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行失序》 第1章 [gl百合] 《月行失序/离开你,走近你gl》作者:观月汐gyx【完结】 文案: 1. 高一那年,陶念第一次在操场上见到林知韫。 二十五岁的林知韫,晨光染在她垂落的发丝上,像一捧被春风拂乱的梨花。 后来,陶念第一次知道,原来“禁忌”可以如此安静,安静到只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毕业聚会的时候,不知谁邀请了林知韫。阴暗逼仄的小巷里,十八岁少女借着酒意,一腔孤勇,哽咽着追问:“林知韫……” “别说。”她听到林知韫斩钉截铁的回答。 2. 七年后,全省教师技能大赛决赛,林知韫在评委席看见「陶念」的桌签。 省重点高中的评委看不上二十一中这种生源差、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也看不上来自二十一中的选手林知韫。 陶念直接把笔摔在桌上:“如果贵校认为教师价值取决于升学率,那我们不妨重新讨论评审标准。” 没有人知道,林知韫等了她整整七年。 只有金光寺的菩萨记得, 那年陶念发着烧去参加高考,林知韫跪在佛前许下誓言: “信女愿以毕生情缘,换她此世鹏程万里。” 后来,她又再度叩首: “菩萨,恕我贪心一回……求一个共潮生。” 「晋州的夏夜,十六岁的陶念总骑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穿过筒子楼之间狭窄的巷道,往返补课。头顶是交错纵横的晾衣绳,风掠过时,带起晾衣绳上起舞的旧校服,传来一阵熟悉的薰衣草香。那是她跑遍七八家超市,反复比对后才找到的、和林知韫衣服上一样的味道。此刻,这缕香气正裹着晚风,穿过夏季的蝉鸣,轻轻贴在她颊边,仿佛一个无声的拥抱。 林知韫是她青春里唯一的潮汐,涨落七年,终成回响。」 【小剧场】 某个黄昏,陶念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一张被珍藏的毕业照。 照片背面,有一行清瘦的小字: “潮汐失其信,月行失其序。 此去江河万里,再无共潮期。” 而在这行字的下方,又多了一行新鲜的笔迹: “潮汐终有信,月归旧时序。 踏遍江河万里,只为共潮期。” —————————— 原名《离开你,走近你》,于6月9日开始全文重写,补全了校园的部分。 食用须知: 1.主角:陶念x林知韫 ( 25 vs 35 | 本质是互攻 ) 2.主cp校园存续期间无任何情侣关系 3.开篇即重逢(1-5章),前期校园(6-46章),后期是重逢后教育系统职场故事(47章以后) 4.林知韫早期相过亲,背景板的那种,1v1,双c双洁 5.几乎全女,有女坏人,也有女好人,介意者慎入 配角: 姜逢(23) 于刚刚(22) 陆瑾年(29) 蒋珞欢(34)阮丛(28) 内容标签:年下 都市破镜重圆 he 救赎 主角:陶念,林知韫 ┃ 配角:姜逢,于刚刚,陆瑾年,蒋珞欢 ┃ 其它:久别重逢双向救赎师生文 一句话简介:久别重逢双向救赎师生文 立意:我不要月亮奔我而来,我要成为你的月亮。 第1章 重逢 七月的晋州,正值伏天,火车站人头攒动,热浪在空气中翻涌。 林知韫拖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行李箱,抬手看了眼手表,列车将于10分钟后从晋州发车,开往潭江省的省会航城市。 “林主任!这边!” 姜逢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传来,这个二十一中新入职不久的教务干事,正踮着脚,朝林知韫挥舞着手机。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扎眼,像一株不合时宜的向日葵。 林知韫微微颔首,上了火车后,将行李箱塞进头顶的行李架。她坐下不久,便打开笔记本电脑,打开那份修改了很多次的ppt。她的眉头紧锁着,姜逢瞧见“情境化教学”五个字,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 “林主任,冰美式。”姜逢递来一个纸杯,“柳老师说,您备赛时总要喝这个。” “谢谢。”林知韫接过了咖啡,放在一旁。 姜逢将另一杯奶茶递给了后排的柳尚青老师。 她虽然入职不久,但对林知韫的事迹早有耳闻。 这位三十出头的教务处主任,是毕业于京师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公费师范生,现任晋州市第二十一中学的语文教研组组长兼教务处主任。 入职前几年,她从市级教学能手到省级骨干教师,先后获得青年教师基本功大赛特等奖和全国语文教学创新大赛一等奖。在她二十八岁那年,破格晋升为副科级干部,成为全市教育系统最年轻的领导干部之一。 她这个领导,至今单身,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工作上。她总是很晚才离开,以至于保安老张已经养成了习惯,总要等到三楼教务处的灯光熄灭,才去锁大门。 她的工作日程也总是排得很满,清晨七点准时出现在教学楼巡视早读,接着查课、听课、评课;有时午休时间都要用来整理材料;下午要参加教研组长会和行政会议。 但即便忙碌至此,面对教务处繁杂的突发状况,她也能从容应对,仿佛所有问题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大家都说,她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旦上了发条,每一个齿轮都能严丝合缝地运转。 三天前,教学副校长将姜逢叫到了办公室,告诉她,她被安排作为随行工作人员,陪同林知韫主任和历史教研组长柳尚青,一同前往航城市参加省级教学技能大赛。 姜逢不由得想起上周交材料时的情景,林知韫只是用红笔在报告上圈出了几处格式错误,并没说什么过分的语言。 但那种严肃的氛围,让姜逢想起了自己高中时最害怕的老师,久久难忘的那种。 从此以后,写材料总要检查很多次,才敢交给林知韫。 这种人,天生就适合当老师的,姜逢想。 现在学校都放暑假了,想到还要和这位严苛的上司朝夕相处好几天,姜逢一周前,就已经开始为这次出差做心理建设了。 姜逢悄悄打量着身旁的林知韫,镜框后的目光始终聚焦在电脑屏幕上,整个人散发着专注、干练、生人勿近的气场。 就在这时,姜逢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大学室友于刚刚发来的微信消息:“姜姜,你是不是也要来航城?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中教科的王姐请病假了,领导临时安排我顶替她来!” 姜逢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哈哈哈哈太好啦!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航城见面!”余光瞥见身旁正在查看资料的林知韫,她赶紧收敛了笑意,又补发了一条:“不过还不知道行程安排紧不紧张,可能没太多自由活动时间……” 手机那边的于刚刚立刻发来一连串活泼的表情包:“放心啦!等我到时候见机行事!反正咱们都在一个会场,总能找到机会碰面的!” 傍晚时分,大巴车缓缓驶入省中心宾馆的停车场。作为本次教师技能大赛的指定接待酒店,这里已经停满了来自全省各地的车辆。 晋州市的参赛选手和评委都由教育局统一安排入住,这家宾馆距离比赛场地仅十分钟步行路程,周边餐饮、便利店一应俱全,十分便利。 姜逢主动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二十一中这次只有两名教师参赛,作为随行工作人员的她,虽然没能直接参与比赛,但能够近距离观摩全省顶尖教师的教学展示,这样的学习机会对于她来说,实属难得。 林知韫站在宾馆的大理石前台旁等待,姜逢与前台接待确认入住信息:“您好,我们是晋州市第二十一中学的,教育局统一预定的标间。” 接待员核对名单后递来三张房卡。姜逢转身,“林主任,这是您的房卡。” 她将其中一张递给林知韫,“我们是单数,安排我和您一间。柳老师,您是与二十三中的李老师同住。” 林知韫接过房卡时,余光瞥见姜逢迅速将另一张房卡塞进背包里。那里露出手机的一角,屏幕上“于刚刚”的对话框正不断弹出新消息。女孩脸上闪过一丝雀跃,又很快收敛。 “好的。”林知韫简短地应了一声,拖着行李箱走向电梯。姜逢紧随其后,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却突然说道:“林主任,我……我先去找个朋友,她也在五楼,我很快就回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背着书包快步消失。 五楼的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刷卡进入房间后,林知韫将行李箱放在行李架上,仔细地将明天参赛用的藏青色西装套裙挂进衣柜。 林知韫收拾好,走进了浴室,洗着热水澡,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 她还在思考今天修改的教学设计环节,那个导入部分总觉得不够自然,是不是应该再增加一个互动游戏……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她的疲惫,却冲不散脑海中盘旋的教学细节。 第2章 林知韫正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吹风机的热风却没有吹出来。她反复按动开关,又换了插座重试,但是那个吹风机只有微弱的电流声。给前台打电话,一直占线。 无奈之下,她只得草草用干发巾包住湿发,套上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拿着故障的吹风机走出房门。走廊的冷气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电梯下到一楼,就在她走向前台的时候,旋转门处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响。 一个逆光的身影缓步向前台走去。 “您好,我是晋州市教育局的陶念,明天比赛的评委,麻烦帮我查一下房间号。”耳边传入清亮的声音,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 林知韫站在原地,手中的吹风机突然变得沉重。她看着那人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大厅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 在这一刻,时光的壁垒轰然倒塌。 回忆突然袭来,林知韫一时恍惚,仿佛被拉回了过去。 她曾在无数个备课到凌晨的夜晚,在批改作业的间隙,在教学楼空荡的走廊里,幻想过千百种与陶念重逢的场景。 可这一幕就这样发生在眼前时,竟是这样难以置信,像是一场梦。 恍如隔世。 她忽然发现她三十五年来读过的书,讲过的课,明白的道理都变得苍白了起来,只剩下一颗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 陶念的目光在触及林知韫的瞬间凝固了。那张原本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此刻也有些僵在原地。 而后,她又恢复了原有的神色,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露出白皙的额头。 林知韫记得,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她还仿佛感受到,到当年为她涂抹药膏时,指腹下肌肤的温热。 陶念拖着行李箱向她走来时,林知韫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几乎要震破耳膜。 那脚步声每靠近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 砰砰砰。 可是,陶念与她擦肩而过,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关闭。狭小的空间里,两人一前一后站着,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去几楼?”林知韫清了清嗓子问。 “五楼。”陶念的回答简短得近乎冷漠。 见林知韫已经按下,她又补了一句:“谢谢。”这两个字礼貌而生疏,仿佛是对着不认识的陌生人说的。 密闭的电梯里,那股熟悉的香水味悄然弥漫。是七年前陶念毕业时,林知韫特意为她挑选的那款“地中海花园”。清新中带着一丝苦涩,就像她们最后的那个夏天。 七年过去,这款香水早已停产,可她为什么还在用这款香水?因为是自己送她的吗? 电梯缓缓上升,映出身后人模糊的轮廓。林知韫借着反光,悄悄打量着陶念现在的模样。 记忆中的少女,望向自己的眼睛里,总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毕业聚会上喝得脸颊绯红,却还执拗地举着酒杯说“我要当晋州教育局局长”;还有,在阴暗逼仄的巷子里,眼眶红红的少女拽着她的衣角,哽咽着问“就这么一个要求都不行吗?” 而现在,站在电梯里的女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耳后,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那个曾经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少女,已经长成了完美无缺的大人了。 林知韫低头看了看自己。 拖鞋、牛仔裤、随便套上的t恤,还有可笑的干发帽。 这副邋遢模样,会不会与她与记忆中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的林老师相去甚远? 电梯停在了五楼,打断了她的思绪。陶念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知韫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的女孩。 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拽着她的衣角不放了。 真的长大了啊。林知韫在心里轻声说。也真的,回来了。 陶念拖着行李箱迈步而出,就在这时,姜逢跑了过来。 “林主任!”姜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怎么头发都没吹干就出来了?”她的目光在林知韫包着的干发巾和手中的吹风机之间来回游移。 林知韫无奈地扬了扬手中的故障吹风机,正要解释,姜逢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陶念。 年轻女孩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这位是……?” “晋州教育局中教科的陶副科长,”林知韫说,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次省赛特邀的评委之一。” 陶念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嘴角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眼神却复杂得令人难以解读。 ——你知道我是副科长?甚至,知道我是评委? 一个连“好久不见”都吝啬说出口的人,竟然清楚地知道她现在是中教科的副科长。 那些刻意维持的从容仿佛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陶念将拉杆箱停在了身旁。 “你好,我是陶念。”她向姜逢伸出手,声音却比平时低了几分。 姜逢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却只是乖巧地与陶念握了握手:“陶副科长好,我是二十一中的教务干事姜逢。” 她又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主任,发现林知韫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陶念身上,却又好像无处不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走廊上的动静引来了正在寻找姜逢的于刚刚。她快步走来,在看到陶念时眼睛一亮:“陶副科长好!我是今年新入职的晋州教育局中教科科员的于刚刚。”声音里带着拘谨与热情。 陶念转过身,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别总这么正式地叫‘副科长’。”她轻轻摆了摆手,“你们要是不介意,叫我‘念姐’就行。” “我住0508,你们知道往哪儿走吗?”陶念晃了晃手中的房卡。 “啊!”于刚刚突然惊喜地叫出声来,“我就是0508!”她兴奋地转向姜逢,“姜姜,我和念姐住一间!” 姜逢看着好友雀跃的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林知韫依然保持着沉默,走廊的灯光昏暗,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真是巧了,”陶念的声音轻柔地响起,“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她说这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知韫,又很快移开。 于刚刚已经热情地接过陶念的行李箱:“念姐这边走!我们的房间在拐角处。”她转头对姜逢眨了眨眼,“等明天晚上来找你玩啊!” 随着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走廊里只剩下林知韫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望着陶念离去的背影,那个曾经会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大笑的女孩,如今能对陌生人展露如此自然的笑容,对自己,却那样吝啬。 林知韫的手不知为何,有些无意识地来回拨动吹风机的开关,良久,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2章 比赛 那天晚上,林知韫睡得极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她总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唤着“老师”。 可睁开眼,酒店房间里只有空调运转的声响和姜逢偶尔的梦话。 清晨起床时,她站在洗手台前,发现镜子里映出的自己,满是疲惫的神色。 清醒一些后,她发现正小腹有些钝痛,看了下日期,确实赶上了生理期。她蜷在床边,一只手按着小腹,额角不自觉中,已经渗出了冷汗。 敲门声轻轻响起,林知韫勉强起身去开门,姜逢提着印有赛事logo的医药袋走进来,袋子里装着各种药品。 “念姐说,这是她昨天准备的,”她将袋子放在桌上,“说怕有选手临时身体不适,我想着先给您和柳老师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林知韫的目光掠过那些药品,突然在角落顿住,里面有一盒她常吃的止痛药。她取出一粒药片,温水送服。 这真的只是“刚好”吗? 还是有人记得她每月的痛楚,算准日期,借着公事的由头,送来无声的关怀? 怎么可能呢。 林知韫苦笑了一下。 当年做得那样绝情,怎么敢再有一丝奢望呢。 窗外的阳光掠过药盒上,林知韫忽然觉得,腹部的钝痛似乎真的缓解了几分。 简单洗漱后,她地换上那套熨烫妥帖的藏青色西装套裙,却怎么也系不好领口的丝巾。 手指像是突然失去了往日的灵巧,几次尝试都歪歪扭扭的。最终她放弃了,将丝巾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林知韫拎着电脑包走向餐厅,在走廊拐角与陶念迎面相遇。对方已经用完早餐,手里捧着手里,不知在翻阅什么。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陶念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微微颔首后便擦肩而过。 餐厅里,林知韫食不知味地咽下几口白粥。她翻看着手机里的教案,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直到姜逢和柳尚青陆续到来,三人才一同向比赛会场走去。 第3章 会场设在酒店三楼的会议中心,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洒下来,将整个空间映照得通透明亮。 各学科组按照指示牌分列在不同的区域,工作人员们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主任,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感觉你脸色不太好。”姜逢看着林知韫的脸色,有些关心地问。 “没什么,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好。”林知韫说着,把电脑包递给了姜逢,“你先帮我拿一下。” 姜逢接过电脑包,戴好“工作人员”的胸牌,在文科一组的评委席前检查最后的细节。她将矿泉水瓶摆放整齐,又用手检查了一下桌面,是否有浮灰。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撕开塑料膜的声音。 “我也是这组的!”于刚刚抱着一箱矿泉水走过来。 她将水放在地上,大厅的空调开得不大,仍有些雨后的闷热。她随手抹了抹额角的汗珠,“听说这次评委阵容很强,我刚才去办公室拿资料的时候,看到名单都吓了一跳。” 姜逢接过她递来的矿泉水,于刚刚小声地说:“我们念姐,也是评委,就是不知道会被分到哪组……”她抚摸着矿泉水瓶上的标签,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昨天看见公众号推送了,你领导真的,长得好看还那么优秀,简直了,是我偶像!”姜逢一边摆放座位牌,一边感慨,动作却因为激动显得有些笨拙,差点碰倒了刚立好的名牌。 “什么公众号?”于刚刚停下手中的瓶装水,一脸疑惑地看着姜逢。 “就是晋州教育啊……”姜逢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那不是你们单位的公众号吗?”她将手机递给于刚刚,屏幕上显示着一篇题为《【名校优生】陶念:回首来路漫漫,矢志不改初心》的推文。 简介栏里赫然写着: 陶念,京师大学2022级比较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曾获国家奖学金、京师大学校长特别奖学金。2025年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考取晋州市定向选调生,现为晋州市教育局中学教育科四级主任科员。 文章配图中,陶念身着简约的白色衬衫,坐在会议室前,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念姐不太上相,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姜逢将手机锁屏,感慨道。 她想起昨晚在酒店大堂偶遇陶念时的场景,对方刚从新人培训会风尘仆仆地赶来,虽然带着淡淡的倦色,却依然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清雅气质。 于刚刚的视线仍停留在已经暗下去的屏幕上,仿佛还能看见那张照片里温婉的笑靥。 “这么优秀的人……”她喃喃道,“京师大学的研究生,怎么会选择来我们小小的晋州……” 从洗手间出来后,来找姜逢取电脑包的林知韫,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是啊,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回晋州呢? 姜逢正要接话,一回头看见了林知韫,便把电脑包递了回去,笑着说,“林主任加油!你可以的!” 林知韫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眉头确是紧锁着的。 这时,会场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来了很多人,看起来像评委的样子,最后面进来的是陶念。 她今天换了一身烟灰色的职业套装,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发髻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际,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随后,陶念已经走了进来,坐在姜逢刚摆好的立牌后面,对姜逢和于刚刚微笑示意。 上午七点,第三会议室中,有人打着哈欠,有人端着水杯,187位评委陆续签到。 “老张,又见面了!”戴着老花镜的语文组长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今年咱们组还是你当评审负责人?” “可不是嘛,”老张苦笑着摇头,“这活儿可不好干啊。不过,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 角落里,几个年轻的中教科副科长凑在一起。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紧张地翻着评审手册,对陶念说,“第一次当评委,手心都是汗。” “你是评委,选手都没你这么紧张。”陶念笑着安慰,“按照要求,正常打分就好。” 各学科组陆续就位。这时,语文组的负责人站在前面,“各位,咱们先认识认识。我是航城市第三中学的语文组教研组长张力丰,接下来,按顺时针的顺序,都简单介绍一下自己。” 介绍完毕后,监察组的李主任板着脸走进来,全场立刻安静。“各位,”他清了清嗓子,“大家也都是有经验的评委了,重点还是看教学设计是否新颖,是否具有实际价值。另外,选手是你们自己学校的老师的,具有回避关系,不能参与打分。所以,按照流程,我们需要先签署《评审承诺书》。” 考务组工作人员姜逢,抱着个文件袋从后面走了过来,按顺序依次分发了《评审承诺书》。待大家签完名字,又依次收了回来。 语文候场室里,二十五名选手各自就座。这些来自各地市的优秀教师们,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才站到这里。省赛前两名才有资格参加这场全国教学技能大赛的选拔。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只有翻动教案和课本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几声轻咳。 林知韫站在窗前,手里握着翻页笔和u盘,她稍稍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将第十二号选手号牌别在套装的衣领上。 小腹的坠痛愈发明显,林知韫只好起身,又去了洗手间。 隔间外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一个年轻女声在洗手台前响起。 “你是几号呀?”一个甜脆的声音问道,带着刻意的亲切。 “13号。”回答简洁利落。 “你准备怎么样?” “我市赛都是比赛前一天晚上,抽完签之后现准备的。” “那你可挺厉害。” “我们实验的选手,只有资格符合,其实……” “我听说你前面那个12号,也是你们晋州的,听说挺厉害的,之前也获得过省级的奖项,好像是什么……二十一中的……” 当“二十一中学”这个词被抛出时,林知韫屏住了呼吸。她听见那个甜脆的声音轻笑:“那学校生源不行吧?基本都是专科生。” 最刺耳的话落了下来:“三中的张评委最看重出身。你们晋州那个12号,就算得过省奖,在重点中学眼里也就是……” 后半句被水流声吞没,但林知韫清楚地听见了那个未出口的词语。 “垃圾”。 林知韫有些怔忡地推开隔间门时,险些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陶念正安静地站在洗手台前,手里捧着一个这次省赛给评委发的保温杯。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杯子递过来,杯壁上还留着她的掌温,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陶瓷传递到林知韫冰凉的手上。 林知韫缓缓地接过水杯,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陶念迅速地低下头,转身走向门口。 陶念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但是那眼神中却带着她熟悉的温暖与鼓励,此刻,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林知韫低头喝了一口水,恰到好处的甜润瞬间缓解了腹部的绞痛。 如果说早上的止痛药是巧合,那这次呢? 那鼓励的眼神呢? 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呢?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十二号选手请准备。”姜逢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林知韫转身,目光不期然撞上了评委席上的陶念。对方正低头翻阅资料,眉眼沉静如水。 她有些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时间缓慢地流逝。杯底最后一口水渐渐凉去,而那份暖意,却逐渐变成了酸涩的悸动。 候场室里的挂钟发出规律的转动声,林知韫看着自己的教案,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直到临近中午,姜逢才匆匆推门进来。 “主任,”她轻声提醒,“还有两分钟就到您了。”姜逢的目光在林知韫和评委席之间游移了一下,欲言又止地补充道:“念姐刚才休息的时候,特意问起了您的出场顺序。” 林知韫整理教案的手顿了一下,她抬头望向窗外,几簇矮牵牛在正午的阳光下开得愈发灿烂,嘴角不觉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与刚才那个硬挤出来的,截然不同。 她抽到的是人教版必修上册的第三单元《梦游天姥吟留别》。 走上台,先鞠了个躬。刚打开ppt的那一刻,林知韫有些紧张,但随即就展现出了她十三年教龄的专业素养。 她从“教学案例、教学反思、教学改进”三个方面进行了学科教学述评。教学流程把控自如,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用词精准、流畅,表达清晰、有力,同时又不失优雅和美感,让人听后印象深刻。 教学述评进行到学生活动环节时,讲到让学生介绍天姥山,ppt也变得活泼了起来,有学生做的表情包,还有做天姥山导游时的视频。林知韫看到后排的评委频频点头,流露出了赞许的眼神。 第4章 而前排的陶念正在评分表上书写着什么,某个瞬间她们目光相撞,陶念看见对方眼底燃烧着熟悉的火焰。 那是十年前便在林知韫眼中见过的、对教育近乎偏执的热忱。 第3章 期待 林知韫坐在选手休息区的角落,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她望着窗外的天空,云层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 她在去洗手间的路上,评审室的门虚掩着。听到比赛评委间中激烈的争吵声,她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个男评委说,“我们不仅要看选手当下的表现,还要看学校资源能支撑她走多远。有的学校在这方面确实……” 她认得这个声音,三年前在省教研会上,正是这个人用“非省重点中学局限”否定了她的课题。 “张主任,我不认可您这种想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林知韫耳边响起,随后,她听到了重重的摔笔的声音,“如果贵校认为教师价值取决于升学率,那我们不妨重新讨论评审标准。” 是陶念。 她能清晰听见笔摔落的脆响,那个熟悉的声音正据理力争。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的心上,震得胸腔隐隐作痛。 “你是哪个学校的?”张老师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这么帮她说话,是否存在回避关系?” 林知韫在门口,捏紧里手中的纸巾。 有一瞬间,她几乎要推开门进去,想告诉陶念不要冲动,更不要为了自己冲动。 不值得。 但最终只是将掌心轻轻抵在一旁的墙壁上,任冰凉的触感传进肌肤。 “张主任啊,你这是干什么?”另一个听起来像是个资深教师的声音响起,“人家年轻,提出异议,你好好解答就是,我觉得这个12号就挺不错,今天有几个省重点的老师确实失误了,比12号可差远了,咱们也得就事论事啊……” “张主任,12号总分第二,是我们十三位评委共同认可的结果。”陶念继续说,“你要相信,生源不好的学校,也是有苦研专业的优秀教师的。教育的美好,正在于让每块璞玉都有发光的机会。” 林知韫透过门缝,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挺直脊背,将摔落的笔重新拾起。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韫又走回了选手候场室。 经过的激烈讨论,评委会终于达成一致。 当主持人宣布“语文组特等奖获得者是——航城市第一中学王立新老师,以及晋州市第二十一中学林知韫老师”时,林知韫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连日来的压力都化作了这口气,突然释放了出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 “恭喜林老师。”身旁的选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林知韫这才回过神来。 林知韫走上领奖台,接过烫金证书时,一时百感交集。 她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释然的笑容。 台下掌声雷动。 林知韫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陶念正站在评委席最边上,手里拿着评分表,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又一次短暂相接,陶念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林知韫站向来习惯挺直脊背走路,此刻却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夜风吹乱了她的额发,也吹散了眼角那抹来不及落下的湿意。 林知韫深吸一口气,将选手牌塞进包里,转身时,又恢复了那副挺拔的模样。 只是没有人看见,她走过路灯下时,影子在地上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一片即将坠落的秋叶。 林知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宾馆的。明明只有短短几百米的路程,却仿佛跋涉了一个世纪。 她站在无人的电梯里,愣了片刻,才按下5楼。 她走到0508房门前,抬起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陶念已经换下白天的正装,换了件绿色吊带裙,头发松散地垂着。卸了妆的她,眉目间还残留着几分学生时代的青涩。 暖黄的灯光下,她手里还捧着杯茉莉奶绿,一种莫名的熟悉顿时感萦绕而来。 “林老师,有什么事吗?”陶念的声音像一泓静水,将林知韫从恍惚中惊醒。 她没有让出进门的空间,也没有要叙旧的意思,只是端着纸杯,仿佛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林知韫很想问她,你回晋州,是因为我,还是,只是一场意外? 你在评委席上据理力争,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的课? “你吃饭了吗?”林知韫用看似关心的语气找了找话题。 “没有,约了人。”陶念的视线甚至没有在林知韫脸上多停留一秒,客气,礼貌,却又疏离。 陶念的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抹转瞬即逝的苦涩。 她垂眸看着杯中的奶茶,心想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期待一句迟来的问候? 还是幻想她会抛开一切,期待她说“我很想你”? 或者“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走廊尽头的电梯发出“叮”的声响,陶念微微后撤半步,门缝在她身后渐渐收窄,“如果没别的事……” “陶念,”林知韫突然上前,她看见陶念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关于比赛……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陶念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却不见丝毫笑意。“你是说……”她刻意放慢了语速,“推荐你的事?” “是。”林知韫的声音有些发紧。 原来,是这样。 陶念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块浸满水的海绵。 她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最熟悉的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所以,你怕了是吗? 怕那些流言蜚语,会玷污你完美无瑕的职业生涯? 怕被人知道毕业于二十一中的我,为你据理力争的时候,会成为你履历上抹不去的污点? 陶念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林老师。就事论事,就这节课而言,你的教学述评内容完整,有新意,表达出色,具备特等奖的实力,不应该因为你来自一所生源不好的高中而被淘汰,这不公平。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这么做;如果今天不是你,我也一样会这么做。” “我知道,“林知韫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陶念的视线,“我是说,你这样做,对你不好。” “你……”陶念的声音哽在喉间。 七年了,眼前这个人还在用当年站在讲台上的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那种带着师长特有的,既严厉又温柔的目光。 林知韫向前迈了半步,轻声道:“你刚入职,又是从北淮回来的选调生,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毕竟也是从二十一中毕业的……”她顿了顿,“这样容易落人口实。” “这个奖,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可如果影响了你的工作,你的前途,不值得。” 陶念垂下眼睫,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她想起今天在评委会上,自己拍案而起时其他评委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散会后走廊里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 原来林知韫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公平与否,而是她的处境。 走廊的灯光忽然暗了暗,陶念借着这短暂的昏暗,悄悄将视线落在林知韫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她忽然想起今天赛场上的场景:林知韫转身板书时,衣袖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皓腕,一如从前那样好看。 恍惚间,陶念又看见那行熟悉的板书在眼前浮现。林知韫的字总是带着特有的风骨,横折处利落如刀,撇捺间又藏着流水般的婉转。 “谢谢林老师提醒。”陶念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倔强的固执。 恍惚间,林知韫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在办公室倔强的女生,也是这样挺直脊背,不肯认错的样子。 “这个杯子……我洗干净后还给你。”林知韫拿着手中的杯子对她说。 “不用了,我不常用保温杯,这个就送你了。如果不想要,扔了也行。”陶念没再抬眼看她。 这时,陶念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上“监护人”三个字在昏暗的走廊里格外醒目。 “你到门口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好的,我很快就下去。” “你忙。”林知韫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我不打扰了。”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电梯的叮咚声在身后响起。林知韫鬼使神差地停在房门前,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她看见陶念快步走出酒店旋转门。 一辆耀眼的红色路特斯emira正停在vip车位,流线型的车身在夜色中泛着光泽。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黑色皮衣的高挑女子利落地跨了出来。她栗色的长卷发在夜风中飞扬,见到陶念的瞬间,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第5章 不等陶念走近,她就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林知韫看见,陶念的身体是放松的,是没有丝毫僵直和戒备的。甚至还回抱了对方,那个拥抱熟稔得像是重复过千百次。 夜风吹起陶念的衣角,也吹散了林知韫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她刷开房门,在关门的一瞬间,看见陶念笑了起来。 那是她没再见过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 车门关上后,陆瑾年熟练地启动车辆,红色跑车发出一声轰鸣,驶入了车流。 “怎么样啊,我的被监护人?”陆瑾年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空调出风口往下拨了拨。 陆瑾年故意拖长了声调,带着她读博时惯有的慵懒腔调。 那时作为同门师姐,她没少用这个称呼调侃陶念。 月光透过车窗照了进来,衬得她那双含笑的眼睛愈发狡黠。 “夏老师可是让我好好监护你来着。”车驶过跨江大桥,陆瑾年瞥了一眼陶念模糊的侧脸:“重回故地,感觉如何?” 陶念的目光落在窗外,声音很轻,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就那样。工作而已。” “工作而已?”陆瑾年轻笑一声,趁着等红灯的空档,继续说,“你毕业的时候,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夏老师还想让你继续读博呢?”她侧过头,目光中带着洞悉的意味,“可你,偏偏选了‘生源地限制’的晋州?小陶同学,你这‘没办法’……可有点太‘刚好’了。” 陶念望着窗外,声音依旧很平静:“我不像你,我没有办法脱产读博,考选调生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生源地限制,我报不了别的地方……”她甚至轻轻扯了下嘴角,像是在说服什么,“晋州,是我能报的最好的选择。” 陆瑾年没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认识陶念的时候,正是陶念读硕士的时候。这个师妹身上总有种疏离感,在热闹的组会、读书会里,她永远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即使后来渐渐熟悉了起来,那份边界感依然存在。 她需要这种朋友,不需要彼此倾诉什么,也不入侵彼此边界的朋友。 陆瑾年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陶念放在腿上的包包,一个橘红色的毛绒柿子挂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绒毛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正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而摇摆。 陶念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手指下意识地拢住了那个小挂件,指尖拨弄着它有些板结的绒毛。 “也是,”陆瑾年说,“别的城市千好万好,只有晋州……”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陶念,“是你的‘生源地’嘛。” 陶念的睫毛颤了颤,她没有接话,只是将那个橘色的柿子挂件攥得更紧了些。 陆瑾年笑得有些促狭,镜片后的眼睛却闪着温柔的光:“要是这地方让你受委屈了,我立刻杀回晋州……”她手指比成手枪的姿势,虚虚地对着前方,“替你扫平障碍。” “不会的。”陶念摇摇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 陆瑾年不知道的是,三个月前那个深夜,当录用通知的电话打开时,陶念一个人躲在宿舍阳台,望着手机屏幕上“晋州市教育局”那几个字,肩膀无声地颤抖了很久。 她更不知道的是,在填报选调生志愿的那天,系统页面被反复打开又关闭,鼠标在确认键上悬停、移开,再悬停……最终,在“生源地限制”的选项框里,那个被勾选的“晋州”,承载了怎样孤注一掷又小心翼翼的选择。 陆瑾年将车缓缓停在一家私房菜馆前,陶念看见,那家店门口的木制招牌在晚风中轻轻地晃了晃。 她熄了火,转身看着陶念,“可是,你要知道,在晋州……”陆瑾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未尽之意。 “我知道。”陶念打断了她,“不要担心我,瑾年姐,更不要为我觉得遗憾。这只是我职业规划的一部分,我其实并没有打算一直留在晋州。” “我也没有期待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这也只是我的一份工作而已,我总得先靠自己活下去。”陶念的眼神不再有年少时那种孤注一掷的炽热,更像一片经历过风雨的湖泊,深邃而平静。 “你长大了,小陶同学。”陆瑾年最终只是这样说,声音里带着欣慰和一丝复杂的感慨。 “如果,”陶念望向远处阑珊的灯火,嘴角扬起一个释然的弧度,“我是说如果,在晋州觉得不快乐了……” 陶念的声音变得有些轻快,“那我就离开晋州。” “我只是想顺其自然,瑾年姐。” “能考上,能回来,能站在这里,已经很好了。”她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那个橘红色的毛绒柿子。 第4章 察觉 夜深了,姜逢怀里抱着一堆洗漱用品,站在林知韫房门前时,头发还有些未干的样子。 “林主任,”姜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念姐和于刚刚说她今晚不回来住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于刚刚胆子小,非说一个人住害怕,我去陪她。” 林知韫知道她是想找自己的好闺蜜,并没有戳穿她,但是耳边却回响着那句“念姐说她今晚不回来住了”,一阵凉意直达心底:“去吧。” 姜逢眨了眨眼,“念姐说她的床铺都收拾好了,不过我和于刚刚睡一张床也够的。”她压低了声音,“其实我觉得于刚刚就是故意找借口,她明明平时胆子大得很……” 林知韫没有接话。 姜逢往后退了半步:“时候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餐厅的窗户,餐桌上摆着豆浆、油条和各色小菜,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林知韫端着餐盘走过来时,姜逢已经和于刚刚、陶念坐在一起,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今天的行程。 她目光扫过餐桌,在陶念身旁的空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陶念正低头剥着一颗水煮蛋,听到动静微微侧头,冲她点了点头:“早。” “早。”林知韫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却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陶念是今早才回来的。昨晚她和陆瑾年聊到很晚,回酒店时已是早上八点多。她本想趁着早上没人收拾一下行李,结果刚推开门,就被兴冲冲的于刚刚和姜逢逮了个正着,硬是拉着她一起来吃早餐。 说是早餐,其实已经九点多了。餐厅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参赛选手和评审边吃边聊,气氛轻松。 “明天的票已经订好了。”于刚刚咬了一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今天反正没比赛,不如出去逛逛?” 姜逢立刻附和:“对啊对啊!难得来航城,总不能一直待在酒店吧?”她转头看向陶念,“念姐,你觉得呢?” 陶念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豆浆,目光不经意间与林知韫对上,又很快移开:“好啊,我没意见。” 林知韫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粥,没有说话。 她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姜逢那句“念姐说她今晚不回来住了”。 而现在,陶念就坐在她身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我们去哪儿?”姜逢兴致勃勃地翻着手机,“航城的景点还挺多的,不过暑假人肯定多……” “要不,去爬渭峰山?”于刚刚想了想,提议说:“听说山顶的风景特别好,而且人应该不多。” 姜逢眼睛一亮,立刻附和:“好啊好啊!”虽然她平时体力一般,但每次出去玩的时候总是格外积极,“反正今天没比赛,正好放松一下。” 她转头看向陶念,笑眯眯地问:“念姐,你昨天休息得好吗?” 陶念正低头吃着那颗水煮蛋,闻言抬眸,唇角微微扬起:“还行,就是睡得有点晚。” “那我们就这么定了?”于刚刚拍了拍手,“吃完饭我们就出发,虽然看不到日出了,但是争取看到日落!” 姜逢想了想,看了一眼林知韫问:“林主任去不去?”目光在林知韫和陶念之间转了个来回。 她原本只是客套一下,毕竟她最近几天为了比赛几乎没合眼,看起来还是很疲惫的样子。 没想到林知韫突然放下咖啡杯说:“好。” 这个回答,让大家都很意外,空气中微妙地停滞了一秒。陶念咀嚼的动作顿了顿,于刚刚也有些惊讶。 姜逢虽然有些局促,但是也很愿意大家一起,于是立刻打破这种微妙,“就是嘛,好不容易来航城一次,当然要出去转一转。” 林知韫点了点头,垂眸整理餐巾纸,修长的手指将褶皱一点点抚平。 用完早餐后,四人各自回房简单收拾。再碰面时,姜逢已经换上了一件浅绿色的防晒服;于刚刚则穿着粉色背带裤,活泼得像个高中生。 陶念依旧是清爽的白色空调衫配牛仔裤,却在腰间系了条淡蓝色的丝巾,平添几分精致。 第6章 当林知韫最后出现时,三人都怔住了。 她换下了惯常的西装西裤,换上了一袭白色露肩长裙,直直的长发松散地垂在颈侧。 而且,摘下了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显然是戴了隐形。甚至还化了淡妆,唇上是温柔的豆沙色。 “哇!”姜逢第一个惊呼出声,“主任您这套衣服太好看啦!”她绕着林知韫转了一圈,“平时上班怎么不这么穿呢?” 林知韫笑了笑,她下意识抬手想推眼镜,意识到没戴后又放下手。 从回房到出门不过十几分钟,难道是刻意的? 林知韫轻咳一声:“上班当然不能穿成这样。”她低头整理着裙子的褶皱,“跟你们年轻人出去玩,当然想看起来年轻一点。” 四人辗转了两趟地铁,又挤上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终于在正午时分抵达渭峰山脚。 炽烈的阳光洒在山脚下的台阶上,游客中心人来人往,卖冰镇饮料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姜逢和于刚刚走在最前面。姜逢不时举起手机对着不知名的野花连拍;于刚刚活力十足地攀爬着,时不时回头朝后面两人挥手。 林知韫走得很慢,陶念便刻意放慢脚步,与林知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并肩距离。 山风裹挟着松针的清香掠过石阶,吹动着林知韫白色长裙的裙摆。那阵熟悉的雪松香气悄然钻入陶念的鼻腔——是林知韫惯用的那款香水,混合着体温蒸腾出的暖意,在二人之间弥漫。 “这边的植被和北方真不一样。”陶念突然开口,指着石阶旁一丛低矮的灌木。紫色的花朵在绿叶间若隐若现,像是一颗颗散落的星。 林知韫循声望去,微微眯起眼睛,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是紫薇吧?”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陶念注意到她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胸口起伏的幅度也比平时略大,虽然夏天天气热,但是汗珠却自额头成股地滑落下去。 她以前,不是不怕热吗?怎么流汗流成了这样? “看,那边有只松鼠。”林知韫手指轻轻拽了拽陶念的衣袖,打断了陶念的胡思乱想。 那只褐色的小家伙正抱着一颗松果,警惕地打量着她们,黑豆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它突然立起后腿,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翘起,像一把撑开的小伞。 陶念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漾起两个小小的梨涡。 这是重逢以来,陶念第一次对着她这样笑。 那么生动,那么鲜活,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明亮了几分。 林知韫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陶念的侧脸上。那双低垂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鼻尖上沁着几颗细小的汗珠,嘴角微微上扬着,停留在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忽然,陶念仿佛意识到身边的一阵灼热,猛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松涛声、鸟鸣声、游客的喧哗声,全都退得很远很远。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知韫仓促地别过脸去,一阵风吹过,林知韫伸手整理被山风吹乱的长发,恰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远处传来于刚刚清脆的呼喊声,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林主任!念姐!前面有个观景台超赞的,快来拍照呀!”她站在高处的石阶上挥舞着遮阳帽,粉色的背带裤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半山腰的休息平台被几株苍劲的古松环抱着,树影在木质长椅上摇曳。 林知韫几乎是立刻寻了处最阴凉的角落坐下,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几分急切。 坐下时,依旧端着一副优雅的模样。她不动声色地将矿泉水瓶搁在右膝旁,冰凉的瓶身若有似无地贴着皮肤。 陶念在她身侧坐下,注意到她的右手正缓慢地摩挲着右腿内侧。 林知韫的目光低垂,呼吸比平时略快了些,鼻翼随着轻微的喘息微微翕动。 “我们要去买冰淇淋!”于刚刚扯着沈希贝的衣袖就往小卖部快步走去。姜逢回头大声问道:“念姐,林主任,你们要吃什么口味的?” “我要原味的。”陶念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林知韫侧脸上。 “我也是。”林知韫轻声附和。 休息过后,姜逢和于刚刚像两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率先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陶念却指向不远处缓缓移动的缆车:“还是你们年轻人有体力,我有点累了,想坐缆车上去。”她转头看向林知韫,目光中带着询问,“林老师你呢?” 林知韫轻轻舒了一口气,点头的动作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坐缆车吧,刚好我也有点累了。” 缆车站台前挤满了游客,两人不得不紧挨着排队。当终于登上缆车时,车厢里已经十分拥挤了。 林知韫和陶念被挤到一个角落,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时胸膛的起伏。 陶念的后背贴着冰冷的车厢壁,而林知韫则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仅剩不到一掌的距离。 “抱歉,太挤了。”林知韫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因为距离太近而显得格外清晰。温热的呼吸拂过陶念的耳际,带着淡淡的雪松的香气。 陶念微微侧头看向窗外,试图转移注意力。 可是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 缆车缓缓上升,山间的云雾在脚下流动,宛如仙境。透过玻璃的反光,陶念能看见林知韫低垂的睫毛和紧抿的唇角。 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 缆车比预想中更快到达了山顶。姜逢和于刚刚还在半山腰气喘吁吁地攀登,陶念和林知韫已经站在了观景台的长椅旁。 山风猎猎,吹乱了陶念的发丝。她看着林知韫缓慢地坐下,右腿明显僵硬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的腿怎么了?” 林知韫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低头整理裙摆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 原来,还是被发现了啊。 林知韫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她看着陶念被山风吹乱的发丝,突然意识到,原来她提出坐缆车,不是因为她累了,而是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不适。 是在……关心自己吗? “没什么,”林知韫抬起头,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戴着一张精心准备的面具,“岁数大了,体力不好也正常。” 陶念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云雾在峰峦间流转。 果然,越界了啊。 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是能探讨这个问题的关系吗? 同事?朋友?还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被刻意忽略的、藏在每个对视与闪躲之间的情愫? 显然都不是。 “抱歉,”陶念移开视线,“是我唐突了。” 微风吹拂,松枝轻轻摇曳,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处传来游客断续的说笑声,与近处山涧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衬得她们之间的沉默有些尴尬。 陶念的目光追随着一片摇晃的松枝,林知韫则注视着地上晃动的树影,谁都没有先开口。 林知韫的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她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过去,关于膝盖的旧伤,关于为什么明知不能爬山却还是来了。 但每一个字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叹息。 “其实……”林知韫终于犹豫着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 但就在这时,姜逢活力十足的叫喊声从台阶下方传来:“主任!念姐!你们猜我们看到什么了!” 于刚刚挥舞着手机冲在最前面,她的粉色背带裤上沾满到了一些草屑,脸上却洋溢着兴奋:“有只超漂亮的金丝雀!就在下面那棵松树上!” 林知韫和陶念同时转过头去。 陶念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吧,去看看。” 第5章 代价 “来来来,合照合照!”姜逢一把拉住陶念的手腕,“念姐你来帮我们拍,一定要把那片云彩拍进去!” 陶念接过手机,微微眯起眼睛,指挥道:“刚刚往左边站一点,对,再靠近姜姜一些。” 姜逢转向坐在青石上的林知韫,笑着说:“主任,您坐那儿简直太完美了!”她有些夸张地比划着,“别动别动,我们这就过来!” 林知韫被她的话逗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她低下头,垂落的发丝扫过白色裙摆,在衣料上勾出几道浅浅的褶皱。 于刚刚和姜逢走过去,一左一右挤在林知韫身旁。 “等等!”于刚刚突然从背包里掏出自拍杆,“我们四个人一起拍一张吧!”她麻利地组装好设备。 姜逢立刻会意,小跑着把陶念拉到石头旁:“念姐别光顾着拍我们,你也得来。”她的手指温热,带着运动后的微汗,不由分说地把陶念推到林知韫身边。 陶念的肩头不经意擦过林知韫的手臂,那一瞬间,她察觉到林知韫身体微微僵了僵,却没有挪开。 第7章 “都看镜头哦!”于刚刚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自拍杆。姜逢俏皮地比了个剪刀手,她的发梢被风吹起,轻轻扫过林知韫的脸颊。 “三、二、一——” 按下快门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刮了过来。林知韫的长发如瀑般扬起,有几缕恰好拂过陶念的鼻尖,带着洗发水的淡香。 陶念下意识眨了眨眼,这个略显慌乱的表情被永远定格在了照片里。 “哎呀,这张我闭眼了!”姜逢凑过来看预览,突然促狭地笑了,“不过念姐这个表情好可爱,林主任的头发也拍得超有感觉,这张好!” 林知韫闻言也凑过来看,她的呼吸轻轻拂过陶念的耳际。 照片里,四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于刚刚笑得阳光灿烂,姜逢比着剪刀手,陶念的眼睛下意识地闭了起来,而林知韫的侧脸在飞舞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唇角含着一丝笑意。 “确实……很有特点。”林知韫评价,目光在照片上多停留了几秒。 陶念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希望这一刻能停留得久一些。 山风依旧在吹,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却怎么也吹不散萦绕在鼻尖的那缕雪松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山风变得潮湿而急促,远处的雷声隐隐传来。 “看来说好的落日是看不成了。”于刚刚撅着嘴,不甘心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粉色的背带裤在暗沉的天色中依然鲜艳,却掩不住满脸的失落。 陶念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关系啊,人生总有遗憾。”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温柔,“就像这山上的天气,谁又能预料呢?” 姜逢耸耸肩:“就是,以后还有机会。”她转头看向缆车站的方向,“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在下雨前下山。” 林知韫站在一旁,她望着陶念安慰于刚刚时微微低垂的侧脸,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陶念也是这样,用同样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老师,雨总会停的。” 缆车缓缓下降,雨滴开始零星地打在玻璃上。四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各怀心事。 于刚刚还在嘟囔着没看到的日落,姜逢翻看着手机里拍糊的照片,陶念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雨幕,而林知韫,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陶念被雨水模糊的倒影上。 四人沿着渭峰山脚的石板路走了约莫十分钟,拐进了一家挂着红灯笼的老火锅店。 正是饭点,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就这家吧!”姜逢指着门口飘香的锅底展示台,兴奋地拉着于刚刚往里走。服务员热情地引着他们入座,铜锅里的红油已经开始翻滚,鸳鸯锅中咕嘟咕嘟冒着泡。 于刚刚迫不及待地翻开菜单:“毛肚!鸭肠!黄喉!统统都要!”她刚坐好,便只顾着在菜单上勾勾画画。 林知韫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用热水烫着碗筷。她修长的手指捏着茶杯沿轻轻转了半圈,突然抬头对服务员补充道:“毛肚和黄喉麻烦处理得干净些……”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全桌人都听见。 陶念正在拆餐具包装的手微微一顿。塑料薄膜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脆响。 ——林知韫,你又知道了? 陶念的耳尖突然发烫。 她确实不习惯内脏的味道,尤其是遇上饭店里没有处理干净的,那股腥膻味总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有次大学同门聚餐,她甚至因为一片没洗净的毛肚冲进洗手间干呕不止。 但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念姐要加点什么?”姜逢把菜单推过来,打断了陶念的思绪。 “啊……”陶念仓促地扫了一眼菜单,“藕片和竹笋吧。” 林知韫的茶杯轻轻落在桌面上,她垂着眼睫,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早就看穿了陶念的伪装。 服务员将点单记好,又确认道:“好的,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林知韫抬眸,对正在添茶的服务员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低声说道:“麻烦单独调份海鲜酱。”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陶念手边那碟几乎没动过的香油蘸料:“葱花香菜小米辣都不要,多放点花生碎和芝麻,谢谢。” 陶念握着汤勺的手突然悬在半空。锅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让那个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服务员端上特制蘸料,姜逢忙着将烫得卷边的鸭肠捞起。 林知韫借着递餐巾纸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那碗蘸料推到陶念面前。 酱料泛着光泽,上面均匀撒着花生碎和芝麻,没有葱花也没有辣椒。 陶念的手指悬在半空,停顿了片刻。 七年前,在学校后街的小火锅店,陶念总是这样调。那时林知韫就坐在对面,看着她把香菜一根根挑出来,笑着说她像个挑食的小朋友,以后会“不长个”。 一语成谶,她现在也只有165cm的身高。 铜锅里的红油仍在翻滚,蒸腾的热气中,陶念望向林知韫的侧脸。她正低头用公筷为姜逢夹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顺手。 ——她,为什么都记得?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一层一层地,荡起了涟漪。 那些她以为早已被时光冲散的细枝末节,都被某人精心收藏。 就像这碗突然出现的蘸料,沉默却不容忽视地提醒着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 “你们是大学室友?”林知韫看着眼前这两个青春洋溢的女生,突然笑着问。 姜逢眼睛一亮,立刻晃了晃手机壳上挂着的小挂件。那是一张泛黄的四人合照,四个年轻女孩挤在宿舍窄小的木板床上,对着镜头比着夸张的v字手势。 “是啊,我们睡对床。”她指着照片最边上扎马尾的女孩,“这是阿雅,现在在禹城读研。”手指又移到另一个短发女孩脸上,“这是小雨,在邻省职业学院当辅导员。”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已经有些褪色的笑脸,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虽然现在天各一方,但我们经常视频,约好了每年假期都会聚会。”说到这里,她突然笑出声,“今年暑假阿雅帮导师干活没来成,我们三个就开了视频陪她熬夜改ppt,结果第二天都睡过头,差点赶不上车。” 林知韫注视着照片里那些挤在一起的年轻面孔,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真好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你们……没吵过架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一个领导该有的分寸,她急忙端起茶杯掩饰失态,却发现杯中的茶水早已见底。 姜逢和于刚刚交换了一个眼神。火锅的热气在四人之间缭绕着,气氛有些尴尬。 “吵啊,怎么不吵。”于刚刚突然开口,打破了刚才的气氛,“大三那年为了保研名额,我和阿雅整整一个月没说话。”她抬起头,目光坦然,“但有些关系,越是吵过,反而越知道珍惜。” 姜逢点点头:“就像这张照片,其实是我们和好那天拍的。当时阿雅哭着说要把之前的合照都删了重新开始,我们硬是拉着她又拍了一张。”她突然笑起来,“结果这张拍得最丑,反而成了我们最珍惜的一张。” 于刚刚缓缓将毛肚放进锅里,感慨道:“我们小镇做题家的友情,就像用修正液在草稿纸上演算。错了就涂改,底下永远留着凹凸的痕迹。”顿了顿,她又说,“可那又怎样呢?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愿意继续在同一张纸上写下去。” “是的是的,”姜逢突然激动地点头,“歉意有时候并不一定是认错,实际上是表达对对方的关怀。”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直沉默的陶念,“我对道歉的理解向来是,伤害到了你,我感到抱歉。” 林知韫正在夹菜的筷子突然停住了。铜锅里的红油翻滚得更厉害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极了某些被压抑太久终于要喷涌而出的情绪。 夜色渐沉,走廊的灯光昏暗。姜逢哼着歌去0508帮于刚刚收拾行李,陶念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踱步。 拐角处,一点猩红的光亮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林知韫倚在楼梯口的窗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林知韫没有回头,声音混着烟雾轻轻飘来。 陶念停下脚步,“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本来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林知韫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月光下盘旋上升,模糊了她的侧脸。“你回晋州……有什么打算吗?”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陶念不自觉地拢了拢外套,“没什么打算……” 林知韫将手中的烟按灭,她转过身来,月光从她身后漫过来,她的眼眸却仿佛有水光,亮晶晶的。 “那,能像今天这样,我们……我们四个偶尔一起吃吃饭吗?”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第8章 陶念望着窗外的夜色,远处城市的灯火在薄雾中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走廊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里只剩下月光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我都行,”她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看你,林老师。” 最后这个称呼,让林知韫的心尖微微一顿。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陶念也是这样站在办公室门口,林知韫问她要不要参加作文比赛的时候,她笑着说:“都听你的,林老师。” 那时候的“林老师”三个字,还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尾音。 月光悄悄移动,照亮了两人之间的空地。 林知韫看着地上两个几乎要碰触却又保持距离的影子,突然很想问:如果只是我们两个呢?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像她刚刚按灭的烟头,被她狠狠地掐灭了。 翌日清晨,众人整理行囊,七点多钟一同前往火车站。林知韫依旧坐在靠窗的座位,晨光映过车窗,不觉刺眼,反而让她心生暖意。 她回想起出发时的紧张与期待,如今却如同梦境一般,连突然出现的陶念,也依旧显得不那么真切。 “念姐这边坐!”于刚刚晃着手招呼着。 陶念落座时习惯性将帆布包置于膝上。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总要把贵重物品贴着身体。 林知韫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个磨损的帆布包边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陶念也是这样,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 那时候她的包里总是装着几本厚重的练习册,还有一小盒桃子味的糖果,偶尔会在课间偷偷塞一颗到嘴里,再若无其事地抿着唇笑。 而现在,陶念的包看起来轻了许多,拉链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金属挂件。 林知韫的指尖在膝上轻轻敲了敲,像是想确认什么,又像是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 “主任,您要不要喝水?”姜逢从前排探过头,递来一瓶矿泉水。“主任我们换下位置?我和于刚刚想拍沿途的隧道。” “好,”林知韫接过水,道了声谢,起身和于刚刚换了位置,坐在了陶念的身边。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晨光斜斜地洒进来,陶念正她低头翻着一本书,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画。 林知韫忽然觉得,这一程的终点,似乎比来时更远了。 陶念的侧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低头的模样,和七年前教室里那个专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林知韫的指尖触摸着窗沿,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不是幻觉。 “陶念……”她在心底轻声唤着这个名字,像唤着一个易碎的梦。 谢谢你回来。 谢谢你让我再次见到你。 能再次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听你翻动书页的轻响,看你被阳光勾勒的轮廓,这些微不足道的瞬间,都是我生命里最奢侈的馈赠。 林知韫垂下眼睫,她不敢让自己再起贪念。能再次见到你,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都是我为这场重逢支付的代价。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骤然降临。在短暂的黑暗中,林知韫轻轻闭上眼睛。 如果这依旧是一场梦,就让我别再醒过来,好不好。 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停在你还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停在我们之间这个不算亲近却也不算疏远的距离,好不好。 光明重新降临,陶念恰好抬起头,对上林知韫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怎么了?”陶念问道,声音很轻。 林知韫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没什么,只是觉得阳光很好。” 是啊,阳光很好。 你在这里,很好。 这就足够了。 第6章 初见 暑假结束后,教育局便开始了学期初的迎检工作。 陶念每天奔波于各种会议和学校检查之间:查资料、听课评课、交流反馈,再回到办公室整理材料、写报告……高强度的工作节奏让她恍惚回到了写毕业论文的那段日子。 当检查安排终于轮到二十一中时,陶念盯着日程表上的日期,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清晨的阳光里,她站在校门口,望着教学楼上茂密的爬山虎。 恍惚间,仿佛看见十年前的自己抱着作业本从走廊跑过,与现在穿着职业装的她隔空对望。 同行的还有:中学教育科的科长温向宜、科员于刚刚,教师发展学院的高中部主任张平、副主任汪阳,还有特意从航城赶来的陆瑾年——她曾经的博士同门师姐,如今已是省教育厅宣传处副处长。 陆瑾年忽然凑近,红唇微扬,眼底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那就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母校让我们小陶念念不忘?”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陶念的肩膀,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校园每个角落。 念念不忘吗? 毕业的这七年,她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十年过去,校园早已变了模样:泥泞的土路铺上了水泥,生锈的铁门换成了电动门,崭新的教学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前几年新铺的塑胶跑道上,学生们整齐地跑着操,口号声在操场上空回荡。 可就是这么神奇。 当她踏进校门的刹那,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报道那天,陶念起晚了。 闹钟响了好几遍,她才从被窝里挣扎着伸出手,迷迷糊糊地按掉。窗外蝉鸣聒噪,打开窗帘,阳光已经亮得刺眼。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抓起手机一看——七点四十,通知八点前入校。 “完了。” 她冲进卫生间,凉水胡乱拍在脸上,牙刷在嘴里简单地刷了两下。镜子里的少女顶着一头乱发,脸上的水也没有擦干。 防晒霜?算了。 梳子?没时间了。 她抓起书包就往楼下冲,帆布鞋的鞋带拖在地上,差点绊了自己一跤。 八月的太阳毒辣,陶念跑到“晋州市第二十一中学”校门口时,后背已经湿透。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刘海黏在额头上,痒得难受。她喘着粗气看了眼手表——八点零五分。 操场上人声鼎沸,各个班级的牌子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陶念眯着眼睛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高一(三)班的队伍。队伍已经排得很长,她硬着头皮,低着头,默默地蹭到了排尾。 虽然她并不在意迟到,但开学第一天就被点名批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那个站在排头的老师显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 陶念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低着头,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米色的乐福鞋,鞋尖微微发亮。顺着鞋子往上看,是牛仔阔腿裤的磨白边沿,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有一道浅浅的褶皱。再往上—— “姓名?” 声音低低的,有点哑,有点清冷,但是却很好听,与此刻这个热闹嘈杂的操场有点格格不入。 陶念这才抬起头。 白色雪纺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那只手捏着一支笔,笔尖正轻轻叩击着名册。 陶念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移,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晨光染在她垂落的发丝上,像一捧被春风拂乱的梨花。她的眉色很淡,鼻梁高挺,线条利落,下颌的弧度透着几分凌厉。她的唇很薄,微微抿着,唇角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琥珀色的瞳仁,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却又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就那么直直地望进陶念的眼底,像是能轻易看穿她所有的思绪。 陶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陶念。”她听见自己说。 钢笔在名册上划了一道钩。 一阵风掠过,陶念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雪松混着薄荷的尾调,清冷又干净,像是外婆佛龛前常年燃着的线香,带着一点禅意的疏离。 “我姓林,林知韫。”对方合上名册,声音依旧很轻,“你的班主任。” 陶念怔了怔。 林知韫。 她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 ——还挺好听。 像个古代才女的名字。 阳光斜照进教室,落在课桌上。陶念站在走廊里,看着班主任林知韫拿着名单,把学生按身高排成两列。她站在女生队伍中间,低头数着地砖上的裂缝打发时间。 “进去吧,按顺序坐。”林知韫的声音依旧清冷。 陶念走进教室,被分到了靠窗第三排的位置。她放下书包,转头望向窗外。操场上的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这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陶念转过头,看见一个圆脸的男生正自来熟地倚在她课桌边。他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一头蓬松的自然卷。男生咧嘴一笑,随手把书包往地上一放:“你好啊!” 第9章 “我叫李仕超,初中是三中的。”他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虎牙尖尖的,眼睛亮晶晶的。 陶念淡淡地点了点头:“我叫陶念,八中的。” 李仕超正要再说什么,教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陶念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大步走进来。 那人染着一头张扬的红发,耳朵上戴着三四个耳钉,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她环顾四周,目光在扫到陶念时突然顿住,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真晦气!”她撇着嘴,故意撞了一下陶念的桌子,向后排走去。 李仕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凑近陶念,压低声音问道:“这人谁啊?” 陶念看着刘桐的背影,眼神暗了暗:“刘桐。八中的刘桐。” “啊!我听说过!”李仕超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哥说她是你们八中最能打架的女生,去年还把隔壁学校的混混头子打进医院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眼神里带着几分敬畏和好奇。 陶念没有接话,只是转过头,继续望向窗外。 林知韫进教室,教室里最后一丝窃窃私语也消失了。她站在讲台前,双手自然地搭在讲台边缘。她抬起右手,用指关节在木质讲台上叩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所有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我叫林知韫,毕业于京师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说到母校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柔和表情,“当然,也毕业了好几年了。” 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林知韫”三个字遒劲有力,笔锋转折间透着几分潇洒。 ——字还挺好看。 陶念托着下巴,目光从黑板移到林知韫身上。她白色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腕表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我是本学年的学年副主任。”林知韫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班主任。”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林知韫抬手示意安静,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军训,为期一周。”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班里顿时骚动起来。后排几个男生夸张地瘫在椅子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林知韫不为所动,继续道:“学校对于仪容仪表也是有要求的。”她的目光扫过教室,在几个发型夸张的学生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男生头发不超过眉毛,不允许染发、烫发。” 刘桐在后排不屑地“啧”了一声,手指卷着自己张扬的红发。 “女生不允许化妆、美甲、戴首饰。头发同理,不允许染发、烫发、长头发要扎起来。”林知韫补充道,“由于还没有校服,服装统一是白t恤和黑裤子。” “军训期间,”林知韫的声音突然严肃了几分,“做好防晒,带好足够的水。”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几个后排的男生,“我不希望看到有人中暑。” 班里响起一阵哀嚎,此起彼伏。李仕超在旁边小声嘀咕:“完了完了,我最怕晒太阳了……” 林知韫等教室完全安静下来,翻开花名册开始点名。 阳光映着她的侧脸,教室里只剩下她清冷的声音和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应答声。 陶念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军训啊……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一周不会太好过。 *** 清晨七点四十五分,陶念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脸上,她抓起手机一看,距离集合只剩十五分钟。 “又晚了!”陶念手忙脚乱地抓起昨晚准备好的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三两下就套在身上。她冲进卫生间,草草刷了牙,用冷水抹了把脸。顾不上照镜子,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弯腰提鞋,差点被鞋带绊倒。 陶念租的房子就在学校对面,步行只要十分钟。正是这该死的便利让她总是心存侥幸。 陶念跑出楼道,发现此时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刺眼的阳光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抬手遮在额前。热浪扑面而来,她这才想起忘擦防晒霜了。但回头去拿肯定要迟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跑。 操场上挤满了学生,塑胶跑道在烈日下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陶念站在队伍里,汗水不断从额头和后背流下,打湿了身上的白t恤。她的皮肤被晒得通红,汗珠滑过时带来阵阵刺痛。 林知韫站在队伍前方,戴着一顶遮阳帽,穿着浅蓝色的防晒衣。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个学生,在看到陶念时停了下来。 “陶念。”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陶念耳中,目光落在陶念晒伤的脖子上,“我昨天强调过,必须做好防晒。这不是建议,是规定。你这样会晒伤,还可能中暑。” 林知韫走到陶念面前。距离近得让陶念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雪松薄荷香,这气息在闷热的操场上格外明显。 但这清凉的味道非但没有缓解暑气,反而让陶念心里莫名烦躁起来。 也许是晒得头晕眼花,也许是那股熟悉的香气勾起了报到那天迟到的窘迫,她下意识地、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硬气顶了一句:“忘了。” 她心里直冒火:管这么多干嘛?晒伤是我的事,这鬼天气涂了防晒也难受! 她把脸别过去,盯着脚下发烫的地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知韫沉默地看着陶念有些发红的皮肤,眼神微微闪动。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树荫下的休息区,那里放着她准备的应急箱。 陶念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只能忍着皮肤火辣辣的疼,继续站在太阳底下。 然而,熬到上午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队伍开始松散开来,同学们准备涌向食堂吃饭时,林知韫突然叫住陶念:“过来。” 陶念脚步一顿,慢吞吞地走过去。 林知韫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一罐防晒喷雾。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树叶在她身后沙沙作响。 “手。”林知韫的指令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陶念迟疑地伸出手,林知韫一把托住她的手腕,举起防晒喷雾对着晒红的手背和小臂喷了几下。 冰凉的喷雾碰到灼热的皮肤,陶念忍不住地倒吸了口气。 “还有脖子。”林知韫的眼神依然严肃,命令的语气丝毫未变,“自己来,喷匀,动作快。” 陶念愣了一下,接过还带着余温的防晒罐。她不小心碰到林知韫的手背,触感微凉。 两人站得很近,陶念甚至能看清对方睫毛的弧度,闻到那熟悉的雪松薄荷香,清冽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温柔。 陶念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林知韫那只方才捏着喷雾罐的手上,手指骨节清晰,皮肤白皙,指尖修剪得干净整齐,蕴含着一种冷静的力量感。 ——手也挺好看。 她胡乱往脖子上喷着防晒,冰凉的液体顺着皮肤滑下,让她打了个激灵。 这股凉意似乎也让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第7章 微光 随着军训进入尾声,验收检阅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操场上依旧热浪滚滚,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无精打采。这几日训练强度不断加大,队列里陆续有学生支撑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几个女生已经请了假,据说是家长亲自打电话给林知韫才批的。班级里私下议论纷纷,有人说林知韫对某些人特别宽松,也有人说她批假毫无规律可循,全凭心情。 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不会有人给她请假。 陶念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鞋带。 这两天她其实也不舒服,太阳穴隐隐作痛,喉咙干得冒火。但她咬紧牙关,硬是没吭一声。 每次休息时,她都默默多灌几口水,然后立即挺直腰板回到队列。她在心里跟自己较劲,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需要谁的特别照顾。 午休解散时,陶念靠在树荫下闭目养神,耳边传来后排几个男生压低的议论声。 “扔午间垃圾的时候,垃圾车旁边的栅栏能推开一条缝,翻墙就能出去……” “我观察好几天了,林老师一般两点才下来巡查,我们两点前回来就行。” “哥们,你这侦查能力绝了!” 陶念睁开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那几个男生正挤眉弄眼地笑着,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溜出去买冰镇饮料。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到他们身后,声音平静:“带我一个。” 几个男生一愣,转头看她,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时独来独往的女生会突然加入。 “你……认真的?” 陶念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半瓶防晒喷雾,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掂量什么。 第10章 “我知道一条更近的路。” 他们赶在两点前溜回操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可刚拐过教学楼转角,就看见林知韫已经站在班级队列前,双臂交叠,面无表情地等着他们。 烈日灼烧着水泥地面,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独。她白衬衫的袖口依旧整齐地挽到手肘处,手里还拿着训练表。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个学生,最后落在陶念身上。那双眼睛里没有怒火,没有责备,而这种平静,更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去我办公室。” 她只说了这五个字,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四个男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其中一人低声咒骂:“前几天她明明两点才下楼的!绝对是故意的!” 陶念走在最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走廊的窗框、墙上的军训标语、地砖的缝隙。唯独不看林知韫的背影。 办公室里,林知韫坐在办公桌后,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们。 “说吧。” 四个男生立刻开始认错,熟练得像是排练过无数次: “老师我们错了!就是太热了想买瓶水……” “我们保证没有下次!” “能不能别告诉家长……” 林知韫没说话,只是看向窗外。 此刻,其他学生正坐在树荫下休息,笑声隐约传来。 她收回目光,语气平淡:“这次不找家长。” 四个男生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她下一句:“去楼下跑十圈,再上来。” 那四人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哈腰地往外走,生怕她反悔。 唯有陶念没动。 她站在办公室中央,既不认错,也不辩解,低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 林知韫抬眼看她:“你没什么要说的?” 陶念迎上她的视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说什么?说‘我错了’?还是‘下次不敢了’?” 林知韫其实对她有印象。 一周前,分班名单出来之后,镜片后的目光在“陶念”这个名字上停留了几秒。 “这个陶念,”同年级的英语老师陈蔓压低声音,带着点“内部消息”的神秘感,“初中是八中的,我朋友——市级名班主任工作室的主持人,带过她那个班。” 她顿了顿,语气微妙,“看着安静不多话是吧?那你是没看她初二的档案,啧啧,因为‘打架斗殴’进过派出所!报到那天那个红毛刘桐记得吧?她当时也在场,听说也是个小刺头。我朋友可被她俩‘磨’得够呛,一个头两个大。” 语文组教研组长徐青云放下杯子,插话道:“这‘阳光分班’可真够‘阳光’的哈?俩‘大将’都分你麾下了。”语气带着点调侃。 “徐老师说得对,”林知韫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却是转向徐青云,语气带着点轻松的调侃,“这分班,确实挺有挑战性的。” 林知韫推了推镜片,视线落在了班级名单中第一个名字上——这个女孩以最高分入学,虽未能进入省重点高中,但压线进入市重点仍绰绰有余,志愿填报的时候,却只报了二十一中。 而现在,这个“年级第一”正站在她面前,半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一丝认错的意思。 林知韫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站得笔直,目光平静,仿佛刚才翻墙逃训的人不是她。 一个成绩优异的问题学生。 一个安静内敛的“刺头”。 一个……让她感到意外的学生。 “陶念,”林知韫开口,声音平静,“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站在这儿吗?” 女孩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因为我没认错?” 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下来。 林知韫的目光在陶念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轻轻笑了。 “不,”林知韫将工作日志推到一边,“是因为我想看看,一个能考年级第一的学生,到底有多聪明。” 陶念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翻墙逃训,被抓现行,拒不认错……”林知韫站起身,走到窗前,“这些都很普通。” 她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直视陶念:“但一个明明可以靠成绩获得特权的人,偏偏选择用最笨拙的方式反抗规则,这很有趣。” “林老师,您未免太高看我了。” 陶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平平的调子,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只有那双插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泄露了平静外表下不易被人察觉的紧张。 “在我的初中,我就是个倒数的货色。学习好?那得是班级前十才行。” 她撇了撇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反而更像嘲弄的表情,“至于现在这二十一中的第一……” 她终于抬眼,目光掠过林知韫,投向窗外炽烈的阳光,声音里掺进一点刻意的不屑,“放实验中学、铁一中学那帮学神面前,提鞋都不够格吧?这种地方的第一,有什么意义?能换来一张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陶念的话里带着轻蔑,像是要与所谓的“好学生”划清界限。 她把“有意义”和“录取通知书”几个字说得格外轻描淡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味道。 林知韫镜片后的目光更深邃了些,语气依旧平稳得像没有任何涟漪的水面:“所以呢?” 这句“所以呢?”轻飘飘的,却像精准的小锤,敲在陶念的防御壁垒上。 她咬了咬牙,下颚线也随之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行放松,恢复到那种无所谓的姿态。 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神在办公室一角堆放的几摞旧卷子上溜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合适的措辞。 “所以没什么好辩解的。” 她耸耸肩,动作刻意地带了点痞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无可救药”一些,“太阳太大了,烤得人皮都快掉了。我受不住,就想找个角落躲着。” 林知韫没有放过她细微的表情动作,继续追问:“所以,告诉我真实原因。为什么报二十一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陶念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迅速被掩在低垂的视线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那气息里仿佛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厌倦。当她的目光重新抬起,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决绝。 “不喜欢。” 她说,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冷硬,“不喜欢捧着书本一坐就是半天,不喜欢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不喜欢看着别人卷、自己也得跟着拼命的氛围,更不喜欢……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上学日子。” 陶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累了。想图个清净。报二十一中,就是想告诉所有人……” 她的眼神在那一瞬,变得有些锋利又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狠劲,“别对我抱什么希望,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完,她像耗尽了力气,再次低下头,重新将自己埋进那层冷漠的壳里,盯着自己的鞋尖。 办公室里只剩下那盆绿萝沉默的影子,和她自己压抑到极限的、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林知韫没有再开口。她只是轻轻将档案袋放回抽屉,推回去时,抽屉发出轻微的声响。 陶念依然站在原地,双手插进兜里。话说完了,此刻内心有点慌,努力强装镇定,不知道有没有被林知韫看穿。 林知韫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下午四点。她的视线在陶念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抽出一张假条,递了过来:“头晕的话,可以去医务室休息。” “我没申请。”陶念没接,只是盯着那张假条,愣住了。 林知韫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我知道。” 陶念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接过了那张假条。 林知韫走到窗前,将百叶窗的缝隙调大了些。八月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窗外,操场上的学生们依旧在教官的指导下认真训练。 “对了,”她背对着陶念,似是随意提起,“医务室新到了一批防晒霜,效果不错。明天训练前记得去领一瓶。” 陶念愣住了,她原以为林知韫会像其他老师一样,要么严厉批评她,要么因为初中那些传闻而对她有一些顺理成章的结论。 可眼前这个看似冷峻的老师,不仅没有因为逃训的事而责骂或体罚,反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强撑的不适,甚至主动递来了假条。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是被阳光突然照到的冰面,既温暖又有些刺眼。 “知道了。”陶念低声应道,转身走向门口。手指搭上门把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林知韫的声音: “陶念。” “嗯?” “来日方长。” 陶念的手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松动。 第11章 办公室里,林知韫站在窗前,看着陶念的身影穿过操场,渐渐消失在树影里。她轻轻推了推眼镜,嘴角浮现出一丝弧度。 她拿起水壶,给桌上的绿萝浇了水,绿萝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水珠在叶尖闪烁着微光。 第8章 督导员 军训结束后,大家领了新的教材,很多同学跟着组织并且忙前忙后。林知韫虽然还没正式宣布班干部人选,但已经有不少学生像蜜蜂一样,围着她,往她身边凑。 陶念远远看着那群人,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很烦。 很聒噪。 “听说林老师特别看重刘桐,”同桌李仕超神秘兮兮地说,“昨天放学后还单独找她谈话,八成是要让她当纪律班长。” 陶念整理书本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垂下眼睫说:“是么?”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出的嘲讽。 都是些老掉牙的套路。 这些老师表面上装得多么和蔼可亲,说什么“把你们当自己孩子”,不过是想让学生乖乖听话,别给她惹麻烦。 等真出了事,立刻就会露出真面目。就像她初中时的班主任,发现她抽屉里的烟盒后,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上报了政教处。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课桌上投下一片刺眼的光线。陶念眯起眼睛,看见林知韫正俯身给刘桐讲解着什么,手指轻轻点在她的作业本上。 开学第一周的班会上,林知韫宣布班委名单时,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纪律班长,刘桐。” 这个名字落下时,后排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起哄声。 陶念转头看去,只见刘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标志性的痞笑,随手把玩着校牌上的别针。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班干部。 但这就是刘桐。从开学第一天起,她就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张扬个性。红色的头发被偷偷染成了深栗色的发尾,永远挽到肘关节的校服袖子,走路时微微晃动的肩膀,都明明白白写着“不好惹”三个字。 奇怪的是,林知韫似乎就吃这套。 陶念自然是什么班级干部都没参与竞选。 当其他同学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竞选宣言时,她只是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涂鸦。 那些关于“为班级服务”、“带领大家共同进步”的陈词滥调,在她听来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 这一周下来,各科老师都陆续开始上课。陶念的态度也随之有所不同:遇到喜欢的、感兴趣的课,就认真听一听;遇到无聊的、不喜欢的课,她就支着下巴望向窗外,看着操场边的梧桐树发呆;或者干脆翻出一本课外书,在课本的掩护下偷看起来。 但语文课是个例外。 更准确地说,是林知韫的语文课。 因为林知韫的课不一样。 陶念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当林知韫站在讲台上,整个教室似乎都笼罩在一种特殊的氛围里。 即便是最枯燥的文言文,她也能讲得引人入胜。她会用一个意想不到的比喻,让千年前的文字突然鲜活起来;会用一个巧妙的提问,让所有人都陷入思考;会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让简单的句子突然有了重量。 陶念尤其喜欢林知韫讲课时的眼神。当讲到动情处,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会突然变得深邃,像是透过课本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有次分析《红楼梦》中的判词,林知韫说到“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时,让陶念莫名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关于女性命运的书。 “她一定读过很多书吧。”陶念望着讲台上那个纤瘦的身影想。 而且,当她因为某个观点暗自较劲时,林知韫会突然话锋一转:“当然,也有学者持不同看法……”然后准确地说出陶念正在质疑的那个角度。 这让陶念既惊讶又隐隐有些不安,就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下肩膀,却发现对方其实一直站在面前。 下课铃响起时,陶念罕见地没有立刻合上课本。 “你也觉得林老师讲课特别好吧?”李仕超转过身来,胳膊肘支在她的课桌上,“她不是还教六班吗?上周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正好看见六班几个学生围着她问题,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压低声音,“林老师直接说‘现在是休息时间,请回吧’,脸色可严肃了。没想到她平时讲课那么生动,私下还挺凶的……” “是嘛?”陶念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却依然停留在黑板上。 林知韫的板书还留在那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个粉笔字棱角分明,最后一笔的捺脚却带着几分潇洒的弧度。 心想却着,原来她不喜欢没分寸感的学生啊。 巧了,她也是。 陶念出神地望着那些字迹,它们就像林知韫本人一样,表面上规整克制,细看却能发现藏而不露的锋芒。 原来那个在讲台上引经据典的身影,那个能用一句话就让枯燥文言变得鲜活的老师,原来也有着明确的界限感。 她盯着板书看了很久,那些字迹工整却又不失锋芒,就像林知韫本人一样,既严谨又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深度。 后来,林知韫布置了一项特别的语文作业。 这是她两年前来到二十一中任教时就发现的问题:这里的学生语言组织表达能力比较匮乏,写作文也十分困难,既缺乏思想的深度,也缺少文字的灵性。 于是,她设计了一个“每日金句”积累计划。 每天早晨,值日生要在黑板右侧的“金句栏”工整地抄写一句话。可以是名家箴言,可以是诗词佳句,也可以是某部电影中的经典台词。 全班同学每天都要将这句话誊抄在周记本上,周末时,再从一周积累的句子中选择最有感触的一句,写下自己的感悟。 大多数学生对此敷衍了事。他们随手抄下句子,周末的感悟也总是千篇一律的“这句话很有道理”、“让我受益匪浅”之类的套话。有人甚至偷偷翻到上周的内容,把旧感悟稍作修改就交上去。 但陶念是个例外。 她的周记本总是与众不同。其他同学的页面杂乱无章,她的却像一本精心编排的手账。 每句摘抄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处,旁边还画着细小的符号:一个问号表示质疑,一颗星星代表共鸣,有时还会画个小小的笑脸或哭脸。 她的感悟也是林知韫所教的这两个班级里最与众不同的。 当其他同学还在用“这句话告诉我们……”这样的模板时,陶念的文字已经展现出超越同龄人的思考深度。 她可能会质疑某位名家的观点,用自己生活中的例子加以反驳;也可能从一个简单的句子出发,引申出一段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 有一次,她甚至为了一句“沉默是金”,写了很长的一段的辩证分析。 林知韫批改作业时,总会在陶念的周记上停留最久。 红笔的批注从最初的“见解独到”,渐渐变成了平等的思想交流。 有时是一个反问,有时是一个推荐阅读的书目,有时只是简单的一个“!”。这个符号她们心照不宣,代表着“这句话击中了我”。 陶念的文字让林知韫感受到了久违的“教学相长”。 在这个孩子身上,林知韫看到了思想的火花,那种对世界既怀疑又热切的凝视,那种不愿随波逐流的倔强。批改陶念的作业不再是机械的工作,而成了思想的交锋与共鸣。 林知韫想起了二十一中曾经的辉煌。 上世纪九十年代,这里作为晋州电机厂的子弟高中,生源优质,师资雄厚。那时的校园里,随处可见捧着书本的学生,老师们也充满干劲。每年高考放榜时,校门口的红榜能贴满整面墙。 直到教育改革后,学校划归教育局直管,生源质量一落千丈,渐渐沦为了省重点、市重点高中挑剩下的“第三梯队”。 林知韫是签约后才了解到这些的。 记得报到那天,老校长带她参观校园时,指着荣誉室里泛黄的合影说:“看,这是95届的毕业生,有三个考上了人民大学。”语气里满是骄傲与落寞的交织。如今的教学楼走廊上,优秀学生的照片已经多年没有更新了。 每当看到陶念在课堂上若有所思的眼神,林知韫心里总会涌起一股隐隐的不甘。 她不甘心就这样认命,不甘心看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在平庸中沉沦。 陶念这样的苗子,放在重点高中或许能大放异彩,但在这里,她的才华很可能被埋没。 这种不甘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林知韫的心头,却又在每次批改陶念作业时,化作一丝微弱的希望。 *** 这天早上,陶念又一次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大口地喘着气。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迟到了。 第12章 其实她本不该迟到的。初中时因为住得远,她总能为自己的迟到找到理由。 考上高中后,母亲特意在学校对面租了房子,美其名曰“节约通勤时间”可讽刺的是,没了通勤这个借口,迟到反而变本加厉。 人在半睡半醒间总会有一些下意识的行为,比如按掉闹钟按掉,被子像有魔力般把人按在床上。 等真正惊醒时,往往已经来不及了。 陶念一边喘着气把书包甩在座位上,一边在心里自嘲。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吧,她想。 给个杆子就往上爬,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个独居的机会就睡过头。 初中三年,她早已把各种迟到惩罚尝了个遍:在教学楼走廊上站成一排供同学们取笑;把校规抄到手腕发酸;课堂表现分被扣得所剩无几……但这些对她来说都像隔靴搔痒。 那些惩罚太幼稚了。 罚站? 正好可以看窗外飞过的麻雀。 罚抄? 就当练字了。 扣分? 反正她也从来不在乎什么评优评先。 老师们翻来覆去就是这几招,像在演一场拙劣的舞台剧,连台词都懒得换。 陶念甚至能预判到每个老师的惩罚流程:数学老师会让她站到下课,英语老师会罚抄单词二十遍,班主任会板着脸说“下不为例”…… 都是些形式主义的把戏。 陶念把书包扔在了椅子上,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心想这些规矩就像马戏团里驯兽师的鞭子,看着吓人,其实连皮都蹭不破。 下午的班会课上,林知韫站在讲台前,她先是总结了上周班级里的一些问题,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清晰:“高中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们现在偷的每一个懒,都会在未来变成打脸的巴掌。”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陶念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道无意义的弧线。 “最近,”林知韫话锋一转,“我发现班级迟到现象越来越严重了。”她的目光扫过教室,在几个惯犯身上停留了一瞬。 陶念手中的笔突然一顿,心里咯噔一下。开学两周,她已经迟到三次了。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设立一个‘考勤督导员’的职位。”林知韫从讲台下拿出一个天蓝色的笔记本。“督导员要负责记录每天的迟到情况,用荧光笔标注出可以改进的原因。” 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林知韫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如果哪个小组能做到一周无人迟到,奖励一节体活课。督导员如果半个月记录无差错……”她故意顿了顿,“可以挑选一本书,班费出钱买,放在班级图书角。” “老师,什么书都可以吗?”坐在前排的男生迫不及待地举手。 “内容要经过我筛选。”林知韫推了推眼镜,“但上课不许看,课间、午休都可以。” “《查理二世》行吗?” “可以,不过有点幼稚。”林知韫嘴角微微上扬。 “那《哈利波特》呢?” “当然可以。”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老师我要当!” “选我选我!” 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举手,有几个甚至站了起来。 陶念却悄悄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个职位太麻烦了,要记名字,要分析原因,要帮忙改进,还要……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眼望去,正好对上林知韫含笑的双眼。 “第一任督导员,”林知韫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就由陶念来担任吧。”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陶念头上。她下意识直起腰背,手指在桌沿收紧。“我不要”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林知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桌前,手里拿着那本烫金的天蓝色日志本,递到了陶念的眼前。 “拿着。”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重量。 陶念迟疑地伸出手,“迟到日志本”五个大字映入眼帘。 她突然明白了,这是惩罚,是对她那些迟到、那些漫不经心的惩罚。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她能感觉到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有好奇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她不用抬头也知道,刘桐一定在某个角落露出那种令人火大的讥笑。 陶念盯着扉页上自己的名字,那是林知韫提前写好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工整、清秀。她突然很想把这本子摔在地上,转身就走。 但最终,她只是地接过本子,抿了抿嘴唇,嘴角勉强扯出一个乖巧的弧度。她把本子轻轻放进抽屉,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林知韫。 来日方长。 这是你说的,我还给你。 第9章 预谋 于是,陶念买了好几个闹钟。 最好用的是那个橘黄色的青蛙造型闹钟。按下开关就会满地乱窜,发出刺耳的“呱呱”声。 这是上周她在文具店咬牙买下的,花掉了半个月的奶茶预算。 其实她也从来都不是故意迟到的。 只是当闹钟响起时,她总会在半梦半醒间按停闹钟,想着“再眯五分钟”。 这五分钟往往会变成十五分钟,等她真正惊醒时,已经来不及了。 初中三年,她早就习惯了被罚站在走廊。教导主任的训斥、同学们的窃笑、罚抄的校规,这些对她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直到那天林知韫把那个烫着金边的日志本塞进她手里。 “该死……” 清晨六点四十分,陶念站在校门口啃着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冰凉的牛奶顺着喉咙滑下,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书包里装着那本天蓝色的日志本,封面上烫金的五个字闪闪发亮,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狼狈。 她用力咬了一口三明治。 远处教学楼亮着零星几盏灯,其中一盏来自林知韫的办公室。 陶念眯起眼睛,仿佛能看到那个身影正伏案批改作业,嘴角挂着可恶的职业假笑。 “不就是不迟到吗……”她嘟囔着捏着牛奶盒,“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当她推开教室门,看到黑板上值日生还没擦干净的昨日考勤记录时,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拍。那本日志本在书包里,竟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陶念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掏出日志本拍在了桌上。 她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观察着班级的迟到情况。她的日志本上记录着每个人的到校时间,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注着规律。 除了偶尔睡过头的同学,真正频繁迟到的只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她的后桌张倩。陶念注意到,她的迟到集中在周一和周五,每次都是5到10分钟,冲进教室时,一定会气喘吁吁地道歉。 放学后,陶念抱着日志本站在林知韫办公室门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走廊上犹豫地晃动着。 “有事?”林知韫从教案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了然的笑意。 陶念抿了抿嘴,把日志本翻到张倩的那页:“她家住在天佑小区,只有一班公交能到学校。周一和周五的堵车……” “所以呢?”林知韫放下红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个小区……”陶念思考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在城东开发区那边?” 她问过李仕超,李仕超告诉她,从天佑小区到二十一中这条线路只有早晚各三班车,错过一班就要等20分钟。 林知韫点点头:“去年才通的公交,之前的学生都要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她顿了顿,“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陶念看着本上“天佑小区”几个字,突然想起上周在公交站牌上看到的一则广告。 “林老师,”她抬起头,眼睛微微发亮,“城东新开了家共享单车,半小时内免费。” 林知韫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张倩可以提前两站在建设路下车,那里有单车点。”陶念边说边在纸上画出示意图,“骑到学校只要8分钟,刚好避开最堵的十字路口。”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林知韫的目光在陶念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 “这里有二十张单车周卡。”她将信封推到陶念面前,“本来打算奖励月考进步学生的。” 陶念愣住了,手指悬在半空。 “拿去吧。”林知韫的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记得让张倩写份使用反馈,就当是抵班费了。” “林老师,”陶念突然开口,“您怎么正好有单车卡?” 林知韫站在窗前,背影修长而挺拔。她关窗的动作忽然停住,白衬衫袖口随着抬手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上周家访时多准备的,”她转身时带起一阵微风,雪松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气里,“正好多出来一些。” 第13章 陶念接过了信封,信封角落印着“晋州公交集团”的钢印,边缘有些微微翘起。 她低头看着脚尖,发现林知韫的影子正和自己的重叠在一起,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原来如此……”陶念轻声自语。她突然想起上周交上去的周记本,那些尖锐的批判后面,林知韫用红笔写下的不是训斥,而是一行小字:“这个观点很有趣,推荐你看看《自由在高处》。” 陶念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原来在林知韫不苟言笑的外表下,在那些严厉的班规背后,藏着的是一个会为学生准备单车卡,会在批改作业时认真写下书单的老师。 这个林知韫,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至少,她抽屉里随时备着的,不只有校规和学生守则;面对学生时,也不只有对学生的偏见和惩罚。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细心,那些藏在规则之下的温柔。 陶念把信封小心地放进书包夹层,转身时看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透过窗帘,能看见林知韫伏案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坚定。 第二天清晨,张倩的课桌里静静躺着一张单车卡和手绘路线图。卡片背面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陶念工整的字迹: “试一周,迟到就还我。” 张倩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时,不知陶念低头在日志本上记录着什么,但隐约看见笔尖在“张倩”那一栏轻轻打了个勾。 另一个是坐在教室后排的李豪,这个男生的情况和张倩截然不同。他就住在学校对面的阳光公寓,和四班的两个男生合租,步行到校最多只要五分钟。 陶念在日志本上做了详细记录:李豪每周迟到三到四次,每次都是踏着上课铃冲进教室,头发乱糟糟的,书包也总是脏兮兮的。上周三,他居然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右脚鞋带都没系好。 “他们三个男生合租,天天晚上熬夜打游戏。”课间时,班长悄悄告诉陶念,“四班的班主任王老师都快气疯了。” 陶念特意去教师办公室求证。透过半开的门缝,她听见四班班主任王老师正在电话里咆哮:“张旭东家长!您儿子又迟到了!这都第几次了?……什么?在收稻子?……不是,您听我说……”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王老师颓然地放下听筒,对林知韫苦笑道:“家长说秋收忙,让我看着办。上次打电话后,那小子就老实了两天,第三天又原形毕露。” 陶念轻轻合上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天清晨六点,她提前半小时埋伏在李豪的公寓楼下。 六点四十分,三个男生果然慌慌张张地冲出来,他们仨各自嘴里还塞着一支烟,李豪差点被自己的书包带绊倒。 “早啊。”陶念从树荫里走出来,手里举着手机,“正好班级多媒体桌面要换壁纸……” “删掉!”李豪声音都变了调,伸手就要抢手机。 陶念轻巧地后退半步,晃了晃屏幕上刚拍到的画面:他叼着烟的侧脸倒有几分痞帅,如果忽略掉他惊慌失措的表情和挂在肩膀上的书包带的话。 “吸烟要记大过。”陶念慢条斯理地划动相册,“不过嘛……”她突然放大李豪朋友圈的一张照片——上周他炫耀新球鞋时不小心拍到了桌上的烟盒。 李豪脸色唰地白了。他妈妈每周都查他零花钱明细,要是知道他把饭钱省下来买烟,后果就是,没有饭钱了。 “你以为我怕吗?”他梗着脖子逞强,声音却明显弱了几分。身后两个室友拼命拽他衣角。 陶念从包里掏出三个青蛙造型的闹钟,正是她之前买的那种会满地乱跑的款式。 “从明天开始,我会在你们楼下等。”她把闹钟塞进李豪怀里,“如果六点四十还看不到人……” 她故意没说完,只是晃了晃手机。三个男生面面相觑,李豪低头看着手里张牙舞爪的青蛙闹钟,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成交!”他一把抓过闹钟,“不过督导员大人,您这也太狠了吧?” 陶念转身往学校走去,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记得调最大音量,这玩意儿能蹦两米高。” 第二天清晨,阳光公寓三楼传来此起彼伏的“呱呱”声。 路过的保洁阿姨看见三个男生手忙脚乱地追着满地乱跳的闹钟,笑得直不起腰来。 而陶念站在校门口,看着李豪三人准时出现在晨光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低头在日志本上记录着,笔尖在“李豪”那一栏轻轻画了个笑脸。 林知韫是偶然这件事的。 那是个周四的早读课,她路过走廊时听见几个女生在洗手间里叽叽喳喳:“你们看到李豪手机屏保没?居然是他被做成表情包的截图!” “听说是陶念拍的,现在他们寝室人手一个青蛙闹钟……” 林知韫的脚步顿住了。她转身走向办公室,从抽屉深处取出班级日志。翻到最近几天的考勤记录时,她发现李豪的名字后面破天荒地出现了一连串整齐的对勾。 午休时间,林知韫把陶念叫到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解释一下?”她将手机推到陶念面前,屏幕上显示着李豪最新发的朋友圈:一只青蛙闹钟蹲在游戏机上,配文“再开黑我是狗”。 陶念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她盯着林知韫办公桌上厚厚的一叠试卷,声音越来越小:“就是……用了点非常手段……” 林知韫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不同于往常那种程式化的职业假笑,而是带着几分真实的愉悦。 她伸手从抽屉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青蛙闹钟,和陶念买的那款一模一样。 “下次记得,”她把闹钟推到陶念面前,压低声音说:“要选带录音功能的款式。我这款可以自定义铃声,录段政教处主任的训话效果更好。” 陶念愣住了。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在林知韫的脸上,让她此刻狡黠的笑容显得格外生动。 “还有,”林知韫起身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李豪妈妈昨天给我发短信,说很感谢你让她儿子不再迟到。不过……”她突然正色,“下不为例。” 走出办公室时,陶念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低头看着手里崭新的闹钟,发现底部贴着一张便利贴: “督导员专用款 ——l” 陶念攥着那个贴着“督导员专用款”标签的青蛙闹钟,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出神。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尽头的教师办公室门口。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最初完全误解了林知韫的用意。当初被强行塞给那本日志本时,她以为这是林知韫对她频繁迟到的变相惩罚,是要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去承受所有人的不满。 “真是幼稚的想法……”陶念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闹钟底部那张便利贴。 现在想来,林知韫从一开始就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她。那些恰到好处的单车卡,还有今天这个特别款闹钟。 改变一个人有多难,对抗懒惰的天性有多难,陶念比谁都清楚。 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那些被按掉的闹钟,那些匆匆忙忙叼着面包冲进教室的早晨,那些初中时被罚站在走廊上数数的日子。 可林知韫似乎早就看透了她藏在叛逆外表下的较真,知道她一旦接手就绝不会敷衍了事。 “原来是这样……”陶念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突然明白了什么。 林知韫不是在惩罚她,而是在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坚持那些她内心深处其实认同却不愿承认的规则。 那些看似严厉的要求背后,是一个老师对学生最深的信任,相信她能做到比自己想象的更好。 陶念心头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温暖。 在这所学校的规章制度之外,还藏着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知韫从不是冷眼旁观的监督者,而是一直站在她身后,在她快要跌倒时不动声色地托住她的那个人。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骤然响起,惊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陶念。她猛地抬头,正好看见林知韫从办公室推门而出。 “怎么还在这儿?”林知韫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督导员带头逃课?” “老师,”陶念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声音却有些恋恋不舍,“明天就是督导员的最后一天了。” 走廊上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林知韫微微挑眉,嘴角浮现出那种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嗯,想好买什么书了?” “地下诗刊《黑洞》,1997年油印本。”陶念一字一顿地说,眼睛紧盯着林知韫的反应。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秒。 林知韫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出声:“嘿,你这小孩,”她伸手点了点陶念的额头,“你还挺记仇啊!觉得我为难你,所以反过来为难我吗?” 第14章 陶念没有躲开,反而向前半步,倔强地仰起脸:“那我不管。你是老师,一言九鼎。”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意味,“上周班会可是当着全班说的,督导员任期满后可以选一本书放班级读书角。” 林知韫无奈地摇头,转身往教室方向走去。 陶念亦步亦趋地跟着,听见林知韫有些抱怨的声音飘过来:“那本诗集是禁书,市面上买不到的,去图书馆借阅都要写批条……” 陶念小跑两步追上林知韫:“那正好说明我眼光好啊。”她的马尾辫在阳光下跳跃,“再说了,您不是最擅长‘特事特办’吗?” 林知韫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时差点和陶念撞个满怀。 她伸手扶住陶念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你倒是提醒我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批条,上面已经盖好了教务处的公章,“昨天就写好了,本来想等你表现再好点才给的。” 陶念接过批条,发现落款日期是三天前。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原来林知韫早就料到她会选这本。 “不过有个条件,”林知韫竖起一根手指,“诗集只能放在我的办公室书柜里,想看的人得登记。”她顿了顿,“包括你。” 陶念把批条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成交。”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那班级读书角……” “放这本。”林知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本《朦胧诗选》,封面崭新,“内容差不多,合法合规。” 陶念翻开扉页,赫然看见自己的名字和林知韫的并列写在借阅卡上。她噗嗤笑出声:“您这是早有预谋啊?” 走廊尽头传来此起彼伏的“老师好”,午休结束后,去厕所的学生们涌了出来。 林知韫的手掌轻轻落在陶念的发顶,指尖穿过陶念细软的发丝,像在安抚一只终于收起爪子的小野猫。 “快去上课吧,督导员大人。”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比平时温柔了几分。 陶念愣在原地,发梢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温度。她低头将批条小心地夹进日志本,那里已经记满了整整半个月的考勤记录,每一页都浸透着晨光与汗水。 陶念突然发现,从最初那本日志本,到如今的诗集批条,林知韫似乎总能看穿她每一个未说出口的念头。 就像知道她会为张倩准备单车卡,会为李豪准备青蛙闹钟,甚至知道她最终会要那本藏在禁书区的《黑洞》。 有些神奇,又莫名地有些害羞。 在这所不怎么样的学校里,竟然一直有人如此细致地注视着她的成长。 那些看似严厉的要求,那些恰到好处的援手,都是林知韫用规则编织的“温柔陷阱”,等着她一步步自己走出来。 远处教室里传来桌椅挪动的声响,陶念这才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向走廊尽头,林知韫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只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还萦绕在空气中。 陶念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将日志本紧紧贴在胸前,转身朝教室跑去。 第10章 公开课 深秋的吹过过校园,卷起满地枯黄的梧桐叶。陶念倚在窗边,抚摸着那本边角磨损的《黑洞》,书页早已泛黄卷边。 开学一个月了。 她微微怔忡。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快得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放走的纸船,一眨眼就漂出了视线。 高中生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陶念坐在座位上发呆,看着陌生的环境,心里没来由地有些茫然。 她想起报道那天,自己又一次迟到了。当时她满心不屑,想着这不过是又一场无聊的循环:换一所学校,换一群道貌岸然的老师,继续漫不经心的表演。 可林知韫似乎不一样。 陶念的停留在周记本上,那是上周林知韫批改她的随笔时留下的。 不像其他老师用鲜红的“阅”字草草打发,那张浅蓝色的便签上用工整地写着:“你笔下的秋天让我想起里尔克的《秋日》,但更锋利。期待读到更多。” 她合上周记本,目光落在讲台上。 那里摆着一盆小小的文竹,是林知韫带来的。在这个连窗帘都要统一蓝白格的校园里,那抹恣意生长的绿显得格格不入。 就像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她,陶念,会准时出现在教室后门。书包带依旧松垮地搭在肩上,但再也不会像初中时那样故意迟到。 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她竟然开始在意那个总是提前十分钟到校,会在晨读时轻声问她“吃早饭了吗”的林知韫。 风又起,一片叶子忽然贴在了窗玻璃上。 陶念伸手,隔着冰凉的玻璃与那片金黄的叶子影子相触。 这一个月里,她那些尖锐的棱角正在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温柔地包裹着,不是驯服,而是被看见。 就像《黑洞》里那首未完成的诗,她一直以为没人能读懂那些破碎的隐喻。 直到林知韫在批注里写道:“第三段的留白处,是否可以考虑用‘青铜器上的裂痕’这个意象?” 那一刻,陶念第一次在教室里红了眼眶。 这时,语文课代表魏琳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马尾辫在脑后甩了一下,打断了正在做眼操的同学:“下节课是咱们林老师的公开课,没带书的同学做完眼操抓紧去别的班借一本。”她拍着讲台,声音清脆又急促。 上课铃还没响,教室后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放在过道两侧就行。” 林知韫领着几个高个子男生走进来,他们手里拿着从教务处搬来的椅子。 陶念发现她今天把长发挽了起来,露出白皙的后颈,发髻间别着一枚素银簪子,随着走动时隐时现。 男生们笨手笨脚地摆着椅子,林知韫已经走到讲台前,插上u盘,打开 ppt。 她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条纹衬衫,收腰设计衬得身形格外挺拔,袖口翻折出两道雪白的边。她试了试翻页笔,鱼尾裙的裙摆着动作轻轻摆动。 陶念突然想起《黑洞》里那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是成年世界发出的战书”,此刻那双裸色细跟鞋正稳稳地托着她纤细的脚踝,在讲台前踏出从容的节奏。 “陶念,”林知韫突然转头,阳光恰好掠过她耳垂上的珍珠,“帮我把窗帘再拉开些。”陶念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她起身时,听见后排几个女生小声议论:“林老师今天好有气质啊”、“像杂志上的职场精英”。 陶念拽着窗帘的拉绳,透过窗户瞥见走廊上已经三三两两站着拿听课本的老师。 风从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燥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是林知韫经过时留下的,像雪松混着薄荷的味道,清冽又温柔。 林知韫站在讲台上,她今天选择的课文是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这个选题让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肃穆的氛围。 “同学们,”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克制的沉重,“今天我们共同走进1926年的那个春天,走进鲁迅先生笔下那个‘真的猛士’的世界。” 她翻开课本,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历史。 投影幕布上缓缓显现出刘和珍的黑白照片,那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眼神清澈而坚定。 “请大家注意鲁迅先生开篇的用词——‘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林知韫的食指在“中华民国”四个字上轻轻点了点,“这个精确到日的记载,不是简单的时间标记,而是一种庄严的仪式感,一种对历史的郑重承诺。”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翻页的沙沙声。陶念注意到林知韫在板书时用力很重,粉笔灰簌簌落下,在黑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同学们,我们沉浸在先生的悲愤中,这悲愤针对的是暴行和流言。但,先生写此文,仅仅是为了控诉吗?我们看这段——‘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 先生真的认为意义‘寥寥’吗?”她的声音娓娓道来,带着一点慵懒的鼻音,尾音微微沙哑,却意外地熨帖耳膜。 “注意‘总觉得’三字,这是一种克制沉痛的反语。紧接着是什么?‘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 这‘扩大’意味着什么?‘血痕’如何能‘扩大’?这‘深的意义’又该如何理解?请大家结合下文的‘煤的形成’的比喻来思考。” 同学们陷入思考,有的在翻书,有的低头整理笔记。 林知韫的问题有深度,但并不咄咄逼人。后排听课的老师频频点头,有人小声交流:“这个问题设计得好,抓住了文章核心矛盾”、“引导得很自然”。 在平时,陶念可能一学期也不会主动举一次手。但今天,当林知韫抛出问题时,她沉思片刻后,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手臂挺得笔直。 第15章 “老师,我认为‘血痕的扩大’,不仅仅是事实的传播,更是一种能量的积累和精神的觉醒。” “煤的形成,是大量的木材,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巨大的压力下一点一点转化、凝聚而成的。它埋在地下,无声无息。但这些青年流淌的血,他们无声的牺牲,正如这最初埋下的木材。” “流言、闲谈、遗忘……这些都是巨大的‘压力’。但鲁迅先生写下这篇文章,就是拒绝‘压力’下的‘腐烂’,选择用血痕进行‘转化’和‘凝聚’!” 听到这里,林知韫的眼底闪过欣赏的光,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朝陶念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示意她继续。 “这‘深的意义’,或许在当时难以被所有人理解,如先生所说‘很寥寥’,但它的本质是一种‘凝聚态’的精神能量,是历史的记录,是麻木的鞭策,是‘于无声处’为未来积攒的那一声惊雷所储备的‘燃料’。这能量一旦被点燃,被认识到,就能驱散冷漠,照亮黑暗。血痕没有消失,它在精神的层面‘扩大’,成为塑造民族脊梁的一部分。” 陶念话音落下的瞬间,教室里陷入短暂的静默。 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讲台,与林知韫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那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交汇,连一秒钟都不到,却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林知韫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唇角浮现出一个只有陶念才能解读的、转瞬即逝的浅笑。 那笑容里包含着太多未言明的默契:对文本理解的共鸣,对课堂节奏的掌控,还有对那个关于“地下诗刊”隐喻的心领神会。 后排几位资深教师听得异常专注,有的停下了笔,深深看着陶念。 他们的目光中都带着惊讶与欣赏。在这个强调标准答案的教育体系里,能够对鲁迅文本作出如此独到而深刻解读的学生实在罕见。 陶念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却只是低头整理了一下笔记本。 她想起上周的周记本上,林知韫用墨绿色钢笔写下的里尔克诗句:“你要容忍冬天,容忍黑暗”。 那行字迹清瘦挺拔,在批改的红笔勾画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一位教研组长低声对旁边说:“这个学生不简单,能从‘煤的形成’引申到精神能量的凝聚和觉醒,视角独特而深刻。” 另一位点头:“嗯,这才是真的读懂了鲁迅。” “陶念的见解非常独到而深刻!她精准抓住了‘煤的形成’这个比喻的精髓——并非强调数量的巨大,而是强调那无声状态下残酷的‘转化’过程和最终形成的巨大潜在能量!”林知韫点评道。 陶念抬起头,正对上林知韫含着笑意的眼睛。 原来容忍黑暗的意义,是为了在遇见光的瞬间,懂得如何与之相认。 林知韫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表扬,而是立刻升华:“是的,鲁迅先生并非消极悲观。‘深的意义’在彼时彼地可能‘寥寥’,但历史证明,正是无数这样看似‘无意义’的血痕和牺牲,正是像刘和珍君这样‘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青年’的壮烈,以及记录这些壮烈的如椽巨笔,最终汇聚成了唤醒民众、照亮前路的星火!它提醒着我们:拒绝遗忘,即是抗拒历史的循环;铭记意义,方能看清前行的方向。” “而先生自己,将绝望留给自己,将希望留给世人,永远站在弱小者的一方——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掮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陶念的回答为我们理解文章的深刻立意打开了一扇窗。那么,这种‘拒绝遗忘’的精神,在我们今天又有何现实意义?请大家思考,我们下节课继续深入探讨。” 下课铃响,听课的老师们纷纷起身,像潮水般涌向讲台,将林知韫团团围住。 陶念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本,指尖轻轻抚平语文课本折起的书角,动作刻意放得极缓。 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林知韫被几位资深的老教师围着,正耐心地回答着问题。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拍着林知韫的肩膀,嘴唇翕动着说着什么,林知韫微微欠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但当她不经意间抬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与陶念相遇时,那副完美的职业面具瞬间松动。 林知韫的眼角微微下垂,眉宇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却又在看清陶念的瞬间,绽放出一个真实的表情。 那目光里盛着太多东西:课后松弛下来的倦意,公开课圆满结束的释然,还有只对陶念才流露的、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感激。 陶念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她装作整理刘海的样子,用食指指尖极轻地在太阳穴处点了一下,这个动作小到连同桌都不会察觉。 但当她放下手时,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那是专属于胜利者的微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藏不住的得意与骄傲。 她故意低头继续收拾书包,却用余光看到林知韫在应付提问的间隙,借着推眼镜的动作,对她眨了眨左眼。 陶念最后将那本《黑洞》诗集塞进书包,手掌在封面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此刻她心里翻涌着的,不仅是课堂上完美表现的满足感,更有一种隐秘的、近乎甜蜜的骄傲。就像地下工作者成功传递了情报,就像同谋者完美执行了计划。 在这个挤满人的教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那堂精彩的公开课背后,还藏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与共鸣。 陶念起身离开时,她故意绕到讲台另一侧。经过林知韫身边时,她的衣袖轻轻蹭过对方的裙角,一触即分。 第11章 24分 晚自习的灯光逐渐模糊了起来,陶念困得眼皮直打架,她勉强用手支着脑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坠,手中的笔在纸上地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最近为了赶上早读,她不得不把闹钟调到六点,比初中时足足提前了半小时。 后果就是,晚自习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意识在清醒的边缘摇摇欲坠。 恍惚间,一阵熟悉的雪松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 陶念还没来得及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就听见一声轻响,有人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课桌。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林知韫微微蹙起的眉头。明亮的教室里,灯光清晰映照着林知韫的侧脸。她没有挽着头发,长发松松地垂落下来,几缕碎发垂在耳际,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晃了一下。 “困了?”林知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关切和温柔。 陶念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指尖沾到了一点湿润。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林知韫继续说道:“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走廊的灯光比教室暗了许多,陶念跟在林知韫身后,散去一些困意后,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高领毛衣,搭配一条深灰色的阔腿裤。毛衣的领口微微堆叠,衬得她的脖颈修长。 她平时穿的高跟鞋换成了软底乐福鞋,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响。 “坐。”林知韫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把这几道题做了。” 陶念接过文件袋,手碰到纸张的瞬间愣住了。林知韫给她的不是普通的练习题,而是她上周在《黑洞》里夹着的那张写了一半的诗稿。 只不过现在空白处多了几行铅笔写的批注,字迹工整得像刻印上去的。 “最近起得很早?”林知韫泡了杯红茶,倒在一次性纸杯里,推到她面前,热气氤氲。 “嗯……”陶念低头抿了一口茶,桂圆的甜香在舌尖蔓延,有些心虚,但如实回答:“怕迟到。” “早起确实辛苦,”林知韫的声音柔和下来,“但纪律就是纪律。”林知韫忽然笑了,笑容里还带着一丝欣慰。她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轻轻放在陶念面前:“这个送你,里面有我标记的部分。” 陶念接过来,是《里尔克诗选》。翻开书,第一页夹着一张便签:“给总是与黑夜赛跑的人——黎明不会因为你的缺席而迟到,但你的眼睛需要足够的星光。”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陶念突然觉得,或许早起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了。 她原以为林知韫会给她什么特权,但是并没有,而是在教她如何在不降低标准的前提下,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 林知韫给她的不是捷径,而是一盏灯。 那盏灯照亮了一条需要自己跋涉的路。 这些看似严苛的要求背后,藏着比放纵更深的温柔。她不是在降低标准,而是在教她如何踮起脚尖够到那个标准。 真正的教育不是把学生塑造成统一的器皿,而是让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纹理生长,却又不失其挺拔的姿态。 第16章 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能看到林知韫低头批改作业的侧脸。她习惯把头发别在耳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条。她总是戴着一块经典款的机械表,就像她做事的原则,一丝不苟。 国庆长假结束后,二十一中便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一次月考。二十一中向来比较提倡因材施教,因此月考这类的校内考试,是任课老师自主命题。 这次月考题目与以往的联考相比,简单很多,主要考察课本基础知识,有些科目甚至只达到学业水平测试的难度。但当林知韫拿到最终成绩单时,上面的数字依然让人眉头紧锁。 午后的办公室里,林知韫把成绩单摊开在办公桌上,她握着微凉的茶杯,视线在那几个刺眼的分数上来回游移。 看到基础题大面积失分,林知韫不禁皱眉。这显然是长期不良学习习惯造成的。 此前九年以来教育养成的惰性,哪能轻易改变?本该熟练掌握的知识点,就这样被学生们随意丢在了试卷的空白处。 不过,在难度稍高的题目上,倒是有几个学生的表现让她略感欣慰。 但这些亮点却被严重的偏科所掩盖:团支书苏悦宁的英语阅读理解几乎全错;语文课代表魏琳琳的物理化学得分率低得可怜;李仕超的数学试卷上,那个鲜红的“48”分更是触目惊心。 当她的目光移到陶念的成绩栏时,笔尖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这个平日里思维敏锐的女生,各科成绩都保持在排在前几名,唯独政治一栏赫然写着“24”。 很刺眼。 林知韫轻轻摇头,想起陶念交上来的那篇《论当代青年的责任与担当》。文采斐然却离题万里,字里行间都是对标准答案的刻意回避。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彩色便签,开始为每个学生写评语。 她知道,要融化这“三尺之冰”,需要的不仅是严厉的批评,更要有耐心的引导。 *** 自习课的铃声刚响过,教室里便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 学习委员张晓萱站在讲台前,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自习任务。纪律班长刘桐背着手在过道间来回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个同学的桌面,确保没有人在偷偷玩手机或传纸条。 林知韫的身影不时从教室窗外经过。她手里拿着月考成绩单,步伐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今天穿的白衬衫,领口十分挺括,衬得她的身形格外挺拔。 “张倩。”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林知韫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教室为之一静。被点名的张倩肩膀明显僵了一下,慢吞吞地合上书本走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教室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这是第几个了?”李仕超用气声问道,手指不安地桌面画着圈。 “第五个。”魏琳琳咬着笔帽,眼睛紧盯着门口,“前面四个回来的时候,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大约十分钟后,张倩推门进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唇抿得紧紧的,手里捏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刚坐下,周围的同学就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怎么样?‘小林飞刀’又出什么绝招了?”后排的王磊压低声音问道,手里假装在记笔记,实则已经准备好接收第一手情报。 张倩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纸条塞进了课本夹层。但眼尖的陶念还是瞥见了纸条上林知韫标志性的红色批注。上面不是简单的分数,而是一整段密密麻麻的评语。 随着谈话的同学越来越多,教室里的气氛越发诡异。 每个被叫出去谈话的同学回来时都垂着头,脸上却露出既尴尬又恍然的表情。 “下一位,苏悦宁。”林知韫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英语课代表的手抖了一下。 当苏悦宁红着眼圈回到座位时,一张纸条已经在同学们手中秘密传递:“太可怕了,她连我三年前初中英语老师的教学方法都知道!” “下一位,陶念。” 林知韫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像一记闷雷敲在陶念心上,她慢吞吞地合上练习册。 初中三年,她早已习惯了被各科老师拎到办公室训话的场景:班主任的苦口婆心,数学老师的怒其不争,英语老师的恨铁不成钢。 那些训斥声最终都成了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可这次不一样。 陶念站起身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腿。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更多的是好奇的打量。 她强装镇定地走出教室,却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林知韫倚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低头翻看成绩单。她今天穿着简洁的白衬衫和藏青色西裤,长发披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耳畔,随着翻页的动作轻轻摇曳。 陶念的脚步不自觉地放得更慢了。 这次月考的题目确实基础,连她这样平时不怎么用功的人都能感觉到。古诗文默写都是课本原句;数学和物理大题也是浅显得过分;地理有道题,她虽然没做,但是她有印象,是练习册上的原题。 可即便如此,她的成绩单上还是不太理想,尤其是政治,那个刺眼的“24”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磨蹭什么?”林知韫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要我请你过来?” 陶念咬了咬下唇,挪到林知韫指定的位置坐下。 她初中时最擅长的事,在老师训话时装作认真听讲,实则神游到九霄云外。 可此刻,她却莫名地害怕抬头,害怕对上林知韫那双总是能看透她的眼睛。 “知道我叫你来谈什么吗?”林知韫终于合上成绩单,指尖在政治那一栏重重地点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意。 以前那些老师的失望眼神,她可以毫不在乎地顶回去,甚至在心里冷笑。但此刻,她的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连一句惯常的狡辩都说不出口。 “抬头。”林知韫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带着一丝叹息,“看着我说话。” 陶念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在林知韫眼中看到想象中的失望与责备。 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某种她读不懂的、近乎期待的东西。 “陶念,”林知韫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却没有责怪的意思,“我很好奇,能跟我说说你的政治成绩最大的问题是什么?”窗外的光线投在她的镜片上,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是学不懂?不爱听?还是老师讲得不好?” “没有讲得不好……”陶念的声音低低的,“就是觉得……政治课没什么用。”她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叛逆的光,“就像政治书上那些,除了考试谁还记得?都是一些脱离实际的空话。” “你说的有些点我承认。”林知韫的指尖轻轻敲打着窗台,“教材编写、考试方式确实有局限。有些内容,”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有些内容也确实离现在的高中生生活比较远。” 陶念惊讶地眨了眨眼,没想到会得到她的认同。 但林知韫话锋一转:“但我们换个角度看。你觉得政治课里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是你未来生活,比如大学写论文、看新闻吵架、甚至以后租房签合同、工作签合同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哪怕就一个概念?” “你有没有想过,你厌恶的是这个学科课本上概念的‘空泛的使用’,而不是这个概念在理论层面‘原本想解决的问题’?试着去翻翻政治课本相关章节,不用背书,就找出它的核心定义和理想目标。然后我们再对比一下现实以及考试的题目,怎么样?” 林知韫这个人,很可怕。 她有着某种近乎可怕的能力,她能让那些原本令自己嗤之以鼻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变得值得尝试。 就像现在,她竟然真的在翻看那本被冷落已久的政治教材。 林知韫从不强求。 她只是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着你,用恰到好处的提问引导你思考,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话,在你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然后,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那颗种子会自己破土而出。 更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没有胁迫,没有说教,甚至没有明显的引导。 林知韫只是在那里,像一座灯塔,安静地照亮某个方向,却从不强求你非得朝那里航行。 可偏偏就是这样,你会不自觉地调整航向,只为能多看一眼那束光。 第12章 课代表 期中考试后的那周,政治课代表韩梓灏因为急性肠胃炎住进了医院。 消息传来时,陶念正趴在课桌上补觉,朦胧中听见林知韫在走廊上和王老师低声交谈的声音。 “陶念。” 这个声音让陶念一个激灵直起身子。 第17章 林知韫站在教室后门,晨光照在她墨蓝色衬衫的领口上。她手里拿着一叠刚收上来的作业本,手里还夹着一支红笔。 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林知韫放下作业本,拿出了一个名单,陶念注意到她的办公桌很是整洁,笔按色系插在笔筒里,作业本和试卷也按班级整齐堆放。 “需要你帮个忙。”林知韫直截了当,“王老师那边现在一团乱。”她一一列举,“收作业、发资料、登记小测、准备公开课材料,韩梓灏至少要请假两周。”她突然抬眼直视陶念,镜片后的目光不容置疑,“你来接手,可以吗?” 陶念张了张嘴,那句“我只想躺平”卡在喉咙里。 自从认识林知韫后,她这学期已经破天荒地做到了每天准时到校,甚至鬼使神差地当了两周的迟到督导员。 现在好不容易喘口气,又让她当课代表。 重点是,不是最喜欢的语文,而是最不喜欢的政治。 “班长要统筹全班,刘桐那暴脾气你也知道。”林知韫像是看透她的心思,从抽屉里取出一叠作业本,“班里也就你脑子清楚点,做事有章法,”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再说,你政治不是考了24分吗?” 陶念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虽然她不喜欢学政治,但也不愿被林知韫这样成天挂在嘴边啊。 更让她恼火的是,林知韫说这话时嘴角还噙着笑,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弯成了月牙,仿佛在欣赏她窘迫的模样。 “24分怎么了?”陶念梗着脖子,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至少我语文……” 话说到一半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和林知韫较真成绩,居然下意识想要用语文成绩来证明什么,就像个急于讨表扬的小学生,好幼稚。 林知韫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意更深了。“啊,至少你语文……”她故意拖长尾音,语气里带着促狭,“上次月考是多少分来着?” 陶念的呼吸一滞。她当然记得那个分数——108分,学年第三。但此刻被林知韫用这种调侃的语气说出来,却让她胸口莫名发闷。 “我回去了。”陶念转身就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生气了?”林知韫的声音突然放软,带着几分哄孩子的意味,“开玩笑的。”她上前半步,轻轻拉住陶念的袖口,“就当帮我的忙,两周就好。” 陶念转了过来,盯着那叠作业本发呆时,林知韫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你想想,天天收作业总得翻翻别人的吧?登记小测总得搞懂对错原因吧?这种被动输入的知识,比你坐那儿死记硬背效率高多了。” 阳光透过百叶窗,陶念突然发现林知韫今天涂了层很淡的唇膏,是那种近乎无色的裸粉色,衬得她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格外白皙。 “怎么样?”林知韫合上教案本,微微歪头的样子,像极了书中看到过的“一只优雅又狡猾的波斯猫”。 陶念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总能找到让你无法拒绝的理由。 不是威逼利诱,而是用那种“我知道你能做到”的眼神看着你,让你鬼使神差地接下最不想干的活。 “就两周。”陶念干脆地回答。接过名单时,她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林知韫的手腕,那里的温度比她想象中温暖,脉搏沉稳有力,就像这个人一样不容置疑。 林知韫笑了,不是客套的微笑,而是眼尾泛起细纹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记住,课代表的第一课是——”她稍作停顿,“先说服你自己。” 走出办公室时,陶念粲然一笑,自己又被林知韫算计了。 什么“帮个忙”,什么“两周就好”,都是套路。 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不觉得恼怒,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就像面对《黑洞》里那些未完成的诗句时一样。 *** 陶念站在政治组办公室门前,卷了卷校服袖口。她深吸一口气,指节轻轻叩响了门。 “请进。”门内传来王老师略带沙哑的声音。 推开政治组的门,扑面而来的是苦荞茶的香气。王秀菊老师正伏案批改作业,老花镜滑到鼻尖,镜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王老师……”陶念清了清嗓子说,“韩梓灏还要两周才能回来,我想当这个临时的政治课代表,可以吗?”她特意加重了“临时”二字的发音,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某种底线。 王秀菊从作业堆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摘下眼镜,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行啊,你有这样的意识,说明你觉悟很高嘛。”她拍了拍陶念的肩膀,“老师相信你能做好。” 这两周里,陶念像是变了个人。 以往的晚饭,陶念总是和李仕超、张倩一起混迹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麻辣烫、铁板烧、鸡蛋灌饼、烤冷面……这些构成了他们晚课前重要的“能量补充”。 三个人常常挤在油腻腻的小桌前,一边抢着锅里的最后一块鱼豆腐,一边吐槽各科老师的“变态”要求。 “走啊,吃饭去!”下课铃响时,李仕超照例用胳膊肘捅了捅陶念,“张倩说新开了家螺蛳粉……” “帮我带份麻辣烫,不要香菜。”陶念头也不抬地打断他,手指飞快地在政治课本上划着重点,“钱回头我转你微信。” 李仕超瞥见她的政治书已经面目全非,页边贴满彩色标签,空白处挤满密密麻麻的笔记,连目录页都画满了思维导图。 最夸张的是第三章 “权利义务”那页,批注多得几乎盖住原文,整页纸像打满了补丁。 “少废话,快去。”她用笔帽打了一下李仕超的手背,“记得让老板多放辣。” 李仕超提着麻辣烫回来时,陶念正埋头在笔记本上狂写,连他走近都没发现。他凑过去一看,顿时瞪大眼睛。笔记本上居然用红、蓝、黑三种颜色清清楚楚地标出了“易错点”、“学考重点”和“高考难点”三大板块。 “真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仕超把麻辣烫往桌上一放,“咱们‘躺平派’掌门人怎么突然卷起来了?” 陶念猛地从书堆里抬起头,眼神凶巴巴的。她一把夺过麻辣烫,掰筷子时用力过猛,差点把筷子甩飞。 “少管闲事,吃你的辣条。”她凶巴巴地吃了一口面,烫得直吸气也不肯停,另一只手还牢牢按着政治书,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 李仕超突然福至心灵,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是因为……林老师?” 陶念的筷子顿在半空,一滴红油“啪”地落在“公民基本义务”那章节上。她缓缓抬头,眼神里的杀气让李仕超不自觉后退半步。 “我这就滚!”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却在门口又回头补了句,“不过说真的,你现在的样子……”他指了指陶念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特别像林老师上个月公开课前的状态。” “笨蛋。”她小声骂了句,不知是在说李仕超,还是在说自己。窗外的晚霞绚烂,而她翻开下一页,又贴上了一张淡蓝色的便签。 政治老师王秀菊也惊喜地发现了陶念的变化,这个曾经政治只考24分的女孩,现在不仅能精准批改小测卷子,还能在自习课上条理清晰地带领全班梳理知识框架。 周三的早课,陶念收作业时,刘桐把空白的作业本往讲台上一拍:“我没写,怎么了?”她挑衅地看着陶念,“反正韩梓灏下周就回来了。” 陶念突然想起政治课本上那个被荧光笔标记的概念。她平静地合上登记表:“刘桐,你这是典型的没有权利义务观念。不履行义务却想享受权利,这叫特权思想。” 话音刚落,陶念突然察觉到身后熟悉的雪松香气。 她回过头,发现林知韫不知何时已站在教室后门,手里拿着语文课本。她今天半扎着头发,几缕没扎好的头发垂在她耳边,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林知韫很少笑,即便在讲最动人的诗歌时,也总是带着克制的严肃。 而此刻,她眉眼弯弯地站在那里,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中,美好得不像真实存在的画面。 陶念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匆忙接过刘桐的作业本,低头在登记表上做了标记,然后抱着那摞作业快步走向政治组。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林知韫跟了上来,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 林知韫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发自内心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陶念总是这样,明明紧张得耳尖都红了,却还要梗着脖子装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倔强、聪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真是个可爱的矛盾体。 林知韫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教材,忽然意识到这正是她欣赏陶念的地方。 第18章 这个女孩从不轻易低头,总能用出人意料的方式回应她的每一个挑战。就像下棋时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每一步都让人期待又惊喜。 “你笑什么?”陶念头也不回地问,声音闷闷的,耳尖却悄悄红了,不知是因为刚才的争执,还是因为林知韫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后悔了。”林知韫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真不该让你当政治课代表。” “为什么?”陶念停下脚步,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作业本,“我做得不好吗?” “因为你现在满脑子都是政治。”林知韫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撇了撇嘴:“明明是我的得意门生,现在倒成了王姐的掌中宝。” 陶念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混合着晨露般清新的气息。 “得意门生”,这四个字在陶念心头轻轻一撞,泛起一圈微妙的涟漪。 “这不是林老师希望的吗?”陶念扬起下巴,故意拖长了声调,“这盛世,如您所愿啊。”语气活像个闹别扭的小学生。 林知韫闻言挑眉,镜片后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她突然伸手,食指轻轻点在陶念眉心:“你这小孩,怎么跟老师说话呢?”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看来是最近政治背太多,把尊师重道都忘光了。” 陶念眨了眨眼,忽然凑近一步,笑得促狭:“老师,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因为我只顾着复习政治,没背你布置的文言文?”她歪着头,故意拖长声音,“你好幼稚……” 林知韫轻哼一声,指尖顺着她的眉心滑至额角,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我是提醒你,不要太拼了,注意劳逸结合。”她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别到时候考试没累倒,先把自己熬垮了。”说罢,转身便走了。 陶念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怀里的作业本突然变得沉甸甸的,连带着胸口也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突然很想知道,林知韫说“得意门生”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光芒,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 第13章 别扭 韩梓灏病愈返校的第一天,就主动找到王秀菊办公室,苍白着脸说自己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恐怕难以胜任课代表的工作,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揉着胃部。 王秀菊看着这个向来尽职尽责的男生,叹了口气,也不好强人所难。 “陶念,”政治课下课的时候,王秀菊把陶念叫到班级门口,“韩梓灏辞了课代表,我看你这两周做得挺好,要不……” 陶念僵在原地,看着王老师镜片后笑眯眯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她张了张嘴,余光瞥见林知韫正远远地向班级门口走过来,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行吧。”陶念最终点了点头,将王秀菊送回政治组。 陶念抱着一摞政治作业本往回走,看见林知韫正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等她。几缕散落的发丝在光线中显得格外柔软。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袅袅热气中,那股熟悉的雪松香淡淡地飘来。 “怎么,不乐意?”林知韫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她伸手接过陶念怀里摇摇欲坠的作业本,“我看你政治笔记做得比韩梓灏还认真。” 陶念撇撇嘴,“没什么,挺好的。”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梧桐叶上。 林知韫轻轻摇头,抿了一口茶。 这个小孩,又在别扭什么呢? 她看着陶念垂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小片阴影,忽然想起上周批改的那篇作文,字里行间都是倔强,却又在不经意处流露出柔软的期待。 就像现在,明明嘴角都抿成了一条线,却还偷偷用余光瞄着她手里的教案本。 “对了,”林知韫突然从教案本里抽出一张对折的纸,“王老师昨天让我转交的期中考试细目表。”她故意在陶念伸手时抬高了些,“不过我看某人好像不太需要?” 陶念踮起脚尖去够,发梢扫过林知韫的手腕。“我要!”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耳尖瞬间红了起来。 林知韫轻笑出声,终于把纸递了过去。 阳光正好落在纸上那行“重点由课代表负责讲解”的字样上,那熟悉的字迹,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林知韫是刚写上去的。 她看着陶念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忽然觉得,当老师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见证这样一个倔强灵魂的成长。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 这次是四校联考,虽然是与几所普通高中一起统考,但是题目难度并不算大。走廊的公告栏里早早贴出了考场安排,各班班主任反复强调着考试纪律。 陶念经过时,看见林知韫正在给班里的学生分发座次表。她修长的手指悬在空中,秀气,又有力,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好像很矛盾,但放在林知韫身上,就统一了起来。 这个月虽然把重心放在了政治上,但陶念并没有荒废其他科目。每个晚自习,她都会在完成政治笔记后,依次复习其他科目,有时做着做着题,就睡着了。 ——原来好好学习这么辛苦啊。 陶念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叹了口气。 她偷偷从书桌深处摸出一包辣条,辛辣的滋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才觉得疲惫的神经稍稍活了过来。 成绩公布那天,陶念的名字赫然排在学年大榜第一位。走廊上的外班同学纷纷侧目,有人小声议论着“那个总迟到的女生”,有人对着她的政治成绩单指指点点——92分,比上次提高了近70分。 陶念站在榜单前,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这个结果对她而言,既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惊喜。她只是轻轻抚过成绩单上那个醒目的“1”,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 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她看见林知韫正低头批改试卷,发髻松散地挽在脑后,一缕碎发垂落在颊边。 她突然想起那天林知韫说“得意门生”时,眼底闪烁的光芒,以及声音里藏着的、没被阳光晒化的温柔。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在意的认可。 终于放学铃响起,陶念一如既往地和李仕超在食堂吃饭。她机械地扒了几口食堂的饭菜,她向来对食物没什么执念,能填饱肚子就行。正当她盯着餐盘发呆时,李仕超突然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陶念,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李仕超嘴里塞满米饭,含糊不清地问,“学习是让你变快乐还是不快乐啊?” “跟心情无关……”她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紫菜蛋花汤,“就是,挺充实的。” 期中考试已经结束,但这一个月的学习习惯却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枯燥的政治概念、拗口的数学公式,竟然在她脑海里变得鲜活起来。就像解一道复杂的谜题,每揭开一个知识点的面纱,都能带来意外的惊喜。 她想起昨天帮同学讲解“矛盾分析法”时,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想起前天夜里突然想通一道物理题时,那种雀跃的心情。 这些微小的成就感,就像林知韫办公桌上那盆绿萝新长出的嫩芽,不起眼却充满生命力。 “得了吧!”张倩突然从背后冒出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再这么学下去,你都快变成第二个林老师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羽毛球拍,“走,跟我们去操场活动活动。” 苏悦宁也凑过来,把另一副球拍塞进陶念手里:“就是,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她故意压低声音,“连林老师都说你该放松放松了。” 陶念的筷子顿了一下:“林老师真这么说了?” “骗你干嘛?”张倩眨眨眼,“刚才我们去器材室借球拍时碰见她了。”她模仿着林知韫的语气,“‘陶念最近确实该适当运动运动’。原话哦!” 陶念突然觉得胃口好了起来,三两口扒完剩下的饭菜,抓起球拍就往外跑。 “哎!等等我们啊!”李仕超在后面喊着,差点被米饭呛到。 几人刚走到操场边缘,就看见不远处围了一圈人。李仕超立刻加快脚步冲了过去:“怎么了这是?” 陶念跟在后面,远远看见刘桐跌坐在跑道上,纪梓浛正蹲在旁边拉着她的胳膊,但刘桐挣扎了几下,没有站起来,看起来像扭到了脚。周围的学生越聚越多,议论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陶念注意到操场另一侧,林知韫正和几位老师悠闲地散步。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风衣,长发松散地披着,偶尔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脸颊旁,被她随手别再而后,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语文组组长徐青云和二班的陈蔓老师走在她身旁,三人似乎正在讨论什么有趣的话题,林知韫的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但下一秒,林知韫的目光就锁定了操场上的骚动。她几乎是瞬间收敛了笑容,连招呼都没打就快步朝人群走去,风衣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扬起。 第19章 陶念从未见过她这样急切的样子,平日里那个永远从容不迫的林老师,此刻竟显得有些慌乱。 “让一让。”林知韫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围观的学生立刻让出一条路。 陶念看见她蹲下身时,风衣的下摆沾上了跑道上的灰尘,但她毫不在意,只是轻轻扶住刘桐的肩膀:“伤到哪里了?” “脚扭了,站不起来。”刘桐咬着下唇回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知韫蹲下身,轻轻托起刘桐的脚踝检查。她的动作娴熟而轻柔,指尖在红肿处轻轻按压:“纪梓浛,我们一起扶着她。”她抬头看向刘桐,“你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是扭到筋还是伤到骨头了?” 刘桐将近175cm的身高,在林知韫和纪梓浛的搀扶下勉强起身。穿着高跟鞋的林知韫比她还高出些许,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刘桐的右脚刚试探性地接触地面,就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不行!” “右脚先不要落地。”林知韫的声音沉稳有力,她调整姿势,让刘桐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我们先架你去医务室,然后通知你家长。” 陶念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三人缓慢移动的身影。林知韫灰色的外套因为用力而绷紧,勾勒出她纤细却有力的腰线。纪梓浛在另一侧小心翼翼地配合着,不时提醒刘桐注意脚下。 走到医务室门口时,铁门紧锁,挂着“午休时间11:30-13:00”的牌子。林知韫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对纪梓浛说:“先去我办公室吧。” 二楼语文组空无一人,林知韫取出折叠床展开,铺上自己常备的薄毯:“先躺下。”她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手上的动作却干脆利落。 随后,给刘桐的家长打了电话。 刘桐家在兴旺村,离二十一中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林知韫挂断电话时,瞥见刘桐正咬着嘴唇忍痛,额前的碎发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有点担心,便蹲下身,轻轻托起刘桐的右脚踝,“把鞋脱了,我看看。” 刘桐还没反应过来,林知韫已经熟练地喷上了云南白药。冰凉的喷雾触到皮肤时,刘桐下意识缩了缩脚,却被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握住:“别动。” “还疼吗?”林知韫的指尖在红肿处轻轻按压,发丝垂落时带着淡淡的香气。 “疼……”刘桐的声音带着鼻音。她低头看着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师,此刻正蹲在自己面前为自己处理伤处,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林知韫起身时,目光扫到办公桌上那颗棒棒糖,不知道是哪个学生上周塞给她的。她顺手剥开糖纸:“给,这样能好点不?” “能!”刘桐接过糖果,甜味在嘴里蔓延开来,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几分。 趁林知韫转身整理药品时,她偷偷掏出手机,将眼前这一幕拍了下来:折垫床上散落的薄毯,云南白药,还有这根橙子味的棒棒糖。 第二天早读前,这件事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在班里传开了。 “听说没?刘桐昨天躺了林老师的折叠床!” “何止!林老师亲自给她喷的药,还喂她吃糖!” “真的假的?林老师不是最讨厌学生在办公室吃东西吗?” 议论声在教室里此起彼伏。陶念坐在座位上,听着后排女生夸张的复述,笔尖不自觉地在本子上戳出一个小洞。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她想起昨天午休时看见的场景,林知韫蹲下身时那关切的眼神,和搀扶她时坚定的背影。 “安静!”这几天刘桐请了假,班长张鑫代替刘桐,他敲了敲讲台,“早读开始了。” 语文课的铃声响起,陶念破天荒地没有第一时间抬头。她机械地翻着课本,目光在《荷塘月色》的段落上停留,却连一个标点都没看进去。 林知韫走进教室的脚步声比平时更轻,但那股熟悉的雪松香气还是让陶念的后背僵了僵。 “今天我们继续分析……”林知韫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陶念却盯着窗外发呆。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像极了那天刘桐朋友圈照片里,洒在林知韫白衬衫上的光影。 整整四十五分钟,陶念的笔尖始终悬在纸上。她知道自己该记笔记,该像往常那样举手发言,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当林知韫走到她身边俯身查看时,她甚至故意写错了一个字。可林知韫只是轻轻点了点她的笔杆,就走向了正在举手的魏琳琳。 接下来的两天,陶念的语文作业开始出现不该有的错字。批改本发下来时,她盯着那个比往常小了一圈的“优”字,更加地心乱如麻。 更让她心烦的是,林知韫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异常,依然会在走廊相遇时对她微笑。就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温柔又疏离。 直到第三天的小测,陶念故意空着最后一道赏析题不写。交卷时,她终于对上了林知韫探究的目光,像要剖开她这些天来酸涩的心事。 陶念仓皇移开视线时,听见讲台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得像窗外飘落的一片梧桐叶。 陶念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掌心揉了揉。 她突然想起上周的“佳句积累”,有个同学在黑板上抄录的那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此刻却觉得,林知韫更像是高悬九天的明月,清辉普照,从不为谁停留。 明月本就该高悬于天上,被世人仰望。 她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好,会为亲自为刘桐喷药,会给苏悦宁补习作文,甚至会在张倩感冒时给她接热水。 这些细碎的温柔,就像窗外那株梧桐树落下的叶,平等地眷顾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这些温柔从来都不是谁的专属。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桌上的政治笔记哗啦作响。陶念关上窗户,伸手按住飞扬的纸页,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记满了整本政治笔记,字迹工整得不像话。 课桌里,有一颗被自己忘记的桃子味的糖已经化了,她起身丢掉了有些发黏的糖纸,突然笑了。 原来,即便不能独占那一轮明月的清辉,这一个月来,在她的光芒照耀下,自己竟也渐渐学会了发光。 第14章 释然 十一月的冷风夹着湿气扫过校园,阴云密布,连绵的阴雨持续了一周,打落了操场大半的梧桐叶。 这天早晨,陶念被闹钟惊醒时,窗外还一片漆黑。她手忙脚乱地套上校服,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晚课进行到一半时,雨水突然变得又急又密,重重地打在教室的窗玻璃上。随后,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在窗外形成一片密集的雨帘。 陶念望着窗外突如其来的暴雨,这才想起早上忘在玄关的折叠伞。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了她映在窗上的懊悔神情。 下课铃响后,带伞的同学早已结伴离去。 陶念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望着对面小区在雨中模糊的轮廓。短短两百米的距离,却隔着一道雨幕。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冲进雨里,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陶念。”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后背一僵。转身时,看见林知韫正快步走来。她今天穿了件黑色长风衣,衣摆被走廊的风吹得微微扬起,手里握着一把墨绿色的长柄伞。 陶念下意识别过脸,假装没听见。就在她抬脚要冲进雨里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林知韫的指尖还带着冰凉的触感,力道却不容抗拒。 “跑什么?”林知韫的声音里还带着轻微的喘息,她将伞往前递了递,伞面已经送出了屋檐,因为动作太急,有几滴雨水溅到了陶念的校服上。 陶念盯着那几处水痕,突然觉得眼眶发酸。 雨声忽然变得更大了,砸在走廊的遮雨棚上发出了声响。 “你今天是六班的晚课吗?”陶念低声问道,目光落在林知韫略显疲惫的眉眼上。 “我在办公室加班干活来着。”林知韫轻轻摇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学年副主任的活,可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 陶念抿了抿嘴,雨水顺着屋檐成串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这么晚还在工作啊……”她小声嘀咕,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林知韫却听见了,嘴角微微上扬:“是啊,很辛苦。”她将伞往前递了递,“走吧,我就这一把伞。你送我到停车场,然后拿我的伞回家。” 陶念怔在原地。她盯着那把墨绿色的伞。伞骨很新,但伞柄上已经磨出了使用过的痕迹。 “愣着干什么?”林知韫已经撑开伞,雨滴立刻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响声。她往陶念身边靠了靠,伞面微微向陶念倾斜。 夜风吹来,有些凉意,陶念不自觉地往林知韫身边缩了缩。两人肩膀轻轻相触的瞬间,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混合着雨天特有的潮湿味道。 第20章 走到停车场时,林知韫突然停下脚步,她低头看着陶念的帆布鞋已经被雨水浸透。 “鞋都湿透了。”她皱了皱眉,从包里拿出了车钥匙,“我送你到楼下吧,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陶念局促地缩了缩脚趾,雨水正顺着鞋帮往下滴。“不用了老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落在林知韫那辆白色轿车上,“我的鞋太脏了……” 林知韫没说话,只是径直按下了车钥匙。车灯在雨幕中闪了两下,发出“嘀”的解锁声。她拉开副驾驶的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真皮座椅上。 “上车。”林知韫的语气不容拒绝,但伸手拉着陶念上车的动作却很轻柔。 陶念犹豫地坐进车里,湿透的鞋底在脚垫上留下明显的水痕。 林知韫关上车门问,“住哪栋楼?” “最后面那栋。”陶念回答。车内的暖气慢慢驱散了寒意,让她突然鼻子一酸。 林知韫娴熟地转动方向盘,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弧线。她全程没有提起前几天的事,也没有问陶念为什么突然疏远,就像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师生偶遇。 陶念攥紧了安全带。 林知韫越是坦荡地对她,就越显得她这些天来的别扭多么幼稚可笑,甚至丑陋。 她觉得她自己配不上林知韫对自己的好。 那些刻意写错的作业、故意躲避的眼神,此刻都变成细小的刺,扎得她坐立难安。 车灯照亮前方的小区大门时,她突然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长到足够她想出一句像样的道歉。 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 听说刘桐因为偷拍事件,被林知韫发现了那部藏在书包夹层里的手机,不得不每天到校后主动上交检查。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玻璃,李仕超他正眉飞色舞地拍着桌子:“你们是没看见,刘桐那个备用机藏得才叫绝!” “就藏在粉笔盒夹层里?”张倩撑着下巴追问。 “错!”李仕超竖起食指晃了晃,“人家把手机壳换成了英语单词本的封面!”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陶念低头整理错题本,自动铅笔的笔芯却突然折断在纸页上。 “结果刚刷了十分钟抖音,”李仕超突然压低嗓音模仿林知韫的语气,“‘刘桐同学,你是在复习abandon吗?’” 笑声更大了。苏悦宁突然用笔帽敲了敲桌子:“后来呢?暖宝宝是真的?” “千真万确!”李仕超从书包里掏出同款粉色包装,“昨儿我也领了两片,贴着贼暖和。”他夸张地捂在心口,“我们林老师啊,表面冷得像块冰,里头揣着小暖炉呢。” “要我说,桐姐这是遇到克星了。”张倩转着笔笑,“冷着脸收手机的是她,递暖宝宝的也是她,反倒叫人不敢闹了。” 陶念没有插话,她突然想起上周忘带伞那夜,林知韫被雨水打湿的右肩,和雨夜里林知韫眼角的疲惫。 她终于明白,那个在走廊上冷声点她眉心的老师,和此刻学生们口中那个准备暖宝宝的老师,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如同教室后排那株绿萝,有的枝叶向阳舒展,有的根茎深埋土壤——人总要允许生命呈现不同的面向。 她好像然释然了,就像那晚雨水洗过的月亮,清亮亮地悬在心底。 胃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陶念猛地捂住嘴,抓起水瓶就往教室外冲。 走廊的阳光刺得她眼前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胃里翻腾的声响。 “等等我们!”张倩抓起纸巾盒追了出来,苏悦宁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风油精。她们在拐角处追上陶念时,她已经扶着洗手间的墙壁干呕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 “天啊,你这是怎么了?”张倩一手拍着她的背,一手递过纸巾。 苏悦宁拧开风油精盖子,刺鼻的薄荷味混着厕所消毒水的气息,让陶念又是一阵反胃。 她虚弱地摇摇头,想起最近为了解压吃了很多辣的食物。前天开始腹泻时还以为是普通肠胃炎,没想到今早连喝口水都会引发绞痛。 上课铃突兀地响起,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刺耳。“你们先回去……”陶念接过纸巾,指尖冰凉,“别耽误上课。” 张倩还想说什么,却被苏悦宁拉住。两人犹豫地对视一眼,最终只留下一句“有事就叫我们”,便匆匆往教室跑去。 陶念听着脚步声远去,慢慢滑坐在墙角。贴在冰冷的瓷砖旁,她抱紧膝盖,眼前的光线随着呼吸微微变化。 不知挣扎了多久,陶念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眩晕却突然袭来,走廊在眼前扭曲晃动。她踉跄着走了两步,手指刚碰到班级门牌,双腿就失去了力气。 “陶念?!” 陈蔓老师的惊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陶念感到有人接住了她,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晃动的日光灯。隐约听见陈蔓在打电话:“林老师,你们班陶念晕倒了!在二楼走廊……”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带着明显的慌乱。林知韫从三楼会议室一路小跑过来,几缕头发都跟着散乱了起来。 当她看到瘫在陈蔓怀里的陶念时,眉头紧锁了起来。少女脸色惨白,虚弱得像片随时会枯萎的花。 林知韫立刻蹲下身子,将陶念稳稳背起。手掌触碰到少女发烫的额头上时,那异常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 “抓住我。”她轻声嘱咐,感受到陶念无力的手臂正微微发抖地环住她的肩膀。 走廊的灯光在眼前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影。林知韫的鞋跟在地面上敲出一阵急促的声响,西装裙摆随着快步行走轻轻摆动。 陶念在朦胧中,感受到一个瘦削却稳当的背脊,以及那抹熟悉的雪松气息。她的头不自觉地蹭了蹭,就像在风雪中跋涉的人,突然触到了一丝暖意。 停车场的水泥地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林知韫轻轻将陶念安置在后座,指尖无意中碰到少女发烫的手腕,她有些发慌,立即脱下西装外套,仔细盖在陶念身上。 车窗外,十一月的梧桐叶簌簌飘落。林知韫从未把车开得如此急切,甚至闯过了一个红灯。 她瞥向后视镜,陶念苍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老师……” 那气若游丝的呢喃,像一根细线紧紧缠住林知韫的心脏。 陶念慢慢睁开眼睛,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惨白的灯光下,点滴瓶里的药水正一滴一滴落下。 她转头看去,林知韫靠在椅背上浅眠,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锁骨下方那颗小痣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老师……” 林知韫立刻醒来,眼里还带着倦意,手已经探向陶念的额头。“没事了,”她微凉的手贴在少女发烫的脸上,“是急性肠胃炎加上低血糖。”手指轻轻将陶念汗湿的头发拨开,“医生说你这段时间饮食太不规律,胃黏膜都有轻微出血。” “我给你家长打了电话……”林知韫斟酌着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陶念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手指揪着被单。“我妈……怎么说?”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隐约的期待。 林知韫顿了顿,手里还拿着病历本。“她很担心你,说这几天忙完就能回来看你。” 林知韫从一开始拿到学生学生档案时,便对学生的情况有所了解。 二十一中的学生,家庭情况大多复杂:父母离异的、外出务工的、把孩子丢给老人照看的,比比皆是。 有些孩子从小缺乏管教,到了高中,性格早已定型,再想掰正,几乎不可能。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学生,叛逆、冷漠、自暴自弃,像是被生活过早地磨钝了棱角,又或者,是过早地长出了刺。 但陶念不一样。 档案上写得很简单:父母在江宁省做木材生意,初中起便长期在外,如今更是极少回来。 陶念独自留在晋州,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由一位远房亲戚偶尔照看。 这样的家庭背景,在二十一中的学生里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常态。可林知韫第一次见到陶念时,就隐约觉得,这个孩子和传闻中的“问题学生”不太一样。 陶念没有染发,没有戴耳钉,不化妆,也没有美甲,校服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甚至拉锁都拉到刚好的位置,从不敞着穿。 她的眼神很静,不是那种乖顺的静,而是一种近乎淡漠的疏离,像是习惯了独自消化一切情绪。 林知韫后来才从其他老师那里听说,陶念的父母原本打算带她一起转学去江宁省,但由于晋州市乃至潭江省人口密度低,因此重点高中每年的本科上线率甚至比一些大城市还要高。 权衡之下,他们决定让陶念独自留下,只为了让她能考上更好的大学。 “这孩子挺独立的,就是性格有点冷。”别的科任老师曾经这样评价她。 第21章 独立吗?林知韫想,或许吧。 可再独立的孩子,终究也只是个孩子。 生病的时候,谁不希望有人关心? 胃疼到蜷缩在课桌下时,谁不想要一杯热水,或者一句“疼不疼”? 陶念不会说,但林知韫知道,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谁要她回来……”陶念猛地别过脸去,一滴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止不住更多的泪水涌出。 林知韫沉默地看着少女颤抖的肩膀,伸手去擦拭她的泪水,病房里只剩下点滴瓶规律的滴答声,和少女压抑的抽泣。 就在这时,林知韫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刚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就传来政教主任刘宏伟怒气冲冲的吼声:“林老师!你们班学生晚课间在厕所抽烟,还把厕所给堵了!现在校长都知道了!” 陶念清楚地听到电话里继续传来严厉的训斥:“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学生纪律松散成这样!” 林知韫的手在微微发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回复:“抱歉主任,我这就回去处理。”挂断电话后,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替陶念掖好被角。 “学校那边……”她欲言又止,手指轻轻地捋了捋陶念额前的几根头发,动作十分温柔,“护士站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有任何不舒服就按呼叫铃。”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红枣的甜香立刻在病房里弥漫开来,“温度刚好,里面是红枣枸杞茶,记得趁热喝……” “老师快去吧。”陶念抢先打断她,嘴角扬起一个懂事的笑容,“我能照顾好自己。”她甚至故意晃了晃正在输液的手,“看,点滴还有两瓶呢。” 林知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关门声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陶念心上。 她听着那串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攥紧被角,闻着枕头上残留的雪松香气,突然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点滴瓶里的液体以缓慢的速度滴落。陶念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想起林知韫临走前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突然很想知道,此刻在学校的走廊里,那个总是挺直脊背的身影,是不是正独自承受着校长的怒火?就像她曾经无数次为自己挡下的那些风雨一样。 第15章 养病 第二天,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陶念正小口吃着外卖送来的小米粥,突然听见病房门被轻轻叩响。 “陶子!”李仕超的大嗓门率先打破了病房的宁静,他怀里还抱着一摞笔记,“我们代表全班来看望伤员了!” 陶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输液针头因为突然直起身的动作而轻轻晃动:“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那还用问,”苏悦宁把李仕超手里的笔记放在床头,“当然是去问了林老师。”她模仿着林知韫扶眼镜的动作,“她说,这两天要处理班级事务,有人来看看陶念也好。” “真的吗?”陶念问。 “当然是真的,”张倩紧随其后,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林老师说你现在胃不行,我们特意去问了医生什么能带。”她晃了晃袋子,里面是六瓶电解质水。 李仕超接过话头:“还有还有,今天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林老师给我们开了假条,说看到你打完针再回去就行。” “本来想给你带奶茶的,”张倩撇撇嘴,把电解质水放在床头柜上,正好压在那本政治笔记上,“林老师说你现在连果粒橙都不能喝,只能喝这个。”继而她又小声说,“不过我偷偷给你带了包桃子味的糖……” 三人的笑声在病房里回荡,陶念望着窗外的光秃秃的树,突然觉得胃里暖暖的。 “这两天……班里还好吗?”其实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那天林知韫接到电话时瞬间绷紧脸色,还有匆匆离去时的身影,都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两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林知韫站在走廊里被主任训斥的样子。虽然她并没有亲眼看见,但光是想象那个画面,胸口就像压了块石头似的发闷。 李仕超推了推眼镜,突然来了精神:“你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可精彩了!王磊他们几个在五楼男厕抽烟,结果把扔烟头把下水道堵了。”他夸张地比划着,“校长办公室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好家伙,厕所里烟雾缭绕的,跟仙境似的!” 张倩接过话茬:“刘宏伟当场就炸了。大晚上把林老师叫回去,在走廊里训了半个多小时。”她模仿着刘宏伟背手的姿势,“说什么‘班主任监管不力’、‘班级纪律涣散’,整层楼都听得见。” 陶念的手不由得抓紧了被单。 要是那天自己没有生病,林知韫没有送她来医院,是不是就不会……这个念头像根刺,狠狠扎进心里。 “今天更过分,”苏悦宁撇撇嘴,“那几个家长来学校签处分单,结果在会议室拍桌子,说什么‘男孩子抽个烟怎么了’、‘学校小题大做’。”她一边说,一边很气愤,“然后还说林老师成天劝学生退学,污蔑咱们老师……最后闹到副校长那儿,才勉强给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最气人的是,”李仕超突然愤愤地捶了下床沿,“学校取消了咱们班这个月的流动红旗评选资格,还扣了林老师半个月班主任津贴。”他愤愤不平,“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听徐老师说,林老师本来年底评‘优秀班主任’十拿九稳的……” “凭什么啊!”陶念猛地锤了床垫一下,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明明是那几个混蛋的错……”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 张倩和苏悦宁交换了个眼神,李仕超则尴尬地推了推眼镜。陶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别过脸去。 等他们走后,陶念盯着床头的电解质水出神。突然想起林知韫临走前掖被角时,那双修长的、指节分明的手,那双手的无名指关节处,还有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就是这双手,加班批改过全班五十三本周记;就是这双手,接过多少深夜的电话,在校长办公室为贫困学生能免去学杂费而据理力争;可是,这双手的主人,此刻正被钉在“失职”的耻辱柱上。 夜色已深,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准备拔针时,林知韫恰好推门而入,身影带着罕见的疲惫。 “麻烦轻一点。”林知韫快步走到床边,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喘息,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护士熟练地撕开胶布,笑着打趣:“这么大姑娘了,拔针还怕疼啊?” “不大,还是小孩呢。”林知韫笑了笑,自然地接过陶念的手,拇指轻轻按在即将拔针的位置。 她的指尖微凉,却在触到陶念皮肤的瞬间传递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针头抽离的刹那,陶念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林知韫立刻用手压住了护士贴在她针眼上的创可贴,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两天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做噩梦的孩子。 陶念怔怔地望着她,林知韫穿着一件短款的黑色大衣,衣领处别着一枚崭新的校徽,那是班主任才有的金色款式,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想起李仕超说的“优秀班主任”,眼底有些湿意。 明明自己刚经历了一天的责难,明明连最珍视的荣誉也被取消,这个人却还是收起所有的疲惫和难过,第一时间赶来这里,只因为她怕疼,想确认她的针眼有没有出血。 陶念低下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突然希望这夜的月光能再温柔些,至少照一照这个总是把温柔留给别人的人。 “我好多了,老师。”陶念轻声回答,目光落在林知韫空荡荡的手腕上,“你呢?还好吗?” 林知韫正在整理输液管的动作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个略显疲惫的弧度:“我啊……”她伸手摸着陶念耳边的碎发,“大人的事不用你操心。”指尖的温度好像比平时更凉,“你只要专心学习就好。” “这话说的……”陶念突然笑了,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鼻音,“跟我妈一模一样。” 片刻的沉默后,林知韫松了手,把刚带来的一个袋子端了过来:“那要不要听‘妈妈’的话,把这个核桃露趁热喝完?” “好。”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林知韫看着她小口喝的样子,不自觉地松了松衬衫领口。 月光下,陶念又瞥见她锁骨下方那颗若隐若现的小痣。那大概是神明在人间留下印记吧,她想。 *** 十二月,晋州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陶念出院后的第三天,母亲李瑞荣风尘仆仆地背着包从沿海的江宁省赶回。 虽然李仕超每天都准时送来课堂笔记,但陶念还是担心落下太多课程。她伏在书桌前温习功课,看着窗外的雪,才惊觉这一年已近尾声。 李瑞荣这半个月变着花样给女儿补身体。厨房里终日飘着药膳的香气,当归炖鸡、山药排骨、红枣银耳羹……陶念原本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血色,甚至被张倩打趣说“圆润了些”。 第22章 但每当夜深人静,她总能听见母亲在阳台上压低声音打电话,语气里满是焦灼。 两周后,李瑞荣便要回去了。临走前一晚,她将洗好的衣物一件件收进行李箱。陶念倚在门边,望着母亲熟悉的动作,忽然想起每次分别都是如此。 她从不哭闹,母亲也从不承诺归期,永远都是一场场无声的离别戏码。 “念念,”李瑞荣突然开口,“我想请你们林老师吃个饭,谢谢她照顾你。”她一边拉着行李,一边说,“就是不知道……” “她不会来的。”陶念拒绝了母亲的想法。 当晚,李瑞荣在窗前,跟林知韫打了很久的电话。 第二天,李瑞荣最终独自踏上了返程的列车。站台上,陶念望着渐行渐远的列车,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她想起林知韫说过的话:“大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现在才明白,原来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要奔赴。 雪花飘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陶念转身走向学校的方向,书包里装着特意多带的一份早餐,食堂新出的红枣豆浆,听说对胃好。 放学铃声响起时,林知韫在教室门口叫住了陶念,让她来办公室。 “陶念,”林知韫的声音比平时轻了几分,“有件事要跟你说。”她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为难,“今天我的话费被充值了一千元……我想,应该是你母亲做的。” 陶念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之前你住院的医药费是355元,我用班费垫付的。”林知韫给陶念看付款记录,“现在我把这笔钱重新填回班费账户。” 随后,她从手机箱里拿出陶念的手机,“开机,打开微信。” 手机震动了一下,陶念低头看到屏幕上跳出的转账通知:645元。她知道林知韫的意思,点击了收款。 “老师,我妈她……对不起……”陶念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想起母亲临走前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林知韫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锁屏。“我理解你母亲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有些界限,老师不能逾越。” 陶念看着那个被退回的数字,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皎皎者易污”。这世上最干净的灵魂,连月光都要小心翼翼地去触碰。 *** 此后,林知韫除了学习,总会时不时关心陶念的饮食。 办公桌抽屉里就总备着些养胃的小食。她不是那种会刻意嘘寒问暖的性格,但每次批改作业到深夜时,总会在保温杯旁多放一包猴头菇粉;备课间隙煮粥,也会下意识多盛一小碗晾着。 那天早自习,陶念又一次差点迟到,但脸色明显比平时苍白。 林知韫站在讲台边组织早读,余光瞥见她捂着胃部慢慢坐下,手抵着腹部,半趴在桌上。 铃声一响,林知韫就拦住了正要往外走的陶念。 “给。”她从呢子大衣口袋里摸出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和一杯猴头菇粉,“上次买的还没过期。”见陶念愣着没接,又补了句,“胃黏膜修复期最怕空腹,我买多了,就当帮我解决库存。” 陶念接过饼干,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她没想到林知韫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今早匆忙出门时确实没来得及吃早饭,刚才胃里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林知韫不仅看出了她的不适,还贴心地准备了食物。怕她不愿接受,还找出“帮我清库存”这样的借口。 而且,林知韫其实很少去学生食堂,但最近总恰好在陶念排队时出现在相邻窗口。 “林老师!”总有三五个活泼的女生围过来,“您也吃食堂呀?” “偶尔换换口味。”她笑着把餐盘放在邻桌,目光却越过叽叽喳喳的学生,落在陶念的餐盘上。 如果遇到陶念没打太多菜的时候,便对陶念说:“胃刚好,就挑窗口里蒸煮类的、清淡不油的看着顺眼的试试。” 有时吃完了饭,陶念在操场上也会遇到正在散步的林知韫。 “今天食堂的冬瓜肉片蒸蛋怎么样?”她望着远处打球的学生,语气很随意,“我看你剩了大半。” “不太好吃……”陶念小声回答。。 “我打算间操的时候蒸点红薯,你帮我去一楼打点水行吗?”林知韫嘴角微微扬起。 “好的。”陶念知道,今天又有好吃的红薯可以吃了。 她想起上周在林知韫办公室里吃到的那个红薯,表皮微微裂开,露出金黄色的内里,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 林知韫还特意准备了小勺子,说这样挖着吃不会弄脏手。 反复几次,林知韫发现陶念对食物挺挑剔:对奶制品不感兴趣,但会吃水果,尤其是香蕉和草莓;对于带馅的面包和包子,只吃皮不吃馅;有些蔬菜如青菜梗、茄子皮等会犹豫甚至悄悄拨开;山药、南瓜还行,软软的可以吃;绝对不吃生姜丝,一点味都闻不得;鱼可以,但不能是炸的;青菜要炒得特别烂…… 这天早上,林知韫看着陶念又一次把包子馅悄悄留在方便袋里,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这孩子挑食的样子,倒是比平时那副冷淡的模样生动多了。 她想起上周蒸的红薯,陶念明明眼睛都亮了,却还是故作镇定地小口小口吃,像只谨慎的猫在试探新食物。 还有那次误打误撞发现她讨厌姜丝,食堂的炒青菜里混了几根,陶念立刻皱眉,筷子在空中停留了半天,最后只夹了旁边的白米饭。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是个连茄子皮都要挑剔的难伺候的主儿,偏偏自己每次给她准备吃的,又乖得不像话。 第16章 分班 临近期末的时候,林知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卷子袋。这是她周末特意去实验中学找老同学要来的,为此还搭上了一顿火锅。 “这是我一个在实验中学工作的同学给的,他们去年的期末考试题,”她将卷子袋递给陶念,“有时间就做做看,做完拿来我批。” 陶念接过卷子袋时,林知韫注意到,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女孩,此刻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两天后的晚自习,教学楼里只剩下零星几盏灯还亮着。陶念站在办公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林知韫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她放轻了脚步,推门时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试卷被轻轻放在桌角,陶念的目光却停留在林知韫的睡颜上。 她睡着的样子比平时柔和许多,但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梦里还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烦恼。 走廊上突然传来学生追逐打闹的声响,林知韫的肩膀轻轻一颤,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目光还有些涣散,在看到陶念时怔了一瞬,随即下意识去摸眼镜。 “累了就回去休息啊。”陶念轻声地说,声音里带着关切。 林知韫揉了揉太阳穴,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笑:“没事,回去也是处理工作,在这儿还能看看你们……”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尾音软软的,和平日讲课时的清亮截然不同。 “给我,我批一下,”林知韫拿起试卷,“放学的时候过来取。” 陶念点点头,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见林知韫已经坐直了身子,正用指尖点着第一道选择题,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 办公室里,林知韫伸了个懒腰,颈椎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端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皱皱眉又放下,转而拿起红笔。当批到作文时,林知韫的笔尖顿了顿,陶念的字迹比平时工整许多,像是特意放慢了速度写的。 批阅完成后,林知韫算了一下陶念的总成绩。这个成绩放在实验中学能排到一千名开外,处于中游,如果一直能保持这个水平,考个本科应该不成问题。 窗外飘起了细雪,林知韫望着陶念认真订正错题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 这个曾经对学习满不在乎的女孩,现在会因为一道错题皱起眉头,会在下课时追着她问解题思路。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陶念时,那个总是迟到的叛逆少女;想起陶念胃病发作时苍白的脸色;想起她偷偷把不喜欢的食物拨到餐盘边缘的小动作;想起现在这个,会在放学后主动留下来问问题的陶念。 林知韫轻轻合上批改完的试卷。她忽然很庆幸,在那个平凡的九月,遇见了这个不平凡的女孩。 这个有些倔强,又有些可爱的女孩。 *** 期末考试如期而至,陶念还是学年第一名,陶念知道,这是因为题目基础罢了。曾经她觉得二十一中的第一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如今却明白,即便是这样一所被边缘化的学校,想要站上顶峰也需要付出实实在在的努力。 窗外的积雪折射着刺目的光,陶念想起半年前那个不屑一顾的自己,多么幼稚,多么片面。 第23章 是林知韫,一点一点打碎了她可笑的傲慢。 陶念见过荒芜的土地,听过寒夜的海风。图书馆泛黄的旧书里,那些被无数人抚摸过至死不渝的文字,在她掌心始终是冰凉的。 这世界奔流不息,她也走过丰饶与荒芜。但感觉仿佛隔了一层,再深的痛痒也透不进,再大的声响也没回音。万物投来,只留下点水痕般的空。 直到某日黄昏,林知韫批改的周记本,用蓝墨水写着:见山不是山之日,方见云雾有骨。 此刻的语文课,陶念凝视着林知韫眼瞳中流转的微光。突然想借这双眼重新看世界,是不是她眼里的世界,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 那些年她穿越荒原,却始终两手空空,她不是不懂得爱,只是等着有那么一个人,能把散落在漫长岁月中的碎片一一捡起来,拼成她能真正握在手里的星河。 *** 考完试后,面临的就是选科分班,其实她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文科理科都一样,都,不怎么喜欢。 人类的本质终究无法改变吧,原来自己骨子里还是那个对学习缺乏热忱的问题学生。 可是,一想到如果分班,就可能不再是林知韫的学生,心里就特别难受。 陶念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丫,想起开学第一天自己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看着这个班主任在讲台上自我介绍。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过分年轻的语文老师,会成为照亮她高中生活的月光。 曾经厌恶的上学路,因为有了那个会在班级门口等她的身影,变得不再漫长;曾经嗤之以鼻的课堂,因为有了那些写在作业本上的红色批注,变得生动起来。就连这所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二十一中,也因为有了林知韫的存在,成了她愿意为之奋斗的地方。 *** 返校前一天的黄昏,夕阳将整个操场染成橘红色。陶念和李仕超并肩坐在双杠上,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跑道上。 李仕超晃荡着双腿,校服裤腿蹭上了铁锈也浑然不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剥落的蓝色油漆。 “你打算学文还是理啊?”他突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陶念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教学楼,玻璃窗反射着最后一丝余晖,像是一盏盏将熄未熄的灯。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还没想好,你呢?” “也是,你学习那么好,学文学理都行。”李仕超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颗虎牙,“我爸妈让我学理,说以后好找工作。” 篮球场上传来“砰砰”的运球声,几个男生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打球。 陶念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跳跃的篮球,忽然问道:“可是,找的工作一定就是自己喜欢的吗?” 李仕超愣住了,晃荡的双腿停了下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操场另一端走来。林知韫穿了件黑色大衣,衬得身形愈发修长。 “聊什么呢?”她走近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然温和。 “陶念还没想好学文还是学理。”李仕超抢先回答,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老师,我学理,你会带理科班吗?” 陶念转过头,目光落在林知韫的脸上。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是某种无声的期许。 “我也不知道啊,等学校安排。”林知韫笑了笑,语气礼貌而疏离,像是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 “老师你没正面回答,那你就是带文科班喽?”李仕超不依不饶地追问。 林知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两个学生,最终停在远处的篮球场上:“选科的理由,一定要为了自己……”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知道很多同学为了跟好朋友或者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做出的选择,这是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任的做法。” 这句话她在班会上说过,如今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某种提醒,又像是某种告诫。 陶念望着她,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颤动了一下。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但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粉色的光。 “我想好了,老师。”陶念的双手握着双杠上斑驳的锈迹,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喜欢汉语言文学,我想学文。” 林知韫微微怔住。她看见少女仰起的脸庞,发丝在晚风中轻轻扬起,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即使明知这条路不好走,也要选择这条路吗?”她听见自己这样问。话一出口,才惊觉这分明是当年她的导师问过的问题。 陶念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让林知韫想起她第一次批改陶念作文时,在结尾处看到的那句出人意料的点睛之笔。 “不好走,只是因为走的人少。”陶念从双杠上轻盈地跳下来,校服衣角在风中翻飞,“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啊。” 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暮色里最后的光。 林知韫恍惚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对导师说出同样的话。 这个女孩,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执拗啊。 *** 期末最后一天,选科志愿表全部收齐。每张表格上除了学生的签名,还有家长的签字。 政教处的灯光亮至深夜,老师们仔细比对三次大考成绩,标记出在名单上文科和理科的前50名,这些学生将成为新学期实验班的成员。 寒假的第三天,班级群的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陶念缩在沙发上,迟迟不敢点开班主任发来的文件。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落着,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解锁手机。 文件加载的几秒钟像被无限拉长。然后她看见了文科实验班名单,第一个就是自己的名字。而班主任一栏,赫然写着“林知韫”三个字。 陶念把脸埋进抱枕里,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还是林知韫。 此刻的心底像有一颗糖,慢慢地化开一丝丝的甜。 她抓起手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老师,我下学期可以当语文课代表吗?】 发送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雀跃,又赶紧补了个乖巧的表情包。 林知韫的回复来得很快:【你王老师需要你。】 陶念几乎能想象她说这句话时微微挑眉的样子。她故意发了一串哭脸:【林老师不需要我吗?呜呜呜呜……】 林知韫没有回复,陶念盯着手机屏幕,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忽隐忽现,让她的心跳也跟着忽快忽慢。 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不过既然某个小朋友这么想当……】 陶念的脸“唰”地红了,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回复:【那我可以帮林老师整理作业本!】 【还可以帮您泡茶!】 【我泡的茶可好喝了!】 发完又觉得太过殷勤,赶紧撤回最后两条。 林知韫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这么积极?】 【那等开学来办公室报到吧,小课代表。】 那晚她戴着有线耳机反复循环张悬的歌。 月光照在窗台晾晒的校服外套上,她突然想起林知韫改作文时总爱哼她叫不上名字的歌,原来孤独的波长可以跨越时空共振。 “你听见了我吧? 你听见了我吗? 记着我笨拙的说话……[1]” 细细碎碎的歌词里,是她难以言说的心事。 陶念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里,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缕月光悄悄爬上她的书桌,照亮了那本摊开的《现代文学赏析》。 第17章 新学期 分班结果尘埃落定后,陶念收拾好行李,独自坐上开往江宁省的火车。 车窗外的风景从北方的平原渐渐变成南方的丘陵,最后是蜿蜒的海岸线。 岚岛,这个被海水环抱的小镇,是她父母经营木材厂的地方,也是她每年寒暑假不得不回来的“家”。 哥哥陶源职高毕业后就留在厂里帮忙,晒得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手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 父母整天忙着应付订单和客户,家里总是空荡荡的,只有厨房里偶尔飘出的饭菜香证明这里还有人居住。 陶念帮不上什么忙,每天除了吃饭时和父母说上几句话,其余时间都待在二楼的小房间里。 窗外能看到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木材,工人们吆喝着装卸货物的声音从早到晚不绝于耳。比她小四岁的表妹沈熙玥偶尔会来,小姨李瑞芳总是笑着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妹妹补补课。” 翻开初一的课本,那些简单的公式和基础文言文让陶念有些恍惚,原来不过三年光景,知识的难度就已经天差地别。 沈熙玥咬着铅笔头抱怨文言文看不懂时,陶念总会想起语文课的课堂上,林知韫用红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那些漂亮的注释。 第24章 实在闷得发慌时,她就揣上零钱坐公交车去东青市里。 这趟沿海而行的公交要开一个多小时,沿途经过好几个渔村,咸腥的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沾在头发上久久不散。 市中心的旧书店是她最爱去的地方,那些泛黄的书页里藏着许多绝版的文字,比如八十年代出版的散文集、早已停刊的文学杂志合订本、边缘写满批注的二手教材…… 有一次,她在一本《现代诗选》的扉页上发现一行褪色的钢笔字:“l:愿你永远保持诗意。”这个名字让她心尖一颤。 她知道这只是巧合。 指尖抚摸着“l”这个字母,好像只有半个月不见,就很想她了。 那天她破天荒地买了这本诗集,回来时在渡轮上迎着海风读完了大半。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岚岛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咸湿的海风里飘着炸年货的香气。陶念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腊肠、干贝、红彤彤的春联,还有给他们兄妹二人买的新球鞋。 木材厂的生意确实红火,父亲在码头边置办的这套两居室,墙壁还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 陶念站在玄关处,看着鞋柜上摆放的全家福。那是去年春节拍的,她站在最边上,笑容有些拘谨。 这个“家”里,哥哥陶源有自己的房间,而她回来时只能和母亲挤在一张床上。 夜深人静时,她能听见母亲轻微的鼾声,还有窗外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岚岛的口音带着特有的尾音上扬,和晋州平直的语调截然不同。潮湿的空气让她的毛衣总是泛着潮气,但街坊邻居的热情却让她心头温热。 “阿念回来啦!”杂货铺的王婶总会塞给她一把花生糖,隔壁的阿婆会拉着她的手说“又长高了”。 除夕夜,父亲难得早早收工回家。陶念帮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蒸鱼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透过窗户,她看见码头上亮起的渔火,像散落的星星。 这一刻的热闹与温暖,让她暂时忘记了心里那点说不出的失落。 除夕夜的钟声敲响时,陶念正和李瑞荣依偎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的夜空突然被点亮,一簇簇烟花在墨色的天幕上绽放,将玻璃窗映得忽明忽暗。 李瑞荣已经困得直打哈欠,却还坚持要陪她守岁,手里攥着的红包,说守完了岁再给他们兄妹二人。 陶念盯着通讯录里“林老师”三个字看了许久,指尖在发送键上方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点了下去。 【老师,新年快乐!】 发出去的那一刻,她立刻把手机反扣在腿上,仿佛这样就能掩饰自己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窗外的烟花此起彼伏,红的、绿的、金色的光芒在她脸上流转。五分钟过去了,手机依然安静得像块冰冷的石头。 陶念忍不住又点亮屏幕,没有新消息提醒,只有班级群里不断刷屏的祝福。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塞进靠垫下面。 “可能是群发消息太多,被淹没了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远处又一轮烟花升空。陶念望着那些转瞬即逝的光点,突然觉得自己的祝福大概也像这些烟花一样,在林知韫繁忙的除夕夜里,不过是众多闪烁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光点罢了。 手机突然在靠垫下震动起来,陶念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几乎是慌乱地掏出来,却发现只是班级群的群发祝福。嘴角扬起的弧度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凝固了,她咬着下唇把手机调成静音,决心不再去看。 就在这时,屏幕又亮了起来。 一条私聊消息静静躺在通知栏:【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最近进步很大,继续加油。】后面还跟着一个可爱的兔子表情,那是今年生肖的吉祥物。 陶念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复。 烟花的光芒透过窗户,在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原来这条祝福没有被淹没在信息海洋里,原来她百忙之中还会用心给自己回复。 她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比窗外的万家灯火还要明亮。 她慢慢打字回复,删了又改,最后只发出去一句简单的【谢谢老师】。 但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那些藏在心底的雀跃与欣喜,都化作一个悄悄扬起的微笑,融化在除夕温暖的夜色里。 春节的余韵还未散尽,晋州街道两旁的红灯笼仍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陶念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校道上,母亲李瑞荣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新洗干净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鼓鼓的食品袋里装着岚岛特产的鱼干和母亲亲手腌制的酱菜。 “妈,这个我自己来拿吧。”陶念接过母亲手中沉甸甸的袋子,里面是新买的崭新的练习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购买课外辅导资料,书脊上烫金的“高考冲刺”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李瑞荣望着女儿认真的侧脸,眼角悄悄泛起湿润。 她还记得上学期送女儿来校时,这孩子总是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现在却连步伐都变得轻快有力。 路过文具店时,陶念甚至主动停下来挑了几支荧光笔和活页本,说要“分类整理错题”。 “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饭?”李瑞荣一边轻声问道,一边整理着陶念被风吹乱的衣领。她注意到女儿书包侧袋里插着的那本英语单词书,书页边缘已经有些微微卷起,显然是被经常翻阅留下的痕迹。 陶念摇摇头:“先回家收拾吧。”她的目光扫过教学楼的方向,那里还静悄悄的,但不知为何,她似乎已经能听见教室里翻书的声音。行李箱里那几本练习册沉甸甸的重量,莫名让她感到安心。 陶念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教师办公楼的方向。三楼的某个窗口,那是语文教研组办公室的位置,此刻窗帘紧闭,可她却仿佛看见了林知韫在办公室里的那抹身影。 不知道林老师是不是也提前返校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立刻抿了抿嘴唇,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许羞赧。 “听说这学期要重新分班。”李瑞荣突然说道,手指轻轻拂过公告栏上崭新的通知,“好像是按期末成绩调整。” “是的,妈妈,”陶念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她急忙轻咳一声掩饰,“林老师带文科实验班,我还在她的班。” 阳光好像变得明亮起来,将名单上“林知韫”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 陶念注意到自己的名字和林老师的被同一种颜色的荧光笔标记出来,这种微妙的联系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她偷偷地用指尖碰了碰那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李瑞荣地看了女儿一眼,“林老师……真的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很用心也很细心。”她拿出手机,仔细地将名单拍了下来,“你能有这样的进步,要好好感谢林老师,可不要再像初中一样,动不动就惹老师生气……” “我哪有……”陶念嘴硬,却自知理亏地低下了头。 新学期真的要开始了,想到这里,她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像初春枝头即将绽放的嫩芽,在寒风中轻轻颤抖却充满生机。 *** 开学第一天,陶念站在新教室门口,仰头望着门牌上“高一(一)班”几个大字。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将那个“一”字映得闪闪发亮。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魏琳琳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寒假见闻,韩梓灏一如既往地在补作业,张晓萱和王磊不知在争论什么,脸都涨得通红。 她的目光扫过空了一半的座位。张倩和苏悦宁去了二班,刘桐和纪梓浛在三班,李仕超更是被分到了遥远的六班。这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如今都变成了名单上遥远的名字。 林知韫已经将新排的座位表投在班级的屏幕上了,新学期还不了解学生具体情况,是按成绩分的座位。 陶念同桌的名字应该就是学年第二了,申佳琪,陶念看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 这时,申佳琪走了过来,坐在了陶念的身边。 初中的时候,她总是自己一个人。体育课后的自由活动,当所有人都三三两两结伴时,是申佳琪第一个走向独自站在树荫下的她。 她已经忘记了初中的很多事,但唯独这件事她始终记得。 即使后来因为那场打架,申佳琪渐渐疏远了她,但那个阳光下的微笑她始终记得。 申佳琪放下书包,从笔袋里掏出一支印着卡通图案的签字笔,和初中时用的一模一样。“听说你上了高中特别爱学习,”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拒绝,“我想和你一起学习,可以吗?” “好。”陶念只是点了点头。 开学几天后,新换的老师也逐渐开始适应了。 从前的数学老师也换了,原先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女教师调去了初中部,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男老师。 第25章 他姓赵,戴着黑框眼镜,板书工整得像印刷体,说话时习惯性地用粉笔轻敲黑板,发出“笃笃”的声响。 英语老师换成了李老师,已经快要退休了。作为二十一中资历最深的英语教师,她曾培养出众多高分学子。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在这个文科班里,能正确拼写“beautiful”的学生都寥寥无几。 李老师坚持每节课让学生依次朗读课文,从第一排开始轮转。每当后排那几个男生结结巴巴地读起来时,教室里总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憋笑声。 “陶念,你来翻译这段。”李老师的声音突然将她的思绪拉回课堂。陶念慌忙站起来,发现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流畅地将那段关于环境保护的英文翻译成中文。 李老师赞许地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很好,这才是文科实验班该有的水平。” 物理课又是另一番模样。作为文科班,这门课仿佛被自动降级成了“选修中的选修”。年轻的物理老师讲完基础概念后,常常无奈地看着台下昏昏欲睡的学生们,最终叹口气说:“剩下的时间大家自习吧。” 粉笔灰在阳光里飘浮,教室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翻书声和窃窃私语。只有前排几个同学还在坚持记笔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堂课最后的倔强。 又是一次下午昏昏欲睡的英语课,陶念望着讲台上机械念着教案的英语老师,思绪却飘回了林知韫的语文课堂。 那些画面如此鲜活,林知韫讲到《红楼梦》时微微发亮的眼睛,分析鲁迅杂文时不自觉加快的语速,还有批改作文时在空白处留下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 她想起小学时的数学老师,总把最多的注意力放在教育局长的儿子身上;初中班主任也只对家境优渥的学生嘘寒问暖,却对后排的差生不闻不问。 这些记忆像旧照片一样在脑海中闪过,越发衬得林知韫的身影清晰明亮。 在这个生源参差不齐的普通高中,林知韫的课堂却总是充满魔力。她能把《滕王阁序》讲得让最调皮的学生都屏息聆听,会为了一首现代诗里的意象兴奋得像个孩子。 陶念记得有一次下课铃响后,林知韫还沉浸在讲解中,夕阳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仿佛林知韫就是那道光芒本身。 那一刻,她眼里闪烁的光芒比任何奖状都耀眼。 陶念突然感到胸口涌起一股热流。她低头看着自己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那些被反复修改的作文草稿,还有书架上渐渐增多的文学读物。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追逐那道光芒了。不是单纯地想得到林知韫的认可,而是渴望成为林知韫那样的人,对热爱的事物永远保持赤诚,用内心的火焰照亮他人。 直到这一刻,陶念才真正意识到林知韫在二十一中的存在是多么珍贵。 而这时,林知韫也从学年副主任调到了团委工作,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忙碌了。 第18章 承担 林知韫继续在新的班级布置周记作业,只不过,这次换成语文课代表陶念每周抱着周记本来语文办公室。 从此来找林知韫又多了一个理由。 这天,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从缝隙里流露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陶念刚要敲门的手指停在了在半空。 “老师……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想回你班……”刘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在抽泣似的。陶念透过门缝看见她的肩膀颤抖着,手还攥着林知韫的袖口,一悠一悠的。 林知韫的办公桌一如既往地整洁,那盆绿萝的藤蔓已经垂到了抽屉边缘。她轻轻拍着刘桐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小猫。 “三班也很好啊,王老师很负责的。”林知韫的声音很温柔,但陶念听得出里面藏着的无奈。 “上周化学小测,全班只有三个人及格……”刘桐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排男生在课堂上打扑克,老师就站在讲台上改作业,连头都不抬一下……” 刘桐突然哭得更凶了:“而且她们原班的同学排挤我们……还打小报告说我们不交手机……”她哽咽着。 “哎哟,我们桐姐还怕排挤啊?”林知韫轻笑一声,从抽屉里取出纸巾递给刘桐,动作行云流水,“再说了,手机本来就应该上交啊。” 刘桐接过纸巾,狠狠擤了擤鼻子:“不是怕,就很烦……”她的声音闷在纸巾里,“在三班哪儿哪儿都不得劲……自习课吵得像菜市场,我想问个题都找不到人……” “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学风格。”林知韫耐心地安慰着,“你先培养自己的学习习惯,有问题可以来问我。” “真的不能调班吗?”刘桐抬起头,眼睛里还噙着泪,却在阳光下闪着倔强的光。 林知韫叹了口气,钢笔轻轻敲在桌面上:“要是能随意调班,那不乱套了?”她的目光扫过办公室门口,陶念下意识往阴影里躲了躲,“而且,你就算现在来一班,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可是,老师,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从前的三班……”刘桐看着林知韫说。 “不过你要是想来,就争取这学期的期中和期末都考进年级前三十。”林知韫嘴角微微上扬,“你努力试试看,怎么样?” “好。”此时刘桐眼中的泪水已经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在这个总是嬉笑的女孩脸上见过的认真神色。 “老师……”陶念的声音缓缓地走了进来,“我来交周记。”她的目光在刘桐红肿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 刘桐随着陶念转身离开,快步走到了陶念的前面,陶念望着她倔强挺直的背影,突然听见她低声说:“真好啊,都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运气,命运总是能偏爱你……” “我哪有什么运气啊……”陶念苦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是啊,你不屑一顾的这一切……”刘桐突然停下脚步,“林老师的关心,一班的氛围,还有……”她咬着下唇,顿了顿,仿佛不愿提起后面的话,随即撇着嘴看她,“这些都是我拼命想要,却得不到的。” 走廊的灯光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陶念想说林老师对所有人都一样温柔,想说一班有些课堂的氛围也不怎么好,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我有时候真是讨厌你……”刘桐说完就快步跑开了,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春天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这天的大课间的时间,政教处进行了突击检查。 刘宏伟主任亲自出马,带着学生会干部挨个班级搜查。课桌抽屉、书包夹层、甚至课本内页都被仔细翻检。 这是学校每月例行的违禁品收缴行动,目标从显而易见的手机、香烟,到女生藏在文具盒里的口红,再到某些被认定为“不良”的课外书籍。 当检查到高二(1)班时,陶念的心突然揪紧了。她看着学生会干部翻开她的课桌,那本包着书皮的《孽子》被轻易识破。 书页间夹着的银杏书签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那是去年秋天她在校园里捡的。 “这是什么?”戴着红袖章的学生会主席举起那本泛黄的书,封面上的“孽子”二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整个上午,陶念都坐立不安。那本书是她寒假时在东青市老城区的一家二手书店淘到的。 店主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当时还特意告诉她:“小姑娘,这版不好找了,收好。”书页间还留着前主人用蓝色钢笔写的批注,字迹已经褪色。 午休铃一响,陶念就直奔政教处。透过磨砂玻璃窗,她看见新来的方昕悦老师正在整理收缴的物品。 方老师去年才从晋州大学毕业,总爱在教师阅览室看些小说,陶念曾撞见她读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把课外书带来,我下次一定不往学校带了,”陶念态度诚恳,“那本书……是我很重要的……” 方昕悦抬起头,目光在登记表上扫过:“《孽子》?白先勇的?”她的语气突然柔和了些,“你是那个年级第一的陶念吧?其实这种文学名著……” “还什么还?!” 政教处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刘宏伟主任带着一身烟味闯了进来。他手里攥着一沓没收的手机,脸色阴沉得可怕:“方老师,跟学生啰嗦什么呢?” 陶念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刘宏伟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桌上的登记表:“违禁品就是违禁品!管你是什么书!”他转头瞪着陶念,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让你们林老师过来领人!我倒要问问,她是怎么教学生的!” 这时,方昕悦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给林知韫发了条微信:【速来政教处!刘主任发飙了!】消息刚发出去,她就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第26章 刘宏伟把没收物品的纸箱重重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几本漫画书从箱口滑落出来,封面上是美少女图案。他粗暴地翻找着,终于抽出那本《孽子》。 “就为这么本破书?”刘宏伟抖着书页,“知不知道你们班主任因为这个月要被扣分?林老师平时就是这么纵容你们的?”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额头上暴起青筋。 “主任,”陶念突然抬起头,她让自己的声音努力镇定下来,“这本书是台湾文学经典,白先勇先生是……” “少跟我扯这些!”刘宏伟猛地拍桌,震得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在桌面上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什么台湾不台湾的!现在立刻去把你们林老师叫来!”他指着门口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政教处的门被轻轻推开。 陶念转身时,看见林知韫已经站在了门口。她今天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针织衫,发髻有些松散,显然是刚从课堂上匆匆赶来。 “刘主任,这是怎么了?”林知韫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她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陶念和刘宏伟之间。“这孩子有点倔,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林老师来得正好!”刘宏伟冷笑一声,举起那本《孽子》在空中挥舞,“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书写的是什么吗?写的是同性恋!”他的声音在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突然拔高,像是要刻意让整个走廊都听见。 话音未落,他突然用力将那本书朝门口的方向扔去。 书页在空中散开,林知韫反应极快,一把将陶念拉到身后。书本擦着她的肩膀飞过,重重撞在墙上,然后“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书脊已经开裂。 陶念的视线死死盯着地上那本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孽子》,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她看见扉页上那个钢笔写的“1997年春”已经模糊不清,书页间夹着的批注纸条散落一地。 林知韫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但她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刘主任,我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不应该用题材来简单评判。白先勇先生的《孽子》是华语文学经典,曾获得……” “少给我上课!”刘宏伟粗暴地打断她,脸上的横肉因为激动而颤抖,“学校明文规定禁止这类书籍!你们这些年轻老师,整天就知道惯着学生!” 办公室里的气氛剑拔弩张。方昕悦悄悄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的书页。 陶念突然挣脱林知韫的保护,径直走到刘宏伟面前。她的眼睛因为强忍泪水而发红,但声音却出奇地平静:“主任,您可以没收我的书,但请您尊重文学。这本书写的是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群如何寻找自我认同和……” “反了你了!”刘宏伟暴怒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咣当”作响,“现在立刻给我写检查!三千字!下周升旗仪式上当众检讨!” 林知韫在“检查”两个字砸下来的瞬间,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依然平静。 陶念咬着牙,刘宏伟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在她眼前晃动,那双眯缝眼里满是轻蔑和得意。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让她的眼眶有些发烫。 “不就是一本书吗?”陶念在心里怒吼,“反正已经要不回来了!”她猛地抬头,正要开口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陶念浑身一僵,转头对上林知韫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格外沉静,像是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 “别。”林知韫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轻得只有陶念能听见。她的指尖在陶念肩上微微收紧,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力量。 林知韫向前半步,再次将陶念半挡在身后,语气温和,却带着班主任该有的责任感:“刘主任说得对,违反校规确实该处理。这书,”她目光扫过地上被摔开的书籍,带着痛惜,“也确实是课外读物,课堂之外带来的。” 陶念的心猛地沉下去,眼眶瞬间蓄满了泪。 她没想到林知韫会同意惩罚。 然而林知韫话锋一转:“我作为班主任,对班级纪律和学生的课外阅读引导,负有不可推卸的首要责任。陶念犯错,根子在我。这检查,应该我来写,下周升旗仪式,我去做检讨,深刻反思我作为班主任在引导学生正确选择课外读物方面存在的重大疏漏。至于班级考核分,按规定扣,我没有异议。” 她的话语清晰、坦荡,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却又巧妙地将焦点从“书的内容”转移回了“违反规定带课外书”这一核心事实上。 刘宏伟显然没想到林知韫会以退为进,主动承担全部责任。林知韫的坦诚和担当反而让他一时语塞。他憋着气,指着陶念:“那她呢?就这么算了?是她违反规定!” “违反规定当然要承担后果。”林知韫毫不犹豫地回答,“念在她是初犯,且初衷是阅读而非娱乐,我的建议是:陶念同学在接下来一周的课余时间,负责整理校图书馆角落那批长期无人问津的旧书,按类别整理归档,每日放学后工作一小时。这样既能让她认识到秩序和规则的重要性,又能真正接触书籍、理解整理书籍的辛苦,算是个有建设性的惩罚。同时,”她看向陶念,眼神严肃,“图书馆禁止带入未经批准的课外读物,这条规定要牢记在心,再犯处罚翻倍。” 这时,一直蹲在地上默默收拾书页的方昕悦也站了起来,手里捧着那些散落的纸张和开裂的书脊,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主任,林老师说得在理。这样处理,既维护了校规的严肃性,又给了学生改正和学习的机会。与其让她写空洞的检查,不如让她付出实际的劳动,认识规则的价值。” 刘宏伟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瞪了林知韫一眼,又狠狠剜了一眼陶念。 林知韫主动承担了错误,他扣班级分的目的也达到了。陶念也被安排了一个实际但不太“痛”的体力活惩罚。 更重要的是,副校长就在隔壁,虽然没露面,但刚才的动静肯定听到了,再闹下去就显得他过于不近人情。 刘宏伟重重哼了一声:“就按林老师说的办!林老师你下周一交检查给我过目!你毕竟是个老师,这次给你个面子,当众检讨就不用了。下不为例!”转头看着陶念,“陶念,下周每天最后两节自习课结束后,准时去图书馆报到!干满七天!方老师你监督她!”他像是气不过,又补充道,“还有,这本书,没收!”说着指了指方昕悦手里的残本。 “好的,主任。”方昕悦应着,拿着书退到了一边。 “都出去!看着就烦!”刘宏伟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林知韫轻轻对陶念点了下头,示意她离开。 陶念咬着唇,向刘宏伟鞠了一躬。这是她最后的倔强和遵守学生礼仪,跟着林知韫快步走出了气氛压抑的政教处。 走到安静的走廊拐角,陶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哽咽:“林老师,对不起,我害您要写检查……” 林知韫停下来,转过身,脸上没有责怪,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没事。检查嘛,我见得多了,写一份也没什么。” 她掏出纸巾递给陶念,“倒是我利用了你这个小‘惩罚’,”她指了指图书馆的方向,“那批旧书需要整理好久了,你去帮学校也帮我一个忙,整理好它们,就是在救书了,明白吗?” 陶念用力点头,眼泪却越擦越多,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洇湿了校服袖口。 她不是在为自己委屈,书没了可以再找,惩罚也认了,可林知韫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替她承受这些? “可是您又没做错什么……”她的声音哽咽住了。 林知韫忽然笑了,眼角泛起温柔的细纹。她伸手拂去陶念脸颊上挂着的泪珠,“你刚才压住了你的怒火,有进步哦。”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高中遇到这种事的时候,直接把课外书摔在了校长桌上。” 陶念睁大了眼睛,很难想象永远从容的林老师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结果被罚抄了二十遍《师说》。”林知韫眨眨眼,“所以你看,愤怒上来的时候,人都像把写满字的纸猛地揉成一团,觉得眼前一切都乱了。可只要你愿意,像抚平一张纸那样,耐心地对待它,最后会发现,上面写下的东西,那些最初的念头和感受,依然还在,并且能更清晰地读取出有用的部分。”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惊飞了窗外一群麻雀。林知韫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明天开始,好好去整理你的书,别迟到。” 林知韫最后拍了拍她的肩,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记住,有些书,需要藏在心里,也需要合适的阅读时间和地点。” 走廊上渐渐响起学生们的说笑声,林知韫朝教室方向抬了抬下巴:“去吧,快上课了。记得把眼泪擦干净,别让别人看出来。”她转身时,藏青色针织衫的下摆被风轻轻扬起。 第27章 直到林知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道里,陶念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些原本支离破碎的念头,关于愤怒,关于委屈,关于无能为力,此刻正在胸腔里重新生长出血肉,变得温热而清晰。 她把银杏书签小心地塞进衣兜里,这枚去年秋天收藏的金色叶片,如今边缘已经有些蜷曲,叶脉却依然清晰如初。 她抹了把脸,转身向教室跑去。 风掠过耳畔,带着五月特有的草木香气,像是某个故事的崭新开头。 第19章 温暖 接下来的一周,陶念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上课时,她的目光总是涣散,不知落在黑板的哪个角落,思绪却已飘远,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 到了中午,食堂里嘈杂喧闹,人群熙攘,她若有所思地吃着饭,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李仕超端着餐盘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低头有些麻木地扒拉着米饭,筷子在菜里挑挑拣拣,却几乎没吃几口。 “喂,再不吃菜都凉了。”李仕超用手在陶念眼前晃了晃,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陶念这才像是被惊醒一般,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哦……好。” 她的视线越过李仕超的肩膀,看到张倩和苏悦宁端着餐盘在人群中寻找座位。 她们的目光扫过这边,却没有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了另一桌同班同学,笑着融入他们的谈笑风生。 李仕超刚抬起手想招呼她们过来,见状又默默放下,转头看向陶念。 陶念垂下眼,筷子轻轻戳着碗里的米饭,低声说:“没事,她们现在有自己的圈子了。”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自从分班后,张倩和苏悦宁渐渐不再和她一起吃饭,不再在课间等她一起去小卖部,甚至连微信群里都很少再出现她的名字。她们有了新的同桌、新的朋友,而陶念也渐渐淡出了她们的日常。 疏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陶念想。 只是偶尔,她还是会想起从前三个人挤在食堂角落的座位上,分享同一份炸鸡排的日子。 现在,她偶尔会和同桌申佳琪一起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李仕超拽着她走出校门,带她去吃校门口新开的过桥米线,或者拐进小巷子里那家只有熟客才知道的牛肉面馆。 “走,带你去那家新开的奶茶店,听说他们家的茉莉奶绿绝了。”李仕超总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像是要把她从沉闷的情绪里拽出来。 陶念有时候会想,她和李仕超的“革命友情”,大概全靠他这种自来熟的性格在硬撑。 如果没有他,她大概会一个人缩在教室的角落,安静地啃完一个面包,然后继续发呆。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李仕超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陶念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声开口,将自己被没收小说、林知韫替她求情却惹恼了刘宏伟、最后被罚写检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仕超。 “林老师真的,太够意思了!”李仕超听完,忍不住感慨,语气里满是钦佩,“换作别的老师,可能早就撇清关系了,她居然还替你扛下来。” 陶念攥紧了手里奶茶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你是觉得愧疚?”李仕超问。 “我就是很难过……”陶念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我觉得她受了委屈……如果当时我不去要这本书,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好后悔……” 她低下头,眼眶微微发热。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当时能再冷静一点,如果她没有那么固执地想要回那本书,林知韫就不会被牵连,更不会因为替她说话而被刘宏伟针对。 李仕超看着她,难得地没有插科打诨,而是认真地说:“其实,我总觉得,林老师不应该在二十一中上班。” 陶念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以她的水平,至少应该去实验中学,或者更好的学校。”李仕超耸了耸肩,“可是,她偏偏留在了这里,还能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好……我觉得,能成为她的学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陶念怔了怔,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所以,你不要愧疚,陶子。”李仕超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难得认真,“咱们这届,你是第一,你要努力,考出个好成绩,成为林老师的骄傲——这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陶念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 是啊,与其沉浸在后悔和自责里,不如把这份愧疚化作动力。 她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窗框,窗外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陶念望着那片晃动的绿意,心里忽然涌起一丝说不清的平静,仿佛那些摇曳的枝叶也在轻轻抚平她内心的波澜。 *** 周一的清晨,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沉闷。 林知韫走进教室时,陶念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了许多,眼下浮着淡淡的青色,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当她开口讲课时,声音明显比平时低沉沙哑,听起来很是疲惫。 “今天我们继续分析《红楼梦》中的人物塑造……”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侧过脸,用手背抵住嘴唇,轻轻咳了两声。那咳嗽声很克制,像是被她强行压抑在喉咙里。 林知韫很快调整好状态,继续讲课。但陶念发现,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按了按太阳穴,眉头也微微蹙起。 陶念的心忽然有些难过,林知韫本就因为她的事心力交瘁,现在连身体都垮了。 更深的愧疚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真理自己的心绪,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整整一节课,陶念的目光都无法从林知韫身上移开。她看着林知韫强打精神的样子,看着她时不时轻咳的模样,看着她偶尔扶着讲台边缘借力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刀子一样刻在她心上。 下课铃响起时,林知韫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收拾教案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仿佛连抬手都变得费力。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喧闹声渐渐远去。 陶念坐在座位上没动。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沁出一层薄汗。等教室里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讲台走去。 讲台上的林知韫正低头整理资料,一缕碎发垂落在她苍白的脸颊旁,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脆弱。 “老师,二十一中是不是很多年没有考上重本的学生了?”陶念的嘴角扯出一个有些乖巧的微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林知韫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未褪的疲惫。 “如果我考上了,你会有奖金吗?”陶念眨了眨眼睛,她的语气故作轻松,却掩不住声音里那抹小心翼翼的期待。 林知韫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笑了。她的笑容很浅,像是冬日里的一缕薄阳,转瞬即逝。“应该没有。” “这样啊……”陶念撇了撇嘴,肩膀不自觉地垮了下来,“那没什么意思……” “但如果你考上了,”林知韫的声音忽然柔和了几分,“我可以给你奖励。” 陶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什么都行?”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连脚步都雀跃地往前挪了半步。 林知韫看着她这副模样,立刻警觉地竖起防线:“……合理合法、不违背公序良俗、不让我破产……的话,”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得是我能做到的。” “我不至于让你破产吧……”陶念小声嘀咕着,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陶念,你已经很好很好了,但我觉得你可以变得更好。”林知韫轻轻合上教案,声音像初春的溪水,清澈而温柔。 “说得那么轻巧,老师,我不像你,从小就学习好……”陶念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自嘲。 林知韫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我第一次高考,考得并不理想。”她轻声说,“复读那年,每天晚上学习很困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 陶念怔住了。她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总是从容优雅的老师,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挣扎。 “可是,在我眼里,您就是最优秀的。”陶念的声音很坚定,眼里闪烁的光芒让林知韫心头一热。 林知韫摇了摇头,突然俯身向前,双手轻轻按在陶念的肩上。“不,陶念,”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要超越我。” “为什么?”陶念困惑地皱眉。 “因为世俗的成功,给人以自由。”林知韫转回头,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清明,“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成为想成为的人。” 陶念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林知韫的眼睛,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我向您保证,高考我一定会考上京师大学文学院。” 第28章 京师大学是顶尖学府,更是林知韫的母校,是陶念心中最神圣的地方,也是她觉得最能“靠近”林知韫的地方。 这个承诺,是她能想到的最郑重的、对未来价值的保证。 “我……我保证会成为一个您值得骄傲的学生。”后半句声音低了下去,但那份斩钉截铁的决心透过眼神传递了出来。 “好啊,那……说定了?”林知韫看着她,眼里充满了笑意。 陶念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却无比地坚定:“嗯,说定了。”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进办公室,林知韫推门而入时,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她的喉咙仍有些刺痛,上午的两节课的课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 然而,当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脚步却微微一顿。 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素净的牛皮纸被折得整整齐齐,边角都压得十分平整。 林知韫轻轻拿起袋子,慢慢地打开。 里面有几盒独立包装的咽喉含片,薄荷味的,是她平时常买的那种;一小包便携姜茶块,包装上还贴着一张便利贴,写着“热水冲泡,趁热喝”;一小罐蜂蜜,玻璃瓶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麻绳,标签上工整地标注了日期;还有一包未开封的暖宝宝,普普通通,却莫名让人觉得贴心。 袋子底部躺着一张纸条。 林知韫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工整清秀,却又比平时用力几分,像是写字的人下笔时带着某种克制的情绪。 “林老师,你要快点好起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可她认得,这是陶念的字。 林知韫手里捧着那个纸袋,忽然想起那个曾经执拗得让人头疼的女孩。 她想起军训时那个站在烈日下执拗地拒绝涂防晒的陶念,晒得通红的后颈上汗珠滚落,却依然没有请假。 想起那个因为当上课代表就熬夜啃政治课本的陶念,明明对这门课不感兴趣,却硬是把每个知识点都背得滚瓜烂熟。 想起那个明明胃疼想妈妈却只是安静在医院挂水的陶念,咬着嘴唇不吭一声。 想起那个为了一本没收的书敢和刘宏伟当面对峙的陶念,声音明明在发抖,单薄的背影却挺得笔直。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饮水机偶尔发出咕噜的水声。林知韫望泡了一杯姜茶,捧在手心里,暖暖的。 她忽然想起报到那天,那个因为迟到站在队列最后的女孩,仿佛身上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人的善意都挡在外面。 而现在,这道墙似乎正在慢慢融化。 那个习惯独来独往的孩子,学会了用这样笨拙又真诚的方式表达关心。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是一包姜茶,一罐蜂蜜,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快点好起来”。 林知韫喝了一口蜂蜜姜茶,那顽固的刺痛感竟真的减轻了几分,仿佛被这份心意温柔抚平。 林知韫将纸条仔细折好,放进教案本的夹层里。这是她要珍藏的礼物,比任何昂贵的谢礼都更让她珍视。 因为这份心意来得如此纯粹,不掺杂任何功利与算计,她用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关心。 当放学的铃声响起时,林知韫整理好办公桌,一如既往地假装不经意经过班级教室。 透过窗户,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正埋头写着什么,练习册上是她密密麻麻的字迹。 林知韫没有打扰,只是轻轻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瓶,带着这份温暖走向夕阳笼罩的校园。 第20章 觉醒 课间的走廊人头攒动,嬉笑声与脚步声混杂成一片喧嚣。陶念正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政治作业本,低头清点着数量。 “陶念!”王磊从后门探进半个身子喊她,手里还捧着篮球,“门口有人找你。” 陶念抬起头,几缕碎发滑落,轻轻扫过她白皙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往外走去。 穿过拥挤的走廊,陶念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刘桐靠在对面班级的墙边,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面。 陶念抱着作业本的手紧了紧,缓步走过去,停在距离刘桐一米多的地方。 这距离,既不至于太近显得怪异,也足够表达出疏离。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你找我吗?什么事?” 刘桐的视线飘忽了一下,最终落在陶念身后的某个点上。她抿了抿嘴唇,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与什么作斗争。 “……”刘桐吸了口气,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生硬,“下周……钟晓学姐就要去外地工作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短暂地飘向走廊尽头,“我们……打算给她办个欢送会。” 陶念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她大概猜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刘桐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了一下,眼神里挣扎了片刻,那层惯有的敌意与此刻的复杂情绪交织,最终都化成了一种近乎无奈的妥协。 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陶念从未听过的、几乎是强迫自己说出口的语气,“……你也来吧。” 陶念抱着作业本的手臂微微沉了沉,她抬起眼,清亮的眸子直视着刘桐,直接点破了那层尴尬而矛盾的窗纸:“你希望我去?” 刘桐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眉头下意识拧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被拉长。 最终,她像是耗尽了力气对抗着什么,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屈服的、陶念从未见过的低姿态:“……我不希望。” 这句承认带着苦涩的坦率,随即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仿佛要将那个名字和她的意愿一并推出胸腔:“但是……她希望。” 陶念眼睫微垂,视线落在怀中的作业本上。她心里没有太多波澜,或许有淡淡的嘲讽,或许也有对这个“她”字的轻微触动。她知道刘桐的不情愿有多么真实,也知道那句“她希望”的分量。 陶念轻轻点了点头,动作简洁。不需要更多的犹豫。 “行。”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没有怨怼,也没有亲近,“知道了。你回头把时间地点发我。” 没有再看刘桐脸上的复杂表情,陶念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抱着那叠沉甸甸的作业本,步履平稳地进入教室,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她走到讲台边,将作业本轻轻放下,随即转向还在座位上磨蹭的同学,语气寻常地提醒道:“交政治了,快一点,老师等着呢。” 回到座位上,陶念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钟晓。 这个名字像是一书被尘封已久的书,轻轻一翻,便抖落出许多零碎的记忆。 初中刚入学时,陶念对辩论产生了兴趣,便报名参加了辩论社。 那时的钟晓已经是社长,高挑的身影站在讲台上,声音清亮,逻辑分明,带着一种挥斥方遒的肆意和自信。 陶念坐在台下,仰头看着她,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向往。 后来,在一次校际辩论赛上,陶念作为三辩,面对钟晓的队伍,竟出乎意料地赢了。 她记得自己站在台上,声音有些颤抖,却仍一字一句地反驳钟晓的观点。而钟晓坐在对面,起初是惊讶,随后是欣赏,最后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那场比赛之后,钟晓开始频繁地在聊天软件上找她。有时是分享一篇有趣的辩题,有时是讨论某个逻辑漏洞,有时甚至只是闲聊几句。 陶念偶尔也会兴致勃勃地回应,但她始终觉得,钟晓对她似乎比对其他社员更亲近一些。 直到初三毕业前夕,钟晓没有参加中考,而是选择去职业高中读护理专业。 离校那天,她突然把陶念叫到了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 钟晓说:“陶念,我……我喜欢你。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你懂的吧?” 陶念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钟晓会对她抱有这种感情。 她一直以为,她们只是朋友,只是辩论社里关系不错的学姐和学妹。 “对不起……”她几乎是本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我……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 钟晓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明白了。” 那天之后,钟晓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陶念的生活中。 陶念曾经无数次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始终没能打出一个字。 她不知道该解释什么,解释自己并非讨厌她?解释自己只是无法回应那份感情?这些话语在脑海中盘旋,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渐渐地,连这份想要解释的冲动也被时间冲淡,化作心底一粒细小的沙,偶尔硌得生疼,却也习惯了它的存在。 第29章 三年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如今她已经要毕业了,要去往更远的城市,开始全新的人生。 陶念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将那些泛黄的记忆重新封存。 走廊上传来同学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一切如常,仿佛那些过去与遗憾从未发生过。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陶念会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想起那句没能好好回应的告白,想起那双盛满期待却最终黯淡的眼睛。 然后轻轻叹一口气,翻个身,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放任自己短暂地沉溺在那份迟来的歉疚与怀念中。 *** ktv包厢里,彩色的灯光不断变换,音乐声震耳欲聋,夹杂着阵阵笑声。 茶几上散落着打开的薯片袋和零食,各种颜色的饮料瓶东倒西歪,有的已经喝了一半,杯壁上挂着水珠。 陶念蜷缩在包厢角落的沙发里,整个人几乎陷进柔软的靠垫中。她低头划着手机,刻意营造出“生人勿近”的感觉。 当包厢门被推开,喧闹声涌入时,她抬眼瞥见被众人簇拥进来的钟晓,立刻又垂下头,没有与她对视。 “晓晓姐来啦!” “这边这边!”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中,钟晓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角落飘。寒暄一圈后,她终于按捺不住,径直朝陶念走来。 “陶陶,”钟晓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格外清晰,“我就知道你会来。”她下意识伸手想碰陶念的手臂,却在即将触及时被对方一个不经意的转身避开。钟晓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陶念不得不站起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学姐。”她的身体语言却暴露了真实想法,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钟晓抬起的手最终只能讪讪地收回。 刘桐看着这一切,像只警觉的猫,眼神锐利地射向陶念。下一秒,她已经快步上前,一把搂住钟晓的肩膀,动作强势得近乎宣誓主权。 “晓晓姐,别站着了,”刘桐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贝,盖过了背景音乐,“大家给你点了你最喜欢的《后来》,快来!”她边说边用力将钟晓往主座方向带,同时不忘回头瞪了陶念一眼,目光中的敌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陶念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三年过去了,刘桐这副护食般的架势还是一点没变。她看着钟晓被半推半拉地带走,注意到对方频频回头的目光,只好假装没看见,重新缩回自己的角落。 唱完几首歌后,为了炒热气氛,有人拍板提议玩国王游戏。 几轮下来,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生抽中了国王牌,他环视一圈,嘿嘿一笑,眼神在陶念和钟晓之间扫了个来回,故意拖长了调子:“听着!抽到红桃5和方块7的幸运儿——两位,请到中间来,深情对视30秒!谁先笑谁输,坚持不住的嘛……嘿嘿,接受惩罚!” 当陶念看到自己手中的红桃5时,心猛地一沉。几乎是同时,钟晓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牌,正是方块7。 周围的起哄声浪瞬间拔高,夹杂着促狭的口哨和叫好。角落里的刘桐,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铁青。 陶念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升起,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窒涩,几乎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 她脚步僵硬地走向那束特意打下来的追光灯圈出的中央区域,在钟晓对面那张孤零零的椅子坐下。 陶念强迫自己抬起眼,迎向钟晓的目光。只一瞬间,她就被那双眼睛里的复杂情感淹没了。 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近乎滚烫的期待,有沉淀了许久的温柔,最深处,是她无法承载、更无法回应的执拗深情。 陶念感觉全身都不自在,不是因为规则,而是被这样近距离、带着明确情感目的的注视让她感到极度尴尬和被侵犯感。 为什么这么不舒服? 是因为被迫玩游戏吗? 就在这极度不适的几秒钟里,她脑海里突然不受控制地闪回了一个画面——林知韫那双含笑的眼睛。 那是上次公开课时她答对了一个有难度的问题时,林知韫看向她的眼神,温和、鼓励、赞赏,纯粹得像秋日晴空,没有任何让她不舒服的压力或期待。 仅仅是回想起这个瞬间,陶念感到心脏猝然一跳,一股暖流涌过,甚至让她在当下的不适中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 下一秒,林知韫温柔而清澈的双眼、她讲课时的专注侧脸、她拍着陶念肩膀鼓励时掌心传来的温度、她身上淡淡的雪松的香气……如同一条正在奔腾的河流,毫无阻碍地、自然流畅地席卷了她的整个意识。 清晰无比,温暖无比,带着让心跳漏拍的悸动。 在那一刻,一股明晰的念头缓缓地拨开了陶念心中的迷雾。 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对钟晓的抗拒感,其根源并不在游戏的规则、现场的尴尬氛围,甚至与“女生喜欢女生”这个念头本身毫无关联。 她抗拒的,仅仅是那个特定的事实本身,是钟晓对她怀有的那份情感。 陶念觉得,自己对钟晓产生的感觉,最多也只能归类为朋友之情,或者说,那份感觉稀薄得几乎连朋友的情谊都有些勉强了。 然而,当林知韫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时,那种鲜明的对比感,让她心中有头小鹿在乱撞。 她感到一种完全不同的悸动。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跃,胸口涌起难以言喻的暖流,一种想要靠近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持距离的本能…… 她惊觉,自己对林知韫所产生的紧张感、那份想要亲近的渴望与谨慎的克制、以及她笑容所带来的魔力……这一切的感觉汇合起来,便指向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结论:那便是“喜欢”,是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发自内心的、不容置疑的喜欢! 她所有的抗拒与不适,源头都精准地指向了钟晓一个人。 因为面对钟晓时,她既没有过那种让人心跳失序的悸动,也没有过一丝一毫想要靠近的本能冲动,有的只是一种根植于本能的困扰和想要立刻逃开的冲动。 长久以来的迷惘、别扭和自我怀疑瞬间涤荡一空。甚至让她一时忘记了当下游戏的窘迫处境,完全被这个突然涌现的真相震住了。 原来,她喜欢林知韫。 这绝不仅仅是学生对师长的尊敬或对照顾者的感激。 那是一种会让她心跳失衡的感觉。 是一种渴望被林知韫专注的目光所注视的感觉。 是一种在她面前时,心底会不可抑制地涌现出“要变得更好”念头的冲动。 “五、四…… ”周围响起了配合灯光的倒计时。 不行了! 陶念猛地闭上眼,用力将头扭向一边,同时深深地弯下了腰,双手下意识地撑在膝盖上,仿佛要将自己蜷缩起来,隔绝那道让她窒息的目光。 “哇哦——!”包厢里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惊叹。 “才二十秒!” “陶念撑不住啦!” “哈哈哈认输认输!” 主持游戏的男生也笑了:“精彩!精彩!坚持时间最短记录诞生!来,念姐,按规矩,真心话,或者选个大冒险!你自己挑!” 第21章 大冒险 陶念站在包厢中央,灯光直直打在她身上。四周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尤其是钟晓投来的视线,里面包含着她无法回应的感情。 真心话?这个选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立即否决。任何关于过去、关于感情、特别是关于钟晓的问题,都可能成为引爆现场的导火索。 大冒险虽然同样令人难堪,但至少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上。或者说,她天真地这么以为。 “我选大冒险。”陶念的声音紧绷着,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折磨。 “老规矩!”一个男生突然拍桌而起,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打开微信通讯录,翻到第35位联系人,当场打视频说‘我暗恋你’!” 这个提议立刻获得大多数人响应:“同意!” “这个好!” “快翻快翻!” 连原本有些沉默的刘桐都抬起了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看好戏的意味。 钟晓的表情则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陶念的心跳有些加速,她平时几乎不添加长辈联系方式,微信里除了同学、几个亲戚,关系最近的老师就是林知韫。 她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回忆第35位是谁,但一片混乱。 在众人的催促和注视下,陶念颤抖着拿出手机,解锁。她甚至不敢看屏幕,打开了通讯录,按字母排序,下滑着屏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借着,屏幕定住了。 第35位联系人显示着清晰的名字——林知韫! 陶念眼前一片漆黑,只剩下屏幕上那三个字。周围所有的声音、色彩、存在感都仿佛消失了。 第30章 “不!绝对不行!”陶念内心的尖叫震耳欲聋。 这比任何惩罚都要残酷百倍。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这种轻佻的游戏方式,向她最珍视的人“表白”?这简直是对她内心深处最纯粹感情的亵渎! 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急速退去,脸颊烫得要命,手心却冰凉湿滑。 手机仿佛变成了滚烫的烙铁,几乎要从她发抖的手中滑落。 林知韫是她的老师啊!她们之间横亘着天然的师生界限,有着不可逾越的辈分差距。 在这种荒唐的场合,用这种轻浮的方式“表白”,林老师会怎么看她? 会不会觉得她不知分寸、轻佻可笑? 更重要的是,这可能会彻底摧毁她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与默契——那些课后耐心的辅导,那些鼓励的眼神,那些让她珍视的每一个瞬间……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狂热的起哄:“哇哦!!!林老师?!” “居然是林老师!” “牛啊陶念!快打快打!” “我们要看林老师的反应!” “视频!视频!” 钟晓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而刘桐则勾起一抹恶意的冷笑,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陶念感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 拒绝?她刚刚才亲口选择了大冒险,现在反悔只会引来更猛烈的嘲笑和刁难。 执行?那简直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十分后悔参与了这个游戏。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刘桐正用口型对她说着什么:“装什么清高?”那讥讽的表情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她的自尊。 而钟晓欲言又止的眼神,则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被自己拒绝的午后。 她不想认输,尤其是在这些人面前。 陶念的手指微微发抖,在嘈杂的起哄声里,她硬着头皮地按下了视频通话键。 “嘟……嘟……” 等待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每一声都让陶念心跳加速。她紧盯着屏幕,心里不断默念:别接、千万别接……时间变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很难熬。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时间点林老师不会接听时,视频突然接通了。 屏幕亮起的瞬间,陶念的呼吸骤然停滞了片刻。视频那端的画面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平日总是端庄得体的林老师,此刻展现出从未示人的居家模样。 微湿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几缕发丝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浅灰色居家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纤细的锁骨线条。 林知韫正慵懒地倚在沙发上,膝上摊开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修长的手指还夹在书页间。 而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带着些许困惑,却依然温柔;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前一秒还在为某件事微笑。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记重击,让她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这样私密而毫无防备的林知韫,是陶念从未见过的,美好得几乎让她眼眶发热。 其实,在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陶念心底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她借着这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做她平时不敢做的事。 现在,这个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小小私心,竟以最意外的方式得到了满足。 她贪婪地将镜头那段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记忆里。 那微微泛红的指尖,那还带着水汽的发梢,那抹尚未褪去的浅笑。这些都是独属于她的秘密,是连林知韫本人都不知道的珍贵馈赠。 这一刻的满足感太过强烈,几乎冲淡了先前的羞耻与慌乱。 “陶念?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林知韫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柔软的鼻音,语气里是真切的关心,仿佛在击溃陶念最后的防线。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最聒噪的男生都闭上了嘴。 陶念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不受控制,里面的小鹿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 在这一刻,所有伪装都不见了,她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那些刻意制造的偶遇,那些反复斟酌的信息,那些在周记本上寻找批注时加速的心跳……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喜欢她……” 这个念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贯穿了陶念的大脑。 紧接着是更清晰、更深沉的确认:“是的,我是真的……喜欢她……” 铺天盖地的羞耻感与隐秘的爱意交织在一起,让陶念几乎窒息。 手机屏幕上的林知韫微微蹙眉,关切地向前倾身,这个动作让她的居家服领口微微敞开。 “我……”陶念的喉咙干涩得发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陶念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手机。她不敢看屏幕里的林知韫,只能盯着手机边框。 眼泪一点点在眼眶里涌了上来,她的声音带着强装镇定的颤抖,被所有人听到了:“你感冒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林知韫的声音依然温柔,却带着些许困惑。 林知韫的回应,让陶念积蓄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我……想你了。”这句话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声音却轻得仿佛不敢打扰视频对面的神明。 那句“我暗恋你”,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屏幕那头的林知韫明显怔住了。她脸上柔和的笑意渐渐凝固,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双眼睛此刻变得异常专注,仿佛要透过屏幕看穿陶念的灵魂。 漫长的几秒钟沉默,在陶念感受中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她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感受到周围人灼热的目光。 “玩游戏输了吧?”林知韫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了然的笑意,“你这小孩,拿我一个病人寻开心?” 这句话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包厢里凝固的空气。 陶念怔住了,她没想到林知韫会这样轻描淡写地化解这场尴尬。 屏幕里的林知韫依然保持着温柔的笑意,眼角微微弯起,连带着声音里都带着几分宠溺的无奈。 陶念的喉咙有些发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林知韫总是这样,永远都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她台阶下,从来不会让她难堪。 此刻,林知韫的目光依然温柔,仿佛看穿了她的窘迫,又体贴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她甚至故意咳嗽了两声,配合着“病人”的身份,让这个借口显得更加可信。 陶念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这样不动声色的温柔,比任何安慰都更让她心动。 “我……”陶念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好啦,”林知韫轻轻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下次要是想我了,直接给我发消息就好,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这句话说得轻快,却让陶念的心跳漏了一拍。 陶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不仅亵渎了自己最珍视的感情,还把林知韫也卷入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羞耻感和自责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电话一挂断,包厢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尴尬的笑声、还有刘桐尖锐的嘲笑混杂在一起。 陶念再也无法忍受,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甚至顾不上去看钟晓和刘桐是什么表情。 她低着头,撞开身边挡路的人,踉踉跄跄、几乎是夺路而逃地冲出了包厢的门。 第22章 撕裂 陶念靠在ktv包厢外的走廊墙壁上,冰冷的瓷砖透过单薄的校服传来阵阵凉意。 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刺目的灯光。钟晓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精心打理的空气刘海被汗水微微打湿,垂下来遮住了她一半的神情。 “抱歉……”钟晓轻声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她的尾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陶念缓缓抬起头,三年时光在这个距离下突然变得无比清晰,钟晓曾经带着稚嫩的脸颊现在棱角分明,但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却丝毫未变,依然盛满让她不知所措的探寻。 走廊的灯光闪烁了起来,陶念这才注意到,她眼角有一道未干的泪痕,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陶念的声音很轻,她抬起头,对上钟晓的眼睛,“因为你要走了。”她停顿了一下,“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机会好好说再见的。” “你曾经……”陶念的声音哽了一下,“是对我很好的人。我记得的。”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毕竟对我好的人,不多。” 钟晓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突然伸手抓住陶念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陶念皱起眉。 第31章 “我都听说了……”钟晓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后来她们因为我……排挤你……是不是?” 陶念愣住了。她没想到钟晓会知道这些,更没想到三年过去,这件事还能让钟晓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 “所以呢?”陶念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却任由钟晓抓着自己的手,“就因为你喜欢我,我就非得接受不可?我不接受,她们就有理由排挤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现在呢?看到我这样,觉得解气了吗?” 钟晓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陶念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她们排挤我也好,打架也好……”陶念移开视线,“伤害不到我的。我只是觉得她们很烦,也很无聊。” 钟晓突然松开了手。她的眼眶发红,声音却异常平静:“是我不好……”她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消沉。” “刘桐和杨芯蕊……”钟晓苦笑了一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们……”她的声音低下去,“对不起……” 陶念望着钟晓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她移开视线,盯着地板上闪烁的光影,轻声道:“都过去了。” 钟晓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此刻盈满水光,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不是的,”她摇头,“有些事过不去。我欠你一个道歉,欠了三年。” 陶念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钟晓,褪去了学姐的骄傲,卸下了辩论社长的锋芒,就这样赤诚地站在她面前。 走廊的灯光在她脸上流转,将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照得清清楚楚:懊悔、心疼、还有未说完的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钟晓继续说,“知道她们在背后做的事。但我当时……太懦弱了。我不敢面对你,也不敢面对自己。”她苦笑了一下,“明天我就要离开晋州了。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陶念看着钟晓发红的眼尾,声音却很平静,“我从没怨恨过你,”顿了顿,她继续说,“因为你教会了我真正的喜欢该是什么模样。” “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用自己的感情去纠缠对方,更不该有强烈的占有欲。而是要学会接受现实,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和不甘心都放下,只要对方过得幸福就好。”陶念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格外专注,“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克制,保持距离,不让自己的感情成为对方的负担和困扰。” 陶念抬起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走廊里纷乱的灯光:“就像那句诗说的一样,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 钟晓的手指猛地一颤。 那句熟悉的诗,此刻化作利刃刺进心口。 “你心里……”钟晓的声音有些颤抖,“住着那个值得你化作长风的人,是吗?” 昏暗光线里,陶念点了点头,琥珀色瞳仁里晃动着不可言说的温柔。 “几点的飞机?”良久,陶念开口:“我送你。” “早上七点。”钟晓划开手机屏幕,荧光映照出她泛红的眼睑。“不用送啦。”她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个故作轻松的弧度,“该说的话……刚才都说完了。”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钟晓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希冀:“陶念,我这一走……”声音哽了一下,“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拥抱吗?就当是……告别?” 她张开双臂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飞一只蝴蝶。 陶念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脊椎传来一阵钝痛,却比不上胸口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别!”陶念脱口而出,尖锐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陶念怔在原地,指尖摩挲着方才被钟晓触碰过的手腕。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肢体接触,自己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反应。 钟晓的每一次靠近都像触发某种警报系统,她的肩膀会不自觉地绷紧,呼吸变得急促,仿佛被什么勒住她的咽喉。 那种被束缚的窒息感,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 可当林知韫的指尖轻点她的额头,带着笑意说“嘿,你这小孩”时;当那双温暖的手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揉乱她的头发时;甚至那次低血糖晕倒在走廊,被林知韫一路背到停车场时,她从未感到半分不适。 相反,那些触碰像阳光下的向日葵,轻柔得让她想要靠近更多。 原来真正的距离从来不在肌肤之间,而在心灵深处。有些人即使相隔千里也让她感到安心,有些人近在咫尺却让她如坐针毡。 她看着钟晓僵在半空的手臂,对方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钟晓缓慢地放下手,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了。” 不知何时,刘桐已经站在了走廊,将方才的一幕尽收眼底。她的眼中燃着熊熊怒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陶念面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看看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刘桐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晓晓姐到底哪里配不上你?让你喜欢她就这么难吗?!”她的指甲深深掐进陶念的皮肉,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红痕。 陶念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刘桐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猛地伸手,抓住陶念的校服领口,布料在蛮力拉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刺啦”声,领口的拉锁应声崩落,在走廊地砖上弹跳着滚远。 “你凭什么这么对她?!”刘桐的眼眶充血发红,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跳动,“晓晓姐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连正眼都不肯看她!你以为自己是谁?!”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突然横插进来,钟晓修长的手指扣住刘桐的手腕,压住她腕骨穴位,剧烈的疼痛让刘桐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 “够了。”钟晓的声音很冷,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此刻正翻涌着令人胆寒的风暴。她将刘桐的手腕狠狠甩开,力道大得让对方向后踉跄了半步。 刘桐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钟晓,那个永远优雅从容的学姐此刻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连走廊的灯光似乎都为之黯淡了几分。 “晓晓姐,我是在帮——” “啪!” 钟晓的巴掌带着破风声重重落在刘桐左脸,巨大的冲击力让刘桐整个人歪向一侧,后脑勺“咚”地撞在走廊储物柜上。 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嘴里瞬间泛起了血腥的味道。 “清醒了吗?”钟晓逼近一步,伸手捏住刘桐的下巴,强迫对方直视自己燃烧着怒火的双眼,“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刘桐的右脸迅速肿起鲜红的指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颤抖着嘴唇,喉咙里挤出一丝丝的声音:“可是……我明明……” “没有可是。”钟晓松开钳制,“再让我看见你骚扰陶念……”她突然凑近刘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轻声道:“你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陶念慢慢抬手,摸了摸被扯坏的校服领子。白色的布料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锁骨上的红痕。她的动作很轻很优雅,没有任何紧张和生气的样子,眼神也是平静又冰冷的。 陶念冷眼看着这一幕,抬手整理了一下被扯得凌乱的校服领口,语气十分平静:“杨芯蕊已经被开除了,你也想试试?”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刘桐头上,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被愤怒盖过。 “你……你威胁我?”刘桐的声音突然拔高,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她下意识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钟晓的巴掌印还在隐隐作痛。 “好自为之。”陶念转身时,裂开的校服下摆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 刘桐猛地向前扑去:“你给我站住——” 钟晓的手像铁钳般扣住她的肩膀。那只手明明纤细白皙,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刘桐动弹不得。 “桐桐。”钟晓突然换了亲昵的称呼,声音却比刚才更冷,“你还记不记得初三那年,你和职业学校打架……”她贴近刘桐耳边,呼吸拂过对方渗血的嘴角,“带头的那个人,是杨芯蕊的哥哥……” 刘桐的挣扎突然僵住了。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她恍惚间想起初中那个暴雨天。她最好的朋友杨芯蕊被开除时,也是这样死死抓着她的手腕。 “刘桐,你会遭报应的。”杨芯蕊当时的声音和现在自己发抖的声线重叠在一起,像一把钝刀来回切割着她的神经。 后来一次放学,她被一群混混堵住了去路。她至今记得她当时被一脚踢出去好几米,记得医院消毒水和药味的气息,记得母亲在病床边哭红的眼睛。如果不是父亲低声下气地去求校长的话,那次她就被开除了。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钟晓姐出头,换来的却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为什么……”刘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第32章 她茫然地望着钟晓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对方眼中曾经的温柔此刻只剩下令人心惊的冷漠。 她想起小时候钟晓背着她走过巷口的梧桐树,想起钟晓帮她擦去摔倒时的眼泪,想起钟晓笑着说“我们桐桐最乖了”。 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此刻像玻璃渣一样扎进心里,每呼吸一次就带来新的刺痛。 钟晓松开钳制,顺手替刘桐理了理歪掉的衣领,动作温柔得像个体贴的学姐:“现在回家,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陶念没再理她们,拉开门冲进夜色里。冷风灌进她扯破的校服,ktv的音乐被甩在身后。街上很静,只听见她心跳的声音。 她知道,今晚之后,很多东西都彻底撕裂了,包括校服,也包括过往的某些认知和人际关系。 但内心那片新开辟的、充满未知与悸动的领域,正如同伤口般清晰而滚烫地存在着。 冰冷空气中的裸露感,远不及心口那片被新生的、汹涌的、关于林知韫的情感火焰灼烧得厉害。 耻辱、愤怒、释怀、以及那个刚刚确认真实存在的心动交织在一起。 陶念裹紧了破掉的校服,却感觉有一种力量,正在被撕裂的缝隙中,悄悄滋生。 第23章 请假 早自习,林知韫正带着学生们朗读《滕王阁序》,教室里回荡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清朗书声。 手机在西装口袋里突然震动,她走到窗边解锁屏幕,陶念母亲的微信赫然跳出来: 【林老师,念念昨晚着凉了,今早起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想请一天假。】 林知韫沉思了片刻。昨晚陶念在ktv跟她视频,拿她这个病人寻开心的时候,哪有半点着凉的征兆? 她抬头看见六班的语文课代表欲言又止地指着门外,于是拿起课本和教案,匆匆赶去六班上第一节课。 陶念那头的电话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这时预备铃已经响起。林知韫只能匆匆给陶念发了句:“多喝热水,注意休息”,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回口袋。 第一节课下课后,林知韫抱着一摞刚从六班批改好的作文本,快步穿过喧闹的走廊。 刚走到三楼转角,靠近三班教室的那段走廊,一阵异乎寻常的嘈杂声就盖过了其他喧闹的声音。 林知韫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三班门口俨然成了中心。人群自然地隔出一个半圆形的真空地带,焦点正是场地中央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刘桐和周晓雯。好几个学生紧张地围在旁边,想拉又不敢贸然上前。 林知韫脚步顿住,将作文本放在一边的窗台上,向教室内看去。 此刻,周晓雯手里还抱着一叠作业本,她脸色紧绷,眼神里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挑衅。 继而,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快速开合,声音因为激动拔得很高:“……神气什么?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昨天不是被你那位‘亲爱’的晓晓姐……” 话没说完,刘桐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随即又猛地涨红,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羞辱与狂怒的神情。 林知韫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刘桐右脸颊上那道微微隆起并泛着不正常淡红的指痕。虽然被刻意用发丝遮挡过一部分,但距离稍近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住口!”刘桐怒吼了一声,声音有些刺耳。说着,她猛地跨前一步,胸脯剧烈起伏,依依不饶,“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周晓雯非但不退,反而也逼近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儿:“我不算什么!但我至少不会像你,为了舔某个人就把杨芯蕊当垫背……”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林知韫的心脏猛地一跳,出声阻止:“同学们,分开!” 但下一秒,所有人都看到了!刘桐被彻底激怒,情绪完全失控,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抬起腿,一脚狠狠踹向周晓雯的小腿! “啊!”周晓雯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踉跄。 “打人了!” “别打了!” 周围的空气瞬间被引爆了!之前还在犹豫的几个男生和靠得近的几个女生几乎同时扑了上去! 场面瞬间一片混乱:有人从后面死死拦腰抱住还在奋力挣扎、眼神凶狠的刘桐;有人飞快地挤到两人中间,架住了差点摔倒又被激怒想要反扑的周晓雯。 “干什么呢!给我松手!通通住手!谁动的手?!”就在这一团混乱之际,政教处主任刘宏伟已经赶到了三班门口,他的声音带着震惊和威严穿透了嘈杂:“都给我去政教处!” 林知韫站在了原地,刚才刘桐失控的那一脚,和她脸上清晰的掌痕,像两根冰冷的刺,瞬间扎进了她的思绪深处。 耳边飘来围观学生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晚钟晓在ktv门口扇了刘桐耳光……” “活该!刘桐不是还撕了陶念的校服吗?” “钟晓?就八中那个……” 断断续续的对话让林知韫回想着昨晚,十点多时还收到陶念的视频通话,女孩在镜头里笑着挥手,还紧张到脸红得不行。 而今天早上那条突然的请假信息,现在想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前任大姐大啊!当年把职高混混打得跪地求饶的那个!”学生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敬畏。 陶念今天“失联”的请假,从未听过的钟晓,刘桐的跋扈与伤痕……一股沉重的不安感笼罩了林知韫。 她看着被众人牢牢控制住的刘桐,那双燃烧着疯狂怒火的眼睛,又看看一脸疼痛和怒气的周晓雯,林知韫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她快步穿过走廊,迎面险些撞上班长刘旭博。她一把拉住对方,声音压得极低却不容置疑:“维持好班级纪律,我有事需要出去一趟。” 没等回应,她已经转身走向教务处。教务处主任的办公室门半掩着。林知韫直接推门而入,对主任说:“主任,我班学生有点事,我需要临时调课。” 主任抬头时,她已经在假条上龙飞凤舞签好名字。转身的瞬间,余光瞥见窗外,学校对面那栋挂着灰蓝色窗帘的住宅楼,11楼的里的那个人,不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知韫打开手机,手机相册里存的班级档案被快速划过,停在一张入学登记表上。陶念的家庭住址栏写着:蓝岸公寓2单元1103室。 “叮——” 电梯到达,林知韫快步走了出来。11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她抬手敲门,指节叩在防盗门上的声响像一记记心跳。 “陶念?是我。” 林知韫的指节在门板上叩出三声轻响,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知韫俯身贴近门缝,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柠檬清洁剂气味。 突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从门后传来,像是布料摩擦的声响,又像是有人慌乱中碰倒了什么物件。 “陶念,我知道你在家。”林知韫的声音放柔了几分,“开门好吗?” 漫长的几十秒过去,门锁终于发出“咔哒”的轻响。 门缝里慢慢露出陶念有些苍白的脸,女孩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水汽,像是刚匆忙洗过脸,嘴角却已经挂上了那副标志性的乖巧笑容:“林老师?” “少装病。”林知韫不由分说地侧身挤进门内,换上了玄关处的一双粉色的、上面有兔子图案的拖鞋。 客厅十分整洁。茶几上的白洋桔梗很新鲜,遥控器也整齐地放在电视柜的盒子里。 沙发上的校服外套显得很突兀,领口被撕破了。旁边蜷着一只旧泰迪熊,左眼的纽扣缝线处有道老旧的裂痕。 书桌上也很整齐,练习册按科目分类,书脊对齐得一丝不苟。笔筒里的文具按长短排列,橡皮擦干干净净。 这种过分的整齐,和沙发上皱巴巴的校服形成强烈反差。 “老师,你怎么来了?”陶念转身走向厨房,她刻意放慢动作。温水倒入杯中的声响填补了空气里的寂静,水面微微晃动,倒映出她一闪而过的慌乱神情。 “我的‘得意门生’,”林知韫接过水杯,“低血糖晕倒在走廊都没请过假,今天倒是娇气起来了?”她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目光精准地戳穿陶念强装的镇定,“昨天拿我当大冒险道具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吗?嗯?‘我想你了’?” 水杯在林知韫掌心转了个圈。 陶念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连脖颈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方才那副乖巧好学生的面具瞬间脱落,露出内里那个会脸红、会慌张的真实陶念。 ——又被看穿了。 陶念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她下意识揪住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林知韫总是这样,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无所遁形,像是被阳光直射的雪人,再精心的伪装也会融化殆尽。 第33章 好讨厌。 讨厌这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 讨厌她游刃有余的样子。 更讨厌…… 更讨厌自己竟然为此心跳加速。 “校服呢?拿来我看看。”林知韫的声音轻缓,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 陶念呼吸一滞。她猜到林知韫迟早会知道昨晚的事,但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她下意识瞥了眼沙发,那件被撕坏的校服还团在那里,领口处的裂痕像张嘲笑的嘴。 “你不是……第三、四节还有课吗?”陶念试图转移话题,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林知韫将水杯轻轻放在茶几上,玻璃底与木质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去教务处串了课,”林知韫抬眼,目光如刃,“找学年主任签了临时假条,又让刘旭博管好纪律,才来这儿的。” 陶念咬了咬下唇:“你们出校门也要假条?那英语老师为什么每天上完课就可以走?” “嗯……”林知韫唇角微扬,“大概只约束君子吧。” “林知韫,”陶念突然抬头,直呼其名,眼神灼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知道吗?你为什么不离开二十一中?” 空气骤然凝固。 “嘿,怎么跟老师说话呢?”林知韫的指尖在杯沿停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轻笑一声,“那你昨天为什么去她们的ktv?还玩输了游戏?” 陶念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又绕回来了。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林知韫突然站起身,阳光从她身后漫过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带上你的校服,跟我走。” 陶念愣住了,睫毛微微颤动:“啊?” “就当陪我了。”林知韫已经走到玄关,“毕竟……”她回头,嘴角勾起一抹罕见的、近乎狡黠的笑意,“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工作时间溜出来过了。” 陶念站在原地,看着林知韫熟门熟路地从鞋柜里找出她的运动鞋。 五分钟后,陶念套了件宽松的灰色卫衣,领口处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她将撕坏的校服仔细叠好,搭在左臂上,右手拎着书包带。 林知韫带她去了学校后巷那家旋转小火锅店。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吧台上,不锈钢的传送在中间缓缓地传送着。 “坐里面。”林知韫指了指角落的双人座,那里远离窗户,却能将整个店面尽收眼底。 陶念默默跟过去,校服在她臂弯里像一团无法忽视的证物。她看着林知韫熟练地点了两份番茄锅底,又加了她最爱吃的虾滑和冻豆腐。 原来她连这个都记得。 陶念站在调料台前,绕过了葱花和小米辣的罐子,捏着瓷勺,在芝麻酱碗里轻轻搅动。花生碎簌簌落下,在浓稠的酱料上铺成细碎的一层。 回到座位时,番茄锅底已经开锅,几片香菜叶在红汤里载沉载浮。陶念用筷子尖小心地挑起每一片翠绿的叶片,整齐地码在餐盘边缘。 “这么挑食,”林知韫的筷子突然伸过来,夹走了她刚挑出的香菜,“怪不得长不高。”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在“长不高”三个字上微妙地顿了顿。 这人分明是专程上门来揶揄她的。 陶念的耳尖悄悄红了,低头咬住一颗鱼丸,番茄汁溅在唇角。 林知韫自然而然地抽了张纸巾递过来,这种自然的感觉,好像她们之间不是师生,而是很熟悉的朋友。 饭后,林知韫带她拐进了学校后门的街心公园。远处有几个小孩在追逐泡泡,彩色的球体在空中炸裂成了水雾。 “陶念,”林知韫突然停在一棵老槐树下,树影在她脸上摇曳,“我有话想说。”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像是征求她的意见,“坐着说?” 陶念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她僵硬地跟在后面,手里的校服也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她的余光看到长椅边的菊花瓣微微卷曲,就像她此刻紧张的心情。 终于来了。 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24章 道歉 “你不会是因为校服破了,就不敢去学校了吧?”林知韫微微眯起眼睛,表情有一些晦暗不明,让陶念有点猜不透。 陶念立刻垂下眼帘,像上次刘桐在办公室里一样,攥住了林知韫的衣袖,悠了一悠,声音也软了几分,似是撒娇,“是啊老师……她们都欺负我……” 林知韫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宠溺。。 这丫头越是装可怜,就越说明事实并非如此。她太了解陶念了,这个看似乖巧的学生,骨子里比谁都倔强。 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 林知韫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支着膝盖:“陶念,作为你的班主任,我有失职的地方,应该向你道歉。” “什么?”陶念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没料到竟然有这样的转折。 “开学初我听说过你初中打架的事,”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却一直没有详细调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差点带着偏见看待你……你和刘桐上学期一直都在我的班级里,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对你……” “没关系的老师,我确实打过架……”陶念的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至于刘桐,在学校里的时候,她确实不敢对我怎么样。” “所以,”林知韫突然打断她,目光如炬,“这次的事,是你故意为之,对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变得遥远而模糊。陶念的呼吸微微一滞。 果然,还是被她看穿了。 “是。”陶念大方承认,指尖轻轻拨弄着长椅旁的一株蒲公英,绒毛在阳光下四散飘飞,“刘桐只要看见我和钟晓单独相处,就会失控。既然我不想再动手……”她抬眼,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那就让钟晓来对付她好了。” 她松开手,最后几缕蒲公英的绒毛随风飘远:“一个当过‘大姐大’,又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别人当她的面欺负我?” 陶念微微眯起眼,回忆着昨晚的细节。 当她从包厢冲出来时,确实没想那么多。但是,钟晓追出来的时候,又表现得一副十分愧疚的样子,让她突然意识到,她只要拉着钟晓多说几句话,刘桐就会暴躁失控。 “所以,”林知韫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今天特意请假,还把昨晚的事散播出去?” 她来时的路上已经打听过,昨晚ktv里除了陶念和刘桐,根本没有其他二十一中的学生。今早那些绘声绘色的传闻,只可能是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女孩自己传出去的。 “是啊,”陶念歪头笑了笑,“我要诛心。”她的声音轻快得很,“刘桐不怕处分,不怕挨她爸爸的打,甚至不怕被开除。但她怕钟晓恨她,怕被人知道她利用过杨芯蕊,更怕……”她顿了顿,“在全校面前丢尽脸面。” 林知韫的眉头微微蹙起:“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老师?”陶念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你们总是‘教育为主’,她这样的会怕吗?罚重了,说不定您还要被投诉。”她的手指抚摸着长椅上的木纹,“林老师,说实话,您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很意外了。”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陶念的目光追随着一个正在追泡泡的小女孩:“初中的班主任只会找家长,她们消停两天后……”小女孩的泡泡啪地炸开,“就会变本加厉。” 林知韫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望进女孩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一片她从未真正触碰过的深海。 “我会还你一个公平。”林知韫试图打开陶念心底那扇紧闭的门,“之前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让你相信……”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老师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 陶念的呼吸微微一滞。 林知韫的眼神太过灼热,像盛夏正午的阳光,让她无处躲藏。 “老师……”陶念的声音有些惊讶,“你真的不用这样……” 远处的小女孩终于抓住了泡泡,开心的笑声随风飘来。 陶念望着那个方向,目光却像是穿过很远很远的时光:“初中的班主任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回忆着,“后来她调走了,新来的老师连杨芯蕊的名字都记不住。” 林知韫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看着我,陶念。”林知韫缓缓开口,“我不是他们。” 那一刻,陶念只觉得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像春雪初融,无声地漫过心底每一寸干涸的角落。 那些初中时纠缠不清的恩怨,本是与林知韫毫无关联的往事。 陶念从未奢望过能被理解,更不曾想过会有人愿意为她走进这片尘封的荒原。 可林知韫来了。 她特意调了课、请了假,穿过半个城市来到她身边。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是安静地陪她吃了一顿饭,坐在对面认真地听她说话,最后轻轻说了一句“我应该向你你道歉”,还说“我会还你一个公平”。 第34章 陶念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觉得那些年独自咽下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被温柔地接住了。 *** 林知韫和陶念回到了二十一中校门口。陶念站在校门前,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铁艺大门,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臂弯里破损的校服。 “我没穿校服,”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能让我进去吗?” 林知韫转头看她:“所以,你不会真的是因为校服破了才不来上学的吧?”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伸手轻轻推了下陶念的后背,“走吧,我带你进去。” 门卫老张从值班室探出头,见到林知韫时立刻堆起笑容:“林老师,这位是……” “我班上的学生,校服临时送去缝补了。”林知韫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麻烦开下门。” 铁门缓缓滑开时发出沉重的声响。陶念跟在林知韫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在阳光下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把校服给我。”林知韫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伸出手。 “嗯?”陶念怔了怔,臂弯里的校服被抓得更紧了些。 “我试试能不能缝上。”林知韫伸出了手,准备拿过校服。 “你会?”陶念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林知韫挑眉,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怎么?怀疑我?”她伸手接过那件皱巴巴的校服,指尖轻轻抚过撕裂的领口,“我大学时……算了不说了,你抓紧回去上课,我还有点事,出去一趟……” *** 林知韫推开家长接待室的门,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从包里拿出刚从ktv调取的监控录像u盘,臂弯里还搭着那件撕破了的校服。 周晓雯的母亲正拍着茶几不依不饶:“我们孩子收作业,就被刘桐给踢了?你们学校怎么什么学生都收?还管不管了?” 对面,刘桐的父亲猛地起身,一脚重重踹在女儿膝窝:“老子花这么多钱送你来读书还是来打架的?这学要是不能上就别上了!”刘桐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撞上大理石地面,却咬着牙没出声。 刘宏伟主任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各位家长冷静!学校已经决定给刘桐记过处分……” “刘主任。”林知韫缓缓走到了刘宏伟身后。 刘宏伟转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林老师?”他嘴角抽了抽,“你又来求情?这事跟你八竿子打不着!” 林知韫缓步走向投影仪,u盘在掌心泛着冷光:“不是的……” 我来点火。 她打开会议室的屏幕,将u盘插了进去。昨晚ktv走廊的监控画面清晰地播放着。 刘桐拉着陶念,三番五次地想打她,最后拽着陶念校服,陶念摔倒在了地上。还有钟晓挥下的巴掌,以及最后,刘桐对着垃圾桶狠狠碾灭烟头的特写。 播完以后,林知韫将进度条拉了回去,指尖轻轻敲了敲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刘桐拽着陶念校服领口的瞬间,刘桐狰狞的表情和陶念踉跄的身影在屏幕上格外刺目。 “主任,这是昨晚的监控。”她冷静地说,“如果不是钟晓及时阻拦,陶念恐怕就不止是校服被撕破这么简单了。” 她展开那件白蓝相间的校服,布料撕裂的豁口像一张扭曲的嘴,边缘还挂着几根被暴力扯断的线头。 周晓雯的母亲突然冷笑一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恕我直言,刘先生,您女儿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同学矛盾了。” 刘桐的父亲死死盯着监控画面,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混账东西!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刘宏伟擦了擦额头的汗,清了清嗓子说:“经过校委会讨论,决定对刘桐处以留校察看处分,停课一周反省;周晓雯也有错误,要写检查,并负责一个月的教室值日。”他环视众人,“各位家长有异议吗?” “没有。” “没有。” 散会时,刘桐的父亲还在厉声训斥女儿,粗粝的嗓音在走廊里回荡:“回去就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了!再惹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知韫快步追上他们,“刘桐爸爸,请留步。” 她挡在父女俩面前:“我是刘桐之前的班主任,姓林。”她的目光扫过刘桐红肿的眼眶,“能让我和她单独聊几句吗?” 刘父狐疑地打量着她,最终粗声粗气地摆摆手:“五分钟!我在校门口等你!” “为什么?”办公室里,刘桐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帮她?陶念那种装模作样的人……” 林知韫靠在窗边,“刘桐,你还记得高一开学时,你在周记里写过什么吗?” 刘桐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你说,”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最讨厌仗势欺人的人’。” 远处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外面有个班级正在上体育课,欢笑声随风飘来。传到刘桐的耳朵里却是格外地刺耳。 “陶念不一样!”她猛地抬头,眼里燃着执拗的火,“她明明拒绝晓晓姐,又吊着她……” “真的是这样吗?刘桐?”林知韫反问她。 “你从小就追在钟晓身后,”林知韫的指尖轻轻点在窗台上,“她比你大两届,打球时厉害,辩论赛上无往不胜,甚至抽烟时眯起眼睛的样子,你都觉得耀眼极了,对不对?” 刘桐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然后某天你突然发现,”林知韫向她走近了一步,“她看向别人的眼神变了。那个人甚至不是多么出色的存在,只是你的同班同学,一个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女孩。”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你想不通,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窗外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咚咚咚,像极了刘桐此刻剧烈的心跳。 “可是刘桐,”林知韫平视着女孩通红的眼睛,“人这一生,总要学会接受那些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情。”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刘桐校服上被父亲踹出的鞋印,“就像你永远无法强迫别人喜欢你一样。” 刘桐一时没有反驳,静静地听着林知韫的话。 “因为你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杨芯蕊成了你手里最好用的刀。”林知韫继续说,“杨芯蕊听了你的话,被你利用,排挤陶念,两个人终于动起手来……派出所里,她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不敢相信是你利用了她……” “高一开学时,我让你负责班级纪律,是因为报到那天,我看你帮别的老师捡起掉在地上的签名簿。”林知韫帮她回忆着,“分班时我还特意告诉你,只要考进年纪前三十就能回一班……” “可是你呢?你又是怎么做的?而陶念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她没有接受一份她承受不起的感情?”林知韫的声音依旧沉静,却刺痛了刘桐的心。 “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做过的事。 那些被愤怒和嫉妒模糊的细节突然清晰起来:杨芯蕊退学前通红的眼眶,陶念独自站在天台边缘的背影,还有钟晓昨晚扇她耳光时,眼底那份深深的失望。 林知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廊尽头传来下课铃声,远处教室的门陆续打开,学生们的喧哗声像潮水般涌来,又渐渐远去。 刘桐突然想起初一那年,她被几个高年级生堵在厕所隔间里,是钟晓踹开门把她拉出来的。那时候钟晓的手很暖,对她说:“别怕,以后我罩着你。”而现在,那双曾经保护过她的手,昨晚却狠狠扇在了她脸上。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变得和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一样,甚至更恶劣,至少那些人从没假装是她的朋友。 “我……”刘桐张了张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走廊的地砖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我要怎么……” “先从道歉开始吧。”林知韫递来一张纸巾,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刘桐,想要获得真正的平静,要学会救赎自己。”她的目光落在刘桐身上,“别再让老师失望了,好吗?” 刘桐走出了办公室,看见陶念收拾好书本,起身往厕所走去。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不再是那个张扬跋扈的模样,此刻的刘桐显得局促不安,她在距离陶念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像从前那样蛮横地拦住去路,而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甚至带着一丝不知所措。 “陶念……”她的声音沙哑,支支吾吾地,站在了陶念的身后。 陶念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没有必要道歉,我也不会接受,你好自为之吧。”陶念平静地说。 刘桐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对陶念鞠了个躬,额头几乎碰到膝盖,停留了几秒。然后,她直起身,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 第35章 第25章 运动会 第二天,下课铃刚响,陶念就被魏琳琳传话:“林老师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推开办公室的门,林知韫正低头整理着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 “过来。”林知韫轻声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袋。 陶念接过那个纸袋,手伸了进去,触到里面叠得整齐的、异常柔软的布料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动作变得更加轻缓,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衣物取了出来。 那件被撕裂的校服,此刻平整地躺在她的手中。破损的地方,已经用同色的线细细密密地缝补好了,撕裂处缝着密密麻麻的针脚,虽然不如机器缝的整齐,但每一针都很扎实。领口里面还绣了个笑脸小猫,圆圆的脑袋,眯着眼睛,很可爱。 陶念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图案,心头一颤,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本来想找个裁衣铺的,”林知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但昨天太忙了,还有晚课。”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不好意思,“晚上回去就试着自己动手了。” 她微微歪头,有些小心地问:“手艺还行吗?” “我先看看你的手。”陶念突然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林知韫微微一怔,随即失笑:“这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顺从地摊开掌心,五指舒展。 陶念轻轻放下校服,捧起林知韫的手仔细看。阳光照在那双手上,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掌心纹路清晰,白皙皮肤下的血管若隐若现。 没有针眼,没有红肿,连一丝细小的伤痕都没有。 陶念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 “看看你有没有扎到手。”她低声解释,轻轻触碰了一下林知韫温热的掌心,又很快松开。 “嘿,”林知韫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看不起谁呢?”她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下陶念的额头,“我至于这么笨手笨脚吗?” 随后陶念攥紧了校服,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干净而安宁的薰衣草香,显然这校服被她洗过,因为这是林知韫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 陶念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进对方的眼睛:“非常好。”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轻却坚定,“谢谢老师。” 她知道,这件校服不仅仅是被缝补好的布料,更是林知韫还给她的“公平”。 她知道,包括昨天刘桐支支吾吾的道歉,都是眼前这个人默默推动的结果。 *** 接下来,就是即将召开运动会的日子。大家都很兴奋,体育委员王磊去体育组开完会后,就跟林知韫商量,如何安排任务。 “你们期待已久的运动会,大家尽量全员参与,不追求名次,重在培养集体荣誉感。”林知韫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运动会报名”几个大字,“每人至少报一项,田赛径赛都可以。” 底下立刻炸开了锅。 “我要报100米!” “铅球有人吗?” “跳高带我一个!” 林知韫轻轻敲了敲讲台,教室重新安静下来:“除了个人项目,我们还要准备开幕式方阵。”她的目光扫过教室后排,“旗手就由刘旭博、李豪、王鑫鹏和刘梓睿担任。” 四个高个子男生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板。 “举牌手,”林知韫的视线落在第三排,“魏琳琳,你来负责。” 魏琳琳惊喜地捂住嘴,周围的女生们立刻围着她小声欢呼起来。 “从明天开始,体育课重点练习队列。”林知韫合上文件夹,“口号和队形由班委负责设计。” “林老师!”二班的体委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能找一下你班的王磊吗?” 不一会儿,王磊回来说,“林老师,体育组说这次运动会新增了师生接力项目!” 林知韫眼睛微微眯起:“具体安排是?” 自习课上的窃窃私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王磊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每个班必须派两名老师和两名学生参加4x100米接力。第一棒和最后一棒已经定了。”他挺起胸膛,“我跑最后一棒,林老师您跑第一棒。” “至于接力的二三棒,”林知韫的目光扫过教室,在陶念的发顶停留了一瞬,“需要一名学生和一名老师。”她低头看了一眼报名表,果然陶念没有报项目,“第二棒,就陶念吧。” 正在溜号的陶念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猛地抬起头。 林知韫正站在讲台前,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她微微偏着头,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目光穿过嘈杂的教室,精准地落在陶念身上。 又来了。陶念不禁皱了皱眉。 从小到大,运动会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写稿子。坐在看台角落,绞尽脑汁地编些“青春飞扬”、“奋勇拼搏”的套话。 她习惯了当个旁观者,习惯了在欢呼声中安静地缩在人群之外。 可自从遇见林知韫,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个人似乎总有办法把她从舒适区里拽出来。当督导员、学政治、当课代表……那些她从未想过要尝试的事情,在林知韫含笑的注视下,全都变成了“可以试试”。 “这个人该不会……”陶念的耳尖悄悄红了,“是在报复我说她笨手笨脚吧?” 陶念攥紧了手中的笔,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教室都能听见。 “老师人选呢?”王磊挠挠头,“体育老师?” “体育老师要当裁判长。”林知韫摇头。 “英语老太……呃,英语老师?”魏琳琳脱口而出,又赶紧改口。 林知韫无奈地推了推眼镜:“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么称呼老师。”她顿了顿,“而且你觉得她能同意吗?” 底下传来一阵憋笑的声音。 “数学老师呢?”有人提议。 林知韫沉吟片刻,看向数学课代表:“你们三个下课去数学组争取一下。”她合上教案,“记住,态度要诚恳,不许道德绑架。” 窗外,操场上传来体育老师的哨声,尖锐而悠长。 陶念望着林知韫的侧脸,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 运动会当天的清晨,天光还未大亮。 陶念把闹钟提前调了半个小时,换上前几天特意买的白色运动鞋。这鞋的鞋底很软,跑起来应该不会磨脚。她对着镜子反复调整马尾辫的高度,最后又往书包里塞了两包纸巾和一瓶电解质水。 校园里已经热闹起来。彩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主席台上的音响正在试音,发出刺耳的鸣响。陶念把板凳放在班级指定区域,将零食袋挂在椅背挂钩上。 “陶念!过来集合!”体育委员王磊的喊声穿过嘈杂的人群。 检阅区前,林知韫正在核对名单。她今天换了一身黑色运动套装,勾勒出纤细的腰线,马尾辫高高扎起,露出白皙的后颈。 没有往日的西装外套和细框眼镜,此刻的她看起来年轻又利落,像是大学校园里的学姐。 陶念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天色依然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 举牌手魏琳琳穿着租来的香槟色礼服裙,露肩设计让她在晨风中瑟瑟发抖,手臂上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穿这么少?”林知韫皱眉,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运动外套披在魏琳琳肩上,“别着凉了。” 陶念站在三米外的塑胶跑道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林知韫正微微倾身,指尖轻轻拨开魏琳琳散落在运动外套领口的长发。 阳光穿过云层,恰好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那双手平日里批改作业时总是握笔很紧,此刻却温柔得像拂过花瓣的春风。 “哇哦——” “林老师好贴心啊!” 酸涩感像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在陶念心口晕开。 风突然大了起来,陶念看着林知韫替魏琳琳整理好衣领,指尖最后在那件运动外套的肩线处轻轻一拂。 那是她的外套,此刻正裹在另一个女孩身上,带着她的体温和衣服上淡淡的薰衣草香。 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林知韫一贯的作风。 可胸腔左侧传来的钝痛如此真实,仿佛有人用细线一圈圈缠紧她的心脏,再猛地收束。 师生接力是最后一项,到了下午,烈日不知何时已破云而出,操场上蒸腾着塑胶跑道特有的气息。 林知韫脱下运动外套,走向百米起跑线,整个一班看台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近乎震耳欲聋的声浪。 “我的天哪!那是林老师?!” 平日总穿衬衫西裤的身材,现在被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完全展现出来。 肩膀和手臂的线条紧实流畅,腰部纤细。运动短裤下是两条匀称有力的长腿,没有一丝的疤痕,光泽如玉。 第36章 她正弯腰做着拉伸,脊背弓出一道柔韧有力的曲线。束高的马尾随着动作轻晃,发尾扫过肩胛骨,晃得人心尖发颤。 “这身材……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腰!那腿!妈妈我看到了活的女娲毕设!” “林老师!林姐!看这边啊!”后排女生激动地嚎起来。 陶念看着林知韫直起身,对旁边的老师微笑点头,她脖子修长,下巴线条分明。运动背心下,腰腹的肌肉随着呼吸若隐若现,紧实得没有一丝赘肉。 陶念喉咙发紧,灼热的视线紧紧黏在那截光滑后腰与短裤腰线交界处。 林知韫抬手整理汗湿的碎发,从腋下到腰侧的线条在动作间伸展,阳光毫无遮挡地吻在她赤裸的肌肤上。 那一刻,陶念多希望自己是那束阳光。 她蹲在起跑线前,膝盖弯曲,脚跟抬起。紧绷的臀腿线条充满力量感,像随时准备冲出去的猎豹。 “预备——砰!” 枪响瞬间,那道黑色身影如离弦之箭冲出。 那个身影,由远及近地向自己跑来。 一班看台彻底疯魔,尖叫声几乎掀翻顶棚。音响里的加油稿播报被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吼声里: “林知韫——!!女神!!” “啊啊啊啊林老师帅炸天了!” 陶念站在第二棒的接力区,双腿微微分开,重心前倾。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在弯道尽头。那里,林知韫的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三步。 热风迎面吹来,陶念的指尖发麻。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仿佛要跳出胸口。 两步。 林知韫的马尾在风里飞扬,黑色上衣被汗水打湿贴在背上。她越跑越快,接力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步。 “接住!” 陶念突然伸手,碰到接力棒的瞬间,后背一阵发麻。她紧紧抓住那根还带着林知韫体温的金属棒,像握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冲出去的刹那,她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风声盖过了所有呐喊,跑道在眼前变得模糊。她的双腿机械地摆动,每一步都跟着心跳的节奏。 原来,人能跑这么快。 比迟到时跑得更快,比忘带钱时顶着太阳跑回家更快,比下课冲向食堂抢糖醋排骨时还要快。 前几天和钟晓在ktv的走廊,她曾半开玩笑地说:“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 此刻她才明白—— 自己就是那面战旗。 林知韫给她的不只是接力棒,更像是一种力量。她的头发在风里飞舞,转弯时甚至能感觉到棒上残留的汗水正顺着手腕流下。 陶念把接力棒稳稳交给数学老师,慢慢停下脚步。她大口喘气,喉咙发烫,双腿因为突然停下而微微发抖。 她转过身,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落在跑道另一端。 林知韫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黑色背心被汗水有些湿润,贴在背上。腰和短裤之间的衣褶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陶念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了。 阳光太烈,刺得她眼眶发酸。 汗水太闪,沿着林知韫的脸颊往下落。 心跳太吵,血液在她体内奔涌、翻涌。 唯独林知韫太美好。 美好到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拼命追逐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眼前这个会流汗、会喘气、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真实存在。 远处传来第四棒王磊冲过终点的欢呼,但陶念只看见林知韫直起身,在阳光下笑得那样灿烂。 第26章 生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蝉鸣越来越吵,教室的风扇转个不停,却赶不走闷热的暑气。 陶念从李仕超那里听说,刘桐先是请了长假,后来她父亲来学校办理了挂籍手续。 那时候学籍管理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像二十一中这样的普通高中,对不打算继续升学的学生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家长来签个字,学生就可以带着高中毕业证离开,连期末考试都不用参加。 五月底的午后,陶念趴在走廊栏杆上,望着操场边那排梧桐树。 “对了,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李仕超的声音把陶念拉回现实。食堂嘈杂的人声中,他正用筷子夹着餐盘里的青菜,突然停下筷子,问道。 陶念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嗯,下周三。” “到时候你可要请我吃饭!”李仕超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我都跟我妈说了,她还多给了我两百块钱。”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是让我好好跟你玩,其实就是想让我跟你学习……” 说到这儿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把餐盘往前一推:“但我劝她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学习这件事吧……”他叹了口气说,“真的不适合我。” 陶念忍不住笑出声,“好啊,下周末吧。”她撕开了一只棒冰,“想吃什么?” “火锅?”李仕超眼睛转了转,又自己否决了,“不不不,夏天还是大排档好!我知道新开的那家,小龙虾买三斤送一斤……” 他的声音慢慢消失在闷热的空气中。陶念看向窗外,梧桐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周三的清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陶念收齐了政治笔记,穿过洒满清晨阳光的走廊,捧着作业送到了政治组。 回班的时候,看到了林知韫。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衬衫,米白色鱼尾裙勾勒出优雅的曲线。 她正低头整理教案,阳光照在她身上,心里涌起一阵温暖。 阳光刚好,林知韫刚好,她的十六岁,也来得刚刚好。 午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陶念在奶茶店前徘徊了许久,她记得林知韫不爱喝甜的,最后选了一杯无糖的醒春山茶,茉莉的清香里带着微微的苦涩。 握着冰凉的杯身,陶念轻手轻脚地走向教师办公室,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走廊上的喧闹。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奶茶放在林知韫的桌上就溜走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林知韫倚在门框上,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老师,这个是李仕超买的,让我带给你。”陶念急中生智,把奶茶往桌上一放,塑料杯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知韫轻轻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她伸手拂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指尖沾上些许凉意:“告诉李仕超,让他替我谢谢陶念同学……”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陶念微微泛红的耳尖上,然后用她低低的、而又温柔的声音说,“并祝她生日快乐。” 陶念猛地抬起头,一时愣住了。 林知韫竟然记得她的生日。 陶念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后,走廊上的喧嚣突然远去,耳畔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么,她可不可以偷偷期待,林知韫会给她准备什么惊喜? 陶念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 走出办公室时,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她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阳光将林知韫的身影投在磨砂玻璃门上,模糊而温柔。 “不可以这样的。”她告诉自己。 能被她记住生日,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 就像她提前准备好的那本《朦胧诗选》,就像每次作业本上多出来的那颗小小五角星,就像接力赛前那个带着体温的接力棒。林知韫的温柔从来都是这样,恰到好处,又点到为止。 夏夜闷热的风从窗口灌了进来,陶念还在埋头演算最后一道数学题,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她今天破天荒地多做了两页练习册,连课代表收作业时都惊讶地多看了她两眼。 放学铃响起,陶念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余光瞥见林知韫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后门。那人斜倚在门框上,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示意陶念来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林知韫拉开抽屉,金属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中午的时候是不是想问我来着?” 其实她中午的时候看到陶念期待又抑着自己期待的样子,最开始觉得挺可爱,后来又觉得这孩子有点懂事得让人心疼。 陶念攥紧了书包带子。 她当然想问,想问林知韫怎么记得她的生日,想问那杯奶茶是不是被看穿了小心思,更想问……有没有准备礼物。但此刻她只是眨了眨眼,装作不知:“嗯?” 林知韫忽然倾身向前。 暖黄的台灯光晕里,陶念看清了她眼底细碎的光,像是去年冬夜她陪自己等在医院吊水时,灯光落在她睫毛上的样子。 “可以问我的。”林知韫的声音很轻,“我真的准备了一点点礼物……”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啊……” “要要要!当然要!” 陶念几乎跳了起来,又慌忙捂住嘴,生怕被走廊上路过的老师听见。她的耳尖红得发烫,像傍晚天边最艳的那抹晚霞。 第37章 林知韫从办公桌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口细心地折了三道边,用银杏叶形状的贴纸封着。 “你回家再看。”她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不要告诉别人。” 暮色中的校园安静得出奇,只有蝉鸣在梧桐树梢此起彼伏。 陶念把牛皮纸袋紧紧抱在胸前,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物品的轮廓。坚硬的棱角像是书本,又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回到家,陶念连鞋都来不及换好,就迫不及待地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拆开了礼物。 陶念的指尖轻轻拨开牛皮纸袋的边缘,一抹熟悉的靛蓝色封面率先跃入眼帘。 是那本地下诗刊《黑洞》的手抄本。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笔记本的扉页上,林知韫用钢笔写着「给十六岁的陶念」,字迹工整比以往的板书更工整一些。 翻开内页,地下诗刊里那些锐利的诗句被一笔一划复刻在米色纸张上。墨色有深有浅,有些是深夜写就的,有些是清晨完成的。 「《致被删除的夜晚》 我们是被退回的信件 邮戳盖着不存在的地址」 诗句下方,林知韫用铅笔添了极小的一行批注:「但总有人会收藏这些错版邮票。」 陶念的视线突然模糊了。 她记得这本诗集,是她第一次当督导员时,管林知韫要来的。 这本书只能在图书馆借阅,还要教务处批准。还书的时候,她很是依依不舍。 而现在,这些诗句被林知韫的手重新赋予生命。 纸袋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本2004年版的《孽子》。虽然并不是被刘宏伟摔坏的那本1997年版,但泛黄的书页和熟悉的油墨香让她眼眶发热。 这本绝版多年的书,林知韫竟然又为她找到了。 书页间还夹着一张便签:「有些故事值得被重新找到。」 旁边是一本崭新的《树犹如此》,精装封面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陶念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发现林知韫用钢笔题了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幸好,我们都还在生长。」 再往下翻,里面有个毛茸茸的柿子挂件,橙红色的绒毛在掌心柔软得像一团小火苗。 她刚想把它挂在书包上,又突然舍不得了,转而轻轻放进了校服口袋里,这样就能随时摸到了。 袋底还藏着一大包桃子味的棒棒糖。 陶念忍不住笑了,拿起手机给林知韫发消息:【我不爱吃棒棒糖。】 消息刚发出去,对话框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秒钟后,林知韫回复: 【但是,我给刘桐棒棒糖的时候,我记得某个小朋友闹别扭,还故意不写赏析大题……】 陶念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她没想到林知韫连这种事都记得,那天她只是……只是看不惯林知韫对别人也那么温柔而已。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陶念把棒棒糖一颗颗排开,桃子味的甜香在房间里悄悄弥漫。 *** 夏夜的大排档人声鼎沸,霓虹灯招牌在油烟中晕开朦胧的光晕。 李仕超举着烤鸡翅侃侃而谈,油星溅到外套上也不在意;申佳琪和魏琳琳头碰头地研究着菜单,为要不要加辣争论不休;张倩举着手机,闪光灯照亮了苏悦宁被芥末呛出眼泪的滑稽表情。 陶念坐在主位,面前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礼物——李仕超送的运动手环,申佳琪亲手织的围巾,魏琳琳从日本代购的樱花标本…… 手机屏幕亮起,妈妈发来的红包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备注写着:“给念念买好吃的”。陶念点了接收,突然想起初中的自己。 那时的生日,她总是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着远处传来的嬉笑声,安静地吃完便利店买的饭团。 刘桐和杨芯蕊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把她初中的校园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 对于高中,她本不抱任何期待。 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课间伏在桌上假装睡觉,体育课躲在器材室看书,放学后沿着没人走的小路快步离开。 就像一只谨慎的蜗牛,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壳里,不期待阳光,也不畏惧风雨。 直到林知韫出现。 那个暴雨天突然罩在头顶的墨绿色的伞;那次低血糖晕倒时,背着她跑了很远,闯红灯把她送到了医院急诊;食堂的饭菜不合胃口时,“不经意”在办公室做的蒸红薯;政教处里挡在她身前的身影;校服裂缝间绵密的针脚,领口内侧藏着只有她们知道的猫咪表情包;还有此刻书包里那本手抄诗集,扉页上写着「给十六岁的陶念」…… 这些零散的、发光的碎片,像一把特制的钥匙,慢慢撬开了她紧闭的世界,涌进来整个世界的喧嚣与光亮。 现在的早读课,她能听见自己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教室;自习课时,政治笔记在同学间传阅,页脚被翻得微微卷边;运动会上,她接住那根带着体温的接力棒,第一次感受到风在耳畔呼啸的形状。 那些曾经只存在于他人谈笑中的“普通青春”,如今正裹挟着烟火气,一件件地,温柔地填满她生命的每个缝隙。 “许愿许愿!”李仕超突然拍桌大喊,把插着蜡烛的奶油蛋糕推到她面前。蜡烛蹿起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晃,映得每个人脸上光影斑驳。 油烟味、啤酒香和小龙虾的味道混在一起,耳边是朋友们跑调的生日歌。 烛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陶念微微颤动的睫毛。 她闭上眼睛,掌心相扣抵在下巴前。 第一个愿望是,愿此刻的友情永不褪色。 第二个愿望是,愿她的月亮永远明亮。 “呼——” 蜡烛熄灭的刹那,夜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 陶念睁开眼,看见奶油蛋糕上融化的蜡泪,让她想起了那年冬天落在林知韫肩头的雪花。 此刻,有点想念她。 不,是非常想念。 第27章 拥抱 期末考试后,陶念又管林知韫要来了实验中学的期末考试题。 不出她所料,红笔批改的分数刺眼地躺在纸面上。其他科目还好,但是英语92,数学83。 词汇量明明够用,可阅读理解总是差那么一点火候;数学题更是狡猾,有时明明抓住了思路,临到落笔又无从下手。 陶念轻轻叹了口气,把试卷对折再对折,塞进书包最里层。没有了上学期那种势如破竹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踩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实验中学的题确实比我们难一个档次。”林知韫的声音很轻,“但也不要这么容易就气馁。趁着假期,可以把漏洞补一补。”她的指尖在某道函数题上点了点,“比如这类题型,其实就换了个说法……” 果然学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啊。 明明已经很用力了,却还是在原地踏步。 *** 这个暑假,陶念没有像往年一样回到岚岛的海风里。 七月的晋州热浪翻滚,蝉鸣声在梧桐树梢此起彼伏。 陶念站在补习机构宣传栏前,指尖划过花花绿绿的招生简章。她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李仕超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游戏音效的嘈杂声,“陶念?稀客啊!” “你之前说的补习班……”她问道,“能再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李仕超立刻来了精神,游戏声戛然而止:“数学我推荐张老师那个班,虽然老头脾气爆,但押题准得邪门!英语的话……” 三天后,陶念背着书包穿梭在不同的教室里试听。 最终她选了张老师的数学班和居民楼的英语小班。 李瑞荣接到电话时,正在岚岛的渔市上挑拣新鲜的鱼。听筒里女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对学习的期待:“妈,我想试试。” 第二天清晨,她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海鲜干货出现在晋州火车站。 那半个月里,狭小的出租屋总是飘着鱼丸汤的香气。李瑞荣坐在折叠桌边剥毛豆,看着女儿伏在旧风扇前写题,发丝被吹得轻轻扬起。 直到木材厂的催货电话越来越频繁,她才不得不把生活费仔细压在陶念的枕头下,又往冰箱塞满包好的馄饨。 “早点睡觉,别熬太晚,吃东西别贪凉,也别总吃辣的。”临走时李瑞荣反复叮嘱。 那时候还没有共享单车,她只好买了一个不知几手的自行车,方便四处补课。 晋州的夏夜,十六岁的陶念总是骑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穿过筒子楼之间狭窄的巷道,往返补课。 头顶是交错纵横的晾衣绳,风掠过时,带起晾衣绳上起舞的旧校服,传来一阵熟悉的薰衣草香。那是她跑遍七八家超市,反复比对后才找到的、和林知韫衣服上一样的味道。 薰衣草味的洗衣液其实有很多,但是很多都不是她的味道。 第38章 她的味道,很特别。 此刻,这缕香气正裹着晚风,穿过夏季的蝉鸣,轻轻贴在她颊边,仿佛一个无声的拥抱。 有一天补完课出来,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她躲在便利店屋檐下吃冰棍,看着雨水纷纷落下,忽然想起林知韫说过:“知识,就像雨水渗进土壤,当时或许看不见,但收获的季节就会看到。” ***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八月份。陶念正伏在书桌前写英语阅读题,手机突然在桌面上震动起来。 李仕超在他们的小群里连发三条消息,每条都带着刺眼的感叹号: 【爆炸新闻!王磊他们四个下午在江滨公园打架,被派出所带走了!】 群聊瞬间炸开锅。 申佳琪秒回:【真的假的?放暑假了还这么能惹事?】 魏琳琳发了个捂脸的表情:【市级领导今天不是正好在江边视察吗……】 李仕超的回复带着幸灾乐祸:【可不是!听说副市长正讲话呢,他们两伙人就打起来了!】 陶念的笔尖停了下来。她盯着屏幕,手指在对话框里反复输入又删除,最后只发出去一句:【那林老师……】 群里突然安静了几秒。 李仕超发来一个叹气表情包:【林老师下午就被叫去派出所了,刚听说校长也在赶过去的路上……】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起来。陶念猛地站起身,习题册也滑落在地,膝盖撞到桌角也顾不上疼。 她突然很想见林知韫。 不是明天,不是后天,就是现在。 随后,她又坐了下来,陶念的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很久,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老师,你还好吗?】 消息气泡孤零零地浮在对话框里,像一片飘在湖面的落叶。 一整夜,手机都安静得可怕。 第二天清晨,陶念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枕边的手机,通知栏空空如也,连天气预报的推送都没有。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她眯着眼反复刷新微信,直到手指发酸。 中午的补习班格外漫长。黑板上的公式扭曲成模糊的符号,陶念机械地记着笔记,却在本子上写满了无意义的涂鸦。 骑车回校的路上,空气中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就在拐进停车场时,她猛地捏紧了刹车。 陶念的心跳突然加速,自行车锁扣“咔嗒”合上的瞬间,身后传来轮胎碾过砂砾的细响。 “陶念?” 林知韫的白色轿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她身后半米处,驾驶座的车窗完全降下,露出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头发已经松散了几缕。 “我刚上完数学课。”陶念的手攥紧了书包带,手里摸着锁车钥匙的金属棱角,“老师这是要去哪儿?” 林知韫揉了揉太阳穴,“一会儿还要去趟教育局,做情况说明。”她的声音比平时沙哑,像是说了太多话,“你……”打量了一下陶念的样子,眼神流露出一丝欣慰,“上补习班呢?” “是的,我还没吃午饭!”陶念突然打断她,她急忙调整语气,露出一个微笑:“教育局中午也要午休的吧?老师要不要一起?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 林知韫愣了一下,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目光扫过陶念被汗水浸湿的鬓角。 不自觉皱了皱眉,怎么又没涂防晒。 “上车吧。”她终于开口,“我知道有家店这个时间不用排队。” 餐馆藏在二十一中后巷的梧桐树下,玻璃门上贴着“冷气开放”的褪色贴纸。老板娘显然认识林知韫,没等开口就端来两杯冰镇酸梅汤。 “王磊他们……”陶念用吸管搅动着杯子,“会被开除吗?” 林知韫正在拆消毒餐具,想了想回答:“学校这边应该问题不大。派出所那边……他们已经年满16周岁了,怎么结案,不好说……”她突然抬眼,“你担心他?” “我担心您。”陶念脱口而出,又急忙补充,“校长肯定很生气吧?” 林知韫的筷子停在半空,陶念看见她眼底泛着的血丝,还有嘴角那个勉强撑起的弧度:“校长,书记,德育副校长,政教主任……”她轻轻摇头,“都被市教育局通报批评了。” “那……你呢?”陶念问。 “我啊……”林知韫看了她一眼,“得写三份情况说明,一份给学校存档,一份交给教育局备份,还有一份……” 话没说完,老板娘端来两碗螺蛳粉。 陶念趁机把酸梅汤推过去:“老师喝点冰的吧,您嗓子都哑了。” 林知韫的筷子在碗里拨弄了几下,没吃几口粉,倒是酸梅汤的杯子已经见了底。 “吃好了?”林知韫见陶念放下筷子,拿起手机起身,“我去结账。” 柜台前,老板娘一边打单子一边笑眯眯地打量她们:“林老师,这是你家妹妹啊?长得真俊。” 林知韫回头望去。 陶念低头收拾书包,碎发垂在脸旁轻轻晃动。比起高一刚入学时那个总躲在角落的瘦小身影,现在的她肩膀舒展,脖子修长,下巴线条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她的睫毛浓密卷翘,鼻梁上的淡褐色小痣若隐若现。 似乎察觉到视线,陶念突然抬起头。 她的眼睛在逆光中显现得更加清澈,微微睁大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嘴角还沾着一点红油,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衬得唇色愈发鲜亮。 “嗯,”林知韫转回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是很乖。” ——妹妹? 陶念的指尖突然僵在书包扣上。金属搭扣“咔嗒”一声弹开,在安静的餐馆里格外清脆。 林知韫没有否认。 没有急着解释“这是我学生”,没有客套地说“您认错了”,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应了下来。 陶念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是有人在她胸腔里轻轻捏了下气球。酸梅汤的余味在舌尖泛开,莫名变得甜了起来。 走出餐馆时,林知韫走着走着,站在树荫下,眉眼间依旧透着隐隐的疲惫。她突然轻声说:“谢谢你。” 那声音柔软得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陶念的耳畔。 “不要客气,”陶念往前追了一步,“下次让我请你,行不行?”她歪着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林知韫似乎在想别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其实……”陶念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我觉得很不公平。”石子滚到马路牙子边,发出清脆的声响,“学生暑假在校外打架,凭什么老师和校领导要被批评、写检查……” 林知韫转过身看着她,“老师和学生,从来都是一个整体。”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就像一棵树,枝叶出了问题,根系也难辞其咎。” “可是……” “只有你们都好,老师才会好。”林知韫打断她,镜片后的眼睛泛起温柔的光,“没教育好你们,我确实有责任……” “林知韫,”陶念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却很认真,“你不要总是责怪自己,也不要这么内耗……”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直视对方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二十一中?” 林知韫愣住了,随即失笑。 “嘿,你又开始没大没小了!”她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那个陶念熟悉的、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我是公费师范生啊,合约还有七年呢。” “而且,”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像是安慰,“遇到点困难就逃避,那像话吗?” “也是,不是所有学生都像我这么好。”陶念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得意,眼角眉梢都染上明媚的笑意。 林知韫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伸手拂过陶念的头顶,指尖捻起落在她的头上的一朵柳絮:“是啊,都像你这么好,该有多好啊……” 话音未落,陶念的表情忽然黯淡了几分:“可是,我初中的时候……也打过架。” “打架与否从来不是评判一个学生好坏的标准。”林知韫的目光柔和下来,像是融化的春水,她直视着陶念的眼睛:“那时候被刘桐和杨芯蕊排挤,你只能靠自己还击……” 陶念的眼睛倏然睁大。 原来,她都知道。 没有责备,没有说教,更没有那些千篇一律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林知韫的眼里只有理解,像是早已看透她所有的不堪,却依然温柔地接纳。 “姐姐。”陶念突然叫道。 林知韫刚想开口反驳,却听见陶念轻声说:“你刚才……不是没否认吗?” 阳光下,少女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林知韫看见她眼底闪烁的光,像是星星落在了湖面上。 “怎么?”林知韫看着她问道。 陶念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熟悉的香气瞬间笼罩了林知韫,是那款桃子味的沐浴露,混合着阳光晒过校服的温暖气息。 第39章 她感觉到陶念的下巴轻轻搁在自己肩上,呼吸拂过耳畔:“你不要听,也不要相信那些领导的话。” 少女的声音闷闷的,却坚定地传递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你没有错,不要烦恼,也不要……胡思乱想。” 林知韫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陶念的背上。 陶念站在原地,望着林知韫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梧桐树影里。 夏末的风穿过枝叶,将方才那个拥抱的温度一点点吹散。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里还残留着林知韫身上的雪松的香气,像是一个温柔的印记。 她的十六岁,在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午后,终于拥抱到了一整个夏天的风。 第28章 骄傲 八月末开学了,晋州的夏天虽然过去了,但是依旧热得让人烦躁。 陶念走进教室时,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边的林知韫。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条纹衬衫,袖口依旧挽到手肘处,露出的小臂依旧那样修长又白皙。 陶念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好像吃到了一大颗暖洋洋的棉花糖。但随即,她又轻轻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 无论是课堂上娓娓道来的林知韫,还是深夜批改作业时疲惫的林知韫;无论是为她缝补校服时温柔的林知韫,还是在政教处为她据理力争时严肃的林知韫…… 每一个样子的林知韫,她都喜欢。 只是…… 只是每当看见她眼下带着疲惫的神色,听见她声音里藏不住的沙哑,陶念的心就有些莫名的难过。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林知韫的眉间永远不要蹙起忧愁的褶皱,嘴角永远挂着明亮的笑意。 一天午后,陶念去办公室交作业,看见林知韫独自坐在位置上,脸色苍白地趴在桌上。 她走近时注意到林知韫手边放着止痛药,水杯里的水一口没动。 “林老师?”陶念轻声说。 林知韫抬起头,勉强笑了笑:“作业放这就好。” 陶念放下作业本,去烧了一壶热水,默默地倒在了林知韫的杯子里。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林知韫正微微发抖地拧止痛药瓶盖。 九月的晨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这天是教师节,二十一中校门口早早地铺好了红色的地毯。 一大早,工会订购的向日葵码放在礼仪台上,一捧捧金灿灿的向日葵在这个节日里锦上添花。团委的学生们身着校服,手持花束分立两侧,给每位进入校园的老师们献花。 陶念趴在教学楼三楼的窗台上,下巴枕着手臂。从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校门口的景象。 林知韫的身影出现在校门转角处。她今天化了一个很好看的淡妆,唇上抹了层淡淡的豆沙色,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明艳。 陶念的心跳突然就乱了节拍。那抹豆沙色在她唇上晕开温柔的质地,让人想起初绽的芍药。 这一刻,陶念莫名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那支向日葵被她接在手中时,她下意识地低头轻嗅,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知韫,像是把整个清晨的温柔都敛在了眼角眉梢。 突然,林知韫似有所觉般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教学楼这边。 陶念慌忙缩回身子,后背紧贴着墙壁,心跳如擂鼓。 教室里,同学们似乎也感染了节日的氛围。早读的声音格外响亮,连最调皮的学生都认真记着笔记。 午休时分,办公室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林知韫正咬着吸管喝奶茶。 突然,门缝里探出一个小脑袋。陶念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睛湿漉漉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满脸都写着“我有心事”。 林知韫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怎么了?” “虽然今天肯定有很多人跟你说过了……”陶念说,“可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节日快乐。” 林知韫抬起头,笑容很温柔,却又带着一丝陶念读不懂的疏离:“谢谢。” 陶念咬了咬下唇,突然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绒布小袋。袋子不大,边缘有些歪歪扭扭的针脚,一看就是手工缝制的。 “不是很好看……”她将小袋放在林知韫的教案本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暑假在家无聊,自己做着玩的。” 林知韫伸手去拿,陶念却猛地按住袋子:“等等!”她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等我走了你再看。” 林知韫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摇头失笑。 绒布袋在掌心沉甸甸的,林知韫轻轻拉开抽绳。 一块温润的青灰色石料静静躺在里面。 石料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底部刻着一个古朴的篆书“韫”字。 刀工虽然稚嫩,但每一笔都刻得极深,能想象到执刀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是她自己刻的吗? 林知韫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突然想起上次缝校服时,陶念执意要检查她手指的样子。 那个傍晚,少女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手,四处翻看有没有针眼的痕迹,呼吸都放得很轻。 林知韫突然觉得胸口发紧。 这孩子,该不会伤到手了吧? 想到这里,林知韫放下手中的石料,快步走向教室。 陶念刚回到座位,正低头整理书本,忽然感觉一片阴影落在桌面上。抬头看见林知韫站在桌前,指尖轻轻敲了敲她的课桌。 林知韫从口袋里取出那块青灰色的石料,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谢谢你,我很喜欢。”她皱了皱眉,神色有些担忧,“但这个刻字太危险了,你有没有伤到手?给我看看。” 陶念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耳尖悄悄泛红:“没有啦,我很小心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买了全套的防护工具,手套、护目镜都有。” 这个礼物,她准备了整整一个暑假。 这块青石是在岚岛老家的石料厂找到的,质地很好,软硬适中。她查了很多篆刻教程,刻废了好几块石头,手指磨出水泡又变成茧。最满意的那块刻坏了最后一笔,只好重新开始。 “真的没事。”陶念鼓起勇气伸出手,掌心朝上,“你看,连茧都快消了。” 林知韫轻轻托住她的手,少女的掌心温热,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以后……”林知韫的声音突然有些发紧,眼眶微微泛红,“不许再这样了。”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既柔软又严厉,“否则我真的会生气,后果……” 话未说完,陶念突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知道了。”陶念笑得眉眼弯弯,“我保证。” 林知韫怔了怔,随即无奈地摇头。她抽出手,轻轻弹了下陶念的额头:“回教室吧。”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几个学生抱着作业本走来。林知韫迅速恢复了往常的严肃表情,只是耳根还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回到办公室,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林知韫的心底晕染开来。 她没想到陶念会如此细心地揣摩她的喜好。 那块青灰色的石料,正是她偏爱的素雅色调;篆书的“韫”字古朴端庄,恰是她在班级教室挂着那幅字画的风格。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些的? 更让她心头颤动的是这份礼物的分量。 不是商店里随手可买的精致礼品,而是陶念亲手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心意。 那些被磨破又结茧的指尖,那些被废弃的石料,那些独自练习的日日夜夜,全都凝结在这方寸之间。 林知韫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石料,光滑的表面还残留着少女掌心的温度。 这份“礼轻情意重”的礼物,让她既感动又心疼,像是有人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捏了一下。 站在讲台上的这些年,林知韫始终觉得,老师对学生的付出是天经地义的事。 批改作业到深夜,为迷途的学生点亮一盏灯,在成长的岔路口为他们指明方向——这本就是教育者的本分。 就像园丁照料幼苗,就像灯塔守望归舟,无需回报,亦不必言谢。 可当那个装着石章的绒布袋落入掌心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原来被学生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是这样的感觉。 多年过去,每当林知韫需要取用办公桌最下层抽屉里的旧资料时,总会看见那枚青灰色的石章。它一直放在抽屉靠里的位置,底下垫着那块颜色已有些发旧的深蓝色绒布。石料表面能看出常年使用的痕迹,边角处已被磨得十分光滑。 她有时会拿起来端详片刻,指腹能感受到石料微凉的触感和刻字的凹痕。 她才恍然明白,不是所有老师都能遇到这样的学生。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陶念一样,将老师的喜好默默记在心底;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暑假的烈日下,一遍遍练习篆刻直到手指起茧;更不是所有人,会把那份纯粹的心意,藏在一块小小的石料里,穿越时光的长河,依然温热如初。 第40章 *** 十月的月考又一次如期而至。 答完最后一道大题,陶念放下笔,轻轻舒了一口气。数学试卷上的字迹工整清晰,解题步骤条理分明,连最后一道压轴题都写得满满当当。 假期的补课没有白费。 那些在闷热的补习班里挥汗如雨的日子,那些深夜伏案演算的时光,那些反复订正的错题本,如今都化作了笔下流畅的公式与答案。 当月考成绩公布时,陶念看着近乎满分的数学试卷,很是欣慰。二十一中这次出的基础题目,她已经能轻松应对了。 抬起头,她望向讲台上正在批改作业的林知韫,镜片后的眼睛专注而温柔。 林知韫,我可以成为你的骄傲吗? 这个念头突然闯进心里,像一颗种子悄然生根。陶念轻轻攥紧了手中的试卷,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不,不只是“可以”。 她想站在领奖台上,看着林知韫眼里的欣慰;她想在成绩单的最顶端,让林知韫的手指在那名字上多停留一秒;她更想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对所有人说——“我是林知韫的学生。” 而最近的林知韫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为了准备“槐花杯”教学技能大赛,而片刻不得停歇。 办公桌上的资料堆成了小山,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深夜的办公室常常只剩她一人,咖啡杯里的液体从热到凉,再到被重新加热。 陶念好几次路过时,都看见她撑着额头小憩的样子,眼镜也歪到了一边。 比赛前的最后一晚,林知韫甚至通宵未归。 清晨的时候,陶念来学校取落下的作业本,发现她又一次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翻到一半的参考资料。 中午的时候,林知韫取得“市级特等奖”的消息传来,陶念正在操场上体育课。 看见林知韫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藏青色西装,衬衫领口别着枚小小的银质槐花胸针。 阳光在她疲惫却明亮的笑容上跳跃。 那是熬过无数个深夜后,终于破云而出的光彩。 “陶念!”李仕超从队伍前面挤过来,用力拍她的肩膀,“林老师太厉害了!听说决赛那天,她把所有评委都震住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特等奖背后是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多少次推翻重来的教学设计,是多少回对着空教室的反复演练。 那一刻,陶念的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甚至比她自己考了年级第一还要强烈百倍。 林知韫,你看,我早就说过的,你不要否定自己。 月亮一定要高高悬在天上,被诗人写进诗里,被旅人当作路标,被每一个仰望夜空的人珍藏。 而你,就该这样耀眼。 陶念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光。 第29章 住院 十月末,晋州的天气冷了起来。晚课结束的铃声刚响过,陶念背着书包穿过长廊时,一眼就瞥见语文组办公室的灯还孤零零地亮着。 她脚步一顿。 不是刚比完赛吗?这人怎么又…… 陶念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里面没有回应。她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只见林知韫蜷在办公椅上,脸色苍白,额上沁出很多冷汗,一只手用力地按着右下腹。 “林老师!”陶念心猛地一沉,几步冲过去。 林知韫闻声勉强抬头,脸颊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她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可唇角刚扬起就变成痛苦的抽搐:“没事……可能是痛经,不要担心,我休息一会儿……”声音气若游丝。 陶念的手悬在半空,不敢碰她。桌上摊开的教案还停留在第三单元,红笔批注到一半。 “你这样怎么回家啊?”陶念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去够热水壶,“吃药了吗?我……” 话音未落,林知韫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去,陶念慌忙伸手接住,怀里的身体比想象中轻了许多,却在不停地发抖。 “陶念……”林知韫冰凉的手指抓住她的衣袖,指尖因疼痛而痉挛,“帮我……手机……” 冷汗浸透了林知韫衬衫后背,陶念这才注意到她右下腹已经出现明显的抽痛,这绝不是普通的痛经。 陶念连忙扶住她单薄颤抖的肩膀,手指碰到林知韫冰凉的皮肤,心里一慌。她迅速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冰冷,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拨通了120,陶念的声音没有颤抖,她冷静下来,语速飞快:“这里是晋州市第二十一中学高中部办公楼三楼语文组办公室,患者女,26岁左右,急性右下腹剧痛,可能疑似阑尾炎,伴随冷汗和肢体无力……对,请尽快!” 挂了电话,陶念环顾四周。暖气充足的办公室里,林知韫却在发抖。陶念立刻脱下自己的冬季校服,紧紧裹在林知韫身上。 “别怕林老师,救护车马上到。”陶念蹲下身,扶着林知韫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能感觉到林知韫的身体在微微痉挛。 林知韫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少女绷紧的下颌线和强自镇定的眼神,一丝微弱的暖意压过疼痛:“麻烦……你了……” 很快,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划破寂静。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来时,陶念正用纸巾替林知韫擦拭额头的冷汗,动作很轻,可是那汗水一直流,怎么都擦不完。 “家属呢?谁陪同?”医生快速问道。 “她……”陶念刚要解释。 “她是我学生……”林知韫虚弱地开口,声音断断续续,“你打开我联系人,里面有个叫蒋珞欢的,你联系她就行……” “我去!”陶念斩钉截铁,没等林知韫说完,就迅速抓起自己和林知韫的包,“老师,我先送你去医院,然后再联系她……” 急诊室的灯光有些刺眼,她跑前跑后,垫付挂号费、取药、递单据,直到护士将那份手术风险告知书递到她手里,纸张很轻,却重得她几乎拿不住。 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阑尾炎手术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手术。 可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每一条都在她心上划开一道口子:“麻醉意外”、“术后感染”、“肠粘连可能”…… 陶念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视线模糊成一片。冰凉的液体滚落脸颊,她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害怕了。 “你就是刚才和我通话的林老师的学生?”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陶念抬起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身着浅灰色风衣的女人站在面前。她的头发挽起,很是优雅,年纪与林知韫相仿,眼角有浅浅的笑纹。 “这个给我吧。”蒋珞欢伸手接过告知书和缴费单,在陶念身边坐下,看了看陶念,问道:“担心你林老师?” 陶念绞着衣角,布料在她手中皱成一团。她只是点了点头,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 “我去问问主治大夫。”蒋珞欢站起身,往住院医办公室走去,“你等我一下。” 不到十分钟,蒋珞欢就回来了。她手里多了一杯热可可,轻轻放在陶念颤抖的手心里。 “问题不大,一会儿就做手术。”此刻她的声音对于陶念来说,就像镇静剂一样。却听见她又问道:“手续已经办完了。你……要回家吗?” 热可可的甜香萦绕在鼻尖,陶念盯着杯子,犹豫着开口:“我想等她做完手术再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会给你添麻烦吗?” 蒋珞欢忽然笑了,眼角泛起温柔:“这孩子,还真是……”她笑了笑,“想留下就留下吧。” 陶念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她没做多余的事,只是确保林知韫的手机、钥匙、医保卡等重要物品在包里保管好。 急诊室门上的红灯刺眼地亮着。陶念开始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她的目光却时不时往那盏灯看去。 林知韫被推进去做急诊ct前,还挣扎着抬手冲她摆了摆,示意她别担心,随即又被剧痛淹没。 陶念靠在冰冷的墙边,才感觉到自己手脚也一片冰凉。急救推车碾过走廊地面的声音,医生急促的交谈声,混着林知韫压抑的呻吟传入耳中。 这种场景,让她想起,上次胃病发作独自捱过漫漫长夜的时刻。 那么,多一个人陪她,会不会好一些。陶念想。 林知韫被推出手术室时,麻药的效力已经褪去大半。她躺在移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前的碎发也乱糟糟的。 陶念默默跟进去,把她没知觉的手指小心翼翼塞进被角盖好,确认输液通畅,然后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角落的椅子上。 蒋珞欢早已准备好了住院用品。柔软的棉质睡衣、保温杯里温着的蜂蜜水、还有林知韫惯用的那款绿茶味的香氛。 她一边整理床头柜,一边给林知韫的母亲许意芝打电话:“阿姨您别急,最早一班车也要明早六点……对,我在这守着……” 第41章 陶念站在床尾,看着林知韫虚弱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疼。那个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人,此刻正皱着眉忍受术后刀口的疼痛。 “陶念,”林知韫的声音很轻,“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是啊,”蒋珞欢挂断电话,走过来轻轻搭上陶念的肩膀,“你回去了,你林老师才能好好休息。” 陶念点点头,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桃子味的硬糖。糖纸已经有些皱了,显然在兜里揣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塞进林知韫掌心:“麻药过了……是不是有点疼?吃块糖会不会好一点?” 她的神情认真得近乎虔诚,仿佛这块廉价的糖果是什么灵丹妙药。 “好。”林知韫轻轻合拢手指,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谢谢我们陶念同学。” *** 林知韫请了病假。 数学老师暂代班主任的第一天,粉笔在黑板写字的声音那么刺耳;二班的语文老师来代课时,把《滕王阁序》讲得索然无味。 陶念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突然发现,原来没有林知韫的教室,连阳光都显得格外苍白。 从前陶念一直笃信,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她甚至不需要和谁建立什么紧密的联系。 父母常年在岚岛经营木材厂,哥哥职高毕业后也在岚岛奔波,初中时形影不离的朋友,升入高中后也渐渐疏远。 分班那天,张倩和苏悦宁,她们笑着说了“常联系”,可最终连朋友圈的点赞都寥寥无几。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聚散。就像候鸟迁徙,潮汐涨落,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规律。 可当十一月的第一场细雪飘落时,陶念站在教学楼走廊上,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操场。冰凉的触感仿佛穿透玻璃,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原来想念是有形状的。 是路过语文组办公室时,不自觉放慢的脚步;是看到讲台上陌生的保温杯时,胸口泛起的酸涩;更是每个清晨走进教室时,那个再也不会出现在讲台上的身影。 雪花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陶念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她无意识地用手指写下“l”字母,又慌忙擦去。 *** 林知韫住院的第三天,陶念想了又想,没敢打扰林知韫,而是给蒋珞欢发了短信: 【珞欢姐早,打扰了。方便的话请转告林老师:1. 语文课堂笔记我已整理好,同学们都很认真。2. 她桌子上的绿萝我早上替她浇了水,那本快看完的《女儿红》我帮她夹好书签放抽屉了。3. 听说术后无聊,顺路买了两本东青旧书街淘来的小册子,里面字大不费眼,让护工阿姨放她枕头边随便翻翻解闷。】 不多时,她收到了回复:【书已收到,一切都好】 后面多了一颗小星星。 她知道,这时林知韫回复的。 初冬的风里带着些寒意,可她的胸口却暖融融的。 陶念没有频繁打扰林知韫。 她不是那种擅长主动找话题的人,每次点开对话框都要犹豫很久。直到政治单元小测的成绩单发下来,她才终于找到一个正当理由。 【林老师,今天政治单元小测成绩分布:及格率75%,最高分92(厉害的陶念同学),需要单独讲解的题目我标记出来了。 另外,王阿姨面馆新出了清汤菌菇面(不是油炸菌,纯蒸煮),很好吃。——课代表陶念】 十分钟后,手机震动:【陶念同学这么厉害啊】。 后面跟着个眯眼笑的表情,是林知韫惯用的那个。 陶念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政治考了班级第一时,林知韫也是这样,在成绩单旁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桌角投下一块明亮的光。 那天是周末,陶念亲自熬煮了一份极其清淡的加料小米粥:米完全煮开花,加入切碎的苹果丁和碾碎的山药粉,过滤掉所有颗粒。装进干净保温桶,送到医院护士站,附便签: 【林老师餐单:术后第5天参考食谱——无奶无姜无油纯甜小米苹果山药粥。加热即可,自愿取用^_^ 来自高二(一)班作业检查员陶念。】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陶念正站在公交站台边搓着冻僵的手指。冷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边,她慌忙解锁了屏幕。 【谢谢检查员,很好吃,怎么不进来坐坐就走了?】 林知韫的回复,猝不及防地漫过心口,陶念把脸连同自己的渴望,一同埋进围巾里。 她当然想进去。 想亲眼确认刀口恢复得如何,想看看病房窗台上的鲜花有没有晒到太阳,更想坐在床边说一句“我来了”。 可她更怕自己贸然出现会打扰林知韫休息,怕看到老师虚弱的样子会让对方难堪,最怕的是…… 推开门时,迎接她的会是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公交车进站的轰鸣打断了思绪。 陶念低头打字:【怕影响您休息!好吃就好^_^】 时间像沙漏里的细沙,在指缝间悄然流逝。 偶尔收到林知韫的微信,成了陶念平淡日子里唯一的光。 那些简短的消息,她总是反复读上好几遍,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可最近班里的传闻,让她心头又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听说林老师好像是身体原因不当班主任了……” “好像校长想让数学老师继续代我们班……” 每一句闲言碎语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陶念心上。她无数次点开对话框,手指停留在键盘上方,却始终不敢问出口。 直到某个晚课结束的深夜,手机突然震动。 林知韫的消息安静地躺在屏幕上:【没有不当班主任,帮我稳定一下军心,课代表同学。】 原来,她都知道了。 而这条微信,代表着自己是她在这个班里最信任、也最能代表她的传话人。 心底顿时涌起一阵小小的雀跃。 月光从窗外照射了进来,落在陶念微微扬起的嘴角。她飞快地回复了三个表情包:一只蹦跳的兔子,一颗发光的星星,还有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发完才惊觉,这三个表情连起来,分明是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30章 火苗 出院那天清晨,林知韫的母亲许意芝天不亮就赶到了医院。她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装着刚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还有一小包自家晒的陈皮。 “妈,您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林知韫无奈地看着母亲把平安符塞进她外套内袋。 “别动别动,”许意芝拍开女儿的手,利落地帮她系好围巾,“你小时候做手术,大夫就说你这体质容易肠粘连。”她转身又从布袋里掏出个保温杯,“陈皮蜂蜜水,回去路上喝。” 蒋珞欢在一旁偷笑,被林知韫瞪了一眼。 她们是高中同学,那时就是很好的朋友。后来林知韫考上了京师大学,蒋珞欢考上了北淮财经大学,依旧在同一座城市,也一直有联系。 毕业后,林知韫依照公费师范生的协议回到了晋州当老师,蒋珞欢继续留在北淮,在国际会计师事务所做得风生水起。 这次要不是老板特批她半个月假回来办护照,两人恐怕又要等到春节才能见面。 “不好意思啊,”林知韫拿着出院通知单,“你就这么几天假,还被我耽误了这么多时间。” “林老师现在这么见外?”蒋珞欢故意板起脸,“那我要收陪护费了,我的时薪很贵的。” 见林知韫被逗笑,蒋珞欢又说:“其实很简单,你请我吃顿好的就行。不过……”她打量着林知韫还带着病容的脸,“你现在连麻辣烫都不能吃吧?让我一个人对着清汤面大快朵颐,是不是太残忍了?” 三个女人挤在小小的病房里收拾行李,许意芝这时插话,“欢欢来我们家吃吧,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好啊,那我不客气啦。”蒋珞欢帮着许意芝收拾东西,三人一起走出了医院。 ***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伴随着许意芝哼着的老歌。 林知韫半靠在卧室的软枕上,身上穿着宽松的棉麻家居服。蒋珞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林知韫聊天。 突然,蒋珞欢的手机在茶几上轻轻震动。她瞥了一眼屏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飞快地回复着什么,连眼角眉梢都染上几分温柔。 “咳咳……”林知韫故意清了清嗓子,手指敲了敲床头柜。 “要喝水吗?”蒋珞欢有些心虚地抬头,顺手把手机反扣在腿上,“阿姨刚温的陈皮水?” 林知韫眯起眼睛,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班主任的语气说:“坦白从宽。” 蒋珞欢的耳尖突然红了:“好吧……我确实有了个女朋友。”声音越来越轻,“交往快一年了。” 林知韫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第42章 她自认对性取向这件事足够开明。大学时读过这类的书,参加过彩虹社的读书会,甚至帮室友给暗恋的学姐递过情书。 但那些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像北淮城永远灯火通明的cbd,与这座小城无关。 直到此刻。 蒋珞欢左手无名指上的有个银戒,原来那不是装饰品。 林知韫恍惚想起高三那年,她们也是这样挤在课桌前,蒋珞欢突然凑过来问:“你说女生能不能喜欢女生?”而她当时正忙着解数学题,头也不抬地说:“能啊,就像喜欢桂花和喜欢玫瑰又不冲突。” 蒋珞欢噗嗤笑出声:“林老师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 “没有,就有些感慨,”林知韫轻声说,“还好你没有回晋州。”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远处是晋州老城区低矮的屋顶,灰蒙蒙的屋顶上积着昨夜的雪。 这座小城太小了,小到菜市场的大妈能说出你上周买了什么菜,公交司机会记得你常在哪站下车。谁家孩子三十岁还没结婚,第二天就能传遍整个小区的院子。 蒋珞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突然笑了:“记得高中时我们躲在厕所隔间,偷听隔壁班女生说我们坏话吗?”她回忆道,“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去个够大的城市,大到你穿什么衣服、爱什么人,都没人多看一眼。” “我想一直留在北淮……”蒋珞欢的声音很轻,带着憧憬和幻想。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能听见厨房水沸的声音。 林知韫看着好友突然黯淡下来的眼睛:“叔叔阿姨……会给你压力吗?” 蒋珞欢沉默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戒圈内侧刻着的日期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她去年生日时,女友送她的礼物。 “挺好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林知韫安慰道,“自己的幸福最重要。” 林知韫犹豫了一下,有点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有点好奇,要是觉得冒犯可以不说,就是……你怎么确定是爱情而不是其他的感情,就是说,女生和女生也可以有很亲密的朋友什么的,比如你平时也有很多女生朋友……” 蒋珞欢的视线落在窗外,嘴角不自觉扬起:“我们是大三那年认识的。在阶梯教室里,我遇见了现在的女朋友。她是法学专业的,总爱扎着丸子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秋日午后的阳光。” “后来加了微信,就有些上头,总有聊不完的话。我们的课很多,经常见不到……但我总是,特别想见她……” 林知韫突然插话:“你也经常想见我,也跟我滔滔不绝来着……” “不一样的,那种喜欢……很特别。和她在一起,时间好像会变慢。”她顿了顿,笑容更深了,“和她在一起时,我们常约在自习室一起学习,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就又有了继续学习的动力。” 她眼底漾开温柔:“期中考试周,我在自习室对着一堆公式头疼到深夜。她突然出现,递来一个杯子,里面是她刚冲的热美式,旁边写着‘加油’。” “快毕业的时候,一个雨夜,我因为投资学案例赛失利情绪低落。她撑着伞在经管学院楼下等我,发梢都淋湿了,却从抱住了我。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蒋珞欢的声音轻柔下来:“虽然是同龄人,但她总是比我更沉稳。我容易陷入焦虑,她却能用自己的逻辑帮我厘清思路。这种跨专业的思维碰撞,反而让我们更懂得欣赏彼此的独特。” “想保护她,也想被她照顾,总觉得全部的时间都给她,好像还是不够。”她望向窗外,似是回忆:“其实我偶尔也会担心,我们现在虽然都在北淮,但是她在律所工作,我进会计事务所。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特别忙,还经常出差,聚少离多……有时候,想到未来,有些没有信心,就难过得睡不着觉......” 蒋珞欢轻轻转动手中的咖啡杯,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阳光穿过云层,照亮她泛红的眼角。 林知韫望着那个曾经在学生时代所向披靡的老友,此刻用最笨拙的词句描述爱情的样子,显出几分难得的可爱。 见到了,会心跳加速;想到可能会分开,会难过得睡不着。 这种,是心动吗? 林知韫想了想,她好像确实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二十五年,经历了很多分别:大学毕业时与室友抱头痛哭;分班时,也会被学生挽留……每一次都难过,却从未像蒋珞欢描述的那样,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盯着天花板直到晨光熹微。 “不过,话说回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蒋珞欢突然坐直身体,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送你来医院的那个孩子,她挺喜欢你的。” “说明我是个受学生喜欢的优秀班主任。”林知韫得意地扬起下巴,顺手把碎发别到耳后,衬得这个动作格外孩子气。 “老林,不是我敏感,而是,你当局者迷,我旁观者清。”蒋珞欢说,“你那天进手术室,她害怕地哭了,这种担心,远远超过了学生对老师的担心;还有这个短信,她特意记住了我的电话,怕打扰你,给我发的,但你看看,对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她句句斟酌,是为什么?还花心思给你找书,给你送自己做的粥……” “可是,她之前生病,我也……” “那不一样,阿韫,”蒋珞欢说,“你想,学生哪有知恩图报到这种程度的?而且,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的。”她的指尖点上林知韫的心口,“这里最清楚。” 那种眼神蒋珞欢太熟悉了。像是沙漠旅人看见绿洲,明知可能是海市蜃楼,却还是忍不住奔向它。 林知韫拍开她的手:“你不要自己谈了恋爱,就看什么都是粉红色泡泡。更不要因为你自己是弯的,就看全世界都不直。” “你才不要自欺欺人好吧。”蒋珞欢反唇相讥。 “吃饭啦!”许意芝叫到。 饭桌上氤氲的热气中,许意芝又给蒋珞欢添了一勺排骨汤。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欢欢现在有对象了吧?我看这戒指挺别致的。” 蒋珞欢的筷子在半空顿了顿,汤匙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下意识瞥了眼林知韫,却见对方正埋头喝粥,耳尖却悄悄红了。 “妈——”林知韫拖长声调,“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催婚这一套了?” 许意芝笑眯眯地给女儿夹了块最嫩的鸡腿肉:“我这哪是催婚?”她转头对蒋珞欢眨眨眼,“欢欢你说,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个知冷知热的多不容易。” “阿姨说得对……”蒋珞欢笑吟吟地看向林知韫,“所以老林你也抓紧找一个。” “咳咳!”林知韫被鸡汤呛到,手忙脚乱去抽纸巾。 许意芝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话却是对蒋珞欢说的:“我们家呦呦啊,打小就这样,对感情不太开窍。这么大了,也没谈过什么朋友。” “妈!”林知韫放下了筷子。 许意芝但笑不语,只是又给两人各盛了碗汤。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正好照在那锅热气腾腾的菌菇鸡汤上,映得满室生辉。 林知韫的母亲许意芝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是国际政治学。原本是有机会当外交官的,结果大学毕业的时候,头脑一热,跟青山镇上的一个青年工人林华明结了婚。 后来生下了林知韫,小镇上的工作用不到她大学所学的专业,只能在超市、药店打打零工。生活的磨难经常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再是曾经百城县的状元,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光环。很快,林华明就跟镇上的一个发廊妹整日厮混在一起。 那一年,林知韫五岁。 许意芝离婚了。那个年代,尤其是小镇,离婚的人很少,因此,林知韫一家就会被镇上的人当做茶余饭后闲话家常,每当许意芝走在街上,都会被指指点点。但是她不后悔,毅然决然地离了婚,并且为了增加收入,供林知韫上学,还盘下了个小吃车,每天凌晨四点就出门了。 但是在林知韫的记忆里,自己的妈妈和小镇上别的妈妈不一样。她会给自己读书,讲很多道理,会教自己学习。她能一眼指出中考模拟题里题干的不严谨;也能在午后的院子里,给午睡的林知韫扇扇子;甚至从小送她去上学费并不便宜的钢琴课,风雨无阻。 “呦呦,你是妈妈唯一的月亮。” 母亲对林知韫的严格,让她养成了做事规矩严谨的性格。她不允许自己有差错,不允许自己有离谱的想法。她活在一个“必须要成为好孩子”的套子里,多年以后,才在套子里,对“离经叛道”的生活生出一丝丝的向往。 于是,这个月亮永远悬在既定的秩序上。钢琴课再枯燥也要练得坐到腰疼,教师编制考试必须名列前茅,就连批改学生作文的评语都要力臻完美。 那些曾经藏在青春期日记本里的、关于流浪或冒险的幻想,早被规训成教案里工整的楷体字。 第43章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忽然想起蒋珞欢无名指上那枚银戒闪烁的光芒。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在题海中挣扎的好朋友,如今竟也有了想要共度余生的人。 而她呢? 真是矫情。她有些自嘲地想。 明明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被工作填满的生活。可为什么此刻,胸口会泛起一丝陌生的酸涩? 林知韫不经意瞥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的自己,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单。 就像此刻,窗外飘落的雪花轻轻摇曳,映照出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渴望:一个可以分享清晨咖啡、在深夜等她回家的人,一段不必完美但足够真实的感情。 这才发现,原来在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始终蛰伏着一簇微弱的火苗。 它被厚厚的冻土覆盖,被严密的理性压制,却从未真正熄灭。 第31章 暴露 林知韫重返校园时,十一月的寒风已经卷走了最后一片梧桐叶。 学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教室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但令她意外的是,这次回来,学生们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王磊那几个总爱惹事的男生,经历了一个月的行政处罚后,竟也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后排。他们偶尔还会传纸条,但内容已经变成了“这道题选a还是b”;李豪不再在课上插科打诨,而是认认真真地整理错题本;就连学不懂理科的韩梓灏,也会在下课后追着物理老师问公式的用法。 学考前的最后一次班会课上,林知韫搬来一个纸箱。当她掀开箱盖时,五十条红绳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每一条都系着小小的金色铃铛,铃铛内侧刻着“逢考必过”四个小字。 “伸手。”她走到每个学生面前,仔细地将红绳系在他们的手腕上。 陶念低头看着林知韫为她系红绳的手指,那双手还带着冬天的凉意,指尖却格外温柔。红绳系好的瞬间,铃铛轻轻一响,像是某种神秘的祝福。 “这不是迷信。”林知韫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是希望你们记住,有人始终相信你们能做到。” 窗外,下起了雪。五十个铃铛在教室里轻轻摇晃,像五十颗跃动的心脏。 *** 学考过后,又进行了一次班级调整。 张倩的总分足够滚动到一班,却在申请书上毫不犹豫地勾选了“放弃”。 不难理解,适合自己,才是最好的归宿。 在二班,她是前几名,有一直关注她、了解她的各科老师。还有她最好的朋友苏悦宁,挺好的。 终于不用再学理化生的代价是,政史地的课时变多了。 陶念也终于有一些知识,发现是需要研究很久才得要领的。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林知韫把陶念叫到了办公室。 “看看这个。”她推过来一张通知单,指尖在“第十三届‘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的字样上轻轻点了点,“有兴趣吗?” 陶念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她注意到林知韫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节处有一道浅浅的墨水印,像是刚批改完作业留下的痕迹。 “获奖了有什么好处呢?”陶念眨着眼问。 林知韫忽然笑了:“会极大地提高你的写作水平。”她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往届获奖作品集,“当然,高二课业确实紧张……” “我都听你的,林老师。” 陶念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这话太过亲昵,慌忙低头假装研究通知单。 林知韫的笔尖在报名表上顿了顿。 她抬头望向眼前的女孩,陶念正低头看着通知单,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孩子,此刻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那就参加吧。” 林知韫突然想起上周批改的随笔作业里,陶念写的那篇《等一场雪》。那些关于“雪花落在掌心时会变成星星”的句子,让她在教师办公室笑出了声,惹得隔壁桌的老师频频侧目。 “有时间可以和我一起讨论选题,不过有个条件。” 林知韫故意板起脸,看着陶念瞬间绷直的脊背:“不能耽误学习。” 陶念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往里面撒了一把星子:“好!” 答得太快了,林知韫想。她应该提醒这孩子别轻易答应这种占用私人时间的要求,应该教导她学会拒绝,就像当年母亲教自己的那样。 当陶念抱着作文集离开办公室时,林知韫只是默默拧开了保温杯。 热气氤氲中,自己的嘴角竟不知何时扬起了浅浅的弧度,她好像也期待着,这个少女的到来。 *** 18号是林知韫的生日,陶念趁着午休的时候,敲门进了语文组办公室,“老师,上周您说要借我的那本书……” 林知韫从书柜高处取书时忽然轻晃了下,陶念立刻扶住椅子:“我来吧!” 陶念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椅子。站稳后,她慌忙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墨绿色丝绒盒:“今天整理书柜碰巧翻到的……” 盒盖打开,羊脂玉无事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去年我妈在慈云寺求的,”陶念的声音有些发紧,“大师说最好转赠有缘人。” 林知韫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认得这种玉牌,前几年带学生去慈云寺研学时见过,要三步一叩首才能求得。 “你妈妈给你求的,你要送给我?让你妈妈知道了,不会打你吗?”林知韫笑着说,顿了顿,又正色道,“太贵重了,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能收。” 陶念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 她早该想到的。应该等到下周的平安夜,假装是圣诞礼物;或者干脆说是班级同学一起送的。 自从前阵子林知韫住院,她就想把这个无事牌送给她。 希望她平安。 希望这个无事牌能灵验。 陶念变戏法似的又从背包侧袋掏出一杯奶茶,递到林知韫面前:“那这个,总可以吧?” 林知韫怔住了。暖融融的奶茶杯贴上她的掌心,桂花的甜香混着乌龙茶的醇厚气息萦绕在鼻尖。她低头看见杯身上的标签——三分糖,加芋圆,正是她喜欢的口味。 “林知韫,”陶念突然轻声唤道,“生日快乐。” 走廊响起了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 林知韫抬头时,看见阳光穿过陶念的发梢,落在她的眼底,那里面盛着的分明是揉碎的星光,亮得让人心尖发颤。 原来蒋珞欢说的是真的。 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真的骗不了人。 她能看出陶念对她的喜欢。 可这份喜欢里,究竟有几分是学生对师长的敬慕,几分是对引路人的依赖,或许有没有几分,超越了这些? “谢谢,但是……”奶茶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指尖,林知韫张了张嘴,正色道:“不要在这种事上浪费心思和精力,还是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这怎么能是浪费呢? 陶念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抬眼的瞬间愣住了。 林知韫的眉头微微蹙起,唇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课堂上纠正错题时的严肃,也不是被她逗笑后强忍笑意的无奈,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克制的不赞同。 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她突然不确定起来:是不是自己太过刻意的讨好反而弄巧成拙?就像有一次周记里,她写了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被林知韫用红笔批注“失了本真”。 但下一秒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记忆里的林知韫从来不会这样。 她会耐心地指出你的不足,并且鼓励你改正;即使是上次她装病请假,被她一眼识破,也没有拆穿,而是帮她解决了问题…… 她始终温柔、宽容,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学生陪伴和鼓励,却没有这样不高兴过。 除非…… 陶念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除非她小心翼翼藏了这么久的心意,早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从眼底满溢了出来。 就像此刻,她分明看见林知韫的目光落在自己颤抖的手指上,又飞快地移开,仿佛被什么烫到了似的。 陶念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第二遍预备铃突兀地响起,尖锐的铃声刺破了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 “我、我先去上课了。” 她仓皇转身,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笔筒。签字笔和荧光棒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就像她精心准备的惊喜,碎得七零八落。 她蹲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捡起这些笔,林知韫蹲在她的对面,她没敢抬头看她,将笔筒重新放上办公桌,便出去了。 走廊上的学生嬉笑着奔向教室,没人注意到她发红的眼眶。陶念麻木地数着地砖的纹路,第三块缺了个角,第七块有裂痕,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期待了整整两周的生日惊喜,排练过无数次的对话,甚至连奶茶都特意选了林知韫最爱的口味。结果全都…… 第44章 她其实从未奢望过什么。 陶念将脸埋进冰凉的掌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条无形的界限。 林知韫办公桌上永远摆着的那本《师说》,扉页上就写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遒劲的钢笔字。 她怎么会不懂呢? 记得初中的时候,隔壁学校有个学生给班主任写了情书,第二天班主任就被调去了别的班级。 她怎么敢跨越那条界线,让林知韫违背师德师风,被自己连累呢? 下午林知韫在课上讲《锦瑟》,说到“此情可待成追忆”时,特意强调了“发乎情,止乎礼”的分寸。 阳光穿过她垂落的发丝,像一条用金线织就的警戒带,将整个教室无声地划为两个世界。 接下来的两周,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林知韫的视线总是掠过陶念所在的位置,提问时看向她左侧的窗,讲评试卷时停在她后排的课桌,就连收作业时也只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唤一声“课代表”。 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像一场永远落不到她身上的雪。 陶念把自动铅笔按得咔嗒作响。她将课表上“语文”那栏用荧光笔涂成刺眼的橙色,提醒自己不要再盯着教室门口出神。 书包侧袋的毛绒柿子挂件被取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写满政治考点的便签条。 陶念有好几次语文作业收齐后,都是让同桌帮忙送去语文组的。 “陶念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政治老师王秀菊上完课,在走廊遇到林知韫的时候拦住她,“还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我也不知道……”林知韫幽幽地说。 “我问过她,她也是这副表情……”政治老师说。 她突然想起上周五的晚自习。 那天她故意留到最晚,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看见陶念独自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做题。 少女的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灯的光晕笼着她单薄的肩膀。 陶念终于收拾书包离开时,林知韫清楚地看见,她经过语文办公室门口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 “林老师?” 政治老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没什么……”林知韫失笑,“过几天就好了。” 晚上的时候,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放学时,操场已经覆上一层薄白。 林知韫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陶念撑伞走出教学楼。 少女的红色围巾在雪中格外醒目,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她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教师办公室的窗口。那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影。 林知韫的手机一不小心从口袋滑落,砸在积雪上发出闷响。陶念猛地转身,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陶念弯腰去捡,林知韫却先一步蹲下身。两人的指尖在雪地里相触,冰凉的雪花落在交叠的手背上。 “谢谢。”林知韫轻声说。 “林老师,我……” 陶念张了张嘴,呼出的白气消散在两人之间:“我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期末考试,我会考好的。” 林知韫的目光微微一动。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让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柔软。 她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女,鼻尖冻得通红,却还固执地挺直脊背,像棵不肯弯腰的小白杨。 “知道了。”林知韫的声音带着几分释然和欣慰,“快回去吧。”她下意识想伸手拂去陶念发间的雪花,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紧了紧自己的围巾,“天冷,别感冒。” “好。” 陶念扬起一个乖巧的笑,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但在转身的瞬间,她的嘴角微微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这个笑容。她迈步走进纷飞的雪中,没有回头。 林知韫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第32章 默契 十二月的最后一周,校园里弥漫着节日前特有的躁动。 文艺委员魏爽自习课的时候就张罗起了节目单,并且安排好了场务,让大家准备好相应的服装道具。 这是两年来第一次举办元旦联欢会。 刘旭博和几个男生正偷偷往彩带上系铃铛,魏琳琳带着女生们裁剪窗花,连一向安静的陶念也被拉去帮忙调试多媒体设备。 教师办公室里同样忙碌。语文组徐青云老师难得摘下了她的老花镜,正跟着音乐节奏拍打保温杯;英语组几个年轻老师凑在一起,排练舞蹈;而林知韫的办公桌上,静静放着一份教师联欢会流程表。 这时,陶念一抬头,发现李仕超正站在她们班级门口。 “听说今年联欢会分两场!”李仕超神秘兮兮地说,“学生场结束后,所有老师要留下来开‘无学生版’的联欢会。”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林老师也有节目,好想看!” 陶念也很好奇,但是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可惜我们看不了。” “你等我,我去贿赂我们化学老师。”李仕超神秘一笑,胸有成竹地走了。 *** 联欢会的气氛在吉他弹唱中推向高潮。 刘旭博抱着他那把旧木吉他,琴身上贴了很多贴纸。他弹了一首《晴天》,几个女生跟着轻轻哼唱。 这时,文艺委员魏爽就跳上了讲台:“下面是游戏环节——‘你划我猜’!”她狡黠的目光扫过教室,“我们要请一位老师参与,赢家有神秘奖品哦!”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角落里的林知韫,因为教室里只有她一名老师。她正低头抿着保温杯里的茶,热气氤氲中,只见几片茶叶打着旋儿。 “林老师!”几个男生起哄道。 魏爽不由分说地把林知韫拉到教室中央:“选个搭档吧!”她突然指向后排,“陶念!你来!” 陶念正望着窗外发呆,被点到名时,她手里的橘子“啪嗒”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到林知韫脚边。 “你是想比划还是猜?”林知韫弯腰捡起橘子,递了回去。 陶念接过橘子,“我都行。” “那我比划,你来猜。”林知韫决定。 魏爽从纸箱里抽出一张卡片:“题目是——古诗词!” 第一题,林知韫的指尖捏着半截粉笔,在黑板上缓缓画出三道波浪线,像是远方的潮汐。随后,她抓起板擦在讲台重重一拍。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陶念几乎是脱口而出,嘴角扬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去年讲解《念奴娇》时,林知韫就是这样用板擦模拟惊涛拍岸的声音。当时后排的魏琳琳还小声嘀咕:“林老师这手绝活,不去说书可惜了。” 第二题,林知韫放下粉笔,张开双臂,衣袖灌满穿堂风,左手抓虚空撒向陶念。 “一共十个字,前两个字是叠词。” “飘飘……”陶念试着问。 看到林知韫赞许地点头后,立即回答:“‘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第三题,林知韫的目光在教室里游移了一瞬,最后落在陶念的校服领口。“你的校服领口……”她欲言又止。 陶念的脸“腾”地红了。她当然记得,她的校服领口扯坏了,更记得是林知韫替她缝好的。 这个女人,占她便宜!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她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换来林知韫一个得逞的挑眉。 “哇——”同学们发出惊叹的起哄声。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怎么这么默契?” 第四题,林知韫从讲台抽出一张a4纸,慢条斯理地卷成筒状。当她举起这个直筒,对准陶念,后面是林知韫那双狭长又好看的双眼。 可是陶念一时怔住了,没想到是什么,有些迷茫地看着林知韫。 “上周你的周记……”林知韫轻声提醒。 陶念的耳尖瞬间红透——那是她深夜写完感悟后,又添加了一段关于《青玉案·元夕》的赏析: 【辛弃疾写尽元宵盛景,火树银花、宝马雕车、玉壶光转,极尽铺陈之能事。前人皆道此词以乐景写哀情,我却独爱那“灯火阑珊处”的孤绝背影—— 众里寻他千百度,原非为情。 若为情故,何须千百度?词中人拨开鱼龙舞,拂散凤箫声,穿过星如雨的热闹人间,寻的分明是浊世中不肯俯就的自己。那灯火阑珊处,非冷非寂,而是灵魂对喧嚣的无声抗议。 今人总爱附会成爱情箴言,殊不知稼轩笔下,从来家国大过小儿女。 “众里寻他”四字,字字皆孤勇。灯火如海时偏往暗处去,非为避光,实是守心灯不灭。】 她也想寻到属于自己的一盏灯火。 可她知道,有些灯火注定只能远远望着。就像元宵夜空中最亮的那盏花灯,高高悬在檐角,照亮整条长街,却永远触碰不到。 她不是那种执拗的人,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回头。 第45章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条无形的界线,那是林知韫用温柔筑起的城墙,既保护着她,也隔开了她。 如果林知韫露出哪怕一丝为难的神色,她就会立刻退回安全距离。 不需要明说,一个蹙眉,一次沉默,甚至只是眼神中短暂的闪躲,都足以让她明白。 她会在周记里继续写工整的赏析,会在课堂上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会在收作业时保持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 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同那枚被取下的毛绒柿子挂件一起,藏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那天,她忽然想起《小王子》里那句话:“如果你要在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而她早已学会,在幸福开始之前,就先准备好离场的微笑。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陶念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时间到!”魏爽猛地按下秒表,清脆的“咔嗒”声在教室里回荡,“四题全对!” 后排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叹。几个男生夸张地拍着桌子,女生们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毕竟刚才那几道题,连最机灵的张明宇都没反应过来,陶念却总能第一时间喊出答案。 接下来的几组同学表现平平。王磊和李豪那组也答对了四题题,王磊甚至把《加勒比海盗》猜成了《速度与激情》,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冠军诞生!”魏爽像变魔术般从讲台下掏出两个蓝白相间的挂件——是哆啦a梦的钥匙链,圆滚滚的机器猫肚子上还带着标志性的万能口袋,“限量同款!” “我才不要和他用同款呢!”王磊嫌弃地撇嘴,把钥匙链推得老远,“这玩意儿太可爱了,给老师和陶念正合适!” 李豪突然眼睛一亮:“对了老师!您得表演个节目才行!你们教师联欢会你都有节目,我们隔着办公室门都听见了!” 林知韫原本没打算和学生争奖品,钥匙链显然是按人数准备的,她和陶念拿走了,就意味着有两位同学要空手而归。 但当她转头看向陶念时,少女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讲台上的机器猫。那种渴望又克制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她又一次在书店翻到《哆啦a梦》结局页的漫画书,大雄最终还是要和机器猫分别。 “好。”林知韫答应。她伸手接过钥匙链,“那我们一起唱《哆啦a梦》吧。”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陶念的指尖还停在书包挂件上,呼吸却滞住了。她看见林知韫走向讲台,没有一丝勉强和窘迫,仿佛每天站在讲台上给他们讲课一样。 “需要帮忙吗?”林知韫在她桌前停下,递来其中一个钥匙链。 陶念伸手去接,那瞬间,她感觉到林知韫的指尖冰凉,像十二月的雪。 “我……我去放伴奏。”陶念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冲向多媒体控制台。 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尖叫。这是《哆啦a梦》最新剧场版的插曲,歌词讲的是大雄终于学会独自面对困难。林知韫的声音先响起,声音清冷却又温柔: “就算没有四次元口袋/我也可以……” 陶念突然哽住。她想起几年前整理书柜时,那本被翻到卷边的漫画单行本,最后一页用红笔画了波浪线的对话框:「大雄啊,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该你了。”林知韫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陶念深吸一口气,将她飘散的思绪拉回现实。 “就算没有任意门……”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却意外地清亮,“我也能走到你身边……” 这是她偷偷改掉的歌词。原句本是“走到未来面前”,她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唱完后,大家也没人注意歌词的问题,先后鼓起了掌。 教室门被轻轻叩响,陶念正盯着林知韫腕间晃动的银铃出神。 “林老师,徐老师找您。”二班的课代表探头进来。 林知韫点了点头,转身时,黑色高领毛衣掠过陶念的课桌,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香。 “大家继续玩,”她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崭新的钥匙链,“老师待会儿回来检查卫生。” “别走啊老师!”李豪突然蹿到过道上,“再唱首呗!”他的起哄引来一片附和,几个男生甚至拍着桌子打起节拍。 但林知韫只是摆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联欢会在班长刘旭博的主持下草草收尾。陶念默默地擦着黑板,粉笔灰落在她袖口,和刚才林知韫留下的雪松气息混在一起。 值日生们吵吵嚷嚷地摆齐桌椅,谁也没注意到她悄悄把那个哆啦a梦钥匙链放在了书包最隐蔽的夹层里。 回家后,午饭食也不知味。陶念盯着汤面上浮动的油花,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李仕超发来的视频只有十五秒。 镜头有些晃,显然是偷拍的。 教师联欢会的舞台上,林知韫一袭青花旗袍裹着纤细的身姿,发髻挽得比平日精致,珍珠耳坠轻轻摇晃。她涂了比平时更艳丽的唇膏,眼尾还描着细细的眼线,在舞台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白色的高跟鞋随着《青花瓷》的旋律轻轻点地,折扇在她指间翻飞,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蓝蝶。 ——好衬她。 陶念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好喜欢她。 她轻轻按下了保存键,然后将手机贴在胸口。 陶念低头看了看书包上挂着的哆啦a梦钥匙链,拇指摸着钥匙链背面的万能口袋。塑料接缝处有个小小的凸起,像是制作时留下的瑕疵。 可是,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之后,这个钥匙链,在她眼里竟变得珍贵了起来。 窗外的云朵飘过,陶念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傻透了。 就像漫画里的大雄,明明知道四次元口袋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期待能从里面掏出什么奇迹。 奇迹就是,要是能一直这样看着她就好了。 第33章 边界 元旦假期过后,就是期末考试了。 陶念做完最后一张实验中学的模拟卷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最终的总分,比预期低了五十多分,按照往年的分数线换算,这个成绩要在一千五百名开外了。 她将试卷摊在书桌上,任冬夜的寒风掀起纸角。 原因其实也很清楚,学考前的两个月里,她几乎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了那场学业水平考试上。二十一中保守的教学进度,比实验中学慢了半本书;而为了那篇参加作文大赛的稿子,看书和积累,分散了一部分精力。 她盯着地砖上的裂纹,实验中学的排名像块石头,沉沉地压在心口上。 “陶念。”林知韫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放下红笔,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这阵子感觉你状态不太对劲。” 陶念低着头,低低地说:“退步了。” 林知韫忽然笑了。她站起身,办公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没有人能一直进步啊。”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陶念的肩膀,熟悉得让陶念眼眶发热。 “快放假了,好好调整自己。”林知韫脸上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容。 陶念刚要点头,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声突然打破了沉默。林知韫的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赫然跳出一条通知: 【第十三届“叶圣陶杯”作文大赛初赛结果:陶念96分,晋级复赛。】 通知下方,复赛地点是东青市外国语学校,时间正好在寒假的第一周周末。 林知韫又一次笑了,她转过手机屏幕对着陶念,另一只手已经点开了详情页,陶念的名字赫然排在省前十的名单里。 “正好在你家那边,好好准备,转换一下心情。”林知韫说。 陶念的紧皱的眉头,终于有些放松。 也许,这算是命运给她的补偿吧。 *** 回到岚岛后,陶念便一头扎进了备赛的海洋里。 她几乎翻遍了书店所有的文集,笔记本上记满了名家名篇的赏析。 现场命题的作文比赛确实最难准备,因为题目范围太广,根本无从押题。 虽然知道这类比赛主要靠平时的积累,但陶念总觉得自己读的书还不够多,总想着能在赛前再多看一些范文、多记一些素材。 她想起这学期刚开始时,林知韫老师参加“槐花杯”教学竞赛,也经常备课到深夜。 有几次她晚自习结束后经过教师办公室,还看见林老师伏在桌上睡着了,手边还摊着写满批注的教案。 一想到林老师都这么努力,陶念就觉得自己的这点辛苦根本不算什么。 要向她学习,要成为她的骄傲。 比赛当天,母亲特意请了假送她去东青市外国语学校。出租车来到校门口时,陶念不自觉地摇下车窗,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 这所学校很大,大到让陶念觉得不像一所高中。 第46章 主校区的钟楼很有西式建筑的风格,穿着制服的学生结伴走过操场,书包上别着各种社团徽章,聊着陶念不熟悉的外教课和交换生项目。 陶念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准考证。她想起晋州实验中学气派的体育馆,想起铁一中那栋特别大的教学楼,而这里光是西校区就有三个实验中学大,更别提那座穹顶绘着星座图的独立电教楼。 “听说他们的电教室是全市最好的。”她听见旁边人在议论。 陶念一边听着,脑海里一边浮现出二十一中的电教室:冬天漏风的铝合金窗,夏天连吊扇都没有,闷热得让人直流汗。还有那台每次开机都要拍打半天的投影仪,好不容易打开了,还经常死机。 一群高三生抱着社团招新材料从她们身边经过,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谈论着九天的假期要去哪个城市参加模联。他们的聊天放松又轻快,像是完全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 这里真好啊。 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有机会在这样的高中读书,却忍不住想,比起教她们班那样的学生,林知韫是不是更愿意教这里的孩子? 聪明的,听话的,松弛的。 她多希望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人啊。 站在阳光下,亮堂堂的人。 可转念一想,自己能够走出初中时那样的泥泞,都是她不敢想的,如今又遇到林知韫这样的老师,更是幸运。怎么敢奢求更多呢? 陶念站在考场外的走廊上,透过落地窗望着远处的钟楼。几只白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上面,又很快飞走。 她忽然想起林知韫说过的话:“重要的不是你在哪里,而是你看向哪里。” 考场里已经陆续有考生进场。陶念深吸一口气,摸了摸书包侧袋。那里装着那个柿子挂件,还有哆啦a梦的钥匙链。 陶念跟着引导老师走进考场。推开门的一瞬间,空调的暖风迎面扑来。宽敞的教室里,每个座位都配备了可调节的椅子,桌面上摆着崭新的答题板和签字笔。 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桌面。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监考老师开始分发题目卡。陶念接过卡片,上面印着本次作文的命题:《边界》。 她忽然想起二十一中的围墙。那堵低矮的红砖墙,爬满了常春藤,每到春天就会开出细碎的白色小花。 林知韫总喜欢在午休时站在墙边看书,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一幅好看的画。 陶念的笔迹越来越流畅。她写到了岚岛的海岸线,写到了二十一中和外国语学校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界限,写到了自己站在两种未来之间的彷徨与期待。 当最后一个句点画完时,陶念轻轻合上了答卷。 *** 回到岚岛时,已经是晚上了,陶念吃完了饭,便蜷缩在被窝里刷着贴吧。 忽然,一条标题赫然闯入视线:【喜欢上自己的老师怎么办?】 陶念的手指猛地僵住。发帖人字里行间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却掩不住字里行间呼之欲出的悸动。 “每次她对我笑,我都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控制不住去想”…… ——竟然有人这么堂而皇之地问出来了? 评论区早已炸开了锅。 有人苦口婆心:“姐妹醒醒,老师图你什么?我上高中的时候也特喜欢我英语老师,但是过来人告诉你,等你上了大学就会忘记的。” 有人义愤填膺:“要是她敢越界,立刻告诉家长,举报她。” 还有人调侃:“年轻就是好,连这种白日梦都敢做。” 手机屏幕渐渐模糊。陶念用被子捂住嘴,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 是啊,她图我什么呢? 一个连实验中学前一千名都进不去的普通学生? 一个连复赛都紧张到失眠的胆小鬼? 还是说……图这份注定没有结果的痴心妄想?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敲打着玻璃。陶念把脸埋进枕头,任由冰凉的泪水浸湿了枕巾。 “只有变得足够优秀……”她在黑暗中攥紧被角,“优秀到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 大学不会成为遗忘的借口,时间也消磨不了真正的倾慕。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在她打针时怕她疼,会知道她喜欢什么书,会记得她周记里的每一处细节,会为接纳她笨拙的谎言,会为她缝补校服,会鼓励她去看一看更大的世界…… “林知韫……” 泪水洇湿了枕套上绣着的小小的花。 “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 再开学,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走廊尽头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水洼。 林知韫站在班级门口,手中的记事本上停留在了“升旗仪式安排”这页。 “演讲稿让陶念负责修改,”她抬头看向班长,余光瞥见走廊拐角处工会主席周老师正抱着一叠文件朝这边张望,“体育课再找体育老师排练两遍队列。” 周老师笑吟吟地等在原地,林知韫合上记事本快步走过去。 “找我吗?周姐?”林知韫问。 “不急,你先忙完。”周老师摆摆手,她身上飘来淡淡的香水味,是机关大院女干部们最爱的牡丹香型。 等林知韫交代完最后的事项,周老师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林知韫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她还记得,上次被这样挽着走,是去年被迫参加青年教师茶话会。 工会办公室的绿植又换了一批,窗台上的多肉盆里插着面小红旗,上书“职工联谊先进单位”。周老师倒了杯热茶推过来,杯底压着张烫金请柬。 “林老师啊,最近晋州市机关工委会有几次联谊……” “姐,我这个班快高三了……”林知韫缓缓地说。 “你也不要满脑子都是工作嘛,你也知道,咱们新校长比较关心青年教师个人问题,”周老师直接截住话头,“就是吃吃饭玩玩桌游,比相亲轻松多了。我给你报上去了哈,别说你有课,我已经提前跟教务处和学年主任打过招呼了,他们可是全力支持。”不愧是做工会工作多年的周姐,一点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她忽然压低声音,“政教处的方老师我也报上名了,你要是不去……” 话没说完,手机震动起来。林知韫解锁屏幕,微信里静静躺着周老师刚发的电子报名表,备注栏已经贴心地填好了她的职称和学历。 “行,周姐,我去。”林知韫只好答应。 *** 联谊的时间定在了周六,二十一中的周六是正常上课的,但是,周老师已经帮她串好了课。 此时林知韫正对着衣柜发愁,门铃突然响起,方昕悦老师已经到了她家门口。 她拎着化妆包走了进来,“你别穿这种灰扑扑的衣服,”她一把扯下林知韫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联谊又不是去开教研会。” 林知韫无奈地拉开衣柜,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深浅不一的职业装。方昕悦的手指在衣架间穿梭,突然抽出一件鹅黄色的针织衫,那是大学时代买的,领口还缀着几颗小小的贝壳纽扣。 “这件!”方昕悦抖开衣服,“你皮肤白,穿这个肯定好看。” 林知韫接过衣服,她依然记得上次穿这件衣服还是大三的春游,那天她和室友们去植物园,野餐布上落满了樱花花瓣…… “行吧。”她轻叹一声,转身进了浴室。 当林知韫再次出现时,方昕悦的化妆刷“啪嗒”掉在了地上。 “我的天……”她围着林知韫转了一圈,“早知道你穿暖色这么惊艳,我该带你去拍写真的!周姐今天肯定要给我发红包了。” 林知韫低头整理着袖口,贝壳纽扣在腕间若隐若现。 “我不答应周姐,她下次还会变本加厉,”林知韫苦笑着拿起包包,“就当是……带薪休假?” 第34章 春寒 联谊会在晋州宾馆的牡丹厅举行,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很亮。 林知韫跟着方昕悦走进会场,立刻感觉到很多目光投来,她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拉了拉针织衫的领口。 “别紧张,”方昕悦凑到她耳边低语,“就当是来吃自助餐的。” 会场中间放着长条餐桌,服务员正在倒香槟。 林知韫拿了杯橙汁,看了看四周。机关单位的青年们三五成群地聊天,几个年轻女教师被围在中间,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林知韫端着橙汁,不动声色地退到一盆绿植旁。她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果汁,目光掠过会场里形形色色的面孔。 联谊活动的破冰游戏环节刚开始,林知韫就悄悄退到了大厅角落。她倚着罗马柱,低头滑动着手机。 “气死我了!”方昕悦突然气鼓鼓地挤过来,手上端着一杯果汁,还洒到了手上。林知韫抬头,看见她新烫的卷发都快炸起来了。 第47章 “怎么了?”林知韫递过去一张纸巾,“谁惹我们方老师了?” 方昕悦一把抓过纸巾,咬牙切齿地指向大厅中央:“冤家路窄!看见那个穿黑白格裙的了吗?” 林知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水晶灯下,一个穿格纹裙的年轻女孩正被几个男人围着说笑。她戴着金丝眼镜,栗色头发披着,笑起来露出小虎牙,看起来比其他人更年轻有活力。 “看到了,”林知韫点了点头,“是你闺蜜?” “我大学室友,颜思吟。”方昕悦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二十三中新来的老师。”她猛吸一口果汁,“另外,注意用词哦韫姐,这可不是什么闺蜜——是专门克我的敌蜜!” 林知韫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叫颜思吟的女孩很会活跃气氛,正拿着桌游卡牌给大家讲解规则,手腕上的手链随着动作闪闪发亮。一个穿深蓝西装的男人,好像是水利局的,正被她逗得大笑,领带都歪了。 “你们……有过节?”林知韫若有所思地问。 “毕业论文她抢我导师!”方昕悦掰着手指数,“实习名额、优秀毕业生、连我暗恋的学长都……”突然噤声,因为颜思吟似乎感应到什么,正朝这边张望。 林知韫轻轻按住方昕悦发抖的手腕。她注意到颜思吟的目光扫过这边时,在方昕悦身上多停留了两秒,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像只发现猎物的小狐狸。 “第三轮活动需要四人一组完成拼图!”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请站在门口的两位老师也加入进来。” 林知韫还没来得及后退,聚光灯已经扫到了她和方昕悦身上。工作人员热情地领着两位男士走过来,一位穿着藏青色polo衫,另一位穿着白衬衫。 穿白衬衫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拼图盒。林知韫注意到他袖口别着对深蓝色的袖扣,上面似乎刻着什么花纹。 方昕悦被安排和polo衫男士一组,全程都在偷瞄不远处颜思吟的动向,手里的拼图片拿反了都没发现。 林知韫叹了口气,低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拼图,这是幅《星空》的局部,深蓝的漩涡里藏着无数细小的星辰。 她沉思了片刻,开始若无旁人地行动起来。拼图是小时候最擅长的游戏,母亲总说这能培养全局观。当拼好最后一片时,别的组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一。 “时间到!”主持人宣布,“最快完成的是这组!” 林知韫礼貌性地对临时队友点头致意,正要离场,那个男人却追了出来。 “请等一下。”他的声音比会场里真切许多,“我是卫健委疾控处的主任赵临川。最近在做校园传染病预警系统,方便加个微信吗?” 林知韫向远处望去,走廊尽头,方昕悦正被polo衫男士缠着说话,频频朝这边投来揶揄的目光。 “预警系统需要教师配合?”林知韫抬头问道,声音比想象中要冷静。 赵临川怔了一下,“不只是配合,”他有些神秘地说,“上周二十三中爆发诺如病毒,我们怀疑和食堂冷链有关……” “林老师!”方昕悦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手里晃着手机,“周姐说十分钟后拍集体照,找不到你人都急疯了。”她促狭地瞥了眼赵临川,“这位是……?” “扫码加我就好。”他的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二维码旁边是张极简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深蓝色的海。 林知韫没有办法,当着方昕悦的面再三推拒,反倒会让简单的公务往来显得暧昧。于是痛快地解锁了手机,扫码成功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赵临川的微信界面跳出来,顶端的备注栏空着,林知韫迅速打了“卫健委赵主任”五个字。 “好了。”林知韫快速地按下锁屏键,抬头撞见方昕悦憋笑憋到扭曲的脸。 *** 推开办公室玻璃门的瞬间,林知韫就察觉到了异样。 原本嘈杂的办公室突然安静了几秒,几位同事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物理组刘老师端着保温杯从她身边经过,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年轻真好”,而向来稳重的徐青云老师竟也抬头多看了她两眼。确切地说,是盯着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针织衫看了两眼。 也是,这衣服怎么看,也不是她平日里的风格。 上课铃这时响起,林知韫抓起课本冲进走廊,身后传来压低的笑声:“听说对方是卫健委的主任……” 推开教室门的刹那,原本喧闹的班级突然安静。五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不,是看向她今天格外醒目的着装。 陶念正在刷题,一抬头,手里的笔不小心地掉在桌上。 “老师今天好漂亮!”魏琳琳第一个喊出来,女生们立刻叽叽喳喳附和。 “林老师,”李豪举着数学作业本坏笑,“老周说您昨天请假是去联谊?” “有没有遇到帅哥啊?”几个女生好奇地问,“是不是比王老师还帅?” 林知韫没有回答,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转身时看见陶念正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发抖。 林知韫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讲台,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翻开课本第68页,”她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刚才的喧闹从未发生,“今天我们讲《滕王阁序》的修辞手法。”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峻的板书,林知韫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陶念从臂弯里抬起头时,正好看见阳光穿过那里。 “落霞与孤鹜齐飞……” 林知韫念到这一句时,窗外忽然刮过一阵风。有一片粘在玻璃上的枯叶终于被吹走,可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纷纷扬扬的落叶,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 可明明,现在是春天啊。 她看着林知韫穿着的这件鹅黄色的针织衫,可爱又有些温暖,想起之前在贴吧看到的那句话——“等你上了大学,就会忘记她的”。 *** 春末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林知韫将陶念叫到办公室。作文复赛的证书递给她时,指尖在烫金的“一等奖”字样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恭喜啊。”林知韫的眼睛弯成月牙,“我就知道你可以。” 陶念接过证书后问道:“有奖励吗?” 林知韫明显怔了怔,随即失笑:“可以啊,你想要什么?”她转身去拿保温杯,袖口向下滑,露出腕间那条细细的银链。 “等我想想吧,先欠着。”陶念故作轻松地耸肩,仿佛真的只是在开玩笑。 她已经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林知韫了,她甚至觉得,林知韫一个人这么辛苦,应该有个人照顾她的。 这个人是不是自己,又怎么样呢。 转身时,办公桌角落的《思行月刊》闯入视线。深蓝色封面上印着本期专题:《当代青年教师职业倦怠的心理干预研究》。 “我能看看吗?” “可以。”林知韫的声音突然有些局促,“但这有什么好看的……” 陶念翻开目录,在“教育心理学”专栏赫然看到《基于情感教育的高中语文教学实践探索——以晋州市二十一中为例》,作者署名“林知韫”。论文第17页的案例分析里,明明白白引用了一个学生的周记片段: “当我站在起跑线上时,最希望看到的是她眼里的光……” 陶念怔住了,这是她去年参加运动会后写的周记,连当时用的比喻句都一字未改。 论文的批注栏里,林知韫用铅笔写着:情感联结是消除习得性无助的关键因素。 书页在手里轻轻颤抖,陶念看着那句被铅笔标记的话,耳边突然嗡嗡作响。 原来那些她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那些写在周记边角的晦涩诗句,那些借着问题目为由的课间十分钟,全都被林知韫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收进了论文里,变成了严谨的学术语言,变成了冷静的情感分析,变成了“教育者应对学生移情心理进行合理疏导”的教学建议。 论文空白处还有铅笔写的待办事项:【周三前交陶念作文集复印件(需隐去姓名)】。 原来自己那些绞尽脑汁写下的文字,那些藏着八百个心思的比喻句,不过是林知韫研究课题里的一个案例编号。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看完了?”林知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保温杯开启的轻响。 “写得很好。”陶念把期刊放回原处,声音平稳得自己都惊讶,“特别是案例七,分析得很透彻。” “叮铃铃——” 上课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安静。陶念紧紧抓住证书,她甚至没有说什么,就慌张地跑了出去。 林知韫下意识伸手想拦:“等等——” 陶念在走廊里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在楼梯转角,她终于停下来,低头看着证书上的“指导教师:林知韫”字样。 陶念站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胸口剧烈起伏。 楼下传来学生嬉闹的声音,欢快的笑声像一把盐,撒在她尚未结痂的伤口上。 第48章 第35章 遥远 陶念正看着最后一道大题发呆,同桌申佳琪凑过来说,“压轴题还是没思路吗?王老师的补课班最近在讲这个,要来听听吗?” 于是,陶念周日又去补了数学,狭小的车库里挤了十几个学生,闷热的空气里混合着汗水的味道。讲课的老师很厉害,手里没有答案,所有的题都是一边讲一边算的。 下课后,陶念收拾着字迹满满的卷子,在巷口碰见了补完英语的李仕超。 “陶念!走啊走啊,去吃麻辣烫。”李仕超说,“前面新开了家张亮麻辣烫,听说汤底特别正宗。” 麻辣烫店里人声鼎沸,陶念站在冰柜前,机械地往篮子里夹着食材。当服务员问她要什么汤底时,她突然顿了顿。 她之前得胃病的时候,林知韫总是暗中观察她,说她挑食,怕她饿还会在办公室准备红薯给她吃。那样小心翼翼地关注她,语气带着几分责备,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温柔。 忽然有些黯然。 陶念从来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她不会像同桌那样为偶像剧哭红眼睛,更不会在深夜的朋友圈发些似是而非的句子。 但偶尔,只是偶尔,在数学试卷翻面的间隙,在麻辣烫蒸腾的热气里,在公交车站昏黄的路灯下,她会允许记忆的闸门短暂开启。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沉溺在这样的情绪里。那些隐秘的心事,那些说不出口的期待,都该像草稿纸上的演算过程一样,在得出正确答案后被彻底划去。 “正能量”这个词离她太远。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会疲惫,会沮丧,会在深夜盯着天花板发呆。 只是现在,除了学习,她别无选择。 课本里的公式不会骗人,刷过的题不会背叛,试卷上的分数不会模棱两可。 至少在这里,付出与回报永远成正比。 “微辣就好。”陶念轻声回答。 麻辣烫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李仕超的筷子悬在半空,一滴红油“啪”地落在桌面上。 “你怎么回事?”他眯起眼睛,“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陶念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粉丝,若有所思地问,“我问你哈,”她突然抬头,“如果一个人对你好,是为了消除你的‘习得性无助’,跟你建立情感链接,你会觉得这种好很虚伪吗?” 李仕超夸张地掏了掏耳朵:“这位同学,能翻译成人类语言吗?” “就是说……”陶念深吸一口气,“假设你是个挺消极的人,有人特意接近你、对你好,只是为了验证能不能治好你的消极……”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等实验结束,这份好可能就会转移到下一个实验对象身上……” “听着啊,”李仕超难得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拿起可乐灌了一大口,“就算动机不纯,但对你的好,是真是假你总能感受出来吧?”圈越画越大,“要是实验失败,这些不都打水漂了?再说了,谁做实验会搭上自己的情绪?真当人是ai啊?” 麻辣烫的热气在眼前氤氲,陶念突然想起《围炉夜话》里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 那些偷偷为她准备的诗集;那些看到她进步眼里的赞许;怕她拔针会疼、风尘仆仆折腾的身影;为她在政教处争辩、还写了检查的惩罚;还有刘桐的事,她道歉,她维护自己,她亲手缝好了自己的校服……哪一样不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怎能因为一篇论文,就全盘否定这些温暖的存在? 林知韫对她的好,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 是她自己,在那些被温柔以待的瞬间起了贪念。像沙漠旅人遇见绿洲,饮过清泉后竟妄想独占整片绿洲。 陶念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宽粉。 林知韫的世界那么宽广,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她,办公室里伏案疾书的她,家访时蹲下身与孩子平视的她……怎么会只有“陶念”这一个选项呢? 可对陶念而言,从她十五岁军训第一天被林知韫按住喷了防晒开始,她的选择从来就只有那一个。 *** 周五傍晚的校门口总是格外热闹。 晚课前,下课的铃声刚响过不久,陶念便和李仕超并肩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往校门外的小吃摊走去。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水泥地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校门口挤满了来给孩子送饭的家长,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去买零食的学生,嘈杂的人声里夹杂着小摊贩的吆喝声,空气里飘着烤肠和煎饼果子的香气。 陶念正低头不知看着什么,李仕超忽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哎,那不是林老师吗?” 陶念抬头,果然看见林知韫背着包,手里还拿着一摞卷子,从校门里快步走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看起来比平时更随意些,但眉眼间的疲惫却藏不住。 她似乎赶时间,脚步很快,却在经过校门口时被一个中年女人拦住了。 “老师啊,我是钱梓越家长……”女人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声音有些局促。 林知韫停下脚步,微微低头听她说话。陶念和李仕超恰好走到不远处,隐约能听见她们的对话。 “我家孩子最近怎么样?”女人问。 “学习状态还可以,但总觉得他心事很重。”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温和的耐心,“您最近有和他聊过吗?” 女人沉默了一下,忽然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出口,声音低了下去:“他爸……一喝酒就发疯,家里能砸的都砸了……我……”她的手指攥紧了饭盒的提手,“我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才一直忍着的……等他毕业了,我就……” 话没说完,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林知韫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就在这时,路边那辆黑色的轿车突然鸣笛,尖锐的喇叭声刺破了傍晚的嘈杂。 女人像是被惊醒一般,匆忙擦了擦眼角,勉强对林知韫笑了笑:“老师,您忙,我先走了……” 林知韫抱歉地笑了笑,看家长离开,才上了那辆黑色的车。 “咦?这辆车是谁的啊?”李仕超忽然八卦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林老师不会有了男朋友了吧?” 陶念没说话,只是盯着那辆车。车窗贴了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车子没有立刻开走,而是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你说,喜欢一个很遥远的人,是什么感受?”陶念忽然问。 李仕超正咬着烤肠,闻言差点噎住。他侧过头,看见陶念的视线黏在那辆黑色轿车上,眼神像是透过深色车窗在寻找什么。 “追星啊?”他含糊不清地反问,油脂顺着嘴角滑下,“就像我喜欢周杰伦那样?天天听他的歌,买他的专辑,但永远见不到真人?” 陶念望着那辆纹丝不动的车,轻轻“嗯”了一声。 是啊,她是天上的月亮啊。 明亮,耀眼,高悬于夜空,永远触不可及。 你可以仰望,可以追逐,甚至可以为之写下无数诗篇。 但你知道,那些光芒抵达眼底时,是穿越了亿万光年。 就像此刻,林知韫坐在那辆车里,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边的月亮。 李仕超突然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张望:“你该不会是在看那辆车吧?”他压低声音,“难道……” 陶念收回目光,低头咬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烤肠。 “走吧。”她说,“再不去,烤冷面该卖完了。” 转身时,余光瞥见那辆车的车窗降下了一点。 陶念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知道,有些距离不是物理上的远近,而是明明站在同一片星空下,却永远隔着整个银河。 就像她永远记得,高二那年冬天的晚自习,林知韫站在讲台上讲解《赤壁赋》。 窗外飘着细雪,讲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时,林知韫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座位。 那一刻,陶念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遥远。 不是讲台到课桌的三米距离,而是她站在光阴的彼岸,而自己永远在泅渡。 就像现在,她能看见那辆车,能看见车窗后模糊的轮廓,却看不见林知韫眼底的情绪。 可就在这时,林知韫突然下了车。她关门的动作很轻,但陶念还是听见了“砰”的一声闷响。 林知韫的脸色不太好看,唇线抿得紧紧的,手里捧着一叠卷子,快步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车门再次打开,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下来,几步追上了林知韫。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身形高大,伸手似乎想拉住她的手腕,却被林知韫侧身避开。 “知韫!”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里的焦躁却藏不住,“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谈谈……” 林知韫突然甩开男人的手,怀里的试卷雪花般散落。她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而是蹲下身去捡。 第49章 陶念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嘀——!” 刺耳的刹车在路边响了起来。 陶念只觉得右膝一阵锐痛,整个人重重摔在柏油路上。耳边嗡嗡作响,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 “陶念!” 林知韫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跌跌撞撞地跑来。那个纠缠她的男人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截撕破的试卷。 “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电动车大爷惊魂未定地嚷嚷,“马路是能乱跑的地方吗?” 陶念撑着想站起来,却被膝盖的剧痛逼出一声闷哼。 视线模糊间,她看见林知韫蹲在自己面前,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几缕,在晚风中轻轻颤动。 “别动。”林知韫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掏出纸巾按住陶念额头的伤口,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伤到骨头没有?” 陶念摇摇头,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送你去医院。”林知韫说着就要扶她起来。 “不用了林老师,就是皮外伤……”陶念话未说完,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个男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鞋底踩着散落在地的试卷。“知韫,我们的事还没说完。” 林知韫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声音冷得像冰:“请你离开。” 她攥着陶念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摔倒。 “去帮我拦一辆出租车。”她对李仕超说,语气却严厉又焦急。 那男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狠狠甩上车门,黑色轿车快速驶离了。 第36章 拉钩 到了医院急诊,陶念坐在诊疗床上,膝盖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裹上了雪白的纱布。 林知韫站在她身边,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香却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像偶然掠过的一缕风。 “ct显示没有脑震荡,但额头这个伤口需要打破伤风针。”医生翻着检查单,语气平静,“先处理头上的伤口,再打针。” 护士剪开陶念额角的纱布,露出那道渗血的伤口。“还好不算深,清创后贴个水胶体敷料就行。”她夹起碘伏棉球,“有点刺痛,忍一下。” 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时,陶念下意识闭眼。 “我来吧。” 林知韫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已洗净双手,腕表摘了搁在托盘边,露出纤细的腕骨。护士犹豫片刻,把镊子递给她:“那我去拿敷料,您先清理创面。” 隔帘落下,顶灯的光线很昏暗。陶念看见她睫毛低垂,洗手液的味道混着雪松的味道,竟有让她觉得安宁。 林知韫拿出消毒棉球和药水,她先用棉球蘸了点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陶念的额头上,纤长的指尖触碰着她的额头,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接下来还要打破伤风针,护士会在前臂内侧注射微量破伤风毒素,需观察是否出现红肿过敏反应。 陶念从小就怕打针,小时候每次接种疫苗都要被妈妈按着胳膊才能完成。 长大后虽然不再哭闹,但每次针尖逼近皮肤时,那种本能的恐惧还是会从脊背窜上来。 护士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陶念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支闪着冷光的针管。 忽然,一双手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看。”林知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凉的手掌隔绝了所有令人不安的视觉。 陶念的睫毛在她掌心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 “林老师……” “嗯。”林知韫的呼吸很轻,“我在。” 她的手掌并不完全遮光,陶念仍能透过指缝看见模糊的光影。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陶念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很快就好了。”林知韫的声音很近,近到能听见她声带轻微的震动,“深呼吸。” 陶念照做了。 她闻到了林知韫袖口沾染的雪松香,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闻到了自己额头上药水的苦涩。 奇怪的是,当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格外敏锐。 她能感觉到林知韫指尖的温度,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微微蹙眉的样子。 “好了。”护士利落地贴上胶布。 林知韫的手却没有立刻移开。 “再等一下。”她对护士说,然后低头问陶念,“还疼吗?” 陶念摇摇头,又点点头。 林知韫轻轻笑了,终于松开手。 陶念睁开了眼,看见她站在逆光里,嘴角还挂着那抹未散的笑意。 “我是不是耽误你约会了?”陶念突然想到了什么,仰着脸问。 “没有。”林知韫正在收拾药盒的手顿了顿,棉签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那你现在……”陶念咬了咬下唇,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脱单了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 一定是刚才摔的那跤把脑子也摔坏了,才会借着伤员的身份这样得寸进尺。 但转念一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毕竟她总不能天天摔成这样。 “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少管!”林知韫板起脸,可耳尖却悄悄泛起红晕。 陶念心里顿时亮堂起来,那就是还没有。 她太了解林知韫了,这个人从来不会撒谎。 “林知韫,你要找一个真正对你好的、配得上你的人。”陶念假装漫不经心地晃着没受伤的那条腿,“你才27岁,还年轻呢,别成天搞得恨嫁似的。”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林知韫愣住了。 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陶念看见她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什么话咽回去。 药盒被合上的声音很轻,却在安静的医务室里格外清晰。 “陶念,”林知韫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有些路……” 她的目光落在陶念缠着纱布的膝盖上,又很快移开:“老师不能陪你走。”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缓慢地划过陶念的心脏。 她当然明白林知韫在说什么。 陶念突然不想再装傻了。 “我知道,”陶念轻声说,“但至少让我看着你走向幸福。” 林知韫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地摆弄着药盒的边缘,目光也别开了陶念的视线。 自从察觉到陶念的心思,林知韫开始不动声色地筑起高墙。 如果说从前批改作文时,她还会在陶念的本子上多留两句批注;如果说从前走廊相遇时,她还会对陶念的微笑点头回应;如果说从前陶念抱着问题追到办公室,她还会耐心地多讲解十分钟……那么现在,她连这些微不足道的特殊都不再给予。 红笔批改的痕迹变得公事公办,走廊上的目光不再停留,讲解题目时也绝不对她多说一句没用话。 她并非厌恶这种感情,更不是对陶念的性取向有任何偏见。 相反,她始终认为,爱本应如星河浩瀚,无论流向何方都自有其壮美。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容忍。 陶念的星河里,不该倒映她的影子。 她见过太多学生将雏鸟般的依恋错认为爱。那些年轻的目光追随着老师的身影,将知识的光芒误当作心动的信号。 更何况陶念那样聪明又敏感的女孩,在最孤独的青春期遇见了她。她怎么能让这个孩子把对温暖的渴望,误解成特殊的情愫? 她不怕陶念爱上女性,她怕陶念是因为她才爱上女性。 两者之间的性质天壤之别。 更让她自责的是,自己竟在某个瞬间,为这份心意暗自欣喜过。 就像园丁不该让幼苗只朝着自己生长,教师更不能让学生的情感围着自己打转。 “幸福有很多种定义,”林知韫最终回答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比如看着我的学生长大成人。” 夕阳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明亮的线,像一条看不见的边界。 陶念忽然笑了:“那你要多看几年才行。” 她的目光太过明亮,让林知韫不得不移开视线。 林知韫摇摇头,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额前凌乱的碎发。她的指尖偶尔擦过陶念的皮肤,触感轻得像一片雪。 “下次小心点。”她说。 别再让我担心了。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陶念感到林知韫的脸距离她很近很近,她甚至闻得到她的呼吸,有一阵淡淡的薄荷味,是她常吃的薄荷糖的味道。 陶念趁着她的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额头,才敢这么贪婪地看着她。 她想起了那句话,当你殷切渴求某样东西,就代表灵魂深处的你已经明白,这东西不属于你,你明明想拥有,却又知道它不属于你,所以才令人疯狂。 陶念比谁都清楚,如果加上“学生”这个前缀,她确实是林知韫最偏爱的那个。 但“最喜欢的学生”和“喜欢的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轻易跨越的界限。 第50章 想去掉这两个字,那就要等到毕业。 她不止一次幻想过毕业那天的场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林知韫面前,不再称呼她为“老师”;她可以约她去校门口的奶茶店,像普通朋友那样聊天;她甚至可以…… 但随即,现实如一盆冷水浇下。 毕业,也意味着永远的分离。 林知韫会继续站在二十一中的讲台上,而她会离开晋州,去往陌生的城市。物理距离会逐渐拉开,她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也会逐渐断掉。 除非…… “林老师,”陶念突然靠近,额头抵上林知韫的肩膀,“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撒娇意味,“等我回来当二十一中的校长好不好?不,我要当晋州教育局局长。”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林知韫浑身一僵。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腿差点撞上隔壁病床的铁架。 “当教育局局长要考公务员呢。”林知韫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这个话题,却在抬眼的瞬间怔住。 陶念仰着脸,眼底跳动的光芒太过炽热,连带着瞳孔里那份执著也显得格外明亮。像是要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凝聚在此刻。 她没有办法说“不”。 诊室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声音。 “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林知韫自己都愣住了。 果然,她还是没有办法说“不”。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林知韫的头上,温柔得不像话。 陶念的眼睛倏地睁大,像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她的嘴角一点点扬起,最后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连带着额角的纱布都生动起来。 “那说定了!”陶念伸出小拇指,“拉钩。” 林知韫看着那根固执伸着的手指,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慢慢抬起手,却在即将碰触的瞬间转为轻轻拍了下陶念的发顶。 今天的林知韫太温柔了。 温柔到不像那个刻意保持距离的老师,温柔到让她产生错觉。 当林知韫为她按住棉签时,指尖的温度透过纱布传来;当林知韫俯身为她贴创可贴时,发丝扫过她的手腕;当林知韫扶她起身时,掌心稳稳托住她的肘弯…… 每一次触碰都像往心湖里投进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陶念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她贪恋这些短暂的亲近,却又在每一分每一秒里提心吊胆。 怕林知韫察觉她过快的心跳。 怕自己控制不住回握的冲动。 更怕这一切都只是因她受伤而生的怜悯。 陶念恍惚间想起高二那年冬天,那天下着大雪,林知韫的手机掉在了操场厚厚的积雪里。她们蹲在雪地里寻找,两人的指尖在冰冷的雪层下偶然相触,那时候,林知韫的手凉得像一块冰。 那时的陶念还不敢直视林知韫的眼睛,只能盯着那截露在寒风中的手腕,看着雪花落在上面,又很快被体温融化。 而现在,她的掌心还残留着刚才的温度。林知韫的手不再冰凉,而是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像是要把所有的温度都一次性补偿给她。 “先好好养伤。”林知韫转身去拿药袋,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湖面,“我等你……考上教育局。”顿了顿,她又笑着说,“到时候,带老师飞黄腾达。” 这句话说出口后,林知韫不敢回头去看陶念的表情,生怕对上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她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对一个即将高三的学生而言,这无异于在心上种下一颗种子。但她更清楚,此刻若是浇灭陶念眼中的光,才是真正的残忍。 林知韫手里拿着药袋,思绪飘得很远。 教书育人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让学生飞得更高吗? 哪怕那个动力源是自己,哪怕这份期待里掺杂着别样的情愫。 林知韫深吸一口气,将药袋仔细折好。她不敢把这当作一个承诺,陶念的人生不该被任何人的一句话束缚,尤其是她的。 若是有一天,陶念发现外面的世界远比晋州广阔,发现自己的心意不过是青春期的懵懂,发现“飞黄腾达”的定义远不止于回到这座小城…… 那她林知韫,绝不能成为拴住这只飞鸟的绳索。 因此,她又加上了那句“带老师飞黄腾达”。 每一处细微的调整,都是她精心计算的退路。 林知韫看着陶念接过药袋时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她有一点点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停在陶念还愿意为她努力学习的这一刻。 停在自己还能以老师身份守护她的这一刻。 停在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还来得及收回的这一刻。 但时钟的指针永远不会停下。 就像陶念终将长大;就像自己终将老去。 就像这场始于教室的心动,终将在某个毕业季画上句点。 但是,陶念心上,却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看着林知韫整理药袋的背影。灰色针织衫的衣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指尖在药盒间来回穿梭,动作利落又温柔。 陶念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却又好像没那么疼了。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384天的等待也可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倒计时。 就像那年冬天落在她们指尖的雪,终究会融化,化作滋润心田的水滴。 而陶念感到她的心里,又一次春和景明,万物生长,好像有什么种子,簌簌地翻滚、掉落,迎着心底的太阳,生根,发芽。 第37章 星光 陶念的十七岁生日过得很安静。 周末补完课后,李仕超和申佳琪陪她在学校后门的小面馆吃了顿饭。李仕超非要往她碗里加了个荷包蛋,说是“寿星专属”。 面馆的灯光昏黄,照得三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陶念低头吃着面,忽然想起去年今日。 十六岁生日那天,林知韫准备了满满一袋礼物,叫她去办公室带走,还逗她说“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啊”。 袋子里装着她自己手抄的绝版诗集《黑洞》、《孽子》精装的《树犹如此》,可爱的柿子挂件,还有一袋她最爱吃的桃子味的糖。 那天晚上,陶念抱着沉甸甸的礼物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忽然觉得十六岁的天空格外明亮。 而今年…… 陶念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她知道林知韫大概是记得的。昨天路过办公室时,她看见林知韫的日历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小小的圈。 但那个圈终究只是圈,没有变成推门而入的身影。 她不在意收到什么礼物,她只是希望被记得,被那个人记得,被那个人一点小小的在意。 “许愿啦!”李仕超伸手,在陶念面前晃了晃。 陶念看着面前插着蜡烛的小蛋糕,是李仕超从便利店临时买的,奶油都有些化了。 可她没有嫌弃,打心底觉得有两个朋友陪着自己的感觉很好。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第一,考上重本,最好是京师大学。 第二,林知韫,再等等我,等我回来,等我考上教育局。 蜡烛吹灭后,申佳琪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给你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星空灯,按下开关会在墙上投出星云图案。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星光,”申佳琪轻声说,“今年就送你一片星空吧。” 陶念抚摸着星空灯的表面,“谢谢,我很喜欢。” 恍惚间,她发现,她想要的星光,从来都只有那一盏。 *** 新高三的暑假只有短短十天。 盛夏时节,各科陆续开始一轮复习。数学发的导学案印着去年高考题,历史大题也突然变难,连一向从容的英语老师也开始要求“每天至少做两篇阅读理解”。 陶念的书桌上,堆着实验中学的模拟卷。她常常做到深夜,但是,她的排名始终卡在一千名外,和林知韫一样,是她生命里跨不过去的坎。 这个夏天没有运动会。 没有看台上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没有林知韫疾驰的身影,更没有从林知韫手中接过的、带着她的温度的接力棒。 这个夏天也没有十七岁的生日祝福。 偶尔路过语文组办公室,陶念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安静得出奇,偶尔只听见老师们讨论进度的低语。 她买了套新的习题集,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的“冲刺985”。结账时收银员多看了她一眼:“这套很难的哦。” “没关系。”陶念把书塞进书包,拉链上挂着的柿子挂件晃了晃。 晚自习的教室闷热难耐,电扇吱呀呀地转着,吹不散试卷上的燥热。陶念解开校服领口的扣子,忽然想起去年的盛夏。 林知韫站在讲台上讲解《荷塘月色》,窗外的知了声和她的声音混在一起:“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第51章 而现在,陶念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着立体几何,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她抬头看了眼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距离高考289天。 这个夏天,她没有拥抱到那阵期待已久的风。 但她知道。 当秋风再起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落空,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 不是所有的少年心事,都只能终结在未说出口的夏天。 *** 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了加速键。 陶念还记得刚上高一时,每天盯着教室后墙的时钟,恨不得亲手拨快指针,让那些漫长的数学课、永远跑不完的八百米、写不完的练习册统统快点过去。 可如今站在高三的走廊上,看着窗外梧桐树从葱郁到凋零,她才惊觉时间原来可以流逝得这样快,一转眼,窗外的雪就已经落了下来。 林知韫的二十八岁生日,落在初冬的第一场雪后。 陶念攥着手机蜷在床上,指尖在对话框上方悬了又落。屏幕亮了又暗,映着她反复删改的祝福,最终只留下最普通的一句:“林老师,生日快乐。” 没有精心准备的礼物,没有假装偶遇的祝福,甚至也没有像去年那样,偷偷进去语文组找林知韫借书,直到没有其他同学和老师,才敢“图穷匕见”。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窗外的雪又簌簌落下。陶念盯着聊天框,看着顶部反复跳动的“对方正在输入”,心跳随着提示时隐时现。 三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后,屏幕终于亮起。 “谢谢。” 就这两个字,没有表情包,甚至连个句号都没有。 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感。 陶念把手机扣在胸口,发烫的机身贴着睡衣。 去年教师节的时候,林知韫收到她刻的章,追出来看她的手有没有受伤。 她以为那只是个开始,没想到已经是唯一。 如今连多一个表情都成了奢侈。 手机又震动起来。陶念猛地抓起来看,却是魏琳琳在群里@全员:“期末联考范围有变!” 锁屏前,她鬼使神差点开林知韫的朋友圈。最新动态是张模糊的夜景:办公桌上堆着作业本,窗玻璃映着台灯的光晕,配文只有半句。 “又一年。” 雪还在下。 她的心里也下了一场雪。 寒假只有短短十一天。 陶念的母亲从岚岛赶来陪读,在出租屋里挂上了不透光的窗帘,每天变着花样炖汤。 而林知韫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青山镇的老照片,覆雪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配文只有两个字:“归途”。 除夕夜,陶念趴在习题集上睡着了。 母亲轻轻为她披上毛毯时,陶念其实已经醒了。 她眯着眼睛,看着母亲收走散落在习题集上的红笔,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零点将至,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在黑暗中亮起一小片蓝光。 林知韫的头像跳出来: 【新年快乐。】 四个字,依旧没有称呼,没有表情,连标点都吝啬给予。 陶念突然想起去年除夕。 那时她躲在被窝里,斟酌了半小时才发出祝福。不到几分钟,林知韫就回复了一长段。 而现在,这条冷冰冰的祝福,怎么看都像是群发。 窗外突然炸开的烟花照亮了整个房间。陶念望着墙上那张“京师大学”的便签,在明灭的光影里,和自己用铅笔在角落写的小字: “等我能光明正大地叫你名字那天。” 烟花熄灭的刹那,陶念发过去了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表情包。 乖巧,懂事,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手机又震了一下。 林知韫:【还没睡?】 陶念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这行字上方,还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又一条:【在做题?】 这绝不是群发了,对吧。 陶念猛地坐起身,膝盖撞到了床头柜。她盯着屏幕,看着那行“正在输入”反复出现又消失,最终却什么也没等来。 零点十五分,最后一条消息弹出: 【早点休息,晚安。】 而现在,这短短的“晚安”两个字,却让她听出了林知韫的叹息。 *** 大年初三这天,蒋珞欢攒了个局。 当年高中玩得好的几个同学回了老家,聚在“饼香园”的包厢里。 林知韫坐在角落,捧着杯热茶,听几个创业的男生高谈阔论融资和上市,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要我说啊,现在做自媒体才是风口!”戴着黑框眼镜的吴哲海敲了敲桌子,“我那个探店账号,三个月就……” 林知韫悄悄看了眼腕表,正想借口去洗手间透口气,包厢门突然被推开。 冷风卷着雪花一起灌进来,站在门口的男人抖了抖黑色大衣上的雪粒,眉眼在灯光下格外深邃。 “这不是周屿吗?”蒋珞欢第一个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惊喜。 包厢里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起身让座,有人递酒,还有女生小声议论着他越发挺拔的身姿。 林知韫微微蹙眉,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好像是高一时是蒋珞欢她们的同学,后来分班学了理科。见过他,但是对他并不熟悉,听他们叫了名字,才隐约想起这个人。 “林老师也在啊。” 低沉的嗓音突然在身侧响起。林知韫抬头,正对上男人含笑的眼眸。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边。 “你是……” “周屿。”他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下,“咱们是同一个语文老师,高三那年,她经常复印你的作文给我们当范文来着。” “这样啊。”林知韫抿了口茶,“你现在……” “做点小生意。”周屿笑了笑,从大衣口袋掏出张名片,“之前看到校友通讯录,才知道你如今在二十一中当老师。” 名片上印着“屿森科技 ceo”的字样,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林知韫正要接过,蒋珞欢突然挤到两人中间解围:“哎哎哎,周总别光顾着叙旧啊!” 她举着酒杯,脸颊因为酒精泛着红晕:“咱们班当年……” 话题很快被带偏。林知韫借着倒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挪。 透过雾气朦胧的玻璃,她看见雪越下越大,停车场那辆黑色路虎已经覆了层薄雪。 聚会结束时,雪已经停了。 林知韫站在“饼香园”的门口,看着周屿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微信好友申请的提示音随即响起。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通过。 “下次再聚。”周屿笑了笑,将手机放回大衣口袋,“路上小心。” “我送你回去?”他的车就停在路边,黑色的车身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沉静。 “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林知韫拢了拢围巾,“我习惯走路。” 周屿点了点头,没有再勉强。 林知韫目送他离开,直到尾灯的红光消失在街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雪特有的清冽。林知韫裹紧围巾,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未读消息。 【老师,下雪了,记得戴围巾。】 是陶念。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林知韫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她甚至能想象出陶念发这条消息时的样子,大概是趴在书桌前,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删,最终只留下这看似平常的一句关心。 林知韫停下脚步,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抚摸。不知为何,看到这条消息,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像是有人在她冰冷的指尖呵了一口热气。 她踩着积雪,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拐过走廊转角时,她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陶念三小时前发的朋友圈映入眼帘: 【刷完五套真题,窗外雪好大。】 配图是堆满参考书的书桌,角落的保温杯上贴着张便签,字迹有些模糊,仍能认出是“京师大学”四个字。 林知韫的拇指在点赞图标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只是截了张图,存在手机相册里。 她想了想,回复道:【早点休息,别太累。】 发完又觉得太过生硬,犹豫片刻,又补了个微笑的表情。 远处的钟楼传来悠扬的报时声,林知韫抬头望向夜空。 雪后的天空格外清澈,几颗星星零星地闪烁着。 她突然想起聚会时周屿说的话。 “校友群里有你的讲座视频,我看了好几遍。” 当时她只是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多问。 可现在,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她忽然有些好奇,陶念会不会也看过那些视频? 手机又亮了起来,陶念回复得很快:【老师也早点休息,晚安】 结尾还加了个星星的表情。 林知韫看着那个小小的符号,忽然觉得今晚的雪,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第52章 很多年后林知韫才明白,自己对着星星表情微笑时,她其实是在仰望自己心底,刚刚点亮的小小星光。 那些与陶念有关的细碎瞬间,就像雪夜里的路灯,未必多么耀眼,却足以照亮回家的路。 第38章 窄门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林知韫升为了团委书记,办公室已经从三楼的语文组,搬到了五楼的“团委办”。 教育局破格提拔九零后干部的文件刚下发不到两周,公示栏就贴出了她的任命通知。红头文件上的公章鲜艳夺目,衬得旁边几位候选人的黯然失色。 “空降兵就是不一样……” “不到三十岁就副科……” 教师食堂里、走廊里、办公室里,小声的议论随处可闻。 林知韫端着餐盘走过时,谈话声总会突然停下,然后变成刻意大声的家常话。她平静地坐下,筷子在清炒芥蓝上停了停,这是陶念最喜欢的菜。 确实,在论资排辈的晋州教育系统里,她这样的晋升速度太过扎眼。 没有深耕多年的班主任经历,没有酒桌上推杯换盏积累的人情,甚至没有像其他年轻干部那样,逢年过节提着烟酒去领导家“汇报工作”。 她就像校园里那株不合时宜的广玉兰,在众人期待它凋零的季节,反而开得愈发清冷逼人。 流言蜚语算什么? 她挺直了背,走向会议室,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又孤绝清冷。 傍晚时,陶念独自攀上了教学楼的天台。 铁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响声,她转身准备离开时,却意外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知韫斜倚在生锈的消防梯旁,指间夹着半截香烟,轻轻地吞吐着烟雾,烟灰簌簌落在栏杆旁。 “林老师……” 陶念的声音惊动了沉思中的人。 林知韫猛地掐灭烟头,神色略显紧张。 待看清来人后,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神色又恢复如常。 好像如果这个人是陶念,她便没那么紧张似的。 她挥手驱散萦绕的烟雾:“你来这里做什么?” 烟蒂落入窗台的积水中,挣扎了一下,最终熄灭了。 陶念看见林知韫眼底的血丝,那些深夜批改的作文稿,是否也浸透了同样的疲惫? “我……”陶念握着手中的奶茶,“来看夕阳。” 林知韫轻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放在嘴里:“撒谎。” 陶念发现林知韫今天没穿正装,而是套了件宽松的灰色毛衣,显得更加温婉动人。 “你呢?”陶念鼓起勇气反问,“为什么抽烟?” 林知韫望向远处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有时候需要一点……”她顿了顿,然后笑了一下,“不属于林老师的东西。” 那笑容中,有陶念看不懂的一丝苦涩。 “流言很烦吧?”陶念脱口而出,“关于破格晋升的那些。” 林知韫的睫毛颤了颤。 “他们说得不对……”陶念的话音未落,连廊上突然传来一阵的脚步声。 几个女教师的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入她们的耳中: “听说了吗?那个才来没四年的林知韫,要被提拔为副科了。好像语文组的学科带头人,也要给她当。” “是啊,我也听说了,她还这么年轻,凭什么啊?她好像……局里有关系,而且和他们班一个男家长经常私下见面。” “我听说更劲爆的……她好像喜欢女人,跟自己班女学生都……” 愤怒的情绪像是即将出笼的野兽,陶念猛地转身,想要直面那些恶意的源头,却被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按住了肩膀。 烟草的气息从上而下地笼罩了下来。 下一秒,林知韫的掌心轻轻覆上了她的双耳。刹那间,那些尖锐的咒骂、那些窃窃的私语,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世界变得寂静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耳畔皮肤相贴的温热触感。 “嘘……” 林知韫摇了摇头,垂眸看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眼神里没有半分惊惶,只有一片沉静的、包容一切的海。 你看,这个人总是这样。 明明最该被拥抱、被安慰的是她自己,她却习惯性地藏起狼狈与伤口,先对旁人露出一个“我很好”的微笑,然后伸出手,把温暖所剩无几的掌心,递给了别人。 此刻,她自己的世界正风雨飘摇,却仍用那双清瘦而稳定的手,为你隔绝了全世界的喧嚣。 你能看见她眼底的疲惫,也能看见那疲惫之上,更加坚定的温柔。 让人心疼,也让人生气。 气她不懂得多爱自己一分,更气这世界,何以忍心让一个自己都在淋雨的人,还总要惦记着为别人撑伞。 直到那些不堪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林知韫才缓缓松开手。陶念心头的火山,却已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 “不值得。”林知韫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放在陶念的手心里,“为这种事生气,会变丑的。” 陶念缓缓地问,“老师,她们说的女学生……是我吗?” 林知韫怔了怔。 她的眼眶泛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解释?” 林知韫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注视着陶念,语气平和而坚定:“我不想陷入自证陷阱。” “可是……” “你看过《西西弗斯神话》吗?”林知韫看着她,静静地说,“我们都在推着巨石上山,不同的是……”她指向操场上拖着垃圾桶的清洁工,“有人以为我们在争夺推石的权利。” 陶念明白了,那些流言不过是权力阴影里滋生的霉菌,见不得光,却总在潮湿的角落疯长。 “老师,”她鼓起勇气对上林知韫的视线,“在我心里,您是特别优秀的人。” 夜风突然变大,吹起陶念的校服袖口,露出那条褪色的红绳。绳子已经有些松了,颜色也变淡,但还是紧紧系在她手腕上——这是去年学考前,林知韫发给全班同学的“幸运绳”。 别人早就摘下了,只有陶念,褪了色还戴着。 “您和那些混日子的老师不一样,”陶念说,“您对自己有清晰的规划,甚至近乎苛刻。”她顿了顿,“所以我一直相信,您做什么都能成功。” 林知韫轻笑出声,看着陶念的眼睛:“谢谢你,有安慰到我。” 她习惯性地摸向口袋,又悻悻地收回手:“回头请你喝奶茶吧,今天……还有点别的事。” 陶念指向光束中的灰尘:“您看这些粒子。”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在黑暗里沉寂千年,只要一束光……”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既不敢说“我就是那束光”,更不忍说“您就是我的光”。 林知韫抬起手,轻轻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掠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温热的耳廓,两人都微微一顿。 她没有立即收回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望进陶念眼里。 少女的眸子清亮,里面映着天空将暗未暗的光,还有一个小小的、完整的她。 那一刻,林知韫心里某个结冰的角落,发出轻轻的碎裂声。 “要下雨了。” 她最终只是轻声说。话音落在渐起的风里,分不清是提醒,还是某种不便言明的挽留。 林知韫放下了手,天际的层云正在集结。她似是欣慰地笑着说,“至少,还有我们喜欢的文字。” 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预备铃,林知韫瞬间恢复了教师应有的姿态,挺直脊背,将烟盒悄悄塞进口袋。 “你该回去了。” *** 一模成绩出来了,陶念考了486分,题目难度大,这个成绩已经让很多老师刮目相看了。 但是,只有陶念自己知道,距离考上京师大学,还差得远呢。 她看着发下来的答题卡,语文123,那是林知韫用红笔圈出来的分数,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可当她抬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发现办公室里的林知韫正对着电脑屏幕出神,心事重重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放学铃响起,陶念抱着作文本在团委办公室门口徘徊。透过门缝,她看见林知韫正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陶念突然想起高一那年的运动会,林知韫穿着运动服跑接力赛的样子。那时的她眼睛亮得像星星,高举的手臂像一面旗帜。 而现在,那面旗帜似乎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慢慢褪色。 林知韫在她的周记里写了这样一句话: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1]。 一个春日的下午,陶念在图书馆角落看到林知韫的借书记录。《窄门》的借阅卡上,教师的名字和旧日期叠在一起。她摸着书页的折痕,突然懂了“窄门”的真正含义。 第53章 林知韫,你要努力进窄门,因为窄门和狭道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能找到[2]。 但你一定会。 周记本发还时,陶念写的那篇《致俄耳甫斯》空白处多了一行铅笔小楷:若是尘世将你遗忘,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3]。 此刻,她终于明白林知韫眼中那不灭的光芒。 不是遥不可及的神火,而是一个普通人,在看清生活真相后,依然选择燃烧自己的微光。 这光芒或许微弱,却足够照亮一个少女走向窄门的勇气。 她克制自己想找林知韫的冲动,忍了又忍。 那些刻意绕开团委办公室的清晨,那些假装路过天台的黄昏,都是她尚未抵达三角洲的支流在迂回。 几场春雨后后,四月的风带着泥土的味到,把天台栏杆冲刷得锃亮。 陶念推开生锈的铁门,惊飞了几只麻雀。 转身的刹那,她看见了林知韫。 她靠在蓄水池边,手指夹着烟,烟头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夕阳穿过她吐出的烟圈,把烟雾染成淡金色。 她微微仰头,脖子上的小痣随着吞咽轻轻滑动,这是林知韫在课堂上从未出现过的样子。 尼古丁的气味其实很呛人。 陶念向来讨厌烟味,父亲常年抽烟,客厅的窗帘上永远浸着一股焦油味,每次闻到都会让她止不住地咳嗽。 可此刻,天台飘来的淡青色烟雾里混着薄荷的气息,却让她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在课堂上永远一丝不苟的老师,此刻却洇开令人心颤的朦胧。 陶念躲在水泥柱后的阴影里,看着烟灰扑簌簌落在林知韫的鞋尖前,像几颗倔强的星星。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打破自己长久以来维持的习惯和想法。 她曾经最厌恶的烟草味,此刻混着林知韫身上的雪松的气息,竟成了最令人安心的味道;甚至那些被父亲烟味熏出的咳嗽,此刻都变成了心跳过速的借口。 陶念下意识往前半步,又硬生生停住。 她最终只是站在台阶的阴影里,数着林知韫的呼吸声,直到晚自习的铃声刺破夜色。 第39章 思念 手机突然响起,“蒋珞欢”的名字在昏暗的天台上闪烁。 林知韫把烟头按灭在铁栏杆上,火星在夜色中挣扎了一瞬,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喂?”林知韫的声音比平时低哑。 “你怎么回事?感觉你都憔悴了。”蒋珞欢问。 林知韫望着远处教学楼的灯光,那里还有几个高三教室亮着。 “最近事情多。”她含糊地应着。 “老林,”蒋珞欢的声音突然放软,“你总是这样……一个人扛着。”她顿了顿,“我不是要催婚啊,就是想着……” 夜风送来雨后泥土的气息,林知韫看见一只飞蛾正扑向廊灯。 “如果有个人能陪着你,照顾你……” “我试过的。”林知韫打断她,像在自言自语,“联谊,相亲,约会,甚至……”她向远处望去,“但就像……” 飞蛾撞在灯罩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她突然轻笑,“你知道的,我大概……已经不会对谁心动了。” 林知韫向来厌恶那种以“交往”或“结婚”为前提的相识。 双方先将自己明码标价,学历、薪资、房产,一项项陈列在桌面上,待价而沽。 待确认彼此“门当户对”后,才勉强施舍几分真情,考虑是否要进入所谓的“下一步”。 更可笑的是,那些人对她将大部分时间精力投入工作这件事,总是颇有微词。 “女孩子这么拼干什么?” “你这样会让男人很有压力。” “结婚后总得顾家吧?” 这些话像嗡嗡作响的蚊蝇,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她至今记得,几个月前,在学校门口因为她多和家长说几句话就不耐烦的赵临川——那是她在联谊上认识的,犹豫再三才答应的第一次单独吃饭。 可那顿饭都没能进行下去。 因为,那天出了一点小意外,陶念受了伤。 林知韫将受伤的陶念送到医院,赵临川问都没问一句。 从那以后,她再没赴过任何相亲约会。 偶尔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起母亲担忧的眼神:“你这样孤独终老怎么办?” 但孤独终老又如何? 至少不必忍受那些将婚姻当作交易的目光,不必委屈求全地迎合世俗的期待,更不必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镜子质问自己:这样的人生,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那……周屿呢?”蒋珞欢斟酌着开口,“同学聚会之后,他有没有再联系你?” “为什么要联系我?”林知韫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加了微信就要联系吗?” 蒋珞欢在电话那头轻轻“啧”了一声:“你少装糊涂。他对你,应该有点意思……” 那天聚会的情形在脑海中浮现。 周屿原本和她们并不算熟络,却突然主动要求参加。整晚他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追随着林知韫,谈话时恰到好处的附和,甚至在她离席时,他也“恰好”出现加了微信。 “我看得清清楚楚,”蒋珞欢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林知韫看着微信列表里,周屿的头像安静地躺在最近联系人中,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聚会那天的好友验证通过通知。 “不过……”蒋珞欢突然迟疑起来,“他要是真有意思,怎么这么久都不联系?该不会是……” “备胎?”林知韫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我这样的年纪,连当备胎都嫌老了吧。” “我就是……”林知韫的声音在夜色中微微发颤,“对不熟的人,很难敞开心扉了。” “你别这么绝望嘛,”蒋珞欢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假如……我是说假如啊……” “有没有可能,你其实不喜欢男的……”蒋珞欢顿了顿,“而是喜欢女的呢?” 林知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先别急着否定!”蒋珞欢抢在她开口前说道,“这真的没什么。不管是喜欢什么样的人,重要的是……” 蒋珞欢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重要的是有个人能让你卸下防备,对吧?” “老林?你还在听吗?” “不会的。”林知韫轻声说,“我是个老师……”她顿了顿,仿佛在说服自己,“我有属于自己的、既定的轨道。” “你这个想法就很不对啊!”蒋珞欢突然提高音量,“谁规定老师就必须活成什么样?你教书育人,难道教的就是扼杀自己的可能性?” 电话那头传来咖啡杯重重放下的声响。 “再说了,”蒋珞欢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你才二十多岁,林知韫。人生不是地铁,非要沿着轨道跑。”她顿了顿,“就算是地铁,也有停运检修的时候啊。” 林知韫没有继续辩解什么。 夕阳余晖下的自己,像一列按部就班的电车,沿着既定的轨道日复一日地行驶。 她的二十八岁的人生,她一眼可以看到尾的人生,也不过如此。 就连那道她以为通向永生的窄门,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体制内又一个精致的牢笼。 门楣上刻着“为人师表”,却没人告诉她,这四字箴言会慢慢勒进血肉,成为最温柔的枷锁。 *** 周屿的微信在某个批改作业的深夜突然弹出,林知韫盯着屏幕上“最近在忙什么?”五个字,并没有回复。 “蒋珞欢,”林知韫一早拨通电话,“你的嘴是不是开过光?” 电话那头传来咖啡机嗡嗡的声响:“啊?” “要是真这么灵验,”林知韫吐槽,“怎么不祝我天降横财?但凡中个彩票,我立马辞职去环游世界。” 蒋珞欢立刻会意:“所以周屿真联系你了?” 林知韫看着厚厚的一摞周记本,突然发现最上面的是陶念的,她突然烦躁起来:“你说我要不要……” “试试呗!”蒋珞欢打断她,“好歹是老同学,知根知底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带着困意,“你在晋州圈子太小,也不认识什么人。” “就当拓展人脉嘛,”蒋珞欢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模糊,“反正……你总得试试不同的可能性。” 电话挂断后,林知韫发现自己在周屿的聊天框里打了又删,最终只回了个礼貌的微笑表情。 她抬头时,正看见陶念抱着作业本从走廊经过,少女的耳尖在阳光下透出淡淡的粉色,像初春的樱花。 周末的傍晚,周屿约在了晋州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 林知韫踏入电梯时,透过镜面墙壁看见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色。她轻轻抿了抿唇,让那抹豆沙色口红看起来更自然些。 餐厅的落地窗外,整座城市的灯火如星河倾泻。周屿早已等在靠窗的位置,见她走来立即起身,为她拉开座椅的动作行云流水。 第54章 “你今天的耳环很特别。”他目光落在她耳垂上那对珍珠上,恰到好处地开启话题。 整顿晚餐堪称完美。周屿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侍者使眼色添酒,什么时候该停下刀叉专注倾听。 他谈起最近投资的在线教育平台时,甚至特意提到:“这项目若能成,最先受益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一线教师。” 饭后,他们一起看了电影。 周屿选的是一部小众文艺片。黑暗中,林知韫能闻到他袖口传来的淡淡檀香,不是廉价香水,而是真正手工定制的味道。 周屿的父亲是教师发展中心副院长,母亲是市医院首席医药代表。他的履历闪闪发光:常春藤硕士,科技公司ceo,去年还入选了“晋州十大杰出青年”。 一切都无可挑剔。 电梯下行时,周屿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这个距离既能体现尊重,又暗含保护的意味。 “下周末有个艺术展,”他望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听说你很喜欢那位画家?” 有些人像精心装帧的名画,而有些人,是作画时不小心溅落的颜料。 “我再考虑看看。”她对着镜中的周屿笑了笑。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楼。 *** 下周到来的时候,很不巧,林知韫换季感冒,嗓子发炎,还有点低烧。 高烧让林知韫浑身酸痛,喉咙肿痛,每次呼吸都像被火烧。房间里很静,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 她摸过手机,屏幕亮起,是周屿一小时前的消息: 【今天项目太疯了走不开。给你点了粥和小菜,骑手说送到了。记得吃。多喝水,好好休息,晚点忙完找你。】 后面跟着一个外卖订单截图和一个小狗担忧的表情包。 门铃的确响过,是穿着蓝制服的小哥隔着门递进来的一个纸袋。 此刻它搁在床头柜上,塑料餐盒边缘凝着水汽,摸上去已经凉了。 她没什么胃口,也懒得起身去热。 公寓的空旷在病痛中被无限放大。她试着撑起来倒水,眩晕让她跌坐回去。 四周只有更深的寂静压下来,沉重得让她透不过气。 就在这昏沉与虚弱里,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闯进脑海——是陶念。 她想起上次感冒时,陶念放在她办公桌的那个纸袋,里面整齐码着退烧药、感冒冲剂、润喉糖,还有姜茶块和蜂蜜,瓶身上贴着便利贴,字迹工整地写着“林老师,你要快点好起来。” 她想起上次住院时,陶念带来自己熬得软糯的小米苹果山药粥,米粒绵密,苹果的甜香混着山药的温润,每一口都熨帖得让人眼眶发热。床头柜上还放着她特意挑的书,扉页里夹着书签。 她想起那个教师节,陶念送来她亲手刻的章,印石温润,边角磨得圆滑,怕硌着她的手。她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的样子,让林知韫感动了许久。 她甚至想起后来那次,那个被自己拒绝的无事牌,陶念说是她母亲在寺庙求来的,说是能挡灾避祸。她笑她迷信,拒绝的不仅是这个礼物,更是这孩子看向自己时明亮灼热的目光。 这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每一帧都清晰得刺眼。 那些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关心,那些没有精明计算过、甚至没有祈求回报的好,它们曾经那么理所当然地存在过,如今却成了病中冷夜里唯一的温暖。 她忽然意识到,陶念给她的从来不是“需要时才出现”的关怀,而是“无论你是否需要,我都在”的沉默守候。 而现在,当这份守候彻底抽离,她才在孤独的病痛里,后知后觉地触摸到它的重量。 一股强烈到近乎痛楚的思念,在她的胸腔里横冲直撞。喉咙的灼烧感瞬间蔓延到眼眶,鼻尖发酸。 为什么现在想起她? 为什么偏偏是陶念? 而很久以前蒋珞欢的话,却在此时无比清晰地响彻脑海:“一想到她会毕业,会离开这座城……我就难过得睡不着……” 那时她听着蒋珞欢诉说因分离而失眠的痛苦,只觉那是种遥远而深刻的感情。 但此刻,在这独自对抗病痛的冰冷寂静里,那种铺天盖地、心像被紧紧攥住的难过,竟如此真切地攫住了她。 对陶念……那份感觉,是心动吗? 还是仅仅在脆弱时,贪恋那份曾将她仔细安放的温暖? 思念像潮水般无声涨起,浸透了四肢百骸。床头柜上,外卖袋子孤零零地立着,粥大概已经凝成冷硬的一团。 林知韫蜷缩在厚被子里,身体的燥热和心底深处泛起的酸楚将她淹没。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身侧空无一人,空气里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 那个夜晚,林知韫的意识在病痛和汹涌的思绪里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那晚她好像梦见了陶念。 她梦到,陶念带的手指小心翼翼覆上她的额头;梦到陶念在她稍微侧头时就立刻递到唇边的温水微甜;梦到陶念无声无息守在床边、甚至会在她翻身时轻轻掖好被角的、沉甸甸的、让人心安的存在感。 醒来后,她有些失落。 竟然是一场梦。 随后,她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一场梦。 第40章 汹涌 林知韫推开教室门时,头还有些发沉,眼前的景象像是隔着一层薄雾。 “今天我们讲三模的文学类文本。”林知韫展开了试卷。 陶念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腕间那条褪色的红绳。 林知韫下意识移开视线,却在转身写板书时,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那个方向。 讲到“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这句时,她不小心与陶念的目光相撞。 少女的眼睛清亮透彻,让她心头一紧,手中的粉笔突然折断,“寒”字最后一笔歪歪扭扭地结束。 “这种矛盾修辞……”她低头捻着粉笔碎末,心跳有些快。 昨晚的梦又浮现在眼前。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荒谬。 陶念突然举手提问:“老师,‘待我成尘时’的意象是不是……” 林知韫看着她的嘴唇开合,却发现自己走神了。 她几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此刻的她,思绪竟不受控制地飘远。 那些关于陶念的念头,明明应该被理智压下去,却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回答正确。”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哑。 下课铃响起,陶念拿着林知韫的保温杯送林知韫回办公室。杯底压着一张便签:【校医说要用胖大海润嗓】。 林知韫接过杯子,还未来得及说声“谢谢”,陶念便离开了。 她迅速收回手,把杯子放在办公桌上。这种反应太明显了,林知韫想。 她应该更自然一些,像个普通老师对待学生那样。但每次看到陶念,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绪就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距离高考还有23天。 林知韫站在办公室窗前,手中的红笔无意识地在日历上画着圈。 23天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23天后,她就不用再这样克制自己的目光,不用在每个转身时都刻意避开那个身影。 楼下传来阵阵欢笑声。下午的体育课,学生们正在操场上踢毽球。 最近班里流行十个人围成一圈,互相传球。欢快的喧闹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进来,让林知韫忍不住驻足。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陶念穿着白色的夏季校服,扎着高高的马尾,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比起三年前刚入学时的青涩模样,现在的她五官更加分明,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 毽球朝陶念飞去,她伸出脚去接,却落了空。 林知韫看到陶念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迅速收回脚,脸颊微微泛红。 周围的同学善意地哄笑,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陶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很快又扬起笑脸,继续投入到游戏中。 阳光洒在她的发梢上,随着跳跃的动作,发丝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林知韫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红笔在日历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痕迹。 23天。 23天后,陶念就会毕业,离开这所学校,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她,也将重新做回那个严谨自持的林老师,不再为谁心跳加速,不再为谁驻足窗前。 楼下的欢笑声还在继续,林知韫轻轻拉上了窗帘。 晚上十点半,林知韫刚合上备课本,手机屏幕便亮起了蒋珞欢的来电。 “老林,”电话那头传来蒋珞欢带着笑意的声音,背景里还有键盘敲击的细响,“前晚我改尽调报告到十一点,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就给她发了条‘终于搞定了,累瘫’。你猜怎么着?消息刚发出去就显示已读,她秒回一句:‘走到窗边来’。” 第55章 蒋珞欢的语调里泛起暖意:“我拉开百叶帘,就看见她站在楼下那棵银杏树下,手里提着公文包,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两年多了,她还是这样,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 “我趿着拖鞋就跑下楼,夜风有点凉,问她庭审不是早结束了吗?她轻描淡写地说在律所整理案卷,顺手多煮了杯茶。”蒋珞欢的声音柔和下来,“是从公文包里取出的保温杯,杯身上还贴着律所的标签。她说:‘看你办公室灯还亮着,就多留了一会儿。记得你说过晚上喝茶睡不着,特意换了红枣茶,糖也减了半。’我当时,就觉得满血复活了。加班算什么?还能再战三小时!” “你当时也这么夸张吗?”林知韫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一片灯火。 “那肯定不能啊!”蒋珞欢笑着坦白,“我虽然心里暖得不行,表面还是很冷静地说了句‘谢了’。”电话那头传来翻动文件的窸窣声。 “为什么?”林知韫望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和孤独的月色。 “因为我比她大了几个月,所以我觉得我是‘姐’。”蒋珞欢叹了口气,声音突然变得柔软,“我怕她不太能接受我做出很不‘姐’的事。哎呀,你不懂这种……” “所以……”林知韫轻轻打断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你是姐0?”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三秒钟后,蒋珞欢的尖叫几乎刺破听筒:“啊?!不是……你什么时候懂这么多了?”背景音里传来手忙脚乱打翻东西的声响,“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学习了?!” 林知韫把手机拿远了些,笑意从眼底漫上来:“这是常识……”她顿了顿,“我们班女生课间聊的八卦,比你这劲爆多了。” 她此刻的表情,眉梢微挑,带着几分罕见的狡黠。 “老林……”蒋珞欢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不对劲,你不对劲。” 月光偏移,林知韫脸上的光消失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 “恩爱秀完了?”林知韫打破了沉默,又笑着问,“日理万机的你,大晚上打电话给我就为了塞我这口新鲜热乎的狗粮?我当年怎么没发现你是个恋爱脑呢?” “老林~别酸!我这可是用亲身体验给你铺路呢!说真的,听姐一句劝,下辈子……啊不,下半辈子!赶紧找个年下的,香!真!的!香!而且是后调越来越迷人的那种!”蒋珞欢完全无视控诉,反而兴致勃勃开启安利模式。 林知韫无语:“什么跟什么啊!” 电话那头的蒋珞欢继续说,“老林,你说感情这东西,轰轰烈烈反而容易散。就是这样深夜的一杯热茶,天冷时她默默把我冰凉的脚捂在怀里,加班时她总记得给我留一盏玄关的灯……这些细水长流的瞬间,才最让人踏实。”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所以你看,遇到对的人,两年也不过是一转眼的事。你呢?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困在一座孤岛上吧?人生能有年可以等?该往前走的时候,就得勇敢迈出那一步。所以我觉得你也该试试嘛!”蒋珞欢突然话锋一转,“周屿条件多好啊,而且明显对你有意思……” 林知韫握着手机,没有回答。 蒋珞欢继续轻声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老林。不是要你冲动,是劝你别再错过那些本该属于你的温暖。” “跟他有什么关系?”林知韫突然打断好友的滔滔不绝,“再说吧。” 挂断电话后,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林知韫想起陶念今天交的周记,最后一页写着:“高考倒计时23天。老师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可我觉得,越是接近终点,越舍不得这段路。” 不要舍不得,陶念,离开这里,便是前程万里。 *** 又过了几天,一束香槟玫瑰在周一早晨准时出现在收发室室门口。 林知韫去门口取花束时,露水从包装纸上滚落,沾湿了她的指尖。卡片上只有简单的“祝好心情”三个字,落款是周屿工整的签名,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得体,永远留有余地。 同事们投来善意的调侃,她只是笑笑,把花插进了闲置多年的玻璃花瓶。 周屿从未明确表达过什么,这让林知韫陷入微妙的被动,若贸然拒绝,反倒显得自己过分在意。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如此,每个举动都经过精心算计,连暧昧都像一场风险评估后的投资。 谁都知道今天是520,谁都知道520送花代表了什么。 高考倒计时牌又翻过几页。林知韫决定等这一切结束后,再与周屿开诚布公。但此刻,烦躁像蚂蚁般啃噬着她的神经。 傍晚,她摸向包里的烟盒,走向无人的天台。 这几日,蒋珞欢越是晒幸福,她梦见陶念的次数就越频繁。 起初只是些零碎片段。 陶念低头系鞋带时,马尾辫扫过她膝盖的酥麻;少女在晨读时突然转头时的明媚笑脸;交作业时指尖不经意相触的静电。 后来渐渐变成连贯的剧情。 体育课后,陶念拉着她的手穿越喧闹的操场;下雨天共撑一把伞,少女发间散发着桃子的香甜味;雷雨夜,空荡荡的教室里,陶念突然环住她的腰,湿润的脸颊贴在她颈动脉的位置…… 林知韫总在此时惊醒,冷汗浸透睡衣。窗外,凌晨四点的天空是灰蓝色的。她盯着天花板,久久无法睡去。 白天批改作文时,陶念的字迹开始在她眼前跳动;开会时,校长的话音会突然变成少女清亮的嗓音;甚至喝水时,杯壁的水珠都能幻化成那张熟悉的笑脸。 越是压抑,便越是汹涌。 越是告诫自己“不可以”,那些画面就越是变本加厉。 深夜失眠,她打开电视。 《甄嬛传》正播到御花园那场戏,甄嬛拈着绢帕为淳儿拭去嘴角的糕点碎屑,指尖在少女圆润的脸颊上流连。 镜头特写下,那双惯会算计的眼睛里,竟漾着从未对皇上展露过的温柔。 “她们倒是……”林知韫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 画面突然切到沈眉庄端着青瓷碗进来,三人在满架蔷薇下相视而笑。 甄嬛左手搭着淳儿的肩,右手接过眉庄的莲子羹,光影交错间,三道身影在纱帘后重叠成暧昧的剪影。 “荒谬。”她关掉电视,打开常逛的历史论坛。 置顶热帖赫然写着:《武则天与上官婉儿:那些史书不敢写的缱绻》。 配图是古画局部,女帝的指尖正抬起女官的下巴。 林知韫摔了平板。 凌晨三点,她又梦见了陶念。 这次少女穿着毕业礼服,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她说:“老师,我考上了。” 醒来时,枕头上沾着冰凉的湿意。 林知韫扶着洗手台,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皮浮肿带着黑眼圈,嘴唇因为无意识咬啮而发白,锁骨上还有自己掐的红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啪!” 冷水拍在脸上的刺痛让她打了个寒颤,水滴顺着下巴滴落。 她突然发狠般搓揉面部,直到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仿佛要洗掉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秽。 镜面再次清晰时,那个失控的陌生人还在原处。 如果连最基本的理性都守不住,任由那些荒唐念头在脑内停留,她和发情期的猫、护食的狗有什么区别? *** 很多老教师因为与教师发展学院接触多年,认识周屿的父亲,谣言便又传了出来—— “这个周屿的父亲,是教师发展中心副院长,母亲是市医院首席医药代表。” “人家连婚房都备好了,就在滨河壹号。” “恭喜你啊。” 陶念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天台的蓄水池边缘。 林知韫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颤,烟灰簌簌落下,在水泥地上碎成苍白的灰烬。 少女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刻意望向远处的滨河壹号楼盘,新竣工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听说滨河壹号的学区房不错。”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丝。 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多可笑啊,陶念想。 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说着违心的台词。 明明心里在尖叫“别走”,嘴上却要祝她幸福。 明明最想成为她的依靠,却只能像个旁观者,看着她走向别人精心设计的人生。 “也好。”少女突然笑了,眼角闪着泪光,“至少不像我……” 风把后半句话吹散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陶念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林知韫的衣角,又迅速缩回。 “你应该幸福的。”陶念最终说道,脸上带着有些不谙世事的微笑,“林知韫,你一定要幸福。” 被连名带姓称呼的瞬间,林知韫的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 第56章 她看着陶念转身时扬起的马尾辫,发梢扫过空气的弧度,和那天毽球场上如出一辙。 “谢谢。”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香烟在她指间燃到了尽头。 陶念望着眼前的林知韫,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刺痛。 记忆中那个会在运动会、联欢会陪学生活动的老师,那个为了一道作文题和学生争得面红耳赤的师长,那个对同学说“活着就要热气腾腾”的女孩,如今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 “结婚能使你快乐吗?”陶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林知韫挑了挑眉,“老了会孤独。”她又点燃了一支烟,“等你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懂了。” “不过你现在,”林知韫转身,职业性的微笑重新挂上嘴角,“最主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考个理想的大学。” 她知道林知韫在说谎。 但她同样明白,林知韫不会对一个十八岁的学生倾诉成年世界的无奈。 就像她永远不会告诉这个女孩,有时候所谓的“幸福”,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妥协。 晚风掀起陶念的刘海,露出她发红的眼眶。 林知韫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整理,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模拟卷还没改完呢。” 香烟在林知韫指间明灭,烟灰簌簌落在青石台阶上,烫出几枚细小的灼痕。她掐灭烟头,火星在指尖挣扎了一瞬,最终化作一缕青烟。 “你还年轻。”林知韫伸手抚过陶念的校服领口,那里有很长的歪斜的针脚,两年前陶念的校服被撕破了,她晚上一针一线缝补的痕迹,“你会去更大的世界,遇到更好的老师……” “不!”陶念坚决地说,“您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铃声,刺破凝固的时光。林知韫转身离去了,没有再回头。 陶念蹲下身,指尖触碰青石上新鲜的烟疤。那里还残留着余温,像某个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她不知道“更大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但只要想到那里没有林知韫的身影,连最绚烂的星河都黯然失色。 第41章 毕业 陶念的四模成绩是594分,这是近五年来二十一中模拟考的最高分,连校长都特意在晨会上点名表扬。 可是,还不够,距离京师大学往年的录取线,还差至少10分左右。 她没有因为别人送林知韫的花,而让自己变得消极。 陶念平静地换了一支笔,继续演算最后一道函数大题。 她早已学会把内心的酸涩变成学习的动力。 考上大学,考上教育局,回晋州,就好。 当林知韫被流言中伤时,她要成为那面挡风的墙;当理想在体制内碰壁时,她要化作那把开路的剑;当所有人都用“婚姻幸福”定义她时,她要证明这世上还有另一种守护的方式。 能为她做一点点事,就好。 五月末,最后一天的课,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氛围。 高三的走廊格外安静,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各科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对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发现要说的话都已说完。 数学老师反复擦拭着眼镜,把高考注意事项讲了第三遍;英语老师破天荒没有播放听力材料,而是带着大家唱起了《yesterday once more》;历史组的张老头甚至允许学生在课上打盹,只说了一句“养精蓄锐”。 林知韫的语文课排在下午最后一节。 她走进教室时,看见阳光斜斜地照在课桌上,讲台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胖大海茶,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放的。 “今天……”林知韫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我们不讲题了。”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窸窣声。 “今天教大家折许愿星。”她解开牛皮纸袋,倒出一堆彩纸,湖蓝、樱粉、鹅黄……像打翻了一整个春天的颜料盘。 陶念怔怔地望着讲台。 这个总是扣到最上一颗纽扣的人,这个批改作文连标点符号都要计较的人,此刻正用那双写惯教案的手,示范着如何将纸条翻折成五角星。 她的心,又软成了一片。 “哇,林老师居然会折星星?”王磊在后面小声嘀咕,手里的成品歪歪扭扭的。 林知韫低头整理被风吹乱的彩纸,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 “把愿望写进星星里。”她将一颗完美的成品举高,继续说:“我把它们装进玻璃瓶。” 陶念想了很久,最终偷偷在纸条背面写下:等我长成足够优秀的大人,或许就能读懂您眼中那些我此刻还不敢确认的温柔。 林知韫将最后一颗纸星星轻轻放入玻璃瓶中,指尖在瓶口处微微停顿。 那些五彩斑斓的星星在透明玻璃中轻轻晃动,像是将整个银河都装进了这方寸之间。 她记得每一颗星星对应的主人。 天蓝色的那颗来自总爱在作文里写科幻故事的小胖子韩梓灏;粉色的那颗是班上文静的学习委员魏琳琳折的,边角格外工整;而那颗墨绿色的…… 林知韫的指尖轻轻抚过瓶身,墨绿色的星星在底部静静躺着,那是陶念的作品。少女交上来时,星星的一个角有些歪斜,像是匆忙中没来得及调整好。 她的目光扫过瓶底那颗墨绿色的星星,将罐子放在了讲台上。 “这最后一课,我想教给你们的不再是答题技巧。” 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她缓步走过每一排课桌,缓缓地说:“高考分数只是你们人生中的一个标点符号。” “可能是逗号,是分号,甚至是个破折号。”她在陶念的课桌边停下,影子恰好遮住少女正在记录的笔记本,“但绝不会是句号。” 班里有人在偷偷抽泣,林知韫站在讲台上,用最熟悉最温柔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将来你们进入社会,会遇到名校毕业的同事,会遇到天赋异禀的对手。但请记住,衡量人生的从来不是起点,而是你如何跑完全程。” 最后一束夕阳穿过玻璃窗,正好落在陶念的笔尖。少女突然抬头,撞进林知韫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里。 “不要为任何人修改自己的人生剧本。”林知韫迅速转身,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包括……” 她停顿了一下,“包括你们最在意的那些人。” 下课铃恰在此刻响起。林知韫没有说再见,只是把半截粉笔轻轻放回讲台。 第二天,晨光微熹时,校园里已经热闹起来。 晨雾还未散尽,梧桐木的叶尖坠着露水,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林知韫穿过熙攘的人群,蓝白校服的身影在晨光中穿梭,像一群即将离巢的雏鸟。 毕业典礼的横幅在操场上猎猎作响。校长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劣质的音响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还带着回音:“你们是二十一中历史上最优秀的一届……” 话音未落,台下突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 林知韫站在教师队列的末端,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那个之前因为打架被拘捕的王磊,此刻正把脸埋进掌心;曾经被她罚抄课文的魏爽,现在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而第三排最右侧的陶念,安静地仰着头,她睫毛上泛起星星点点的水光。 晨风送来阵阵栀子花的香气,混着一种特有的味道,那种味道有些难以形容,可能就是青春吧。 林知韫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开学典礼,同样的操场,同样的晨光,那时这些孩子还带着懵懂与青涩,像一群刚破壳的雏鸟,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 校长的发言还在继续,但已经没人认真听了。学生们开始偷偷传阅同学录,在衣袖下交换最后的礼物。 林知韫看见陶念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摩挲着边角,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准备。 接下来,是各班拍毕业照的环节。 摄影师架着三脚架在台阶前忙碌,不断调整着镜头的角度。“同学们看这里——”他的声音在晨光里格外洪亮,“三、二——” 倒数声在空气中凝固。 梧桐树的枝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筛落的阳光在陶念脸上游移。 “一!” 快门声响起的同时,几片梧桐叶飘落。 林知韫看见陶念突然侧过脸去,发丝扬起一道金色的弧线。 但更让她心头一颤的是,少女的嘴唇在快门按下的瞬间轻轻开合,像是默念着某个不能宣之于口的词句。 “再来一张!刚才有人闭眼了。”摄影师喊道。 队伍里响起窸窣的笑声和抱怨,陶念却依然望着镜头的方向。 这一次,当快门声响起时,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微笑,只有微微发红的眼睑泄露了秘密。 林知韫站在教师队列中,突然希望时光就定格在这一帧,梧桐叶悬停在半空,阳光凝固在少女的睫毛上,那句无声的告白永远飘在将说未说之间。 第57章 离校的钟声敲响时,夏风突然变得喧嚣。 高一高二的学生们整齐地站在校道两侧,掌声和祝福声此起彼伏。有人举着自制的手牌,上面写着“二十一中永远欢迎你们回家”;有人偷偷抹眼泪,却还要强撑着笑脸。 教学楼前乱成一团。 有人把写满签名的校服抛向天空,像放生一只白色的鸟;有人蹲在教室后门的墙角,用钥匙刻下“xxx到此一游”;还有人抱着一大束鲜花,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似乎还没准备好说再见。 陶念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她的书包上挂着那个柿子挂件,那年生日时林知韫送的,橘红色的果实已经有些褪色,却依然倔强地摇晃着。走到校门口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林知韫就站在那里。 米白色的丝质衬衫被夏风吹得微微鼓起,阔腿裤的裤脚轻轻摆动。她捧着一束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三年来,她似乎从未变过,同样的温柔笑意,同样的挺拔身姿,同样的,在目光相接时微微泛红的眼眶。 可陶念知道,这三年里,她见过深夜书桌前,台灯下那张被疲惫而安静的脸;她见过流言蜚语袭来时,那双骤然暗淡却依旧挺直脊背不肯辩解的背影;她更见过无数个沉寂的时分,天台上那个凭栏独立的模糊轮廓,指间一点猩红明灭,沉默地将所有情绪焚作青烟。 “毕业快乐。”林知韫将向日葵递过来,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陶念接过花束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 阳光突然变得有些刺眼。 “林老师……” 陶念轻声对林知韫说,却让周遭的喧嚣突然远去。她递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林知韫手里。“等没人的时候再看。” “好。” 林知韫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蓝白校服的身影渐渐融入阳光里,先是马尾辫的发梢消失在转角,最后是书包上摇晃的柿子挂件。 信封在她掌心握了很久,里面的物件随着动作轻轻滑动,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当林知韫终于独自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时,一块温润的无事牌滑落出来。 里面有一张便签,上面有一行熟悉的字迹: “如果快乐太难,我祝你平安。 平安是底线,你值得更多快乐。” 林知韫看着这张标签,突然想起毕业照上,陶念那个未说完的唇语——只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保重。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无事牌边缘,那上面是细密而规整的回形纹路,每一道转折都在指腹下清晰可辨。这陌生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这一块,和记忆中的那块截然不同。 一年前,陶念递来的那块无事牌,边缘是圆润光滑的云纹,温润如水。而此刻手中这一块,纹路分明深刻,转折处带着几分生涩的棱角,像是被精心打磨过,却依然保留着最初的执拗。 茶几上的信封里还落出一张香火票,日期显示是上周日。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大雄宝殿·卯时”,字迹被汗水晕开过。 林知韫突然蜷缩在沙发上,双腿紧紧抵住胸口。 她想起去年冬天,陶念捧着被退回的无事牌站在办公室门口,睫毛上泛着泪花,却还强撑着说“没关系”。 而现在,少女独自去了寺庙,在晨光未亮的卯时跪在佛前,重新求来这块玉牌。 “傻孩子……” 一声轻叹落在寂静里,林知韫的睫毛轻轻颤动,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在月光下映出两道微光。她抬手抹去水痕,指尖在黑暗中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 窗外,六月的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仿佛要将这无声的哭泣也一并淹没在夜色里。 第42章 天光 毕业典礼后,就意味着毕业了。 林知韫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教案,以为这场三年的师生缘分就此画上句点。直到手机震动,锁屏上跳出那个熟悉的头像—— 陶念发来的:【林吱吱,我头好沉。】 消息发送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七分。 高考前五天,学校停了课,学生在家自主复习。 而偏偏这几天,流感病毒席卷了整个晋州,陶念一不小心也被传染了。 先是头疼,接着浑身发冷、没有力气。 陶念戴着口罩跑遍小区附近的三家药店,药店窗口都贴着“退烧药售罄”。少女穿着单薄的睡衣跑了四家诊所,最终在39度的高烧中踉跄回家。 医院、诊所打针都排不上号。 陶念摸索着点开外卖软件,所有药店都显示“该商品已售罄”。 烧了好几天,以为慢慢会好起来,结果还是没退。 第三天夜里,体温计的水银柱停在40.5度的位置。 高烧将她烧得糊里糊涂。 从前她总觉得电视剧里那些动不动就晕倒的女主实在矫情,现在她总算明白,真有那么一天,不是她装成病弱的模样,是真的起不来,站都站不稳。 出租屋里,褪色的蓝白校服胡乱搭在椅背上。陶念蜷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意识也模糊起来。手机从掌心滑落了三次,才勉强发出那条带着错别字的信息。 手机在枕边亮起又熄灭,班级群里还在讨论最后几道压轴题,那些公式在她眼前也变得扭曲了起来。 窗外,又下起了雨。她隐约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远去,隔壁栋有个复读生晕倒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陶念!” 门外,林知韫敲门的手在发抖。她从未用这种音量喊过学生的名字,也从未在晚上十一点多疯狂敲打一扇陌生的门。 陶念艰难地支起身子,额头滚烫的温度让视线模糊成一片。 她扶着墙壁踉跄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她看到林知韫站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 陶念一时慌了神,她没想到林知韫真的来了。 林知韫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肩膀有些湿了,耳畔的几缕发丝也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左肩背着一个帆布包,手里拎着正在滴水的雨伞;右手拎着被塑料袋包装严实的保温桶。 陶念的手指搭在门把上,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那时林知韫退回无事牌时,也是这样站在光影交界处,只是那时的距离比现在远得多。 此时的陶念大脑一片空白,却只想起那句话——我沉于暗夜,直到你的出现,才得见天光。 高烧让记忆碎片不断闪回:天台上香烟明灭的火星,毕业典礼上欲言又止的唇语,此刻门外急促的呼吸声。 门锁转动的瞬间,走廊的灯光倾泻而入。林知韫的身影逆光而立,发梢还滴着雨水,却像带着整个黎明的光亮。 “别进来……会被传染的……” 陶念抵着门框,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不得不弯腰,单薄的睡衣领口滑落,露出锁骨处一片不正常的红色。 林知韫没有犹豫,一脚直接跨过门槛。她径直挤进狭小的玄关,短靴碾过满地揉皱的纸巾。 她一把扣住陶念的手腕,滚烫的温度让她着实有些慌了。 “高考生更需要特殊看护。”林知韫缓缓地说道。这句话像在解释,不知是对陶念,还是对自己。 林知韫半扶半抱地把人按回床上。撑开手里的雨伞放在了一边,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盖子掀开的瞬间,香气混着药味在房间里弥漫。 林知韫扫视着这个六十平米的出租屋:墙角堆着贴满便签的复习资料,书桌上散落着吃空的感冒药盒,厨房水槽里摞着三天没洗的碗。 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洁有序,乱糟糟的,和此刻她的主人一样。 “吃饭了吗?饿不饿?我带了点吃的,有碗筷吗?”她将沾上了雨水的袖子向上挽了挽。 陶念蜷缩在床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的,在厨房……第二个抽屉……”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厨房的暖光透过门缝,飘来麻油混着香醋的气息。陶念盯着天花板的水渍,听着瓷勺碰撞的脆响。 “用鸡汤煨的龙须面。”林知韫的身影逆着光走来,将青花碗放在了桌子上,“还有你最喜欢的溏心蛋。” 陶念就着她的手喝第一口汤时,突然哽住。 一滴泪垂直坠入汤面,在浮动的油花上砸出细小的漩涡。 “烫着了?”林知韫慌忙抽纸巾,递了过来。 陶念摇了摇头,忍着泪,她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胃口,强忍着吃掉了大半。 林知韫坐在床沿,她看着陶念小口啜饮完最后一点面汤,才从口袋里掏出体温计。 “再量一次。”她的手指带着夜风的凉意,轻轻拨开陶念汗湿的衣领。水银柱在玻璃管里缓慢爬升,最终停在40.7的刻度。 林知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没事,我带了这个。”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盒印着外文的退烧药。 陶念接过药盒时,指尖触到一丝熟悉的雪松香气。 第58章 “现在退烧药很难买……”陶念拿过那盒药,“这进口药是……” 话未说完,林知韫的手已经落在她发顶。 “我自然有办法的。”林知韫怔了一下,手指很快收回。 陶念突然直起身子,意识却忽然清晰了起来:“是不是……‘滨河壹号’?” 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回—— 办公室里老师们压低声音的议论: “听说周屿父亲是教师发展中心副院长……” “母亲可是市医院首席医药代表……” “婚房都备好了,就在滨河壹号……” 林知韫没有回答,她打开了药盒,仔细看着药品说明书。 她不会撒谎,这盒药确实是通过周屿母亲的关系,连夜从莫斯科空运来的。 她一向冷静体面,如此大晚上不顾一切地去求人,还是头一遭。 收到陶念微信的那一刻,她着急得不行。她很清楚这次流感有多么来势汹汹,教育局和学校反复开会,要求班主任在学生群和家长群里说过多次不要出门等注意事项。 可是,这个人是陶念啊。 家长群里已经反复强调过居家防护,班主任会议上三令五申不要随意给学生送药。 可当“陶念”两个字跳出来时,林知韫就没有办法了。 好像层层包裹的理智瞬间瓦解了。 她立刻联系了周屿,周屿正在外地开会。背景音里还有项目组讨论的嘈杂,她却顾不得体面:“麻烦把阿姨电话给我,很急。” 电话号码输入时,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拨号键。 她知道这个时间打扰长辈有多失礼,知道动用这层关系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校领导那句“教师又不是医生,你知道学生有什么过敏史吗,你负不起这个责任”等等的警告。 可那一刻她眼前浮现的却是:陶念在周记本边角画的小笑脸,天台上被风吹起的蓝白校服,还有刚才微信里,她突然发来的那七个字。 “需要冷链运输,明天最早班机到。”周屿母亲的声音带着专业人士的沉稳,“你让学生家长……” “我就是家长。”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林知韫自己都怔住了。 两个小时,药便运到了。 她望着药盒上的俄文标签,那稍显陌生的字母,内心涌动着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 有些情感,如同春雨般无声浸润,早已在心底扎根,无法剔除。 她深吸一口气,将药盒小心地放在案头。 “先吃药吧。”林知韫最终没有正面回答,她倾身向前时,雪松的气息笼罩下来,像一场温柔的围猎。 陶念烧得通红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执拗地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林知韫转身倒水的间隙,那目光仍带着烫人的温度。 温水递到唇边时,陶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林知韫直接扣住她的手腕,体温从相贴的肌肤传来。 铝箔包装被撕开时发出一声脆响,“这药不苦。” 林知韫捏着白色药片靠近,可当微凉的药片触到陶念唇瓣时,那点凉意却突然化作滚烫。她的掌心温柔地拖住陶念了的后颈。 “乖。”这个字眼裹着温热的呼吸,落在陶念耳际。 林知韫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声音何时染上了这样的鼻音,像哄不肯睡觉的孩童,又像安抚一只淘气的小猫。 陶念看到林知韫这副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她别过头去,倔倔地说,“我不吃。” “别闹。”林知韫的手掌扣住她后脑,药片终于塞进嘴里,陶念尝到一丝类似雨后操场青草的涩味,药片有点大,顺着水费力地咽了下去。 人发烧的时候,脑子混混沌沌的,嗅觉和触觉却异常灵敏。 心跳声突然震耳欲聋。 林知韫扶着陶念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 “睡吧。”林知韫的声音很温柔,“我不走,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陶念在药效作用下昏昏沉沉,却仍固执地抓着她的衣角。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睫轻轻颤动,最终缓缓阖上。 林知韫关了灯,让月光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她坐在床边,距离近到能闻见陶念呼吸间淡淡的药味,混着少女身上特有的青涩气息。 月光勾勒出陶念清秀的轮廓,挺翘的鼻尖,微张的唇瓣,还有因高烧而泛红的脸颊。 林知韫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陶念的发顶,发丝柔软得不可思议。 “嗯……” 睡梦中的陶念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 林知韫触电般收回手,心跳突然失了节奏。她深吸一口气,双臂轻轻搭在被子上,防止陶念再把被子踢开。 手机屏幕亮起,凌晨三点十七分的闹钟提示。林知韫再次探向陶念的额头,却在触碰的瞬间被一把抓住手腕。 陶念的指尖滚烫,像烙铁般紧紧箍住她。 月光下,少女的瞳孔泛着湿润的光泽,像是蒙着一层雾气:“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林知韫僵在原地,脉搏在陶念的掌下疯狂跳动。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发烫,幸好黑暗掩盖了这份失态。 “能不能……”陶念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滚烫的脸颊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手背,“再等等我……” 这声“等”字被拖得很长,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消散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 林知韫感到陶念的指尖渐渐松开,却在她即将抽回手的瞬间,又被无意识地攥住。 少女的鼻息喷在她的腕间,滚烫得仿佛要灼穿皮肤。林知韫望着两人交叠的手,突然意识到。 这一刻,好像自己早已等得太久了。 林知韫回神,缓缓地抽回手腕,白皙的肌肤上还留着几道浅红的指痕,那是陶念无意识间留下的印记。 她低头凝视着那道痕迹,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触感让呼吸微微一滞。 床上的陶念翻了个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泛红的脸颊上。她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几句模糊的呓语。 “林老师……” 林知韫俯身靠近,却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句。 “不要走……” “我考上了……” 陶念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般飘忽不定。林知韫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滚烫的额头,将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林知韫望着她不安的睡颜,突然想起三年前开学第一天,迟到的陶念站在排尾,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军训的时候没喷防晒,还企图逃军训。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个女孩会在她生命里留下怎样的痕迹。 晨光刚刚漫过窗台,厨房里已飘起袅袅白雾。 陶念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看见林知韫的背影沐浴在淡金色的光线里。她的动作利落而精准,平底锅上的荷包蛋随着手腕轻转翻了个面,边缘泛起酥脆的金黄。 “醒了?”林知韫头也不回地问道,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她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微哑,发尾随意地扎成一个小揪,露出后颈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陶念站在原地,看着林知韫将煎蛋盛入盘中,动作行云流水。 晨风穿过纱窗,裹着煎蛋的香气拂过她的鼻尖,让她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碌。 “过来。”林知韫转身,手中的体温计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光泽。 她抬手拨开陶念额前的碎发,将冰凉的温度计递给了她。 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陶念能清晰地看见她眼底那一丝未散的倦意。 “38.2度。” 林知韫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快吃早饭吧。”林知韫将几个瓷盘轻轻放在餐桌上,“今天会堵车,得早点出发。” 她摆盘时带着几分刻意,香肠弯成微笑的弧度,两颗溏心蛋几乎要贴在一起,金黄的蛋液在盘沿拉出细丝。 “这是要召唤满分吗?”陶念用筷子轻戳颤巍巍的蛋黄,汁液瞬间漫开。 林知韫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还沾着厨房的雾气:“我平时可不会做这些,今天是考生特权。”她的指尖在镜片上顿了顿,“别小看心理暗示的力量。” “林老师,”陶念突然放下筷子,微微仰头,直视着眼前的人,“我成年了,不是小朋友。” 尽管心底为这份特别的早餐暗自欣喜和尖叫,但林知韫哄孩子般的语气还是让她忍不住反驳。 什么时候林知韫能不把她当成个小孩呢? “哦?成年了吗?”林知韫挑眉,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戏谑。 “还有不到20天,”陶念撇了撇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餐巾的一角,“四舍五入就是了。” “好好好,知道了。”林知韫微笑着重新戴上眼镜,眼睛弯成月牙,语气却依然带着哄小孩般的温柔,“但你真的要考一百分哦。” 第59章 陶念注意到,林知韫说这话时,手握着杯子的边缘,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原来游刃有余的林老师,也会在这种时刻露出破绽。 “你是高中班主任,”陶念撇撇嘴,“不是幼师哦。” 牛奶杯见底时,陶念忽然晃了晃空杯,杯底残留的一滴白色液体顺着杯壁缓缓滑落:“老师,”她突然提出,“下次能给我煎个心形的蛋吗?” “好。”林知韫点头答应。 她转身收拾餐盘时,没看见陶念用手指蘸着洒落的蛋液,在桌布上画了个小小的爱心,又迅速用掌心抹去。 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心情。 第43章 心跳 林知韫在考场外站了许久,直到警戒线外人群散去,才转身离开。 昨晚就给陶念父母打电话,只有嘟嘟的忙音。 手机突然在震动,听筒里传来陶父断断续续的声音:“台风把码头都淹了……镇上加油站连柴油都断了……” 背景音里是嘈杂的车站广播,夹杂着孩童的哭闹和行李箱滚轮的声响。 “我们刚挤上开往晋州的动车次……”一阵刺耳的鸣笛声突然炸响,“还要等转站,预计明早才能到……” 电话那头,陶母的声音隐约传来:“念念的药……” 林知韫望着考场紧闭的大门,想起陶念今早出门前强撑的笑脸。 那孩子把退烧药藏在书包夹层,还特意向她展示:“看,我都带着呢。” 东青市的暴雨此刻正拍打着火车站斑驳的玻璃窗,这还是陶父连夜才抢到的无座票。木材厂新到的原木还泡在雨水里,但此刻他们只惦记着考场上发着低烧的女儿。 “林老师……”陶母抢过电话,声音里带着潮湿的哽咽,“念念她……” “放心,已经比前几天好多了。”林知韫安慰她,“我会陪考全程。” 林知韫回到家,热水冲散了半日的疲惫。她小憩片刻,换了身清爽的米色风衣,淡淡扫了眉,涂上了水红色的唇膏。 当她的白色轿车再次缓缓停在考点外时,树荫下已聚集了不少家长。林知韫特意选了离校门最近的位置,摇下车窗,让初夏的风拂过发梢。 数学考试结束的铃声刺破寂静时,陶念正将答题卡交到监考老师手中。 指尖无意间触到笔袋里的异物。两枚被体温焐得微软的薄荷糖,是林知韫常吃的那款。 她悄悄将糖果攥在手心,清冽的薄荷香从指缝渗出。这是今早林知韫帮她整理笔袋时,趁她不注意塞进去的。 考场走廊的窗户透进夕阳,陶念望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看着那两颗糖,陶念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此刻考场外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待,就像这三年来,每一次她需要时的那样。 交卷时,暴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陶念站在教学楼檐下,冰凉的雨滴已经打湿了她的发梢。 她将文件袋举过头顶,正要冲进雨幕时,余光忽然捕捉到马路对面的身影。 林知韫倚在她的那辆白色雅阁前,米色风衣的腰带松松挽着,露出里面蓝白条纹的打底衫。水洗蓝的阔腿牛仔裤被雨水打深了颜色,裤脚在风中轻扬着,在人群中一眼就会被看到。 她举着一把伞,伞骨微微前倾,雨珠顺着伞沿连成晶莹的珠串,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的眼神透过雨幕,远远地捕捉到了陶念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远远地向她挥手。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陶念依然看清了她腕间那只银色手表。 陶念的心原本空空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流。 她的心,被填满了。 多年以后,陶念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但是这一幕,她记了很久。 想起那日雨水中混着的雪松气息,林知韫的伞始终倾向她站立的方向。 有一个人,远远地,期待过她,等待着她。 当万千人潮涌动,有一道目光穿过风雨,将你定格成世界唯一的终点。 陶念顾不得许多,立刻飞奔过马路。 “小心车!”林知韫在马路那边呼唤着。 陶念这才发现红灯转绿,她慌忙躲过飞驰的出租车,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当她跑到马路对面时,肩膀湿透了,头发也湿了大半。 “不都是四舍五入的成年人了吗?还不会看路?”林知韫嘴上责备着,却早已将伞完全倾向陶念这边,风衣右肩被雨水浸出深色的水痕。 陶念张开双臂,像只归巢的雏鸟,一头扎进林知韫的怀抱。 少女带着满身雨水的气息扑来,桃子味的洗发水香混着青春的体温,瞬间浸透她针织衫的前襟。 陶念湿润的外套紧紧贴在林知韫身上。她贪恋着这熟悉的味道和温度,视线下移时,陶念发现林知韫锁骨下方有颗淡褐色的痣,正随着呼吸若隐若现。 透过单薄的衣料,林知韫能清晰感受到那具年轻躯体里传来的律动——急促、有力,像只初生的小鹿第一次撞进猎人的围栏。 而更令她心惊的是,自己的心跳正逐渐与之共振,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烫。 咚、咚、咚。 这声音在雨幕中如此清晰,仿佛要穿透胸腔的桎梏。 她们之间也有过拥抱。当林知韫为了王磊打架的事,在派出所和教育局之间奔波,最终带着疲惫归来时,陶念给过她一个短暂的轻拥;当陶念被撞到需要打破伤风针,林知韫给过她安慰性的拍肩;离校送花时,那个礼貌而克制的搭背。 每一次触碰都恰到好处地停在安全距离的边缘——是师长对学生的关怀,是老师对孩子的鼓励,是成年人给予青少年的安慰,是过来人对后来者的温暖。 每一次,林知韫都会精准地控制着力度和时长,让这些接触既传递了温度,又绝不越界。 可此刻,在倾斜的伞面之下,在雨珠织就的囚笼之中,某些被理性镇压的悸动正破土而出。 林知韫的呼吸开始紊乱,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耳尖灼热得像要滴血。 随后,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她下意识后退半步,伞骨随着抖动了一下,发出了声响。 雨帘在周围形成了朦胧的屏障,将两人与喧嚣的世界暂时隔开。 “看样子,考得不错?”林知韫弯起的眉眼盛着刻意酿造的从容,睫毛微微颤抖着,指尖轻轻拨开陶念额前湿漉漉的刘海。 “也不是……”陶念轻轻地摇了摇头,发梢的水珠甩在林知韫手背。那点凉意很快被掌心焐热,化作一片潮湿的温暖。 陶念松开了手,笑吟吟地说,“不过,考完了就不想它了。” 林知韫的手抚上陶念额头,眼神中充满了担忧,指腹下的皮肤不再像昨夜那样滚烫,她顿时松了口气。 “先上车。”林知韫替她打开车门,陶念胡思乱想着,林知韫将车载空调的暖风开到最大。 “我联系了你的父母,这几天东青市那边有台风,他们转好几趟高铁才能回来,大概今天凌晨能到晋州。”林知韫一边开车,一边对陶念说,“你的手机打不通,他们都急坏了。” “哦……”陶念淡淡地回应。 这几天她发烧头昏脑涨的,也没想起给手机充电,大概是自动关机了吧。 林知韫知道,这个时候说让她理解父母之类的话,对她是不公平的。她理解父母,谁来理解她呢。生活确实不容易,可这不是孩子的错,抗住生活的压力也的确很难,可这也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自己身为老师,除了尽可能给予一些支持,是没法说什么的。 “我理解。”林知韫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后视镜打方向盘。 “所以明早我送你来之后,你父母来接你,你记得带好手机,以免他们联系不上你。”林知韫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与平和。 可是陶念心底却涌起了很多难过,其实她更希望林知韫陪着她,可她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她当然明白林知韫这句话的潜台词:父母来了,她就该退场了。 空调暖风吹不散的酸涩,她多希望这场雨永远不停,这辆车永远开不到尽头。 陶念抓住安全带金属扣,“明天不用送我。”她盯着仪表盘,故意不去看林知韫的侧脸,声音委屈巴巴的,“反正……反正也没人等我。” “今晚住我那吧,能睡得好点。”林知韫说,“但得遵守三条规矩。”顿了顿她又说,“第一,明早六点半就得起床了,要吃好早饭,不能熬夜。” “第二,”林知韫转动方向盘避开积水,“手机电量低于20%必须充电,不能静音,以免你父母找不到你。” “第三,”林知韫的指尖在方向盘敲出节拍,“回去乖乖吃药。” 驶出隧道时,林知韫的声音柔和下来,“晚上想吃什么?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第60章 她打开转向灯,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昨晚的画面。陶念蜷缩在床上,脸埋在她刚掖好的被子里,含糊地说了很多话,还念着《赤壁赋》里的句子。 陶念想了想,小声地说,“想去逛街……”她顿了顿,“想吃你煮的面。” “好。”林知韫微笑着应下,眼角也温柔地上扬。 *** 雨停了,夕阳下的香榭街人来人往,雨后的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气息。 林知韫站在香水店的玻璃门前,指尖轻轻擦过门把手上未干的水痕。 她推开门,风铃清脆地响起。陶念跟在她身后,走在了香水柜台前。 “试试这个。”林知韫走向中央的水晶展台,拿起一个墨绿色的玻璃瓶,瓶底刻着细小的希腊字母。 陶念接过香水瓶,触碰着那些凸起的刻痕。 她按下喷头,苦涩的橙叶香气瞬间在腕间绽放,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这气味让她恍惚回到了学校的天台。那里面混着一丝极淡的烟草味,像极了二十一中天台上,林知韫在夕阳下孤独的背影,和指间明灭的薄荷烟。 陶念闭上眼睛。 记忆中的酸涩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作文竞赛颁奖那天的阳光。 那天,林知韫将烫金证书递给她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留下一瞬的温热。 当香水的尾调浮现时,雪松和鸢尾根的气息缠绕在一起,带着柏木的沉稳和海风的咸涩。 陶念想起那个高一,她晕倒在走廊,再醒来的时候,她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和林知韫的大衣上沾着的气息,和此刻的木质香调如出一辙。 “像暴风雨后的松林。”陶念睁开眼,透过玻璃橱窗,她看到自己和林知韫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你觉得这个味道怎么样?”林知韫轻声问道。 “很好闻。”陶念如实回答。 “很多人受不了这种水生气息。”林知韫拿出手机扫码付款,动作微微一顿,“但暴雨过后……会有彩虹。” 陶念望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紧。她不知道林知韫是否还记得,那天在天台上,她曾说过的话。 她说,“要下雨了。至少,还有我们喜欢的文字。” 暮色渐沉,她们又去了彩妆店。 林知韫旋开一支大理石纹口红,膏体浮雕着宫殿建筑的纹样。随后递给了陶念,陶念接过时,看见林知韫眨眼时闪着温柔的光。 “试试这个。”林知韫旋开口红,那抹橘调的唇色,此刻凝在了陶念的唇上,像极了她校服领口蹭到的晚霞。 “好看。”香水柜台的水晶灯暗了些,说林知韫倚一边的在墨绿丝绒椅上,她眉眼弯弯地笑着。 陶念就这样看着林知韫,蓦地,心跳漏了半拍。 林知韫生得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圆润中透着几分骨感。她的眼尾天生微微上扬,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最吸引陶念的是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像山间的清泉。 陶念的目光不自觉地顺着她高挺的鼻梁往下,落在饱满的唇瓣上。忽然耳根一热,今天的口红不是往常的豆沙色,而是更明艳的色调,衬得她整个人都更加动人了几分。 她攥紧了手中的口红管。 这个笑容里虽然温柔,但她觉得,里面还藏着说不清的坚韧,像石缝间钻出的野草。 陶念望着灯光下晃动的身影,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林老师今天……”陶念说了一半,理智才将她拉回现实,化作试香纸上的洇痕。 她刚试过的“地中海花园”后调正在空气中舒展,与林知韫身上的雪松的香气一起,氤氲成某种危险的蛊惑。 “嗯?”林知韫侧头看她。 “没什么。”陶念蓦地脸红着低下了头。 她今天,格外地好看啊。 林知韫拆开新入的香膏,古法蜂蜡混着忍冬花香。她将一个墨绿礼盒递给陶念,陶念有些惊讶地接过。 “送给我的?”陶念问,“可以打开吗?” “当然可以。”林知韫对她笑了笑。 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她刚写好的便签,上面是陶念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陶念同学,毕业快乐。 —— l】 盒子里静静躺着那支橘调口红,还有她刚才试过的那瓶香水。陶念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玻璃瓶身,喉间有些发紧。 “为什么……”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店内的音乐盖过。 林知韫嘴角微扬:“等你上了大学,可能会变成个爱打扮的小姑娘了。”她的目光在陶念的外套领口停留片刻,伸手为她整理褶皱,继而,又补充道:“虽然现在这样也很好看……到时候,也许……” 也许会有很多人追你的。 这个念头突然闪过,林知韫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咬破了一颗未熟的青梅,酸涩在舌尖炸开,随后泛起一丝回甘。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皱缩成一颗表皮粗粝的苦柚。 随着每一次搏动,柚汁般的苦涩便从心室迸溅,顺着血管奔流,浸透每一寸神经末梢。 林知韫急忙别开视线,假装整理礼盒上的丝带。 所以,这份礼物是特意准备的? 陶念想到这里,眼眶瞬间有些湿润。 今天的她们,不再像师生那样有着明晰的距离感,而是亲密地逛街,吃饭,买东西。 甚至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陶念可以自然而然地抓住林知韫的衣袖,而对方只是微微一顿,便任由她牵着走过斑马线。 这些亲密的举动,这些温柔的对视,难道都只是为了给即将结束的师生关系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吗? “不毕业好不好?”这个任性又幼稚的念头在陶念心底疯狂叫嚣,却被她死死按在喉间。 最终脱口而出的,只有干巴巴的两个字:“谢谢你,林知韫……” 话音刚落,陶念就后悔了。这句话太过生疏,太过客套,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们重新隔回师生的位置。 她攥紧了手中的礼盒,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即将消逝的东西。 林知韫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眼角,拭去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水:“怎么还哭了?” 她的温柔,却让陶念更加难过。 她多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没有毕业,没有分离,她们可以永远凝固在这样的距离里。 第44章 如梦 夕阳透过落地窗,陶念咬着奶茶吸管,目光追随着窗外林知韫穿过马路的身影。 林知韫的轮廓被拉得很长,让她想起那句歌词: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1]。 “这是医用级三层熔喷布。”林知韫推门进来,将口罩包装袋对着夕阳仔细检查。细框眼镜滑落鼻梁,陶念恍惚想起她批改周记时的样子,仿佛能透过纸页看穿每个学生的心思。 林知韫先带着陶念回到她的住处。 “你的退烧药。”林知韫从陶念的床头柜翻出俄文药盒,铝箔板上缺失的两粒药片位置,她仔细检查了药盒,又叮嘱道:“带好手机和充电器。” 收拾妥当后,二人来到林知韫居住的人才公寓。 当公寓电梯升至23层,指纹锁发出悦耳的提示音。 推开那扇门,林知韫家那方小小的天地猝不及防地撞进陶念眼中。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林知韫的“私人领地”,心里竟有些激动和紧张。 玄关处,两摞摇摇欲坠的作文本抵着矮鞋柜。客厅很小,一张褪色的灰布沙发,扶手上散落着讲义和一本翻旧的《古文观止》,书页间夹着的无帽红笔洇出一小片红痕。 沙发前的茶几略显凌乱:半杯水,几支铅笔,散落的曲别针,敞口的茶叶罐。墙角的大书桌上,摊开的会议记录本上布满红色批注, 电脑旁有一只兔子玩偶,陶念忍不住碰了碰兔耳朵,仿佛触到了林知韫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卧室门缝中可见整齐的单人床,床头有一本倒扣的书,床脚下还有一个未拆封的瑜伽垫。窗台的多肉与墙角疯长的绿萝形成鲜明对比,那些肆意伸展的藤蔓在夕阳中焕发着惊人的生命力。 “之前的吊兰死了,有个学生送了我绿萝枝条,”林知韫轻抚新叶,笑了笑,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没想到长得这么疯。” 陶念捧着温水,第一次看清这位林知韫生活的一面。简朴却坚韧,如同她本人在教育这片战场上日复一日的坚守。 “饿了吧?你先坐,再等两分钟就好。”说罢,林知韫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找了根头绳,将头发扎了起来,起身去了厨房。 陶念蜷在餐椅上,目光追随着她晃动的发梢。那缕总是别在耳后的头发,此刻松散地垂落,随着煮面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没过一会儿,林知韫端着砂锅走了过来,用筷子挑起面条,手腕轻转,面条便服帖地滑入碗中。 第61章 最上面,是一颗煎成爱心形状的溏心蛋,边缘微微焦黄,蛋黄将凝未凝。 她还记得。陶念的眼眶有些发热,她低头搅动面条,热气模糊了视线。 “胃口不好?”林知韫转身打开橱柜,取出一瓶黄桃罐头。她用力拧开金属盖时,指节微微发白,发出一声轻响。 “吃点这个,好得快。”糖水浸泡的桃瓣盛在白瓷碗里,泛着晶莹的光泽。 饭后,又量了一次体温。当看到水银柱停在37度时,林知韫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林知韫在卧室为陶念铺上了柔软的毯子和几个抱枕,又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温水和退烧药,以防万一。 “如果夜里有任何不适,随时叫醒我。”林知韫回到客厅,跪坐在沙发床前铺被褥,睡袍下露出圆滑的膝盖,下面的一截小腿纤长而笔直。 “老师,我睡沙发吧……”陶念抓住沙发上铺好的被角。 林知韫轻笑一声,手扶着陶念的背,将她拉回了卧室,“今夜是最后的考生特权。”声音中带着温柔,让陶念的心里荡起了涟漪。 月光漫过窗台上的俄文药盒,陶念在黑暗中数着客厅传来的书页翻动声。 陶念盯着天花板,往事在天花板上一幕幕地上演着。陶念听见林知韫的呼吸声从客厅传来,她舍不得睡去。 因为明天终将过去。 高考结束后,她们之间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里,她便止不住地难过。 陶念翻身时,床单的褶皱里渗出淡淡的檀香。那是林知韫衣柜里常年熏染的气息,此刻却像某种温柔的酷刑,将她的心绞成碎片。 雨后的晋州燥热异常,陶念越胡思乱想,便越睡不着,索性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去了卫生间。 镜子里映出她泛红的眼眶。夜深人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陶念鬼使神差地停在沙发前,月光正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了林知韫的脸上。 她身体微微倾斜,头靠在一个靠垫上,几缕发丝轻轻垂落在脸颊,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颤动,宛如蝴蝶翅膀般轻盈。 睡着的林知韫褪去了平日的清冷,嘴角自然上翘时带着一点点甜蜜的样子,唇形和唇色,有一种自然的好看。双手交叠放在被子外面,此刻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老师……”陶念的手不由得伸了出去。这个称呼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们隔在命运的两端。 林知韫在梦中轻哼了一声,睡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若隐若现的痣。 陶念心中的难过并没有停止,而是在这一刻,好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斜而出。 她一步步靠近林知韫,俯身蹲了下来。她的心跳加速,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林知韫的睡颜。 林知韫依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得让人不甘心只做她的学生。 这个想法在这一刹那不可抑制地膨胀开来,眼睁睁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陶念屏住呼吸,慢慢贴近林知韫的脸。熟悉的薄荷香混着体温扑面而来,她闭眼吻上对方微启的唇。 这个吻轻得像飘落的雪花,却在触碰的瞬间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陶念的泪珠坠在林知韫眼睫,林知韫的睫毛颤了颤,但终究没有醒来。 陶念逃回卧室时踢到了门边的拖鞋,响动惊得她僵在原地。 直到确认沙发上的人呼吸依旧平稳,才敢继续挪动发软的双腿。 “我在做什么……”她蜷缩了起来,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 手机突然在床头柜震动,母亲发来的消息在锁屏界面跳动:“明天考完直接回家”,后面跟着三个未接来电的提示。 陶念用被裹住发烫的脸,攥着被角的手止不住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懊恼极了。 在内心深处,她狠狠地责骂自己,陶念啊陶念,林老师对你那样好,这几天为了照顾你都没睡好觉,你竟然……轻薄她、亵渎她…… 她希望林知韫永远都不会知道,与其被林知韫讨厌,她宁愿一辈子不甘心地活着。 她忽然想起博尔赫斯的诗: 我能用什么把你留住?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还能给你什么?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2]。 窗外被风吹过的树叶突然沙沙作响,陶念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穿着刚发的二十一中的校服,皱巴巴地站在办公室里,偷看林知韫找来那些学生家长。而林知韫明明很失望,却对她说“陶念,来日方长”。 客厅传来翻身的声音,陶念猛地拉高被子,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声响。不知何时,她终于昏沉睡去。 而现实中,沙发上的人正轻手轻脚地起身,将滑落的被子重新盖回少女肩头。 林知韫没有睡着。 月光像偷窥者,将沙发上的秘密照得无所遁形。 林知韫维持着平稳的呼吸频率,舌尖却尝到泪水的咸涩。那是陶念坠在她眼睫的泪,正顺着眼尾的细纹蜿蜒滑落。 睡袍的领口被蹭开,锁骨下的痣暴露在空气里。林知韫能清晰感受到那颗痣在发烫,陶念的鼻尖曾在那里停留过,温热的吐息像烙铁烫过皮肤。 有些秘密是月光下的雪人,天亮前就会消失。 那个吻就是正在融化的雪人。 拖鞋被踢翻的声响传来时,林知韫险些破功。她调动全部意志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耳膜里鼓荡着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直到卧室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才敢在黑暗中睁开眼。 林知韫抬手触碰嘴唇,那里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像被蝴蝶翅膀扫过。 她摸到眼角的湿痕,不知是陶念的泪,还是自己的。 她们都在演同一场戏:一个假装勇敢,一个假装不知。 林知韫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抱枕里。抱枕的面料吸走了眼角溢出的湿热,却吸不走唇上蝴蝶停留过的幻影。 *** 晨光漫过窗台时,林知韫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镜中人眼角带着血丝,唇上却倔强地上扬。 陶念正陷在混乱的梦境里:暴雨中的操场,前方飘忽的白影,怎么也追不上的脚步。直到肩膀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才猛地惊醒,手肘撞到床头柜上的水杯。 “当心。”林知韫及时扶住摇晃的玻璃杯。 她的目光扫过陶念眼下的黑眼圈:,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做噩梦了?” 陶念揪着被角摇头,棉质睡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浴室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嘴唇残留着可疑的齿痕,不知是自己什么时候咬的,脸红红的,昨夜那个偷吻的罪证仿佛烙在脸上。 换好衣服后,客厅里飘散着现磨咖啡的醇香,陶念深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林知韫端着烤好的面包片走出来,金黄酥脆的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麦香,边缘还泛着微微的焦色。 “好香啊。”陶念忍不住轻声赞叹,眼睛微微发亮。 “尝尝看。”林知韫将咖啡杯推到她面前。 陶念端起杯子,熟悉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她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顿时讲她淹没,瞬间又让她想起昨夜月光下那个偷来的吻。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好苦。” “要加糖吗?”林知韫递来糖罐。 陶念立刻毫不犹豫地加了三块方糖,然后呆呆地看着糖粒在咖啡中缓缓溶解。 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这种苦涩的饮品,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其实……”林知韫突然开口,陶念心虚地手一抖,勺子掉进了杯底。 “咖啡的苦就像某些珍贵的东西,需要慢慢适应。”林知韫笑了笑,低头擦拭溅出的咖啡渍。 吃完了饭,陶念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我该走了。” 玄关处,林知韫递来准考证的动作顿了顿。她的指尖不经意擦过陶念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碰让陶念的心跳再次失控。 陶念接过准考证,她注意到林知韫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节处还留着常年批改作业留下的薄茧。 晨光中,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 陶念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紧了紧背包带,转身推开了门。 她没有回头,所以没看见林知韫悬在半空的手,和欲言又止的眼神。 第45章 作弊 林知韫的车缓缓停在考场警戒线外。陶念看了眼手表,指针已经接近入场时间。 她解开安全带,手指在卡扣上摸了两下,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头:“老师……没有什么要叮嘱的话了吗?” 第62章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洒在林知韫的侧脸上。她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你会考好的,我等你的好消息。”顿了顿,又补充道:“考完你父母就来接你了,注意安全。” 陶念的指尖在车门把手上停留了一秒,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嗯。” 车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闷锤敲在林知韫心上。她看着陶念的背影穿过人群,马尾辫随着脚步轻轻摇晃。 后方车辆的鸣笛声惊醒了她。林知韫收回视线,转向驶离。 车缓缓驶入佛光寺停车场,林知韫鬼使神差地打了转向灯。 停车场空位很多,她选了最角落的位置。 迈进寺门,浓郁的香火气息扑面而来。古柏参天,枝叶间漏下阳光,投在在青石地面上。 正是高考季,文殊殿前人潮涌动,家长们手持高香,排成长龙。他们眉头紧锁,脸上写满相似的焦虑与期盼。 林知韫避开嘈杂的人群,径直走向西侧的观音阁。 她曾到访过无数名刹古寺。在五台山仰望过恢弘的飞檐斗拱,在少林寺考证过古老的碑文石刻,却从未在佛前屈膝跪拜。 年少时的她坚信“我命由我”,站在讲台上时最爱说“人定胜天”。 可此刻的林知韫却提起西装裤管,缓缓跪下,双手合十。 昨夜,她明知对方靠近却假装熟睡,那个越界的吻,此刻化作千斤重担压在心头——那是她教师生涯里,唯一一次纵容的作弊。 唯一一次纵容情感超越了理智。 泪水无声滑落,滴落膝下的在青石蒲团上。 那些积年的香灰,不知承载过多少痴心妄想,如今又添她这一份。 “我甘愿受罚。”她在心底默念。 香炉里三炷清香燃至半截,青烟上升,模糊了菩萨低垂的眉眼。那慈悲的目光仿佛穿透烟雾,看尽她所有不堪的心思。 林知韫深深俯下身去,前额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地砖的寒意渗入肌肤,她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在心底说道:“信女林知韫,愿以毕生情缘,换她此世鹏程万里。” 话音落下,殿内忽然一阵穿堂风过,供桌上的烛火摇曳着。 起身时,林知韫从钱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香油钱。 就在她将钱投入功德箱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她下意识回头望去。 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山门外,六月的阳光正好,照得银杏新叶泛着嫩绿的光。 *** 最后一科英语口语考试结束后,陶念直接退了出租屋,跟着父母回到了岚岛老家。 六月的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吹散了高考的硝烟。 六月十九日,《招生计划》发放那天,陶念没有露面。 李仕超替她领了材料,用快递寄往岚岛。厚厚的信封里,除了招生简章,还夹着张字条:“林老师问你要报哪所大学”。 六月二十三日晚,潭江省教育考试院的官网一度瘫痪。 林知韫根本睡不着,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等消息。班级群里消息不断弹出,她却只盯着陶念的头像。 凌晨一点十二分,陶念颤抖的手指终于刷新出成绩——546分。 这个数字在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 比四模低了整整48分,比去年京师大学在潭江的录取线少了50分。她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很久,突然想起二模523分,三模548分,其实这才是她真实的水平。 只是四模那次超常发挥的594分,让她做了太久的梦。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迟迟不敢点开林知韫的对话框。 【老师,我考砸了。】 她最终只发了这五个字,后面跟着个强颜欢笑的表情。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许久,才终于按下去。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飞快地锁上屏幕,把脸埋进枕头里。 林知韫的回复来得很快。陶念盯着那个不断闪烁的“对方正在输入……”,心跳快得发疼。 【念念,我知道此刻的你可能会失望,会难过,会不想面对。但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最棒的。你要相信,人生不是由一场考试决定的。】 【还记得你写过的作文吗?你说,青春是条蜿蜒的河,有时湍急,有时平缓,但终将奔向大海。】 【无论你选择哪条路,老师都会为你骄傲。】 【你永远是老师的骄傲。】 陶念没有再回复消息。 母亲李瑞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546分够上重本了,这三年没白熬。”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又很欣慰。 父亲陶平威站在阳台上抽烟,背影绷得笔直。烟头的火光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陶念听母亲说过,上个月父亲在酒桌上跟人吹嘘的场景。 “我家丫头四模考了594分,考北淮的大学稳了!” 他拍着胸脯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岚岛太小了。小到谁家孩子考了多少分,第二天就能传遍整个渔港。陶念几乎能想象到,那些街坊邻居会怎么议论: “老陶家闺女不是说要考北淮的大学吗?” “吹牛吧,差50多分呢!” “那留在晋州那边有什么用啊……” 海风裹着咸腥味从窗户缝钻进来,陶念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绞痛。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林知韫发来的那几条消息,想回复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那晚陶平威又喝得酩酊大醉。陶源架着他踉踉跄跄进门时,酒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陶平威一把推开陶源,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着陶念,“在二十一中是不是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学学坏了?整天就知道玩……” 他的吼声震得陶念的耳膜嗡嗡作响,唾沫星子甚至溅在到陶念的脸上。 陶念僵在原地,眼眶红红的,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够了!”李瑞荣冲过来拽住丈夫,“孩子考这么多分容易吗?你除了喝酒吹牛还会什么?” 卧室门“砰”地关上,争吵声透过那扇门继续传出来。 陶念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她从晋州回来的时候,所有习题集和参考书都被称斤卖掉,唯独那本写满红批的周记本,被她小心收在行李箱夹层。 林知韫送她的书、哆啦a梦的钥匙扣、柿子挂件、她亲手缝好的校服、塞给她的薄荷糖,放在了一个小木箱里。 还有她不多的衣服、日用品、和几本平常买的诗集、名著什么的,一起带了回来。 那是她黑暗中的一点慰藉。 周记本的最后几页,不知何时被密密麻麻的“林知韫”三个字占据。墨水深浅不一,有的工整清隽,有的潦草飞扬,像一场无声的心事在纸页上疯长。 那些最潦草的名字总写在午夜时分,带着困倦的放肆和清醒的克制。 每个名字背面都藏着她不敢问出口的话:老师,你待我是否与其他的学生,有一丝丝的不同? 再往后翻,平整地贴着林知韫给她的便签。有提醒交作业的便利贴,有批改作文的评语纸,甚至还有张墨渍晕开的请假条。 她用透明胶带仔细封好每道折痕,像在保存一些珍贵的恩赐。 陶念会轻轻抚摸那些字迹,指尖划过“林”字的木字旁,仿佛就能触到那人批改作业时微颤的手腕。 此刻窗外的渔火明明灭灭,她翻开周记本,最新一页还空白着,只有页眉处自己曾写着:“要骄傲地站在你面前,请你,再等等我”。 填报志愿那几天,陶念打起精神,把《招生计划》和《学子大数据》看了很多遍。 她对着电脑屏幕反复比对:要保住“汉语言文学”专业,大概率只能去双非院校;若选择211大学,极可能被调剂到“文秘”或“行政管理”这类专业。 最终提交的志愿表上,依次排列着: 江宁大学文学院 河州大学中文系 褚溪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 她没有报晋州大学。 不想以这样的姿态回晋州。 每个选项后面,都藏着她没说出口的考量。这些城市都离晋州足够远,远到不会偶然遇见熟人,却又有着令她向往的文化底蕴。 班级群突然弹出林知韫的通知: 【7月18日发放学籍档案,需本人或家长领取。】 【明天上午十点,在学校门口发毕业证和档案,来不了的同学尽量让自己家长取,毕业证和档案只有一个,档案里面的内容需要当面查对,责任重大,希望大家引起重视!@所有人】 陶念盯着手机屏看了很久,直到母亲给她转了路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去吧,顺道和同学们聚一聚,散散心。” 七月十八日中午,烈日炙烤着晋州二十一中的校门。陶念赶到时,树荫下只剩零星几个同学在核对档案。 第63章 陶念站在马路对面,热浪扭曲着空气,却遮不住那道熟悉的身影。 林知韫正俯身讲解,浅蓝色无袖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白皙的颈线。白色鱼尾裙的褶皱随着她指尖的动作泛起涟漪,像被风吹过的水面。 她抬手指着一个同学的档案袋,腕间还带着那块银色的表。一阵风吹来,发梢扫过锁骨,陶念恍惚看见那颗淡褐色的痣。 那天夜里,月光曾在那里停留。 “档案袋封条要确认完好才能签字……”林知韫的声音那么熟悉而又动听,修长的手指正比划着封条粘贴的位置。几个学生围着她,像众星拱月。 突然,林知韫抬起头。 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隔着三十七个日夜的分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准确锁定了陶念。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凝固。 这一个多月来的失落、不甘、自我怀疑,在对上那道目光的瞬间,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陶念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涌进春水,僵硬的四肢重新有了温度。 陶念穿过马路,鞋底踩在发烫的柏油路上,发出轻微的黏着声。 林知韫低头翻找档案袋,发丝从耳后滑落,“就剩你的了。”她抽出最后一个牛皮纸袋,指尖在袋口摸了一下,“报到第一天迟到,取档案也迟到,你还真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嘴角却扬起那个陶念熟悉的弧度。批改到好作文时,林知韫总会这样先板着脸,最后又忍不住笑出来。 “对啊,我有始有终。”陶念故作得意地说。 档案袋递过来时,陶念闻到淡淡的雪松香。她低头检查材料,刻意放慢动作:报考登记表,体格检查表,学籍薄,成绩单,口语单,综合评价单。 “每页都要确认,”林知韫的声音忽然很近,“封条要贴正。”她不知何时站到了身侧,手指停留在在材料边缘,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陶念的目光从林知韫的指尖移到档案袋上,“检查好了,没问题。”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这一刻的宁静。 班长刘旭博适时递来签字单,陶念签字时,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秒。她的名字依旧排在班级名单的第一个,这是三年来从未改变的位置。 随后,林知韫从公文包里取出毕业照和陶念的高中毕业证。 “还有这个,收好。” 陶念接过她小心地把它们放进帆布包的内层。 当重新背好帆布包的瞬间,陶念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 没有隆重的告别,没有刻意的叮嘱,只有这个炎炎夏日里,最平常的档案交接。 林知韫整理着空了的公文包,陶念又看了看她的手,那只手曾经在她发烧时试过体温,在她获奖时轻拍过肩膀,如今正把最后一点联系,轻轻放进她的行囊。 陶念攥紧了包带,突然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保重。”林知韫突然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陶念点点头,唇角抿出了一个未成型的微笑。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是林知韫在检查已经空了的档案袋吗?还是档案领取确认单? 她没有回头,所以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第46章 告别(校园篇结束) 陶念的手机响了,李仕超的声音带着急促:“陶念,今天我升学宴,快来金鼎轩,大家都等着你呢。” 推开包厢门,熟悉的笑闹声扑面而来。原三班和现一班的同学们挤满了两张大圆桌,张倩正和苏宁悦抢最后一块西瓜,魏琳琳举着手机在和申佳琪自拍,张晓萱正在和魏爽说笑。 李仕超站在主位招呼她,这个被全班公认的“大众男闺蜜”今天格外兴奋,眼睛泛着喜悦的光。 “迟到罚三杯!”六班的体育委员起哄道,引来一片笑声。 陶念接过李仕超递来的橙汁,忽然有些恍惚。 三个月前他们还挤在教室里刷题,魏琳琳总爱借她的橡皮,申佳琪天天抱怨数学太难。而现在,这群人即将散落天南海北。 李仕超拍了拍她的杯子:“发什么呆?尝尝这个水煮鱼,你最爱吃的。” 陶念夹起一筷子鱼肉,麻辣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午休时传阅的课外书,运动会看台上的加油声,还有最后一课时,大家一起折的星星…… 吃完饭后,当张晓萱突然提议拍合影时,陶念才发现自己眼角有点湿。她悄悄抹了下眼睛,挤进人群中央。 “三、二、一——”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陶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她感觉到李仕超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张晓萱的脑袋亲昵地靠过来,洗发水香气萦绕在鼻尖。 “再来一张!这次要搞怪的!”魏琳琳举着手机喊道。 苏宁悦立刻做了个鬼脸,张倩配合地揪起自己的耳朵。陶念看着周围挤眉弄眼的同学们,突然笑出声来。 “走啊,去唱歌!”李仕超提议,“好不容易聚一次,今天谁都不准早退!” 金色年华ktv最大的包厢里,李仕超抱着果盘穿梭在人群中,还要了很多果酒和零食。 “敬我们的青春!”玻璃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三巡过后,李仕超突然夺过麦克风:“陶念……”他声音有些发飘,“别人都说你高冷,但我知道不是。” 陶念吓了一跳,这氛围……怎么怪怪的。 包厢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伴奏带里的钢琴声。 “你学习好,学考前熬夜帮我整理物理笔记,帮我们整理大纲,自习课还教我们学习,之前有一次刘桐想不交作业,你完全可以不收她的……” “但你身上总有种……”李仕超比划着寻找措辞,“就是,让人觉得你不会和人建立长久的联系……可能和你家不在晋州有关系?像随时会消失的雾,让人抓不住。” “不过……”李仕超突然傻笑起来,“能当学年第一的同桌,值了!” “哎,把林老师也叫来好不好?”魏琳琳突然拍着茶几提议,震得果盘里的西瓜块颤了颤。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伴奏带里《勇气》的钢琴前奏在循环。所有人都看向李仕超,他手里还攥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瓶身凝结的水珠正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滑。 “我、我来打?”李仕超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掏出手机时,不小心碰翻了爆米花桶,金黄的爆米花撒了一地。 电话接通那刻,李仕超下意识挺直了背:“林老师,我们在金色年华唱歌,您要不要……” “不了,你们玩得开心就好。”林知韫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很熟悉,很温柔。 李仕超急忙解释:“不是六班的,都是原三班和一班的……”他掰着手指数,“魏琳琳、张晓萱……”停顿半秒,“……陶念也在。”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正当李仕超以为要被挂断时,听筒里传来一声轻笑:“都是女生啊?”林知韫的语气松动了些,“行吧,地址发我。” 挂断电话,包厢里爆发出欢呼。只有陶念在一边,没有什么表情,却偷偷喝了好几杯果酒。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说林知韫要来,她变得有些紧张,对着自拍镜头,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镜头里,她的嘴唇比平时涂得更红些,用的是那支林知韫送的那只。 没过多久,包厢门被推开,林知韫站在门口,微微眯了下眼,似乎在适应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 “林老师!这边坐!”李仕超第一个站起来挥手,声音洪亮得盖过了背景音乐。 “老师坐我这儿吧,我这边宽敞!”魏琳琳急忙往旁边挪了挪。 “才不要,老师坐我这里,我刚擦过椅子了!”张晓萱不甘示弱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七嘴八舌的邀请声中,陶念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往旁边挪了半尺,原本拥挤的卡座悄然多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空当。她低着头,没有看她,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杯中的果酒。 林知韫的目光淡淡扫过全场,步履从容地穿过那些期待的目光,坐在她身边。 熟悉的雪松香气轻轻笼罩过来,陶念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她甚至能感觉到沙发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而微微下陷。陶念的耳根微微发烫,却强作镇定地继续盯着杯中上下沉浮的柠檬片。 可心底那点小小的、雀跃的开心,却像不断冒泡的汽水,怎么压也压不住。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知韫就这样坦然而直接地,将这份独一无二的偏爱,明明白白地给了她。 随后,林知韫环顾了一下四周。 魏琳琳穿着一件有点闪的吊带裙,张晓萱穿着带着破洞的牛仔短裤,李仕超穿着潮牌t恤,上面印着有些夸张的涂鸦。 那些曾经被蓝白校服包裹的稚嫩身体,此刻便成了一副有些陌生的模样。 第64章 陶念还是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裙,却掩盖不住的清秀。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需要任何修饰,就像清晨第一缕阳光,纯粹得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毕业月余,却像隔了经年。 好像他们,一瞬间就长大了。 林知韫端起了一杯果酒,喝了一口。 这不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却是第一次以班主任的身份、完整陪伴的三年。 三年前的他们,和所有十五岁的少年一样。自习课上传递的纸条里藏着拙劣的谎言;月考卷子发下来时总要假装不在意地偷瞄;被点名回答问题时,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他们像一群刚学会飞翔的雏鸟,既渴望冲破笼子,又害怕真的获得自由。 林知韫还记得,她皱眉时,底下翻书的声音会突然整齐;她离开班级时,后排总会响起窸窣的骚动;她真的发火时,全班又会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他们会趁她去开会时偷偷不写卷子,却也会在她咳嗽时悄悄放润喉糖、去办公室帮她烧开水;经常编造理由请假不上晚课,却认真记下她每句“废话”;毕业照上故意挤在她身边,汗湿的胳膊紧贴她发凉的肌肤。 这些孩子啊,用最莽撞的方式试探世界的边界,又用最笨拙的姿态,表达着他们尚未成型的爱。 有些离别虽然是早已注定的,但是对于离别的感受却是后知后觉的。 歌声余韵未散,包厢里突然安静下来。魏琳琳举起酒杯晃了晃:“老师,要不要说两句?” “该说的,毕业那天不都说完了吗?”林知韫笑着摇头,“这酒后劲有点大,你们少喝点。”说罢,目光停留在脸颊有些红润的陶念身上。 “不!老师,我在六班,我没听见!”李仕超抗议。 林知韫转过头,看着他问:“听说今天是你的升学宴?报哪儿了?” “我这三百多分的成绩……”李仕超挠挠头,“也就三本院校了,志愿还没开始报呢。”他突然转向陶念,“你呢?肯定报完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陶念感到林知韫的视线落在自己侧脸,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嗯,报了江宁大学、河州大学……后面的忘了,反正是五个平行志愿……”她停顿了一下,“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希望不要被调剂。” “哇!汉语言文学行,适合你。”张倩突然凑过来,“你作文写得好,以后要当老师吗?” “不,我要考教育局。”陶念的语气淡淡的,但是,却异常坚定。 随即,她又笑了笑,有些开玩笑地说,“我要当晋州教育局局长。” 林知韫的心湖上顿时荡起了涟漪。 这孩子,不会是当了真吧。 “我哥就在江宁大学!”苏悦宁突然说,“他可帅了,还是学生会主席!陶念你要是去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陶念还没想好怎么拒绝,却听见身旁传来一声轻咳。 林知韫放下手里的杯子,缓缓地说,“大学里最重要的是先适应新环境。”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微醺的脸,“多去图书馆,多参加社会实践,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至于谈恋爱,不必太着急。” “知道啦老师!”魏琳琳拖长声调应着,又忍不住补充,“但我哥真的……” “你哥你哥,整天就想着当红娘!”张倩一把抢过话筒塞给林知韫,“老师唱首歌吧!” 林知韫走到点歌台前,选了一首《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林知韫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却又那么动听,这首歌的旋律很安静,比起刚刚的喧嚣热闹,此刻仿佛充满了离别的伤感。 唱到“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时,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陶念的小腿,又迅速移向了屏幕。 陶念看清她眼角有细碎的光在闪,不知是灯光还是别的什么。 “老师,”李仕超举着啤酒瓶摇摇晃晃站起来,“等我们混出名堂,一定回来请您吃饭!” 林知韫笑着点头,却在低头放话筒时,轻轻抹了下眼角。 “你们少喝点酒,别玩太晚。”林知韫拿起包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陶念看着她推开ktv厚重的隔音门,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有风吹过,她刚刚喝的果酒,入口甜,但被风一吹,发现后劲有点大,头有些晕晕的。 霓虹灯牌在夜色中闪烁,林知韫没有走向洗手间,而是拐进了街角的便利店。 陶念躲在电线杆后,看着她拿起一包薄荷烟,犹豫片刻,又拿了瓶花露水。 胡同里的路灯坏了,只有月光照亮斑驳的砖墙。林知韫靠在墙边,打火机的火苗在她脸上跳动一瞬,随即化作一点猩红。 “给。” 陶念被突然递到眼前的花露水吓了一跳。林知韫没回头,烟雾从她唇间缓缓吐出:“你小腿上全是蚊子包。” 陶念接过瓶子,指尖碰到林知韫的手腕,冰凉一片。 林知韫后退了一步。 陶念靠近一步,“我不介意烟味。” 她们沉默地站在月光下,一支烟的时间被拉得很长。 林知韫忽然伸手,像从前那样揉了揉陶念的发顶:“瘦了。”她的声音有些哑,“最近没好好吃饭?” “我没考好……”陶念叹息着。 “你以后会慢慢找到你的目标和你想做的事。只有为了你自己,才能做下去,不要为了任何人……”林知韫缓缓地说。 陶念盯着地上的烟灰,突然抬头,“这就是你不想让我谈恋爱的原因?” 林知韫的手僵在半空。烟灰簌簌落下,像一场雪崩。 陶念借着酒意,壮着胆子,一字一句地说:“高一那年,和钟晓她们也是在这家ktv。我知道她们想看我的笑话,但我还是给你打了视频。” “那时,我既希望我的第35个联系人不是你,又希望是你。” “我知道很冒犯,可我还是给你打了视频。” “我是故意的。” 月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撒了下来,林知韫有些不知所措地摆弄着手里的烟盒。 “其实她们让我说的话,并不是我对你说的那句话,”陶念向前一步,“你知道原话是什么吗?” “别说。”林知韫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立刻突然抬手,制止住了她。 夜风吹起陶念的发梢,露出她倔强的眼神:“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两件事。一次是在我取得了作文竞赛证书的时候,一次是说我考上重本的时候。” “这两件事,我都做到了。” “林知韫,我喜欢你。” “陶念。”林知韫打断她,嘴角扬起那个熟悉的、职业性的、疏离的的微笑,“你还小,分得清依赖和喜欢吗?” 陶念向来是最懂分寸的那个。 当其他学生常在课间无拘无束地凑近,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莽撞侵入她周围无形的界限时,陶念却始终守着一道恰到好处的线。 那份分寸感细致入微。交作业时,她会悄然放下,从不借机搭话或窥探;请教问题时,目光专注而清正,问完即止,不会多作停留;就连郑重送出的心意,若见林知韫稍有迟疑,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默默收回,不留一丝纠缠或难堪。 那些让其他老师尴尬的越界,那些让同事们私下议论的亲密,在陶念这里从未发生过。 她总是安静地站在那条无形的线后,用克制而温柔的方式,表达着比其他学生更深刻的理解与关怀。 即便是此刻,陶念也没有给她任何窘迫。 但是,她不能。 不能给陶念留下一丁点幻想。 十八岁的陶念,站在人生最灿烂的起点。她的未来应该像林知韫期许的那样。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绽放光芒,遇见更多精彩的可能,而不是被困在这段注定艰难的关系里。 “我分得清的。”陶念的眼底氤氲着泪水。“是你不敢承认,对不对?” 陶念的手指悬在半空,距离林知韫的手腕只有一寸之遥。月光穿过指缝,在她掌心投下一道抓不住的光,像是她此刻的心情,像是命运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突然想起林知韫批改的第一篇作文——那时她写“我想要摘星星”,林知韫用红笔圈出这句话,批注:“过犹不及”。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18岁的陶念,除了满腔赤诚一无所有。 28岁的林知韫,已经历过多少她无法想象的沧桑。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缓缓收回。 夜风吹散了她未出口的告白,也吹凉了她手心的温度。 陶念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那么单薄,那么年轻,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一个已经站稳脚跟的人,去等待一个连未来都不确定的承诺? 第65章 “那你亲我一下。”陶念的声音很轻,却打破了平静的夜色。 月光下,她终于撕开所有乖巧的伪装,露出最原始的渴望。 这个瞬间,她不想再做那个懂事的优等生,不想再计算什么分寸距离。 就这一刻,让她做个自私的人,好不好? 林知韫愣住了,指间的烟蒂掉落在地,溅起几星火花。 “林知韫,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陶念固执地仰起脸,眼底有些湿润,“就这么一个要求,都不行吗?” 夜风突然静止。 林知韫的气息裹着烟草的薄荷味逼近,却在最后一刻偏离了轨道。 温热的唇落在陶念额角。 那里有道浅白的疤痕,是高三那年她为追回被风吹走的作文,在马路上被电动车擦伤的印记。 “对不起……” 林知韫的泪水落了下来。 陶念浑身一颤,这个永远从容镇定的林知韫,竟为她落下一滴滚烫的泪。 这句道歉太沉重,不知是为了这个错位的吻,还是为了当年没能护住她的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韫终于开口:“我送你回去。”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波动从未存在。 “不用了,老师。”当一片梧桐叶落在她们之间时,陶念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成长必经的疼痛。 “那好,你保重。”林知韫转身走了。 月光将陶念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要触碰到那个已经远去的身影。 “林知韫,”她轻声说,“我会成为让你骄傲的人。” 这句话,林知韫唯一敢应的承诺。 夜风吹散雪松香气,陶念望着林知韫远去的背影,轻轻按住额角的疤。 陶念将烟蒂放进空花露水瓶,轻轻拧紧瓶盖。 这个夏夜的一切,薄荷的清凉,雪松的温暖,泪水的咸涩,都将被永远封存。 和那些有关林知韫一切的小木箱,放在了一起。 她最后望了一眼胡同深处,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 半个月后,一封顺丰快递的信封躺在岚岛老家的快递驿站里。 河州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陶念的手里,校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陶念看着“汉语言文学(师范类)”的字样,释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她点开微信,对话框里最后那句“老师,我考上了”前面,赫然缀着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蝉鸣撕扯着八月的午后,陶念站在院角的枇杷树下,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月有常轨,潮有信期,唯人心易变。 她又翻到相册里拍下的那年盛夏。 照片里她正在跑第二棒,林知韫站在跑道内侧张开双臂等她。阳光穿透飞扬的沙尘,林知韫的脸颊上,沾着细小的汗水。 风过处,陶念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第47章 迎检 检查组众人穿过带着积水的操场草坪,来到了二十一中教学楼的二楼会议室。 推开会议室的门把手,康裕丽校长首先同温向宜、张平握手,表示欢迎市局和发展学院的领导调研指导,我们全力配合。“各位领导这边请。” 主宾席上的红木座椅已提前摆好名签牌,众人依次落座。 陆瑾年摘下金丝眼镜,放在了桌上,揉了揉太阳穴。 这位省教育厅最年轻的副处长,此刻表情严肃,正凝视着林知韫摊开的文件夹。 林知韫退后,看着陆瑾年的双眼一一扫射过桌面上的文件夹,依次翻开了暑假研学、特色作业、高考总结、开学教研组计划等。 她想起航城那天,那个开着红色路特斯的高挑女生,看起来和陶念关系非同一般的女生,就是这个陆瑾年。 “听说二十一中是外语特色校?”陆瑾年放下文件,抬头问。 “是,我们去年接待了阿穆尔共青城市代表团、萨哈(雅库特)共和国纽巴尔区代表团还有泰国留学生等。”康裕丽回答。 “特色材料缺乏体系化建设。”陆瑾年的视线停留在“课程思政融合路径”几个字上。“比如这个俄语戏剧社……”她的眼神停留在墙角褪色的海报上,上面还依稀看见“2019圣彼得堡国际青少年艺术节”的字样。 “好的,我们立即整改。”林知韫回答,目光越过陆瑾年,落到了她身旁的陶念身上。 “陆副处长的经验可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温向宜适时地缓和着会议气氛,转头对右侧的陶念露出亲切的笑容:“说起来,我们新入职的陶副科长也是二十一中毕业的呢。” 会议室内突然安静了一瞬。 “是吗?哪一届的?班主任是谁?”康裕丽校长好奇地问道。她是三年前才调来二十一中的,对之前的情况并不熟悉。 “哎呀,那不就是林主任的学生吗?”刘宏伟在一旁笑着接话,目光在林知韫和陶念之间来回扫视。 林知韫深吸了一口气。 “咱们林主任当班主任的时候,比较认真,带出来的优秀的学生也很多……”刘宏伟继续打圆场,“但是,听说陶副科长是京师大学的研究生,确实优秀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人检查过材料,一一提出相应意见,便深入班级听课。 时隔七年,陶念又一次回到了二十一中的语文教研组办公室。 前语文教研组长徐青云和她的徒弟陈宁月正在讨论昨天开学考试的作文没几个写得像样的,甚至有的学生字数都不够的时候,忽然门被推开,听见清脆的女声:“徐老师!” 徐青云一怔,她抬头望去,正对上陶念身后的林知韫。 “你是……陶念?”徐青云的声音有些惊喜。 “是我呀!”陶念笑道,“您怎么认出我的?”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捂住嘴,四周正在嬉笑的同学看到老师的手势,便退出门去。 “当年还是小姑娘,如今都这么大了!”徐青云老师感慨。 “想不到徐姐还记得。”林知韫说。 “当然记得!那时候批作文,一眼就能看出是她的,就喜欢看她写的作文。”徐青云感慨,“当年的作文不是还得了奖吗?现在倒是厉害了,听说考上了京师大学的研究生,还考进了晋州教育局?” “还不是当年林老师教导有方。”陶念得意地睨了林知韫一眼。 “领导对方案提出了很多要求,这几天还得加班整改呢。”林知韫耸了耸肩。 “林姐,你的学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陈宁月笑着说,“陶同学,你快劝劝你林老师,别成天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抓紧嫁人。”陶念回头看见林知韫放下了手里的会议记录本,鬓角处已显现出不少的白发。 “谁说的?主要是也没人敢追我啊。”林知韫忽然哑着嗓子,无奈地笑了笑。 “真的?”徐青云的眼睛亮了起来,“要什么样的?姐给你介绍!” “要能一口气做二十个引体向上的。”林知韫扯了扯有些松垮的领口,露出下方的锁骨,“最好带着八块腹肌跑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汗水的那种。” 徐青云突然笑出声,“你知道我表弟在体院当教练吧?上次看见他带学生训练,那腹肌……”她故意拖了长语调。 林知韫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老徐你这是要拆我的台!”她突然加快脚步走出门外,又回头说:“快点走啦,再不去食堂就要没好座位了!” 林知韫回头看陶念,发现她正在走神,便问道,“要不要去我的办公室坐坐?” “好。”陶念点了点头,跟着林知韫走进了教务处。 推开办公室门,熟悉的纸张和墨水味扑面而来。林知韫的工位靠窗,虽然堆满文件却井然有序:左边是整齐的文件筐,右边摆着常用的办公用品,电脑屏幕亮着待处理的表格。 窗台上几盆绿植是这里最生动的点缀。一株小椰子树倔强地向上生长,在满桌文件间投下一小片绿荫。新旧试卷和证书堆在桌角,红色批改字迹从松开的线绳下隐约可见。 在这个被文件和制度填满的办公室里,这些绿植和旧试卷、批改痕迹、新证书一起,构成了林知韫的工作日常。就像她本人一样,在这片水泥森林的缝隙中,执着地向着那一小块光亮生长。 “你还有时间看书吗?”陶念径直走向书柜,指尖轻轻划过那些整齐排列的书脊。 “有时间的话,就总会翻翻看。”林知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阵轻柔的风,“开卷有益嘛。” “有道理。”陶念笑了笑,推开书柜的玻璃门。 七年前那个总是蹙着眉头批改作业的林老师,如今似乎变了许多。不再带着怀才不遇的沉重,也没有被岁月磨去热情,而是像她窗台上一株静默的植物,在时光里沉淀出从容的光。 “你感兴趣就翻翻,我去洗水果。”林知韫拎着水果走向水房,脚步声渐渐远去。 第66章 陶念的目光凝在《荒原》灰绿色的封面上。当她抽出书本时,扉页那枚朱砂色的“韫”字篆章像一簇火苗,进入了她的眼底。 太熟悉了,这是那年高二的教师节,她亲手刻给林知韫的。 她的手指停留在扉页上,“韫”字在她的指尖被反复触摸着。 她的忽然想了很多,这枚章是否盖过她书架上所有的书?盖章时,可曾想起送章的自己? 脚步声由远及近,陶念慌忙合拢书页。 林知韫端着水果回来,晶莹的水珠从葡萄和草莓上滚落。她看见陶念手中的书,眼神微微一动。 “吃水果吧。”她轻声说,声音里藏着七年来未曾说出口的温柔。 下课铃声响了,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探进头来,校服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宝贝。 “林老师!”女孩蹦跳着进来,踮起脚尖将手心里的东西塞给林知韫,“这个送给您!” 那是一枚手工编织的书签。嫩绿的柳条间,几朵干枯的栀子花瓣被细心地封存在透明树脂里。 林知韫伸手接了过来,“谢谢。”她难得地露出微笑,眼角泛起细纹,“做了很久吧?” “嗯!”女孩用力点头,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摆动,“我偷偷摘了校园里的栀子花,晒了整整一个夏天呢。” 陶念坐在沙发上,吃着草莓,冷冷低看着这一幕。 “帮我把周记本发下去吧。”林知韫指了指沙发上的那摞本子,“需要找几个男生帮忙吗?” “不用!”女孩一把抱起周记本,厚重的本子几乎要挡住她的视线。她冲林知韫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个夸张的笑容,“我可是大力士!” 门关上的瞬间,陶念恍惚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抱着周记本,悄悄把自己的放在最上面,发作业时,期待林知韫会给她留什么不同的评语。 “真好啊,”坐在沙发上的陶念冷冷地说,“这些年,林老师收的小礼物都能有一卡车了吧。” “陶念同学。”林知韫叫她的名字。 陶念慌忙抬头,发现林知韫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边。 林知韫微微低头,几缕发丝垂落在耳际,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眉目清朗,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弧度,那种既疏离又温柔的气质,让陶念想起美术馆里那些令人屏息的肖像画。 “礼物不在于多少,”林知韫将书签放进抽屉最深处,“重要的是送的人用了心。” “我原本……”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她斟酌着开口,“是担心我们曾经的师生关系,会对你的工作造成困扰。”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但现在看来……” “都知道了?”陶念接过她未说完的话,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那如果有困扰,会怎样呢?”她抬起头,直视着林知韫的眼睛,“我都毕业七年了,不是吗?” 林知韫的目光微微闪动,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那就好……”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姜逢抱着教案和课本走了进来,脸颊还带着红晕。 “主任!”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些,“刚才陆副处长听完我的课,说我讲得不错!而且,她还说,我招聘的时候,她是评委之一,当时就听过我讲课,说我比那时候进步很多呢!”说罢,脸上还有些得意。 林知韫推了推眼镜,嘴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真的吗?” 那语气里的怀疑与了然,让姜逢忍不住撇了撇嘴:“您别不信啊!”她翻开听课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陆瑾年的建议,“不过她提的这几条确实很实用……” 陶念站在一旁,看着林知韫认真倾听的样子。她突然想起七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办公室,听着林知韫给她分析试讲的问题。 那时的阳光,也是这么暖。 “对了主任,还有个事儿,去年日语班那个年级第一的学生,又请长假了。”姜逢一边放下手中的教案和教材,一边对林知韫说。 林知韫直起了身,又恢复了工作的状态,抬头问:“具体情况?” “教育局批岗延迟期间,我们外聘的日语老师只签了半年合同。自从这个外聘老师走了之后,这学生从去年开始就频繁缺课,每次上完日语晚课就会情绪失控,最少要请假两周。”姜逢翻开考勤记录,“心理辅导室去年做过评估,学生有轻度抑郁倾向,家长也坚持认为身体健康最重要。” 林知韫用红笔在会议纪要上标注:“明早与政教处协商解决方案。另外通知青年教师会议改到本周五下午自习课,重点讨论师生关系边界问题。” “其实老师也没有过错……”姜逢欲言又止。 “学生容易对老师产生非理性依恋,这是教育工作者必须警惕的风险点。”林知韫将档案袋归档,“我们教师不仅要教书育人,更要守住职业伦理底线。下周开始,所有班级都要开展师生交往规范培训。” “好的主任,那我先去吃饭去了。”姜逢打开微信,想也不用想,脚步雀跃地去走了出去,一定是去找于刚刚了。 陶念的手指默默地抠着沙发皮革,指腹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像是细小的电流指尖向上攀爬,直达心脏。 又是这个习惯。每当情绪翻涌无处安放时,手指总会背叛理智,在周遭留下证据。 多讽刺啊。 那人用最专业的口吻,最得体的微笑,将七年妄念斩断。 该说谢谢的。 谢谢你啊,林知韫。 谢谢你手起刀落不给我留一点幻想,谢谢你头脑冷静心如玄铁,用利刃直直地捅向我的心脏。 第48章 委屈 午后的阳光温暖如常,操场上有很多学生在踢球。众人结束了上午的调研活动,林知韫送众人向校门口走去。 林知韫伸手扶了一下眼镜,金属边框蹭过鼻梁时突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当心!” 她的余光瞥见一个足球直奔陶念而来,声音和足球撞击发出的闷响几乎同步。 林知韫几乎是下意识地讲右臂迅速举起,足球猛然落地,滚落到五米开外砸进了沙坑。 陶念的手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她抬头时,林知韫的手像她伸了过来。 陶念拉过林知韫的右手,看到她手腕内侧有一块淡粉色的淤青,陶念的眼眶有些湿润:“疼吗?” “我没事的。”林知韫笑着对她说,眼神,却那么温柔地看着她。 陶念的心里又猛地一紧。 “林主任的臂力不错啊。”人群中有人笑了起来,林知韫仰头,看见张平在烈日下泛着油光。 临上车前,陆瑾年斜倚着车门掏出手机。林知韫这才发现,陆瑾年来时披着的长卷发,不知合适扎了起来。她微垂的眼尾描着精致的眼线,在阳光下勾扬起一摸弧度:“林老师,介意加个微信吗?” “不介意,我的荣幸,我扫您。”林知韫添加了陆瑾年,转头似是无意地问陶念,“陶副科长换微信了吗?能否也添加一下好友?”见陶念没有回答,又补充道,“以后工作上可能有需要指教的地方……” “不必。”陶念打断她,指尖在车门把手上收紧,“有工作安排,我会让于刚刚转达。” 陆瑾年眨了眨眼,她了解陶念,一般来说,不会这么拒绝别人,何况还是与工作上有交集、还是自己从前的老师。 随即,她开动了引擎,发动机发出嗡嗡的轰鸣声。陶念倚着副驾驶靠背,看着远处led大屏开始轮播文明城市宣传片,强光刺得眼眶发酸。 命运总爱开残酷的玩笑,曾经发誓要掀翻应试教育高墙的人,最终也成了体制砖缝里新抹的水泥。 可想起那段日子,心口的澎湃与阵痛分明。 而她并不畏惧着,她想她是真的赤诚地欢喜过就好了。 只是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痕迹,销声匿迹。 “空调太冷了?”陆瑾年伸手调低出风量,看了一眼副驾驶上一言不发的陶念。 陶念摇头,视线却黏在后视镜里。那个白衬衫身影已缩成一个小点,仍固执地站在校门口的烈日下,像一截未燃尽的火柴梗,倔强地冒着最后的青烟。 轿车驶入隧道,黑暗吞没所有光影。陶念终于放任那滴泪从眼角无声地坠落了下来。 “直接回局里吗?”陆瑾年问。 “不,”陶念想了想说,“去花鸟鱼市场吧。” 她要买一盆新的栀子花。 *** 下午他们又去了体育特色小学榕江小学调研。 回程的车里空调开得极低,陶念把脸埋进帆布包,后视镜里陆瑾年正整理会议记录。 “不去便利店买点喝的?”陆瑾年合上笔记本,车窗映出她紧抿的嘴唇。 “就这里吧。”出租车停在了晋州最繁华的青阳街。 她们走进了一家酒吧。陶念推开玻璃门时,威士忌的焦香扑面而来。 第67章 “欢迎来到orange stone,小姐。” 黑衣侍应生擦着银质酒杯靠过来,袖口露出半截银蛇纹身。 “我要你们的招牌酒,请不要加菠萝,谢谢。”陆瑾年是各种酒吧的常客,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当起调酒师,她点完酒,兴致勃勃地看着陶念。 “给我一杯……”她摩挲着有些皱巴巴的酒单,目光落在“old fashioned”这个词上,这款是诞生于1800年代的古典鸡尾酒。 侍应生挑眉:“您确定?这杯酒需要至少半小时醒酒。”他转身取下酒柜顶层的方冰。 “我确定,加双倍威士忌。”陶念哑着嗓子说。 “客人,您的old fashioned。”侍应生将酒杯推过来,深琥珀色的酒液表面漂浮着橙皮碎屑。 “再要一份小食拼盘吧,”陆瑾年无奈,“你这酒量,还空腹喝酒,怕是不行。” “调研报告需要补充特殊教育资源……”陆瑾年看她不说话,便试图开启话题,转动着酒杯凝视她:“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特殊教育学校吗?十六所,但其中七所去年已经改成了普惠幼儿园。” “陆副处长,能不能聊点别的?”陶念揉着太阳穴苦笑,余光却突然瞥见卡座里一抹熟悉的身影。 林知韫换了身休闲装,墨绿色衬衫松松垮垮地罩着肩膀,阔腿裤垂下有一丝褶皱,手里端着杯鲜红的西瓜汁。 “好巧。”林知韫自然地坐到陶念身边,西瓜汁在玻璃杯壁凝出水珠,“学校的方昕悦老师快要结婚了,今天她们在这办单身派对。” 陶念的指节扣紧酒杯,威士忌的辛辣窜上喉头,烧得眼眶发热:“真好啊,要结婚了。”她故意拖长尾音,“林老师是不是也着急了?” 林知韫的指尖在杯沿画圈:“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当然好。”她袖口的雪松气息飘来,“但也不必为了结婚而结婚。” 陶念的酒杯磕在吧台:“真巧,我也不想恋爱,更不想结婚。”她看着杯子边缘的柠檬片,“我的情况……也不适合与人建立长久的羁绊。” 她又忽然突然想起上午林知韫在办公室的时候,还说喜欢八块腹肌的,一副要和人相亲、要立刻嫁人的样子。 陶念仰头灌下剩余的酒液,忍不住揶揄:“林老师上午不还急着加微信拓展人脉吗?” “陶念。”林知韫突然用指节轻叩桌面,像当年敲黑板提醒走神的学生,“你喝的是我的酒。” 陶念的头有些晕晕的,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拿错了杯子。 威士忌的琥珀色液体在林知韫的西瓜汁旁,像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手还好吗?”陶念想缓和一下有点尴尬的气氛。 “没事,”林知韫看着西瓜汁杯边属于陶念的唇印,问道:“你……为什么回晋州?以你的学历,留在大城市发展更好。” 陶念晃着威士忌杯,冰块撞出虚浮的脆响:“这是我职业规划的一部分。”琥珀色酒液在灯下漾开,映出她眼底的波澜,“先考选调生,积累基层经验,再……”后面的话她没有说,面上已经泛起红晕。 “只是职业规划吗?”林知韫笑了一下,没有看她。 陶念看着林知韫起身离去,墨绿色衬衫被镭射灯照出五彩的光影。 陆瑾年突然凑过来:“你林老师挺有意思,来酒吧喝西瓜汁?” 陶念看她一脸吃瓜的表情,就很无语,“闭嘴,去把账结了。” 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卫衣的高个子男生向陶念靠了过来,靠在柜台边,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她,“美女是一个人吗?” 陶念慢半拍地抬头,发丝散在红红的脸颊边。她眯着眼辨认片刻,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不是。”她懒懒地朝陆瑾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男生浑不在意地笑着,手机二维码已经递到眼前:“加个微信?”屏幕亮得刺眼,头像是个冲浪板剪影。 陶念歪着头解锁手机,但在酒精的驱使下,她嘴角又扯出了一抹有些得意的笑。正要扫码时,余光瞥见林知韫从卡座起身,墨绿衬衫像片暗潮涌动的海,正朝她漫来。 “陶副科长。”林知韫淡淡地说,“明天还要审校本课程方案。” 男生突然僵住。这语气让他想起了他的高中班主,吓得条件反射般缩回了手。 陶念没有机会。 林知韫一把扣住陶念的手腕,走出了酒吧。陶念被拽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但还是跟着林知韫走了出去。 “放开!”陶念猛地甩开,手腕上立刻浮起一圈红痕。她后退半步,“你凭什么拉我?” 林知韫的目光锁住陶念,那双总是平静如湖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暗流,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陶念。”林知韫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她从没听过的颤抖,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林知韫有一双狠厉的眼睛,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学生时。可是陶念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总会让自己想起她那些年无疾而终的喜欢。 林知韫越凶,陶念就越想挑衅她。 “凭什么?”陶念故意抬高音量,略带挑衅的目光紧盯着她。 林知韫没有回答。 她有一万个问题想得到答案,最后,残存的理智让她又问了一遍。 林知韫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猛地甩开。 那个瞬间她看清女人眼底翻涌的暗潮,像极了暴雨前沉闷的天空,可她终究还是错过了她瞳孔里转瞬即逝的惊慌。 “陶念,”林知韫收起之前的神色,淡淡地说,“我不会不管你的。” 陶念眼角的泪水忽然滑落下来。 “对不起……”林知韫所有的未竟之言化成了一声叹息。 看到陶念湿漉漉的眼睛,林知韫就狠不下心了。 林知韫仿佛有点不知所措,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句“对不起”。 “什么?”陶念抿着唇,心都漏跳了一拍。 林知韫做了这么多年老师,从来就没有过给学生道歉的时候——生活里也没有。 那么骄傲的人,如今在向自己的无理取闹低头吗? 林知韫叹气,缓缓地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一旁结完了账出门就看到这一幕的陆瑾年,打开自己的购票页面给林知韫看了一眼,“我22:36的车,现在已经21:46了,我要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等等。”林知韫回过神,“陆副处长,晚上不好打车,我先送你去车站,再送她回家。” 陆瑾年点点头,目光落在林知韫扶陶念上车的身影上。 “你们是研究生同学?”林知韫拉开了车门。 “算是吧。”陆瑾年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我是她同门师姐,不过我没读研,是直博毕业直接考的选调生。” “难怪你年纪轻轻就升到副处。”林知韫笑了笑,“听说是走的人才引进?” “家里想让我继承家业,但我不想。”陆瑾年抬眼看她,“所以考了选调生。” “陆副处长这凡尔赛得有点刻意。”林知韫调试后视镜,瞥了眼后视镜里抱着包、已经躺下的陶念,眼眶通红,睫毛被泪水粘成几簇。 “陶念本科是在河州读的,我还没去过河州,但是河州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还是不错的,她自己也很拼。”陆瑾年感慨。 林知韫抿了抿嘴,指甲无意识抠着方向盘缝线:“她……本科期间挺不容易的。” “嗯?”陆瑾年从后视镜抬眼,瞥见她攥紧的拳头。 “没什么。”林知韫扯了扯嘴角,忽然听见广播报站声:“陆副处长,到站了。” 陆瑾年解开安全带,指节在皮质座椅上叩了叩:“谢谢林老师,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麻烦陆副处长把陶念的地址发给我。”林知韫苦笑。 【韵香华庭k栋3单元402。】 【密码我不知道,你用她指纹解锁吧。】 陶念踉跄着弓腰冲向绿化带,她蹲在地上呕吐,脖颈暴起青筋,暗黄色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在枯叶堆里。 林知韫单手撑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摸索车窗储物格。抽出的纸巾刚触到女孩发颤的指尖,就被突然甩开手腕:“别碰我!” 陶念突然发力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沾着污渍的外套被夜风吹起,“我没事……你能不能别管我……”她转身要跑,左脚却绊在凸起的井盖上。 林知韫快步赶上去挡住了她,右手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转过身去,她发现陶念已经泪流满面。 林知韫慌了,立刻松开了手。她不敢看陶念哭肿的双眼,连忙把身上外套扯了下来,披在她身上,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后。 陶念的肩膀剧烈抖动着,深栗色长发凌乱地散在额前,随着急促呼吸起伏,像团被揉皱的纸。 她觉得自己好没有出息,她不喜欢这样,她很想像刚回航城当评委的时候,自己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第68章 可是今天,在酒精的作用下,好像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失去了控制,七年的委屈一瞬间从眼底流出来,从嘴里问出来,从身体里挣扎出来。 她不想让林知韫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一点也不。 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砸在皱巴巴的纸巾上。 林知韫的手在陶念肩头停顿两秒,突然攥成拳头又松开。她轻轻拽着陶念的手腕,拉着她往刚才停车的地方走去。 陶念接着醉意,莫名其妙地开始任性起来,她用尽全力死死地抵抗着,“你放手!”她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急促的喘息。 “嘶!”陶念低头,在林知韫死死抓住她手腕上猛地咬了一口。 林知韫吃痛,但是依旧没有松手,强硬地将她拉上了车,然后沉着脸,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第49章 执念 陶念被林知韫拉进了副驾驶,她自己坐进了主驾,倾身为陶念系上了安全带。熟悉的气息又一次向她靠近,陶念的心不自觉地跟着颤了颤。可是她已经累了,心里上虽然想躲避,但是身体上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她低头看到林知韫手上被咬出的牙印,冰凉的指尖触碰了上去,“疼吗?”声音低低的,嗓子也已经没出息地哭哑了。 “没事。”林知韫没有躲开她的触碰。 此刻的陶念依然觉得脑袋晕晕沉沉的,后知后觉地觉得有点冷,身上有些发抖,不自觉地裹紧了外套。 林知韫按下启车键,空调的风量旋钮被拧到最大。 此刻静悄悄的,车内只有空调的风噪声。 “不要随便加别人。”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沉进水里。 陶念冷笑一声:“哦?这就是林老师道歉的理由?”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像是藏着未熄的火星。 林知韫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此刻的陶念需要发泄。那些重逢以来刻意维持的冷漠,那些假装释怀的疏离,此刻,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剥落,露出底下未愈的伤痕。 如果说之前的陶念像块冰,用完美的职业微笑筑起高墙,那么此刻的她就是团火,烧穿了所有体面的伪装。 “不是理由。”林知韫缓缓开口,“是请求。” 空调的风吹散了陶念额前的碎发,她仰头看着林知韫,突然笑了:“凭什么?” 林知韫太清楚陶念的把戏了。 她故意当着自己的面扫那个男生的二维码,手机屏幕在微信页面上停留了很久;故意把解锁的提示音调到最大;甚至故意在通过后,对着聊天界面露出那种明媚到刺眼的笑。 就像现在,她又一次歪着头问“凭什么”,嘴角带着近乎挑衅的弧度。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林知韫深吸一口气:“其实重逢以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说清楚。”她的手指触摸着腕间的伤痕,“不管你怎么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陶念的睫毛颤了颤:“道了歉,你心里就得到解脱了?” “不是。”林知韫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而是突然发现,七年就这么过去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好像我也没有什么补救的机会了。” 林知韫转过头,却发现陶念已经睡着了。她的头歪向一侧,发丝凌乱地散在脸颊边,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过陶念蓬乱的头发。指尖触到发丝的瞬间,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陶念也是这样趴在课桌上睡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身上。 此刻的陶念,褪去了刚才的锋芒,露出几分难得的柔软。林知韫的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微蹙的眉头,轻抿的嘴角,还有额角那道淡淡的疤痕。 林知韫看着陶念熟睡的面容,忽然觉得这一刻如此珍贵。 七年了,她终于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她,不必掩饰眼中的情绪,不必担心被看穿心思。 林知韫脱下外套,轻轻盖在陶念肩上,然后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守候这个难得的夜晚。 夜色从挡风玻璃渗进来。左侧车窗缝隙漏进的风卷着潮湿的沥青味,和车内残留的酒气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韫终于发动车子,系好安全带,设定导航「韵香华庭」。车子停入小区车位,她解开安全带,伸手搀住陶念有了出来。 电梯数字跳至4层,林知韫扶着陶念走了出来,她的左手轻轻握着陶念的手腕,心跟着颤了一颤。 那触感光滑而细腻,像上好的瓷器,带着她身上惯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 她的右手抬起,握着食指悬在门锁识别区上方,门打开了。 这间公寓面积不大,看起来有六十平米左右,却处处透着主人精心打理的痕迹。陶念刚毕业不久,置办的物品不多,但都摆放得恰到好处,让整个空间显得既整洁又温馨。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原木书桌,桌面上纤尘不染。一盏造型别致的台灯静静伫立,豆绿色的玻璃灯罩形似半开的铃兰花,在夜晚投下温暖的光晕。桌面上摊开着一本《细读与阐释》,书页边缘有些微卷,旁边放着一支铅笔和一本皮质笔记本,显然经常使用。 右手边的墙面上,一个四层的原木书架占据了主要位置。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类书籍,既有厚重的专业著作,也有几本崭新的畅销小说。书架最上层还放着几盆小巧的多肉植物,为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气。 正对房门的白墙上,挂着三幅简约的黑白风景照,画面干净利落,与整个房间的格调相得益彰。沙发旁的小茶几上,一个素白的陶瓷花瓶里插着几支干花,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 整个房间虽然陈设简单,这种简约而不简单的布置,恰如陶念给人的感觉。内敛中透着灵气,朴实中藏着巧思。 林知韫扶着陶念进了卧室,悬浮床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她让陶念靠在自己肩头,指尖探到床边时顿了顿,温柔地发力将人整个托抱上去。将被子打开铺在她身上,最后脱下了陶念的高跟鞋。 林知韫取来毛巾,蘸了热水又拧干。 陶念仰面倒在床头,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带着酒气的呼吸从泛红的唇间溢出。她困得睁不开眼,当毛巾擦过脸颊时,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得她发痒。 见陶念脸颊泛红,林知韫又换了条冰凉的湿毛巾。当冷巾贴上她浮肿的眼皮时,陶念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含糊地嘟囔着什么。水珠顺着毛巾滑落,林知韫的眼神微微一动。 “乖,我不走……” 陶念似乎听到了她的话,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嘴角牵起一抹疲惫又有些满足的笑意。 林知韫为她掖好被角,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她低头看去,只见陶念的睫毛低垂,宛如两片轻盈的蝶翼。 她站在陶念的衣柜前,手放在第二格抽屉的把手上。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里面的睡衣叠放整齐,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她取出最上面那件浅紫色的睡衣。 陶念在床上不安地翻动,酒精让她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陶念,换件衣服。”林知韫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陶念醉眼朦胧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林知韫脸上,酒精让她卸下了平日的防备。林知韫指尖微颤,轻轻解开了她衬衫的纽扣。 “林老师……”陶念突然含糊地唤道,滚烫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知韫浑身一僵。 陶念的掌心贴着她的脉搏,热度透过皮肤传来,像一团烧着的火。 “别动。”林知韫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她快速而利落地帮陶念换好睡衣,手指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触碰。 当扣上睡衣的最后一颗纽扣时,林知韫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 林知韫轻轻拉过被子,盖在陶念身上。指尖不经意拂过她的发丝,柔软得像那年春天飘落的柳絮。 她站在床边,静静看了许久,最终只是关上台灯,让黑暗吞没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晚安,陶念。” 她温柔地对着面前的人说。 林知韫关上卧室门时,手指在门把上多停留了三秒。她快步走向浴室,反手锁上浴室门,脊背重重抵住冰凉的瓷砖。 花洒开到最大,冷水从花洒喷涌而下,一阵湿意从深处渗出,混着水流蜿蜒而下,在脚边洇开一小片暖雾。 水流顺着腰线滑下时,小腹的灼热感却愈发鲜明,像有把滚烫的刀在皮肤上反复描摹那个名字。 她仰头迎着水流,任由冷水浸透长发。 许久,林知韫站在洗手台前,水珠顺着脖颈坠落。镜中人眼尾泛红,鬓角的碎发已有些星白,右手上还有被咬过的齿痕。 她用鼻尖轻触那块齿痕,轻轻地吻了上去,虔诚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第69章 月色朦胧,她将陶念的衬衫扔进了洗衣机。随后,径直向窗台走去,窗台上有一盆崭新的栀子花。一旁的花盆里还蜷缩着有些干枯的绿萝,泛黄便签蜷缩一角,字迹洇着水渍:“记得浇水”。 看起来还是忘了浇水。 她拧开龙头,盛了水,浇在了那几盆绿萝上。当水漫过枯叶时,那些蜷曲的枝条舒展了许多。 推开窗户,夜风吹了进来,远处高架桥有车经过,发出了鸣笛的声音。困意全无的她,反复触碰着口袋里的烟盒。犹豫了很久,终于,她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 她深吸一口,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在寂静黑暗的夜里格外清晰,映照着她纤长的指尖。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与袅袅升起的烟雾共振,在胸腔里激起细微的震颤。 *** 第二天一早,陶念皱着眉睁开眼,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宿醉的眩晕感像潮水般涌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床头的水杯。 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杯壁时,她怔住了,这不是她常用的那个马克杯。 昨晚的记忆一点点在脑海中重现了出来。她记得昨晚和陆瑾年在酒吧,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记得和林知韫争执了半天…… 陶念猛地坐起身,被子滑落至腰间,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睡衣。 门锁转动声打破了寂静,林知韫端着两个玻璃杯站在晨曦里,左手是蜂蜜水右手是冰美式,倚在门背上,笑吟吟地问,“解酒还是消肿?” “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陶念支起上半身时扯松了睡衣领口,她接过了蜂蜜水,她觉得还是先甜后苦的好。 “这睡衣……”陶念低头揪着衣角,声音突然卡住。 浅紫色的棉质布料柔软地贴着皮肤,这分明是她自己的睡衣,可为什么穿在身上有种陌生的违和感? 林知韫解释:“是你衣柜里拿的。”她顿了顿,“第二格抽屉。” 陶念摸了摸有些起球的袖口。她明明记得昨晚穿的应该是那件藏青色真丝睡衣,现在却…… “你吐脏了衣服。”林知韫仿佛看穿她的疑惑,“我找了件最方便的。”她的目光扫过陶念揪紧的手指,“扣子……是你自己系的。” 陶念望着对方一副穿戴整齐的模样,突然意识到是她们重逢以来独处的第一个早晨。可是她却有些记不清昨晚发生了什么,早知道这样…… “你的瑾年学姐昨晚要赶回航城,她们今早还有重要会议。”林知韫把咖啡轻轻推向床头柜边缘,“我买了早饭,你可能来不及吃了,先去洗漱一下,我送你上班。” 陶念抬眸欲言又止地看着林知韫,睫毛颤动两下,继续追问:“虽然我酒品挺好的,但是有点断片了,以防万一还是问问你,我昨晚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林知韫狭长的双眸扫过她有些涨红的脸颊。 陶念顿时松了口气,从林知韫的行为上来看,应该是没有的对吧。 “不过建议你还是戒酒吧。”林知韫幽幽说道。 “为什么?”陶念不解。 “因为你喝多了酒会咬人。”林知韫垂眸瞥见她泛红的眼尾,忽然笑出声,她举起了她右手的手背,昨晚的齿痕依旧清晰可见。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我又不会无缘无故咬人,多半是你强拉着我走,我没同意,武力抵抗来着。 ”陶念走到洗手台前,一边洗漱,一边为自己辩解。但此刻她的心里慌乱极了,但是嘴上可不能输。 “很疼。”林知韫只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陶念只觉背后幽幽地飘过一阵凉气。 林知韫看她手上的动作愈发慌乱,笑着说,“陶念,你要补偿我。” “那要不,我改天请你吃饭?”陶念的眼神里有些心虚,她转身要回卧室换衣服,想不到林知韫快步跟了进来。 “我要换衣服,快迟到了。”陶念哭笑不得,她怎么从来不知道林知韫这么会胡搅蛮缠。 林知韫一把抓起陶念的手机,用她的面部识别解了锁,打开陶念的微信,用自己的手机扫了二维码,“我不想跟你吃饭,只想加你微信。” 陶念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一个微信,有那么重要吗?我人都在你面前了,有什么话必须微信说?” 用陶念的手机添加了好友,手机界面上显示着: 【以上是打招呼的内容。】 【你已加「tao◇nian」为朋友,现在可以聊天了。】 “不许拉黑我。”林知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放下了她的手机,语气里又带着那种不容置疑。 陶念还想说什么,但是瞥见她手背上的齿痕,心里还是生出了愧意,于是便依了她:“好。” 林知韫转身出去,嘴角不自觉上扬了起来。 她把陶念的备注改成了“永不删除拉黑的陶中教科副科长”,并且置了顶。 等等,什么叫不想跟我吃饭?你以为我就想跟你吃饭吗? 第50章 葳蕤 这几天,晋州教育局完成了第一轮的开学迎检活动,陶念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虽然和林知韫相互加了微信,但也没什么联系,仿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陶念也没有再纠结这些,反而用了几天时间,修改好八月末的时候就写完初稿的一篇论文,并给期刊编辑发了邮箱。 周五晚上回到家,陶念洗了个热水澡,氤氲的水汽仿佛冲走了她这阵子以来的疲惫和压力。当她从浴室走出来打开手机的时候,陆瑾年给她打来了视频电话。 视频那边的陆瑾年一身珍珠白丝绸衬衫,带着精致的妆容。她扶了扶金丝眼镜,“你这铃声真的,能不能换首欢乐的?跟你林老师风格一样,感觉惨兮兮的。” “谁跟她一样,我现在就换。”陶念撇嘴。 虽然这首《苦水河》陶念很喜欢,但是,她不想在自己的身上有任何别人看到的、感受到的、潜移默化像林知韫的地方,一点也不。 “我看看铃声榜单……”陶念喃喃,“榜首是《跳楼机》……感觉好像也挺伤感的……”陶念的手指向下划去,看到了那首《反乌托邦》,看了一眼歌词:只因为 /你那渴望自由的心脏/困在一张没空隙的网/我们的周围并非没光亮/只是太耀眼将我们灼伤[1]…… 果断换成了《反乌托邦》。 陆瑾年在视频的那边看着陶念像一只炸毛的猫,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又揶揄道,“看你前几天又发了论文,你们晋州教育局这么闲?” 陶念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啊,基本都是熬夜肝出来的。” 陆瑾年喝了几口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夏老师最近在和博士师弟师妹们做一个项目,刚好中期可以申请人员变更,你有没有兴趣加入?不过,我担心你忙不过来。” 陶念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带着一丝兴奋的语气说:“不会的,时间总能挤出来的,我非常愿意。” 陆瑾年微笑着点了点头,“过几天他应该就会打电话联系你,你最近有时间多看看文献。” 陶念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你可别太累了,”陆瑾年对着镜子卸妆,“还有件事,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晋州教育局借调名单过两天要公示了。” “告诉我干嘛?”陶念问她。 “前两天局务会讨论的,听说要组建教改专班。”陆瑾年停止手上的动作,打量着她,“你们局长强烈争取你林老师……” 陶念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嘴硬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没关系?那为什么那天你在酒吧……”陆瑾年其实一早看出了她俩之间微妙的氛围,也不难理解,林知韫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是往人群中一站,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都格外出众。 二十一中又是陶念的母校,多半是陶念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就对她念念不忘,才又考回来的。 原以为陶念是孤注一掷的暗恋,不过从那晚的情形来看,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陆瑾年没有告诉陶念,她是怎么知道林知韫的铃声。 陶念看着那日自己弄脏的衬衫被林知韫洗过后,又整齐地挂在了晾衣架上,也不知那晚林知韫有没有好好睡觉。 可是那晚的委屈感,还是那样清晰。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重回二十一中见林知韫,会是怎样的情景? 林知韫会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着对你说话,会用肯定和欣赏的目光看着你,她这人不会让你下不来台。 也许心底还会偷偷地惊喜,会骄傲——这么多年没有重本的学生,自己考上了京师大学的研究生,还考上了教育局,会不会让林老师扬眉吐气? 结果,她没想到,她心心念念的这一天,让她难过了无数次。 林知韫待她依旧很好,好得恰到好处。让她像个被精心照料的晚辈,又像个被纵容的孩子。 第70章 她的目光永远温和,嘴角的弧度永远得体,连为自己整理衣领时,都恰到好处地不触碰她的肌肤。 七年了,这人连温柔都拿捏得如此精确。多一分会越界,少一分会疏离,偏偏卡在最令人心痒的地方。 她看不穿,也猜不透。 “瑾年姐,我现在还没办法和你说什么……”陶念坦白,“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我没有窥探你隐私的意思,”陆瑾年解释,感觉气氛有些重了,又转移了话题,“怪不得以前你总看《魔女的条件》呢。” “现在不爱看了,”陶念笑了笑,“现在喜欢《雪花神剑》。” “噢吼吼~~打死负心人呗,陶小凤?”陆瑾年又忍不住揶揄。 这晚,陶念失眠了。 困意散去,她只好打开手机,翻了翻朋友圈。 鬼使神差地,翻到了林知韫的头像,绿色的草地上有一本书,点开大图才发现,草地上的书本是精装版《小王子》。 陶念点进去,看了看她的朋友圈,是全部可见。 她的朋友圈很少,窗台上自养的花草,读书笔记的片段,旅行时随手拍的风景。配文简短,甚至偶尔只有一个表情符号。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恪守着某种近乎固执的原则,棱角分明地立在时光里,找不到缝隙可钻。当你以为终于窥见一丝裂缝时,转眼间她又能用最冷静的方式重新筑起高墙。 渐渐袭来的那点困意又消失得一干二净,陶念想得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给林知韫的置顶朋友圈点了个赞。 陶瓷盆里一株绿萝舒展着藤蔓,悬垂成一道碧色瀑布。新生的嫩叶正缓缓舒展,将晨光一寸寸铺平。 枝叶葳蕤,让人看了就心生希望。 文案是:“你在你的绿萝身上耗费的时间,使得你的绿萝变得如此重要[2]。” 指尖继续下滑,屏幕里突然出现一株枯黄的富贵竹。细长的茎秆弯曲着,原本翠绿的叶片早已干瘪卷曲,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文案是:“等一场不知不会不来的春天”。 陶念发现了之后,几乎是立刻取消了点赞。 刚想退出微信,却发现林知韫发了个“?”过来。 大半夜的为什么不睡?难道她也在刷朋友圈吗? 好尴尬。 装死还来得及吗? *** 深秋的风轻轻掠过教育局大楼前的广场,落叶在地面打着旋儿。教育局大楼矗立着,玻璃外墙映着天空的云影,与周围的绿树构成一幅和谐的景象。 陶念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手中紧握着文件袋。她身穿一件深蓝色的职业装,显得干练利落,但眉宇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饶是她工作能力强,但在这种高层会议上还是难免感到压力。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轻轻打开,教育局局长李滨江面带微笑地走了出来。 这位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和善,总是带着一副慈祥的笑容。大家都说他是难得的好领导,既没架子又有真本事。 “小陶,”李滨江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发展规划处的新同事,需要你多费心啊。” 陶念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进入了会议室,她习惯性地找了一个靠后的座位坐下。环顾四周,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正当她低头整理资料时,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一位身影走了进来,清浅的雪松香气漫过来,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即使她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她依然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 抬眼间,蓦然跌入一双含笑的眼眸,点点星辉在其中流转。 林知韫。 时隔半月再见,她竟然换了发型。一直以来,垂落背部的长直发,如今剪至锁骨处,发尾微微内扣。发色也从原来的自然黑染成了深棕色,仔细看去,好像还掺杂了几分红色,很适合她。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大衣,气质温婉,笑容依旧温暖如昔,举止间依然透露出一种成熟的魅力,仿佛岁月在她身上只是轻轻掠过。 “大家好,我是林知韫,刚从二十一中借调到发展规划处,请多关照。”林知韫微笑着向大家自我介绍,声音柔和而又坚定。 林知韫就这么水灵灵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忽然发现,那些难过与委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散了。 她当然知道,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有的人陪你走过懵懂青春,有的人伴你度过职场浮沉,而林知韫,本该是停留在七年前那个夏季的过客。 可命运总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当你终于学会释怀时,它又将断开的线头重新系上。不是以当初期待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更从容的姿态。 她的心,好像林知韫朋友圈置顶的那株绿萝,葳蕤生光。 李滨江示意陶念汇报,她站起来时,发现林知韫在转笔。仍是那支有些褪色的英雄钢笔,笔帽划出一道的弧线。 “大家有什么想法吗?”李滨江问,转头对上林知韫的视线,便说:“林老师你说说看。” “陶副科长的方案颇具前瞻性。”林知韫琥珀色的眼眸里,既有温和的笑意,又透着专业的专注。 陶念手中的翻页笔在屏幕上划出一道红色轨迹,光点精准停在《教师成长档案数字化建设》的标题下方。她唇角微扬,声音清朗:“感谢林主任认可,这套系统我们测试了三轮,数据迁移成功率已达98.7%。” 林知韫点头,看着陶念从容切换ppt的侧影,丝质西装外套里还是那件紫色的丝质衬衫,想起那晚是自己亲手放进的洗衣机里,心跳猛地快了半拍。 散会时,陶念在消防通道遇见捧着会议记录的林知韫,她点头示意,林知韫眼底有她读不懂的情绪,但很快地,她便错身而去。 午间,发展规划科的主任郑云芷引着林知韫往食堂走去。两人落座时,恰与陶念、于刚刚相邻。 “之前李局一直想要你过来,这回终于等到你来了,欢迎欢迎啊。”郑云芷拍了拍林知韫的肩。 “哪里哪里,郑姐说笑了,我都是听从领导安排。”林知韫看着她说。 “林老师,咱们食堂和二十一中的比起来如何?”于刚刚含笑发问。 “各有所长。”林知韫舀起半勺汤,又似是得意地说,“终究不及我做的好。” 于刚刚望着那个汤碗,欲言又止。空气凝滞片刻,终是抵不过心底好奇:“那姜姜她……” “她很好。”林知韫笑着截断了于刚刚的话,“没了我的督促,怕是更逍遥。” “念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于刚刚看着专心吃饭的陶念,突然问道。 “我也跟你们一起意外来着。”陶念低着头说。 “所以这就是你半夜点赞我朋友圈的原因?”林知韫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目光掠过有些局促的陶念。 “……”陶念端起餐盘,起身离席,带起一阵清凉的薄荷气息。 林知韫目送她的背影,手中的瓷勺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剩下的汤。窗外树影婆娑,映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上。 第二天的研讨会,陶念在电梯镜面里整理着西装上的山茶花胸针。 电梯升至七楼时,感应门无声滑开,突然漫入一阵雪松的气息。 林知韫款步而入。 她身着米色长风衣,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周,最终落在陶念身上,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林知韫走陶念靠近,轻声说道:“早上好啊,陶副科长。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陶念抬起头,挤出一个微笑:“托您的福啊,林老师,我好得很。” 林知韫察觉到陶念的不自在,但她并没有点破,而是转移了话题:“这次研讨会可是很重要的喔,你应该准备得非常充分吧?” “看来林老师最近的工作不太忙啊。”陶念故作感慨。 “什么意思?”林知韫不解。 “所以有功夫消遣我?”陶念对上林知韫的视线,反问了一句,然后走出电梯,坐到了离林知韫最远的位置上。 研讨会正式开始后,各位领导和专家纷纷发表了意见。陶念一边认真听,一边记录着,同时心里却在想着如何避开林知韫的关注。 会议间隙,她故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会议室,去了洗手间。 出来时,她在走廊上遇到了于刚刚,她看到陶念一个人站着,便走过来打招呼:“嘿,念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呢?” 陶念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回到会议室后,陶念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林知韫旁边的空位。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林知韫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橙花的香气蔓延过来。 “陶副科长换了新香水?”陶念落座时林知韫轻声说道,“很适合你。” 第71章 陶念自从那夜有些失控后,便有些后悔,不想留着任何林知韫的印记,也不愿再和她有半分牵扯。 于是就换了一款新的木质花香调的香水,不像之前的地中海花园那般独特和锋利,这款属于温温柔柔,人畜无害。 可偏偏,又成为了同事,想躲都躲不掉。 靠近的距离,刚好能嗅到彼此的味道。 “消遣同事确实不算好习惯。”林知韫打开会议记录本,“但观察陶副科长修改方案时的微表情,比看教育年鉴有趣得多。”她不经意地笑了笑,指尖停留在陶念方案中“情感教育”四个字下方。 第51章 林荫 林知韫很快便适应了教育局的工作,局里大多数同事之前跟她有过接触,工作的对接、材料的整理上手也很快。虽跟二十一中的教务工作迥异,却延续了同样的铁律——加班。 临近国庆假期,教育局三楼最后两盏灯还亮着。陶念敲完最后一行字,把u盘插进主机箱插口。 “郑主任说迎检材料要盖章的原件。”林知韫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个袋子,飘出饭团的香味。 陶念指了指打印机:“这个打印机今天卡纸三次了,林老师,麻烦帮忙看一下。”转身从抽屉拿出订书机,“找了后勤部,他们好像外出培训去了,一整天都不在。” 林知韫放下手中的袋子,拿出一杯青苹果奶昔和饭团递给陶念。 陶念愣了一下,接了过来,是她最喜欢的青苹果味。 林知韫蹲下修打印机,裤脚蹭到了墨粉盒。 陶念从纸抽盒抽出几张纸,蹲在她旁边,轻轻拭去裤脚的墨粉。 林知韫一怔,下意识想撤回自己的右脚,却听见陶念说:“别乱动。” 又乖乖地将重心移了回去。 陶念的神色专注地盯着她的裤脚。 那款陌生的、温柔的、橙花的香气的气息很近很近。 林知韫的睫毛煽动好了几下。 等她擦完,才将墨盒装了回去,“应该是打印文件封面用纸太厚导致的,下次一张一张印就好了。” “好的,谢谢林老师。”陶念嘴角微微上扬。 “还有多少?你先吃点东西,我那边文件整理完了,用不用我帮你?”林知韫看见陶念又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便问道。 “等把这些打印完,还差几个目录。”陶念按下打印键,安静的办公室里顿时响起打印机运作的声响。 “好,你把模板发我,先趁热吃点东西。”林知韫打开手里袋子,坐在一边吃起了刚买的饭团。 随后打开电脑,把剩下的几个目录做好,这时,已经晚八点了。 天色暗下来,林知韫载着陶念,车停在了韵香华庭楼下。 陶念解安全带时,林知韫对她说,“我现在离开了二十一中,其实你,也可以不用再叫我老师的。” 陶念抬眼看着昏暗中的林知韫,“那叫你什么?知韫姐姐?阿韫?还是……” “呦呦?” 呦呦是林知韫的小名。 这个除了她妈妈没人会叫的小名,此刻被陶念含在唇齿间,带着几分调侃与亲昵,在车里轻轻回荡,也在林知韫心尖回荡。 “……还是老师吧。”林知韫垂下眼帘,好像泄了气一般,有些气急败坏。 陶念关上车门,踏着月色走向单元门。她脸上未褪的笑意,透过车窗,依然落入了林知韫的视线。 林知韫的耳尖在车内昏暗中,悄悄红了。 *** 国庆节前的最后一天,各部门整理会议记录,做好下个月的工作计划,并且将省厅的迎检材料分类装订成册,就算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 午餐的时候,于刚刚问一旁专心吃饭的陶念:“念姐,你十一去哪儿玩啊?” “回东青市。”陶念往油麦菜里扒拉米饭,“得坐飞机,返程的票只抢到了六号的。” “东青好啊!沿海城市,气候好,我都没去过东青市呢。我家在航城,姜姜家在拜西市,比我远点,大概四个小时。”于刚刚将辣子鸡丁夹进嘴里,“不过,我们决定早回来两天。” “你俩……有什么别的计划?”陶念侧着头看于刚刚。 “是因为……”于刚刚压低了声音,“晋州郊区那边的采摘园开了,我们想去看看,姜姜说,提前回来,还能休息一天。”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夹菜的手突然停下来,“正好!念姐六号下午就回来,要不要七号和我们一起去?” “好啊。”陶念欣然答应。 “太好了!”于刚刚转头看向邻桌的林知韫,“林老师呢?” “我回青山镇,跟你们比应该是最近的,自驾不到一个小时,都没出晋州。”林知韫说。 “那好啊,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于刚刚发出邀请。 “若是你们不嫌弃……”还未等林知韫说完,就听见于刚刚说,“林老师你别想这么多,在航城的时候,我们不也一起玩的吗?还拍了合照!” “那就谢谢你们,愿意带我这个老人家一起玩喽。”林知韫狭长的眉眼透着温和的笑意。 *** 陶念拖着行李,换好登机牌,刚过安检口,收到了林知韫发来的:【一路平安】。 陶念没有回复,但是想了想,偷偷把林知韫的备注改成了“林呦呦”,嘴角随着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随后,将手机打开了飞行模式,戴上耳机听歌。 三小时后,到达了东青市庆流机场。 陶念的家,并不在东青市里,而是下辖的岚岛。 十五年前,陶念的父亲陶平威从建筑工地转行做木材生意,在岚岛租下三百平米的厂房,专门加工建筑模板。 随着房地产行业兴起,工厂在2013年扩建到两千平米,陶平威便把妻子李瑞荣和读高二的儿子陶源都接来同住。 起初,李瑞荣还能东青和晋州两头跑,后来,木材厂的生意越来越好,又舍不得花钱多雇人,就只能常驻东青了。 陶源读的是镇上职业高中,三年里挂科五门,毕业证还是好不容易才拿到。2014年木材厂引进第一台数控切割机时,陶源主动申请跟车送货,后来又在车间负责木材质检。 陶念没有转学到东青市,而是一直留在了晋州上学。原因很简单,晋州市乃至潭江省人口密度低,升学率高。 她也眼见着岚岛木材厂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从只够在晋州维持基本开销,到每个月还有不少结余。 陶念大二那年冬天,木材厂被环保局贴了封条。 那天陶源红着眼圈给家里打电话,说省里要求三个月内整改除尘设备,光购置新机器就要四十万。 陶平威连夜召集工人开会,他用沙哑的嗓音宣布:“暂时押三个月工资,等设备升级完立刻补发。” 原来那年开春时,东青市林业局响应国家环保号召,下发通知,所有木材加工企业必须在半年内迁离限采区。 岚岛到新原料产地的距离单程多了两百公里,每车木材运费涨了七成。陶源带着会计在仓库盘点了三天,最后把二十吨松木板抵给了供电所。 到了深秋,再也撑不下去了。 变卖资产那阵子,陶平威总在凌晨出现在厂区门口抽烟。 直到抵押工厂和设备那天,李瑞荣才发现房产证早被丈夫偷偷拿去银行质押,他们连晋州老房子下水道改造的收据都没留下。 陶念依然记得,接到母亲电话时,她正在图书馆准备六级考试。 她挂断电话冲回宿舍,从河州火车站到岚岛的末班车上,她全程盯着车窗倒影,终于把脸埋进膝盖开始抽噎。 命运好像从未偏爱过她。 岚岛的老房子楼下那排杨树还在,只是树皮已经被虫蛀得不成样子。 陶念站在生锈的铁门外,听见屋里父亲在和债主争吵:“设备款可以分期……利息能不能……”她转身拐进巷口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插着吸管慢慢喝。 她也只敢在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发泄,人前还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临近春节的时候,李瑞荣突发心绞痛被邻居送进东青市人民医院。 陶念请了半个月的假,小姨每隔三天就提着保温桶来医院,和陶念轮流守护李瑞荣。 陶平威和陶源去了外地打工,他们却不敢回家,只能将攒下的钱一笔笔慢慢地还债。 那些讨债的人,在屡次寻找陶家父子无果后,焦躁与怒气日益增长。他们见李瑞荣已重病住院,怕真闹出人命,便打听到了陶念的大学。 那条林荫道上,陶念攥着课本快步走着,身后仿佛永远跟着看不见的影子。 那些讨债的人像阴魂不散的幽灵,无论她换多少次电话、删掉多少社交账号,总能在一周内收到新的催债短信。 “陶念!”同寝室的李敏远远看见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两步,脸上挂着尴尬的笑,“那个……我突然想起还有课……” 第72章 陶念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 她知道,自从上周讨债的人在教学楼下堵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喊“父债女还”后,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食堂里,原本热闹的饭桌在她走近时会突然安静;图书馆里,邻座的同学会“恰好”收拾书包离开。 甚至有一天在宿舍楼下,她亲眼看见班长把她的微信推给了讨债的人。 “反正她家欠钱是事实”,这句话飘进了耳朵中,她的自尊心也一样慢慢地被风吹散。 直到那个暴雨夜。 陶念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躲在自习室最角落的位置,窗外电闪雷鸣。讨债的人又来了,这次直接闯进了教学楼。她听见保安的呵斥声,听见鞋踩在水渍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 但脚步声最终停在了走廊尽头。 第二天,校园里恢复了平静。那些总在校门口转悠的陌生面孔不见了,催债电话也不再响起。陶念路过保卫处时,听见保安队长正跟同事闲聊:“昨晚那个女老师真厉害,一个人就……” 那时的陶念就像一尊被雨水泡发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哪还有余力去追寻那道为她撑伞的身影。 讨债的人突然消失后,校园恢复了平静,可她的生活依旧没什么起色。 清晨五点就要赶去食堂兼职,中午匆匆扒几口饭就要跑去图书馆整理书架,晚上还要接家教到十点。 母亲的病历单就压在枕头底下,每张纸都重若千钧。 偶尔在校园里遇见熟悉的老师,她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 不是不懂感恩,而是连说一句“谢谢”的力气都被生活榨干了。 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那些意味深长的叹息,她都懂,可她更懂医院催款单上的数字有多冰冷。 那个寒假,陶念申请留校,每周一三五下午四点到七点带初二数学家教,每次两小时收费120块;周六全天托管三个小学生,按家长要求包午饭另算80块;晚上还要去便利店值夜班,从十点到早七点,时薪15块。 她在手机备忘录里算了好几遍,扣除通勤和吃饭,这些收入加上之前的存款,勉强够覆盖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陶念站在校门口的atm机前,将假期打工攒下的三万二千元钱分成五笔转出。这是给母亲的医药费,家里的债务她可以不管,但母亲的病不能不治。 多少次,她都想放弃学业去打工赚钱,可还是咬紧牙关坚持到了现在。 三月八号中午,班长在班群里发补助名单截图。 陶念反复刷新了好几次,始终找不到自己名字。 公示栏前围着几个女生穿着新款aj,商量着拿到补助应该去哪儿请客。 陶念的手紧紧握住了手里的贫困证明复印件,文件袋边缘被她捏出了褶皱。 当晚她在食堂扒完最后半份免费汤,发现手机里有三条未读消息。 短信提醒她话费已欠费、其中一个学生家长不再雇佣她当家教、还有班长发来的微信:“我帮你问过辅导员了,经核查,你去年十一月在便利店兼职超过20小时/周,不符合特困生认定标准。” 陶念想放弃了,读书又有什么用呢,能改变命运吗。 林知韫,你所谓的“世俗的成功”,是不是离我太遥远了。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按下了那个默记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 电话接通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喂?你是……” 在听到林知韫声音的瞬间,陶念猛地按下了挂断键。 这些年来,为了躲避债务纠纷,她换过无数个手机号。但无论怎么换,通讯录里始终存着林知韫的号码。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只要这个号码还在,就好像这个世界上还有愿意对她好的人。 她从未想过要林知韫为她做什么,更不愿因为自己的处境给林知韫带去任何困扰。 她只是单纯地想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能让她想起曾经被温柔以待的时光。 她拼命地努力着,不过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多。 她只是,想活着。 想好好活着。 想有尊严地活着。 可为什么这么难。 直到某天选修课下课,外教玛丽安叫住了陶念。她推了推金丝眼镜,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解释说河州大学与大学生救助基金会合作的专项补助,专门针对大学贫困生中的特困个案。 “你这种情况符合两项叠加政策,”她说,“教育学院额外补贴的两千块,上周刚批下来第三批。” 陶念正在食堂排队打饭时,短信提示补助到账。 手机屏幕显示着“跨行转入8720元”。她反复看着转账金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看见发件方是省财政厅的官方号码,才意识到,自己终于不用再过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了。 窗口队伍里有人撞到她后背,她慌忙扶住餐盘,酸辣土豆丝的汤汁溅到了裤子上都没有察觉。 研二下学期,家里的债务终于还清,陶念在助学贷款结清确认书上按下手印。 走廊尽头,外国文学的办公室传出《悲惨世界》的朗诵声。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条走了好几年的林荫道。 如今,河州的蓝花楹应该又开了。 陶念才突然明白,原来在她最狼狈的岁月里,真的有人默默为她挡过风雨。 只是那时的她连抬头看天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会注意到头顶那片为她停留的云。 第52章 海浪 陶念每次回岚岛心情都有些复杂。 台风季的湿气裹着海腥味扑面而来,客运站门口的旧衣服店换了好几任老板娘,货架上还挂着那件褪色的迷彩外套。 海鲜市场飘来淡淡的腥味,电子秤上的红色数字清晰可见。那些数字在她眼前微微晃动,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巷尾的五金店不知何时搬到了二楼,楼下空着的铺面贴满招租广告。街角的快递驿站门口,三辆厢式货车并排停在榕树下。 陶平威叼着烟蹲在路牙子上,手指夹着记号笔在货箱上写编号,工装裤裤脚处磨得发白。陶源踮脚往车厢里摞泡沫箱,牛仔外套后背洇出汗渍,李瑞荣正踮着脚够顶层货架,灰白头发随着动作在日光灯下晃。 “妈!”陶念伸手截住李瑞荣往下坠的货单,她看见母亲右手虎口贴着创可贴。 李瑞荣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念念回来啦。” 陶平威拍着裤子站起来,陶源从车顶探出头,帽子歪戴着,看见妹妹时咧开嘴笑出两颗虎牙:“不是说飞机晚点吗?” “让你们别揽夜班件。”陶念把货单按在玻璃门上,李瑞荣额边流淌着汗珠。 自从三年前结清最后一笔债务,他们又攒了一些钱,跟陶源的几个朋友合伙兑下了一家快递驿站,虽然辛苦,但也日子也终于有了盼头。 半年前新租了一个大点的房子,陶平威计划着,再过一年半载,差不多就能凑够首付了,到时候可以买下它。 吃晚饭的时候,李瑞荣做了陶念最爱吃的鱼,陶念吃着正吃着那鱼肉时,“教育局食堂伙食好不好?”李瑞荣又舀了勺豆腐汤,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上周王主任的媳妇都生了二胎……” 陶念放下筷子,低着头说,“妈,我的想法没变,还是没有结婚的打算。” 李瑞荣解开围裙,扔到橱柜台面上。她不明白,陶念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生活。 “孩子刚参加工作,肯定特别忙,哪有时间认识青年才俊。”陶平威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往李瑞荣的碗里夹了一只虾,“念念,你妈妈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在晋州……” “十五岁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在晋州的……”陶念夹起虾尾,“我现在二十五岁了,更能照顾好自己,你们不用担心。” “你这是……在怨我们吗?我们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啊!”李瑞荣眼里噙着泪花。 陶念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可能有些重了,李瑞荣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于是又说,“妈,这件事情,先慢慢来吧……” “我们是怕,等你将来到了三十多岁,该后悔了……”李瑞荣叹了口气,剥了只虾放进了陶念的碗里。 陶念心里是挂念他们的,可是所谓家庭,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吧。 我厌烦你那些固执的老观念,却在看到你疲惫的眼神时,把顶撞的话默默咽下;我心疼你这些年受的苦,常在深夜盘算着何时才能赚够钱,让你不必再为生活弯腰。 傍晚时分,陶念去海边散步,踩着退潮后的沙滩。海水漫过脚踝时带起细沙,她脱下鞋拎在手里,赤足踩过几枚贝壳碎片。 第73章 月亮从防波堤后缓缓升起,灯塔的光束与月光在夜空中交织。渔船低沉的汽笛声回荡在海面上,几只海鸥掠过泛着银光的水面,翅膀尖儿划破月影。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陶念不自觉地举起手机,拍下了几张照片。 此刻,月光、海浪与快门声,都是独属于她的浪漫。 随后,陶念又录下了一段海浪声,海风裹挟着渔船汽笛,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听起来让人的心顿时变得沉静下来。 远处货轮的红灯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带着几分朦胧的美感。 海浪拍打着礁石,陶念赤脚站在沙滩上,细沙从趾缝间缓缓流泻。 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林知韫是不是也常被家里催婚? 她又想起那次回二十一中检查材料,徐青云说要给林知韫安排相亲,林知韫笑着应对自如,可是,当晚又在酒吧里露出难得松懈的眉眼,对自己说,人也不是一定要结婚。 那句话又一次轻飘飘地落在陶念耳边,像片羽毛,萦绕在耳边。 现在的林知韫,和记忆中那个站在讲台上不苟言笑的人已经不同了。她学会了用滴水不漏的话应对试探,比从前更加圆滑,也更加游刃有余了。 潮水漫过脚踝,凉意让陶念微微瑟缩。她突然想,如果林知韫此刻站在这里,会是什么表情? 陶念望着海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这盛大的孤独如此奢侈。 若是林知韫在,该会微微眯起近视的眼睛,海风撩乱她向来一丝不苟的发梢,也许会递来带着体温的外套,也许是一段并肩的沉默,却比所有倾诉都动人。 “又在想她了……” 陶念自嘲地笑了笑,月光爬上肩头,她终于转身离开。身后沙滩上两行脚印,一行清晰,一行只存在于想象里。 她忽然很想给林知韫发微信,非常想。 自从以“被咬了一口作为补偿”为理由加了微信后,被她备注为“林呦呦”的微信终于躺在陶念的联系人列表里。 但很安静,没有什么过多的联系,也没有什么嘘寒问暖,它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 但某些时刻,陶念路过教育局走廊,或是深夜写论文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的消息提示,总会让她心头一颤,尽管只是工作群的通知,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但是,她和林知韫之间,好像不知不觉之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联系,总有那么一根隐形的线牵着。这根无形的线几乎看不见,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扯动。 或许林知韫也是如此,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都藏在那条写了又删的消息里;把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都埋进朋友圈点赞的沉默中。 可是,她们之间,终究还没到可以随意闲聊的关系。 不是同事间的客套,不是师生间的礼节,而是某种更亲密、却又更危险的联结。像走在薄冰上,既期待又恐惧那声脆响。 陶念望着手机屏幕,停留在刚刚拍的照片上方。 “不管了。”她心里想。 她轻轻点击发送。 发出去后,陶念觉得是不是有些暧昧了,这会不会让林知韫觉得自己是在邀请她?但是她又没办法解释,自己只是单纯地滋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分享欲。 消息发出去后,陶念握着手机,愣了几秒。 她本只是随手拍下窗外的夜色,可此刻盯着这张照片,忽然发现画面一角还留着她的影子,像是刻意为之的。 她当然可以说这只是随手分享的风景。 可林知韫会相信吗? 相信她只是突然想让人看看这片海,而恰好想到的是她? 月光下的海浪在屏幕上荡漾开来,而她的心,也跟着潮汐涨落,颤抖了好几下。 林呦呦:【岚岛的海,很美。】 陶念:【有机会,可以亲眼来看看。】 林呦呦:【好。】 没过几秒钟,手机又一次振动。 林呦呦:【图片】 点开后是同样的月亮,只不过是从林知韫的老家中的窗前拍的。 林呦呦:【今晚的月光,也很美。】 陶念望着林知韫发过来的照片,突然笑出声。原来她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分享欲。 她的心底泛起一阵满足感。 林知韫总是这样,需要的时候就会出现,跟她说话,不管多忙,也必耐着性子回复你。就连此刻,明明只是分享一张月色的照片,那人也会认真回复,仿佛她的每件小事都值得被重视。 可陶念害怕这种满足感。 就像月光下的潮水,起初只是浅浅地漫过脚踝,温柔得让人卸下防备;而后不知不觉间,就已涨到腰间,让人难以抽身;最终,当月光最盛时,便会化作滔天巨浪,将人彻底吞没。 她怕自己终有一天会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人的贪念一旦起头,就会疯狂滋生,想要的也就更多。 *** 第二天,陶念陪着李瑞荣去东青市第一人民医院复查。她搀着李瑞荣走进心内科诊室,母亲的手腕在袖管里轻微发抖,上周买菜时发作的心绞痛让她再不敢逞强提重物。 诊室窗台摆着瓶硝酸甘油喷雾,“上次开的倍他乐克还要继续吃。”医生翻着心电图报告单,“注意多休息,体力活要量力而行。” 屏幕忽然亮起,锁屏通知栏跳出一条未读消息:“阿姨检查结果如何?”发送人头像是那片熟悉的绿色草地。 又来了,林知韫,你又知道我带着我妈复查了? 陶念的太阳穴跳了几下,她没有回复,把手机倒扣了过去,挽着李瑞荣走出了医院。 走出医院,陶念捏着治疗手册开口说道:“妈,店里的事……”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叹息,“你不要太勉强了,有事就让陶源做行不行?” “知道了。”李瑞荣颇有些无奈地点头,地铁口人来人往,好不容易赶上了这末班车。李瑞荣坐在了空座上,看着站在身旁的陶念,缓缓开口,“你王叔说现在教育局成天加班……” “工作是挺忙的,真的没什么空闲的时间……”陶念咬住下唇。 李瑞荣拧开矿泉水瓶的动作突然变慢,“这是你不想结婚的原因吗……” “不是!”陶念抓住地铁扶手,“妈妈,你和我爸不一样,我是真的希望你能理解我。” 那些年,关于婚姻和事业的抉择像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母女之间,陶念始终没有遂李瑞荣的意,母女俩在电话里吵了不知多少回。 每次母亲提起谁家女儿结婚生子,陶念就直接挂断,连带着把那些“考公务员稳定”、“趁年轻嫁人”的唠叨掐断在电话的另一端。 两个人都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道理,总觉得日子久了对方就能明白。 可这些年电话两头堆积的沉默,反倒比当初的争吵更让人心慌。 地铁到了终点站,还要坐一趟长途汽车才能到家。 陶念看着窗外的灯火,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鼓起勇气给林知韫发微信:【你当年为什么没嫁给那个“滨河壹号”?】 没过多久,陶念才发现林知韫回了个“?”。 这个问号悬在对话框顶端,仿佛在反问她,那你呢,为什么问我。 你看看,又来了,嘴上说自己喜欢真诚的人,可全世界就数她最不真诚。 【我被甩了。】四个字跳了出来,陶念慌忙将手机锁屏,她有些慌乱,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好。 她忽然想起,放学后二十一中天台上那个纤瘦孤独的身影,想起林知韫那段时间,是不是很难过。 陶念觉得怎么安慰都有些苍白,只好打开自己的表情包,回复了一个摸头的表情,和一个抱抱的表情。 手机又一次震动,弹出新的消息:【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林知韫,这是在反过来在安慰自己吗? 昨晚的海浪声似乎又一次在陶念的耳边响起,浪花层层叠叠扑向沙滩,以绵长的低音开始吟唱,渐渐地,聚成万千珍珠滚落的巨响。 让人久久沉醉。 过了几分钟,林知韫又弹出消息:【想安慰我的话,就给我带回来点岚岛的特产吧。】 “好吧。”陶念应允。心想,就当可怜你了。但是一转念,又不太甘心,于是问:【你们青山镇有特产吗?】 【当然有。】林知韫回复她。 【什么特产?】陶念在晋州上学很多年,也没听说青山镇有什么特产。 林知韫只回复了一个字:【我。】 陶念简直无语,连发了三个问号。 【你要带不走的话……】后面跟着个偷笑的表情,【现在过来亲自打包也行。】 这个林知韫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被盗号了? 回到家中,陶平威和陶源还没有回家。李瑞荣坐在褪色布沙发上,“坐吧。”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陶念也坐下来。 第74章 陶念坐下,抱着沙发扶手上的靠垫。 “结婚的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李瑞荣伸手拨弄茶几上的相框,里面是他们的全家福,“妈知道现在年轻人都讲究自由。当年,我和你爸爸认识的时候,也没有太多感情。但是这么多年了,很多时候,我们如果没有彼此,可能都过不下去……” 陶念调整坐姿,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妈,我明白的。但是婚姻只是选项,不是必选项。” 她望着李瑞荣有些疲惫却依然专注的脸,心底泛起一丝酸涩。 母亲笨拙却真挚的询问、刻意放缓的语速、时不时重复确认的小动作,都在无声地证明着她就算不理解,也在试图去理解自己的想法。 陶念不觉红了眼眶,她明白,强迫母亲立刻全然理解自己对母亲来说也许有些残忍。而那些在漫长又不同的人生中滋生的敏感与执拗,终究需要交给时间去慢慢熨平。 “妈,”陶念放下怀中的抱枕,轻轻握住母亲布满皱纹的手,“关于结婚的事,我想和您说些心里话。” 她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知道您为我操心,但我想要的幸福,必须由我自己来选择。也许和您期待的不一样,但这是我的人生,我不后悔。” 第53章 走近 翌日清晨,陶念跟着李瑞荣去了海鲜市场。 她提着袋子,摊主掀开湿布,浓重的海腥味扑面而来。李瑞荣买了几斤活龙虾,又买了一些梭子蟹。 陶念的小姨李瑞芳家住在东青市老楼区,几年前扩建了回迁房。陶念和李瑞荣坐着公交车,来到了李瑞芳家。开门时,陶念看到玄关摆着个玻璃缸,几条红鲤鱼在里面缓慢游动,很是好看。 陶念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李瑞芳,李瑞芳连忙摆手,“你这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躺,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我们家离海鲜市场近嘛!”陶念说着,塞进了李瑞芳手里,“玥玥爱吃,给她买的。” 李瑞芳的女儿沈熙玥从厨房探出头,“姐姐来啦!” 在陶念的记忆中,自己跟这个表妹小时候玩得很好,只是后来,陶念的姨夫沈立涛从潭江省制药厂调到东青市以后,只有每年寒暑假才能见面。 高中时,陶念常给沈熙玥补课。那孩子总不爱学习,课本下藏着漫画,草稿纸上画满涂鸦,动不动就拉着她聊着学校哪个男生长得帅,最近又在追哪个爱豆之类的。 那时,陶念就觉得,当老师真的很难,然后就忍不住想起林知韫。 那人站在讲台上,连最顽劣的学生都会安静下来。粉笔灰落在她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雪。 心底便悄然生出一丝骄傲,像偷藏了糖果的孩子。 清蒸鲈鱼淋了热油端上桌,一大盆麻辣小龙虾堆得冒尖,旁边小碗里是调好的蟹醋,姜丝切得细细的。 “别玩手机了,快趁热吃!”李瑞芳端着碗筷过来。 “姨夫呢?”陶念环顾四周,没看到沈立涛。 “他出去钓鱼了,他不在正好,省得成天在家就知道喝酒,我心烦。”李瑞芳将一盘螃蟹端上了桌。 饭后,陶念和沈熙玥在楼下的社区公园里散步,外面的老街口正在做糕点,烘焙的香气混着公园里的栀子花香涌进鼻腔。 陶念又想起了林知韫办公桌。 林知韫不怎么养花,只是偶尔养一些绿植,比如富贵竹,发财树,玉露,最爱绿萝。甚至绿萝都被她养死过,后来只要经她手的植物能活着,她都心存感激,甚至拍照发朋友圈。 陶念发微信:【你为什么不养花?】 林呦呦:【不喜欢。】 陶念想起从前经常在林知韫办公室里看到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片耷拉得像犯错学生的脑袋,盆土却总保持着湿润。 她嗤笑着打字:【技术不行怕残害生命吧。】 这次“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当回复终于跳出时,陶念的呼吸随屏幕一起暗了又亮:【因为害怕失去。】 陶念愣了一下,她突然明白那些绿萝为何总在濒死边缘,或许那人根本不敢让它们真正茂盛,仿佛长势越好,离别时的痛楚就越深。 她想起林知韫朋友圈置顶的那张枯萎的富贵竹的照片,还有那句“等一场不知会不会来的春天”。 陶念慢慢输入:【养死了,还能换盆新的。】 林知韫的回复仿佛带着花香浮现在屏幕上:【那等你回来,陪我去买盆花吧。】 “姐,你在给谁发微信?这么开心?”沈熙玥狡黠一笑,看着陶念问。 “没有谁,”陶念嗤笑了一下,收起了手机,“一个不会养花的笨蛋。” “姐,我恋爱了。”沈熙玥脚步慢了下来,缓缓说道。 “恭喜呀,对方长什么样?”陶念眼睛一亮,顿时八卦心起。 沈熙玥打开手机,映入陶念眼帘的,是一张两个女生的自拍,笑容里洋溢着青春和爱意。 沈熙玥把帆布包垫在长椅上,打开了命名是两颗爱心的一个相册。她一边向右划去,一边介绍,“是我们学校美术学院的学姐。”照片里的女生穿着工装裤,正往画布边甩颜料,显然是她偷拍的。 远处篮球场传来进球的欢呼声,“所以,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先表白的,追了她快一年哈哈哈哈。”沈熙玥露出灿烂的笑容,又沉默了片刻,“可是姐,我是认真的,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 “那很好啊,你很勇敢,也很幸运,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陶念语气里有一丝羡慕。 “虽然我爸妈可能会反对,但是我自己的人生还是自己要自己做主。”沈熙玥说,“我和她在一起之后,才觉得原来谈恋爱真的让人变得很幸福啊。”说罢,脸上染上了一层红晕。 二十岁,正是无忧无虑、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好年纪啊。 沈熙玥拽着陶念拐进飘着桂花香的岔道,“上周她发消息说想吃青团。”试过几个试吃品后,拿着一块给陶念,“姐,你尝尝看。” 陶念尝了一块,点点头,“嗯,这个不错。” 沈熙玥付了款,接过袋子,对陶念说,“我们学校食堂阿姨做的青团,总把咸蛋黄揉成死面疙瘩。” “我记得,你们东青大学附近不是有个挺大的商超来着?买不到吗?”陶念随口一问。 “姐,你不懂,这是老巷口王婆婆独家配方。”沈熙玥把青团装进帆布袋。 “她说每次闻到这个味道,就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我时,被调色盘时弄脏的围巾。”沈熙玥往陶念手里塞了颗话梅糖,又似笑非笑地看着陶念,“姐,你谈个恋爱你就懂了。” 陶念瞪了她一眼。 不就是谈个恋爱吗,有什么了不起,开始学会挖苦老人家了。 手机屏幕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 林知韫发来的消息浮现在锁屏界面:【别忘了,特产。】 陶念和沈熙玥逛着一旁的海鲜超市,踮脚取下货架顶层的一箱海鲜酱,又往购物篮里扔了两盒龙井茶,又抽出两盒猴菇饼干压在了绿茶的上方。 随后,她瞥见收银台旁堆着瓶装的天武山绿茶,对售货员说,“麻烦再拿两瓶这个。” 她临行前一天,陶念又去买了很多营养品。整理药箱时,陶念拿出陶平威的降压药,放在他的老花镜旁。李瑞荣蹲在玄关检查行李箱轮子,陶念把给她泡的枸杞红枣茶端了过来。 “每天要记得吃钙片。”陶念把营养品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叮嘱陶源,让陶平威和李瑞荣按时吃,身体不舒服立刻去医院等等。 这时,林知韫发来一张照片。 晨光初醒,寺庙朱红大门静立如一幅褪色的古画。 古旧的匾额上,“法相庄严”四个鎏金大字已褪去昔日的光彩,却更添几分古朴韵味。门楣处悬挂的木制楹联上,“晨钟惊飞檐角雀,暮鼓催老石阶苔”的诗句清晰可见,透出时光沉淀的厚重感。 林知韫的消息气泡浮上来:【青山镇有一座很大的华藏寺。】 陶念蜷在床头,回复得飞快:【哦哦。】 林知韫:【遗憾,真替你遗憾。】 随后又发来个叹气表情包。 陶念把手机倒扣在抱枕上。 ……她在得意什么? 陶念抬头,看见窗台上李瑞荣养的几盆君子兰,将白天买的天武山绿茶倒了进去。 顿时产生了一种得逞的快感。 林知韫:【明天几点落地?我正好去南郊机场接个朋友,方便一起吗?】 陶念盯着“正好”两个字,有些刺眼:【哦,我是顺路的呗。】 消息刚发出去,林知韫秒回:【南郊机场不好打车。】 陶念坐起身,沉默了片刻。确实,林知韫说得没错,晋州的南郊机场小,没几趟航班,平时没什么人去,不好打车是真的。 永不删除拉黑的陶中教科副科长:【下午4:23落地。】 第75章 永不删除拉黑的陶中教科副科长:【那就麻烦呦呦姐姐了。】 屏幕那边的林知韫,看到这个称呼,呼吸一滞。 陶念盯着聊天框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三次,最终归于平静。 林呦呦:【那好,明天见。】 *** 林知韫把车开进停车场,她摘下墨镜,望着蒋珞欢从扶梯口转出来的方向。那女人今天穿了一件酒红色羊绒大衣,晋州的十月已经开始有些冷,她推着行李,另一手牵着十岁的女儿茵茵。 “老林,你抽什么风?”蒋珞欢推着行李走过来,不禁吐槽,“为什么突然跑来接机?” 林知韫倚着车门:“正好还要再接个人。”递给茵茵刚买的草莓冰淇淋蛋糕。 “谢谢干妈!”原本在飞机上已经很累的茵茵,看到这个,眼睛顿时亮晶晶的,打开袋子,奶香味混着冰淇淋甜腻扑过来。 “接谁啊?”蒋珞欢用纸巾擦掉女儿嘴角的奶油渍,“总不会是教育局新来的……” “陶念。”林知韫抬眸,“下午四点二十三分的航班。” 蒋珞欢撩头发的动作顿住,“你不会真的……你当年不就是因为她才……” “珞欢,”林知韫突然打断她,“这件事情,与她无关,不要让她知道。” 蒋珞欢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林知韫艰涩的声音响在耳畔,“算我求你。” “算了,不说这个了,”蒋珞欢将行李箱搬进林知韫的后备箱,又探出头来,“要不,我帮你注册个相亲网站会员吧?我认识他们老板,能给你弄个钻石vip。” “留着给你自己用吧。”林知韫等茵茵坐上车,微微抬眼,“你这次假期去了褚溪?有没有顺路去一样栖山啊?那里山清水秀,好像很适合谈恋爱……” “林知韫!”蒋珞欢没好气地合上了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这人,怎么揭人伤疤啊?行吧,互相伤害吧!” “不过,你真的,就打算这样……”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像在问蒋珞欢,又像在问自己,“一个人走下去?” 蒋珞欢望了一眼蔚蓝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苦笑:“你也知道,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有多难。”她转头看向林知韫,“不然你也不会单身到现在,不是吗?” “不过,我才要劝你……”蒋珞欢刚开口,就被林知韫轻声打断。 “算了,”林知韫摇摇头,“我们谁也别劝谁了。”她突然笑了笑,“等退休了一起住养老院,行不?” 蒋珞欢怔了怔,随即笑出声:“好啊,到时候我要住靠花园的那间。” “那我住你隔壁,”林知韫接得很快,“天天去你那儿蹭茶喝。” 她们相视一笑,默契地在这个无解的话题上画下句点。 这时,林知韫远远看见陶念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烟灰色卫衣和高腰牛仔裤,下面是白色运动鞋,背着一个棕色的托特包。几缕发丝被风吹起。她随手将头发别到耳后,目光已经望了过来。 林知韫的目光定住了。 七年来,她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此刻,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陶念踩着枯叶走来,脚步声有些清脆。卫衣宽松的袖口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林知韫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嘴角上。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林知韫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涩。 在离她不到一米处停下,陶念将包带重新挂在肩上,唇角抿出个未成型的笑,让林知韫想起,发档案那天,在校门口道别时一模一样。 林知韫喉咙里哽着七年陈酿的“好久不见”,此刻化作睫毛上凝着的水汽。 第54章 幼稚 回到晋州,陶念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不似回东青那么复杂。 她在晋州生活太久了,即使已经离开了七年,还是对这里秋风的温度,空气中的干燥,甚至是方言,都那么熟悉,甚至亲切。 摆渡车碾过机场跑道边的狗尾草,风里裹着晒干的青草的味道。 真神奇啊,竟然莫名产生了一丝归属感。 尤其是到了停车场附近后,看到远处那件雾蓝色风衣扬起衣角,远远地向她挥手,还有林知韫那张熟悉的脸,由模糊到清晰。 心里满满的。 林知韫的鞋跟敲在地面上,哒、哒,比她记忆中的节奏快了半拍。 接过陶念的行李,拉开后备箱放了进去,蒋珞欢和女儿茵茵坐在后排,“这是我高中同学蒋珞欢,在晋州财务局工作,这是我干女儿茵茵。” 扎着草莓发圈的小女孩从后座探出头,发梢沾着棒棒糖的葡萄味:“姐姐好漂亮!” “叫阿姨。”陶念屈指轻弹茵茵头顶的蝴蝶结。 陶念从包里拿出那个天武山绿茶的空瓶,递给林知韫,“林老师,你要的特产。” “所以,东青市的特产是……塑料瓶?”林知韫接过瓶子,看到瓶底沉着几粒细沙,她睨着陶念,狭长的双眼仿佛在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东青市环海,所以特产是大海,还有,海边的空气。”陶念对上她的视线,笑吟吟地说,“我特地去海边装的呢,林老师不会不喜欢吧。” “喜欢,喜欢极了。”林知韫的太阳穴跳了两下,将瓶子塞进了储物格。 蒋珞欢看着林知韫沉着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憋笑了一路。 印象中,都是林知韫气定神闲地说别人,经常让身边的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高中的时候,老师和同学总说林知韫高冷寡言、冷淡疏离、不会关心别人、脾气也不怎么好。很多时候自己和她开玩笑,要么根本get不到,要么生气了疯狂怼自己。 从前她还总觉得是林知韫当班主任管学生惯了,把工作中的习气带进了生活,原来是,因人而异啊。 “去哪儿啊?”蒋珞欢咳了两声,拍了一下林知韫的肩膀。 “去吃饭吧,”林知韫回头问,“茵茵想吃什么?” “想吃汉堡。”茵茵回答。 “哪儿的汉堡呀?”林知韫从储物格拿出一个铝制扁盒,将一块薄荷糖放进嘴里。 蒋珞欢想了想说,“晋大东门那家?上周家长会张老师提过他们换了新玩具。” “王梓涵妈妈上周就带她领到小黄鸭了!”茵茵突然扑到前排座椅中间,“蓝色游泳圈的比黄色好看!” “有别的安排吗?要不要一起?”林知韫突然偏头,看着副驾驶的陶念。 “我……”陶念想说她不爱吃套餐,但是听到蒋珞欢说,“儿童套餐可以打包,我们去吃别的,我跟老林岁数大了,已经不适合吃这些高热量食物了。” “那边好像新开了一家火锅,据说还不错,每次都要排很久。”林知韫想了一下,“或者逛一逛小吃街也行。” “薯条汉堡是高热量食物,那火锅……难道不算高热量食物吗?”陶念回头问,但是手上却系好了安全带。 “当然不算,火锅是成年人的慰藉。”蒋珞欢辩解。 林知韫指尖在导航屏划出三道路线,最终选中途经晋州湖的路线。 到了晋州大学东大门附近,蒋珞欢先带着茵茵去买儿童套餐。火锅店门口飘出底料的香气,小票显示四人桌还有四桌,预计至少半小时。林知韫问,“要不先去小吃街逛一逛,买点喝的?” “好啊,想喝什么呢,知韫姐姐?”陶念故意拖长尾音,神色是很难得的调皮。 “……想喝天武山绿茶。”林知韫捏着手机壳边缘,咬牙切齿。明知道陶念是在开玩笑,可她的心跳却不太听话,越想压制下去,却越是疯狂叫喧。 “真遗憾,最后半瓶浇了我妈的君子兰,林老师不是说,用绿茶浇花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吗?”陶念以牙还牙。 陶念笑得明媚,眉眼弯成月牙,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林知韫,在夕阳的映衬下,甚是夺目。 可这么好看的嘴,偏偏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 “那家新开的椰乳铺子。”林知韫然指向转角,“学生说他们家椰汁配武夷山茶底不错。” 走近铺子,发现里面也排了很长的队。 林知韫站在陶念身后,发现陶念盯着刚从店里走出来的外卖员。他手里拿着水墨画的纸袋,上面的书法字体在霓虹灯下洇开淡淡金粉,写着“晋州”两个字。 排了快二十分钟,陶念拿着小票,要先回去看看。林知韫点了燕麦奶茶、草莓奶盖、和两杯抹茶椰奶,随后问店员,“那个纸袋……” “不好意思,这个是我们的文创产品,只有外卖专用。”店员正要用塑料袋打包。 “那我可以买四个吗?”林知韫打开自己的付款码。 “可以,这里扫码付款,一元钱一个。”店员拿出了四个袋子,将四杯奶茶逐一装入。 林知韫将四杯奶茶分装时,手指在封口处停留两秒。蒋珞欢的燕麦奶茶和茵茵的草莓奶盖装进印着“晋”字的纸袋,自己和陶念的抹茶椰奶装进“州”字袋。剩余两个空袋被她叠好,小心翼翼地收进帆布包夹层。 第76章 火锅店终于排到了她们桌,林知韫询问了一圈,然后点了套餐和鸳鸯锅。 林知韫用漏勺压住翻滚的辣汤,捞起最后两颗鱼丸倒进陶念碗里。蒋珞欢看着新奇地看着林知韫这副模样,这叫一个细心温柔有耐心。 陶念用公筷将莴笋片加进辣锅,茵茵在一旁吃着儿童套餐,蒋珞欢用筷子尖拨弄着儿童套餐里的卡通鱼饼,突然抬头问陶念,“你快毕业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还记得吗?” 陶念夹着莴笋片的筷子停在半空,抬头看着对面的女人,眼神中充满困惑:“没有印象了……” “老林那时候突发阑尾炎……”蒋珞欢用湿巾抹掉茵茵鼻尖的芝麻粒,“是你送她去的医院,记得不?那会儿你拿着风险通知书都吓哭了。” 陶念的筷尖戳破鱼丸,记忆突然随着蒸腾的热气翻涌。她望着身旁的林知韫熟练剥虾壳的动作,想起那晚她明明疼得冒冷汗,冰凉的指尖却颤抖着,却试图安慰有些情绪失控的自己。 直到后来,林知韫的一个好朋友赶了过来,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面前的这个蒋珞欢。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陶念夹起一片肥牛,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蒋珞欢:“林老师高中的时候什么样啊?” “咳咳!”林知韫被辣锅呛到,赶紧端起冰镇酸梅汤。 蒋珞欢噗嗤一笑,筷子在蘸料碗里搅了搅:“跟现在差不多吧,学霸一个,无趣得很。”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总跟人保持着距离感,满脸写着‘生人勿进’。” “真的假的?”陶念放下了筷子,忍不住偷瞄正在默默涮毛肚的林知韫。 “骗你干嘛!”蒋珞欢来了兴致,“不过熟悉之后就会发现,她这人特别仗义。有次隔壁职高的混混来堵我们班女生,她一个人拎着拖把就冲出去了……” 林知韫放下筷子:“那是因为我是值日生,去洗拖把的路上顺手拿的。” “是是是,”蒋珞欢冲陶念挤眼睛,“后来那帮人看见穿校服的都绕道走。” 陶念笑得差点把蘸料打翻,赶紧扶住碗:“那……应该有不少人追林老师吧?” 饭桌上突然安静了两秒。 蒋珞欢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念一眼,慢悠悠地往锅里下牛肉,“怎么说呢……” “没有的事。”林知韫迅速打断,耳尖却悄悄红了。 “怎么没有!”蒋珞欢来了精神,“高三那个学生会主席,天天往我们班跑,结果被她教育了整整一节课‘学生应该以学业为重’,”她模仿着林知韫严肃的语气,“最后那男生无奈了,说‘我知道了林同学,我这就回去写作业’。” 陶念笑得前仰后合,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 林知韫眼疾手快地接住,无奈地摇头:“你们啊……” “老师们也喜欢她吧?”陶念状似随意地问道。 “学习又好,做事又靠谱,还特别会看眼色。”蒋珞欢说,“你是老师你不喜欢这样的学生?我记得老班总让她帮忙批改作业,连教案都让她帮着写。” 林知韫的筷子顿了顿:“那是因为……” “还有那个外教玛丽安!”蒋珞欢突然拍了下桌子,“每次上课都让林知韫当课代表,圣诞节还特意给她带了手作姜饼人。”她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上面还用糖霜写着‘my best student’呢~” 陶念惊讶地睁大眼睛:“林老师还会讨好外教?” “才不是讨好。”林知韫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只是帮她整理过几次教学资料……” “得了吧!”蒋珞欢夸张地摆手,“那老师逢人就说你是她教过最聪明的中国学生,离开青山一中的时候,特意找你合影。”她转头对陶念眨眨眼,“后来那张照片还登在了校刊上,标题叫什么来着……《跨文化的师生情谊》?” 蒋珞欢举起杯子,“我们老林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上可会讨人喜欢了。” 林知韫终于忍无可忍,捞起一块辣锅里的鸭血塞进蒋珞欢碗里:“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火锅蒸腾的热气里,陶念隔着氤氲望着身旁的林知韫,嘴唇被辣得有些红,镜片上有些许雾气,却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突然觉得那个活在蒋珞欢故事里的高中女生,正穿过十七年的时光,坐在她面前涮着一片嫩生生的娃娃菜。 “但是呢,”蒋珞欢突然凑到陶念耳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悄悄话”说,“你很不同,她对你,比对别人温柔许多。” “蒋珞欢!”林知韫神色微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见陶念轻声说:“我很荣幸。” 林知韫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陶念没有追问“为什么”。 她早已学会预判林知韫的应对,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会毫无破绽地展开:什么她比我小啦,是我学生啦等等。 每一句都正确。 每一句都不是她想听的。 陶念抿了口酸梅汤,冰凉的杯壁抵住唇角。与其听那些滴水不漏的推拒,不如就让这句话悬在火锅蒸腾的热气里,看它在林知韫心头烫出怎样隐秘的红痕。 林知韫用漏勺抄起龙口粉丝往蒋珞欢碗里扣,热气熏得她睫毛颤动,不锈钢漏勺磕在锅沿发出脆响:“抓紧吃,粉丝要坨了。” 蒋珞欢立刻转移了话题:“你们提早回来,是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明天和林老师,还有两个朋友约好了一起去郊区的采摘园。”陶念点了点头说。 茵茵一听,眼睛亮了起来:“妈妈,我想去摘草莓!” 蒋珞欢拧着眉,用汤勺搅了搅结块的豆花:“等你写完拼音作业……” “我们老师还留了手工作业呢。”茵茵放下手里的筷子,噘着嘴说,“要做草莓生长记录卡,得去农场拍实物照。” 陶念掏出手机晃了晃:“农场主说能体验摘豆角,茵茵要不要学怎么分辨嫩豆荚?” “想!”茵茵的声音很干脆。 “好吧,那我们明天一起?”蒋珞欢看了一眼林知韫。 “我们在邀请茵茵,你可以不来。”林知韫挑眉看着蒋珞欢。 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又开始气人? 吃完了饭,林知韫先将蒋珞欢和茵茵送回家,然后车开到了韵香华庭。 陶念下了车,正要从后座拽出行李箱,林知韫突然降下车窗探头叫住了她,“等一下。” 听到林知韫喊她,停住了脚步,她的行李箱轮子碾过井盖,发出闷响。陶念回过头去,林知韫背着帆布包从车上下来,从包里拿出那两个纸袋,递给她,神色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晋州特产。” 当时陶念觉得那个纸袋好看,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被林知韫发现了啊。 陶念的心里不觉涌起了一阵暖意。 林知韫向前走了几步,缓缓地,靠近她,一阵熟悉的香气笼罩过来,“那……青山镇的特产,你要吗?” 陶念猛然想起林知韫那时说的话—— “你们青山镇有特产吗?” “当然有。” “什么特产?” “我。” “你要带不走的话——现在过来亲自打包也行。” 陶念伸手接过那两个纸袋,指尖触到麻绳粗糙的纹路。她的心跳抑制不住地加速,被林知韫的话搞得脸上一阵红热,蔓延到耳根。 林知韫靠近的呼吸扫过陶念耳垂,她狭长的眉眼满含着笑意,顿了片刻,又从包里拿出了青灰色的油纸包,递给陶念的手有些颤抖,“这是我妈妈做的茯苓糕,用石磨现碾的茯苓粉——青山镇独此一份。” “当老师久了是不是都这么爱卖关子?”陶念将油纸包装进自己的包里,行李箱的轱辘向前滚了一下,她倚着扶手,吐槽林知韫。 “我没有啊,难道你……误会了什么?”林知韫双眼无辜地看着她。 ……算了,陶念长舒一口气,“谢谢林老师,我收下了。” 林知韫笑吟吟地看着她的样子,还想再逗逗她,便问:“怎么不叫知韫姐姐了?” 陶念没理她,气急败坏地转身走掉。鞋底碾过路边的小石子,疼得她踉跄两步。 怎么还没完了? 早知道那两瓶茶不用来浇花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小心眼!而且幼稚! 第55章 轮廓 当晚,于刚刚拉了个微信群,把姜逢、陶念拉了进来,姜逢刚想问“你在搞什么”,就见于刚刚把群聊名改成了“采摘小分队”。 姜逢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把自己曾经的领导林知韫拉进了群。 林知韫进群后,挑了一个可爱的“大家好”的表情,然后说,“明天我邀请了一个可爱的小朋友和她的妈妈,大家介意吗?” 姜逢带头回复:“欢迎欢迎!” 接着蒋珞欢就进了群。 “林老师的好盆友就是我们的好盆友!”于刚刚附和。 第77章 陶念跟着发了几个可爱的表情包。 于刚刚将采摘园的定位发到了群里,大概有十多公里的路程。 于刚刚:【几点出发?】 林知韫:【七点怎么样?大家能起来吗?】 姜逢:【没问题!】 于刚刚私聊姜逢:【你要不要这么谄媚?】 姜逢:【我不是,我没有,(无辜).avi】 这时林知韫在群里发:【刚刚和小姜,你们住哪儿?】 于刚刚:【我和念姐住一个小区。】 姜逢:【我住二十一中对面,青雅丽居。】 林知韫:【那这样,就近原则。明天一早,我去韵香华庭接念念和刚刚,珞欢去一趟青雅丽居接小姜。】 蒋珞欢:【(收到,领导).avi】 陶念刚洗完澡,正在收拾东西,看群里聊得热闹,便自己偷偷潜水。 林知韫私聊她:【做好防晒。】 陶念正犹豫要不要搞成“全副武装”,此刻她的沙发上,防晒的帽子口罩墨镜手套一应俱全。于是给林知韫拍个照片过去。 林知韫:【倒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陶念:【不是林老师说要做好防晒的吗?】 林知韫:【我买了两顶帽子,明天给你带一顶,陶科长不会嫌弃吧?】 陶念:【免费的,不嫌弃。】 话题又断了,陶念看着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最终对方发过来短短的一句:【早点休息。】 那句“晚安”,林知韫想了又想,没有发过去。 *** 晨光映照着木质牌坊,“大红旗现代农业庄园”的鎏金大字在门楣上格外醒目。牌坊前的石球表面,经年累月的稻穗纹路光滑发亮,与檐角的红灯笼相映成趣。 清晨的阳光洒在大家脸上,到达采摘园时已经有不少游客。有人在石球旁自拍,孩子们追着灰喜鹊跑跳。门楣的铜铃随风轻响,门框外,收割后的金黄麦茬地与刚发芽的绿菜地,正上演着季节的交替。 蒋珞欢的汉兰达先停进收费停车位,姜逢推开车门时,看到了后面林知韫的白色雅阁,远远地朝她们挥了挥手。 于刚刚一眼就看见了姜逢,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饱满的额头下,几缕碎发轻扫眉梢。还没等林知韫停好车,于刚刚就迫不及待地推门下了车。 林知韫从后排座椅上拿出两个草编帽,将其中一顶的缎带蝴蝶结的递给了陶念。 “你什么时候买的?”陶念接帽子的瞬间,卧蚕鼓鼓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双杏仁眼的眼尾会弯成月牙。抬头却看见对方好像在看着她,神色有些局促的样子。 “前几天在家逛街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林知韫坐直了身体,解开安全带,熄了火。 其实她们约好去采摘的时候,林知韫就搜过注意事项,热度最高的回复就说要做好防晒,她就惦记着买个帽子,在购物车页面反复对比了好几天才下单,但是又担心会不会有一些突兀,陶念会不会不接受,会不会不喜欢。 直到看到陶念眉眼弯弯的笑意,才松了一口气。 陶念把帽子扣在头顶,问林知韫:“好看吗?” 林知韫伸手替她调整帽檐,指尖擦过对方耳后碎发时,闻到若有若无的橙花香气,“好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说,“主要是人好看。” 陶念解开安全带,眯着眼瞧着林知韫,“主要是林老师挑东西眼光好。” 这时,停车场斜对角传来蒋珞欢的喊声,她正追着茵茵往采摘园跑,她背着三个鼓囊囊的帆布包。小女孩举着草编帽在梧桐树影里蹦跳,帽檐蒲公英绒毛被风卷着,粘在了蒋珞欢汗湿的后颈上。 林知韫将另一个帽子扣在头上,缓缓地下了车。 茵茵突然折返回来,举着儿童相机对准她们:“你们的帽子好漂亮!”取景框里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帽檐遮住了林知韫发烫的耳尖。 “好,下次让你干妈给你买,只可惜……”蒋珞欢目光落在林知韫身上,欲言又止。 “买!茵茵喜欢什么干妈都买!”一个小孩子就这么水灵灵地戳破了自己的小心思,林知韫此刻有一种想钻进地缝里的尴尬。 好在几人拿了采摘筐,走进了棚,便被成片的草莓吸引住了目光,茵茵蹲在田埂边,儿童相机镜头对准陶念被草帽遮住的侧脸:“桃子阿姨你摘的草莓有缺口!” 陶念看着林知韫的竹篮里躺着几颗完美的果实,表皮在正午阳光下泛着釉质般的光泽。 “要不林老师教教我?”陶念突然挨近,鞋踩进林知韫刚挪开的脚印里。她举着的草莓还沾着晨露,果肉挤压出的汁水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挑好看的摘。”林知韫的手颤抖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又立刻笑着回答,“不要光挑大的。” 于刚刚已经一口气走到了后面,悄悄对姜逢说,“这边明显没人采过。” “还得是你!”姜逢拎着筐,跟着于刚刚后面采。 林知韫举起手机对蒋珞欢说:“我给你拍几张照片,你可以留着发家长群。”镜头里蒋珞欢正用卡片记载着温度湿度,领着茵茵认不同的草莓品种。 陶念压低了自己草帽檐,只露出下半张脸,嘴角微翘,皮肤白净如瓷,专注地挑着“好看”的草莓。 林知韫看着照片里专注的人,心跳如鼓。 这时茵茵突然向远处过去,踮脚往于刚刚两人头顶撒草莓叶,碎叶落在她们交叠的影子里,蒋珞欢生怕她摔倒,也跟着追了出去。 林知韫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框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奶油草莓,果实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个头很大,形状像个心形,摊开手掌,递给陶念,“你看。” 陶念转过头去,对上林知韫在太阳下的一张笑脸。 “快藏好,别让茵茵看见了。”说着,林知韫便将它藏在了陶念手里的筐的最底下。 “你怎么这么幼稚?”陶念哭笑不得,“你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往我兜里揣好吃的的我外婆。” “是嘛,我变长辈了?”林知韫嘴角略微上挑。 起身时,陶念感到一阵眩晕,林知韫握住了她的手腕,“怎么了?低血糖?” “没事,好像有点起猛了。”陶念没有挣脱她的手,林知韫拉着她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 “哎呀,林老师你们怎么就采了这么点?”于刚刚看到她们不满一半的筐,对她们说。 “我们这是在精不在多。”林知韫斜睨了于刚刚一眼,于刚刚立刻收声,拉着姜逢坐在另一边。 这时,陶念的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陆瑾年打来的视频。 “这么多天你都干嘛去了?”陶念率先指责。 “我这几天去了褚溪,处理点事情。”陆瑾年的身后,是一片阳光海滩。 “明明是去玩了吧。”陶念撇嘴。 “你这个帽子很神奇,你这是在哪儿?”陆瑾年好奇。 “晋州的采摘园,可漂亮了,还有我同事于刚刚,二十一中的姜老师也在。”陶念翻转手机镜头,画面里立即出现了正在摘草莓的于刚刚和姜逢。 两人见状连忙挥手,姜逢的刘海被吹得微微掀起,露出明媚的笑容。 “姜逢?”视频那头的陆瑾年眉梢微挑,声音里带着笑意,“上次的头绳,谢了。” “哎呀,陆副处长这点小事还记着呢!”姜逢摆了摆手,“下次来晋州请你吃草莓!” 陶念看着镜头里互动的两人,嘴角不自觉上扬:“还有林老师和一个小朋友……” 林知韫点头微笑,镜头中,茵茵和蒋珞欢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奔跑,陆瑾年的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小朋友是林老师的朋友?” “是啊。”陶念点头。 “你们好好玩吧,改日晋州见。”陆瑾年朝大家挥了挥手。 中午,大家一起去吃了采摘园的农家乐。前几天林知韫预定了一个包间,土灶上炖着香气四溢的柴火鸡。 林知韫给每人倒了杯大麦茶,随口问道:“你们平时下了班都做些什么?” 于刚刚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我养了只金毛!”相册里的金毛幼犬正叼着半个包子,“因为它最爱吃包子,所以就叫‘包子’。” “小姜呢?”林知韫刚问完,于刚刚就抢着说:“她一天可忙了,都不知在忙什么,约她出来玩都约不出来,我实在无聊,才养了一只狗。” “我没有啊,我是工作太忙了嘛。”姜逢解释。 “你少狡辩,你大学的时候,不就搞了一个什么账号吗?直播来着?”于刚刚继而又说,“我们姜姜就喜欢做这些别人看起来觉得没用事,但是我很佩服她,我觉得能有个持续做下去的爱好,很了不起。” 姜逢的耳尖瞬间红了:“没有……就随便瞎弄的……” 陶念好奇地凑近:“什么平台?我能关注吗?” 姜逢低头搅动碗里的鸡汤:“就叫……‘相逢读书’……其实是为了强迫自己读一些书,最近有粉丝说,我的直播很助眠……”声音越来越小。 第78章 林知韫突然轻笑:“我知道那个账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从容地夹了块土豆,“上周还讲了《斜面》。” “哇!林主任你这……”姜逢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感谢关注。” “确实很助眠。”林知韫笑着补充,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姜逢顿时泄了气,余光瞥见陶念在偷笑。 缓过神来,姜逢立刻转移话题:“不过,你最近怎么跟情感博主似的,成天发那种情感视频?”姜逢冷静一会儿之后,开始揶揄于刚刚。 于刚刚的脸有些红,“我遛狗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狗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挺聊得来的……” “但是呢?”姜逢捕捉到了她的犹豫。 “是个男生,你也知道,我不太会和异性相处……”于刚刚的脸更红了。 “哇!你这一声不响的,搞了个大的啊!”姜逢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眼睛亮晶晶的,“快老实交代,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 于刚刚的耳尖瞬间红透,手指无意识地挠着桌子:“目前……目前就是一起遛狗的关系。他家哈士奇特别爱追着我们包子跑……” “噢~~”姜逢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看来还没到熟络的阶段嘛。”她转头看向林知韫,“会不会不靠谱啊?用不用我们帮你打听一下?” 林知韫放下筷子,“小姜,先不要着急。感情的事,最要紧的是听从刚刚自己的心意。”她看了眼窗外明媚的阳光,“急不得,也强求不来。”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蒋珞欢忽然笑了笑,对林知韫无情嘲讽:“你倒是成了恋爱专家了?你有过什么成功经验吗?” “理论经验也是经验。”林知韫的嘴抿成了一条缝。 “林老师怎么会没经验?我不信。”姜逢托着腮,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这些年追你的人肯定不少吧?” 林知韫的筷子在碗边轻轻一碰:“并没有。” “那……林老师有过喜欢的人吗?”姜逢壮着胆子继续八卦。 林知韫抬起了头,眼神充满了认真而又深邃,且含了一丝丝复杂的意味。随后林知韫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幽幽说道,“有。” “那能被林老师喜欢的人,一定特别优秀吧。”姜逢感叹道。 “我喜欢的人啊……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干净又透亮,眉毛弯弯的,鼻梁高高的,唇形也好看……” 姜逢没有继续追问,太具体了,像是在勾勒某个具体的人的轮廓。 而一旁的陶念猛地觉得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怦然跳动着,像是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桎梏。 她说的是“有”,而不是“有过”。 会是谁呢? 有可能是自己吗? 她说的那个人,到底是随便说说,还是确有其人? “但是呢,”林知韫又缓缓转回了话题,声音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真诚,和坚定,要成为我灵魂共振的挚友,要一起对抗世界,还要一起慢慢变好……”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幼稚?” “才不幼稚!”姜逢立刻反驳,“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陶念低头看着采摘筐,最下面那颗被她小心翼翼保护的爱心草莓,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指尖轻轻抚过草莓光滑的表面。 于刚刚不禁感慨道:“林老师这么浪漫的人,怎么还是单身?” “陶副科长觉得呢?”林知韫突然cue她,“什么样的感情不幼稚?” 陶念轻轻放下手中的草莓,指尖还沾着一点晶莹的露水。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知韫:“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感情,就不幼稚。” 随后,陶念起身去了卫生间。 她不敢回头去看包厢的方向。那些被林知韫轻描淡写说出的字句,像一把刀子一样,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刺中她最隐秘的渴望。 陶念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竟还挂着未褪的笑意。 多么可笑,明明被那人的话搅得心神大乱,身体却诚实得可怕。 第56章 朋友 国庆节过后,返工的第一天,各部门开始召开会议,布置下一阶段的工作任务。 发展规划处的会议室里,修订教育中长期规划的讨论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中教科在研究教育技术装备的实施方案和会议需要的材料……走廊的脚步声都有些紧急。 午休的时候,林知韫路过中教科办公室,看到屋里没有别人,便走了进去。陶念正独自趴在办公桌上,额头抵着文件夹,垂头丧气,像只蔫头耷脑的猫。 “怎么了?”林知韫轻轻叩响门框。 陶念抬起头,叹了口气:“之前写的材料……主任说方向不对……”她指了指一旁厚厚的一摞文件,“要全部重来。” 林知韫拿起那份被否决的材料:“吃完饭我帮你看看?”她的指尖划过一处批注,“这里其实可以……” 话未说完,陶念的肚子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两人同时愣住,随即相视一笑。 “走吧,”林知韫合上文件,“食堂今天有你爱吃的麻婆豆腐,去晚了就没了。”她自然地拎起陶念挂在椅背的外套,“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陶念看着那个走在前的背影,忽然觉得满桌的狼藉似乎都不那么令人绝望了。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在拐角处,悄悄重叠了一小段。 晚上的时候,陶念终于完成了明天会议所需的所有文件,把它们仔细装订好。她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晚上六点多了。 陶念站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随手抻了个懒腰,舒缓一下久坐的疲惫。正当她思索着晚上订哪家外卖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身影悄然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很轻,直到那股熟悉的雪松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陶念才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撞进了一双清亮的眼睛——是林知韫。 “有点内容才弄完……”陶念将订歪了的文件一一塞进档案盒,故作不经意地说道。 陶念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她的杏仁般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宛如两汪融化的黑曜石,只是眼尾却倔强地向上挑起,在暮色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泽。 “林老师……莫不是在等我?”陶念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调侃。 林知韫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个保鲜盒,开口道:“我回来取文件,路上买的鸡汤馄饨,你带回去趁热吃,素三鲜的。”说着,她把保鲜盒放在桌角,压住了一张作废的会议记录。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加班?甚至还没吃饭? 陶念的目光盯着那个保鲜盒,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若不是林知韫利用了自己的午休时间指点了自己,她不可能在下午的会议上获得温主任的赞许。 “这次修改很接地气,基层经验很扎实啊。”温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些许了然,“林老师给你把关了吧?” “其实……”陶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知韫嘴角微扬:“走吧,正好顺路送你。” 车停在韵香华庭门口时,陶念伸手去解安全带。“本来想请你吃饭的,”她故作随意地耸耸肩,“不过既然某人不愿意,那就算了。” “陶副科长记错了吧。”林知韫驻车的时候动作一顿,“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意?” 这人,什么时候学会耍无赖了? “你说,你不想跟我吃饭,只想加我微信……”陶念一五一十地帮她回忆。 “比起吃饭,我那时确实更想加你微信来着。”林知韫轻笑一声,探身替陶念摘掉粘在肩头的柳絮,“现在改主意了,可以吗?” 陶念怔了一下,转头看她:“那……什么时候?” “我们约早饭吧,带你多接触一下人间烟火气。”林知韫捋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明天六点半,我来找你?” “不行,太早了。”陶念震惊,立刻拒绝。 “那我七点来。”陶念关上车门前,听到了林知韫的话。而她的余温留在副驾驶靠背上,混着淡淡的橙花香。 这,算是答应了吗?林知韫看着陶念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笑出了声。 她知道,陶念想请自己吃饭,是不想欠自己的人情,可是她也怕这样随便应了约,她们的距离又变得客气和疏离。 陶念自从九月中下旬的时候,就忙着做夏老师和陆瑾年做的那个课题。有时候晚上熬得昏天黑地的,觉也睡不够,经常早饭也顾不得吃。 换好家居服后,她打开冰箱,取出那盒馄饨。是刚刚林知韫送来的,有些凉了,她将馄饨放进了微波炉。 第79章 取出来时,热气腾腾的馄饨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皮薄馅大,是她最喜欢的三鲜馅,汤汁清澈,点缀着几片翠绿的葱花。 她小口吃着,忽然觉得这几天的疲惫都被这碗热汤驱散了不少。 前几天啃的书和文献终于有了眉目,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教育局开会,她快速收拾好碗筷,洗漱完毕便早早躺下。 黑暗中,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早上六点五十五分,林知韫准时给陶念发来了微信,陶念对着镜子胡乱洗漱了一下,又花了几分钟化了个妆,匆匆忙忙地抓起沙发上的藏蓝色大衣套上。 下楼看见林知韫,穿着一件短款黑色毛呢外套配雪纺蓝色衬衫,肩颈线条流畅,下面是一条米色的裤子和高跟鞋,衬得身材更加挺拔。她化了淡妆,更衬托出她清秀的五官。平直的眼尾,浓密的睫毛,清澈中带着几分冷静的眼神,整个人散发着内敛而知性的气质。 陶念穿着一件藏蓝色双排扣大衣,及膝的款式显得比例匀称。她骨架纤细,微卷的头发垂在肩上。 林知韫怔了一下,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微扬的眉梢,还有那双不再躲闪的眼睛。 “早啊,”林知韫瞧她这身打扮,“陶副科长是不是特意定了闹钟早起陪我吃早饭?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陶念立刻反唇相讥:“林老师今天这没遮住的黑眼圈,是梦到学生气你了吗?体育课逃体测,然后你把他们找回来,请家长?还是被家长投诉课后服务到失眠了?” “看起来陶副科长昨晚倒是睡得不错。”林知韫抿着嘴,“那就,上车吧。” 开到胜利街的早市,林知韫锁好车。陶念盯着早市入口的塑料遮棚,竹竿上垂着褪色的红绸布在风里飘着。 “想吃什么?”林知韫把帆布包斜挎在身前,袋口露出一角,是昨晚去教育局带走的文件。 她昨晚来取文件,是不是回去又继续加班了? 那今天又起这么早,只是为了和自己吃早饭吗? “要素的还是肉的?”这时二人已经走到生煎铺前。林知韫转头问,手里已接过老板递来的塑料袋,肉的和素的各半屉。 “我都行。”陶念强迫自己的思绪从胡思乱想中走了出来。 “我看着买吧。”林知韫猜她可能是有一些选择困难,其实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选项,说着往豆腐脑摊走去。油条在滚油里翻腾,茶叶蛋的香气铺面而来。 不一会儿,七八样吃食摆上桌子,陶念把手腕上的皮筋扯下来,扎了个低低的马尾,额前一缕头发翘了起来。继而,她看了一眼林知韫的头发说,“你之前不是挺长的头发吗?怎么剪了这么短?” “嗯,”林知韫用纸巾擦掉嘴角的豆浆渍,“因为,想做出一些改变。” 林知韫曾经那一头及腰的青丝,如瀑般垂落时总带着江南烟雨般的温婉。如今长度略过锁骨,变得更加利落清爽。 “很适合你。”陶念用吸管戳破豆浆封口,不知怎的,兀自说出了这么句话。 一定是早上起太早了,没睡醒。 林知韫笑了笑,柔顺的发梢在晨光中泛着一丝光泽:“谢谢。” “其实……”林知韫突然夹起一只虾饺,“你扎马尾也很好看。”她的指尖点了点陶念翘起的那缕头发,“特别是这撮不听话的。” 陶念的耳尖突然发热,她低头猛吸一口豆浆,却压不住胸腔里莫名加速的心跳。 豆腐脑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林知韫突然舀了勺推过去。碗底沉淀的豆渣在汤里晃开,像极了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念头。 “要不都尝点?”林知韫又把茶叶蛋推了过去,陶念夹起一块酱香饼,葱花混着面酱的咸香,热乎乎的,好吃极了。 陶念向来对食物兴致缺缺,同事们偶尔热火朝天地讨论哪家餐厅好吃,她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基本从未参与进去。她甚至怀疑自己生来就没有了某种对“口腹之欲”的执着。 可今早却不同。 这些简单的食物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她捧着豆浆杯,看着对面林知韫低头喝粥时,一种莫名的温暖从胃部蔓延到心底,让她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就是人间烟火吗。 要是能一直这样…… 害,瞎想什么呢。 林知韫忽然抬头,看着正在发呆的陶念问:“怎么了?” “没什么,”陶念摇摇头,将那个危险的念头压回心底,“就是觉得……早餐很好吃。” “如果不忙的话……”林知韫缓缓开口,“可以经常来。” 陶念的心跳漏了一拍。 车子缓缓驶入教育局停车场,熄火后的寂静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陶念解开安全带,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林知韫,你之前说过,可以不把你当老师的,对吗?” “对啊。”林知韫转过头看她。 “那……”陶念看着她,目光里的情感也变得深了起来,后半句话,却没有问出口。 陶念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深,像是要把眼前人刻进眼底。那句“那我们算什么”在唇齿间辗转,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林知韫怔了怔,轻笑出声:“那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眼角却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那我……考虑看看吧。”陶念别过脸,推开车门的动作有些仓促,嘴角却在不自觉地上扬。 她站在阳光下,听见身后车窗缓缓降下的声音,又听见林知韫说:“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秋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陶念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挥了挥手:“随你。” 第57章 救星 晚上,姜逢刚洗完碗,手上的水珠还没擦干,手机就震动起来。 于刚刚的微信跳出来:【今天怎么没直播?】后面跟着个狗狗探头表情包,正是她家那只叫“包子”的金毛。 姜逢擦擦手,看了眼自己那个只有47个粉丝的直播账号。昨晚讲了《人间王国》,播放量还停留在23。 姜逢回她:【怎么?你不对劲,刚子,你失眠了?】 于刚刚:【所以你为什么没直播?】 姜逢:【因为你们教育局又要检查材料啊,还能为什么?我还要写三会一课本呢,写不完根本写不完……不过这次好像不是你们中教科了,是党办和纪检。不能见到你了,也不能见到我的偶像了!】 于刚刚:【你说念姐啊?】 姜逢:【是啊,她还把林主任带走了,我不能在吃瓜一线了,真是遗憾啊……】 视频通话突然亮起,于刚刚甚至拿出了一包薯片,十分八卦:“什么吃瓜一线?” 姜逢兴奋地凑近镜头:“我的cp啊!你不觉得念姐和林主任配一脸吗?” “没有,没觉得,我觉得才有问题,你这个‘嗑cp狂魔’……”于刚刚无语,上大学时,姜逢就喜欢“嗑cp”,一开始是剧中的人物,明星,后来变成了遇到的同学,有时候还自己“拉郎配”、“拉娘配”。 “其实我一早就发现了,你看啊,念姐其实是个有点佛系的人,但是她碰见林老师的事,就会据理力争;林主任呢,你发现了没,那天吃饭,说她喜欢的人,你记得不?她说‘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干净又透亮,眉毛弯弯的,鼻梁高高的,唇形也好看’,我当时就觉得说的是念姐。”姜逢滔滔不绝。 “不会吧……”于刚刚照了照镜子,“我觉得我也‘眉毛弯弯的,鼻梁高高的,’。”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林老师会下意识地看陶姐……主要是,林主任就是那种看起来就想让人把她拉下神坛,看她为爱发疯……简直……”姜逢激动地比划着,“还有那次迎检,念姐跟陆副处长一起走的时候,林老师的眼神都能喷出火来……” “打住!”于刚刚慌忙捂住嘴,“你下次直播别搞什么拉美文学了,你去搞‘拉拉文学’吧。” “也行啊,”姜逢笑着点头,十分认可:“真的,我连cp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桃李成林’!” “你别光顾着兴奋了,你们学校参加‘旅发大会’徒步活动吗?”于刚刚转移了话题。 “参加啊,我们今天上午通知来着,校长特别强调,不允许缺席。周六的时候,早上4点半点就集合……”姜逢叹气,“我周六还有第一二节课啊……” 于刚刚看了一眼群消息,“哎?念姐怎么在网格群里问物业的电话?”顿了顿,“她好像又问了修管道疏通公司?我好像有,等我找找,我发给她。” 姜逢连忙说:“别别别,你别着急,我告诉林老师。” 于刚刚瞪了她一眼,挂断了电话。 姜逢想了想,先找了个话题:【林老师,我听说,咱们晋州的学校要全面更换智慧黑板,是不是呀?】 林知韫:【是的。】 第80章 姜逢:【哇!太好了!二十一中也会有的,对不对?】 林知韫:【会有的。】 姜逢:【我去于刚刚家取快递,听说他们小区二楼有户人家水管突发故障,水都漫到电梯口了。】 林知韫:【具体哪栋?】 姜逢:【具体哪栋我倒是没问……不过物业应该已经处理了,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还能不能住人。】 林知韫:【好。】 “好”是什么意思? 姜逢有些纠结,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过于委婉了,这时手机私信显示: 塞德娜:【今天怎么没直播?】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人问她了,可没记错的话,自己只是一个小透明啊。 *** 水是从厨房地砖缝里渗出来的。 一开始只是瓷砖缝处有暗红色水渍,陶念用抹布擦了下,抹布立刻沾满了水。水沿着墙脚线漫上来,泡烂了墙纸边,露出里面发黄的腻子,瓷砖上也出现了黄色的水痕。 主卧门框下的水漫过了门槛,在木地板上积成浑浊的水坑。污水带着下水道的腥味,和泡烂木头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整个屋子闷得透不过气。 陶念踩着逐渐没过拖鞋的水洼,看着天花板上凝结的水珠一串串砸下来,在积水里激起了水花。 陶念挂断最后一个电话,物业和管道疏通公司的回复如出一辙:“这个时间师傅都下班了,最早也要明天上午。” 她望着厨房漫出的水渍,叹了口气,正打算搜索附近的酒店,门铃突然响起。 陶念几乎是飞奔过去开门,甚至没来得及从猫眼确认来人是谁。 不管是谁,这个人就是她的救星了。 她一脸欣喜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林知韫。 陶念愣在原地,看着林知韫熟门熟路地脱下外套挂好,卷起衬衫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愣着干什么?”她看着一地狼藉,“去给我拿条干毛巾。” 厨房的水声哗啦作响,陶念却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决了堤。 林知韫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姜逢的消息提醒,那时的她,正在赶材料。 她给陶念打电话,那边响着“正在通话中”,她没有再拨,而是直接开车来到了韵香华庭。 直到车停在小区门口,冰凉的夜风才让她突然清醒,自己怎么就冒冒失失地来了,也没找个什么恰当的借口,万一人家没事,被人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还免不了被挖苦一番…… 可是,那一刻,她顾不得那么多。 但当她抬头看见4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所有犹豫都化作了坚定的脚步。电梯上升时,她对着金属门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起来,照亮她手眼前的路,和那颗未经修饰的真心。 当陶念打开门时,林知韫接着灯光看清对方眼中的疲惫和无助,以及那双总含着几分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泄露的几丝慌乱。 “你怎么……”陶念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林知韫不由分说,抬脚跨过门槛,积水立刻浸湿了她的鞋底和裤脚。每走一步,水面就泛起涟漪,漂浮的碎木屑随着她的动作在水中打转,留下杂乱的痕迹。 悬着的心仿佛落了地,林知韫庆幸,还好,她来了。 “林大主任不是忙着给领导写材料吗?”陶念把手里的抹布扔在了一旁,“怎么有空来视察我?” “你也是领导,陶副科长。”林知韫抿着嘴,包裹着好看的唇形,“而且看起来你这边更紧急。”她坐在了沙发上,“所以,领导,你要不要收拾一下东西,先住我那儿?” 陶念怔了怔,但是嘴上是决不能输的,“这多不方便啊,林老师万一带个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回家……” “陶副科长这么关心我的情感生活吗?”林知韫也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无语地笑了笑,对上陶念的视线,狭长的目光中透着陶念看不清的情绪,“我没有把男朋友女朋友带回家的习惯,我只在下雨天带过一个发烧的小朋友回家。” 陶念收拾东西的手悬了在半空。 “那这次,林老师有没有什么必须要遵守的规矩?”陶念简单收拾好睡衣、洗漱用品、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后,从回忆里将自己抽出,突然问林知韫。 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她看着林知韫颤抖的睫毛,不知道这句话会得到什么答复,是不是也同样唤起了林知韫的记忆。 那些盘踞在喉咙的试探,仿佛在舌尖绕了三圈,最后变成了这般轻飘飘的询问。 “原本没有,但是经陶副科长那么一说……”林知韫话音未落,陶念就感觉心跳蓦地加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后半句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觉得有必要附加一条,希望陶副科长不要带什么男朋友女朋友回家。” “我才没有……”陶念下意识开口,看到林知韫眼底闪过的促狭时咬住了下唇。 该死,她怎么又上当了。 陶念立刻清了清嗓子:“咳咳,我是说,我才没有这种习惯!”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梯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陶念低头检查行李,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为什么要解释? 为什么要特意声明自己没有男朋友女朋友? 难道在林知韫眼里,她是什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叮——”陶念听到了电梯到达的声音。转身时膝盖撞到了桌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林知韫突然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小心。”指尖的温度透过外套布料传来,对上林知韫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去把电脑拿出来。”慌乱中,她抓起书包就要往卧室走,却被突然伸过来的手按住肩膀。 “别急。”林知韫轻声说,身后幽幽地跟着她。 林知韫身上熟悉的气息从背后笼罩过来,像是织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这方寸之间。 “你的充电器。”林知韫从插排上拔出数据线,递给了她,“落在这里了。” “谢……谢谢。”她伸手去接,指尖却不小心碰到林知韫的指节。 那一瞬间的触感像过了电,心中的小鹿乱撞了起来。 林知韫没有立即松手。 她借着递充电器的姿势,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到陶念能数清她的睫毛。 “陶念。” 突然被叫全名,陶念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背:“嗯?” 林知韫停顿了片刻,轻笑出声,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周六的时候,还要早起,参加‘旅发大会’徒步活动呢。” 陶念怔了怔,刚刚升起的期待落了地,心底被莫名的失落填满了。 她看着林知韫转身走向客厅的背影,那人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口。 “记得带一双运动鞋。”林知韫头也不回地说,“上次看你穿新皮鞋磨破了脚后跟。”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前一后,若即若离。 第58章 妄念 林知韫走到了小区停车场,启动引擎,打开了导航。 “你会在车里放歌吗?”陶念忽然好奇地问。 “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林知韫打开音乐软件,“搜索歌名,点这个就行。” “那我可以看你的歌单吗?”陶念的手指悬在“我的创建”上方,等待林知韫的答复。 她始终都是这样,如果林知韫不同意,她是决计不会撒娇耍赖打开的。虽然陆瑾年经常教育她“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她总觉得,那颗糖,如果是属于她的,就不应该是哭来的。 导航提示音恰在此时响起:“前方两百米红绿灯左转。”林知韫瞥了眼后视镜:“可以啊。”她轻踩油门,加快了车速,“你可以直接点开听。” 陶念始终觉得歌单是很私人的东西,因为很多人的心思、情绪可能会与某些音乐产生一些不谋而合的默契,准确来讲很多歌曲也正是在产生了一些感觉、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所带来的灵感,从而成为创作背景。就是为什么很多歌曲传唱度高,因为承载了某种普遍的情感共鸣,让不同经历的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歌单的隐私性恰恰源于这种私密的情感联结。正是由于客体本身心思细腻敏感,歌单本身所隐含着他/她很多的情愫,用听歌的形式隐晦地自我交流,并不想被他人察觉。 陶念打开那个叫“离开”的歌单,粤语歌居多。她抬手,点开了一首林知韫上次播放记录的一首歌——《离开拉斯维加斯》: “如若你太累只需捉紧我臂弯 陪着我一起走出过去的黯淡 时日有限不要回头永不折返[1]。” 第81章 陶念听着这首歌,从飞速行驶的车窗里向外看到的沿路霓虹闪耀,觉得生命就像一场幻觉。 她静静听着车窗外的风声,霓虹灯在疾驰中化作模糊的光痕。她知道,生命的本质就像这夜色中的灯火,看似炽热明亮,实则转瞬即逝,触不可及。 她曾抱过林知韫,也曾虔诚地吻过她。那些曾经以为近在咫尺的温暖,终究还是成了她心底最深的妄念,如影随形地撕扯着她的理智。 到达航城后的第二天,林知韫站在讲台上,声音清冷却坚定。当其他人用狭隘的偏见质疑她时,陶念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为她据理力争。在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原来,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那次差点被飞来的足球击中的时刻,那次酩酊大醉后的陪伴,还有刚刚,房子突然返水时的焦急身影……无论何时何地,林知韫总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时间。 她开始贪恋每一次目光交汇的瞬间,期待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接触能够编织成更深的羁绊。 她已经习惯了在办公室里,不经意地抬头寻找那道身影;在疲惫不堪时,偷偷望向对方的背影;在孤独无助时,下意识地握紧口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薄荷糖。 甚至林知韫那些若有似无的回应,那些欲迎还拒的接受,都让她甘之如饴。 “we're leaving las vegas……” 歌曲的结尾,从压抑到释放,编曲在此处骤然转向清冷的钢琴与弦乐。陶念看着路灯映在在玻璃上,突然问道:“林知韫,你会一直留在晋州吗?” 林知韫熄火的手指停顿了一秒:“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她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未来的事都不好说。” 陶念的呼吸变得有一些急促,她看着林知韫摘下眼镜的动作,那双常年被镜片遮挡的眼睛里藏着血丝。 下了车,林知韫没动,只是看着她。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要延伸到陶念心底去。 林知韫解开指纹锁,冰凉的掌心触碰陶念的手指,放在了指纹解锁处,“先录个指纹。” 随后,2309室门缝透出暖黄灯光,那个房间的灯光亮得刺眼,像是故意要灼痛她似的。 那是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踏足这栋楼。 好像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这间公寓时,比七年前陶念来过的那间,大了很多。 “进来吧。”林知韫弯腰从鞋柜取出拖鞋,“这个鞋底比较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陶念低着头看着那双拖鞋,是一双紫色毛绒兔子拖鞋。圆滚滚的兔耳朵软趴趴地耷拉着,是她最喜欢的薰衣草紫,也是她最无法抗拒的款式。 林知韫的钥匙串放在在柜门上,似是解释地说:“我搬到原来那间的隔壁。”她走到窗前拉着窗帘,“这套是两居室,主卧带阳台,书房有张折叠沙发床。” 陶念的视线刻意避开主卧方向:“我睡书房就好。”语气有些客气,“已经很麻烦你了。” 林知韫突然停下拉窗帘的动作。月光趁机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恰好隔在两人之间。 “书房地热不太好。”林知韫也没有和她谦让,转身从衣柜拿出备用被褥,“半夜可能会冷。”同时,自然而然地接过陶念手里的包,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陶念抱着毯子走向书房,放在了书房的沙发床上。 “先洗漱吗?”林知韫倚在书房的门框上问。 陶念含糊地应了一声,抱着换洗衣物往浴室挪步。 今天的督导材料改了好几遍,傍晚回家又撞上厨房水管爆裂,此刻双腿沉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小腿肌肉在抗议。 浴室门关上,她撑着洗手台长舒一口气。镜中人眼圈泛红,发髻松散。花洒打开,热水冲散了部分疲惫。 陶念忽然想起上次这么狼狈还是七年前,高考前夜她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林知韫也是这般赶到了自己的身边。 浴室外,林知韫正轻轻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茶几上。 十分钟后,浴室门打开。 陶念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发梢还滴着水,在浅色家居服上洇出了痕迹。 林知韫从沙发上起身,“还湿着呢。” 她抖开手巾,轻轻将浴巾搭在陶念头上,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可事实上,这是第一次。 陶念下意识缩了缩肩膀,鼻尖萦绕着浴巾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她看着林知韫转身去拿吹风机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大学时,自己也曾在想象中这样望着这个背影。 “坐这。”林知韫把吹风机底座按在茶几边缘,她的左手固定住陶念的后脑勺,右手轻轻拨开发丝,热风一缕一缕从发梢往上吹。 林知韫的手指偶尔碰到耳后,动作很温柔,轻得几乎不存在,却又重得让心跳失序。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上茶几,将两个依偎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坐一站,亲密得恰到好处。 陶念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耳根也悄悄地发烫。 “我自己来吧。”陶念伸手去拿吹风机。 “好。”林知韫松开手,手指在陶念发丝间停留了半秒才收回来。 林知韫站卧室门口,门缝漏进的风声贴着她的话飘进来,她说,“陶念,晚安。” 门关上的刹那,陶念把吹风机倒扣在茶几上。吹风机还带着余温,从塑料外壳一路传到掌心,就像她不肯消退的执念。 “晚安。”她对着空荡荡的玄关又说了一遍。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陶念就醒了,她习惯性地找手机,却发现手机不在床头柜上。揉了揉眼睛,她才发现昨晚手机充电时,自己顺手将它拿到了床上。 陶念睡眼朦胧地推开门,看到林知韫的瞬间还有一些恍惚,像是一场梦。 她看到林知韫在厨房忙碌着,陶念愣住了,林知韫什么时候学会早起做饭了? 她赤脚踩上地板,踮着脚尖走向厨房。透过虚掩的推拉门,她看见林知韫正站在炉灶前,围裙的系带松松地挂在身前,一缕发丝垂在额前。 “醒了?”林知韫没有转身,依然专注地盯着锅中的煎蛋,“饭快好了,去洗漱吧。” 陶念倚在门框边,目光落在林知韫系着围裙的腰身上。晨光透过窗帘,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曲线。她俯身时,围裙的系带在腰间勒出恰到好处的凹陷,隐约可见里面紧致的肌理随着动作起伏。 她应该没什么时间健身吧,可是腰际的线条却……怪好看的。 陶念想了想问,“你每天都这么早起做早饭吗?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早上总是晨跑,然后去早餐店买早点带到办公室来着?” 林知韫关小火,拿起锅铲轻轻翻动鸡蛋,“人老了,跑不动了。” “怪不得你当年逃体测。”陶念走近,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林知韫甩了甩手腕,“当年体测八百米跑了第一,结果差点被体育老师追着跑三千米加训,你说我要不要逃?”从冰箱取出牛奶,“那时候还真是年轻啊……” “你还不到四十,怎么就老了?”陶念往吐司上抹果酱的动作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腿……” “是有点累了,就懒得跑了。”林知韫转身将煎蛋盛到盘子里,用纸巾擦了擦手背上的水珠。她侧头看了陶念一眼,眼神复杂,“要不,陶副科长陪我?” “不行,我起不来。”陶念连连摇头。 “适当运动,有助于减少夜间因写论文做课题产生的黑眼圈、眼角细纹以及眼干眼涩等症状,同时对缓解肩颈疲劳也有帮助。”林知韫幽幽地说。 可恶,你又知道我熬夜写论文做课题了? 昨晚洗漱后,陶念揉着发酸的脖子关掉台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论文里那段逻辑不通的话。 凌晨两点多,她又爬起来改论文,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发酸。 今早起来,她觉得自己快要化成一寸灰、一缕烟了。 “我敷面膜的时候也听美妆博主这么说过。”陶念低头吃着煎蛋,“不过更建议你先换个新床垫,我听见你翻身时吱呀响的频率还挺高的。” 林知韫手有些意想不到,主卧那张床垫是去年教师节发的奖品,乳胶层的凹陷已经非常明显,上周她换床单的时候,甚至都摸到了陈旧的海绵碎屑。 “明早要参加‘旅发大会’徒步活动,正好试一试,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可以偶然尝试一下。”林知韫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端起了咖啡杯,“明早四点,准时起床,今晚可不要熬夜了哦。” 陶念刚要反驳,手机震了下。打开是中学教育科工作群的通知:《关于开展2025年度中学教学常规检查及教师专业发展培训的通知》。要求各中学在11月15日前报送近三年课程改革实施方案,重点检查作业分层设计、课后服务落实情况。 “又要填表。”陶念把通知滑动到林知韫面前,她喝着牛奶,对林知韫说,“你睡不好就少喝咖啡。” 第82章 “好。”林知韫看了看陶念,点了点头,眼神里甚至充满了乖巧和听话。 第59章 暖意 这天开局务会确定了智慧白板的更换和使用,中教科需要做追踪,同时形成书面材料,第一批试点是晋州大学附属第一小学。 陶念上午跟着“鸿光”白板的负责人在第一小学见了面,负责技术的是晋州大学计算机系的一个大四的学生,叫许南星。他们在教室全部安装好之后,便给全体教师进行培训,陶念也跟着培训和记录。 午休的时候,陶念才回到教育局。 这时房东的电话打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和陶念吵了起来,“卫生间的门框都被泡变形了!你知道实木门多贵吗?这损失必须你来承担!” “二楼管道返水时,三楼及时开了止逆阀。”她走向楼梯间,压低声音,“是您房子没装防逆阀才导致倒灌,这属于房屋本……” “少推卸责任!”房东打断她,“我出租十年从没出过这种事!” 走廊尽头,林知韫抱着一摞档案经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陶念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林知韫主动开口,“你这个房子租了多久?” “短租的,三个月。” “那这个月底不就到期了吗?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陶念还未来得及回答,林知韫便说,“我建议,你不用太着急,可以申请人才公寓,租金会比较便宜,环境和位置也都尚可。” “但是,听说会排很久……”陶念说。 话音未落,林知韫将手里的一份文件递到了陶念的面前。 是人才公寓的申请,资本资料已经替她填好了。陶念看着熟悉的字迹,心里一暖。甚至公章都已经盖好了,只有签名栏还空着。 林知韫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陶念快步走向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房屋租赁合同。文件袋里还夹着当初验房时拍的照片,清晰可见卫生间管道锈蚀的接缝处。 下午三点,陶念请了假,来到了小区物业的办公室门口,意外发现林知韫正在和物业经理交谈。见她来了,林知韫自然地退后半步,把主导权让给她。 “李经理,这是防逆阀的安装申请。”陶念递上文件,“另外,关于房东……” 物业经理翻看材料时,林知韫突然开口:“这个门,明显不是租户的问题。”她推了推眼镜,“我们帮她安装好止逆阀,已是仁至义尽。” 半小时后,陶念拿着新鲜出炉的维修确认单走出了单元门。她看见林知韫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两杯冰咖啡。 “看样子,都解决了?”林知韫递过来一杯。 陶念推着两个拉杆箱和一个大书包走了过来,“嗯,物业给房东打了电话,我把东西搬了出来。”她顿了顿,“谢谢你。” 林知韫帮她把行李搬上了车,“你就这么点东西?” “生活用品前几天就带走了,我衣服和鞋不多,还有就是一些书和被子了。”陶念将书包也放进了后备箱。 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嗯,加了糖的。 回到教育局,林知韫又开始整理材料。 整理完最后一份材料,抬头望向窗外,雨已经下得大了。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向中教科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的门,她看见陶念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支没盖帽的笔。 听到开门声,陶念猛地惊醒,抬起头时眼里还带着朦胧的睡意。 “林老师……”她下意识地交了出口,像课堂上被抓到打瞌睡的学生。 林知韫站在门口,看着陶念手忙脚乱地整理桌面,突然很想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吗? “下雨了。”林知韫最终只是这样说,“你饿不饿?” 走到门口,林知韫看着外面的雨,“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外面下雨了,好适合在家里吃火锅哦……”陶念幽幽地说,“不过明天我还有报告要交,看起来是吃不上了……” “怎么不行?”林知韫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宠溺,“领导想吃,必须安排!” 说罢,便撑开伞,另一只手自然地伸向陶念。陶念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跳突然乱了节奏。 没等陶念反应过来,她的手腕已经被轻轻握住。林知韫的掌心很暖,带着微微的潮意,将她引向副驾驶。 车门关上的瞬间,雨声被隔绝在外,陶念只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林知韫发动车子,导航去了最近的超市。 两人穿梭在货架间,林知韫熟练地挑着食材,陶念推着购物车跟在林知韫身后。看着她站在酸奶货架前,她垂眸时,发丝也随着低了下去,坠成一个好看的角度。 “原味的,原味的。”陶念在心里默念着,看着林知韫的手精准地掠过层层叠叠的酸奶包装盒,两瓶原味酸奶被稳稳取下。 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小小的雀跃。 很好,和自己的喜好一致。 陶念一直觉得,一起逛超市是比烛光晚餐更浪漫的事。 购物车里堆叠的不只是商品,对她来说,是一种对待生活的想法和态度。在这里,包含了被记住的偏好、被包容的任性,和共同挑选的、即将成为的回忆。 林知韫低头核对标签,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在陶念周围的空气中浮动着。她一转头,看见一旁货架上的ad钙奶,顺手拿起了两组,放进了购物车。 “小孩才爱喝这个。”陶念撇了撇嘴。 “你难道不是小孩吗?领导大人?”林知韫笑着问。 这时,一位年轻的妈妈推着购物车缓步走过,车内坐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吮着棒棒糖,小脸上还沾着冰淇淋的痕迹。那孩子目光呆滞地望向远处,全然不在意身旁的母亲正用责备的眼神注视他。 “坐不坐?”林知韫忽然转身,指尖轻轻拍了一下购物车的金属边缘,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她今天外套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与牛仔裤,平日里干练的头发,也有些随意地披散着。 是错觉吗,为什么觉得此刻的林知韫比起平日里的严肃,更多了几分亲切感,甚至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俏皮? 陶念想着想着,手中的黄瓜味薯片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抬头时已是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购物车。”林知韫歪着头,嘴角扬起一抹调皮的笑,她指了指购物车里空着的那半边,“你也是小孩,领导,你要不要坐里面?我推你。” 身后的空地上,几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拖着购物篮从远处走来,他们明显认出了林知韫。为首的男生推了推眼镜,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小声道:“那不是林老师吗?” 林知韫没有理会,修长的双腿一抬便弯腰坐了进去,膝盖抵在胸口。她的这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陶念仿佛看到了她想象中的、学生时代里的林知韫,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爱开玩笑的女孩。 陶念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前要拉林知韫起来。 “别闹了,快下来。”陶念压低声音道,用力地推走购物车,“林知韫,你如今几岁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她环视一圈,看到几个孩子好奇地张望着这边,小声议论着。 陶念觉得有些社死,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没有,抠出来一个也行。 林知韫纹丝不动,反而晃了晃小腿。购物车因她的动作发出了响声,像是年久失修的秋千,像是抗议又像是附和。 “怕什么,正好试试质量如何。”林知韫嘴角噙着笑,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紧张,双手也随之抓紧了车沿。 她见过林知韫在讲台上绘声绘色,见过她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见过她找学生家长时的气定神闲,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林知韫。 此刻的林知韫,像是一夕之间卸下了所有盔甲,鲜活得让陶念一时失了神。 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作为同事,林知韫始终是那个严谨治学、不苟言笑的人,此刻却突然卸下了所有伪装,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女,眼神中闪烁着狡黠与童真。 “听话,林呦呦。”陶念放低声音,语调中竟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给学生看到不好。” 林知韫轻巧地一跃而起,身姿轻盈得仿佛从未坐下过。她站定后整理好外套的衣摆,转头看向陶念时,唇边的笑意已掩去大半,只是那眼底还晃动着未完全消散的狡黠。 “走了。”林知韫语气恢复如常,却在擦过陶念耳畔时轻声补了一句,“下次你要不要试一试?” 陶念最终叹了口气,声音里是无奈又纵容的宠溺,唇角却不由自主扬起,“你啊……”她伸手推着购物车往人群稀少的货架间走去,余光瞥见林知韫在拐角处忽然弯了弯唇角,发出一声轻笑,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女孩,还带着几分天真与调皮。 第83章 林知韫转身时带起一阵凉风,陶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脑海里突然回闪过方才她挑选ad钙奶时的模样,小心翼翼又毫不犹豫地将那组包装憨态可掬的儿童奶放入购物车,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陶念望着那两瓶酸奶和ad钙奶,忽然觉得那些整齐排列的瓶身在灯光下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温度。 她难道……是在哄我吗? 陶念想。 随即,脑海里不自觉地荡开了涟漪。 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陶念下意识地咬紧下唇,觉得这个想法荒唐可笑,却又像根羽毛,轻轻搔着心尖。 林知韫知道最近她熬夜熬得厉害,连着几周盯着屏幕找文献看得眼睛发涩;知道她因为课题方向摇摆不定,在书桌前坐到凌晨是常有的事;知道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咽下所有焦虑和压力…… 怎么可能呢。 陶念自嘲般轻笑出声,把脸转向一旁。 收银台那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扫码声,塑料包装袋的摩擦声,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喧闹。 她低头看了看购物车,想起多年前作为自己班主任的林知韫,也是这样笑着,只是更多是鼓励和欣慰。 回想起来,林知韫的笑里总是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像本微微敞开的书,她站在远处,隐约看见几个字句,却始终看不透全貌。 四周的议论声渐渐远去,陶念推着购物车,肩膀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抹暖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像初春时节的阳光轻覆在身上。 她不禁摇头失笑,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人生最珍贵的际遇,或许就是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窥见那个平日里严谨克制的人,展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此刻,她推着购物车跟在林知韫身后,看着那人踮脚去够顶层货架的火锅底料。 陶念抬起头,林知韫手里又多了两包火锅底料,开口问她,“想什么呢?发这么久的呆?” “没什么。”陶念摇摇头,推着购物车向前走。 “你常吃这个牌子?”陶念指着购物车里的芝麻酱。 林知韫若无其事地说,“上次在你家冰箱看到的。”她头也不抬,“但是你那个快过期了。” 陶念心底涌起一阵隐秘的欣喜,却又立刻被不安的潮水淹没。 自从林知韫借调到教育局,特别是国庆假期后那次突如其来的火锅和采摘园邀约,她们的关系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 她们默契地不提七年前的师生关系,不提曾经被拒绝的告白,不提为什么拉黑了微信。 就像此刻,她们可以自然地讨论芝麻酱的品牌,却不敢问出那句“我们现在算什么”。 “这个肥牛不错,你涮火锅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林知韫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她转头看去,林知韫正专注地挑选着货架上的肥牛卷。她话音未落,已将两包精选肥牛扔进了购物车。 “我都行,你挑吧。”陶念笑着回应,林知韫随手接过她手中的购物车。 “青菜呢?”林知韫转身又问,陶念把几颗油麦菜、干豆腐、粉丝等丢进购物车。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购物车里的物品堆成了小山。 结账时,扫码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件件商品被装进塑料袋。 陶念看着逐渐空下去的购物车,突然希望这条队伍能再长一些,这一刻能再久一点。 她很想知道,如果她此刻伸手握住那只正在输密码的手,是会得到一个温柔的回握,还是礼貌的抽离? “走吧。”林知韫拎起两个最大的袋子,“雨好像更大了。” 陶念撑着伞,和林知韫一起走了出去。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害怕的不是贪婪,而是哪怕贪婪至此,也换不来一个留在她身边的正当理由。 第60章 距离 车子在雨夜中缓缓驶向小区深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再拉长。 林知韫回到主卧换上了家居服,将刚买的菜放在洗菜盆里上。陶念靠在门框上,看她踮脚取围裙时宽松睡裤滑下一截,露出细细的脚踝。 “帮我拿下电锅。”林知韫擦着手转身,“在橱柜最上层。” 林知韫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陶念踮脚踉跄着取下电锅,电线垂在一旁晃荡。 “再帮我烧一壶开水,水壶在冰箱旁边,”林知韫往料理台指了指,忽然走近两步,“你小心点,别被烫到。” 陶念抿着嘴把开关按下去,“我才不会!” “好好好,你才不会被烫到。”林知韫把西蓝花掰开,水流声哗啦啦响着,她拿出菜板,不一会儿,就把蔬菜切好,端到了餐桌上。 开锅了,火锅里的牛油,汤面上浮着几颗干辣椒和花椒粒。林知韫用筷子挑起肥牛片,在油汤里涮够十五秒就夹出来,放进了陶念的碗里。 “西蓝花别煮太久。”林知韫用漏勺把焯好水的菜倒进陶念碗里,西蓝花叶子上的水珠滴在碗里,荡起一圈涟漪。 这时,穿堂风刮了进来,两人同时看向窗户,林知韫率先站起来去关窗,不禁感慨,“秋天快要过去了。” 陶念点点头,夹起西蓝花放在自己碗里。她抬头看到到林知韫的额头上有几道细纹,大概是最近总熬夜留下的痕迹。 两人之间虽然没有太多的话,但这种安静的陪伴反而让她感到踏实。 锅里又煮开了一轮,林知韫丢进去几颗油麦菜,忽然发问,“你之前说,你回晋州,是你的职业规划……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陶念伸手去够纸巾,林知韫却抢先一步抽了两张递过来。 随后,陶念没有说话,只是托着脸,看着林知韫。 陶念的眼神让林知韫想起了七年前,但此刻她的眼神又有所不同。少了当年的忐忑与闪躲,多了几分直白的探寻,像是终于敢把问题明晃晃地摊在桌上:“你想听真话吗?” 林知韫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依然温柔,“如果不方便的话……” “我回来,”陶念突然打断她,“是因为这里有人让我觉得,为教育事业的发展做点事,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火锅的红汤突然爆开一个油花,溅在林知韫的手背上。她没去擦,任那点灼痛在皮肤上停留,像某种迟来的惩罚。 陶念低头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想起上个月她从东青市回来的时候,她们一起吃火锅,林知韫也是这样把自己喜欢的菜往她碗里夹。 “其实,我的选调期,只有一年。”陶念缓缓地说。 “那一年后,你有什么打算?”林知韫心里一惊。 陶念搅动着碗里的芝麻酱,“还没想好。” 林知韫放下筷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很远:“不要留在晋州。” “为什么?”陶念继续追问。 林知韫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心底里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丝隐秘的不舍,又被她狠狠地按下。 自己的学生有更好的发展,林知韫,你应该为她开心,为她骄傲的。 “念念,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五岁,你会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去你想去的地方,拥有更广阔的未来……”林知韫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听不出喜怒:“晋州是个五线小城市,教育相对来说比较落后,你的个人发展也会比较受限……人要往高处走,要到能滋养和托举她的地方去。” 不要像我一样,长期在紧张的人际关系和充满压力的环境中浸泡,最终变得暗淡无光、心烦气躁、歇斯底里。 你值得更好的。 “那你呢?”陶念反问,“晋州的教育体系,就配得上你了?” 火锅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林知韫的镜片蒙上一层薄雾。她轻轻摘下眼镜,拿出纸巾缓慢地擦拭着镜片,让她的表情暂时隐匿在朦胧之中。 “我年纪大了……”林知韫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陶念熟悉的温和笑意,“念念,无论你在哪里……” “我都是真心的,希望你好。”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水汽朦胧的玻璃,陶念看着窗外,忽然发现,那轮月亮,和七年前她站在二十一中的天台看到的一样圆。 凌晨十二点多,林知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她伸手去够桌角的马克杯,才发现里面的咖啡早已见底。 “还没写完?”陶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林知韫转椅往后滑了半圈,点了点头:“照片得重新排版。”她把刚插入的十张照片拖进文档,火锅的味道似乎还留在衣服上,混合着熬夜的疲惫感,却让她有种久违的踏实感。 “陶副科长要不要指点一下?”她转头看向门口,陶念正趴在门框上揉眼睛。 陶念拖着棉拖走近几步,哈了口气暖了暖手指,轻轻贴上她后颈:“明天休息,交完材料可以回来补觉。” 第84章 “我倒是不困。”林知韫把下巴搁在椅背上,“但是明天还要参加‘旅发大会’徒步活动呢。” 陶念正捏着她后颈放松肌肉的手顿了顿:“我要是没起来,麻烦你叫我一下。” 林知韫闭上眼享受着指尖传来的力度,“好。” 陶念的指腹微凉,力道不轻不重地按着。 “你写完就早点休息。”陶念按了一会儿,便回去了,脚步轻得像一阵风,也像一场梦。 第二天清晨,林知韫被手机闹钟惊醒时,窗外还没有亮。 她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向手机屏幕——4:17,她发了个揉眼睛的猫咪表情包过去,指尖刚离开屏幕,手机就震动起来:“我已经在楼下等你了,不用急。” 林知韫立刻起了床,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脸庞滑落,镜子里映出她微微泛红的眼角。 她随手抓起一件浅灰色的运动外套,胡乱套在白色t恤外面,就冲下楼去。 晨风带着秋天特有的清爽扑面而来。楼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陶念正低头摆弄手机。她穿着oversize的灰色卫衣和洗得发白的浅蓝牛仔裤,马尾辫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等很久了吗?”林知韫小跑过去,呼吸还带着急促。 陶念收起手机,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刚到。走吧,再晚就没有共享单车了。” 二人骑着共享单车来到了南湖抗联公园。 南湖抗联公园的广场上,各校的旗帜已经在晨风中招展。鲜红的横幅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上面“助力旅发大会”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陶念锁好单车,抬头看见林知韫已经站在台阶上等她。 “陶副科长!林老师!这边!” 于刚刚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她牵着的正在幼犬期的金毛“包子”正兴奋地摇着短尾巴。身上穿着特制的红色小马甲。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各单位出发前陆续拍照。陶念眯起眼,看见林知韫站在飘扬的旗帜下,正朝她伸出手:“走吧,要出发了。” “报告交了就轻松了。”陶念一边走着,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卫衣下摆随着动作露出一截纤细的腰线。她转头看向林知韫,“但是下周还要落实‘双减’工作。” 林知韫静静地说:“不行,怕写得不好。”她顿了顿,又像是自我安慰般补充道,“不过不用担心,再根据领导的意见修改吧。” 两个半小时的徒步逐渐落下帷幕。4.2公里的环湖小道上,教师们的队伍像一条彩色的河流,在秋日的阳光下缓缓流淌。 于刚刚牵着“包子”走在前面,金毛的跑得飞快,红色小马甲在绿荫间格外醒目。几位年轻老师轮流抱着它拍照,它吐着舌头的样子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林知韫和陶念并肩走在队伍中段。偶尔肩膀相触时,陶念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着秋日干燥的阳光味道。 终点处的横幅早已拉起,工作人员正在分发纪念奖牌。陶念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枚,上面刻着“旅发纪念”的字样。 她转头看向正在帮包子戴奖牌的林知韫,那人低头时,后颈的发丝也随风摆动。 陶念突然想起高中那年的教师节,自己也是这样,站在人群中远远望着她的背影。 “累不累?”林知韫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售货亭,“你要喝什么?” “你猜。”陶念嘴角扬起,笑得轻松。 林知韫走向售货亭时,回头看了一眼。陶念站在喷泉边,低头看手机。排队的人不少,等林知韫买完水转身时,她看到陶念身边站了个穿黑色卫衣的男生,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正笑着对陶念说什么。 林知韫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那个男生比陶念高半个头,说话时微微俯身,姿态亲昵。陶念抬头回应了什么,表情看不清楚。距离太远,林知韫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能看到男生拿出手机,似乎在展示二维码。 她的胸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矿泉水瓶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才发现自己握得太用力了。 陶念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一顿:“不好意思,微信早就加不了新好友了,容量满了。” 她说得很平静,抬起眼时,眼尾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男生脸色变了,说了句什么就快步走开了。陶念转头,正好看到走来的林知韫。 “怎么了?”林知韫递给她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没什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要微信。”陶念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烦死了,大清早的。” 林知韫“嗯”了一声,没说自己看到了整个过程。她只看到那个男生靠近陶念时,心里涌起的那股莫名的不舒服感。现在那种感觉依然盘踞在胸口,像一团湿棉花堵在那里。 随后,她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公交车上人不多,她们找到座位坐下。 林知韫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却忍不住回想刚才那一幕。 她轻轻调整坐姿,把斜挎包抱在胸前,假装不经意地瞥向身旁闭目养神的陶念。 她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被搭讪这种事很正常,她也没有古板到无法接受这种事,她甚至刚刚已经想好了台词——“我们念念真受欢迎”,然后和她一起吐槽那些笨拙的搭讪方式。 可现在,仅仅是想到那个男生靠近她的样子,林知韫就感到胸口发闷。 那句话在嘴边徘徊了许久,终究没有说出口。 尤其是看到那个男生站在陶念身边的样子,她心里突然涌上的那股难以言喻、近乎愤怒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的来源,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陶念本来就该被喜欢,本来就该被人搭讪。 二十出头的年纪,亭亭玉立,笑容明快,谈吐有趣,她值得所有善意的目光。 她本就是那个大大方方的人,应该坦然接受所有善意,应该从容地游走在人群之中。 就像现在,她靠着椅背小憩的样子,连睫毛的颤动都透着毫无防备的坦然。 而不坦然的、浑身污秽的是自己。 林知韫闭上眼睛。她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不是在为陶念可能被骚扰而生气,而是在意那个男生可以理所当然地靠近陶念,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她示好。 可她每次目光交汇时移开视线,每次对话时要计算分寸,就连发消息都要字斟句酌。 她向陶念走近的每一步,却都要那么小心翼翼。 公交车轰隆隆地驶过一个隧道,车厢轻轻地摇晃。林知韫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她转过脸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黑暗,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你在看什么呢?”陶念突然睁开眼睛,声音还有些困倦。林知韫猛地回过头,对上陶念带着倦意却依然清明的眼睛。 “没什么,”林知韫移开视线,声音尽量平静,“早饭想吃什么?” 陶念“哦”了一声,又靠回座椅,“去楼下的早餐店吧。” 林知韫转过头,假装整理头发以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朵。 车厢广播在报站,林知韫睁开眼,看见窗外向后退去的广告牌上,一对牵手的情侣正在微笑。 她们之间的距离,应该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而自己与陶念之间,她低头看了看两人交叠的影子,始终隔着半步的距离。 第61章 以后 吃过早饭后,林知韫突然问,“你今天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陶念想了想,“昨天智慧白板全部安装结束,我的报告也写完了,今晚厂商包场请各学校的教育技术人员看电影,要一起吗?” “我又不是你们的技术人员,”林知韫轻笑,“下午还要去一趟单位,这周在忙的一个工作快要收尾了,再去整理一下。” “你不休息吗?”陶念盯着她镜片后发红的血丝:“你昨天只睡了三个小时吧?” “没事,还好,都习惯了。”林知韫推了推眼镜,突然话锋一转,“花鸟鱼市场就在附近,要不要去转转,陪我买盆花?” “嗯?”陶念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之前国庆假期的时候,说你要送我一盆来着。”林知韫看着她说。 陶念怔住,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个转折,她想起国庆假期那个尴尬的午后,自己为了缓解沉默,随口说过要送她一盆花。 “你居然还记得……” “当然。”林知韫的嘴角微微上翘,弧度里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 到了花鸟鱼市场,二楼是各种植物,湿润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就像走进了一座热带雨林。 陶念看着一排多肉植物,肥厚的叶片上凝着水珠,在灯光的映照下,衬得晶莹剔透。林知韫走在前方,卫衣的衣角扫过巴西木宽大的叶片,发出轻响。 “要买什么?”陶念看着前面一簇簇涨势极好的富贵竹问。 林知韫停在一家店前,招牌上写着“四季栀子”。她弯腰查看花苞,后腰露出一小片紧致的肌肤。 第85章 店主热情地介绍:“这株是四季栀,每个月都能开花。”他指了指角落,“那边还有单季的,便宜些。” 林知韫的目光落在一片素白的栀子花丛中。 那盆开得最盛的植株静静立在角落,青翠的叶托着雪白的花,像是绿绸上缀着的白玉。她俯身靠近时,馥郁的香气立刻缠绕上来。 陶念看着林知韫弯腰的背影,那人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花瓣,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什么易碎品。 “要这盆吗?”店主笑着递来剪刀,“刚开的,能香整个秋天。” 林知韫却摇摇头,指向旁边那盆只结着花苞的:“还是这盆吧。” 陶念不解地看着她:“明明那盆开得更好……” “养花最有趣的,”林知韫小心地托起花盆,泥土的湿气在她掌心留下痕迹,“是看着它为你绽放的过程。” 林知韫转过头时,右颊沾着一抹黄色的花粉,在阳光下像颗小小的星星。 陶念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拇指擦过林知韫的脸颊时,陶念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那人的皮肤比想象中更柔软,带着晨露般的微凉。 她又慌忙收回手,指腹还残留着那抹花粉的触感。她盯着自己的拇指,仿佛那里刚刚触碰的不是花粉,而是什么滚烫的禁忌。 “沾到了。”她干巴巴地解释。 林知韫抬手摸了摸被擦过的位置,她低头看着那盆栀子,声音里带着笑意:“嗯,是沾到了。” 陶念的耳尖还泛着红,低头扫码付款时,碎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付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她不去看林知韫,而是盯着手机屏幕问道:“还要再买别的吗?” 林知韫怀抱着那盆含苞的栀子,“不急,再逛逛吧。” 转过一个拐角,一片素雅的白花映入眼帘。 林知韫看着其中的一盆花出神。那盆洋桔梗栽在素白的陶盆里,青翠的叶丛中探出十余支花茎,盛放的花朵像旋转的裙摆,五六片花瓣组成完美的形状。半开的花苞则像羞怯的少女,淡绿色的萼片还包裹着未展的容颜。 店主热情地迎上来,手指轻抚过花瓣:“这是洋桔梗,花语是‘真诚的爱’?,象征情感的真挚与忠诚。最近很受欢迎的新娘手捧花。” 陶念看着林知韫的侧脸,那人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我要这盆。”林知韫指着那盆盛放的洋桔梗上方。 陶念挑眉看她:“这次不选花苞了?”声音里带着促狭,“不等它为你绽放的过程了?” “不选了,”林知韫收回手,语气中带着一点点任性,“它好看。” 林知韫理直气壮地宣布,顺手把花盆往怀里带了带,那护食般的动作让陶念差点笑出声。七年过去,这人一本正经耍无赖的本事倒是见长。 陶念摇摇头,伸手替她拍掉衣摆上的土:“行行行,林老师说什么都对。”语气里的宠溺,连自己都没察觉。 她看着店主把花递给林知韫,纯白的陶瓷盆衬着淡雅的花朵,像极了某人永远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 回到家,林知韫将两盆花小心安置在阳台的木质花架上,后退两步端详着这方新添的风景。空荡的阳台忽然有了生气,花香也随之漫进客厅。 “要不要浇水?”陶念递过喷壶,壶嘴还挂着上次使用时凝结的水珠。 林知韫接过时,两人的指尖在壶柄处短暂相碰。她突然指向栀子盆土:“你看。” 陶念弯腰时,闻到林知韫发间残留的花市的气息,洗发水的薄荷香混着洋桔梗的甜,还有一丝晒热的汗水味。 让人心动。 “你刚刚,是不是有一点不开心?”陶念在她身后,小声地问。 林知韫明显愣了一下,回头看她,眼神中有一些陶念看不到的情绪,“什么时候?” “就……坐公交车的时候。”其实那时候陶念假装闭着眼,看到了林知韫的脸色有些阴沉,连嘴都抿成了一条线。 她不知道林知韫会怎么回答,可是,她又一次鼓足了勇气问,“看到我被搭讪,你不开心?” “不是……”林知韫终于开口,一如既往地流露出一副关切的样子,“是怕你遇到不靠谱的人。” “我二十五岁了,林知韫,”陶念看着她,“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会被一颗糖骗走的小孩吗?”陶念继续问。 经过昨晚的谈话,她好像生出了一些信心,感觉自己这样问下去,会有一些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知韫的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服自己:“我们是朋友,对吗?我关心你,不可以吗?” 陶念看着她,目光灼灼:“那你对别的朋友,也这么关心?” 林知韫看着近在咫尺的陶念,突然想起那年教师运动会,这人也是这样,在百米冲刺前死死盯着终点线。就像现在盯着自己的眼神。 “我对你的关心……”林知韫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每个字的分量:“确实比别人多一些。如果这让你感到困扰……” 话未说完,陶念突然打断:“我没加他微信。”她的声音有些急促,“也不会随便在街上认识人就加。” 林知韫没有继续说下去,陶念也没有再进一步追问的打算。 如今她们之间不再是师生,那道无形的界限却依然横亘其间。 再进一步,也许好不容易维持的现状,又会被打破了。 “那就好。”林知韫轻声说,嘴角突然浮现一抹笑意,然后转移了话题,“晚上看什么电影?” “不知道呢,就当是团建吧。”陶念靠在沙发扶手上,“估计电影开始前,还得先看半小时的‘鸿光白板’广告。” 林知韫忽然笑了,嘴角的弧度变得温柔:“那以后,我们一起看。”又补充道,“等你想看的时候。” 陶念看着她的侧脸,她突然想起七年前,林知韫也是这样,在教案本上写下“以后细讲”,却再也没机会继续的批注。 “好。”陶念轻声应道。这简单的应答里,藏着太多未言明的期待。 期待那个“以后”,真的会来。 “这周太忙了,”林知韫想了想,“以后……” 陶念打断了她:“就是因为忙,才要找些事情忘记工作啊。”她的语气里带着少见的坚持,眼睛直视着林知韫,像是要看进她心里去,“不要脑子里只有工作。” 林知韫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陶念的目光,格外明亮。 她点了点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悄松动。 上午会议结束,林知韫往中教科办公室走,这时陶念接到了一个座机电话:“你好,我是二十一中的学生家长,我叫钟承学,我实名举报二十一中期中考试乱分考场,把我家孩子分到继红小学去了。” “不好意思,我们是中学教育科,不负责师德失范举报,您可以打纪检监察室的电话……不过他们好像今天去学校审查采购了,您也可以往我们对外公开的信.访部门打电话,或者如果有书面材料,可以直接到信.访接待窗口。”陶念也是第一次接到这种电话,有条不紊地回答。 电话那端响起了“嘟嘟”的忙音。 “怎么了?”林知韫闻声走了过来。 “家长举报……”陶念放下电话,“我在这儿没工作几个月,举报电话倒是接到了少……” “是啊,现在的风气吧,有一种矫枉过正的感觉……”于刚刚附和,“老师怎么管学生都不行,非得躺平了才好……” 还未说完,陶念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像刚才说的是二十一中分考场的事。”陶念看着林知韫,“林老师你需不需要问一下……” “你刚刚都说了,不归我们处理,所以你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有答案。”林知韫揶揄道。 “哈哈哈哈,”于刚刚在一边笑,“林老师,你这是标准的老师台词啊。所以,我有点好奇,林老师你在二十一中的时候,被举报过吗?” “就像你说的,被举报不是正常的吗?我觉得,以后我们发展规划处在制定制度时,有必要对‘举报’制度进行明确规定。”林知韫说得很平静,却让陶念的心脏猛地揪紧。 她看着眼前人平静的侧脸,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将所有情绪都沉在最深处。 于刚刚还在笑着说什么,但陶念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她知道林知韫是一个多好的老师,她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和她一样,知道林知韫有多好。 “那你……”陶念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年……有什么影响吗?” “没什么影响。”林知韫看着有些紧张的陶念,笑着说。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那张熟悉的脸上,依然挂着职业的微笑,还有一丝陶念看不懂的情绪。 这几日,林知韫的战略规划基本起草完毕,据说省厅的领导对此赞不绝口。而中教科这几天开始普及全市教育系统的电子档案,她们撰写了编辑器的使用说明,让各个学校的教师一周之内将电子档案填写完毕。 第86章 午休时分,陶念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你填电子档案了吗?” 林知韫的筷子尖顿了顿,“还没,这几天忙忘了,不好意思。” “你的档案还在教育局还是二十一中?”陶念挑着她餐盘里未动的姜丝,“需要帮忙吗?” 林知韫看着那些被夹走的姜丝,突然想起这人高中时就讨厌姜:“在局里。”她推了推眼镜,“放心,下班前我会弄好……” 下班前,陶念来发展规划科办公室找林知韫,陶念推开门时,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唯有林知韫的电脑屏幕还亮着。 陶念坐在一旁等着,桌上的纸质档案翻到了2018年,年度考核一栏里,赫然写着“年度考核不合格”,墨迹经过岁月沉淀依然醒目如新。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翻动纸页,2019年、2020年,同样的字,同样的沉默。 陶念的呼吸凝滞了,她看着桌上的档案,视线模糊了起来。 为什么? 有什么原因,能让二十一中最优秀的林知韫连续三年年度考核不合格? 是因为像开玩笑似的说出口的“被举报”吗? 记忆中的林知韫,明明是二十一中最年轻的学科带头人,是连教育局领导都称赞的教坛新秀。那年教师技能大赛,她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至今仍被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上。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陶念慌忙合上了档案。 第62章 新成员 晚上回去的时候,下起了雨。 小区外的停车场下,灯光有些昏暗。陶念刚把电脑从后座拿出来,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喵呜”,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陶念找了一圈,发现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正蹲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它的毛发有些打结,隐约可见肋骨的轮廓,尾巴却高高翘起,不断地摇摆着。 “你是不是饿了呀?”陶念蹲下身,阔腿裤的裤脚立刻浸湿了一片。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小猫不但没有躲闪,反而蹒跚着凑了过来,冰凉的鼻尖蹭过她的掌心,带着微微的刺痒。 昏暗的灯光下,陶念看着那只猫,目光里流淌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捧着一颗坠入凡间的星星。 林知韫拿着伞下车,不知不觉也俯下身来,伞面悄然倾斜,为那一人一猫隔开纷乱的雨丝。 这一刻,雨声渐远,时光缓行。 如果能够永远停留在这片被伞围成的小小宇宙,该有多好。 陶念抬起头,发梢的水珠滴落下来。她看见林知韫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林知韫收回了眼神,把伞塞给陶念,从后备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倒了一点在瓶盖里。小猫立刻埋头去喝,粉色的舌头卷起细小的水花,溅湿了前爪的白色绒毛。 “想带回家吗?”林知韫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轻轻裹住小猫瑟瑟发抖的身体。围巾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猫咪身上的尘土气息。 陶念抬起头,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它好乖……而且这么亲人,不像是野猫。”她的指尖轻轻梳理着小猫耳后的毛发,那里有一小块结痂的伤口。 “说明它和我们有缘。”林知韫拉开后座车门,暖风从车厢里涌出来,“上车吧,先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一下。” 陶念怔了怔,随即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猫。小家伙在她臂弯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它有点沉,陶念抱着它有点吃力,但是将它抱在怀里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小小的心脏在快速跳动。 林知韫关上车门时,雨点开始敲打车窗。小猫趴在陶念腿上,好奇地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 宠物医院的荧光灯下,奶牛猫乖顺地趴在诊疗台上。兽医的手在它腹部轻轻按压:“快当妈妈了,大概还有两周。” b超屏幕上的光点像散落的星子,随着小猫的呼吸轻轻颤动。陶念不自觉地攥紧林知韫,把平整的袖口揪出朵皱巴巴的花。 “很健康,之前打过疫苗。”兽医推了推眼镜,“就是有点营养不良。” 随后将小猫送去洗澡,陶念透过氤氲的水痕,看到这只奶牛猫正仰着头,任由泡沫顺着脊背流下来。她知道林知韫没养过猫,而且工作很忙,也没什么时间照顾猫,于是问:“你真的决定养它了吗?” 林知韫指着它的头顶:“你看它的头顶,像不像有颗黑色爱心?” 陶念语气认真:“林知韫,我认真的。”她看着林知韫,眼中带着担忧,“你工作那么忙,平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怕你是因为我才……”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真?”林知韫侧目反问,眼角却依旧留着一丝笑意,语气却很坚定,“我们去给它买点东西吧。” “这个怎么样?”陶念举起一个带云朵图案的猫窝。 “太小了。”林知韫指了指她身后,“要那个大的,等宝宝出生后也能用。” 购物车渐渐堆成小山:孕期营养膏、恒温电热垫、甚至还有本《猫咪接生指南》。经过玩具区时,陶念偷偷往车里塞了包迷你逗猫棒,绒毛球只有黄豆大小。 “是新领养的吗?”收银员扫描着猫砂盆,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嗯,”林知韫看着正在扒拉箱门的小猫,声音柔软得像刚晒过的棉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 陶念假装整理购物袋,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那个随口说出的“我们家”,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温馨的气息。小猫在毛巾堆里踩奶,爪子勾出几缕脱线的棉絮。林知韫转头,看了看陶念,“想好名字了吗?” 车窗外,一轮满月正从云层后探出头来。陶念望着后视镜里熟睡的小生命,轻声说:“叫‘来宝’好不好?” 林知韫的眼里温柔得像一片湖水:“好。” 回到家后,林知韫在客厅里将新买的猫窝铺好,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监控摄像头,搬过梯子将它安在了客厅的角落里,同时调整好了它的角度。 陶念没想到她还有这种东西,定睛一看,那是个略显陈旧的白色设备,边缘处还贴着已经褪色的“高三(1)班”标签。 “这个角度能看到整个猫窝。”林知韫说着,手机屏幕映出她微蹙的眉头,“这是之前当班主任时留下的监控,清晰度还行,就是夜视模式有点泛绿。你想看的话,扫码下个app就行。” 陶念正往自动喂食器里添粮,闻言抬头看了眼。监控画面里,来宝正用爪子拨弄新买的毛绒玩具,黑白分明的身影在淡绿色滤镜下显得格外清晰。 来宝突然跳上沙发,尾巴扫过林知韫的手机屏幕。它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盏小小的灯笼。 “该睡了。”林知韫揉了揉猫咪的脑袋,声音终于软了下来,“明天还要早起。” 来宝适应了一阵后,在猫窝里蜷成一团,肚子规律的起伏着。忽然来宝在睡梦中轻轻蹬了下腿,像是在追逐什么。 *** 早上,陶念迷迷糊糊地站在洗手间洗漱,揉着惺忪的睡眼。这时,陆瑾年的微信通话突然响起:“周三来听我的讲座吧,《作为逃逸路线的比较文学》。” 陶念有些意外,问道:“在哪儿啊?” “晋州大学。”陆瑾年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你怎么成天往晋州跑?”陶念随口调侃道。 “想你了呗。”陆瑾年带着笑意的语气传来。 就在这时,林知韫拎着早餐袋走了进来。塑料袋窸窣的声响中,她恰好听到陶念电话里传来陆瑾年带笑的声音:“那说定了,后天见~~” 林知韫的脚步顿了顿,将早餐袋放在桌上时,力道比平时重了几分。塑料餐盒在桌面上轻轻一震,发出突兀的声响。 陶念匆忙挂断电话,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是陆瑾年邀请我们去晋州大学的讲座……”她注意到林知韫正在解塑料袋的手指微微一顿,“你有时间一起去吗?” 林知韫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冷淡地说:“有点忙,怕是去不成。” 陶念有些疑惑,平时林知韫对这种学术活动也不是完全不感兴趣,怎么今天突然拒绝了。她伸手接过早饭,看着林知韫转身走进厨房忙碌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怎么感觉林知韫今天怪怪的?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林知韫刚才听到陆瑾年的声音时,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而且说话的语气也格外冷淡,虽然平时也没那么温柔吧,但是今天和平时的她……好像不太一样。 陶念摇摇头,试图把这些想法甩出脑袋。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林知韫可能只是单纯的工作太忙了。 这天下班后,陶念匆匆忙忙地走向晋州大学的百年讲堂,陆瑾年正在讲台上作最后总结,知性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人山人海的讲堂里回荡。 第87章 讲座结束后,两人沿着栽满雪松的校道漫步,枝头残留的积雪偶尔簌簌落下,在衣领间化作冰凉的水滴。陆瑾年将羊绒围巾又裹紧了些,呵出的白气在路灯下凝成朦胧的雾团。 她们去了一家特色菜馆,老板熟稔地引她们入座。陶念点菜时说,“这里的菌菇煲是一绝,你肯定喜欢。” 菌菇煲的蒸汽氤氲上升,陆瑾年用瓷勺轻轻拨动汤里的鸡枞菌,忽然轻声开口:“我快要调走了,档案交接这几天差不多就办完了。” 陶念有些意外:“调去哪儿?” “褚溪师范大学文学院,任副院长。”陆瑾年说。 “褚溪?”陶念的嗓音陡然升高,“那离晋州这边好远啊!”她突然想起国庆节时陆瑾年在褚溪和她视频来着,她还以为陆瑾年是出去玩的,不禁感慨,“怪不得你国庆节的时候去了褚溪……” 陆瑾年舀起一勺汤,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那时候还没有确定下来……” “但是!陆瑾年!”陶念放下手里的勺子,有些责怪:“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 陆瑾年从包里拿出了一瓶香水:“这是我之前挑的,觉得很适合你。”递给陶念,“不气不气,但褚溪的冬天,真的有全国最温暖的阳光。” “行吧,”她终于松口,将香水收进包里,“看在这份赔罪礼的份上,我原谅你了。”转身时嘴角却忍不住扬起。 陶念太了解陆瑾年了,这个人把工作和专业其实看得很重,与她相识多年,怎么可能真的生气?只要对方递来台阶,她就会乖乖走下去。 菌菇煲的香气弥漫开来,陆瑾年突然轻笑:“其实今天林老师没来,我挺意外的。”她的银勺轻轻搅动汤碗,“上周她还主动问我讲座细节呢。” “是嘛,她最近有点忙……”陶念解释道。 陶念用汤勺轻轻搅动,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个月18号是她生日……” 白玉菇在她勺尖微微颤动,像此刻突然加快的心跳。 陆瑾年从汤碗里抬起头,杏眼弯成狡黠的弧度,“哦,你不会记了这么多年吧?” “我最近借住她家,”陶念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解释着,“总该表示下感谢……”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耳垂染上灶火般的暖色。 陆瑾年轻笑一声,一副“我懂”的表情:“明白,你这近水楼台……” “别胡说!”陶念微嗔,“我睡的是书房!” “可惜了,”陆瑾年笑了笑,“这么好的机会,你真是不中用啊……” “陆瑾年!”陶念有些急了,“你以为谁都像你……” 砂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冒泡,陆瑾年忽然正色道:“能理解。两个人要在一起,确实要考虑很多。” 陶念安静下来。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陆瑾年的声音很轻,“比如我,就算我的工作真丢了,我也不是很在乎,因为我的家庭会给我托底。” 陶念想起,七年了,林知韫依然租住在七十多平的人才公寓里。厨房的筒灯坏了一个灯泡还没修,热水器的泄压管经常漏水,医药箱里止痛贴和胃药总是堆在最顺手的那格。她经常一个人扛桶装水,教案和书摞在餐桌上占了大半,冰箱里除了速冻饺子就是半成品的咖喱饭。 窗台上那几盆绿萝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枯黄的叶尖蜷曲着,花盆底积着薄灰。陶念记得自己上周偷偷浇过水,可那些蔫巴巴的叶片终究没能完全舒展开来,就像林知韫永远挺得笔直的脊背,在晋州这座小城市里,连一个可以稍稍放松依靠的角落都没有。 “她不一样……”陶念喃喃道。 陆瑾年点点头:“没有退路的人,凡事都要自己谋划,精打细算。” 陶念缓缓地说:“其实我现在……很迷茫。总是似有若无的亲近,忽远忽近的距离……我真的分不清她对我……” “那就去问。”陆瑾年说,“但不是直白地问‘你喜欢我吗’这种蠢话。”她抬眼看向陶念,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成年人的世界,要学会用暧昧试探暧昧。” “可我们已经……”陶念苦笑了一下,“每次我靠近一点,她就会不动声色地退开;可当我心灰意冷保持距离时,她又会若无其事地靠近……” “陶念,如果我是你——”陆瑾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既然一年后你注定要离开这座城市,为什么不把这段关系当作一场限时游戏?” 陆瑾年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其实,没有结果的感情,反而最纯粹。不必考虑未来,不用权衡利弊,就享受此刻的心动……” “可是……”陶念的神色里满是犹豫。 陆瑾年已经起身结账,“人生苦短,陶念。有些问题,与其纠结答案,不如享受解题的过程。” “那个……”陶念也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能不能陪我去挑个礼物?我实在拿不准主意……” 陆瑾年挑了挑眉,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行啊,正好前面有家商场。”她看了眼腕表,“不过只有一个小时,我要赶火车。” 商场明亮的灯光下,陶念在各个专柜前犹豫不决。 林知韫的喜好她再清楚不过,那个女人的梳妆台上永远只有最简单的护肤品,首饰盒里常年躺着简单的项链和耳钉,连睡衣都简单朴素。 “她不会喜欢这些的……”陶念站在珠宝柜台前摇头,那些闪闪发亮的钻石在她看来都太过张扬。 陆瑾年突然在一家低调的表店前停下脚步。橱窗里陈列着几款极简风格的手表,其中一款银色表盘的腕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表带是柔软的牛皮材质。 “这个。”陆瑾年指着那款表对店员说,“麻烦拿出来看看。” 陶念凑近观察,发现表盘背面刻着一行小字:time will tell(时间会证明一切)。 “就这个吧。”陶念拿手机扫了码,“帮我包起来。” 陆瑾点了点头:“价格在千元左右,不算贵重,收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路过精品店的时候,陶念看见了星星人的手机挂坠,觉得好看,便买了两个。偷偷幻想了一下,林知韫挂上可爱的手机挂坠的样子,不自禁嘴里上扬了起来。 随后,陶念送陆瑾年到了火车站,陆瑾年正低头摸索大衣内袋的烟盒,金属打火机在她指间转出半道银弧,又倏地收进口袋。 “对了,”陶念又有些犹豫地开口,“有件事……” 陆瑾年挑眉,站台的广播恰好报出她的车次。 陶念叹了口气,“她在2018、2019、2020年三年联系年度考核不合格,听说她因此三年不能评优评级……” 陆瑾年沉思了片刻,“这事……”缓缓开口,“水很深。” “我知道你查得到。”陶念把礼品袋抱在胸前,用肯定的眼神看着她。 陆瑾年突然轻笑出声:“我是柯南吗?” “你是哆啦a梦行了吧。”陶念用鞋尖踢了下她的鞋尖,“四次元口袋呢?” “被蓝胖子没收了。”陆瑾年摸出了身份证,“不过……”她突然转身,看着陶念一副认真的样子,“你确定想知道?有些真相……” “怎么?” “就像你送她的表。”陆瑾年走进闸机,声音远远地传来,“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未必是好事。” “可是,真相更重要。”陶念望着陆瑾年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坚持着什么。 第63章 坠入 又过了几天,刚到单位,局长李滨江就和即将退休的分管规划与基建的副局长梁越群、发展规划科的主任郑云芷、副主任林知韫开会,目前省厅下达的文件中,全省要进一步规划本市的职业教育发展和乡村教育振兴。 副局长梁越群缓缓开口,“林老师,你之前不是去支教过吗?你有经验,乡村教育这部分就交给你负责。职业教育规划,郑主任负责。” 散会后,林知韫开始着手查找晋州的乡村学校的材料。 她轻轻拂去卷宗上的灰尘,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山风与读书声,突然穿过七年光阴,重新在耳边响起。 午休的时候,陶念收到了一个同城快递。 同时,陆瑾年的微信发了过来:【今天晚上,晋州大学有暖冬音乐节,我一个朋友给了我几张票,我这边有事去不了,让学生快递给你。】 陶念打开快递,拍了张照片,发到了“采摘小分队”群里。 照片上是晋州大学暖冬音乐节,六张票。 于刚刚:【哇!念姐你好厉害!】 陶念:【瑾年姐给的,大家要不要一起?】 姜逢:【去去去!】 于刚刚:【你三会一课本写完了吗你?@姜姜】 姜逢:【没写完555……但是我可以回来熬夜写!】 于刚刚:【林老师呢?听说你们部门今早又开会了?@林下春风】 林知韫:【可以。】 于刚刚:【珞欢姐呢?你带茵茵来呗?@追光小茵】 第88章 蒋珞欢:【感谢陶念小朋友,和小朋友的好朋友。】 于刚刚又把微信名改成了“暖冬音乐节小分队”。 下班后时,林知韫带着于刚刚和陶念穿过晋州大学的春秋东路。 体育馆外人山人海,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鼓点声。 姜逢举着几杯奶茶跑来,发梢沾着亮晶晶的闪粉:“林主任!珞欢姐说,她带着茵茵在vip区等我们!”她的睫毛上也贴着星星亮片,随着眨眼忽闪。 “你这是什么打扮?”于刚刚吐槽。 “哈哈哈哈,学生给我贴的。”姜逢笑着说,亮片在灯光下簌簌掉落。她突然瞥见林知韫微微蹙起的眉头,立刻想起这个主任每次给青年教师开会,就会让他们与学生“保持距离”的话,又开始找补,“其实吧……” 出乎意料的是,林知韫只是平静地接过姜逢递来的奶茶,“进去找她们吧。” 姜逢愣在原地,于刚刚凑过来小声嘀咕:“怪了,今天居然没念紧箍咒……” 当她们走进场馆时,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陶念跟了上来,回头对姜逢笑了笑:“她都不是你领导了,你总怕她干嘛?你这样,其实挺好看的。”说着轻轻摘掉对方发间一枚闪亮的星星贴纸。 姜逢此刻心里已经炸开了花,用力捏着于刚刚的手,嘴角也控制不住地上扬。 “你看!你看!”她压低声音在于刚刚耳边急促地说,“念姐在帮林主任解释哎!磕到了!!!” 不多久,音乐节就开始了。 骤然的黑暗席卷全场,随即一束刺目的白光劈开黑暗,精准打在鼓手身上。 主唱一个箭步冲上舞台前沿,猛地甩开额前汗湿的刘海,将话筒架拽出刺耳的摩擦声:“晋大!让我看见你们的双手!” 当主唱唱到副歌最高音时,整个舞台的灯光突然熄灭。 陶念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林知韫的衣袖,而那人的金丝眼镜不知何时滑到了鼻尖。她们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对视,看见彼此眼中从未有过的光芒。 好像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天地岑寂,只有林知韫幽深的双眼,和陶念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总是平静如湖面的瞳孔里,此刻正翻涌着从未见过的浪潮,倒映着自己怔忡的模样。 陶念觉得自己正在坠入这双深邃的眼睛。 乞力马扎罗的雪顶在晨曦中融化,亚马逊雨林的树冠层在风中起伏,俾斯麦海的朝霞染红鲸群的背脊。 所有这些她向往过的天地壮美,都不及此刻这双注视着她的眼睛。 几秒的死寂后,所有灯光突然亮起。震耳欲聋的音乐重新涌入耳膜,闪烁的灯光再次刺痛眼睛。鼓手用力地敲着镲片,随着刺耳的破裂声结束了第一首歌。 但陶念手心里短暂停留的触感,和那人眼底尚未褪尽的汹涌波涛,都在证明着方才那超越时空的刹那,真实地发生过。 林知韫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忽然手机在口袋中震动了起来。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微微蹙起。 她俯身贴近陶念耳畔,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廓:“郑主任找我,我得去加班了。”声音裹挟着薄荷糖的清凉,却像暖流注入陶念的心跳间隙,“你注意安全,结束后给我发微信。” 陶念望着她穿过拥挤人群的背影,场馆的炫光时而照亮她挺直的脊背,时而将她吞没在黑暗中。 巨大的失落感如潮水般涌来,方才那几秒近距离的接触,此刻像一场被突然掐断的美梦。 当林知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舞台爆发出一段激昂的吉他solo。陶念却觉得整个世界突然静音,只有那句“给我发微信”在耳边循环播放。 仿佛两人并肩的那一小段时光,像是上天短暂赐予的礼物,在现实来临前便已收回。 “哎呀,念姐,林老师又回去加班啦?太惨了,大周五的你说说。”姜逢看到陶念有些失落的样子,连忙安慰,“一会儿有好听的歌,让她后悔去!” 一个身影悄然穿过摇晃的荧光海,停在于刚刚身旁。于刚刚抬头,撞进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嗨,这么巧?”那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些爽朗,“又见面了。”他自然地在于刚刚身边的空位坐下。 “最近遛狗都看不见你们,洛基天天咬着玩具想找包子玩。”那人笑着说,向于刚刚伸出了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晋州大学的体育老师,我叫康德。” “你叫康德,难道不应该教哲学吗?”于刚刚挑眉揶揄,但还是伸出了手。 康德拿出手机,给于刚刚看了自己的身份证照片,“看,我没骗你。”随后又给于刚刚看了自己的学位证、毕业证、工作的三方合同,又强调了一遍,“真没骗你。” 舞台突然爆发出绚丽的烟花,于刚刚突然笑了,笑得像烟花一样灿烂。 这时,主持人说,“让我们有请晋州大学最牛叉的乐队——斑马乐队!” 陶念的目光穿过晃动的荧光海,落在舞台中央。追光灯下,贝斯手微微俯身,指尖在琴弦上翻飞,带出一串令人血脉偾张的低音旋律。 主唱是个披着长发的女生,电吉他斜挎在腰间,拨片在灯下划出银色的弧光。 陶念怔住了,这个人,正是她之前在安装智慧白板时,负责培训的晋州大学计算机大四的学生——许南星。 当许南星的目光扫过vip区时,琴弦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滑音。她显然认出了陶念,眉毛高高挑起,随即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 陶念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舞台上的许南星,与记忆中那个穿着卫衣给老师做培训的大学生判若两人。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许南星将贝斯轻轻靠在音箱边,独自坐在一束纯白追光里。 前奏是简单的钢琴音,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带着呼吸的震颤:“你真的懂唯一的定义,并不简单如呼吸……” 当唱到“我不在乎你的曾经”时,场馆顶棚的星空灯悄然亮起。无数光点缓缓旋转,像被歌声牵引的银河,落进每个人仰起的瞳孔里。 演出散场的人潮渐渐散去,蒋珞欢和众人道别,带着打着哈欠的茵茵先离开。 陶念正在收拾背包,忽然听见沈希贝惊喜的声音:“呀!你不是‘鸿光白板’那个酷酷的技术员小姐姐吗?” 许南星背着电吉他走来,琴箱上贴满的贴纸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她利落地整理了一下头发,里面有一缕挑染成了蓝色,她对陶念说,“念姐,和朋友来听歌啊?”手指随意拨了下琴弦,“走,我知道后门有家不错的烧烤摊。” 于是,各怀心事的几个人,一起去了晋州大学后门的大排档。 烤架升腾的烟火气中,姜逢捏着啤酒杯轻轻转动,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康德空无一物的手指:“康老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晋大的老师们应该没少给你介绍对象吧?” 康德正细心地将烤串上的孜然粒拨到盘子边缘,闻言抬头笑了笑:“我们学校阴盛阳衰,都忙着给女老师牵红线呢,所以我还是单身。” 姜逢夹起一筷子凉拌黄瓜:“听说体大有个传统,双人羽毛球混双冠军会传绯闻?” 康德用开瓶器撬开啤酒盖:“去年混双冠军是我和食堂阿姨。”气泡涌出,他对于刚刚眨了眨眼,“阿姨今年退休了。” 于刚刚脸红着踢了踢姜逢的小腿,许南星和陶念在一旁看着这三个人,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这样的时刻,好想念林知韫。 明明两小时前那人还坐在身边,用那种让她心跳失衡的眼神望着她。 她仰头灌下大半杯扎啤,许南星凑近耳边轻声问:“怎么了?有心事?” 陶念摇了摇头,吃着辣锅里的涮肚,想起在航城的时候,林知韫默默地让店员将毛肚、黄喉、内脏都清洗干净,又默默地调好自己喜欢的蘸料。 “明明……”陶念喃喃自语,辣油滴在手腕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她赶忙用手擦掉。 姜逢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审问”康德。 许南星按住她继续倒酒的手:“念姐,别喝了。” 话音未落,陶念突然推开塑料椅。陶念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着嘴冲向路边梧桐树,扶着重影的树干剧烈呕吐。 许南星立刻追过去,蓝色发尾在夜风中扬起。她一手挽起陶念的长发,一手轻轻拍打颤抖的脊背。 陶念在剧痛中蜷缩成团,冷汗将额发浸得透湿。 众人一阵慌乱,于刚刚慌忙拦下出租车,姜逢和许南星扶着瘫软的陶念坐进了后座。 经过一系列检查,诊断结果是急性胃炎。医生给陶念打上止痛针后,她的脸色终于从惨白恢复了些许血色。看着围在病床前的朋友们,她虚弱地笑了笑:“太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于刚刚和康德对视一眼,终于被说服。“好吧,念姐,等我明天给你带好看的花花,”于刚刚轻声说,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 第89章 姜逢正要开口说自己留下,许南星却已经自然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又整理了一下已经平整的背角。 “我留下陪你。”许南星轻声说。 姜逢看出来,二人想是比较熟悉,陶念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她就很识趣地离开了,但是离开之前,给林知韫发了微信。 陶念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恍惚间,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了门口。 林知韫俯下身,微凉的手背贴上陶念滚烫的额头,雪松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救赎。 “才离开三个小时,”她叹息着,“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第64章 枣树 林知韫刚走出教育局大楼,看了眼表已是将近十点。她疲惫地揉着眉心,往停车场走去。手机突然在震动,她打开微信,是姜逢。 当看到“念姐急性胃炎”时,林知韫走向停车场的脚步加快了起来,心头涌上一阵恐慌。 走廊尽头,病房的门半开着。林知韫在门口停顿三秒,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散乱的头发,才轻轻推开那扇门。 病房内,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的女生坐在那里,静静地玩着手机,看起来战况很激烈,但是却控制着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陶念听见开门声,轻轻地睁开了眼。 像一场梦一样,林知韫又回来了,脸色却有些暗。 “你……加班结束了?”陶念的声音有些哑。 “嗯,”林知韫收回手,看着陶念的药,“需要住院吗?还要多久能打完?” 一旁的女孩突然抬头:“医生说要观察两天。”她亮出手机里的住院单照片,“等炎症指标降下去才能出院。” 林知韫终于看向那个陌生面孔,问道:“你是?” “我是她朋友,”女孩利落地站起身,“在这里陪她。” 林知韫幽幽地看着陶念,好像在用眼神说,“你朋友还挺多。” 陶念一时有些头皮发麻,这个局面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可是,她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心虚? 陶念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开口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智慧白板的培训负责人,许南星。” 又对许南星说,“这位……也是我的朋友,林老师。” 陶念突然想起鲁迅的《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现在,她的面前就有这两株“枣树”。 林知韫环抱着手臂倚在床边的柜子前,驼色大衣的腰带垂落下去,轻轻扫过桌脚。她侧着头,小腿懒散地靠着桌柜。 她微微抬起眼眸,那目光轻轻落在陶念的眼里。 陶念觉得自己的头皮比刚刚更麻了。 那目光里似乎藏着太多情绪,有委屈,有克制,还有,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而后,林知韫的目光终于移开,转向窗外漆黑的夜。 但陶念分明看见,她抱在身前的手指,正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 这时,值班护士推门走了进来,“23床家属,去缴一下费用。” 许南星立刻抓起帆布包:“我去吧。” “小星,”陶念却叫住了她,声音软得像融化的糖,“让林老师去,好不好?” 说罢,看着转头看向倚在桌边的身影,扯出一点点乖巧的笑容,“谢谢林老师。” 林知韫什么也没问。她只是直起身,跟着护士走了出去。 陶念没有问她“可不可以”,没有担心“是否麻烦”。 林知韫没有片刻迟疑,没有客套推诿。她甚至没有看陶念一眼,就像早已默认这种权利。 默默占据了“家属”这两个字。 许南星捏着手机站在原地。 “小星。”陶念的柔软地开口,许南星转过身,看见病床上的人正对她露出温和的微笑,尽管脸色依然苍白。 “我高中的时候,肠胃就不是很好,你也知道,肠胃病是靠养的,但是我有时候一开心,就会忘了这些……”陶念缓缓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比如今天的音乐节,比如今天和很多朋友一起吃饭,我都很开心。” 许南星忽然明白了,陶念是在式安慰她,怕她为今晚的聚餐自责。 她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楚。 “已经很晚了,我也没什么大碍,”陶念继续轻声说道,“你今天演出这么累,先回去好好休息。”顿了顿,她又说,“明天再来的时候,帮我带几个苹果就好。要好看的。” 许南星点了点头,背起吉他包:“好。”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陶念对她挥挥手,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许南星想起,第一次遇到陶念,是在继红小学安装智慧白板的时候,她跟着安装人员每个班级进行调试。 午休的时候,有一个班级的白板出来问题,安装师傅碰撞了一下,导致白板的电极不稳。她去找师傅理论,四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只是负责培训的大学生,没人拿她的话当回事。 “师傅,这个必须返厂更换!”许南星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些礼貌和青涩。 四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围过来,最壮的师傅用满是油污的手指戳着屏幕:“这不亮得好好的?”说罢,他用手划着白板,“我就问你,这个能不能正常用?” “电极不稳是很严重的问题,现在只是偶尔闪屏,下学期就会彻底黑屏!”许南星义正言辞,“到时候,会影响学生上课,还会增加后期维修成本。” 矮个师傅踢了踢包装箱:“小丫头懂什么?这都是教育局统一采购的!”他的唾沫星子在阳光里飞溅,“这东西制造出来的时候就这样!你不要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有毛病找厂家去!” “不行!”许南星拦住了他们。 他们都懂,这中白板都属于教育支出,学校都要靠政府拨款才能购入,他们自己赔的话,几万块钱恐怕都打不住。 几个工人就要把许南星推到一边,这时教室门突然被推开。陶念走了进来,“我是教育局中教科的。”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安装工突然,“现在拆机返厂,损失由安装公司承担。” 那一刻,许南星好像看见了阳光。 之后,她们就加了微信,偶尔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都不是特别健谈的人,基本聊几句就没有持续下去了,有时陶念也去各个学校,看老师的培训和使用情况,但每次都走得很匆忙,连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甚至那次鸿光科技的销售总监请大家看包场电影,散场后,陶念也是匆忙离开。许南星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最后只发出句干巴巴的“路上小心”。 直到今晚。 灯光昏暗,许南星在台上看不清楚什么,可是当舞台追光灯扫过vip区时,许南星的拨片差点划错了和弦。 那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微笑,整个昏暗的场地,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可后来,她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陶念,顿时懊悔了起来。这顿好不容易实现的饭局,竟以给人家送到了急诊室结尾。 许南星轻轻退出病房,回到宿舍后,盯着手机睡不着觉。最终她订了早起的闹钟,明天要去春阳街买个果篮,还要有好看的苹果。 不多时,林知韫拿着缴费单回来了。她看了一眼头顶的药,还有大半瓶,仍在缓缓滴落。 “还难受吗?”林知韫的掌心抚过陶念汗湿的鬓角。 陶念摇了摇头,发丝擦过林知韫的掌心,“比之前好多了。” 病房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对不起,念念……”林知韫缓缓开口,镜片后的眼睛泛起隐隐的水光,眼底的难过似乎更深了些,“如果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不会走的。”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陶念苦笑了一下,继而又说,“工作重要,你也不想的,我没有怪你,你也不要自责。我能理解,真的。” 林知韫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是成年人了,我自己可以对自己负责,何况我们……我们只是朋友。”陶念说。 林知韫忽然希望陶念能责怪她,哪怕只是一句抱怨,而不是用这种过分体谅的姿态,将她推回“朋友”的界限。 何况,就连朋友,她都不是唯一的。 那株终于走了的“枣树”,很明显喜欢她。 “郑主任要提副局长,今天晚上才来的通知,需要准备的材料有点多,明天就要交上去……”林知韫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解释着。 “很累吗?”陶念的目光落在林知韫疲惫的脸上,“别站着了,坐会儿吧。”她指了指窗边的陪护椅,又望向隔壁空着的病床,“或者去那边躺一下?” “是有点累,”林知韫确实累了,脚步也有些疲惫,她脱下了大衣,挂了起来。肩膀微微下沉,像是卸下千斤重担。 第90章 “要不……”陶念迟疑地开口,“你还是回家休息?我这边……”话音未落,她突然闭嘴了,因为林知韫又那样抬眸看着她。 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此刻盛着复杂的情绪,可是,她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三番五次在自己面前低头呢。 “我怕你休息不好……”陶念轻声补充,声音越来越弱。 林知韫移动脚步,拉过陪护椅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拂过陶念手背的输液贴:“这里更需要我。” 第二天早上,天已经蒙蒙亮,护士刚查完房,于刚刚和姜逢就来了。 于刚刚抱着一束很漂亮的花束,放在了窗台上,调整了一下花束角度,让最好看的一面向病床。姜逢带了一箱牛奶,放在了床脚,还有一大袋子电解质水。 “我出去买饭,你们先和她聊一会儿。”林知韫拿起大衣,套在身上走了出去。 当林知韫拎着东西回来时,病房已变成小型茶话会。许南星正举着手机播放昨晚演出视频,四个脑袋凑在屏幕前笑作一团。 林知韫静静倚在门框上,她看着陶念苍白的脸上漾开的笑容,那笑意像初融的雪水,渐渐漫进眼角眉梢。这一刻,她忽然希望时间永远停驻。 陶念忽然抬头,目光越过欢笑的人群,与门口的林知韫相遇。 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高中的时候,林知韫特地给李仕超、张倩、苏悦宁多开了一节课的假条,让他们来看自己。 而如今,仿佛这些年来始终未曾改变的,又一次,因为林知韫的关系,生活里出现了温暖与热闹。 林知韫走进病房,她将手中的早餐袋放在桌上,“医生来查房了吗?怎么说?” 姜逢帮陶念调整了一下枕头高度,闻言抬头:“护士刚采完血,说可以进食了。等会儿打完针再做次检查,没问题明天就能出院。”她好奇地探头看向袋子,“林主任买了什么好吃的?” “鸭货炒饭、豆浆,还有煎饼果子。”林知韫边说边取出餐盒,煎饼果子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念姐能吃鸭货炒饭吗?”于刚刚指着那份红油浸透的炒饭,满脸诧异。 “不是给她的。”林知韫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熬得软糯的小米粥,“煎饼果子是给你们买的,起这么早应该还没吃饭吧,吃完再走吧。” “谢谢林老师!”于刚刚接过了,递给了姜逢和许南星,许南星迟疑了一下,也和她们一起吃了起来,病房里瞬间安静了许多。 林知韫将小米粥轻轻推到陶念面前,金灿灿的小米粥上撒着细碎的南瓜丝,正是陶念最爱的搭配。粥面还冒着热气,米香随之地弥漫开来。 而她自己却打开了鸭货炒饭的餐盒,她慢条斯理地拌着饭,鸭翅的卤香混着辣椒的焦香,在陶念的面前扩散了起来。 面前是她最爱的小米粥,此刻却变得索然无味,陶念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那盒炒饭。 “你故意的……”陶念小声嘟囔,林知韫抬头看她,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浅浅的弧度。 林知韫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陶念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给我尝一口行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小米粥的热气缓缓上升,在林知韫的镜片上蒙了层白雾,也藏住了她得逞的笑意。 林知韫夹起一块笋片,筷子在空中微妙地停顿,她故意放慢动作,让卤汁沿着餐盒边缘缓缓滴落。 陶念的勺子还插在粥碗里,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住,跟着那块笋片微微晃动。 “就一小口……”陶念又补充道,“医生都说可以吃清淡的……”声音越来越弱,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站不住脚。 林知韫终于将笋片递到她嘴边,陶念正要张开嘴,却在最后一刻轻轻放在小米粥的勺子上:“蘸着粥吃。” 陶念咀嚼着这口来之不易的美味,咽了下去。 随后,陶念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意犹未尽。 “还想再要一块”这句话还没说得出口,林知韫便合上了餐盒:“等你病好了,带你去吃现炒的。” 第65章 旖旎 周末这天,陶念可以出院了。林知韫先把东西搬到了车上,随后又去药房拿了药,回来病房找陶念。 陶念正坐在床边,看见林知韫回来,好像心里又生出了许多安全感。 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就会心安。 “我刚去问了大夫,你出院了以后还是要注意饮食,这个胃药要先吃一个月。”林知韫向她靠近,嘴角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故意顿了顿,“鸭货炒饭好像还不行……” 陶念忍不住瞪她一眼,这人明明知道不行,那天还故意在她面前吃得那么香。但看着林知韫难得的孩子气,她的心里反而泛起一丝甜意。 因为她发现,林知韫在自己面前,是活生生的,是偶尔有些幼稚的、会开玩笑、会捉弄人的。 是和别人眼里不一样的林知韫。 她喜欢这种“不一样”。 见陶念不说话,林知韫又凑近些:“万悦国际新开了家广式砂锅粥,听说很清淡。要不要去尝尝?” “行啊,”陶念想了想,听起来是一种比较好吃的粥,总比这几天吃的要好吧。 时间尚早,店里还没那么多人,林知韫点了一份海鲜粥和两份比较清淡的炒时蔬,没过一会儿,砂锅就端上来了。米粥熬得稠滑如玉,嫩白的虾仁、饱满的干贝和翠绿的芹菜粒在粥面上微微颤动。 林知韫用长勺轻轻搅动,将沉在锅底的花甲肉翻上来。她盛粥的动作很讲究,先撇开表面的米油,专捞沉在下方的精华料。 当粥碗推到陶念面前时,她发现自己的碗里堆满了海鲜料。 “太多了……”陶念想分些虾仁过去,勺子却被轻轻挡住。 “医生说要补充蛋白质。”雾气有些模糊了林知韫的视线,“你这些天瘦了不少。” “你今天还有工作吗?”陶念转移了话题。 “最近确实事情比较多,而且都是临时加班……”林知韫无奈地苦笑,“好像比当老师的时候还忙……” “那你为什么不当老师了?”陶念追问,“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适合做老师的。” “以后告诉你。”林知韫她低头喝了一大口粥,吞咽的动作有些匆忙。 陶念看着林知韫,忽然又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总是这样,每当触及核心问题,就会被她用“以后”轻轻带过。 可是,她们之间真的会有那么多“以后”吗? 吃完了饭,林知韫忽然问,“要不要去看电影?之前不是说,有时间可以看你想看的吗?” 二人来到了五楼的电影院,林知韫站在排片表前:“有没有什么想看的?” 陶念看着最近的电影,有动画片、爱情片、还有爱国教育电影,想了想,指了指《死神来了》。 “你确定?”林知韫有些诧异,却已经走向购票机。 电影开始时,片头阴森的配乐从四面八方涌来。陶念下意识地蜷缩在座椅里,当第一个死亡场景出现时,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屏幕上突然出现钢索断裂的特写,陶念吓得猛地一颤。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她紧握的拳头。 林知韫的视线仍专注地盯着屏幕,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反应。 当最血腥的镜头出现时,林知韫伸出另一只手,侧身挡住陶念的视线:“如果太害怕的话……我们可以出去。”她压低了声音,气息拂过陶念的耳尖。 陶念摇摇头,反而将手指穿进对方的指缝。两只手在黑暗中紧紧相握,不知是谁的掌心先沁出了汗。 直到片尾字幕亮起,她们才发现而交握的双手早已变得滚烫。 林知韫率先松开手,推眼镜的动作带着些许慌乱。 从电影院出来,林知韫很自然地走向地下超市的入口。 买了一些菜,最后走向了向厨具区。 林知韫选择了一个棕褐色的粗陶砂锅,陶念忍不住发问:“怎么突然要买这个?” 她将砂锅轻轻放入购物车:“煮粥。”她推着车转向生鲜区,“感觉砂锅熬的粥更香糯。” 陶念看着购物车里渐渐堆满的食材:小米、南瓜、山药、红枣……每样都是推荐的养胃食材。 晚上回到家,陶念的心里有些不安。 她忽然想起今晚的每个细节,林知韫过于温柔的纵容,那句没说完的“以后”,还有黑暗中久久不曾松开的手。 她总觉得,林知韫好像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这次的“赴约”,好像更像是一种圆梦、一种道别。 就像是很多年前,她高考的那几天一样。 林知韫特意等在考点外,陪她逛街,送她香水。当时以为是新的开始,后来才明白那是精心准备的毕业礼物。 自己被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 陶念蜷缩在沙发上,抱住沙发上的靠枕,上面还残留着林知韫常用的雪松的味道。 第91章 来宝趴在她的脚边,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她伸出手,摸着来宝的下巴,来宝满意地眯着眼睛。 她忽然又想到,要是有一天搬走了,来宝怎么办?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陶念喷了陆瑾年送的香水,刚落座,于刚刚就抱着文件凑过来尖。 “念姐,”于刚刚好奇地问,“今天的香水好像不太一样?” 陶念端起杯子,任由香气从腕间飘散:“怎么个不一样法?” 于刚刚认真思考:“以前是水生调,今天像是……”她忽然想起,“今天就很干练!” 陶念低头整理文件,笑了笑说:“或许是为了匹配上新任务。” 于刚刚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你要去职高调研!” 快下班的时候,陶念整理好今天职高调研的材料,林知韫给她发微信:【今天晚上有点事,你自己回去吧,好好吃饭,给我拍照。】 陶念独自回到公寓,她拿出了砂锅,仔细按照林知韫教的方法,先大火煮沸再文火慢熬,砂锅在灶台上咕嘟冒泡,米油渐渐浮成完整的薄膜。 她给林知韫发了照片,但是,没有回复。 陶念抱着来宝窝在沙发里,许南星的电话打了过来:“在你小区后门,快出来收快递!” 她换了鞋,裹着羽绒服下楼时,许南星正站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满满一袋苹果,红彤彤的,每个都裹着漂亮的保护网。 “一个学农学的学妹给我的,她们新品试验田种的,”许南星眨眨眼,“说很好吃,甜度肯定达标。” “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就为了送苹果?”陶念望着许南星冻得通红的鼻尖,有些诧异。 “实验室新品系试种成功,顺路带几个给你尝尝。”许南星故作轻松地耸肩。 陶念叹着气将她拉路口处,招手拦下出租车。 “到宿舍发消息。”她弯腰对车内嘱咐,不忘替许南星系好安全带。 许南星摇下车窗嘟囔:“又不是小孩子……” 正要关门的时候,她听到陶念轻声说:“谢谢你的苹果。”她的眼睛亮亮的,“也很谢谢你来。” 陶念推开门时,她看见林知韫仰靠在沙发上。 屋内漆黑一片,她按下灯的开关,灯没有亮。 来宝蜷在她的右手边,尾巴轻轻摆动,林知韫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动作轻柔却有些机械。 陶念将苹果放在餐桌上,放轻脚步走过去,“停电了吗?” 林知韫穿着一件墨蓝色的丝质衬衫,领口松散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陶念始终觉得林知韫是穿衬衫最好看的人,那修长的脖颈线条,微微凸起的锁骨,还有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的严谨,此刻都因为微敞的领口而显得格外慵懒而迷人。 她依旧直直地坐着,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酒味,混合着林知韫身上惯有的那抹冷香。 好像一个旖旎的梦。 “你喝酒了?”陶念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微微下陷。 “嗯。”林知韫点头,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些许沙哑。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陶念,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是含着水光。 来宝从林知韫手边跳开,转而蹭到陶念腿边。 “喝了很多?”陶念轻声问。 林知韫摇摇头,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还好,刚才吃了解酒药,有点头晕。”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来宝偶尔发出的呼噜声。陶念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林知韫的手背:“我去给你倒杯水。” 林知韫没有拒绝,只是在她起身时,指尖无意识地勾了一下她的衣角,又很快松开。 “我刚刚骗你的,其实没有还好……是有点多……” 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带着微醺的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陶念转身,重新坐回她身边,月光下,林知韫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连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像是被晚霞浸透的云。 “怎么喝了这么多?是……应酬吗?”陶念轻声问。 林知韫点了点头,睫毛低低地垂着。她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锁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隐约能看见颈侧因为酒精而泛起的薄红。 她从不觉得有野心是什么坏事,甚至在她看来,以林知韫的才华和能力,早该走得比今天更远才是。 可偏偏,她总是把自己逼得太紧,像是身后永远有一道无形的悬崖,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她想起陆瑾年说过的话——“没有退路的人,凡事都要自己谋划,精打细算。” 心底,隐隐地有些难过。 她不自觉地蜷在沙发上,一阵清冽的木质花香向林知韫靠近,带着露水的铃兰中却透出一点温暖的琥珀香,林知韫微微蹙眉。 “你为什么……”林知韫突然开口,声音低哑,带着醉意特有的柔软,“换了香水?” 陶念一怔,转头看向她。她的眼睛因为酒精而显得格外湿润,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你很在意这件事吗?”陶念轻声问。 林知韫再一次点了点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伸手想去拿茶几上的水杯,却因为醉意而扑了个空,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 “为什么?”陶念追问道,不自觉地向前倾身。 林知韫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怕我忘记你的味道……”她的手指抚摸着沙发的边缘,“地中海花园不是你,幻境女士也不是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呢喃:“让我觉得,你像一阵风……” 像一阵风一样,抓不住。 这明明是一场重逢,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更像一场可以预见的离别? “我没有换。”陶念轻声说,“只是……”她顿了顿,“前几天瑾年姐送了我一瓶新的,今天试了一下。” “我不喜欢。”林知韫突然说,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固执,“它让我觉得你很陌生……” 陶念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她凑近林知韫,近到能闻到她呼吸里淡淡的酒味:“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明天就换回来,好不好?” 第66章 靠近 “陶念同学,你长大了,学会跟老师谈条件了啊……”林知韫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唇角却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月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映在她的眼里,像是藏了太多说不出口的话。 “林知韫,这七年,你过得好吗?”话一出口,声音便有点哽咽。 林知韫定定地看着她,眼底荡起了层层涟漪,继而叹了一口气说,“还好吧。” “既然不快乐……”陶念向林知韫微微靠近,“为什么不离开晋州?”她咬了咬下嘴唇,鼓足了勇气问,“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林知韫嘴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动人的醉意,又点了点头,“好啊。” 醉后的林知韫像褪去了一部分坚硬的铠甲,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她温顺地倚在沙发角落,连发丝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陶念克制着将她揉进怀里的冲动。她很想趁虚而入,忍了又忍。 可是,陶念又想到那些事情,不禁继续问她,“你是……受过什么处分吗?” “是。”林知韫的回答干脆利落,她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陶念看着她的手停留在半空,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你……” “我不想瞒你。”林知韫轻轻放下杯子,目光里,揉进了一些委屈,“只是这件事提起来,会让我有一点点难过……” 陶念顿时噤了声。 她看见林知韫垂落的睫毛在轻轻颤抖着,像是秋风中的蝶翼。 原本准备好的追问突然都哽住了,看着林知韫的泛着水光的眼睛,听着林知韫熟悉的、低哑的声音,她又舍不得了。 不要用鼻音对着我温柔地讲话,不要用无奈和宠溺的神色看着我,林知韫。 她不忍心让自己的好奇就像一把小刀,抵在林知韫最脆弱的那道旧伤上。 林知韫很知道如何让一个学生听自己的话,会命令,也很会哄。 陶念望着眼前人微微上扬的凤眼,忽然想起那些被林知韫单独留堂的时刻。她会用笔尾端轻点作业本上的错处,耐心又细致。 林知韫的声音带着三分威严七分诱哄,让人分不清是命令还是邀约。 就像此刻,她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卷着陶念的一缕发丝,指尖的温度似有若无地灼人。 陶念想,自己或许和那些被林知韫特殊关照的学生没什么不同。都是被她用同样的手段,时而严厉的训诫,时而温柔的鼓励,是一点点被她驯服的小兽。 只是不知那些循循善诱里,藏着多少为人师表的责任,又有没有掺着几分不可言说的私心? 这个认知让陶念心头泛起细密的刺痛,可偏偏又带着一丝隐秘的雀跃。 第92章 “又在走神?”她想起那时的林知韫忽然凑近,眼底含着似笑非笑的揶揄,像是早就看穿了十七岁的陶念那些辗转的心思,“我教过的学生里,就数你最不专心。” 陶念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唇瓣,又想起那些作文里被红笔圈出的错误修辞。 十七岁的她甘愿做林知韫笔下又一个待修正的错处,任她用或严厉或温柔的方式,将自己一点点改写成她想要的模样。 陶念禁不住林知韫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她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还带着十七岁那年相同的、心旌摇荡的悸动。 “那就不要再提了,”陶念放软了声音,“就当做一个秘密,把它忘掉好不好?” 林知韫却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时,月光正好照进她湿润的眼睛:“可那是应该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我做错了事,我也并不完全无辜。” 林知韫侧过了身,衬衫领口随着她的动作又向下垂落了一点,露出锁骨下方那颗若隐若现的红色的痣。 此刻,陶念看到无数个这七年来她梦寐以求的瞬间:这座小城的月光依然带着熟悉的模样,眼前人挺直的脊背里,仍藏着那份不变的倔强。 还有经年沉淀的智慧,坚韧的品格,遥远的共振,这些最俗套却又最珍贵的字眼统统发生在眼前。 而这些字眼,它只渴望最简单的动词:靠近、停留、相逢还有拥抱。 林知韫那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当老师,天生就应该当老师。 她站在讲台上时,连粉笔灰落在她指尖都显得格外妥帖。 那些艰深的古文从她唇间念出,便化作珠玉落盘,连最坐不住的学生都会屏息凝神,听她将《滕王阁序》的骈俪,演变成月光下的粼粼波光。 她记得住每个学生的习惯,谁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谁总在课间偷偷吃辣条,谁的本子莫名其妙地掉页又被默默订好。 这些细节在她心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那些迷茫的青春稳稳托住。 就连她生气时也带着教师特有的克制。不会提高音量,只是用笔轻轻点两下讲台,教室里便会立刻安静下来。 那“嗒、嗒”的声响像是一种独特的密码,所有学生都心领神会:林老师失望了,这比任何怒吼都让人羞愧。 她是悬在天边的冷月,清辉皎皎,她天生就应该被仰望。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当老师了?”陶念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林知韫的睫毛颤了颤,像被夜露压弯的兰草:“因为我……有了更多的贪欲。” 从二十一中到教育局的路,林知韫走得并不顺遂。 那些酒局上推杯换盏的逢迎,档案室里刻意刁难的冷眼,都可想而知。 没有世家背景,没有裙带关系,她只能把傲骨折断了泡在酒里,一口口咽下这仕途的涩。 她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靠近地看过林知韫的脸,这是她十七岁的青春里一场过分旖旎的梦。 陶念还是想回到那个闷热的晚自习,风扇吱呀转动间,林知韫俯身指点她作文时,衬衫领口蹭过她发烫的耳尖。 可林知韫的气息却笼罩了过来,那带着熟悉的香气吐息拂过她的耳际,让这场经年累月的梦忽然有了真实的温度。 陶念不懂什么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试探。 她只知道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渴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想要拥抱眼前这个人,想要将那些在周记本里藏了千百遍的心思,全都化作一个明目张胆的触碰。 她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偷偷的,她的那些辗转的心思,想要被看见,被肯定。 “你需要一个拥抱吗?”陶念鼓足了勇气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林知韫明显怔住了。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没想到会被这样直白地叩问。 但很快,她的嘴角扬起一个陶念熟悉的弧度。那是她在课堂上解答完难题时,总会露出的那种、带着些许得意的笑。 “好啊。”林知韫轻声应着,对陶念主动张开了双臂。 这个瞬间,陶念恍惚听见十七岁的自己在心里发出小小的惊呼。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 林知韫的怀抱还是那样柔软,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 这是一个她梦寐以求的拥抱。 一个林知韫主动张开双臂的拥抱。 你明明可以对所有的学生雨露均沾的,可你沾了我,我便地动山摇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好吗?”陶念将脸埋在她的肩头,闷声问道。 林知韫轻笑了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我只批改过一个人的周记,会在空白处画满小星星。” 这个回答让陶念的眼眶突然发热。 她想起那些被珍藏在抽屉里的试卷,和已经泛黄和卷边的周记本。 林知韫永远不知道,她随手画下的那些红色五角星,是如何在一个少女心里种下了经年不灭的火种。 陶念的声音很轻,又带着忐忑的颤抖:“那我在你心里,还是你的学生吗?” 林知韫的睫毛眨了眨,没有抬眼看她:“早就不是了。” “那你觉得,现在的我……”陶念仰起脸,“算是真正的大人了吗?” 林知韫的指尖抚过她散落的发丝:“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陶念又继续追问。林知韫的一个个回答。就像轻柔的潮水,一遍遍拍打着陶念的心防。她的手握着林知韫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即将破晓的真相。 林知韫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她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虎口。 像是把那些话,通过这个动作,按回心底去。 陶念仰起脸,月光恰好落进她的眼眸,眼底浪潮翻涌,像是有无数未尽的话。 “你喝醉的那天……” 陶念的心剧烈的颤抖着,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 她当然记得。 那晚林知韫罕见地动了怒,将她从喧闹的酒吧拽进深夜的巷口。她委屈地哭了,林知韫便开始道歉,以及后来她抓住了林知韫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 像某种幼稚的报复,又像绝望的挽留。 可是最后,她还是给自己送回了家。 没有离开。 甚至换了睡衣。 “林知韫……”陶念的声音带着哽咽,林知韫的话又甜又疼地渗进了她心口。 她的双臂像藤蔓般缠上林知韫的腰际,鼻尖深深埋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林知韫的回抱同样用力,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温度都补回来。她们贴得这样近,近到陶念能数清她睫毛的颤动,能听见她胸腔里不规则的心跳。 “你靠得这么近,我该怎么办呢?” 那些在深夜里反复咀嚼的思念,那些藏在周记本里的隐晦心事,此刻全都化作滚烫的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我明明已经习惯怀念你了……” 林知韫的掌心贴在她后背,带着令人心颤的温度轻轻抚摸。她的指尖划过陶念的脊骨,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又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那就……”林知韫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也柔软得不像话,又藏着说不清的克制。她顿了顿,呼吸拂过陶念的耳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不要再习惯了。” 陶念的心跳骤然停滞。 “什么?”她猛地抬头,却对上林知韫近在咫尺的脸——她的睫毛垂弯弯地垂下来,唇角还挂着那抹熟悉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 此刻,她们的呼吸纠缠在了一起。 可下一秒,林知韫的头就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林知韫?” 她轻声呼唤,手指抚上对方散落的长发。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温热地拂过她的颈窝。 顶灯突然亮起,刺目的光线却未能惊醒怀中的人。 解酒药终于发挥了效力,将她带入沉静的梦乡。 陶念愣在原地。 林知韫伏在她肩头睡着了,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料熨帖着她的皮肤。 她垂眸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忽然看清了到林知韫眼下的疲惫。这些天,她陪着自己住院,又忙着工作,一定没有休息好。 陶念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将她放倒在沙发上,把抱枕垫在颈后,让林知韫靠得更舒服些,又伸手抚过她有点乱的头发。 “骗子……”陶念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又藏着说不尽的温柔。 怀中的林知韫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手,像是在寻找更舒适的位置。 陶念忍不住微笑,手指轻轻抚过了她的脸颊。 那些未能说尽的话语,此刻都化作了守护的凝视。 第67章 伪身 第二天,陶念起得很早,去楼下买了早饭。轻轻推开门时,声音似乎惊动了沙发上的人。 第93章 林知韫从沙发上缓缓地坐起来,睡乱的长发垂落肩头。她单手撑着沙发,掀起身上的被子,看着陶念把早饭放在桌子上,又将之前泡好的蜂蜜水端了过来。 “我昨晚……是在沙发上睡的?”林知韫的似是努力回想着什么,眉头拧成了一团。 “你好像喝了很多酒,又自己吃了解酒药,我又抬不动你,只能让你睡在沙发上了。”陶念帮助她回忆了一下,“以后……能别喝这么多了吗?” 陶念心底又有些难过,林知韫都晕成那个样子了,依旧将自己锁得牢牢的,只留了那么一点点缝隙,让她窥见了一点点光。 “我也不想的……”林知韫站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瞧着她,“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陶念下意识地回答。 “我觉得我酒品应该还行,”林知韫笑了笑说,“至少,我不会咬人。” “你……”陶念看着她转身走进了浴室,水流声掩盖了所有可能的话语,像一场心照不宣的逃避。 当林知韫带着湿气走出来时,已经变回那个一丝不苟的林老师。只有微肿的眼皮和过于用力的咀嚼动作,泄露着昨夜未尽的波澜。 她们相对无言地吃完早餐。 在上班的路上,手机屏幕亮起陆瑾年发来的微信。 陶念“哒哒哒”地打字,又将屏幕按灭了。 “你已经对着微信开心半天了,”林知韫看着前方的车流,默默地说。 ——所以呢?这次是随口调侃?还是又想试探什么? 沉默了片刻,陶念似是在解释,“瑾年姐要调到褚溪了,档案已经调走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回晋州,大家给她办个‘欢送会’,你来不来?” “今天还有个材料要赶出来,忙完了我就赶过去,争取不迟到。”林知韫想了想回答。 这时,已经开到了教育局的停车场,林知韫停了车,陶念拉住了她,“你还记得昨晚和我说过什么了吗?” 林知韫的脑子有些模糊,有些心虚地看着陶念。 “你说,要和我一起离开晋州,”陶念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目光灼灼,“还作数吗?”那眼神里带着林知韫熟悉的执拗,像极了七年前那个在巷子里追问她的少女。 林知韫不记得昨晚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的这样的话,她也的的确确动过无数次想离开的念头。她可以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可是,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重新开始的能力。 “这件事……需要慢慢来……”林知韫缓缓地说,正要解开安全带,却又被陶念拦住。 “林知韫,说做朋友的是你,不高兴我有别的朋友的也是你,莫名其妙管我的是你,纵容我试探的也是你,转头又忘记的还是你……”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误会……” ——误会你也喜欢我。 这时,林知韫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是郑云芷。 她没有接,而是直接按灭了手机。 “你这样吊着我……”陶念的眼眶开始红了,声音也越来越哽咽,“很有意思,对不对?” 林知韫慌忙抽纸巾,“不是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笨拙地重复,“我怎么会吊着你……” 手机又一次振动了起来,这次是局长李滨江。 陶念瞥见了备注,擦了擦眼泪说,“接吧,肯定是急事。”她的手指飞快解开安全带扣。 就在陶念推开车门的瞬间,林知韫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念念……”林知韫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恳求,“今晚如果有空,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 “还有这个必要么?”陶念挣脱了她的手。 ——反正没有一句是我想听的。 她下了车,没有回头。没有看见林知韫此刻有些苍白的脸,那上面带着罕见的慌乱。 *** 晚上陶念下班的时候,林知韫还在电脑前加班。 陶念甚至觉得,林知韫的加班,是不是一种变相的逃避? “我先去了,你要是不忙的话,可以过来,地点我发你微信。”陶念自顾自地说道,随后很快便离开了。 如果是以前,她也许会留下来,问问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或者买好饭等她一起吃。 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呢? *** 陆瑾年不想搞得太正式,所以地点订在一个酒吧。 卡座里,她松开发髻,任由卷发垂落肩头:“可不要搞什么致辞环节,就当普通朋友聚会。”她晃着威士忌酒杯,冰球撞击声清脆悦耳。 姜逢环顾四周问:“林老师没来吗?” 于刚刚看出陶念有点失落的样子,抢着接话:“她最近忙得连轴转……郑主任升副局长后,她们部门的活现在都是她在忙……” 还有两位晋州大学文学院的老师,年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二人正在讨论褚溪的房价。 姜逢突然眼睛一亮:“咱们不如玩国王游戏?”她掏出提前准备好的扑克牌,唯一失策的是林知韫没有来。 大家抽完了牌,姜逢将黑桃k优雅地放在桌上旁,“红桃5和方块9——请进行三分钟深情对视,输的人选择‘真心话大冒险’。” 于刚刚抬起眼,看着康德那双明亮的眼底。 第二分钟的时候,于刚刚靠近了一点点,康德忽然慌乱地错开了视线,“我选真心话。” 姜逢兴奋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们刚刚的?” “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康德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又认真,但又有了一丝的紧张。 于刚刚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 “你刚搬到对面小区的时候,”康德回忆道,“我那天遛洛基,远远地看见一个女生,搬很多东西,一下没拿住,掉了一地,结果没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我当时……” “当时就喜欢上她了?”姜逢激动地问。 “那倒也不至于,当时觉得她很有意思,”康德继续说,“后来遛狗的时候又遇到了,她那时候不是遛狗,是狗遛她,被包子拖着跑,鞋带散开都顾不上系……我又觉得她很有意思。” 于刚刚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阵暖意。她从未想过,那些狼狈的瞬间,竟被人当作珍宝收藏了这么久。 “噫,恋爱的酸臭味~~”姜逢笑着目送于刚刚和康德步入舞池,转身从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表格,铅笔在指尖飞快旋转。 “你忙什么呢?”陆瑾年看着这个人,觉得很神奇,一会儿忙忙这个,一会儿又忙忙那个。 “排课表,”姜逢说,“陆副处长,你不知道,这很难的。” “能有多难?给我看看。”陆瑾年从她手里拿过了这几张纸。 “这个x是什么意思?阴影又是什么意思?”陆瑾年看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问。 “x是这个人不想上下午第一节课,阴影是这个人想连着上完这两节课。”姜逢痛苦地抓着头发,“好难啊。” “难的是人情世故呗。”陆瑾年轻笑出声,拿过姜逢手上的铅笔,在纸上勾画起来。没过几分钟,就把剩下的数字给填满了,同时还挪动了一些之前填好的课节。 “排课不是讨好所有人。”陆瑾年修长的手指拿着铅笔指着表格,“让下午第一节课和周五的晚课雨露均沾。” 当姜逢指着某位资深教师的特殊要求时,陆瑾年笔尖重重圈住那个名字:“让他忍着。” “哇!瑾年姐你好酷啊!”姜逢双眼发亮地捧着重新排好的课表,小心地收进背包,“思路清晰,果断干脆!厉害的人果然做什么都厉害!” 陆瑾年晃着酒杯,她忽然倾身靠近,香水味混着威士忌的醇香袭来,声音中带着特有的慵懒,“那我问你……” “既然我这么厉害……”她向陶念的方向轻抬下巴,“为什么你偶像是她不是我?” 姜逢的笑容瞬间凝固,她张了张嘴,脑子里闪过一百种答案又迅速否决。夸陶念专业能力强?显得陆瑾年不务正业!说陶念更亲切?暗示陆瑾年高高在上! “那时候刚认识念姐,觉得她业务能力强,又很有自己的坚持,很想成为她那样的人,所以是我偶像。”姜逢想了想,觉得面前这人实在深不可测,便实话实说,“也没想到有机会认识瑾年姐,你就更加遥不可及啦,我觉得,能认识你,就已经是很大的荣幸了。”继而她又说,“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收我做你的粉丝,我肯定愿意啊。” “你粉丝要爬墙了,你管不管?”陆瑾年笑着对陶念说。 陶念没有回答,比了个“你们真棒”的手势。 随后陆瑾年鞋尖轻轻碰了碰姜逢的鞋尖,挑了挑眉说:“行吧,那我考虑看看。” 这时,舞台中央的乐队开始演出。 舞台灯光骤然聚焦,许南星握着麦克风站在光柱中央。她安静地环视全场,目光掠过陶念时停顿了。 第94章 她先唱了一首《还是要相信爱情啊混蛋们》,接着又安安静静地唱了一首《yellow》。台下的尖叫与掌声如潮水般涌起,她却在一片喧嚣中安静鞠躬。 陶念坐在一片灯影下,按亮手机屏幕,没有新消息,又按灭,反复了很多次。 随后,许南星停在陶念面前,音乐声尚未完全消散,她看着陶念,邀请道:“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陶念便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姜逢望着两个离开的背影,方才为于刚刚燃起的欢欣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炭火,只余下焦灼的灰烬。 她脑中闪过林知韫清冷的侧脸,那人或许刚结束加班,正行驶在灯火阑珊的夜路上,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防备。 她拿出手机,打开对话框,反复删改了很多次。 最终,她只发出一句克制的:【林老师,你出发了吗?】 没有回复。 姜逢心底的小小火焰,也同那条微信一样,沉甸甸地坠入一片寂静的深潭。 窗外夜色已深,教育局长的办公室却仍亮着灯。林知韫将那份刚打出来的《晋州市乡村教育振兴规划》轻轻放在红木办公桌上。 李滨江抬起头,流露出赞许的目光:“规划写得很有见地,特别是师资流动机制这部分。”他放下文件,“下一步需要你去实地取经,把蓝图变成可落地的方案。” 郑云芷在一旁说,“上周栖山市的汇报会让人印象深刻。汉阳县的‘乡村教育共同体’模式,连续三年获教育部推广。”她递过一叠资料,“已经帮你对接好了,明天就去学习。” 林知韫点头:“好的,领导,我把手里剩余的工作交代一下,明天就出发。” 随后,林知韫开着车缓缓进入春光路酒吧街的流光溢彩中。她正寻找着停车位,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与闪烁的霓虹。 忽然,她的动作停滞了。 隔着宽阔的街道,在对街昏黄的路灯下,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光线并不明亮,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但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陶念和许南星。 许南星的手中拿着一束花,在夜色中看不清品种,只见那是一团柔和而醒目的红。她将花束递出,动作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 陶念略微迟疑,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轻轻捧在胸前。那个怀抱花朵的姿态,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温柔的接受。 林知韫隔着车窗,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静静望着对街那幕无声的剧情上演。 这时,车载电台响起嘶哑的歌声: “我浑身污秽,摒弃了正确, 有反悔吗?有责怪自己多活该?活该[1]。” 林知韫的手在方向盘上剧烈颤抖,视线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她甚至没有勇气拐到道路对面去确认那个令她心碎的画面,唯一的念头就是快速逃离这里,逃离这片让她无法呼吸的空气。 她突然猛地将油门踩到底,车身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就在此时,一辆逆行的外卖电动车突然从岔路口冲出。蓝黄色的外卖箱在车灯下刺眼地闪烁,骑手惊恐的脸庞瞬间放大。 林知韫立刻踩刹车,并且向右打方向盘,右侧前杠猛地冲上人行道围栏,最终狠狠撞向路边一棵梧桐树。 安全气囊瞬间爆开,她的头还是撞到了一处硬物,林知韫茫然抬手,摸到额角黏腻的血迹,指尖顿时染上淡淡的红。 晕晕沉沉中,车载电台竟还在执拗地唱着,断断续续的歌词还在反复刺痛着她: “不过是怕难堪……”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扶上了救护车担架。身体移动时,一直被她无意识攥着的手机从松开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跌进车座的积水中。屏幕最后闪烁了两下,彻底暗了下去,她看着护士捡起浸水的手机摇了摇头,报给了护士蒋珞欢的号码。 她透过关门前的缝隙,看见自己的车被拖车钩住,曾经优雅的流线型车头如今扭曲不堪,前杠狰狞地咧着嘴,像在对这个夜晚发出无声的嘲笑。 第68章 融化 蒋珞欢赶来的时候,林知韫正独自坐在急诊室的蓝色隔帘旁,额头上还包着块纱布。 “你伤到哪儿了?”蒋珞欢急切地打量着她,瞧着衣衫整齐,没什么外伤的样子,“除了额头还有别处吗?做具体的检查了吗?ct做了没有?” “嗯,都做完了,还在等结果,”林知韫疲惫地靠向墙壁,有些后怕,“还好当时车速没那么快……” “你怎么搞的你?”蒋珞欢看她没有大碍,又看着林知韫着一脸的“倒霉”,情不自禁笑出了声,故意戳林知韫的手背,“你至少开十年车了吧?搞进医院还是头一回……” “外卖员逆行,我紧急避险,有问题吗?”林知韫生硬地辩解,目光却飘向急诊室大门。 蒋珞欢没有接她的话,“你手机呢?当时拍照了没?保险要用。” “手机摔了一下,不能用了,”顿了顿,林知韫突然抬眼,“今晚……有人找你吗?” “除了你还能有谁啊?”蒋珞欢翻了个白眼,停顿了一下,“你是说……陶念?” 林知韫没有回答,垂下眼帘,纱布下的伤口突然隐隐作痛。 “你这个人真是的,不是我说你……”蒋珞欢叉着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就成天在这儿顾虑这个、顾虑那个,你再顾虑下去,人家可不等你了,到时候跟别人好了,到时候你就后悔去吧你!” 病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知韫始终低着头,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砸在了深色的床单上。 “不是吧?真被我猜中了?”蒋珞欢慌忙俯身,歪着头捕捉她躲闪的目光,“你真是的,祖宗哎,你能不能张张嘴啊?要不我替你去说……” “你别添乱,珞欢,算我求你,”林知韫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眶里还漾着水光,手背胡乱抹过脸颊,“她才二十五岁,应该去接触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被困在过去的影子里。”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渐渐低下去:“仰慕不是爱情。我宁愿她多摔几次跤,用足够的时间,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把年少时的憧憬错当一生。” “其实,她早晚会离开的,她从回来,就给自己留好了退路。但我很高兴她学会了保护自己,其实,她喜不喜欢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最爱的人,一定得是她自己……” “不重要吗?”蒋珞欢反问。 这时护士拿着报告单进来,拉开帘子,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额部皮外伤,一切正常。” 蒋珞欢开车,送林知韫回家。 推开门,黑暗像沉默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空气中没有熟悉的饭菜香,也没有电视节目的背景音。只有一片死寂的、未被生命填满的空旷。 来宝拖着沉重的身子慢慢走来,它仰头嗅了嗅,又固执地向她身后望去,那个总会带着零食和笑声的身影并未出现。 “你也在想她,对吗?”林知韫蹲下身,手指陷入来宝温暖的头上,“但她……不要我们了。” 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她终于放任自己蜷缩成团。 眼泪无声地浸透来宝的毛,而来宝似乎感受到林知韫的情绪,它温顺地舔着她颤抖的手腕,仿佛在分担这份心照不宣的悲伤。 过了许久,她找到一个从前破旧的手机,想把电话卡装进去,发现还是用不了。 她看着坏掉的手机,忍不住想:陶念有没有曾看向手机等待她的消息?有没有为她今晚的的缺席皱过眉头?还是正捧着那束花,眼角眉梢都浸在甜蜜里,根本想不起这世上还有个林知韫。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她像跑到窗边去看,却只看到从出租车里走来的是陌生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像修剪掉生病的枝桠,像移开挡路的顽石,像把打翻的药汁擦净。每一个做法都符合世俗的教条与准则。 可是正确的事,不代表就不会心痛。 那把修剪刀会划破指尖,顽石下藏着蚁穴,被药汁浸透的衬衫再也洗不出曾经的颜色。 *** 第二天一早,发展规划科的办公室静得出奇。林知韫的工位很整齐,电脑没有开机,茶杯也收了起来。 陶念问于刚刚:“林主任今天没来?” 于刚刚咬着包子摇头:“没看见。” 午餐的时候,在食堂碰到了发展规划科的一个科员李雯钰,她说林主任昨晚说她要出差,然后在微信上把接下来的工作和她们布置好了。 出差? 去哪里? 能连夜安排好所有工作,能记得给每个科员发注意事项,却独独对她只字不提。 原来躲避,也可以做得如此周全。 晚上回去的时候,陶念刚换上印着卡通兔子的睡衣,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她赤着脚飞奔过去,拖鞋都忘了穿,嘴角已经扬起惊喜的弧度。 第95章 蒋珞欢拿着个文件袋站在玄关,挑眉看着陶念瞬间黯淡的眼睛:“小朋友,看到我,你好像……很失望?” “不是……”陶念解释了一下,笑容有些尴尬地僵在了脸上,“林老师出差了,她没有告诉我,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我昨晚给她打电话也没有接……” 蒋珞欢放下文件袋叹气:“昨晚,她在春光路附近,出了点交通事故……” “什么?”陶念大惊,一时间有点慌神,抓着蒋珞欢的胳膊问,“她怎么了?伤到哪里了吗?严重吗?” “人没事,安全气囊弹开时擦伤了额头……”蒋珞欢拿出文件袋里的照片,“车的前杠撞变形了,我刚从交警队回来,车可以拖走了,我一会儿找个拖车看看,还能不能修。” 陶念夺过她手里的照片,春光路酒吧街的霓虹在背景里模糊成一片,正是昨晚她和许南星见面的地段。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蒋珞欢拿起茶几上那把挂着向日葵钥匙扣的车钥匙,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有个任务,你家林老师千叮万嘱,让我照顾好她的宝贝花。”她走向阳台,手指拂过那盆四季栀子和洋桔梗,“还说,来宝好像是生宝宝了,多给她喂点吃的,然后拍照发给她。” 陶念立刻跑向角落的猫窝,来宝虚弱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疲惫,身下四只小毛团正胡乱蠕动着。 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蹬着小腿,两只狸花猫挤在一起取暖,还有只三花猫最是活泼,已经试图攀爬猫窝的边缘。 蒋珞欢忍不住轻笑:“看来猫爸爸是只狸花猫。” 随后她举着手机连拍十几张照片。照片里,几只猫宝宝凑在一起,正努力睁开湿漉漉的眼睛。 陶念的心口像被塞进一团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可当她低头看见来宝虚弱地舔舐幼崽时,那团郁结又化作温热的酸楚涌上眼眶。 她忽然觉得生命如此神奇,妈妈如此伟大,这只平日只会撒娇讨罐头的猫咪,此刻竟像一位铠甲的伟大战士。 可是心尖又泛起细密的刺痛。 为什么撞车时陪在她身边的是冰冷的安全气囊? 为什么包扎伤口时触碰她的是护士陌生的手? 为什么深夜从急诊室回家的路上,照亮的只有路灯而不是自己的目光? 她突然有一种预感,也许林知韫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与许南星在路灯下的对话,也知道她此刻正对着新生猫崽流泪的模样。 蒋珞欢站在厨房,目光扫过整洁的储物柜:“小猫们的粮食放哪儿了?得给来宝补补营养。” “珞欢姐,我来吧。”陶念急忙拉开柜门,取出了一盒猫罐头。打开罐头盖,浓郁的金枪鱼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来宝虚弱地抬起头,鼻子轻轻抽动,闻到食物的味道,强打起精神,吃了几口。 蒋珞欢她转身握住门把,又停顿片刻,走进书房,拿出了林知韫放在柜子深处的一摞刊物。 “其实……这些年,你每篇发表的论文她都收着,但只敢在没人时,用铅笔在页边写批注。” 陶念看着那些熟悉的封面,就看见自己写过的某段关于教育公平的论述旁,写着极轻的一行:“此处的洞察,已超越当年的我。” 她又翻过拿起另一本,翻了几页,2023年那篇《乡村教师职业倦怠研究》的夹缝里,藏着更深的秘密: “她飞往更高处,我埋首纸页间, 纸短情长,墨重难负。” 泪水无声地滑过陶念的脸颊,她甚至没有察觉蒋珞欢何时离开,玄关的门轻轻合上,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夜色中。 陶念想起那个可以看监控的app,输入了密码。 她先看到下午的画面,来宝在猫窝里艰难地分娩,虚弱地舔舐着新生的幼崽,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这一幕上。 奇迹又伟大。 随后,又鬼使神差地翻到了昨晚。 画面中的林知韫,捧着那个无法开机的手机,肩膀在月光下剧烈颤抖,时而将脸埋进膝盖,时而仰头靠着沙发背,任泪水滑入衣领。 她抓起茶几上的铅笔,在报纸边缘疯狂书写,又绝望地将纸揉成一团。 看到林知韫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最终抱着来宝入睡时,陶念的泪水彻底决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知韫。 那个永远挺直脊背的人,此刻像被暴雨打落的梧桐叶,在月光下碎成一片颤抖的剪影。 陶念觉得自己的心脏正被看不见的手攥紧,裂开着,泛着细密的疼。 她跪在地板上一张张抚平那些报纸,看见报纸用铅笔反复描画的,只有两个字:念念。 陶念突然明白,这些被丢弃的报纸才是真正的林知韫,从前在周记本上画小星星,如今那个偷偷在她论文页脚依旧画着小星星。 昨晚的她,在报纸上写下她名字的时候,正进行着最绝望的呼救。 最后,她终于拼齐最后一张碎片。娱乐版边角有行工整的小字:“我烧了所有船,却妄想你永远找不到新大陆。” 月光如水,倾泻在地板上。陶念怔怔地看着那些散落的报纸,恍惚间觉得所有线索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在眼前,却让她更加不知所措。 七年前那个午后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 微信对话框里那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年少时所有的勇气和热情。她记得自己蜷缩在小小的床上,屏幕的光映着哭肿的眼睛,窗外的雨声盖过了她压抑的啜泣。 从那以后,她学会了将心事深深埋藏,用礼貌的疏离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如今她回了晋州,她不再是曾经那个一腔孤勇的少女。她给自己留好了退路,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去刻意打扰,不去过度关注,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要在对话框里反复删改。 可是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些不同。 林知韫会在她加班的时候送来好吃的,会在需要的时候立刻出现,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像哄小孩一样逗她开心。 她害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害怕再次体验那种从云端坠落的痛楚。 她一边沉沦,一边一步步地靠近、一步步地试探。 七年前,那个红色感叹号,也许是林知韫在理智与情感间艰难抉择的证明。 而如今,这些报纸上的字句,每一笔每一划,都藏着同样克制而深沉的情感。 陶念坐在地板上,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出于委屈或恐惧,而是因为终于读懂了那份沉默的守候。 她忽然很想见林知韫,非常非常想。 也很想抱抱那个在视频中哭成一团的、小小的林知韫。 她打通了林知韫的电话,按下拨通键,听着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击在她的心上。当电话接通的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念念?”林知韫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依然温柔得像夜风。 陶念听到她的声音,鼻尖一酸,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听说你……出了交通事故?”她紧紧捂住话筒,生怕泄露了哽咽。 “我没事的,别担心。”林知韫的声音轻柔,“昨天手机坏了,不是故意不联系你。”她顿了顿,轻声问:“你们昨天玩得开心吗?” 陶念的眼泪终于落下。 直到这个时候,林知韫还在小心翼翼地解释,还在担心她会不会误会。 “你出差了?”陶念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却掩不住细微的颤抖。 “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你。”林知韫的语气里带着歉意,“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好。”陶念慌忙应声,迅速挂断电话,将脸埋进膝盖。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睡衣,她却第一次感觉到,那些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坚冰,正在悄然融化。 第69章 支教 那天林知韫去重新办理了电话卡,又新买了个手机。火车在傍晚驶入栖山市站台,再换绿皮火车到汉阳县,林知韫终于收到断续的信号。新手机的提示音接连响起,她划开屏幕,很多未读信息争先恐后地涌出。 她一条条听着蒋珞欢的语音留言: “来宝生了四只宝宝,一只奶牛、两只狸花和一只三花,孩子爹肯定是狸花。” “你的车我给你拖走了,你这技术,一个字:绝!但是师傅说修一修还能对付开。” “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找陶念呢?” 列车冲出隧道,林知韫看见玻璃映出自己恍惚的脸。 是啊,为什么不找她呢? 那个她心心念念重新回到晋州的人,那个原本已经释怀了、愿意和她重新做朋友的人,如今又把自己推回到了安全距离。 “我碰到陶念了,我告诉她,你出了交通事故,她挺担心的。” 林知韫的心底,荡起了层层的波澜。 她打开对话框,想要给陶念发消息,告诉她不要担心。正在低头编辑时,屏幕忽然亮起,陶念的语音通话打了过来。 第96章 她听到陶念的声音后,仿佛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 简单一句问候,却让林知韫突然哽住了呼吸。 她抬头望向异乡的夜空,在这陌生的街道和夜色里,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想立刻见到那个人。 晚上,林知韫住在了县里的宾馆。 她将笔记本摊在略显陈旧的书桌上,列出明日考察的重点:城乡教育一体化实施路径、乡村小规模学校的提质策略、教师队伍稳定性建设、数字化教育的落地实践、以及乡土文化课程的培育模式。 她给县教育局对接人发送微信时,对方迅速回复:【明日8:30在第一中学门口等候,副县长将亲自陪同调研。】 次日清晨,林知韫提前十分钟抵达县一中。 古榕树下,教育局局长、副局长正与副校长讨论着操场扩建计划,研究着过几年能不能再盖一个体育馆。 当副县长带着爽朗的笑声从晨光中走来时,林知韫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阮丛,当年桃源乡山梁村那个总扎着马尾辫的第一书记,如今眉眼间添了干练,但笑起来时眼尾弯起的弧度依然如昨。 “知韫姐!”阮丛快步上前,直接握住她的双手,“局里文件只写‘林主任’,我没想到是你!” 教育局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们。 阮丛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在山梁村当第一书记时的战友!当时她教孩子们念诗,我负责修教室漏雨的屋顶。” 林知韫不好意思地和大家一一握手。 调研从校史馆开始,林知韫看到展览柜里陈列着1965年的教师手写教案,纸张已然泛黄,但“教育为民”四个毛笔字依然遒劲有力。 她悄悄拍下照片,发给了给陶念。 陶念回复了一个“1”。 随后,林知韫随着大家进班听课。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讲台上年轻的语文老师正带领学生们朗读《少年中国说》。 阮丛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知韫,指尖夹着一张从听课记录本上撕下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像不像当年你在山梁村带晨读的样子?” 林知韫扫了一眼纸条,面无表情地低声回应:“不像。” “也是,”阮丛凑近她耳边轻笑,“那会儿你可是拄着拐杖教课的瘸子呢。” 林知韫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里带着几分羞恼瞪向阮丛。 调研座谈会上,教育局局长展示城乡教育一体化数据,用红笔圈出几个关键节点:“几年前,我们提出的‘流动师资共享池’理念,现在正是我们县推进城乡教师轮岗的核心模型。” 副局长立即即补充:“我们县成立了11个城乡学校发展共同体,每个共同体由一所城区优质学校牵头,带动2-3所乡镇中心校,再辐射到一般小学和教学点,实现了城乡学校的全覆盖。” “也有的地方,实行‘融合型教共体’。是由一所城镇学校与1-2所乡镇学校全面重组,统一法人,形成“一校二区”或‘一校多区’,实现师资同盘、教学同步、培训同频、文化同系、考核一体。”阮丛继续补充,“但是再往下到村里,就不好继续推行了,我们下一步还在研究,如何改善农村中心学校的师资和生源。” 快午饭的时候,汉阳县教育局的对接人员说,“林主任,你们晋州还有个考察人员要来,说是已经到了火车站,我们这就安排车辆去接。” 林知韫微微蹙眉,行程单上并没有新增人员的记录。 “告诉他们,不用安排了,我们去接吧。”阮丛转动方向盘驶向火车站,“下午我们要直接进山,来不及再回县城了。” 火车站广场上人群熙攘,阮丛刚停稳车就摇下车窗,林知韫向着火车站门口望去,呼吸突然停滞。 那个站在售票处前的身影转过身来,米白色的大衣被风吹起衣角,发丝在阳光下泛起熟悉的暖棕色。 她站在站前广场的人流中,脸色略显苍白,眼下带着疲惫,目光正有些茫然地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县城。 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微微蹙起的眉头。 林知韫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她推开车门,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人群。 跑到陶念面前的时候,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臂,将那个带着旅途风尘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只要稍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韫才轻轻松开手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正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广场中央。她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下衣襟,耳尖微微泛红。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未平复的哽咽。 陶念的呼吸间还萦绕着对方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却故意扬起下巴:“局长说怕你一个人搞不定,特意派我来的。”语气里藏着几分难掩的得意。 林知韫微微抬眸:“是么?” 今天一早,陶念便拿着自己曾经做过的有关乡村教育的课题和论文去找了局长。 “领导,我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我想我可以更好地辅助发展规划科完成这项工作。”陶念毛遂自荐。 李滨江知道陶念是目前教育局里数一数二做研究比较出色的人才,又看了看她的论文,逻辑条理清晰,实证部分也做的很扎实。 文科类的研究,一般来说,大多数做得很皮毛,而陶念跟着夏老师学习了三年的时间,不仅是文学类,连质的研究这类社会科学研究都下了很多功夫。 “你想去?”李滨江抬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乡村教育考察是很辛苦的,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领导,我不怕辛苦。”陶念说。 “那行,你交接一下工作吧,”李滨江说,“到了那里,一切听林副主任的。” 这哪里是局长的安排。 分明是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为了那些未说完的话,为了解开两人之间的误会,更为了……那份难以抑制的思念。 陶念的目光忽然凝在林知韫额角的创可贴上,声音顿时软了下来:“伤得重吗?还疼不疼?”右手下意识地抬起,又在半空中克制的收回。 林知韫偏过头,刘海轻轻遮住伤口:“没事的,就是个小口子。”声音渐低,带着些许难为情。 那场事故里,终究掺杂了自己不愿承认的失控与狼狈。 “饿了吧?先去吃饭。”林知韫轻轻拉了下陶念的衣袖,带着她坐进阮丛的越野车后座。 “给我上前面来!”阮丛从驾驶座回头瞪眼,“真把我当专职司机了是吧林知韫?” “好好开你的车!”林知韫斜睨了她一眼,转头向陶念介绍,“这位是汉阳县分管教育的阮副县长,下午陪我们去乡镇调研。”她顿了顿又补充,“也是我们要去的曲塘镇的镇长。” 阮丛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也就是和知韫姐熟才这么闹,我平时工作可严肃了。”透过后视镜看到陶念有些局促的表情,她爽朗地笑起来:“放轻松,咱们这是去吃饭又不是去开会!” 车最终停在一家挂着“曲塘米线”招牌的老店前。阮丛下来车,对她们说:“可不是我抠门哈,他家是真的好吃。” “阮镇长!又回来啦!”系着围裙的店主阿姨小跑出来,手里的汤勺还冒着热气,“老样子吗?” “我照旧要麻辣的!再加三份炸鸡排、拼盘小菜,冰汽水也要!”阮丛熟门熟路地找位置坐下,又扭头问:“你俩呢?” 林知韫自然地接过话:“我们要两份番茄的。”她拉着陶念坐在靠窗的位置,抽出纸巾擦拭略有油渍的桌面,“她家番茄汤底是用本地土番茄熬的,味道不错,而且你的胃刚好不久,不要吃辣的。” 阮丛看着林知韫一副温柔的样子,不禁揶揄,“咳咳,怎么不关心我一下?我胃也不好来着……” 林知韫又瞪了她一眼。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番茄汤底?”陶念心底泛起了一点小小的开心,却问道,“你来吃过?” 阮丛看了一眼林知韫,欲言又止。 林知韫轻轻放下筷子,汤碗里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 “我在这里支教过,”她声音平静,“四年。” “什么?”陶念错愕地看着林知韫。 那些杳无音讯的岁月里,陶念曾在无数个深夜想象过,林知韫应该早已成家立业,在二十一中当上了科室主任,或许还评了学科带头人,过着安稳顺遂的生活。 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那些自己苦苦思念的岁月里,这个人正独自在这偏远的山村,守着漏雨的教室,吃着最简单的米线,度过了整整四个春秋。 林知韫继续轻声说:“那时候这里还没通公路,每次我和阮书记想要到这里吃口米线,都要骑一个多小时的电动车……这里的番茄是孩子们自家种的,每次煮汤都会给我留一碗。” 第97章 陶念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了几口米线。 下午,考察组一行驱车前往曲塘镇第一中学。沿着新修的盘山公路前行,车窗外掠过一栋栋崭新的校舍,红瓦白墙在绿野中格外醒目。 同行的镇教育干事介绍道:“多亏了林老师当年提出的‘微校提质’计划,现在全镇13个教学点都完成了标准化建设。” 阮丛补充道:“现在最偏远的教学点也能开齐音体美微课程,去年还有孩子拿了市绘画比赛一等奖。” 林知韫轻轻推开教室后门,带着考察组坐在教室后方,初二的同学们正在学习鲁迅的《故乡》。 戴着眼镜的语文老师声音沉稳:“请同学们思考,为什么鲁迅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林知韫在笔记本上记录:“教师引导到位,学生参与积极”。她的目光停留在前排一个女生身上,那专注的神情让她想起多年前课堂上小小的陶念。 下山时,阮丛带着她们又回到了镇上,“明天再带你们去乡村看看。” 林知韫带着陶念去了镇上的一家宾馆。她将两人的身份证递过去,前台也不抬地问:“怎么住?” 陶念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林知韫的侧脸上,等待林知韫的答案。 “标间吧。”林知韫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又忽然转头看向陶念,“可以吗?” “你说了算。”陶念的回答简短而生硬,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知韫接过身份证时,看到陶念微微抿紧的嘴唇和低垂的眼睫。她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要不住两间?还是说……你想换大床房?” 陶念猛地抬起眼,耳根微微发红,却仍强作镇定地别开脸:“才不要。” 第70章 新芽 前台大姐将房卡递给林知韫:“308,楼梯右转”。 林知韫接过房卡,她故意放慢脚步,等陶念跟上来才刷开房门。老旧的电子锁发出“滴”的一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陶念把双肩包放在靠窗的床边,拉上了窗帘。林知韫靠在门框上看她忙碌,突然轻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换大床房或者两间都行。” “不要。”陶念头也不回地打开了书包,但是她忘记了,行李是今天匆忙收拾好的,里面塞得乱糟糟的,睡衣一下子从包里滑了出来。她慌忙塞了回去,耳尖的红晕已经蔓延到脖颈。 林知韫走到她身边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发绳。她把发绳套在自己腕上,起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雪松香,“我先去澡,你自己……先收拾一下。” “等等……”陶念轻声叫住正要转身的林知韫,从背包内袋里小心取出两个星星人挂坠。“这是我之前买的,”她将挂坠递过去,睫毛微微颤抖着,“正好你换了新手机,咱俩一人一个。” 林知韫接过挂坠,星星人和它头顶的星星在掌心轻轻相碰。她看着星星人可爱的表情,嘴角扬起又迅速抿住,面色有些犹豫地问:“你确定?” 陶念的嘴角微微撅起,没有说话。 林知韫将挂坠挂在了手机壳外,对着陶念晃了晃手机,“满意了?”她故意板着脸,眼底却漾开涟漪般的笑意。 陶念抿嘴点头,眼底亮晶晶的,像获得了整个银河系的星星。 浴室水声响起,陶念望着磨砂玻璃上模糊的身影,坐在床边,那缕雪松香若有若无地飘来,让她坐立难安。 水声忽然停了,林知韫带着湿气走出来,发梢滴着水珠落在肩膀上。她看着陶念紧绷的侧脸,轻笑一声:“不去洗吗?” 随后,陶念便去洗漱了,林知韫拿起陶念落下的发绳,在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 陶念出来时,房间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壁灯。 她看见林知韫背对自己侧卧着,呼吸平稳仿佛入睡,腕上却还套着那根属于她的黑色发绳。 陶念站在两张床之间,呼吸比平时急促几分。最终她轻轻掀开靠窗的被子,躺下了,面朝林知韫的方向蜷缩了起来。 林知韫没怎么睡着,偷偷睁眼,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压抑的喷嚏声,原来是陶念把自己打醒了,随后她便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蜷缩起来。 “冷吗?”林知韫闻声,便轻声问。 陶念僵着身子摇头,才想起黑暗中对方看不见。 林知韫赤脚踩过地毯,像穿越一片温柔的星河。她拾起滑落大半的被子,轻轻覆在陶念身上。陶念也伸手往上拉,黑暗中,触碰到了林知韫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对峙,直到林知韫轻声叹息:“还是这么凉。”她反手握住陶念的手,将温暖的掌心贴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林知韫缓缓抽出了手,起身去一旁拿过自己的外套,盖在陶念的身上。上面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林知韫的香气。 第二天清晨,陶念在朦胧的晨光中醒来。林知韫已经穿戴整齐,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陶念揉着惺忪的睡眼,赤脚踩过温暖的地毯,像只小猫般蹭到林知韫身边。她看着林知韫梳理整齐的长发,轻声说道:“我给你编头发吧。” 林知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转过身,将后背朝向陶念,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陶念的手指轻轻梳理着长发,柔软发丝在她指间流淌着,“如果弄疼了,你就告诉我。” 但陶念的手不重,轻轻地伸手将林知韫的头发分出三股,编成鱼骨辫。 最后,她的指尖轻轻掠过林知韫的耳际,她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好像将那抹阳光,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仿佛这个临时起意的场景,在她脑海里肖想过无数次的那样,她的心在此刻,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这时,阮丛便已驾车来到宾馆楼下。她利落地按了两声喇叭,给林知韫发微信:“两位老师,该下乡调研啦!” 林知韫拉开后车门,自然地坐在陶念身旁。她打开手机导航,山区路线在屏幕上蜿蜒伸展。 “还有四十公里。”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摸着星星人挂坠。 陶念正专注地看着教育公众号的推文,那个星星人头顶的星星旋转着。 “哟~~”阮丛突然拖长声音,眼睛弯成月牙,“林老师这挂坠挺别致啊?”盯着后视镜中的二人,“什么时候走起可爱路线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知韫抿着嘴角,看着一旁的陶念,她的耳尖却悄悄地红了。 车子驶离镇上后,景色逐渐变换。柏油路变成碎石铺就的山道,窗外掠过一片片绿意盎然的茶园,远处梯田像巨大的绿色阶梯伸向云雾缭绕的山巅。 转过几个急弯后,一所白墙蓝瓦的建筑群出现在山坳里,教学楼墙上绘着当地少数民族的吉祥图案。 阮丛停下车,指着教学楼顶的太阳能板:“这是全省首个乡村学校光伏项目,不仅自给自足,还能向电网送电。”她语气中带着自豪,眼角也带着笑意。 当他们走到青云小学的大门前,发现李校长和几位老师早已站在校门口等候。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校长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衬衫,远远地就朝着她们挥手。 “林老师!真的是你!”李校长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林知韫的手,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老师和孩子们经常念叨你……” 林知韫回握住那双粗糙的手:“李校长,您和老师们都好吗?孩子们都好吗?”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李校长引着她们走进办公室,房间里只有几张旧桌椅,铁皮文件柜的漆面已经斑驳。但每张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窗台上养着几盆茂盛的绿萝,给简陋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条件有限,”老校长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但老师们都把这里当自己家。”他指着墙上的一张合影——那是林知韫当年支教时和全校师生的合照,已经微微发黄,却被精心装在一个手工制作的相框里。 “实际上,这几年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善了,”李校长带着一丝欣慰的语气说道,“无论是政府的拨款支持、基础设施的建设,还是特岗教师的待遇,都在逐步提升。但是,尽管如此,学生人数还是在逐年减少。记得前两年,学生人数是114人,而现在,这个数字已经降到了98人。”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沉重和无奈。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学生人数减少呢?您走访过这些家庭吗?”陶念关切地询问。 “走访过,”李校长点了点头,“有些孩子被家长带到城里去了,这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些家庭,比如开饭店的,需要孩子帮忙打理生意;有的孩子需要回家帮忙干农活;有的家庭因为老人身体不好,孩子需要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各种情况都有。对于那些经济特别困难的家庭,为了让他们上学,只要家长送孩子来,我们就每个月都会提供一些补贴,但即便如此,有几个家庭还是难以坚持让孩子继续上学。” 第98章 “确实是这样,”陶念感慨地说,“那些真心希望孩子接受教育的家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想办法让孩子上学。而那些不愿意让孩子上学的家庭,无论我们怎么努力,他们也不会改变主意。” “是的,”李校长接着说,“除了政府拨款之外,我们还有一笔基金,虽然这笔基金不算多,但我们每年除了作为困难户上学津贴之外,还会支出一部分用于学生的防暴力防性侵教育、改善教学条件、购买一些图书和文具等。” 李校长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墙上挂着的“微光基金”铜牌,“那年陶副科长还没毕业吧?”他突然转头问道。陶念正望着墙面上泛黄的捐款名单,点了点头,又听到李校长说,“这‘微光基金’的创始者,就是林老师啊。” 陶念转头,视线凝结在林知韫的侧脸上。 林知韫对着她,温婉地笑了笑,思绪却回到了许多年前。 她想起,创办“微光”的头三年,她每次出去行走的山路,总是在雨季的时候形成塌方。 转年开春,她骑着二手自行车穿梭在盘山公路,后座捆着她在二手市场买回来三十斤旧毛线。深夜的基金会办公室变成手工作坊,几个志愿者把破绒线拆成彩纱。到了周末,他们蹲在省城美术馆门口义卖,批注栏印着“微光助学计划”二维码。 她依然记得,拉来赞助后的那周,晨雾中驶来辆生锈的皮卡拉着一百多套课桌椅,轰隆隆地碾着命运的齿轮呼啸而来。她抚过那些铅笔标注的残破的课本,感慨着,原来真正的光,会在所有眼睛都习惯黑暗后,从裂缝里渗出来。 “那如今的师资力量呢?”林知韫缓缓地问道。 “和大城市相比,差距自然不用说,即便是和栖山市里的学校相比,我们这里也存在明显的不足。”李校长感慨,“硬件设备虽然重要,但相比之下,师资力量的薄弱才是更关键的问题。很多老师都是本地人,他们虽然对教学充满热情,但在专业知识和教学方法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许多老教师的教学方法已经不太适应现代的新教育理念,而他们又很难更新自己的教学方式。” “不是还有特岗教师吗?”林知韫再次提出疑问。 “上月有个西师大毕业的特岗教师,”李校长从铁皮柜取出泛黄的记录本,“待了十七天。” 山雨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 林知韫起身去关窗户,路过窗边那张破旧的桌子时,神色有些仓皇,随即,又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李校长拉开讲台抽屉,拿出了一个有些残破的档案袋,“这些都是林老师当年留下的。” 陶念打开档案袋,是两本封面有些卷曲的书,纸页也有些泛黄,一本是《乡村教育心理案例集》。翻到折角的那页正写着:“创伤后成长的核心,在于将痛苦的记忆转化为守护他人的力量。” 还有一本,是《乡村学校防灾手册》。 这时,课间操铃声响起,二十几个孩子挤在走廊踢毽子。 “要去后山看看当年种的树吗?”李校长递来一把破旧的格子伞。 林知韫的右腿在石阶前迟疑地顿了顿,这个细微的颤抖被陶念收进眼底。她突然伸手搀住对方胳膊,就像十五岁那年林知韫扶起在走廊里晕倒的自己。 泥泞山路上,二十年树龄的香樟正在雨中舒展枝叶。林知韫抚摸着树皮上模糊的刻痕,那是某个孩子留下的歪歪扭扭的“林老师要幸福”。 “当年移植时差点枯死。”李校长轻拍树干,“没想到雨季过后,反而长得比谁都结实。”他突然指向云雾深处,“看,新芽。” 第71章 伤疤 正午时分,阮丛接到电话,通知县里临时开会,便独自开车回去了。陶念和林知韫留在青云小学吃午饭。 食堂不大,就是有几张桌子,厨房一个灶台,两个厨师,菜也较为简单,有时候甚至是学生自己种、自己采的。 两位厨师系着厚围裙,将储存好的萝卜切成丝,另一个锅里翻炒着腊肉和干香菇。墙上小黑板用粉笔写着:“今日菜式:萝卜汤、香菇腊肉、蒸红薯”。 孩子们捧着碗排队打饭,李校长过来说,“林老师,小陶,尝尝这个,这是我们是我们自己种的萝卜!”萝卜切得没那么细,却透着冬日特有的醇厚滋味。 林知韫接过碗,陶念安静地坐在她身旁,看着窗外。操场上,几个女孩子还在跳皮筋。 这顿朴素又热气腾腾的饭,吃着吃着,让人从胃里暖到心里。 陶念端着空碗走向汤锅,土灶上的萝卜汤正咕嘟冒着热气。她刚拿起汤勺,一位头发花白的食堂阿姨从后厨掀帘而出,手里还捧着簸箕,里面装着刚剥好的冬笋。 阿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餐桌,突然定格在林知韫的背影上。她手里的簸箕微微一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姑娘的腿……这些年还好利索了吗?” 陶念怔在原地,汤勺还悬在半空。她看见阿姨眼眶瞬间红了,喃喃自语:“当年家长不该那样对她……” 林知韫闻声转头,走了过来,悄悄地对着阿姨摇了摇头,随即露出温和的微笑:“张阿姨,我早没事了。” “那就好,真好啊!”张阿姨紧紧握住林知韫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反复摩看着林知韫,眼眶还泛着湿润的光。 陶念低头默默吃完午饭,碗里的萝卜汤渐渐凉透。 她看着林知韫被学生和老师们围在中间说笑,想起那人的辫子还是今早自己扎的,此刻鬓角几缕发丝散落在耳畔,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林知韫身上。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揪着,沉甸甸的。 下午的语文课上,林知韫带着孩子们朗读《春天的手》。当她握着一个学生的手在黑板上写下“温暖”二字时,陶念看见那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上突然绽开笑容,像破土而出的嫩芽。 课后交流,一位老教师拿出厚厚一叠作文本:“孩子们最爱写林老师。”最上面那本写着:“如果林老师是春天的手,我希望她永远不松开。” 趁着林知韫还在跟其他老师教研的间隙,陶念悄悄找到李校长。“校长,能让我看看……林老师当年在这里支教的资料吗?” 李校长带着陶念来到了办公室,打开一个生了锈的柜子,在阳光下扬起了一小片尘埃。“这些都是林老师留下的,我们都好好保管起来了。” 当陶念翻开第一本支教日志时,仿佛真的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涌现在陶念的面前。 林知韫从2018年9月就来到这片大山,在云岭小学的破旧教室里写下第一篇教案,直到2022年9月才带着离开。 正如她所说,整整四年。 最初是云岭小学,后来便不断往返于云岭和青山两所小学,每周都要徒步穿越很远的山路。直到2021年,这两所小学合并在一起,改名叫“青云小学”。 而自己,是2018年6月毕业的。 也就是说,就在自己毕业不到三个月,林知韫也悄然离开了二十一中,走进距离晋州三千多公里外的大山深处。而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里面还有她当年写过的教案,破旧的教材,还有讲课的照片。 她看到了“微光基金”的资料。 从2019年开始创办,资助女童上学,每一笔进账和出账都很清楚,甚至,至今仍在继续。 陶念轻轻翻开2019年的工作日志,看到这样的记录: “9月3日,今天走了两小时山路去小花家,她父亲终于同意让她继续上学了。”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12月7日,终于批到了一笔款,可以购买几个二手的篮球架了,以后再想办法,修个操场就好了。” …… 在档案夹的最底层,陶念看到一份泛黄的病历复印件。纸张边缘已经卷曲,上面印着模糊的医院公章。 诊断日期:2020年1月18日。 临床诊断:右膝粉碎性骨折(被硬物砸伤),伴随软组织严重损伤。 当看清那行诊断说明时,陶念的呼吸骤然停滞。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病历上。 “李校长,为什么林老师……会被硬物砸伤?”陶念哽咽着问李校长。 “当年基金的现金流断了,”李校长缓缓说道,“困难津贴没有及时发放到学生家里,那几个家长情绪激动,跑到办公室来闹事,管我们要钱,说是我们贪污了他们的钱,甚至还动起手来!说起来也是我们安保工作不够到位,让其中一个家长,顺手拿起个棍子,就砸伤了她……” 陶念翻开2020年1月的记录。调解书上写着:“学生家长质疑助学金发放,发生肢体冲突。” 她再也受不了,起身便跑了出去,档案本被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眼泪模糊了她视线,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迎面撞进山间湿冷的晚风里。 林知韫正和孩子们道别,听见动静猛然回头,她看见陶念扶着老槐树,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第99章 “今天的行程结束了,我们先回去了。”她轻声对身旁的老师说,然后快步走向那个颤抖的身影。 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揽住陶念的肩膀,将几乎站不稳的人带回村居。 阮丛提前安排的小屋里,林知韫打开了有些昏暗的灯。 林知韫扶陶念坐在铺着土布的长凳上,蹲下身仰头看她。暖光映照下,两道泪痕在陶念脸颊闪闪发亮,像山涧的溪流。 “你……都知道了?”林知韫坐在了一旁,看着陶念强忍泪水的模样,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泛起涟漪。 自从陶念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栖山,她又惊又喜。可是,从那时起,她就知道,那些尘封的往事终将被揭开。 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像守护一簇易碎的火苗,既怕陶念知道后会担心,更怕看见她此刻这般难过的模样。 她记得每个深夜独自揉着酸胀的膝盖时,都会望着晋州的方向出神。 那是她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唯一记得的光。 她记得陶念对她的笑,也记得陶念对她的好。记得在她受委屈、被批评指责的时候,陶念比任何人都要着急的样子;记得陶念安慰她、鼓励她、在夏天的风里拥抱她的样子;也记得发档案那晚,在阴暗的巷子里,陶念终于说出口的那些话…… 七年来,日复一日地,她总是反复想起。 她的话一出口,陶念泪水便再次决堤。 陶念想起,在航城时林知韫和她们一起爬渭峰山,她看出林知韫的不适,可那时,她没有资格问,林知韫也没有义务回答。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林知韫膝盖受过伤,更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受的伤。 陶念的心里涌起一场无声的海啸。 她在内心深处想为林知韫呐喊、抗辩、据理力争,但所有这些汹涌的情绪冲到嘴边,却变得无能为力起来。 “我看见了调解书……林知韫……”陶念的声音破碎不堪,“还有病历……”她在急促的抽泣中断断续续地说,“你那时,该有多疼……” “都过去了,念念。”林知韫轻声说,指尖拂过陶念被泪水浸湿的鬓角。 过了良久,陶念哭累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看看你的膝盖么?” 林知韫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叹道,“陈年旧疤,这有什么好看的……” 陶念蹲了下去,掀起林知韫的裤管。 昏暗的灯光下,勾勒出那道蜈蚣状的紫红凸起,她伸出手,有些凉意的指尖抚上狰狞的疤痕,触到皮下永远错位的骨茬。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了下去。 “还疼吗?”陶念哽咽着开口,手指却忽然被温热的掌心覆住。 陶念忽然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林知韫的膝盖上。 这个动作,迟到了整整五年。 当年她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传来碎裂般的剧痛时,多么渴望有一个人能这样俯身,给她一个支撑。 林知韫的睫毛在月光中簌簌颤动。 那个可怕的清晨,又一次从记忆深处翻涌而来。 破旧的办公室里聚集了好多人,他们吵嚷着、叫嚣着,他们喊着“我们要见林知韫”,有人摔碎了花盆,有人掀翻了那张漆皮剥落的绿木桌,数学作业本散落一地…… 林知韫抬起头,她试图护住身后的孩子,膝盖上不知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击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后知后觉地传来剧痛,她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朦胧中抬眼望去,施暴者是她资助过的学生家长,那人手中正拎着一根结实的棍子。 从此每个雨天,她的膝盖都会泛起阴冷的疼。 后来,即便过了很久,她看到那种破旧的、带着陈旧绿漆的木桌,都会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早就不疼了。”她伸手,拭去陶念眼角的泪珠,“现在连阴雨天都不怎么酸胀,你看——”她有些孩子气地跺了跺脚,“除了不能爬高一点的山,日常走路和爬楼,真的完全没问题。” “这是粉碎性骨折啊……我不信……”陶念被她一安慰,心里的酸楚仿佛无限地膨胀了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那时比较年轻,也有点天真。光凭着一腔热爱蛮干,四处碰壁之后,就知道该如何做了……后来终于拉到了几项大笔的赞助,总算是维持了下去。” “记得那时候,校长和村两委都坚持要拘留他,但我没有同意,签了谅解书。” “为什么?”陶念不解地问。 “拘留解决不了根源问题。”林知韫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他们的认知与我们不同,道理也是无法讲通的。但越是这样,越应该让他们的子女受到教育。你说对吗?” “那个暑假,我筹备这个基金会,四处拉款,忙得几乎没空休息。后来,腿受伤了,住院和复建,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在那段日子里,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整理思绪,“世事如此复杂,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有无限的困扰,但也有无限的豁然开通的理解。等到能有一天像苏东坡那样,跟一个老和尚讲,自己快走了——‘庐山烟雨浙江潮’,过去、现在都是一样的。当然,这并不是说过去与当前的景象都一样,而是庐山烟雨也罢,浙江潮也罢,都在教育你,带着你走过难关,领导你度过你人生的无意义——或‘太多的意义’,或‘错误的意义’。” 林知韫说着,从口袋摸出颗水果糖,“知道吗?复健最痛苦的时候,我每天奖励自己一颗糖。”她灵巧地剥开糖纸,抵在陶念唇间,“现在轮到你了。” 陶念怔了怔,林知韫这是……在哄自己? 她乖巧地张开嘴,桃子味的糖果落入口中,随后,便被揽入带着温暖和香气的怀抱。 林知韫的下巴轻蹭她发顶,声音闷在胸腔微微震动:“其实要感谢那道伤,让我发现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强大。”她忽然轻笑,“强大到能接住某个小哭包的眼泪。” 陶念抹了抹眼泪,她想起高中的语文课,林知韫讲起鲁迅。 她说,鲁迅先生将绝望留给自己,将希望留给世人,永远站在弱小者的一方——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掮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她始终记得,那时林知韫眼里的光。 林知韫向往光,追逐光,后来,也成为了陶念的光。 洗漱后,陶念擦着头发走出来,这才发现房间里只有一张宽大的木床。林知韫正弯腰铺床,将灌满热水的热水袋塞进了被子深处。 “这里没有冰块,”林知韫将一水瓶递过来,瓶壁还凝着水珠,“用这个敷敷眼睛吧,明天该肿了。”她的指尖掠过陶念红肿的双眼,像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陶念掀开被子躺下时,热水袋的暖意正好漫到心口。她将冰凉的水瓶贴着眼睑,听见林知韫就在自己身旁的、浅浅的呼吸声。 可是,那夜林知韫又梦见了那张斑驳的绿漆木桌,以及木棍砸在膝盖上的闷响、飞溅的花盆碎片、散落一地的作业本…… 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 她又想吸烟了,轻轻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想去外面。陶念却在这时翻过身来,一条腿自然地搭在她腰间,让她动弹不得。 她借着窗帘缝隙中的月色,看着陶念有些红肿的眼。林知韫抬起手,想摸摸她的头,最终又缓缓收回。 她怕惊醒这片月光,更怕惊醒月光里安睡的人。 第二天一早,林知韫微微睁开眼,发现陶念不知何时已完全依偎进自己怀里。一条胳膊松松地搭在她腰间,额头轻抵着她的锁骨,柔软的发丝间散发着熟悉的香气。 林知韫忍不住轻笑,想起多年前,陶念生病的时候也总是这样,睡着睡着就会踢开被子,然后把自己蜷成一团,像一只寻找热源的小猫。 她轻轻地抬起另一侧的手,终于轻轻落下昨夜欲落的抚摸,指尖穿过陶念柔软的发丝,心里,怦怦地乱跳。 这一刻,噩梦的寒意彻底消散,只剩下怀中真实的触感与温度。 林知韫闭上眼,让自己沉入这片久违的安宁。 第72章 天梯 陶念睁开眼时,正对上林知韫凝视的目光。那道目光像初融的雪水,明亮却带着凉意,在目光相遇的瞬间倏然移开,转而化作一抹温柔的笑意。 “你醒啦?”林知韫看着手机里的家访资料,“去洗漱吧,今天要走访几家困难学生。” 刚转过身,陶念忽然伸手握住她整理资料的手。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 “你……昨晚是不是做了噩梦?”陶念的拇指抚过林知韫手背微凸的青筋,“你有没有看过医生?我记得有个科室叫……睡眠医学科?” “我确实有很长时间,总是会梦到那个时刻,然后就会从梦中惊醒……”林知韫缓缓开口,继而又笑了笑,“不过,其实还好,这几年,频率已经没那么高了……” 第100章 “等我们回晋州,去看看医生好不好?”陶念依旧拉着她的手,“我陪你。” 用的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手,柔软一片;心,也跟着柔软一片。 自从重逢以来,陶念总觉得像在雾里看花,每次以为终于接近了真相,却在伸手触碰时,发现那不过是另一个谜题的开端。 直到看到监控的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真相。 那一刻,欣喜如流星般划过心头,却转瞬被汹涌的心疼淹没。那心疼如此沉重,远远压过了短暂的喜悦。 她再也无法等待林知韫所说的“回来再谈”了。 思念与担忧如藤蔓缠绕心脏,她必须立即见到她,必须此刻就确认她的安好。 一路上怀着期待与忐忑,还有隐隐的不安。 来到栖山后,她揭开了层层迷雾,同时也带来细密而持久的心疼。 但是昨天站在山风凛冽的树下时,陶念清楚地知道,她来对了。 如果不是执意踏上这片土地,亲眼看见斑驳的黑板、触摸到孩子们粗糙的作业本、感受到山风的温度,她可能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那些沉默背后的重量。岁月或许还会继续在猜测与误解中流逝。 此刻,她放下了所有执念。 不再需要追问,不再寻求解释。 只要能够站在这个人身边,感受她的呼吸,分享她的晨昏,便已足够。 答案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陪伴在经历了太多风雨的她身旁,成为她可以依靠的港湾。 简单吃了点早饭,外面阳光明媚,林知韫和陶念踏上了前往村两委的路途。 她们与村两委的工作人员进行了交流,详细询问了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工作情况以及存在的困难。在交谈中,她们特别关注了那些困难家庭的子女教育情况,村两委的工作人员非常配合,提供了几户困难家庭的详细地址。 下午时分,林知韫和陶念带着满腔的热情和关怀,开始了他们的家访之旅。他们一家一家地走访了这七八户家庭,了解每个家庭孩子们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 与七年前相比,许多家庭的生活状况已经有了显著的改善。家长们对子女的教育越来越重视,孩子们有了更好的学习环境和更多的学习机会。 看到这些变化,林知韫感到非常欣慰,她深知教育对于改变一个家庭、一个孩子命运的重要性,而从她筹备“微光”基金会开始,这条路,她已经走了七年。 最后一户家庭,正是之前意外砸伤了林知韫的刘大有家。 他的家位于一个偏远的角落,需要步行穿过一条蜿蜒的小路,一直走到一座山的脚下。 在这条路上,他们要经过一大片辽阔的玉米地,那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几百亩的玉米随风摇曳,仿佛在向他们致意。他们还要跨越几条清澈见底、蜿蜒流淌的小河,河水潺潺,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 当村支委、李校长、陶念和林知韫一行人踏入刘大有家的那一刻,刘大有立刻认出了林知韫。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愧疚,他立刻跪了下来,“林老师,对不起……”他的声音颤抖,充满了悔意。 “使不得!”林知韫扶住刘大有下跪的身躯。 众人坐了下来,刘大嫂端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热水,给大家泡茶,她的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敬意,“感谢领导们,感谢林老师,我们家妞妞去年毕业了,现在在县医院里当护士,要不是林老师当年的劝我们,还资助我们,我们妞妞也不会找到这么稳定的工作……”说罢,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林知韫的感激之情。 “林老师真的不容易,这么多年还在坚持做这件事,”村支委感慨地说,“要不是林老师撤了诉,你有了案底,你们妞妞政审都不好过!”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对林知韫的敬佩和赞赏。 “是是是……”刘大有惭愧地低下了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在为自己的过去忏悔。 刘大有一家热情地邀请了他们留在家中享用晚餐,他们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自家种的蔬菜,还有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新鲜鱼肉。 饭后,外面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紧接着,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他们望向窗外,只见雨势越来越大,已经形成了倾盆之势。 李校长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可能会让回家的路变得艰难。他们原本计划开车回去,但现在看来,必须步行一段路才能到达停车的地方。 刘大有执意要送的手电筒突然亮起,光束扫过院角的背篓,露出半截褪色的红领巾——正是他女儿当年不肯上学时,林知韫冒雨送来的那一条。 他们撑起雨伞,告别了刘大有,走进了雨中。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他们沿着小路,向着山上的方向前进。雨点打在雨伞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脚下的泥土也因为雨水变得泥泞不堪。 当他们走到那片玉米地的时候,雨已经下得非常猛烈了。 玉米地里的玉米杆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叶子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中前行,以免滑倒。 雨水顺着雨伞边缘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小溪流。 路过那条小溪的时候,已不是白天那般景色。小河中水流湍急,上面那个用竹子扎成的桥,由于雨水的冲刷,桥面已经变得非常滑。 林知韫走在前面,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拉住了陶念的手臂,陶念的步伐已经非常小心了,但是一阵风吹来,她还是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地差点从桥上掉下去。 她把伞扔到了一边,一把拉住了陶念。可是陶念站立不稳,还是崴了一下脚,脚腕顿时如同钻心般疼痛起来。 “坐稳。”林知韫将人安置在溪边青石上,垂眸查看她已经发肿的脚踝。 陶念刚尝试站立就倒抽冷气,等回过神来,她已被笼在对方带着体温的外套里。 “别动。”林知韫屈膝半跪,裤脚沾上泥浆也浑然不觉。她拉着陶念的双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托着她的大腿,缓缓地站了起来。 陶念为保持平衡不得不环住她脖颈,林知韫后颈忽然贴上温热的柔软,心跳漏了一拍。 她感觉到林知韫那道曾粉碎性骨折的右腿分明在细微颤抖,却在努力迈出稳健的步子。 “放我下来!”陶念挣扎着去掰扣在腿弯的手,却被对方的掌心紧紧扣住。 “这里不好走,等到上面我再放你下来,好不好?”林知韫侧着头说,“没几步,你也不重,放心,我的腿吃得消。别让大家都等着咱们。” 脚踝处的疼痛随颠簸愈演愈烈,陶念索性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林老师当年背学生逃山洪也这么唠叨?” “比这凶险多了。”林知韫掂了掂背上的人,“有个逞强的丫头抱着课本不肯走。”她避开横亘的树根,“后来我把她打晕扛出来,结果挨了李校长一周的骂。” 那条通往家门的台阶,是由山下几户人家共同出力,亲手搬运石头,一块一块地垒砌而成的。 这些石头并没有经过精心挑选,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缺乏统一的规整性。它们被堆叠起来,形成了一个既高又陡的阶梯,每一步迈上去,都显得有些吃力。 此刻暴雨正冲刷着这条古道。林知韫弓着背,能清晰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战栗。陶念的呼吸断断续续,像羽毛一样,痒痒地扫过她的颈侧。 “再坚持一阵,就快到了。”话尾被喘息截断,林知韫收紧勒住陶念膝弯的手臂。 陶念把脸埋进潮湿的衣料,隔着薄衫传来擂鼓似的心跳。 十六岁那年,她晕倒在走廊,睁开眼时只看见林知韫紧绷的下颌线。那时,林知韫也是这样二话不说背起她,将她送到了医院。 “小哭包再抹眼泪,我的衬衫都能拧出盐了。”那人总是用嫌弃的语气说着纵容的话,削薄的肩胛骨却小心地放平,让她安稳地依靠。 “年轻人新陈代谢快……”背上传来闷闷的辩解,陶念的指尖无意识揪紧衣料,此刻肌肤间渗出的温热,正透过潮湿的布料,一寸寸熨帖着她。 她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瘦弱高挑而温暖的背脊,那淡淡的薄荷香气,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记忆里。与现在这个滂沱大雨里的林知韫,重合了起来,陶念的眼眶有些湿润。 谢谢你,林知韫,从前是,现在是,一直是。 陶念想起一首歌,叫做《天梯》: 几多对持续爱到几多岁 当生命仍能为你豁出去 千夫所指里谁理登不登对 仍挽手历尽在世间兴衰 …… 她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那张褪色的老照片里,二十岁的刘国江背着竹篓站在峭壁前,身旁依偎着穿蓝布衫、大他10岁的寡妇的徐朝清。 后来,他们在一个清冷月夜逃进海拔一千五百多公尺无人涉足的深山老林。刘国江为了保证徐朝清出门的行路安全,他用双手在峭壁上开凿出6000级石梯,徒手营造两个人的“爱情天梯”。 第101章 他们用半个世纪把世人眼中的荆棘小径走成至死不渝的朝圣之路,遁入海拔一千五百米的深山云海。 陶念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就被深深地感动过,也曾经幻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爬天梯。 当时觉得这事很浪漫,转念想到,那天梯一共6000级,要她去爬,简直是要命。 而如今,她真的在和喜欢的人爬“天梯”。 第73章 梦话 终于到达了停车的地方,林知韫搀扶着陶念坐到了后面。陶念让自己的左腿保持不动,渐渐地,头晕晕沉沉地,意识也逐渐模糊,最终在林知韫的肩上。 林知韫看着陶念那有些狼狈的脸庞,雨水顺着陶念的发丝滴落,林知韫轻轻地为她擦拭掉脸上的水珠。 在车内的昏暗灯光下,林知韫看着陶念,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抑制着身体的不适,见陶念一直不睁眼,低低喊了声,问:“很难受?” 陶念睁眼,摇摇头,不想她担心,回应了一个微弱的微笑。 “撒谎。”林知韫轻声说,指尖还停留在陶念湿漉漉的脸颊上,拇指抚过她紧蹙的眉心。 她调整姿势让陶念靠得更舒服些,陶念的呼吸渐渐平稳。就在林知韫以为她睡着时,忽然听见怀里传来含糊的呓语:“别怕……这次我陪你……” 林知韫的手颤抖了一下。 她想起四年前自己拄着拐杖走出医院时,面对的空荡走廊。 而此刻,有人穿越千里山海,只为在她问出“疼不疼”之前,就先抱住了她的伤痛。 “睡吧。”她将手轻轻放在陶念发顶,“我在这里。” 车灯穿过雨幕,照亮前方蜿蜒的山路。而她们在昏暗的后座依偎成一个小小的宇宙,所有的疼痛都被挡在了窗外。 回到住的地方,林知韫打开陶念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柔软的毛巾,为陶念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她看见陶念笨拙地解开潮湿的衣扣,手指却不停使唤地颤抖。 “我来。”林知韫接过她颤抖的手指,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冰凉的指尖。纽扣一颗颗解开,露出被雨水浸得发白的皮肤。她拿来陶念的睡衣,陶念自己套在了身上。 “冷吗?”林知韫轻声问,手指继续轻柔地擦拭着她的长发。陶念摇摇头,却又往她怀里靠了靠。 林知韫掀开被子,慢慢地拉出陶念的左脚,确实有些红肿,冷空气激得陶念脚踝一颤。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云南白药喷在陶念的左脚上,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林知韫掌心覆上肿胀处,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突跳。 “嘶……”陶念的吸气声带着颤抖的尾音,指甲在床单上抓出褶皱。林知韫的手腕突然被攥住,热度透过羊绒衫灼烧着她的脉搏:“别……”话未出口,就对上陶念泛着水光的眼睛。 林知韫的动作顿住了。陶念眼底的水光晃动着,像山涧里被月光照亮的涟漪,那只攥住她手腕的手微微发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柔,轻声说,“如果还是不行,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 陶念听得一片心软。 林知韫还是那么好。 偏偏每一次,都是那样好。 可是陶念仰头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以前受伤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一个人忍着疼?” 林知韫垂下眼,目光从陶念红肿的脚踝,移到对方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最后落回自己曾经受过伤的膝盖上。隔着衣物与岁月,一种相似的痛楚,仿佛在黑暗中产生了共鸣。 “以后不会了。”林知韫的声音闷闷的,呼吸的热气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熨帖在皮肤上,“你疼的时候……也要告诉我。” “高一那年,刘桐崴了脚,你给她喷药的时候,她故意在班里炫耀了好久。”陶念的声音很轻,像在诉说一个藏了太久的秘密,“那时候……我特别嫉妒。” 林知韫微微一怔,随即眼尾弯起浅浅的弧度:“想不到你小时候,占有欲就这么强。”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揶揄,“那现在呢?” 陶念没有立刻回答。她紧攥的手缓缓松开,指尖轻轻穿过林知韫散落的长发,动作温柔得像触碰一件珍宝。 “现在啊……”她凑近了些,呼吸拂过对方的耳畔,“我学会了照顾好我自己。”她的声音里带着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也学会了……如何照顾别人。” 如何照顾你。 陶念的指尖顺着发丝滑下,最后停在林知韫微微发烫的脸颊。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陶望进林知韫的眼睛,在那片深色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一刻,她感觉不到脚踝的疼痛,也忘了雨夜的寒冷,只觉得一股灼热从心底涌上来,蔓延至全身。 她不自觉地向前倾身。 林知韫的眸子泛起波澜,停在半空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突然,她别过脸,打了个喷嚏。 陶念愣住了。 林知韫慌忙用手背掩住口鼻,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对不起,”她声音闷闷的,“可能是刚才淋雨着凉了。” 陶念看着她这幅模样,忍不住轻笑。指尖温柔地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轻声道:“快去吃药,然后好好休息。” 林知韫匆忙翻出药片,就着凉水服下。她在屋里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将湿衣换下,挂好,药箱归位,又检查好门窗,生怕惊扰了这一室的宁静。 屋内静得,林知韫只听到陶念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林知韫终于轻轻躺下,刻意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黑暗中,陶念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颈侧,带着洗发水的淡淡香气。 “fine……thank you……and you?”陶念在睡梦中含糊地念着英语,她的声音柔软而迷糊,带着孩子气的天真。 林知韫忍不住弯起嘴角,却又立即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亲密。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陶念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才缓缓放松下来。 望着陶念安静的侧脸,林知韫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柔软。 熟睡了的陶念,像一朵羸弱的花。她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白皙的皮肤,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光晕。睫毛轻轻颤动,如同蝴蝶的翅膀,每一次扇动都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合上双眼,任由睡意将自己淹没。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她下意识地向温暖的方向靠近了几分。 夜深人静时,林知韫又一次陷入了那个熟悉的噩梦。 斑驳的绿漆木桌在记忆中摇晃,棍棒落在膝盖上的闷响、飞溅的墨水瓶、散落一地的贫困证明书……她在梦中蜷缩起身子,发出压抑的呜咽。 陶念在睡梦中感受到身旁的颤抖,迷迷糊糊地伸手,将林知韫轻轻揽进怀里。她的手掌一下下抚过林知韫紧绷的脊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没事了……”陶念睡意朦胧地呢喃,“我在这里。” 林知韫在她轻柔的抚摸中渐渐平静,颤抖的呼吸慢慢平复。她将脸埋进陶念肩头,汲取着那份真实的温暖。 月光照在她有些凌乱的发梢上,整个人看起来像只湿漉漉的小熊。 陶念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心头涌起一阵酸软的暖意。可这暖意很快被尖锐的心疼刺穿。 她想起档案里那些病历记录,想起李校长欲言又止的神情。 想起当年的林知韫,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膝盖疼得无法入睡,或是刚合眼就被噩梦惊醒时,该有多孤单。 陶念的指尖轻柔地抚过林知韫膝上那道浅白色的疤痕,指腹下细微的凹凸感像是无声的年轮,记录着五年前那个刺骨的冬天。 她仿佛能看到,刚做完手术的林知韫独自躺在病床上,在止痛药效退去的深夜里紧咬嘴唇,望着天花板等待天明。 如果能回到过去,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她的病床前,轻轻握住她因疼痛而攥紧的手,用温热的毛巾擦去她额角的冷汗。她会守在床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帮她调整冰袋的位置,会在她因噩梦惊醒时,立刻打开一盏昏暗的小灯,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 她多想成为五年前那间冰冷病房里的暖意,成为那段艰难岁月里,始终陪伴在林知韫身旁的、实实在在的依靠。 陶念望着枕边人安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她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林知韫,”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以后,换我来照顾你,行不行?” 让她意外的是,睡梦中的林知韫竟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含糊地应了一声:“行啊……” 这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回应,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陶念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忍不住轻笑,却又怕惊扰了这片刻的温情,只得将满心的柔软化作一个温柔的轻吻,落在小熊微蹙的眉间。 第102章 天快亮时,林知韫微微睁眼,发现自己整夜都安稳地睡在陶念臂弯里。那个纠缠她五年的噩梦,第一次没能夺走她的睡眠。 在朦胧中,林知韫感觉到膝盖传来暖意。原来陶念的手正轻轻覆在她膝头的旧疤上,温热的掌心贴着那道凹凸的伤痕,像是冬日里的暖阳,一点点驱散着沉积在骨子里的寒意。 而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早已本能般地握住了陶念的手腕。指尖下传来平稳的脉搏,一下一下,敲打着清晨的宁静。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林知韫凝视着这片安详,忽然希望时间能够停驻。 就停在这一刻,停在伤痛被温柔抚慰的瞬间,停在她们呼吸相闻、指尖相缠的永恒里。 她轻轻收拢手指,将陶念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陶念睁开眼时,看见林知韫正靠在床头看书。她凑近些,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问道:“昨晚你说梦话了,还记得吗?” 林知韫从书页间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些许茫然:“我说什么了?” “你说——”陶念故意拖长语调,眼角弯起狡黠的弧度,“会一辈子照顾我。” “我大概不会说这样的梦话。”林知韫闻言轻笑,合上书页摇头,“不过你倒是说了段英语。” “我?”陶念诧异地撑起身子。 “嗯。”林知韫模仿着她睡梦中的含糊语调,“‘fine……thank you……and you?’”她学得惟妙惟肖,连那个迷糊的尾音都一模一样。 陶念先是一怔,随即耳根迅速泛红。 林知韫的噩梦是关于被伤害的惨痛经历,而自己的噩梦却停留在小学英语课本的第一课,这让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本来想试探林知韫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小声嘟囔着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闷的,“我这真是……是刻进dna的课堂恐惧症。” 林知韫看着她发红的耳尖,忍不住轻笑。她伸手揉了揉陶念乱糟糟的头发:“可是很可爱。” 陶念把脸埋得更深了,声音从枕头里含糊地传出来:“哪里可爱了……丢死人了。” 林知韫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她俯下身,凑到陶念通红的耳边轻声说:“比某个连梦话都要撒谎的人可爱多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陶念猛地抬起头,却正好撞进林知韫含笑的眼眸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此刻映着晨光,温柔得让人心慌。 “你早就醒了是不是?”陶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故意装睡听我说梦话?” 林知韫不置可否地挑眉,伸手替她理了理翘起的发梢。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到两人都愣了一瞬。 “快起床洗漱吧,今天去看一下‘微光基金’的账本,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了。” 第74章 触碰 “微光”基金的种子,最早是林知韫在山梁村支教时播下的。那时她看着班里一个个被迫辍学的女童,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凑出了第一笔助学金。后来基金慢慢壮大,开始资助乡里的其他弱势群体项目,只要能做的,她都尽量做。 直到那次因资金断裂引发的冲突让她重伤后,她才意识到独木难支。 康复期间,林知韫把基金会改组为正式机构。并且拉上当时还是第一书记的阮丛一起,助农的同时,留有部分款项用于贫困儿童教育等。当她最终离开大山时,把日常运营留给当地团队,每年也会抽出时间了解一下款项的情况。 这次因工作被派到这里,她也很意外。对她来说,既是完成工作,也是故地重游。 她们来到了阮丛在镇上的档案室,陶念翻阅着装订成册的资助名单,突然压低声音:“这些机密文件,给我看不太好吧?” 林知韫正在核对茶叶项目的报表,闻言抬头一笑。“你可以看,”午后的阳光穿过铁窗,把她手中的铅笔影子拉得长长的,她说,“你不是外人。” 陶念的指尖在纸页上微微一顿。账本扉页的经办人签名栏里,林知韫与阮丛的名字并列。继续翻阅,她发现了一个藏在补贴名单里的秘密:有个受助十年的女孩,去年考回青云小学当了老师,正在用化名资助新的学生。 陶念不禁感慨:“你真的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所以当年那场冲突……值得了。”林知韫释然地说,“你看,微光真的会生根。” 陶念的指尖轻轻抚过账本上褪色的字迹,声音有些发颤:“我明白你做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名声……可这么多年的付出,晋州教育系统都不知道……他们还……”她抬眼望向林知韫,眼底泛起水光,“而且我记得局长提过,基金会现在的负责人姓蒋?” “是珞欢。”林知韫平静地合上手中的档案盒,“基金会正式注册后,需要专业的财务监管。你珞欢姐当时……正处于人生的至暗时刻,所以,我叫她来桃源乡管了一阵子的账。” 陶念继续翻看,忽然在某一页停住。只见泛黄的纸页顶端,用钢笔工整地写着四个字:秘密资助。下面只有简短的编号,没有任何姓名和详情。 “这是……”她疑惑地抬头。 林知韫的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伸手轻点那行字:“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她的指尖在“秘密”二字上轻轻划过,“是秘密。” 趁着林知韫俯身整理铁柜的间隙,陶念迅速用手机拍下几页关键资料。镜头掠过捐赠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儿童名字,特别是那页写着“秘密资助”的账目、带有林知韫签名的早期倡议书还有早期存档的一些照片。 刚踏出档案室,林知韫的手机便响起来。阮丛在电话那头语速很快:“今晚是你们在山梁村的最后一天,我晚上开完会,赶回来给你们送行。最近夜雨多,千万别擅自进山,上次暴雨冲垮的路段还没修好。” 陶念听见话筒里漏出的叮嘱,无意识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 下午,她们去了基金会的办公室,现任负责人推着眼镜详细介绍:“阮副县长帮忙对接了电商平台,我们的山茶油终于走出桃源乡了。”他翻开项目相册,指着一张照片:林知韫五年前支教时带学生种下的油茶树,如今已连绵成漫山遍野的绿海。 陶念低头查看刚拍的照片,发现其中有张意外拍下林知韫的背影。照片里,她正在给孩子们发新书包。 回到山梁村后,陶念独自去了青云小学。李校长从档案室抱出落满灰尘的纸箱,里面装着林知韫支教期间的所有资料。 “林老师走时交代要销毁的,”老校长用袖口擦拭着相册封面,“我实在舍不得,就偷偷留着了。” 上次在档案室乍见那份伤势沉重的病历时,陶念方寸大乱,心痛得几乎站立不稳。 而这次再回到青云小学,她冷静地用镜头记录下每一页泛黄的纸片:诊断书、调解记录、还有那本写满批注的基金账本。 走出档案室时,山风拂过她发烫的眼眶。 陶念握紧手机,仿佛握住一把淬火的剑。 她在心里对那个曾经独自承受一切的背影轻轻起誓:那些你应得却未得的公正,那些你付出却被辜负的温柔,就让我一件件,为你讨回来。 远山雾霭中,她仿佛看见五年前那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正回头微笑。 这一次,换她来成为那束微光,照亮所有被岁月尘封的角落。 陶念回到村居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阮丛正在院井边洗菜,林知韫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里飘出腊肉的咸香。 “回来得正好,”林知韫举着锅铲迎出来,“饿了吧?快去洗手。”她很自然地用胳膊碰了碰陶念的手背,留下一点温热的触感。 阮丛递刀,林知韫切菜,油锅爆香时,两人同时侧身避开。陶念望着她们默契配合的身影。那种旁人插不进的熟稔,让她的心微微发涩。 趁阮丛去院外取柴的间隙,林知韫突然拉住要躲开的陶念,“你怎么了?从档案室回来就耷拉着脸?” “没有。”陶念别过了脸,没有去看她。 “我和阮丛,只是曾经一起共事的朋友,”林知韫自顾自地开始解释起来,“她啊……其实是你珞欢姐的……前任。” “啊?”陶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还有些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那她们……” 林知韫突然往陶念嘴里塞了片刚出锅的笋干。 这时,阮丛走了回来,手里拿着几包茶叶。“哟,偷吃呢?”阮丛挑眉看着两人挨得极近的姿势。 “在教小朋友认食材。”林知韫面不改色地继续翻炒锅里的菜,“这是今年新晒的笋干,比陈年老醋香多了。” 陶念咬着脆嫩的笋干,耳根更红了。 阮丛将手里朴素的牛皮纸包放在木桌上,发出轻轻的声响:“这是张阿姨她们听说你回来了,今早特意翻山送来的新茶。” 林知韫轻轻抚过茶叶包,目光似望向很远的地方:“栖山是产茶区,每年三月,都有很多采茶女从邻省赶来。她们住在临时搭的窝棚里,连干净的饮用水都是奢求。”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后来基金会稍有余力,我们每年会拨几千块,至少保证她们有烧水做饭的基本条件。” 第103章 “可是,这些人啊,身上却有着巨大的生命力,”阮丛拎起热水壶,水汽氤氲中她的语气带着敬佩,“手上全是采茶留下的茧子,晚上却聚在篝火边唱山歌。去年有个大姐还教我用茶梗编蝴蝶。” 晚饭时分,四方木桌被热腾腾的菜式摆满。阮丛开了瓶自酿的杨梅酒,给每人斟上浅绛色的一盅。 林知韫夹了块鸡腿放到陶念碗里:“张阿姨养的走地鸡,多吃点。”转头又给阮丛舀汤:“咸肉是你去年腌的那块吧?终于舍得吃了。” 阮丛举杯碰了碰陶念的酒盅:“谢谢你来。”她眼圈有些发红,“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吃团圆饭。” 暖黄的灯光下,陶念举起手机对着餐桌拍了张照片。 氤氲的热气、喝剩的杨梅酒、还有阮丛醉趴在碗边的侧影。她又凑近林知韫自拍,镜头里三人的身影彼此靠近。 陶念低头打字,林知韫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看着对方嘴角噙着的笑意,筷子无意识地在碗里划了划。 不知陶念在回谁的消息,此刻心底涌起的余涩随着杯中的杨梅酒,悄悄漫上舌尖。 夜深了,阮丛已醉趴在桌上,她们一起把阮丛扶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要不要去外面看星星?”林知韫洗好了碗筷,很随意地回头问陶念。见陶念点头,她顺手从门后取下件厚外套递过去,“穿着点,山风凉。” 陶念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碎石小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将两人的影子在田埂上拉成缠绵的形状。 夜风掠过茶田,惊起草丛中沉睡的萤火虫,点点绿光在她们衣袂间流转。 登上坡顶,银河如碎钻般铺满天幕。陶念还未来得及惊叹,却先感受到身侧一道灼热的目光。 她转过头,正撞进林知韫的眼底。那里面漾着比星辉更明亮的温柔,潮湿得像蓄着晨露的星空。 阿尔卑斯山巅的初雪,撒哈拉沙漠绵延的星轨,挪威峡湾永不落幕的极光。 都抵不过此刻映着她的这双眼睛。 这个人,是她心底最炙热的渴望,是目光交汇时无需言语的懂得,是她灵魂唯一认定的归宿。 林知韫轻轻拂开陶念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在月光下泛着白玉般的光泽。她什么也没说,可那双眼睛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 关于这些年独自仰望星空的夜晚,关于每个强忍疼痛时幻想过的拥抱,关于此刻终于等来的圆满。 “林知韫,你喜欢我,对不对?”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陶念自己先怔住了。 她原本下定决心只要默默陪伴就好,可当撞进那片比星河更温柔的目光时,贪念便如野草疯长——人类终究是贪婪的,尝过一点甜头,就渴望整个春天。 林知韫的脊背明显僵住了,但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后退,只是静静望着陶念,仿佛在等待一场预知已久的审判。 陶念的呼吸轻拂过林知韫的唇瓣,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触碰。 就在她即将退开的刹那,林知韫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克制的颤音:“陶念,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山风掠过茶田,陶念在这个若即若离的距离里轻笑,“你就是喜欢我。”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微启的唇,语气带着得逞的狡黠。 陶念的呼吸近在咫尺,林知韫能看清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中闪烁的笃定。 那句“你就是喜欢我”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突然不想再顾虑那么多了。 林知韫牵引着陶念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那片急促的搏动直接传递到对方掌心。 而后她突然向前倾身,用一个真正的吻封住了所有未尽的言语。 她克制太久了,克制到不想再克制了。 从陶念还是她学生时起,每一次心跳加速都必须强压下去,每一个关切的眼神都要迅速移开。那些深夜独自回味的小小悸动,那些无意识写下的名字,都被她小心翼翼地锁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而此刻,在栖山寂静的星空下,当陶念就站在面前,用那双熟悉的眼睛望着她时,那道自我禁锢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积压的情感如细流般缓缓溢出,透过相牵的指尖传递,透过交错的呼吸弥漫。她感觉到陶念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颤抖,就像她此刻的心跳。 山风轻轻吹动陶念的发丝,有几缕拂过林知韫的脸颊。她闭上眼,任由这份温暖将自己包裹。 在这里,没有旁人的目光,没有身份的束缚,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这份压抑多年的感情。 这个吻带着杨梅酒的甜涩和压抑多年的渴望,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丝虔诚。陶念的指尖无意识揪住她腰侧的衣料,林知韫轻轻含住她的下唇,像品尝迟来太久的糖果。 星光在相贴的唇齿间流转,林知韫的掌心轻轻托住陶念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她发烫的皮肤。陶念发出小猫般的呜咽,她顺势加深这个吻,将错过的时光都酿成比杨梅酒更醉人的气息。 陶念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她的衣角,像是害怕这个瞬间会突然消失。 林知韫稍稍退开一些,额头抵着陶念的额头,低声唤她:“念念……对、对不起……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手指轻轻抚过陶念泛红的脸颊。 陶念的眼里泛起水光,她重新吻上林知韫,这次更加用力,不再是试探性的触碰,而是带着毁灭性的索取,像干旱多年的土地终于迎来暴雨,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等待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山坡下的村舍灯火在夜色中零星闪烁,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辰。 她们在星空下紧紧相拥,陶念的脸颊轻贴着林知韫的颈窝,能感受到她脉搏平稳的跳动。 林知韫的手轻轻抚摸着陶念的长发,指尖穿过发丝时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陶念微微动了动,但林知韫没有松开手。她害怕这个拥抱结束之后,又要回到那个需要保持距离的现实。 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草地上,交织成一体。茶山的夜晚很安静,只能听见彼此轻柔的呼吸声。 第75章 心动 陶念借着未散的酒意,终于触到了那片肖想多年的月亮。 林知韫的吻像夜露般转瞬即逝,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陶念在悸动里流连忘返。 可是,她们没有誓言,没有承诺,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是迂回的答案。 月光漫过她的唇角时,最初的甜蜜渐渐泛起了一阵苦涩。 她想起七年前,想将录取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林知韫,最终却换来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两千多个日夜的断联,像一道无形的疤痕,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候隐隐作痛。 真是疯了,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害怕。 她怕太过炽热的靠近会惊走这只终于停歇的倦鸟,更怕明日酒醒后,对方又变回那个礼貌疏离的林老师。 “我不要听道歉,”陶念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林知韫,你……有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 林知韫望着她泛红的眼眶,轻轻叹了口气。 “傻瓜,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的指尖拂过陶念被泪沾湿的睫毛,“你以为我为什么主动申请调去教育局?我不是一直在靠近你吗?” “什么?”陶念怔在原地,像是没听懂这番话。月光洒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映出几分不知所措。 “因为我希望你对我祛魅。我希望你能看清真实的我,我希望你能够重新了解我。”林知韫缓缓地说,“不是以曾经的学生的身份,不带有过去的滤镜,而是一个会怯懦、会犯错、会为心上人辗转难眠的普通人。” 她向前半步,影子温柔地笼罩住陶念:“我想等你真正了解这个褪去光环的我之后,再做选择。” 陶念的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流露出一起狡黠:“可某人当初明明说……只想和我做朋友。” “那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林知韫叹了口气,轻声地说,“我只有在这个‘借口’里,才能稍微心安理得地靠近你……” 这七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林知韫的思绪总会飘回那个闷热的夏天。 高考前夜,陶念因高烧暂住在她家。凌晨时分,那个烧得双颊绯红的人,悄悄低在她唇角留下一个轻吻。 毕业聚会那晚,在霓虹灯照不到的巷口,陶念将她堵在墙边。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在夜色里燃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林知韫,我喜欢你。” 夏夜的风带着烧烤摊的烟火气,却吹不散这句话在她心上烙下的印记。 这些画面如同老电影,在每个失眠的夜晚反复放映。她记得自己当时如何故作镇定地装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记得毕业那晚,她是怎样在陶念泛红的眼眶中转身离去,随后狠心地拉黑了陶念的微信。 可那个偷吻的触感,那些被她强行冰封的瞬间,经过岁月的沉淀,终于发酵成再也无法忽视的灼热。 第104章 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用纯粹的师生眼光看待陶念。这种认知让她陷入长久的自我审判,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在她看来是逾越了界限的“不堪”。 那些刻意压抑的情感,如今已长成无法回避的参天大树。 她试过远离陶念,疏远、故意冷漠、甚至扬言自己会结婚。可看到她失望的眼神,那些筑起的防线就彻底崩塌。 直到那次,她在酒吧遇到醉酒的陶念,以及一个正俯身试图加她微信的陌生男人。陶念醉醺醺地笑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胡乱划着,眼看就要通过验证。 刹那间,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林知韫的心头,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烫。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只记得自己一把扣住了陶念的手腕,拉着她走出了酒吧。 陶念先是愣住,随后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她的泪水夺眶而出,狠狠抓住林知韫的衣领质问道:“林知韫!你凭什么拉我?” 这一声质问,打破了她辛苦筑起的所有理智的围墙。那些关于身份、关于界限、关于未来的重重顾虑,在那一刻土崩瓦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女孩,终于明白,什么为人师表,什么世俗眼光,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真实、脆弱、需要她的人重要。 那一刻她终于承认:就算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就算前路布满荆棘,她也认了。 她只想留在有陶念的世界里,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默默地守着。 那个雨夜,她不是拯救者,而是被救赎的人。是陶念的眼泪,冲垮了她内心的堤坝,让她看清了自己最真实、最无法逃避的渴望。 “你当年……为什么拉黑我?”陶念的声音在夜色中轻轻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难过?” 这个问题在她心底埋藏了整整七年。此刻问出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骤然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林知韫后退了一步,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刺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那时的你,刚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人生才真正开始……”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值得去看更广阔的世界,遇见更优秀的人。而我……我不能那么自私,绑住你飞翔的翅膀。” “那时的你还小,你如何能确定,你对我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真实,而不是我作为老师长期影响下的结果呢?”林知韫轻声地说。 她继续道,目光望向天边沉沉的夜色:“你需要真正离开这个环境,告别有我存在的青春记忆。当你完全独立生活,在更广阔的世界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之后,如果那时你依然怀着同样的心意回来……” “等你抛却所有光环和滤镜,用成熟的眼光重新审视这段感情,才能看清它的本质。到那时,你的选择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 林知韫曾天真地以为,时间会是最好的解药。随着陶念的毕业,她们之间所有的羁绊都会被割舍。她会遇见更好的人,会有更好的未来。 可陶念毕业七年了,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回到晋州时,她才惊觉自己的逃避造成了多深的羁绊。 更让她震惊的是,即便经历了那样的伤害,陶念依然会为她的旧伤担忧,为她的情绪起伏而牵挂。 想到这些,林知韫心中五味杂陈。 作为老师,她自问所做的一切,问心无愧;但作为一个被深爱着的人,她欠陶念的实在太多。 陶念静静听着,静静地回答:“可是,林老师,你有没有想过……”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执拗的光:“正是因为你教会我独立思考,我才更确定这份感情的真实性。” 听到陶念的回答,林知韫的眼底有些湿润。 月光下,她温柔地望进陶念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的期待:“所以,陶念同学,你现在还是单身吗?” 陶念显然没跟上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眨了眨眼:“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林知韫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幽幽的、带着委屈的眼神看着她。 陶念猛然想起了那日在病房里的情景,以及,林知韫出现车祸时发生的路段。 她瞬间恍然——是了,那束花,还有那条通往酒吧的路。林知韫定是误会了她与许南星的关系。 那日,许南星收到了粉丝送的花,却执意将花塞到她怀中。 她明白了许南星的小心思,冷静地推开:“小星,我们做朋友可以,但是,别的不行。因为我的心里有个人,住了很久,如果不能忘记这个人的话,是没办法和别人在一起的。” “是林老师,对吗?”许南星苦笑着问。 陶念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并非默认,而是因为她心中那座名为“林知韫”的堡垒太过坚固,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任何人。 许南星望着她颤抖的睫毛,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束花最终被插进窗台的玻璃瓶,在夕阳下一天天枯萎,像极了她无疾而终的告白。 而此刻站在林知韫面前,陶念立刻解释起来,声音带着急切:“我和许南星说清楚了……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知韫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像一片羽毛在陶念心上挠。 这个含糊的回应让陶念有些无措。她正想追问,林知韫却突然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所以,我和阮丛一起做饭,你不开心?” 被反将一军的陶念怔住了。 月光下,她看见林知韫唇角浅浅的梨涡,终于鼓起勇气:“是,我嫉妒她。”声音有些发颤,“我嫉妒这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人,却比我更了解你。在你最难熬的时候,是她陪在你身边,而不是我。”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也许不是嫉妒……是恨自己。恨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没能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一个拥抱。” 夜风掠过,吹动林知韫额前的碎发。她向前一步,温柔又有些心疼地看着陶念,“傻瓜,那些都过去了。” “可是……”陶念还想说什么,却被林知韫打断,“现在你在这里,就够了。” 林知韫轻轻靠近,熟悉的气息渐渐将陶念笼罩。她狭长的眼眸里流转着迷人的光,熟悉的带着鼻音的声线轻轻地响在耳畔,语气轻盈却又比月色撩人:“我记得某人说过,不想恋爱,也不想建立亲密关系。”她顿了顿,手轻轻搭在陶念的手背上,“如果有一天你想改变主意了……我能不能,先排个队?” 陶念顿时语塞。 那时在酒吧里的那句气话,如今竟成了作茧自缚。 看着林知韫眼中闪烁的期待,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像话。 “如果……我不答应呢?”陶念眨了眨眼,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底却藏着藏不住的笑意。 林知韫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声音轻柔却坚定:“那我……就退回到朋友的位置,等到你觉得合适的那天。” “谁要和你做朋友啊!”陶念急急地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眼中泛起晶莹的水光,“林知韫,我愿意的……从很久以前,我就愿意了。” 林知韫却轻轻按住她的唇,摇了摇头,指尖带着微凉。“先别急着答应,”她长舒一口气,像是要呼出这些年的克制,“我希望你真正了解我之后再做决定,比如我的固执、我的怯懦,比如我膝盖上这道永远消不掉的疤……”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渐渐低沉:“念念,我们要走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世俗的眼光、工作上可能会受到的影响,还有……”她顿了顿,“你家人那一关……” 陶念急切地想开口,“我……” 林知韫温柔地接过她的话:“正因为我有了更多奢望,我们才更要慎重。我要的不只是一时冲动,而是能并肩走过风雨的勇气。” 陶念的眼眶红红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声音却异常坚定:“林知韫,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一个人偷偷喜欢上你,是我做过最久也最勇敢的事。” 她向前一步,月光照亮她认真的脸庞:“不是错觉,不是崇拜,不是因为你曾是我的老师,我对你产生了晕轮效应,也不是因为你对我很好,而我恰好很缺爱。是深思熟虑后,是见过很多人后,一点点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人能代替你。”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七年过去了,林知韫,你看,我还是会为你心动。” “我知道你讨厌越界的行为,所以很多次,我都强忍着想把分寸感丢到一边的冲动。我想过借着酒劲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最后总是选择在最清醒的时刻告诉你——”她的声音轻柔却有力,“因为我怕任何一丝不清醒,都会让你怀疑我的真心。” 第105章 晚风拂过,陶念的衣角轻轻飘动:“你不是我生活中急需解决的难题,你是我抬头就能看见的云,是拂过面颊的风,是天上永远高悬的明月。” “有人说,爱上小溪是因为没见过大海,但我想说,正因为见过银河的璀璨,我才更加确定,我只要你这颗星。” “所以,我不怕。”陶念的声音斩钉截铁,“从决定回晋州那天起,我就准备好了面对所有问题。”她向前一步,与林知韫十指相扣,“家人那边,我会用时间证明我的选择。至于其他……”她嘴角扬起倔强的弧度,“工作对于我来说,不是十分紧要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晋州。至于世俗的目光,我更不在意,林知韫,你看着我,我只要你。” 山风突然变得猛烈,吹得茶田沙沙作响,却吹不散两人交握掌心的温度。 林知韫望着眼前这个褪去青涩的女孩,仿佛看到七年前那个在毕业典礼上红着眼眶倔强望着自己的学生,终于长成了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 “所以,你是因为我……才回的晋州,是吗?”林知韫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底又一次泛起了泪花。 陶念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抖。她放缓语速,声音像浸透了月色的溪流:“去年国庆,李仕超回晋州办婚礼,正赶上我在江州参加学术会议,没能到场。后来他特意告诉我……说去学校看过你。” “他说你一直单身。我原本以为……你早就有了自己的家庭,过得平静美满,甚至儿女双全。”话到此处,她声音低了下去,“可他却说,你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工作上也不是很顺心,连‘十佳教师’也没评上,膝盖上的旧伤也时常发作……” 陶念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进林知韫含泪的眼底:“就是从那天起,我下定决心要回来。我想用最正当的身份,最体面的方式,重新站到你身边——不再是需要你庇护的学生,而是能与你并肩同行的人。林知韫,让我陪着你吧。你给过我的光和暖,余生,请让我加倍偿还。” “念念……”林知韫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渗进陶念的肩,“对不起,我把自己过得这样狼狈……”她将人更深地拥进怀里,声音闷在对方颈窝里发颤,“若是早知道你会回来……我定会好好吃饭,按时复健,活成你值得骄傲的模样。” 她的手揽住陶念的腰,像抓住漂流多年后终于靠岸的浮木:“可现在你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些难熬的夜,忍过的疼,就都值得了。” “我们……在一起吧,好不好?”陶念的额头轻轻抵在林知韫的肩上,声音闷闷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不想再等了,再等下去,林知韫又反悔了,该怎么办。 林知韫感觉到肩头传来的温热,和她话语中那份珍重的颤抖。她抬手轻抚陶念的长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像抚过那些独自等待的岁月。 “好。”这个字轻轻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月亮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如同她无法按捺的心跳。这份感情终于挣脱所有理智的束缚,像失序的月球挣脱引力,她只能用全部本能去坠落,去奔赴这场命定的相撞。 林知韫的唇角终于扬起一个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眼底的阴霾被星光驱散,“那我们一起,慢慢走。” 她稍稍退开,捧起陶念的脸,拇指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花。 月光下,两人的目光交汇,过往的迟疑与伤痛,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坚定。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夜色宁静。她们牵起手,沿着洒满月光的小径慢慢前行,每一步都踏实而安稳。 第76章 同频 陶念和林知韫轻手轻脚地回到住处,阮丛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唯一的床上,睡得毫无形象。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动作洗漱。 林知韫换好睡衣走过来时,看着床上的“庞然大物”,脸上露出些许为难。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想把阮丛摆成一个不那么占地方的姿势。 “她不会醒吗?”陶念压低声音问,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应该不会,”林知韫一本正经地分析,“她酒量差,刚才喝的那些,足以让她不省人事。”说着,她搬来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又铺上薄被,“你睡床吧,我睡这里将就一下。” “不要。”陶念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林知韫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听话,明天一早就走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促狭的光,“不然……我和她挤挤,你睡椅子?” 这个提议让陶念立刻瞪圆了眼睛。 哪有刚确认关系,就要看着恋人和别人同床共枕的道理?哪怕中间能塞下两个人也不行。 眼看陶念要炸毛,林知韫笑着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旧被褥铺在地上:“骗你的。我打地铺,你睡床,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利落地铺好地铺,抬头时发现陶念也抱着枕头滑坐到了地铺上。“我也不要一个人睡床。”陶念的声音闷闷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月光如薄纱般从窗户漫入,轻柔地铺在并排躺在地铺的两人身上。 林知韫的指尖轻轻穿过陶念的指缝,在朦胧的月光下侧过身。温热的呼吸拂过陶念的耳廓,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不早了,快睡吧。” 她顿了顿,声音里忽然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晚安,我的……女朋友。” 最后三个字轻如蝶翼拂过,却让陶念的整片心湖为之荡漾。 她顿时睡意全无。这个崭新的称呼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个音节都裹着蜜糖。她忍不住朝温暖源靠了靠,鼻尖萦绕着林知韫衣领上淡淡的香气。 “再叫一次好不好?”陶念轻声央求,像讨要糖果的孩子。 “不好。”林知韫拒绝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缠绕着夜色的暧昧,让人心颤。她侧过身,在月光下凝视着陶念亮晶晶的眼睛,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睫毛,“再叫下去,我怕今晚有人真要睡不着了。” “哦。”陶念只好乖乖地躺好。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陶念能清晰听见林知韫轻浅的呼吸,能感受到相牵的掌心微微沁出的薄汗。那只自由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向上探索,指尖刚触到对方睡衣的纽扣,就被轻轻按住。 “阮丛还在呢……”林知韫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的宠溺。 这句提醒反而像在陶念心上轻轻挠了一下。她想起几天前同床共枕的夜晚,那时满心是怜惜与心疼;而此刻,在确认彼此心意后,那份克制已久的亲近渴望,便开始肆意生长。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得寸进尺地贴近,鼻尖几乎碰到林知韫的锁骨,用气音说:“那……等她不在的时候?” 林知韫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她伸手将调皮的小朋友往怀里带了带,下巴轻抵着对方发顶:“快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阮丛在床上打着小呼噜,而她们在月光的见证下,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 翌日清晨,阮丛在闹钟声中醒来,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屏住呼吸。 林知韫和陶念在地铺上相拥而眠,陶念的脑袋埋在林知韫颈窝,林知韫的手还护在对方后脑,连睡颜都带着藏不住的温柔。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机,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刻,随手发给了蒋珞欢,附上一个「终于」的感叹号。发完才想起不妥,正要撤回,却见林知韫睫毛微颤,缓缓睁眼。 阮丛心虚地想藏手机,林知韫却只是看了一眼怀中熟睡的人,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纵容的笑。 于是,阮丛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将空间留给了她们。 晨光熹微中,林知韫低头,将一个轻柔如羽的吻印在陶念的眉心。 陶念睫毛颤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林知韫近在咫尺的温柔脸庞,巨大的幸福感让她心生怯意,生怕这只是一触即碎的幻影。 “该起来了,”林知韫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眼底却温柔得像一泓被晨风吹皱的湖水,“路上要是还困,就在车上靠着我睡。” 陶念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非但没起,反而更往她怀里缩了缩,鼻尖蹭着她柔软的睡衣布料,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 在这一刻,什么路途奔波、什么未来挑战都变得微不足道,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时间永远停驻在这个清晨。 “还不起?”林知韫失笑,轻轻揉着她的头。 陶念这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闷声嘟囔:“不想起……就想一辈子这么赖着你。” 倒不是有起床气,只是对她来说,心底涌起了万般不舍。又蹭了两下,才肯支撑着身体松开了林知韫,坐了起来。 林知韫起身,离开了地铺,开始收拾行李,陶念也乖乖洗漱好,换好了衣服。 正将行李搬上车的时候,李校长和村两委都过来了,他们拿着腊肉和鸡蛋,一起装进了后备箱。 第106章 “林老师,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就带走吧。”阮丛说。 林知韫和陶念刚把行李搬上车,正准备出发,李校长和几位村干部就提着大包小包赶了过来。 “林老师,阮书记,等等!”李校长一边招手,一边和身旁的村支书合力将一个沉甸甸的竹筐抬过来。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自家熏的腊肉、腊肠,还有一篮筐还带着泥土气息的土鸡蛋。 “一点心意,带着路上吃。”李校长说着,不由分说地帮着把东西塞进后备箱。阮丛也在一旁搭手,轻声对林知韫说:“收下吧,大家天没亮就起来准备了,你不拿,他们心里过意不去。” 看着这些饱含深情的土产,林知韫和陶念的眼眶都有些发热。 车子缓缓驶出村口,陶念透过后窗还能看到李校长一行人站在山坡上挥手的身影,像一排扎根在山脊上的白杨。 阮丛透过后视镜看着越来越小的村庄,忽然轻声说:“后备箱那包红色塑料袋里,是张阿姨偷偷塞的草药贴,说她闺女用这个治腿疼特别灵。” 陶念伸手握住林知韫的手:“等回去我帮你贴。” “哎呦喂~~”阮丛突然噗嗤笑出声:“你们猜前妻姐回我什么?”她晃着手机屏幕,“她说‘地上凉不凉’?” 陶念顿时耳根通红,林知韫却从容地说道:“告诉她,下次换她来试试就知道了。” 林知韫刚拿出蓝牙耳机,盒子才掀开一条缝,陶念的手就伸了过来,熟稔地捻走其中一只,戴在自己耳朵上:“我也要听。” 阮丛立刻不想理她们了。 耳机里流淌出温柔的旋律,歌词清晰地传入耳中: 同一刻飞上天同一刻跌下水 谁可以做情侣动作不一致又一对 要是你没法起飞我亦会争取 留在这泳池里陪着你鸳鸯再戏水 …… 泥沼里暴潮里仍共你形影不分一对 太快了肯等太慢了肯追 才可以绝配成伴侣[1] 陶念当然知道,这首歌是林知韫精心挑选给她听的。那旋律里的缱绻,歌词中的诗意,都像是她迟来多年的告白,正通过这小小的耳机,一字一句地淌进心里。 当唱到那句“太快了肯等,太慢了肯追”时,陶念的指尖在林知韫的掌心轻轻挠了挠,声音带着些许哽咽:“这句……写的好像就是我们。” 林知韫的唇角扬起一抹了然又温柔的笑意,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嗯,现在我们的步调,终于一致了。” 恰在此时,车子驶入漫长的隧道,窗外的一切瞬间被黑暗吞没。在这短暂的与世隔绝中,视觉被剥夺,唯有耳机里流淌的旋律和掌心传来的温度无比真实、无比清晰,仿佛成了整个世界唯一的支点。 当车子冲出隧道,刺眼的阳光重新洒满车厢的瞬间,她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无需再多言语,答案早已写在那首共同聆听的歌里,写在彼此紧紧交握的手中。 陶念将头轻轻靠在林知韫的肩上,闭上了眼睛,让歌声将自己完全包围。她想起自己那些拼命追赶的日夜,也想起林知韫看似疏离却始终未曾远离的等待。 原来,她们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一个快了懂得等候,一个慢了也勇敢去追,才终于走到了今天步调一致的这一刻。 林知韫感受着肩头的重量,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填满。她微微侧头,便能闻到陶念发间淡淡的清香,与歌声融为一体。 这条路她们走了太久,但幸好,最终等来了同频的彼此。 车子缓缓驶入汉阳县汽车站,阮丛看了眼手表,语气带着歉意:“我下午县里还有个会,得先走了。我安排辆车送你们吧?” “别麻烦了,”林知韫摇摇头,“我们行李不多,坐汽车去栖山很方便。” 阮丛的目光扫过后备箱里那几个颇有分量的箱子,显然不信。 陶念见状,笑着挽住林知韫的胳膊:“阮姐你放心,我们找个地方寄存一下,轻装上路,没问题的。” “那……好吧。”阮丛叹了口气,张开手臂用力抱了抱林知韫,又紧紧抱了抱陶念,“保重,有机会再见。” 拥抱的瞬间,阮丛悄悄将一枚茶梗蝴蝶放入林知韫的口袋,那是用当年一起扶贫时采的茶枝编的,翅膀上还留着岁月的痕迹。 车子驶远后,林知韫摸出口袋里的蝴蝶,在阳光下微微转动。 她明白,阮丛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们:山高水长,情谊不忘。 她们找了一家烟火气十足的螺蛳粉店。陶念主动去点单,然后端着一盘红彤彤的酸嘢回来。 “先开开胃。”她递给林知韫一根签子,“试试这个酸芒果,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挺能吃酸的?” 林知韫接过,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随即而来的辣味又让她忍不住笑了:“是这么个味道,够劲。” 这时,两碗热腾腾、冒着浓烈香气的螺蛳粉端了上来。独特的酸笋味混合着红油的香辣瞬间弥漫开来,腐竹、花生、木耳丝在红汤里若隐若现。 陶念拿过一个小碗,细心地把粉和配料盛过去,特意多夹了几块吸饱汤汁的腐竹,放到林知韫面前。 “这七年,”陶念一边搅动着自己碗里浸满红油的米粉,一边看似随意地开口,“每次遇到难事,我有时候就会去找家螺蛳粉店,吃一碗粉。那味道冲得让人没法胡思乱想,吃完出一身汗,就又能鼓起一点勇气。” 林知韫看着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也柔和了她的目光。她夹起一筷子浸满汤汁的米粉,小心地吹了吹,说:“我相反。我很少去吃,怕闻到酸笋的味道就会想起你。” 陶念的思绪忽然被拉回那个闷热的暑假午后。那年暑假,林知韫因为王磊他们在校外打架的事,连着三天奔波于学校、派出所和医院之间。 她记得那天中午终于在学校停车场等到林知韫时,那人的衬衫都有些皱巴巴的。她们去了一家螺蛳粉店,那里窄得转不开身,吊扇吱呀呀搅动着酸笋味的热浪。 “后来那家店倒闭了。”林知韫突然说,“现在变成了一家奶茶店。” 蒸腾的热气里,她们隔着两碗螺蛳粉对望,仿佛同时看见了那个在蝉鸣声里相互陪伴却各怀心事的夏天。 陶念她站起身:“老板,再加一份腐竹,一瓶豆奶。”她坐下时,声音恢复了平静:“以后想吃螺蛳粉的时候,我陪你。” 林知韫看着服务员送来的豆奶被熟练地插上吸管,推到自己面前。 她终于低头吃了一口已经微凉的粉。酸笋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一次,伴随这味道涌上心头的,不再是蚀骨的思念,而是对面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和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好,下次你陪我去。” 第77章 主权 吃完饭后,二人登上了前往栖山市区的公交车。距离晚上的火车还有好几个小时,林知韫在车上瞥见陶念正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是某美食app的页面,手指还在不停地滑动搜索。 她不禁莞尔,心想年轻人精力真是旺盛,自从来了这边也在忙着四处奔波工作,也没什么时间好好逛逛。 “累不累?”林知韫轻声问,“要是累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坐坐。要是不累,就在这附近随便走走?” 陶念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星:“我不累!我找到一家评分特别高的店,晚上带你去尝尝好不好?” “刚吃完螺蛳粉,就想着下一顿了?”林知韫笑着,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尖,语气里满是宠溺,“那现在呢?看你攻略研究了半天,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你累不累啊?”陶念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关切地望过来。林知韫只是昨晚没睡好,有些倦意,但看着眼前人期待的眼神,那点疲惫便不算什么了。 “我不累,”林知韫摇摇头,目光温柔,“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 陶念听到林知韫的话,心底泛起一阵暖融融的甜意。 从前林知韫待她也是温柔体贴的,可那份好里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界限感。每当她试图靠近,对方便会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如今这般全然依顺的姿态,让她心里那个雀跃的小人几乎要蹦出胸膛。 其实栖山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名胜,但只要是和林知韫并肩同行,哪怕只是在寻常街巷走走,于她而言也是最美的风景。 林知韫看着她微微蹙眉思索的模样,不由莞尔,轻声细数起来:“栖山有几处自然风光不错,栖龙山可以登高望远,碧波湖适合散步泛舟;要是对历史感兴趣,城西有个抗战纪念馆;如果想轻松些,市中心也有商业街可以逛逛。” “我们去碧波湖吧。”陶念几乎是立刻做出了选择。 “其实爬栖龙山也可以的,”林知韫看出她的顾虑,温声解释,“我的腿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只要坡度平缓些,偶尔活动一下反而有益。” 第107章 “不要。”陶念的回答轻柔却坚定,伸手挽住她的臂弯,“湖边有风,凉快。”她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拉着她往网约车停车点走去,“不过我们还是要先去火车站办行李寄存。”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落,将碧波万顷的湖面晕染成通透的翡翠色。 远山如黛,层叠起伏的轮廓清晰地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与流云舒卷的蓝天交织成一幅静谧而恢弘的山水画卷。 林知韫很自然地牵起陶念的手,踏上了蜿蜒于粼粼波光之上的木质栈道。 掌心传来一阵温热和柔软的触感,陶念微微一怔,她原以为在游人往来的公共场合,林知韫会有所避讳。然而对方牵起她的动作是如此流畅熟稔,仿佛这个动作已在心底预演过千百回。 湖边的清风扬起林知韫垂落的长发,几缕发丝拂过陶念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香气。林知韫转过头来,眼眸清澈澄净,恰似远处那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里面清晰地映着陶念的倒影。 她们就这样沿着栈道缓缓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接天的碧色在眼前铺展,湖水与远山相连,构成另一番开阔壮丽的景色。 陶念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忽然觉得,什么湖光山色、诗与远方,都比不上此刻近在咫尺的林知韫。 她追寻了七年的月亮,终于落入了她的眼眸,化作了那片只为她荡漾的温柔波光。 她想起那些独自仰望星空、靠回忆取暖的夜晚,与此刻的温暖相比,那些风景都失去了颜色。 原来,最美的风景,从来都是与对的人,共享当下的时光。 林知韫轻轻戳了下陶念若有所思的脸颊,“想什么呢?要不要去坐船?” 陶念立刻捂住被戳的地方,故意皱起眉头:“疼!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小朋友?” “难道你不是吗?”林知韫眼里的笑意漫上来,像落满星光的湖面。她伸手揉了揉刚才戳过的地方,指尖带着晚风的温柔。 小船在湖心轻轻晃荡,一阵晚风掠过水面,带来一丝的凉意。 林知韫下意识地解开自己的羊绒围巾,仔细地围在陶念的脖颈上,还细心地将末端塞好。 霎时间,一阵熟悉的温暖和气息将陶念包裹。那是独属于林知韫的,带着淡淡雪松与阳光的味道,仿佛一个无声的拥抱。 陶念突然狡黠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林知韫的脸颊,声音里带着得逞的笑意:“那……听话的小朋友,现在可以讨个奖励吗?” 林知韫还未及反应,一个轻柔而迅速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角。触感温软,带着湖风的微凉,一触即分。 桨橹划破水面的声音,远处模糊的喧嚣声,此刻都仿佛被隔绝开来。 林知韫只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清晰地震动着耳膜,与她微微发烫的脸颊相互呼应。 她下意识地轻触自己被吻过的唇角,抬眼望向眼前人。 陶念却已退开些许,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她,像只偷吃了蜜糖的小猫,既得意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知韫望着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眸子,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层层涟漪无声荡开。 可随即,一丝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她的面色不自觉地沉了沉。 陶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立刻像只认错的小动物般,放软了声音,指尖轻轻勾住她的袖口:“我知道错了……等回了晋州,我一定规规矩矩的,绝不这么放肆。就这一次,原谅我好不好?” 见她这副模样,林知韫心底那点因担忧而生的薄责,瞬间化成了无奈的柔软。她叹了口气,抬手将陶念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在她微凉的耳垂上停留一瞬。 “我不是在怪你,”林知韫的声音有些飘忽,“只是担心你……也担心我们。”她没再说下去,但陶念已然明白,那些世俗的眼光、身份的约束,依然是横在现实中的无形壁垒。 陶念顺势握住她整理头发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那份温凉:“别担心。只要和你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林知韫没有再说话,只是反手紧紧扣住她的手指。 傍晚时分,陶念带着林知韫走进一家日料店。推开门,暖黄的灯光与淡淡的竹香扑面而来,包厢外的枯山水庭院在暮色中静默如画。 当厨师恭敬地呈上当晚的重头戏——寿司拼盘时,脂香馥郁的金枪鱼大腹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陶念眼眸一亮,利落地用筷子夹起最肥美的那一片,在特调酱油里轻轻一点,自然地递到林知韫唇边,语气带着笃定的温柔:“尝尝这个,你一定会喜欢。” 林知韫显然没料到这个举动,微微一怔,目光从眼前的鱼肉移到陶念含笑的脸上。她迟疑一瞬,还是微微倾身,低头从筷尖衔走了那片鱼肉。 她的耳根在昏黄光线下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不知是因为这亲昵的喂食,还是口中瞬间化开的极致鲜甜。 “好吃吗?”陶念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知韫轻轻点头,味蕾还沉浸在丰腴的油脂香里。她没有说话,却默默拿起自己的筷子,细心夹起一枚海胆寿司,蘸好酱汁,同样温柔地递向陶念:“你也试试这个。” 吃得差不多了,二人又喝了几杯梅子清酒。陶念看了一眼手机,起身说:“我去下洗手间,你等我一下。” 林知韫点了点头,恰在此时,她的手机也响了,是快递员的电话。她起身走向店门口。 刚到门口,她却意外地发现陶念也站在那里,一只手背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看到林知韫突然出现,陶念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把东西往身后藏得更深。 林知韫看着她略显慌乱的样子,心里已然明了。她没有点破,只是将手中刚签收的一束花递到陶念面前。 那是一束搭配着尤加利叶的香槟玫瑰,优雅而温和。 陶念只能伸出一只手来接住花束,脸上满是惊喜:“送我的?” 这不太像林知韫会做出来的事。 林知韫没有回答,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目光落在陶念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轻的声音说:“以后,只许收我的花。” 陶念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她竟然还记着许南星那束花的事! 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可是,这种带着独占欲的霸道,却让她心底泛起一阵甜蜜的悸动。 林知韫就是这样,她不会说很多话去表达她的醋意或在意,但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主权和珍视。 陶念忍不住笑起来,用捧着花的那只手紧紧握住林知韫的手,连连点头:“好好好,只收你的,以后都只收你的。” 这时,她才把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里竟也提着一个精致的小纸盒,里面是一块小巧的抹茶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生日快乐”。 “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陶念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想到,惊喜被你抢先了。” 日料店放起了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旋律响起的瞬间,陶念的眼睛亮了一下,望向林知韫。 “我以前反复看一部日剧,《魔女的条件》,”陶念的语气里带着怀念,“你看过吗?” 林知韫轻轻摇头,目光却变得悠远:“没看过,但我知道。广濑老师……她非常勇敢。” “那你……怎么想?”陶念追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知韫沉默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平静却有力:“这世界本没有那么多标签——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姐弟恋、师生恋……这些都只是旁人为了方便分类而贴上的符号。”她顿了顿,视线落在陶念脸上,无比专注,“在我看来,爱情很简单,仅仅是两个灵魂的相互吸引。” 她继续说道:“有人说爱是本能,但我认为恰恰相反。人类的本性是趋利避害,是自私的。而爱,是愿意违背这种天性,是选择对抗自私,去成全另一个人的勇气。” 陶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脱口而出:“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知韫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带着些许神秘的狡黠:“不告诉你。” 她说着,自然地接过陶念手中快要拿不住的蛋糕盒,另一只手牵起她,走了回去。 回到包厢,陶念从包里取出一个丝绒礼盒轻轻推过去:“生日快乐。” 林知韫怔住了。她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连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个日子。 暖黄的灯光下,她想起陶念高中时总偷偷去她办公桌上送她奶茶的青涩模样,眼眶微微发热。 三十六岁了啊。这个数字让她无意识地摩挲了下眼角。 而她的小朋友,才二十五岁。 第108章 “什么时候买的?”她借低头打开盒子的动作掩饰情绪。 “半个月之前了吧,还在晋州的时候。”陶念想了想回答,“你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银色贝母表盘在灯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牛皮表带透着温润的质感。当林知韫翻到表背刻着的那行“time will tell”时,嘴角向上翘了翘。 这块表仿佛在说,她们错失的时光,未来将由彼此共同填补。 她小心合上盒子,声音有些哑:“很喜欢。” 半个月前,她们还在用礼貌的疏离彼此试探。可即便在那样不确定的时刻,陶念依然笃定地准备了这份承诺。 这时陶念已经在蛋糕上插好蜡烛,并且点燃,“今天有些太匆忙了,来不及煮长寿面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以后的每一年,我都想陪你过生日。” 林知韫望着那簇跳动的烛火,暖黄的光晕在她眼中微微闪烁。她双手在胸前轻轻交握,闭上眼睛。 在这短暂而漫长的寂静里,林知韫的愿望简单,只有一个。 就是眼前这个为她点亮烛光的人,她希望未来的每一年,都能在看到这双映着火焰的明亮眼睛。 她俯身轻轻吹灭蜡烛,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蜡炬特有的暖香。陶念切好了蛋糕,将第一块蛋糕递到她唇边,指尖还沾着一点奶油。 走出餐馆时夜空飘起细雨,陶念迅速撑开伞,将两人拢进这方小小的、只属于她们的天地里。 林知韫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陶念。伞下的光线昏暗,却让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清亮温柔。“谢谢你,念念。”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鲜少外露的、真挚的动容。 陶念闻言,故意眨了眨眼,带着俏皮的抱怨追问:“按照正常流程,这种气氛下,你不是应该说那三个字吗?” 林知韫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里漾开极浅的笑意。她没有回答,而是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陶念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将人带向一旁空无一人的小巷。 巷口老墙的爬山虎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雨水顺着黑色伞沿连成珠串滴落下去。 林知韫将伞面压低,在巷子最安静的角落停下脚步,轻轻托起陶念的下颌。 她俯身靠近,一个带着梅子清酒清甜气息的吻落了下来。 这气息清冽而缠绵,像初夏枝头初熟的果实,混杂着稻禾发酵后的醇厚余韵,在两人唇齿间悄然化开。 陶念轻哼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指尖倏地一松。黑色的雨伞应声落地,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伞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这个吻起初是试探的,像梅子酒入口时轻微的涩,随即转为清甜的回甘。偶有斜飞的雨丝掠过相贴的脸颊,激起细小的战栗。 林知韫的手轻轻托住她的后颈,指尖陷入微湿的发丝。 陶念仰起头回应,尝到了她唇间残留的酒香,以及她身上更深沉的、令人安心、雪松的气息。 直到陶念因缺氧而轻轻推搡她的肩膀,林知韫才稍稍退开,但额头仍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 “伞掉了。”陶念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懊恼和更多的迷醉。 林知韫退开些许,两人额头仍轻抵着,呼吸交织成白雾。她望着陶念被水汽浸湿的睫毛,用气声低语:“念念,‘爱’这个字,我想用以后的日子,慢慢说给你听。” 陶念睁开眼,看见对方瞳孔里映着被雨幕柔化的路灯,以及自己泛红的脸颊。 只觉得心口被一种巨大而踏实的温暖填满。她明白了,对于林知韫而言,最郑重的承诺不是瞬间的激情告白,而是对她未来的每一刻清晰而认真的规划。 她突然踮脚再次轻吻对方的唇角:“那我等你,用一辈子慢慢说。” 第78章 漩涡 陶念一只手仍稳稳地捧着那束香槟玫瑰,另一只手弯腰拾起地上的伞,林知韫自然地接过去撑好。两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匆匆赶往火车站。 她们买的是晚上的动车票,抵达晋州将是后半夜。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林知韫在候车室拨通电话,请了一上午的假。 刚挂断,蒋珞欢的微信对话框就蹦了出来:【老房子着火了吧?啧啧啧,火势挺猛啊。】 后面跟了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表情。 陶念一眼瞥见,忍不住低头偷笑,肩膀轻轻撞了下林知韫。 林知韫面不改色,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那只茶梗编织的蝴蝶,在候车室的灯光下拍了张特写,利落地发过去。 紧接着,又补发了前几天陶念抓拍的那张照片——照片里阮丛醉倒了,趴在桌上,而她和陶念在镜头角落相视而笑。 蒋珞欢的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久,最终只发来一个拱手佩服的表情。 列车进站的广播响起,林知韫收起手机,接过陶念手中的花束:“走了,回家。” 陶念笑着跟上,在喧嚣的人潮里轻轻勾住她的手指。夜班列车载着满车倦意与一小方盈满花香的天地,驶向晋州的万家灯火。 “你给珞欢姐存的备注是什么?”火车启动后,陶念凑过去好奇地问。 “就蒋珞欢啊。”林知韫划开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语气平淡无波,“我不像你们师门,还有‘监护人’和‘被监护人’这种说法。” 又来了。 陶念暗自好笑,这人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翻出旧账。 她解释道:“那是我总熬夜写论文,导师才让师姐盯着我作息……好好好,我这就改。”说着便把陆瑾年的备注改成“师姐陆瑾年”,并拿给林知韫看。 林知韫眯起眼睛看她,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行行行,我让她也改。”陶念无奈地发消息给陆瑾年:【要不要换个正经备注?】 师姐陆瑾年:【大晚上的就为这事?】 师姐陆瑾年:【不对劲,你不对劲。】 陶念:【什么不对劲?】 师姐陆瑾年:【怕不是有人让你改的吧?】 陶念:【算是吧。】 师姐陆瑾年:【你这算不算见色忘义?算了算了,我在忙,没时间跟你计较。】 接着,发过来一个截图,陆瑾年把她的备注改成了“恋爱脑陶念”。 陶念看着“恋爱脑陶念”五个字,耳根发烫地撞了下林知韫的肩膀:“都怪你!这备注也太丢人了……” 林知韫眼底浮起笑意,点开自己的微信置顶。陶念凑近一看,备注栏赫然写着:晋州市教育局陶念副科长(永不拉黑版)。 陶念看着这个虽然带着工作气息却比任何情话都动人的备注,突然觉得“恋爱脑”三个字也没那么难接受了。她把头靠上林知韫的肩膀,在列车规律的晃动里轻声说:“这个备注……我很喜欢。” “那我的呢?”林知韫侧过头,目光落在陶念的手机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陶念点开微信置顶,将屏幕转向她。备注栏里显示着三个字:林呦呦。 林知韫微微一怔,让她心头泛起一阵暖流。“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惊讶和柔软的触动。 “高二那年,家长会结束后,”陶念的指尖轻抚过屏幕,仿佛在触摸一段珍贵的记忆,“我帮你整理材料时,听到阿姨在电话里这样叫你。”她抬起眼,目光温柔,“那时就觉得,这个名字特别配你。” 林知韫想起那个午后,陶念安静地在一旁帮她分装文件,原来那个看似寻常的瞬间,却成了她悄悄走进自己生命深处的契机。 她没有告诉陶念,“呦呦”二字源于《诗经》的“鹿鸣”,是母亲给她起的小名,希望她一生自在清澈。 列车终于到站,林知韫轻轻唤醒靠在她肩头熟睡的陶念。夜色已深,两人拖着行李回到熟悉的人才公寓,楼道里寂静无声。 陶念一进门就习惯性地四处张望,带着困意含糊地问:“来宝呢?” “让珞欢接走了,”林知韫放下钥匙,声音里带着笑意,“茵茵特别喜欢。等小猫满月了,我们挑两只给她们,好吗?” “我没意见,”陶念把行李箱推进门,眨了眨眼睛,“只要来宝同意就行。”她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靠在墙边,“那我……还需要去申请一间新公寓吗?” 林知韫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昏暗的玄关里显得格外深邃。 陶念被她看得耳根发烫,却还是鼓起勇气,带着试探的狡黠继续问:“那……我今晚还睡书房吗?” 话音未落,林知韫已经向前一步。温热的呼吸拂过陶念的耳廓,带着一路风尘的微涩和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说呢?” 这三个字像羽毛搔过心尖。陶念顿时缴械投降,所有故作镇定的试探都化作了脸颊上真实的红晕。 陶念忍不住轻笑,伸手环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衣领里:“知道了知道了……林老师,下次能不能直接说‘留下’?” 第109章 “嗯……那我努力吧。”林知韫的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声音里终于染上明确的笑意。 “不公平,”陶念撅着嘴抗议,眼角却弯起狡黠的弧度,“你心里清楚得很,偏要让我猜。” “是么?”林知韫低笑,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顺势用指节蹭过她泛红的耳垂。趁陶念怔神的刹那,她俯身浅浅啄了下那瓣嘟起的唇,像蝴蝶掠过初绽的花。 当林知韫退开时,陶念早已忘了刚才的抗议,眼睫湿漉漉地望着她。 玄关的感应灯悄然熄灭,在重新亮起前,她听见对方带着笑意的气音:“现在公平了么?” 未等回答,林知韫已弯腰提起行李箱,另一只手牵起她走向卧室。 陶念跟着她走进卧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没等林知韫开灯,她便又一次吻了上去。这个吻比先前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渴望,呼吸交缠间变得凌乱,她的手也开始不安分地探向对方衣襟。 林知韫在渐深的亲吻中找回一丝理智,轻轻握住她手腕,稍稍退开。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克制的低哑:“先去洗澡……” 当陶念带着一身湿热水汽回到卧室时,林知韫正靠在床头看书,暖黄的台灯勾勒出她柔和的侧影。见她出来,便放下书,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陶念钻进被窝,立刻像藤蔓般偎进她怀里。林知韫关掉台灯,在彻底的黑暗中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去洗漱,你困了的话就先睡。” 不多时,林知韫重新躺在她身边,陶念立刻像追逐热源的小动物般贴过去,手臂环住她的腰际。 这个带着明确占有欲的动作成了无声的邀请,林知韫在黑暗中微微僵住,随即放松身体陷入枕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陶念的手掌顺势探进她微凉的睡衣下摆,指尖沿着脊沟缓缓上移,感受到身下人细微的颤栗。 她低头含住林知韫的耳垂,在齿间不轻不重地研磨,听到压抑的抽气声后得逞地轻笑:“冷吗?我帮你暖和起来。” 她的唇贴上林知韫颈侧敏感的肌肤,林知韫突然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像天鹅垂首的姿态。 这个全然交付的动作刺激了陶念,她改用更炽热的亲吻,在林知韫的肌肤上覆盖温暖的印记。 想在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想用最疯狂的方式纠缠至时间的尽头,想亲眼见证那张永远平静的面容为自己泛起波澜……想看她眼尾泛红,听她呼吸错乱,想让她记住此刻占有她的人是谁。 是不是每个人心底都藏着这样的欲望? 渴望目睹神明坠下云端,想看到圣女为俗世的情爱动容。 林知韫,我不要你永远高高在上、一丝不苟的模样。你的发髻应该为我散开,青丝缠绕我的指尖;你的衣领应该为我凌乱,呼吸缠绵我的颈间。 我要你为我失控,为我迷乱,在欲望的漩涡里忘记所有体面与规则。然后我会吻去你的眼泪,告诉你,此刻的你,比悬在天际的孤月更让我痴狂。 当陶念探入隐秘地带时,林知韫突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喘息,手指深深陷进对方散落的长发。 “你有没有不舒服?我……”陶念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忐忑,指尖悬在半空,像个犯了错的小朋友。 她没有任何经验,只凭着本能横冲直撞,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担心自己的笨拙会让对方难受。 林知韫轻轻摇头,发丝在枕面上摩挲出细微的声响。她伸手握住陶念迟疑的手腕,引导那只手贴在自己汗湿的脸颊上。 “没关系的,念念,我们……慢慢来……”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平息的喘息,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黑暗中,她摸索着触到陶念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对方湿漉漉的眼角。 陶念终于放松下来,将额头抵上她的肩膀,小声嘟囔:“我下次会小心点。” 林知韫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指更深地埋进她的发间。 想把一切都给她。 想摘下春天的第一枝桃花,捕住秋夜最圆的月亮,连同我此生所有的温柔与笨拙,都捧到她面前。 想把完整的自己都给她——那个在讲台上从容镇定的林老师,和深夜里会为旧伤蹙眉的普通人;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躯壳,和里面住着的、依然会为她一句话而心跳加速的少女。 就连这个令人失望、正在缓缓沉没的人间,我也想掬起一捧尚存的光亮,虔诚地献给她。 如果爱需要证明,这就是我全部的凭证。如果命运要求抵押,这就是我所有的筹码。 陶念,我愿以整个世界的沉沦作背景,来衬托你一人。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陶念鼻尖抵着对方汗湿的锁骨,像个虔诚的信徒在亲吻自己的圣地。而林知韫松开咬紧的下唇,用一个主动迎上的动作,完成了这场无声的加冕礼。 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陶念抚摸着身下人汗湿的鬓发,沙哑地宣告:“林呦呦,你是我的。” 林知韫只是深深望进陶念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担忧、爱怜,以及一丝未褪的激情。 忽然,她唇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带着些许狡黠和反扑意味的弧度。 林知韫的目光不再闪躲或承受,而是像平静的深海,将陶念这艘刚刚经历风浪的小船牢牢锁住。 她原本握着陶念手腕引导安抚的手,并未松开,反而顺着对方的手臂内侧,带着一丝酥麻的痒意,缓缓上移,最终抚上陶念的后颈。 她的喘息尚未完全平复,却主动将温热的气息拂过陶念的唇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笨拙没关系……” 话音未落,她手上微微用力,将陶念拉向自己,同时仰头迎了上去。 这不是一个安抚的吻,而是带着明确掠夺和教导意味的进攻。她细细品尝着,用舌尖勾勒对方的唇形,耐心地引导着,仿佛在说:感受我,学习我。 陶念完全怔住了,被动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充满掌控力的吻。 林知韫的膝盖不经意地顶开她的双腿,一个巧妙的翻身,便将局势彻底逆转。 两人位置互换,陶念陷在柔软的枕头里,仰望着上方那个仿佛褪去了所有清冷外壳、眼中燃着暗火的林知韫。 林知韫的长发垂落下来,在两人周围形成一道暧昧的帷幕。她一只手与陶念十指相扣,稳稳地按在枕边,另一只手则开始在她身体上探索新的版图,指尖划过之处,点燃一簇簇新的火苗。 她在亲吻的间隙,用气声在陶念耳边低语,不再是拒绝或安慰,而是指示与诱惑:“嘘……跟着我。” 她彻底接管了接下来的节奏,时疾时徐,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带领着陶念这艘新手的小船,驶向漩涡的更深处,让她领略全然不同的风景。 陶念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教学”中彻底迷失,最初的惊讶化作了更深的沉迷。 她发现,比起自己刚才的横冲直撞,林知韫这种冷静克制下的狂热,这种精准掌控下的给予,更让她无法抗拒,也更能让她感受到被全然占有的战栗。 当一切最终归于平静,林知韫伏在陶念身上,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平复呼吸。 许久,她才抬起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餍足和戏谑,轻轻拭去陶念额角的汗珠,低声问:“现在……学会了吗,陶念同学?” 晨光中,陶念先醒来。她发现林知韫从背后环抱着她,掌心覆在她小腹上,睡颜安静得像个找到归处的孩子。 那些夜里说不出口的占有欲,在晨光中化成了毫无防备的依偎。 林知韫睁眼时,正对上陶念含笑的目光。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更紧地握住。 “早。”陶念吻了吻她睡乱的长发,“我的林老师。” 这个称呼让林知韫耳根发热,但随即很快又面色平静下来,戳了戳陶念的脸颊:“该起床了。” 第79章 一缕光 最后陶念起身去做了早饭,林知韫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略显手忙脚乱的背影,听着平底锅里滋滋的声响和碗碟轻轻的碰撞声,一种久违的、名为“家”的暖流,悄然充盈了整个空间。 她随手挽起长发,走进厨房,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慵懒:“需要我帮忙吗?” 陶念听到声音,她回头看到走近的林知韫,脸上立刻露出“我能搞定”的倔强表情,连忙用胳膊肘轻轻推她:“不用不用,你坐那里等着就好。” 林知韫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她刚伸出手想帮忙调整一下火候,陶念就立刻像护崽的小猫一样,张开手臂挡住灶台,语气坚决:“说好了我来的!” 最终,林知韫被“赶”回餐桌旁。她托着腮,看着那个在晨光中为自己认真烹饪的背影,觉得这或许就是幸福最具体的模样。 不是完美无缺,而是有人愿意为你笨拙地尝试,而你也愿意笑着包容这份笨拙。 第110章 当陶念转身时,林知韫的目光却落在她锁骨上——那里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油渍,旁边还印着昨夜留下的淡淡红痕。 她起身,指尖拂过那片肌肤,眼神温柔。 “辛苦了,我的小厨师。” 早餐后,林知韫起身收拾碗筷。水流声刚响起,陶念就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脸颊贴在她微凉的丝绸睡衣上蹭了蹭:“怎么办,已经开始想你了。一秒都不想分开。” 林知韫关掉水龙头,擦干手转身,指尖轻点陶念的鼻尖:“那怎么办?下午还要去教育局整理材料。”她模仿着小朋友的语气,眼里漾着温柔的光,“上班坏坏。” 陶念故作沉思地松开手,倚着流理台提出荒唐方案:“回单位以后……我们要不要假装不熟?或者在食堂故意吵一架?”她越说越兴奋,“我可以指责你报告写得不符合新规!” “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林知韫将沥干的碗放进橱柜,转身时露出无奈的笑,“全局都知道我们同住人才公寓,全晋州的教育系统都知道我们曾经的师生关系……” 陶念低头玩着她的衣扣:“那要怎么演?” “不需要演。”林知韫整理好她的衣领,“我们正常相处,就像……”她斟酌用词,“就像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 “你之前……是不是也因为这个……犹豫纠结过?”陶念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比谁都清楚林知韫对教育事业的热忱,那是她十年前就仰望的光。如今这束光却可能要因自己而蒙上争议的尘埃,想到这里,心里便泛起了细密的愧疚。 林知韫沉默片刻,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是犹豫过,”随后,她轻声回答,声音也平静得像是无关紧要,“但是,只犹豫了三天。然后……我就调到了教育局,成为了你的同事。” 陶念的心猛地一跳,像有只蝴蝶在胸腔里振翅。 林知韫,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我未知的决绝? “因为你这么勇敢,”林知韫的整理着流理台的边缘,“我不能总是那个站在原地的人。”她的耳尖悄然漫上绯色,像黎明初现时的霞光,“毕竟……没有人会真心喜欢一个自私又怯懦的灵魂。”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沉静而灼热地望进陶念眼底: “念念,你从来都不是我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你是我明知千难万险,依然心甘情愿奔赴的彼岸。” 陶念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带着皂香的衣领里,声音闷闷地传来:“谢谢你,林知韫。谢谢你……爱我。”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林知韫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只终于找到家的小动物。 林知韫靠在沙发里,捧着电脑整理出差考察的材料,陶念就盘腿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随意地翻着书。 午后的阳光缓缓移动,从沙发的扶手漫到陶念摊开的书页上,再悄悄爬上林知韫的指尖。 陶念轻手轻脚地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罐冰可乐,悄悄绕到沙发背后,看准林知韫正专注地写材料,突然将冰凉的罐子贴在她裸露的脚踝上。 林知韫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得轻轻一颤,下意识蜷起脚尖,向后蹭了蹭陶念的腰侧。她转过头,看见陶念得逞后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副“快夸我聪明”的小得意表情。 林知韫看着这个偷偷使坏的人,心里涌起的不是恼怒,而是一种奇异的满足感。那些终日被材料、会议和世俗规则填满的、昏暗的缝隙里,照进了一束活泼的光。 “幼稚。”林知韫轻声说,却弯腰捡起那罐可乐,打开喝了一口。冰凉的甜意滑过喉咙,她悄悄用脚尖勾了勾陶念散落在地毯上的发梢。 林知韫保存好文档,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自然地伸出手,揉了揉陶念窝在沙发边的发顶。指尖传来阳光晒过的暖意,声音里带着一丝工作后的慵懒:“饿不饿?” 陶念合上看到一半的书,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舒展了一下身体。转头,她顺势把下巴搁在林知韫的膝盖上,仰起脸笑着望她,眼睛亮晶晶的:“饿!想吃你做的臊子面,就那种酸酸辣辣的。” 面煮好后,林知韫将两碗臊子面端上桌。红色的汤底上,肉臊子堆成小山,边缘还泛着油亮的光泽。 陶念把自己碗里的水煮蛋的蛋黄夹到了林知韫碗里,理由是“厨师应该吃双倍奖励”。林知韫明知是她不爱吃,却也笑着接受,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夹回去作为交换。 洗碗时,小小的水槽前挤着两个人。林知韫开着温水冲洗碗碟上的泡沫,陶念就站在她身后,几乎环抱着她,接过滴着水的碗仔细擦干。水流声、碗碟的轻碰声和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填满了午后的厨房。 最后一个盘子放进沥水架,陶念没有松开手,而是把下巴抵在林知韫的肩上,小声说:“这样洗碗,好像也不错。” “好啦,时间不早了,快去换衣服,要上班了。”林知韫轻轻地推开她。 走到单位门口,陶念突然拉住林知韫的袖口,眼睛亮晶晶地压低声音:“我现在觉得咱俩像顶流明星在搞地下恋!”她笑了笑继续说,“等下进去,记得要装作不熟。” 林知韫忍俊不禁,伸手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刘海:“好,都听大明星的。”指尖掠过她额角时,悄悄多停留了一秒。 下午,林知韫将基本完成的报告打印出来,亲自送到了中教科办公室。她将文件轻轻放在陶念的办公桌上,指尖在纸页上停顿了一下:“需要补充的地方,你直接标注就好。” 陶念刚投入工作不久的专注瞬间被打破。一看到林知韫站在桌前,她的心思就再也无法集中在文字上了。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明明可以发电子版,却偏要亲自送来。 她强装镇定地翻开报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方。林知韫今天穿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那支她生日时送的手表。 “咳咳,”林知韫轻叩桌面,声音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克制,“陶副科长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嗯……”陶念的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报告一角。这份报告条理清晰得无可挑剔,根本不需要修改什么。 林知韫是不是只是找了个正当理由来见她?想到这里,她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当她翻到关于扶贫项目的章节时,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微光’基金……你确定要略过这部分?”她抬起眼,语气谨慎得像在触碰一道旧伤疤。 林知韫的视线与她在空中交汇两秒,随即转向窗外。“这部分不是考察重点。”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林知韫离开后,陶念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偷偷笑了。 临下班前,陶念拿着刚刚打印好的报告,轻轻叩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这份报告她写得格外用心,不仅详细整理了林知韫在栖山支教的经历和“微光”基金的运营情况,还特意附上了几张在山梁村拍下的照片。孩子们围着林知韫笑的瞬间,破旧的教室,还有那张写着资助女童上学的账目页。 局长李滨江接过报告,看得格外仔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终于抬起头,手指在报告上轻轻点了点:“林副主任刚交来的乡村教育改革计划我也看过了,写得扎实,可行性很高。但奇怪的是,她那篇报告里,对基金会的事只字未提。” “因为她从没想过用这些事为自己争取什么。”陶念站得笔直,声音清晰,“局长,当年她去支教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很多老师是为了评副高职称,可她不仅没参评,还因为一些原因拿了三年的年度考核不合格。整个桃源乡都记得她做的一切,为什么我们局里的档案却几乎一片空白?” 李滨江的眉头骤然紧锁:“三年不合格?这不可能。小林的履历我很清楚,她在二十一中期间考核全部都是良好以上。”他立即打开内部系统查询,脸色渐渐凝重,“系统里确实显示那三年考核结果是不合格……但这太反常了。” 陶念深吸一口气:“我听说……当年有人举报了一些事情,但具体内容我不清楚……” 李滨江若有所思:“三年前我还没调来晋州,这些档案都是前任留下的。”他忽然抬头,“你知道举报人是谁吗?” 陶念摇头:“我不知道,局长。但是,我觉得,这不公平。” 李滨江放下报告,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那你觉得,怎样才算公平?” “公平不是特殊照顾,而是该让付出被看见。”陶念深吸一口气,“年底的市级先进个人评选,我认为她的经历完全符合标准。局长,我们常说要留住教育的初心。可是什么是初心?不就是林副主任这样,默默无闻地为孩子们点亮一盏灯吗?” 说着,陶念拿起报告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林知韫正背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在泥土里走着。“局长,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这是我们该给抱薪者最基本的尊重。” 第111章 局长沉默良久,最终沉重地说:“既然当时已经作出结论,现在贸然推翻确实不合适。但是……”他拿起笔在报告上郑重批注,“这些真实存在的贡献应该被看见。年底的先进个人评选,我会重点考虑。”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隐约车声。李滨江的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久久没有移开。 陶念走出办公室时,在走廊尽头看见林知韫安静等待的身影。夕阳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些看不见的伤痕,终于等来了破云而出的第一缕光。 第80章 未来 傍晚时分,陶念和林知韫并肩走在渐起的晚风中。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陶念轻轻碰了碰林知韫的手背:“晚上吃什么?” “约了珞欢一起,”林知韫自然地牵住她冰凉的手指,“去把车和来宝接回来。我订了家私房菜馆,下午刚发现的。” 菜馆藏在老城区的一条窄巷里,白墙灰瓦间悬着一盏竹编灯笼。 蒋珞欢正坐在窗边沏茶,见她们进来,摘下羊绒围巾挥手。她先连喝两杯温茶,才长舒一口气:“俩祖宗,我这到了年底可忙了,你们倒挺悠闲。” “我们哪里悠闲,年底前还得加班。”林知韫自然地接过陶念脱下的外套挂好,“不过比夏天好多了,至少不用同时筹备高考、中考和学考的工作。”她转向蒋珞欢,眼里带着关切,“你的工作室筹备得怎么样了?” 蒋珞欢在北淮顶尖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了五年,又回晋州审计局工作五年后,上个月终于辞去公职,开了间独立工作室。 她端起茶杯轻笑:“前期肯定忙得脚不沾地,等运营走上正轨就好了。最重要的是——”她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能有时间多陪陪茵茵。” “说到茵茵,”陶念递过温热的毛巾,“小姑娘今天怎么没一起来?” “补课去了。”蒋珞欢接过毛巾擦手,看陶念露出诧异的表情,忍不住调侃,“你们教育局的人居然不知道?现在体育中考分值涨到100分了,得从娃娃开始练起。茵茵在恶补跳绳和游泳,她说全班就她还不会蛙泳。” 陶念恍然大悟地点头:“最近光盯着‘双减’文件,都把体育改革忘了!”她笑着把菜单推过去,“今天必须犒劳我们蒋总,随便点,反正林老师买单。” “喜茶呗?”蒋珞欢端着青瓷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静静打量着对面的两人。林知韫正不动声色地把清蒸鱼的肚腩夹到陶念碗里,而陶念则默契地将姜丝拨到自己盘中。 茶香氤氲间,蒋珞欢想起第一次吃饭的时候。林知韫突然打电话说“顺路”到机场接她,结果等来了刚下飞机的陶念。 蒋珞欢当时就看穿了这份笨拙的伪装,却还是配合着演完了全程。 如今看着陶念自然地为林知韫添茶,林知韫的筷子总先伸向陶念爱吃的菜,她终于能放下心来。 陶念又把剥好的虾放进林知韫碗里,蒋珞欢举杯:“敬我们林老师——”她故意拖长语调,有些揶揄地看着林知韫,“终于不用再找什么‘顺路’的借口了。” 陶念低头抿着茶,藏住嘴角漾开的笑意。 三只茶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鸣。 茶汤微凉时,林知韫轻轻转动手中的杯子,状似随意地开口:“你工作室既然接全国的业务,其实没必要把自己困在晋州。”顿了顿她又说,“一些大城市的资源,对初创期更重要。” 蒋珞欢夹起一块桂花糕:“才刚落地生根,总不能马上连根拔起。”她望向窗外车流,“等团队稳定些再说吧。” 林知韫垂下眼帘,幽幽地说:“栖山其实不错……听说最近有很多扶持政策。”接着,她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 陶念突然呛了一口茶,她终于明白林知韫绕了这么大圈,是因为阮丛。 蒋珞欢挑眉看着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忽然笑出声:“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她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我现在真的没有开始新感情的打算。现阶段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多赚钱,保持健康,然后,把茵茵照顾好。” 晚餐结束后,蒋珞欢开车送二人回自己家。 车停稳时,林知韫看到了自己那辆已修复如初的车,前杠新补的漆色在路灯下几乎看不出痕迹。她将车钥匙递给陶念,轻声说:“在车上等我们一下,很快就好。” 无人的电梯里,蒋珞欢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真的在一起了?” “你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吗?”林知韫淡淡回应。 “可是……她父母那边会同意吗?别忘了当年……”蒋珞欢的语气里透着真诚的担忧。 林知韫转身面对好友,目光沉静:“这些担忧,在我决定回应她心意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反复掂量过无数遍了。有些路既然选了,风雨兼程我也会走下去。” 门打开时,林知韫率先迈了进去,背影依然挺直。 这时,来宝轻盈地跑到林知韫脚边,亲昵地蹭着她的裤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她们走近猫窝,四只毛茸茸的小猫正挤在一起安睡,像一团会呼吸的云朵。 “要哪只?”林知韫蹲下身,指尖悬在猫窝上方轻声问。 “这只狸花和那只小奶牛吧,”蒋珞欢指着最活泼的两只,“茵茵说这两只最好看。” “好,记得按时喂奶。”林知韫动作轻柔地将两只小猫捧起,来宝焦急地围着猫包打转。她细心地将母猫和小猫安置妥当,拉链拉到顶端还留了透气缝。 穿好鞋准备离开时,林知韫在玄关转身,从大衣内袋取出那个用茶梗精心编织的蝴蝶,轻轻放在蒋珞欢手心。 林知韫轻声说,“物归原主。” 蒋珞欢合拢手掌,那只茶梗编织的蝴蝶静静栖在掌心。一缕熟悉的茶香缓缓逸出,带着山间的雾气与阳光的味道,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她仿佛又看到了山梁村的连绵的茶垄,阳坡岭醉人的夕阳,和滔滔不绝的沧江水。 那些光阴氤氲成一片温暖的朦胧,而在这朦胧之中,那个人的身影渐渐显现,清晰如昨。 这些年,她身边的人,除了林知韫,没有人知道阮丛的存在。 这个名字就像山间的晨雾,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悄然浮现,又很快消散在日常的喧嚣里,不留痕迹。 前几年的时候,即便是最知情的林知韫,也极少提起这个人。她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将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轻轻安置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不去触碰,也不去惊扰。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蒋珞欢会独自望着窗外,任那个名字在心底轻轻盘旋。 她知道,有些人与事,注定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不被提及,却从未被忘记。 她忽然想起手机里存着的那张自拍,阮丛坦坦荡荡地醉倒在桌上,脸颊泛着红晕,嘴角还带着笑意。 她不觉失笑,都是副县长的人了,却还是对世界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那双眼,就像山涧的溪水,清澈见底。 五年前,那双含着笑的眼睛,却总是透着一丝倔强;那些四处奔波的日子里绽放出的笑容,比山间的阳光还要温暖灿烂;还有那个雨夜,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眸中流淌出的炽热的渴望,比窗外的暴雨还要汹涌。 而此刻,与那个人相关的东西就这样落在自己的掌心,仿佛带着岁月的温度。蒋珞欢的指尖轻轻描摹着茶蝴蝶的轮廓,每一根茶梗都像是从往事里抽出的丝线。 *** 陶念始终没有把找局长的事告诉林知韫。她像揣着一个易碎的希望,既怕它落空,更怕那份期待会给林知韫带来二次伤害。在等待结果的那些天里,她甚至悄悄联系了陆瑾年。 “你觉得……局长会通过吗?”陶念在电话里问得小心翼翼。 陆瑾年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后说:“依我你们对李局的了解,十之八九会成。”她顿了顿,“他向来看重实绩,林老师的事迹确实够分量,连李局自己都可能会受到嘉奖,是双赢。” “那你……知不知道当年举报的具体情况?”陶念终于问出憋了很久的问题。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久到陶念以为信号断了。 “反正逃不过身边人。”陆瑾年的声音沉了下来,“不是利益相关的家长,就是眼红的同事。但这事被封存得太彻底,连档案室都查不到痕迹。”她叹了口气,“我猜二十一中的老教师可能知情,但我确实没接触过他们。” 挂掉电话后,陶念站在窗前久久不动。 这一次,她不再是十八岁那个面对林知韫时手足无措的女孩,那时的她除了一腔孤勇外一无所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敬爱的人独自承受风雨。 而现在,她穿越三千多公里的路来到了桃源乡,不仅追回了爱人,更亲手揭开了尘封的真相。 第112章 那些曾让林知韫独自背负的重担,如今终于能被两人共同托起。 “没关系的,林知韫。”她在心底轻轻说道,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这次所有的明枪暗箭,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从今往后,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了。” 陶念转身拿起手机,给林知韫发了条微信:“晚上想吃什么?我买菜回去做。” 没有回复。 大概率又加班了。 现在整个发展规划科的重担都压在林知韫一个人的肩上。 白天的科室会议已经将材料梳理得七七八八,她只需再整合润色一遍,就算是完成了元旦前的最后一项大任务。 窗外的夜色渐浓,键盘敲击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陶念提着两份热气腾腾的烤冷面,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门没锁,也没关严,仿佛早就为谁留了一道缝隙。 林知韫正伏在桌前,专注地校对报告。 她穿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和那块素净的表。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勾勒出清冷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睫毛低垂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色因专注而轻轻抿着,偶尔无意识地用指尖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陶念就那样倚在门边静静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怎么办,认真工作的林知韫,好令人心动。 陶念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惊动这一室静谧,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用眼睛,吻了她千千万万次。 直到林知韫终于察觉什么,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眼里的锐利渐渐化开,漾起一丝无奈又温柔的笑意:“偷看多久了?” 陶念笑着走近,将还冒着热气的烤冷面放在文件堆旁:“从你开始‘咬文嚼字’开始。”她自然地俯身,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扫过报告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林副主任好严格啊。” 她的发丝垂落,轻轻扫过林知韫的手背,带着室外的凉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林知韫没有躲开,反而微微向后靠进椅背,仰头看她:“我很快就结束了,再等我十几分钟。” “奖励一下辛勤的林副主任。”陶念忽然抽走她手中的笔,拆开烤冷面的包装盒,夹起一块,却转了个方向递到自己嘴边:“不过得我先尝尝烫不烫。” 林知韫看着她微微嘟起的唇,眼神暗了暗。她突然伸手握住陶念的手腕,就像那个雨夜在酒吧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就着她的手吃掉了另一半。 酱汁沾在她的唇角,陶念下意识要抽纸巾,却被林知韫拉住。 “这里,”她的呼吸靠拢了过去,嘴角快要触碰到陶念鼻尖,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也沾到了。” 窗外突然传来保安巡逻的手电光柱,两人迅速分开。陶念红着脸蹲下身去捡散落的文件,林知韫则若无其事地打开烤冷面盒子。 直到脚步声远去,她们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下对视一眼,突然同时笑出声来。 “看来……”林知韫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你真是我加班路上的绊脚石……” 陶念凑近她耳边,气息温热:“是嘛?林呦呦?” 未说完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林知韫看了眼来电显示,无奈地笑笑,按下了接听键。 旖旎的气氛如潮水般退去,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未尽的暧昧和烤冷面的香气。 有些游戏才刚刚开始,就被迫暂停,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今夜的一个逗号。 *** 几日后,林知韫突然接到郑副局长的通知,要求她务必参加全市教育系统工作表彰会。她带着些许疑惑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匆匆赶往会场。 当主持人念到“市级先进个人——林知韫”时,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林知韫正低头整理会议纪要,笔尖在纸上顿住。她有些错愕地抬眼望向主席台,灯光恰好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颁奖词特别提到了“微光”基金和桃源乡的教育实践。当大屏幕放出孩子们举着感谢卡的照片时,林知韫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向领奖台。她没有立即接过奖杯,而是先向全场深深鞠躬,掌声如潮水般涌起,久久不息。 林知韫接过奖杯和奖状,缓缓开口:“感谢组委会给予这份荣誉。但我始终认为,我只是一束微光,真正发光的,是那些在田间地头仍然渴望知识的眼睛,是那些在破旧教室裏依然坚持梦想的心灵。”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在陶念带着笑意的脸上稍作停留。 “教育不是单向的给予,而是双向的奔赴。在桃源乡的每一天,我都从孩子们身上获得了比我所付出的更多的东西——那是面对生活的勇气,是永不磨灭的希望。” 她举起奖杯,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个奖项不属于我个人,它属于每一个在乡村教育一线默默奉献的同仁,属于每一个相信‘微光也能照亮前路’的教育工作者。愿我们都能成为彼此的光,共同照亮更多孩子的未来。” 台下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林知韫捧着奖杯走下台时,眼角微微湿润,但嘴角却带着释然的笑意。 这一年,林知韫刚过完三十六岁生日。 她望着陶念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就是人生最好的年岁。 事业上稳步向前,精心筹备的教育改革方案获得了省厅认可;最爱的人就睡在身旁,每天清晨睁开眼都能触到真实的温暖。就连眼角的细纹都长成了温柔的弧度,再不用像年轻时那样强撑从容。 未来像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画卷,至少在那个领奖那日的对望里,在爱人温暖的怀抱中,她是如此确信着。 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比今天更好。 第81章 规划 晚上,窗外的霓虹一盏盏亮起。陶念独自在家,听着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林知韫今晚又去参加应酬了。 虽然两人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但所处的层级和面对的场合终究不同。陶念心里清楚,有些酒局推不掉,有些关系要维系,这些都是林知韫必须独自去面对的。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和陪伴。 曾经还幻想过与那个人并肩而行,如今想来是多么不切实际。 这些年,林知韫从未在原地踏步——她像一棵不断向上生长的树,枝干伸向更广阔的天空,根系扎进更深的土壤。 而自己呢?仿佛始终是树荫下那株仰望的草,拼命生长却始终追不上树的高度。 那些她引以为傲的进步,在林知韫的成就面前,不过是树影里摇曳的微光。 陶念起身走向厨房,玻璃柜里整齐排列着解酒药、蜂蜜和醒酒茶。她用温水冲开一勺蜂蜜,端进了客厅,来宝趴在她的脚边,蹭了蹭她光滑的小腿。 电梯叮咚一声,林知韫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她正低头在包里摸索钥匙,门却从里面轻轻打开了。 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流淌出来,陶念穿着睡衣站在光晕里,伸手接过她沉甸甸的公文包。 “欢迎回家。”声音轻软得撩过她的心尖。 林知韫顺势靠在她肩上,额头贴着她温热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身上的香水味、烟酒气,都被家里熟悉的沐浴露香气温柔地覆盖了。 陶念扶她在玄关凳上坐下,蹲下身帮她脱鞋。高跟靴的拉锁有些紧,她解得很耐心。 林知韫低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轻声说:“我今天没有喝很多,我很乖……”继而又向她靠近了一点点,熟悉的气息笼罩着陶念,“也很想你……” “我知道。”陶念抬头对她笑笑,指尖拂过她微红的脚踝,“难受吗?我泡了蜂蜜柠檬茶,还加了薄荷。” 陶念将温热的茶杯递到手中,林知韫握住陶念的手腕。酒杯里虚与委蛇的应酬话散了,此刻她眼里只剩下最真实的呼唤:“念念……” 你惨了,陶念。 她看着林知韫低头小口啜饮蜂蜜水的侧脸,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就连这样等在深夜的客厅,为醉意朦胧的人脱鞋、泡蜂蜜水这样的寻常小事,竟都让你觉得幸福。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你们在这个空间里,养成了共同的生物钟,书架开始混着放,连冰箱里的酸奶都会自动变成双份。 也许陆瑾年改的备注没错——“恋爱脑陶念”。 可那又怎样? 她甘愿溺死在这种琐碎的真实里。 当林知韫困得靠在她肩上打哈欠时,她忽然觉得,就这样“恋爱脑”下去吧,也好过清醒地孤独一生。 陶念帮她换好睡衣,用温毛巾仔细擦过脸,又监督着刷完牙,这才将人塞进被窝。 林知韫全程温顺地配合,像只被顺毛的猫,最后笑着栽进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多时,怀中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陶念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依赖。 第113章 不知为什么,只要陶念在身边,林知韫总能感到一种踏实感。 哪怕她心里清楚,这个让自己蜷在怀里酣睡的、小小的人,其实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 可那份踏实感,却像深冬的炉火,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将过往所有的不安与惶惑都悄然融化。 陶念像一株倔强的植物,用年轻的根系牢牢固定住林知韫漂泊半生的土壤。那些曾让她夜不能寐的过往——工作的压力、世俗的目光、独自支撑的疲惫,都在这个怀抱里找到了安放之处。 甚至那个纠缠她多年的噩梦,不知从何时起,都烟消云散了。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悄悄爬上枕边。林知韫在朦胧间睁开眼,看见陶念近在咫尺的睡颜,睫毛像小扇子般随着呼吸颤抖着,嘴唇微微抿着,全然放松的模样。 心底的爱意汹涌得让她鼻尖发酸。她情不自禁地向前,极轻地吻了吻对方的额头,用气声喃喃:“我爱你……” 话音未落,陶念忽然翻了个身。 林知韫吓得立刻紧闭双眼,心跳如擂鼓。直到听见规律的呼吸声依旧,才敢偷偷睁开一条缝。原来那人只是无意识的动作,此刻又沉沉睡去。 她长舒一口气,悄悄将发烫的脸埋进枕头。 却不知背对她的陶念,正咬着被角偷偷弯起嘴角。 陶念醒来后,轻手轻脚地起身,看了眼身旁还在熟睡的林知韫,并没有叫醒她,今天是周末,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厨房里,砂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米香渐渐弥漫开来。她小心地调节着火候,让米粒在文火中慢慢绽放,熬出稠滑的粥油。 林知韫自然醒来时,整个屋子已被温暖的米香包裹。她循着香气走到餐厅,看见陶念正捧着砂锅从厨房出来,戴着厚厚的防烫手套,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 “刚好,粥熬好了。”陶念放下砂锅,摘掉手套,手指还被热气烫得有些发红。话音未落,林知韫已经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头,深深吸了口气。 “你别……”陶念无奈地任她抱着,手却下意识地覆上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粥要凉了。” 林知韫却没有松开怀抱,反而将陶念转过来,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让我抱一会儿,”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比喝粥更重要。” 陶念忍不住笑出声,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腰:“林老师,你越来越像撒娇的小孩子了。” “只对你这样。”林知韫理直气壮地又收紧手臂,鼻尖蹭过她的耳垂,“昨晚应酬时一直在想,要是能早点回来抱你就好了。” 过了许久,粥终于凉到适口的温度,她们并肩坐在餐桌前一起吃了起来。 吃完了饭,林知韫收拾着碗筷,状似随意地开口:“要不要去逛逛宜家?看看我们住的地方还需要添点什么小东西?” 陶念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好啊!正好可以挑一对情侣牙杯,还有那双你看中的毛绒拖鞋。”她说着,很自然地接过林知韫手中的碗,“我来洗,你去看看快递到了没。” 林知韫唇角微扬,走到玄关取了快递。拆开一看,是她在网上精心挑选的指套,她不动声色地将小盒子收进抽屉深处。 宜家宽敞明亮的家居展厅里,林知韫推着购物车,陶念挽着她的手臂,两人在一张张沙发和床铺前驻足。 林知韫仔细试坐每一款沙发,询问陶念对软硬度、深度的感受,陶念想了想说:“要软一点的,适合躺着看书。” 林知韫手指轻轻划过沙发的木质扶手,目光环顾这个温馨的空间,“这个样板间的氛围倒是很特别……”转头看向陶念:“你觉得这种风格怎么样?会不会太素净了?” 陶念身体往后靠进沙发里,感受着垫子的弹性“不会啊,感觉很温暖。尤其是这个浅木色,”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书柜“配上暖光灯,让人很想窝在这里看书。” 林知韫沉思了片刻,“那……如果让你来设计我们自己的家,你会选择什么样的风格?”说着,她自然地接过陶念手里的产品画册,翻到不同风格的页面,“是更喜欢这种简约现代风,还是刚刚经过的那个有点网红的loft风?” 陶念听到那句“我们的家”,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继而她凑近画册,指着日式原木风的页面说,“其实我更喜欢这种!要有大大的落地窗,浅色木地板,还有很多绿植……”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太幼稚了?” 林知韫认真地看着她说,“不会。” 随后,她偷偷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记录上:落地窗、浅木地板、绿植…… “还有呢?卧室想要什么感觉的?”林知韫继续问。 陶念偷偷倚在她肩上,“卧室的话……想要软包床头,灯光要特别柔和的那种。啊对了!”她突然坐直,“卫生间一定要做干湿分离!”陶念揪着林知韫的袖口小声控诉,“要不然每次洗完澡都弄得满地水,我打扫很辛苦的。” 林知韫低头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嘴角不自觉扬起:“那……要不要顺便装个浴缸?”她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笑意,指尖轻轻点了点展示间的按摩浴缸宣传图。 陶念耳尖瞬间泛红,眼神飘向旁边:“谁、谁要那种东西……” “嗯?”林知韫侧头靠近,呼吸扫过她发烫的耳廓,“我说的是普通浴缸啊——某个小朋友在幻想什么?”她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对方连脖颈都漫上绯色。 陶念羞恼地去捂她的嘴,却被握住手腕。林知韫在她掌心轻轻画了个圈:“放心,就算装浴缸……”,她突然压低声音,“也只是用来泡澡的。” 这时导购员微笑着走来介绍产品,陶念立刻躲到林知韫身后。等导购离开,她才探出头小声反驳:“我才没想歪!” 林知韫揉揉她发顶:“好好好,是我想歪了。” 走到灯具区时,陶念被一盏落地的云朵造型灯吸引了目光。柔软的灯光从云朵内部透出,温暖又不刺眼。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云朵”的边缘,眼里闪着光。 林知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那盏可爱的云朵灯放进了她们的购物车里。 “书房的书柜,”林知韫自然地接回之前的话题,“你喜欢开放格还是带玻璃门的?我记得你有些书需要防尘。” 陶念歪头想了想:“最好能结合吧?常看的书放在开放格,珍贵的收藏就锁进玻璃柜里。” 她们继续走着,身边是各式各样的家居样板间。陶念捏了捏林知韫的手,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要不要换个好点的床垫。” “嗯,”林知韫点头,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现在那个是有一年教师节学校发的,质量很一般。” 她想起那些独自生活的年月。 一个人,怎么都能将就。 吃饭是食堂或外卖,睡觉也只是一张能躺下的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工作上,生活品质对她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陶念像一束温暖的光,照进了她将就已久的世界。清冷的房间里有了花,还有好几只可爱的猫。 看着她,林知韫心里就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 想给她更好的生活,想让她睡的床更舒适,吃的饭菜更可口,想把这个共同的空间经营成一个真正的、温暖的“家”。 晚上,两人在常去的家常菜馆吃饭。等菜间隙,林知韫给陶念夹了一筷子凉菜,语气平静却郑重:“念念,如果……如果我们打算长期在晋州一起生活,我想,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而认真:“不需要很大,但可以完全按照我们的喜好来装修,有一个你想要的阳光书房,还有一个能让来宝和小猫晒太阳的阳台。” 陶念怔了怔,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其实从她们真正在一起到现在,不过短短十多天。 这段日子美好得如同偷来的时光,让她总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毕竟她独自在漫长的单恋中跋涉了太久,久到已经习惯了仰望的姿态,习惯了将每一次靠近都当作恩赐。 那些深植于心的不安时常在寂静时冒头。害怕林知韫某天又会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理由转身离去,而自己依旧像七年前那样,连挽留的立场都没有。 可是,此刻的林知韫正认真研究装修风格,仔细询问她对书房布局的偏好,甚至考虑到未来小猫的活动空间。 那些琐碎而具体的规划,像温暖的丝线,一针一线地将她飘忽的心绪缝合到坚实的土地上。 陶念低下头,悄悄将溢出眼角的湿意蹭掉。 原来被郑重地规划进未来里,是这种感觉。 像流浪的云终于找到了愿意停驻的山峦。 第82章 不急 年底前,陶念代表单位参加了一场青年学术交流会。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她随着人流走出会场,正与一位同行女生边走边讨论着刚才的议题。 第114章 林知韫的车早已静静停在街对面。她没有下车,只是降下车窗,靠在驾驶座上望着出口。 暖黄的路灯下,细碎的雪花开始飘洒,像无数轻盈的羽毛。 陶念与那位女生在门口道别,似乎在交换联系方式。 一抬头,她恰好撞进林知韫温柔的目光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甚至忘了拉上外套拉链,就踩着微湿的地面快步跑了过去。 “慢点跑,地上滑。”林知韫连忙下车扶住她,指尖轻轻拂去她发梢的雪花,又仔细替她拉好外套拉链,“也不怕感冒。” 车子平稳驶入夜色,暖气驱散了寒意。 林知韫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似是不经意地问:“刚才那个女生……找你有什么事吗?” 陶念正捧着林知韫提前备好的热奶茶,闻言转过头,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她说有朋友想认识我。不过……”她故意拖长语调,看到林知韫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和她说,我不是单身。”陶念的声音轻快而坚定,“我的爱人,正在等我回家。” 车内忽然陷入一片温柔的寂静,只有暖气低吟和窗外的落雪声。 林知韫注视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飘雪,良久,轻轻“哦”了一声。 而那只原本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悄悄伸过来,紧紧握住了陶念的手。 明天就是2025年的最后一天了。 街道两旁挂起了迎新的彩灯,细雪在光影间翩跹起舞。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林知韫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扫过路边的店铺:“来的路上买了奶茶、糖炒栗子,还有你念叨的那家鸭货炒饭。”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还挑了几个苹果。” 陶念正低头喝着奶茶,闻言动作一滞,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去:“我其实……不太爱吃苹果。” “哦?”林知韫缓缓将车驶入车位,踩刹车的动作带着克制的力道。她抽回一直被陶念握着的手,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一敲,“可上次别人给你那个,我看你倒是啃得挺开心。” 车内忽然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怎么这人还记得这么清楚? “哎呀,不是的……”她急急去勾林知韫的手指,声音里带着慌乱的软糯,“当时就是看她挺尴尬的,我才接的……” 林知韫没应声,只微微扬了扬眉毛,目光幽幽地投向窗外漫天飞雪。 这种突然的安静,让陶念顿时心头发紧。 车停稳了。林知韫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下车从后座取出大包小袋。塑料购物袋在寂静的雪夜里哗啦作响,陶念也钻出车门,从背后紧紧环住了她的腰。 “你别生我的气……”陶念的脸颊贴在林知韫微凉的大衣面料上,声音闷闷的,眼眶已经红了。 林知韫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指尖轻轻拂去陶念睫毛上凝结的雪珠,语气终于软了下来:“我没生气。只是……她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 话未说完,陶念已经像只灵活的小猫,从她身侧钻到面前。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捕捉到林知韫微微泛红的耳尖,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所以,林老师……”她故意拖长尾音,手指悄悄勾住林知韫的大衣扣子,“你其实就是吃醋了,对不对?” 陶念得寸进尺地踮起脚,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下巴:“你就是吃醋了!因为别人多看了我一眼,因为我吃了别人给的苹果……” 林知韫忽然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止住了那些雀跃的指控。 雪花落在两人交错的呼吸之间,她眼底漾开无奈而纵容的涟漪:“是,我吃醋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满意了吗?” 陶念非但没有生气,心头反而泛起一阵隐秘的欣喜。她想起之前看到阮丛和林知韫之间那种自然熟稔的互动时,自己曾默默酸涩了很久。即便理智清楚那只是寻常友谊,心底仍像被细针刺过般不舒服。 可此刻,眼前这个人是林知韫啊。那个永远从容得体、情绪从不外露的人。这种在意,比任何直白的情话都更让陶念心动。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们两人。陶念借着镜面的反射,偷偷描摹林知韫的侧脸轮廓。 那人正低头整理围巾,微红的耳廓在灯光下像半透明的玉。 怎么办,好想吻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疯狂滋长。陶念无意识地咬住下唇,目光落在林知韫随着呼吸轻动的睫毛上。 她想起小说里写的“电梯故障时最适合接吻”,甚至希望此刻能突然停电。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林知韫在她迈步时轻轻拉住了她的手:“看路,别总盯着我。” 又被发现了。 回到家中,一阵温暖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她们一起吃了还冒着热气的鸭货炒饭。 饭后,陶念捧着温热的糖炒栗子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来宝蜷在她膝头打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林知韫端着两杯热可可走来,自然地坐在她身后,将她揽进怀里。 “林呦呦,”陶念依偎在她怀中,声音轻软却坚定,“我只喜欢你。”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林知韫的衣角,像藤蔓寻找依靠。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都不在乎。瑾年姐欢送会那天,我就和许南星说清楚了。” 陶念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进林知韫眼底,“我爱你。” 林知韫手中的书页悄然滑落。她捧起陶念发烫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那双盛满星火的眼眸。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小自己十岁、曾是她学生的人,让她沉寂多年的心湖泛起涟漪? 这个问题,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反复问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种毫不掩饰的真诚与炽热,于她而言,本就是稀缺品。 成年人的世界充满权衡与保留,而七年过去,陶念依旧愿意捧着一颗真心,莽撞又执着地走到她面前。 重逢以来,尤其是确定关系后,她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学着不再用师长的姿态克制关心,尝试以恋人的身份坦然接受爱意。 可每当陶念用全然信赖的目光望向她,那些被压抑的道德感便如潮水般涌来——这是她必须独自穿越的迷雾,是爱的甜蜜附带的沉重课题。 “我知道。”林知韫终于开口,“但你要给我时间,让我学会如何更好地爱你。” 她的吻轻轻地落在陶念眉心,温柔又克制,带着数不清的怜爱,如蝴蝶栖息于颤抖的花瓣。 林知韫的呼吸轻轻靠近,带着熟悉的温度落在陶念唇上。这个吻很轻,像初雪落在结冰的湖面,悄无声息地融化,只留下淡淡的暖意。 她们早已过了需要用激烈亲吻来证明什么的阶段,此刻的亲近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如同冬日里寻找温暖的本能,那么理所当然。 陶念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睫毛扫过脸颊的细微触感,像星尘在夜幕上轻轻划过。 林知韫的唇稍稍退开时,陶念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不管不顾的炽热。 这个追吻不像初吻时的生涩试探,也不像热恋时的浓烈索取,而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份温暖依然触手可及,确认这个人始终在身边。 陶念闭着眼,感受着这份平静的亲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林知韫的发梢,思绪飘向了不久前栖山茶园的那片星空——当她终于确认林知韫也爱着自己时,那种不真实感让她好几天都像踩在云端。 她暗恋的时间太长,长到她已经习惯了将爱意藏在心底最深处。以至于当梦想成真时,她反而像个得到珍贵礼物的孩子,既欣喜又惶恐,需要反复摩挲确认这份真实的触感。 直到此刻,唇齿间真实的触感、鼻息间熟悉的雪松香、掌心下鲜活的心跳,才让飘忽的幸福感有了重量。 林知韫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终于找到归处的小动物。 陶念忽然明白,她不必再担心这场美梦会醒来。因为爱早已融入日常,化作生活中最踏实的部分。 直到来宝在猫窝里翻身的声响惊动了她们,这个缠绵的吻才缓缓结束。 陶念把发烫的脸埋进林知韫的肩窝,声音闷闷地传来:“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贪心了。” 她开始不满足于片刻的温存,而是渴望朝夕相处的日常;开始在脑海里勾勒未来的蓝图,而每一笔都有林知韫的身影。 林知韫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后背,掌心传来的温度像冬日的暖阳。她低声轻笑,气息拂过陶念的耳畔:“那就允许你更贪心一些。”林知韫的吻落在她发顶,像盖下一个温柔的印章,“想要朝夕相处,我们就同居;想要未来,我们就存钱买房;想要离开晋州,我们就离开这里……你想要什么,我们都一起去实现。” 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屋内却暖意融融。林知韫目光柔软,像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 第115章 这时,手机的振动打破了这一小片宁静。 她们打开手机,看到于刚刚在群里发:【家人们,明天小长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姜逢回复:【去哪儿啊?康德去不去?】 于刚刚停顿了几秒,然后说:【我能不能申请解绑?咱们全女旅游不好吗?】 姜逢说:【这大冷天的,要不去连城?去火山冰川温泉?】 于刚刚:【好啊好啊好啊。林老师,念姐,你们有别的计划吗?一起出来啊!珞欢姐,你也带茵茵出来玩吧?】 林知韫望向陶念,目光温和而专注:“你想去吗?” 陶念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泛起些许犹豫:“想去是当然想……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她的声音渐低,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别担心这个。”林知韫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我从来没想过完全不公开跟你的关系。只是在工作场合,我们需要更加谨慎。”她的语气沉稳而坚定,“但在朋友面前,在我母亲面前,我都可以坦然介绍你。” 她向前倾身,让陶念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眼中的真诚:“念念,我比任何时候都认真。我想和你并肩走在阳光下,而不是永远偷藏在无人处。” 林知韫握着陶念的手,“关于我母亲那边,”她声音温和,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坦诚,“我还没有正式和她谈我们的事。老一辈的观念转变需要时间,我不想贸然行事让你受委屈。” 她望进陶念有些不安的眼睛,语气坚定起来:“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我会找机会慢慢让她了解你,了解我们的感情。这不是一件需要隐藏的事。” 陶念感受到她话语里的慎重与担当,冲淡她刚刚隐约的了不安。 “不急,”林知韫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我们要走的路很长,重要的是我们一起面对。” 第83章 坦白 当晚,林知韫利落地收拾好两人的行李。手机群里消息闪烁,姜逢正在分享详细的旅行攻略,于刚刚兴奋地刷屏表达期待。 陶念靠在她肩头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林知韫看着这一幕,心里对即将到来的旅程,以及更远的来年,都生出了更具体的期待。 第二天清晨,陶念早早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像只跃跃欲试的小熊。林知韫将收拾妥当的行李箱放入后备箱,冬日的阳光把车身照得发亮。 中午在单位食堂,于刚刚已经迫不及待地凑到陶念身边讨论行程。 林知韫端着餐盘自然地加入她们:“我和珞欢开车去。不介意的话,可以坐我的车?或者和姜逢一起搭珞欢的车也行。” 于刚刚咬着筷子,眼神在两人之间微妙地游移。 “知道啦,”陶念笑着戳破她的犹豫,“你还是去和你的好姐妹姜姜一起吧,路上还能说悄悄话。”她转头问于刚刚,“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哎呀,都需要带什么啊?”于刚刚挠挠头,随即又洒脱地摆摆手,“不过没关系!就算我忘了,姜姜肯定都记得给我带一份!” 晚上,两辆车先后驶出城区,高速路两旁的白杨树向后飞驰。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远处连绵的山脉已覆上薄雪。陶念侧头看向驾驶座的林知韫:“你累不累?要是累了的话,下个服务区换我来开吧。” “你行吗?”林知韫轻笑,目光仍专注在前方路况上,嘴角却扬起温柔的弧度。 “当然行!虽然驾龄没你长,技术也没你好,”陶念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但保证安全把你送到目的地。” 林知韫没有说话,而是松开一只手,轻轻覆上陶念的手背。 抵达连城时已是傍晚,蒋珞欢提前订好的温泉酒店透着暖黄的灯光。三间客房相邻,露台正对着覆雪的山谷。大家安顿好行李后,便相约去附近的特色菜馆吃饭。 林知韫和蒋珞欢在明档前低声商量,挑着大家爱吃的菜;陶念给茵茵剥花生,听她说体育训练真是很辛苦;姜逢和于刚刚喝着茶,哭笑不得地吐槽学生们为什么到了高中算数还算不明白。 窗外飘起细雪,菜馆里热气氤氲。陶念抬头时,正对上林知韫含笑的目光。 “所以,康德怎么没来?你们吵架了?”姜逢夹了一筷子青菜,看似随意地问道。 于刚刚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紧,面色有些犹豫:“也不是吵架……就是觉得,我们之间差距挺大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什么意思?”姜逢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 见于刚刚又陷入沉默,姜逢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说破无毒!你说出来,我们才好帮你想办法嘛。”她眼神扫过桌边的林知韫、陶念和蒋珞欢,“这儿可有三位阅历丰富的姐姐给你当参谋呢!” “我就是在公园遛狗时认识的这么个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于刚刚终于抬起头,声音里带着迷茫,“想进一步发展总会担心……后来发现,我们很多根本想法都不一致。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林知韫轻声问:“比如哪些方面不一致呢?” “首先是消费观。”于刚刚深吸一口气,“他花钱很大手大脚。后来我才知道,他家里条件很好,父亲是公司副总,特别精明的那种生意人。”她无意识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而我爸妈都是普通教师……这种差距,让我很不安。” 陶念突然开口:“但重要的是,你们在一起时你感觉自在吗?” 于刚刚愣住了,没有回答。 这个时刻,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姜逢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微微抿紧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感情里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外在的条件匹配啊。”顿了顿她继续说,“我觉得,喜欢差距很大的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尤其是他愿意选择向下兼容你,这很重要。如果他甚至没有觉得他在向下兼容你,那么这件事,其实根本就不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隐忧。” “可是……”于刚刚的声音有些犹豫,“消费观、家庭背景、生活习惯……这些差距真的能靠感情弥补吗?”她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像是在问姜逢,又像是在问自己,“和一个差距这么大的人,真的能走得长远吗?” 这时林知韫轻轻放下筷子,目光温和地看向于刚刚:“差距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双方是否愿意为彼此调整步伐。”她说着,不经意地看了陶念一眼,“太快了肯等,太慢了肯追。” 陶念在桌下悄悄握住了林知韫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过一个圈。 于刚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林知韫的话中找到了某种启示。于是,餐桌上的话题自然地流转。 “小姜,你最近在二十一中怎么样?”林知韫将目光转向姜逢,语气温和。 “不太好。”姜逢摇了摇头,“前阵子副校长找我谈话了,希望我明年下到高一,并且接手班主任工作。” 林知韫微微颔首:“当班主任确实很锻炼人,压力也会比较大,但不必过于恐惧。这是一个很好的成长机会。” “主任,不瞒您说,”姜逢放下筷子,神情变得认真,“我其实在考虑明年考研,离开这里。” “啊?就因为当班主任这件事?当班主任这么可怕吗?”于刚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完全是。”姜逢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向往与决然,“更多是想趁着自己还年轻,去看看人生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教书很好,但我想知道,我的世界是不是还有更广阔的边界。” 她说着,用手指在茶杯旁轻轻画了一个圈:“这还只是我一个人的初步想法,大家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陶念忽然举起茶杯:“敬敢于重新出发的人。” “敬我们的2026!”姜逢附和。 “不论如何,都希望2026的我们,越来越好!”林知韫最后说。 “干杯!” 蒋珞欢起身去前台结账,穿过灯光昏黄的走廊时,目光不经意瞥见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什么呢?”林知韫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蒋珞欢骤然回神,“没什么,”她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好像看到个熟人,可能是我眼花认错了。” 回到包间时,众人正热闹地穿外套围围巾。蒋珞欢借着帮茵茵整理衣领的机会深呼吸,让冷空气压下胸腔里的悸动。“妈妈带你去洗手间,”她牵起女儿的小手,“外面冷,先把羽绒服拉链拉好。” 大厅里,林知韫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轻轻对陶念说:“等她们回来,我们就走吧。” “真巧啊,林老师。”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知韫身体瞬间绷紧,迅速将陶念护在身后。只见周屿和另外两位朋友模样的男士站在几步外,他脸上满是“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第116章 他身旁一位朋友打趣道:“屿哥,遇到熟人了?不介绍一下?” 周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位是林老师,现在在教育局工作,我以前的……一位老朋友。”他特意顿了顿,才继续道,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没想到林老师如今在……培养年轻后辈方面,如此‘亲力亲为’,不遗余力。” 这话听着像是夸奖,实则将她们之间亲密的情感,扭曲为一种不堪的关系。 林知韫没有动怒,她迎上周屿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周先生过誉了。当年周书记的‘教诲’才真是令人记忆犹新,受益匪浅。” “我说当年怎么死活要分手,”周屿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弧度,“原来是好这一口。”他目光在陶念脸上停留片刻,转向林知韫时带着恍然大悟的嘲讽:“当年有人说你喜欢女人,我居然还替你辩解。现在看,是我多事了。” 陶念气得发抖,原来这个人,就是当年的那个“河滨壹号”啊。 周围看热闹的目光越来越多,陶念正想骂他,林知韫却始终握住她的手,力道坚定。 “周先生。”林知韫声音平稳,眼神却犀利无比,“我的私人生活,与你无关,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私人?”周屿嗤笑一声,对同伴摇头,“听听,七年前谈婚论嫁,现在和个小姑娘形影不离……这要是传回老单位,不知道当年夸你稳重持重的领导们会怎么想?”他故意把“形影不离”说得暧昧不清。 林知韫冷笑一声,向前半步,将陶念挡在身后。“婚约为什么终止,你比我清楚。”她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现在请你们离开。否则,我不介意让酒店保安来见证,周公子是怎么在度假酒店骚扰前女友的。” 他被林知韫冷静而强硬的态度噎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朋友面前有些下不来台,最终悻悻地甩下一句:“那不打扰二位的……‘私人时光’了。”最后四个字说得轻飘而意味深长。 说完,他便与朋友转身离去。 人散去后,她们回到宾馆房间。陶念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羽绒服都没脱,像一只被雨淋湿后固执蜷缩的小动物。 窗外的雪光映在她侧脸上,明明灭灭。 林知韫默默换好睡衣,走到她面前蹲下,这个姿势让她的视线略低于陶念。她伸手想碰陶念的手,却在半空停住,轻轻落在她膝盖上。 “念念,”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软,“我们先换掉外套,好不好?然后……我们谈谈。” 陶念没有动,咬住了下唇,倔强地维持着疏离的姿态。她盯着地毯上模糊的纹路,仿佛那里藏着答案。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窗外是连绵的雪山。 林知韫拿走了手,没有再试图触碰陶念,而是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缓缓开口,“那个人,就是‘河滨壹号’……但是,我和他的这段关系,从开始就与爱无关。” “那时,我觉得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而他的父亲是教师发展学院的书记。我承认,我动过念头,认为这或许能对我当时的处境有所帮助。这个动机很功利,也很可悲,但那是二十八岁时一部分真实的我。” “正是在那段苍白的关系里,我才清晰地看到了什么是算计,什么是本能。他待我礼貌周全,却像在完成一项项任务。” 林知韫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她的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最终落回陶念眼中。 “而那时,不堪的我……” 她停顿了一下,这个词带着沉重的自嘲,“却从你毫无保留的注视里,看到了另一种可能。那种炽热,莽撞,却真实得烫人的目光,让我在窒息般的规整生活中,突然喘过了一口气。” “于是我一边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一边用尽全力把你推远。我不能,不该,更不敢。”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可这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我从未有一刻真正忘记过你……” 林知韫深深望进陶念眼底,“后来我亲手结束了那场婚约。因为我终于明白,一个见过光的人,无法再退回黑暗里生存。哪怕那光是禁忌,是劫数,我也认了。” 林知韫说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这就是关于那个人的全部事实。它并不光彩,甚至有些丑陋。我没有和你坦白,是我的错。如何评判这段过去,以及是否还能接受拥有这样一段过去的我,决定权完全在你。” 陶念听着林知韫的坦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某些方面是很懂林知韫的。懂得她的上进心,懂得她对很多事情的执着。也懂得她的生活习惯,她习惯性早起,喜欢做计划,对待工作十分严苛,喜欢吃热乎的早饭,不爱吃香菇。 可还是有很多她看不懂的地方。比如林知韫为什么喜欢自己,林知韫到底为什么去支教,甚至林知韫都没怎么说过喜欢自己这样的话。 直到此刻,好像又确定了一点点。 原来,林知韫真的在很久以前,就喜欢自己了。 原来,她也会怕,自己不被接受。 想到这里,陶念张开双臂,将这个总是表现得无坚不摧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林知韫,我怎么会不接受呢……”陶念轻声呢喃,随即,眼眶已经有些湿润了,“无论怎么样的你,我都接受的。 “林知韫,我爱你。” 林知韫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没有说话。 良久,陶念的声音有些发哑:“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是你被甩了吗?”她抬起头,眼眶微红,“那时候,你是骗我的?” 林知韫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歉意。 “你和他……”陶念的心跳骤然加快,声音也跟着紧张起来,“当时到底……” 关于那段过往,陶念后来很少提起。起初,是怕揭开林知韫的“伤疤”,后来,则因周屿并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渐渐被忘记了。 “我们吃过几次饭。”林知韫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和而清晰,“那时他的生意刚起步,常驻外地,很少回晋州。所谓的交往,更多是一种形式的。他定期送礼物、送花——后来这些我也都退还给他了。以及,他父母知道我的存在。” 她顿了顿,声音很坚定:“我和他,没有牵过手,没有拥抱过,更没有……吻过。一切停留在社交礼仪的范畴内。” “谁、谁问你这些了!”陶念的脸颊瞬间绯红,下意识低下头,心底却不受控制地漾开一丝隐秘的欢喜。 她明白,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师生”过往,是林知韫心中一道需要艰难跨越的坎。 林知韫能勇敢地走向她,已实属不易。 她从不奢求更多。 可亲耳听到林知韫如此细致地澄清边界,将那份过往与她截然分开,那种被郑重对待、被全然珍视的感觉,仍让她心头暖意弥漫。 林知韫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微红的耳尖,伸手轻轻托起她的脸。 “念念,”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些颤抖,“我是你的,从来都是,以后也是。” 林知韫的呼吸轻轻拂过陶念的鼻尖,带着熟悉的温热。 她没有立即靠近,而是用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仿佛在确认这一刻的真实性。 陶念微微仰起脸,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当林知韫终于吻下来时,陶念屏住了呼吸,随后渐渐加深,陶念尝到她唇间残留的薄荷糖清甜,攥住林知韫衣襟的手指渐渐松开,转为环住她的腰。 分开时,陶念缓缓睁开眼,看见林知韫眼底漾着从未有过的水光。“现在信了吗?”林知韫用气声问,鼻尖轻蹭过她发烫的脸颊。 “我不信,你这么会谈恋爱,怎么可能……”回答她的是林知韫再度迎上的吻,将所有不安与确认都融进交织的呼吸里。 第84章 共潮生 林知韫从行李中取出两件泳衣,看见陶念仍闷闷地坐在床沿,便轻声问:“需要我帮你换吗?” 陶念摇摇头,背过身去自己利落地换好了。当她转回身时,却发现林知韫也已换上了一身藏蓝色连体泳衣。虽然款式保守寻常,但光滑的面料贴合着她修长的身形,勾勒出平日里被正装遮掩的流畅线条。 林知韫自然地牵起陶念的手走向私汤,在池边布置好托盘:一瓶开启的红酒,两只高脚杯,旁边竟整齐排列着三排养乐多。 “这是……什么搭配?”陶念忍不住轻笑。 “不知道你今晚想喝点甜的,还是想来点酒。”林知韫说话时正弯腰摆酒杯,水光映照下,熟悉的肌肤竟显露出陌生的感觉,“就都准备了。” 两人浸入温泉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眉眼。林知韫靠在池边,红酒在杯中轻轻摇晃,目光却始终缠绕着陶念。而陶念撕开养乐多,将吸管插入了进去。 陶念咬着养乐多的吸管,池水下的脚尖却扬起一阵水花。她的脚踝还在一下下地踢着水,不经意间,碰到了林知韫温热的小腿。 第117章 她顺势将身体的重心靠了过去,脸颊贴上林知韫微湿的肩头,像一只寻求安抚的小动物。 然而,她空闲的那只手却带着点赌气似的不安分,指尖在林知韫的泳衣肩带上轻轻勾划,又顺着她的手臂内侧,若有似无地上下游走。 林知韫没有躲闪,反而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陶念湿漉漉的发顶,指尖穿梭在发丝间,带来阵阵舒缓的痒意。她低下头,敏锐地捕捉到陶念垂下的眼睫后,那一闪而过的、尚未完全消散的黯淡。 “还在想刚才的事?”林知韫的声音融在氤氲的水汽里,熨帖着她。 陶念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轻轻摇了摇头,发丝蹭过皮肤,带来微痒的触感。 林知韫心领神会,没有再追问。她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陶念靠得更舒服,然后拿起自己那杯没怎么动的红酒,递到陶念唇边:“尝尝这个?或许……比养乐多更能让你开心一点。” 杯沿贴近,一缕醇香萦绕在鼻尖,像隐形的丝线轻轻牵动心弦。 陶念却偏过头,目光盈盈地望着林知韫:“我不要用杯子。”声音里带着些许任性的娇嗔,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 林知韫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温泉的水汽氤氲在她睫毛上,映得眼神格外温柔:“那……你想怎么喝?”她嗓音低沉,带着几分纵容。 陶念的指尖突然勾住林知韫泳衣的肩带,轻轻一扯,细带滑落。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红酒杯微微倾斜,深红的酒液如一道温暖的溪流,缓缓淌过林知韫的锁骨、胸口,在白皙的肌肤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温泉水汽氤氲上升。 林知韫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夜。 陶念俯下身,像虔诚的朝圣者,沿着酒液流淌的路径,一点一点地吻了下去。她的唇瓣温热而柔软,带着怜惜与占有欲。 她凝望着林知韫清冷如月的侧脸,有入迷也有羞赧,有躁涌也有纵容。 当她的唇瓣最终落在林知韫心口时,能清晰地感受到下方的心跳,有着和她同样的慌乱与怦然。林知韫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后颈,指尖穿过湿发,却温柔有力地停留。 这个吻不像情欲,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祭奠与彻底的接纳。 然而,正是这种近乎圣洁的温柔,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林知韫压抑已久的渴望。她一直以来自诩的克制与从容,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林知韫忽然伸手捧住陶念的脸,指尖带着微颤,深深地吻了回去。 水流涌动,她将陶念轻轻抵在池边,温热的身体覆了上去。她的吻沿着脖颈向下,每一次触碰都带着焦灼的占有欲。 不想忍了,念念。 她在喘息间低语,声音沙哑,融在水声里。过往所有的犹豫、权衡、以及那个试图用蔷薇装饰自己的谎言,都被彻底撕碎。 此刻,唯有最原始的渴望。 只有猛虎,没有蔷薇了。 今夜的她,与以往那个克制、引导的角色截然不同。 她的动作急切而热烈,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凶狠,仿佛要通过最原始的亲密,来确认某种即将流逝的存在。 “念念……”她在喘息间低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融在水声里。 她看清了自己,那个曾自以为可以坦然接受“杜鹃无香”结局的自己,根本就是个笑话。 她舍不得,一分一秒都舍不得。 她想要的是陶念的整个人生,想要她的目光永远为自己停留。 肌肤相贴处,热度灼人,仿佛要将彼此熔铸在一起。 不知是谁的眼泪滑入水中,分不清是欢愉还是心痛。 林知韫在最后的时刻,紧紧抱住身下的人,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她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呢喃着。 这时,窗外漆黑的夜空突然被一道金光划破。 跨年的烟花接二连三地绽放,将房间照得恍如白昼又重归黑暗,林知韫依然抱着陶念,将脸深深埋在她湿漉漉的颈窝。 突然意识到,零点了。 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而她们在无声的相拥中,听见了比烟花更恒久的回响。 盛大,热烈,又美好。 宝贝,我该怎么形容你对我的爱呢? 就像窗外的这一场盛大的烟花。 炸裂时染亮整片夜空,像你突然闯进我规整的世界的模样。 林知韫终于明白,极致的爱,从来都与大方无关。那是自私的,是贪婪的,是即便看到了自身所有的不堪,也依然渴望被对方全然接纳的,卑微又勇敢的欲望。 “宝贝,新年快乐。” *** 清晨,众人吃过简单的早餐,便向着御景山出发。山不算高,石阶蜿蜒,覆着一层薄霜。 陶念陪着林知韫走在最后,步伐缓慢而平稳。 自从离开栖山后,陶念每晚用阮丛送的膏药为她热敷,还买了支撑性护膝包裹着膝盖。这个冬天,她的膝盖已经慢慢养好了许多。 行至半山腰的天洞坪,一座古寺静静伫立在薄雾中。殿内香火缭绕,一尊观音像低眉含笑,手持净瓶,慈悲地注视着众生。 众人踏进古寺门槛,香火气息扑面而来。蒋珞欢带着茵茵去追一只蹿过院墙的橘猫,茵茵雀跃地从书包里掏出火腿肠,喂给小猫吃。 而在正殿观音像前,林知韫缓缓屈膝,又一次跪在了蒲团上。 她的前三十五年,过得并不顺遂。 排挤与否定几乎成了她职业生涯的常态。辛苦筹备半年的教改方案,被上级一句“缺乏可行性”轻飘飘地全盘否定;因为来自生源不好的学校,她的专业能力屡遭质疑;支教时被打伤了膝盖,她也没掉一滴泪;档案里那道不公的处分,她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过。 最艰难困顿的岁月,她也依旧坚强,膝盖也从未为个人得失向神佛弯折分毫。 除了陶念。 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观音悲悯的眉眼。 林知韫双手合十,想起陶念亮晶晶的眼睛。那孩子总说“老师像雪山顶上的星星”,却不知这颗星星早已为她坠入了人间烟火。 “菩萨在上,”她在心底默念,“我愿承担所有背离常规的代价,接受一切审视与非议。只求您慈悲,容我贪心一回……求一个共潮生。” “如果实现这个愿望需要我去付出什么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 下山时,林知韫回头望了一眼。 观音依旧垂眸含笑,而檐角风铃轻响,像一句无声的应答。 陶念轻轻拉住林知韫的手,在菩萨面前静静站了一会儿。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像连接着过往与未来的桥。 蒋珞欢和茵茵回来时,林知韫已静静站在殿外石阶上。 站在御景山顶,一片巨大的火山口遗迹在眼前铺展。黑色的玄武岩如凝固的浪潮,石海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陶念弯腰拾起一块多孔火山石,轻轻放在林知韫掌心:“听说这是千年前地心涌出的火焰。” 姜逢悄悄拽了拽于刚刚的衣角,两人落在队伍最后面。 “昨晚和你打赌还不信,”姜逢压低声音,眼睛却亮晶晶的,“现在亲眼见到,总该信了吧?”她示意前方,林知韫正自然地和陶念手拉着手,神色温柔亲昵。 于刚刚望着那幅画面有些出神:“我只是没想到……林老师这样严谨克制的人,也会有这般模样。”她想起会议室里那个冷静自持的林老师,与此刻温柔的模样相去甚远。 “所以说真情实感最好磕啊。”姜逢折了根树枝在手里转着,“感情哪有那么多算计?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不是的,”于刚刚轻轻摇头,“你会变得不像自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怕配不上,怕走不到结局。” 松涛声掠过山崖,姜逢忽然停下脚步:“正因如此,才显得勇敢啊。”她指向远处相互搀扶过石滩的身影,“明知前路未卜,还敢把软肋交到对方手里。” 林知韫回头望向落在后面的两人,目光里带着询问。 于刚刚快步跟上队伍,忽然对姜逢轻声说:“或许你说得对。” 中午在山腰的农家院吃饭,老板娘端上泉水点的卤水豆腐。豆香清冽,佐以山野菜,众人用本地矿泉水煮茶,清甜沁人。 林知韫用保温杯接了山泉,递给陶念。清冽的水流滑过喉间,陶念轻叹:“真好喝。可惜这么好的泉水,不能带走。” 话音未落,林知韫已自然接过杯子,就着同一处杯沿仰头饮下。 陶念看着林知韫自然的动作,心里又荡了一荡。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水光,落在林知韫被温水润泽的唇上。那唇瓣泛着柔和的水色,仿佛带着无声的邀请。 一个念头突然掠过脑海,直接而强烈:想吻上去。 可明明昨晚已吻过很多次。 第118章 周遭的声音仿佛瞬间褪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敲击着寂静的喧嚣。 吃完饭正要下山的时候,林知韫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妈?” “我去给你送饺子,看你不在家。你去哪儿玩了?”母亲许意芝缓缓地问。 “这么冷的天,你还特意坐车过来……”林知韫心头一紧,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没事,正好给你收拾了一下屋子。”许意芝轻描淡写地说。 林知韫的心猛地一沉,电话那头母亲平静的语调,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自己的公寓里,处处都是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痕迹:洗手台上并排放着的牙刷,衣柜里交错挂着的衣物,晾衣架上那件明显小一号的睡衣……她不确定母亲究竟看到了多少,又理解到了什么程度。 虽然迟早都要向母亲坦白这一切,但她不希望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迫仓促地揭开这个秘密。 “我和珞欢,还有几个朋友,在连城爬山。”林知韫斟酌着词句,山风掠过她微烫的耳廓,“最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暂时和我住在一起。”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只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林知韫屏住呼吸,等待着一场未知的风暴。 然而,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嗯,看出来了。我还做了酱牛肉,切好放在冰箱保鲜盒里了。” 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反而让林知韫更加不安,她决定再向前推进一步,小心翼翼地说:“这个朋友……她以前是我的学生,现在是我的同事。” “那挺好啊,”许意芝的声音里甚至温和了起来,“有这样的缘分不容易,你可要对人家好点。”她顿了顿,又嘱咐道:“山上风大,把围巾系好。” 电话挂断后,林知韫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许久。 陶念走过来,轻轻碰了碰她的手:“阿姨说什么了?” 林知韫反手握紧她,望向远山缭绕的云雾,轻声说:“她给我送了饺子,还做了酱牛肉。” 第85章 坐标 陶念和林知韫回到家时,正午的阳光恰好铺满客厅,空气中飘着熟悉的家的味道。 林知韫放下钥匙,自然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中午简单吃点?我把我妈包的饺子煮了,做个酸汤水饺怎么样?”她取出密封好的餐盒。 “好呀,”陶念笑着揉了揉肚子,“感觉自从和你住一起,被你喂得都圆润了。”语气里带着娇嗔的抱怨。 饺子下锅,咕嘟咕嘟的声音填满了安静的厨房,陶念坐在铺满阳光的沙发上,看着林知韫忙碌的背影,眼底盛满了幸福感。 这时门铃响起,陶念小跑着去签收快递。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厚实的文件袋。 “是什么?”林知韫搅动着锅里的饺子,回头问。 “是之前和夏老师、瑾年姐合作的课题结题材料,”陶念拆开信封,“证书和刊载论文的期刊都寄来了!”她举起那本刊物,像展示宝贝似的。 林知韫擦擦手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期刊封面上陶念的名字,目光温柔:“真棒。不过现在,我们先吃饭。”她转身关火,端过来两碗饺子。 热腾腾的酸汤饺子端上桌,白瓷碗里的汤底,是用陈醋、酱油和辣椒油调出的。汤面上浮着细碎的葱花和香菜,还有炒香的白芝麻,香气顿时飘满了整个屋子。 林知韫将勺子轻轻放进陶念碗里,酸汤瞬间漫过饺子的褶皱。透过半透明的面皮,能看见里面饱满的馅料。是林知韫最爱吃的茴香猪肉馅,许意芝还特意拌了少许花椒水去腥增香。 “怎么样?”林知韫笑着望向陶念鼓鼓的腮帮,“我妈包的饺子,味道还正宗吧?” “特别好吃!”陶念用力点头,“馅调得刚刚好,面皮也筋道。” 林知韫抽出纸巾自然地擦掉她嘴角的酱汁,语气放得更轻:“那……等天气暖和点,我直接带你回我家尝尝现做的,好不好?” 陶念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筷子悬在半空。 这个邀请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那是一次正式的、关乎未来的身份确认。 “如果你还没准备好,我们可以慢慢来,不急。”林知韫的手覆上她略显僵硬的手指,掌心的温暖传递了过来。 陶念有些犹豫,声音也很轻:“我总担心……阿姨会不喜欢我。” 林知韫的目光柔和而坚定:“不会的。”她轻轻摩挲着陶念的手背,“你这么好,这么乖,谁会不喜欢你呢?” 饭后,陶念抢着收拾碗筷,林知韫窝在沙发里,就着落地灯翻看陶念发表的刊物,指尖轻轻划过印着陶念名字的铅字,眼底有藏不住的骄傲。 等陶念忙完,带着一身淡淡的洗洁精清香凑过来时,林知韫很自然地张开手臂。陶念便像只找到窝的猫,笑着钻进她怀里,下巴搁在她肩头,一起看那篇论文。 林知韫纤长的手指缠绕着陶念的发丝,目光仍落在论文页面上,轻声问:“这篇东西,你是什么时候闷头写出来的?” 陶念歪头想了想,记忆被拉回那段忙碌的时光:“九月份吧……等开学检查一结束就动笔了。那阵子总是熬夜,早饭也顾不上吃。”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回忆的恍惚,“后来搬来和你住,你天天盯着我吃早饭,反倒督促着我终于把收尾工作完成了。” “写得很好。”林知韫合上期刊,认真看向她,“这个研究方向很有价值,念念,你完全可以继续深挖下去。”她的指尖轻轻点着论文的标题,“做这些的时候,虽然累,但你是真的投入其中,我能感觉到,这才是你真正喜欢的东西。” 陶念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之前说回晋州是职业规划,这话不假。但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也是真的。” “能和我说说你的职业规划吗?”林知韫的声音温柔而鼓励。 “我其实……很想继续读书,做研究。”陶念缓缓地说,“但你知道我家的情况,父母没什么积蓄,还有个哥哥。如果全靠自己读博,可能连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 她的声音渐低:“所以先考选调生是最稳妥的路。我承认,选择回晋州是因为你。如果你留下,我也愿意继续留在这里的。” “那如果……我也不想继续留在晋州了呢?”林知韫缓缓地问。 陶念怔住了,一时没能理解林知韫的意思。 她一直以为,林知韫当初那句“愿意和你一起走”只是安抚她的情话。毕竟她在晋州有稳定的事业、熟悉的圈子,生活安稳,何必离开? “我从来就不是自愿回到晋州的。”林知韫目光投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当年作为公费师范生,协议规定必须回来服务。后来一个人,也就习惯了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不再去想别的可能。” 她转回视线,深深望进陶念的眼睛:“直到重新遇见你。看你为了论文熬夜到凌晨,谈起研究方向时眼睛发亮的样子,我才发现自己心底那簇火苗从未熄灭。念念,你让我重新看见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她伸手握住陶念微凉的手指,掌心温暖坚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你去考京师大学,考夏老师的博士。而我,也想去看看晋州之外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不是这样想的。”陶念轻轻摇头,“我计划等选调服务期满后,先应聘高校的行政岗或辅导员,站稳脚跟再考虑读定向博士。” 林知韫微微蹙眉:“为什么要把路走得这么迂回?” “因为要现实一点啊。”陶念垂下眼帘,声音很轻,“我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没有家庭托底的话,我不能任性地只考虑理想。” 林知韫注视着陶念低垂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她轻声开口:“你知道吗?当年大学毕业时,如果不回自己的生源地,要赔违约金的嘛,当时六万块的违约金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她继续缓缓说道:“但是以我现在的年纪再回头看,那些看似巨大的数字,在人生长河里不过是一朵小浪花。真正珍贵的,是那些稍纵即逝的机遇。” 陶念抬起头,看见林知韫眼中有温柔的水光闪动:“念念,别让暂时的困难,绊住你本该翱翔的翅膀。”她伸手握住陶念微凉的手,指尖温暖而坚定,“如果你遇到了值得奔赴的前方……”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轻松却郑重的承诺:“我可以,也愿意,成为你的后盾。” “哎哟,我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富婆呀?”陶念眼角弯弯,用肩膀轻轻撞了下林知韫。 “富婆可谈不上,”林知韫笑着捏她的鼻尖,“不过违约金和学费,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还是想先靠自己试试。大学时做家教攒的两万块还在卡里,再攒一两年,读博的底气就更足了。”陶念掰着手指算账的模样,像只认真囤粮的小松鼠。 第119章 林知韫忽然倾身,指尖拂过陶念有些毛茸茸的发梢:“怎么这么厉害啊,我的小朋友。”目光里漾着藏不住的骄傲。 看到小朋友谈起未来时眼里的光,她忍不住吻了吻那颤动的睫毛,又顺着鼻梁滑下,最终落在唇角。 “要是读定向博士的话,就去不了京师大学了。”陶念依偎在林知韫的怀中,想了想又继续说,“夏老师不带定向培养的学生。”语气里带着些许遗憾,但眼神却是明亮的。 “那我的小朋友,心里有没有想去的城市呢?”林知韫捏了捏小朋友的脸颊。 陶念仰起脸,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锦城或者崇州这样的就很好!房价不会高得吓人,括弧,虽以我现在的能力连个厕所都买不起吧……气候也还行,四季都绿油油的,”她凑近林知韫耳边,“而且小吃街能从头吃到尾都不重样。” 林知韫轻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想回东青市。” “才不要。”陶念像连忙摇头,“和爸妈住得太近,三天两头就要为小事拌嘴。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每次回家都像做客,挺好挺好。” 林知韫望着怀中可爱的小朋友,心里也软软的:“那我们就好好研究下锦城和崇山。听说锦城的茶馆里能听到最地道的评弹,崇州的园林一步一景,很适合写论文写累了去散心。” 陶念欣喜地点头:“而且这两个城市都有很好的师范大学!我可以试着申请他们的非定向博士项目。”她突然想到什么,揪住林知韫的衣角,“那你呢?你的工作……” “教育在哪里都是相通的。”林知韫握住她不安的手指,“我可以应聘高校的教师发展中心,或者去中学当教研员。说不定比现在做行政更贴近课堂呢。” 暮色渐浓,两人头碰头地刷起了手机。 陶念比较着两地的房价和美食攻略,林知韫则悄悄收藏了几所学校的招聘信息。 搜着搜着,陶念忽然念叨“到底哪里更好”,林知韫轻声地说:“其实选哪里都好。重要的是……”她将陶念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我们在一起。” 陶念的眼眶有些发红,她忽然想起很多个独自做决定的时刻:高考填志愿时对着招生计划的茫然,毕业时在招聘会人潮中的孤独……那些需要咬牙硬扛的过往,此刻都被掌心传来的温度轻轻化解。 原来“家”从来不是一个坐标,而是心之所向的温暖。 无论锦城的茶馆还是崇山的园林,只要转身时能看到这双含笑的眼眸,任何地方都能成为她们的应许之地。 陶念轻轻回握住林知韫的手,十指相扣。 “嗯,”她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你在哪里,我的未来就在哪里。” *** 接下来的日子,陶念的书桌上堆起了厚厚的备考资料。她每晚严格按计划复习到深夜,台灯下的侧影专注而坚定。有时中教科工作繁重,林知韫便默默接手了部分报表。 转眼年关将至,陶念抢到机票那天,开心得在客厅转了个圈。周末逛街时,两人路过特产店,林知韫驻足在琳琅满目的礼盒前,似是无意地提起:“晋州这些老字号,包装倒是越来越精致了。” 陶念正翻看价签,闻言抬头:“怎么突然看这个?又贵又不好吃……” 话音未落,她看见林知韫微微泛红的耳尖,忽然福至心灵:“你……是想让我带回家?” 林知韫低头整理着礼盒上的缎带,声音轻柔:“总不能让小朋友空着手回去过年。”她将沉甸甸的盒子放进陶念手中,指尖不经意相触,温暖一路漫进心底。 她们乘扶梯来到商场三层的女装区,陶念停在一件剪裁优雅的驼色外套前,指尖轻轻抚过面料,忽然转头问林知韫:“阿姨穿什么尺码?” 林知韫报出一串数字后微微怔住:“你问这个做什么?” 陶念已经利落地让店员取下两件同款不同色的外套,一件浅杏色,一件烟紫色。她眼睛弯成月牙:“马上过年了,给我妈和你妈各带一件。” “不用破费了,念念。”林知韫轻轻按住陶念的手,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你还要攒钱读书呢。” 陶念抬起头,眼底闪着狡黠的光:“林老师,这可不能双标呀。你刚才给我家准备特产时,怎么不说破费?”她将两件外套并排铺在导购台上,“我也想让阿姨知道,她女儿选择的人,是个懂得疼人的。” 林知韫望着陶念低头签字的背影。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陶念专注的侧脸,让她心头泛起层层涟漪。 那个曾经需要她护在身后的小朋友,如今已学会用成熟的方式表达爱。 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确信,她们正在用笨拙却真诚的方式,一步步走进彼此的生命深处。 第86章 寒风 临别前一晚,陶念依依不舍,蜷在林知韫怀里,想到明天就要分开整整七天,这份不舍便化作了依恋。她一次次凑近,用亲吻封住林知韫未出口的叮嘱,像不知疲倦的潮水,林知韫全程纵容着她的索取。 每当陶念带着些许不安再度贴近,她都会温柔地接纳,掌心轻轻抚过对方微微汗湿的脊背。直到陶念终于筋疲力尽,像归港的小船般安静地泊在她怀里,声音带着哽咽的鼻音:“要每天都想我。” “好,”林知韫轻笑,吻她发顶,“每天想你一千次。” “不行,”陶念仰起脸,眼眶还红着,却故意撇嘴,“要一万次。” “贪心鬼。”林知韫低头含住她讨价还价的嘴唇,在呼吸间隙呢喃,“好,一万次就一万次。” 陶念把发烫的脸埋在她颈窝,点了点头。 清晨五点半,晋州的天色还未完全亮透。 林知韫起得很早,厨房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她默默将煎蛋摆成陶念喜欢的形状,热好牛奶后,才去将陶念叫醒。 二人吃好了饭,又匆忙换好衣服。 去机场的路上,陶念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她想尽量表现得成熟些,不想让林知韫觉得自己幼稚粘人,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机场,拿出了行李箱和林知韫买的礼物。 “这份礼物,先别说是我的心意。”林知韫最后帮她理了理围巾,里面还浸着她常用的雪松香,“我们的事……也等以后更稳定些再说。”她顿了顿,“等我买了房,换了车,能给你更踏实的未来……” 陶念却感觉到了林知韫的不安,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林呦呦,”她把脸埋进对方大衣的毛领里,“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和你在一起。” 林知韫轻轻回抱她,在耳边留下带着暖意的承诺:“每天想你一万次。” 这句话让陶念从耳尖红到脖颈,林知韫松开她:“好啦,快要来不及了。” 她拖着行李箱三步一回头,在安检口最后转身时,看见林知韫依然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 陶念回到东青市时,湿润的暖风扑面而来,与晋州的干冷截然不同。她乘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回到岚岛,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拂过脸颊,已是下午时分。 母亲李瑞荣早早准备了一桌拿手菜,糖醋鱼的香气飘满整个屋子。小姨李瑞芳也来了,正帮着摆碗筷。 “小姨,玥玥没一起回来?”陶念脱下外套随口问道,想起读大三的表妹应该放寒假了。 母亲急忙在背后轻扯她的衣角,但话已出口。 李瑞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筷子“啪”地搁在桌上:“别跟我提她!我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本想着让她住得舒服些。半个月前顺路去看她,推开门一看……竟然和别人同居了!” 陶念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她想起国庆节的时候,沈熙玥给她看过照片,两个女孩子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最让我痛心的是……”李瑞芳重重拍桌,“对方是个女生!” 李瑞芳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两个女孩子,这像什么样子?这是病,得治!” 李瑞荣叹了口气,给妹妹倒了杯水,语气带着息事宁人的无奈:“现在这些孩子,想法是跟我们不一样了。你也别太激动,气坏身子不值当。玥玥可能就是一时糊涂,玩心重,分不清友情和别的……” “姐!这能是糊涂吗?”李瑞芳猛地打断,眼圈红了,“这是走了歪路!我供她读书,是盼着她成家立业,不是让她……让她搞这些丢人现眼的事!这要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搁?” 一直沉默的陶念,听到“丢人现眼”四个字,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小姨,玥玥已经成年了。她知道自己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喜欢什么样的人。现在这个时代,感情……感情的形式有很多种。” 李瑞芳难以置信地看向陶念,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责备:“念念,你怎么也替她说话?你可是研究生,应该明白事理!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能有什么好结果?以后没人认可,没有保障,老了怎么办?” 第120章 陶念张了张嘴,那句“只要她们彼此认可,互相扶持,就是最大的保障”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点燃一枚炸弹。她只能低下头,轻声说:“我只是希望玥玥平安快乐。” 自从被李瑞芳发现之后,沈熙玥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家庭群里发一张图,有时是窗外一角灰蒙的天空,有时是外卖盒里孤零零的饺子,配文永远是那句听不出情绪的“一切安好”。 李瑞芳打通电话时,也不多说什么,电话里只有一句“我需要空间”便匆匆挂断。当李瑞芳颤抖着发出“再不回来就报警”的最后通牒时,手机屏幕只冷静地跳出一行字:“妈,你不想彻底失去女儿吧?” 餐桌上,李瑞芳握着筷子的手一直在抖。她突然抓住身旁陶念的手腕:“念念,你是她姐,你劝劝她,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啊……”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 陶念反手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睫:“小姨,我会的。可玥玥从小就有主意,您知道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外断续传来邻居家的欢笑声。李瑞芳执意要走,李瑞荣送到巷口,往她手里塞了满满一袋刚炸好的肉丸和年糕,姐妹俩在路灯下低声说了许久的话。 陶念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打下手,她听着母亲送完小姨回来的脚步声,那声音比平时沉重些。母女俩默契地没有多言,一个切菜一个掌勺,蒸汽在玻璃窗上晕开白雾,渐渐模糊了窗外绽放的烟花。 近两个小时的忙碌后,八菜一汤终于上桌。红烧肉油光发亮,糯米丸子也飘着香味。 这时陶平威和陶源正好提着饮料进门,带进一身寒气与热闹。 “开饭啦!”李瑞荣解下围裙,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却在看到满桌菜肴时泛起笑意。 饭桌上,李瑞荣端上一条清蒸鱼,她会很自然地将最肥美的鱼腹肉夹到陶念碗里,嘴里说着:“念念,这是你最爱吃的鱼腹,刺少。” “妈,我够吃,你不用管我,你也吃。”陶念看着自己的碗里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看向陶源时,李瑞荣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小源,你也吃鱼啊。” 陶念一边吃“小山”,一边点开微信,问沈熙玥:【钱够不够用?】 几乎同时,沈熙玥的回复跳了出来:【姐,能视频吗?】 陶念抓起外套和耳机,几乎是跑着躲进楼下寒风凛冽的花园。 视频接通时,屏幕那端的光线有些昏暗。沈熙玥盘腿坐在看起来像是地铺的垫子上,背景是堆满书的简易书架,一只马克杯还冒着热气。 “姐,”她揉了揉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声音却带着笑意,“你看我这小窝,虽然小,但五脏俱全。”镜头扫过角落里的电煮锅和几个摞起来的收纳箱。 陶念叹了口气,却只是柔声问:“吃饭了吗?” “刚煮完泡面,加了个蛋和火腿肠,豪华版!”沈熙玥把镜头对准还冒着热气的碗,语气轻松,但陶念还是瞥见了桌角塞着的一包榨菜。 “钱还够用吗?”陶念轻声问,手指已经点开了转账界面。 “够!我做家教攒的钱还能撑一阵。”沈熙玥急忙摆手,随即压低声音,“姐,其实……我和她一起合租的,能分摊不少。” 这时,镜头边缘有什么动了一下,一只属于女孩子的手伸过来,轻轻放下一杯水,又很快缩了回去。那个细微的动作里,带着无声的关切。 陶念看着表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熟悉的、混合着不安与坚定的光。 “小姨那边……”陶念顿了顿。 “先这样吧。”沈熙玥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疲惫,却异常清醒,“至少我现在,每天醒来都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活着。” 窗外又一簇烟花炸开,映亮了两块手机屏幕里彼此牵挂的脸。 “钱不够了,和我说。”陶念最后叮嘱道。 挂断视频后,陶念在寒冷的夜色里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却衬得冬夜更加寂静。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话题总绕不开小姨家的风波。饭桌上,母亲李瑞荣一边夹菜一边叹气:“你小姨昨晚又没睡好,说玥玥连视频都不接了……”父亲陶平威则摇头道:“现在这些孩子,都有自己的主意。” 陶念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耳朵听着家人的议论,手指却在餐桌下悄悄点开微信。她给林知韫发去窗外的月亮照片:【这边的月亮,好像没有栖山的亮。】 消息刚发出去,母亲突然问:“念念,你觉得呢?” 她慌忙锁屏抬头,正对上家人询问的目光。这时手机在掌心轻轻震动,她借口盛汤离开餐桌,在厨房角落看到林知韫的回复:【可能因为,照亮的不是同一片星空。】 陶念靠着冰箱门忍不住微笑。 大年初三,东青市飘着细密的小雨。陶念和李瑞荣、陶平威、陶源一起提着年礼来到小姨家拜年。暖气开得很足,客厅里弥漫着茶香和瓜子的气味,电视里重播着春晚节目,一派热闹的新年气象。 小姨父沈立涛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目光落在陶念身上时满是赞赏:“念念现在可是出息了,在教育局工作,又稳重又懂事。”他笑着递过来一个橘子,“个人问题怎么样了?有没有谈朋友啊?” 陶念接过橘子,垂下眼睫,轻声说:“还没,工作刚稳定,不着急。” 话音未落,李瑞芳便热切地接话:“正好!你小姨父有个老同学的儿子,特别优秀,考到航城的机关了,离你们晋州也近,这几天回来过年。年轻人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好嘛!”她拿出手机就要翻照片。 陶念感到一阵胸闷,勉强笑了笑,声音不大却清晰:“谢谢小姨,真的不用了。我……暂时想先专心工作。” 陶念那句“真的不用了”刚落音,李瑞荣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等小姨一家借故去厨房忙碌,客厅只剩自家人时,她终于没忍住。 “念念,”李瑞荣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小姨也是一片好心。就是见个面,认识一下,又不是逼你立马定下来。” 陶念盯着茶几上果盘里橙子的纹路,手指蜷缩在掌心。“妈,我说了,我不想。”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李瑞荣的音调陡然拔高,引得在阳台抽烟的陶平威和陶源都望了过来,“你年纪不小了,工作也稳定了,还等什么?那个航城的小伙子条件多好,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条件好我就要去吗?”陶念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因为他在航城上班,我就要去‘认识一下’?” “不认识怎么知道合不合适?你总得迈出这一步啊!”李瑞荣又急又气,胸口起伏着,“你看看你,回来这几天,一提这事就躲!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想着那些不着调的事?”她的话有所指,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陶念的心。 陶念的心猛地一沉,知道母亲暗示的是什么。她想起表妹沈熙玥的遭遇,一股悲凉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 “我的事,我自己有打算。”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不想为了迎合谁的期待,就去见一个我根本不想见的人。这不是懂事,这是对自己不负责。” 李瑞荣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怕你将来一个人孤零零的!你现在怨我,等你老了,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你就知道后悔了!” “妈……”陶念看着母亲通红的眼圈,心像被揪紧了一样疼,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让。一旦退了一步,后面就会有无数步。 最终,这场争吵在父亲陶平威的介入和哥哥陶源的打圆场中不了了之。 陶念借口透气,拿着外套走了出去。寒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 今年,岚岛的寒风,格外地刺骨啊。 这件事,在她和家庭之间,只会演变成无休止的争吵。 像两条平行线,固执地延伸向各自的远方,谁也不肯为谁偏转一分一毫。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绝不会因为父母的强硬态度或喋喋不休的劝说就妥协让步。更何况,她正一步步走向经济独立,很快便能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话语权。 只是表妹沈熙玥的这场风波,让她彻底看清了,家里的态度比她想象中更可怕。那些脱口而出的“火坑”、“丢人现眼”、“不着调”……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心上。 她不敢深想,若有一天,那个被她珍藏在心底的名字被宣之于口,那些更难听、更伤人的字眼,会不会像利刃一样,落在林知韫身上? 一想到林知韫那双沉静的眼睛可能要承受这般评价,她的心就揪得更紧了。她宁愿独自挡在前面,也不愿让那份干净的爱,染上一丝尘埃。 第121章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林知韫刚刚发来的消息,问她今天的饭吃得好不好。 陶念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回了一句:【吃了很多,就是……有点想你。】 她没有诉说委屈,但那句“想你”里,已经包含了所有的疲惫、坚持和无法言说的爱。 手机屏幕亮起,林知韫的对话框跳出一行字:【方便视频吗?】 陶念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为什么连视频都要这样小心翼翼地询问?表妹沈熙玥是因为与家庭的决裂,可林知韫明明站在光里,为何也带着同样的躲藏?连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无法坦白。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接听键。 视频那端,林知韫坐在书房暖光里,灰色针织衫衬得她脖颈修长。见到陶念的瞬间,她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可手指却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 陶念忽然想起高一那年。她在ktv嘈杂的包厢里,借着酒意第一次拨通林知韫的视频。镜头那端的人正在沙发上,对于突如其来的通话显然一惊,却很快放下手里的书,对着屏幕里脸红耳热的小朋友温柔地笑。 那时,林知韫就看穿了她所有笨拙的试探,却以自己的方式纵容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放肆。 “怎么不说话?”林知韫的声音把陶念拉回现实,“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没有……”陶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买的衣服,我妈妈很喜欢,邀请你有时间来青山镇,来我们家吃饭。”林知韫温柔地说,“不知道小朋友愿不愿意赏脸啊?” “真的吗?”陶念有些惊喜,“我……我当然愿意!” 屏幕那端的林知韫微微后仰,嘴角上扬一抹弧度:“那……能不能把刚才发我的文字,亲口再说一遍?” 陶念怔了怔,低头翻看聊天记录。 那句【吃了很多,就是……有点想你】正安静躺在对话框里。 她的脸颊瞬间烧起来,像偷藏糖果被当场发现的孩子。 “我吃了很多……”陶念缓缓地说。 林知韫也不催促,只是用目光温柔地包裹着她,仿佛在说:我等你。 最终,陶念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对着镜头一字一句轻声说: “我想你了,林知韫。” “不是有点,是特别想。” 停顿片刻后,又像鼓起全部勇气地说: “还有,我爱你。” 第87章 专属骑士 早上,陶源回家换衣服,倒水时不小心洒了,李瑞荣一边拖着地,一边说:“你看你,毛手毛脚的,就不能像你妹妹那样稳妥点吗?” 朦胧中,陶念还蜷在被窝里,但是忽然被李瑞荣掀开了被子。冬日的冷空气瞬间灌进来,她眯着眼摸到手机,一看时间才八点多。 这时微信提示音响起,陶念以为是林知韫,结果揉眼睛一看,是小姨发来的名片推荐。还附带一句热情过头的语音:“念念,加一下张科长儿子微信,年轻人先聊聊看嘛!” 陶念顿时清醒了,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气笑了:“妈,我昨天说得不够清楚吗?难道你们觉得好的、对的,我就必须照做才行?” 李瑞荣也气愤地放下手里装水果的盘子:“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看看你小姨家现在鸡飞狗跳的样子,你还想走她的老路?” “你们真的在乎过我想要什么吗?”陶念猛地坐起身,声音发颤,“从初中起,就把我一个人扔在晋州租房读书,大学时家里欠债,我同时打好几份工才没辍学。现在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要按头我去相亲……”她深吸一口气,“我说过不想结婚,是深思熟虑的决定,不是小孩子闹脾气!” 李瑞荣被这一连串话震惊住了,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 陶念抓起手机,踩上拖鞋走向卫生间,在关门前一字一句地说:“我的人生,让我自己负责。” 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水流声哗哗地响着,却冲不散心头的滞闷。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林知韫的消息:【起床了吗?】 陶念抹了把脸,回了个小猫揉眼睛的“嗯”表情包。 【起这么早啊?】林知韫的回复很快跟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吃饭了没有?】 【还没。】陶念的回复简短,情绪却已透过屏幕传递过去。 下一秒,林知韫的消息如同一道温暖的光:【那给我个地址,我给你订好吃的。】 陶念怔住了,她还没完全从刚才的争吵中抽离,缓缓打出一串问号:【???】 【乖,听话。】林知韫的回复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仿佛能穿透屏幕,轻轻抚平她紧绷的神经。 陶念沉默片刻,将家里的地址发了过去。 放下手机,她继续在卫生间里磨蹭着,不想出去面对母亲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但镜子里,自己的嘴角已不自觉地牵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仿佛只是收到这条信息,就足以让她高兴许久。 没过多久,就有外卖员打她的电话,陶念抓起外套,匆匆套上鞋便跑了出去。 门外,外卖小哥递过来的阵仗让她愣住了。左手是奶茶和水果捞,右手是一大盒鸭货,甚至还有一份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龙虾。 “这……这些都是我的?”陶念几乎拿不过来,只好先把奶茶带着挂在手腕上,手忙脚乱地接过其他袋子。 她腾出右手,迫不及待地给林知韫拨去语音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带着笑意嗔怪:“你买这么多好吃的干嘛呀?这都够吃一天了!” “都收到什么了?让我听听。”林知韫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 陶念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怀里的袋子,一边如数家珍:“有奶茶、水果捞、鸭货、还有小龙虾……你也太夸张了。” “嗯……好像还有一个正在派送,我看一下……”林知韫顿了顿,“骑士已经到你们巷子口了,你可以去看一下。” 陶念应了一声,挂断电话,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巷口走去。冬日的风掠过耳畔,她只顾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刚转过巷口的墙角,一双熟悉的黑色短靴蓦地停在她低垂的视线里。 陶念呼吸一滞,顺着笔挺的裤线缓缓抬头。晨曦正好穿过老梧桐的枝桠,落了下来,而林知韫就立在这片阳光里。驼色羊绒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她微微侧着头,目光像初融的雪水,静静地浸润了陶念怔忡的眉眼。 风掠过巷弄,拂动林知韫额前的碎发。 她背光而立,轮廓有些模糊,仿佛是从陶念深夜的梦境里走出来的幻影。可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雪松的香气,又如此真实。 连日思念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陶念一时恍惚,几乎以为是错觉。 “你……你怎么来了?”她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专属骑士已送达。”林知韫晃了晃手机屏幕,她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请问岚岛市民陶念小姐,是否签收?” 陶念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向前一步,将脸深深埋进林知韫的肩窝。她贪婪地呼吸着对方围巾上熟悉的雪松气息,像迷途的舟船终于望见了灯塔。 林知韫的手在空中停顿一瞬,随即温柔地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 陶念终于抬起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她仔细端看林知韫的脸,发现她妆都没来得及化,眼底有着淡淡的疲惫。 “你……”陶念小心地问,“是坐了红眼航班来的吗?” 林知韫轻轻点头,晨光在她疲惫的眉眼间流转。 “其实我后天就回去了。”陶念小声说着,手指却坚定地勾住林知韫的小指,像缠绕的藤蔓。 “可你不是说想我了吗?”林知韫笑着用指尖轻点她的脸颊,“我怕某个小朋友思念成疾。” “那你住哪里?”陶念追问,“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订好酒店了。”林知韫捏捏她的掌心,“有地方落脚,别担心。” “那我先陪你去。”陶念不容分说地提起所有袋子,“你累不累?要不要先睡一觉?” “你现在方便吗?不用和家里说一下?”林知韫有些迟疑地问。 “没事,等到了以后,我给我妈发个微信就行。”陶念拉着林知韫的手,走出了巷子。 到了酒店,林知韫洗完澡出来,发梢还缀着细小的水珠。她换上那套常穿的灰色丝绸睡衣,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陶念正坐在小桌前对付那一大盒小龙虾,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指灵巧地剥开红亮亮的虾壳。见林知韫坐下,她将第一只完整剥出的虾肉在汤汁里蘸了蘸,自然地递到她唇边。 林知韫顺从地张口吃下,鲜辣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她看着陶念微垂的侧脸,轻声问:“这次回家……家里没为难你吧?” 陶念手上的动作没停,又拿起一只虾,语气平淡地说:“我表妹,大三那个,和她女朋友同居,被我小姨撞见了。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她不回家了。” 第122章 她又将一只剥好的虾递过去,林知韫再次乖乖接受。汤汁不小心沾到唇角,陶念很自然地用指尖帮她擦去。 “家里现在鸡飞狗跳的。”陶念继续说着,自己也吃了一只,“我爸天天出去喝酒,我哥不是打麻将就是不见人影。他们白天都不着家,其实也没人在意我回不回去。” 林知韫放下筷子,目光沉静地落在陶念脸上。“所以,你不开心?”她顿了顿,观察着陶念细微的表情变化,“你表妹的事,让你提前看清了家里的态度……是吗?” 陶念稍稍收敛了一下笑容,放下了手中的奶茶。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 林知韫总是能穿过她所有故作轻松的伪装,精准地触碰到心底最柔软的不安。 昨晚视频时,陶念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没能逃过林知韫的眼睛。她看出小朋友的不开心,她担心强颜欢笑背后,小朋友会对她隐瞒,她不忍心、也不放心小朋友独自面对。 挂断视频后,林知韫望着窗外青山镇的夜色,没有丝毫犹豫就订了最早的航班,急匆匆地来到了东青市。 想到眼前这个人,是因为捕捉到自己一丝勉强的笑意,就不声不响地穿越晨雾来到她身边,陶念觉得心口又酸又胀。她低下头,轻声承认:“嗯。我怕……将来我们也要面对同样的风暴。” “别怕。”林知韫伸手,温暖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风暴来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陶念注意到林知韫看着林知韫疲惫的神色,声音里带着心疼:“你是不是……都没顾上吃饭?”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林知韫打开了水果捞,递到陶念的面前,“所以特意多买些,陪你一起吃。” “这几天别在风口浪尖上和家人争执。再忍两天我们就走了,好吗?”见陶念不回答,她倾身向前,指尖温柔地拨开陶念额前的碎发,哄了哄她:“我歇会儿就好,你先回家。” 随后,林知韫的目光有些深邃,“暂时的退让不是懦弱,是为了更重要的未来。我们要的,是长久的以后。” 陶念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所有未说出口的委屈都哽在喉咙里。 她无法坦白,自从表妹的事爆发后,自己如何成了全家警惕的“重点观察对象”,那些看似随意的“见面”邀请背后,是怎样的审视与不安。 “不会是……”林知韫幽幽地说,“大过年的,他们闲来无事,开始张罗着让你去相亲了?” “没有!真的没有!”陶念猛地抬头否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可当她撞进林知韫沉静的目光时,瞬间溃不成军。 还是这样,这个人总能轻易看穿她所有勉强维持的平静,然后用最温柔的方式,轻轻揭开她试图隐藏的伤口。 林知韫站起身,阴影温柔地笼罩下来。她走到陶念面前,没有急着追问,只是轻轻将她揽进怀里。 陶念的额头抵在她柔软的毛衣上,闻到熟悉的雪松香气时,眼眶突然一热。 “你放心,我绝不会去见那些人。”陶念将脸深深埋在林知韫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却很坚定,“我不能妥协,林呦呦。一旦退让,下一步可能就是被推着结婚、生子……那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好,我明白。”林知韫的手臂环着她,“但和家里人,还是要尽量注意方式方法,别太硬碰硬……”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无措。 在这一刻,这个通常冷静自持的人,也因为心疼而乱了方寸。如果陶念爱的不是自己,或许就能轻松许多。 “好啦,你先休息最重要。”陶念率先从情绪中抽离,她松开怀抱,转而将林知韫轻轻推向床边。目光掠过对方因睡衣微敞而露出的精致锁骨和白皙肌肤时,她的指尖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忍不住抚了上去。 “念念……”林知韫温和却坚定地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眼神带着些许无奈的纵容,“我赶过来,不是为这个。” 心思又一次被轻易看穿,但这一次,陶念没有退缩,也没有羞赧。她直接俯身,用一个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吻封住了林知韫未说完的话。 “可我忍不住……”她在呼吸交错的间隙呢喃,仿佛这是最理所当然的理由。 林知韫被她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所有未尽的劝诫。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在陶念固执的温柔里缓缓闭上。她握着陶念手腕的力道渐渐松开,转为轻轻抚上她的后背。 她连续奔波中带来的倦意,在此刻竟转化为一种想要靠近的渴望。 陶念的指尖再次试探地触碰到她睡衣的纽扣时,林知韫没有再阻止。她只是稍稍偏过头,在呼吸的间隙用气声低语:“关灯……” 黑暗笼罩下来的那一刻,所有关于未来的忧虑、家庭的纷争都被暂时隔绝在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临时的住所里,她们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仿佛只要肌肤相贴,就能汲取足够的力量,去面对明天即将到来的一切。 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而房间里只剩下交织的呼吸与心跳。 第88章 庆幸 不知过了多久,陶念在林知韫轻柔的催促下,穿戴整齐回了家。空气里还萦绕着那人身上淡淡的雪松的香气,让她每一步都带着不舍。 林知韫简单洗漱后躺上床,被褥间似乎还残留着陶念的气息,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的味道,伴她沉入睡眠。 而陶念这边,家里的氛围却截然不同。母亲李瑞荣忙活着热饭,陶念其实并不饿,但想起林知韫叮嘱的话,还是坐下来,默默帮着夹菜、盛汤。 “妈,”陶念斟酌着开口,给母亲碗里夹了块她爱吃的鸡蛋,“我未来的工作安排,不一定就留在晋州了。还有一些其他的机会和规划,我想再看看……等过几年各方面都稳定下来,再考虑成家那些事也不迟。” 李瑞荣放下筷子,语气带着过来人的笃定与忧虑:“念念,妈是过来人,有些路……” “过来人?”陶念心底那根绷了许久的弦,被这个试图将一切艰辛轻描淡写的词猛地拨断。 她讨厌这种粉饰太平的口吻,仿佛那些咬着牙熬过的日夜,都可以被一句“都过去了”轻易抹平。如果苦难如此轻易就能被原谅和遗忘,那她这些年近乎偏执的坚持,又算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妈,你总说爸爸值得,说他本性不坏。可你还记不记得,他欠下巨债那几年,我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家里连买菜的钱都要精打细算,你生病需要住院时,连押金都是小姨偷偷垫上的!要不是我那时起就拼命做家教、发传单,课余时间全在打工,我们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难以维持……” 饭桌上的气氛骤然凝固,陶念看着母亲瞬间苍白的脸色,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痛楚,但她无法停下。 李瑞荣张了张嘴,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最终只是无力地重复:“你爸他……当时也是没办法……” “是,他有他的无奈!”陶念打断她,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但妈,你躺在病床上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在哪里?你被债主堵在门口不敢出声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债主甚至追到了我的学校!你可以选择原谅,那是你的宽容和选择。但我不能,我忘不了,也做不到。” 她常常在深夜无法入眠时去想,如果那几年没有经历那些家庭的骤变与经济的困窘,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是否会依然对世界怀抱毫无保留的信任,对人性充满温暖的期待?是否会甚至感激那些磨砺? 不会的。 她永远无法感激那些伤痕。 下午三点多,陶念听见母亲李瑞荣出门的动静,便悄悄溜出家门。来到酒店,她轻轻叩门,门应声而开一条缝。 林知韫显然刚醒,睡袍带子松松系着,发丝有些凌乱。陶念侧身挤进门,顺势扑进她怀里,脸颊贴着她微暖的颈窝。 “这么想我?”林知韫关上门,指尖自然地梳理着陶念跑乱的头发。小朋友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 陶念稍稍退开,仔细端详她:“睡得好吗?饿不饿?” “还好,缓过来些了。”林知韫揉了揉眉心,倦意未完全消散:“年纪不饶人,体力确实不如从前。” 陶念亦步亦趋地跟着,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那我给你叫碗热粥?或者再歇会儿。如果不累的话,我带你出门逛一逛?” 林知韫微微一怔,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弧度,“这里不是晋州,更不是栖山,是你长大的地方。万一遇见你家的亲戚……” 陶念握住她的手:“林呦呦,我们又不是在做错事。”声音里带着倔强,“我知道你处处为我着想,可越是躲藏,我越觉得对不起你这份心意。” 林知韫反手与她十指相扣,眼底泛起温柔波光:“傻孩子,我明天下午就回去了。”她将陶念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等你回去后,我们有的是光明正大并肩的日子。” 第123章 “那至少……”陶念眼睛一亮,“让我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嘛?”她细数着记忆里的坐标:“后街的老书屋,好吃的小吃街,这里的海鲜都特别新鲜……还有岚岛的海,我很久之前就像带你来看的……” 林知韫望着陶念她发亮的眸子,终是败下阵来,轻轻点头:“好。”她伸手,指尖掠过陶念的衣领,细致地替她整理好,动作温柔得像拂过一件珍宝。沉吟片刻,她抬眸,轻声问道:“只是,念念……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碰巧遇到了你认识的人,你准备怎么对别人说起我?” 陶念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试探着说:“那……我就说,你是我在大学时认识的,特别照顾我的学姐,好不好?” “好。”林知韫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浅却了然的弧度。她轻轻握了握陶念的手,“我们走吧。” 两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进那间藏在巷尾的旧书屋。墙面剥落处露出暗黄的旧报纸糊痕,前排书架铺满了教辅和练习册,后面的旧书,封面卷着毛边,像一群被遗忘的旧友。空气中浮动着纸张老化的微酸气息,混合着灰尘与墨香。 “回来过年啊?”老板从堆满旧书的柜台后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捏着一本正在修补封面的《故事会》。 他认得陶念,每年春节都能见到这个从外面城市回来的、没有口音的姑娘。 陶念笑着应声,转身对林知韫轻声说:“每次回到岚岛,我都会来这儿转转。”她的指尖划过书架边缘,“这里总有些意外之喜——绝版的诗集、缺页的小说,甚至还有带批注的旧课本……”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像是穿越时光回到了过去:“还记得吗?我高中时被刘宏伟摔坏的那本《孽子》,后来就是在这家店的角落找到的。”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带着几分好奇望向林知韫:“对了,你后来补送我的那本精装版……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 林知韫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眼神里藏着温柔的秘密:“不告诉你。” 陶念佯装生气地轻推她的手,却被林知韫反手握住。书店顶灯投下暖黄的光晕,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长在斑驳的地板上。 林知韫的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指尖轻轻划过书脊,最终停在一本封面素雅的书上。她将它取下,是那本《此生,你我皆短暂灿烂》。书是竖版的繁体字,她翻阅了几页,眼神渐渐专注。 陶念凑近看她专注的侧脸,轻声问:“看什么呢?让你这么入神?” “这里。”林知韫将书稍稍倾斜,指着一行铅字:「你曾是那个用水灌满花瓶拯救蝴蝶的男孩。你教会我:有时被给予温柔的感觉,恰恰证明你已被摧毁。我怎能不爱你?因你是最终对我说:看啊,看看你受伤的地方。那才是你最鲜活的所在。」[1] “这种悖论,写得很妙。”林知韫点了点头。 “买下吧。”陶念说,“等回到晋州,你读给我听。” 随后,陶念带着林知韫拐进码头旁一家招牌褪色的老店。塑料棚顶挂着渔灯,空气里浮动着海水与蒜蓉混合的咸香。老板娘认得陶念,直接用方言招呼:“老样子?” 一盘蒜蓉粉丝蒸扇贝被端上桌,陶念掰开一次性筷子,磨掉木刺,才递到林知韫手里。 蒸汽氤氲中,她开始描述:“我小时候,总是觉得夏天的岚岛是薄荷味的。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渔民会把渔网摊在礁石上晒,空气里全是海藻腐烂的腥气。我和表妹、还有我哥就躲在榕树荫里,舔五毛钱的绿色薄荷冰棍……” 她边说边利落地剥开一只斑节虾,将完整的虾肉放进林知韫碗里:“下午三点退潮后,礁石滩会露出密密麻麻的牡蛎壳。我们常带着铁钎和桶去撬,手指总被划出血口子。但晚上喝到外婆煮的牡蛎粥时,又觉得值得。” 林知韫安静地听着,陶念顿了顿,又继续说,“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高中以前,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放学后也是独自回家。很多人觉得我性格奇怪,不愿意和我成为朋友。直到高中遇见你,才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可以这样懂我。” “大学时我整天忙着打工和自习,和室友也只是点头之交。读研后认识了瑾年姐,总算有了能说上话的朋友。”她转回目光,深深望进林知韫的眼睛,“但现在回想起来,最庆幸的还是高中遇见了你,更庆幸,毕业后我选择回到晋州。” 林知韫抑制自己想握住她的手的冲动,“我也庆幸,念念。”她的声音像初夏的风,“庆幸你足够勇敢,一步步走到了我面前。”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她们沿着石阶走向海浪低吟的沙滩。咸涩的海风掀起陶念的衣摆,林知韫伸手将她揽近,整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外套领口。 夜晚海边的人不多,陶念脱掉鞋袜,赤脚踩进沁凉的沙地。潮水裹挟着泡沫漫过脚踝,又在退去时带走沙粒,将脚印抚平成光滑的滩涂。 她突然转身面向林知韫倒着走,张开双臂似是找平衡:“你知道吗?国庆节我给你发那片海时就在想,要是能和你一起站在这里听潮声该多好,没想到今天真的实现了。” 林知韫停下脚步,海浪在她们之间拉出一道透明的界线。她望向陶念被海风吹得泛红的脸颊,轻声问:“所以你当时装在瓶子里寄给我的,是这里的空气?” “那是因为……”陶念说了一半,没有说出口,她弯腰捡起一枚被浪推上岸的贝壳,低着头,在手里掂着。 林知韫知道,这是当时这个小朋友做出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如果那时,她真的买了什么贵重的特产,对她说什么“谢谢你曾经对我的照顾”,那她们,可能就不会再有下一步了。 “走吧。”林知韫轻轻牵起她的手,“涨潮了。” 二人回到了酒店,在推开旋转门的刹那,撞见陶源正搂着个虽然画着浓妆、但年纪差不多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女生,在前台不耐烦地订房间。 四目相对时,陶念下意识松开了牵着林知韫的手。细小的动作没逃过陶源的眼睛,他挑眉接过房卡,意味深长地打量二人:“呦,什么情况?”视线掠过林知韫时带着审视,“你不是吧……玩这套?” 陶念向前半步,将林知韫护在身后:“这是我大学时特别照顾我的学姐,来岚岛出差顺道看看我。”她声音平稳,背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攥紧了衣角。 林知韫得体地颔首微笑。 “哥,你呢?”陶念突然反问,目光扫过那个紧贴陶源的女子,“这位是……我未来嫂子?看起来……刚成年吧?” 陶源顿时慌乱,急忙安抚面露不悦的女伴:“别听我妹瞎说!她读书读傻了……”他拽着女生快步走向电梯,又回头瞪了陶念一眼,电梯门合拢前飘来一句含糊的“回头再跟你算账”。 直到电梯数字停在12楼,陶念才泄了劲靠向大理石柱。 林知韫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发现她掌心全是汗。 “抱歉……”陶念声音发哑,却被一个轻拍后背的动作止住话语。 “该道歉的是他。”林知韫望向电梯方向,眼神沉静如夜海,“而且……”她忽然勾起唇角,“你刚才反击的样子,很帅。”继而又靠近了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喜欢。” 到了房间门口时,陶念看林知韫好像没有向开门让自己进去的意思。突然拉住林知韫的衣袖。 “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林知韫看着她说。 “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陶念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对方的手,转身离开了酒店。 第89章 耽误 第二天一早,陶念早早起床,洗漱之后,便出了门。巷口早点摊的蒸笼已经腾起白雾,她本想买些吃的带走,却在闻到食物香气时改变了主意。 她绕回酒店,轻轻叩响林知韫的房门。门开后,她一边拉着睡眼惺忪的人去洗漱,一边说:“酒店的自助餐不好吃,我带你去个地方,吃一吃岚岛的早餐。” 由于还在正月里,开门的店铺不多。陶念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阿婆粿条店”的灯笼在蒙蒙亮的天色里晕开一团暖光。她刚撩开塑料门帘,系着围裙的老板就亮着嗓子招呼:“念念带朋友来啦?这位是……” “我朋友,从晋州来的。”陶念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骄傲。 老板一边擦桌子一边端详林知韫:“哎哟,一看就是有学问的!我们念念从小就会读书,交的朋友也体面。” 老板端来特制的鱼丸汤时,特意对林知韫说:“尝尝这个,念念从小吃到大的。以前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边吃边背英语单词。” 林知韫舀起一勺汤,自然地夹起一块粿条,“嗯,好吃,感觉比晋州的刀削面更鲜甜。” 陶念想起,以前她坐在这家店里背单词时,总会想象要是能带林知韫来尝尝这个味道就好了。 第124章 这是一种简单而纯粹的心情,就像松鼠悄悄攒起最饱满的松子,孩子兴奋地展示捡到的彩色贝壳。 她只是想把在这座小城发现的每一个新奇的、林知韫没尝试过的角落,都一一捧给那个人看。 不需要特别的回应,仅仅是这样“分享”的念头本身,就足以让她觉得幸福。 此刻林知韫正低头轻轻吹凉勺里的汤,陶念轻轻将那碗甜豆花往林知韫手边推了推。她忽然想起,回晋州后,林知韫第一次单独约她的,就是一顿早饭。 那是个薄雾未散的秋日早晨,林知韫一早便敲了她家的门。她记得当时自己紧张得只敢小口喝豆浆,而林知韫一边自然地帮她剥茶叶蛋,一边说着工作安排的寻常话。 后来她才明白,选择早餐,是因为这是一天中最清醒、最不暧昧的时刻。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轰轰烈烈地闯进她的生活,而是选择像晨光渗透窗棂般,用一日三餐的寻常温度,慢慢铺就一条能走很久的路。 林知韫抬头对她微笑,陶念在氤氲的热气中红了眼眶。 有些温柔,需要经历时光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就像这碗甜豆花,当初只觉得甜,如今才尝出里面熬煮的耐心。 吃完饭,陶念带着林知韫穿过人民广场晨练的人群,遇到几位与母亲相熟的阿姨时,按照约定,她该立刻松开牵着林知韫的手。 但这一次,她没有。 她感到林知韫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抽走以免她为难。这个细微的退缩反而刺激了陶念,她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坚定地握紧了那只手,甚至向前半步,用身体微微护住林知韫,然后对几位阿姨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 走进海鲜集市,陶念在摊贩前蹲下挑选鲜活的斑节虾,然后抬头问:“你突然来找我,是怎么和阿姨说的?” “只说有要紧事要出门几天。她了解我,若执意要走,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她知道你来东青市吗?知道是来找我吗?”陶念追问道。 “这些倒没细说。”林知韫微微一笑,“春节期间,能买到票已是侥幸。出门前,她只和我说,‘照顾好自己’。” 陶念将挑好的虾递给摊主称重,然后说:“既然来了,带些海鲜回去吧。岚岛的黄鱼晒成鱼干煮汤最鲜,阿姨会喜欢的。” “好。”林知韫看到陶念特意选了耐储存、可托运的海产,便只好接过了小朋友沉甸甸的心意。 走出海鲜市场时,林知韫忽然停下脚步,保温箱的重量让她的手臂微微发沉。她轻轻拉住陶念的手腕,“念念,其实你,不用这样。” 林知韫温柔地说,“我们的关系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不需要通过‘被看见’来让它变得正当。它的价值,在于我们彼此认定。” 陶念的睫毛轻轻颤动,像被海浪惊起的鹭鸟。 她早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林知韫,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戳穿了她。 “是的,自从昨晚碰到了我哥,我就不想再藏着掖着了。”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我觉得,这是我早晚要做的一件事,如果传到我家人的耳朵里,我就可以慢慢地和他们渗透这件事了。我不想等了,也不想和他们耗了。” 林知韫凝视着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没有说话。 “林老师,你总想替我承担风雨,但这次让我自己来。”陶念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如果他们同意并祝福,那当然好;如果没有,我也不需要。我只要你。” 林知韫的手依然紧紧握着陶念的手,保温箱静静立在两人脚边。她凝视着陶念被海风吹得发红的眼角,突然轻笑起来。 “你知道吗?刚才看你站在鱼摊前讨价还价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你高中时书被没收,和刘宏伟争辩的模样。” 陶念怔了怔,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 “那时你面对他,紧张得手指都在抖,可背脊挺得笔直。”林知韫的声音像海风一样轻柔,“现在这个眼神,和当时一模一样。” “走吧。”林知韫率先迈开步子,“既然你选择了正面迎战……”她侧头看向陶念,眼角笑纹如浪花般漾开,“那我只好当好你的后援团了。” 陶念送林知韫到公交车站,陶念看着林知韫把保温箱放在脚边,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衣领。 “我知道你想循序渐进,”林知韫握住她的手腕,掌心带着暖意,“但一定要把握好分寸。你独自面对他们的时候,一定不要冲动,我实在放心不下……” 陶念反手与她十指相扣,“我答应你,就说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等时机成熟了,再让他们慢慢回想。这个冬天,曾有人陪我在岚岛走过大街小巷。” 这时,公交车进站,林知韫突然将陶念拉进怀里。这个拥抱很轻,却带着深沉的力量:“陶念,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做到。” “一定。”陶念认真地回答。她在林知韫转身时,悄悄将一枚贝壳塞进她大衣口袋。 车灯渐远,陶念站在原地看着尾灯消失在海湾转角。 陶念望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第一次在分别时尝到了不一样的滋味。 从前每一次和林知韫分别,都有不同的心情,有难过、有酸涩、有再也不会相见的绝望…… 可这一次,她忽然发现,心里那片常年积雪的荒原,不知何时冒出了嫩芽。 路灯倏然亮起,陶念踩着影子往家走。巷口传来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她第一次觉得这段路不再漫长。 纵然前路仍有风雨,但知道有人在下一站等你,连黑暗都变成了等待黎明的铺垫。但这次,她竟然觉得,好像有那么一个人等着她,前路茫茫,也不那么黑暗了。 夜深时分,陶念正蹲在客厅地板上整理行李箱,突然,大门打开,陶源带着浓重的酒气跌撞进来。 李瑞荣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湿抹布:“整天不见人影,回来就醉醺醺的!跟你爸当年一个德行!”她转头看见叠衣服的陶念,语气不自觉放软,“还是念念省心,工作体面又懂事……” 陶源一听,猛地踹开脚边的板凳,通红着眼睛指向陶念:“是!你们永远只有好女儿!从小亲戚就拿我和她比!她考满分有新裙子,我及格了还要挨揍!我帮爸还债那几年,你们谁说过一句‘好儿子’?” 李瑞荣走了出来,“你喝多了就赶紧洗洗睡觉,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陶源不依不饶,突然冷笑:“你的好女儿?她和一女的开房你知道吗?” 陶念冷静地放下手里的衣服,“我一和朋友来出差,顺便看我,送她回酒店休息,妈可以作证,我这几天哪晚没准时回家?” “朋友?不对,我看那人有点眼熟……”陶源自言自语着,回屋子里翻出来陶念的毕业照,林知韫坐在班级正中间,陶念穿着校服站在她身后。 他顿时笑了出来,“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相亲,拼了命也要考回晋州……原来你高中就被她带歪了!这个坐在正中间不是你高中班主任吗?” “我回到晋州,又遇见她,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有问题吗?”陶念反问。 “有没有问题,你自己心里清楚!”陶源摔门而去,客厅陷入死寂。 李瑞荣扶着椅背缓缓坐下,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张毕业照:“念念……你哥说的,是不是真的?” 陶念弯腰捡起地上的照片,用袖口轻轻擦拭林知韫影像上的水渍:“妈,您觉得什么是真?”她抬头时眼里有泪光在闪,“是哥说我送老师回酒店是真,还是你们认定我喜欢女人就是歪了是真?” 李瑞荣的手指紧紧攥着围裙边缘,她目光闪烁地望向陶念,声音里带着一丝侥幸的试探:“你们……其实就是师生情分深,对不对?你感激她高中时照顾你,把这份感激错当成……” “她高中时对我的好,我确实感激。”陶念平静地打断,“但毕业后在晋州重逢,站在讲台上的林老师和教育局的林副主任,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十八岁的感激,是存档在心底的谢意;而二十五岁的感情,是活生生的、需要呼吸的眷恋。 “妈,感激不会让人跨越千里送一瓶海风。”陶念蹲下身与母亲平视,“更不会让谁在深夜,为对方修改材料到凌晨。”她声音轻柔,“这些事,你当年生病时也经历过,不是吗?” 李瑞荣怔怔地看着女儿,恍惚间想起,她想起陶念高一那年突发急性肠胃炎,是那个年轻的林老师深夜背着孩子冲进急诊室,还陪着她打针;想起高二时陶念被自行车撞倒,是林知韫扔下相亲对象赶来医院;高考那几天,要不是林老师及时送去退烧药…… “妈,我和林老师之间,是清白的,绝不是陶源说的那样不堪。”陶念的声音带着苦涩,却异常清晰。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补充道:“即便……即便真有什么,那也是我一个人的执念,是我对她念念不忘。” 第125章 她将“一个人”和“我”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像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界限,试图将林知韫牢牢护在安全的那一侧。 在这段注定不被理解的关系里,她宁愿所有的质疑和骂名都冲着自己来。 林知韫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是干净、温暖的存在。她舍不得让这束光,因自己而蒙上丝毫尘埃。 这时大门传来钥匙转动声,陶平威提着公文包进来,看见满地狼藉愣在原地。 这个常年周旋于酒局的中年男人敏锐地嗅到火药味,立刻堆起圆滑的笑脸:“哎哟,这是唱哪出啊?念念明天要走了,母女俩还舍不得吵起来了?” 他自然地弯腰把行李箱扶正:“老婆你也真是,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很正常嘛。”又转向陶念眨眨眼,“你妈更年期,脾气急,爸爸相信你做事有分寸。” 凌晨时分,陶念在混沌的梦境中挣扎醒来。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却在经过父母卧室时,听到了他们低声的谈话。 “你说……念念这事,是真的吗?像玥玥那样……”李瑞荣的声音带着颤抖的迟疑。 黑暗中响起打火机的咔哒声,陶平威深吸了一口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要我说,就是上学时被那个林老师带歪了!怪不得她高考没考好……” 烟灰缸传来轻响,他的声音陡然阴沉:“我当年匿名举报她,听说只给了个处分,真是便宜她了!这种人就该被开除,根本不配当老师!” 听到这里,陶念猛地推开房门,她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你们刚才说的举报……是什么意思?” 李瑞荣慌忙趿着拖鞋上前:“这么晚怎么还不睡?你听错了……”她伸手想拉陶念,却被陶念甩开。 “没听错。”陶平威掐灭烟头,火星在烟灰缸里挣扎着熄灭,“我当年把你那个什么周记本里那些见不得人的话,一页页拍下来寄给了教育局。”他冷笑一声,“要不是那个姓林的耽误你,你早该考上北淮的大学!” 陶念踉跄着扶住门框,眼泪无声地滑落:“爸……你知道我模考在实验中学排多少名吗?一千三百名!”她声音发抖,“你以为二十一中的第一很了不起吗?我没考上北淮的大学,耽误你四处跟人吹牛炫耀了是吗?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林老师,我根本都考不上大学!” “你们知道举报信毁了她什么吗?她失去了评职称的资格,在二十一中饱受流言蜚语,被调去偏远山区支教……四年!整整四年啊!她受了伤,膝盖粉碎性骨折,还夜夜做噩梦,睡不好觉……而这一切,竟是因为我写在本子上的痴心妄想!是我痴心妄想!听见了吗?听懂了吗?是我!和她没有关系!我回晋州,也是我一厢情愿的!” 几小时前,她还沉浸在那种悲壮的自我感动里,幻想着能以一己之力为林知韫筑挡所有明枪暗箭。 多可笑。 她曾以为是自己的一腔孤勇,在守护着那段不容于世的感情。 直到此刻才知道,她所以为的“牺牲”,不过是踩在对方早已遍体鳞伤的脊背上,完成的一场自诩情深罢了。 到底是谁耽误了谁啊,林知韫。 若没有她年少时那份不管不顾的倾慕,林知韫本该拥有坦荡的职业生涯、清白的声誉,根本不必承受那么多质疑和异样的目光。 她甚至觉得,林知韫若是恨她、怨她,才是天经地义。 可那个人偏不。 在那场因她而起的风暴过后,林知韫留给她的,竟是历经沧桑却未曾褪色的、笨拙而坚定的爱。 她突然想起了昨天和林知韫一起看到的那句话: 你教会我:有时被给予温柔的感觉,恰恰证明你已被摧毁。 我怎能不爱你?[1] 陶平威猛地站起:“我还不是为你好!那种人……” “哪种人?”陶念打断他,“是深夜送学生去医院的人?还是自费给贫困生买参考书的人?”她怒吼着,“你用肮脏手段毁掉的,是比我生命更珍贵的光!” 她猛地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声音反而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我不会原谅你们。永远都不会。” 说完,她决然地转身,一把拉开大门。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随后是她快步离去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 陶念拖着行李箱在凌晨的街道上狂奔,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直到跑不动了,她才在巷口的树下停住,扶着树干剧烈地喘息。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无处可去。 往事在脑海里一幕幕浮现。 她曾无数次追问林知韫关于处分的事。 林知韫总是似有若无地回避这件事,当时她以为这是疏远,是成年人惯有的保留。 “这件事,我不想瞒你,只是提起来,会让我有一点点难过……” “可那是应该的,是我做错了事,我也并不完全无辜。” “等以后,我再告诉你……” 原来,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里,藏着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林知韫宁愿自己被误解成怯懦者,也要护着自己心中那片澄澈的天空。 她要怎么说出口啊。 都是因为自己啊。 陶念缓缓蹲下身,任凭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 第90章 熨帖 陶念再回到晋州,已是第二天下午。为了省下些钱,她没买机票,而是选择了动车。列车穿行过丘陵与平原,窗外的风景由南方的湿润逐渐变得干燥明朗。 林知韫在微信上问清了到站时间,只说了一句:“出口等你。” 当陶念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走出闸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林知韫穿着简单的浅灰色大衣,站在午后稀薄的阳光里,安静地望着她出来的方向。 那一刻,一股酸涩的感觉直冲鼻腔。 陶念用力抿住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向她。 林知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袋,她没问“累不累”,也没说“辛苦了”,只是轻轻地、温柔地整理了陶念的衣领。 回到人才公寓,推开门,熟悉的家的气息温柔地包裹上来。玄关的感应灯暖融融地亮起,空气中飘着番茄牛腩汤的暖香,那是林知韫出门前为她定时煲下的。 陶念看着身前正弯腰换鞋的背影,毛衣勾勒出清瘦的肩线。她忽然从身后环抱上去,将脸深深埋进那片带着室外凉意的温暖里。 林知韫的动作顿住了,手里的鞋轻轻落在地垫上。她没有转身,只是抬手覆上陶念交叠在她腰间的手背,掌心温度一点点渗进冰凉的皮肤。 “我好想你……”陶念的声音闷在她的颈窝,声音带着哽咽。 岚岛这几日,每分每秒都像在烈火上烤。父亲的指责、母亲的眼泪、那些被掀开的旧伤疤……此刻能回到这个亮着灯的、有她的地方,竟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酸楚和幸福。 林知韫缓缓转过身来。暖黄灯光下,她的目光像深潭水,静静地流淌过陶念泛红的眼角。 陶念被这专注的凝视看得有些无措,下意识想偏头躲开,却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托住了脸颊。低头吻下来时,带着清凉的薄荷气息。 陶念顺从地闭上眼,仿佛回到十年前那个被阳光晒暖的办公室,眼前人也是喜欢吃这种薄荷糖,还有时塞给自己几块,抚平她的不安。 她偷偷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睫毛、温柔的鼻息,都化作细密的针,扎进心底最痛的角落。 就是这个人,为她承受了举报、处分和职业生涯的断层,却依然把最珍贵的温柔悉数给了她。 眼泪,无声地流淌了出来。 林知韫戳了戳她的额头,“想什么呢?” 陶念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她们像过去的无数个傍晚一样,安静地吃饭,洗碗,然后窝在沙发里撸猫。来宝熟稔地跳上陶念的膝盖,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林知韫侧头看着陶念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猫下巴,眼神黯淡,知道她心里有事。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起身去厨房切了一盘水果,将最甜的那块橙子默默递到陶念手边。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一周,陶念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工作。下班后,应该要按计划备考的,但摊开的备考资料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她根本看不进去。 林知韫正在厨房做饭,这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是快递员。林知韫在厨房扬声道:“念念,帮我接一下,密码是180607。” 最近通话列表里,紧挨着快递员号码的下方,赫然显示着一个她刻在骨子里的号码——归属地东青市,那是母亲李瑞荣用了二十多年的电话。 是了,林知韫做过她的班主任,母亲有她的电话号,她也一直没有换过。 陶念下意识点开通话详情,通话时长 47分31秒。 第126章 那个通话的时间点,正是她离家返回晋州的列车开动后不久。彼时,她正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试图将家中的纷乱暂时抛在脑后。 而电话另一端,她的母亲,却将一场情绪的海啸,毫无保留地倾泻给了林知韫。 这漫长的四十七分钟,林知韫是如何独自熬过那段时间的? 面对母亲的质疑、指责、甚至可能人格的贬损、辱骂,是低声下气地保证,还是沉默地承受了所有指责? 她竟然一无所知。 陶念轻轻锁上屏幕,将手机放回茶几原处。她望着厨房门口那道在烟火气中忙碌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从背后环抱住林知韫的腰,把脸埋在她微凉的针织衫脊线里。 林知韫关掉灶火,锅里的余温还在滋滋作响。她转过身来,双手轻轻握住陶念的手臂:“从岚岛回来这些天,你一直不开心。”她看着陶念的眼睛,“是打算一直这样闷着,还是愿意和我聊聊?还是说,你觉得我不能承受,想自己解决?” “我妈前几天……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陶念的声音闷在她肩窝。 林知韫盛菜的手顿了顿,油焖笋片落在白瓷盘里:“嗯。她好像察觉到我们的事了。” “她说了什么?” “她不赞成。”林知韫将盘子端到餐桌上,“我能理解。父母都需要时间接受这些事。” “她是不是……说得特别难听?”陶念揪住她衣角追问。 “没有。”林知韫转回来时嘴角有柔和的弧度,“别把妈妈想得那么可怕。” “她有什么资格那样说你……”陶念的声音突然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林知韫立刻走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她的发丝:“怎么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 陶念在她肩头抽泣片刻,情绪稍缓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声说:“林老师,当年你被举报的那件事……我都知道了。” 林知韫的身体微微一僵,扶着陶念的肩膀,柔声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是我爸。”陶念说出这三个字时,泪水再次滑落,“是他拍了我的周记本,写了举报信。” 林知韫原本轻抚陶念后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陶念仰起泪痕斑驳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他因为觉得我的高考成绩不理想,又看到我周记本里曾经写过的话,无处泄愤,就做出这种事……而你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林知韫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轻擦去陶念脸上的泪水,将她重新搂入怀中。 随后,她将陶念拉到了沙发上,握着陶念的手,缓缓说道,“因为这件事情,不光是你父亲的事。周记本上的事,我可以自证,但当年有人交上去的,除了你周记本的片段,还有……一些照片。” “什么照片?”陶念揉着发红的眼睛抬起头。 林知韫解锁手机,指尖在相册上停留良久,终于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她将手机递过来,陶念看见四张模糊的照片。 第一张,高考考场外,她扑进林知韫怀里的瞬间被裁去周围的考生,只剩两个紧贴的身影。 第二张,也是那天,过马路时林知韫护住她手腕的动作,在长焦镜头里像十指相扣。 第三张,高考前一天,送药那夜林知韫叩门的抓拍,像是半夜去找独居的女学生相会。 第四张,陶念当时摔倒在路边,林知韫在医院给她上药,她疼得抓住林知韫衣角,林知韫拍着她的后背。 陶念清楚记得每个场景的真相,这些被她珍藏的温暖瞬间,在扭曲的镜头下都变成了罪证。 “你看,”林知韫苦笑着,“他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符合想象的故事。” 陶念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偷拍的照片,刺得她眼睛一酸。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拍的?”她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 她抬起通红的眼睛望向身旁的人,林知韫平静的侧脸在灯光下像一尊蒙尘的玉像,陶念突然觉得胸腔里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怎么会有人忍心把污泥泼向这样一轮皎洁的月亮? 难道真应了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这阵摧折明月清风的风,凭什么来自本该育人的净土? “应该与你父亲无关。”林知韫想了想说,“那时高考成绩还没出来,他的动机还没形成。大概率是……当时二十一中的同事。” “当时周屿的父亲——周书记,第一时间约谈了教育局领导和校长。他们的核心诉求很明确:必须把火势控制在围墙内。” “给我处分其实是种保护。既要堵住举报人的嘴,又得保全学校的脸面。”她看着陶念,继续说,“就像截肢手术,切掉一条手臂,是为了保住整条生命。” 此刻,陶念才知道,当年那个站在讲台上清隽如谪仙的林老师,在她高考结束后,曾怎样独自蹚过一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 即便在处分通知下达的时候,林知韫仍然在关注大家的高考报考问题;即便流言甚嚣尘上,她仍亲自在校门口为大家发档案。 后来,林知韫那天出现在ktv的包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她不知何时看到自己腿上的蚊子包,还记得去小卖部给自己买花露水。 “至于婚事……”林知韫轻轻呼出一口气,“周家出手相助的条件之一,就是解除婚约。这于我而言,其实是种解脱。我本就不愿将这桩掺杂太多利益的联姻继续下去。” 她的声音又低沉了些:“只是周屿……他始终认为是我单方面背弃了承诺。自尊受挫,加上旁人的煽风点火,那之后他没少在外面散布关于我的种种不堪传言。” 后来的那段日子,林知韫走在校园里,总觉得走廊阴影里藏着窥探的镜头;她开始无法分辨同事问候的笑容里,是否带着审视与猜忌。 她还记得,某个清晨,她看到窗台上死去的盆栽,忽然觉得自己的某部分也在枯竭和死去。 “总之,后来二十一中是待不下去了。”林知韫收回目光,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当你不知道那双眼睛究竟属于谁,身边的每个人就都可能举着无形的相机。所以我递交了‘西部计划’的申请,去了栖山。” 她的话音在这里变得轻柔,仿佛被记忆里的山风吹拂着:“那边日子是清苦,经常缺水少电,但夜晚能看见最明亮的星星。白天教孩子们念书,他们的眼中有对知识的渴望和尊重。那几年,心反而是踏实的。” 陶念拿起林知韫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操作着。照片传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留着这些做什么?”林知韫的声音带着不解。 “纪念。”陶念将手机轻轻放回茶几,“纪念我们问心无愧的每一个瞬间。” 林知韫的眉头微微蹙起:“不要留着这些……” “林呦呦。”陶念握住她微凉的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当年的任性,是我父亲的偏执,让你承受了这么多。” 她的话音未落,林知韫却轻轻摇头:“不,是我做得不够好。当年明明看出了你的心思,却没有果断地划清界限。我……不是个称职的老师。” 陶念的指尖轻轻抚过林知韫的手背,那上面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她的声音很轻,却又是那么坚定:“你不要这么想。你没有错,你可以去恨的——恨这个对你不公的世道,恨那些在暗处举起相机的手,甚至恨我父亲,恨我当年的懵懂与迟钝……你有这个权利。” 怎么会没有恨过呢? 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里,她望着天花板问过自己:为什么真心换不来真心?她曾把最好的年华献给讲台,给下每个迷途的学生指点方向;她倾尽心血创立助学基金,却被流言扭曲成敛财的工具。 这个世界给她的回报了什么呢? 是档案里的处分决定,是同事躲避的眼神,是学生窃窃私语时那句“听说她喜欢女生、可真是个变态”的揣测。 她像一株被反复修剪的植物,每次生出新的枝桠,就被更狠地斩断。 直到陶念带着一身的风雪回到晋州,固执地挤进她冰封的世界。 这个曾被她小心翼翼推开的孩子,如今长成了能为她挡风遮雨的大树。 于是那些恨意,突然就消失了。原来只要有一双手愿意紧紧握住她,从前咽下的所有苦楚,都能酿成释怀的甜。 林知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转过头来,眼底有微光闪烁,“可是,你回来了。”她嘴角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你选择留下,站在我身边,就足以让我原谅过往的一切。” 陶念摇头,双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那目光灼热而清醒:“不,不要轻易原谅那些具体的伤害。该恨的,我们要清清楚楚地恨。但正因如此……”她的拇指轻轻擦过林知韫的眼角,“你要把因原谅而省下的所有力气,用来更爱我。我们要用往后加倍的好日子,去回报从前所有的不公。” 第127章 “好。”林知韫忽然笑了,眼角细纹像被春风拂过的水面,“我答应你——记住该记的,但更用力地爱你。” 她起身走向厨房,陶念听见微波炉轻微的运转声。回来时,林知韫手里端着两杯热牛奶,奶香在空气中氤氲开。 “从明天开始,”她把一杯牛奶放进陶念掌心,“我们每天多爱对方一点。直到这份爱重过所有委屈,直到那些伤害轻得像鸿毛。” 林知韫低头,她忽然想起栖山那片毫无遮挡的璀璨银河。 面对过去,无法强行抹去过往的伤痕,但是可以用新的、温暖明亮的记忆,将过往一层层覆盖。 正如此刻满室的温馨,温柔地覆盖了曾经的忐忑与不安;也如她们十指交握的温度,正悄然熨帖着岁月磨出的薄茧。 第91章 底气 元宵节这天,正是周六,最近没有加班,难得的清闲,两人慢慢吃着早饭,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的香气。 “中午带你去个地方。”林知韫放下杯子,忽然说。 “嗯?”陶念抬起头,好奇地眨眨眼,“这么神秘?要去哪儿?” “回青山镇。”林知韫微微一笑,“回我们家。” 陶念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啊?今天?你怎么不早说!”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小声埋怨:“昨晚就该去给阿姨挑个礼物的……” 林知韫起身走到她身边,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别紧张,就是回家吃顿便饭。” “我觉得……阿姨肯定早就看出来了。”陶念垂下眼,声音低了下去。 那些屋子里明显共同生活的痕迹、元旦一起出去玩、林知韫说她是很重要的朋友……在她母亲眼里恐怕早已无所遁形。 “我也不确定她知道了多少。”林知韫的握着她的手,“等我找个机会,亲自和她好好谈谈。” 她看着陶念依然紧蹙的眉头,放柔了声音,带着一丝调侃:“别怕,有我在呢。再说,我妈又不吃人。” 陶念还是执意去了趟超市,回来时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购物袋,林知韫快步迎上去接过袋子。 “买这么多,我妈一个人得吃到什么时候?”她轻轻揉着陶念勒得发红的手心。 陶念低头,小声地说:“第一次正式登门……我想给阿姨留个好印象。” 去青山镇的公路盘山而上,车窗掠过一片青瓦黄墙的古刹。陶念忽然坐直身子:“这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很灵的寺庙?” “嗯。”林知韫转动方向盘拐进岔路,“镇上没什么景点,就这座华藏寺还算有名。” 几个月前,她都没敢想过,自己会和林知韫一起回到她的家乡,以“女朋友”的身份走进对方的生活。 这几个月的时光,恍若一场梦。 车停在小院门口,许意芝系着围裙迎出来,目光先落在女儿接过袋子的手上,才转向陶念:“来就来了,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陶念换鞋时注意到,玄关摆着两双崭新的毛绒拖鞋,和她搬来林知韫家时,林知韫给她准备的那双兔耳朵款式一模一样。 抬头望去,餐桌上已摆满热气腾腾的菜。 碗筷摆开,陶念偷偷拍了几张照片,这时,许意芝从厨房端出来几碗汤圆,饭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客厅。 许意芝热情地招呼陶念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她对面,林知韫自然地坐在了陶念旁边。 “念念,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许意芝说着,便用公筷夹了一块饱满的、裹满酱汁的排骨,稳稳地放到了陶念的碗里,“尝尝这个,呦呦说你喜欢吃偏甜口的,我特意多放了些糖。” 陶念接过排骨,目光看到了前方的清蒸鱼。雪白的鱼肉上,只点缀着细嫩的葱丝和姜丝,不见一丝香菜的踪迹。 这盘鱼的“干净”,只能是林知韫提前特意叮嘱过母亲。在她忐忑不安地想着如何留下好印象时,那人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熨帖着她。 陶念低下头,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蘸了蘸盘底的豉油,安静地送入口中。 “呦呦这些年啊,身边没什么走得近的朋友,也就和珞欢还时常联系。”许意芝将汤圆轻轻推到陶念面前,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所以阿姨挺欢迎你常来的。以后她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来训她。” “妈……”林知韫的筷子在碗边轻轻一顿,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 陶念双手捧住温热的汤圆:“阿姨,其实我从小也不太会交朋友。是……是知韫姐一直照顾我、引导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反倒是我,总是给她添麻烦。” “你年纪小,她多照顾你是应该的。”许意芝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朋友之间,不就是互相扶持着才能走得更远吗?” 饭后,许意芝利落地收拾碗筷,陶念立刻起身帮忙。两个人在厨房水槽前并肩站着,水流声伴着碗碟轻碰的声响。 “放着我来就好。”许意芝温和地拦着陶念的手。 “应该的阿姨,”陶念坚持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我在家也常做这些。” 林知韫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幸福和温暖。 回到客厅,许意芝翻开一本相册给陶念看,目光停留在林知韫毕业的照片:“她以前有个老师,总是解决不了她的问题,所以那时候,她总说要做个让学生不怕问问题的老师。”她的目光流露出欣慰,“我当时以为她随便说的,但是现在看来,她做到了。” 陶念的轻轻拂过那张毕业合照。照片里的林知韫刚满十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高高扎起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眉眼尚未染上岁月的风霜,清澈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嘴角抿着一个浅淡的、略带羞涩的微笑,与后来那个沉稳从容的老师判若两人。 陶念飞快地解锁手机,对准照片拍了下来。 随后,她凑近许意芝轻声笑问:“阿姨,有没有更早的照片呀?比如她扎羊角辫、换门牙时候的?” 许意芝眼角漾开笑纹,已默契地往后翻去,却被林知韫轻轻按住了相册边缘。“妈!”林知韫耳根透出薄红,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羞窘。 陶念垂下头,不自觉地微微撅起嘴,却没再说话,只用目光无声地传递着小小的失落与期待。 林知韫与她静静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她无奈地轻叹一声,指尖在相册间流连片刻,小心地抽出一张边角微卷的老照片。“只看这一张。”她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珍藏已久的秘密。 照片上,约莫五六岁的林知韫穿着鹅黄色棉布裙,蹲在初夏的茉莉花丛边。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她柔软的发梢上。她微微踮着脚,小手努力伸向最低处那朵将开未开的花苞,神情专注又可爱。 “好可爱。”陶念笑着说,目光温柔得像湖水一般,趁着许意芝不注意,在林知韫悄声说:“我喜欢。” 林知韫去厨房倒水的间隙,她迅速解锁手机,将刚拍下的照片设为壁纸和锁屏。 夕阳快落山时,许意芝站在门口送她们。她往陶念手里塞了个保温盒:“自己做的酱菜,早上配粥吃。”然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臂,“工作不忙的话,常回来。” 车驶出小巷,陶念回头望去。许意芝还站在暮色里,身影渐渐变小。 回家后,林知韫在窗前坐了很久,直到夜色漫过窗台。她拿起手机,给母亲许意芝写下这条长长的微信。 【妈妈,请原谅我到今天才鼓起勇气,把心里最真实的话说给您听。 陶念对我而言,是生命中与您同样重要的人。她不仅是我珍视的朋友,更是我决定携手一生的爱人。我们像所有相爱的人一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居住,也会在深夜共享心跳,在清晨互道早安。她是我亲自选择的家人。 妈妈,我不知道您会如何看待这件事。但我想告诉你,你的女儿没有让你失望。我努力读书,认真工作,能够靠自己的能力体面地生活,也始终没有忘记你教导的善良与担当。我走的这条路或许与大多数人不同,但它让我感到完整、真实和幸福。 不知道元旦您过来送饺子的时候,是否有所察觉。但我想告诉您,有陶念在身边的日子,我的生活确实被一点点地照亮了。 我开始愿意走进厨房,不是为了应付一餐饭,而是期待与她共享热汤暖菜的日常。也因此,慢慢习惯了每天按时吃早餐,连带着睡眠也踏实了许多。阳台上不知不觉养起了好几盆花,还多了一位家庭成员——一只她捡回来的、怯生生的流浪猫,如今也敢在我脚边打盹了。 她总是记得我膝盖受过伤,阴雨天总会提前备好膏药,帮我热敷;在我辗转难眠的深夜,就那么陪着我,直到我睡着。她会在我疲惫低落时,用一个或许并不高明、却足够真诚的玩笑,驱散我的烦躁和疲惫。 第128章 妈妈,她是个内心特别温暖的人。和她在一起,我学会了如何更积极地活着。下班回家,看见窗子里透出的灯光,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香,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家”的温度。 请您不要担心,也不要自责。即使未来某天我遇到困难,也绝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更不会埋怨您没有阻拦。恰恰相反,我此刻感受到的幸福如此真实,它让我对往后的人生充满信心。在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上,是她让我重新相信,爱,可以如此温柔而坚定。 无论你需要多长时间来理解,我们都会继续好好生活,也会一直爱您。我们的幸福不会因为任何质疑而改变,而对您的爱和尊重,也永远不会改变。 希望有一天,能等到您的理解与祝福。】 第二天一早,林知韫收到了微信:【晚上回家,我们单独谈一谈。】 林知韫没有不知道母亲的意思如何,心中有点不安,但还是如实告诉了陶念,“我妈让我晚上回青山镇一趟。” 陶念握住了她的手,“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这次……让我先自己谈,好吗?”林知韫垂下眼睫,避开她的视线,“我不知道妈妈会是什么反应,万一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我不想你当场听到……” “正因为可能会有风雨,”陶念的手指坚定地穿过她的指缝,紧紧扣住,“我才更要站在你身边。你的盾牌,不应该总是对准我。” 看着林知韫眉眼间挥之不去的犹豫,陶念原本紧握的手缓缓松开,转而轻轻环抱住她。 “那我就在车里等你,”陶念说,“不进去,不让你为难。但你要记得……”她将额头抵在林知韫的额前,“我离你只有三十步远。你一回头,就能看见车灯亮着。” 林知韫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晚上,林知韫再次开着车又一次到了青山镇,车内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静谧。林知韫将车停在小区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熄了火。 她侧过头,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看到陶念不自觉地抿着嘴唇。 林知韫倾身过去,温暖的手掌覆上陶念微凉的手背,轻轻将那只紧握的手指逐一松开,与自己十指相扣。 “别担心,”林知韫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件事,我们本来也没指望母亲能一下子全盘接受。” “只要我们站在一起,时间会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慢慢来。” 陶念乖巧地点了点头,林知韫最后捏了捏陶念的手,推开了车门。 林知韫推开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母亲许意芝端坐在沙发中央,面沉似水,空气也十分凝重。 见她进来,许意芝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我问你,你之前说的,那个和你住在一起的很重要的朋友,那个曾经是你学生,现在是你同事的人,就是陶念,对不对?” 林知韫迎上母亲的目光,沉默地点了点头。 “糊涂!你真是糊涂啊!”许意芝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颤抖,拳头一下下捶打在林知韫的肩头,力道不重,却满是绝望,“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们单位谁不知道你们曾是师生?这层关系在,你们现在搅和在一起,让别人在背后怎么戳你的脊梁骨?你的名声、你的前途,都不要了吗?!” 林知韫还是一动没动,也没有说话。 许意芝喘着气,继续问:“好,那我再问你!陶念的父母知道吗?他们能同意吗?你们这样……算怎么回事!” 她看着女儿依旧紧闭的双唇,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悲凉的无助所取代。 林知韫看见母亲眼眶迅速泛红,她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却仍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许意芝颓然坐回沙发,双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 林知韫缓缓蹲下身,与母亲平视,缓缓说道:“妈,我不想说对不起,因为我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做出任何违背教师职业道德的事,我问心无愧。但是让您这么难过,我还是觉得抱歉。” “别人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后,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家。” 许意芝抬起头,眼眶通红:“可你们这样……” “我们很好。”林知韫眼神坚定,“陶念的父母确实还不同意,但我们会一起面对。就像当年您支持我选择师范专业一样,这次也请您相信我的选择。我们想以后,离开晋州,去更好的城市打拼,到时候,您也过去,好不好?” “你们……真的想好了吗?不会再变了吗?”许意芝又问。 她了解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些年独自在外,把所有的苦楚和心事都默默咽下,连膝盖受伤那么久,都是直到支教回来被她偶然发现,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嗯,不变了。”林知韫的回答很坚定。 许意芝望着女儿眼角细细的纹路,那是岁月和孤独共同刻下的痕迹。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里裹着多年的担忧与无奈:“当年你执意要去支教,我就不同意。山高路远的,你一个女孩子……可我也知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拦不住。” 那些年,她每晚守着天气预报,只要听到栖山有雨,整夜便难以安眠。 她何尝不知,女儿当年的远走,一半是理想,一半是心伤。 她明白,与其阻拦,不如放手让女儿去走自己认定的路。 许意芝没有再说同意或反对,只是伸手整理了一下女儿微微凌乱的衣领。 “其实……妈一直担心,因为我跟你爸那段失败的婚姻,会让你对感情失去信心。”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看你这么多年总是一个人,我心里着急……那时候就想,你总得有个伴儿啊,罢了,是男是女,我不计较了,只要人品好、真心对你好,我就知足了。” 她转过头,眼底带着熬夜留下的血丝:“我昨晚一宿没合眼,翻来覆去就想三件事。” “第一,是陶念父母那关。将心比心,我若是她妈妈,也很难接受自己女儿选这样一条难走的路。” “第二,她年纪还轻,心性能不能定下来?万一几年后觉得倦了、想回头了,你怎么办?”她握住女儿的手,“到时你年纪大了,心也伤了,妈怕你熬不住啊。” 林知韫抬起头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认。至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认真的,我不后悔。” 许意芝凝视女儿良久,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第三,是晋州太小,人言可畏。你们想去更大的城市发展,妈支持。”她从针线盒底层取出一张银行卡,轻轻推过去,“这笔钱你收着,不是嫁妆,是给你们应急的底气。将来无论发生什么,记得家里永远有间房给你们留着。” 许意芝眼底带着难以完全释然的复杂神情:“你要我现在就说祝福……妈确实还做不到。可既然你笃定这是你要的幸福,妈更不愿意成为那个拦着你的人。” 林知韫急忙将卡推回去:“我在晋州工作这些年攒了不少,真的不能要您的钱……” “傻孩子,”许意芝叹息着重新将卡塞进她手心,“没有根基怎么去大城市闯荡?让你拿着就拿着,以后遇到难处……”她声音顿了顿,别过脸去,“还是可以回来问妈。” 林知韫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 即使不理解,即使有担忧,母亲永远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铺一条退路。 第92章 真相 陶念在车里,拨通了陆瑾年的电话。她尽可能冷静地叙述了当年有人如何偷拍照片、如何诬告,以及林知韫最终受到处分的经过。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片刻后,陆瑾年冷静地说:“在当时的情境下,那个处分,很可能已经是将影响降到最低的处理方式了。若非有人周旋,仅凭‘师生关系不当’的嫌疑,面临的完全可能是开除。” “可是那四张照片根本证明不了任何东西!”陶念有些激动,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机,“明明就是刻意构陷……” “等等,”陆瑾年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诧异,“你该不会是……想现在去翻案,撤销那个处分吧?” “是。”陶念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所以我需要知道,该怎么做。” 陆瑾年在电话那头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些许无奈:“常规流程,是向原处理单位的纪检监察部门提出申诉,由他们审核后报上级批准。但你要明白,‘上级批准’的关键,无非两点:要么,此事重审能带来某种‘利益共赢’,比如树立一个纠正历史错误的正面典型;要么……”她顿了顿,继续说,“你能找到确凿证据,证明当年是诬告。最好是能让举报人自己承认。” “但是,关键问题在于,”陆瑾年想了想说,“你们现在同在一个单位,你本身就是另一位当事人。由你出面申诉,在程序上不仅力度不足,反而可能适得其反,让事情变得更具争议性,像是在印证当年的某种‘嫌疑’。” 第129章 陶念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便有些不甘心地问:“那我该怎么办?难道什么都不做吗?” “不是不做,是要更聪明地做。”陆瑾年又继续说,“你需要找一个立场中立、但说话有分量的人来推动。比如,一位已经调离或退休、了解当年情况的老领导,或者一个与你们双方都无直接利害关系的第三方权威机构。由他们提出‘复查旧案’的动议,才显得名正言顺,也更能引起重视。” 电话挂断后,陶念靠在头枕上,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模糊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车门被拉开,林知韫坐了进来。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疲惫地靠进座椅,闭上了眼睛。车内顶灯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上面写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陶念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悬了一晚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上林知韫冰凉的手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不是……不顺利?没关系的……” 林知韫缓缓睁开眼,转过头看向她。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陶念的心揪得更紧了,然而,下一秒,林知韫的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疲惫却又无比温柔的弧度。 “我妈她……”林知韫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反手紧紧握住了陶念的手,“她一晚上没睡。但她说……她接受了。” 陶念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巨大的释然和无法言喻的感动。 她倾身过去,紧紧抱住了林知韫,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哽咽着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林知韫轻轻拍着她的背,她们在狭小的车厢里相拥,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 接下来的几天,如何“破案”成了陶念心头大患。她反复放大那四张照片,当年的像素本就不高,又刻意做了模糊处理,细节更是难以辨认。 正当一筹莫展时,一个名字跳入脑海——李仕超。她记得这位老同学考上的是数字媒体专业,当年还曾在群里吐槽,说自己是班里唯一不是艺术生的理工男。 虽然后来各自奔波于生活,他恋爱成家,她打工求学,联系渐少,虽然上次未能参加他的婚礼,但正是李仕超婚后回晋州时特意去探望了林知韫,才让她得知了林知韫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陶念点开那个沉寂许久的对话框,发了条信息:【在吗?】 李仕超的回复带着熟悉的调侃:【不砍一刀,不帮带孩子,不投票。除了这些,兄弟都在。】 陶念忍不住笑了一下,直接将两张问题照片发了过去。 【帮个忙,用你的专业眼光看看这几张图。】 【这什么啊?】李仕超问,【老照片修复?你这像素都快糊出马赛克了。】 【对,就是这些模糊的地方。】陶念圈出照片边缘一处不协调的色块,【还有这张,窗户玻璃的反光里,总觉得像映出了什么字迹。】 没过多久,李仕超发来了修复后的照片。原本模糊的车窗玻璃变得清晰,上面映出一行细微的字迹:【车型:大众帕萨特 2008款 1.8t】 【看这里,】李仕超圈出放大区域,【是车窗贴膜上的品牌标识。这算是重大发现吧?】 陶念的心跳骤然加快,立刻追问:【你还记得当年学校里,有哪位老师开这款车吗?】 屏幕那端沉默片刻。其实李仕超看到照片时,就已猜到了七八分。他最终只是问:【你查这些旧事,是为了林老师,对吗?】 【是。】陶念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背负莫须有的污名。我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认输。】 【明白了。】李仕超的回复带着可靠的笃定,【这车油耗高,当年在校园里很扎眼。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徐青云老师家属的车。她爱人在供电局上班,每天接送她都开这辆黑色帕萨特。】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徐青云的学科组长身份、与林知韫的竞争关系、以及这辆锁定拍摄位置的车。 陶念发现自己非常平静,像猎人终于看清了陷阱的轮廓。 从这一刻起,日复一日的备考和工作对陶念而言有了新的意义。 她仍会熬夜刷题,仍会加班赶工,但每个疲惫的深夜里,她觉得这些辛苦都值得,都有回报。 *** 早春二月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二十一中校园里却已是一派热闹景象。红色横幅在操场上迎风招展,校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 趁着局长、主任们都去会议室的时候,陶念避开主会场喧闹的人群,独自在跑道边踱步。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学楼方向缓缓走来,虽然鬓角已染霜,但那份特有的温婉气质让陶念瞬间认了出来,是她当年的政治老师王秀菊。 “王老师!”她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惊喜。 王秀菊老师眯起眼打量片刻,随即绽开笑容:“是陶念啊!”她伸出双手握住陶念的手,“模样没怎么变,就是更精神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您应该已经退休了吧?”陶念轻声问,这时礼堂传来掌声,会程即将开始。王秀菊拍拍她的手背:“是啊,岁月不饶人啊。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在晋州教育局,中教科工作。”陶念微微躬身回答。 “好啊,有出息了。”王秀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当年那届学生里,就属你最沉得住气。怎么没往更大的平台发展?晋州这潭水啊……”她没有继续说,而是转移了话题,“听说林老师也调去教育局了?” “是,我们现在是同事。”陶念点了点头,等待着她继续说。 王秀菊的食指在保温杯盖上轻轻叩击两下,像在斟酌什么。终于轻声叹道:“小陶啊,你们林老师当年……是真不容易。学科带头人评选前后那些风浪,唉,人在高位,难免要挡别人的路。” “有人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对不对?”陶念压低声音,目光紧锁着王秀菊的表情。 王秀菊嘴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她抬手整理了下被风吹散的银发,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这时校园广播响起典礼即将开始的提示音。陶念立即抓住这个时机,点亮手机屏幕:“王老师,我们加个微信吧?”她调出个人二维码,递了过去。 远处,林知韫和几位教育局领导说话,转身时目光下意识寻找着什么。当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林知韫冲着她微微一笑。 林呦呦:【怎么坐那么远?】 林呦呦:【过来。】 于是,永不删除拉黑的中教科陶副科长便乖乖坐了过去。 *** 这天,是晋州市第二中学“语文名师工作室”的摘牌仪式。 徐青云作为“特聘顾问”端坐主席台,接受着昔日同事们的奉承。陶念以教育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列席,安静地坐在后排角落。 仪式后的茶歇时间,人群自然地簇拥到徐青云身边。她端着茶杯,手指不经意地抚过胸前那枚已经有些褪色的“功勋教师”徽章。 “徐老师当年带出的重点班,升学率至今没人打破呢!”一个中年教师感叹道。 徐青云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声音却带着谦逊:“都是孩子们自己争气。” 陶念恰好路过,只听见她带着一丝炫耀说:“……所以说,在体制内,光会教书不行,还得懂规矩。不该你碰的位置别碰,不该你亲近的人别亲近,不然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当年那个林……还想跟您争学科带头人,简直是白日做梦!”另一个人给她递上了一杯茶,“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地去支教了?差点都回不来了……” 徐青云接过新续的茶,轻蔑一笑:“那种小姑娘,以为会写几篇作文就能往上爬?那几张照片,不过是小小的教训罢了……” 陶念将手机平放在会议手册下,只露出摄像头孔洞对准方向,将刚才的对话录了下来,并且加密保存。 她很小心,视线始终落在手中的会议手册上,未曾与徐青云有过直接的眼神接触。 *** 随后的一天,陶念去二中检查教学材料,在走廊拐角恰巧遇见了从前二班的班主任陈蔓老师。短暂的寒暄后,话题不经意间转到了往事上。 陈蔓老师推了推眼镜,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唉,提起你林老师……就想起学科带头人评选那阵子。那时候,关于你林老师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说什么的都有,最伤人的就是传她‘个人生活不检点’。” 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结果一出来,她落选了。之后好几周,我在食堂就没见她正经吃过一顿饭。餐盘里的菜拨拉两下就放下筷子,人眼看着就瘦了一圈。”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后怕和清晰的心疼:“后来有一回,我晚上回办公室取东西,发现她晕倒在了办公桌前,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手边还摊着没批完的作业本。我赶紧叫了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医生说是长期精神压力和严重营养不良导致的,挂了好几天营养液才缓过来。” 第130章 陶念的心突然好像被扎了一根刺,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仿佛能看到林知韫独自在流言蜚语中消瘦、最终被击倒的画面。 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她从手机里调出那几张被李仕超修复过的照片,递到陈蔓老师眼前:“陈老师,您看看这个。这就是当年那些‘证据’。” 陈蔓老师接过手机,起初只是疑惑地打量着。当她看清照片内容,尤其是甚至跟踪到了医院、半夜陶念的家门口送药时,她的脸色骤然变了。她用手指放大照片角落,认出了玻璃膜上的车的型号。 “岂有此理!”陈蔓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怒火,“她徐青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躲在暗处偷拍同事,还拿这种事来造谣生事!这简直是……是道德败坏!” 同时,陶念还给陈蔓看了前几天偷拍的视频。 这股积压已久的义愤,让她之前温和的态度荡然无存。她指着照片上司空见惯的校园场景,语气激动:“老师关心学生不对吗?她居然能扭曲成这个样子!” “陈老师,”陶念镇定地说,“如果……如果需要您为当年这些事做个证,您愿意吗?” “陶念,笔给我。”陈蔓老师伸出手,语气斩钉截铁:“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就图个心安。所以,不怕得罪人。”她接过陶念递来的纸笔,利落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以我二十年的教龄担保,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随后,陶念抱着一束淡紫色的鸢尾花,轻轻叩响了王秀菊老师的家门。门开后,茶香伴着暖意扑面而来。 王秀菊沏着茶,声音温和却疏离:“陶念,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但有些浑水,退休的人不该再趟了。”她端着手里的茶杯,“我和徐青云共事二十多年,太了解她的手段。” “难道我们就应该眼睁睁看着她胡作非为?”陶念说,“我们做不到绝对的公平,但总要有让大家知道真相的权利。”她拿出之前陈蔓老师签过的证明,“我们教育局,既然是教育工作的上级监管单位,既然知道真相,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置之不理。姑息只会养奸,好人如果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没有办法为自己伸张正义的话,就只能一忍再忍。这不应该。” “你就不怕,领导给你穿小鞋吗?”王秀菊问。 “王老师,我这人,本就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陶念有些执拗地说,“而且,现在的晋州教育系统,也会慢慢成为新一代人的世界。” “你这孩子,还是像当年一样倔啊。”王秀菊感慨,“你个在职的都不怕,我都退休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随后,在签名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陶念从王秀菊家里走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外面的阳光。 暖洋洋地晒在自己的脸上。 第93章 庆祝 晚饭后,陶念将整理好的证据轻轻放在林知韫的书桌上。牛皮纸档案袋里装着陈蔓的证词、修复后的照片副本,还有一份起草好的申诉申请。 “我问过瑾年姐了,”陶念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撤销处分的最后一步,是需要你本人提交申请。这些材料,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林知韫一页页翻看着这些凝聚着心血的证据,当看到那张修复的照片中,徐青云那辆帕萨特的清晰的型号时,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 陶念悄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尖传来坚定的温度。 “原来是她……”林知韫苦笑着,“我当年还经常向她请教学经验。”继而她摇了摇头,“念念,你能为我做这么多,我很感激。其实,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学会与它共存了。” 陶念蹲下身与她平视:“我知道,但这是你心底的一根刺,它埋在你心底,时不时会刺痛,时不时会化脓。我想帮你把它彻底取出来。”她指向申请书末尾,“只要你签下名字,我们就能让一切回归正轨。” “你不是说过吗?《魔女的条件》里的广濑老师非常勇敢……为什么你不能勇敢一些,为过去的自己讨回公道?”陶念继续问。 林知韫沉默了,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答案是:因为她觉得,那份处分于她而言,是罪有应得。 在林知韫根深蒂固的价值观里,有些界限,神圣不可逾越。 无论当初的心动如何悄然滋生、不受控驭,作为老师,对身为学生的陶念产生那般情愫本身,在她看来就是一种原罪。 论迹,她或可辩解:所有举动皆发乎情、止乎礼,未曾逾越雷池半步。 可论心,从她清晰辨认出那份情感起,所有的自我开脱都变得苍白可笑。 她于心有愧,罪有应得。 即便她已用最决绝的方式推开、拉黑、远走他乡,试图将萌芽的感情连同那个夏天的记忆一同斩断,但内心深处那道自我审判的枷锁,却从未松开。 她选择了沉默地接受一切后果,将那场不公的处分视为一场迟来的苦行,一种对内心“失职”的惩罚。 她用漫长的岁月在桃源乡的山野间逃避,试图让风沙磨平记忆的棱角;又用更长的时间,在孤独中学习与这份愧疚共处,将那个名字沉淀为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秘密。 陶念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与晦暗,她忽然全都明白了,为何林知韫对“平反”表现得如此消极,为何她宁愿背负污名。 她想起林知韫曾在她面前流露出的唯一一次坦白,是醉酒后微微掀开的一道裂缝,她那时说,“可那是应该的,我也并非全然无辜。” 原来,这场不公的处分,早已被她悄然内化,变成了一把刺向自己的刀,一种对过往无声的忏悔和漫长的自我流放。 陶念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她的目光不闪不避,直直地望进林知韫试图躲闪的眼底,眼中带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林知韫,你看着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 她看到林知韫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所以,” 陶念的声音放缓了些,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你对自己的这场审判,这场漫长的惩罚……就让它彻底结束,好不好?” 林知韫怔在原地,窗外最后的天光勾勒出陶念清晰的轮廓。 是的,眼前的人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眉眼间是独立女性的坚定与果敢,那份执着甚至比当年更有力量。 她不再是被保护的对象,而是一个能为自己的选择和感情全然负责的成年人。 陶念目光灼灼,没有丝毫闪躲,“我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面前,不是以学生的身份,而是以陶念的身份。意味着,你可以不用再背负着那份不必要的愧疚面对我。” 林知韫看着站在逆光中的陶念,看着她眼中那簇为自己而燃的、明亮又倔强的火焰,那道冰封了多年的心防,终于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 她总以为自己足够坚韧,一路的风雨让她习惯性地将陶念护在身后,为她思虑周全,为她遮蔽一切尘嚣。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她眼中始终带着几分青涩的女孩,竟会以如此决绝的姿态,反过来成为她的守护者,用那份看似柔弱的执着,为她撑起一片朗朗晴空。 这些年,她早已修炼得坚不可摧。 工作上,她凭借过硬的实力回到二十一中,坐上教务处主任的位置,后又调入教育局,在发展规划处担任副主任并成为实际负责人。 在外人看来,她凭借一己之力从泥沼中重新站起,且站得比以往更高,前途一片光明。 那些陈年的流言蜚语,早已如风吹散,再不能伤她分毫,也的确无人再提起。 早已没有人在意这些陈年旧事了。 可唯有她的宝贝,还在意。 唯有这个女孩,会将那段过往的委屈,如此珍重地、心疼地刻在心里,并执意要为她讨回那份早已被时间冲淡的“公道”。 “宝贝……” 她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声地呼唤着这个称呼,目光贪恋地描摹着眼前人清澈而坚定的眉眼。 宝贝,你知道你有多好吗? 好到让我觉得,过往所有颠沛流离,所有隐忍委屈,都只是为了铺垫通向你的路途。 好到让我愿意,倾尽我所剩的全部,去换你此生顺遂,永葆这份赤诚的光芒。 “好。”林知韫终于开口,强忍着红红的眼眶,“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但是念念,”她深吸一口气,将额轻轻抵住对方的额,呼吸交融间,是郑重的承诺,“从今往后,换我来守着你。你的未来,每一步,我都要在。” *** 第二天,林知韫起得很早。她站在镜前,一丝不苟地整理着着装。一套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装,挺括的白衬衫纽扣系至领口,脚下是一双久未穿着的尖头高跟鞋。 她要以最郑重的姿态,为自己讨回那份迟到的公正。 第131章 她拿起桌上那份墨迹已干、反复校对了无数次的申请书。 指尖在标题“关于申请撤销处分的请示”上轻轻拂过,然后,放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中。 她步伐坚定,走在通往党组办公室的走廊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 这条路,她在心中已走过无数遍。 在标着“党组办公室”的门前,她略停一秒,深吸一口气,随即抬手,叩响了门。 “请进。” 她推门而入,将文件袋双手递到办公室主任面前,声音平静却有力:“主任,这是我提交给党组的正式申请。” 这一步,她等了太久。 从背负污名离开晋州,到在小山村独自吞咽委屈,再到重新站稳脚跟,所有的隐忍与坚持,在她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党组收到申请书后,对此事非常重视,主要领导当即作出明确批示,要求“依规妥善处理,尽快核实”。 指示层层下达,人事科闻风而动,一场旨在厘清旧事、还原真相的调查,就此拉开序幕。 科长亲自带队,一行人径直去了二十一中。 他们关起门来,找校长谈,找学年主任聊,也和那些曾与林知韫共事多年的老教师一一叙话。谈话室里,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各式各样的表情,赞赏有之,惋惜有之,言辞闪烁间,拼凑出林知韫那些年大家有目共睹的工作状态。 人事科从尘封的档案柜最底层,调出了那封改变了一切的举报信原件。纸张已微微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如昨,像一道未曾愈合的旧疤。 纪检部门和人事科熬了几个夜,字斟句酌,写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调查报告。 紧接着,是关乎建议的专题会议,烟雾缭绕中,各种声音不断讨论着,最终,“建议撤销”四个字被提出来。 决定性的党组会议随后召开,调查报告被清晰地宣读,证据材料在众人手中传阅。 讨论到那封举报信时,主管纪检的副局长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事实不清,证据错误,这八个字,足以误人前程。” 长时间的沉默后,党组书记终于开口:“那就按程序办吧。” 最终,一致通过了撤销处分。 *** 一周后,正式的决定文件送到林知韫手上时,她正坐在临时的办公桌前整理资料。 手指抚过那份红头文件,看到“撤销处分”那几个字时,预想中的狂喜并未涌现,心口那块压了数年的大石,仿佛是在一瞬间被移开,留下的不是轻盈,而是一种被骤然掏空后的寂静。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反复摩挲着纸张的右下角,那里盖着市教育局鲜红的公章。 这么多年,她等的就是这个印章,这行字。 可当它真正来临,却像一场迟到的春雨,落在早已龟裂的土地上,浸润需要时间,眼前最先感知的,竟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确认。 她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在肺腑里所有的委屈和沉闷都倾吐出来。然后,她将文件放在了单位门口的公示栏里。 她没有立刻告诉任何人。 直到下班后,陶念刚结束外面的会议,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林知韫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念念,处分撤销了。文件今天下来了。” 陶念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不自觉地说了很多话:“你在停车场等我,我马上到。我们……我们出去吃,吃点好的……不行,是不是要等过了公示期?那……我买点好吃的,我们在家吃。” 林知韫下楼,看见陶念的脸颊因为急促的行走而泛着红晕,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星,那光芒纯粹、直接,不掺任何杂质。 陶念跑到林知韫面前,微微喘着气。她直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林知韫微凉的手指,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雀跃与激动:“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 她的喜悦是外放的,是具有感染力的,像一道明亮的光,瞬间穿透了林知韫周身那层因长久压抑而形成的、近乎麻木的自我保护壳。 三十六岁的林知韫,习惯了隐忍、克制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在这般鲜活、热烈的情绪面前,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恍然。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一岁的姑娘,看着她毫不遮掩地为自己的平反而欢欣鼓舞,仿佛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胜仗。 这种纯粹的支持,让林知韫心中那股迟来的酸涩与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她不必再强作镇定,不必再顾虑是否失态。 于是,林知韫任由陶念握着她的手,感受着从对方年轻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量。 她眼圈一红,那坚持了整天的防线悄然决堤,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陶念灿烂的笑容,向上弯起了一个真实的、轻松的弧度。 “嗯。”林知韫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但目光却异常清亮,她看着陶念,轻声说,“谢谢你,念念。” 回到家中,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玄关暖黄的灯光下,两人之间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终于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汹涌的情绪。 林知韫没有开大灯,而是走到酒柜前,取出了那瓶喝剩的红酒和两只酒杯。暗红色的液体注入杯壁,散发出醇厚的果香。将其中一杯递给陶念,然后与她轻轻碰杯。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她们的新生叩响门扉。 酒精并未带来醉意,反而像一种催化剂,让积压的情感更加清晰地浮出水面。她们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目光愈发胶着。 陶念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林知韫西装坚硬的肩线,低声说:“现在,可以把它脱掉了吗?这身‘盔甲’。” 红酒的余味萦绕舌尖,但真正让林知韫微醺的,是陶念凝视她的眼神,专注得仿佛她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念念……”她轻声唤道,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 陶念的指尖抚上她西装的纽扣,动作轻柔却坚定,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知韫。 林知韫主动仰头吻上陶念,在呼吸交错的间隙,用气声吐露埋藏心底的渴望:“陶念……别只是看着我,要我。” 衣物褪去,如同卸下铠甲。当陶念的掌心熨帖在她曾背负过往的肌肤上时,她抑制不住地战栗。 “我挖开了你的伤口……”陶念的指尖轻柔地抚过林知韫膝盖上那条长长的疤,声音里带着心疼,“你会不会怪我?” 林知韫摇头,将她拉得更近,唇贴在她耳边,声音沙哑而坦诚:“不……是你在把我……一块块拼回来。” 陶念看着身下的林知韫,心中涌起近乎疼痛的爱怜。 这个女人,历经风霜,却愈发像一枚被时光打磨的温玉,迷人而易碎。 她熟悉林知韫身体每一处细微的反应,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样。她原本占据着主导,带着她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情,试图将林知韫引入熟悉的迷醉之中。但今晚,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回应。 就在陶念以为节奏依旧由自己掌控时,林知韫翻了身,陶念陷在柔软的枕头里,仰头望去,撞进了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眸。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燃着暗沉的火,那火焰并不炽烈张扬,却带着一种能将人彻底吞噬的专注力。 林知韫的爱与欲望,向来是内敛的,是恰到好处、令人心痒又时常感到无可奈何的温柔。但此刻,那一直紧绷的弦,似乎“铮”地一声断了。 原来,她比想象中更爱这个女孩,更离不开这份毫无保留的赤诚。 上一次她尝试主动,心底还盘踞着“若不曾完全拥有,是否就会轻易失去”的不安,动作里难免带着一丝急于确认的慌乱。 但此刻,那种不安全感神奇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巨大幸福感和归属感的、沉稳的力量。 她想要爱她,不是出于害怕失去,而是因为内心已被这份爱充盈到满溢,必须用更直接、更完整的方式表达出来。 “闭上眼睛。”林知韫低声说。 陶念依言合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 她俯下身,吻住了陶念。 这个吻,带着一种近乎掠夺性的深入和探索。 陶念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烟花炸开,意识变得模糊。 林知韫的吻里,像是掺了某种致幻的蘑菇,搅拌着她本就沸腾的欲望,让她浑身发软,只能不由自主地陷得更深。 紧接着,林知韫低下头,以一种陶念从未体验过的虔诚与耐心,开始了她的巡礼。她的唇舌不再是客人和追随者,而是变成了最细腻的考古学家和最贪婪的探险家。每一寸肌肤,都被她重新丈量、膜拜、点燃。 卸下了所有心理负担的林知韫,展现出了另一番模样。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渴望,不再压抑那份想要完全占有和标记对方的冲动。她的动作大胆而缠绵,在陶念光滑的肌肤上,刻意留下一个个暧昧的、属于她的印记。 第132章 陶念彻底沉沦了。随着林知韫的节奏中漂浮,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女人,那种因全然释放自己而散发出的魅力,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又一次被这样的林知韫迷住了。不是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林老师,也不是那个在亲密关系中总是带着一丝隐忍和付出的恋人。 这是一个剥去了所有顾虑、完全遵从本心欲望的林知韫。 陶念能感觉到,这一次的主动,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了那份细微的、怕抓不住她的不安,而是充满了沉甸甸的笃定。 这种笃定,源于更深的爱意,像一股暖流,瞬间将陶念淹没。她意识到,林知韫不是在索求,而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我比你想象的更爱你,更离不开你。 她不再仅仅是回应者,她成了爱的源泉本身,这种感觉让她着迷,也让她对怀中的这个人,爱意愈发汹涌澎湃。 陶念的心尖随之为此而颤抖,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巨大的幸福。 在稍微平复的间隙,她用湿漉漉的、带着无限迷恋的眼眸望着林知韫。 林知韫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着眼含春水的陶念。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完美线条,几缕发丝黏在颊边,心中的爱意又一次被填满。 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却蕴含着万语千言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深不见底的爱意,还有一丝陶念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许野性的得意。 当陶念情不自禁地唤出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难耐的祈求时,林知韫在朦胧的光线里,露出了一个有些魅惑的笑容。 她再次吻住她,于朦胧的唇齿间流淌出一句话:“陶念,我抓住你了……再也不放了。” 也许,一直以来,她不是忍耐,而是等待。 等待一个真正能够承受她全部灵魂、全部欲望的自己,破茧而出。 这个夜晚,还很漫长。 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无声的默契,每一次呼吸的交融,每一次心跳的同频,都在诉说着未尽的爱意。 直到天际微明。 她知道,这不是在索取,而是在庆祝。庆祝一个完整、自由、敢于彻底去爱的林知韫,终于归来。 第94章 新生 尽管上头没有任何一纸公文处分徐青云,但无形的裁决,往往比盖着红章的文件传得更快、更锋利。 不过几天功夫,“林知韫沉冤得雪,徐青云难辞其咎”的风声,就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二十一中的每一间办公室,每一条走廊。 曾经与她交好的人,目光开始闪烁;曾经被她批评过的人,嘴角难免挂上一丝意味深长。 那些看似关切的问候,那些异样看她的目光,那些背后的窃窃私语,时时刻刻充斥着她的生活。 她依然坐在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却感觉四面墙壁都长满了窥探的眼睛。 她终究是骄傲的。 在一个周五的黄昏,徐青云敲开了康裕丽校长办公室的门,姿态依旧挺直,声音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没有申诉,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递上了一份申请。请求辞去现有职务,调任学校图书馆管理员。 “评先评优……往后我就不参加了,让给年轻人吧。在图书馆清清静静地待到退休,挺好。”她故意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自己真的毫不在意一样。 校长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在申请书上签下了“同意”二字。没有挽留,也没有多余的安慰,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当徐青云抱着个人物品,从行政楼走向位于校园角落的图书馆时,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身影不再是那个雷厉风行、手握些许权柄的中层干部,只是一个寻求最后安宁的普通妇人。 图书馆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仿佛也隔开了过往的所有是非纷扰。 那里对她而言,既是放逐,也是最后的体面。 *** 四月悄然而至,暖风裹着樟树的新绿气息吹进窗来。 陶念书桌上摊开的复习资料上,已是密密麻麻的字迹,锦城师范大学的招聘公告终于发布了出来。她请了周五的假,小心地将打印好的准考证对折收进背包夹层。 其实林知韫很想陪她一起去,只是周五这天,定远县有个全市教育系统的乡村振兴工作会议,需要要她前去主持。她作为分管偏远乡镇学校的资源调配的负责人,实在是无法请假。 她蹲下身,帮陶念检查行李。装好了洗漱包、备用的文具和充电宝,最后偷偷还装了一盒薄荷糖。 “提前半小时到考场,”她轻声叮嘱,“找到洗手间的位置,别临考前慌慌张张的。” 陶念忍不住轻笑,伸手将蹲在面前的人拉起来,圈进怀里:“林老师,我都是参加并通过教师资格证、研究生、选调生考试的人了,怎么还把我当第一次参加考试的学生?” “嫌我啰嗦了?”林知韫佯装不悦地挑眉,眼底却漾着柔软的笑意。 “不敢,”陶念收拢手臂,下巴轻轻蹭过她的发顶,“我是在想,林呦呦,我们就要一起离开晋州了。” 继而她又说,“我们不是落荒而逃,而是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要在所有误解和伤害都被澄清之后,在阳光下转身离开。我们不原谅那些恶意,但要比他们所有人,都过得更加耀眼和幸福。” “好。”林知韫凝视着陶念灼亮的眼睛,“我们不是‘私奔’,我们是胜利大逃亡。” 第二天一早,她们在晋州车站分赴两个方向。一个往东去考场,一个往西赴会场,背道而驰的列车却载着同一颗心。 到了下午,陶念才到达锦城,先去酒店办理入住,然后在锦城师范大学附近的小吃街逛着,手机镜头扫过咕嘟冒泡的串串香、烙得金黄的锅盔,最后定格在一碗铺满豌豆杂酱的手工面上。 她给林知韫发微信: 【“吃遍锦城”推荐top1的豌杂面,替你尝过了。】 【肉臊子炒得焦香,是你喜欢的口感。】 照片里,陶念的筷子挑起细长面条,热气模糊了镜头。 此刻的林知韫依然在开会,茶歇时,她点开照片放大细看,回了一句: 【辣椒少放,你胃不好。】 附件是张会议桌照片,她的保温杯在角落投下孤零零的影子。 随即又告诉陶念,她在定远县第二天还有个干部培训,然后附了个小猫哭泣的表情包。 晚上,林知韫在县招待所整理会议纪要,陶念的视频请求弹了出来。 屏幕那端的女孩还是那样的灿烂明媚,背景里还能看见窗外师大的灯火。 林知韫刚洗完澡,周身还氤氲着温热的水汽。微敞着睡衣的领口处,露出她的锁骨,和锁骨下方那颗小小的痣。 林知韫用一个小兔子挂坠挡住镜头,还偷偷露出半个额头偷看,引得陶念笑问:“林老师,这是什么?兔子吗?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还是别人送的?” “我自己买的,买了有好几年了……”林知韫将兔子放在掌心,对着镜头温柔一笑,“当时觉得有点像你……” 视频那端的陶念微微一怔,眼底泛起粼粼波光:“所以……这个兔子,是在我们还没重逢的时候,你就已经买了?” 屏幕里,林知韫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她轻轻点头,没有像往常那样故作镇定地反驳,而是难得流露出几分温顺的羞赧。 陶念看着镜头里人难得一见的乖巧模样,心底软成一片。 这样的林老师,让她如何不爱。 “其实仔细看,倒也不太像。”林知韫忽然轻笑,指尖轻轻拨弄着小兔子的长耳朵,“你哪里是兔子……” “那我像什么?”陶念向前倾身,等着林知韫的答案。 “像猫,而且是一只小野猫。”林知韫的嗓音里带着温软,“那种明明被好好爱着,却总觉得自己依然自由独立的猫。让人总想给你更多,却又不想束缚你分毫。”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给我更多’的?”陶念乘胜追击。 林知韫的睫毛轻轻颤动,沉默片刻,眼底流过复杂的光:“具体的时间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看着屏幕那端的陶念,“念念,过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我在视频里看着你,而你知道,我在想你。” “所以,李仕超升学宴那晚,我对你说‘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喜欢上我了,对不对?”电光火石之间,陶念想到了什么似的,继续追问。 那时,她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去试探,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去叩击一扇看似紧闭的门,早已做好了被彻底拒绝、甚至狼狈退场的准备。 她从未想过,门的背后,当时的林知韫正独自承受着什么。 父亲和徐青云的举报,流言蜚语在二十一中弥漫,连那桩被视为“正道”的婚事也摇摇欲坠。 第133章 可即便身处那样的时刻,林知韫对待她,却依旧用尽了全部的耐心与温柔,不曾将半分负面情绪倾泻在她身上,甚至未曾对她吐露过一句重话。 想到这里,陶念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早已天翻地覆,像下起了一场雨,一滴一滴,把心都浇得透湿了。 不对。那桩婚事的泡汤,对当时的林知韫或许是雪上加霜,但于自己,于她们之间,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此,她的愧疚中又混着一丝庆幸。 如果……如果当时林知韫真的踏入了那场婚姻,自己这点懵懂又炽热的情愫,恐怕真的会永远失去见光的可能,最终沉寂在岁月的尘埃里。 她们的人生轨迹,大概会就此彻底偏离,再无交汇的可能。 她仿佛看到无数条命运的线,那些看似不幸的遭遇、痛苦的别离,此刻回望,竟都微妙地交织、牵引着,最终将她们重新推到彼此面前。 分离与靠近,痛苦与守望,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中。 “我那时……从未敢想过,此生还能有幸,真正与你相爱。”林知韫缓缓地说,眼底却漾开绵长的柔情。 “我也是。”陶念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望向屏幕中这张清冷的侧影,若不是自己拼尽全力考了回来,若不是那一点不甘和执着支撑着她穿越人海,再次站到林知韫面前。她们的故事,或许真的就在那个夏天的升学宴后,彻底画上了句号。 就像两条线短暂相交,随即各自天涯,此生再无瓜葛。 那些无人诉说的委屈、那些不被理解的坚持,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就会如同无声的枷锁,伴随着这个执拗的、宁愿画地为牢也不愿走出的林知韫,一年又一年,直至生命的尽头。 而她,甚至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曾那样沉默地、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幸好,”她抬眼,目光灼灼,“我回来了。你的以后,所有好的、坏的,我都不会再缺席。” 林知韫静静地听着,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伸出手指,极轻地、仿佛无意识地,碰了碰屏幕上陶念脸颊的位置。 陶念看着屏幕上那只修长的手指,以及林知韫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她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也将自己的指尖轻轻贴上了屏幕里林知韫的手指所在的位置。 隔着冰冷的玻璃,两人的指尖在虚拟的空间里“相触”了。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对方,看着对方眼中自己的小小倒影,听着彼此通过麦克风传来的、轻柔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林知韫才缓缓收回手,指尖微微捻了捻,仿佛在回味那并不存在的触感。她抬起眼,目光更加柔和,也更加坚定。 “嗯。”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宁,“我等你。”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谢谢”,而是“我等你”。 这三个字,是一个承诺,更是一种确定的期待。它意味着,她们已经拥有了确切的、可以共同奔赴的未来,而不再是不确定的奢望。 陶念的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带着泪光的、极其灿烂的笑容。 “很快。”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和力量,“我很快就回去。” *** 两天后,陶念拖着略显疲惫却难掩兴奋的步伐回到家,打开门,温暖的灯光和一股诱人的饭菜香瞬间将她包围。 她抬头,看见林知韫系着那条素色围裙站在门口,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柔声说:“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食材简单,却色泽鲜亮,搭配得宜,却能够让陶念心心念念的这一桌饭。 以前自己生活的时候,林知韫总是习惯于用外卖和简餐应付自己,厨房里总是缺少烟火气。 而如今,她不仅愿意开始做饭,还会在买菜时下意识地考虑营养均衡,在翻阅菜谱时琢磨着“这道菜念念会不会喜欢?”、“下次是不是少放点油?”。 看着食材在锅中慢慢变成佳肴,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带着“家”的意味的香气,一种踏实而绵长的幸福感,随着那袅袅炊烟,一丝丝、一缕缕地,悄然蔓延至心口最深处,将那里填得满满当当。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会不自觉地,想把世间所有的好都给她。 而这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也最能动人情。 *** 随后的两周里,陶念在为面试做最后的准备,林知韫也开始四处投简历。 她开始主动地搜寻、审视,期待着在锦城,与陶念共同构建一个稳固的未来。 于是,陶念通过面试没多久,林知韫也收到了锦城未来教育实验学校的offer。她点开附件,看到学校简介中那句核心理念“去分数化,关注个体生命成长”时,内心受到了深深的触动。 这短短一行字,像一道光,穿透了她从业多年来在僵化体制中感到的种种无力与困惑。 这正是她埋藏心底、却始终无缘触及的教育理想,一个在她看来近乎乌托邦的存在。 随后,陶念很快写好了辞职申请,但面对那笔不菲的违约金,不禁微微蹙眉。她正想开口说“我自己来想办法”,林知韫却已默默拿出了一张银行卡,轻轻推到她面前。 “用这个。”林知韫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我的积蓄,本来就是为了重要的时刻准备的。” 陶念下意识地拒绝:“不行,这太多了,我不能……” “你能。”林知韫打断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目光沉静而温暖,“念念,其实我总是有一点小小的贪心。” “嗯?” “我希望你能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我,而不是觉得麻烦了我。我希望你愿意接受我做的一切,而因此越来越依赖我。” “可以吗?念念。” 陶念望着她,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心中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被珍视”的幸福所充满。 随后,林知韫带着陶念回了趟家。许意芝早早就在阳台上张望,看见两人并肩走来时,温馨地笑了起来。 三个人一起去了菜市场,许意芝走在中间,林知韫和陶念一左一右陪着她,一起去逛了菜市场。 许意芝熟练地挑拣着蔬菜,不时回头跟两个年轻人传授挑选的诀窍;陶念认真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点头,林知韫则安静地跟在后面,手里提着重重的购物袋。 午饭后,许意芝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播放她正在追的一部家庭伦理剧。 陶念自然地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很快就投入到剧情里,跟着情节的起伏或唏嘘或气愤,甚至能和许意芝讨论起剧中人物的对错得失。 林知韫在厨房收拾碗筷,听着客厅里传来母亲和陶念热烈的讨论声、以及偶尔夹杂着的轻松笑声。水流下的手微微停顿,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悄然漫上心头。 临走时,许意芝将她们送到门口,往陶念包里塞了个厚厚的信封。 “妈,我们有钱。”林知韫刚要阻拦,却被瞪了一眼:“这是给念念买裙子的,你不许管。” 陶念的眼眶顿时红了,上前轻轻拥抱了她,随即拍着她的背说:“阿姨,我们去了锦城,会经常跟您视频的。” 许意芝拉着陶念的手,轻轻拍了拍,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肯定:“念念,呦呦她……有时候性子闷,想得多,你多担待。以后在外地,你们俩要互相照顾。” 陶念重重点头:“阿姨您放心,我会的。” 许意芝又看向女儿,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好的。” 下楼时,陶念紧紧握着林知韫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阿姨好像真的接受我了。” “因为她知道你对我的好,”林知韫回握住她,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以前没敢想过,现在觉得好幸福。” *** 临行前的夜晚,陶念靠在林知韫肩头,声音里带着不舍:“我想等你一起走。” 林知韫轻抚她的发梢,哄着怀里的小朋友:“总要有人先去打前站。你去安顿好,我才能安心离开。” 将陶念送上去往锦城的列车后,林知韫回到空荡的家中,开始整理行装。怀揣着即将与这座城市告别的心情,她仔细打包着她的一切。 林知韫将辞职信轻轻放在李滨江局长的办公桌上。 李局长拿起信,看了很久,才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真挚的惋惜和不解:“小林,你是我们一手培养起来的骨干,发展规划处、以及郑副局长的担子将来要靠你挑的。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有些事情,完全可以有更妥善的解决方法,不一定非要离开你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岗位。” 林知韫站得笔直,目光清澈而坚定:“李局,谢谢您的挽留和一直以来的栽培。但正因为深思熟虑过,我才更清楚,我真正的教育理想,在课堂里,在学生中间,我想去能实现它的地方。” 第134章 李滨江凝视她片刻,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心。他长叹一声,终于拿起笔,却在签字前顿住了。他重新抬起头,目光变得深沉而温和:“好吧,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年轻人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理解。”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信上签下了名字,但随即补充了一句让林知韫意外的话: “这样,你的档案关系,我先暂时留在局里,不急着办转出。” 他看向林知韫,眼神像一位看待晚辈的慈祥长者,“给你半年的时间。去那边看看,适应适应。如果……我是说如果,觉得不合适,或者改变了想法,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这个位置,我尽量给你保留半年。” 这番话,让一向冷静自持的林知韫瞬间动容。 这已远超一位领导对离职下属的常规态度,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充满人情味的爱护和一份坚实的退路。她深深地向李滨江鞠了一躬:“李局,谢谢您。” 走出机关大楼时,林知韫给陶念发了条微信:【手续办妥,明天见。】 发完这句,她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第95章 撑伞 五月的锦城,是充满了花香和湿润空气的季节。街道两旁的树木绿得逼人,各色鲜花在街道两旁恣意盛放,展现出与北方城市截然不同的鲜活生命力。 陶念租住的公寓就在锦城师大旁边,是套敞亮的两室一厅。房子格局方正,交通便利,下楼走不了几步就是超市、咖啡馆和各式小店,生活气息十足。 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以她新入职辅导员的薪资来看,租金确实不算轻松。 林知韫抵达后,原本略显空荡的房间很快被陆续寄到的行李填满。她还特地将来宝和两只小猫一同接来,屋子里顿时多了很多声音,咕噜声、脚步声、猫咪的叫声,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安顿下来的傍晚,她们牵着手出门,沿着师大后门的小吃街慢慢走。空气里飘着麻辣烫、烤串和糖炒栗子等各色香气,年轻的学生们擦肩而过,处处是蓬勃的朝气。 陶念兴奋地指给林知韫看自己即将工作的文学院大楼,絮絮地说着入职的进展。手续都已办妥,档案也顺利转入,虽然还没正式和学生接触,但密集的岗前培训已经开启,她正努力适应着身份转变。 林知韫安静地听着,看着身旁人眼中闪烁的光。 *** 第二天是周末,微风和煦的周末午后,陶念拉着林知韫,从锦城师范大学出发,地铁仅需五站,便抵达了一个充满现代感的新区。出了站口不远,一片崭新的建筑群映入眼帘——那便是“锦城未来教育实验学校”。 校园占地颇广,崭新的红色大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她们隔着栅栏望去,能看到设计感十足的教学楼、独立的图书馆、宽敞的体育场馆,以及设施先进的实验楼,一应俱全。 “看,林主任,这就是你即将大展拳脚的地方。”陶念用胳膊轻轻碰了碰林知韫,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林知韫被她逗得微微一笑,心中却也确实被这片景象所鼓舞。 她即将入职的岗位是课程研究处主任,这正与她深耕教育理念的理想不谋而合。 入职手续在几天后顺利办妥。 踏入校园的第一天,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硬件设施自不必说,更让她意外的是同事们之间的氛围。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论资排辈,没有死气沉沉,而是充满了创新与碰撞。 林知韫几乎立刻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着手规划着那个“去分数化、关注个体生命成长”的课程体系,常常在书房里忙碌到深夜,虽然累,但是内心却十分充实。 那段时间,家中的晚餐话题总是围绕着彼此的新工作。 她们一起憧憬着,在这个一切都看似完美的起点上,将会展开怎样一段不同的人生。 这种分享往往从下班那一刻就已开始。 一到家,陶念习惯性地窝在沙发里,开始像倒豆子一样分享这一天的见闻。 与林知韫在学校里进行的、关乎教育理念和课程体系的宏观设计相比,陶念的工作充满了具体甚至琐碎的细节:哪个班的学生为评奖闹了矛盾,宿舍报修系统有多难用,还有那仿佛永远开不完的培训会。 所有这些细碎的片段,一点点被填充进彼此的生活中。 这天,她正说起学习“学生心理危机干预流程”,林知韫放下手中的书,递给她一杯温水,中肯地评价道:“抛开实际操作的难度不谈,单看这个流程本身,设计得其实很科学、很系统。” “是啊,逻辑是严谨的,预案也周全。”陶念捧着水杯,眉头微蹙,“可理论知识再扎实,一想到将来可能要直面一个真实崩溃的学生,甚至要为他的人生负责……我就觉得压力山大。光是看那些案例档案,就觉得有些头疼。” 林知韫看着她略带焦虑的侧脸,不禁莞尔。她向陶念靠近一些,声音放得愈发柔和:“流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处理学生问题,尤其是心理危机,专业知识是骨架,但比那更重要的,是辅导员自己先要稳住心态。你稳了,学生才能感到安全。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别怕,慢慢来。” 陶念抬眼望向林知韫,时光仿佛瞬间倒流,她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在二十一中、无论遇到多棘手的学生状况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林老师身影。 一种混合着依赖与崇拜的情感在心底弥漫开来。她顺势靠进林知韫的怀里,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以前处理这些事,怎么就那么举重若轻呢?我得什么时候才能练成你这样啊。” 林知韫轻轻揽住她,笑了笑,“不是天生就会的,都是练出来的。你会做得比我更好的。” 夜深人静,卧室只留一盏暖黄的床头灯。陶念枕在林知韫肩头,能清晰听见她的心跳声,窗外的月光淡淡地洒进来。她突然轻声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林知韫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陶念的发梢。良久,她才用低低的气声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想起陶念毕业前的那个春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从前午休时,那个总是忙着做题的女孩,此刻竟抵不住困意,枕着手臂睡着了。 彼时,林知韫坐在讲台边拿着本书,看学生午休,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 为人师表的克制与悄然滋长的私心,在心底无声地拉扯。 她只能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某种界限的逾越。 而此刻,这个曾让她只能远远注视的女孩,正毫无防备地睡在她的身侧,发丝乖巧地缠绕于她的指尖。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感,混合着巨大的心安,将林知韫温柔地包裹。 林知韫侧卧着,借着朦胧的光线,凝视着身旁已然熟睡的陶念。 她知道陶念近来很是疲惫。虽然还未正式带班,但新任辅导员无穷无尽的岗前培训、繁杂的见习事务,已经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 她跟着经验丰富的王辅导员,见识了毕业生离校前的种种忙乱,也开始提前整理新生档案,对着那些陌生的照片,想象着即将面对怎样一群朝气蓬勃又个性鲜明的年轻面孔。 林知韫微微倾身,将一个比月光更轻的吻,落在陶念的眉心。 “晚安,我的小辅导员。”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 窗外细雨绵绵,如今已是六月了。 半个月过去,足以让最初的憧憬沉淀下来,也让许多被掩盖的细节,逐渐显露出它原本的、甚至有些败絮其中的模样。 林知韫察觉到第一丝异样,是当她询问了好几次承诺配发的办公电脑时,行政人员脸上那依旧标准却难掩空洞的微笑:“林主任,已经在走流程了,再耐心等等,先用着自己的笔记本克服一下。”她回到临时工位,看着那台陪伴她多年的私人电脑,继续办公。 最初,只是流程上的滞涩。报销单递上去便石沉大海,询问起来,得到的答复要么是“领导出差”,要么是“系统升级,需要等待”。 随后,全校召开了一次中层领导的班子会议。 招聘时反复强调、作为核心理念之一的“小班化教学”,被轻描淡写地告知:“为了扩大影响力,首批招生规模有所调整,班级容量可能需要适当扩大。”与会人员中有人颇有微词,但很快被更宏大的“发展蓝图”说辞压下。 后来一次,她去财务室递交材料,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的抱怨:“……这笔款子再不到,下个月的工资发放都成问题。” 她悄然退开,一抬头,正看见校长行色匆匆地夹着公文包外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只留下一句“我去谈个重要的合作”。 这些碎片化的迹象,起初只是孤立的点,但当她退后一步,它们便隐隐连成了一条令人不安的线。 第135章 林知韫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设计前卫的校园景观,心中的疑虑如潮水般缓缓上涨。 *** “小陶。”王辅导员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陶念抬头,看见他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站在旁边,脸上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温和。 “手头的事先放一放,有个紧急情况需要你跟进处理一下。”那份文件夹被轻轻放在陶念的桌面上。 翻开首页,陶念看到了“学业预警通知单”几个大字。 下面是学生信息:许禾,文学院,大三。 预警原因一栏,只有短短的几个字:连续缺课,多门作业未交。 只一瞬间,陶念就明白了: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 做得好,功劳是王辅导员带徒有方;做得不好,责任就是她这个新人经验不足。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新人特有的认真与谦逊的弧度:“好的王老师,情况我了解了。感谢您的信任,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处理预警个案,我会先全面了解情况。”她顿了顿,目光诚恳,“过程中的每个关键节点,我都会及时向您汇报请教,确保处理得当,不给您添麻烦。” 王辅导员似乎对她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年轻人,多锻炼是好事。有困难随时找我。” 他转身离开后,陶念心里已有了盘算。 第一步,不是急着找学生。她重新坐回电脑前,调出了许禾的完整档案。过往成绩中等偏上,无不良记录,家庭住址在外省一个普通县城。 接着,她点开了校园卡消费查询系统。最近一个月,消费频率和金额都减少了很多,且集中在最便宜的基础窗口。 这绝不仅仅是“厌学”那么简单。 她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利用课间,分别“偶遇”了许禾的班长和她的一位室友。 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她语气随和,像是随口关心:“看许禾最近好像没怎么来上课,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从同学零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许禾最近总是很晚回宿舍,神情疲惫,电话很多,且避着人接听。有次室友隐约听到她带着哭腔说:“钱……我再想想办法……” 陶念心里沉了沉。她再次打开校内系统,熬夜查阅了所有关于困难补助、助学贷款的政策文件,将申请条件、流程、额度一一摘录整理。 第二天,她是发信息给许禾,见面地点约在图书馆后安静的杏林。 许禾来了,低着头,外套有些皱,整个人也有些憔悴。 “许禾同学,”陶念开口,声音放得比平时更软,“最近看你好几次课没来,有点担心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长久的沉默中,陶念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终于,许禾哑着声音开口:“陶老师……我,我想退学。”话音未落,眼圈先红了。 母亲突发重病,手术需要一大笔钱,父亲早就不在了,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继续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成了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陶念望着许禾通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角,忽然间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那个同样困顿的冬天,父亲的木材厂倒闭欠债后不知所踪,母亲旧病复发卧病在床。她躲在宿舍楼道里,一遍遍核对银行卡余额,连最便宜的食堂套餐都要斟酌再三。 直到那个下午,手机突然震动,银行短信显示收到一笔来自“省教育厅学生资助中心”的转账。她蹲在楼梯转角,把脸埋进臂弯里,任泪水无声地浸湿袖口。 此刻许禾倔强又脆弱的神情,与她当年在洗手间镜子里看见的那个差点写下退学申请的女孩,渐渐重叠。 因此,她没有说“要坚持下去”之类苍白的大道理,而是打开了手机。 “许禾,我理解你的难处。但退学是最后一步,我们先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她将屏幕转向许禾,指着自己整理的条款,“你看,学校有临时困难补助,我们可以马上申请,能解燃眉之急。这是国家助学贷款的政策,完全可以覆盖学费。如果你需要时间回家照顾母亲,我们可以按规定办理休学,学籍会为你保留。” 她一条一条地讲,语速平缓,目光坚定。“我们先一起,把眼前最难的坎迈过去,好吗?” 那一刻,许禾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些。她重重点了点头。 一周后,当补助申请顺利通过初审,助学贷款材料也备齐时,陶念向王辅导员做了汇报。 她没有居功,而是将流程和结果清晰陈述,最后说:“王老师,这次多亏您之前的指点,让我把握住了沟通的关键。后续的贷款审批和学生的心理状态,我会继续跟进,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走出办公室,傍晚的风带着暖意。陶念想起昨晚回家,她和林知韫说起这事,语气里带着疲惫却真实的成就感。 林知韫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抱了抱她,说:“你做得很好。” 那个拥抱,让她十分安心。 此刻,她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曾经需要被庇护的自己,正在学习如何为别人撑起一把伞。 这把伞或许还不大,但足够坚实。 而伞下的空间,也正温柔地支撑着她自己。 第96章 暗涌 与陶念渐渐步入正轨的事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知韫所处环境已经出现的日渐下滑的趋势。 林知韫内心的焦虑也渐渐滋长,但她因为有过创办基金会的经验,知道创业型学校,初期困难总是在所难免。 所以,她也尽量说服自己,不要过于杞人忧天。 更深层的原因,是她不愿,也不敢让陶念担心。 陶念刚刚站稳脚跟,正满怀热情地开启新生活,她不想用这些不确定的阴云去笼罩那份喜悦。 于是,她开始选择性分享。 晚餐桌上,当陶念兴致勃勃地分享白天的成就与烦恼时,林知韫会微笑着倾听,适时给出建议。 轮到她时,她则轻描淡写。 她将忧虑死死摁回心底,反而更加投入地工作,仿佛只要她设计的课程体系足够完美,就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外部世界带来的不确定性,为她所珍视的这片教育实验田,争取一线生机。 她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书房的灯亮到深夜。 那灯光,既是对理想的坚守,也像是在不安的暗夜里,为自己点起的一盏微弱的、试图驱散迷雾的灯。 然而,堤岸的裂缝已在深处蔓延,潮水正在上涨。她站在理想的孤岛上,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早已波涛暗涌。 陶念的迅速适应能力强,工作能力也很出色,很快便在文学院学工办显露出来。 她负责的“新生经典阅读沙龙”活动,因形式新颖、学生参与度高,破天荒地被校级宣传平台报道,获得了分管副书记的点名表扬。 赞誉之下,微妙的波澜也随之泛起。 这日临下班,资深的张老师抱着一摞材料笑吟吟地走过来:“小陶,能者多劳!我家里孩子突然发烧,这几份贫困生认定材料明天就要交,你刚受过表扬,思路最清楚,帮姐姐审核一下,务必严格把关哦。”话里是亲热的托付,眼底却无真正的焦急,那摞材料不偏不倚地放在了陶念正在整理的活动总结上。 陶念正在打字的手微微停留了一瞬,抬头时已漾开谦和的微笑:“张老师您放心,孩子身体要紧。我手头总结也正好需要参考这些材料,可以一并梳理。不过最终认定标准您最权威,我初步筛一遍,标出存疑点,明天一早请您最后定夺,这样既快又准,不会耽误事,您看可以吗?” 她接下了任务,却也设定了边界。她负责初步梳理,对方仍需最终负责。 这样做,既维护了表面和谐,也守住了原则。 当晚回到家,她一边整理材料,一边忍不住向林知韫提起白天的“小风波”,语气带着点新手通关的小小得意,也有一丝困惑:“……其实我就是觉得,把事情做好,怎么反而好像有点不对劲了。” 林知韫正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一封言辞闪烁、关于设备采购延期的回复邮件。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笔记本,转身将一杯温水递给陶念,笑意温和:“这说明你做得足够好,好到让人看到了‘威胁’。但你处理得很好,不卑不亢。”她语气平静地分析着办公室政治,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涩的对比。 陶念面对的,是成长中必经的、具象的职场摩擦;而她所处的环境,却是不确定性的、摇摇欲坠的边缘。 这种“稳定”的烦恼,此刻竟让她感到一丝丝的羡慕。 几天后,陶念主导的活动大获成功。 庆祝那晚,她们的小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陶念脸颊因兴奋和一点果酒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地描绘着活动现场的细节。林知韫微笑着倾听,为她夹菜,分享她的喜悦。 第136章 陶念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中,说起“等我们都稳定下来,明年可以……”的时候,林知韫嘴角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后又流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林知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让那股灼热感压下喉间的哽咽,再抬头时,脸上已是最温柔不过的神情,声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是啊,明年……肯定会更好的。” 第二天,陶念便匆匆去褚溪,参加为期一周的辅导员培训。 林知韫像过去一个多月的每一个工作日一样,在熟悉的地铁站下车,沿着绿树成荫的小路走向学校。 在距离校门还有百余米时,她察觉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喧嚣。人群像潮水般聚集在校门口,嘈杂的议论声混杂着激动的叫喊,打破了以往的宁静。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走近了,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学校那扇电动玻璃大门,被几道醒目的、交叉贴着的白色封条锁住了。封条上,还盖着相关部门鲜红的印章。 门前,人群分成了几拨:穿着制服的保安和保洁阿姨们情绪最为激动,围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街道办工作人员的人大声诉说着什么“工资”、“养家”、“骗子”……另一些则是闻讯赶来的家长,脸上写满了惊愕、愤怒与惶恐,他们高声质问着“怎么回事”、“孩子怎么办”;而更多的,是和林知韫一样刚刚到校的老师,他们茫然地站在外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有人还在不停地拨打手机,但是,无人接听。 林知韫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瞬间被拉远,变得模糊不清。她看着那白色的封条,简单粗暴地将了她和同事们过去数月所有的心血、规划和理想隔离开来。 前期那些所有的征兆,迟迟未发的电脑、拖延的报销、闪烁其词的行政回复、骨干教师的悄然离职、关于资金链的流言、以及那延迟得越来越理直气壮的工资……此刻,一一得到了验证。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是的,意料之外,是它以这样一种毫无尊严的方式突然宣布死亡;情理之中,是那艘船的船板早已遍布裂痕,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这时,几辆公务车无声地驶来,车上下来的人表情严肃,他们迅速控制住场面。不久后,所有教职工被召集到附近一个临时租用的会议室里。 教育局和劳动监察部门的负责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公布了冷酷的裁决:锦城未来教育实验学校因投资方撤资,资金链彻底断裂,资不抵债,经研究决定,即日起无限期停课,进入破产清算程序。 破产清算。 林知韫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手指冰凉。 她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只是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无。 她为之放弃稳定工作、投入巨大热情的新工作,连一声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就这样仓促地、狼狈地落幕了。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昨晚临睡前陶念发来的信息,分享着培训的见闻,末尾还有一个可爱的笑脸。 她该怎么对陶念说? 对你的庆祝言犹在耳,而我的乌托邦却已轰然倒塌吗?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韫独自一人待在公寓里。学校所在的区域成了新闻里一个短暂的社会热点,然后迅速被新的信息淹没,如同从未存在过。 她独自一人,在某个工作日的上午,回到了学校。警戒线已经撤除,但大门依旧紧锁。在一位留守保安的默许下,她得以进入教学楼。 走廊空空荡荡的,她的办公室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桌面上摊开着未完成的课程大纲,那盆绿萝因为缺水有些蔫了。 她沉默地、有条理地收拾着个人物品。几本专业书,一个水杯,几支笔,还有窗台上那盆绿萝。她把它们装进一个不大的纸箱,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仿佛她这一个多月的激情与梦想,最终只剩下这么一点重量。 回到家,她把纸箱放在玄关角落,没有立刻整理。似乎不去动它,那段生活就还没有被正式宣告终结。 然后,她打开了电脑,开始浏览招聘网站。界面熟悉又陌生,年龄一栏的“36”这个数字格外醒目,许多招聘要求中“35周岁以下”的字样。 她浏览着,筛选着,一次次地按下投递按钮,渐渐地,她的内心变得一片麻木。 晚上,手机铃声响起,是陶念发来的视频通话。林知韫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按下接听键。 屏幕那端,是陶念带着些许疲惫却兴奋的脸,背景是出差所在酒店的房间。 “今天忙死了,不过活动效果特别好!你怎么样?学校那边一切都好吗?”陶念躺在了床上,捧着着手机,眼里一片柔情。 “都挺好的。”林知韫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一丝异样,“新课程大纲在讨论,有点忙。你那边顺利就好,别太累着。” 林知韫引导着话题,问及活动的细节,问及当地的天气,问及她何时回来。 她成了一个专注的倾听者,偶尔点头,适时地微笑。 她看着屏幕上的陶念,看着她因为新工作、欣环境而欣喜的眼睛,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关于破产、关于封条、关于未来迷茫的话语,被她又一点点、艰难地咽了回去。 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说。 不能让自己的骤雨,去打湿陶念此刻难得的晴朗。 就让她再多拥有几天这无忧的快乐吧。 挂断视频后,房间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林知韫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巨大的疲惫和孤独感将自己彻底吞噬。 辅导员培训的最后一天,褚溪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傍晚,课程结束,陶念回到酒店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拨通林知韫的视频通话。 屏幕那端,林知韫的脸出现在熟悉的家中书房背景前,光线温暖。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嘴角挂着惯常的、温柔的浅笑。 “培训结束了?累不累?”林知韫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刚结束。还好,就是有点想你了。”陶念趴在床上,看着屏幕里的人,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撒娇的意味,“昨天还抽空见了瑾年姐,对于读博的事,她给我指了几个方向。等秋季开学,我的工作步入正轨,就可以慢慢着手了。但是她也说了,现在就业形势不好,定向博士这条路,也不太好走。” “嗯,慢慢来,很多路可能不如预期那么容易。”林知韫的眼神中充满了欣慰,“陆副院长怎么样?” “她就还那样,她说再奋斗几年,就坐等退休。”陶念笑着说,“你呢?有没有好好吃饭?等我回去,带你吃好吃的。” “好。”林知韫眼神有瞬间的游移。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应道:“我新陈代谢慢,你还年轻,要多吃点好吃的。”随后又问,“你明天几点的车回来?我去接你。” “不用接啦,高铁站很方便的。”陶念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异样,“你脸色好像有点疲惫,是不是没休息好?” “可能吧,这几天睡眠有点浅。”林知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避开了陶念探究的目光。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更深的笑容,语气轻缓:“没事,可能就是……有点想你了,等你回来就好了。” 那股欲言又止的微妙气氛,被隔着屏幕的陶念捕捉到了。 陶念心里划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林知韫后面那句直白的想念抚平,心里甜甜的,将那点异样归咎于分别带来的敏感。 第二天回程的高铁上,陶念靠着车窗,心情雀跃。她打开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微信,扫了一眼订阅的公众号。 【今日锦城】的推送标题赫然映入眼帘——《“未来教育实验学校”猝死,投资方撤资,家长教职工维权无门》。 陶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迅速点开链接。 报道详述了学校突然倒闭、管理层失联、家长和教职工聚集维权的经过,配图是紧闭的校门上刺眼的白色封条。 而报道的发布日期,是三天前。 三天前……正是她培训最紧张的时候,也是她和林知韫每晚视频,听她说“一切都好”的时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后背窜了上来,随即是火烧火燎的委屈和心疼。 原来她那几天的疲惫、她的欲言又止,背后藏着的是这样的变故。 可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宁愿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事,还要在视频里强颜欢笑,叮嘱自己注意休息、多吃点好吃的? 作为她最亲密的人,作为曾发誓要风雨同舟的恋人,自己为什么和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一样,需要通过一则冷冰冰的新闻,才知道她这些事?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 她猛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在车厢里哭出声。 第137章 她想起林知韫昨晚那句“等你回来就好了”,原来那不是情话,那是一个人在暴风雨中,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时,发出的呐喊。 列车高速行驶,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陶念深吸一口气,用力擦掉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林知韫强作镇定的脸庞,却在她脑海里越发不断重现。 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瞬间涌起,要立刻见到她。 不是通过冰冷的屏幕,不是等到列车缓慢到站。 就是现在,就是此刻,就是下一秒。 她想穿越这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直接出现在那个人的面前。 她想起林知韫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想起她习惯性微蹙的眉头,想起她无论多难都先对自己露出的那个安抚的笑。 心脏顿时酸涩得发疼,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此刻她只想用力地、紧紧地抱住那个总是站在最前面,为她遮挡风雨的人。 她想用尽全身力气拥抱她,仿佛这样就能把她这些天独自承受的重量,分担过来一些。 她再也听不得那些“我没事”的逞强,也看不得那双总是对着自己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藏着疲惫。 她只想轻轻抚过林知韫的背,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想哭就哭出来吧,林知韫。” “在我这里,你永远不需要假装坚强。” 第97章 变与不变 其实,林知韫骨子里从没变过。 陶念比谁都清楚。这个人习惯把风雨挡在身后,将体面留给旁人,哪怕自己早已遍体鳞伤。 从前作为师长是如此,后来成为恋人,依旧如此。 但知道归知道,理解归理解。 回来的路上,陶念想了无数的话。 她下定决心,这次必须把话说开,要让她明白,爱不是单方面的庇护所,而是两个人并肩的战场。 她甚至暗暗想好了措辞,要强硬一些,要让她学会依赖,学会将重量分担到自己的身上。 高铁到站,她几乎是跑着出的站台。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远远就看到了那个立在出站口的身影,比一周似乎前单薄了许多,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所有打好的腹稿,所有演练的决心,在看清林知韫面容的瞬间,灰飞烟灭。 哪还有什么道理要讲?哪还有什么问题要改? 她只是冲过去,用力地将眼前这个人拥进怀里。 一如拥抱她高考的那个雨天。 隔着一层被雨打湿的衣衫,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瘦削的脊背。 一股熟悉的、却比以往更浓重些的烟草气息,混杂着雨水的湿漉,沉沉地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又开始抽烟了吗?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胸腔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她稍稍松开了手臂,但仍保持着亲近的距离,仰头看向林知韫。对方也正垂眸凝视着她,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如既往的、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慢点儿,”林知韫的声音有些微哑,却一如既往地温柔。她抬手,轻轻拍去陶念的肩,“跑这么急……累不累?” 她顿了顿,继续问,“我们回去吃火锅,好不好?” 陶念心头一暖,重重点头,声音带着点鼻音,却十分乖顺:“好。”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走向那个叫做“家”的方向。 回家后,二人一起吃了火锅。陶念烫好了西蓝花,习惯性地先夹到林知韫碗里。林知韫小口吃着,没再动筷,只捧着杯子小口喝着茶水。 “你怎么吃这么少?”陶念停下筷子,看着她,“是不是没胃口?” 林知韫抬起眼,对她笑了笑:“不是。就是年纪上来了,新陈代谢跟不上。以前能吃两盘肉,现在半盘就顶住了。” 饭后,林知韫收拾好碗筷,拉着陶念坐到沙发上。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柔和。 陶念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这几天,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林知韫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我入职的那所学校,投资方突然撤资,资金链断裂,已经进入破产清算程序了。” “其实之前就有征兆了,报销拖延,工资发放也不准时。但我当时……有一些心存侥幸,总觉得困难是暂时的,能挺过去。”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像自嘲,“结果,反倒是自己陷在里面,没及时抽身。” “工作嘛,还可以慢慢找。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一阵子。” 她说完,静静等着陶念的反应,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闪烁着不安。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一次都没有?”陶念冷静地问。 林知韫的呼吸微微一滞。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她预想过陶念会担心,会着急,却独独没料到,对方会是这般反应。 “如果是我工作上出了天大的问题,我却连提都不跟你提,让你最后一个从别人那里、从新闻上才知道,你会怎么想?”陶念继续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执拗地望着她,非要一个答案。 “念念,我……”林知韫罕见地有些语无伦次,下意识想去握陶念的手,却被对方轻轻避开,她有些慌乱地解释:“一开始,我只是……存着侥幸,觉得也许能熬过去,不想让你提前跟着担心。后来……后来事情真的发生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我怕……” “你怕什么?”陶念打断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总觉得,因为你比我大,你就必须永远得体,必须无坚不摧,必须酷酷地自己解决所有问题,才配得上‘姐姐’这个角色?” 陶念摇了摇头,眼眶微微发红,语气却异常坚定:“不是这样的,林知韫。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好的坏的都要一起经历,一起承担。你总想着替我挡掉所有风雨,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是想被保护在温室里,还是想和你并肩站在雨里?”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那句盘旋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需要你,也同样需要被你需要。请你……不要再擅自把我推开了,好吗?” 她望着眼前这个红着眼眶、目光却异常执拗的女孩,仿佛第一次真正听懂了对方的心声。 那一刻她开始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那些以“保护”为名的沉默,那些自以为是的承担,对陶念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林知韫望着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她已伸手捧住陶念的脸颊,用一个带着咸涩泪水的亲吻,堵回了自己所有未出口的辩解与不安。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一种笨拙的交付和投降。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渗入两人紧贴的唇间,带着苦涩的味道。 她稍稍退开一点,额头抵着陶念的额头,呼吸凌乱,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 “对不起……念念,对不起……”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怎么会以为,不告诉你……才是对你好……”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被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 曾几何时,她可以坦然地对陶念说“去做你想做的”,那份底气源于对自身价值的确认。 那时的她,站在讲台上能掌控全场,在职场中游刃有余,那份从容,让她给得起陶念最大的自由和尊重。 可如今,当简历石沉大海,当“36岁”这个数字在屏幕上反复刺痛她的眼睛,一种深层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惶恐,正悄悄击毁着那份从容。 她开始在意陶念加班的时间是不是变长了,会在对方挂断电话前下意识地问“你几点回来”,甚至会在陶念兴致勃勃地谈论工作新进展时,感到一丝难以启齿的落寞。 她不再是那个能轻松说出“你尽管飞,累了就回来”的林知韫了。 此刻的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从身边这个唯一的光源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和确认。 这份不自觉的依赖和患得患失,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却又无力阻止。 ***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各自奋斗着。 陶念的工作迅速步入正轨,辅导员的工作琐碎却充满挑战,她每天带着新的见闻和小小的成就感回家,像一棵努力扎根抽枝的树,生机勃勃。 而林知韫的生活则陷入了缓慢的停滞。 她投递简历,然后等待。从最初的期待,再到近乎麻木的重复。回复寥寥无几,即便有,也常是被婉转拒绝。 白天,她在公寓里翻阅招聘信息;傍晚,她听着陶念的开门声,便关掉了电脑。 她开始睡得很多,仿佛睡眠是抵御焦虑和虚无的唯一武器。 一种微妙的变化,在无声无息中发生。 不激烈,不争吵,却像水渗入沙地,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一些什么。 第138章 她们依旧交谈,陶念分享学生活动的策划、棘手的个案处理、职业发展的新可能。林知韫能提供的,更多是过来人的经验与宽慰,却少了那份源自共同战场、势均力敌的共鸣。 曾几何时,她们是并肩作战的同事,是能就一个教案、一项政策深入探讨的同行者。 她们理解彼此工作的具体问题与烦恼,那种默契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 现在,陶念在上升的轨道上加速行驶,视野也变得不断开阔。 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平衡正在被打破。 她依然是年长的那一个,却似乎不再是那个能稳稳托住对方、提供指引和依靠的人了。 晚上,陶念给陆瑾年打去了视频通话。 屏幕那头的陆瑾年听了陶念的叙述,轻轻推了推眼镜,给出了具体的评价:“林老师这种情况,确实不容易。她在晋州教育系统工作十多年了,积累的人脉、资历乃至那种从容,都是基于那个平台。现在来到锦城,等于放弃了之前的根基,一切从头开始。这个年纪,在二线城市,高不成低不就是常态。好的管理岗倾向本地熟手,基础岗位又嫌她资历过高。学历在一线城市是硬通货,在这里,有时反而不如本地关系网实用。” 陆瑾年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理解:“她当初选择离开,为你放弃的,远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多。这种落差感,需要时间消化。” 挂了电话,陶念的心情有些沉重。 而另一边的林知韫,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消沉与挣扎后,也逐渐转变了心态。 她开始降低标准,将简历投向了几家大型教培机构,甚至开始关注线上教育课程开发的岗位。 “无论如何,先有一份收入,站稳脚跟再说。”她这样告诉自己。 一天早上,林知韫的手机屏幕亮起,一封新邮件提示跳了出来。她原本以为是某个教培机构的自动回复,随手点开,却怔住了。 发件人是锦城市外国语学校,邮件正文礼貌地邀请她于下周前往参加初中部课程研发岗的面试。 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锦城外校是本市老牌重点,以教学严谨和资源雄厚著称,她当初认为希望渺茫,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递的。 “怎么了?”陶念端着水杯走过来,察觉到她的异样。 林知韫把手机屏幕转向她:“是锦城外国语学校的面试通知……” “太好了!”陶念立刻放下水杯,脸上绽开笑容,比她自己收到offer还开心。她握住林知韫的手,“下周一我调休,陪你一起去!我得去见识一下林老师在面试考场上的风采。” *** 锦城市外国语学校的行政楼走廊空旷而安静,林知韫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其他的应试者明显是应届生,眼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清澈,自己置身其中,总有些格格不入。 “下一位,6号。”会议室的门口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的下摆,迈步走了进去。 椭圆形的会议桌后坐着三位面试官,中间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左边是位面容姣好但眼神略显挑剔的中年女性;右边则是一位较为年轻的男性,一直低头翻看着她的材料。 “请坐。”副校长抬手示意,语气平淡。 面试的前半程进行得很顺利。 关于课程体系构建、教研组管理、学生核心素养培养,林知韫的回答条理清晰,见解深刻,甚至几次引用了国内最新的教育政策和研究成果。 她能看到那位年轻男老师眼中不时闪过的赞许,也能感觉到那位女老师最初审视的目光渐渐变得专注。 “林主任的履历确实非常出色,”副校长扶了扶眼镜,话锋却悄然一转,“尤其是在宏观规划和理论层面。不过,我们初中部这个课程研发岗,更需要的是能下沉到一线、有充沛精力与年轻教师团队磨合、并能长期稳定投入的人选。” 林知韫的心微微一提,捕捉到了那丝微妙的转向。 “长期稳定?”她保持微笑,语气平和地反问,“请问副校长,您是对我过往的工作稳定性有什么疑问吗?我在晋州教育系统工作超过十二年,这应该能证明我的职业忠诚度。” 女老师笑容得体地接过话头,“林老师别误会。我们当然认可您的专业能力。只是考虑到这个岗位的强度……嗯,您也提到了,您目前是未婚状态。我们学校女教师多,很多到了一定年纪,难免要为家庭、生育分散精力。我们也是从实际情况出发,希望团队能保持一个比较稳定的战斗状态。” “生育?”林知韫清晰地重复了这两个字,胸腔里一股火气隐隐窜起。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据我所知,我国劳动法明确规定,招聘不得以婚育状况作为录用条件。” 会议桌后的三人表情都出现了一丝细微的不自然。年轻男老师轻咳了一声,低下了头。副校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女老师的脸色略显僵硬,但很快调整过来,语气带上了几分官方的敷衍:“林老师言重了。我们只是综合评估,希望人岗匹配度能达到最优。您的意见我们会参考。今天的面试就先到这里,有结果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林知韫知道,谈话结束了。 她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扫过三位面试官,最后定格在那位女老师脸上,清晰地说道:“我理解贵校的考量。但您提出的,恰恰是无数职业女性正在面对,并且需要整个社会共同努力去打破的困境,而不应成为拒绝一个候选人的理由。” 她略微停顿,让话语的力量沉淀,然后继续说道:“首先,将‘未婚’或‘未育’直接等同于‘未来不稳定’,这是一个基于性别和婚育状况的预判,本身就不够专业,也涉嫌就业歧视。难道男性求职者就不会因为家庭原因离职吗?为什么同样的风险,放在女性身上就被无限放大?” “其次,”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面试官,“评价一位教育工作者,核心标准应该是她的专业能力、过往业绩和对教育的热情。我带过的团队、我主持过的项目,这些实打实的成绩,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职业素养和投入度吗?为什么一个尚未发生的、属于我个人生活规划的事情,其权重可以凌驾于这一切之上?” 她的语气愈发沉静,却十分有力:“最后,我想说的是,一个真正有远见、有社会担当的学校,更应该做的是建立公平的机制,支持每一位有才华、有抱负的员工实现工作与生活的平衡,而不是在入口处就因噎废食,用一道无形的天花板将优秀的女性拒之门外。这不仅是法律的底线要求,更应是我们教育者的职业操守。” 一番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 会议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那位女面试官的脸色明显不自然起来,副校长则低头假意咳嗽了一声。 林知韫知道,这些话可能依然无法改变结果,但她必须说出来。 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可能同样会因为“已婚未育”、“大龄”等各种标签而被质疑、被拒绝的女性同行。 她不是为了争取这份工作而争辩,她是在为一种固有的、不公的偏见而争辩。 从前的她,遇到这种情况也许会转身就走,可是现在她的身后,有了一个叫做“家”的地方,有了一个会为她心疼、会因为她受委屈而红了眼眶的陶念。 是陶念的存在,给了她放下部分身段、去努力争取哪怕一丝可能性的底气。 是的,她也在改变。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朝着大楼出口那抹亮光走去。 陶念还在外面等着她,她不能让陶念看到自己太多的沮丧。 林知韫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是尽力维持后的平静,但陶念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黯淡。 “怎么样?”陶念迎上前,轻声问。 林知韫摇摇头,唇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和讥诮:“没成。面试官最后暗示我这个年纪,又未婚未育,可能存在不确定性。” 陶念的心猛地一沉,“胡说!这种地方……不来也罢!” 林知韫没再说什么,拉着她的手,走出了教学大楼。 阳光有些刺眼,楼下公告栏前围着不少刚结束面试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应届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未来。 很快,录取结果贴了出来,被录用的是一个锦城师范大学的应届男研究生,照片上的面容看起来普通又青涩。 陶念看着那个名字,一股尖锐的不平与心疼猛地冲上喉咙,让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林知韫啊。 是那个在省、市级教师技能大赛舞台上从容不迫、光芒四射,让对手都心生敬佩的林老师;是那个在晋州教育系统里,凭借真才实学一步步赢得尊重的林主任;是那个即使去偏远乡村支教,也能硬生生将当地入学率提高百分之四十、能创造奇迹的人啊。 第139章 她本该站在更高的地方,挥洒她的才华与热忱,如今却要在这里,因为“高龄未婚”这种荒谬的理由,被一个资历、眼界、能力都远不及她十分之一的应届生比下去? 她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这个世界凭什么这样对待她?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陶念迅速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陶念抬起头,撞进林知韫平静甚至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的眼眸里。 “没事的,”林知韫劝她,“跟那种人置气,不值得。”她甚至淡淡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 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陶念心里就越是酸楚得厉害。 她知道,林知韫把所有的焦虑、不甘和失落都死死摁在了心底,用尽全力在她面前维持着一个“没事”的假象,不让她担心。 陶念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指,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她吸了吸鼻子,把所有翻腾的情绪强压下去,用尽可能轻快的语气说:“是他们有眼无珠!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回家,吃好吃的去!” 第98章 荒原 接下来的日子,陶念能清晰地感觉到,当自己在林知韫身边时,对方眉宇间那抹若有若无的焦虑,似乎真的淡化了许多。 夜晚,她们会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或是一起研究明天做什么新的菜,日常的温暖像水流一样,一点点抚平着那些看不见的不安。 这天陶念收到通知,要继续前往河州大学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骨干辅导员培训。 收到消息的那个晚上,陶念显得有些犹豫,收拾行李的动作都带着迟疑。她时不时看向坐在窗边看书的林知韫,欲言又止。 林知韫没有看书,而是看向了窗外。 她为什么独自坐在窗边? 为什么沉默地望着窗外? 为什么她的侧脸看起来如此平静,好像没有任何情感一样? 她心里在想什么,有在笑还是在哭,在伪装还是在思虑什么? 林知韫看着窗外,陶念看着林知韫。 良久,林知韫合上书,走到她身边,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那件被折来叠去的外套,利落地整理好放进行李箱。 她抬起头,对上陶念写满担忧的眼睛,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不过就是出去几天,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不定等你培训回来,我就已经拿到新工作的offer了呢?”她笑了笑,伸出手,抚摸着陶念的头顶。 随即,她的神色认真了些,看着陶念的眼睛,郑重地说:“念念,我不希望因为我目前的状况,影响到你正常的工作和发展。” 她顿了顿,拿出自己的手机,在陶念面前晃了晃,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要是实在不放心,我保证,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接受陶老师的查岗,好不好?” 陶念望着她努力显得轻松而坚强的模样,那股不舍与担忧,最终化为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 河州大学是陶念本科时期的母校,六月中旬正是毕业季,校园里弥漫着毕业季的喧嚣与感伤。她又一次走进了自己的大学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承载着她曾经的记忆。 走在那条熟悉的林荫道上,教学楼的红砖墙依旧,蓝花楹比当年更加鲜艳。但走进食堂,窗口的布局却已有所不同了。她读书时最爱吃的那家盖浇饭窗口,早已不见了踪影,被新的快餐取代。 这一刻,时光流逝的实感格外强烈起来。 培训间隙,她举起手机,将母校的角角落落拍下来。 林荫大道上穿着学位服合影的毕业生,图书馆门口步履匆匆的学弟学妹,甚至食堂新开的奶茶窗口,她都一一分享给林知韫。 “今天的午饭要吃好。” “记得多喝水。” 她时不时发去消息,叮嘱得细致,像个操心的大人。 而对话的那边,林知韫总是很快回复,有时是一张喝了一半的水杯照片,有时是简单的“好”字,有时是她特意找来的、可爱的表情包。 握着手机,陶念忽然意识到,一种奇妙的变化。 曾几何时,是林知韫事无巨细地关心着她的饮食起居,如今角色仿佛互换了。她成了那个絮絮叮嘱的人,而那个高高在上的林老师,竟也乖乖配合着她的“查岗”。 这天的辅导员培训结束得比以往早了一些。 夏日的阳光依旧热烈,陶念沿着熟悉的林荫路,不自觉走向文学院。她看望了几位专业课老师后,怀着试试看的心态,敲响了外教玛丽安办公室的门。 令人惊喜的是,玛丽安依然在这里任教。看到陶念,她立刻热情地张开双臂,“tao!my dear!真不敢相信是你!” 两人来到学校附近新开的咖啡店。落座后,浓郁的咖啡香弥漫开来。 陶念轻轻搅动着拿铁,犹豫片刻,真诚地看向玛丽安。 “玛丽安老师,”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今天见到您,我特别想当面再说一次谢谢。当年……要不是您及时发现了我的情况,又告诉我去申请了那大学生救助基金会合作专项补助,我可能……真的就不得不退学了。”这件事一直是她心底的结,也是她永远感念的恩情。 玛丽安老师湛蓝的眼睛眨了眨,回忆了一会儿,随即爽朗地笑道:“oh, don't mention it! 能帮到你,我也很高兴。”她顿了顿说:“不过,那时候,发现你情况不对劲、急得不行,悄悄来找我详细询问助学政策怎么申请的人,并不是我呀!” “那是谁?”陶念有些错愕,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追问过这些。 “其实,那笔钱其实并非通过学校常规渠道申请的。是来自淅原省的一个小型私人教育基金会,创始人是我多年前的一位优秀学生,他热心公益,指定要匿名资助像你这样有潜力却遇到暂时困难的学生。”玛丽安解释了一下。 听起来合情合理,陶念感激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请您务必代我向这位创始人表达谢意。” “当然!”玛丽安笑着拿起手机,一边滑动相册一边说,语气带着几分怀念:“说起来,那位学生前几天还给我发了近照,他现在事业做得很大,但还是那么关心教育……” 她将手机屏幕转向陶念。照片上,是一个花园酒会的场景,众人簇拥着一位优雅的女人。 当陶念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位女人的脸上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仿佛被抽离。 那张脸,那双沉静如山泉的眼眸,即使隔着岁月和人群,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林知韫。 玛丽安老师还在旁边笑着说:“你看,就是他……”但她的话音未落,就注意到了陶念骤然苍白的脸色和难以置信的眼神。 “林……”陶念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颤抖。 玛丽安老师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她迅速收回手机,语气变得支吾:“oh, no, no……我是说,这位是基金会的另一位负责人……我的意思是……” “可是,当时我申请的,不是大学生救助基金会合作的专项补助吗?转账的备注都是省财政厅?”陶念问道。 玛丽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都过了这么多年,请您,务必告诉我。”陶念诚恳地说。 玛丽安犹豫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吞吐:“我不知道……oh……i'm so sorry…… 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慌张的玛丽安老师,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从河州大学出来,陶念的心乱作一团。 她隐约地感到玛丽安说的是对的,她没有说谎的必要,那张照片更是铁证,但是她不敢相信。 那时她们早已断了联系,林知韫连她的微信都没有,是如何得知了她的困境,并精准施以援手的? 一种强烈的、想要验证一切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看了眼时间,还来得及。她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省财政厅。 赶在下班前,她来到了相关业务窗口。 凭借着记忆中资助项目的大致年份和“淅原省”、“教育基金会”这几个关键词,她以“核实个人受助情况,完善校友信息”为由,提交了信息公开申请。 流程比想象中顺利,工作人员在系统后台查询了片刻,打印出了一份简单的项目备案记录。 “同学,查到了。”工作人员将记录递给她,“是有这么一笔资助记录。拨款方是‘淅原省栖山市微光基金会’,当时是主动联系我厅,希望与我们的‘大学生紧急救助项目’进行定向合作,指定用于资助符合条件的、家庭遭遇重大变故的在校生。” 工作人员顿了顿,语气也带着一丝疑惑:“这个基金会的流程倒是完全合规,资金也早早到位。就是有一点比较特殊,他们明确指定了受助人,也就是你。我们当时也按规定对你的情况做了背调,确认你确实符合所有资助条件,项目也就正常推进了。” 第140章 后面工作人员关于流程合规性的话,陶念已经听不真切了。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备案记录的“资助方”一栏——淅原省栖山市微光基金会。 微光基金会。 多么熟悉的名字。 她去栖山的时候,跟着林知韫去过一次这个基金会的办事处。她甚至翻过卷宗,她记得那时候,其中有一页,上面标注着四个字:“秘密资助”。 当时,她指着那行字,仰头问身边正在查找资料的林知韫:“这是……” 逆着光,林知韫侧过头来看她,眼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对她说:“这个啊……是秘密。” 那时,陶念只当是基金会某种不公开的慈善项目,并未深想。 原来,那个所谓的“秘密”,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从头到尾,指向的都是她自己。 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大学生救助基金会合作的专项补助”,也没有什么让她感激了多年的命运眷顾的奇迹。 在她人生最灰暗、最无助的时刻,背后站着的,自始至终,都是林知韫。 那个她曾敬畏、后来深爱的林知韫。 对此事,绝口不提的林知韫。 她竟然……瞒了她这么多年。 用一种如此周密、如此小心翼翼的方式,守护着她那可怜的自尊。 巨大的震惊与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间将她吞没。 她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得生疼。 所以,当年那场几乎将林知韫击垮的资金链断裂,那场让她膝盖受伤的无妄之灾……源头竟是因为她挪用了本不属于她的资金,来填补自己这个无底洞吗? 曾经那些她以为已经跨越的灰暗岁月,裹挟着更深的绝望与自我厌弃,如同黑色的潮水,再一次铺天盖地地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指尖开始蔓延,直到头顶,直到脚下。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陶念。 你就是个不祥之人,只会给你爱的人带来不幸。 你所谓的努力、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是拖累他人不断下坠的沉重负担罢了。 *** 回到锦城的时候,陶念没有告诉林知韫具体的到站时间,也没有让林知韫去车站接自己。 晚上,陶念拖着行李箱走出电梯,昏黄的楼道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窗边的熟悉身影。 林知韫背对着她,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略显疲惫的轮廓。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她却像被困在这一方昏暗与寂静里。 窗台上,有一个透明塑料打火机,廉价而普通。紧挨着它的,却是一个颇为精致的烟灰缸。素雅的釉色,流畅的弧度,边缘处还有一圈细细的鎏金描边。 这个烟灰缸,她从未见过。 是什么时候买的? 在哪里买的? 她竟一无所知。 随即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她不知道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呢? 那些林知韫独自吞咽的无奈,那些她不曾言说的压力,那些悄然发生、却被她忽略的改变,就像这个凭空出现的烟灰缸一样,沉默地存在于她们生活的缝隙里,等待着她去发现,或者说,等待着积攒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陶念脚步一顿,正想开口,却听到林知韫对着手机低声说着话,语气中带着疏离的客气:“李局,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回去的事,就算了。”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坚持,声音隐约传来,带着些许劝诱:“……小林啊,副局长这个位置,很多人盯着,但我们还是觉得你最合适。晋州到底是你奋斗了十几年的地方,根基深,回来,一切都能走上正轨……” 林知韫沉默了几秒,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绝:“李局,谢谢您还记得我。不过,我在锦城这边……已经安定下来了。人总不能一直回头看。晋州的机会,还是留给更合适的同志吧。” 她又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转身将烟蒂摁灭在窗台上精致的烟灰缸里,一抬头,才蓦然发现站在几步之外的陶念,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将拿着烟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回来了?怎么不叫我下去接你。”她努力让语气恢复平常。 可陶念却没有向她走过去。 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巨大得让她一时无法消化。 晋州教育局。 副局长。 回去,一切都能走上正轨。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 她一直知道林知韫离开晋州,放弃了很多。可她从未想过,她放弃的,竟然是耕耘了十几年、即将触手可及的副局长的职位。 她放弃的何止是一份工作? 她放弃的是她半生奋斗的事业版图,是她本该更加顺遂的未来。 而她,竟然为了留在自己身边,如此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向她透露半分。 那一刻,陶念看着眼前这个站在昏暗光影里、身上还带着淡淡烟味的女人,看着她眼角细微的纹路和强装镇定的神情,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了鼻腔。 林知韫见她愣着不说话,眼眶却迅速红了起来,有些无措地走近:“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陶念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哽咽溢出喉咙。 她终于彻底明白,林知韫给予她的,是怎样一份沉甸甸的、她或许穷尽一生都难以偿还的爱与守护。 此刻,最后一块碎片,拼上了。 林知韫爱她,早已爱得破碎不堪。 那份爱,在无声的岁月中,被打碎了,散落一地。而此刻,陶念终于看清了,她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拾起。 每一片,都是林知韫。 如果眼泪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弥补所有亏欠,挽回所有失去,那么陶念愿意从此泪流成河。 可是,不能。 眼泪只是眼泪,咸涩而无用。 它们不停地流,模糊了视线,可生命的轨迹依旧向前,深重的遗憾依旧横亘。 她还是那个后知后觉的她,而眼泪,也终究只是眼泪。 她仿佛跪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里,捧着一掬碎片。 林知韫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陶念,两人沉默地走进家门。她察觉到陶念情绪异常,她不知道陶念听到了多少,只是手一遍遍地抚摸着陶念的头顶。 良久,陶念轻轻推开她,独自坐到沙发上,目光低垂。 “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面。”林知韫柔声问道。 陶念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力道不重,却十分执拗。 “后天是你生日,”林知韫继续尝试着,语气愈发温和,“等下班后,我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那家店,好不好?”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最近上映的那部电影,听说评价不错,我们……” “我大二那年,”陶念忽然开口,“家里出了事。我爸的木材厂欠了债,他和哥哥四处打工还债。我妈病倒了,我一边做家教攒钱给她看病,但是钱还是不够,后来我就把学费都给她付了住院费,退学申请都写好了……” “其实你当时……可以来找我的。”林知韫叹了口气,缓缓地说。 演,接着演。 陶念忽然觉得,林知韫就像那个精致的烟灰缸,而她自己,就像一旁那个廉价的、一览无余的透明塑料打火机。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可是,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说我当年的学费和餐费,是一个叫‘微光基金会’的机构资助的。” 她深吸一口气,泪水终于滑落。 “林知韫,那个人……是你吗?” 林知韫看着陶念通红的眼眶和那执拗地寻求真相的眼神,便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说辞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坦然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是。” “所以,你们资金链断裂,你被家长打伤……这些事,追根究底,都是因为为了我挪用了那笔钱,对不对?” “不是的!念念,你听我说,”林知韫语气里带着一丝慌乱,“那件事是投资方出尔反尔,和你完全没有关系!那是两码事!” “那李局的电话呢?”陶念抬起眼,“副局长的位置,是你十几年来兢兢业业、耗尽心血才换来的前程,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应该为我放弃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心底盘旋已久的、沉甸甸的话说出来:“我的人生轨迹,是你改变的。现在,你又要为我放弃你奋斗了十几年才得到的前程。这份恩情,太重了,我还不起。我更不敢……用爱情的名义绑住你,让你牺牲所有。” 第141章 陶念的声音开始颤抖,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去实现你的抱负,而不是被我拖累在锦城,从最底层一切重新开始。我承受不起你这样巨大的牺牲。” “如果你因为爱我,一次次妥协,变成了连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以后,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恨我?” “如果你因为爱我,失去了自己,变得不幸福、不快乐……那样的爱,还能持续多久?” 陶念看着眼前这个她深爱至骨髓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你回晋州吧。” “林知韫,我们……分手吧。” 林知韫猛地僵住,下意识地喃喃反问:“什么?” 你本不该放弃任何东西的。 如果一定要放弃什么,最该放弃的,就是我。 我不能再成为你的负累了。 你的光芒应该照耀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被我的存在所束缚。 能够与你相爱一场,我从未后悔过。 这段时光会是我生命里永远的星光。 “我说,我们分手吧。” 陶念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 “这段时间,我先搬回学校教职工宿舍住。” “一定要这样吗?”林知韫的声音颤抖着,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如果我不同意呢?” 陶念停下脚步,她的肩膀微微发抖,却没有回头。 “我没有办法……林知韫,我现在光是看见你,就觉得好累,心口疼得喘不过气……你就当是为了我好,放过我……行吗?” 林知韫拉着陶念的手,一点点失去力气,最终缓缓松开。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陶念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轮子在地面滚动着。 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 玄关处重归寂静,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烟味,和那个再也触不到的余温。 她的世界,又成了一片荒原。 第99章 潮汐 几场急促的夏雨过后,锦城进入了闷热的七月。 学校放了暑假,陶念没有让自己闲下来,她回到了岚岛,趁着假期,带着李瑞荣去做了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结果,体检报告出现了几个字——“疑似淋巴瘤”。 在等待病理结果的那些日子里,陶念的心像被浸在冰冷的海水里,沉甸甸地往下坠,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某个凌晨,母亲刚打完止痛针睡去。她不知为何,打开了那个熟悉的对话框,上次的对话,还停留在林知韫问她“几点到站”。 她忽然很想念这个人。 她想听见那个总能让她安心的声音,想伏在她肩头哭一场,想被她温柔地拍着背说“别怕”。 可是,她们已经分手了。 是她亲手推开了那个人。 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刺穿胸腔。 她缓缓锁上屏幕,将脸埋进掌心,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膝盖。 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我最慌乱、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依然是你? 而你……此刻又会在哪里,是否会偶尔想起我? 为什么明明是我选择转身离开,现在却因为“你已不在身边”这个事实,感到如此强烈的不甘和委屈? 这段日子,她和父亲陶平威、哥哥陶源,三个人医院、家里、单位几头跑,忙得脚不沾地。 挂号、排队、找专家、陪床看护……身体上的疲惫尚且能够承受,但那份无法诉诸于口的心理重压,却只能由她独自消化。 最终确诊的结果,是“淋巴瘤”。虽然医生强调淋巴瘤分类复杂,有些类型预后很好,但“癌症”这个词本身带来的恐惧足以压垮人。 陶平威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陶源咬紧牙关,拼命接更多快递站的活。他和陶源协调了在快递驿站的工作时间,轮流值守,好让她能有多些时间休息。 但是,好在这一次,不再是她一个人在面对了。 李瑞荣的手术很顺利。肿瘤被成功切除,但主治医生的神色并未轻松多少。他拿出详细的治疗方案,告诉他们:“手术只是第一步,后续还需要完成六个周期的化疗,这是清除残余癌细胞、防止复发的关键。” 这天下午,陶念刚去住院部缴清又一笔检查费用,拿着单据往回走,在病房门口,她看见小姨李瑞芳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脸上写满了担忧。 “念念,结果……怎么样?”小姨急切地问。 陶念张了张嘴,那句“淋巴瘤”却重如千钧,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泪,潸然而下。 第一次化疗时,母亲李瑞荣的头发还浓密。她坐在病床上,还强打着精神对陶念笑了笑:“没事,妈挺得住。” 可当化疗药水一滴一滴输入血管,副作用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剧烈的恶心呕吐,让母亲吃什么吐什么,最后只能吐出苦涩的胆汁。 口腔黏膜开始溃烂,连喝口水都疼得钻心。 而陶念,成了母亲最直接的依靠。她学会了熟练地帮母亲擦拭身体、按摩浮肿的双腿,在她呕吐时稳稳地扶住她,清理污物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她对着母亲永远带着轻快的笑容,讲学校里的趣事,鼓励她说“很快就好了”。 从前,李瑞荣因为心脏病住院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天,清晨的阳光透过病房窗户,温柔地洒在母亲李瑞荣的脸上。连续几天的呕吐终于暂时平息,她的脸色难得地显出一丝红润。 陶念拿起梳子,轻声说:“妈,我给您梳梳头吧。” 梳齿轻轻滑过李瑞荣的头发,陶念想起小时候每个上学的早晨,母亲也是这样耐心地为她编辫子。 那时母亲的头发乌黑浓密,手指灵活地在发间穿梭。 “念念,”李瑞荣突然开口,声音还很虚弱,“你林老师……她对你好吗?” 梳子在空中停顿了一秒。陶念迅速在脸上漾开一个甜美的笑容,连声音都刻意轻快了起来:“当然了,她对我特别好。” “她做饭可好吃了,知道我爱挑食又胃不好,总是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我不吃香菜、不能碰动物内脏,她从来都没让我在饭桌上见过这些。”说到这里,陶念的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就连去她妈妈家吃饭,她都会提前嘱咐好,桌上的菜一点香菜都不放。” 她放下梳子,坐到母亲床边,掏出手机翻找照片。 “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她也会耐心教我处理。”她滑动屏幕的手停住了,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一直很欣赏她,可是真的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更多的是心疼。” 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迅速点开一个相册:“你看,这些都是她做的菜,色香味俱全。”照片里的菜肴精致可口,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做饭人的用心。 她又翻到下一张,是她们一起在家吃火锅的合影,林知韫正夹起一片肉要往她碗里放,眼神温柔。 “妈,我辞职的违约金是她替我付的。还有,”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着,“我大二想退学照顾您的时候,那个资助我的项目……最后我才知道,是她暗中安排的。” 相册里存着数百张照片,她一直都留着,一张都舍不得删。 李瑞荣静静看着,忽然问道:“你见过她妈妈了?” “嗯,见过了。”陶念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阿姨人特别好,对我也很亲切。”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李瑞荣略显迟疑地开口:“那她妈妈对你们的事……是什么态度?” 陶念的目光微微闪动,声音轻了下来:“一开始很生气,甚至还动手打了她。但后来,慢慢地接受了。” “你小姨前阵子也想通了。”李瑞荣轻轻叹了口气,“她说,与其失去一个女儿,不如希望女儿能够健康快乐。玥玥从小被宠着长大,你小姨家条件好,不像咱们家,总是你在辛苦付出……” “妈,别这么说。”陶念握住母亲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李瑞荣反手握住女儿的手,眼神复杂:“妈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家里给不了你足够的温暖,你才会这么依赖林老师?她对你这样好,到底是图什么呢?”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深深的不解与担忧,“也许妈是真的老了,很多事都理解不了。” “妈,你还记得吗?那时候爸对家里不闻不问,你一个人扛起这个家,那么辛苦,可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恨过他。”陶念继续说,“可林知韫,她是真的对我好。她给我的,比我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的都多。难道就因为她也是女人,我就不该爱她吗?” “所以,你对她……是感激,是报答?”李瑞荣迟疑地问。 “当然不是!”陶念猛地摇头,眼里闪着执拗的光,“在知道她为我做过那些事之前,我就已经……已经控制不住地喜欢她了。” 第142章 “我喜欢偷偷在操场上、在办公室里寻找她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心里就满满的。我喜欢听她说话,嗓音有点低哑,却特别好听。我甚至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的香气,后来,我连洗衣液都悄悄换成了和她一样的味道……” “我喜欢她喜我的样子,但更喜欢她本来的样子。喜欢她那份藏在骨子里的骄傲,也喜欢她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喜欢她从容的样子,也喜欢她有时候别扭又固执的小脾气。” “她的一切,好的、不好的,我都喜欢。” 说到这里,她强装的坚强终于彻底崩塌,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可是妈妈……我把她弄丢了……是我亲手推开她的……” 她再也说不下去,深深地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张她看了无数次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 “为什么呢?”李瑞荣望着女儿泪流满面的样子,声音里满是困惑与心疼,“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要分开呢?” “因为我舍不得看她受委屈……”陶念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哽咽,“我见不得她过得不好,更见不得她因为我过得不好……她因为我,把好好的前程都毁了。妈,你知道吗?她来锦城这么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和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争最基层的岗位。我看着心里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声音:“可她要是回到晋州,用不了一两年,就能当上教育局的副局长。那才是她该走的路,该有的样子。我不能……不能这么自私地把她绑在身边。我应该放她回去的,对不对?” “妈以前总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不像话,也没有个法律保障,将来要是受了委屈,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李瑞荣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但这段时间住院,看你总是偷偷抹眼泪,再看看你小姨……自从她想开后,日子反倒过得比以前更舒心了。” 她伸手,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我这病了一场,倒是想通了很多事。也许就算你找个男人结婚,也不见得能找到一个比林老师更疼你、更懂你的人了。我们做父母的,虽然心里总会有些别扭,但说到底,最盼着的还是你能健康快乐……” 她的手指温柔地抚过陶念的脸颊,眼中满是慈爱。 “你爸爸那边,别担心,给我些时间,我会慢慢开导他。”说着,她从床头柜中取出一个盒子,小心地抽出一张银行卡,塞进陶念手里。 “这些年,妈一直省吃俭用,给你和陶源各攒了一笔钱。”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前家里条件不好,很多事都亏待了你们兄妹俩……这些天躺在病床上,我想了很多。” 她轻抚着银行卡,继续说:“原本打算每人攒够十五万,给你们置办嫁妆和彩礼。现在这里一共有十二万,虽然还差一些,你先拿着。” “妈,这钱我不能要!”陶念急忙推拒,“你现在的治疗还需要很多钱,后续的化疗……” “听话,”李瑞荣坚持将卡按在女儿掌心,“妈这里还有治病的钱。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她顿了顿,目光慈爱,“这笔钱虽然不多,不知道够不够还清你欠林老师的情分?但妈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对方面前,不再背着愧疚的心理包袱。” 陶念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收下吧,这本就是该给你的。”李瑞荣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既然是你亲手推开了幸福,现在就要靠自己的努力,把那个对的人重新找回来。” 几次化疗下来,母亲的病情总算有了一丝暂时的好转,陶念独自走到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夜风拂过,她抱紧双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起林知韫,想起那个人曾带给她的安稳与庇护,像最坚固的港湾。 可如今,风雨漫天,她却只能撑着那把早已破旧不堪的伞,在泥泞中独自踉跄前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八月仲夏,暑气未消,学校的开学通知却已如期而至。现实不容许她长久地陪着母亲,好在陶平威和陶源还在,让她稍微放心了些。 转身走出岚岛的小巷子,她甚至不敢回头,怕看见母亲强撑的笑脸,更怕让母亲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一天晚上,陶念刚整理完开学材料,就接到了物业的挪车电话。她怔了几秒才想起,林知韫搬走时,把那她辆车留在了小区,车钥匙也留给了她一把。 她趿着拖鞋下楼。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她熟练地挪完车,却迟迟没有熄火。车内还萦绕着极淡的檀香,那是林知韫惯用的车载香氛,味道已经变得很淡了。 鬼使神差地,她俯身打开了副驾驶前的储物格。 里面整齐地放着车辆手册和几包未拆封的纸巾。 最底层,是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微卷。 那是八年前的毕业合影,一群青涩的面孔里,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第一排中间的那个身影,林知韫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发松松挽起,露出清瘦的锁骨。 年轻,清丽,美好得让人心尖发颤。 不经意翻到照片背面,她看到林知韫秀丽的字迹: 潮汐失其信,月行失其序。 此去江河万里,再无共潮期。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灯下,林知韫独自坐着,笔尖划过相纸,是怎样写下的这两行字。 那时的她,定然是敛起了所有波澜,逼自己承认了“命运至此,各自西东”的终局。 何等理智,又何等绝望。 命运却偏生最爱弄人。谁又能料到,山穷水尽之后,竟还有柳暗花明。 她们在人生的岔路上绕了偌大一个圈子,被辜负的心意、不得已的分离、难以言说的苦衷层层交叠,最终却走向了谁也没能预想的结局。 *** 在她提出分手的第三天傍晚,林知韫出现在了文学院的楼下。 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将暮色染成一片灰蒙。 她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黑色衬衫,握着一把墨绿色的长柄伞,静静立在雨幕中。不知已等候多久,裤脚已被溅起的雨水浸深了颜色。 陶念走出大楼时,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开口。 “我有几句话,”林知韫先开了口,“说完就走。”她望向陶念的眼神里带着克制的小心。 陶念沉默地转身,领着她走进了自己的教职工宿舍。 狭小的房间里,她为林知韫倒了杯热水。 她在床沿坐下,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 她不敢看。 看不得林知韫这般克制隐忍的模样,看不得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波澜。 每多看一眼,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就会裂开一道缝隙。 “陶念,你弄错了两件事。”林知韫缓缓地打破沉默。 “第一,微光基金资助的从来不是我林知韫在资助陶念,而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投资另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从未想过要你回报什么,你的成长和蜕变,本身就是最好的回报。” “第二,我离开晋州,辞去职务,不是为你牺牲,而是为我自己。那个副局长的位置,意味着无穷无尽的会议、妥协和消磨,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去锦城,做一些更贴近学生、更实实在在的工作,呼吸更自由的空气,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未来。” “说完了吗?”陶念别开脸,冷冷地说,“说完了就请回吧。”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歇了,只剩下屋檐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上。 “你的钱,”陶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我不是为了……”林知韫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在施舍你。” “那是什么?是可怜?还是你林老师一贯的慷慨?”陶念猛地转头,通红的眼睛直视着她,“你明明知道,我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感受,却还是选择隐瞒!你让我欠你的越来越多,多到我根本还不起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还!”林知韫的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压抑已久的情绪,她放柔了声线,每个字都说得格外小心,“也不是可怜。而是……心疼。我只是,单纯地心疼你。” 陶念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你当初为我来晋州,为我做过的那么多事,难道我也要一件件还清吗?”林知韫的声音带着哽咽。 “这不一样!”陶念猛地摇头,泪水滑落。 “哪里不一样?”林知韫直视着她。 陶念别过脸去,不再回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房间里回响。 第143章 “我真的没办法继续这样下去了……”陶念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我求你……你回去吧,回到你的世界去。你在我身边一天,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一天。我没办法再面对你了……我看见你的脸,就想起我欠你的,是我毁了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林知韫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哽在喉间。 她不再试图辩解,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良久,她缓缓站起身,“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你住在这里到底不方便,还是搬回去吧。”她顿了顿,从包里取出一把车钥匙,“这辆车一时带不走,就先停在你们小区。钥匙留给你一把,万一需要挪车什么的也方便。” 陶念依旧沉默着。 林知韫知道,此刻再多的话语都是压力。她最后深深地看了陶念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晚风穿过走廊,拂过林知韫的面颊,带来一阵寒意。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生命里所有让她眷恋的美好,都像长了翅膀似的,在这凉润的夜风里,淅淅沥沥地飞走了。 说点什么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不说点什么,就真的要永远失去她了。 可话语在唇齿间辗转千回,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怕一开口,所有的克制都会溃不成军;怕那些汹涌的情感,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于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成河。 这时,陶念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像月光一样既温柔又清冷:“希望你往后的人生,再也遇不到让你伤心的事。但如果,如果还是遇到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或许可以看看书里的人们,看看他们走过的雪泥,听听他们听过的冷雨,感受他们披过的那身月光。让你在最深的黑暗里,亲眼看见光。” ***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蒋珞欢发来的一张照片。看时间标记,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照片像素不高,夜色朦胧。 便利店的灯有些暗,巨大的玻璃窗前,她正在整理货架,脸色疲惫却又倔强。 窗外的不远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清瘦身影,静静地凝望着她这个方向。 陶念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放大照片仔细看去。 虽然影像模糊,但她依然能辨认出,那个穿着厚重外套、静静坐在寒冬深夜里的身影,是林知韫。 那年冬天,是林知韫的膝盖被打伤、粉碎性骨折的时候。 可是,在她根本不知道的某个夜晚,林知韫曾忍着伤痛,辗转来到河州大学,只为了隔着一段距离,悄悄看一眼深夜打工的她。 那个从不轻易示弱的人,那个即使受伤也要保持体面的人,却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以这样沉默的方式,陪她度过了一个平凡的夜晚。 她想起林知韫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起她谈起腿伤时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从未提及曾忍着伤痛、辗转奔波只为看她一眼。 林知韫的爱,从来不是突如其来的心动,而是一场漫长而隐忍的守望。 “你总是这样……”陶念喃喃自语,“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做了。” 深夜的校园寂静无声,她的心却如海潮翻涌。 那些自以为是的“不拖累”、“为你好”,在这样的深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陶念握着手机,在聊天框的空白处停留了许久。 她打出一行字:“那张照片,我看到了。” 删掉。 她又重新输入:“谢谢你当年……” 又删掉。 她想问:“你的腿……那时候还疼吗?” 想问:“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更想不管不顾地问:“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可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以什么身份问? 又以什么立场问? 那个先推开对方、如今又因为一张旧照片而动摇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 她害怕得到林知韫礼貌而疏离的回应,更害怕自己的联系,会再次打扰对方已经步入正轨的新生活。 最终,她只是退出了聊天界面,关掉了屏幕。 她将手机紧紧捂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些。 她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第100章 心淡 在彻底搬离那间公寓前,林知韫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做完了最后的事。 她给来宝和两只小猫的食碗添得满满的,并换上了全新的猫砂,将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把积攒的垃圾分类打包,带下楼扔掉。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这里曾短暂地像一个家。 她带走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双肩包,其余物品都打包寄存了起来。 她决定先从这个不好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随便选择了一个城市,开始city walk。 买了一张最早出发的车票,去往不远不近的崇山市。 三个小时后,她已站在崇山古城的青石板路上。 这里与锦城的氛围截然不同,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她沿着运河漫步,看古老的拱桥倒映在水中,两岸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偶尔有乌篷船摇晃着划过。 她走得很慢,什么都不想,又仿佛什么都想。 直到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她才走进一家临河茶馆,在二楼的窗边坐下,点了一杯清茶。 窗外,运河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归家的船只划过。 林知韫静静坐在茶馆窗前,直到夜色完全浸染了天空。 她拿起手机,对着窗外沉静的夜色与灯火拍了几张照片。 她很少拍照记录,更很少发私人的朋友圈,常年只专注于工作的她,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心思静静地看着一片天空了。 但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打开朋友圈,选择了那几张看不出具体地点的、唯有光与影的照片,附上一句极其简短的文字:“夜色如水。” 发送成功后,点赞和评论纷至沓来,多是朋友们的问候与打趣。 她下意识地滑动屏幕,在一排排熟悉的头像中快速搜寻。 没有。 那个她最想看到,或者说,最怕看到的头像,始终没有出现。 可是,她在拍下这些照片的时候,想起了谁呢? 第二天清晨,她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入一座香火氤氲的古寺。诵经声悠远,香烛的气息沉静安神。在佛前驻足良久,她最终走向一旁的签筒。 她摇动签筒,一支竹签应声落下。 俯身拾起时,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拍。 她握着那支细长的竹签,低头看去,签文上是两句旧诗:“云散重山隔,舟行彼岸通。” 解签的师父须发皆白,接过竹签端详片刻,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此签问缘,可谓峰回路转。所隔非真隔,彼岸终有期。只是……” 他微微一顿,“需待云开之时,且看舟行之人,是否仍愿渡此重山。” 林知韫的心轻轻一颤。她谢过师父,将签文仔细折好收进衣袋,转身走出寺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石阶上,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线。 云散真的能见山吗?彼岸又真的可通吗? 她想起陶念执拗含泪的眼睛,想起八年前自己写下“再无共潮期”时心如死灰的平静。如今这签文,像一颗无意投入静湖的石子,搅乱了一池本以为早已沉淀的过往。 她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慢慢往下走,山风拂过她的发梢。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振动,打断了林知韫的思绪。她点开屏幕,是阮丛发来的消息。 阮丛:【林老师这么闲?都有空发朋友圈看夜景了。】 文字后面跟了个调侃的表情。 林知韫指尖微顿,回复道:【嗯,最近算是 gap year。】 阮丛几乎秒回:【巧了,我也是。】紧接着又发来一条:【那……要不要一起走走?我最近在潼州附近。】 林知韫看着屏幕,几乎没有犹豫:【好。过几天我去找你。】 随后,她结束了在崇州的停留,启程前往省会新春市。 与崇州的古意悠然不同,新春市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四处高楼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 她办理了酒店入住后,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不经意间被临街一连串装修精致的医美整形诊所吸引了。 巨大的广告牌上,“抚平岁月痕迹”、“重塑自信”之类的字眼格外醒目。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正规的医疗美容中心的门。 里面的冷气很足,前台护士微笑着迎上来。当被问及想咨询什么项目时,林知韫沉默片刻,轻轻指了指自己膝盖上那道蜿蜒的、颜色已经变浅的疤痕:“这个,能去掉吗?” 第144章 接下来的十天,她暂时在新春市住了下来。 处理疤痕的过程比想象中繁琐,需要数次激光治疗。 每次躺在治疗床上,感受仪器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的灼热和刺痛时,她都异常平静。 仿佛随着那一道代表过往伤痛与狼狈的印记被一点点打散、代谢掉,某种压在心头的东西也在悄然剥离。 *** 十天后,林知韫拖着简单的行李,准时出现在潼州机场略显嘈杂的大厅。 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阮丛。 那个人,穿着简单的白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踩着一双帆布鞋,正咧着嘴朝她用力挥手,笑容一如既往的干净灿烂,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这儿呢,林老师!” 晚上,两人坐在一家喧闹的椰子鸡火锅店。 清甜的汤底在锅中翻滚,散发出温暖的热气。 阮丛熟练地给林知韫盛了碗汤,看似随意地问:“说说吧,你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也gap year了?” 林知韫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语气平静:“就是辞职了,还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干脆停下来歇歇。”她抬眼看阮丛,“你呢?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我也辞了。”阮丛夹了块鸡肉,说得云淡风轻,“所以现在,咱俩是同道中人,都是无业游民。” 林知韫搅拌汤汁的手微微一顿,心底掠过一丝惊讶。 她虽然也离开了体制内,但阮丛放弃的,是截然不同的,是栖山市最年轻副县长的履历,是一条前景无限的从政之路。 林知韫向服务员要了一瓶白酒,斟满两杯,推了一杯到阮丛面前。 “你辞职,很难吧?”她轻声问,目光落在酒杯边缘。 阮丛一时没太明白这个“难”具体指什么,是手续的繁琐,还是放下前程的决心。 她笑了笑说,“程序上是挺磨人的,得等党组会议一层层批复,前后拖了快六个月。”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但我心里,是真的想离开了。” 林知韫举起酒杯,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阮丛同志,这么看来,我们还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得了吧,别跟我来这套,”阮丛直接戳破了她的掩饰,眼神变得锐利而关切,“林知韫,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你是有事业心,有抱负,但工作上的挫折,根本打不垮你。” 她继续说:“当年在山梁村支教,条件那么苦,一待就是整整四年,我也没见你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似的。” 林知韫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接话。 她避开阮丛的目光,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灼热的暖流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奇怪地没能带来预期的麻木。 怎么回事? 她看着空了的酒杯,心里泛起一丝无力感。 怎么……就是醉不了呢? 那股清晰的、针扎似的疼痛,依然顽固地盘踞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酒精也冲刷不去。 “失恋了?”阮丛放下酒杯,单刀直入地问。她的目光清明,带着一种不打算绕弯子的坦诚。 林知韫怔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嗯。我也……失恋了。” “可别用‘也’字。”阮丛立刻摆手,嘴角下撇,自己也变成了个小苦瓜脸,“我跟你情况不一样。你那是真真切切地恋过一场。我这儿……”她自嘲地摇摇头,“是压根没开始,就彻底结束了。”她说着,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灌了几口。 “不是这样的,”林知韫下意识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化成一声轻叹,“你们其实……”她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厘清这里面的千头万绪。 “这种事吧,我算有经验。”阮丛挥挥手,试图用一种过来人的轻松口吻说道,尽管眼底并无笑意,“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这种生物,韧性强着呢,怎么活都能活下去。时间这玩意儿,看着慢,熬着熬着,也就好了……” “真的吗?”林知韫抬起眼,轻声问。 “嗯!”阮丛用力点头,酒精让她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我告诉你,就从这一分钟开始……”她的话开始有点含糊,没能说完。 “从这一分钟开始记起春风秋雨间?”林知韫下意识接了一句。 “哎呀,不是歌词……”阮丛带着醉意苦笑,摆了摆手,“我们打个赌吧。就赌从今天起,谁都不准再想那个人。你不许想你的小陶,我也不许想我的……那位。咱们谁提,谁就……谁就输了!” 林知韫看着她逐渐迷离的眼神,无奈地起身搀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就你这点酒量,还跟人打赌呢……你以前在镇上,难道没应酬过?” “怎么没应酬过……”阮丛靠在她肩上,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尾音消失在空气里。 因为那个总会不动声色挡在她前面,替她喝下所有敬酒的人,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 第二天一早,阮丛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看向另一张单人床上已然醒来的林知韫。 “林老师,今天有什么打算?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阮丛问她。 林知韫望着窗外绵延的远山轮廓,沉默片刻,轻声道:“去爬山吧。” “爬山?”阮丛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林知韫的膝盖上,“你的腿……能行吗?” “没关系。”林知韫转过头,“如果实在吃力,我们就坐缆车。” 这个回答让阮丛微微一愣。 她熟悉林知韫的倔强,若是从前,即便腿伤未愈,她很可能也会坚持徒步上山,将身体的痛苦当作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惩罚。 但此刻的林知韫,眼神清亮,语气平和。 她不再将苦难视为必须独自承受的磨砺,也不再以隐忍伤痛来证明自己的坚强。 是的,她想做出改变了。 清晨的山雾尚未散尽,林知韫和阮丛沿着青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登,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知韫穿着运动短裤,膝盖上那道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只有凑近时才能看到一丝浅浅的痕迹。 她爬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要不要休息一下?”阮丛时不时关切地问。 “不用。”林知韫摇摇头,手里拄着登山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登顶。” 三个小时后,她们终于站在了山顶。 群山在脚下绵延,云海在远处翻涌,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林知韫深深吸了一口山巅清冽的空气,掏出手机开始拍照。 远山的轮廓,云海的变幻,山花的细节。 阮丛说,“光拍景色多没意思,拍张合照吧。” 林知韫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凑过来。 阮丛举起手机,在取景框里调整着角度。背景是万里云海,两个身影挨在一起,林知韫的嘴角扬起一个久违的、真心的弧度。 山风轻拂过汗湿的额发,两人沿着青石阶缓步下山。 林知韫刚将那张山顶合照发了朋友圈,阮丛刷着这条朋友圈,发现蒋珞欢秒赞了。 走在蜿蜒的山道上,阮丛忽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知韫,开玩笑地说:“哎,你看哈,你是弯的,我呢,好像也没直过。这荒山野岭的,要不咱俩凑合着过算了?” 林知韫侧过头,看着阮丛强装轻松的眼神,轻轻摇头:“不行。” “为什么啊?”阮丛故意撇撇嘴,脚步慢了下来。 林知韫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吐出两个字:“撞号。” 阮丛愣了一秒,随即笑出声来,却还在追问:“真的撞吗?我觉得……不是吧……” “撞。”林知韫的回答温和却笃定,像山涧清泉,透彻见底。 阮丛忽然停下脚步,用手扇着风,试图打破这过于安静的空气:“害,我刚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当真啊,就是开个玩笑。”她扯出一个带着苦味的笑容。 “我知道。”林知韫摆了摆手说。 她又想起了那句诗:云散重山隔,舟行彼岸通。 阮丛又何尝不是,被过去困住脚步的人呢? 阮丛顿了顿,又继续说,像是在问林知韫,又像是在问自己:“不过说真的,咱俩这辈子……心里好像都腾不出地方再装下别人了,是吧?是不是就这样了?” 林知韫也停下脚步,站在低两级的台阶上,回头看向阮丛。汗水沾湿了她的鬓角,眼神却清亮平静。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阮丛几秒,然后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没有不甘,也没有挣扎,只有平静的接受。 下山后,两人乘车回到市区。路过一家大型商场时,林知韫忽然拉住阮丛的手腕:“走,陪我逛逛,你也该添几件新衣服了。” 阮丛向来对穿着没什么要求。除了工作需要的那套西装,她平日里的打扮简单得近乎随意,t恤卫衣牛仔裤帆布鞋,活脱脱一个还没走出校园的学生。 第145章 林知韫拉着她在女装区穿梭,指尖掠过一排排衣架,不时抽出一件在她身前比划:“试试这件衬衫,颜色很衬你。” 又拿起一条剪裁利落的西裤,“这个版型,你穿应该很精神。” 阮丛被推进试衣间,换上一身又一身衣服。 镜子里的人确实显得更挺拔干练了,可她总觉得别扭,像是被套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壳里。 最后,她的目光被角落户外专区一件橄榄绿的冲锋衣吸引。她走过去,摸了摸面料,眼睛亮了起来:“林老师,我觉得这件特别好!” 林知韫看着那件风格迥异的衣服,有些哭笑不得:“我给你挑了那么多正经衣服,你最后就看中这个?” “不是的!”阮丛认真地解释,语气带着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你看这面料,防风防水还透气。以后你想爬山,或者我们去徒步,穿着它又轻便又保暖,特别实用!” 看着她发自内心的喜欢和那套无法反驳的实用理论,林知韫摇头笑了。 最终,她不仅妥协地买下了那件冲锋衣作为送给阮丛的礼物,甚至鬼使神差地,自己也入手了一件同款不同色。 *** 日子像山间的云,一层层漫过,又悄无声息地散开。 自那日从径山下来,林知韫和阮丛又去爬了以险峻著称的天台山。 她们沿着近乎垂直的石阶一步步向上,将尘世喧嚣远远抛在身后。 林知韫发现,当身体专注于攀登,思绪便无暇他顾。汗水模糊了视线,山风灌满了胸膛,那些曾经蚀骨的思念与自责,竟真的被一点点稀释在绵长的呼吸与脚步里。 她甚至发现,那些曾夜夜纠缠的噩梦,竟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即便身边再无陶念的温度与气息,她依然能够安然入睡,甚至能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只是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习惯仍会露出马脚。 当洗面奶用完时,她会下意识想起陶念偏爱的那种桃子味的;涂抹防晒霜时,会想起陶念总是忘记涂,不知现在没有了自己的提醒,会不会还是忘记;点餐时,“不要香菜”四个字总会脱口而出…… 一天,又一天。山峦的轮廓在窗外次第模糊又清晰。 直到某个寻常的傍晚,林知韫无意间瞥见手机上的日历。 她怔了怔,随即恍然。 原来,距离陶念说出“我们分手吧”那句话,已经悄然过去了六十二天。 没关系,春天分手,秋天会习惯[1]。 最近这段时间,林知韫的银行卡上,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来自陶念的转账。金额不大,但一笔接一笔,异常执着,累积起来竟已有五万多块。 林知韫的心猛地一沉。 她太了解陶念的经济状况了,她根本没有这么多存款。 钱是从哪里来的? 是硬着头皮向家里开口要的吗?有没有因此挨骂,受委屈? 还是……她又像当年那样,不顾一切地跑去兼职了? 像那个冰冷的冬天一样,在便利店熬到深夜,用透支身体的方式去凑齐这笔钱?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冬天。 那年,她的膝盖粉碎性骨折后,复健并不顺利,医生委婉地指出,更大的障碍来自她的心理,她有一种几乎放弃自我的倾向。 那时,是蒋珞欢看不下去,硬拉着她,驱车数小时来到河州大学。 她就那么坐在轮椅里,隔着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远远望着里面那个忙碌到深夜的、单薄却倔强的身影,看了很久很久。 就是那个夜晚,那个在寒风中呵出白气的女孩,让她死寂的心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个教育基金会重新办起来,要用一种最妥善、最不伤及对方自尊的方式,托举住那个柔弱又倔强的身影。 那一刻,守望陶念,成了她为自己找到的、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只是,她并不知道,当时站在她身后的蒋珞欢,用手机悄悄拍下了那个瞬间。 她更不知道,就在几天前,阮丛将林知韫的近况和盘托出后,于心不忍的蒋珞欢,最终将那张埋藏多年的照片,发给了陶念。 *** 夜晚的街道霓虹闪烁,林知韫和阮丛并肩走在回酒店的路上。经过一个街角时,路边小店正播放着梁静茹的《勇气》,温柔的旋律在夜风中飘散: “爱真的需要勇气, 来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 我的爱就有意义……[2]” 她们默默走过一段路,直到歌声在身后渐渐模糊。在一个红绿灯路口,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我……” “我……” 异口同声的开场让她们相视一愣。林知韫轻轻摆手:“你先说。” 阮丛却坚持:“还是你先说吧。” “那我们一起说。”林知韫提议。 三秒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我们办个学校吧。” “我想她了。” 阮丛扑哧一笑,眼角弯成月牙:“林知韫,你输了。” 这时,远处又飘来那首歌: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 林知韫怔怔地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突然红了眼眶。 “特别,特别想她。” 这一刻,她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那些被理智压抑的思念,那些假装已经放下的牵挂,如潮水般汹涌反扑。 原来,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第101章 失控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九月末。 这天,沉寂许久的微信群突然活跃起来,于刚刚发布了一条重磅消息:十一期间,她将在褚溪举办婚礼。 姜逢率先吐槽:【你俩,一个晋州人,一个航城人,大老远跑去褚溪办婚礼?图啥?我这脑子理解不了。】 于刚刚迅速回复,字里行间洋溢着幸福的憧憬:【因为褚溪有天涯海角啊!我从小就想在那儿办婚礼!大家都得来啊!特别是念姐和林老师,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们了,想死你们了!呜呜呜~】 陶念默默看着群里滚动的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心思却飘向了别处。 她和林知韫,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被旁人自然而然一同提及的“我们”了。 她不确定林知韫会不会去,期待见到她,又有点不知道真见到了该说什么。 正当她出神时,一条简洁的回复跳了出来,是林知韫的头像:【地址发一下。】 短短四个字,让陶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由心底滋生,为那个即将到来的、不知该如何面对的重逢。 她开始认真收拾行李,她挑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红色真丝衬衫,又仔细选了几条能衬出气色的裙子,连带着惯用的香水和一套完整的化妆品,都妥帖地放入箱中。 这时,于刚刚又@了她和姜逢:【念姐,姜姜,给我当伴娘,不介意吧?】 陶念几乎是秒回:【当然不介意。】 于刚刚接着安排道:【林老师,到时候给你安排别的任务哈,麻烦大家啦!】 林知韫的回复依旧简洁利落:【没问题。】 于刚刚继续热情邀约:【珞欢姐,带茵茵一起来玩呀?】 蒋珞欢的回复带着些许遗憾:【真不巧,十一得出差,人到不了,但大红包已经准备好啦~】 群里的热闹仍在继续,陶念却缓缓放下手机。 行李箱摊开在地上,陶念静静地看着,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有期待,有忐忑,以及一丝不愿承认的、想要以最好状态出现在林知韫面前。 *** 陶念抵达酒店宴会厅时,婚礼的彩排正进行到一半。舞台上灯光柔和,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正是许南星。 “哇,你把大明星都请来啦?”陶念笑着拍了拍新娘于刚刚的肩膀。 于刚刚得意地眨眨眼:“厉害吧!她们乐队这半年发了好几首原创,在音乐平台小火了一把,粉丝涨了好多呢!正好她们这段时间在褚溪的酒吧驻唱,我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啦!”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曲终了,许南星和乐队成员简单致意后走下舞台。目光扫过观众席,她径直走向陶念,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吉他随意地靠在腿边。 “好久不见啊,大明星。”陶念笑着打趣道。 许南星也笑了:“别取笑我了。你呢,最近过得好吗?” 陶念垂下眼眸,叹了口气说:“就那样吧,老样子。” 许南星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就那样,就是过得不好。”她声音放轻了些,“是她……对你不好吗?” “不是的,”陶念急忙摇头,“她很好,一直都很好。是我不够好……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谢谢你。遇见你之后,我写了很多歌……每一首都与你有关。”许南星轻声说,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攒足全身的勇气:“现在的我……还有机会吗?” 第146章 陶念望着眼前这张年轻而真挚的脸,那双眼睛里盛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她在心里轻轻叹息,微微拉开一个礼貌的距离。 “小星,”她的声音温和却坚定,“这半年来,我经历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灵感是灵感,心动是心动,在一起是在一起。这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 她的目光越过许南星的肩膀,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经营一段感情,爱是必要的前提,但仅仅有爱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相互尊重,需要共同成长,需要两个人都能在关系里获得快乐。只有这样,才能走得长久。” 许南星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但她似乎早有预感,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姜逢拎着两件伴娘服走了过来,自然地坐在陶念身边的空位上,随口问道:“怎么没看到林老师?她还没到吗?” 陶念微微一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大家依旧默认她们的关系,可是林知韫有没有来、怎么来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于刚刚恰好从舞台方向走来,笑着接话:“林老师早就到啦!她的节目上午就排练完了,刚才好像看她和一个朋友往洗手间方向去了。” 朋友? 哪个朋友? 陶念的心轻轻一沉,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向宴会厅的入口处,整个人倏然定住了。 林知韫和阮丛正并肩从走廊进来,室外不知何时下起了不小的雨。两人身上穿着同款的冲锋衣,深灰与墨绿,从裁剪到细节都一模一样。 她想起过去和林知韫在一起时,她们生怕被同事或熟人看出端倪,不仅没穿过同款,还要经常“装不熟”。 那种藏在细节里的克制与现在眼前这幅坦然又默契的画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阮丛正侧头笑着对林知韫说着什么,眉眼飞扬。林知韫微微向她那边倾斜着身子,安静地听着,唇角噙着一丝陶念许久未见的笑意,整个人透着一股松弛感。 陶念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林知韫和阮丛走了过来,于刚刚立刻笑着招呼:“节目都彩排完啦,大家一起去吃饭吧!” 一行人来到宴会厅一楼的餐厅。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陶念坐在席间,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却觉得味同嚼蜡,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席间,康德那边的几个朋友开始热闹地互相敬酒。 陶念默默地拿起手边的果酒,趁人不注意,一连喝了好几杯。 甜腻的酒精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能冲淡心头的涩意。 她注意到,从始至终,林知韫的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即使她身边空无一人,即使许南星主动找她说话,林知韫也只是淡淡的,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她今天特意穿了一条精致的连衣裙,妆也是画了很久的全妆,每一处细节都费尽心思。 可那个人,仅仅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冲锋衣,就让她所有的准备土崩瓦解。 陶念正低头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果酒,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这酒……好喝吗?” 她下意识仰起脸,恰好对上林知韫的目光。不知何时,林知韫已站在她身旁,一脸平静地问。 “还、还行……”陶念有些慌乱地握紧酒杯,“甜甜的,挺好喝。” 林知韫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取过桌上的酒瓶,往自己的空杯里倒了半杯。她仰头尝了一口,微微蹙眉:“太甜了,我不喜欢。” 她这才想起,林知韫向来不爱吃甜的。 记忆中,这人喝茶要喝最苦的普洱,喝咖啡也从来不加糖。可当初在一起时,餐桌上却总少不了糖醋排骨、菠萝咕咾肉,只因为她爱吃。 就连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林知韫都会特意为她多放一勺糖。 陶念垂下眼帘,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忽然变得有些灼人。 “哎?这酒什么味儿啊,给我也倒一杯尝尝。” 阮丛好奇地探过头来。 “不行。” 林知韫伸手轻轻按住了阮丛正要拿杯子的手,“你酒量太差,我可不想晚上再拖着你回去。” 阮丛闻言,撇了撇嘴,倒是真的收回了手,像个被家长管束的孩子般,乖乖地夹了一筷子菜,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 陶念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只剩下一片弥漫开的难过。 她太熟悉林知韫那种语气了。曾经,这样的保护欲和细微的掌控感,是独独属于她的。 而此刻,她只能作为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看着那份自然而然的亲昵,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现。 心口那个位置,酸涩得不像话。 林知韫起身离席时,陶念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她看着那抹身影转入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在门外停顿两秒,终于抬手轻叩门板。 “开门。”她在门口执拗地说。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陶念推门而入,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 她转身,将门锁上。 林知韫倚在里面,纤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光线下明明灭灭。她并没有吸,只是任由青烟升了起来。 “这是……”陶念的视线落在烟上,声音里带着迟疑。 “我戒了。”林知韫淡淡打断,目光仍停留在徐徐燃烧的烟上。 “那为什么还……”陶念望向她被烟雾模糊的侧脸。 “因为,我在克制一些事情。”林知韫终于抬眸,眼底情绪如深潭。 比如手里的烟,比如面前的你。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陶念,又迅速移开。 话音刚落,陶念突然伸手夺过那支烟,烟蒂即将燃尽,灼热险些烫到她的指尖。 她将烟凑到唇边,学着林知韫往常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 辛辣的烟雾呛入喉管,激得她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眼眶。 林知韫下意识向前半步,手指微微一动,又强迫自己停在原地。 在呛出的泪水中,陶念恍惚地想:她一向自诩聪明,读书考试、求职面试、甚至与领导据理力争,她都有办法应对得游刃有余。 可这世上,总有些事,她毫无办法。 比如这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比如这呛进肺里的灼痛,比如眼前这个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重山万水的人。 烟蒂早已熄灭,残存的烟草味却仍在两人之间萦绕不去。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那个站在身后的人。 林知韫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最终只是默默递过一张纸巾。 “别学这个。”她声音很轻,像在说烟,又像在说别的什么。 陶念没有接那张纸巾,反而向前逼近一步。 狭窄的洗手间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她们能清晰地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温热地萦绕在咫尺之间。 林知韫下意识地别过脸,避开了她的注视。 就是这个躲避的动作,成了压垮陶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所有强撑的冷静瞬间瓦解,泪水汹涌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偷偷在背后为我做尽一切的是你,瞒着我独自承受所有的是你,现在摆出这副疏离模样的也是你!林知韫,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每一个字却又那么清晰,在寂静的空气里回响着。 林知韫强压下几乎要伸出的手,声音低哑而克制:“念念,你喝多了。等你清醒一些,我们再谈,好吗?” 她望着眼前这个眼眶通红、情绪决堤的女孩,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细细地碾过。 陶念没有答应,没有听她的话,也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望着眼前人。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此刻只映出林知韫一个人,依旧那样纯粹且美好。 思念在疯狂滋长。 一百一十个日夜的分离,化作此刻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林知韫淹没。 她想触碰那熟悉的轮廓,想埋进那个令人安心的怀抱,想用亲吻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这一刻,她想疯了。 “陶念,”林知韫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冷冷的,似是警告,“如果你再不离开……我无法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不是商量,而是最后通牒。 是给她,也是给自己最后一次喊停的机会。 陶念依旧没有动,反而抬起下巴,泛红的眼睛直直地回望她,那里面没有一丝退缩,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 就是这执拗又略带挑衅的眼神,彻底击碎了林知韫最后的防线。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绷断了。 林知韫猛地伸手,揽住陶念的后颈,近乎凶狠地吻了上去。 第147章 这个吻来得太快,太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唇齿间弥漫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口红的淡淡玫瑰香气,混杂着一丝清冽的、未散的烟草味。 没有任何温柔的试探,只有积压太久的绝望、不甘,和那些被强行按捺、却早已深入骨髓的思念,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林知韫的牙齿甚至不小心磕碰到了陶念的下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疼,却让这个吻显得更加真实而破碎。 陶念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呼吸和近乎掠夺般的气息。随即闭上了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入彼此交缠的唇齿间,尝到一片咸涩。 直到几秒后,她才仿佛惊醒般生涩地回应着,双手紧紧攥住了林知韫的衣襟。 这个吻里,有太多未说的话,太多无解的题。它发生在逼仄的洗手间,带着空气清新剂、烟草和眼泪的味道,一点也不浪漫,却真实得让人心碎。 直到肺里的空气耗尽,林知韫才猛地松开她,剧烈地喘息着。 两人之间只剩下一片混乱的空白,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林知韫看着陶念被吻得红肿的唇瓣和迷蒙的泪眼,声音带着决绝和一丝无奈:“现在……你满意了吗?”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紊乱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声。 陶念的指尖还紧紧攥着林知韫的衣襟,她睁开眼,望向近在咫尺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两人都吞噬的黑色浪潮。 “这算什么?”陶念的声音带着未褪的哽咽和一丝茫然,“惩罚?还是告别?” 林知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疯狂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楚。 她极轻地摇了摇头,“是失控。”林知韫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陶念,我对你……永远做不到真正的冷静。” 陶念仰起脸,泛红的眼睛里盛着未干的泪水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声音轻颤着问:“林知韫,那我们……还能不能重新开始?” 林知韫垂眸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她抬起眼,迎上陶念满是期盼与不安的视线:“陶念,你看着我的眼睛。”她稍稍俯身,让两人的视线持平,“我要的不是你酒后的冲动,也不是一时的愧疚或感动。” 她的语气温和却坚定:“我要的是你想清楚、彻底清醒后,依然坚定不移的选择。所以,等你真正酒醒了,等这一切情绪沉淀下来,等你确认自己的心意之后,再来找我谈。” 她轻轻拉开陶念的手,“现在,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第102章 连理枝 陶念任由林知韫送她到了酒店楼下。夜风裹着凉意吹在脸上,酒精带来的晕眩感散了些,思绪反而变得清晰了起来。 林知韫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靠近,也不并肩,像一道影子。 刚才在洗手间里,林知韫那双泛红的眼睛,那句带着颤音的“无法冷静”,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忽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林知韫还爱着她。 那种失态、那种近乎绝望的靠近,绝不是出于怜悯或习惯。 好,可能性为20%。 但没有关系,陶念想。 她擅长考试,更擅长在劣势中一点点地积累分数。 她会像高三那年准备模考一样,摒除杂念,清晰地拆解难点,然后制定计划,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微小的可能性靠近。 房间门“嘀”的一声轻响,缓缓打开。 林知韫看着她走进去,脚步停在门外,手扶着门把,轻声说:“早点休息。” 说罢,她准备带上门离开。 就在门扉即将合拢的刹那,陶念突然伸手,抵住了门板。那点微小的阻力,让林知韫的动作顿住了。 “等等……”陶念低着头,向前走了一步,从门后的阴影里抬起头,望向林知韫刻意维持着平静的侧脸,试探着,几乎是用气声问:“可不可以……再陪陪我?就一会儿。” 林知韫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过脸来看她。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脊背挺直。 几秒令人窒息的静默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当伴娘。” 说着,她手腕微微用力,挣脱了陶念拉着门边的手。然后,她轻轻带上了房门。 陶念突然觉得,她在这段关系里所有的忐忑、投入和无法自拔,对方也同样深刻地经历过。 只是,先转身离开的人是自己。 那个率先砸碎一切的人,如今又有什么立场,去奢望对方能毫无芥蒂地重来呢? 20%……是不是有点过于乐观了? *** 第二天清晨,接亲仪式便热闹地展开了。陶念和姜逢作为伴娘,正笑着与一众伴郎进行迎亲游戏。拍摄合影时,一位伴郎不着痕迹地朝陶念靠近了些,手臂几乎要碰到她的肩膀。 陶念蹙眉,正要侧身避开,却在她抬眼的瞬间,目光却越过喧闹的人群,撞见了不远处的林知韫。 她今天穿着一件质地柔顺的白色丝质衬衫,下摆利落地束进卡其色裤里,一条纤细的黑色腰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腰线,似乎比记忆中还清瘦了些,更显挺拔。 陶念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她还记得那片肌肤的触感,光滑,细腻,温热,带着淡淡的香味。 目光向上看去,昨天扎着的长发,此刻披散在肩头,发梢微卷。她的头发又长了不少,整个人也沉淀出更加从容优雅的气质。 陶念望着她,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那个阳光晃眼的清晨,在操场尽头第一次见到林知韫的时刻。 那时她也是这般长发披肩,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拂动。 而今,尽管岁月流转,那颗为她跳动的心,却与当年如出一辙。 林知韫今天只化了极淡的妆容,唇上浅浅的豆沙色似有若无,却将她清秀的五官衬托得愈发干净出尘。 她即便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中,也能在顷刻间吸引自己的目光。 她独自倚靠着门框,双臂松松地环在身前,脸上瞧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唯有一双沉静的眼眸,像深不见底的幽潭,眸光精准地、带着一丝冷冽,无声地落在那个试图靠近陶念的伴郎身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陶念心里轻轻一动,那个“20%”的可能性,似乎随着这道目光,微妙地闪烁了一下。 游戏环节轮到掷骰子,康德连掷几次,都指向了“做10个俯卧撑”。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一边利落地完成动作,一边喘着气调侃:“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做下去,我等会儿可真没力气抱新娘子下楼了!” 笑声顿时漾满了整个房间,喜庆的气氛冲散了方才那片刻的微妙。 *** 褚溪的“天空之境”名不虚传,婚礼在临海的草坪上举行。澄澈的天幕与湛蓝的海水在天际线完美相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一片温柔的蓝色里。修剪整齐的草坪绿意盎然,点缀着纯白色的座椅和鲜花。 在悠扬的婚礼进行曲中,康德一身笔挺西装,于刚刚穿着洁白的婚纱,两人手挽着手,踏着花瓣铺就的小径,缓缓走向鲜花拱门下的仪式区。 宣誓环节,当说出“我愿意”时,两人眼中都闪着晶莹的泪光,相视的笑容里盈满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 站在一旁的姜逢录制完这段视频后,凑到陶念耳边,带着笑意说:“念姐,你知不知道康德是怎么求婚的?” 陶念微微摇头,回忆道:“我记得去年元旦聚会,刚刚还在为要不要继续这段感情纠结不已。” “她就是这样,凡事都要反复纠结。”姜逢笑着说,“但这丝毫不影响最终的美好结局。”她继续说,“康德特意策划了北海道之旅,原本想在滑雪时求婚。最好笑的是,他们两个都不太会滑雪,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平坦的雪地。康德就这样,带着满身的雪,单膝跪地掏出戒指。刚刚看到戒指的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一边哭一边点头。” 陶念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又好笑又有些浪漫,像是于刚刚和康德身上能发生的事。 远处,新人交换戒指后相拥亲吻,海风轻拂过于刚刚的头纱,掀起一层柔软的波浪。 在褚溪海天一色的背景下,康德和于刚刚交换戒指时的泪水与笑容,像一幅幸福的剪影落入陶念眼中。 她静静望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那个被小心翼翼压抑的念头,此刻破土而出。 她想和林知韫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 特别特别想。 林知韫刚离开的那段日子,她确实感到一种解脱,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不必再为亏欠与拖累而日夜难安。 可是,渐渐地,她发现,那个曾经充满两人身影的屋子,并没有因为一方的离开而变得空旷,反而被无声的回忆填得更满。 第148章 玄关处仿佛还放着林知韫的拖鞋,空气中仿佛飘散着她常用的那款雪松香水的余味,甚至连夜晚的寂静里,都回荡着她们曾经的对话。 林知韫的影子与气息,早已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当她逐渐不再被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包裹时,思念就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进了她的生活。 在深夜独处时,在看到有趣的事物想分享时,在遇到困难下意识想寻求依靠时,那个名字、那张脸总会悄然浮现。 她不应该推开林知韫的。 那个人用沉默而庞大的爱庇护了她那么久,她回报的,不应该是退缩和推开。 她应该用往后余生,加倍地、毫无保留地去爱她,去补偿这段时光,去践行那个“一辈子”的愿望。 陶念下意识地转过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掠过一张张笑脸,最终停在隔壁桌的阮丛身上,却唯独不见林知韫。 正当她微微失神时,一阵清澈的钢琴声缓缓响起。她循声望向角落的白色三角钢琴,不由得怔住。 林知韫不知何时坐在了琴凳上,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从容起舞。那首熟悉的旋律如水般流淌开来,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她想起在日料店门口,她们不约而同地为对方准备了惊喜。林知韫将一束花塞进她怀里,并对她说,“以后,只许收我的花。” 那一刻,林知韫曾在她耳边低语,说自己没有《魔女的条件》里广濑老师那样的勇气。 怎么会呢? 你选择违背自己原有的轨道,与我相爱,就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事。 她甚至都没看过《魔女的条件》,却还记得这首曲子。 她看着钢琴前那个专注的侧影,心底那个数字,悄然从20%跃升到了40%。 随后,许南星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一束追光温柔地笼罩着她。她微微低头,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唱了一首原创的情歌。她的歌声清澈而深情,目光不时望向远方,眼神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海风拂过,将歌声送出很远,宾客们都安静地聆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现场才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掌声渐渐平息后,司仪笑容满面地走上台,朗声宣布:“感谢许南星带来的动人演唱!接下来,将进入今天最受期待的环节——新娘捧花传递仪式!”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于刚刚接过那束象征着幸福传递的捧花。 然而,她并没有像惯例那样转身背对人群抛出,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双手轻轻拨开繁茂的花枝。 大家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束捧花原本是由两束独立的花精巧地合而为一。她将其中一半递给了身旁的姜逢,另一半,则带着祝福的微笑,递到了陶念手中。 酒席缓缓地散场了,众人说笑着移步至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下合影。 那棵树苍劲雄浑,枝干盘曲如龙,虬结的根系深深扎进泥土,树冠亭亭如盖,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仅从那粗壮树干判断,它在此处至少已静静伫立了百年时光。 当地人称它为“连理枝”。 繁茂的枝条上系满了无数红色的布条,宛如一树燃烧的祈愿,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相传,相爱的恋人将名字一同写在布条上系于枝头,便能得到古树的庇佑,此生不离。 陶念从前觉得这只是美好的传说,但此刻,她信步走到树下的小摊,买了两条红布。她在一个布条上并排写下“林知韫”和“陶念”,然后踮起脚尖,将它系在了一条向阳的枝头。 接着,她在第二条布条上认真写下两行字,随后将它仔细折好,走向正与于刚刚交谈的林知韫,悄悄将布条塞入了她的口袋。 许南星和乐队成员收拾好器材,正准备离开喧闹的婚礼现场。 这时,一个身影匆匆从人群中穿出,小跑着追到她面前。许南星停下脚步,略带疑惑地望向来人。是个眉眼灵动的年轻女孩,看起来有几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嗨,能加个微信吗?”女孩扬起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清晰可见,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些许紧张。 许南星微微蹙眉,出于习惯性地想要婉拒。 不等她开口,女孩抢先一步,语气里带着几分理直气壮:“别急着拒绝呀!我可是追着你跑了十场音乐节、场场站前排的忠实听众!按饭圈规矩,我怎么也算是个‘粉丝后援会会长’级别的吧?” 许南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着对方的眼睛,点了点头,取出手机扫了码。 不远处,陶念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望着许南星低头扫码时微微扬起的嘴角,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棵系满红布条的百年连理枝,不由莞尔。 看来,这许愿树的确灵验。 新的缘分,这不就要开始了吗? *** 这时,姜逢过来说,“念姐,我们一起把伴娘礼服换下来吧。” 陶念便和姜逢一同走进临时更衣室,换下那身粉色的伴娘礼服。陶念穿上自己那件红色真丝衬衫,站在镜前整理衣领时,她不禁失笑。 从何时起,她竟也开始习惯这样利落的款式,连不经意间系扣子的动作,都带着几分那人的影子。 当她重新回到婚礼场地,发现人群已散去大半,那个熟悉的身影也已不见踪影。她心下微沉,快步走到于刚刚面前:“刚刚,看到林老师了吗?” 于刚刚闻声转头,“林老师和阮丛姐已经出发去机场了。她们晚上还有个重要会议,买的下午两点机票,现在离起飞不到两小时,刚约了车走了。” 陶念的心猛地一沉,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迅速对于刚刚说:“麻烦也帮我约辆快车,我去同一个机场。我现在回酒店取行李,十分钟后出发。” 看着陶念匆匆离去的背影,于刚刚疑惑地喃喃:“念姐的机票不是晚上的吗?怎么……” 姜逢笑着揽过于刚刚的肩,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这还不明白?咱们念姐这是要上演一场‘追妻火葬场’了。” “啊?”于刚刚困惑地看着她。 *** 陶念快步跑着,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咸涩的湿气,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将涌上眼眶的泪水逼退。 她向来害怕失态,更不愿在人前展露狼狈。 从前她总以为,人与人之间纵使有再多不舍,也该得体退场,好聚好散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尊重。 苦苦纠缠、歇斯底里,失了自己的体面,也会让别人尴尬。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这世间有许多事根本无法从容以对。 就如那个远去的背影,就如她此刻止不住流下的眼泪。 坐上车,司机师傅显然察觉到她的焦急,车速很快,甚至不时借用应急车道。 可陶念仍觉得不够。 她恨不得能即刻生出一双翅膀,穿越所有红灯与距离,径直落到林知韫的面前。 她什么也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想扑进那个怀抱。 她只想被她用力抱一下,仿佛只要一下,就能确认她们之间,还存在着挽回的可能。 *** 陶念拖着行李箱,怀里紧抱着那束捧花,几乎是冲进了机场大厅。她急促地呼吸着,抬头望向显示屏,已经13:34了。这个时间,林知韫乘坐的航班应该已经开始登机了。 她停下脚步,胸口因奔跑而剧烈起伏。 到底为什么要来? 从前看那些爱情电影时,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刻意制造的错过戏码,矫情又做作。 可当自己站在这个空旷的机场,她才明白,有些事若不去做,她一定会后悔。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忽然定住了。 候机区的角落,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安静地靠在座椅里。林知韫正在低着头玩手机,修长的双腿交叠着。 她看起来从容得不像一个即将误机的人,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陶念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过去,直到站在对方面前。 林知韫若有所觉地抬起眼,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波动。 “给你的。”陶念将怀里那束捧花递过去,花瓣因为奔跑微微散乱,却依然带着清新的香气。 林知韫没有立即去接,她的目光从花束缓缓移到陶念泛红的脸颊,最后望进她湿润的眼睛里,轻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陶念在林知韫身边的空位坐下,胸口因方才的奔跑仍在剧烈起伏。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呼吸,然后侧过头,望向身旁这个让她不顾一切追来的人。 “林知韫,”她的声音还带着喘,“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知韫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的虚空,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她在听。那沉静的侧脸却看不出情绪。 “那些钱……”陶念顿了顿,“我会一笔一笔,慢慢还给你。” 第149章 林知韫转过脸,眼底带着一丝复杂的倦意和淡淡的嘲讽:“你急匆匆地追到机场,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全是。”陶念迎上她的目光,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清浅又明朗的笑容,话锋随即一转:“我还想问问,你们匠心非遗职业技术高中……汉语言文学老师的岗位,还缺人吗?” 林知韫怔了怔。 她看着陶念眼中闪烁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光芒,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匠心非遗职业技术高中,是她和阮丛两个多月前开始筹办的。 阮丛对此是认真的,她凭借对教育政策的熟稔和此前积累的人脉资源,早在邀她游历散心之前,就已完成了扎实的前期调研与资金筹措。加之政府对传承非遗的大力扶持,以及她任职副县长期间的经验加持,学校在短短时间内便步入正轨,颇有声势。 地点在锦城。 原来,陶念都知道。 她竟然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一切的进展。 一股暖意不由自主地涌上林知韫的心头。 然而,她镜片后的目光只是微动,随即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狡黠,语气平淡地回答:“不缺。” 陶念没有流露出丝毫气馁,她将一直捧在怀里的那束花又往前递了递,声音里带着一点柔软的坚持:“工作不缺人,那这花总可以收下吧?花总是无辜的。” 林知韫的视线落在那束经历奔波仍带着生机的捧花上,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可以。”随后,伸手接过。 好,现在是60%。 说完,林知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她放下了花,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便签本和一支笔。她低头快速写着,然后撕下那张纸,对折,再对折,递给了陶念:“对了,前段时间发现一家鸭货店,味道很正。你应该会喜欢。” 陶念接过纸条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 我是吃货吗? 什么鸭货店啊! 她正想开口,林知韫却已站起身,理了理衣角:“现在得赶去高铁站了,晚上还有个会。再迟到,阮校长怕是要发火了。” 她说着便朝出口走去,步调从容,却让陶念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等等!”陶念追到她身侧,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误机?” 林知韫的脚步顿了顿。 是啊,为什么呢? 难道要告诉她,自己其实已经走到了登机口,却因为姜逢一个“念姐去追你了”的电话而生生停住了脚步? 难道要告诉她,当她掏出手机时,却因为赫然发现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红布条,而在机场门口最近、最显眼的座位上等了半个多小时? 红布条上面墨迹清隽地写着: 潮汐终有信,月归旧时序。 踏遍江河万里,只为共潮期。 这哪里是诗句,这分明是跨越时光的、一字一句认真的回应。 这样的回应,重如千钧。 让她再也,舍不得走。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前面。林知韫拉开车门,侧身看向陶念,镜片后的目光里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因为这束花,”她扬了扬手里的捧花,“鲜花不能带上飞机,但高铁可以。” 陶念站在原地,目送那辆出租车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她低下头,缓缓展开手中那张对折的便签。 素白的纸片上,一行利落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落日素画 k栋 2302。 这显然不是一个鸭货店的地址。 陶念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小区的名字? 还有具体的门牌号? 就在这时,手机在掌心轻轻震动。她解锁屏幕,两条新微信赫然跳出,来自那个刚刚离开的人。 林呦呦:【学校不缺老师。】 林呦呦:【但副校长身边,还缺一个女朋友。】 短短两行字,像一道阳光骤然穿透云层,清晰而滚烫地照进了她的心底。 所有的忐忑、猜测和漫长的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明确的答案。 好的。 可能性80%。 陶念抬起头,远眺褚溪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整个世界照耀得一片通透澄明。 她深吸了一口温暖的空气,唇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是啊,褚溪的天空,当真是一片晴朗。 第103章 验证 其实林知韫想找陶念的念头,像潮水一样,在无数个日夜反复涌来,但又一次次被她强行压回心底。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陶念需要不被打扰的时间与空间,去理清那些缠绕的思绪与心结。 她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干扰陶的念判断,更怕那份难以自持的关切,最终会化作另一种形式的逼迫。 除了那个夜晚,那个失控的吻。 周末的午后,陶念特意去花店精心挑选了一束花,循着那张便签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门打开,是一套宽敞明亮的三居室。硬装已经完成,全屋定制的柜体线条利落,材质温润,透着崭新的气息,只是还缺了些生活的痕迹。 林知韫正独自在客厅测量着窗户的尺寸,听到门口的动静,她转过身,见到捧着花站在光影里的陶念,眼中掠过一丝惊喜。 她放下工具,自然地走向玄关,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轻轻放在陶念脚边。依旧是那双熟悉的、带着柔软兔耳的家居拖鞋,和从前她们同居时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过来怎么不提前发个消息?”林知韫语气温和,听不出太多波澜,“万一我不在,你不是白跑一趟?” 陶念换上拖鞋,将怀中那束花递了过去,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突然就想来试试……体验一下,等一个人下班回家,是什么样的感觉。” 林知韫接过花束。是粉白相间的洋桔梗,花瓣娇嫩,形态优雅,被素雅的牛皮纸包裹着,系着柔软的丝带。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也一直记得。 洋桔梗的花语是:永恒不变,真诚的爱。 这时,安装师傅上门,陆续将沙发和床组装妥当后,屋子的格局清晰地展现在陶念眼前。 浅原木色的地板通铺全屋,客厅的落地窗将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请了进来。主卧里是柔软的布艺床头,床头灯是云朵造型的,温馨又别致。 书房里并排放置着两张书桌,倚墙而立的满墙书柜兼具开放格与玻璃柜门,既实用又显通透。阳台一角还被区隔出来,搭建了猫爬架、猫窝、猫砂盆。 地板上错落放着几盆绿意盎然的绿萝,鲜嫩的叶片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客厅中央的大理石茶几上,有一个简洁的玻璃花瓶,插着的正是婚礼那天她匆匆塞到林知韫怀中的那束捧花。 几日过去,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即使失去了初摘时的饱满鲜活,也没有被随意丢弃,而是就这样坦然置于茶几中央。 林知韫默默地接住了她的心意,并为它留下了一个无需言说的位置。 陶念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细节。 原木的色调、云朵状的灯、双人书桌、猫活动区……每一处,都是她曾经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林知韫描述过的“家”的模样。 那些她以为只是随口说说的话,竟被眼前这个人,不声不响地、一件一件地搬进了现实。 那个“可能性”的问题,此刻无需任何言语,已有了确凿的答案。 不是百分之八十,也不是百分之九十九。 是百分之百。 一股滚烫的热意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身旁的林知韫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林知韫放下手中的卷尺,忽然轻声说:“我饿了。”她转向正在整理绿萝的陶念,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欠债人要不要请债主吃个饭?” “好啊。”陶念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正好我也饿了。债主想吃什么?” 林知韫拿起沙发上的包,思索片刻:“烤鱼吧。记得有家店的青花椒口味还不错。” 烤鱼店的烟火气很足,滚烫的石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林知韫没有说什么,吃得格外安静。 当服务员端上两杯酸梅汤时,她却轻轻推开杯子,抬头温和地说:“麻烦换一壶大麦茶,谢谢。” 陶念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想起从前,林知韫总是习惯性地迁就她的喜好,连点饮料都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她最爱喝的酸梅汤。 而此刻这杯被轻轻推开又特意更换的大麦茶,让陶念清晰地意识到,林知韫正在慢慢发生一些改变。她开始在意自己的喜好,不再一味地迎合和退让。 陶念低头抿了一口茶。她开始觉得,她们之间,也许真的会慢慢摸索出一条适合彼此的相处方式。 晚餐过后,林知韫提出:“我送你回去。” 第150章 两人并肩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身影在路灯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晚风轻柔第吹过。走了一小段,陶念斟酌着开口:“你为什么……突然决定买房子?” 林知韫的脚步节奏未变,目光望着前方被灯火点亮的街道,声音平静而沉稳:“不是突然,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她微微停顿,“陶念,我年纪不小了。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为一段不确定的未来,一次次地押上全部,却看不到一个明确的落点了。” 出了地铁,很快便走到了陶念租住的公寓楼下。林知韫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停车场:“我的车停在那里,送你到这,我就先走了。” 眼看她真的要转身,一股不舍骤然涌上陶念心头。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带着一丝急切:“那个……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来宝和它的小猫?它们长大了不少。你再不常去看看,它们可能……都快不认识你了。” 嗯,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林知韫随她上了楼。 打开门,一阵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她初到锦城,就是在这里和陶念一起布置出第一个“家”,她们曾窝在沙发上畅想未来,那份对彼此的笃定仿佛能抵御一切风雨;可同样是在这里,陶念也用最决绝的方式,为她们之间画上了句号。 林知韫沉默地换上那双属于她的拖鞋,径直走向角落的猫窝。 三只小猫闻声抬头,确实长大了不少,不再是当初巴掌大的小团子,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旧识。 “给它们取名字了吗?”林知韫蹲下身,轻声问道。 “这只狸花叫小花,那只黑白花的叫小牛。”陶念指着它们介绍。 林知韫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回头看了陶念一眼:“这名字……是刚想出来的吧?” 陶念没有否认,只是抿嘴笑了笑。 两人在客厅坐了片刻,聊了几句闲话。 末了,林知韫起身告辞。陶念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也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到楼下。” 林知韫换好鞋,却没有立刻走出去。她站在玄关,转过身,目光静静地落在陶念脸上,“舍不得我走?” 陶念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攥住了林知韫的衣袖一角。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声反问:“可以吗?” 林知韫摇了摇头,动作很轻,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陶念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无奈,有克制,还有一丝陶念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陶念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些。 林知韫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神情,叹了口气。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几乎是贴着陶念的耳畔问:“是想吻我吗?” 陶念仰起脸,眼中蓄积的泪水终于滑落,她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林知韫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覆了上来。 它理智、温柔、带着清晰的边界感,没有任何失控的掠夺,只有珍而重之的触碰。 那个吻,一触即分,浅尝辄止。 可恰恰是这份克制,比任何深入的缠绵都更让人心旌摇曳。 陶念只觉得心软成了一滩春水,四肢百骸都涌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身体深处传来清晰的悸动。 林知韫稍稍退开,抬手用指腹极轻地擦去她颊边的泪痕,声音低低地说:“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 林知韫是故意的。 她在用这种游刃有余的方式撩拨自己,也带着点幼稚的“报复”。 或者,她自己也对这段重新开始的关系心存忐忑,所以才选择这样一步步地试探,循序渐进地重建亲密。 但无论出于哪种原因,生杀予夺也好,予取予求也罢,陶念都心甘情愿。 电梯缓缓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们两人。 林知韫忽然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陶念:“想拥抱,想接吻,想让我留下过夜,或者有任何身体上的需求,你都可以直接说出来。”她顿了顿,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要因为当初是你提的分手,就永远怀着愧疚,连最基本的渴望都不敢表达。” 原来,她所有那些欲言又止的试探,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甚至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渴望与退缩,都没能逃过林知韫的眼睛。 陶念的心尖微微颤抖起来。 曾经失去过林知韫一次,那种刻骨铭心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尝第二遍了。 能够像现在这样,见面,一起吃顿饭,或者仅仅是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着猫咪在脚边嬉闹,感受着彼此安稳的呼吸,对她而言,已经是超出预期的恩赐,是好到让她夜里醒来都需确认几遍是否真实的馈赠。 她不敢流露更多,不敢索取更甚。 能重新站回这个人的身边,已是万幸,她哪里还敢奢望更多? 电梯平稳地抵达一楼。金属门无声滑开,外面大厅的灯光流泻了进来。 林知韫没有立刻迈步,她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陶念脸上,似乎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陶念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遵从了内心最真实的渴望,轻声却清晰地说:“我想你留下。” 林知韫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她没有再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她们重新回到那间装满回忆的旧公寓,灯光再次亮起,空气里的氛围已与方才在楼下时截然不同。 陶念关上门,转身看向仍站在玄关处的林知韫,语气努力维持着自然:“洗漱用品都在浴室柜左边第一个抽屉,是新的。毛巾挂在右边。”她顿了顿,目光微微游移了一下,才继续道,“睡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我的。” 说着,她走向衣柜,取出了一件睡衣。 那是一条真丝材质的睡裙,设计简约,剪裁却透着不经意的柔美与恰到好处的性感。 林知韫的目光落在睡裙上,微微一怔,随即唇角轻轻扬起一个了然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一丝促狭:“以前……好像没见你买过这种风格的睡衣?” 陶念的耳尖瞬间染上一抹薄红,热度迅速蔓延到脸颊。 这件睡裙,是她一次独自逛街时,鬼使神差买下的。 当时看到它的第一眼,脑海里浮现的便是林知韫穿上它的模样。 尺码,她也是下意识地按照林知韫的尺寸挑选的。 她想念的何止是一件睡裙包裹的躯体。她渴望的是林知韫肌肤下汩汩流动的脉搏,是她们相拥时彼此共振的心跳,是那声线里特有的温柔和沙哑,和微微扬起的眉梢。 她垂下眼,没有回答,只是将睡裙轻轻递了过去。 林知韫接过那件真丝睡裙,轻轻搭在臂弯,转身走向浴室。 水声响起时,陶念站在客厅中央,心跳如擂鼓。她听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的羞赧,更听见某种期待在胸腔里疯狂滋长。 林知韫穿着那件恰到好处的睡裙走出浴室,性感的衣料将她的曲线包裹了起来。 她停在卧室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摆,忽然轻声问:“当初买它的时候,是想象过这样的夜晚吗?” “不止夜晚。”陶念终于鼓起勇气望进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想象过清晨醒来时,它滑落肩头的模样。”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温热。 林知韫走近两步,洗发水的清香淡淡萦绕过来。她伸手轻触陶念发烫的耳垂,叹息般低语:“那你要不要……亲自验证一下想象是否准确?” 还是有点大了,林知韫比印象中又瘦了了好多。 陶念心里涌起了一阵难过。她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她把脸埋在林知韫的颈窝,久久没有松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哽咽的声音开口,话语断断续续:“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吃饭?晚上睡得好吗?还会不会做噩梦?” 不等林知韫回答,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声音颤抖着:“对不起……是我错了……你生气是应该的。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别这样什么都不说。你越是对我好,我心里就越难受……” 林知韫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回抱住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没有在生气。”良久,林知韫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只是在等你。等你不再因为愧疚而小心翼翼,等你重新学会理直气壮地要我留下来。” 她稍稍退开一些,捧起陶念泪痕斑驳的脸:“现在,你愿意验证那个想象了吗?不是出于补偿,而是因为你想。” 床头灯的光线为房间蒙上一层暖昧的暖黄。衣物不知何时已凌乱地散落在地,林知韫将陶念轻轻压进柔软的床垫,温热的吻从她的唇瓣流连至颈侧,留下细密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沐浴露的清香和逐渐升腾的体温。 第151章 在情动的间隙,陶念微微喘息着,仰头望进身上人深邃的眼眸,那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欲念。 她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全然的交付,轻声问:“我们现在……这样,算是在一起了吗?我是你的……女朋友了吗?” 林知韫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撑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陶念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泛红的脸颊。 她微微前倾,温热的呼吸拂过陶念的耳廓,声音低沉地说:“你觉得,一个‘女朋友’的称呼,够装下我们之间的一切吗?” 顿了顿,林知韫指尖稍稍用力,将陶念的脸颊转向自己,目光灼灼:“我比较贪心,陶念。我要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名分。” 陶念没有再说话,而是仰起脸,用一个吻封住了那双带着笑意的唇。 这个吻起初有些生涩,带着泪水的咸涩和积压太久的思念,比想象中更加用力,也更加笨拙,仿佛要将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倾注其中。 渐渐地,唇齿间的试探化为温柔的纠缠,直到两人呼吸都变得急促,陶念才微微退开些许。 借着朦胧的光线,她看见林知韫的眼眶也泛着红,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漾动着与她如出一辙的波澜。 “验证完了。”陶念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对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和想象中一样……让人想哭。” 林知韫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她在静谧中准确无误地找到陶念的手,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紧相扣。 第104章 珍重 第二天一早,陶念早早起床,她打开冰箱,冷藏室里空荡荡的,只剩几瓶纯净水和几包速食酱料。 林知韫离开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做过一顿饭了。 那些一个人度过的夜晚,有时会对着电视发呆,有时关了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黑暗中只余自己的呼吸。 她的日子空了,像一只碗一样,静静地放在那里。 偶尔有回响,但更多的是沉闷,和孤独。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好像很多细节被滤去了,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和南方城市特有的、粘稠的闷热感,裹挟着无处可逃的孤独。 陶念轻轻关上空荡的冰箱,叹了口气,转身下楼去买早餐。 她提着豆浆和煎饼果子回来,看见林知韫已经洗漱完毕,穿着整洁的衬衫坐在窗边。 “怎么起这么早?”陶念放下早餐。 林知韫合上书抬头,目光掠过她手中的早餐袋,最后落在她脸上:“醒了就起了。”她起身走向餐桌。 “我接下来,可能需要出差一阵子。”林知韫缓缓地说,“学校这边,刚刚起步,招聘老师和招生压力都很大……接下来可能会非常忙。” 陶念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只被搁置在空荡厨房里的碗,寂静地盛放着一个人的晨昏。 “新房装修差不多收尾了,接下来有些家电要进场,”林知韫的目光掠过陶念低垂的睫毛,“我可能赶不回来照看。” “嗯,”陶念伸出手,掌心向上,“钥匙给我吧,我帮你盯着。”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掌心,“密码还是180607,没改过。”她顿了顿,补充道,“你要是方便,可以录个指纹。” “你现在还不能住新房,平时住哪儿?”陶念忍不住追问。 林知韫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微妙地闪烁了一下:“我也有教职工宿舍。” 这个“也”,说明她又记仇了。 陶念想起自己当初和林知韫提了分手,执意搬回宿舍时那些倔强而伤人的话语。 她抬起眼,目光触及林知韫镜片后那双平静的眼睛,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你还在怪我……对不对?” 如果这件事是一根刺,她宁愿亲手将它拔出,让伤口在阳光下慢慢愈合,而不是任由它在暗处化脓溃烂。 林知韫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陶念紧握的指尖,声音温和却又清醒:“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决定。那时的我们,状态都不对。”她微微一顿,像是斟酌着用词,“我也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那些事,没有及时告诉你,是因为我始终觉得,重要的是我们的现在,不是过去。” “我一直希望你想清楚,是希望你确认自己的心。你回到我身边,是因为依然喜欢我、爱我,还是因为我们已经纠缠太久,你放不下这段羁绊?”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进陶念眼底,语气坚定:“这二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这很重要。” 林知韫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陶念望着她镜片后那双沉静却暗流涌动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我当然爱你。不是因为习惯,也不是因为放不下。是因为我爱你,林知韫。仅此而已。” 林知韫伸出手,将陶念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再带有试探或克制,而是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 *** 林知韫又出差了,日子仿佛被拉长了。 陶念每天都会给林知韫发微信: 【新房今天送来了冰箱,我帮你验收了,尺寸刚好。】 【办公室的绿萝长出新叶子了,给你看看。】 【今天下雨了,锦城这边有点凉,你那边呢?】 消息并不总是能立刻得到回复,有时隔几个小时,有时甚至到深夜,林知韫的回复才会姗姗来迟。 【看到了,辛苦你。】 【绿萝长得很好。】 【这边也凉,记得加衣。】 陶念会反复点开林知韫发来的会议现场照片,放大角落,试图寻找她的一丝痕迹;也会在深夜听着手机提示音,期待那一声关于林知韫的震动。 思念化作了无声的风,弥漫在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她站在通风的新房,会想象未来这里充满两人气息的样子;她会用林知韫留下的杯子喝水,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这天晚上,陶念窝在沙发里,手机屏幕亮着,正与远方的林知韫视频。 前几天,她撒娇让林知韫发张自拍,结果收到的是对方在会议室门口随手一拍的照片。角度清奇,表情模糊,被陶念笑着吐槽是“直男式拍照”。 然而此刻,屏幕那端的林知韫却与那张照片判若两人。 她似乎刚结束一场正式会议,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西装外套,头发半挽起,露出清瘦的脖颈线条,脸上化着淡而精致的妆容,整个人在酒店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干练又柔和的光彩。 陶念看得有些出神,悄悄用手指截下了几张图,将这份不经意间流露的美悄然珍藏。 “今天累不累?”陶念轻声问,心脏却砰砰地跳个不停。 “还好。”林知韫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慵懒,“就是有点费神。” 看着屏幕上难得显露出些许柔软的人,陶念心里一动,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我想听你唱首歌,行不行?” 林知韫闻言微怔,随即无奈地笑了笑,“唱什么?” “就唱那首《留下来陪你生活》吧。” 没想到林知韫就真的依着她,低头在手机里找出歌词,再抬眼时,眼神柔和了许多。 前奏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响起,她跟着旋律,低声哼唱起来。 她的嗓音本就偏低,带着奔波后的微哑,唱这种深情款款的歌时,每个字都像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陶念的心尖上。 林知韫唱得很专注,偶尔忘词,便低头匆匆瞥一眼手机,那微微蹙眉又迅速恢复镇定的模样,带着一种笨拙的真诚。 “我想留下来陪你生活, 一起吃点苦 再享享福, 我想留下来陪你生活, 故事不要多只要精彩就足够, 我想留下来陪你生活, 一起流点汗再唱唱歌, 我想留下来陪你生活, 故事不要多幸福不要多, 只要我心感觉够。[1]” 唱到这几句时,她的目光似乎透过屏幕,深深地望进了陶念的眼睛里。 陶念觉得林知韫的歌声像一缕温热的涓流,悄无声息地漫过心间,随即在血脉中漾开细密的涟漪,如春蚕食叶般细细绵绵地浸润了每一寸肌肤。 她不自觉地并拢双膝,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阵悸动。 脸颊悄然飞起两片绯云,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化作如此具体的触碰。 林知韫唱完,有些不好意思,视频两端都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不太平稳的呼吸在空气中交织。 “好听吗?”林知韫轻声问,眼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早已看穿了屏幕这边某人的兵荒马乱。 陶念望着屏幕那端的人,声音里好像又无限的渴望:“我好想你。” “我也是。”林知韫说。 “我想和你一辈子都在一起。”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我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对吧?” 第152章 林知韫的唇角微微上扬。 她知道,相爱时的承诺往往如风中细语,连神明路过,都会假装听不见。 但此刻,望着陶念眼中闪烁的星光,她发现自己竟然愿意相信这个“永远”。 “我这个人呢,”她缓缓开口,“思想比较老旧。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 陶念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放软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等你回来,当面再说给我听,好不好?” “好。”林知韫应得干脆。 *** 林知韫回来,比预期的晚了三天。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陶念正窝在沙发里撸猫,可那颗心早已飞到了门口。 门开了,带着一身风尘的林知韫还未放下行李,就被迎上来的陶念拥住了。没有多余的言语,分离的思念化作了一个急切而深入的吻,从玄关一路绵延至卧室,气息交织中,衣物凌乱地散落一地。 陶念将林知韫轻轻压进柔软的床榻,温热的吻细密地落在她微凉的锁骨上。指尖抚过丝绸般滑腻的肌肤,每一寸触感都让她心跳失序。 她对林知韫从来就没有任何抵抗力。 无论是理性克制的那面,还是不经意流露的性感,或是深藏不露的深情,甚至是难得一见的依赖,每一种模样都让她沉溺。 而此刻,当这些特质交织在身下这个人微微泛红的眼尾和轻颤的呼吸里时,更化作燎原的星火。 想要疯狂地占有,想让她只属于自己。 这个念头在失而复得后变得愈发强烈,像藤蔓缠绕心脏。 正因为曾经险些失去,此刻的拥有才显得如此珍贵,珍贵到让人几乎生出虔诚的畏惧。 林知韫仰望着她,眼眸里漾着水光,那目光既像无声的纵容,又像最柔软的邀请。她分明什么都没说,陶念却仿佛听见了那句恳求。 请爱我吧。 用你的嘴唇,用你的体温,用你的一切。 将我揉进你的生命里。 陶念俯身,用一个更深重的吻回应了这无声的请求。指尖穿过她散落枕间的发丝,在相融的呼吸间低语:“这一次,我不会再弄丢你了。” 林知韫原本轻搭在床单上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带着微颤,却坚定地穿过了陶念脑后的发丝,轻轻向下按,让那个原本欲要退开的吻,再度加深。 陶念顺从地重新俯身,交缠间,尝到了比之前更浓烈的、属于林知韫的主动气息。 当陶念的吻一点点流连忘返时,林知韫仰起头,“陶念……”她连名带姓地叫她,此刻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别……” 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更紧密的索取。所到之处,如同平静湖面被春风拂过,荡开一圈圈无法平息涟漪。 时而温柔似水,时而汹涌如潮。仿佛要将所有错过的夜晚、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思念,尽数倾诉。 在某个时刻,林知韫翻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陶念,眼中雾气迷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占有欲。 她低下头,吻了吻陶念湿润的眼角,然后是鼻尖,最后深深吻住她的唇,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分离那些日子里错失的所有都弥补回来。 直到晨光熹微,林知韫才倦极地停下,却仍将人紧紧圈在怀里。林知韫侧过身,指尖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鬓角,眼底带着一丝了然而温柔的笑意:“现在……够不够覆盖掉那些只能想着我的夜晚了?” 回答她的,是陶念在她颈间落下的一个轻吻,和收得更紧的手臂。 *** 林知韫还是没有搬过来住。一天下班后,林知韫来接陶念,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墨绿色冲锋衣,陶念原本迎上去的脚步顿了一下,满腔的思念霎时被一种酸涩的情绪覆盖。 她几乎能想象出林知韫和阮丛穿着同款冲锋衣,并肩行走在山野间的画面,那种默契和陪伴,是她不曾拥有过的。 她知道她不该,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 林知韫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微妙变化。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抬眼看向陶念刻意避开的视线,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便带着陶念去了商场。经过一家户外用品店时,林知韫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落在橱窗里陈列的两件冲锋衣上。 她轻轻拉住陶念的手腕,指向店内:“我们去看看那件外套?” 陶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怔。 走进店里,林知韫直接请店员取来两件,一件是她常穿的深灰色,另一件则是更显轻盈的雾蓝色。她将雾蓝色的那件递给陶念,“试试这个颜色?感觉很适合你。” 陶念接过衣服,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她没有说破,只是笑着接过,和林知韫一起走进相邻的试衣间。 两人同时拉开试衣帘走出来,在镜前并肩而立时,导购员笑着赞叹:“两位穿情侣款真好看,像专门为你们定制的似的。” 镜子里,两件剪裁相同的冲锋衣,勾勒出她们并肩的身影。深灰沉稳,雾蓝清亮,林知韫侧过头,帮陶念理了理额前微乱的碎发,镜中的目光与她相遇,轻声问:“喜欢吗?” 陶念看着镜中那双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心底那一丝因往事而起的芥蒂,终于彻底消散。她点点头,唇角扬起:“喜欢。” “那就这两件了。”林知韫对店员说完,转而看向陶念,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以后,我们都穿一样的,无论是工作,散步,爬山,想穿就穿。” 陶念笑了起来,然后看到林知韫要扔掉那件旧的冲锋衣时,拦住了她,“好好的衣服,何必扔掉?” 林知韫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是有点浪费,那我捐旧衣?” “留着……其实也行。”陶念说。 “可我更喜欢这件。”林知韫说着,将衣服轻轻放进捐赠袋,扔进了捐赠箱。 新买的冲锋衣被整齐地装进纸袋,林知韫接过袋子,自然地牵起陶念的手向外走去。 晚上,客厅只亮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陶念蜷在沙发角落,下巴抵在膝盖上,电视里正无声播放着夜间新闻。 “关于钱的事,”她忽然轻声说,“我想明白了。”林知韫搁下看到一半的书,在暖黄光晕里望向她。 “就算我将来读完博士转教师岗,收入恐怕也难追上林副校长。”她说完自己先笑了。 她转身跪坐在沙发上,握住林知韫的手腕,“所以,我们可以共同办一张卡,每个人定期按收入比例存进去,以后生活的开销就从卡里出,行吗?” 林知韫看着这张认真又执拗的脸,她知道,这件事是小朋友的心结,无论她说多少次“不在意”,都不能让小朋友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付出。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便利店深夜清点零钱的少女。时光改变了太多,唯独这份想要并肩而立的倔强丝毫未变。 这大概是陶念想了很久的、能让她们平等走下去的方法了。 “好。”林知韫郑重地答应了,她反手扣住陶念的手指,在夜色里轻轻握紧。 她俯身将额头抵在林知韫肩头,像归航的船终于靠岸。 年底时节,城市里开始有了节庆的气息。 陶念因工作细致、深受学生喜爱,荣获了校级“优秀辅导员”的称号;与此同时,林知韫负责的职业技术学校也逐步走上正轨,专业课设置日渐完善,招生计划也有序推进着。 在一个暖阳和煦的周末,她们终于搬进了共同的新家。 推开门,阳光正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新家具气息。纸箱堆了半边客厅,陶念小心拆开一个标着“书籍”的箱子,里面竟混着林知韫的专业教材和她自己的小说集;林知韫则在厨房整理碗碟,发现陶念不知何时悄悄添了一套印着小猫图案的餐具,和她惯用的素色瓷具摆在一起,意外地可爱。 傍晚,她们暂时放下手里的东西,并肩坐在阳台的台阶上。 远处城市的灯火辉煌,陶念把头轻轻靠在林知韫肩上:“感觉像在做梦。” 林知韫握住了她的手,“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搬家了。” 第105章 相守 元旦的三天,陶念开着车,带着林知韫去了河州。 河州距离锦城不远,大概四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林知韫到过河州一次,但那次是为了远远看陶念一眼,行程匆忙。 这次她任由陶念牵着走,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逐渐染上晨光,忽然觉得这段旅程仿佛是对过往遗憾的一种弥补。 陶念带着她穿过青石板老街。在挂着红灯笼的小店里,她们分食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糊;午后坐在临河的茶馆,陶念小心剔掉桂花糕里林知韫不爱的蜜饯;傍晚登上游船时,她自然地将围巾分了一半裹住两人。 当零点将至,全城的灯火次第熄灭。 在古老的钟楼广场上,陶念从身后轻轻环住林知韫。 第153章 第一簇烟花在夜空炸开的瞬间,她贴着林知韫的耳畔说:“这次终于不是一个人看烟花了。” 漫天流光映在她们的眼里,将这一刻定格成新的记忆。 第二天,陶念带着林知韫去了河州大学。 冬日的河州大学校园里,梧桐树落尽了叶子,枝干在蓝天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陶念牵着林知韫的手,在小路上走着。 “那就是我住过的宿舍楼。”她指着不远处一栋红砖建筑,“四楼最东边那间,我常趴在窗口背单词。”走到教学楼前,她的脚步慢下来,“这间阶梯教室,我总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走到图书馆前,陶念向一个学弟借了校园卡,两人像普通学生一样刷卡进入。在靠窗的座位坐下,窗外是那条落叶纷飞的梧桐道。 “我去下洗手间。”陶念轻声对林知韫说,起身时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她的手背。林知韫抬头,对她温柔一笑,继续低头翻看陶念当年的借书卡记录。 陶念快步走出图书馆,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她站在廊柱下,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林知韫的电话。 “喂?”林知韫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图书馆特有的安静。 “林知韫,”陶念看着雨丝开始飘落,声音有些微颤,“你往窗外看。” 就在这时,淅淅沥沥的雨骤然转大,砸在图书馆的玻璃窗上。林知韫抬头,看见陶念正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独自站在雨中的梧桐树下,朝她挥手。 “你站那儿干什么?快进来!”林知韫的语气带着关切。 “等等,有东西要给你。”陶念说着,操控着一辆玩具小车从廊下驶出,车上载着一个小小的丝绒戒指盒,正努力穿过雨幕朝图书馆门口前进。 然而,雨天地滑,小车在颠簸中一个不稳,侧翻在水洼里。戒指盒滚落一旁,泥水溅上了丝绒表面。 几乎同时,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冒雨抵达,递上一大捧预定的玫瑰花,花束在雨中已经有些蔫了。 林知韫接过那捧花,抱在怀里。 陶念看着翻倒的小车、淋湿的玫瑰和泥水中的戒指盒,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远远地,她对着电话那头的林知韫,默默地说,“你知道吗?大学四年,我常常想起你。拿到奖学金的时候,被导师批评的时候,甚至只是看到窗外下雨的时候……总会幻想一转身,就能看见你站在教学楼门口,说你也想我。” 林知韫怔了怔,“如果当初……我没有拉黑你……” 也许我们这七年,就不会这么难过。 “不是的。”陶念坚定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遇到过很多人。我竟然,只喜欢你。”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林知韫待她那样好了。 那种好,并非汹涌澎湃的浪潮,而是如水般的浸润。 无声无息地漫过她生活里所有干涸,温柔地包裹起那些破碎的边角。 是林知韫,在她被阴霾笼罩时,为她推开了一扇窗;在她迷茫于题海时,俯身指点,点燃她对知识最初的热望;更是林知韫,在她数次濒临坠落、快要被泥潭吞没时,一次次坚定地伸出手,将她稳稳捞起。 所有这些,她都做得那么自然,仿佛理所当然,从不索取回报。 被她这样爱过,如同生命被某种温暖的光彻底照亮过,心里便像是被永久地烙印了一种认知、一种标准。 从此,其他人带来的星火,便再也无法点燃那片土壤。 十六岁那年初夏拂过她脸颊的风,裹挟着薰衣草洗衣液的淡香和未来的无限憧憬,竟真的穿过了整整十年的光阴,徐徐吹拂在此刻二十六岁的冬日里。 风里带来的,依旧是那个人不曾更改的、温柔的气息。 “你看,我好像总是这样……想给你最好的,却总是弄得一团糟。但这次,我不想再搞砸了,也不想逃了。” 她顿了顿,雨水顺着伞沿滑落。 说完,她没有等待回应,而是挂掉电话,径直走入雨中。 她走到翻倒的小车前,弯腰捡起了那个沾着泥水的戒指盒,然后用指尖,仔细地擦去了盒子表面的水渍和污痕。 然后,她走到图书馆的屋檐下,站在林知韫面前。 她的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但眼神明亮而坚定。她打开那个略显狼狈的盒子,取出戒指,仰头看着林知韫:“林知韫,可能没有完美的时机,也没有完美的仪式。但我和这颗戒指一样,也许笨拙,有点狼狈,但它是真的,我的心也是。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林知韫望着她湿漉漉的样子,望着她手里那枚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明亮的戒指,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束被雨打湿却依然努力盛放的玫瑰。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接戒指,而是轻轻握住了陶念那只沾着雨水、冰凉的手。 然后,她拉着陶念,一起走进了雨里,走向那条梧桐道。 走到尽头,陶念拉开副驾驶的门,待林知韫坐稳后,自己才绕到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出校门,最终停在了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门口。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雨点敲击车顶的声音。 陶念没侧过头,望向林知韫,眼神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林知韫的视线从窗外熟悉的便利店招牌缓缓移回车内。她看着陶念因紧张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掌心那枚被体温焐热的素圈戒指,再看向窗外这熟悉的便利店,勾起了她关于那个冬天的回忆。 她忽然明白了陶念选择此地的深意,在这里提出相守一生的请求,像是弥补曾经那段时光的遗憾,同时,开启一个新的篇章。 林知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拿起那枚戒指,指尖抚过它简洁的弧线,然后握住陶念的手,柔声问道:“这些……你准备了多久?” 陶念像是被看穿心思的孩子,老老实实地交代:“从决定要求婚开始就在想……场地选了又选,最后还是觉得这里最合适。”她顿了顿,声音渐低,“我知道不够浪漫,但是……” “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嘛?”陶念终究没沉住气,又追问了一次,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倔强。 林知韫没有立即回答那个问题。她转过身,从副驾驶座拿起一个略显陈旧的公文包,放在膝上,动作从容地打开搭扣。 包里整齐地排列着几个文件夹。 她逐一取出,“这是房产证,首付付了一百万,还剩一百多万贷款,我计划十年内还清。” 一个红色的存折还有一张银行卡被轻轻放在房产证旁,“我单独存了几万应急备用,剩下的,是我全部存款,五十万。还有这个,后来你办的共同存款卡。” 她又拿出一个绿色的大本子,“机动车登记证,这辆车买了十二年了。以我目前的情况,暂时还换不起新车。” 最后,她取出两份文件,“这份是人身意外险,受益人填的是你的名字。这份是公证过的财产约定书,如果我发生意外,名下所有财产都归你所有。” 陶念怔怔地看着膝上这些摊开的证件,像是看着一个人毫无保留剖开的全部人生。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就是我的全部。也许不算多,甚至还有不少负债。但在回答你之前,我觉得应该让你看清楚,你将要共度余生的人,究竟拥有什么,又背负着什么。” 这些证件与数字,是林知韫半生积累的全部。她将它们摊开在陶念面前,系数给了陶念。 可陶念望向她的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计较,只有一泓清泉般的疼惜。她轻轻推开那些纸张,只是伸手抚平林知韫微蹙的眉心。 原来相爱是这样的。 一个人愿倾其所有,另一个人却只愿她眉间舒展,日日欢欣。 林知韫继续静静地说,“我比你大十岁……也许早晚……”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没有继续说下去。 早晚会先离开你。 陶念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一滴接一滴,砸在膝上暗红色的房产证封皮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她猛地摇头,“不行……”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你要长命百岁,必须一直陪着我。”她胡乱抹了把脸,泪水却越擦越多,“我不准你说这种话……不准……” 林知韫伸手想为她擦泪,却被陶念紧紧攥住手腕。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此刻通红,像受伤的小兽,直直地望着她:“十年算什么?我要的是和你一起变老……要你看着我走路也慢了,下楼梯时需要你伸手扶一把,然后笑话我比你先用上老年拐杖。” “要我们为晚上看什么电视节目吵架,为早餐的咸淡拌嘴,为谁忘了关灯这种小事生闷气,然后总是你先来哄我。要你看着我坐在阳台摇椅上打盹,阳光洒在我满是皱纹的脸上,你还会偷偷用手机拍下我的睡觉的样子。” 第154章 “我要的是每个平凡早晨,你帮我系围裙;是每个黄昏散步,你提醒我注意台阶。林知韫,我要的是这些具体到不能再具体的日子,而不是计较谁比谁多拥有十年青春。” “时间从来不是用年岁计算的,而是用我们一起经历的每一个瞬间。所以不要再说什么早晚……我们的故事,要写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行。” 良久,林知韫轻轻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陶念的眼泪迅速浸湿了她的肩头。 “好。”一个字,很轻,却像承诺。 林知韫将那些证件仔细收拢,叠放在陶念的手上:“现在,我的全部都在这里了。陶念,你还要吗?” 陶念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抱住了林知韫,在她耳边说:“只要是你问的,我的答案永远是‘我愿意’。林知韫,我愿意。” “如果你愿意,”林知韫继续说,仿佛已经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我们可以先回去,签一份意定监护协议。” “意定监护协议”这几个字在车厢里落下,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让陶念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看着林知韫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是在认真对待‘一辈子’这三个字。”林知韫目光沉静,“婚姻是一生的约定,而意定监护是保障这个约定能够履行的最后防线。”她继续说,“如果我生病了,失去意识了,我希望在法律上,是你站在手术室外签字,是你来决定要不要继续治疗。” 林知韫的声音柔和下来,“生活不只有鲜花和誓言,我想给你的是,即使有一天我不能再亲口说爱你,法律也会替我守护你。”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悬挂着一道彩虹。 陶念轻轻托起林知韫的左手,那枚素圈戒指在车内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将戒指顺利套进林知韫的无名指。尺寸恰到好处,仿佛这根手指生来就该戴着这枚戒指。 当戒圈缓缓推至指根时,陶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可能不够华丽,”陶念的声音带着哽咽,“以后我再给你买更好的。” 林知韫低头凝视着手指上的银圈,她翻转手掌,与陶念十指相扣,两枚同款的戒指在黑暗中轻轻相碰。 “很好看。”林知韫抬起另一只手,拭去陶念脸上的泪痕,“比任何戒指都好看。” 她们在车里静静坐了很久,车窗外的世界仿佛被隔离了,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回荡。 “其实我偷偷量过你的指围。”陶念突然轻声说,耳根微微发烫,“上次你趴在办公桌上睡着的时候,我用纸条在你手指上比了一圈。” 林知韫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我知道。” “你怎么会……” “你量得太认真,把我弄醒了。” 雨渐渐停歇,她们的手指始终交缠着,戒圈在车厢中偶尔相碰着,像是心跳的余韵。 *** 春深三月,莺飞草长,锦城的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萌发的气息。 自林知韫的母亲许意芝搬来后,她们经常在周末和节假日去她租住的房子蹭饭,心照不宣,其乐融融。 这个周末,陶念和林知韫陪着许意芝一起去爬城郊的青城山。 山道石阶被春雨洗得发亮,许意芝走在前面,步伐稳健,偶尔回头看看并肩而行的两人,眼里含着温和的笑意。 越往上爬,游人越少。快到观景台时,许意芝摆摆手说,“我在这棵老松树下歇歇脚。”便寻了处石凳坐下,从布包里掏出保温杯,示意她们继续往上走。 夕阳正好西斜,将天边染成暖金色。陶念和林知韫站在观景台的木栏边,肩并肩望着远山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柔和。 林知韫伸手替陶念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发丝,陶念顺势靠在她肩上。 “妈在看我们呢。”陶念压低声音说,眼角瞟见下方不远处那个安静的身影。 “让她看吧。”林知韫轻声回应,手臂自然地环住陶念的腰。 夕阳的余晖为相拥的轮廓镀上金边,远处城市的灯火初亮,像散落的星辰。山风拂过,带来松针的清新气息,和身边人令人安心的温度。 这一刻,暮色温柔,爱也温柔。 暮色渐沉,山风轻轻拂过观景台。 陶念靠在林知韫肩头,忽然想起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情不知所起……”林知韫望着远山,声音轻柔似风。 “总该有个意识到心意的瞬间吧?”陶念不甘心地追问。 林知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轻轻放在陶念掌心。 “什么意思?”陶念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手机。 “解锁看看。”林知韫的眼里藏着温柔的笑意。 陶念输入那串熟悉的数字:180607。 屏幕应声而亮。 这个密码她见过无数次,却始终不解其意。 不是她们的生日,也不是任何纪念日。 她曾猜测过各种可能:或许是18年出生的某人?或是身高180的谁? 直到这一刻,山风拂过发梢的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2018年6月7日。 高考第一天。 也是那个晚上,月光皎洁照在林知韫的脸上,她偷偷吻了林知韫。 原来,那个看似睡着的林知韫,那一刻,她的心也同样悸动,将她青涩的吻偷偷珍藏。 她记得这个吻,记了整整七年,也爱了整整七年。 林知韫对她的爱,永远比她知道的,多一个碎片。 陶念抬起头,眼眶里盈满水光,声音带着轻颤:“你……一直都知道?” 林知韫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在暮色中缓缓点头。 陶念张开双臂,深深拥住眼前这个人。 山风掠过相贴的胸膛,她能感受到对方沉稳的心跳,一声声敲击着时光的回音。 “谢谢你,林知韫。”她把脸埋在那人肩头,声音闷闷的,却字字清晰,“谢谢你愿意走出那个墨守成规的世界,为我打破你内心原有的秩序,与我相爱。” 她稍稍退开些,捧住林知韫的脸,指尖轻触她微凉的脸颊:“更要谢谢你,在我懵懂莽撞的年岁里,用最温柔的方式,守护了我那颗不知所措的心。” 夕阳终于沉入远山,天边留下一抹温柔的余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