道别。 管事还周到地给她准备了一筐成熟的果子,说是山庄自产的,盛情难却,凌之嫣便装在马车上下山了。 司空眈在车上边啃着筐里的苹果边道:“娘,给舅舅送去几个吧,算眈儿孝敬他的。” 凌之嫣失笑:“行,那就依眈儿吧,舅舅一定会高兴的。”说罢蓦地想起上次去哥哥家时,他家好像没有果盘,索性路过街市时顺便买一双,一并送给他。 街市上人来人往,司空眈想瞧热闹,跟在凌之嫣身后一同下了车。凌之嫣牵着他往瓷器铺走,正走着,忽而听到某处有人唤道—— “司空夫人?” 凌之嫣下意识向声音来处去瞧,只见唐芸大夫从瓷器铺隔壁的裁缝铺里出来,身上还背着药箱。 “唐大夫来出诊?”凌之嫣忙迎过去笑道,在京城这几年,她断断续续吃药养病,结识了不少大夫,尤其和这位唐芸大夫交好。 同为女子的缘故,唐芸私下跟她说了不少养生医病之道,比方说,她思虑过重,唐芸建议她去月泉山庄这样的地方小住几日,比服药管用。这是其他大夫不会说的话。 唐芸指了指裁缝铺里头:“老板娘犯了头痛,我来瞧瞧,司空夫人今日怎么得空来街市?” 凌之嫣笑盈盈道:“我刚从月泉山庄回来。” 唐芸一听,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又关心道:“司空大人没跟着一道?” “他临时有事,前日先下山回来了。” 唐芸点过头又打量着凌之嫣:“看司空夫人的气色,那山庄没白去吧?” 凌之嫣这两日的确觉得清爽了许多,莞尔道:“多谢唐大夫当时跟我说了这么个地方。” “夫人下次再去,可否稍我一程?我想顺道去南山采药呢。” “唐大夫客气了,别说是顺道送,就算特意送唐大夫过去一趟,也是义不容辞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好一阵,唐芸还要去别家出诊,只好告辞,最后又嘱咐着:“刚下了场雨,马上天要暖和了,但是也别急着换薄衣裳,指不定哪日又要变天了。” “谨记唐大夫教诲。” 唐芸依依道:“那我先走了。”转身前还不忘跟一旁的司空眈挥挥手,“司空小公子,大夫要走咯。” 司空眈缩在凌之嫣身后,只探出小脑袋,也轻轻摆了摆手。 唐芸走远后,司空眈语气夸张地嘀咕着:“娘,她那个箱子里头有好多银针,专门用来扎小孩子的。” 凌之嫣忍笑纠正道:“不要瞎说,那是针灸用的。” 来到瓷器铺,司空眈松开了凌之嫣的手,在货架旁挨个欣赏花瓶的形状纹路,凌之嫣想着这瓷器铺地方不大,交代一声“别伸手乱摸”,便背过身去挑选送给哥哥的果盘。 青瓷果盘样式好看,一个比一个精致,凌之嫣相中两套,随即犯了难,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 掌柜的一脸精明地给她出主意:“夫人若是都喜欢,不如都买去?就算一时用不上,摆在屋子里看着也是赏心悦目的。” 凌之嫣笑道:“既然掌柜的发话了,便都帮我包起来吧,分成两份,其中一套我送亲戚用。” 掌柜的见她爽快,忙道一声好,亲自找来软布给她妥善包好。 结完账后,凌之嫣一手提着一套果盘,回身一瞧,司空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凌之嫣连忙四下打量,目光所及之处却不见司空眈踪影。 凌之嫣牙齿打颤地唤了一声:“眈儿?” 迟迟无人应答。 凌之嫣立刻慌了神,将两套果盘丢在地上,跑到铺子外面去寻。 街市上人来人往,凌之嫣顾不上一处处细瞧,沿着人多的地方不停呼唤着。 瓷器铺掌柜追出来道:“方才有个卖糖葫芦的货郎走过去,孩子八成跟去了。” 留守在马车旁的顾婆和奶娘听见动静,也都急忙四处寻司空眈。 各色各样的人和物匆匆自眼前掠过,不见司空眈,也不见卖糖葫芦的货郎,凌之嫣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从未这样害怕过,好像魂魄已经飞走了,只留下一个躯壳,连哭都不会了。 找来找去,又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街角,凌之嫣停下来喘口气,一面辨认着方向,一面将方才到过的地方仔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刹那之间,她回想到了方才没有看仔细的某个角落,不知怎地,她总觉得那里值得再看上一眼。 凌之嫣凭着印象缓缓将视线移回过去,先是留意到一匹棕色高头大马,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紧随其后的,她仿佛被一道雷光照亮,看到一个几乎不可能在京城出现的身影。 那是一射之地开外的街对角,他发冠严整,半蹲于地,玄青色衣袍的背影对着她,凌之嫣只能看到他颧骨后面的小部分脸庞,看不出他的喜怒,无端刮起的凉风甚至吹起她鬓边的头发遮挡了她的眼睛,但是她能肯定,那就是他。 而司空眈举着糖葫芦立在他跟前,无比虔诚地听着他说话。 …… 即使今日没有在街上看见凌之嫣,萧潭也能一眼认出面前这孩子。 机灵的小脸满是神气,除了轮廓和下颌随了司空珉,面上其他各处都长得像凌之嫣,跟人说话时还有他舅舅凌之贤身上那股劲头。 因为司空珉的缘故,原本萧潭并不想过度注意这孩子,方才见凌之嫣惊慌失措,只好帮着在附近寻觅。 明知这孩子与自己没什么瓜葛,萧潭眼底却还是生出不该有的慈爱,蹲下来轻声问他:“告诉阿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司空眈,虎视眈眈的眈。”拿人手短,司空眈回答得干脆。 萧潭笑道:“你是属虎的吧,今年三岁了?” 司空眈乖巧点头,很纳闷这陌生阿伯怎么会知道这些。 “司空眈,在街上不要乱跑,你娘找不到你会担心的,知道吗?” 萧潭嘱咐完,心绪复杂地拍了拍司空眈的肩,随后起身,沉重地向街对角的凌之嫣投去遥遥一瞥。 他往潇湘城去过信,知道她随司空珉来了京城,他正是为了她才从西境回来。 若不是还有这个念想,他这些年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方才凌之嫣停下来和那位女大夫说话的时候,他就在另一个路口注视着她。她的样子印在他心上,隔了四年也还是如初见时摄人心魄。他默默盯了她好久,观察着她的一颦一动。 凌之嫣启唇时脸上有不经意的恬淡和知足,笑意隐隐,这四年应该没受过苦,但是沉默时眼角很快有些许哀伤涌现,像是一滴泪经年累月凝固在那儿,明明很稀薄,却又化不掉。 萧潭有很多关心的问题:她跟那位女大夫相熟,近来是生过病吗?离开潇湘城在京城生活,她到底过得好不好? 身边有司空珉父子还有凌之贤,她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可是为何看上去失落不安呢? 他自然希望她过得好,哪怕她因此会忘了他。 而他经历了四年西境生涯,不确定凌之嫣是不是还能认出他。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化作缓慢移动的浮影,司空眈拿着糖葫芦从街对角跑了回来,凌之嫣以手掩唇,僵在原地还在一动不动望着萧潭。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像被熔炉锻打了一遭,眉峰冷硬,眸光如炬,相比当年的随性如风,如今沉稳不失锐气。 从潇湘城到西境,再到京城,凌之嫣难以置信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他没有向她走过来,但是站在那儿就让她这四年虚无缥缈的念想有了具体的承载,所有作茧自缚的内疚和亏欠也找到了出口,他还好好地活着,他平安回来了,没有比这更让人踏实的了。 萧潭克制着那些暗涌的冲动,这里是京城,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他不能唐突地上前。凌之嫣望过来的眼神勾起了他心底深处忘不掉的回忆,萧潭的眼眶越来越热,最终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仓促收回眼中的不舍和眷恋,低头转身上马。 再多看凌之嫣一眼,他就要当街失态了,这样对她并不好。 萧潭一声不响地离开后,凌之嫣才怔怔地潸然泪下,明知司空眈在跟前,却还是不能自已。 司空眈拿着糖葫芦一脸自责道:“娘,眈儿错了,眈儿刚才乱跑,让娘担心了。” 凌之嫣说不出话,连忙俯身抱了抱他,用衣袖擦完眼泪之后,才又哭又笑道:“没事的,眈儿回来就好。” 司空眈看着手里的糖葫芦问她:“刚才那位不认识的阿伯给我买了糖葫芦,能不能吃呢?” 凌之嫣收了收鼻息,淡淡一笑,点头道:“可以吃,但是你要记得,以后遇到其他陌生人给的东西,还是不能吃的。” 司空眈听得懵懂,没有再问为什么,边想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少顷,凌之嫣又细心提醒着:“你爹可是不许你吃冰糖葫芦的,回到家里,不能让你爹知道这件事,明白吗?” 司空眈连连点头。 等他将冰糖葫芦吃完,凌之嫣拉着他回瓷器铺取走刚才买的果盘,她尽力平复心绪,但心神仍是恍惚的。 荼蘼归 第39节 她无力再绕道去哥哥家里送山果了,上了马车便让车夫打道回府。 司空珉不在家中,凌之嫣松了口气,暮色时分在灯下拿出针线,将司空眈前几日被树枝刮破的那件衣裳缝一缝,司空眈坐在她身旁,取出山果和新买的果盘,变着法子摆放。 司空珉回来时,在门外瞧见温馨一幕,眸中很自然地含情脉脉,进到屋子里的弹指间,将心底种种情绪一一化解。 义父把他从山庄叫回来责问,这些年为何不盯着萧潭的消息?现在萧潭回来了,还投靠了昭王爷,他如何应对? 他一开始也是有些慌的,想了想只觉自己多虑了。 他回答义父,当年萧潭是詹阳王的时候便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不过是戴罪立功回来,不足为患。 司空珉径直挨着凌之嫣坐下,声线比平日更轻柔几分:“怎么一回来就做针线?交给侍女就行了。” 凌之嫣不曾抬头,抿唇道:“这种小事随手就做了。” 说话时喉间仍是干涩的,司空珉察觉出来了。 他倾身望着她眼底关心道:“眼圈怎么红了?方才哭过?” 司空眈在一旁竖起耳朵,担心司空珉接下来盘问他,想着主动承认或许还能得到宽恕,于是吞吞吐吐地向他爹坦白:“我在街上乱跑,把娘吓哭了。” 司空珉一听便生气了,起身指着墙角严厉道:“眈儿,你今日必须罚站去。” 司空眈看见这架势,连忙起身站好,但是没有立刻往墙角挪,他目光愣愣地望着司空珉,大气儿不敢出一下,眼角余光则盯着凌之嫣试图求救。 凌之嫣听司空眈歪打正着地替她解释过去了,过意不去,放下针线拉了拉司空珉的手劝道:“好了,他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凶他了,你这样吓他,他以后再做错事就不敢认错了。” 司空珉吁气两声,顿了顿,余怒未消,又对司空眈道:“今日先饶了你,你要敢再犯,以后哪里都不准去了,记住了吗?” 司空眈忙答应着:“眈儿记住了,眈儿以后再也不在街上乱跑了。” 第42章 故意接近 哥哥帮帮他吧 沐浴时, 凌之嫣才有片刻的独处光阴。 萧潭从西境回来了,这件事代表的并不是四年前潇湘城那些旧事的尾声,而是四年后在京城的另一些新事的开端。 看萧潭的样子, 应该是从当年削藩的打击里走出来了。他东山再起来到京城, 虽然还不知道所为何事,但她已经开始隐隐为司空珉担心了。 当年司空珉利用削藩,把萧潭算计得一无所有, 还有太妃的死……萧潭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回想着萧潭今日在街上对她远远的注视,她心里头其实有朦朦胧胧的期待,但是思绪平定后,更多的是对风浪再起的担忧。 她以前尝过担惊受怕的滋味, 也曾对人心失望至极,这几年守着孩子, 过得还算安稳, 如果再起什么变故,她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还不好说,更重要的是, 司空眈会失去眼下无忧无虑的生活。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要她对司空珉用点心,夫妻之间也是琴瑟和鸣的。 这样想很对不起萧潭,可是她现在真的经不起什么动荡。 走出浴室后,凌之嫣看到司空珉在灯下对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发笑。 “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她忍不住问。 “在看眈儿写的字呢,‘人之初, 性本善’让他写成了‘人之初,性木善’。”司空珉边说边笑,一面抬头望她, 笑意更深重了些。 凌之嫣也垂眸浅笑,拿沐巾轻轻擦拭发梢的水滴。 司空珉起身接过她手上的浴巾,站在她身后为她擦头发,擦至中途,忽而附在她耳边低语:“两日不见,想为夫了吗?” 凌之嫣闭唇不语,她此刻可以断定,司空珉那日匆匆被叫走,还有他离开山庄时的那个神情,都是因为乍然得知萧潭回到京城的缘故。 少顷,她顺势关心道:“义父特意让人去山庄叫你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司空珉大概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她的疑问,不紧不慢道:“义父叫我回来,是怪我办事不力,把我责骂了一顿。” 凌之嫣双眸微合,办事不力?具体是哪件事,他却不提,是因为心里不安吗? 听他语气颇委屈,凌之嫣随后只好软语安慰道:“被责骂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也常责骂眈儿吗?你瞧眈儿,从来不放在心上,下次不再犯就好了。” 司空珉放下浴巾,揽着她深情一笑:“嫣儿,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会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乐趣可言。”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凌之嫣抬眸,有些许怔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更自然。 他确实可以这样叫她,只是在这个当口,他忽然有这样的改变,是否还是在跟萧潭暗自争锋的缘故呢? …… 翌日清早,司空珉意犹未尽地掀帐下床,洗漱一番,临出门前忽地又回到床边俯身笑问:“你今日是要去阿兄家里送山果吗?” 凌之嫣困倦地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那你顺便问问阿兄,后日上午兵部在军马场有赛马大会,他可有兴趣到场?”司空珉一边轻碰着她鼻尖,一边细语叮嘱,“他若是去,我给他安排好席位。” 凌之嫣勉强睁开眼,在迷离中笑着答应他。 早膳过后,司空眈催促凌之嫣快些出发,凌之嫣无精打采,吩咐侍女将昨日新买的两套果盘都拿到马车上。 司空眈却记得昨日好像不是这样安排的,跟在后面疑惑问她:“娘,要把果盘都拿给舅舅吗?” 凌之嫣如梦初醒,忙又让侍女放下其中一套,然后低头对司空眈笑道:“眈儿的记性可真好,娘都差点忘了。” 司空眈开开心心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马蹄嘚嘚,凌之嫣听得有些焦躁,极力想让心绪如常,但适得其反。 凌之贤似乎正盼着司空眈来,一见司空府的马车停在门前,便上前迎接道:“眈儿,你猜舅舅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凌之嫣原要开口跟哥哥说司空珉早上交代的事,被他这样一打岔,随后就忘了。 院中的合欢树下摆放着个黑漆木马,四蹄由铁掌包着,背上安着鞍鞯,对司空眈来说,比真马还要让人喜欢,连忙欢呼着扑了上去。 凌之贤看着他跨坐在马背上,一双小腿夹着马腹,嘴上吆喝着“驾驾”,木马被他摇得前后晃动,吱呀作响,宛如真马奔腾。 凌之嫣也笑看了一阵儿,烦恼皆消。 不多时,洗好的山果摆放在崭新的果盘里,凌之贤边吃边赞叹:“哪里买的果子如此香甜可口?” 凌之嫣只道:“从月泉山庄带下来的。” 凌之贤听出了所以然,挑眉笑问:“一家三口去月泉山庄了?” 凌之嫣微微点头,笑而不语。 凌之贤一脸欣慰:“司空夫人真是听劝,下回也可以夫妻两个去,把眈儿放我这儿,我给你照看。” 凌之嫣摇头笑道:“眈儿太闹了,怕耽误了哥哥办正事。” 听凌之嫣说起这一茬,凌之贤忽而正色:“你认得萧潭吗?”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凌之嫣惊愕得说不出话,低眸捏紧了手心,片刻后颤声道:“谁?” 凌之贤仔细道:“萧潭,以前的詹阳王殿下,现在的镇西将军。” 原来他已是镇西将军了,当年的一走了之,也算换来了相应的回报,这四年在西境的苦也没有白受。 可是失去的这四年光阴,又该拿什么来弥补? 凌之嫣吸了一口长气,说话时声音还是抖的:“不认得,哥哥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她不敢承认她认识萧潭,生怕哥哥接下来追问什么。 凌之贤见她这样,颇感意外,也跟着僵硬地笑:“不认得就不认得,又不是先生出题考你,慌什么?” 凌之嫣讪讪地将吃了一半的果子放到一边,她跟萧潭的过往,哥哥毫不知情,就连爹娘,也仅仅只是知道她跟萧潭差一点订婚、后来又无缘分开而已。 爹娘都以为,当时萧潭虽然和司空珉一起在她去海疆的路上把她追了回来,但是后来她住进了司空府,和萧潭自然而然就散了。 世事无常,得失离散都是寻常事。 而她跟萧潭之间那桩历尽波折的婚事,是她的伤心事,之后在凌家从未有人提及。 不多时,凌之贤又悠悠道:“他从前的封地就在潇湘城,我还以为你听说过他。” 凌之嫣别转过脸,静静地听着哥哥说起接下来的话。 “萧潭在西境重挫姜约国要塞,重新让姜约国纳贡称臣了,现在回京受封,前两日跑来找我,说想让我帮他查一查兵部那些徇私枉法的事。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在潇湘城待过那么多年,兴许跟咱爹也认识,他为何不拿这个跟我套近乎呢?我瞧着,他好像在藏着什么事,没有完全对我道出实情。” 凌之嫣却只是问:“他想让哥哥帮他查兵部的事?” 凌之贤点头:“按萧潭的话来说,兵部在西境简直是胡乱指挥——赏罚不分,临阵换将,还扣押粮草。” 凌之嫣暗忖,如果西境这样混乱,那他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他想查那些徇私枉法的事,想来也是为了给那些枉死的将士讨回公道。 凌之嫣忽而又警惕,萧潭这样做,会不会也有针对司空珉的意思? 不过,转念一想,司空珉这几年好像没有管过西境的事,否则她在他身边不可能连萧潭一丁点儿消息都得不到。 各种思绪在心头徘徊一遍,凌之嫣蓦然抬头道:“哥哥帮帮他吧。” 这话正中凌之贤下怀,他却好奇道:“你怎么开始关心这些事了?” 凌之嫣顿了顿,轻笑道:“哥哥既然开始打听萧潭的底细,分明也是打算帮他这个忙的。” 凌之贤眼底深邃,话虽如此,可他也不敢确定萧潭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坐了一会儿后,想着哥哥还有正事要忙,凌之嫣便打算带着司空眈回去了。 司空眈却坐在木马上不愿下来,凌之嫣多说几句,他就委屈地要哭了。 凌之贤忙道:“让眈儿多待一会儿吧,我这儿也有小厮照看着。” 凌之嫣却不放心。 凌之贤在一边轻声劝道:“你就让自己好好歇息一两日吧,眈儿在我这儿,我不会不给他饭吃的。” 凌之嫣笑了笑,依了他们,又对凌之贤道:“那我去九佛庙上一炷香,傍晚的时候再来接眈儿。” 凌之贤目送她,还在她身后取笑道:“年纪轻轻的,好不容易得一点空,还跑去庙里上香,我瞧你马上就要赶上咱娘了。” 凌之嫣则回敬道:“我会顺便替哥哥求一求姻缘的。” *** 萧潭今日拜见过昭王爷之后,在街上游荡半日,心绪空空,漫无目的地丈量着青石板,从市井喧嚣走到巷陌幽深,日头在脊背上缓缓移动,心却像一捧逐渐冷却的温吞水。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凌之贤府上。 他托凌之贤查的那些事,其实昭王爷那边也在查。昭王爷意图将武阳侯一军,萧潭找凌之贤,则是想借机接近凌之嫣。 昭王爷也说过,武阳侯办事不会亲自出面,就算真查出什么私相授受的事,也很难波及到武阳侯身上。 荼蘼归 第40节 就连司空珉,似乎也跟西境的事撇得很干净。 萧潭怅然,他想对付司空珉,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办法。 上次他来凌之贤这儿,院中还没有这木马,今日他一进来,看见司空眈正摇头晃脑地坐在木马上,一时心跳如鼓,以为凌之嫣也在。 司空眈自然还记得他,开心地叫道:“阿伯?” 适逢凌之贤出门迎客,还以为司空眈真是懂礼貌。 “这是萧阿伯。”凌之贤认真为司空眈介绍着,又对萧潭的频频到访心生疑惑,表面上仍客气道,“镇西将军今日又有空来找我喝酒?” 萧潭知道,凌之贤心有防备再正常不过,便坦诚道:“说出来不怕凌大人笑话,我在京城可是一个能喝酒的人都没有,以前倒是有三朋四友,出事的时候都不见了,我在西境的时候,不见任何人雪中送炭,如今见我立了功回了京城,一个个又来锦上添花,谁稀罕?” 凌之贤爽朗笑道:“那可真是承蒙镇西将军看得起我了。” 话说了半天,仍不见凌之嫣身影。 萧潭只好指着司空眈明知故问:“这是令公子吗?” 凌之贤摆手大笑:“我可尚未成家呢,这是我外甥司空眈。” 萧潭佯作抱歉:“误会误会,我瞧这孩子跟凌大人有几分相像,还以为是凌大人的儿子。” 凌之贤抚着司空眈的脑袋笑道:“也难怪你误会,我们家眈儿可是远看像爹、近看像娘、说起话来像舅舅。” 司空眈呵呵一笑,连连点头。 萧潭冷不丁问了一声:“凌大人的妹妹今日也来做客了?” 凌之贤听到这话,很快收起笑容,他尚未成家,一般人听说他有这么大的外甥,自然而然地会以为这是他姐姐的孩子,萧潭怎么一开口就知道嫣儿是他妹妹? “正是。”凌之贤简短回应道,望向萧潭的眼神再度复杂起来。 话一出口,萧潭便意识到口不择言了,只好找理由解释,不紧不慢道:“听闻凌大人的妹夫是兵部郎中司空珉,我就想着,这兴许正是司空珉的孩子。” 凌之贤点了点头,这么一想确实也说得通。 “我妹妹今日来过,刚刚又回去了。” 萧潭垂眸听着,心想今日真是不巧,竟和凌之嫣错过。 凌之贤随后把萧潭请进屋,热情招待,说些闲事。 厨子今日一早按照凌之贤的吩咐,去菜场买了一只大鹅回来,凌之贤让他按照青州那边的做法,腌制一两天,以做红烧。 厨子却没做过鹅肉,这只鹅又太老,菜刀切不动,厨子几番磨刀,对着大鹅手忙脚乱,不时来向凌之贤请教具体步骤。 凌之贤也只是在青州当地吃过一回而已,被厨子问得烦了,索性去到厨房亲自动手,留萧潭独自在屋里喝茶。 萧潭忙道:“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萧潭看准机会,立刻溜岀屋去跟司空眈打听消息。 合欢树的枝叶在风中微微颤动,宛若万千红羽缀成的流苏,整棵树仿佛笼罩在淡粉色的薄雾里,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柔和的暖意。 司空眈一点都不怕人,看见萧潭出来,小脸上又喜形于色,做好准备跟他谈话。 萧潭也不客套,蹲在木马旁边便小声道:“司空眈,告诉阿伯,你爹对你娘好吗?” 司空眈听到这个问题,仰头望天思索一番,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了两个字:“不好。” 萧潭眉心一紧,司空珉居然敢对凌之嫣不好?虽说这样于他而言或许是有利的,但是如果凌之嫣受了什么委屈,还是会让他非常难受。 见萧潭无声地转过脸去,司空眈又绘声绘色地同他解释详细:“我看见我爹压在我娘身上,还想吃了我娘。” 萧潭眼眶微张,反应过来司空眈说的到底是什么,没好气地站起身,他不想听这三岁小娃胡说八道了,一面又暗骂司空珉真是禽兽不如,在孩子面前都不知避讳。 司空眈见他这样,又扬声吸引他注意:“但是我会保护我娘的。” 萧潭有些哭笑不得:“哦?你是怎么保护你娘的?” 司空眈回想了一下,嘻嘻一笑,好像感到害羞了,又神秘兮兮道:“我会睡在我娘身边,不让我爹碰她。” 萧潭挑了挑眉:“你做得对,以后还要这样保护她,知道吗?” 司空眈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了,立刻自豪道:“知道!” 两人相谈甚欢,不多时,萧潭不动声色地又问:“司空眈,你知道你娘去哪儿了吗?” 司空眈坐在木马上脚不沾地地玩耍,萧潭原本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到什么有用的话,谁知司空眈小脑袋瓜一转,竟然念念有词地对萧潭复述道:“娘说要去九佛庙里上一炷香,舅舅说,‘你都快赶上咱娘了’,娘又说……” 萧潭眸光一动,高兴地伸手揉了揉司空眈的小脸,低声夸奖道:“你记性怎么这么好,阿伯太谢谢你了。” 第43章 覆水难收 认了吧 凌之嫣从前不懂母亲为何经常往寺庙去, 如今自己也当了母亲,要操心的地方多了,加上在人世里漂泊得更久一些, 感触良多, 明白人的心能容纳的喜怒哀乐都有限,偶尔需要向外寻求一个寄托。 那些随着烟雾缭绕而诉说出去的心事,神灵能听到自然更好, 听不到也权当是自言自语一番, 在无人打搅的时刻,烦忧和遗憾得以舒展。 她也求过神灵保佑萧潭,这次算来还愿。 九佛庙今日香客不多,上完香之后, 时候还早,凌之嫣看了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 忽而心生迷惘, 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打发时间。 平时忙起来,总嫌日子过得太快,很多事都来不及赶上, 今日暂且不用陪孩子了,没想到无所事事的滋味也这样难熬。 她思索着如何给自己寻点事做,缓缓往外走时,迎面邂逅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妇人,那妇人抱着女儿也来上香,怀里的小姑娘粉雕玉琢, 眼睛扑闪扑闪地打量着两边新奇事物,却不说话,看到什么有趣的, 倏地便咧开小嘴笑了。 凌之嫣多看了那小姑娘两眼,看得自己心都要化了,很想上前抱抱她。 这小姑娘简直像灵丹妙药,抚养她一定能让人延年益寿吧。不像眈儿,动不动就要骑马爬树,吃饭的时候也不消停,刚放下筷子就说下一顿饭要吃一百个大鸡腿。她想起眈儿的时候蓦然又扬唇,笑话自己怎么连孩子随口说的傻话都记这么清楚? 漫无目的往前走,凌之嫣经过一面墙,偶然又看见墙角下长着一片杂草,郁郁葱葱。再瞧第二眼时,忽而又认出杂草里还有几株草药长在其中,好像是止血用的茜草,她在唐芸的药堂里见过,因此略有印象。想到唐芸又记起昨日在街上,唐芸对她提起过采药一事,当时彼此都有事要办,她都忘了把从山上带下来的果子拿给她尝,实在疏忽了。 凌之嫣反正无所事事,便在墙角蹲下来将茜草一根根薅起来,打算送到唐芸的药堂给病人用,自己也可松展筋骨。以后眈儿不需要她了,她就去跟唐芸学医术,人常说久病成医,说不定她还有几分天赋。 这茜草沿着墙角生长,凌之嫣一路采摘着也没抬头,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一处已经荒废的院子。 土墙灰瓦,四下无人,凌之嫣没料到九佛庙还有这样僻静的地方,又见前头还有一片茜草,一时有些犹豫。 周围最寂静的时候,却听身后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 “凌大夫采药做什么用?” 语气如溪流奔过漫长山谷,轻快不失敦厚,似已等待许久。 刹那间,凌之嫣两肩一抖,眼底星河翻涌。 在九佛庙偏僻的院子里偶遇,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巧合。 她定了定神,抓紧手上的茜草,回眸时眼中还在闪烁着:“你怎么会跟到这里来?” 萧潭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挺拔卓然,目光澄澈更胜当年。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京城这些地方我都很熟,想见你便一路跟来了。” 说完之后,情不自禁扬起笑脸。他脸上的笑意让凌之嫣回想起当年在游荷园时,他拿着两只镯子对她说,“我来给你变个戏法。” 这四年来他身上发生的事,还有昨日在街上见到他时他沉重的神情,凌之嫣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露出笑脸了。 凌之嫣噤声半晌,随即偏转过脸提醒道:“你才刚回来,行事要慎重些。” 下一瞬他身影一闪,已经上前将她拥在怀里。 凌之嫣手上一捧茜草悉数落在地上,想推开他时他却在她耳边颤声喃喃:“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我控制不住。”萧潭闭眼嗅在她发丝间,气息稍平之后他又低吟道,“我每天最希望的就是一睁开眼能回到你身边来,这些年要不是还有这个念想,我好几次都快撑不下去了。” 凌之嫣酸楚合眸,两串泪珠齐齐滚落。 萧潭抱她抱得太紧,话没说完,自己的手臂却发麻了,他松开她又恋恋不舍道:“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不是那天晚上你离开王府的时候,是你们一家去感华寺的那天,当时我就在人群里,你穿的是我们一起去青藤山时穿过的衣裳,我记得没错吧?” 凌之嫣忍泪垂眸,那阵子她整日魂不守舍的,爹娘说要出门的时候,她并没有细心挑选穿什么,在衣柜里看到那身衣裳,只觉得它在向自己招手,仿佛它比别的衣裳更暖和,更能抚平她的不快乐。 到了感华寺她才突然想起来,这件衣裳陪她一起到过青藤山,在山上的时候萧潭轻轻牵了她的手,之后下雨,她病了,萧潭带她下山看大夫,离开医馆的时候,他在马背上不由分说亲吻了她…… 冥冥之中,是萧潭的心声在说给她听吧。 过去的事那么多,却不全是浓情蜜意。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凌之嫣泄出微弱颤音,艰难地开了口,“太妃的死,终究与我有关。这些年我总是在想,假如我那日没有去赴宴,或者说我没有带着那颗夜明珠,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但是我也知道,不管我如何假设,都不能改变你那日承受的苦。”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有机会当面对萧潭说出这番话,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心底那份内疚和自责还是得到了一丝丝释然。 太妃的死自然也是萧潭心里消不去的伤疤,他仰面望向苍穹,鼻翼翕张,再低下头时,反而红着眼眶安慰她:“那不能怪你,都是我自己选的,况且形势所迫,当时不管怎么选都难以两全。” 凌之嫣涩然点头,接受了萧潭的说法,就当这一切已经翻篇。 萧潭再开口时,突然殷勤地问她:“如果我这次顺利除掉了司空珉,我们带着眈儿回潇湘城去好不好?我见过那个孩子,我有把握能跟他相处得好。” 凌之嫣怔怔地抬眸看他:“如果你真的除掉了司空珉,那你对眈儿来说是他的杀父仇人,我以后怎么面对他?你心里能过去那道砍吗?” 从前萧潭远在天边的时候,她可以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牵挂他,不用计较会有什么后果发生。现在他回来了,重新闯入到她的视线内,她却不得不思量他的出现会不会侵扰她原本的安稳和平静,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角落能容纳他了,而萧潭好像并不满足远远地看着她。 萧潭被她问得说不出话,诧异中发觉自己是一厢情愿的。 “萧潭,我是惦记着你的生死,在你跟司空珉之间,我心里也始终偏向你多一些,看到你回来,我很欣慰,我觉得老天这一次总算放过我们了。可是那不代表我能当做这四年什么都没发生过,闭着眼睛再回到你身边去,我不能为了你改变我原本的生活,我有夫君有孩子,这四年发生了很多事,守在我身边的是他们。” 萧潭听她说得这样冷静,气息都快止住了:“那我呢?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凌之嫣也不甘道:“你在西境熬了四年,东山再起了,可是那又如何呢,太妃能活过来吗?” 萧潭耳边好像有蚊子在叫,眼前朦胧一片,听到她一字一顿道:“覆水难收……认了吧。” 认了吧? 萧潭实在难以接受这三个字,咬牙切齿道:“司空珉那样欺骗你,害我们变成这样,你现在跟我说认了吧?” 凌之嫣忽而心平气和道:“有一件小事,我当年没有机会告诉你。” 萧潭定定地盯着她,从她眼里看到无奈的冷意。 “当年你跟华昌郡主出发去红叶镇的时候,我很难过,我以为你在她身边就把我忘了,那时候我记错了信期,再加上身体有其他不适的症状,我以为我怀了你的孩子,但是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点儿期待和开心都没有,有的只是伤心和愤怒,所以我最先有的想法就是我要堕胎,我去跟司空珉求救,我说我不能留下那个孩子,后来司空珉帮我请了大夫,我才知道是个误会。” 萧潭听得愣愣的,觉得自己眼皮在跳。 凌之嫣缓了缓,继续道:“你想想,如果这么一件小小的事都能让我对你彻底失望,都能把我们拆散,那是不是说明,我们的感情没有那么地牢不可破?就算司空珉没有做那些事,我们也是走不下去的?” 萧潭试图解释道:“那个时候我们刚在一起不久,你因为你爹娘在海疆,你心里一直很不安,而且司空珉肯定有意跟你说了挑拨的话……” “就算那个时候你及时回来了,我心里也已经对你失望一次了。”凌之嫣背过身决然道,“我们四年前就已经分开了,你去西境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萧潭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这个样子好陌生,再说不出一句多情的话,僵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道:“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 说着,他也难受地背过身去,望着颓败院子里腐朽的栏杆道:“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就会回到西境去。” 荼蘼归 第41节 这一次,凌之嫣没有再接他的话。 她不确定他是何时离开的,但是能感觉到他已经不在自己身后了。 院子里再度空荡荡的,凌之嫣蹲在地上捡起散落一地的茜草,不断落下的眼泪将茜草打湿一片片,恍然之间她又想起那晚司空珉带兵包围詹阳王府之前,萧潭跟她诉苦,说他为了尽早回来见她,腿上的伤都没养好就从红叶镇的医馆离开了,大夫说他老了以后会有腿疼的毛病。 凌之嫣将脸埋在膝盖上垂泪,他老了以后的事,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 作者有话说:司空不会死的,不然心软的嫣嫣还是会愧疚的,唉 第44章 情敌相见 这孩子早点把自己亲爹气死才…… 夜色渐浓, 司空珉走到廊下时,见屋内没亮灯,以为凌之嫣还没回来, 心里头颇有些落寞。 除此之外, 他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担忧,生怕她在外面见了不该见的人,转念想着凌之嫣不管去哪里都会把孩子带在身边, 自己没必要庸人自扰。 刚一跨过门槛, 司空珉忽而又见茶案边有黑影稍稍转过脸来,原来是凌之嫣静静坐在那儿。 “你吓我一跳——”他顿住脚慌道,而后又觉好笑,“怎么不点灯?” 凌之嫣木然起身将灯点亮, 眼前火苗跳跃时,司空珉已来到她身侧。 “眈儿没一起回来?”他小声问她, 说话时察觉到她眼底藏着心事。 “我哥哥弄了一个木马给他骑, 他不愿回来了。” 司空珉笑道:“阿兄有心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罢,他想关心她方才独坐时在想些什么。 凌之嫣却蓦地转过身来, 声音沙沙地问他:“夫君,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她叫得并不生硬,但是念出口之后,心绪无波无澜,还是跟当年的感觉不一样。 司空珉却听得真切, 身心为之一振。 他满面春风,含笑打量她一圈,故意捉弄道:“让我瞧瞧, 好像真是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凌之嫣没好气地转回身继续对着烛台:“我哪里有白头发了?” 司空珉俯身拥着她的肩,吻着她的侧颜安慰道:“老了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在陪你一起变老吗?” 凌之嫣垂眸怔愣多时,视线落到眼前时,才淡淡感慨着:“我发现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还没有眈儿的记性好,今日见到我哥哥时,明明刚开始还记得你交代的事,但是他一说起别的话,我居然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是你里里外外操心的事太多,难免有一两件疏漏,这没什么,‘贵人多忘事’就是这个道理,不然在官署为何人人要拿笔做备忘薄?” 凌之嫣听他这样宽慰,眸底漾开一抹柔和暖意,倾诉完不高兴的事,不自觉又跟司空珉谈及让人开心的事:“我今日去庙里上香,看到别人家的夫人抱着一个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乖巧又安静,笑起来不知道多好看,我可喜欢她了,可是我又不认得人家,没好意思上前抱抱她。”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模样,随之扬唇浅笑。 司空珉眸光轻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问:“夫人是在暗示我吗?” 在月泉山庄的时候,他随口问了儿子一嘴,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当时只是一时兴起,并未跟凌之嫣仔细商量过,今晚见凌之嫣一脸羡慕地谈起别人家的女儿,只当她也动了心思。 窗外月华如水,凌之嫣在帐内动弹不得,要不要生一个女儿,她其实并没有真的想好。 傍晚从九佛庙走出来,连去哥哥家中接眈儿都顾不上了,带着采来到茜草径自回到家中,刻意要让自己忘掉今日见过萧潭这件事,努力想着其他看似更重要的事来堵上纷杂的思绪,但是心却越来越乱。在司空珉面前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平日里根本不会说的话,不知他是否看出她今日的怪异? 司空珉没觉得她有异常,只当从月泉山庄回来之后,夫妻便如胶似漆了。 他闭着眼,在她耳边气息灼热地款款道:“你生眈儿遭了太多罪,这几年我也不忍再让你冒险,总想着,有眈儿一个也够了,不过你既然开口了,为夫一定满足你。你要是想再快些,让大夫开药调养调养可好?” 事情哪有他说的这样顺利,凌之嫣在他身下吐气如兰:“你就能保证我这次会怀一个乖巧的女儿?” 司空珉笑着睁开眼:“这可说不准,我还担心别又是儿子呢。” “要是还像眈儿一样顽皮怎么办?”凌之嫣也有些担心道。 司空珉扣着她的手腕再度使了力,一面承诺着:“先不管这些,你先怀上,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就好好养着。要是还像怀眈儿的时候那样难受,我会放下所有的事,全心陪着你。” 漫长的缠绵过后,凌之嫣瘫倒在里侧,背对着他闭上了眼。司空珉醉心凝视着她,她将睡未睡的时候,眼皮合得很浅,气息不匀时眉心会轻轻皱着,仿佛被惊醒了便会委屈地哭闹,细瞧起来,比眈儿还像个孩子。 少顷,司空珉满足地闭上眼,回想着她当年的样子。 初见她时,她出现在杯莫停门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裳,局促地站在萧潭身旁。那时候的她,冰魂雪魄、不染纤尘,即使身处喧嚷里,也和周遭的一切相隔甚远。 这几年她做了母亲,待人有柔情似水的细腻,处事有玲珑剔透的从容,司空珉睁眼看牢她,这样的她,四年如一日,是属于他的。 凌之嫣翻了个身,司空珉思忖良久,拉着她的手轻声吐露心事,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到。 “我要跟你说件事——萧潭回来了,还联合昭王爷查兵部在西境指挥不当的事。”说到此处微微嘲弄道,“兴许他就是冲我来的,不过你放心,西境的事和我无关,他奈何不了我。” 凌之嫣仍合眸昏睡,细若游丝地嗯了一声,像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司空珉倾身吻在她眉心,自己多年的细心爱护,总算没有白费。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向她道:“我们的日子会和以前一样的,对不对?嫣儿,我以后一定事事坦诚,再也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你心里的那些不愉快,可以丢掉了吗? …… 次日司空珉下床晚了,临走前匆匆嘱咐着:“你等我晚上回来,再跟你一起去接眈儿。” 凌之嫣在枕上缓缓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自己去。” “眈儿见我们一起去接他,肯定开心,况且我也好久没见到阿兄了,想当面跟他说说话。” 凌之嫣慵懒笑着:“那我等你回来。” *** 凌之贤带着司空眈过了一晚,临睡前心里还在嘀咕,嫣儿临走前明明说傍晚会回来接眈儿,怎么不见她回来? 难道是经过这半日发觉不带孩子一身轻松,决定言而无信了? 司空眈虽然平日顽皮,但是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很让人省心,也不耽误凌之贤挑灯伏案。 舅甥两个用早餐时,司空眈还惦记着厨房里那只没下锅的大鹅:“舅舅,今天能吃鹅肉了吗?” 凌之贤认真回答道:“要看看腌制好了没有。” 司空眈若有所思:“非要腌制好了才能吃吗?” 凌之贤听他问得委婉,失笑道:“你今天就想吃啊,那舅舅给你做。” 司空眈心满意足地笑,又关心地问:“舅舅你会做鹅肉吗?” 凌之贤摇头:“舅舅不会,舅舅要让厨房的人做。” 司空眈咽下嘴里的包子,自豪道:“那舅舅没有我爹厉害,我爹什么都会做。” “你可真会给你爹长脸。”凌之贤笑了一阵又问,“眈儿长大以后,是更孝顺你爹,还是更孝顺舅舅?” 司空眈想了想,回答得毫不含糊:“眈儿会一样孝敬舅舅和爹的。”顿了顿又不忘凌之嫣,“但是眈儿最孝敬娘。” 凌之贤奖励他一个大鸡腿:“眈儿的小嘴可真甜。” 司空眈诧异:“我的嘴甜吗?我没吃冰糖葫芦啊。” 正说着话,萧潭又上门来了。 凌之贤鼓着腮帮看他走进来,深感不可思议。昨日自己在厨房忙活,萧潭竟然不打招呼就走了,自己事后感到待客不周,以为他应该有一阵子不会再来了。不曾想,萧潭今日来得更早。 “凌兄还在用餐?我从附近路过,便想着讨杯茶喝。”萧潭边解释边来到客座,伸手提起茶壶,自顾自将一个空茶杯斟满。 凌之贤暗笑,萧潭倒是不见外。 “你用过早饭了?坐下一起吃点吧。”凌之贤也跟他直爽起来。 “多谢凌兄好意,可惜我实在没胃口。” 凌之贤发觉,他今日语气略消沉些,眸光也稍显黯淡。大早上的,按理说不该是这副神情。 萧潭一进屋就瞧见司空眈也在,短短愉悦一阵,很快又惆怅了,昨晚岂不是只有司空珉和凌之嫣在家?那他们…… 萧潭低眸喝茶,不往下想。 司空眈抬起头道:“萧阿伯,你为什么没有胃口?” 萧潭想了想,对他笑道:“阿伯刚刚回到京城,觉得京城的饭不好吃。” 事实上,萧潭昨日从九佛庙出来便闷闷不乐,回到刚置办好的家中也没吃晚餐,今早起来无所事事,在床榻上干坐着,完全忘了吃饭这回事儿。 反正自己就算饿死了也没人关心。 司空眈竟然激动起来:“那阿伯想吃我爹做的饭吗?我爹做的饭可好吃了。” 萧潭心道:算了,我怕他下毒。 凌之贤在一旁挑眉:“眈儿,你嫌舅舅家的饭不好吃啊?” 司空眈连忙摆手笑道:“才没有呢,舅舅家的饭也很好吃。” 早餐过后,司空眈一路哼着歌谣去骑他的木马,萧潭在屋里凝神望着他,想着他一出生就得到凌之嫣全身心的爱护,真让人羡慕。 凌之贤看了看萧潭,实在想不通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三天两头上门拜访,来了也不提正事,就算是急着查出结果,也不该频繁上门打搅,让主人家陪他坐着干耗,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 “萧兄打算何时启程回西境?你托我查的事,我可要赶在你回去之前给你一个结果。”凌之贤终于忍不住,坐在茶案前这样问。 萧潭微微回过神,虽然他跟凌之嫣赌气说处理完京城的事就回西境,但是真实内心并不是这样想的。 不知怎的,在凌之贤面前,他不敢再有半句虚言。 “西境又不是什么山水桃源之地,我既然回来了就不打算再回去,再者,我若急着回去,倒显得西境离不开我了,姜约国岂不是会以为大梁无人可用?” 凌之贤笑道:“这就好,我还怕误了你的事。”顺着这话题便透露道,“我找军需官查过今年的粮草运送文牍。” 萧潭忙打起精神:“有何发现?” “原本每隔十五日就该运送一批粮草去西境,被他们拖成了每隔二十日,中间五日的粮草哪儿去了?” 萧潭立刻道:“我就知道有猫腻,西境的将士在春季应该能收到六批粮草,却只收到四批,另外两批呢?” 凌之贤悠悠道:“这还只是今年的文牍,等去年和前年的文牍都送到我这儿来,说不定还有新发现。” 萧潭也知道,他在西境经历的事,其实只有粮草问题还能被追责。 严逐从前是昭王爷的人,但是在西境自认为将在外,多次不听昭王爷命令,以致于惹恼了昭王爷,后来打了胜仗也没人给他邀功,反而被撤换了。 荼蘼归 第42节 冯继是武阳侯的人,虽然能力不差但是不了解西境的形势,运气也不好,到西境不久就战死了,现在追究谁举荐的他也没意义了。 将领更换的事争不出是非对错,如今只有粮草这一件事可以利用。 昭王爷虽然跟武阳侯在朝堂分庭抗礼,但武阳侯是领兵出身,所以在兵部的势力更大些,粮草的事应该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是话说回来,不管是武阳侯还是司空珉都不至于贪这份财,无非是默许底下人中饱私囊,好让这些人为他们所用罢了。 对凌之贤来说这是查到了兵部有贪污粮草的小官吏,然而萧潭的目的远不止如此。 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萧潭也没了主意,自己急冲冲地想对付司空珉,但是又轻敌了。 总不能让昭王爷出面斥责武阳侯监管不严,那样他们就会笑话昭王爷一派真是没招儿了。 不多时,小厮从门外领了一份纸包,交给凌之贤道:“大人,来人说,这是大人要的东西。” 凌之贤知道这是什么,点头道:“放下吧,拿钱给他。” 纸包里正是凌之贤要找的去年和前年的粮草运送文牍,凌之贤原想着,跟萧潭一人看一卷。 就在这时,司空眈忽然站在合欢树下喊:“舅舅,我想爬树。” 萧潭正愁找不到机会跟司空眈单独相处,于是起身对凌之贤笑道:“凌兄你先忙,我帮你看着孩子。”说着便走出去了。 凌之贤叹道,真不愧是从前的詹阳王,求人办事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 这么没有眼力,难怪当年被削藩了。 …… 树荫下,萧潭举着司空眈让他攀住最矮的一根树干:“抓紧了,阿伯要松手了。” 司空眈抓着树干往前挪,小身板摇摇晃晃的,萧潭在后面跟着,还拿手在他两边虚托着,防止他掉下来。 树干太粗糙,司空眈爬了一阵就不想爬了,跟萧潭说他要下来。 萧潭只好又将他抱下来,看见他两只小手都被磨红了,心疼地给他揉了揉。 司空眈又惦记起月泉山庄那棵没能去爬的树,没头没尾地跟萧潭提了句:“萧阿伯,你能陪我去爬山上那棵很高的树吗?我爹不让我爬。” 萧潭不知道他到底在说哪座山哪棵树,但是听说司空珉不让爬,便来了劲:“哦?你爹说什么了?” 司空眈仔细回忆一番,然后学着司空珉的语气道:“我爹说,‘你爬上去就别下来了,吃饭睡觉都在树上,下雨了也别下来。’” “你爹真坏,是不是?”萧潭拍了拍胸脯,“萧阿伯带你去爬。” 司空眈拍着手乐道:“真的吗?萧阿伯你真好。” 萧潭突然低声道:“那你答应阿伯,以后听阿伯的话,别听你爹的话。” 司空眈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萧潭继续怂恿:“不仅别听你爹的话,你还要多惹你爹生气。” 司空眈挠了挠小脑袋,不好直接拒绝萧潭,只是疑惑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想想,你平常多惹你爹生气,这样他就慢慢习惯了,万一你哪天闯大祸了,他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不会揍你了,对不对?” 萧潭暗忖,既然凌之嫣不希望他变成司空眈的杀父仇人,那如果司空眈能把司空珉气死,对他来说不就兵不血刃了吗? 司空眈还在歪着头思考萧潭说的话,萧潭已经悄悄祈祷着:这孩子早点把自己亲爹气死才好。 凌之贤翻了大半日的文牍,向外瞥了一眼,见司空眈和萧潭相处得甚为愉快,也就不操多余的心了。 一日转瞬即逝,到了天快黑时,仍不见凌之嫣来接孩子回去。萧潭留下一起吃了晚餐,饭后和凌之贤都有隐隐的不安,担心凌之嫣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司空眈吃到了心心念念一整日的鹅肉,放下筷子又跟凌之贤撒娇:“舅舅,等我回到家了,就吃不到鹅肉了,怎么办呀?” 凌之贤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锅里没吃完的,都装进食盒让你带回家去,好不好?” 司空眈高兴地点头:“舅舅你真好。” 萧潭在一旁喝茶解腻,对凌之贤打趣道:“你这外甥古灵精怪的,跟你这位舅舅可真是大相径庭啊。” “是吗?”凌之贤一边逗弄着司空眈一边对萧潭道,“我妹妹小时候就很机灵,不让她干危险的事情,怎么说都不听,一看爹娘脸色不对劲了,马上改口说好好好。” 萧潭还是第一次听说凌之嫣小时候的事情,眼底泛出柔波,久久回不过神。 放下茶杯时,司空眈已经躺在凌之贤怀里睡着了。 凌之贤对萧潭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将司空眈抱到侧屋去睡。 时候不早了,萧潭也没理由继续留下了,打算等凌之贤回来就跟他道别。 院子里突然有脚步声和说笑声划破幽幽夜色,萧潭听见一男一女分别叫着阿兄和哥哥。 凌之嫣居然和司空珉一起来了。 萧潭脸上青白不定,他是想见到凌之嫣,但是并不想看见司空珉,况且这又是在凌之贤家里,三人之间有不少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 凌之贤很快从侧屋迎了出去,笑呵呵道:“接个孩子,夫妻俩还一起来了,我可没给你们留饭。”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你们家眈儿刚睡着。” 先是凌之嫣道:“我瞧瞧眈儿。” 随后司空珉道:“青州的事情费了不少功夫吧?阿兄回京可要好好歇一阵,明日兵部有赛马大会,阿兄一起去瞧瞧?” “好啊,有劳你专门跑一趟。” “阿兄晚餐吃什么了,这么香?”司空珉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明显是在往屋里走。 “鹅肉。”凌之贤边走边笑道,“锅里还有没吃完的,你们家眈儿可惦记着呢,等我给你装进食盒,你们明天再热一热,我先告诉你啊,我家的厨工手艺太差,把鹅肉做的有咸有淡,你们多担待。” “阿兄要做鹅肉,怎么不等我过来下厨?” “你还会烧鹅肉?” 司空珉讪讪地改口:“其实我也没烧过鹅肉。” “你儿子还跟我吹牛呢,说他爹什么都会做。” 说话间,萧潭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目光直直地看向司空珉。 “司空大人,别来无恙?”萧潭说得客套,但是声色皆是僵硬的。 司空珉站在门口目光一凛,很快便意识到,萧潭今日在他儿子身边待着。 “詹阳王殿下?”司空珉故意这样叫他,很快又面不改色地改口,“哦,不对,现在是镇西将军,京城这么大,没想到能在我内兄家中碰上你。” 凌之贤原还想为他二人介绍,听他们互相唤出对方名号,知道不必多此一举了,但是气氛又明显不融洽,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凌之嫣轻脚来到侧屋的床前,俯身看到司空眈睡得正香,晚餐也不知吃了多少鹅肉,睡着了还时不时舔一下舌头。 随后她便听到正屋的说话声,心跳声咚咚作响,没想到萧潭居然也在,真是冤家路窄。 萧潭下一句话便道:“我今日来凌大人府上做客,不曾想碰到了令公子。”明知人家是毫无疑问的亲父子,萧潭还是变着法想给司空珉找点不痛快,“令公子率直随性,跟司空大人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呢。” 司空珉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性格跟我不像不要紧,长得像我就够了。” 凌之贤在一旁默默听着,察觉出争风吃醋的意味,但是又怀疑自己会错了意。 萧潭被司空珉的话噎住,转过脸不再回应。 司空珉却没打算跟他客气,扬声继续道:“听说镇西将军在西境吃了不少苦,一回京城就想挑兵部的错,还把我阿兄牵连进来。” 凌之贤听他说到这个,有些惭愧地垂了垂头,司空珉是兵部的人,自己查兵部的事,也许会查到他头上,一开始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事先跟司空珉通个气也好。平日查案时常被朝中官员指责不近人情,但是自诩行得正坐得端,也不在意,方才听司空珉突然说起这个,虽然没有直接指责自己,但是他言语中颇无奈,凌之贤这才发觉自己有时做事确实欠考虑了。 萧潭也正色道:“司空大人身为兵部郎中,关心兵部的事再正常不过,不过兵部若是人人光明磊落,也不怕任何人查。” “兵部在西境有没有错处,镇西将军尽管去查,不过我也有事需要提醒镇西将军。”司空珉话锋一转,面带得意,“镇西将军当年做詹阳王的时候,隐藏得够深,一点儿看不出能领兵作战的样子,到了西境的变化可真是神速,兵部近来已有不少人窃窃私语——严将军被撤换,冯将军战死,最后由您领了战功,还被封了镇西将军,这军功到底有几分真?” 萧潭唯恐这话让凌之嫣听了去,误会他冒领了同僚的功劳。 “不劳司空大人费心,我的功劳自然是我九死一生换回来的。” “我也希望镇西将军的军功全是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不然我身为旧友,可要陪着一起丢人了。” 凌之嫣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逞口舌之快,听多了只觉厌烦,抱起司空眈便打算叫司空珉休战回家去。 她抱着孩子站在正屋门口对司空珉道:“该回去了。” 司空珉忙应了一声好,又对凌之贤道了一声:“阿兄别忘了明日的赛马大会。” 说罢,也没理萧潭,转身来到门外。 凌之贤往外送了送,最后体面地替二人收了尾:“今日太晚了,赶明儿找个机会再一起喝酒,你二位再好好叙旧。”说着又让小厮将装着鹅肉的食盒拿到府门外的马车上。 萧潭望着凌之嫣在门外等司空珉,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方才就在侧屋,自己居然只有这一瞬是真正看到她的。 凌之嫣都要走了,萧潭仍想着引起她注意,来到门外顺着凌之贤的话道:“司空大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懂享受的,说不定喝个酒还要请一帮歌女唱曲助兴,我可跟他喝不到一起去。” 凌之嫣听见了,蹙眉朝萧潭微微一瞪。 司空眈还当自己在床上,想随意翻身,他在凌之嫣怀里这样一动,凌之嫣便抱不稳了。 司空珉见状便将儿子接到自己怀里,凌之嫣的手一松开,司空眈嗯呜一声就醒了,睡眼惺忪看见了司空珉,迷糊着唤了一声爹,然后趴在司空珉肩上继续呼呼大睡。 萧潭的话,司空珉自然听见了,他两手抱稳儿子,似笑非笑地觑着萧潭,放低声音道:“家里夫人管得严,怀中小儿也离不开我,我是不如镇西将军这般自如——想去哪里喝酒就去哪里喝酒,谁也不会管你,对吧?” 萧潭自讨没趣,脸色铁青地转过头去。 凌之嫣对凌之贤道了声:“哥哥,我们走了。” 二人往前走了几步,司空珉忽又转身道:“镇西将军若是喜欢孩子,还是自己生一个更好。我与夫人正准备生第二个孩子,等哪天办了满月酒,一定告知将军。” 这一席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插在萧潭心上。他接不了一句话,也无法直视司空珉耀武扬威的目光。 夜风袭来,月光洒在合欢树叶上的斑驳光影映在了凌之贤眉宇间,他回想着嫣儿方才看萧潭时复杂的神情,萧潭和司空珉之间的针锋相对,以及司空珉不加掩饰的炫耀与挑衅,多年来一直没有弄清的往事,渐渐有了些许眉目。 ----------------------- 作者有话说:孩子明显是会对大人学话的,萧潭你就等着挨骂吧[捂脸笑哭] 第45章 赛马大会 我情愿我没有活着回来 凌之嫣难道又怀了孩子吗? 萧潭迎着月色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会儿回想着司空珉方才那套说辞,一会儿又回想着凌之嫣昨日的话语。 他记得,她昨日只是说, 不希望他变成司空眈的杀父仇人, 如果她现在肚子里还有司空珉的第二个孩子,应该会一并告诉他才对。 这样想有几分道理,但是, 如果是今日刚刚诊断出来的呢? 倘若凌之嫣真的又怀了司空珉的孩子, 那她会更加离不开他的,老天真是无眼,怎么老是帮司空珉那种人? 荼蘼归 第43节 萧潭再度想起司空珉那副耀武扬威的可憎样子,真让人又气又恨, 在马背上都坐不稳了,简直想冲到他家动手扒了他的皮。 …… 凌之嫣对司空珉拿第二个孩子刺激萧潭颇有不满, 现在毕竟还没有怀上, 这样说出去是不是太放肆了些? 况且,经过一日的冷静之后,她对再生一个孩子的热忱所剩不多。 当年已经身不由己了一回, 不想再接着用另一个牢笼困住自己。 萧潭频频去拜访哥哥,今日还在司空眈身边出现过,也不知到底相处了多久,谁知道他在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司空珉心里并不坦荡,对此不高兴也是难免的。 这两个人俨然是彻底的仇人模样, 不知道哥哥到底看出来多少端倪,下次再见到哥哥,他肯定会打听这其中的隐情, 她还要继续隐瞒吗? 司空眈还在睡着,因此二人在马车上虽然各怀心事,一路却相对无言。 凌之嫣又想着,萧潭听了司空珉那一通刻薄的话,今晚究竟会作何感想?司空珉暗讽他的功劳掺了假,那么接下来,朝堂上的其他人也会以讹传讹,萧潭如何应对? 司空珉抱着孩子则想着,这应该是凌之嫣在四年后第一次看见萧潭,瞧她方才的反应,对萧潭像是无所谓的?只不过,就算她心里真是无所谓的,在自己哥哥家里碰见萧潭,为何连最起码的惊讶都没有呢? 除非,她最近已经见过他,而且,她知道这不是萧潭第一次去凌之贤的家里。 难道他们在凌之贤的家里见过?但是看凌之贤的样子,好像还是以为他妹妹跟萧潭互相不认识。 那么,他们就是在别处见过面? 司空珉乱了心神,萧潭才回来短短几日就跟凌之嫣碰上了,他分明是在有意跟着她…… 到家后,司空眈被交给了奶娘,司空珉忽然对凌之嫣提议道:“明日你也去看赛马吧?” 凌之嫣稍一怔愣,很是不解:“我又不会骑马,为何让我去?” “是请你去看赛马。”司空珉着重强调一个看字,又笑道,“把眈儿也带上。” 凌之嫣担心道:“他还太小了。” “放心吧,我有办法。”司空珉说得胸有成竹。 翌日清晨,司空珉起得格外早,忙活了一阵儿,回屋轻轻将凌之嫣叫醒。 凌之嫣睁眼看到桌案上放了一只厚厚的麻兜,两侧的中间位置被剪出两个圆洞,顶部又连着两根粗实的麻绳。 “这是?”凌之嫣看了两眼,有点不大相信地问,“你要装孩子用啊?” “夫人真是冰雪聪明。”司空珉笑着奉承道,拿起麻兜给她比划,“我准备让眈儿坐在里头,然后再用绳子系在我身前,这样他就能在我怀里一起看赛马了。” 看到司空珉将麻兜系在身前,凌之嫣觉得十分滑稽,一面不放心道:“会不会有危险?” 司空珉又解下麻兜耐心解释:“只是赛马,我和眈儿在一旁看着,要是有什么状况,我就带眈儿离开。” 反正司空眈肯定会高兴的,凌之嫣也就不再反对什么。 司空眈睡醒之后,司空珉又找来一只软垫,让他坐在麻兜里,将麻绳在自己脖子后面系紧后,转身朝向凌之嫣展示。 “让你娘瞧瞧,这麻兜结不结实?” 司空眈在麻兜里只露出个小脑袋,开心得像玩捉迷藏似的,先是从两侧的圆洞里伸出手来对凌之嫣挥了挥,然后又缩回手,在麻兜里转了个身,伸出小胳膊抱紧了司空珉。 “对,就这样,你要是害怕了,就抱着爹。”司空珉低头笑道,说着又抓着麻绳左右晃了晃,“你瞧,爹还能让你荡秋千呢。” 司空眈在麻兜里笑得哇哇大叫,还让司空珉晃得更高些,几个回合下来,眼睛都发晕了,又说要下来。 司空珉便把他放下来,司空眈一把搂过来,奶声奶气道:“爹,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司空珉得意道:“是吗?以后你要是再不听话,爹就用这麻兜把你扔到深山老林里去。” 明知司空珉是在吓唬他,司空眈还是撒娇道:“爹不要扔我嘛,眈儿会想爹的。” 司空珉目光融融的:“爹怎么舍得扔你呢?” 凌之嫣在桌案边看了半天,她老觉得司空珉那个滑稽的样子很像什么东西,经过这会儿功夫,终于想起来他到底像什么了,不禁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好笑,掩面一阵儿接一阵儿地发笑。 父子俩齐齐看向她,司空眈开口好奇道:“娘,你笑什么呢?” 凌之嫣招了招手,让司空眈过来,然后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司空眈听罢,随即大笑着向司空珉传话:“爹,娘说你像一只老母鸡。” 司空珉反应敏捷,忍笑叠好麻兜,抬起头之后,并不看凌之嫣,也对司空眈有板有眼道:“眈儿,爹教你一句俗语——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司空眈两眼冒着求知的光芒:“这是什么意思?” 司空珉粲然一笑:“你问你娘,她知道是什么意思。” 凌之嫣收起脸上笑意:“我不知道。” …… “我要先跟娘坐马车,到地方再跟爹骑马。” 司空眈欢欢喜喜坐进马车里,凌之嫣一边检查着他身上的衣裳会不会勾到哪里,一边交代着:“你待会跟你爹骑马的时候,一定要听你爹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 司空眈听凌之嫣这样嘱咐,隐隐想到一些与此相反的话。 “娘,萧阿伯说……” 凌之嫣眸光一晃,当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司空眈也很懂事,眨了眨眼没有叫嚷。 听马蹄声,司空珉的马正走在前面,街上人多口杂,他应该听不到马车里的说话声。 虽是如此,凌之嫣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伸手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然后对司空眈细声问道:“萧阿伯对你说什么了?” 司空眈看她神神秘秘的,也有样学样,贴在她耳边将萧潭的原话复述了七七八八。 虽然他复述时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多说几个字或者少说几个字,但是凌之嫣完全能想明白萧潭当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别听你爹的话,多惹你爹生气,这样就算你以后闯大祸了他也不会揍你。 凌之嫣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就萧潭那种脑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种话千万不能告诉你爹,眈儿也不能惹你爹生气,他生气了就不会带你骑马了,知道吗?”凌之嫣想了想又生气道,“以后别跟萧阿伯说话了,他可笨了,会把你也变笨了,眈儿不想变成笨孩子吧?” 司空眈听得满脸惶恐,连连点头,忽而又想起自己前两日还吃过萧潭给他买的冰糖葫芦,慌得猛捶自己肚子,想把那根已经吃下去的冰糖葫芦吐出来。 凌之嫣在一旁笑道:“眈儿这是做什么呢?” “娘,我吃过萧阿伯给的冰糖葫芦,怎么办呀?” 凌之嫣无奈地笑:“这个没事……冰糖葫芦又不是他动手做的。” *** 军马场上草色萋萋,千蹄踏地而来,不时有骏马引颈长鸣,群雄响应声震云霄,如有雷电之势。 这批骏马是要送到西境和塞北补充骑兵用的,兵部按照规矩,出发前需对骏马检出优良,也可让京城的王公贵族们看个热闹。昭王爷萧鹰和武阳侯秦勉这两个死对头也暂时摒弃宿怨,坐在观礼台上一饱眼福。 武阳侯身边带着嫡长子秦懿,昭王爷身边则带着世子杨燃以及萧潭。 杨燃虽说是昭王爷世子,但其身份却是昭王爷的女婿,因昭王爷和王妃只生了四个女儿,且从未纳妾,便为长女选了赘婿,继承世子之位。 这是萧潭回京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不少人见了他都像司空珉昨日那样,先阴阳怪气地称一声詹阳王殿下,再假惺惺地改口称镇西将军,听得他快要作呕了。 司空珉领着一家人来到武阳侯跟前,亲切唤了声义父,凌之嫣也紧随其后道出一句:“见过义父。” 司空眈声音洪亮道:“义祖父,眈儿给您请安了!” 武阳侯俯身呵呵大笑道:“眈儿,你这只小老虎长得可真快,今日来看赛马,你可要好好瞧瞧哪匹马跑得最快,要是喜欢,就让你爹给你牵回家去,好不好?” 司空眈美滋滋的:“多谢义祖父。” 武阳侯的嫡长子秦懿对司空珉这种拖家带口出风头的做派嗤之以鼻,昂头看向草场处,不做任何客套。 司空珉也没空理会义兄,方才一走近便看到萧潭也在,心想他站在昭王爷身旁正好,自己今日就是要让他好好瞧瞧司空一家如何其乐融融,他要是识相的话,就该趁早滚回西境去。况且马场上有这么多人在,他还敢当众纠缠凌之嫣不成? 司空眈在人群里看见萧潭,下意识想唤一声阿伯,立刻又想到凌之嫣在马车上交代过不能再跟这位阿伯说话,冲萧潭定定地眨了两下眼又嘟着嘴逃也似地转过脸去,抬手让司空珉抱他。 萧潭不明所以。前两日昭王爷就跟他说了今日赛马大会的事,原本他是无心抛头露面,但是昭王爷劝他回京后要多走动,也就硬着头皮来了。到场之后见凌之嫣跟司空眈都来了,心想今日也算不虚此行。 盛会即将开始,司空珉知道,凌之嫣在武阳侯这种长辈面前不自在,便指着远处的高台对她道:“那边的望台视野更开阔些,你可以上去瞧瞧。” 凌之嫣随着几位不认识的世子郡主们一齐沿着石梯登上望台,途中遇到两三个女子同她招呼道:“司空夫人真是难得一见,今日一家三口都来了?” 凌之嫣只好微笑着做简短回应,并不认得同她说话的人都是谁。 往望台一站,见马场已是沸腾一片,视野果然大不一样。 凌之嫣还远远地瞧见哥哥姗姗来迟,在武阳侯和昭王爷身后不远处落座,一坐下便有近处的官员凑过去同他说笑,那副熟络的样子,想来都是他在太学的同窗吧。 她还注意到,哥哥同人说话时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捂嘴轻咳,好像是生病了,他平日总爱在夜里点灯看卷宗,待会儿得去提醒他去看大夫才行。 马场内,司空珉已经将司空眈系在自己怀里,司空眈兴致勃勃地指着一匹汗血宝马道:“爹,咱们去追那一匹吧!” 司空珉低头笑道:“你可真是有眼力。”说着踢了踢坐骑,也与众马竞逐。 凌之嫣在望台上看见司空珉带孩子在奔驰的群马之间穿梭,心里一跳一跳的,目光正专注地跟随着,忽听身后有个女子声音清亮地笑问—— “镇西将军,看中哪一匹马了?” 很快便听萧潭惊喜道:“你也来了?早知道就去喊你了,还能一路同行。” 那女子笑如银铃:“你也该想到,这种场合怎么能少得了我!” 凌之嫣稍一恍神,已经看不见司空珉的马跑到何处去了。明知自己不该过问萧潭的事,可还是忍不住思忖:那女子到底是何人?跟萧潭的关系好像不一般。 萧潭来到望台后,只寥寥扫了几眼马场的情形,目光一落到凌之嫣身上,便忍不住出神。 同华昌郡主寒暄完,再去看凌之嫣时,发现她好像在焦急地左顾右盼。 难道是司空珉在马场内出了什么事吗? 萧潭倒希望司空珉摔死才好,但是又挂念着三岁的司空眈,便也跟着在马场内搜寻司空珉的身影。 华昌郡主忽然又道:“镇西将军——” 萧潭看着前方提醒道:“你别这样称呼我,我总觉得你是在笑话我。” 华昌郡主只好改口:“七哥,你怎么一直在看司空夫人?” 萧潭只得装傻充楞:“哪位是司空夫人?” 司空珉兀自带着儿子在马场内驰骋,上半场的马赛结束后,中途需休整场地,清扫马粪。 司空眈摇着头不肯离开,司空珉只好又陪他在马场内随意溜达。 凌之嫣看到父子二人无恙,勉强放下心来,因是中途休整的时候,望台的其他人纷纷散去,沿着石梯下去,准备喝茶消渴。 凌之嫣盯着马场内又瞧了一会儿,望台上几乎没人了,才转身打算下去。 荼蘼归 第44节 她一转身便愣住了,望台上虽然还剩她一个,但是萧潭就站在石梯的最高一阶,面朝她的方向,微微颔首,眸色深重。 石梯建在望台内偏北的位置,为防有人不慎坠落,四面各立了石墙做遮挡,只留下三尺的出入口,容得下两个人并肩同行。 底下的观礼台和马场,都望不到石梯里头。 萧潭表面镇定,指尖却深深掐入掌心,凌之嫣上次已经对他说了覆水难收这种话,如果今日他先开口的话,是不是显得自己在无理地纠缠她? 他盼望她能先对他开口,只要凌之嫣开口跟他说话了,哪怕只有短短几个字,那就代表她心里还有他。 凌之嫣深吸一口气,低头往前,打算不动声色地从萧潭身旁走过去。 萧潭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凌之嫣安安静静地往石梯走来,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萧潭无奈,随即降低了期待:或者她经过时能朝他轻轻瞥一眼呢? 凌之嫣似乎只想速速离开,从他身旁经过时也完全没有抬眸。 萧潭大失所望,眼瞧着凌之嫣都要走下去了,连忙扭头沙哑地唤了一声:“嫣儿——” 凌之嫣并不意外,在他下面三块台阶的地方停下来,敛声屏息,背对他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方才跟我说话的就是华昌郡主,四年前嫁到塞北,今年夫君病逝,刚从塞北回来……我跟她只是合得来的表兄妹。”萧潭有一种感觉,凌之嫣方才听到了他和华昌郡主的对话。 凌之嫣却说:“你无需对我说这些。” 萧潭讷讷道:“同样的事,我不愿让你误会两次。” 凌之嫣没有接话,也没有继续往下走,彼此静默了好一阵儿。 “既然我停下来同你说话,便多说几句吧。”凌之嫣说着转过身来,放低了声音,“如果让司空珉知道你在故意接近他儿子,还胡言乱语,他会无动于衷吗?” 萧潭苦笑:“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放过我啊。” “所以你才要更加小心,这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凌之嫣说得一脸严肃,萧潭却问了句:“你是不是又怀了孩子?” “没有。” 几乎就在他的话音刚落下,凌之嫣的回答便出来了。 “那就好。”萧潭笑意满面。 “萧潭,你就不能把你的心思放在你自己身上吗?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什么好打听的?” 萧潭心里既委屈又酸涩:“我也想把心思放在我自己身上,可是我跟你又不一样,你有夫君有孩子,我什么都没有啊,没人需要我,没人关心我,我自己在意我自己有什么用。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是偶尔想关心你都不行吗?” 凌之嫣硬着心肠道:“你也看到了,我哪里需要你的关心?” 萧潭的心凉了大半,满腹幽怨:“我情愿我没有活着回来,总好过你现在看见我了都假装没看见,如果我死在了西境,你至少还会可怜我。” 凌之嫣听他把死字挂嘴边,忿忿道:“如果你不爱惜你自己,别人关心你也是枉然。你以为你现在变成镇西将军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京城有多少人不希望你东山再起?你连詹阳王的身份都能失去,一个镇西将军在手上就能拿得稳?” 萧潭语塞:“我……” 凌之嫣觑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道:“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算你哪天又被人害得一无所有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说罢抬脚离开了。 萧潭望着她往下离去的背影惆怅片刻,默想着她方才说的话,忽然轻笑道:“你别生气了,我会好好记着你说的话的。” 明明是被凌之嫣狠狠数落了一顿,心里反而是畅快的。 第46章 冥顽不灵 抢抢抢!你是土匪吗 凌之嫣从望台下来时, 司空珉父子仍在马场内没出来,她便径自去了凌之贤那儿。 凌之贤的视线却越过她看向她身后。 “哥哥今日是不是有点咳嗽?”凌之嫣上前关心道。 凌之贤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发现嫣儿从望台的石梯入口处出来之后不久, 萧潭也紧接着走出来了, 萧潭放慢脚步像是刻意保持距离,但是眼神却又怅惘地盯着嫣儿。 萧潭望着凌之嫣的背影,想着下一次看到她又不知道是哪一日了, 心如烛火摇曳, 在明灭之间隐藏千言万语。 萧潭望着望着,猛然间发现凌之贤的目光如淬火刀锋一般落在自己身上,慌忙别转过脸看向别处,假装寻人。 下半场赛马开始后, 凌之嫣又想往望台走去,凌之贤叫住她道:“给我推荐几个可靠的大夫吧。” 凌之嫣因而留在他身旁, 跟他说起了唐芸。 萧潭见凌之嫣没往望台去了, 便也留在了观礼台,坐在华昌郡主旁边。 下半场出现的骏马普遍不如上半场威风,观礼台上的诸位也兴致渐弱, 交头接耳说起闲话。 就在无人在意时,赛马场内突然传来霹雳炸响,一匹乌骓与一匹赤骥竟迎面相撞,刹那间如两道电光撕裂了绿茵场。 其余马匹惊嘶不已,如沸水炸锅四处奔逃,一时间马场内烟尘漫卷, 掀起草屑蔽空,从外面看不见里边的情形。 司空珉和眈儿还在里边,凌之嫣不由得心弦紧绷, 几乎要碎裂开来。 两马相撞时,司空珉带着儿子就在跟前,几乎只有咫尺之距。司空珉见周围的马横冲直撞,连忙用一手护紧儿子,一手勒住缰绳,坐骑前蹄乱踏,在原地打转几圈,不久又平静下来,司空珉随即调转马头离开。 “眈儿,害怕了吗?”司空珉边走边低头慌道。 司空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麻兜里一声不吭。 不多时,凌之嫣看到司空珉骑着马出来了,这才如释重负,抬脚迎了上去。 岂料司空眈一见凌之嫣上前,立刻呜呜大哭起来,伸手让凌之嫣抱他。 凌之嫣心疼地把他接过来,低声问着:“眈儿是不是吓坏了?” 司空珉一听他哭,也惊了一跳,以为刚才磕碰到了哪里,忙探头往凌之嫣怀里瞧了瞧。 原来是光打雷不下雨。 司空珉朝凌之嫣撇了撇嘴,示意她不用担心,凌之嫣不管,仍暖心安抚着儿子。 司空眈哭个不停,凌之嫣只好带他离开,司空珉跟在后头,抬臂护在妻儿身侧,防止被人撞着。 凌之嫣回头对司空珉道:“我带眈儿先回去吧。” 司空珉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应允道:“那你路上小心。”顿了顿,又故意说给司空眈听,“眈儿今天吓坏了,下次不能再带他来了。” 司空眈立马不哭了,机灵地从凌之嫣怀里直起身道:“下次我还来。” 萧潭的目光紧随不放,他见凌之嫣带着孩子即将离开,下意识便动了跟上去的念头。 萧潭刚起身,凌之贤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好整以暇地挡在他面前问:“镇西将军,我有要事找你,待会去我家喝酒如何?” 萧潭一听他说有要事,情知无法推托了。 凌之嫣坐上马车走远后,凌之贤才不慌不忙地叫上萧潭出发。 萧潭一路犯着嘀咕,总感觉凌之贤找他没什么好事。 凌之贤骑着马,一路上也不说话,萧潭只好主动关心道:“凌大人做事特立独行,这些年又不偏不倚的,难道就不担心将来无论哪一方得势,都会先排挤你这样的人?” 凌之贤不以为意:“你真以为会有哪一方能彻底得势?” 萧潭听他说得直白,诧异地转过头望他。 凌之贤又爽快道:“陛下说是在养病,不管朝政,可是每当武阳侯跟昭王爷争执不下时,陛下又恰到好处地从中斡旋,主持公道,这哪里像是不问政事的样子?” 萧潭恍然顿悟:“所以,两派相争,互相掣肘,陛下坐收渔翁之利。”说罢又不免担心,“凌大人看得这样透彻,当心被陛下忌惮。” 凌之贤却坦诚笑道:“老实说,我也不是不偏不倚,司空珉毕竟是我妹夫。” 司空珉是他妹夫,所以他是武阳侯这一派的? 但是据萧潭所知,凌之贤和武阳侯也没有直接来往。萧潭察觉,凌之贤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仿佛是有意要暗示什么。 再一次来到凌之贤的家里饮酒,萧潭莫名有些坐立不安。 凌之贤不顾咳嗽,摆出不醉不归的气势,端起酒壶先给萧潭面前的酒杯斟满,放下酒壶后,单刀直入道:“嫣儿身上的一些事情,我爹娘应该比我了解得多一些,但是嫣儿不喜欢提,所以我也就没问过,不过我隐隐觉得,你应该是当局者吧?” 原来这才是凌之贤今日找他的目的。 萧潭的手握着酒杯,迟迟没有端起来,他上次和司空珉在凌之贤面前那个剑拔弩张的架势,凌之贤不怀疑才是不正常的。他也想倒一倒苦水,但是又需顾及凌之嫣是否愿意让凌之贤知道这些事。 萧潭的手离开了酒杯,犹豫道:“既然嫣儿瞒着你,那说明她并不想让你知道,我也不便……” 凌之贤听他脱口唤出一声嫣儿,面色随之阴冷了下来,瞳孔森森地看向萧潭:“你但凡还是个男人的话就把你从前干过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若是存心隐瞒,我身为大理寺少卿,也有不少逼供的法子。” 萧潭听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被激起一肚子悲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自己遇到凌之嫣之后的大事小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一直说到自己最后被迫远走西境。 …… 那些穿透岁月的模糊往事在萧潭的话语间再度清晰呈现,凌之贤听完,垂头良久。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萧潭说完这句,酒桌的气氛亦为之凝重。 凌之贤也端起烈酒痛饮下去,被辣得眼眶充红,然后一气呵成道:“所以,你没有娶成我妹妹,她原本也是要去海疆的,但是我父亲得罪不少人,他也担心一家人在一起被赶尽杀绝,你利用这一点,说服我父亲把嫣儿交给了你,然后你让她在司空珉府上寄居,但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仗着你詹阳王殿下的身份,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让她跟了你,再然后,你出去游山玩水一趟,把她丢在司空珉的身边,我总结的不错吧?” 虽然凌之贤的话说得难听了些,但事实的确如此,萧潭无从狡辩。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女人留在别的男人的府上,他当年到底是怎么做得出这种事的? 一个詹阳王的身份居然能让人目无一切,活该后来被削藩了。 凌之贤话音刚落,抬腿便往萧潭左肋猛踹一脚,萧潭没有防备,当即仰倒在地,后脑落地时重重磕在地上,疼得他眼前金星直冒,随后座椅也跟着翻了过去,砸在他身上。 凌之贤眸中如有烈焰,原想趁萧潭躺地不起时再补几拳,又想着这样胜之不武,拽着萧潭衣襟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萧潭由着他拖拽,凌之贤见萧潭挨了他一腿竟然还能笔直地站起来,又使一记勾拳重击萧潭上腹,萧潭被这一拳打岔了气,险些将方才喝下去的酒吐在凌之贤身上。 “我自从离开太学的练武场,就没跟人动过手,你若是觉得我打你打得不对,大可以跟我较量。”凌之贤说罢,将萧潭推了一个踉跄。 萧潭扶着桌案撑稳,没打算还手,又听凌之贤掷地有声道出一句:“你有什么脸指责司空珉辜负了你的信任?那是你活该啊!” 萧潭眉峰紧锁,听着凌之贤怒骂。 “你在我眼里就是始作俑者,要不是因为你,我爹娘不会去海疆待三个多月,嫣儿不会寄人篱下怀了司空珉的孩子,当年你一走了之,回来之后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出现?”凌之贤说到最后又迟疑了,和凌家的遭遇相比,萧潭后来的损失好像更大一些,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你说得对啊,我做的事全是错的!”萧潭自暴自弃道,他这些年从未对人诉过苦,听到凌之贤的指责,忍不住辩解起来,“可是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吗?削藩把我削得一无所有了,我为了嫣儿,我连我母妃都害死了,我是始作俑者,我活该失去一切,可是司空珉凭什么心安理得得到一切?他才是那个最可恶的人。” 凌之贤叹息道:“太妃的死,我很遗憾。”良久的一言不发之后,他长吁了一声,声如古钟低鸣,“可是嫣儿始终是无辜的,她当年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谁对她好她就待在谁的身边,她没得选。你得到了她就以为她这辈子都属于你了吗?司空珉固然是把事情做得太绝,可是他叫了我几年阿兄,我不能因为你的一番话就去找他兴师问罪。” 萧潭冷声提醒着:“我跟司空珉的事,你不要插手。” 凌之贤双目圆睁:“你跟他之间的事就是嫣儿的事,我怎么能不管?当年我一无所知,现在我知道了,就容不得你们放肆!” 凌之贤尾音轻颤,言毕,仍有未尽之意。 那个时候他还在太学,将要结业的时候,收到了妹妹的信,她说爹娘去海疆赴任,她一个人留在潇湘城。当时他以为,她一个人留在了凌家的大宅子里,之后他回信,想让嫣儿去京城跟他团聚,但是嫣儿却没有再回信了。 荼蘼归 第45节 结业之后他回到潇湘城,才知道那个时候她住在司空珉家里,因为他此前在京城跟司空珉有一面之缘,还托司空珉送过家书,对这个人印象不错。 他还以为司空珉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收留嫣儿的,而司空珉跟嫣儿郎才女貌,日久生情也无可厚非。 在他的理解里,一切还算顺其自然。 可是后来嫣儿到了京城,他发现她心里藏着事。 凌之贤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萧潭才是当时最关键的那个人,而嫣儿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他身为哥哥,居然刚刚才知道这一切。 …… 萧潭没有想到凌之贤也会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只好坦白:“我不妨跟你说实话,我这次就是为了嫣儿才回来的,我一开始是想用尽手段除掉司空珉,可是嫣儿说不希望我变成她儿子的杀父仇人,那我只能想办法让她跟司空珉分开。” 凌之贤听出了破绽:“如果嫣儿真的愿意回到你身边,你根本就不用这么费力,对不对?” 萧潭黯然垂眸,无言以对。 “你可以说我护短,但是我妹妹不欠你什么,她如果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甚至都不需要对你感到愧疚,你被削藩了跟她有什么关系?那是你跟司空珉之间的事。她不懂男人之间的倾轧和算计,心又软,看到太妃死了,以为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所以她这些年才会一直放不下当年的事,但是你不能利用她对你的愧疚让她回到你身边。”凌之贤几乎字字诛心,“你去西境,我知道你有你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事实就是你一走了之了,你凭什么觉得只要你东山再起了嫣儿就该回到你身边?这四年来你为她做过什么?她离开司空珉回到你身边,就会过得开心吗?” 萧潭还没有想清楚这些问题,凌之贤又句句铿锵:“如果司空珉对嫣儿不好,或者嫣儿说一句她想和离,我都可以帮你,可是嫣儿现在过得好好的,你非要让她跟司空珉过不下去吗?我外甥你也见过,人家有亲爹在就不会稀罕你这位阿伯。你回京之后纠缠嫣儿,到底是爱她,还是纯粹报复司空珉?” 萧潭听他这样问,随即做好了取舍:“如果嫣儿重新选择了我,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向司空珉寻仇。” “你明知她不会那样做。” 萧潭满脑子不甘心:“那我就硬抢啊,司空珉当年可以用卑鄙的手段抢走嫣儿,我现在为什么不能用卑鄙的手段把她抢回来?” 凌之贤的眉头皱成一团,闭眼重重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后便高声骂道:“抢抢抢!你当你是土匪吗?我妹妹不是让你们争来夺去的战利品,她有她自己的选择,她选的人是司空珉,人家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你这双眼睛难道看不到吗?萧潭,我瞧你就像一条没有脑子的疯狗,难怪当年输给了司空珉,我都不知道凭你这副德行是怎么在西境活下来的?你说你要抢是吧?那好啊,以前你还是詹阳王殿下,人人敬你三分,可是现在呢,你有的东西司空珉都有,人家还比你多了一个亲生儿子,你拿什么跟他争?” 饶是凌之贤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萧潭硬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依旧执拗地瞪着眼睛道:“我告诉你,除非嫣儿亲口对我说她讨厌我不想看见我让我滚远一点,不然我就不会放弃的!” “你简直就是冥顽不灵!”凌之贤让他气得心口疼,多说无益,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拎着他的衣襟就开始向外扔,“你现在就给我滚,以后别来烦我!你让我给你查兵部的事,也到此为止吧!” 萧潭直接磕在门口的木柱上,脸上蹭破了一块皮,方才有三分醉意,被这么一摔,立刻清醒了。 他回头看到凌之贤紧闭房门,气得捶着门嚷嚷道:“凌之贤,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要不是因为你和嫣儿长得有几分相像,我今天一定会还手的!” ----------------------- 作者有话说:贤哥也是怪不容易的。。 大家假期愉快呀,这几天争取隔日更,一起劳逸结合吧[加油] 第47章 打猎历险 那你为何关心我打了萧潭 赛马大会结束后, 华昌郡主找机会去见了司空珉。 “司空大人,潇湘城一别,可有四年了!” 司空珉稍作诧异, 随即想起当年华昌郡主去潇湘城游玩时, 自己曾被萧潭邀请去作陪。 “想不到郡主还记得我,今日收获如何?”他客套道。 华昌郡主无拘无束道:“看令公子活泼可爱,真叫人喜欢, 可惜今日没能逗逗他, 不知司空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再带他出门?” 司空珉没有多想:“义父得了那匹汗血宝马,明日配好鞍鞯,后日会邀请朝臣去西郊狩猎,郡主若是有空, 不妨也去瞧瞧热闹,我会让夫人带着孩子到场的。” 华昌郡主盈盈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司空眈看完赛马回到家里, 余味无穷, 不断问凌之嫣:“娘,下次骑马是什么时候呢?” 凌之嫣轻叹道:“你这个小心思是不是都玩野了?” 司空珉到家后说起打猎的事,司空眈兴致勃勃地拍手说好, 凌之嫣只好陪着。 司空珉一面又向凌之嫣解释着:“华昌郡主在京城寡居,身边也没有一儿半女,她说很喜欢眈儿,我便答应她会让你带着眈儿一起去。” 凌之嫣已从萧潭口中听说过华昌郡主的事,听司空珉又说了一遍,只得装作第一次听说, 垂眸答应道:“也好。”说罢又提醒着,“把我哥哥也叫上吧,我让他去看大夫, 他大概不会放在心上,我带些药,当面交给他。” “好,我让人去通知阿兄。” …… 镇西将军府,萧潭在长榻上卧了一整夜,天亮后又卧了大半日,不吃不喝。他能回到京城,是因为昭王爷在和武阳侯的对抗中渐渐落于下风,所以把他召了回来,可是他在京城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凌之嫣显然也不需要他,若是昭王爷再安排他回西境去,他该如何是好呢? 日落西沉时,华昌郡主到访。 她一进来,也不问萧潭为何是这副德行,开口只道:“明日西郊狩猎,你去不去?” 萧潭懒懒地回答:“我没有那个心思。” 华昌郡主神秘地扬眉一笑:“司空夫人也会出现的。” 萧潭警觉地望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昌郡主上前悠悠道:“当年你在红叶镇受伤昏迷的时候,口中唤过一个名字——嫣儿,据我所知,司空夫人闺名凌之嫣,而她也是潇湘城人,再结合你昨日看她的眼神,我就都明白了。” 萧潭唇角牵起无奈的冷哂,在华昌郡主面前没有否认。 “七哥,你胆子不小啊,人家都嫁人了你还有这份儿贼心?” 萧潭嘲弄地笑出了声:“我也只是有贼心而已,实际上毫无办法。” 凌之贤昨日说的没错,他去了西境四年,这四年什么都没为凌之嫣做过,凭什么一回来就去打搅她安稳的生活? 华昌郡主见他消沉,动了动眼眶,低声问起他正事:“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呢,你是不是在帮昭王爷查武阳侯的罪证,进展如何了?” “只能查到运给西境的粮草有问题,可是武阳侯那种老狐狸,怎么可能留着把柄等着我去发现?” 萧潭越想越失望,扳不倒武阳侯,就奈何不了司空珉,奈何不了司空珉,凌之嫣就依然还是司空夫人,硬抢又抢不来,还要被凌之贤教训。 华昌郡主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打量他:“你想查武阳侯的罪证,为何只盯着西境呢?塞北、海疆,这些用兵的地方,都有无数蛛丝马迹。” 萧潭眼前一亮,从榻上站起来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等你到了西郊我再告诉你。” 萧潭随手拿起铜镜照了照自己脸上的伤:“你不这样激我,我也会去的。” …… 这日到了西郊,凌之嫣下马车时各方已来了不少人马,旗帜迎风飘扬。她看到哥哥已经到了,低头坐在马背上看着马悠闲地吃草,华昌郡主也到了,让凌之嫣意外的是,萧潭居然也来了,正跟华昌郡主在一处小山坡上眺望远处。 司空珉刚到就被凌之贤喊了去,凌之嫣见他们有事相商,便带着司空眈四处转转。 华昌郡主见左右空旷,转身对萧潭耳语起来:“这十年来,塞北的河东跟河西部落争地盘,经常大打出手,大梁派出过军队干预,明明是可以趁机吞并河东或者河西的,但是每一次都因为各种原因失利,哪一方跟武阳侯联系得密切,就会在部落之战中胜出,听懂了吗?” 萧潭双眸微张,如果事情属实,那么武阳侯做的完全就是叛国通敌的事。 吞并了塞北,他们会向大梁朝廷纳贡,但是如果故意放他们一马,他们为了感恩,便只向武阳侯一个人纳贡。 萧潭旋即恢复从容,像是在聊寻常小事一般同华昌郡主说笑:“你怎么挑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有谁相信我会在人多眼杂的猎场跟你说这么重要的事?”华昌郡主说得头头是道,说罢又看了看凌之嫣的方向,揶揄道,“司空夫人方才看到我跟你耳语,眼神明显不一样了,七哥,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萧潭没敢看凌之嫣,愣愣道:“你瞎说的吧,我明明都跟她解释过了。” “你都跟她解释什么了?”华昌郡主意味深长道,“你可真是够体贴的呀。” 萧潭被取笑得抬不起头,小声又问华昌郡主:“你为什么要帮我?” 华昌郡主坦然一笑,话语自唇间浅声流出:“武阳侯打压皇亲国戚,我们一家的遭遇都是拜他所赐,你现在做的事,我也想出一份力。至于你的私事,就当是我答谢你当年陪我游山玩水时受了重伤吧。” 萧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谢谢二字在心里悄然舒展开来,但真的说出来又太见外了,只能勉励自己将这两件事做好。 他再去看凌之嫣时,发现司空眈在小溪边一路小跑着,凌之嫣在后面都追不上了。 萧潭不自觉便朝司空眈走去,凌之贤不赞成他再接近凌之嫣,那他去逗逗小孩子总可以吧。 华昌郡主知道他要干什么,弯腰采着山坡上不知名的小花自娱自乐,不打算跟过去。 不一会儿,萧潭射中了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雉,故意拿在手上左看右看。 司空眈两眼放光,很快被吸引了来,站在萧潭身旁却不出声。凌之嫣略有迟疑,没有继续往前走,在离萧潭十步之遥的位置停驻。 “眈儿,你喜欢阿伯手上的猎物吗?”萧潭说话时有意动了动脖颈,将脸上的伤口展示给凌之嫣瞧。 司空眈牢记着凌之嫣的嘱咐,不能跟这位阿伯说话,否则就会变笨,但又实在喜欢他手里的猎物,咬唇猛点两下头。 萧潭说着拔掉了野雉头上的两根彩羽递给他:“阿伯跟你说啊,你待会就拿着这两根羽毛,插在你舅舅的头上,这样他就变得更好看了,知道吗?” 司空眈接过羽毛,又点了点头。 萧潭见他这样,不禁皱眉嘀咕道:“奇怪,你今日怎么只会摇头和点头,平时不是很会说话吗?” 司空眈一听,马上就要忍不住开口了,吓得忙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小嘴,瞪大眼睛阻止自己跟萧潭说话。 萧潭无心追问,继续道:“你把你手上的羽毛插在你舅舅头上,阿伯就把这只野雉送给你。” 司空眈拿着羽毛便撒腿跑去找凌之贤了。 凌之嫣沿着司空眈的路线往前走,萧潭方才故意把脸上的伤口对着她,她再怎么想视而不见,短短一会儿功夫也瞧见三回了。 “你的脸怎么了?”她经过他时,停下来目视前方问了一声,并没有看萧潭。 萧潭早想好了怎么回答,声音瑟瑟道:“酒后说疯话,让凌大人给打了。” 凌之嫣心口一震,哥哥动手打了萧潭?所为何事?虽然内心做着各种猜测,但嘴上仍道:“他总不会无缘无故打你,既然挨打了就要长记性。” 萧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字一顿道:“可是我记不住。” *** 凌之贤把司空珉叫来之后,二人站在柳树下说话。 先是凌之贤问了些近来兵部的公事是否顺利、司空眈在家里有没有闯祸等琐事。 这些琐事原本也是二人常谈的内容,司空珉一一作答,二人相谈甚欢。 虽然司空珉就在跟前,可是凌之贤却明白,萧潭说的那些往事,自己肯定是不能直接问他的,万一司空珉恼羞成怒,势必会影响他跟嫣儿的夫妻相处,若是旁敲侧击地问他和萧潭之间的过节,他肯定又会起疑,回头再去报复萧潭就不好了。 少顷,凌之贤蓦地惆怅道:“我前几日遇见一位昔日同窗,听说了一桩让人为难的事,我俩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想听听你有什么看法。” 司空珉笑道:“愿闻其详。” “我有个同窗,他爱上一个姑娘,可是那姑娘已经有未婚夫了,是不是很让人苦恼?”凌之贤说得云淡风轻,细心观察着司空珉的反应。 司空珉心头一紧,疑窦丛生,他觉得凌之贤的问题另有所指。可是凌之嫣一直不愿意提当年的事,她不可能突然间告诉凌之贤,而萧潭和凌之贤的交情并不深,他也不可能把这种丢脸的事说给凌之贤听。 想来这只是另一桩看上去有几分相似的风月之事,两者并无关联。 司空珉打定主意后,语气从容得宛如一池春水:“真的爱那个姑娘,应该要想尽办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才对,这样才不会有遗憾,为何瞻前顾后呢?” 荼蘼归 第46节 凌之贤眉头一漾:“哪怕是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吗?” 司空珉洋洋洒洒道:“要我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放在情场上也一样。” 凌之贤假装认同,别转过脸没再吭声,头一次觉得这个道理如此刺耳。 司空珉正要邀请凌之贤上马打猎,身后却来了一个人唤道:“司空大人,侯爷请你过去。” 司空珉只好对凌之贤道:“阿兄,我先去义父那边。”说着上马走了。 凌之贤倚着柳树沉思,不多时,司空眈从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 “舅舅——”他仰着小脸呼唤道,“你看这羽毛好看吗?” 凌之贤往前走了两步,在他跟前蹲下来笑道:“好看啊,你从哪儿得来的?” 司空眈二话不说将两根羽毛插在了凌之贤的发冠两侧,凌之贤头上顿时有两根红红绿绿的羽毛耸立。 “眈儿,你这是做甚么呢?”凌之贤慌得伸手将羽毛从头上拔下来,整齐的发丝上凌乱地散下了两缕。 司空眈嘻嘻一笑,转身又跑去找萧潭领犒劳去了。 凌之嫣跟在后头来迟了,没能阻止儿子的胡闹,见他折身又去找萧潭,连忙喊了他两声,司空眈只当没听见。 越是让他别去,他肯定越要去,凌之嫣索性不管了,来到凌之贤跟前道:“今日给哥哥带了些治咳嗽的药,待会儿走的时候可别忘了拿。” 凌之贤整理着头发应了声好,说罢看见不远处萧潭得意洋洋地将野雉交到司空眈手上。凌之贤顿时明白了方才的把戏,没好气儿地将两根羽毛朝萧潭的方向掷了过去。 凌之嫣看在眼里,隐晦地问了一声:“听说哥哥跟人动手了?” 凌之贤眉峰一挑,反问她:“你觉得我不该动手吗?” 凌之嫣讪讪垂头,并不清楚哥哥究竟为何事打了萧潭,但是听哥哥这样反问,明显又觉此事与自己有关。 见妹妹不说话了,凌之贤沉重喃喃道:“嫣儿,我以后不会再劝你对司空珉多用心,他若有自知之明的话,应该知道自己的妻儿得之不易。” 凌之嫣在惊诧中抬眸,迎上的是凌之贤笃定的目光。 所以,哥哥已经对四年前的事一清二楚了,而他没有问过她半个字,司空珉也不可能会对他坦白。 他打萧潭,是因为萧潭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凌之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艰难地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平息下去,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但是那种酸涩的滋味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了下去,在心上某个位置塌陷成一个坑洞,周遭回响着经年累月的疲惫。 凌之贤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你无须委屈自己,若是哪天改变了心意,也不必有负担,我会帮你。” 凌之嫣眼前如有薄雾笼罩,字字句句都认真道:“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这样,也不觉得委屈。” 凌之贤轻飘飘地问:“那你为何关心我打了萧潭?” …… 司空眈从萧潭手上接过野雉,知道自己应该说谢谢,但又生怕前功尽弃,使劲冲萧潭眨了眨眼,然后拔腿跑开。 萧潭愣在原地,一头雾水,远远地瞧见凌之贤兄妹坐在一处说话,也就不跟过去讨嫌了。 野雉的羽毛虽然好看,但是方才被萧潭一箭射中,身上血淋淋的,司空眈拿了一会儿就被血腥味熏着了,转手扔给了凌之贤。 不远处长着几株百里香,香味奇异,司空眈又被吸引了去,凌之嫣见状,忙起身跟了过去。 司空眈蹲在地上薅百里香,放在鼻前闻了闻,开心地对凌之嫣道:“娘,我想把这草带回家去,好吗?” 华昌郡主走来笑道:“司空小公子,这百里香可是野猪最喜欢吃的,你当心待会把野猪招来。” 凌之嫣也不懂这些,见方圆各处并没有野猪踪迹,且打猎的人马来来往往,便没做过多担心,跟华昌郡主寒暄道:“郡主怎么不上马转转?” 华昌郡主嘴角微微一弯:“我今日也就是出来散散心罢了。”猎场上只有她们两个女子,华昌郡主说及此处,莫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对凌之嫣吐露道,“说起来,我在塞北四年,如今又独身一人回到京城,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改变,但是我自己却知道,早就物是人非了,真不知道这四年的光阴又算什么?” 凌之嫣心里也被激起似有若无的涟漪,望着她宽慰道:“郡主回到了京城,就要过好当下的日子,不能困在过往里。” 华昌郡主轻轻点头,笑意很浅,而后又好奇地问:“那司空夫人呢?过去的事,失去的人,真的可以说放下就能放下吗?” 凌之嫣忽而恍惚,琢磨不透华昌郡主为何这样问。 两人正相对着,双双却听到远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蓄势待发的低吼。凌之嫣惊讶望去,以为是华昌郡主方才提到的野猪出现了。 若真是野猪还好,可那猛兽黑黄相间,脊背如强弓,如闪电般自远处奔来,分明是一头凶猛的猎豹。 华昌郡主慌张道:“快走!” 凌之嫣指尖发颤,忙将司空眈抱起,脸色苍白地往回跑。 凌之贤听到动静,仓促间不知如何是好,坐骑和弓箭都留在了远处,不是一下子能取来的,只好捡起地上一块盾牌,急急往凌之嫣赶来,一面跑一面忧心,司空珉被武阳侯叫了去,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因为司空眈身上有百里香的味道,猎豹嗅觉敏锐,金色的瞳孔随即锁定了他。凌之嫣抱着孩子都快跑不动了,却又听到身后雷霆万钧的奔跑声愈发迫近。 华昌郡主帮忙搀扶着,心惊肉跳时回头瞧了一眼,见那猎豹腾地一扑,几乎让人无处可躲。 猎豹扑来的同一瞬间,凌之贤举着盾牌迎面抵挡,豹头嘭地一声撞在盾牌上,紧接着便是利爪刮过铁盾的尖啸。凌之贤双手青筋暴起,以臂力死死抗住。 四处已经有同行的人持弓箭还击,但又需顾及不能伤到凌之贤等人,猎豹又在猛冲盾牌,方向不好掌控,几十支弓箭射来,却无一箭射中。另有几个人持着铁枪试图上前,但那猎豹实在骇人,谁也不知它何时突然调转方向攻击旁人,往前走时还需时刻小心,行进缓慢。 凌之嫣吓得魂飞魄散,既要顾及怀里的司空眈,又要顾及挡在前面的凌之贤,欲哭无泪,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华昌郡主紧张地四面张望,恨不得地上能有一根铁枪留给她用。 萧潭方才并未走远,时不时朝凌之嫣瞥一眼,大多数时候,她都有事在忙,不是跟凌之贤谈心,就是陪司空眈薅草。 她不需要他,萧潭回想自己在凌之贤面前说出的狂言,只感到阵阵羞愧。 他再一次望向她时,竟看到她抱着孩子和华昌郡主一起被猎豹追赶,萧潭脑中嗡地一声,立刻翻身上马,飞也似地冲来。 马背上的行囊里有行军用的粗绳,曾是两军交战时用的。看凌之贤的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撑得住,萧潭才不急着救他,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将绳索打了个死结,又将绳索左右拉扯着看看大小是否合适,够不够结实。 华昌郡主忙呼喊道:“七哥你快过来!” 凌之贤在龇牙咧嘴中也注意到萧潭赶过来了,自己若还有余力,一定会怒吼:萧潭,你磨磨蹭蹭的到底在干什么?总不至于我打了你两下,你就见死不救吧? 就在凌之贤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枚套索从天而降,恰如其分地落在了猎豹的圆脖子上。 萧潭将绳索另一端用力往回拉,一个不留神,居然被猎豹带着摔下马背,那猎豹左右挣扎着试图甩开套索,已经停止攻击凌之贤手上的盾牌,却又将萧潭拖着在地上左右打滚。 若是被猎豹拖行,自己必然处于劣势,萧潭急忙抓着绳子起身站稳,强撑着绕到柳树背后,将绳索在树上套了一圈,然后将绳索搭在自己背上,紧紧勒住那一端的猎豹。 他拼命抓紧绳索往前迈步,一半的力气源自于要救凌之嫣,另一半的力气是为了救下当年在黑熊脚下受了伤的自己。 如果他当时没有受重伤,后来的那些事就不会发生。 他有没有及时赶回来,司空珉有没有在那个时候故意欺瞒凌之嫣,结局怎么可能会一样? 不管凌之嫣当时多么生气,对他有多大的误解,只要他当面好好跟她解释,她总会想通的。 凌之嫣看见,猎豹的反抗渐渐衰弱,正一点一点被萧潭拽着往前挪,自己也跟着浑身发颤,不得不放下抱了很久的司空眈。 就在同一时候,华昌郡主几乎是在哭着道:“七哥,猎豹死了,你放手吧。” 司空眈不顾一切地朝着绳索那一端跑去,边跑边唤道:“萧阿伯,你摔疼了吗?” 萧潭明显感觉到,那一端已经没有任何反抗了,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好像没有知觉了。绳索把他的手心勒得深深凹陷,他松开之后,竟然丝毫不觉得疼。 凌之嫣随后也跟了过来,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血色,也不顾四周有多少人围着,含泪关心道:“你怎么样?” 萧潭看着她,想笑又没有力气笑:“我好像起不来了,右臂脱臼了。” 凌之嫣听见,俯身想将他扶起来,却被凌之贤挡住了。 凌之贤半蹲下来,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威胁道:“你最好是真的脱臼了,若是装的,我马上就让你变成真脱臼。” ----------------------- 作者有话说:所有动植物的知识全是为剧情需要而瞎编的[狗头] 第48章 爵位之争 你不过是我们家养的一条狗…… 司空珉一见到武阳侯便发觉, 义父今日精神不佳,抬眼望人时神情是灰暗的,让人捉摸不透。他明明刚得到那匹汗血宝马, 依常理而言不该是这个状态。 “不知义父找我所为何事?”司空珉恭敬道。 “阿珉, 跟我赛一回马吧。”武阳侯开口说话时语气倒如平日,不怒自威。 司空珉忙答应着好,两人骑马越过小溪, 又往前来到一片稀疏丛林, 再到另一块平整草地时,司空珉的坐骑渐渐落了下风。 武阳侯勒住缰绳在前头略等了等,司空珉追上去轻笑道:“汗血宝马果然名不虚传,也就只有义父能驾驭好它。” “什么叫只有我能驾驭好?”武阳侯倏然扬了扬眉峰, 又放缓了语调,“把它交到你手上, 你也能所向无敌。” 司空珉诚惶诚恐:“就算义父送给我, 我也不敢要。” “你跟阿懿真是完全不一样,”武阳侯话音未落先顿了顿,言语中的失望融进西郊的凉爽清风里,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拥有的一切将来都是属于他的,还计划着趁我不在时偷偷骑我的马出门招摇,真是混账。” 司空珉心里一沉,琢磨着这就是义父今日心绪不好的缘故吗?可是为何说给他听呢? 秦懿是武阳侯嫡长子,向来嚣张跋扈惯了, 司空珉与这位义兄并不和睦,在武阳侯面前也不敢妄加评论。 武阳侯自顾自道:“阿懿虽是长兄,可是心浮气躁的, 难担大任,我真担心将来武阳侯府会败在他手里。” 司空珉听他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好替秦懿说两句好话:“义兄只是缺少些历练,义父对他要多些耐心,我相信假以时日,义兄必然不负义父所望。” “我找你来,可不是想听你安慰我。”武阳侯似笑非笑道,“博阳侯将爵位传给了庶子,昭王爷将爵位传给了女婿,我就想着,我的爵位传给义子,有何不可呢?” 司空珉猛地一怔,听出了武阳侯的弦外之音,不过冷静下来后,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武阳侯一共有四个亲儿子,六个义子,就算长子秦懿再怎么不成器,也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来继承爵位。 “义父真是说笑了,除了阿懿长兄,旁人继承爵位都不是名正言顺的。” 武阳侯却直接把话挑明了:“你有出息,你家眈儿来日也不可小觑,把爵位交到你们手上,我在九泉之下才可安宁。” 司空珉心跳突突,如果自己真能继承武阳侯的爵位,确实可以保眈儿一世富贵无虞,可是事情怎么可能像说得这么容易,义父分明是有所试探。 司空珉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汗血宝马高昂的颈项,他想问一问义父,真的对秦懿失望至此吗?但是欲言又止。 寂静中,山坡的方向传来一声大喊:“有猎豹出没——” 司空珉起初没当一回事儿,想着猎场上人马和弓箭众多,不至于收拾不了一头畜生。 紧接着却又听到有人关心道:“孩子没事吧?” 今日猎场上分明只有眈儿一个孩子,司空珉顿时冷汗直冒,顾不上跟武阳侯道别,调转方向径自飞奔而去。 …… 萧潭仍躺在地上不动,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真脱臼了,凌之贤也不敢碰他,让人去喊了随行的御医。 凌之嫣一手拉着司空眈,凝眸望向萧潭,他若没受伤还好,若真的受了伤,自己接下来真的要寝思难安了。 华昌郡主也急道:“七哥,你试试能把手抬起来吗?” 荼蘼归 第47节 萧潭拧眉回答她:“我也想试试,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 众人也不知他究竟伤到什么程度,不好轻易挪动他,只好由他在地上躺着,等御医来了再说。 司空珉骑马赶到时,远远地看到凌之嫣被挤在人群里头,大家都低头往地上瞧,虽然不知这些人在干什么,但是凌之嫣看上去并没有十分慌张,想来眈儿也是安全的,司空珉松了口气,只道是有惊无险。 “镇西将军勒死了猎豹,真是了不得!” 一声赞叹传到司空珉耳中,着实令他眸色一冷,唇角不自觉往下沉,看来这群围观的人都是在关心萧潭了,凌之嫣也在跟前,司空珉不得不挤进去一看究竟。 司空眈看到他爹来了,连忙仰头描述道:“爹,刚才猎豹追我们,可吓人了,萧阿伯用绳子把猎豹勒住了。” 凌之贤扫了一眼司空珉的神情,然后笑着对司空眈提醒道:“舅舅还拿盾牌抵挡了好一阵子,你怎么忘了?” 司空眈转着眼珠想起这一茬,立马扑在凌之贤腿上:“舅舅你也好厉害,眈儿都看到了!” 华昌郡主在一旁故意高声道:“多谢凌大人和镇西将军今日救了我们三人,我一定带上厚礼登门道谢。” 司空珉这才算全弄明白,被猎豹追赶的除了凌之嫣跟孩子,还有华昌郡主。 凌之嫣收回目光,转身朝司空珉使了个眼色,司空珉会意,心想这正是夫妻一体的表现,于是从齿间生硬地挤出几个字:“镇西将军,多谢你救了我妻儿。” 说罢,又见萧潭躺地不起,司空珉也不问缘由,俯身将他拉了起来。 萧潭原本有八-九成脱臼,被他这样用力硬拽起来,右臂在一刹那间竟然有了知觉,疼痛感顺着骨骼蔓延全身——彻底脱臼了。 *** 随行的御医给萧潭看过之后,用纱布将他的右臂吊在身前,跟他叮嘱了几味药材,让他回去后按照药方抓药。 弄成这副模样,肯定是不能继续打猎了,凌之贤瞧他一个人落寞,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华昌郡主原想跟着一道,不过她发现凌之贤对萧潭明显热络了起来,心想这是好事,便不去凑热闹了,改去街上挑选答谢礼物。 司空珉那边也准备带凌之嫣和司空眈回去了,萧潭的眼睛越过喧嚣人群,瞥见了凌之嫣远去的背影,不管在猎场上发生过什么,分别之后,她还是会回到司空珉身边,真叫人沮丧。 凌之贤在一旁低声道:“今日幸好还有郡主在场,不然传出去可就说不清了。” 萧潭闷闷地听着,他一个人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臂,接下来连吃饭都成了麻烦事。 离开猎场后,凌之贤见四下的人都离他们甚远,又对萧潭道:“说不定你会因祸得福。” 萧潭异想天开:“什么福?嫣儿会来看望我吗?” 凌之贤没好气道:“你这个脑子就不能想一想别的吗?”说罢又觉得萧潭肯定想不到别的,只好自问自答,“你回京之前,武阳侯一党明显占上风,昭王爷把你从西境叫回来,陛下是默许的。近来武阳侯一党谣传你在西境的军功有假,其实是对你不利的,但是陛下并没有过问,今日你在猎场上赢了猛兽,算是给你自己正名了,接下来,我猜陛下会嘉奖你。” “还有这种好事啊。”萧潭没有琢磨得这么深远,他的初衷只是想救凌之嫣而已。 也不知道凌之嫣回去之后,司空珉会不会盘问她什么,不管怎样,他还是不希望凌之嫣有任何为难。 司空珉到家后,垂头对凌之嫣歉疚道:“我当时被义父叫去陪他赛马了,走得太远,实在对不住你和眈儿。” 至于义父提起的那件事,司空珉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不说出来了,这种事不过只是一句空话,说出来倒显得是在为自己的不在场找借口敷衍。 凌之嫣眼睫低敛着,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你也不希望这样。”随后又轻声道,“当时我跟华昌郡主待在一起,镇西将军应该是为了郡主才顺便救了我和眈儿,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欠了人家一回,总要表示一下,至于怎么谢他,你看着决定吧。” 在司空珉面前,她只能这样撇清和萧潭的瓜葛,但是经过猎场这件事,她往后在别的场合遇见萧潭再也不能当作不认识或者看不见了。 司空珉听凌之嫣让他去谢萧潭,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她不知道他跟萧潭是水火不容的吗?转念一想,总不能让凌之嫣出面去办这件事,当即答应了一声好。 他发现凌之嫣提到萧潭的时候,口中说的是镇西将军,而且她还强调萧潭当时是为了救华昌郡主,顺便救了她和眈儿,究竟是刻意这样说给他听,还是她心里真是这样认为,司空珉也很难想清楚。 虽然表面答应了去谢萧潭,但是司空珉才不想跟萧潭打交道,寻思着托人给他送件谢礼算了。 …… 事情果真如凌之贤所料,两日后,许久不曾下过诏书的陛下竟然出奇地下达一道旨意—— 镇西将军萧潭在猎场制服了猎豹,英勇可嘉,加封爵位泽安侯。 大理寺少卿凌之贤抵御猎豹有功,赏黄金百两。 圣旨一出,武阳侯一派多有不服,只道勒死一只猎豹算什么本事,凭什么给萧潭一个爵位?但毕竟是陛下的旨意,即便不服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司空珉听说萧潭得了爵位,有些沉不住气,然而自己短期内又找不到机会立功,思来想去,唯有武阳侯那个爵位离自己最近,明知义父当时是在试探他,可还是想为这个机会奋力一搏。 从兵部回府的路上,司空珉经过武阳侯另一个义子——刑部主事樊澈的家中,有意打听一下樊澈是否也得到武阳侯那个承诺,便决定拜访一遭。 不料,刚一到樊家门外就听到秦懿在里头说话—— “听说萧潭当年在潇湘城就是因为抢女人才被削藩的,这回他又在猎场上不要命地救了司空珉的夫人,我猜这两件事有关联。” 司空珉鼻翼轻蹙,猎场上明明还有凌之贤跟华昌郡主的身影,没想到事情还是传成了这样,好事者真是擅长挑重点。 樊澈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只道:“什么关联?” 秦懿耐着性子提醒他:“你忘了?司空珉就是在潇湘城娶的妻啊。” 樊澈恍然大悟,刚想说两句,抬眼就瞧见司空珉来了,忙把话咽到肚子里。 “今儿是什么日子,阿珉兄也来了,快请坐!” 樊澈起身张罗着添酒加菜,司空珉也不客气,阴沉着脸坐在秦懿对面,想听听他接下来还有什么高见。 秦懿近日刚被武阳侯痛骂,抬头看到司空珉板着一张脸坐在自己对面,霎时又增了三分火气,开口问候道:“司空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兄弟家里走动?不陪夫人跟儿子了?” 司空珉也装模作样道:“这不是算准了长兄今日也在,刚好来沾一沾长兄的光吗?” 樊澈听秦懿方才提到了儿子,便喝着酒笑道:“长兄的儿子尚在襁褓,阿珉兄的眈儿都能跟着一起骑马了,说出去,外人还以为阿珉兄是长兄呢。” 原本只是酒桌上一句随意的玩笑话,秦懿却处处想与司空珉争高低,轻蔑地笑了一声便挖苦道:“阿澈不说我都忘了,阿珉九月在潇湘城大婚,来年三月,他的夫人就在京城把孩子生出来了,要不是孩子长得还算像他,我还以为……” 司空珉胸腔里如有烈焰窜动,虽然秦懿没有把话说完,但是话里话外的含义显而易见。司空珉压着怒意,没让这话题再发酵,一面又庆幸凌之嫣没听到这种话。 “我们家眈儿怎么能跟长兄的儿子相比呢,长兄可要早日带儿子骑上那匹汗血宝马。”司空珉端起酒杯,故意说了这么一句。 秦懿一听汗血宝马便怒不可遏,拍桌道:“司空珉,你不过是我们家养的一条狗,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真以为自己是侯府出来的公子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司空珉倒没有多大反应,另一旁的樊澈先变了脸色。 毕竟,樊澈跟司空珉一样,都是武阳侯收养的义子。 司空珉起身对樊澈道:“我还有事,失陪了。” 樊澈也没起身送他,讪讪地应了声:“阿珉兄慢走。” 秦懿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又饮下一杯酒,带着几分醉意问樊澈:“我刚才说了什么?司空珉怎么走了?” 司空珉上马后还在心里怒骂,秦懿这种轻佻粗鄙之辈,有什么资格继承武阳侯的身份?看来这个爵位真的有必要争一争了。 猎场的事一出,萧潭的名字又跟凌之嫣搅在一起了,司空珉愈发心烦意乱,走在半路上忽而想到,既然萧潭胳膊受了伤,需要人伺候,干脆让人物色两个貌美的侍妾送给他。 第49章 药堂偶遇 你们二位认识啊? 阳光下, 茜草在竹簟上依次排开,根须被晒得蜷曲,棵棵都散发着草木清芬的温暖气息。 司空眈学着凌之嫣的样子, 将晒干的茜草上下翻动, 一面天真地问着:“娘,你要当大夫吗?” 凌之嫣眼底漾开浅浅笑意:“娘不是要当大夫,娘要把这个草药送给唐大夫, 让她拿去救人的。” 司空眈灵机一动, 听出要出门的意思,连忙仰头道:“那我跟娘一起去好吗?” 凌之嫣翻完了茜草,回身蹲在司空眈跟前逗他:“你不害怕大夫的银针了?” 司空眈犹豫了一瞬,随后昂首挺胸道:“不害怕。” 凌之嫣顿了片刻, 又托着腮问他:“上回猎豹追我们,你怕不怕?” 司空眈转着眼珠回想一番, 扯着嗓子说得大言不惭:“猎豹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还是小老虎呢。” 凌之嫣唇边扬起明媚微笑,宛如庭院里的桃树初绽。 猎场之行已经过去四五日了,也不知萧潭的伤养得如何了, 让司空珉去谢他,却不见司空珉有什么动静,凌之嫣又不便追问,事情压在心头,像皑皑白雪落在琉璃屋檐,越积越厚。 …… 百草堂内, 桌椅和药柜都安静地待在原地,四下只有唐芸的脚步声来回走动。 今日无人上门看病抓药,唐芸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窗台, 不经意瞥见凌之嫣的马车停在外头,唐芸以为她有什么不适,忙放下手上的抹布迎了出来。 凌之嫣一下马车便举着一个柳条篮子对唐芸道:“前阵子在路上采来的茜草,想着唐大夫应该能用到,晒好了才给你送来。” 唐芸一脸惊喜地接了去,低头瞧了瞧,由衷道:“真是太谢谢司空夫人了,马上天热了,雨水又多,这些街坊们滑倒了磕着摔着的、镰刀伤到手的,要用茜草的次数更多了,我正愁不够用呢。” 说话间,已将凌之嫣和司空眈请了进去。 凌之嫣今日本是为了散心才出来的,听唐芸这么说,便坐下来笑道:“你用得上就好,往后若能再碰到,我还帮你采。” “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唐芸爽朗道,动手为凌之嫣倒了杯补气安神的药茶。 司空眈依偎在凌之嫣身旁闻了闻:“娘,这茶好香啊。” “司空小公子,你也想喝茶吗?不过这可是给大人喝的,小孩子只能尝一小口。”唐芸说着,又拿出另一个茶杯,给司空眈倒了半杯。 司空眈满足道:“多谢唐大夫。” 凌之嫣一边品茶一边打量着药堂内外,好奇道:“你今日闲来无事吗?” 唐芸点头笑叹:“平日里希望这世间再无病人,这两日真的闲下来,又觉得闷了,人啊,真是事事都觉不足。” 凌之嫣想起哥哥的咳嗽还没吃上药,这几日出了不少事,她居然给忘了。 “唐大夫能随我去出诊吗?我哥哥他有些不适,还是请你看过我才放心。” 唐芸一听有病人,忙起身道:“好,你等我收拾一下药箱。” 凌之嫣坐着未动,琢磨着见到哥哥之后,要不要向他打听萧潭的近况? 他那日是陪萧潭一起离开猎场的,这几日两人或许时有来往,知道的事应该比她多一些。不过,假如她真的开了这个口,哥哥又会觉得她太在意萧潭了。 不一会儿,凌之嫣身后有一道挺拔的人影自门外投来,空气好像也跟着霎时凝住了。奇的是,他站在那儿迟迟没有再往前走,凌之嫣心生微妙预感,偏头望向地上的影子,倏尔微愣。 司空眈回身一瞧,张口便喊了一声:“萧阿伯!” 开心得连自己变笨也不在乎了。 萧潭很快也对他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一面又担心凌之嫣是不是病了。 司空眈看了看凌之嫣,认真回答着:“我娘来给大夫送草药呢。” 萧潭蓦然想起,他去九佛庙找凌之嫣的那日,她当时就是在采药,原来那日的事竟是今日偶遇的契机,老天可真是会安排。 凌之嫣如梦初醒,将手上的茶杯搁稳才缓缓回头望了一眼,萧潭的手臂仍用纱布吊在身前,整个人和那日离开西郊猎场时没什么两样。 荼蘼归 第48节 他也朝她望过来,眸若繁星。 见到他本人,有些话就可以当面问了。 凌之嫣不由得起身关心道:“你直到今日才来抓药吗?” 萧潭苦笑一声:“嗯,本来想着可以硬扛,不过那样恢复得太慢了。” 凌之嫣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下一刻想关心他这几日是怎么吃饭的,这时唐芸走了出来,凌之嫣连忙转身背对萧潭,同他保持适当距离。 唐芸出来看见萧潭,提着药箱诧异道:“这位是?” 她觉得这位应该是来找她的病人,但是又瞧得出他和凌之嫣之间的气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密,唐芸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颇有些困惑。 萧潭则认出唐芸就是那日在街上跟凌之嫣说话的大夫,刚想开口说明来意,却听凌之嫣先对唐芸说了句:“先给他抓药吧,他脱臼了。” 唐芸道了声好,放下药箱问萧潭要抓什么药,萧潭便将御医告诉他的那几味药材依次说了出来。 唐芸往不同的药柜里取药,之后用布仔细包起来,递给萧潭时又不自觉看向凌之嫣,终于问出了内心的疑惑:“你们二位认识啊?” 萧潭心道:我跟她岂止是认识? 不过他不敢轻易回答大夫的问题,只好先听听凌之嫣怎么说。 凌之嫣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同唐芸介绍道:“这位是镇西将军萧潭。” 声音里夹杂着她和萧潭才能听出来的颤抖。 唐芸听罢便点了点头,嘴上客气地道了句久仰,其实并未听说过这一号人。不过听说这人姓萧,再瞧他的举止,隐约能猜到这大概是皇室宗亲一类。 萧潭从唐芸手上接过药,动作有些慢吞吞的,心里头满是遗憾,没有理由再留在这药堂了,马上就要从凌之嫣身边离开了,自己今日早点出门就好了,还能多跟她待一会儿。 不料付完钱后,司空眈突然仰着头透露一句:“萧阿伯,我要去舅舅家了。” 萧潭眸底浮现喜色,忙低头道:“好巧,我也要去看你舅舅。” 说罢自己先走出药堂,用一只手翻身上马,以此证明自己一开始就有这个安排。 唐芸跟着凌之嫣一起坐上马车,萧潭这才明白,凌之嫣是要带着这位大夫给凌之贤看病。 有这么个大夫在场,待会到了凌之贤家里还是要谨慎地避嫌。 不过萧潭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能跟凌之嫣在同一个屋檐下多待一会儿都是奢侈的。 凌之嫣的马车走在前面,萧潭骑马在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他盼着去凌之贤家的路能远一些,这样他能陪凌之嫣走得久一些。 车轱辘声和马蹄声交织和鸣,萧潭甚至还想入非非,如果当年没有出那么多事,他和凌之嫣如今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吧。 *** 凌之贤并没见过唐芸,看到她跟凌之嫣熟络地一起走进他的书房,想当然地以为这女子也是自己认识的,多瞧了两眼之后,却还是没想起她到底是谁。 唐芸已经知道,面前这位就是自己今日要诊治的病人,便礼貌问候了一声:“凌大人,我听司空夫人说,你这几日有些咳嗽?” 迎上她的目光,凌之贤立刻察觉到自己失礼,连忙别转过脸,低头回应着:“正是。” 原来这是嫣儿找来的大夫,凌之贤心想,嫣儿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凌大人,方便让我替你把个脉吗?” 凌之贤一时不知该伸出左手还是右手,伸左手于他而言更方便些,但右手离大夫更近些,不需要她再弯腰。 原本凌之贤右手还举着本书,为了让大夫诊脉,连忙将书放下,一个不小心,书角险些把案上的茶杯碰翻了。 幸好凌之嫣在一旁伸手扶住,她看了看哥哥那不自然的神情,觉得他今日很不对劲,莫非他除了咳嗽,还添了四肢无力的毛病? 凌之贤猛地想起来,赛马大会那日,嫣儿跟他提到过一个名叫唐芸的大夫,难道就是面前这位吗? 唐芸定神诊脉时,萧潭也悠闲地出现在凌之贤的书房门外,萧潭是过来人,一眼瞧出凌之贤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是什么缘故,暗笑着凌之贤竟然也会有今日。 司空眈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唐芸诊脉,非常担心舅舅得了大病。 不多时,唐芸移开手笑道:“凌大人明显有些肺热,想来平日里经常挑灯夜读吧?” 凌之贤讪讪地说是,凌之嫣嘀咕着:“熬夜伤身,哥哥这回长记性了吧?” 兄妹二人再抬头时,见唐芸取出了插着十几根银针的药包。 司空眈反应过来,冲上来一把搂着凌之贤的大腿,急道:“舅舅,大夫会用银针扎你的——” 听他的语气,仿佛是要扎在他自己身上一样,疼得快哭了。 凌之贤哭笑不得,只好安慰道:“眈儿别怕,大夫是要给舅舅治病的,舅舅一会儿就好了。” 司空眈似信非信地眨着眼睛,双手搂着凌之贤不松。 唐芸笑道:“可见凌大人平日里有多疼这个外甥,所以他也知道心疼凌大人你。” 凌之贤也附和着笑了笑,觉得这大夫说话很中听。 凌之嫣忙把孩子哄到自己跟前来,这时萧潭忽然走近些,煞有介事地问道:“大夫,银针扎在什么位置有效果?凌大人肺热,需要扎在胸口吗?” 唐芸行医出身,对这些并不避讳,倒是凌之贤,听了这话之后脸一阵红一阵白,拘谨地抓了抓自己领口。 好在唐芸解释道:“镇西将军真是见多识广,不过左手的手腕处也有穴位,扎起来效果是一样的。” 凌之贤松了口气,又乖乖将左手递给了唐芸,唐芸两手各持一根银针,双双插入凌之贤手腕处的经脉。 凌之嫣忙伸手捂住司空眈的眼睛,想了想,索性把他抱到外面的庭院。 萧潭见状,自然抬脚跟了过去,就像是所有的阻碍都不存在了那样。 司空眈再度坐上他的木马,虽然兴致不如初见,还是摇头晃脑地喊着“驾”。 萧潭来到凌之嫣身后,略站片刻,悄声笑道:“依我看,你接下来该去打听一下这大夫有无婚配。” 凌之嫣动了动眼眶,不可置信地朝书房瞥了一眼,回头又看着萧潭问:“你是说我哥哥他……” 萧潭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牵唇嗯了一声。 凌之嫣没有想到,自己今日竟然无心插柳了,再回想哥哥方才那一连串反常的举动,瞬间笑得合不拢嘴。 萧潭看她在笑,也跟着愉悦地扬眉,抬首望见枝头上摇摆的合欢花,心头有一股多年未有过的惬意呼啸而来。 凌之嫣笑了一阵,发觉在萧潭面前有失分寸,收起笑容又转而问道:“你这几日常来我哥哥这边走动吗?” 萧潭如实道:“也不是,我行动不便,多数时候都在家静养。” “那你——” 不等凌之嫣往下问,萧潭又主动交代着:“凌大人让他的厨子去给我准备餐食了,你不必担心,不过我现在只能左手使筷子,吃饭比平时慢了许多。” 凌之嫣稍感舒怀,心道:那就好。低头又有些疑惑,她让司空珉去谢萧潭,司空珉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怎么连厨子都是哥哥安排过去的? 唐芸还在书房给哥哥针灸,凌之嫣趁着这难得的空当,又向萧潭小声道:“你身边就没有旁人照料了吗?” 萧潭摇了摇头,又道:“我让人给叶忠捎了信,他这一两日就到京城了。” 刘寅现在有儿有女,不能再把他叫到京城来,叶忠这些年还是独来独往,让他来京城,他还能过得稍微安定些。 凌之嫣轻轻点头,她还记得这个人,当年拿着玉佩从红叶镇回来传话、却被司空珉愚弄了的随从,过了四年还是愿意跟在萧潭左右,想来也是为当年的事过意不去吧。 实际上,萧潭把叶忠找来,是准备让他往塞北去查线索的。叶忠行踪隐蔽,神不知鬼不觉,做这件事再适合不过。不过此事至关重大,萧潭不希望再让其他人牵扯进来。 …… 凌之贤的针灸结束之后,手腕疼得抬不起来,唐芸嘱咐他不宜饮酒,随后便说了声告辞。 凌之贤点头应着:“多谢。” 在她转身之后,凌之贤才抬起右手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唐芸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一事,回头又道:“凌大人也需注意,不能再挑灯夜读了。” 凌之贤难为情地笑着:“好。” 凌之嫣见唐芸走出了书房,连忙走过来道:“我送你回去吧。” 唐芸有些意外:“你不在凌大人家中多待一会儿了?” “我把你带来的,岂有让你独自离去的道理。” 唐芸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凌之嫣临走之前,朝凌之贤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唤道:“眈儿,咱们走咯。” 从合欢树下经过时,凌之嫣也对萧潭示意了一下,萧潭目送她离开,眼神还是微微酸涩的,但是也知道,今日的偶遇和闲谈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不多时,凌之贤心神飘荡地站在书房门外,一边活动着左手的手腕,一边对萧潭道:“我那日说的不错吧?泽安侯。” 萧潭回过身笑了笑,对这个爵位倒是处之泰然,毕竟凌之嫣跟他说过,詹阳王的身份都能失去,那么其他身份放在手上也不一定能拿得稳。 萧潭原还想揶揄一下凌之贤,是不是直到刚刚才情窦初开?不过这种事言之过早,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 凌之贤却提醒道:“你今日怎么跟嫣儿一起过来了?当心惹人怀疑。” 萧潭解释道:“我去药堂抓药偶遇她的,听说她要来你这儿,我便一起来了,那位大夫兴许觉得奇怪,但应该不至于怀疑什么。” 凌之贤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琢磨,要不要找机会去见一见那个大夫呢? 两人相对下了半日的棋,凌之贤的左手刚做过针灸,时不时需要用右手去揉一揉,萧潭的右手则完全不能动,两人互相嫌弃对方出棋太慢。 黄昏时,萧潭才不疾不徐地返回自己的将军府,感慨今日的种种。 没想到叶忠居然已经到了,正站在府门外等着,一见萧潭便欣喜道:“殿下!”第二眼看到萧潭的右臂吊在身前,不免关心道,“殿下怎么弄成这样了?” 萧潭懒得解释,只是纠正道:“我现在不是殿下了,当心被别人听见。” 叶忠只好改口称他将军,又指了指门口另一旁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这两位是?” 叶忠以为她们是萧潭府上两个新来的侍女,想问问萧潭知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萧潭看了一眼,也困惑连连:“她们是谁?你安排来的?” 叶忠觉得冤枉:“将军,你可真能瞧得起我,我才刚到京城。” 随后叶忠过去问了两句才弄清楚,原来是司空珉派人给萧潭物色的侍妾。 萧潭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司空珉这个卑鄙小人,简直就是故意败坏他的名声,他必须当着司空珉的面,亲自把这两个女子还回去。 -----------------------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中秋节快乐[熊猫头] 本章涉及的医学问题纯属为剧情服务,贤哥病了好几章,终于见到大夫了[狗头] 荼蘼归 第49节 第50章 三人会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据凌之嫣所知, 唐芸尚未嫁人,至于有没有未婚夫或者意中人,她就不清楚了。 这种事情该怎么开口打听呢?凌之嫣没有经验, 很是犯难。 马车辘辘地在青石道上往前走着, 蓦地,凌之嫣想起哥哥庭院里那一树缤纷的合欢花,这才找到了由头。 “唐大夫, 合欢花也是可以入药的吧?”凌之嫣小心地问道。 唐芸点头笑道:“合欢花可安神解郁、活血消肿, 还能清心明目。” 凌之嫣忙将谈话内容引到凌之贤身上:“那你看到我哥哥庭院里的合欢花了吗?” 唐芸回忆了一下,悠悠道:“开得那样绚丽,想不看见都难。” “等他有空,我让他把合欢花收起来, 给你送到百草堂吧。” 唐芸惊讶地眨了眨眼:“凌大人还有这闲工夫?” 凌之嫣唯恐唐芸误会她哥哥是游手好闲之人,忙解释道:“他是大理寺少卿, 一年里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地办差, 回京之后基本上都在歇息,除非大理寺有特别的安排。” 唐芸听得一脸羡慕:“我也喜欢云游四方,可惜没机会。” 凌之嫣听见这话, 眸光一亮,便顺着往下问:“唐大夫为何说没机会云游四方呢?” “我爹娘总说,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到各地乱走呢?会有危险。除非嫁了人,有夫君陪着。”唐芸说到此处便打开了话匣,满脸不屑道,“可是这世上的男子都有我无法忍受的缺点, 我才不要嫁人呢。” 司空眈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知道自己也算个男子,因而歪着头问唐芸:“那我也有缺点吗?” 唐芸看他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 噗地一声笑出声,捏了捏他的小脸道:“司空小公子还是个小孩子呢,小孩子是没有缺点的。” 司空眈听到这话,心里美滋滋的,满意地在凌之嫣身旁坐稳。 凌之嫣暗忖,听唐芸的意思,应该是没有未婚夫或者意中人了,可是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世间哪里还有男子能入得了她的眼呢? 司空眈沉思片刻,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不少男子,于是决定替世间男子找回一丝颜面,又向唐芸问东问西:“那我爹呢,他也有缺点吗?” 唐芸也不顾凌之嫣在跟前,想了一会儿便直率道:“司空小公子的爹,我不太了解,等我了解了,应该也会发现他不少缺点。” 凌之嫣垂眸听着,默不作声。 司空眈执着道:“那萧阿伯呢?” “你说镇西将军啊。”唐芸回忆了一下对萧潭的印象,然后皱眉道,“都伤了好几日了,居然到今日才知道来抓药,也不知道是记性差还是愚蠢,说不定还懒惰、粗心大意,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凌之嫣在一旁忍笑,只恨这话没能让萧潭当面听见。 司空眈不服输,抬高了声音道:“那我舅舅呢?他可好了。” 唐芸没有前两次回答得利落,眼神在不经意间柔和起来,声音也变细了:“凌大人啊,他倒是和大部分男子都不一样。”说到这儿又话锋一转,“只不过,他为何至今还没有成家呢?生病了都只有司空夫人帮着请大夫。” 凌之嫣连忙解释清楚:“他当年是太学生,结业后又在大理寺忙得团团转,所以把婚事耽误了。” 唐芸没再出声,轻轻点了一下头,听着两边的车轱辘声,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把唐芸送到药堂后,凌之嫣正准备问问她接下来几日有何安排,唐芸站在药堂门口却先对凌之嫣笑道:“我发觉司空夫人今日有些不一样。” 凌之嫣以为唐芸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眨眼也笑道:“哪里不一样?” “我之前发觉你思虑过重,还以为你原本就是那样的性情,但是我今日看到,你也有开朗的时候,我身为大夫,很高兴能看到你这样,不管是不是近来遇到开心的事,一定要像今日这样,多笑一笑。”唐芸说得诚恳,似有未尽之意。 凌之嫣却一阵茫然,她今日开朗吗? *** 凌之嫣到家时,司空眈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想来是那半杯补气安神的茶起了功效,凌之嫣端详着他的小脸,满目柔光,随后让奶娘将他抱回房去。 司空珉还没回来,凌之嫣坐在案前静了静心,今日经历了不少事,但是能跟司空珉说的并不多。 请唐芸给哥哥看病,无意中却撬动了哥哥的姻缘——这件事有必要告诉司空珉,免得他关心她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凌之嫣又记起先前在街上碰见唐芸时,唐芸曾说过要去南山采药的事,为了哥哥的终身大事,不如抽空陪她一起去一趟吧。 正计划着哪日得空,司空珉从外面回来了,看上去有些乏累。 凌之嫣想着,要不要让他早点去歇着,却听他开口关心道:“眈儿呢?” 司空珉边说着话,边在凌之嫣身旁坐下。 凌之嫣轻声笑道:“眈儿在唐大夫那儿馋嘴,喝了半杯药茶,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 司空珉也笑道:“看他下回知不知道长记性。”说完这句,忽然声音柔和地提议,“咱们还去月泉山庄住几日好不好?” 凌之嫣微微偏过头,想问他为什么。 司空珉继续道:“我瞧你跟眈儿这几日都没精打采的,应该是猎场的事还没缓过神来,不如再去山上散散心,我也躲一躲兵部那些琐事。” “我大概是走不开了。”凌之嫣推辞道,“我要忙哥哥的大事。” 司空珉很好奇:“什么大事?” 这件事其实言之过早,但是凌之嫣想否决司空珉去山庄的提议,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今日唐大夫正好在药堂,我便请她去给哥哥瞧一瞧,谁知道哥哥一见唐芸,立马变笨拙了,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手在哪里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他把书放下来,还差点把茶杯碰翻了。”她一气呵成道。 司空珉挑眉听着,对此也格外上心:“阿兄确实该成家了,要不然再过几年,眈儿都定亲了,他还是一个人可怎么办?” 凌之嫣听他发出这种感慨,随口嗔了一声:“不许瞎说。” 司空珉被她一声娇嗔撩动了心弦,眉峰一扬,忽而倾身揽住她的后腰,附在她耳畔笑着呢喃:“这个月的信期是不是快到了?要不然,趁这几天再抓个紧,说不定月事就不来了。” 凌之嫣在他怀里有片刻的意乱情迷,合眸后,耳边不知为何却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就跟她今日和唐芸从药堂出发去哥哥家中那一路听到的一模一样,那是萧潭在她的马车后面一路相随的声音。 回过神后,凌之嫣发觉自己完全没有心思跟司空珉亲密,然而自己每日出门在外的身份又是司空夫人,想到此处,又为自己的三心二意感到自责。 司空珉见她不声不响的,只当她跟往常一样是接受的,闭眼正要碰在她唇边时,却听守门的小厮突然站在屋外唤了一声:“大人——” 司空珉呼吸一滞,忙将手臂从凌之嫣腰上移开,回身向小厮正色道:“什么事?” “镇西将军来了,说要见您。” 司空珉重重垂了一下眼睑,又再度掀起,什么话都没问,起身便向外走。 凌之嫣忐忑不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萧潭怎么会来?他来做什么? …… 天色渐晚,萧潭在司空府门外等候,坐在马背上没下来。司空珉克制着心头怒火,上前阴恻恻道:“镇西将军怎么有空光临寒舍?真是有失远迎。” 话虽如此,司空珉并没打算请萧潭进去。 萧潭没回应他,向后偏了偏头,便有两位妙龄女子垂头走上前来。 司空珉是让手下人办的事,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两个女子,突然见萧潭把她们带过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萧潭以为他在装傻,更生气了,“司空大人真是有心了,送礼专挑别人不需要的东西来送,我在西境多年,早就是清心寡欲之人了,你送的东西,还是自己留着吧。” 司空珉频频皱眉,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但是凌之嫣对此还毫不知情,他自然不希望她听到风声。 “镇西将军不必客气,现在不需要,也许不久之后就需要了,还是把人带回你府上吧。要是不满意,我再让人给你换。”司空珉虽然气势不减,但是明显在有意压低声音。 萧潭听出来他口气变了,立刻想到他是怕凌之嫣听见,既然他有顾虑,萧潭便存心让他难堪,清了清嗓又抬声道:“司空大人,我真不知道你平日里都是光顾些什么地方,怎么随随便便就能物色两个侍妾出来?该不会在其他地方还认识不少女人吧?” 司空珉看他分明是要跟自己对着干,咬着牙分辨道:“少血口喷人,送礼这种事不需要我亲自去办,我怎么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物色的?” “是吗?”萧潭学着他刚才的方式认真道,“你现在不知道,也许不久之后就知道了呢。” 司空珉的胸膛微微起伏,实在不想跟他耗着,只希望他能带着人速速离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潭偏偏不理他了,抬首望着院子里那一树桃花恍神。 凌之嫣在屋里侧耳听着二人的对话,萧潭声音洪亮,她听得一清二楚。司空珉说的话,她听不太仔细,但是也能根据他的语气和关键几个字猜得七七八八。 显然,萧潭赖着不走,司空珉已经没招儿了。 再僵持下去,对谁都不利。 凌之嫣也想顺便给司空珉几分警告,索性也起身走了出去。 …… 暮色四合,萧潭见凌之嫣走在桃花下,思绪仿佛被一团薄雾笼罩,以为她还会像当年那样朝他款款走来。 然而凌之嫣却在司空珉身后驻足,开口细语道:“有劳镇西将军亲自跑一趟,这二位侍妾也不容易,就先留在司空府吧。” 司空珉眉头为之一僵,张了张口又放弃了,无可奈何地听着她安排。 萧潭勉强点了点头,虽然这一趟过来就是希望能多见她一面,但还是不能接受凌之嫣完全以司空夫人的身份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话。 “那就好。”他说这话时甚至是低着头的,指尖无意识攥紧了缰绳。 再然后,萧潭便识趣地走了。 那两个女子在墙角幽幽吸了口气,被呼来送去的,搁谁身上也不是滋味。 司空珉讪讪地转过身来,试图跟凌之嫣解释他办这件事的用意。 凌之嫣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抬眸便质问道:“我让你去答谢他,你就是这样办事的?送侍妾?亏你想的出来,与奸佞小人何异?” 司空珉只好唯唯诺诺道:“我是想着,镇西将军身边缺少人伺候。” 凌之嫣原本就因司空珉在猎场上把萧潭从地上硬拽起来对他不满,再看他这样办事,索性一并发火,怒声道:“现在好了,人家不要,给你还回来,你高兴了?是你自己想纳两个侍妾来伺候你吧?” 司空珉没料到她会这样想,被她一下子问懵了,连忙否认:“没有,我绝无此心!” 凌之嫣不免想起萧潭方才讲的那个道理:现在没有此心,也许不久之后就有了呢。 这两个侍妾绝对不能留下,一个晚上都不行,不然明天传出去,外人只会以为司空珉纳妾了,三人成虎,假的也会说成真的。 凌之嫣越想越生气,又想试探一下司空珉究竟能忍耐她到什么程度,于是丝毫不顾及贤惠大度那一套,对司空珉威胁道:“你赶紧安排她们走,要不然我带着眈儿走!” 司空珉慌道:“好,她们马上就走。” 说着便要将人赶走。 凌之嫣不放心地又问:“你把她们安排到哪里去?” 司空珉也没想好,怔愣着又回过身来,既像是回答她又像是征求她的意见:“要不……送去武阳侯府吧?” 凌之嫣冷嗤:“你可真有孝心,送去武阳侯府是想被义父责骂吗?” 说罢,见司空珉六神无主,又厉声道:“问问她们有什么打算,想回乡的就给盘缠,有手艺的就安排可靠的活计,不要把人当礼物送来送去的!” 荼蘼归 第50节 司空珉听见,连连称好,忙又着手去安排。 萧潭没有走远,勒住缰绳在司空府门外的转角处偷听,他发现,凌之嫣方才那般骄横善妒,自己说把人留下,转身又让司空珉把人赶走,语气几乎跟撒泼没什么两样,司空珉居然处处赔着小心,全无平日在外的威严,从头到尾没说一个“不”字。 看上去,夫妻感情还挺好。 萧潭心里酸溜溜的,难道他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吗? ----------------------- 作者有话说:各位亲,正文应该还有10多章就要完结了,本菜咕想在完结之前多上一个榜单,所以准备申请入v(离不开大家的支持[熊猫头]) 等确定哪天入v,会提前发公告的,争取入v当天更新大肥章,之后每周更新三章,更不出来就发红包谢罪[爆哭] 第51章 入v更新 风起云涌 凌之嫣回到屋里, 余怒未消,刚想坐下喝口茶,突然间听到了司空眈的啼哭声, 忙又抬脚往他屋里去。 奶娘已经将他从床上抱起, 司空眈两只小手揉着眼睛,腮边涨得通红,正哭得委屈。凌之嫣上前小心地把他接过来, 温柔又歉疚。 虽然儿子有时说话像个小大人, 但毕竟还是个三岁的孩子,哭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袖口都被眼泪打湿了。 凌之嫣抱着他在屋里踱步,细语安慰道:“眈儿乖, 是不是娘把眈儿吵醒了?” 司空眈趴在她肩上,渐渐止住泪, 开口抽抽嗒嗒道:“娘, 你为什么生气?” 凌之嫣吁气道:“不关眈儿的事。”一面哄着,“眈儿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 司空眈仍旧怏怏的, 不说想吃什么,声音沙哑好似哀求:“娘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凌之嫣五味杂陈,闭眼轻抚着他的后脑勺答应着:“好,娘不生气了。” 随后凌之嫣陪他吃了晚餐,司空眈拿着勺子小声道:“娘,你是生爹的气吗?” 凌之嫣也不知他方才都听见了多少, 只好实话实说:“嗯,你爹做错事。” 不知怎的,司空眈竟然乐了, 突发奇想道:“那我可以帮娘一起骂爹吗?” “不许没大没小的。”凌之嫣苦笑。 饭后,司空眈不愿回自己屋里睡觉,凌之嫣只好留他在主屋。 天边渐次悬起星灯,司空眈在凌之嫣的呵护下安心地又睡着了,凌之嫣坐在床头,毫无睡意。不多时,听到司空珉带着管家回来的声响,那两个女子的去处,看来是安排好了。 司空珉轻手轻脚地准备进屋,凌之嫣回过头去,双唇凝成一道生冷的线,扬手朝他脚下一指,司空珉只好在原地顿住。 四目相对,司空珉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为防再将儿子吵醒,凌之嫣起身来到书房,司空珉便在后头跟着。 书房的灯没点亮,门刚一关上,司空珉便听凌之嫣的声音在暗夜里徐徐传来:“如果换做是别人救了我和眈儿,你肯定亲自登门拜谢,把人家养伤的一切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可那个人是萧潭的话,你就无法接受了,是不是?” 司空珉无言以对,用沉默承认了她的指责。 凌之嫣失望道:“既然你心里根本不愿意去办那件事,一开始又何必满口答应?”顿了顿,她将声音收得更低,听不出任何起伏,“我不想跟你翻旧账,但是你也不要再让我觉得我们对他的亏欠又加重了一分。” 司空珉怔怔地抬起头来,眼前已经适应了书房的漆黑,他能看见凌之嫣的眸光晶莹闪烁。 两个人之间多年来无法弥合的空白地带,仿佛因凌之嫣这句话而升起了一座无形的桥。当年的事对他来说只是顺水推舟,过程上出了些意外,然而凌之嫣却难以释怀。 她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到现在还是思虑过重,他都知道。可是她不喜欢再提那些事,他也不懂该怎么开口安慰她,或者说,她要的并不是他的安慰,但是他给不了别的。 他能做的只有在其他方面对她好,事事满足她,希望她能开心起来。 彼此复杂的心事像两片在风雨里飘摇的枯叶,只能静静地盼着它随时间落地,然后消失。 “我明白你的意思。”司空珉上前握住她两只冰凉的手,气息既沉又缓,“你想翻什么旧账都可以,我都接受,如果从前的事永远都不提,那我们之间能说的话只会越来越少,等眈儿长大,他会发现我们两个是有秘密的。” 他希望能跟她回到刚在一起时那样,无话不说,坦诚交心。 凌之嫣牵了牵唇,眸色幽寒,她没有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也没有接他的话,心里只有一句时近时远的疑问:伤疤好了,何必再揭开? “你先把眼前的事办好吧。”她淡然道。 翌日清晨,司空眈一睡醒便转着眼珠问:“娘,爹去哪儿了?” 凌之嫣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沙哑道:“他在书房。” “那我去找爹。”司空眈掀开锦衾,飞速下了床。 凌之嫣也缓缓起身,随后发现来了月事,略作一番收拾后,接着躺在床上,直到早餐时被司空珉叫醒。 司空珉今日不去兵部,吃饭时跟司空眈叮嘱:“爹待会先出门办点事,等爹回来,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司空眈激动得在餐桌前欢呼一声,然后又撒着娇问凌之嫣:“娘,你想去哪里?” 凌之嫣揉着肚子为难道:“娘不能陪你去了,娘有点不舒服。” 司空眈一听便绕到她跟前来,一脸关心地问:“那娘需要看大夫吗?” 凌之嫣笑着摇头道:“不需要请大夫,娘只要躺着就好了。” 司空眈垂头想了想,然后对司空珉认真道:“我不想出去玩了,我要在家陪着娘。” 一句话说得凌之嫣和司空珉都欣慰地笑。 正说笑着,忽见凌之贤上门,司空珉忙起身相迎。 凌之贤看到一家三口更胜往日融洽,挑了挑眉也如往日般同司空珉招呼:“我正好路过,进来瞧瞧。” 凌之嫣抬头问他:“哥哥吃过饭了吗?” 凌之贤点点头,一边戳了戳司空眈的小脸,一边轻描淡写道:“你昨日找来的那个大夫,她的药堂在何处?她给我针灸后,我竟有些头疼,我得找她去。” 凌之嫣哑然失笑,假装没有看破,一字一句告诉他唐芸的地址。 司空珉在一边听着,知道这正是凌之嫣昨日提起过的事,会心一笑。 凌之贤问到了药堂地址便准备走,司空眈摆手道:“舅舅再见。” 凌之嫣不放心地提醒着:“哥哥打算空手过去吗?” 凌之贤疑惑:“我去看大夫,还需要我带什么东西吗?” 凌之嫣无奈地建议道:“你院子里的合欢花可以入药,唐大夫正好需要,你带些给她吧。” 凌之贤似懂非懂地应一声好,司空珉忍笑道:“阿兄想好见到唐大夫之后要说什么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出主意?” 凌之贤听出了取笑的意味,强装镇定,又不忘借机敲打司空珉:“知道你司空大人有主意,连我凌之贤的妹妹都嫁给了你,你的主意用一次可就行了,往后还是收一收吧。” 说罢,也不管司空珉脸上是什么神情,径自离去。 司空珉免不了要品味凌之贤那番话,初听时以为凌之贤只是在用玩笑话表达不需要他帮忙出主意,仔细一想,又觉得像是警告的意思,可是他想不通,好端端的,凌之贤为何警告他? 凌之嫣自然听出来了,哥哥是在提醒司空珉,切莫再耍以前的手段。但是表面上,她也只能假装那是一句普通的玩笑话,低头没有去看司空珉。 …… 萧潭大清早便心事重重,边喝茶边跟叶忠谋划,顺便让叶忠看看哪里是不是有纰漏—— “武阳侯跟塞北的来往,肯定有固定的时间和方式,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贸然往塞北跑一趟,极有可能空手而归,甚至还会打草惊蛇。但是如果我们放出假消息——大梁要攻打塞北,这样的话,塞北那些人肯定坐不住,就算不直接质问武阳侯,也会写信求证真假,我们才有机会下手。” 叶忠双眉低垂地听着,反复想了几遍,觉得这已经是目前最为可行的计划。 “再然后呢?”他问萧潭,“假如前面的计划都顺利,咱们截获了塞北和武阳侯的通信,之后该怎么做?” 萧潭思忖着:“之后,武阳侯肯定想尽各种法子开脱,光凭昭王爷紧咬不放,也不见得奏效,关键时候……” 关键时候还需大理寺的介入。 可是事情还没到一锤定音的时候,萧潭不想把凌之贤拉下水。万一凌之贤出了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无颜面对凌之嫣了。 “之后的事容我再想想。”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多时,静悄悄的府邸开始有第三个人说话,司空珉竟然上门了。 萧潭诧异起身,司空珉开口笑道:“门口无人看守,我便不请自入了。” 叶忠一见到司空珉,便想起陈年旧事,上前想要教训他,萧潭连忙用眼神制止。 “有何贵干?”萧潭阴沉着脸问。 司空珉身后陆陆续续有人抬东西进来,他慷慨道:“手下人不会办事,先前闹出一点误会,还希望镇西将军大人有大量,我今日特意登门道谢,这些药和补品全是给镇西将军治伤用的,除此之外,太医院的李御医也会每隔五日上门一次,直到镇西将军痊愈为止。” 萧潭转过脸道:“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司空珉站着未动:“既然我来了,就容我多说几句话再走。” 萧潭冷笑一声,他就知道,司空珉上门不会有那么简单。 “镇西将军何时启程回西境?”司空珉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意也冷却三分。 “司空大人为何关心这个?” 司空珉含蓄道:“你还是回西境去吧,这样对咱们都好。”接着又承诺,“若是你以后想在西境有更大作为,兵部会全力支持。” 萧潭直言:“我也告诉你一句,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司空珉彻底变了脸色:“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萧潭反而笑起来:“你现在拥有的、你在意的,都是你从我身上偷过去的,你凭什么觉得你让我走我就会走?” 司空珉也笑着反问他:“可你有本事拿回去吗?” 萧潭咬了咬牙,觉得司空珉的话像细碎的冰碴溅在他脸上。 司空珉转身之前幽幽叹道:“你毕竟是昭王爷的人,我义父不可能让你好好地留在京城,朝堂风云多变,不知道哪天真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萧潭无所谓道:“真到了那一天,谁也不要手软。” 司空珉思绪纷繁,转身走开。萧潭没什么好失去的,所以不在乎,可是他不一样。 萧潭目送他离开,司空珉走出两三步又回过身来,脸上阴晴不定:“那两个侍妾你为何不留下?”说着故意停顿片刻,“还是请个大夫医治一下吧。” 萧潭没空理会他的奚落,待他消失在府门外,才颓然坐下。 司空珉是为了凌之嫣才肯低这个头的吧,萧潭惆怅地仰头望着房梁,让他回西境,难道也是凌之嫣的意思吗? 应该不是,如果是的话,司空珉的底气一定更足。 但是人家是四年夫妻,还有个儿子,萧潭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是个多余的人吗? 可他实在不想再回到西境,就算死在京城也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荼蘼归 第51节 萧潭觉得十分无力:“叶忠,如果接下来真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你不要管我,也不要救我,就让我死在这儿好了,反正我就是个多余的人。” 叶忠没劝他,冷哼一声道:“将军要是就这么点儿出息,还是听司空珉的,早点回西境吧。” 萧潭低头瞪他一眼:“我才不回去。” *** 司空珉回家路上经过一个货摊,卖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或饰品,中间摆着一件小老虎的琥珀吊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司空珉一眼瞧见,十分喜欢,上前买了下来。 到家后,司空眈正乖巧地在书案上写字,凌之嫣刚喝了药茶,歪在榻上半合着眼。 司空珉边进屋边道:“眈儿,你瞧这是什么?” 司空眈连忙搁下笔,小跑着来到他跟前,凌之嫣闻言,也睁眼望过去。 司空珉将吊坠挂在司空眈脖子上:“眈儿就是小老虎,对不对?” 司空眈双手捧着那个吊坠,笑个不停,又拿去给凌之嫣欣赏。 凌之嫣也笑道:“快谢谢你爹。” 司空眈谢过之后,又指着那只半卧着的老虎好奇地问:“爹,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司空珉一本正经道:“眈儿小时候可比它大多了。”说着拿两只手一比,“有这么大呢,就躺在襁褓里,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司空眈专注地听着,听完又有新的疑问:“那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司空珉和凌之嫣相视一眼然后道:“你是从你娘肚子里出来的。” 司空眈挠了挠头,看了看凌之嫣,有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跑到娘的肚子里呢?” 司空珉只好解释道:“是爹把你放进去的。” 司空眈追问得仔细:“那爹是怎么放的?” 司空珉被他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编,凌之嫣也从榻上起身,两颊烧起绯红的云。 司空珉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耐心道:“等眈儿长大就知道了。” 一家人享受了半日的悠闲,将至傍晚时,凌之贤又来了,脸上明显闷闷的。 凌之嫣一见他便关心道:“哥哥的头疼治好了?” 凌之贤不说话,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凌之嫣只好瞎猜:“唐芸今日不在药堂吗?” “她在药堂。”凌之贤终于开口了,却没了平日的劲头,“可是药堂人多,她太忙,我只好走了。” 凌之嫣心内嗔道:你这明显就不是奔着看病去的。 “那你带合欢花了吗?” 凌之贤点点头:“我用布袋装了一包合欢花,放在药堂的角落里了。” 凌之嫣微微瞪眼:“你放下合欢花的时候,跟唐芸说了吗?” “没说啊。”凌之贤耸肩道,“药堂人那么多,她都不一定看到我进去,我哪儿有机会跟她说话?” 凌之嫣抬手扶了扶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司空珉在一旁听着,跟着操心道:“阿兄有没有在合欢花里留下字条?” 凌之贤不以为然:“我留字条做甚么?混在一堆花里,谁还翻得出来?” 司空珉吁气喃喃着:“难怪了——” “难怪什么?” 凌之嫣替司空珉回答:“难怪哥哥至今还是独身。” 凌之贤鼻息里轻轻泄出一声哼:“少来一唱一和地挖苦我。” 谈及此处,凌之贤的心事算是已经公开了。 凌之嫣想了想然后道:“这样吧,过几天等我有空,再去找找唐芸,替哥哥探一探她的意思。” 凌之贤整张脸舒展开来:“那可就有劳你了。” 凌之嫣发觉此事好笑,戏谑道:“我一定要把哥哥的事情办好,这样等将来我给眈儿安排婚事,可就有经验了。” 司空珉默默听着她的笑声,嘴角也跟着从容上扬,悠长的笑意沉入眼底。 …… 萧潭派叶忠往塞北制造谣言,已经过去三日了,叶忠明明把事情办妥了,却不见塞北那边有什么动静。 除了等待,毫无办法,萧潭左等右等,没等到新的进展,竟然先把凌之贤等来了。 凌之贤不苟言笑,一进屋便问:“你是不是派人往塞北去了?” 萧潭震惊失色:“你怎么会知道?” 凌之贤垂了垂眼帘,深吸一口气道:“大理寺的密探得到的消息。”随即质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萧潭涩然:“我不能告诉你。” 凌之贤不慌不忙道:“让我猜猜看——你做的事,要么是冲司空珉去的,要么是为了帮昭王爷对付武阳侯,可是你别忘了,既然大理寺能得到消息,武阳侯那边迟早也会的。” 萧潭离开京城多年,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毫无防备,只好认栽:“我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办。” 凌之贤却很好奇:“你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才会突然间出手?” 萧潭不愿透露:“也没什么,是我自己想试一试而已。” 凌之贤面不改色,自顾自道:“武阳侯是不是跟塞北有勾结?” 一句话像投了一颗石子入湖,激起阵阵涟漪。 萧潭极力掩饰,但眼神还是出卖了自己,最后无奈叹息道:“我不想连累你。” “这件事,我前两年就注意到了,可惜我查不到证据,大理寺内部也没人支持我。”凌之贤说得郑重,“你不要误会,我查这件事是我职责所在,并非要帮你对付司空珉,老实说,看嫣儿的样子,没打算离开司空珉,我也只能尊重她的决定,所以你无需顾虑连累不连累的,咱们就是公事公办而已。” 在凌之贤的追问下,萧潭坦白了自己掌握的线索,以及他布下的计划。 凌之贤听罢,悠悠道:“你的法子确实可行,但是你孤立无援,计划并不周全。” 凌之贤想着,武阳侯一贯是幕后坐镇的,不会直接出面,如果能动用大理寺的力量,查到他们与塞北往来的直接联络人,那就可以与萧潭那条线索相辅相成了。 不料,两日后,塞北竟然毫无征兆地对大梁宣战了,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陛下仓促召集昭王爷和武阳侯议事,二人则分别带了萧潭和司空珉同行。 萧潭发觉事情超出了自己预料,他往塞北放出假消息,说大梁要攻打塞北,没想到塞北那边不写信向武阳侯求证,反而直接对大梁宣战,真让人措手不及,但是他在众人面前也只能假装一无所知。 四人都听见陛下在高座上道:“塞北两个部落真是让朕不得安生,华昌郡主刚回来,他们就敢对大梁宣战,诸位觉得,我们如何应对?” 武阳侯对塞北的事有几分心虚,低头不作声,昭王爷无所顾忌,率先开口道:“塞北不自量力,早该教训教训了,大梁刚刚在西境取得胜利,让姜约国臣服,不如顺势扫平塞北,以保北部各郡安宁。” 陛下也有扬眉吐气之意,又向武阳侯客气道:“武阳侯意下如何?” 武阳侯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趁势推荐了司空珉:“若是与塞北不得不战,臣以为,司空郎中可以领军出征。” 司空珉一听,连忙也低头表态:“臣愿领军出征。” 若能一举击退塞北,则能立功,就算没那么快立功,也是一个在义父面前表现的机会,司空珉不愿错过。 昭王爷听说武阳侯举荐了司空珉,也想派出自己的人出马,但萧潭如今手臂有伤,出战多有不便,昭王爷思量后,举荐了自己的世子杨燃。 战和大计尚未确定,双方倒先抢着派自己的人出征立功,陛下心生不悦,借口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匆匆结束了议事。 出宫后,武阳侯把司空珉叫到了侯府。 “阿珉,若是果真出征塞北,你有信心吗?” 武阳侯近年来跟塞北的来往,司空珉略知一二,他也不清楚武阳侯究竟希望事情往何处发展,只能斟酌道:“如果义父确实需要我出征,那么我义不容辞。” 武阳侯轻笑道:“好。”说罢又换上另一种神情,“只不过,塞北的事究竟是战是和,还需陛下决定,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用兵的,眼下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办。” 司空珉分外上心:“请义父明示。” 武阳侯对他低声道:“有两个人盯着我不放,必须除掉,但这两个都是朝廷命官,不能直接下手,只能假装成是不长眼的匪寇为了劫财失手杀了人,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去找你,只需你指挥他们何时动手,明白吗?” 司空珉没有犹豫:“明白。” 随后武阳侯交给他两枚铭牌,他只能看到背面,具体的名字在另一面。在武阳侯面前,司空珉并未将铭牌翻过来。 走出武阳侯的书房,司空珉满心想着,这件事若能办好,那他离爵位便更近了一步。 想到这儿,司空珉便将手上的铭牌翻开,想看看这两个刀下冤鬼究竟是何人—— 一个是凌之贤,另一个是萧潭。 看到这两个名字后,司空珉猛地僵住,脑中如有电闪雷鸣,眼前有好一阵儿的忽明忽暗。 借此机会除掉萧潭正合他的心意,可是,凌之贤怎么会跟萧潭搅在一起呢? 司空珉想起了近来许多事,如果他们真是有交情的话,那凌之贤在猎场上问的那个问题,分明是试探了。 凌之贤已经对他有所不满了。 假如凌之贤死了,那么以后凌之嫣能依赖的人就只有他了……司空珉想了种种可能,纵然如此,还是下不了决心再让她难过。 眼前的光亮再度清晰起来,司空珉不动声色地将写有凌之贤名字的那块铭牌藏在自己袖中。 武阳侯安排的那一队人手在府门外等候,他们拿钱办事,事先并不知道要杀的人是谁,看到司空珉走出来,便上前询问。 司空珉出示了一枚铭牌。 为首的人有些困惑:“侯爷调集了八个人,只对付一个萧潭吗?” 司空珉正色:“嗯。” ----------------------- 作者有话说:阿珉啊,你义父的服从性测试,你没通过[狗头] 第52章 匆匆一面 你一定不能再出事了,知道吗…… 凌之贤让密探调查武阳侯与塞北的直接联络人, 刚刚有些眉目,大理寺居然派他去江城调查已经离任三年的吴太守贪腐一案,而且是第二日就出发。 这分明是有人不希望他再继续往下查了, 凌之贤气得去找穆正卿理论:“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吴太守已经离任三年了,他的案子没那么紧急,我去江城的事可不可以缓几日?” 荼蘼归 第52节 穆正卿经历的朝堂风云更多, 语重心长道:“之贤,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明白,真想做成一件事,首先要保证的是你自己的人身安危, 这样你才有时间慢慢跟他们耗,否则与莽夫何异?如今时局不利, 还是韬光养晦吧。” 凌之贤听进去了这个道理, 无奈答应:“我明白了。” 凌之嫣听说哥哥要去江城,便在他出发这日一早带着司空眈来城外的官道相送。 这些年已经相送好几次了,可凌之嫣每每还是会有离愁别绪, 从昨日得到消息时便空落落的。 她依依道:“哥哥可要注意休息,公务不紧急的话,还是不要熬夜了,唐芸那边,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凌之贤倒没那么乐观,抱着司空眈讪笑道:“这种事还是随缘吧, 强求不得。”说罢又道,“江城离潇湘城不远,说不定我还能抽空回去看看爹娘, 要是我回去的话,就和爹娘一起给你写信。” 凌之嫣点头应着,司空眈也有样学样:“舅舅,你好好去忙你的大事吧,眈儿会想你的。” 凌之贤把玩着小老虎吊坠笑道:“舅舅也会想眈儿的,你可要听你娘的话。”说到此处,又小声补充道,“你爹的话可以不听。” 凌之嫣牵唇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骄阳渐盛,凌之贤上马后回头叮嘱着:“早点回去吧。” 司空眈挥手道:“舅舅再见。”凌之嫣牵着他又在原地目送了一阵,才折身回到马车上。 …… 萧潭听说凌之贤突然间被派往江城,随即警惕起来,知道武阳侯那边已经有所应对了。只不过,他又隐隐觉得,凌之贤此时离开京城或许是更安全的,究竟谁会做出这种安排呢? 不管怎样,凌之贤是因为塞北的事才惹上麻烦,萧潭跟昭王爷说明缘由,又请他派了专门的人暗中护送凌之贤到江城。 到了凌之贤出发这日,萧潭觉得还是要亲自送一送才安心。 出门后,萧潭担心被人盯梢,特意避开了平日常走的路线,绕得更远一些。等他赶到出城的官道时,凌之贤已经挥鞭离去了。 而凌之嫣牵着司空眈,正在往马车上回。 萧潭提着缰绳停在路口转角处的柳树下,觉得今日不管绕了多远的路都是值得的。他昂头想叫她一声,又担心司空眈回去之后跟司空珉学话,那样的话凌之嫣还要在司空珉面前费心解释。 萧潭只好眼睁睁看着凌之嫣将司空眈抱上马车,喉间梗着难言的酸涩。 凌之嫣并没有东张西望的习惯,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刚跟哥哥分别的缘故,竟无端对这送别之地心生留恋,把司空眈送上马车后,双眸一一掠过四周的景致。 很自然的,视线在路口转角处的柳树下停留。 四目相对时,柳叶如同波浪般在萧潭身旁摇摆起伏,他静静凝望着她,手臂不再用纱布吊着了,眉眼处有星芒流转,全身只有他的发梢被风微微吹动。 凌之嫣心底一颤,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今日若是就这样走开了,下次再想见他又不知道是何时了。 “眈儿,你先在车上等娘,娘一会儿就回来。” 司空眈正在思索江城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以及为什么叫江城,乖巧道:“好。” 萧潭见状,连忙也从马背上下来,一面打量四周是否有行人经过。 凌之嫣穿过几株野芦苇和一双低飞的燕子,驻足在他面前三步以外,关心地问:“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萧潭向她抬了抬右臂,语调轻缓道:“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日又能去勒猎豹了。” 凌之嫣扬唇浅笑,周遭仿佛都染上了暖意,跟着便眼眶泛热。 “你是要留在京城吗?” 她声音很轻,萧潭听得出来,她并不是要赶他走。 “嗯。”萧潭这一次坦诚道,“先前跟你说的是气话。” “不管你留在京城还是回到西境,想必都有你的理由。”凌之嫣垂眸款款道,“我哥哥突然被派去江城,你又赶来送他,我想,你们大概是被同一件事牵扯上了,我不清楚你们打算做什么,但是看这情形,你要多加小心了。” 萧潭郑重点头答应着:“放心吧,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凌之嫣点了点头,心里还有千言万语,但是提醒的话已经说过了,再谈下去,只会让萧潭徒增不该有的念想,而她必然会令他失望。 “你多保重吧。”凌之嫣低眸道别,不等萧潭再开口,在柳叶婆娑间背过身去。 萧潭眼底湿热,在她转身之际,仿佛有一方白玉砚台自书案跌落,碎在五脏六腑间。 凌之嫣一口气不知往前走了多远,不由得停下来抚住心口,难以挪动分毫。萧潭应该已经上马离去了吧,她只想再遥遥地多看他一眼。 她黯然回首,萧潭却仍旧站在原地,眸光深邃,一如道别之前。 凌之嫣睫羽轻颤,隔着半射之地启唇喃喃:“你为何还不走?” 萧潭吐气凝重,每个字都裹着暖雾:“那你为何要回头?” 和风拂过两人脸颊,凌之嫣酝酿良久,才再度开口道:“萧潭,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几次,就算见到了也不一定有机会问候你,我亏欠你太多,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也许我会一直亏欠下去,我只能盼你一切安好……” 她垂头欲哭,难以自持。 萧潭克制着胸膛的起伏,目光如炬:“不要多想,如果我做的事情是图你的报答,那我也不配让你放在心上。” 凌之嫣抬起头,字字滚烫道:“你一定不能再出事了,知道吗?” “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萧潭细语道,说着换了个舒适的站姿,满足地对她笑着,“快去吧,别让眈儿等久了。” 凌之嫣嗯一声,在他的注视下轻快地转过身,仰面收了收泪,又望了望头顶的流云,觉得自己也化作了其中一片,在无垠的苍穹里做着柔软的梦。心绪彻底平定后,才踏上马车带司空眈离去。 *** 回去的路上经过唐芸的药堂,凌之嫣牵着司空眈从马车上下来,想看看唐芸忙不忙。 今日药堂人不多,唐芸正专心为一对白发老夫妇抓药,凌之嫣便在一旁默默等着,没有叫她。转念想起哥哥前几日一声不吭放下一包合欢花,便打量着四周。 她并没有看到那包合欢花的踪影,想来已经被唐芸收起来了,凌之嫣低头暗笑,目光不自觉又朝那对老夫妻瞥了瞥。 那老翁偏头向老婆婆瓮声道:“晌午想吃什么饭?” 老婆婆的耳朵似乎不太灵光,轻眨着灰蒙蒙的眼眸道:“你想吃饭?这么快就饿了?” 老翁没再吭声,眼神定定的,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老婆婆右腹,老婆婆即刻领悟,笑着想了一阵然后道:“晌午吃阳春面吧,配个凉拌菠菜。” 这样的体贴包容和相知相伴,让凌之嫣心生羡慕,就算耳聋了眼花了,彼此身边有最熟悉的人陪着,也是幸福的吧。 唐芸回身发现她来了,惊喜道:“你怎么不喊我?”又俯身逗司空眈,“小公子今日还想喝香香的药茶吗?” 司空眈连连摇头道:“我再也不想喝了。” 凌之嫣也漾开了笑脸:“看唐大夫正忙,不敢打扰呢。” 唐芸招呼凌之嫣坐下,又将那对老夫妇的药细心包好,然后周到地送他们出门,老夫妇过门槛时,互相搀扶了一把。 凌之嫣发现,唐芸还站在门口目送了一阵。 待唐芸回过身时,嘴上沉吟着:“所谓白头偕老,就是如此吧。” 凌之嫣眸光轻晃,打趣道:“是谁说过,‘这世上的男子都有我无法忍受的缺点’,怎么这会儿又感慨什么白头偕老?” 唐芸不自然地笑了笑,看到凌之嫣的容颜,难免想起另一张与她相似的脸,但是不便轻易表现出来。 少顷,唐芸缓了缓,从容地在凌之嫣身旁坐下,接着方才的话也打趣起来:“你这位已经嫁为人妇的司空夫人,说起白头偕老,应该比我懂得更多吧?” 凌之嫣的笑意僵在脸上,随后改口道:“差点忘了正事,你什么时候想去南山采药,我近来闲着无事,刚好可以陪你四处走走。” 唐芸没有推辞,只是笑着提醒她:“上山采药可不是带你去逛的,你当真吃得消?” 凌之嫣也笑道:“若是我走不动了,我不信你会不管我。” 唐芸爽快地决定:“明日一早,你和你家马车来药堂接我吧。” “那好。” “以后逢年过节,我一定多送些补品给你。” 说话间,又有人来抓药,凌之嫣便让唐芸去忙,自己带着司空眈走了。 上了马车之后,司空眈好奇地问:“娘,你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去采药?” 凌之嫣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小声道:“让唐大夫做眈儿的舅母好不好?” 司空眈激动地摇着头:“不行不行,她都用银针扎舅舅了。” “那是为了给舅舅治病啊。”凌之嫣又勾唇笑道,“舅舅很喜欢唐大夫,所以娘要帮舅舅。” 司空眈又天真道:“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想和一个人天天在一起。” 司空眈想了想然后仰头问:“那娘喜欢眈儿吗?” 凌之嫣搂他在怀:“当然了,娘可喜欢眈儿了。” 司空眈美滋滋了一路。 司空珉回来得早,在屋里听到马车的声响便来到门外迎了迎,司空眈一见他就兴冲冲地问道:“爹,你喜欢的人是谁?” 司空珉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感到好笑,但还是认真回答道:“爹喜欢你娘啊。” 司空眈骄傲道:“可是娘说她喜欢我。” 司空珉忍俊不禁,只好又道:“爹也喜欢眈儿。” 凌之嫣担心儿子下一句会问出她不想回答的问题,连忙假装有事,匆匆下车进了屋子。有些问题不能往深了去想,一旦叩问自己的内心,就会连习以为常的日子也觉得难以忍受。 …… 天黑后,凌之嫣在灯下低声道:“明日我要陪唐芸去南山采药,就不带眈儿一起了,大概回来得很晚,要劳烦你照看眈儿。” 司空珉对采药一事不大放心:“山路可不好走,要不要带两个人随行?” 凌之嫣笑着拒绝:“我是为了哥哥的事跟唐芸套近乎,岂能再摆架子?” 司空珉有片刻的若有所思,凌之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他随后小声提议道:“要是太晚的话,你也别急着赶回来,去月泉山庄歇歇也好。” 换做别的夫妻,听夫君说这种话,妻子少不了要揶揄一句:你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做什么? 但是凌之嫣没有心思过问,简单应了一声,便早早躺下了。 翌日一早,司空珉领着司空眈,在府门外送凌之嫣上了马车。 凌之嫣嘱咐司空眈:“眈儿在家可要乖乖的。” 司空眈点头道:“娘放心吧。” 司空珉也道:“你照顾好自己,我会好好看着眈儿的。” 马车开动后,司空珉缓缓朝斜对面的墙角处望去,温老大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司空珉吩咐奶娘把司空眈带进屋,不多时,温老大走了过来,俯首道:“司空大人,萧潭今早去了昭王府。” 司空珉望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嘴角上挑道:“盯着他,在他离开昭王府之后,找机会动手吧。” 荼蘼归 第53节 凌之贤已经平安到江城了,司空珉低眸深思,他假传义父的旨意,让大理寺将凌之贤调离京城,已经为凌之嫣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在萧潭这件事上,她不该再有怨言。 第53章 被人追杀 住手,那是司空夫人——…… 山里晨光初破, 远望层峦叠翠,近听溪声潺潺,都是凌之嫣上次路过时没有留意到的。 鸟鸣偶尔从林深处泄出, 清脆如碎玉。露珠悬在草尖, 每一滴都别有洞天。 凌之嫣瞧什么都心旷神怡,正赏景时,唐芸递过来一只竹篓, 豪爽道:“大老远过来, 可不是来游玩的。” 为了哥哥的终身大事,凌之嫣乐意当不要工钱的劳力,于是接过竹篓,按照唐芸的指示, 先是在一片山坡上采金银花,采够了又在溪水边摘薄荷, 随后还沿着错落的石阶往半山腰去寻三七。 竹篓还没装满, 凌之嫣已经腰酸腿疼,累得坐在一块石阶上歇息。 唐芸递给她一块瓜果解渴,笑道:“你平时可没这么辛苦过吧?” 凌之嫣有气无力地接过瓜果, 抬头看唐芸,却是红光满面,大气儿都不喘一下,让人无比佩服。 正吃着瓜果,山风扑面而来,灌满了凌之嫣的胸膛, 虽然累得站不起来,却又觉得从未如此神清气爽。 唐芸也坐在同一块石阶上,闭眼感受着这股清冽, 嘴上还在对凌之嫣笑道:“听大夫的话,活动筋骨,延年益寿。” 总算找到了可以谈心的空闲,凌之嫣却不急着提哥哥的事,身心舒畅,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你上次说我变开朗了,我一开始还有些困惑,后来我想了想,其实我知道我什么时候是开朗的。”她迎着风喃喃道。 跟眈儿说话、被眈儿逗笑的时候是开朗,见过萧潭之后也是开朗的…… 唐芸睁开眼,冲她挑了挑眉,有心捉弄她:“难不成有奸夫了?” 凌之嫣噗地一声笑出来:“你可真敢说。” 唐芸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是什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很能看得开的,人生苦短,怎么开心怎么活,真有奸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凌之嫣托腮失笑道:“说真的,我还希望你当我嫂子呢,不过,要是让我哥哥知道咱们坐在一起说这种话,他一定很害怕。” 唐芸立刻变得没有方才潇洒了,为自己声辩道:“我这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凌之嫣见她紧张起来,比方才更有趣几分,凑到她耳边嘻笑道:“你确实想当我嫂子啊?” 唐芸听她问得直白,不禁转了转眼眸,回想着那日凌之贤去药堂的情形。 其实他一进去,她就看到他了,可惜当时太忙,便想着稍微有点空的时候再招呼他。此外,唐芸还有自己的小心思:若是急于向他示意,不显得自己太过热忱吗? 可是凌之贤当时好像有什么急事,没等多久竟然就放下合欢花走了,之后也没再来过。 见唐芸不开口了,凌之嫣连忙为哥哥说好话:“我哥哥是个非常专注的人,待事如此,待人也如此。他从小念书的时候就不一般,十五岁进了太学,从太学结业入了大理寺,对公务别提多认真了,他认准了什么,就不会再有杂念,我跟你说的事,可不是我自作主张,都是我跟他好好谈过的。” 唐芸眸光清亮地感慨道:“我虽然只是平头百姓,但是我也听说过——大理寺少卿凌之贤高风亮节,与别的官吏都不同。要不是因为你,我也没机会见到他本人,说起来,我也不是犹犹豫豫的人,可是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我却觉得自己高攀了。” 凌之嫣听出来了,唐芸其实也对哥哥动了心,只是姻缘来得猝不及防,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而已。 凌之嫣怂恿唐芸:“哥哥临时被派到江城去了,你若是想试探他的心意,不如写信让他帮你在江城采个什么药?” 唐芸低头赧然:“还是别耽误凌大人忙正事了。” 凌之嫣心道:你这么快就开始体贴他了? “古人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哥哥送你一包合欢花,你打算送他什么呢?”凌之嫣笑盈盈地问。 唐芸被她取笑得从石阶站起身来,不自然地抬声道:“你们凌家这么小气啊?不过刚送了一包合欢花而已,就开始琢磨着让我回礼,既然你落到我手上,就再陪我采半日的药吧。” 凌之嫣迎风莞尔一笑,吃过干粮后,又弯腰采了半日的药,跟唐芸一起将三只竹篓装满,想再歇一阵儿时,蓦然发觉天都快黑了。 月泉山庄离得不远,凌之嫣想请唐芸去山庄歇一歇,唐芸却难为情道:“我换了生地睡不着,咱们还是回我的药堂吧,我的枕头可都是用草药填的,你留宿一晚试试?” 凌之嫣觉得新奇,又畅想着:“万一我今晚睡不着,你可要陪我把酒言欢。” 唐芸慧黠一笑:“可以,咱们就在夜深人静时聊聊你的奸夫。” 两人各自背着一只满满的竹篓,又齐心协力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竹篓,在暮色时分从山上缓缓下来。 *** 塞北已然宣战,大梁迟早是要应战的,昭王爷先前在陛下面前举荐了世子杨燃,杨燃便做好准备随时出征,不过他没上过战场,便请萧潭为他传授西境战事的经验。 萧潭独自出门,在昭王府待了大半日,原本与杨燃不怎么熟悉,但是越相处越觉得,昭王爷选这个女婿当世子真是眼光独到。 谦虚沉稳,对自己的约束高,上进心大过野心,这样的人不管做人还是做事都是坦坦荡荡的。 傍晚时,王府安排了晚宴款待萧潭,盛情难却,萧潭只好留下用餐。 席间,萧潭向昭王爷问道:“王叔,武阳侯跟塞北勾结的事,咱们可以上奏陛下了吗?” 如果陛下命令大理寺彻查,那么接下来,谁都不可能再做什么手脚了。 昭王爷却谨慎道:“大敌当前,现在在陛下面前闹这种内讧,不合时宜,还是等退敌之后再说吧。” 昭王爷说得有道理,萧潭也只好再等一等了。 离开王府时,萧潭有些许醉意,昭王爷不放心道:“你还能骑马吗?要不就在王府留宿一晚吧。” 萧潭笑道:“早上出门时跟叶忠说了晚上会回去,他要是等不到我,估计要到处找我了。” 昭王爷便没做挽留,嘱咐道:“路上慢点。” 杨燃在王府门外看着萧潭上马走远,才放心地关上大门。 天上繁星点点,青石路浸在溶溶月色里,经过的好几条巷子都空无一人,萧潭更加不敢大意。 又经过一条深巷时,忽见前方有个醉汉摇摇晃晃从路中间穿过,萧潭担心骑马撞上他,慌忙勒了勒缰绳放缓速度,那醉汉见状,竟然有恃无恐起来,挪得更慢了。 萧潭从他身旁经过,并未多加留意,岂料月光下惊现一道寒光,这醉汉亮出一把圆刀,刀势凶猛,劈向萧潭左肩。 萧潭来不及做出反应,看似不闪不避,手却已经摸到了坐骑上的佩剑,待刀刃快要挨近时,忽然向后一仰,剑尖顺势上挑,咝地一声,持圆刀的这人手腕溅血,圆刀落地。 别人在暗,他在明,萧潭无心恋战,只想速速穿过这深巷。刚想走时,两侧却又有剑影来袭,萧潭臂伤未愈,兼带几分醉意,难免力不从心,持剑向左侧抵挡时,右侧刺来的剑锋从他皮肉上划过,留下一拃长的伤口,萧潭回过神时,鲜血已经浸湿了外衫,从袖口滴落。 在他身后,又有一人持着银枪,来势汹汹。 萧潭在马背上打量前后左右这四人,心想四个人对付他一个,倒也真看得起他。 “来吧,决一死战,让我瞧瞧大梁的杀手跟姜约国的精锐相比,谁更胜一筹。”萧潭忍着流血处的疼,又拔出一柄长剑,左手防守,右手进攻。四个人里头方才已经有两个被他打伤了,勉强视为三股力量进攻,萧潭眼观六路,挨个接招,时有反击,缠斗多时。 叶忠在府里等得焦急,只好出门来寻萧潭,他也知道萧潭这几日行踪不定,因而绕开了平日里常走的大路,七拐八绕,来到一条不知名的深巷时,听见了不远处的打斗声,连忙循声而至。 叶忠见萧潭被四人围困,便抽出自己的长刀,在他们身后出其不意,猛地一抡,其中两人应声倒地。萧潭也趁机卯足全力,持剑将另外两人制服。 温老大一直在暗处观察,原本的计划是先派出四人拖住萧潭,想等萧潭战至疲劳时,再让剩余四人出马,将萧潭一击毙命,没想到中途竟然有帮手出现,而且身手不凡,四个人的突袭小队很快败下阵来。 他们是刀尖上混饭吃的,拿钱办事而已,见形式不利,为防再有死伤,也就暂时休战,另寻机会。 萧潭流血太多,叶忠忙上前把他架住:“怎么样?” 此地不宜久留,萧潭低头道:“快走。” 两人骑马走出深巷时,萧潭突然想起这条路是通往何处的了——唐大夫的药堂,他先前去抓药时从此处路过,因而还记得。 身后那几个人没有跟过来,现在去药堂的话,应该不会将危险带过去。 萧潭本就因醉意而头脑发晕,加上流了不少血,伤口不及时止血的话,兴许回府的半路上就会昏过去。 他答应过凌之嫣,不能再有事了。 …… 凌之嫣和唐芸回到药堂,放下竹篓絮叨着这一日的奔波,刚刚点上灯,准备泡脚解乏时,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到。 唐芸心生警惕,大晚上敲门的除了身患恶疾的病人,还有可能是亡命之徒,她以前听师父说过这类事,自己还是头一次碰到。 要不要开门呢?如果是她一个人在药堂还好,可是今晚凌之嫣也在,万一连累了人家有什么闪失,她余生都会在愧疚中度过。 凌之嫣也没有主意,看唐芸没有开门的意思,自己也不好擅作主张,于是站在门后隔着纸窗,试图借着朦胧的月光看一看门外到底有几个人。 门外有两个人,正对着门缝的这个身影,隐约可见。 凌之嫣魂似出窍,怀疑自己看花了眼,隔着门呆呆地轻唤一声:“萧潭?” 门外的人闷哼一声,凌之嫣听到声音,慌忙伸手将门闩抽掉。 唐芸有些云里雾里的,走过来道:“是谁?” 开门的刹那间,萧潭正扶着门框,半边身子都是血。 凌之嫣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怎么弄成这样?” 萧潭看到她,也以为自己神智不清了,只当又是一场美梦吧。 叶忠将萧潭搀进来,唐芸见他这样,忙劝自己冷静下来,一面问道:“你有几处伤口?”一面去拿纱布、剪刀和止血药。 萧潭仰躺在藤椅上,喃喃道:“两三处吧。”说话时偏过头看向一旁,发现真的是凌之嫣。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唐芸听他也不太确定,便向叶忠道:“把他上衣解下来吧。” 叶忠忙弯腰动手,奈何手忙脚乱的,时不时碰到萧潭的伤口。 凌之嫣泪光闪烁道:“让我来吧。” 唐芸见凌之嫣毫不避讳地将萧潭的上衣褪下,一阵错愕,萧潭也完全没有推拒的意思,实在让人费解,但是眼下救人要紧,她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凌之嫣的指尖碰在萧潭身上,难免让他勾起从前缱绻相对的回忆,胸前随即起了一层薄汗,局促地偏过脸去。凌之嫣看在眼里,侧身将带血的上衣挂在一旁。 伤口敷上三七粉之后,血不再往外冒了,凌之嫣一声不吭又打了盆水回来,让叶忠用纱布帮萧潭清理血污。 唐芸这会儿腾出手来,跟凌之嫣相视一眼,忍不住向萧潭问道:“你到底跟什么人交手了?” 萧潭怕凌之嫣担心,含糊道:“几个打家劫舍的毛贼。” 唐芸觉得不对劲:“你身上的几处伤口都是不同兵器所伤,真是普通的毛贼?” 凌之嫣也听出了端倪,再去看萧潭那闪躲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是遇袭了吧?危险竟来得这样快。 伤口包扎好之后,萧潭穿上衣衫道谢一番,不敢在药堂逗留太久,随即带着叶忠要走。 唐芸累了一天了,没跟他客套,凌之嫣有些不放心,跟出来送了送。 温老大一行已经候在了药堂附近,见萧潭走出来,温老大瞅准机会,立刻又向身后做了个手势。 屋顶上有两人飞落,一左一右同时袭来,看到萧潭身旁还有别人也只管出招。 荼蘼归 第54节 凌之嫣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被这场面吓得满脸惊恐,萧潭失声道:“嫣儿小心——” 说话间便移步挡在凌之嫣身前,背对着圆刀劈来的方向。 弹指间,两三根银针宛如流星从凌之嫣眼前划过,萧潭身后的圆刀并没有落下来,持刀的那人被银针刺入咽喉和颞穴,瞬时嘴唇抽搐,兵器从手上滑掉,双脚站在那儿动不了了。 另一人想继续动手,温老大连忙出声喝止:“住手,那是司空夫人——” 话音未落,又有两三根银针从唐芸手上飞出,刺入了来犯者的颈后。 唐芸站在灯笼下严肃道:“被我的银针刺中,两个时辰内手脚无力,连话都说不了,不想留下来任人宰割的话,就赶紧滚吧。” 温老大见唐芸的手法堪比道上高人,只好自认倒霉,命人拖着那两个中了银针的兄弟撤走。 凌之嫣越过萧潭的臂膀,看向这几个离去的人,她方才听得仔细,这些人怎么会认得她呢?还称她是司空夫人,难道说…… ----------------------- 作者有话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周末分解[笑哭] 第54章 夫妻决裂 他罪不至此吧 唐芸已经在药堂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 凌之嫣神魂落定,低眸向后退了退,与萧潭保持适当距离。 萧潭指节微屈, 抵在嘴边轻咳两声, 然后偏头向唐芸郑重道:“今日连累了唐大夫,实在惭愧。”说话时气息已经裹着虚弱。 唐芸望了望凌之嫣,唇角轻扬, 眼底流转着洞察世事的波光, 开口时却不紧不慢道:“镇西将军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这是在我的地盘。” 萧潭再度颔首答谢,抬起头的一瞬间, 眼神不自觉在凌之嫣身上略作停留,但还是没办法当着唐芸的面说他想说的话。 “咱们赶紧走。”萧潭转身对叶忠道。 他们准备上马时, 凌之嫣突然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萧潭倏然僵立, 觉得天上的月亮都是摇摇晃晃的,随即缓缓回过头注视她。 唐芸对这一切丝毫不觉得意外,为免凌之嫣尴尬, 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悄悄回到了药堂内,还顺手关上了门。 凌之嫣见她这样,也收起了找理由解释的心,抬脚去吩咐自己的车夫—— “曾叔,先去镇西将军府, 然后再送我回府。” 车夫曾叔在司空府服侍了四年了,老实可靠,一直听凌之嫣的差遣, 平日只管默默做好自己分内事,加上受过凌之嫣的恩惠,今晚听她这样安排,并不多加过问,回府之后也不打算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叶忠识趣地牵马走开,萧潭拍了拍坐骑的脖颈,随后放下缰绳,让它跟着叶忠跑回府去。 昏暗的马车车厢内,两人相对而坐,萧潭背倚车壁,声音沉沉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药堂?” 凌之嫣闻着他衣服上的血腥味儿,悲凉道:“我今日陪唐芸去南山采了一天的药。” 她现在明白司空珉一开始为什么会建议她采药之后在月泉山庄留宿了,只要她离得远远的,就不会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 “你现在很喜欢采药啊。”萧潭笑得有些吃力,又小声关心道,“唐大夫瞧上凌大人了吗?” 车轮辚辚碾过寂静的夜路,凌之嫣蹙眉:“我哥哥好歹也是大理寺才俊呢。”眼前的浓墨渐渐晕开之后,她看到萧潭是闭着眼的,“你是不是很难受?不要费力气说话了。” 萧潭唇边飘出一句:“刚才你不该帮我解衣的,唐大夫肯定要误会了。” 凌之嫣惨笑道:“那你呢?别人持刀过来,你挡在我前面,唐芸不可能看不出来。” 凌之嫣倒不担心被唐芸误解或者看穿什么,经过这一日的相处,她知道唐芸的为人。 萧潭睁开眼后,声若游丝地提醒着:“你回去之后,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看来你也猜到了,那些人是司空珉派来的。”凌之嫣怅然,“他们看到我在场,有所顾虑,导致行刺失败,他们会如实跟司空珉禀报的,我又怎么装得下去?” 马车转了个弯,萧潭直起身长叹一声:“嫣儿,我一边希望你过得好,一边又不愿放过司空珉,走到这一步,打搅了你和眈儿原本的安稳日子,我也是很自私。” 凌之嫣摇了摇头,语气蓦然变得坚定:“这是我和眈儿的必经之路,我不可能忍耐一辈子。” 到了镇西将军府,萧潭的意识已经坠入了虚空,凌之嫣和叶忠一左一右撑着他下了马车,他们进去之后,凌之嫣小声嘱咐叶忠:“你好好照顾他。” 叶忠点头道:“凌姑娘放心吧。” 凌之嫣为这个多年未听过的称呼呆愣片刻,转身继续赶往司空府。 院子里的桃花在月光下暗香浮动,每片花瓣都映着冷冷月魄。正屋的灯亮着,烛光连一丝颤动也无。 奶娘首先迎出来道:“夫人回来了?” 凌之嫣淡淡地问:“眈儿睡了吗?”说话时眼睛仍旧注意着正屋内。 “小公子刚睡下。” 凌之嫣这才看着奶娘交代道:“带他去后院睡吧,关好门窗,别让他被什么动静吵醒了。” 奶娘怔了怔,但是没有多问,应一声好,转身回屋把司空眈抱去了后院。 凌之嫣拖着步伐,缓缓来到正屋门外,司空珉端坐在书案后,眸色森森地望着地上的月影。 “我回来了。”她漫不经心道,说着走到屋内,背着手关好了门。 司空珉看起来是严阵以待的姿态,听到她的声音后,神情却又是空洞的。 他起身,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像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想好到底要说什么:“这么晚了,怎么赶夜路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吗?”凌之嫣正色,直截了当道,“你的人也该回来复命了。” 司空珉这才迎上她的视线,鼻息透着寒意:“你今晚不该从南山回来。” 凌之嫣陡然扬声:“你是怕我知道你做了什么,还是怪我阻挠你杀萧潭?” 司空珉双手压在书案上,克制着眼里未爆发的怒火:“义父让我杀的除了萧潭还有你哥哥,可是我阳奉阴违把你哥哥保下了,还假传义父旨意,让大理寺派他离开京城,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瞒过义父,如果义父知道了,我就跟爵位无缘了,我为你做的难道还不够吗?” 凌之嫣听完,微微偏首:“什么爵位?” 司空珉望着她颤声道:“义父已经许诺了,会将武阳侯的爵位传给我。” 凌之嫣连连眨眼,唇瓣无奈开合两次才道:“司空珉,你真的是昏了头呀,武阳侯有好几个亲生儿子,就算秦懿再怎么不成器,爵位也不可能由你继承的,他分明就是以此诱惑你,让你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连我都能看明白的道理,你怎么能当真呢?” “我当然知道义父是在试探我。”司空珉声辩道,气势不减,“可是我总要试一试,我不想眼睁睁失去这个机会,我想让你们过得更好,想把爵位留给眈儿,这样有错吗?” 凌之嫣颓然掩面,放下手后,眼帘半垂:“我感激你放过了我哥哥,不过你也应该明白,如果我哥哥真的死在你手上,这件事你不可能瞒我一辈子,我一旦知道了,就会跟你势不两立,眈儿长大后也不会原谅你。你要是真的为了眈儿好,就应该安分守己,你试图得到那些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不仅得不到,还会让你失去你本来拥有的。你今日可以害萧潭,明日萧潭也可以害你,你再这样执迷不悟,眈儿迟早要被你连累。” 司空珉眼底恨意翻涌:“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的底线就是我不能杀萧潭吧?” “他好歹救过我救过眈儿,你就那么容不下他吗?如果你真的踩着他的尸体得到武阳侯的爵位,那我也不会再让眈儿认你!”凌之嫣对那个问题不置可否,忍不住旧事重提,“我知道,当年削藩的事是朝廷的命令,他逃不了,可是你把他害得家破人亡了,他罪不至此吧?你觉得太妃的死是她咎由自取,可是我觉得那是因我而起啊,我是会愧疚的,你体会不了这是什么滋味,因为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的得失!” 司空珉听着她的连番指责,指节攥得青白:“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我在你心里比不过萧潭,如果你足够在意我,你就会明白我做那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想好好地跟你在一起,我就必须扫除其他障碍!太妃有什么好可怜的?在封地上作威作福,让你爹娘迁去海疆全是她的安排,她是被自己的儿子害死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想开一些?” 凌之嫣怒斥道:“等眈儿长大了,你敢把你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吗?” 司空珉有片刻犹疑,随后吁声道:“眈儿需要父亲,也需要母亲,你要是不想闹得太僵,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凌之嫣冷嘲:“今晚要不是唐芸出手,萧潭差一点就没命了,你说一句到此为止难道就可以这样算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他要是死了,你还要杀了我给他报仇吗?” 凌之嫣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喃喃着:“如果不是为了眈儿,我又怎么会留在你身边?你得到的也够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如果今晚萧潭死了,那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司空珉也仰面冷笑:“原来你还是那么在意他,那我们这四年算什么?”说道这儿又无比愤恨,“只要他没对你死心,或者说你心里还有他,那我就不可能容得下他。四年前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说走就走了,现在他一回来,你就变了,我们本来可以好好过日子的,我现在只后悔他在西境的时候我手下留情了,如果我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西境,你一样会认命的。” 凌之嫣簌簌落泪:“就算是那样,我们也终究跟别的夫妻不一样。” 司空珉低声感慨:“四年过得多快啊,这四年就这样过下来了,再多过几个四年又如何?” 凌之嫣决然擦拭眼泪,痛声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眈儿好,眈儿需要你,所以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我就不会轻易决定改变什么,从前你争风吃醋也就罢了,可是你仗着你是眈儿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我的底线,我怎么可能会由着你教坏我儿子?” 看她不断落泪,司空珉又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过,没有细想她最后说的话,艰难地扶了扶额,开口安抚道:“我们都累了,有些气话不要放在心上,我要出征塞北,过几日就会出发,这件事我不能再失手了,需要去兵部好好准备一下,这几日我就不回来住了,你好好照顾眈儿,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话音刚落,司空珉的衣角旋即消失在门外的夜风里,凌之嫣瘫坐在地,脸上泪痕未干,在烛光下一字一句道:“我绝对不会放任你教坏我儿子……” 东方的天际裂开一道金黄的缝隙,帷幔渐次被染成了透明的橘色,凌之嫣沉寂地坐在床头,深夜里萌生的细碎念头随着黎明到来而渐渐真切。 不多时,司空眈睡醒了,穿戴整齐从后院跑过来,天真地问道:“娘,我睡着的时候,怎么跑到别的地方了呢?” 他没看到司空珉也不觉得奇怪,只当自己的爹又和往常一样出门了。 凌之嫣一夜没睡,头昏脑涨地抬手轻抚他的小脸,轻轻笑道:“娘觉得眈儿在后院睡觉,能长得更高,怎么样,在后院睡得香不香?” 司空眈细瞧她的双眼:“娘,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凌之嫣讪笑:“娘昨日去采药,太累了。” 司空眈一听,握着两只小拳头便道:“那我给娘捶捶腿。” 凌之嫣一面享受着儿子捶腿,一面细语道:“眈儿,娘想回潇湘城,你觉得好不好?” 司空眈疑惑:“为什么呢?”问过又开心道,“是要过年了吗?” 凌之嫣牵唇笑了笑:“娘想回去看看外祖父和外祖母。” 司空眈停下来思索道:“爹也一起去吗?” “你爹不去,他有事要忙。” 司空眈低头摆弄一会儿身前的小老虎吊坠,抬起头后开朗地笑道:“那好吧,娘去哪里,眈儿也去哪里。” 凌之嫣忍泪道:“也许你会有好多天都见不到你爹,你会想他吗?” “会啊。”司空眈认真地点头,又抓紧了小老虎吊坠,嘻嘻一笑,“不过我有爹给我的小老虎,也是一样的。” 凌之嫣俯身抱了抱他,心里愧歉道:都是娘不好。 她要离开司空珉,也不想再留在京城,除了回潇湘城,不知道能带眈儿去哪里。 下床后,凌之嫣给唐芸写了一封短笺,言明自己不日即将启程回潇湘城,算是简单道了别。 萧潭那边,或许也应该说一声,但凌之嫣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告诉他这件事,更何况,他还要养伤,还有她不了解的正事要忙,凌之嫣觉得,这个关头还是不要让他分心了。 再者,她眼下最要紧的是全心照顾好眈儿,不能让他因为她跟司空珉决裂的事受到太多影响。 ----------------------- 作者有话说:眈儿:心好累呀,还是给自己换个爹吧 —————— 晋江不知道卡了什么bug,圆小圆老师的几百瓶营养液一直没有出现在感谢名单,在这里手动感谢一下[害羞] 荼蘼归 第55节 第55章 挟持为质 放下我孩子 凌之嫣采了一天的药, 加上回来之后一夜未眠,足足歇了两三日才缓回神来。这两三日里也断断续续收拾了一些行李,准备养足精神后便可随时出发。 司空珉没回来过, 第三日派了人来传话, 说他次日就会率大军出发。 传话的人只说了这么一件事,凌之嫣觉得,如果不是那晚的争吵, 司空珉也许会希望她带着眈儿送一送他。 但是现在, 凌之嫣已经无法在别人面前跟他维持往日的琴瑟和鸣,与其见面勾起不愉快的事,还是让他专心出征吧。 唐芸收到凌之嫣的信,大吃一惊, 趁药堂不忙的时候关了门匆匆来司空府探望。 “怎么突然要回潇湘城?该不会是……”唐芸的话点到为止,但是话里的深意, 二人心照不宣。 凌之嫣笑了笑, 知道唐芸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莫非司空珉发现了她和萧潭的奸情? 三个人之间发生过很多事,凌之嫣身为局中人,一时半会儿跟唐芸讲不清楚。 凌之嫣想了想, 然后隐晦道:“我只能跟你说,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司空珉的事,但是我四年前做过对不起萧潭的事。”说完这些又不忘揶揄,“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等我哥哥回来,让他说给你听吧。” 唐芸深思她的话, 眸光一转,千头万绪悄然厘清:“你跟萧潭是旧情人,司空珉是那个横刀夺爱的人, 是不是?” 自己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被唐芸这样简单概括出来,凌之嫣并没有预想中感到难堪,唇边反而漾起涟漪,笑意自眼底漫出。 唐芸发现自己说对了,突然又关心道:“萧潭知道你要回潇湘城吗?” 凌之嫣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窗外的桃花,言语疏淡:“他现在受了伤,朝堂上还有许多事要解决,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也许等我回到潇湘城,静下心来,会想办法告诉他。” 唐芸听过,有淡淡的惆怅,若有所思地提议道:“你走之前还是跟他说一声吧,不然的话,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你走了,那样对他是不是残酷了些?” 唐芸告辞之后,凌之嫣还在思考她说的话,终于决定在走之前让人带个话给萧潭,至于萧潭收到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和打算,她暂时不做过多幻想。 …… 司空珉率军出征之前,武阳侯秘密下达了一个命令:此战无论输赢,都要让同行的昭王爷世子杨燃有去无回。 司空珉走后,秦懿在武阳侯跟前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父亲,您不是说司空珉这个人两面三刀,为什么还要派他领军出征呢?”秦懿的话既有疑惑也有不服。 武阳侯的目光斜斜一瞥:“先前已经在陛下面前举荐了他,不可临阵换人。”说罢又轻蔑道,“你要是能给为父争气,我又何至于继续用他?” 秦懿垂头嘀咕道:“司空珉这回肯定又会让父亲失望的。” 武阳侯不以为然,定睛觑着眼前的亲儿子,提醒一句::“司空珉的家眷不是还在京城吗?” 秦懿眉梢一挑,听懂了父亲的暗示,连忙道:“孩儿明白了,我这就让人把司空珉的妻儿抓过来当人质。” 秦懿兴冲冲地要去办事,刚一转身,又听武阳侯厉声道:“你给我回来!” 秦懿惶恐回身:“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抓孩子就行了,你抓大人干什么?”武阳侯气得颤声,又不耐烦地解释,“把孩子带过来,还能跟外人说他是来玩的,把大人也带来像什么话?司空珉和凌之贤都不在京城,一个女人家,还能从我手里把孩子抢回去?” 秦懿恍然大悟:“父亲说的是!” 凌之嫣打点完所有行李,回头瞧了一眼空荡荡的司空府,她在这里生下眈儿,看眈儿一天天长大,如今从这里把眈儿带走,也不知眈儿将来会不会有怨言。 她已经让人去给萧潭带话了,等她出发后不久,萧潭那边也会收到消息。她不希望他来送她,他应该也知道,无法让她改变决定。 司空眈过来牵着她的手催促:“娘,咱们快上马车出发吧,我都要等不及了。” 凌之嫣低头笑道:“你这么喜欢坐马车呀?” 司空眈点头:“是的呀。” 府里的仆人在门口恭送,母子二人刚准备上马车时,忽听不远处有马蹄声急急传来,凌之嫣循声望去,认出是武阳侯府的人。 来人共有两位,纷纷停下马道:“奉侯爷的命,要带小公子去侯府相聚。” 凌之嫣诧异:“侯爷的命令?” 对方一脸凶相:“那是自然。” 凌之嫣觉得有蹊跷,把司空眈护在自己身后,试探道:“我今日要带眈儿去看望一个亲戚,劳烦二位回去跟侯爷商量商量,明日我再亲自带眈儿去侯府跟他相聚,这样可好?” “不行,司空夫人莫要让我们为难。” 说话间,其中一个人跳下马来,不由分说狠推了凌之嫣一把,阴着脸将司空眈抱到马上。 凌之嫣被推得摔在地上,司空眈随即哭出声来:“我要娘——” 司空府的仆人慌忙将凌之嫣扶起来,凌之嫣盯着马背喝斥:“放下我孩子!” 那二人抢到孩子便掉转马头,司空眈被其中一人单手抱着,见凌之嫣离他越来越远,回过头哭得撕心裂肺的。 凌之嫣的手心蹭掉一块皮,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当即稳住心神,吩咐车夫曾叔:“走,咱们去武阳侯府。” 司空眈被带到武阳侯跟前时,已经不哭了,没精打采地唤了声义祖父。 武阳侯保持着该有的和颜悦色,看到他身前挂着的吊坠,俯身笑道:“眈儿,你戴的这个小老虎,是谁送给你的?” 司空眈吸了吸鼻子,认真道:“这是我爹给我的。” “借给义祖父用一用好吗?等你爹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司空眈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道:“好吧。” 武阳侯伸手将那只吊坠取走,又宽慰地笑道:“你在义祖父这儿多住几日,会有人陪你玩带你骑马,你喜欢吗?” 司空眈有些心动,又挂念地问:“能让我娘也来吗?” 武阳侯也没说不好,直视垂眸道:“再过几日吧。” 司空眈被小厮领下去后,武阳侯举着吊坠的链条看了一眼,琥珀的光泽映出一张将老的面庞。 “快马加鞭,把这吊坠交给司空珉。”武阳侯满目冷峻,将吊坠递给了一旁的秦懿,又交代道,“我要进宫给陛下请安了,好好看着那孩子。” 秦懿恭身相送,武阳侯缓缓往前走着,自说自话地沉吟道:“司空珉再敢不听我的命令,就切下他儿子一根手指头交给他。” 秦懿这次学聪明了,在父亲身后附和道:“对外便说那孩子是自己舞刀弄枪受伤的。” *** 凌之嫣在武阳侯府门前下了马车,刚上前两步,便被守卫拦下了。 “司空夫人,你不能进去。” 凌之嫣蹙眉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不放我进去?”说着便要硬闯。 守卫二话不说便拔刀相向,刀刃横在凌之嫣面前。 凌之嫣心底陡然一沉,气息变得又浅又急,一股凉意自后背渗出来。 武阳侯府的人敢这样对她,必然是武阳侯一早授意过的,眈儿落在他们手上肯定是有危险的。 哥哥跟司空珉都不在京城,事关紧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只能去找萧潭,一刻都不能耽误。 马车离开武阳侯府,往镇西将军府赶去,行至路口,突然停下来了。 曾叔在车外也忧心道:“夫人,前面人太多,路被堵上了,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路能绕过去。” 凌之嫣心急如焚,暗骂今日真是诸事不顺,一面又推开车窗,尝试寻出一条通行的道。 街上的行人裹挟着喧嚣不断涌动,路口却聚集了一圈人,像是在围观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凌之嫣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华昌郡主。 华昌郡主卷着衣袖,手上挥着鞭子,怒形于色,有两个受了惊吓的小姑娘瑟缩在她身后。而在华昌郡主面前,有个衣冠楚楚的富家公子正在跪地求饶。 华昌郡主当着众人的面,甩鞭一顿猛抽,那公子脸上顷刻间多了五六道血痕,躲又躲不了,只好闭着眼睛边求饶边忍耐。 华昌郡主挥鞭子挥累了,又把鞭子交给身后的两个小姑娘:“不用怕,拿鞭子狠狠打他!” 凌之嫣隐约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突然间又意识到,找郡主陪她一起去武阳侯府或许就不会被拦在门外,慌忙下了马车,挤过层层人群,跟华昌郡主说明了原委。 华昌郡主一听,火冒三丈,刚刚消下去的怒火再度喷涌,当即吩咐随从:“你们好好看着他,不到时辰不准让他起来,本郡主现在要去武阳侯府抢孩子了。” 二人走出人群,华昌郡主走着走着忽然又想起来,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萧潭,忙又叫来一个随从,低头耳语了几句,然后继续陪凌之嫣去武阳侯府。 有了郡主开路,侯府的守卫这次没敢再拦凌之嫣,二人进去之后,见秦懿施施然迎了出来。 “华昌郡主可真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秦懿彬彬有礼道。 华昌郡主对凌之嫣使了个眼色,然后悠然一笑:“本郡主无儿无女,刚刚认了司空小公子做干儿子,今日正要带他进宫拜见太后,顺便讨赏,谁知道他被你们带到侯府来了,让我好找,快告诉我,孩子在哪里?我要带他进宫。” 秦懿听她提到了太后,顿时便有些忐忑,虽说这有可能只是郡主的托词,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得罪了太后,只怕连自己父亲也担待不起。 “郡主消消气,我父亲近来闲来无事,所以把孙儿叫到跟前来,享一享天伦之乐——” 华昌郡主没空听他废话,当即打断道:“我跟孩子的娘一起来找孩子,你还要推三阻四的,到底是何居心?” 秦懿平日里被武阳侯责骂的多了,一听人怒声说话便会心慌神惧,此刻见郡主这般质疑,连忙解释道:“实在是我父亲交代过的,我不敢私自决定,郡主若想带走孩子,不如等我父亲回来再说。” 凌之嫣见秦懿言必称“我父亲……”不免嗤笑,武阳侯的嫡长子遇事居然是这副德行,难怪司空珉对爵位会有觊觎之心。 见秦懿正在不知所措,凌之嫣又想了个主意,和声细语道:“我家眈儿前几日生过病,大夫嘱咐过许多饭菜都是不能给他吃的,万一误食,他的病会发作,还会传染给身旁的人,你们都喂他吃了些什么?要是照顾不好,就赶紧让我带他回家。” 秦懿彻底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司空眈听到了凌之嫣的声音,飞快地跑过穿堂。 “娘——”司空眈站在檐下开心地喊道。 凌之嫣欣喜不已,箭步上前,抱着他回到华昌郡主身边。 华昌郡主满意地对秦懿道:“既然接到了孩子,我便不打搅了,改日再见。” 秦懿支吾两声,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二人无心理会。 凌之嫣抱着孩子随华昌郡主转身往侯府大门走去,就要出门时,却见武阳侯赫然站在她们面前不远处。 武阳侯神色阴沉道:“我这个孙儿居然还惊动了郡主来接他回去,真是有出息啊。” 华昌郡主也道:“侯爷说的正是,我要带他去见太后,所以不请自来了。” “郡主方才说要去见太后?”武阳侯冷冷一笑,“可是据我所知,太后要闭关礼佛,为期七日,如今刚刚过去三日,便召见了郡主吗?” 华昌郡主的谎言被他拆穿,但也只是从容地笑着:“本郡主既然撒了小谎,那就说明我有难言之隐,侯爷何必追问?” 武阳侯突然抬高了音量:“郡主是从塞北回来的,如今大梁正与塞北交战,这孩子的父亲是大梁的统军将领,郡主此时接近这孩子,很难不让人怀疑啊。” 华昌郡主毕竟嫁到塞北四年,听他这样污蔑,顿时百口莫辩,凌之嫣则开口道:“侯爷不必怀疑郡主的用意,我是孩子的母亲,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武阳侯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身后有人凛然道:“侯爷要是反对的话,就先给我一个准确的理由。” 凌之嫣不用看也知道,萧潭来了。 荼蘼归 第56节 第56章 不能回家 去镇西将军府吧 司空眈一见萧潭来了, 还没开口就先露出纯真无邪的笑脸,在凌之嫣怀里乖巧地唤了声:“萧阿伯——” 连凌之嫣都觉意外。 萧潭欣慰地回了个笑,接着又迎上武阳侯咄咄逼人的目光。 武阳侯先前听司空珉说, 萧潭被杀手重伤, 之后被随从救走,加上遇到高手阻挠,行刺便不了了之。 此刻见萧潭气宇轩昂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武阳侯只当司空珉又在撒谎, 认为萧潭实际上并未受伤,原本不屑的脸上瞬间多了两三分警惕。 “什么风把镇西将军也吹来了?难道也是为我这个孙儿而来?”武阳侯说得客气,眼底却暗藏讥讽。 萧潭见他开门见山,自己也跟着坦率道:“看来我也不是第一个来寻这孩子的人了, 侯爷何必跟这么多人作对呢?” 武阳侯神色不改:“本侯这些年背负了不少骂名,最不怕的就是与人为敌。” “这可巧了, 我在西境四年, 最不怕的就是与人硬耗。”萧潭笑得耐人寻味,顿了顿又道,“你是武阳侯, 我是泽安侯,虽说你资历更深,但我作为后辈,继续耗下去,未尝不能更胜一筹。” 萧潭说到最后,脖颈微仰, 脊背犹如将要出鞘的利剑。这一席话不仅囊括了眼前的事,也暗指了朝堂之争。 见萧潭大有不罢不休之意,武阳侯心生困惑, 说话比方才气势稍缓:“镇西将军为何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如此上心?” 萧潭轻笑着扬了扬眉:“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啊,你这个义祖父不让人家母子见面,孩子难过,娘也难过,谁见了都得热心管一管。” 武阳侯也一笑置之:“司空珉出征在外,留下了柔弱无知的妇孺,他们母子需要侯府的庇护,免得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不知道会把他们母子带到哪儿去。” “你说是庇护,那也要看人家是否愿意,人家要走,你非要留,与扣押何异?”萧潭说着朝司空眈抬声道,“眈儿,要跟阿伯走吗?” 凌之嫣尚有几分忐忑,却听司空眈也高声道:“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武阳侯眉眼处压着沉沉阴云,微微迟疑,凌之嫣看准时机,抱着孩子径自来到萧潭身后。 华昌郡主见状,错身横在了武阳侯与萧潭之间,往前伸了伸手劝解道:“侯爷,你是孩子的义祖父,你想见他,机会多的是,就别执着今日这一时了吧?” 武阳侯愤愤地望向萧潭:“镇西将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萧潭的声色也凌厉起来:“陛下重新掌管朝政,我再怎么样也是姓萧的,咱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切磋,就不必拘泥于今日这桩事了。”萧潭又笑着提到了司空珉,“你我都知道司空珉是怎样的人,孩子今日毫发无伤地离开了侯府,我和郡主都是见证,如果侯爷再坚持的话,原本没事也会变成有事了,等司空珉回来,岂不伤了你们父子的感情?” 武阳侯听他说到司空珉,转而起了疑心,不得不思考起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问题:萧潭为何要救司空珉的儿子? 上次在猎场也是的,莫非……他们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议? 武阳侯越想越觉得可疑,一心认定司空珉还有许多事在瞒着他,万一被他们里应外合地算计一遭,可就不妙了。 反正吊坠送出去了,震慑司空珉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落人口实,武阳侯索性大事化了,顺道给萧潭卖一个人情。 “镇西将军,慢走不送。” 三人随即带着司空眈走出武阳侯府,萧潭一面提防着身后有没有人追来,一面小声问凌之嫣:“眈儿身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凌之嫣方才便发现了,低语道:“吊坠不见了。” 萧潭推测道:“应该是被拿去要挟司空珉了。” 凌之嫣听萧潭下出这样的结论,并没有太过惊讶。如果司空珉对她说的话是真的,那他确实是故意放走了她哥哥,现在武阳侯担心司空珉出征在外不受控制,所以要用眈儿拿捏住他。 萧潭却有点想不通,武阳侯今日为何要闹这么一出呢,难不成是跟司空珉反目成仇了吗? 来到马车前,凌之嫣刚准备对司空眈说一声“咱们回家”,跨出去的一只脚忽然又退了回来。 现在不能回家,武阳侯能抓走眈儿一次,难保不会再来第二次,她也不能按原计划回潇湘城,如果在半道上被人劫走,母子二人不知道会被他们带去哪里。 萧潭站在她身后,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己却有口难言。 华昌郡主眼中闪着浅笑,她陪凌之嫣去武阳侯府的时候注意到了马车上的行李,司空珉出征刚走几日,凌之嫣不好好等他回来,却带着孩子和行李准备出远门,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对夫妻是不是闹翻了。 萧潭真是走运,机会说来就来。 华昌郡主来回看了看萧潭和凌之嫣,见他们都不说话,只好勉为其难地清了清嗓,来到凌之嫣身旁耳语:“你现在不能回家,咱们刚把孩子救出来,你现在回去,他们万一再派人把孩子抓走,可就不像这次这样好救了,要是连你也被他们带走了,我们连去哪里找你们都不知道。” 凌之嫣定了定神,讪笑道:“我明白,今日的事多谢郡主。” “不用客气,凌大人毕竟也救过我。” 华昌郡主说罢,回头冲萧潭轻轻挑眉,知道自己在场会影响凌之嫣做决定,然后又对二人正色道:“那个好色的混蛋还在街上跪着呢,我该去瞧瞧了。” 说着便独自离开了。 凌之嫣仍背对着萧潭,思绪万千,司空眈见她迟迟不上马车,在她怀里忍不住问道:“娘,咱们要去哪里呀?” 萧潭听见,连忙上前走近,低头看着司空眈,轻言慢语道:“眈儿,阿伯的家里有片池塘,池塘里有好多鱼,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你想去看看吗?” 司空眈内心欢喜得很,但是凌之嫣没开口,他也不敢随意去别人家里做客,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萧潭。 萧潭也在殷切地等着他回答,司空眈怕萧潭等不及了会反悔,想了想,忙又仰头对凌之嫣恳求道:“娘,我想去萧阿伯家里看鱼。” 凌之嫣眸底像浮着斑驳树影,有片刻犹豫又有片刻坚定,心事如有千斤重。 萧潭站在一直未动,凌之嫣所有的不安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最终迈出艰难的一步,对曾叔缓缓道:“去镇西将军府吧。” *** 萧潭骑马走在前头,放松缰绳由着马儿慢跑,一路上蹄声嘚嘚,合着枝头的鸟鸣声,让人听了心头似有蜜糖在悄悄融化。 到了自家的府门外,萧潭满面春风地跳下来,觉得出去这一趟,身上所有的伤都愈合了。 正想喊叶忠出来帮忙,却见叶忠火急火燎地牵马奔出府门。 叶忠一见萧潭回来便慌道:“郡主方才派人过来说,凌姑娘的孩子被武阳侯的人带走了,将军快去武阳侯府一趟吧。” 萧潭心绪正好,拍着马背悠悠道:“去什么去呀,我都从武阳侯府回来了。” 说话间,凌之嫣的马车也紧随其后赶到了。凌之嫣听出来了,华昌郡主的人跟萧潭明明错过了,那他是怎么知道要去武阳侯府找她的呢? 叶忠认得这辆马车,悬着的心总算放了放,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念叨完突然又有迟来的顿悟:萧潭怎么把这娘俩带到这儿来了? 司空眈一下马车便迫不及待地喊:“阿伯,鱼呢?” 萧潭牵他去院子里的池塘,经过叶忠身边时匆匆嘱咐一句:“把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 叶忠猛地一惊,凌之嫣都把行李带过来了?这样不太合适吧……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叶忠还是热情周到地把马车上的行李都拿了下来。 凌之嫣则小声对曾叔交代着:“你别回府了,先回老家待几日,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已经带眈儿回潇湘城了。” 曾叔知道她这样安排的用意,忙也小声道:“我明白,夫人和公子也多加小心。” 跟曾叔道别后,凌之嫣跟在叶忠身后同他寒暄:“你是什么时候到京城的?竹影和刘寅近来如何?” 叶忠一一回答道:“我来京城一个多月了,刘寅他们夫妇两个过得挺好,儿女双全,生意也好。” 凌之嫣唇角微扬,心道:真好。 说话间,叶忠冒冒失失把凌之嫣的行李拿到萧潭的卧房去了,凌之嫣稀里糊涂跟在他后头,抬眼朝屋里一瞥,乍然看到萧潭的几件衣裳挂在墙上,忙在门外顿住。 “有客房吗?”凌之嫣局促地问道。 叶忠当即反应过来自己犯傻了,连忙又拿起行李把凌之嫣往西厢客房里带。 凌之嫣脸颊泛热,不自觉回想起刚刚看到的潦草一幕,萧潭的衣裳不仅有挂在墙上的,地上好像也有? 叶忠一面往西厢走一面赔笑道:“这府里也没其他仆人了,我毛手毛脚的,凌姑娘你别嫌弃。”说到这儿又着重强调,“先前司空珉派人送了两个侍妾过来,将军都没让她们进屋,直接把人送回去了。” 凌之嫣听他对司空珉直呼其名,言语中大有鄙夷之意,难免有些不自在。不管怎样,那是眈儿的父亲。 萧潭回京城不久,加上府里没有仆人,西厢客房一直没收拾过,凌之嫣进去看了看,桌椅床褥一应俱全,只是有些凌乱,于是自己动手整理。 叶忠把行李拿进去,又回到门外道:“这客房太简陋了,凌姑娘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问将军要钱买去。” 凌之嫣忙回身道:“不用了,我住几天就走。” 叶忠又有点发懵,怎么住几天就走了? 凌之嫣专心收拾屋子,手上有处小伤,这大半日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伸手想挪一挪椅子时,突然碰到了伤处,霎时疼得一缩,只好举起手来细瞧。 叶忠在门外观察得仔细,见此情形,悄悄退下去找萧潭了。 …… 萧潭领着司空眈沿着池塘欣赏一圈,司空眈看得津津有味,遇到有鱼游到岸边,便开心地招手呼喊,鱼若被他吓走了,他就撅着嘴捡起石头往池塘里扔,萧潭由着他闹腾,不加干涉。 经过阴凉处,萧潭在地上坐了下来,司空眈也有样学样,在萧潭身旁坐下。 “眈儿,你喜欢钓鱼吗?”萧潭没话找话地问。 司空眈摇了摇头,然后认真道:“我喜欢喝鱼汤。” 萧潭失笑:“你可真是个小馋鬼。” 司空眈咧着嘴嘿嘿一笑,忽而想起了什么,看着萧潭问:“阿伯,你会做鱼汤吗?” 萧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一头雾水,只好如实道:“阿伯不会。” 司空眈听了有些失望,蓦然思念起司空珉,声音低沉道:“我爹会做。” 萧潭听出他有些不对劲,又见他将自己跟司空珉比,立刻攥紧拳头不服输道:“阿伯可以学做鱼汤,晌午就给眈儿做。” 司空眈冲他笑了笑,只嗯一声,没再说什么。 萧潭俯身朝他近了近,小声笑道:“等阿伯给你做了鱼汤,你能叫我一声爹吗?” 司空眈难为情地眨眨眼,没好意思直接拒绝,笑得很是勉强,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我娘去哪里了?” 说着便从地上起身,想要去找凌之嫣。 萧潭有些慌张,担心他待会跟凌之嫣学话,连忙又喊住他。 “眈儿——”萧潭先在心里把司空珉骂个百八十遍,然后虚心地问,“你能不能告诉阿伯,你爹都是怎么疼你的?” 司空眈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开心的事,有很多话想跟萧潭说,于是又坐了回来。 “我爹带我骑马呢。” 萧潭立刻接话:“我也可以带你骑马。” 司空眈边说边比划道:“我爹可以这样晃悠我,让我荡秋千呢。” “我也可以让你荡秋千啊。” 司空眈像是故意要跟萧潭较劲一般,接着道:“我爹还送我小老虎呢。” 萧潭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小老虎就是凌之嫣口中的那个吊坠,以为是真老虎,疑惑连连:“你爹送你小老虎,是让你养着吗?” 荼蘼归 第57节 司空眈思考一阵,觉得把小老虎挂在身前应该就是“养着”的意思吧,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嗯!” 不就是捉一只小老虎吗?萧潭觉得不是问题,也煞有介事道:“阿伯也可以上山打来一只小老虎送你。” 司空眈瞧他说话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萧潭见他笑得灿烂,忙又趁热打铁:“你看看,我跟你爹也没什么区别,对不对?” 司空眈觉得萧潭的话好像有道理,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想着想着,忽然记起一件有趣的事,便跟萧潭悄声道:“阿伯,你知道吗?我爹喜欢我娘,可是我娘喜欢的是我。” 说完了便用两只手盖在嘴上偷笑,笑得眼睛弯弯的,越笑越止不住。 萧潭迎着风,也目光灼灼地笑:“我也喜欢你娘啊。” 第57章 同一屋檐 两人忽然不约而同道:“你—…… 叶忠寻过来时, 见萧潭和司空眈正相对坐着傻笑,一个比一个笑声响亮。叶忠许久没见萧潭这么高兴过,停在不远处一时踌躇, 没有上前打搅。 不多时, 萧潭见他来了,便偏过头问:“有事啊?” 叶忠又往前走两步,轻声道了句:“凌姑娘的手上好像有伤。” 萧潭一听, 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起身想带司空眈一起过去找凌之嫣。转念又动了小心思,觉得应该趁机跟凌之嫣单独相处,于是对叶忠道:“你好好看着孩子。” 叶忠应了一声,便留在池塘边陪司空眈。他不大会和小孩子相处, 跟司空眈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了半天, 嘴里蹦出一句:“眈儿公子,你就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 听他这么一说,司空眈猛地想起来, 这儿不是自己的家,连忙起身仰头道:“我要回家。” 叶忠苦着脸道:“你怎么一看到我就要回家?”顿了顿又哄道,“你娘就在这儿呢,你也待在这儿好不好?” 司空眈勉强答应,又看着叶忠问:“你是谁呀?” “我是你萧阿伯的手下,我叫叶忠。” 司空眈用心记下他的名字, 忽而又突发奇想:“你别当萧阿伯的手下,你当我的手下行吗?” 叶忠心里只道:只要你乖乖的,让我干什么都行。嘴上忙不迭答应着:“好呀, 眈儿公子,你平常都喜欢干什么呢?” 司空眈不暇思索道:“我喜欢跟我爹一起骑马。” 叶忠一听他提司空珉,差点脱口而出:你爹是个卑鄙小人。 叶忠忍着一口气,强装笑脸:“除了骑马,你还喜欢干什么?” “我还喜欢爬树。” 叶忠激动地拍着大腿: “这个简单,走,我带你爬树去!” …… 凌之嫣方才见叶忠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以为他去找什么东西去了,没过一会儿又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想当然觉得是叶忠回来了。 不过这脚步声更近一些后,她听出来是萧潭。 凌之嫣怔怔地望向门口,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下一瞬,萧潭拿着药瓶和纱布出现了。 四目相对片刻,凌之嫣想着应该要说点什么,答谢他帮她救出了眈儿、又收留了她和眈儿,以及,还应该关心一下他上次的伤势恢复。 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是终究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倒是萧潭走进来先开口道:“你手上是不是有伤?” 说着将药瓶和纱布放在了桌案上。 原来叶忠出去是跟萧潭说了这个,凌之嫣低眸幽幽道:“没那么严重,只是擦破点皮。” 萧潭朝她手上瞟了瞟:“那你让我瞧瞧?” 凌之嫣下意识将手心往身后藏了藏,萧潭始终没移开眼睛,凌之嫣只好妥协:“我自己来吧。” 接着望了萧潭一眼,在他的注视下将药涂抹在伤处。 不知怎的,萧潭想起自己适才在司空眈面前的殷勤和谄媚,顿感狼狈,这会儿有点难以直视凌之嫣的目光,讷讷道:“那你自己来吧。” 凌之嫣原想着涂了药就行,谁知这药味道太重,闻多了让人头晕,只好拿起纱布在手上缠了几圈,掩一掩药味。 萧潭没拿剪刀过来,凌之嫣缠着纱布对他无奈道:“有剪刀吗?” 萧潭也无奈道:“家里没有剪刀。” 说着来到凌之嫣跟前,左右手抓着纱布两角,用力一扯,哧的一声,纱布在凌之嫣手上断了一截。 这法子倒也可行,凌之嫣唇边噙着笑意,试图用另一只手给纱布打个结,一边摆弄着纱布一边又对萧潭道:“你把药拿回去吧。” 萧潭身上有皮外伤,手臂骤然这样使力,难免牵动了伤口,疼得微微拧眉。刚巧凌之嫣又跟他说话,萧潭强装从容。 “有哪个大夫是用一只手给人包扎的?”萧潭取笑道,说着又伸出手去,帮凌之嫣将纱布打好结。 见他伸手过来,凌之嫣忙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放下来,有意避免触碰。 纱布系好之后,凌之嫣僵硬地垂着两只手。 也不知时间流逝的是快还是慢,萧潭只觉得有很长一会儿功夫,两人相对无言。 沉默过后,两人忽然不约而同道:“你——” 开口之后听到对方的声音,又纷纷住了口,而后各自哂然一笑。 萧潭满目欢愉,大方道:“你先说吧。” 凌之嫣偏一偏脸,克制着腼腆和颤栗,涩然道:“你怎么知道要去武阳侯府找我的?” 萧潭也克制着眼底灼热,轻声道:“你派人过来说,要回潇湘城,我就往出城的方向追了追,没看到你,然后我不死心,又去司空府找你,府里的人告诉我,武阳侯派人把眈儿带走了,你也跟去了,我想着有点奇怪,就也去武阳侯府了。” 原来他还是追出城了,凌之嫣想着他这一路的奔波,喃喃叹道:“今日幸亏你也去了。” 话虽如此,萧潭却还是有些失落:“你一开始怎么没来找我呢?” 凌之嫣忙抬眸解释道:“我本来就是想来找你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郡主,我想早点救出眈儿,就临时决定找郡主跟我一起去侯府了。” “是这样啊。”萧潭释怀了,顿了顿,又有几分委屈地嘟囔着,“我还以为你宁愿去找郡主帮忙,都不愿找我呢。” 凌之嫣眼中漫出轻笑,没有接话。 虽然她没再说什么,萧潭却还是心生一股天地开阔的舒怀,觉得万事皆可喜。 二人刚谈了几句话,凌之嫣还没来得及问萧潭方才是准备说什么,又见叶忠带着司空眈回来了。 叶忠脸上挂着淡淡忧愁,萧潭慌着上前道:“发生什么事了?” 叶忠指了指司空眈背后,嗫嚅道:“眈儿公子的衣裳被树枝刮破了。” 萧潭缓了口气,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再换一身新衣裳就是了。 司空眈撒娇来到凌之嫣跟前,抬头看到她手上的纱布,也慌着关心道:“娘,你的手怎么了?” 凌之嫣正瞅着他身后那一片破口,想着怎么才能缝好,听他这样问,连忙蹲下来回答道:“娘的手有一点儿小伤,已经涂了药,明天就好了。” 司空眈不安地又问:“那你疼不疼?” 凌之嫣眸光晶莹道:“一点儿都不疼。” 司空眈不放心,贴过来朝她手上吹了吹。 凌之嫣笑着用另一只手抚着他的头,忽而想到收拾行李时并没带上针线,又转过脸问萧潭:“有针线吗?” 萧潭和叶忠面面相觑,谁也不是会用针线的人。 “这样吧,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让叶忠出门买去。”萧潭边说边打量着这间客房。 凌之嫣淡淡应了一声好,她还没有跟萧潭说她过几日就会走,但是她觉得萧潭应该会想到的吧? 说话间,凌之嫣打算给司空眈换一身衣裳,于是先动手解下他身上的那件。 萧潭见状,忙问道:“你要给眈儿换衣裳吗?”不等凌之嫣回答,又热忱道,“让我来吧。” 凌之嫣不置可否,低头看了看司空眈。 萧潭蹲下来道:“眈儿,阿伯来帮你换衣裳,好不好?” 司空眈两眼澄澈,笑着点头道:“好呀。” …… 先前萧潭手臂脱臼,凌之贤让自家的厨子来给萧潭做饭,之后不久凌之贤被派去江城,这厨子便一直留在萧潭这儿。 转眼快到晌午,萧潭用水桶提了一条鱼来到厨房,二话不说,直接丢进锅里。 厨子大吃一惊:“将军这是要干什么?” 萧潭理直气壮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要烧鱼汤。” 厨子揉了揉眼睛,放下手后,好声好气道:“烧鱼汤之前应该先把鱼洗一洗呀。” 萧潭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不解道:“鱼就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居然还需要洗?” “不仅要洗,还要刮鱼鳞、剖鱼肚。” 厨子说完,以为萧潭会把接下来的脏活甩给他做。 萧潭却正色道:“那你告诉我怎么处理。” 厨子诧异万分,萧潭这是打算抢他的饭碗吗? 萧潭随后端着水盆来到厨房外面蹲着,一手抓鱼,一手拿刀,在厨子的指导下一片片地刮鱼鳞。 鱼在手里太滑,每次还没刮两下就掉进盆里,腥水溅了萧潭一身,萧潭吁着气忍耐,心道做饭可真不容易。转念一想,这样不就是在承认司空珉比他强吗? 于是又立刻改变想法,做饭有什么难的,他两三下就能学会。 凌之嫣在客房听到厨房的动静,厨子好像一直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话,她听出这就是哥哥家里那个厨子的声音,于是过来一看究竟。 凌之嫣远远看到萧潭在拿着刀刮鱼,连忙走近了道:“你在做什么呢?” 厨子一见是她,熟络地回答道:“他说要亲自动手做鱼汤。” 萧潭憋着一股气,冲她点了点头,他脸上沾了片鱼鳞而不自知,明明是很滑稽的模样,凌之嫣看了却觉五味杂陈。 到用餐时,萧潭喊司空眈去正屋,凌之嫣便也跟了过去。 萧潭已经累得无力说话了,盛了一碗鱼汤递到司空眈面前,不放心地嘱咐道:“小心鱼刺。” 司空眈有板有眼道:“我会吃鱼,要慢点吃,吃到鱼刺就慢慢地吐出来。” 荼蘼归 第58节 萧潭笑道:“你可真聪明。” 司空眈听他夸自己聪明,冷不丁又想起一桩事来,急着向凌之嫣问道:“娘,你说跟萧阿伯说话会变笨,可是我好像还没变笨,那我能继续跟萧阿伯说话吗?” 凌之嫣听他当着萧潭的面提起这个,难为情地不知该如何回应,眨着眼支吾道:什么变笨?眈儿可不笨。” 萧潭想起先前几次遇到司空眈时,他强忍着不敢说话的样子,一下子明白过来,没好气地觑了凌之嫣一眼。 凌之嫣假装没看见萧潭的神色,低头匆匆吃了午饭。 饭后,叶忠出门去买针线。司空眈要午睡,凌之嫣无所事事,在客房里守着。 不多时,萧潭来到西厢廊下,凌之嫣看到,以为他有什么事找她,便从客房走了出来。 萧潭望着她,这才有机会小声问出一句:“你是不是跟司空珉吵架了?” ----------------------- 作者有话说:赶榜成功[捂脸笑哭],太疲惫了,要歇到周末[狗头] 第58章 负气出门 让她尝尝暂时失去他的滋味…… 听萧潭这般询问, 凌之嫣下意识回头望了望正在屋里睡觉的眈儿。 好在眈儿睡得正香,凌之嫣怕吵醒他,更怕他听到什么。 萧潭见状, 举目朝她递了个幽邃的眼神, 随后默然转过身去。凌之嫣会意,抬脚跟在他身后往前走着,她不知道他会领她到哪里去, 居然就这么一路静静地跟着, 什么也不问。 离开西厢房,他们走过长廊和墙角的乌桕,再抬首时,凌之嫣已置身池塘边的凉亭。朱漆栏杆外, 一方绿水宛若陈年青梅酒,几尾红鲤在水草间穿梭, 跃起时鳞片闪动碎光, 惊得水面微微荡漾。 她确实是和司空珉吵架了,但又不是寻常的争执,已经到了使她想要离开京城的程度, 这个裂痕不会再有修好的可能。 事已至此,她不清楚萧潭究竟猜到了多少,也许他更关心她接下来的打算。只不过,现在的她,心思比四年前复杂许多,然而眼前的萧潭, 仿佛还是四年前的老样子。 萧潭在凉亭驻足后,花了挺长的功夫来确定凌之嫣真的在他身旁,明明是梦寐以求的时刻, 却因为内心的渴望太多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是跟司空珉吵架了,我带眈儿回潇湘城也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今日顺利出发的话,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回京城了。”见他迟迟没回过身来,凌之嫣对着他的背影简短回答了他方才的那个问题。 三言两语,概括了她能告诉他的一切。紫藤花架洒下的花影在地上摇曳,萧潭蓦然回头望她,神情是她意料之中的诧异。 回潇湘城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萧潭刚回京城的时候就对凌之嫣说过,想在除掉司空珉之后跟她一起带司空眈回潇湘城,但是此刻听她亲口告诉他这些,他猝然发觉,凌之嫣做这些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把他考虑在内。 “你是说……”萧潭停顿之后仍不可置信道,“你要一个人带着眈儿?” 凌之嫣低眸回避了他的目光,虽然她决定了要离开司空珉,但是她跟萧潭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此而缩短,丢掉司空夫人的身份后,她最关心的是如何能让眈儿继续无忧无虑地长大。 眈儿已经三岁了,他记得谁是他的父亲,他能不能承受跟司空珉的长久分别,凌之嫣内心是没底的,至于让他在这个时候接受萧潭,凌之嫣更是想都不敢想。 如果不是唐芸的劝说,她一开始甚至都没打算告诉萧潭她要离开京城的事。萧潭跟司空珉之间的宿怨那么深,她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带着她跟司空珉的孩子去拖累萧潭。 所有的担忧在脑中想了一遍之后,凌之嫣心绪沉沉道:“是我私自决定带眈儿离开京城,此时此刻,我还是名义上的司空夫人,等司空珉出征回来,我还有不少烦心事需要解决,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我还担心眈儿以后会不会怪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要离开司空珉,这对眈儿很不公平,我眼下只能好好照顾他,不让他因为大人之间的事受到影响,我不能强迫他跟我一样去接受什么。” 虽然凌之嫣这算是把丑话说在了前头,但是萧潭听过还是非常不是滋味,心里无端被加了好几重枷锁,涩然道:“你想的都是最坏的打算。” 她什么都没问过他,就直接把他推开了,再次让萧潭觉得自己是那个不被需要的人。 凌之嫣沉吟道:“你不懂我的处境,我不想变成任何人的累赘。” 萧潭却反驳起来:“我当然知道你的不容易,我已经在学着怎么照顾眈儿了。” 凌之嫣直言不讳道:“你才照顾了不足一日就感到吃力了吧?何况是日复一日地照顾很多年呢?照顾一个孩子跟你带孩子玩是不一样的。” 萧潭听她说这种话,难掩生气:“你根本就是对我没有信心,因为我不是你儿子的亲生父亲,你觉得我会说抛弃他就抛弃他。” 凌之嫣的神色晦暗不明,喉间已然冷冷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萧潭气得侧过身去:“那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还有什么好证明的?反正我在你心里从来就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四年前比不上司空珉,四年后比不过眈儿,如果我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根本不会想起我。” 他一口气嘀咕完这些话,也不给凌之嫣解释的余地,顺势走下台阶离开了凉亭。走出凉亭五六步的时候又倏尔停住脚,背对着凌之嫣肃声道:“我有事要出门一趟,晚上吃饭不用等我。” 见他在气头上,凌之嫣也不好问他要去哪儿,站在凉亭的紫藤花架下一言不发地目送他。 萧潭的大部分指责,凌之嫣都是默认的,她刚刚跟司空珉决裂,并不想再仰仗另一个男人而活。更何况,她跟萧潭分开太久了,萧潭如今沉浸在阔别重逢的欣喜里,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其他的困难,等到有一天他面对的困难多了,也许会发现现实跟他一厢情愿想象中的不一样,她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眈儿着想,倘若她跟萧潭将来再有什么变故,受苦的就不是她一个人了。 *** 萧潭骑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许久,走着走着开始埋冤自己愚笨,镇西将军府是他的家,他何苦要负气跑出来?找间屋子把自己关起来不也可以好好地生闷气吗?现在这弄的,自己倒像是被凌之嫣扫地出门了。 话虽如此,不过他还不能那么快就回去,凌之嫣这么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就让她尝尝暂时失去他的滋味吧。 萧潭对自己的斗气手段感到钦佩,但是老这么在外面晃悠也不是办法,想了想,好像确实有理由去昭王府一趟。 武阳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要挟司空珉,难道是要让司空珉在这一战故意输给塞北吗? 萧潭很快觉得不是,武阳侯跟塞北勾结的事已经暴露了,如果司空珉再打了败仗,到时候昭王爷趁龙颜震怒时一举揭发了武阳侯的罪行,那武阳侯可就回天无术了。 武阳侯应该不会因小失大,那么,他要挟司空珉的原因,应该出在内部。 电光火石之间,萧潭想到昭王爷世子杨燃是跟司空珉一起出征塞北的。 杨燃很可能会被司空珉下黑手,必须马上让昭王爷提醒他。 …… 叶忠买了针线回来,发现萧潭不在府里,把针线交给凌之嫣时顺口问了一声:“凌姑娘,将军去哪里了?” 凌之嫣讪讪摇头道:“他没说。” “他没跟你说?”叶忠狐疑地看着她,但是凌之嫣确实没必要瞒他什么,他也只能怪萧潭了,“将军刚被人行刺一回,怎么又不说一声到处乱跑了。” 叶忠一席话提醒了凌之嫣,萧潭随意出门是有危险的,虽说司空珉如今不在京城,但是武阳侯完全可以安排别人再寻机会下手。 凌之嫣忙对叶忠道:“那你出去找找他吧。” 叶忠道:“我这就去。” 将军府的庭院陷入深沉的静寂,司空眈还在床上睡着,凌之嫣便轻轻拾起针线,在窗台前缝补他那件被树枝刮破的衣裳。 破烂处还没缝好,司空眈突然嗯呜一声翻身醒来,凌之嫣忙放下针线来到床边。 “眈儿,要起床了吗?”凌之嫣柔声细语道。 司空眈撑着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环视眼前,随后茫然问道:“娘,这是在哪里呀?” 凌之嫣耐心解释着:“这是在萧阿伯的家,他带你看鱼,还给你做鱼汤,你记得吗?” 司空眈怔怔地回想着,两眼放空一阵,嘿嘿笑出声,穿好鞋之后,他站在地上忽而对凌之嫣道:“娘,萧阿伯还让我叫他爹呢。” 凌之嫣心底一颤,紧张地问:“你叫了吗?” 司空眈眨着机灵的黑眸,条理清晰道:“当然没有了,他不是我爹啊。” 凌之嫣轻抚着他的头,五味杂陈,想再多问儿子几个问题,想想还是算了。 至傍晚,萧潭和叶忠还是没有回来,厨子像往常一样来前院瞧了瞧,这一瞧便发现西厢客房亮了灯,隐隐还听到了司空眈的笑声。 厨子今日在萧潭府上见到凌之嫣,还以为她是为了猎场的事来特意答谢萧潭,没想到她居然带着孩子住下了? 凌之贤不在京城,厨子觉得自己也算凌之嫣半个娘家人,便来到西厢廊下关心一二。 “嫣儿姑娘,你和小公子这是——”厨子为难地没能把话说完。 凌之嫣听出他的疑问,坦诚道:“遇上点麻烦事,家里不能回了,所以在这儿躲几日。” 厨子一听到“躲”这个字,忙敲了敲自己的头,怪自己多嘴瞎打听,随后又道:“你们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我。” 凌之嫣带司空眈吃过晚餐后,萧潭跟叶忠还是没回来,凌之嫣越等越不安,生怕萧潭又遇到上次那样的危险状况。 到了戌时,最后一点橘红色的霞光被墨色吞没,夜便深了。 萧潭跟昭王爷说完正事,又在昭王府留下用餐,席间一直惦记着出来够久了,该喊上隔壁屋的叶忠一起回去了。 昭王妃也在场,见他一直心不在焉的,便在对面忍不住关心道:“老七,你是有什么事吗?” 萧潭难以启齿地搪塞着:“也没什么……” 昭王爷听说了他前几日遇袭的事,自作主张道:“今儿来了干脆就别回去了,在王府待几日,也省得我担心。” 萧潭忙摇头正色道:“不行,我得回去。” 昭王妃见他突然摆出这架势,又好奇又揶揄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家里还有个月宫的嫦娥在等你?” 萧潭垂眸暗笑:“那可没有。” 昭王妃转而操心道:“老七的年纪也不小了,你这几个妹妹出嫁的出嫁、订亲的订亲,我的责任已了,接下来就忙一忙你的终身大事吧。” 萧潭一听,分外警觉,偏偏昭王爷又转过脸附和着王妃:“依我看,老七的眼光挑剔得很,王妃可要好好帮他挑一挑合适的人。” 萧潭如临大敌,当即起身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 见他态度这样坚决,昭王爷和王妃齐齐放下筷子,异口同声道:“为何?” 萧潭不知如何是好,心一横,索性往自己身上造谣:“以前母妃让巫师给我算过,说我命格克妻,所以我……”言及此处,也不具体往下说,故意做出怀念太妃的举动,满含戚容地眨动几下眼睫,缓缓合眸。 昭王爷和王妃见他这样,都以为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免不了唏嘘自责。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忙又谈起别的话将此事带过,萧潭轻抬眼角以余光观察席间,发觉自己真的躲过去了。 反正巫师真的说过凌之嫣克夫,他给自己加一个克妻的命格,也算跟她相配了。 ----------------------- 作者有话说:再催婚,他就要自曝有儿子了(别人的!)[狗头叼玫瑰] 第59章 月下依偎 我不想让你走 饭后从昭王府出来, 月明星稀,两三点星光宛如碎银疏疏落落地撒在浓墨里。 叶忠对萧潭发起牢骚:“将军出门时怎么不跟凌姑娘说清楚要去哪儿?你要是没来昭王府,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萧潭不想承认自己是跟凌之嫣斗气才出的门, 上马后懒懒道:“你出来找我干什么?我在昭王府不是好好的?” 叶忠听他说这种话, 别过脸撇了撇嘴:“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要不是凌姑娘让我出来找你,我正打算偷个懒呢。”说着也骑上马背。 萧潭眼底似被月色倏然照亮, 忙问道:“是她让你出来找我的吗?” 叶忠充耳不闻, 故意让他干着急。 萧潭鼻息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她让你出来找我的。” 荼蘼归 第59节 叶忠翻了个白眼,跟在萧潭后面回到镇西将军府,一路相安无事。 凌之嫣刚刚把司空眈哄睡, 见将军府的大门始终没动一下,分外担忧。 站在西厢廊下也不知提心吊胆了多久, 才听到府门外的马蹄声和说话声渐近。 “动静小点, 眈儿应该睡了。” 凌之嫣听到萧潭的细语声,不自觉往府门处移了移步,虽然听萧潭的声音像是无恙, 可还是亲眼瞧见才算安心。 叶忠推开门,萧潭很快出现在门口,身影依旧。 凌之嫣抬眸望去,明月的清辉下,两人遥遥相望一瞬,衣摆被夜风轻轻拂动, 各自却站着未动。 萧潭见她在等自己回来,心尖似有薄冰融化,原本还盘算着明早该怎么跟她求和, 此刻又觉得再等一夜似乎太漫长了些。 凌之嫣见他不说话,只当他仍在生气,眼睫缓缓垂落,转身准备回屋。 萧潭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你回来就好,我回屋了。 凌之嫣刚一抬脚,便听萧潭开口道:“我有事情问你。”说着将坐骑的缰绳扔给了叶忠。 叶忠耸了耸肩,牵着两匹马迅速离开了前院。 凌之嫣抬起的脚落在了原地,虽说尚不确定萧潭要问她什么,但是他既然开口了,她还是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吧。 凌之嫣嘴上没有回应,却转身从西厢廊下走了出来,径自往前沿着白天萧潭领她走过的路线,来到了池塘边的凉亭。 萧潭轻笑着跟了过来,月光静静铺洒在凉亭的黛瓦飞檐,又在四周的低矮栏杆处投下交错的花影,夜色如梦。 “你们给眈儿养老虎了吗?”萧潭站在凌之嫣身后,冷不丁问出一句。 凌之嫣觉得他是没话找话,回身微微蹙眉道:“谁会在家里给孩子养这种凶兽?” 萧潭一头雾水,眼神宛如迷路的马驹:“他说司空珉送给他小老虎,是怎么回事儿?” 凌之嫣在月光下含笑道:“他说的是一个吊坠,被武阳侯拿去的就是那个。” 原来是一个吊坠,萧潭勉强地笑了笑,讪讪垂头,小孩子的话不能全信,以后眈儿说的话他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能再闹这样的笑话了。 凌之嫣想着,他要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她不想再听他说别的傻话,扫了他一眼然后不冷不热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说着与他错身而过,收回目光的刹那,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冷淡又决然的自己。 凌之嫣说走便走,萧潭上一刻还在望着她的影子出神,下一刻她竟离他远去了。 萧潭猛地一惊,回身不由分说伸臂上前揽住了她,地上的两个人影随之合为一体。 凌之嫣在他怀里战栗地收缩着眼眶,咬唇弱声道:“你在做什么?” 萧潭半张脸贴在她侧边的发髻上,闭眼哀求着:“你别走。” 凌之嫣嘴唇开合几次,没有答应也没有试图挣脱。 萧潭的脸在她细密发丝间埋得更深,拥她更紧了些,款款道:“白天的时候,我不该跟你置气,是我不对。” 凌之嫣眼波微漾,在心底呢喃着:你没有不对。 萧潭在她耳边继续道:“不过我们之间需要说得这么清楚吗?我什么都明白的,你一下子要改变很多事,要解决很多未知的麻烦,我都懂。但是你好像忘了一点,我会跟你一起面对,而不是让你一个人克服所有困难然后慢慢走到我面前,你怎么老想着自己一个人扛呢?” 凌之嫣泫然欲泣,朦胧中瞥见明月渐渐隐入乌云层后,似乎连它都不忍打扰萧潭。 耳边再度回响着让人不容忽视的叮咛:“我都忍耐了四年了,还有什么不能等的?” 凌之嫣鼻腔酸涩,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被温热包裹之后,都化作如烟细雨飘落在心田。 萧潭的话说完,她酝酿良久才颤声道:“你说得这么用心,我可要记一辈子了,要是你敢反悔,或者说哪天忘了,我会让你重新再说一遍的。” 萧潭紧闭的双眸被笑意撑开,连眉心都洋溢着欢畅。 “待会我回屋写一张字条给你,你想听的时候自己拿着读吧。”萧潭歪着头取笑道。 凌之嫣听他说得这般随意,从他怀里抽出身,正色道:“谁稀罕你的字条?” 萧潭忙又往前弯了弯臂,补充道:“那我再签个字画个押?” 凌之嫣不理他,萧潭又依依问道:“眈儿今晚在新地方睡觉,有闹脾气吗?” 凌之嫣想着眈儿,便柔声道:“他睡觉可不挑地方,困了就倒头睡。” “真乖,跟我小时候差不多。”萧潭满目温情。 凌之嫣觑他一眼,觉得他说这话不太合适。 萧潭满不在乎,抬首望着天上的星月,突然抬起一只手道:“你看,北斗七星。” 凌之嫣顺着他的手望去,见七粒星子斜斜缀于天幕,银勺般舀起亘古不变的流光,像是对人间许下的永恒誓言。 萧潭直直地望着,语带感触:“我在西境走过很多次夜路,每次都要靠着这几颗星星辨别方向,身边有其他人跟我一起的时候还好,如果是我独行,我就忍不住想,要是我能顺着这条路走回来就好了,其他的都不管。” 凌之嫣转过脸深深凝望着他,眸光流淌在他眉宇之间,眼睫每动一下都会扫过这四年里从未宣之于口的心事,夜色仿佛变得格外绵软,在她和萧潭之间缠绕出无形的丝线。 萧潭感受到她的目光,随即也偏转过脸回望她,在月光下扬起唇角道:“你是不是也有话想对我说?” 说着又察觉到已经让凌之嫣陪他站很久了,便拉住她来到栏杆边悠然坐下。 凌之嫣很是迟疑,这一坐下,可就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了,眈儿一个人在屋里,她有些不放心。 “明天再说吧。”她站在他跟前轻吐一声。 萧潭不答应,倾身环抱着她的腰,将脸靠在她怀里瓮声道:“我不想让你走,再陪我坐一会吧。” 凌之嫣试着推开他的肩,一面轻嗔着:“放开我,别像个小孩子似的。” 萧潭缠着她反而抱得更紧了,执拗道:“我就要像个小孩子,你不准走,除非你把我也哄睡了。” 凌之嫣两颊微红,无奈白了一眼:“你放开我,我不走。” 萧潭便注视着她在他身旁坐好,然后满足地向后仰了仰。 凌之嫣有两缕发丝垂在肩上,在月光下如同镀上淡淡的银辉,萧潭眸光飘渺,忽然又忆起一事,望着她的肩低语:“那时候我找不到你,还回了一趟游荷园,看到枕头上有我们留下的头发,我就用香囊收起来了,还带去了西境。有一次外出时不小心遇上了埋伏,伤得太重,当时我以为自己可能会死,昏迷之前拿出香囊想再看一眼,结果等我在营地醒来时,香囊已经不见了,我还想回受伤的地方找找呢,但是严将军不让我出去……” 他一字一句说着这些往事,思绪仿佛又回到当时沉甸甸的痛苦之中,眼角晶莹湿润。 凌之嫣怔怔地听着那些离她很遥远、如果萧潭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的事,痛意在心间翻涌,见萧潭这样难过,忍着泪启唇安抚道:“不就是几根头发吗?弄丢了就弄丢了,不用放在心上的。” 萧潭仰起脸看着凉亭的顶梁,眼底还是无尽的遗憾:“可是我不想弄丢啊,要是我回不到你身边,那几根头发就是我仅剩的念想了。” 一股热流猝然涌向凌之嫣的四肢百骸,她克制住抬臂拥抱他的念头,缓缓将脖颈歪向他,靠在他肩上轻声细语道:“我刚到京城的时候,很不习惯,看什么都很陌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但是我知道,京城是你的故地,所以我后来每次出门时就想着,这条路也许是你曾经走过的,这个地方也许是你来过的,这样想的时候,就好像你在我旁边一样。” 萧潭扣着她的手认真听着,凌之嫣微微合眸,两滴清泪不自觉落在他肩上。 “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以后我陪你去。”萧潭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要不是因为你在京城,昭王叔召我回来我是不会回来的,你在哪里,我会想办法去哪里。” 凌之嫣牵一牵唇,自说自话:“眈儿刚出生的时候,眼睛又大又有神,看到什么就瞪着眼瞧个不停,一开始我想给他取名叫司空瞻呢,但是你从前是詹阳王,我怕司空珉多心,所以没叫那个名字。” 萧潭也牵唇道:“我那天知道你在九佛庙,就是从眈儿嘴里套出来的话,他还是很喜欢我的。” 凌之嫣脸上笑意隐隐,停顿之后,思绪溯洄到刚跟萧潭分开时。 “我还做过一个梦,梦见我跟你都变成了蒲公英,长在大荒之地,风很容易就把我们吹散了,但是被雨淋湿之后,我们反而又纠缠到一起……” 两人各说各的,却又相谈甚欢。凌之嫣闭眼说着话,也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忽而困意来袭,枕着萧潭的肩膀睡着了。 萧潭听到那个蒲公英的故事,泪光闪烁,接着又听到她轻缓的睡息,便侧目瞧了瞧。 凌之嫣睡得还很浅,眼角有泪迹,唇边有笑意,萧潭一动不敢动,要是把她喊醒,她肯定要匆忙离开了。 时近芒种,夜里也不冷,萧潭觉得就这样睡应该不会着凉,就由她倚在自己身上,用一只手撑住栏杆,又用被她靠着的那只手臂圈着她,也算相拥而眠。 凌之嫣小睡一阵,夜半时被亭外的虫鸣声惊醒,睁眼发现萧潭也睡着了,先是慌了一瞬,接着缓慢回想起自己入睡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一边想一边细心打量萧潭的睡容。 她方才那样靠着他,他应该睡得不舒服,眉峰轻轻皱着,翘起的嘴唇僵在脸上。凌之嫣不出声地从他怀里起身,抬手轻触在他唇边,怕弄醒他,很快又放下手,然后踮着脚走出这凉亭。 不多时,凌之嫣拿了一张薄毯回来,小心地盖在萧潭身上,在月光下淡淡一笑,随后又回屋守着眈儿了。 ----------------------- 作者有话说:甜不甜?不甜就算了[狗头] 第60章 泥鳅和马 你跟我在一起时开心吗 萧潭一觉睡到天蒙蒙亮, 将醒未醒时,怀里的暖意流淌到全身,无比舒心, 于是拥着薄毯再打了个盹, 正睡着,忽而察觉到哪里不对,慌忙睁开了眼。 凌之嫣不见了, 他身上却多了一条毯子, 继而又发觉,搂过她的那只手臂还残留着别样的温热。 所以,昨晚的事应该不是他做的梦吧? 萧潭合上眼帘细细回想着她昨晚都说了些什么,一边又将薄毯收在怀里紧紧抱着, 笑意从眉梢漫开,在晨光里轻轻荡漾。 画眉鸟的清啼自窗外跃进来, 凌之嫣昨夜回屋后辗转反侧, 到这时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听到鸟鸣声,长睫轻颤, 随手抓着长被掩在耳边。 司空眈也被鸟叫声吵醒了,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到凌之嫣在他旁边,很快便来了精神,侧身贴在她怀里撒娇问道:“娘,你说我是小老虎吗?” 凌之嫣听到他的声音, 唇角扬起浅浅笑意,掀开眼眶瞧他一眼,然后又闭上眼无力道:“眈儿是小老虎呀……要不要再接着睡?” 司空眈脆声道:“不要, 我要起床。” 凌之嫣困倦地睁不开眼,伸手抚在他的背上,想着再眯一小会儿就起来给他穿衣。 司空眈见她不起,也没再闹,这时想起了自己的小老虎吊坠,躺在床上自言自语道:“爹给我的小老虎没有了。” 凌之嫣倏地睁开双眼,见他有几分失落,于是搂着他轻声道:“娘再送一个小老虎给你好不好?” 司空眈眨着眼睛拒绝了她:“我想要爹给我的那个。” 凌之嫣想不出该用什么办法能让他暂时忘掉那个吊坠,与此同时内心也明白,儿子要的不仅仅是那个吊坠,他要的还有司空珉。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凌之嫣正准备起床,又听到一阵指节扣门的声响。 接着便听萧潭在门外喊道:“眈儿,起床了吗?” 凌之嫣不自觉抓紧了长被,司空眈支棱着耳朵,忙对着门的方向也大喊道:“没有呢,马上就起床。” 说罢也不顾穿衣,一溜烟儿下了床去给萧潭开门,将小老虎吊坠抛到脑后。 凌之嫣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一道光柱从两扇门中间洒入,屋里骤然明亮起来。 她在枕上偏头望去,看到萧潭蹲在门口对司空眈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给阿伯开门了?待会儿吃过早饭,阿伯带你去后院抓泥鳅好不好?” 司空眈没抓过泥鳅,觉得新奇,什么也不问,立马答应一声:“好!” 笑声融化在晨间的暖阳与微风里,让人听了也跟着欢喜。 荼蘼归 第60节 萧潭朝床榻前瞥了一眼,然后又对司空眈小声道:“你娘真懒,还没有眈儿起得早呢,咱们穿好衣服去吃饭,让她接着睡,好不好?” 司空眈又爽快地说好,阳光照在他的小脸上,饱满明朗。凌之嫣听得仔细,安心躺着没有起来的打算。 “你去拿你的衣服过来,阿伯帮你穿,别让你娘知道。”萧潭又低声逗弄道。 司空眈嗯了一声,哒哒地一阵小跑,返回屋里翻找自己的衣服。 萧潭趁此空隙,举目朝枕边望去,凌之嫣也望向门外,盖着长被和他相视,充盈的光线将二人脸上的光泽染成蜂蜜色,彼此都浅笑不语,眸中盛满欲说还休的旖旎。 司空眈找衣服时也没喊凌之嫣帮忙,麻利地从小榻上抓过昨日穿过的一身衣服来到门外。 萧潭愉快地接过衣服,然后抱起他走了,走之前还帮凌之嫣带上了门。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静谧,凌之嫣翻身面向里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背,唇边浅笑如夜晚的新月,带着昨夜凌乱的回忆,身体仿佛被香甜的柔软包裹,随之坠入更深的梦乡。 ……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后院的说笑声隐隐传来,眈儿好像相当兴奋。凌之嫣伸个懒腰掀被下床,准备过去瞧瞧。 屋外风和日丽,凌之嫣梳洗罢从西厢出来,刚走没多远,就见叶忠从长廊后面走来,边走边甩了甩手上的水,看样子刚洗掉捉泥鳅时弄上的泥。 叶忠一见她便笑道:“凌姑娘起来了?将军让我出去买东西,看到你正好,你知道眈儿公子的小老虎吊坠是在哪里买的吗?” 凌之嫣略有些怔愣,讪笑道:“我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买的。” 叶忠挠了挠头道:“那你能跟我说说长什么样子吗?” 凌之嫣跟他描述了那个琥珀吊坠的大致形状,又叮嘱道:“买不到一模一样的就算了。” 叶忠点头应了声好,便准备骑马出门了,临走前不忘提醒道:“主屋里给你留了饭,你快趁热吃吧。” 凌之嫣走至主屋的餐桌前,打开一个红漆食盒,里头有粥和菜饼,都还热着。凌之嫣舒心坐下,细嚼慢咽吃完早餐,才悠然去往后院。 这宅子的上一任屋主出身农家,因怀念少时田园岁月,于是引了前院池塘的水,在后院辟了一块水田,闲暇时便在家里种稻子。后来房宅易主,水田无人打理,久而久之,淤泥成了泥鳅的巢穴。 萧潭赤脚走到泥坑里,让司空眈看他如何挖泥鳅,司空眈一开始还怕脏,脱了鞋也不愿下地,只远远地站在一旁,叶忠也陪他在淤泥外面站着。 萧潭弯腰搜寻半天,好不容易才有收获,高兴地把挖到的第一条泥鳅交到司空眈手上,司空眈顿时两眼放光,双手接过去。滑溜溜的泥鳅把手心蹭得又麻又痒,司空眈一边咧嘴大笑一边变换手势想把泥鳅抓紧,还激动地想在原地跳起来。 一个不留神,泥鳅从手上滑落,又掉进了泥坑里。司空眈眼疾手快,冲进泥坑一把将泥鳅抓起来,脚踩到淤泥里之后,觉得很好玩,也不在乎脏不脏了。 不多时,司空眈也学着萧潭的样子,把手插到淤泥的气泡里挖泥鳅,每抓到一条便手舞足蹈一阵。 叶忠见他二人玩得不亦乐乎,也不需要自己打下手了,便出门办事去了。 凌之嫣赶到时,两人已经抓了半盆泥鳅。见凌之嫣远远地走来,司空眈高兴地离开泥坑跑到她跟前,还举着手给她展示—— “娘,你看我挖的泥鳅!”说得一脸自豪。 他两只小手各抓着三四条泥鳅,粗细不一,看上去像一条条小蛇在手里窜动。 凌之嫣看了一眼就很害怕,强装镇定地别转过脸,启唇哆嗦道:“眈儿真厉害。” 司空眈嘿嘿一笑,又想再多挖几条,于是对凌之嫣道:“娘帮我拿着好吗?”说着要将手上的泥鳅递给凌之嫣。 凌之嫣连忙后退半步,花容失色道:“别给我。” 萧潭看在眼里,笑得合不拢嘴,在泥坑里起身道:“眈儿,别交给你娘,她拿不住的。” 司空眈此时累得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似地点点头:“那好吧。” 凌之嫣勉为其难把盛泥鳅的盆端过来,让他扔进去。 司空眈扔下泥鳅,回身又去找萧潭,中途发现一条大的,停下来使劲抓到了,准备拿给萧潭展示,不料双脚在淤泥陷得太深,想动一动却一屁股坐倒在泥坑里,眼前又没有什么东西能抓着帮他起身,无助地快要哭了。 萧潭连忙走过来拉他,安慰道:“没事儿的,再站起来就好了。” 司空眈听他这样说,又开始乐呵呵的,无所谓地站了起来,也学着萧潭的语气道:“没事儿的,站起来就好了。” 凌之嫣望着他衣服上沾到的泥,一脸嫌弃。 两人在泥坑里边挖边玩,到了晌午,萧潭满头大汗,司空眈挖不动了,眼睛直直地对萧潭道:“阿伯,我肚子饿了,咱们吃过饭再过来吧。” 凌之嫣一听,为之咋舌,怎么还想继续挖? 萧潭也甚感诧异:“你还没挖够啊?我都累了。” 司空眈略歇了歇,然后踩着泥坑欢快道:“阿伯,等我回家了,能让我把泥鳅也带回家吗?” 萧潭定睛瞧他,悠悠笑道:“当然可以了,不过你不用急着回家,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行,因为这里也是眈儿的家。” 司空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四周。 在他问出奇怪的问题之前,凌之嫣走过来道:“别穿鞋了,先去洗干净吧,衣服也换下来。” 司空眈发觉自己被嫌弃了,转身对萧潭撒娇道:“我要阿伯给我换。” 萧潭难掩欣喜:“好,我给眈儿换。” 三人相伴回到前院,萧潭端着一盆泥鳅,凌之嫣牵着司空眈的手,并肩同行。 走着走着,司空眈突然贴在凌之嫣身上,仰起头郑重道:“娘,我发现阿伯就跟爹一样。” 萧潭听到了,压着唇角佯装没听见。 凌之嫣则不自然道:“什么一样?” 司空眈有板有眼地回答着:“我跟娘还有爹也会这样走在一起。” 凌之嫣抿唇不语,似笑非笑,侧目望向萧潭,发现他正得意地挑眉。 萧潭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她在看自己,不动声色地稍稍偏转过头,凝视她一眼,喉结不经意地滚动一下,在司空眈发现之前收回深邃的目光继续看着前方。 回到前院,萧潭打了一大桶水,蹲在地上给司空眈洗净手脚,司空眈看到水又忍不住玩耍起来,用手捧起一朵朵水花,将地溅湿了一圈。 凌之嫣看见便在一旁制止:“眈儿,别闹了。” 司空眈看她好像要生气了,忙停住了手,随后又觉得反正萧潭没说什么,便壮着胆子又玩了一把。 凌之嫣看在眼里,立刻变了脸色。 萧潭连忙拉一拉他,还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别惹你娘生气,我也害怕她。” 司空眈这才有些后怕,垂下头不敢看凌之嫣。 凌之嫣也不想当着萧潭的面教训儿子,索性回屋歇着,准备另找机会好好说他。 见凌之嫣回屋了,萧潭才对司空眈正色道:“你娘要是凶你,我可不会护着你。” 司空眈窘迫地笑了笑,睫毛不安地颤动着,顿了顿,忽然好奇道:“阿伯,你是我的什么人?” 萧潭没有立刻回答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笑着反问他:“你说我是你的什么人?” 司空眈也说不明白,只是嘀咕道:“爹是爹,娘是娘,舅舅是娘的哥哥……那阿伯是什么人呢。” 萧潭实话实说:“阿伯不是眈儿的什么人。”说着便试探道,“不过阿伯也会照顾你长大,像你爹一样疼你,你觉得怎么样?” 司空眈一听,笑容灿烂道:“我觉得很好呀。” “真的吗?”萧潭也跟着笑容灿烂。 洗干净手脚后,萧潭又帮他脱下弄脏的衣服,悄声问道:“你娘凶过你吗?” 司空眈眼睛弯弯道:“才没有呢,娘最好了,娘只会对爹凶。” 萧潭暗笑:就应该对你爹凶。 “咱们挖泥鳅的时候,你娘不敢碰,她胆子小,咱们以后要保护她,也不能惹她生气,知道吗?” 司空眈似懂非懂地说了声好,打算待会回屋就跟凌之嫣道歉。 这时凌之嫣给司空眈拿了身干净的衣服过来,司空眈看到她便乖巧道:“娘,你不要生气了,眈儿错了。” 凌之嫣眼底泛起柔波,在他身旁蹲下来问:“眈儿以后该怎么做?” 司空眈连忙回答:“眈儿以后会听娘的话。” 凌之嫣眸光流转,无意间又跟萧潭相视一眼,在忍不住将要笑时收回了目光,看向别处怡然一笑。 快要吃午饭时,叶忠回来了,身后除了他的坐骑,还另外牵了一个小马驹。 不等萧潭开口问,叶忠先对司空眈殷勤道:“眈儿公子,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司空眈早瞧见了,发出银铃般的欢呼直奔到小马驹跟前。 这小小的马驹乖巧威武,鬃毛柔软光滑,在骄阳下闪烁着别样的光泽,两只眼睛出奇得大,明亮有神,发现有人靠近,发出悦耳嘶鸣。 司空眈高兴地回头喊道:“娘,你看——”说着伸高了胳膊,勉强够到了马背,像模像样地拍了拍,嘴上念念有词道,“小马小马,我叫司空眈,你叫什么呢?” 凌之嫣看司空眈喜欢得不得了,便准备让他养着,一面走过来道:“眈儿给它取个名字吧。” 萧潭也跟过来问:“你想骑上去试试吗?” 司空眈正凝眉深思该给自己的马取个什么名字好,下一瞬便被萧潭抱到了马背上,司空眈抱着马颈咯咯直笑,贴着马耳认真道:“给你取名叫泥鳅好吗?泥鳅泥鳅,我最喜欢泥鳅了。” 凌之嫣听到这名字,噗地笑出声,萧潭也忍俊不禁。 司空眈说着挺直了腰板,在马背上傲视前方,吆喝了一声“驾”,虽然坐骑在原地纹丝不动,他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威风。 叶忠这时来到凌之嫣和萧潭中间,小声道:“吊坠没买到。” 两人听罢,齐声道:“那就算了。” 甚至连语气都一致,把叶忠吓了一跳。 叶忠左右看了看二人,识趣地走开。 小马驹毫无征兆地往前挪了挪步,司空眈没坐稳,在马背上颠了两下,差点摔下来,萧潭赶紧把他抱下来,又蹲着叮嘱道:“等你和小马都长大了你再骑吧,到时候还要配个马鞍,还有啊,你自己可不能偷偷地骑,有我在旁边的时候你才能上去,知道吗?” 凌之嫣听他突然变得这么啰嗦,在一旁掩面偷笑。 司空眈满口答应着:“好。” 整个下半日,司空眈都在围着小马驹转,连午觉也不睡了,一会儿喂马吃草,一会儿拿梳子给马梳毛,还唤着自己给小马取的名字念叨:“泥鳅,你认识字吗?我教你认字吧,这样你就是聪明的泥鳅了。” 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来,泥鳅两个字怎么写呢?他好像也不认得。 萧潭全程跟着,惊叹道:“眈儿这么小就识字了吗?” 司空眈昂着头道:“当然了,我还会写字呢。” 萧潭心想,以后不能老带他瞎玩了,还要教他念书,这可又是一个累活,凌之嫣养儿子真是够讲究的。 凌之嫣没跟着去逗小马,准备抽空把脏衣服洗了,叶忠看见,忙过来道:“后巷的孙婆婆专门帮人洗衣服,我们都是拿给她洗。” 凌之嫣笑道:“没事,我没那么娇贵,眈儿的衣服沾了泥,用水泡一泡就好了。” 荼蘼归 第61节 叶忠还是觉得不行,直接端起一盆脏衣服走了。 凌之嫣跟上去紧张地问:“别人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 叶忠想了想道:“我就说家里来了亲戚,别的我都不会说的。” 凌之嫣放心地点了点头,叶忠走后,她又对着院墙苦笑,虽然跟萧潭同在一个屋檐下,可是对外还是需要藏着掖着。 黄昏时下起蒙蒙细雨,萧潭把小马送到马厩里,吃晚饭时,司空眈跑去坐在萧潭旁边,聊起小马,还有说有笑的,凌之嫣默默吃饭,有点小小的失落。 饭后,凌之嫣带司空眈回西厢睡觉,司空眈躺在床上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娘,小马睡觉需要盖被子吗?” 凌之嫣浅笑道:“不需要的。” 司空眈很是担心:“那小马会冷吗?” 凌之嫣耐心地解释清楚:“马厩里铺了稻草,小马不冷。” 司空眈老实了一阵,凌之嫣都准备熄灯了,他突然又坐起来:“娘,我想去看看小马睡了没。” 凌之嫣无奈道:“外面下着雨呢。” 司空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就去看一眼,好不好?” 看样子要是不满足他,他今晚是不会安生的,凌之嫣只好依他,提着灯笼准备去马厩。 萧潭还没睡下,在屋里踱步,想着今日没跟凌之嫣单独相处过,真是遗憾。 正思忖着明日该安排些什么玩的,忽地听到了西厢开门的动静,萧潭心里一动,忙披上外衫出来瞧瞧。 凌之嫣来到廊下看了看雨势,幸好不算太大,于是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笼,准备带司空眈去马厩。 萧潭从连廊上走过来问:“这是要去哪儿?” 司空眈没说话,凌之嫣如实道:“眈儿想去看看小马睡了没。” “我带他去吧。”萧潭说着回屋拿了把伞。 司空眈走在萧潭伞下,有些跟不上萧潭,萧潭便一手打伞一手抱着他,凌之嫣跟在后面提着灯笼,独自撑了把小伞。 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在灯笼的映照下波光点点,凌之嫣转动着手上的小伞,满怀愉悦地欣赏着飘扬的雨花。 马厩里,小马驹安稳地蜷卧在草堆上睡觉,鼻息悠长,司空眈远远地看了一眼,心里踏实了,接着便说回去吧。 萧潭故意逗他:“你怎么不跟小马一起睡觉呢?” 司空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行,娘会生气的。” 还没回到西厢,司空眈便趴在萧潭肩上睡着了,进屋后,凌之嫣放下伞把孩子接过来。 萧潭站在她身后,看她把司空眈抱到床上又盖好被子,小声嘀咕道:“午觉没睡还这么有精神,这要是还不困,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凌之嫣回过身看他,眸光盈盈,压着声音道:“今日辛苦你了。” 萧潭没说什么,眉梢凝着笑,上前俯身吻在她额头,胸膛里的跳动有一瞬间的静止。 凌之嫣闭眼闻到他身上雨水的气味,睁开眼便道:“快回屋去睡吧。” 萧潭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又贴在她身前,想让她抱着他,凌之嫣唇边溢出一片柔笑,抬手抱他一会儿,又推了推他,萧潭耷拉着脸向后退去,快到门口时,留恋地望她一眼,不舍离去。 凌之嫣目送他出屋,不料萧潭刚一转身便“咚”的一声撞上了雕花门框。 门框被撞得晃动两下,萧潭的前额结结实实磕上去,霎时疼得金星乱迸,连忙伸手去揉,想开口呼痛,又不敢太大声。凌之嫣见状,先是笑得直不起腰,接着也赶紧上前帮他看看。 二人怕吵醒司空眈,来到廊下说话。 凌之嫣一边忍笑一边关心道:“让我看看,磕破没有?” 萧潭懒懒道:“你还笑呢,我都要疼哭了。” 凌之嫣抬手帮他揉,细声安抚道:“好了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夜雨淅沥,青瓦檐角垂下一幕珠帘,悬在廊下的绢纱灯笼被沁凉的雨气包裹着,在黑暗中氤氲开一团暖光。 微风拂过,灯笼轻轻旋转,在和风细雨中摇曳生姿,恍若夜色中一朵不肯睡去的红莲。 萧潭专注地望着她,每一次眨眼都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他突然倾身搂着她的后腰。 凌之嫣停下手,有些诧异道:“为什么这样问?” 萧潭喃喃道:“我记得我好像总是惹你哭,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每一次想到她的时候,总忘不了她在他面前流过的泪,让人心疼又自责。明明用心想要好好呵护她,但是又在不经意时让她难过。 往事在脑海中翩跹,凌之嫣垂眸道:“那时候恨你不能信守承诺,又怨你不能时时刻刻陪我,生你的气,但是又离不开你。”说着又抬眸望他,笑意澄明,一字一顿道,“即便如此,开心的时候也是真的很开心。” 曾经是真的想要相守下去,不如意的事大概只能归咎于年少无知。 “真的吗?”萧潭有点不相信,但是笑意盈眶。 雨越下越大,他不顾额头上的疼,弯腰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唇边是他熟悉又迷恋的温柔乡。萧潭闭眼触上她的等候,体贴地索取并释放柔情,想将遗失了许久的缱绻悉数弥补回来。 ----------------------- 作者有话说:一家三口的感情培养得差不多了,娃马上就要跟亲爹分别了,唉 第61章 借刀杀人 你妻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司空珉还没到塞北, 一颗心便被京城送来的吊坠拽到了深渊谷底,四面寒风凛冽,无形的利爪时刻撕扯他最后的寄托。 凌之嫣不可能答应把眈儿交到义父手上, 可是现在……难道她也出了什么事吗? 司空珉连忙制止自己的胡乱猜想, 再怎么样她也是凌之贤的妹妹,义父总归会有几分忌惮。然而这个想法并不足以让自己踏实下来,因为义父对凌之贤也是有过杀心的。 杨燃跟司空珉一同出征, 担任右统领, 他见司空珉收到京城的来信之后,手上多了一枚小老虎吊坠,没多想便热心道:“司空大人是收到了家书吗?” 司空珉掩饰着惶恐和担忧,紧握吊坠回答道:“嗯, 我儿子说他想我了。” 杨燃还未有子嗣,听得一脸艳羡:“小孩子真是离不开爹娘, 司空大人现在迫不及待想回去了吧?”说罢又由衷道, “希望咱们早日凯旋而归,别让家里人久等。” 司空珉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内心的忐忑从未停止过片刻。到了这一步, 他只盼望凌之嫣和眈儿都平安无事,哪怕是用他的命做交换也可以。 什么爵位、出征,如果统统都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义父交代说,要让杨燃有去无回,司空珉一开始就是犹豫的,塞北是自己父亲的葬身之地, 他不想在这里做出愧对亡父的事。 杨燃两日后也收到了京城送来的家书,却是让他时刻提防着司空珉。 杨燃回想着司空珉看到那枚吊坠后的复杂反应,心生几分警觉, 昭王爷不是杞人忧天,在武阳侯这种人眼里,党派之争大过一切,哪怕是共同抵御外敌时,武阳侯也只想让自己人立功。 防人之心不可无,杨燃此后便尽量同司空珉保持距离,有什么要说的话就让副将传达,一直到与塞北的河东河西两部落交战,都没再跟司空珉见过面。 司空珉在这期间也往家里送过信,回信的人不是凌之嫣,而是管家。 管家前阵子出门办事时遇到过车夫曾叔,跟曾叔询问了凌之嫣和孩子的去向。 曾叔按照凌之嫣事先的吩咐,跟管家说她带着孩子回潇湘城了。 管家也托人去武阳侯府打听过,得知凌之嫣跟孩子确实离开了侯府,便这样回信给司空珉。 司空珉收到回信,愈发忧惧,暗忖这怎么可能呢?就算凌之嫣有办法从义父手上夺回眈儿,义父也不会让她顺利回潇湘城啊。 她跟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司空珉想了想,又在行军路上派人分头去了潇湘城和江城,然而两名信使从京城中转时,去向武阳侯禀报了此事,再然后,他们给司空珉回了话:凌之嫣和孩子没有回潇湘城,也没有去江城投奔凌之贤。 至此,司空珉的线索全断了。 …… 塞北的河西跟河东两部落近两年看似联合,实际上各怀鬼胎,在与大梁的往来中,双方都认为对方占到了更多便宜,互相不服气,加上先后继任的两个新首领都觉得自己有能力统一塞北,矛盾一触即发。 大梁要攻打塞北的消息传过来,他们也不求证消息的来源和虚实,一致同意对大梁宣战,都盼着能借助大梁的兵力让对方元气大伤。 司空珉跟杨燃各自率领大军赶至边境时,两部落还没争论出谁当先锋、谁做后援。 面对这样的对手,自然是速战速决。司空珉与杨燃兵分两路,一支直捣河东的都城,另一支攻破了河西最坚实的防线。 出征塞北大功告捷,算起来,他们离开京城也不过刚刚一个月。 让司空珉稍感欣慰的是,武阳侯自从派人送来眈儿的吊坠之后,接下来便没有其他动静了。凌之嫣和眈儿应该是安全的吧,只有这样想,他才能说服自己静下心等待着班师回京的那一日。 他也有想过,如果凌之嫣真的有什么危险,萧潭不会不管她,可是他不敢确定萧潭会同样对待眈儿,他跟萧潭积怨这样深,萧潭会不计前嫌救走他的孩子吗? *** 司空珉走了一个多月,转眼间已是盛夏,凌之嫣带着司空眈一直躲在萧潭这里,虽然没有出什么事,但她也知道这样终非长久之计。 等司空珉回来,她要跟他闹和离,还要跟他争眈儿,走到这一步,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在那之前,还是先把眈儿送到潇湘城让爹妈照看吧,她可以答应司空珉,以后每年都会带眈儿回京城让他们父子相见,司空珉如果得空,也可以回潇湘城看儿子。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司空珉连这个也不答应,那她真的无计可施了,真到了要撕破脸的时候,只会两败俱伤。 这日傍晚,萧潭被昭阳王府的人叫去了,一直到晚饭后都没回来。 戌亥之交,凌之嫣沐浴罢,怀揣着隐隐心事回到西厢的卧房,眈儿已经在灯下安睡了,头朝东北,脚朝西南,肉嘟嘟的手指轻扒在枕边,也不知道在梦里又抓到了什么。 凌之嫣弯腰把他抱正,随后把蚊帐放下来,还仔细检查了一下帐中有没有蚊子飞进来。 左顾右盼时,听见大门从外面推开了,不多时,萧潭在西厢廊下故意轻咳一声。 凌之嫣眼角笑意上扬,假装没有听见,还打算将案上的烛台吹灭。 萧潭隔着绿窗纱站在门外,听屋里没有任何反应,以为凌之嫣没听到他的声音,于是抬高音量又接连咳嗽两声。 凌之嫣忙回头看看眈儿,生怕他被萧潭吵醒。 所幸眈儿白天玩得累了,晚上睡得香,凌之嫣默默吹灭烛灯,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出来,一头青丝悉数散逸着。 月色正浓,萧潭身穿清凉的单衣候在廊下,静立如一棵夜松。 见她出来,他上前款款道:“走,咱们赏月去。” 凌之嫣没有要动的意思,牵唇道:“我若不去呢?” 萧潭先是一脸严肃地低眸望她,继而抚着下颏思忖:“我把你扛走还不是轻轻松松?” 凌之嫣轻推他一把,衣袂在流动的凉风中微微颤动。 皎洁明月下,二人并肩在后院的草坡上漫步,途中有萤火虫如影随形。 凌之嫣不经意间发觉,萤火虫已在不远处汇成一片,忙抬手指给萧潭瞧:“你看那儿。” 荼蘼归 第62节 萧潭原想开口跟她说件大事,听她这样说,便抬眸朝她指的方向望去。 星月原本将草丛染成清亮的银灰色,此时幽绿的光叠加其间,时明时灭,在天地间浮升而起,成群飞舞,仿佛也在贪图夜的静谧。 凌之嫣静静观赏着,萧潭转头笑着问她:“要给你捉几只过来吗?” 凌之嫣诧异回望他:“你怎么捉来?” 萧潭不语,抽出她腰间夹着的绢巾,拿在手上左右各系一下,然后朝一片萤火虫扑去。 凌之嫣在草坡上席地而坐,和无垠的星空对望着,她也有话想对萧潭说,关于自己何时启程离开京城。 正恍着神,绢巾和萤火虫围成的小灯笼忽然递到了她眼前,里头有十来只萤火虫正在飘舞盘旋,洋溢夏夜独有的轻灵。 “喜欢吗?”萧潭拿在手上晃两下,挑眉问她。 凌之嫣连忙接过来,满带欣喜地用指尖戳了戳。 萧潭挨着她也坐在草坡上,看她逗了一阵萤火虫,沉吟片刻,没有什么铺垫,便开门见山道:“司空珉快要回来了。” 凌之嫣的手指在绢巾上弯了弯,她并不是盼着司空珉回来或者不回来,他是眈儿的父亲,不管怎样,她都希望他平安顺遂。只不过,他这次回来,彼此要面对的事态复杂了许多。 “我想在他回来之前带眈儿回潇湘城,”凌之嫣咬唇喃喃,“我不想让眈儿觉得爹娘变得这样不堪。” 萧潭仰头望了望夜空,心绪沉浮,低头时轻缓道:“如果我是司空珉的话,一回来就发现你把孩子带走了不让我见,那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不会答应的。” 凌之嫣顿了许久才微微颤声:“我这样做不对吗?我只是希望眈儿不要受到波及。” “这就是当局者迷啊。”萧潭侧头看她,“我明白你想在这个时候好好保护眈儿,可是你也要想一想,司空珉是眈儿的父亲,他不会做出对眈儿不利的事情,你可以带眈儿走,但是你也要给他们父子道别的时间,不能由你私自决定眈儿的去留,不然他们两个都不会原谅你。等尘埃落定后,你再带眈儿走也不迟,如果眈儿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跟他爹分开了,那等他以后懂事了,问起你来,你怎么跟他解释?” 司空珉应该也会明白,让眈儿在她身边长大更好,凌之嫣无奈地合了合眼眸:“我知道了。” 萧潭长叹一声,转瞬间起了一个念头,如今司空珉跟武阳侯是有龃龉的,要不要再从中添一把火,让这二人彻底反目成仇呢? 那样的话,司空珉更没有可能跟凌之嫣争儿子了。 不过这一招风险太大,萧潭觉得还是算了吧,万一真借助武阳侯的手段把司空珉逼到绝境,凌之嫣心软之下又对他心生怜悯可就不好了。 …… 司空珉跟杨燃兵分两路回京,因司空珉迫切想见到凌之嫣跟孩子,所以日夜兼程,把杨燃那一支甩在了后面。 武阳侯提前得知司空珉回京的日子,一大早便带着秦懿出城相迎。 司空珉在塞北果真没有对昭王爷世子杨燃下手,武阳侯愤怒之余,又格外怀疑司空珉为了得到武阳侯的爵位,早就跟昭王爷以及萧潭他们串通好了。 这次司空珉又在塞北立功,如果再得到陛下的封赏,那他往后眼里大概也没有义父了。 武阳侯知道自己老了,也易怒了,因为他发现不能掌控的事渐渐变多了,而这其中还掺杂着背叛,便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事到如今,唯有让司空珉继续相信他的妻儿还在武阳侯府的控制下,那他才会听话。 司空珉打算回京城后首先弄清楚凌之嫣和孩子究竟去了哪里,不料还没赶到城门,就先遇上了武阳侯和秦懿。 武阳侯骑着汗血宝马停在城门外的路中间,喜怒不明。 秦懿勒着马停在一旁,狐假虎威对司空珉道:“父亲听说你立了功,特地迎你到此,这可是莫大的荣誉。” 司空珉淡然下了马,本该对武阳侯行礼的,可他却掏出怀里的吊坠上前质问道:“义父为什么要用眈儿要挟我?” 说话时声色俱厉,形如困兽。 武阳侯傲然坐在马背,眼底的阴冷深不见底,幽幽问出一句:“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吗?” 说着抬手抡起马鞭,往司空珉身上就是一鞭。 秦懿在一旁看着,先是哆嗦一下,接着便得意地笑出来。 司空珉没有躲,也没有服软,挨了一鞭后仍然神色坚定道:“义父让我办的事,我办不到。” 武阳侯听到这话,怒不可遏,干脆从马背下来,手上的马鞭再度扬起来猛抽五六下,边打边斥责道:“你胆子不小啊,假传我的旨意,放走了凌之贤,你还敢勾结萧潭,谋求我的爵位。” 司空珉原本咬牙忍受着,听到最后,不禁疑惑地反驳:“我没有勾结萧潭。” 武阳侯心道:那萧潭为什么三番两次救你的妻儿? “除了这一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武阳侯放下马鞭,阴恻恻地问。 司空珉听他这样问了,低头恳求道:“求义父告诉我,嫣儿跟孩子去了哪里?” 武阳侯眉眼闪动了一下,司空珉还不知道妻儿的去向,这可就好办了。 “你想见他们,当然可以,但是我让你办的事,你要办好才行,杨燃还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你必须杀了他,才能证明你没有跟昭王爷和萧潭勾结。” 司空珉眼底浮起一团希望,稍作妥协:“我可以杀杨燃,但是我要先见嫣儿和孩子。” 武阳侯哪里知道凌之嫣和司空眈的下落,继续敷衍道:“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司空珉抬起头,开始怀疑起来:“嫣儿跟孩子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武阳侯反问他:“他们不在我手上,又能在哪儿呢?” 司空珉被他问得噎住,凌之嫣不在家里,不在潇湘城,也没去江城,那她到底能去哪里? 秦懿也已经从马背跳下,在一旁观察了许久,担心司空珉再思考一会儿就会发现疑点,便上前对武阳侯道:“父亲,让我来劝劝他吧。” 武阳侯耗费了不少体力,加上天热气燥,也想喝口茶歇一歇了,便同意秦懿继续跟司空珉耗,自己则走进了城门外的茶棚,准备饮茶解渴。 秦懿缓缓抬头觑了司空珉一眼,心生一条毒计。 他虽然总是被自己父亲责骂没出息没脑子,但他也知道什么叫借刀杀人。 司空珉已在塞北立功,自己就算顺利继承武阳侯的爵位,以后也难以跟他抗衡。 更何况,假如父亲再多活几年,能不能由他这个嫡长子继承爵位还说不准呢。 打定主意后,秦懿半阴半晴地回头看了看路口对面的茶棚,父亲已经进去坐下了。 “阿珉,咱们兄弟一场,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这样被蒙在鼓里。”秦懿开口便轻飘飘道。 司空珉神色凝重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妻儿都不在人世了。” 秦懿短短一句话,对司空珉来说无疑是五雷轰顶。 司空珉眸底蒙着猩红,额头青筋暴起,十指抽搐着抓起秦懿的衣领质问:“你再说一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懿极其小声:“父亲抓了你儿子过来,你夫人硬闯侯府,结果惨死在刀下,你儿子目睹了过程,哭得像个泪人,父亲说要灭口,他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武阳侯的手段,他当然是知道的。 司空珉泪如雨下,嘶声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放开了秦懿后,又不可置信地问,“萧潭呢?你有没有看到他?” 秦懿阴森一笑:“你也知道,萧潭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 司空珉惨然仰面,眼前被泪水淹没后,也不觉得日光刺眼了。难怪他一直打听不到凌之嫣的下落,难怪武阳侯方才一直闪烁其词,不让他跟她见面,原来她已经…… 司空珉理清缘由之后,往昔的每一个画面都在噬骨蚀心,他临走之前最后一次见她,居然是在跟她吵架。还有眈儿,他还那么小,出事的时候一定喊了很多声爹吧。 秦懿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司空珉,看到司空珉抬手摸了摸另一只手臂的袖口,知道自己已经无须多言了。 司空珉是孤儿,妻儿是他最亲的人,最亲的人遇害了,他会怎么做呢? 司空珉料到回京后会被武阳侯刁难,所以在袖口藏了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这把匕首有另一个用处了。 武阳侯就在他不远处喝茶,只要他走过去,二人便只有咫尺之距,倘若错过今日的机会,以后大概都不可能这样接近他了。 匕首已经被他的脉搏捂热,是时候拿出来见到真正的血了。 ----------------------- 作者有话说:义父养了两个好儿子…… 第62章 出面求情 这种事只能我去 守卫站在茶棚外, 武阳侯端着余下的半碗茶,闭目沉思着如何让陛下以及大理寺忽略他与塞北来往的事,听到脚步声时, 他还以为是秦懿进来了。 一睁眼, 看到的却是死气沉沉的司空珉。 司空珉停下脚,在武阳侯面前直直地站着,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武阳侯看他这副样子只觉晦气, 脸色铁青地放下碗。 “我想起来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禀报。”司空珉开了口, 声音细弱如秋后的蝉鸣。 武阳侯一如平日发号施令:“说吧。”却没有注意到司空珉开口时没有唤义父。 司空珉在万千踌躇和决断中缓缓抬眸,眼底的焰火与声音判若两人:“我想先见见嫣儿和孩子,之后你让我办什么我都照做,这点要求可以满足我吗?” 武阳侯闷笑一声, 抬首冷眼打量他:“他们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你还想跟我谈条件?” 司空珉从他口中听到那个“死”字, 心便如将灭的残烛了。 “那你就偿命吧。”司空珉俯身说了这样一句。 他用力看着武阳侯, 眼睛虽然完全睁开着,却黯淡无光。 话音刚落,手腕紧接着往前一送。 武阳侯尚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 便被一道寒光晃了眼。杀气显而易见,武阳侯侧身想躲开,心口已被冰冷的利刃穿透。 难以承受的痛意随之袭来,武阳侯愕然垂首,见一截银灰色柄首死死地嵌在自己左胸膛。 司空珉指节攥得噔噔作响,另一只手压住他的肩, 将匕首刺入得更深,犹嫌不解恨。 “从你拿我孩子要挟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会有今日。”司空珉在他耳边咬牙切齿, 仿佛在咀嚼他的骨头,“可惜你死一次都不够。” 说罢拔出匕首,用狠劲在旁边再补一刀。 溅出的鲜血喷在司空珉下半张脸和胸前,映得他眼底如有熊熊烈火。 武阳侯无法挣扎,怒目圆睁,张口想呐喊,喉间却只有嘶哑的气音:“你竟敢——” 茶棚外的守卫听到动静后匆匆走进来,茶案和地上的鲜血已经淋漓一片。 秦懿原先还想着,等司空珉做出傻事之后,再给他当头棒喝,告诉他被耍了。然而此时司空珉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秦懿看了一眼便不敢再靠近他,任由司空珉万念俱灰,以为自己的妻儿都死了。 …… 凌之嫣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带司空眈回到司空府,让他们父子见面。 她打算在这之后便正式跟司空珉提出和离一事,他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既然她已经开了口,便是去意已决,不可能再如往常一样继续跟他相处。如果他执意要留下眈儿,那便由哥哥跟他交涉。 荼蘼归 第63节 司空眈想着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爹了,一回到家门口,就天真地以为司空珉在屋里等他,满怀欣喜地下了马车。 没过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悻悻然道:“爹怎么还没回来?” 凌之嫣只好安慰他:“你爹一定在想着眈儿呢。” 刚说了几句话,又见管家慌慌张张进来道:“夫人,出事了!” 凌之嫣还算冷静,先让奶娘带司空眈去别处玩耍,然后才问管家出什么事了。 管家说的话不多,但是凌之嫣听罢,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光景霎时褪了色,模糊成灰蒙蒙的烟霭。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个纸糊的人,轻飘飘的,转身想出门做点什么,脚却踩不着实地,刚动一下,便扶着门框滑倒在地。 *** 司空珉杀了武阳侯,引得朝堂震惊,陛下令昭王爷审理此事,并且特意交代,必须严查。 凌之贤听说之后,连夜从江城赶了回来。 凌之嫣已经病倒了,一开始她从管家口中得知司空珉在事后被刑部押走,便让管家出去打点,安排她去探望司空珉。 司空珉在牢里听到凌之嫣的消息,喜极而泣。 她跟眈儿一切平安就好,他已经不在乎能不能跟她回到从前了,他可以放弃一切,可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错杀了武阳侯,他也不后悔,武阳侯能挟持眈儿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以后都要提心吊胆地活着。 然而司空珉很快就担忧起另一个结果:他会连累凌之嫣跟孩子。 凌之贤赶到司空府,看到凌之嫣卧在床上,唐芸在照顾她。 凌之贤看到唐芸,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张了张口,简短道:“多谢。” 唐芸转过脸道:“凌大人言重了。” 没有人告诉司空眈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爹还没回来,娘又生病了,一看到凌之贤来了便委屈道:“舅舅,你知道我爹去哪儿了吗?他怎么还不回来?” 凌之贤抱他来到屋外,小声安抚着:“你爹出征塞北,打了大胜仗,他是不是很厉害?” 司空眈高兴了短短一瞬,很快又噘嘴道:“可是我想让他早点回来。” 凌之贤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转而又强撑着笑脸,低头问司空眈:“你娘生病了,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司空眈默默摇头。 凌之贤耐心道:“眈儿都骑过马了,是男子汉,不能总让你爹陪着,他很忙的,对不对?你要帮你爹照顾你娘,这样他才能专心忙他的事,知道吗?” 司空眈难以理解这些道理,但是听舅舅说这些话,他又隐约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凌之嫣精神好点之后,从床上起来告诉凌之贤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明白,司空珉不知道她和眈儿躲在萧潭那里,所以才会一怒之下杀了武阳侯。 凌之嫣垂泪自责:“如果我当时想办法给他送个信,告诉他我和眈儿是安全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凌之贤摇头叹着:“那也未必,他身边遍布着武阳侯的人,你送的信都不一定到他手上。” 往事不可更改,凌之嫣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司空珉会被如何定罪,武阳侯毕竟是他义父,他这样做,国法和家法皆难容。 有哥哥跟萧潭在,她跟眈儿应该可以免遭牵连,可是眈儿长大以后怎么办?别人如果知道他父亲是罪人,会对他指指点点的。 凌之贤已经在琢磨如何搭救司空珉了,武阳侯身上毕竟还有跟塞北勾结的事,也是死有余辜。但是审理此案的人是昭王爷,于公于私,昭王爷都不太可能放过司空珉。 以昭王爷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情,肯定认为司空珉杀自己义父是大逆不道,就算不株连三族也必须判个死罪不可。 更何况,武阳侯一党最重要的人除了武阳侯就要数司空珉,现在武阳侯死了,再顺便除掉司空珉,简直是一举两得,昭王爷以后也可高枕无忧了。 凌之贤留在司空府没回家,次日早饭过后,刚准备去昭王府碰碰运气,没想到萧潭竟然过来了。 凌之嫣还病着,睡着没起,凌之贤便在院子里招待了萧潭。 萧潭一见他便问:“嫣儿怎么样了?” 凌之贤面色苍凉,闷闷道:“听到司空珉的事就病倒了,你还是别进去了,她一见你又要哭了。” 萧潭眉头微皱,小声问凌之贤:“你打算怎么办?” 凌之贤朝正屋瞥了一眼,眸色深深,也小声对萧潭道:“有件事,嫣儿不知道,但是你我都清楚。武阳侯通敌叛国,司空珉杀他是大义灭亲,不应该问罪。” 萧潭早料到凌之贤会这样说,但还是愣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你要帮他?” 凌之贤坚决道:“司空珉不能以弑父定罪,不然眈儿就变成罪臣遗孤了,他以后如何立足?” 这个道理萧潭明白,但还是有些不忿:“不能问罪,难道他还有功了?” 凌之贤也不试图说服他,只是沉重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你不用插手,我会去找昭王爷。” 凌之嫣在屋里听到萧潭的声音,强撑着下了床,走到门口停下来凝望他,欲语还休。 萧潭随即发现了她的身影,侧目望去。 才两三日不见,她就病得两颊微陷了,双眼无神地看向他,却又不像专注地打量他,眉眼间有些虚浮的影子,透着有口难言的心事。 萧潭怔怔地望着她,眼睛很快酸涩起来,随后怅然收回了目光,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凌之贤还站在原处,萧潭回头觑他,艰难开口道:“昭王爷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替司空珉求情的,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要掂量掂量,这种事只能我去。” 一炷香功夫过后,萧潭已经站在了昭王爷面前。 “想不到武阳侯就这么死了,那我费力查到的他跟塞北勾结的事,是不是派不上用场了?”萧潭故作惋惜地问,没有直奔主题。 昭王爷缓缓点头:“武阳侯已经死了,他跟塞北勾结的事也无需追究了。” 萧潭忽地正色道:“可是事情不能这样了结。” 昭王爷疑惑地瞧着他:“此话怎讲?” “秦懿虽然无能,但他比武阳侯更狠,更何况他还年轻,如果让他继承了爵位,咱们以后还要接着跟他斗。”萧潭由此切入,这才说明了真正意图,“武阳侯叛国的事必须深究,司空珉也不是弑父,他是大义灭亲、为国除害,只有这样,咱们才能把武阳侯府连根铲除。” 昭王爷恍神片刻,悠悠道:“你跟司空珉不是有旧仇吗?为何要替他求情呢?” 萧潭神色顿了一下,接着涩然一笑:“如果是为我自己的话,我自然不希望司空珉逃脱这个死罪,可是我想要的太多,太贪心的话,总要牺牲一两件。” 昭王爷没听懂他在打什么哑谜,不过从长远来看,放过司空珉确实对大局更有利。 昭王爷思索良久,武阳侯府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司空珉可以不死,但是陛下以孝治国,大梁的天下不能容忍这样手刃自己义父的人,司空珉余生只能镇守塞北,不得回京。 第63章 长亭送别 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司空珉镇守塞北的爰书下达后, 刑部很快放他回了兵部,根据诏令,他次日便要启程, 不得在京城逗留。 虽说他此次出征塞北战功不俗, 但他回来之后亲手杀了自己的义父,情理难容,同僚皆对他避之不及, 即便他又要远赴塞北而且不能再回来, 也无人同他寒暄道别。 司空珉对此毫不在意,凌之贤找过来的时候,看到他衣着整洁地端坐在案前,执笔时眼睫未颤动分毫, 眸光凝在笔下,仿佛视周遭一切为无物。 司空珉正专心书写, 确实没有注意到凌之贤进来。日光明晃晃地照进来, 凌之贤怔怔地在门口打量着,感慨万千,但又只能无声叹息。 凌之贤已经想到了, 是司空珉把他安排去了江城,让他逃过武阳侯的追杀,也正是因为此事,司空珉不再被武阳侯信任,所以后来才会有那些事。 满室沉寂,凌之贤又朝他挪近了些, 才开口问道:“你要回家一趟吗?” 司空珉听到后,两肩微微一动,但没有立即抬头, 匆匆写完最后一行字忙将笔放下,起身望着凌之贤,费力地牵了牵嘴角,声音沙哑道:“不回去了,我不想让眈儿认为那里是跟我分别的地方。” 见到他们会忍不住说些伤感的话,好好的家,徒留满屋子的哭声和泪水,还不如就当自己这一趟没有回来过,这样家里至少还有往日的热闹回忆。 凌之贤轻轻点头,明白他的担忧,没有强求,低头顿了片刻,也涩然道:“那我明日带眈儿送你,嫣儿还病着,应该不能亲自送你。” 司空珉听说凌之嫣病了,抿唇嗯了一声,很快闭了上眼,心底有一块完好的羊角玉梳无声地碎裂开来,裂纹很细,再也拼不全了。 再睁开眼时,司空珉眼底红丝如蛛网,拿起自己方才写好的陈情书递给了凌之贤,喃喃道:“我以后的俸禄全部交由嫣儿领用,劳烦阿兄帮我去户部安排。” 原来他刚才在写这个东西,凌之贤始料不及,没有立刻接过来,诧异之余又不得不提醒道:“你以后不得回京,按照律法规定,你和嫣儿的夫妻之名会解除。” 司空珉面不改色,像是没听到凌之贤在说什么,自顾自道:“都一样,我总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他能猜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凌之嫣自然会有新的生活,也许自己会被遗忘,但是无所谓,他还是想继续为她做点什么,更何况还有眈儿。 凌之贤接下他手上的陈情书,无力多说道别的场面话,又不想仓促离开,抬起头惋惜道:“你若是没有遇到嫣儿的话,兴许也不会弄成这个局面。” 不止是他和嫣儿,连同萧潭也一样。凌之贤分不清三个人之间谁做对了什么,谁又做错了什么。 司空珉垂眸不语,看上去像是默认。 明知冒昧,凌之贤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再重来一次的话,你还会这样选吗?”担心自己问得太宽泛,又轻声补充道,“我是指四年前。” “当然还会。”司空珉没有犹豫,眼神里有忽明忽暗的笑意,又明显比方才的话多了,“不过我会让自己坦诚一些,那样的话,她也许会稍微开心些。” 此时回首往昔,像是站在河边看着流水东去,也看清了自己一直回避的某些问题。 感情从一开始就夹杂着隐瞒和不坦诚,而他一直都不愿承认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才能跟她在一起,其实他担心,若是直面曾经的龃龉和波折,那就等于是在提醒她,她原本要选择的人并不是他。 靠眈儿连接起来的夫妻感情太脆弱,经不起那样的质疑和审判,一旦她正视内心的真实想法,会不会连表面的夫妻感情都维持不下去了? 所以他尽量不提以前的事,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不愉快,有了孩子也可以改变许多事,其实都是在自欺欺人,到头来,连跟她的相处方式都是错的。 司空珉眸光流转,衬得瞳仁更深更亮,嘴角牵起极淡的笑意,只不过还未显现便被眼底的颤动摇散了。 “我离开也好,不然我将来总会有一日无法面对眈儿,我不在他身边,他应该能长成嫣儿期待的样子。”他说这话时,声音像浸透了眼里的水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滴落在幽深的心田。 “你心里能想得开就好。”凌之贤眼眶酸涩,又仰着头安慰道,“你放心,眈儿会知道你为他付出了什么,等他再大一点,我会带他去看你。” 约定了明日相送的时辰地点,凌之贤匆匆告辞,经历如此大起大落,司空珉却比他原本想得要平静。 不管怎样,司空珉并不算失去了一切,凌之贤想着,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这对司空珉来说也足够了。 凌之贤刚出了门,忽然又被司空珉叫住。 凌之贤回过头,听他颤声道:“劳烦阿兄转告萧潭,我会为太妃的死忏悔的。” …… 天是青灰色的,沉沉的云像是随时会揭开雨幕,明明还未入秋,长亭外却有孤雁盘旋哀鸣,划破了原本的寂静。 司空珉候在路边,看到地上的枯叶被风卷起打了个旋,无端地随之扬了扬唇。从今以后他也要如同这片枯叶一般,风往哪儿吹,他就往哪儿飘。 凌之贤驱马说到就到,身前的麻兜里装着活蹦乱跳的司空眈。 一个多月不见,儿子好像又长高了些,司空珉欣喜上前唤道:“眈儿——” 凌之嫣确实没有赶来,不过也没关系,他也无法承受跟她当面诀别的场面,只要没说道别的话,他就可以安慰自己,他们永远是夫妻。 凌之贤守在坐骑旁,没有过去打扰。 司空眈知道今日是来给父亲送行的,对于即将会发生什么,还是懵里懵懂的。 荼蘼归 第64节 他从马背上下来,小跑到司空珉怀里,骑马的兴奋还没消散,就开始委屈道:“爹,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我都想你了。” 父子相见,司空珉一开始是欣慰的,转眼便被这阵子的思念勾起了酸楚。 “爹也想着眈儿呢,眈儿这阵子乖不乖,都做了些什么?”司空珉强撑着眼眶,双手搂着他问。 司空眈看着他,认真地回想道:“我在萧阿伯家里挖泥鳅,还养了小马,小马的名字也叫泥鳅,小马长得可快了。” 司空珉默默听着,沉吟道:“你替爹谢谢他。” 司空眈又遗憾道:“爹给我的小老虎没有了,让义祖父拿去了。” “没关系,小老虎在爹这里。”司空珉连忙掏出那枚吊坠,重新给儿子戴好,又关心地问,“义祖父当时有没有把你弄哭?” 司空眈握着失而复得的小老虎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从家里走的时候哭了,因为他们推了娘,让娘摔在地上。” 司空珉听到这些,心底又被激起恨意,但是武阳侯已死,一切都过去了。 “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你和你娘每天都会高高兴兴的,你要听她的话,知道吗?” 司空眈察觉到离别的滋味,瘪了瘪嘴盼望道:“爹,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眈儿,爹现在不能回家,爹有很重要的事要办,等你长大了,你可以骑马来看爹,好不好?”司空珉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 这些话也是昨晚凌之嫣说过的,当时司空眈还不能体会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此刻听司空珉亲口再说一遍,司空眈猛地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凌之贤昂首望去,见司空珉熟练地把司空眈抱在自己身上,含泪拍着他的背安抚。 “爹会每天想着眈儿,会常常给眈儿写信,只要眈儿一切好好的,爹也会开心的。” 司空眈趴在他肩上呜呜大哭,边揉着眼睛边哽咽道:“我会快点长大的……”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眈才渐渐止泪,司空珉依依不舍地把他放下来,眼眶充红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眈儿和舅舅先回去吧,等你们走了,爹再出发。” 司空眈不说话,眼神笃定地摇了摇头。 司空珉也吸了口气,强颜欢笑道:“那你想看着爹走吗?” 过了一会儿,司空眈才缓缓开口:“爹,咱们喊一二三吧。” 司空珉笑着答应道:“好,咱们喊一二三。” 凌之贤过去牵住了司空眈的小手,三声喊过,各自转了个身。 司空珉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后愣在原地,心里的不舍如有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偷偷再回头看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他还没回头,又听儿子在喊—— “爹!” 司空眈回头响亮地喊了一声,随即挣开凌之贤的手朝司空珉跑去。 司空珉和凌之贤都以为他要哭闹着不肯分别,纷纷担心地望向他。 司空眈在司空珉面前停下来,他没有哭,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段对话,鼓着腮帮儿对司空珉有力地说道:“娘让我跟爹说一句最想说的话,我差点忘了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司空珉也记得当时的字字句句,咽了咽眼泪,用当时的语气复述道:“你要是不听话,爹就把你扔到深山老林里去。” 司空眈眉开眼笑地看着他:“爹舍不得扔我的。” *** 凌之嫣昨晚睡眠不佳,早上醒来无力下床,就没有跟着一起去送司空珉。 服过药后,愧疚难安,还是让人扶着上了马车。 赶到长亭时,看到哥哥和眈儿都坐在马背上,目光齐齐地望着远去的司空珉。 司空珉的身影已经变成远处缓慢移动的扁平轮廓,凌之嫣不知道他们父子分离时彼此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看到儿子在马背上的小小背影,泪水又不自觉凝在眼睫上,颤巍巍地如花瓣上的晨露。 她也说不清事情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前一刻还在费心想着怎么跟司空珉争眈儿,下一刻就听说司空珉亲手杀了武阳侯,自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而他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她和眈儿。 脸上的泪滑落时不声不响,犹如大音希声。 当年的事如果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听从萧潭的安排住在司空珉府上,那司空珉永远是初见时让她印象深刻的翩翩公子,三个人也不会被彼此的爱恨纠葛改变原本的命途。 想到这儿,凌之嫣不免唏嘘,如果不是先遇见萧潭,或者说,如果她没有先爱上萧潭,那司空珉也是值得她倾心的人。 可是人世如棋局,早一步或者晚一步,落在了不同的位置,便决定了这棋盘上不同的阵法。 于她而言,他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然而三个人之间的羁绊太深,世事又太错乱,总要做出取舍,才能腾出手来抓住想要留下的东西。 司空珉的身影忽然停驻,可是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司空珉再次回首时,蓦然看见了凌之嫣,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是即便眼花,他也不应该看到她病得弱不禁风地站在那儿。 她是真的来了,身穿去年裁的那件碧色交领锦衫,他记得当时这身衣裳是合身的,但是如今却宽松了不少,仿佛裹着一段即将被风吹走的时光。 隔得太远,他看不太清她脸上的神情,但是他能猜到她在哭。 “保重”,他望着她的方向呢喃着两个字。 四年里,他们本该是彼此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可是她不开心,他也没有办法让她忘掉那些不开心,自私地以为只要可以相守就能让往事留下的痼疾迎刃而解,但是老天这一次没有再偏向他。 当年詹阳太妃死后,凌之嫣大受打击,曾经哭着问他,有没有想过报应?当时她说到孩子,害怕将来的报应会发生在孩子身上。 那时候他就告诉她,所有的后果都由他来抗,如今的局面也是应了当时的话吧。 不管怎样,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有彻底地输。 对他来说,拥有过本不能拥有的人,跟她做了四年夫妻,用余生的孤苦作为代价,也很值得。 往后他追寻父亲曾经的脚步,为大梁守护塞北,甚好。 …… 萧潭不知道该不该往前一步,司空珉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凌之贤在马背上低头对司空眈说着什么,凌之嫣呆立在马车前,肩膀一抖一抖地抹着眼泪。 萧潭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不哭就不是她了,但是看她这样为司空珉流眼泪,他也是会吃醋的。 又过了一会儿,见凌之嫣还没哭完,萧潭实在忍不了,张口叹息一声,上前轻轻揽住她,让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口。 “好了好了,让眈儿看见了不好。”他的手心在她脑后摩挲着。 凌之嫣没想到他也会来,惊诧了一瞬,也不知他究竟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她听他提到眈儿,眼泪再度涌出,以后眈儿如果说想爹了,她该怎么办? 萧潭的衣襟很快被浸湿了,凌之嫣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越哭越伤心。 萧潭无奈道:“你再这样哭的话,我可就走了,你为了别的男人哭,我还要哄你,这像话吗?” 凌之嫣也发觉自己哭得不像话,听他这样说,又有几分生气,直起身从他怀里抽开,想转身回到马车上。 岂料她刚才哭得太伤心,涕泪交加,刚一移开脸,鼻涕就蹭在了他衣襟上,还连成了线。凌之嫣看得仔细,羞愧得想要遁地逃走。 萧潭低头,定睛瞧见,挑眉吁气道:“我可都看到了。” 凌之嫣侧身背对他,想翻找手绢,又不想让萧潭发现,找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手绢没带出来。 萧潭忍笑走过来,抬手将自己的衣袖伸到她面前:“我可没有随身带手绢的习惯,在我的袖子上将就一下吧。” 凌之嫣咬唇转过脸去,脖颈僵硬地绷着。 萧潭又指了指自己胸膛:“哭完了吗?还要靠在我怀里哭吗?” 凌之嫣冷着脸拒绝:“不要……都脏了。” 萧潭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还嫌弃上了?” 第64章 归去来兮 正文完结 凌之嫣养病期间, 凌之贤就住在司空府,唐芸每隔一日上门一次,由于频繁相见, 凌之贤和唐芸的关系犹如梅雨时节的藤蔓, 不知不觉长满了整面墙。 萧潭也隔三差五找借口过来,这日刚进院子,就见凌之贤坐在葡萄架下有声有色地描述江城的见闻, 唐芸在一旁听着, 眼睫低垂,偶尔抬眼看凌之贤,眸光像月色下的潮水,缓缓漫出柔情, 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司空眈倚在凌之贤怀里,瞪大眼睛时不时发出疑问—— “舅舅, 花真的会吃人吗?” “舅舅, 那个花会吃小孩子吗?” 萧潭见状,连忙伸出手道:“眈儿,你过来。” 司空眈只好放下满脑子疑惑, 欢快地奔到萧潭跟前,还不忘对萧潭道:“阿伯,舅舅说江城有食人花。” 萧潭弯腰抱起他走开,小声嘱咐着:“以后你舅舅跟唐大夫说话的时候,你不能跟过去,知道吗?” 司空眈回头看了看凌之贤和唐芸, 感到费解:“为什么呢?” 凌之嫣从屋子里出来看到萧潭,丝毫不意外,但是用眼神问:你怎么又来了? 萧潭会意, 也不跟她说什么,望着她故意对怀里的司空眈高声道:“眈儿,咱们瞧瞧泥鳅去。” 司空眈露出细白的乳牙:“好!” 家里一整日欢声笑语不断,凌之嫣歪在榻上,也不顾待客之道,任由他们各忙各的,一概不管。 黄昏时,厨房备下了丰盛晚餐,几个人围满一桌。 萧潭起身举杯对唐芸道:“再次感谢唐大夫上次的救命之恩。” 唐芸听他提起这个,也客气笑道:“你要这样谢来谢去的,我可就坐不稳了。” 凌之贤还没听说过这事,困惑地打量着他们:“什么救命之恩?” 凌之嫣正要解释,萧潭抢先对凌之贤声态并作道:“唐大夫不仅精通医术,还是个用银针的高手呢,她的银针这么一出,百步之内无人能近身。” 凌之贤诧异地抬了抬眼眶,又瞥了身旁的唐芸一眼,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凌之嫣瞧他一脸害怕的样子,忍着笑意低下头。 司空眈边吃饭边操心地对唐芸道:“你不能用银针扎我舅舅了,我舅舅他喜欢……” 凌之贤和唐芸双双红脸。 司空眈话没说完,凌之嫣连忙伸手捂他的嘴,萧潭也轻咳一声,举杯谈起别的事:“咱们一起庆祝眈儿养了小马。” 司空眈欢呼一声,凌之嫣便放下了手,又对他道:“你可不能喝酒。” 司空眈回身看了看凌之嫣,两眼亮晶晶的:“我希望娘的病早点好。” 荼蘼归 第65节 …… 饭后,凌之贤送唐芸回药堂,萧潭还陪着司空眈没走。凌之嫣几乎躺了一整日,到这时才有些精神,独自来到葡萄架下赏月。 月光从藤蔓的缝隙里漏下来,像是满地晃动的碎银,晚风吹过,叶片窸窣作响,像是在清点着她在这院子生活了四年的斑驳回忆。 前阵子准备好要走的,结果拖到现在还在这里。司空珉杀自己义父的风声还没过去,人言可畏,她还是带眈儿尽早离开京城为宜。 萧潭轻脚走过来,衣袂带动了细碎的风声,走近后,径自坐在凌之嫣身后的竹椅上,没有开口。 远处偶然飘来夜莺的鸣叫,短促而清越。 凌之嫣背对他喃喃道:“你以后别过来了,让人看见了不好。” 萧潭仰头望她,很想揶揄一句:那你现在立刻改嫁于我啊。 眼神在她身上定了片刻,却又哼了一声道:“我是来看眈儿的,又不是来看你的,你管什么好不好的?” 凌之嫣被他噎住,脸上像蒙了层薄霜,回身扫了一眼道:“我回屋了,你自便吧。” 看她说走就走,萧潭慌忙起身拦她。 “别生气嘛。”他俯身从后面圈住她的腰身,下颌抵着她的肩款款道,“我每次都是大模大样地过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来了几次突然又不来了,不是更显得做贼心虚了吗?” 他的话明明说得莫名其妙的,却又让人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凌之嫣双手搭在他手腕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不能待在京城了。” 萧潭闭眼道:“我知道。” 武阳侯虽然死了,但是余党还没审完,这些人都跟司空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不是有凌之贤在大理寺挡着,凌之嫣早就被带过去问话了。 “等你好了,你带眈儿先回潇湘城,我忙完京城的事就过去找你。”萧潭在她耳边细声道,她还没走,他却已经提前感受到分开后的思念了。 凌之嫣轻轻嗯了一声,虽然尚不确定萧潭需要多久才能回去,但是她可以等。 满树的桃花已经凋谢,褪尽了春日的胭脂色,枝桠横斜着刺向青空,落在地上的影子像一面淡墨染就的写意画。 萧潭突然问道:“这棵桃树是本来就有的,还是你们住进来之后才栽下的?” “住进来之后栽的。” 萧潭洋洋自得道:“是你想起了从前王府的那片桃花,所以才要栽下的吧?” 凌之嫣不置可否:“就不能是我自己喜欢桃花吗?” 萧潭佯装听不见,继续笃定道:“一定是为我栽下的。” …… 凌之嫣病愈后,时节已是盛夏,萧潭给刘寅写了信,让他把游荷园打扫干净,等凌之嫣回去后,把钥匙交给她。 行李是上次收拾好的,所以凌之嫣这一次说动身便动身了,兴许是上次已经走过一次的缘故,这次走出司空府的大门时,心情从容了不少。 桃花开得再浓艳,也有凋谢的时候,春光不会驻足,聚散无常,离别总是静悄悄的。 但是繁华落尽的背后,留下的还有剪不断的羁绊。 萧潭赶来相送,把司空眈抱上了马车。 司空眈戴着小老虎吊坠,站在车架上不放心道:“阿伯,等你走的时候,你千万记得把泥鳅也带回去。” 凌之嫣每次听他说起泥鳅,都分不清他说的究竟是那匹小马还是盆里的泥鳅。 萧潭却很懂他,拍着胸脯道:“眈儿放心吧,我到时候坐船回去,把泥鳅牵着,让它跟我一起坐船。” 司空眈笑嘻嘻道:“谢谢阿伯。” 萧潭挑眉问:“你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 司空眈突然严肃起来:“阿伯你一定要快点来找我,我会想你的。” 萧潭漾开了笑脸:“我也会想眈儿的。” 凌之嫣撇了撇嘴,回身去跟唐芸话别。 唐芸正要帮忙拿行李,被凌之贤拦住了,凌之贤两手各提一件大包裹,看了看凌之嫣然后对唐芸小声道:“你们叙叙话吧。” 唐芸笑着点头,凌之嫣见状,上前勾唇一笑:“不知唐大夫接下来有何打算?” “远的计划还没想好,近的计划倒有一个。”唐芸不慌不忙道,“我打算去趟江城。” 凌之嫣眸光一晃,心道:你们这进展得也太快了。 “那你跟我哥哥可以互相照应。”凌之嫣面不改色道。 “你在想什么呢?”唐芸笑容明媚,又解释着,“凌大人说他在京城走不开,暂时不去江城,但是他准许我到了驿馆报上他的大名。” 凌之嫣一听,忙又转身去找凌之贤,催他赶紧办完京城的事,陪唐芸一起去江城。 凌之贤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了。 凌之嫣疑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之贤一副心有韬略的神情。 凌之嫣眨眼道:“你想给她一个惊喜啊?” 凌之贤转过脸去,假装没有这回事儿。 凌之嫣盈盈笑道:“那我懂了。” 等她回到潇湘城,首先要把这件喜事告诉爹娘,也算可以缓解司空珉的事给他们带来的不安。 马车出发后,萧潭独自跟着送到了城外,在行人眼里,他们应该也是寻常的一家三口。 再走就要出城了,凌之嫣只好下车跟他话别。 萧潭也从马上下来,一开口便惋惜道:“我今日是留不住你了,但是我过一阵子会回去找你。” 凌之嫣默默听着,心里的期盼已经大过离别的不舍。 萧潭抬手帮她理了理耳后的头发,一面喃喃着:“游荷园的荷花应该开了,你带眈儿就住那儿吧。” 凌之嫣点点头,心绪万千,低眸浅声道:“我好像说过好几次我会等你,以前都没做到,这一次是真的会等你。” 萧潭目光灼灼地望她:“我知道。” 凌之嫣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指尖先是触到他的掌心,那里有她熟悉的温热,然后将自己整张手覆上去。萧潭嘴角噙着笑,用力地回握,十指相扣时,彼此手上的纹路相交,像是两段命运线紧紧缠绕,千言万语无须多言,在肌肤相贴处悄然渗透。 马车再度启程后,萧潭还站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久久未动。 自己真是越来越贪心了,他嘲弄地想,刚回京城时,每日只盼能多见她一眼,现在却遗憾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她在京城朝夕相伴。 回潇湘城也好,在那里更自由些,他要赶紧办完京城的事,这一次不会再跟她分开那么久。 *** 得益于萧潭先前的暗中调查,武阳侯与塞北勾结的罪名很快被证实,同党之人悉数被清洗,短短半个月,朝堂便换了新气象,百废待兴。 一切尘埃落定后,昭王爷悠闲地邀萧潭陪他喝茶说话。 “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咱们都懂,武阳侯没了,陛下也不需要我了,我这个年纪是该待在家里莳花弄草了。”昭王爷很能看得开,但是隐隐又不放心萧潭,“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西境或留京城,我可以帮你安排。” 萧潭心道:都不想。嘴上则讪笑道:“眼下西境跟塞北都安定了,陛下不需要那么多武将,我若是再回西境驻守,恐怕陛下会忌惮我到底想干什么。至于京城,更没有适合我的位置,我还是远离朝堂吧。” 昭王爷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头叹道:“你长进不小啊。”稍加思量后,又斟酌道,“陛下会保留你镇西将军的身份,你每年去西境视察一两次,免得被人指责吃空饷,这样陛下面上也过得去,再加上你泽安侯的爵位,够你做个富贵闲人了。” 听昭王爷说起这个,萧潭趁机说出了自己这两日一直在琢磨的事:“其实这个爵位于我而言也不是必须的。” 昭王爷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要回詹阳王的身份?” “当然不是。”萧潭忙否认,眸光澄澈道,“我想把爵位交给一个孩子。” 昭王爷听他说起了孩子,更困惑了,以为是他自己的孩子,瞪眼道:“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不是我的孩子。”萧潭苦笑,说罢又觉不对,忙又补充道,“不是我亲生的。” 昭王爷的脸色已经阴沉起来了,萧潭心里直犯嘀咕,他要是再说自己在帮别人养儿子,真不知道昭王爷的脸色会难看成什么样儿。 “你要把爵位传给别人的儿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昭王爷激动地敲茶案。 萧潭没有迟疑,正色坦白道:“我没有在胡闹,我是深思熟虑的。”见昭王爷脸色稍缓,又认真解释道,“我说的是司空珉的儿子司空眈,那个孩子要很久见不到他父亲了,我想着,当时在猎场上我就是因为要救他,才误打误撞得到一个爵位,冥冥之中,这个爵位就是属于他的才对。” 昭王爷听他说得恳切,悠悠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就行,这件事我不管你了,你想清楚了就上书给陛下吧,到手的爵位都要给出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陛下都会当你是个傻子。” 萧潭满不在乎道:“陛下自然希望傻子越多越好。” …… 册封司空眈为泽安侯的圣旨到达潇湘城后,萧潭也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了。 他问叶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办完,叶忠却吞吞吐吐道:“我估计……我大概不能跟你一起回潇湘城了。” 萧潭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关心道:“你有更好的出路啊?” “不是。”叶忠摇头否认,难为情道,“我答应了昭王府的阿雪,要陪她去南塘采莲。” 萧潭顿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是出息了,不声不响的,居然攀上了王府的侍女。”说罢又郑重道,“那你继续住在这将军府吧,我可告诉你啊,答应了人家姑娘的事一定要好好办,不要给我丢脸。” 叶忠被他说得抬不起头,顿了顿,又严肃道:“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萧潭失声笑道:“不必说给我听。” 他忽而想着,刘寅也好,叶忠也好,都因为他的缘故喜获良缘,说不定他以后还能当个专门给人牵线的媒人,等他回潇湘城要跟凌之嫣好好商讨商讨。 凌之贤已经追随唐芸重回江城了,萧潭离京时是叶忠和杨燃送的他,三人约定潇湘城再见。道别后,萧潭骑上自己的坐骑,手上又牵着司空眈的小马,艰难地上路了。 一人两马先是走了一段陆路,三十里后改走水路,两匹马在船上也不闲着,来来回回踩踏船板,把萧潭吵得两鬓作痛。 一路舟车劳顿,足足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阔别已久的潇湘城。 萧潭又风尘仆仆地赶到游荷园,这里是他在潇湘城唯一的落脚点了,不管凌之嫣有没有带着孩子住进来,他都得回这儿安身。 这时节,千朵芙蕖竞放,红白相衬,目之所及之处不是一团火焰便是一片皎皎霜雪,连碧波都被掩盖住了。 四年没回来,游荷园的荷花开得更夺目,门口的守卫也换了人。 萧潭什么也不问,牵着两匹马就要进去。 很自然地被两名守卫拦下。 “干什么的?”两名守卫语气很凶,一个胖一个瘦,看上去都不是善茬。 萧潭才不惧他们,没好气儿道:“你们说我是干什么的?”说着继续往里冲。 两名守卫匆匆拔刀出来,萧潭连忙错身一躲,又生气道:“还敢拦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荼蘼归 第66节 胖守卫道:“管你是谁,我们家老夫人说了,凡是年轻男子,一概不准放进来。” “老夫人?”萧潭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连忙求证道,“你们老夫人是什么人?” 胖守卫谨慎道:“你少打听这个。” 一旁的瘦守卫却口快道:“我们老夫人刚从京城回来,貌美如花家财万贯,想进这园子当小厮的可太多了,都是些想吃软饭的小白脸……” 话没说完便遭胖守卫一个白眼:“就你长嘴了是不是?” 萧潭可算听明白了,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几日不见,凌之嫣都成老夫人了,他再不回来,她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小白脸上赶着献殷勤了。 这样看来,两名守卫倒是尽忠职守。 萧潭赔着笑脸和气道:“我跟他们可不一样,连这个园子都是我的你们知道吗?你们赶紧放我进去,等我见到凌之嫣,会帮你们说好话的。” 两个守卫才不吃他这一套,胖的那个怒道:“敢直呼我们家老夫人的名讳,胆子不小啊!” 瘦的那个也附和道:“还敢说园子是你的,我瞧你找抽是吧?” 萧潭跟他们理论起来:“我可是萧潭,赶紧放我进去!” “什么萧坛萧罐的?不认识!”两名守卫联手将他往外推,边推边威胁道,“我们家老夫人可是有一个身居大理寺少卿的哥哥,我们家小侯爷是圣旨册封的泽安侯,识相的话赶紧滚!” 萧潭的声音抬高八倍:“连你家小侯爷的爵位都是我给的!” 两守卫只当他在说疯话,纷纷举刀道:“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会消停了。” 萧潭气得跳脚:“你们把凌之嫣给我叫出来!” 吵嚷之中,荷塘里一条游船徐徐靠岸,萧潭一眼便瞧见凌之嫣坐在船篷里头,她穿一身杏色衣裙,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远远近近的荷瓣,唇边似笑非笑,通身淡雅静谧,仿佛与整片荷塘融为一体。 萧潭看见她,方才的怒意全消,只想等她回头发现自己。接着又注意到她旁边还有一女子,给她们撑船的是个年轻男子。 萧潭立刻又警惕起来,难道真有什么小白脸入她的眼了? 仔细一看,原来撑船的是刘寅,凌之嫣身旁坐着的是竹影。 萧潭正暗笑着,忽见司空眈从荷塘边的小径跑出来,他满头大汗,边跑边兴奋道:“阿伯!” 凌之嫣双肩一颤,在藕花深处回首望来,眸光清莹。千百朵粉白在彼此眼里皆失了光彩,花开花落无定数,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唯有眼前人。 ----------------------- 作者有话说:感谢一路追更的各位老师,过几天搞个抽奖回馈大家[狗头叼玫瑰]争取月底前把番外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