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节 本书名称: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本书作者:木兰笑春 本书简介: 火葬场/疯批美少年/死遁文学 许银翘知道,四皇子裴彧是个冰冷到骨子里的人。 皇帝评价他刻薄寡恩。 边境柔然人对他的名字闻风丧胆。 大周朝人民尊奉其为杀神。 裴彧手腕果决,嗜血残暴,偏生一副男生女相,凤眸含情,下巴微狭,丹唇点朱,引得京城少女议论纷纷。 而许银翘因为一次宫宴上情/药裹挟,与他滚上鸳鸯榻,从小小司药宫女一步登天,成了四皇子妃。 也是他的妻子。 恶劣的美少年掐起她的下巴,语带讥讽:“就凭你,也敢算计我的姻缘?” “许银翘,你只不过是父皇羞辱我的一件玩意。” “摆正你的位置。” 许银翘以为她会一直这么沉默如影子般活在皇子府中。 直到她来到边疆,撞见裴彧与边关将军之女,何大小姐会面。 她这才知道,原来裴彧并不如传言中那般生人勿近。 他也会因为女人递给他一朵花而发心微笑,也会用他精致的面庞去讨好一个女人。 她的所有谨小慎微,温柔恭顺,在裴彧真正喜欢的人面前不堪一击。 许银翘忽然想起裴彧在新婚之夜说的话。 “许银翘,你占了我的正缘,应当如何补偿我?” 她决心补偿他。 两军对峙关头,士兵被当作瓮中捉鳖的诱饵,被异族人洞穿心口。 长/枪入肉,头盔掉落,露出一头青丝。 血色间,许银翘看见裴彧纵马奔来,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惶,目眦欲裂:“银翘——” 他不知道的是,这只是自己演的一场戏。 一天之后,她就会在辽阔的草原上,当一只无拘无束的大雁。 再不是笼中随时可弃的金丝雀。 【其他】 背景架空,甜虐交织 完结后视情况有可能改名,会改成名字见封面。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复仇虐渣 成长 主角:许银翘 裴彧 一句话简介:疯批美少年的火葬场 立意:爱让人完整 第1章 子时三刻,月如银芽,麟德殿内宴会方罢。 一个士兵穿着禁军铠甲,照着细冷的月光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股浊气从胃里翻腾出来,他拿手往胸前锤了两下,口中嘟囔抱怨:“直娘贼,宵禁宵禁,宵俺们这些没功名的禁!北衙的吃饱喝足下职回家抱婆娘,偏偏让俺来顶班。” 他今日好不容易到麟德殿庆功宴下混了个檐下的后首位置,谁曾想,能混到位置的都比他有实力。一来二去,本来应当回家的禁军被捉来顶替子时的禁巡。 宴会散场,歌舞方休,一片寥落。士兵巡逻的宫道上更是没有人声。只剩下铁靴嗒嗒地踏在石板路上。 “哼哼,要是叫我捉到一个……”禁军见无人,声音大了起来,“少说也要捆起来狠打一番,泄泄爷爷的火气!” 他嘴上放狠话,眼前却出现了重影,仿佛见到右侧花丛晃了一下。 规律的脚步声一下子停住了。 禁军的酒醒了几分,右手慢慢握住刀柄,轻手轻脚向花丛踱步。“刷拉”一声,雪亮的刀身出鞘,一点点拨开那一丛枝繁叶茂的海棠花。 海棠沉甸甸垂在枝头,像极了一个娇羞欲滴的姑娘。 禁军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花朵被粗暴地拨到一边,露出背后半人高的香茅草。静悄悄,没有人。 士兵举起刀,正要往草里刺上两刀,确认没有刺客。就在此时,一声婴儿般凄厉的叫声从草中传出,黑影闪过,什么东西从他腿中间穿了过去。 “恁的,是猫!” 士兵定睛一看,终于反应过来。 他远远朝着猫奔走的方向啐了一口,收刀入鞘,步子迈开,朝下一个拐角走去。 等到禁军隐没在宫道拐角处,方才海棠花枝簌簌一抖,露出一张女人脸出来。她鬓发散乱,里头交颈素纱单衣,外头罩着一件与穿着极为不符的紫衫袍。额前汗水将碎发沾湿在肤上,脸色比月光还煞白。 她觑着士兵的身影消失,立刻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终于来到内宫门下,果不其然,值守之人早已落钥。 她只得用手扣宫门下的小门。里头探出一个婆子,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终于认出人来:“许司药?” 许司药不自觉用手抓紧了衣裳,点点头:“是我。我回来晚了,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婆子的眼睛又在紫色袍罩上一滚,将侧门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缝。 许司药赶忙道谢:“多谢嬷嬷通融。” 婆子还没有回话,手里就多了几颗银粒子。望着许司药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小蹄子还挺乖觉。明朝赌钱的本儿可有咯。” 许银翘一路疾奔,脚步轻捷,终于回到自己房中。左邻右舍皆已熟睡,她不敢点灯,只能借着月光解开外袍,看着镜子里的女人。 毋庸置疑,她有一幅好皮囊。肌肤如同绸缎一样光滑温软,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往上是一双秋水明眸,眉眼间就透着一股机灵气。可是偏偏,脖颈乃至颈下一片红痕破坏了这份完美。 许银翘有些烦躁地用指腹搓了搓新出现的痕迹,目光不由得落在内衫。里头素纱的上衣褶皱不堪,显然是被人大力揉搓撕扯过。若不是内里的衣服太不堪入目,她也不会慌不择路,拣了一件打眼外袍来披在身上。 如果让宴会上任何一个人来辨认这件衣袍的主人,他们都会说出一个名字。 当朝四皇子,裴彧。 今日庆功宴的绝对主角。 时光倒流回一个时辰之前。 今年开春,四皇子裴彧率兵大破柔然于敕勒山下。这是八年来大周与柔然之间最大的胜利。于是,皇帝御笔亲书,加盖朱批,用一纸圣诏把这个久未蒙面的儿子从边疆唤了回来,设庆功宴,与军民同乐。 宫宴上觥筹交错,随时会有脚步趔趄的醉酒的王孙公子被人扶出来。 许银翘等司药监成员,需要时时刻刻在偏殿等候,侍奉这些醉醺醺的贵人。 许银翘记得,四皇子进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些不认识的人侍候。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侍从散去,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昏黄,一丝暧昧,四皇子的大掌捏住她的下巴,用唇覆上她的唇。手中醒酒汤碗反倒,扣在裙上…… 下一秒,记忆只剩下片段。 男人猿臂蜂腰,双手将她禁锢在炙热的胸膛前。 唇舌撬开一道缝,酒气与药苦味混合,掩盖了空气中异样的香薰。 两人彼此之间都出了一身薄汗。粗重的喘息声紧贴着她的耳畔。 她的头发汗湿了,鸦青色的发丝搭在雪白的肩头,一动一动,分外晃眼。 ——直到许银翘率先意识回笼。 她如同一只受惊的鸟雀从锦衾上挑起,一眼就认出了身侧男人沉睡的面容。眼眉精致,下巴微窄,带着点男生女相,偏眉间有一抹化不去抹不开的凌厉之色。 与她同榻而眠的,竟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许银翘决定要逃。 倘若她在此不做反应,无外乎两条路,要么是被四皇子收入房中,要么是被四皇子拒绝成为妾室。但是许银翘哪个都不想选。她今年十九,过了年关便年满二十,按例可以出宫成家。许银翘期盼这一天已经许久,不希望任何事情阻碍出宫。 镜中的女人神情渐渐淡了下来。许银翘将四皇子的罩衫塞进了柜子最深处藏好,内心打定主意,等过了这个风头,她就把这件打眼的外袍毁尸灭迹。 等到年关一过,许银翘奉旨出宫,尘归尘土归土,与这件异事再无关系。 * 次日一早,许银翘提携药箱出门问诊。 卯时整晓风正寒,许银翘身形纤瘦,被风一吹,便有亭亭玉立之感。 “许司药。”身后传来男声。 许银翘回头,一个身形微胖的高个男子向她小跑过来,她认出来人是太医署柳医正的徒弟杨启鸣。 见许银翘回头,杨启鸣脸上浮现一丝飞红:“许司药,我知道你今早当值,膳房没有开火,我便从家里带了几样糕点。你……你拣着吃。”说着,他不由分说,把手里一篮塞进了许银翘手里。 许银翘微微一笑:“杨大夫太客气了。不如这样,今日问诊的宫女太监们也没有早饭吃,不如我放在诊前,想吃的就来拿。杨大夫以为如何?” 杨启鸣忙不迭点头:“好,好,还是许司药想的周全。” 许银翘轻轻颔首,轻巧地接过食篮。杨启鸣只觉得一股香风拂面,然后轻柔地飘开去。 “许司药,还有一件事……”杨启鸣见早点送了出去,支支吾吾提起另一件事。 许银翘眼带询问望向他。 “许司药……我是说,师妹,你若是想到太医署为医士,我可以去和师傅说,让他收你为徒!”杨启鸣一脸期待地望向许银翘,“这样,你我就是师兄妹,不必去干那些磨煞人的宫人问诊了。” 许银翘却摇摇头:“多谢杨大夫美意,不过银翘一直跟着秦姑姑学医,没有另寻高明的想法。” 杨启鸣性子急:“可是许司药,你也知道,秦姑姑在太医署一向不受重视,连带你有大才,也只能干这些旮旯活。师妹,如果你拉不下面子,师兄帮你去说。” 许银翘还是摇了摇头:“杨大夫,秦姑姑于我,不仅有师长之谊,更有养育之恩。多谢杨大夫为我筹谋,不过恕我殊无此意。”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节 杨启鸣愣在当口,张嘴咋舌,仿佛还有话要讲。许银翘却道:“时候不早了,我便先走了。” 说罢一福身。杨启鸣赶忙还礼。 许银翘一个人走在悠长的宫道上。洒扫宫女还没有出来,宫中那些主子们更是在呼呼大睡。鼻腔灌入冷冽的空气,醒来的人已经神志清醒。 杨启鸣说的话,其实没错。大周太医署历来有女子行医的传统,秦姑姑便是太医署的女医官。不过秦姑姑性格孤僻古怪,说话又过于耿介,慢慢便被另外的太医压过一头去。连带着许银翘和杨启鸣二人,虽然都是太医署的徒弟,但待遇却不尽相同。 杨启鸣可以跟着柳医正侍奉贵人,许银翘却要接下定例宫人问诊的活计。杨启鸣等人可以在贵主面前露脸,得到丰厚的赏银,而许银翘却只能得到一些稀薄的诊金。孰贵孰贱,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是许银翘有自己的考虑。 她无心另起炉灶,离开秦姑姑。而且,对于她来说,或许接触那些问诊的宫人,会更有价值一些。 到了问诊之处,已经有一长排宫人蹲在墙角下排队。 许银翘不知道他们是几时到的,只知道,自己点卯,他们必定比自己起得更早。她把杨启鸣送来的点心放在案上,放声清朗道:“太医署的杨启鸣大夫给各位送了早餐,就在问诊桌上。大家排到时给自己拿一块,不准多拿。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叫我发现不守规矩,照例是不看诊的。” 队伍里有人回了一声:“小许大夫,放心吧,咱们都是懂规矩的人。” “是呵是呵,辛苦小许大夫了。” 许银翘言罢,手脚麻利地支起诊棚,一个个人看过去。 宫里侍奉的宫人,没有一个身上不带点小病。小到鸡皮痤疮龋齿,大到腹泻呕吐伤寒,许银翘样样都见过。 这一诊,就到日上三竿。见早上排队的人终于散去,许银翘拖着疲乏的脚步往膳房走。没走出几步,便见前头有人清道。 许银翘远远瞥见一道明黄一道亮紫,赶忙撤回脚步。 “太子和四皇子出行,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许银翘甫一听到四皇子名号,心头一跳。她赶忙收住脚步就要避让,身旁人群却摩肩接踵。推搡间,许银翘不知被哪处大力一撞,脚底一滑,掉入太液池中。 她不识水性,骤然入水,分不清上下左右。想要呼叫,却呛入冰冷湖水。身上的外衫吸了水沉重,许银翘一时挣脱不开,无力地被裹挟着往湖底沉。 咕噜咕噜。 她想说话。 咕噜咕噜咕噜。 肺部灌入水流。 忽然间,有人跳入湖水,将她拦腰抱了出来。许银翘眼睛蒙了一层雾,只看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没死透。” 她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四弟,多亏你的护卫,否则我今日可有罪过了。”另一道温润男声笑道。 紫衣人没有说话。从旁,一双粗糙的手抚上许银翘裸露在外的脖颈。那只手轻轻地按压,似乎在感受血脉的流动。但是许银翘在其中莫名感到一丝危险。 她掩饰昨日红痕的领子折了。 更糟糕的是,许银翘终于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是裴彧。 第2章 太子问了许银翘的名姓,得知她是太医署的医女后,教人把她带下去给一碗姜汤。四皇子一脸淡漠地站在一旁,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许银翘离开的时候,高高拢起衣领,被四皇子触碰过的脖子上火辣辣,像是有一团热火在炙烤。 背后传来众人走远的脚步声,许银翘却一点都不敢回头看。 四皇子会认出她么?那日情/药入脑,本来应该不留下任何记忆。但是如果有意外呢? 许银翘一路上忧心忡忡。 落水一遭,下午的问诊是不成了。许银翘回到房中,给自己稍加梳洗,在几处擦伤上用了药,一看窗外,日头已然偏西。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思忖再三,将房门从内反锁,悄悄从柜底拿出了昨日那件紫袍。 麟德殿宴会上,四皇子被皇帝加赐紫袍,衣袍一拢,加之头顶上金冠,衬得少年郎艳光照人。 此时这件贵重之物躺在她手上。 轻轻触碰,入手轻软凉滑,是顶好的料子。夕阳从小窗中泼进金灿灿的光辉,照耀在许银翘手上如同流水般泄开的紫色绸缎上,云纹流动,幽静,神秘,高贵,一切似乎都凝结在这一件袍子里。 许银翘双手轻轻颤抖。 今日她在太子与四皇子面前露了脸,他们知晓了她的名姓,一旦起疑,很快就能打听到她的住处。为了不惹麻烦,她应当尽快处理掉这件麻烦的衣袍。 许银翘原本想把这衣裳绞碎了,再一点点烧掉。但这紫袍着实精致,背后不知道凝结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许银翘拿着剪子比划了好多下,都没下得去手。 她叹了口气,放下剪子,将衣服整齐叠好,塞入药箱缝隙内。 既然不忍心毁掉它,便让它永不见天日。 许银翘趁着暮色,偷偷溜出内宫,朝着太液池走去。 她准备将紫袍丢入太液池底的淤泥中。 太液池边栽种数株杨柳,碧色掩映,行人踪迹便看不清楚。暮云四合,许银翘挎着药箱,里头装着从四皇子手里偷来的紫袍,低着头向前走。 太液池西北角再走下去是养蜂夹道。养蜂夹道乃是宫中受刑、挞笞之所,再往后便是关押废妃的冷宫。此地寻常无人来临,连守卫都不甚严谨。大家都嫌晦气,刚好给了许银翘偷偷抛弃紫金袍的机会。 许银翘寻到一处荒僻无人之所,蹲下身子,再三确认从外头看不到自己动作之后,终于从药箱中拿出紫袍。 红日将最后的光辉洒向大地,紫袍在许银翘手中,幽幽散发一层圣洁的金光,分外华丽,也分外秾艳。 许银翘狠狠心,不再欣赏这件美丽到炫目的衣服。 她将华袍平铺在地面上,滚出早已准备好的石头,然后抓住衣服四角包裹住石头,打上一个结。她顿了顿,还嫌不够,又多打了几个死结。然后,许银翘便滚动着石头,将其一点点滚动没入水中。 太液池底淤泥深厚,按例三年一清,上一次清淤在去年。许银翘心中默算,等到下次清淤的时候,她早已出宫,要查也不会查到她身上。更何况,这一块生了芦苇,寻常也不一定能发现深深没入淤土的上等衣袍。 她从树丛中猛地站起身子,脑中晕眩,眼前一白,赶忙用手撑住树干稳住身子。 下一秒,前头就传来一阵嘈杂。 许银翘闻声慢慢缩回去。 很罕见的,远处的宫道拐角,跑来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 这几人气喘吁吁,身上兵戈齐备,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许银翘心一紧。 难道是寻她来的? 许银翘立刻排除了这种想法。她一个无名小卒,还犯不着禁军来追。 但是她虽然不是禁军要找的人,但她蹲在树丛中鬼鬼祟祟,极为可疑。 许银翘在就此逃跑和按兵不动之间犹豫了一秒,选择了后者。 禁军在道路分岔口左右张望一阵,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指挥众人分作两队,一队沿着大路继续,一队沿着湖边小道搜寻。后一队,正朝着许银翘藏身的地方来。 许银翘心道不妙,赶忙压低了身子。趁着禁军还没有越过那些乱糟糟的芜枝杂草,一点点向后挪。 她不敢再探出头观察对方的动作,只能凭着声音判断距离自己的远近。很快,许银翘就感动自己脚下的软草变成了土地,她知道,再退几步,自己就能到大道上堂而皇之离开。 这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许银翘还没有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双大手扼住了。 背后之人劲力极大,许银翘几乎呼吸不过来。惊恐之下,她的指甲掐进了男人的皮肤,死命想把这只死亡之手移开。 可惜许银翘的反抗收效胜微。 男人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没过几秒钟,她的四肢就抽搐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足乱动,手肘撞击到男人右侧胁下。背后的男人闷哼了一声,许银翘眼睛向下一看,便看到草叶上一滴鲜血。 他受伤了。 许银翘抓住男人吃痛手指松开的机会,赶快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轻声道:“你放我走,我没见过你的容貌声音,不会告发你。” 背后男人没有说话。 “而且我是医女,”许银翘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你受伤了,还很严重,不便行走。我能帮你。”她晃了晃手上的药箱。 背后的人终于松开了掐住许银翘喉管的手。松开的一瞬间,许银翘如同溺水的鱼,大口大口呼吸起空起来。 那人显然不想透露真实声音,许银翘只听到一个故作沙哑的嗓音,压低了说道:“别回头,别出声。” 许银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多事。 男人一只手掐住她的腰,两人身子倏忽贴紧,许银翘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身躯。她疼痛地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却咬紧牙关忍住了。 那人挟持着许银翘一步步后退,终于闪身进入一间废弃的空屋。 屋子内陈设极为简陋,许银翘被一股大力一带,两人双双跌倒在了地上。男人声音响起:“给我疗伤,我便放你活着离开。” 许银翘刚要侧身,便又听见男人咬着牙的命令:“闭上眼睛。” 这人虽然受伤,但掐死一个女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许银翘依言闭眼:“好。” 她的双手灵巧地拆开药箱的锁匣,凭着记忆,从小格中取出三七,白术等止血的草药。 “此地寒陋,无处煎药,还请……恕罪则个。”许银翘说着,将草药放入口中嚼烂,用手去够男人身上的伤口。 男人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冷哼一声。许银翘的手被一只大手包裹着,连带她身子向前探,手指尖终于触到了又湿又凉的肌肤。 许银翘知道,湿的是血。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男人的伤口,摸索着从碎肉中探入,直接戳到深处。男人的身体剧烈一缩,与此同时,他的手扣住了许银翘的手腕。 “不要有贰心。” 许银翘双目不能视物,只感觉脉门被紧紧扣住。她的指尖轻柔地触碰那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柔声劝慰道:“不要怕,伤口多大多深,我得有数。” 她轻轻颤抖的声音出卖了自己的害怕。 男人闷哼一声,松开了手。许银翘的指尖也从伤口中抽出。 “箭伤,右胁下近股三寸,伤口很深。”许银翘努力使声音保持镇定,“先外敷,再内服。” 说着,她慢慢倾身下去,双唇触碰到了男人的伤口。 唇齿间蔓延着铁锈味,许银翘张开唇舌,慢慢将嚼碎了的草药吐出,用舌头灵活地塞入伤口内。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节 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许银翘伸出手,抚摸上男人起伏的胸膛。她正专注于上药,无法开口,只能用触摸让他冷静下来。 手底下的肌肉紧实富有弹性,是常年练武之人才能有的精壮身躯,蕴含着磅礴的力量。许银翘感觉自己在安抚一只狮子——虽然她从未见过这种生物——强大而脆弱,霸道又负伤。 她就像话本子里说的伺狮人,战战兢兢,服务着这一危险的生物。 时间仿佛粘滞不前,男人扣在她脉门的手,一直将信将疑地若即若离,从未放开。 许银翘感觉自己脖子上被套了无形的缰绳,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最后一寸伤口也敷上了伤药。 许银翘直起身子,才发觉全身汗津津,是紧张的汗。 “多谢。”男人终于开口。 他的手顺着许银翘的小臂一路攀附向上,缓缓地握住了她的细颈。 “很快的,不会痛。” 男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许银翘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眼睫一颤,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流下。 嘴里还泛着清苦药味,嗓音干涩,她近乎哀求:“求求你......” ......别杀我。 没等后三个字出口,许银翘颈上巨痛,一股大力切中了她的细颈。 在晕倒之前,她勉力撑开眼皮,只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虚影。他一身玄色夜行衣,面覆黑巾,根本看不清面貌。 许银翘最后的记忆,便是他那双淡漠的眸子。 如琉璃般清澈。 又如死神般令人绝望。 第3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银翘终于睁开了眼睛。 月上柳梢,皎白的月光清凌凌撒到她身上。 脖颈处还残留着被重击后留下的剧痛,她一手扶着僵直的后颈,一手撑着身子爬起来。 原来没死。 真幸运。 头脑中满溢着劫后余生的后怕,许银翘搜刮起对那个黑衣男人不多的记忆,一点点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整个形象。 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从清澈的底声中,可以听出他年岁不大,与许银翘相仿。男人在太液池边挟持她的时候,许银翘的头被牢牢控制在他的颈窝中,男人的下巴恰好能抵住她的头顶,下巴尖儿戳到她发顶心,有些疼。 身长约莫八尺,练武,年纪不大。 许银翘在心中记下这些特征。她拖着疲乏的身子,蹲身在地上,裙散如花,一点点将被打翻在地的药箱拾掇起来。 她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糊粥:他是什么人呢?养蜂夹道中的宫人?不,不可能,养蜂夹道中人病体支离,不可能有如此武功。刺客?像又不像。 许银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破头都没法用仅有的线索推断男人的身份。她索性不去想,提起药箱低着头疾行在宫道上。 微黄的月牙在天空中散发着如象牙般莹莹微光,宫道两侧檐牙张牙舞爪,如一只张大了口的怪兽,下一秒,就能将许银翘纤细的身影吞没。 * 霉运在那一日后销声匿迹,仿佛顺着紫袍一般被丢入了太液池中。 接连两日,许银翘的生活分外平静。 每日清晨照例去太医署点卯,然后出诊、拣药、煎药。无论是四皇子,还是那日太液池边黑衣人,再也没出现过。 许银翘满以为自己可以回归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医女,但命运似乎不准备放过他。 此日天色从早开始便黑沉如墨,从太医署回房半途中歇,哗啦啦下起了一场大雨。 许银翘走在路上,猝不及防,被浇了个浑身透心凉。好不容易回房,她整个人像是被从水中捞出来似的,轻薄的衣料粘黏在身上,在地上淌了一圈水渍。 她一面解开外衣,一面用手去够架上毛巾。 颈后却忽然吹过一丝凉风。 很轻,很快,像是水中闪电般游走的游鱼。 但许银翘疏忽间汗毛竖起,一股不妙的危险感觉从她心底生出。脑海中灵光一闪,她发声。 “是你吗?” 女人柔嫩清脆的声音在窄小的房间内响起。 窗外银亮光芒一闪,照亮了室内。紧接着,是滚滚雷声。 借着电光亮起的罅隙,许银翘看到了地上暗沉的红色。血,一串串的陈旧的血滴,从门口蜿蜒,直到她身后的床榻上。 她内心的惊悚被急剧放大,在雨幕中昏暗窄小的房子似乎变成了危险的蛇巢。其中盘踞着一只足以杀死她的毒蛇。 许银翘闭上眼睛,转过了身。 一双带着些冰凉的手抚摸上她的眼睛。 “很乖。” 像是触电了似的,许银翘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跳。 “为何去而复返?”许银翘问。 “找你疗伤。”身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衣物褪去,男人的手抓着许银翘的手,按到了自己腰侧。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许银翘一边用手指触碰着伤口边沿,新长出的嫩肉和瘢痕,一边状似无意出言试探。 “气味。” “什么?” 男人给出的回答令人不解。 许银翘眉头蹙起,实在是不知道他说的“气味”二字是当真,还是胡诌。 似乎是觉得她疑惑的表情好笑,男人胸膛震颤,低低笑出了声。 许银翘不再理会他,检查完伤口,她道:“上次的伤药已经有了成效,至少你箭创浅表止血,已经长出了疮疤。不过此箭带倒钩,虽然箭上无毒,但拔出箭头带出肉,创口很深,还有血液渗出。等到新肉长好,完全痊愈,恐怕需要一月有余。” 说到这里,她咬了咬嘴唇,才说下去:“一个月,前十日每两日换一次药,此后每三日换药,期间保持创口干燥。” 她说完,感到男人的身躯靠近了她。身上炙热传来,她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全湿着。 外头飒飒之声不绝,风从小窗里灌进来,许银翘打了个寒战。 男人在她的室内翻箱倒柜,此时大步朝她走来,把草药凑到她鼻下:“当初你给我外敷的,是这两味药么?” 鼻尖传来熟悉的清苦,许银翘嗅到气味,点了点头。 她内心有些惊诧。那日太液池边废弃宫殿内,她取出药材的时间不算长,便投入口中嚼碎了敷药。男人在她房中随便找了一会,就精准定位了这两味药材。应当说他是过目不忘,还是真如他所说,对气味有及其敏感的觉察? 许银翘内心胡思乱想,鼻尖痒痒的,一下子打出了一个喷嚏。 就算她及时偏过脸去,男人还是被她波及。 许银翘抱着自己发抖的身子蹲下,男人好像现在才注意到,她身上全湿,手里拿了一块毛巾。 “先把自己擦干了,再来上药。” “男女有别,换衣不便。共处一室,恐怕不妥。” “那你要怎样?” “……你背身朝我。”许银翘试探着说。 男人好像根本没想到许银翘会这么说,回复明显愣了一拍,语带嗤笑:“我背身朝你,你一睁眼,就见了我的身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岂能不懂?况且,你不过一个普通清秀的医女,有什么好看?” 许银翘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不屑的嘴脸。她也有些气愤:“是你悄默默出现在我房里,我被兜头淋了一场雨,进门还要被你使唤着干着干那,连换衣服也要看。我……我怎么这么倒楣……”说着,她捂着脸,跌坐在床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许银翘的委屈,男人的声音也软和下几分:“各退一步,你背过去,我不看你。” 许银翘知道,再僵持下去,恐怕又要激起男人的杀意。她只好忍着不适,转过身,一件件褪下黏在身上的湿衣。 一时间室内很静,静得男人的呼吸声如在耳侧,清晰可闻。 他的呼吸很平静,带着习武之人的深阔长息。吐纳之间,镇定自若。许银翘的呼吸却带着些惊恐的急促,轻轻浅浅,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老鼠。 “好了么?” 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 许银翘正在手忙脚乱地系上最后一个结。大周的衣服以繁复缥缈称著,就算许银翘身上是女官服制,就简不就繁,但也有许多玲珑带扣需要系上。 男人一出声,许银翘心头更急,一发力,竟将带扣弄断。 脆生生玉髓落地,往她脚下骨碌碌滚走,又倏忽停止。 被男人止住了去向。 许银翘缓缓朝着发声方向转过头来,仍旧闭着眼睛。一只大掌覆盖上她没有扣好的衣领,轻巧地将玉珠穿过。然后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许银翘感觉到衣料一紧。 系上了。 她急切地向前一步,前额却撞在了男人的下巴上。 有些粗糙的胡茬从她柔嫩的皮肤上刮过。 ——这次他没有覆面。 浓浓的药香味从药炉里飘来,许银翘坐在炉火旁,盯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煎药控制火候,需要医者纤毫毕现的控制,并非闭着眼便能够完成。许银翘尝到了与男人彼此“各退一步”的甜头,顺势提出了要求。这一次,男人没有拒绝。 他的手就轻轻地搭在许银翘的脖颈上,许银翘只能朝着火光与药炉,一旦有转身异动,这只手便会再次让她尝到窒息的滋味。 药汁在陶炉里滚出小泡,小泡慢慢上浮,最终在液体表面破裂,发出噗噜声。 男人似乎非常习惯这种两相无言的寂寞,许银翘却有些耐不住。 “你这几日,都住在宫中么?”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节 她发问。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许银翘也咂摸出一点味道了。对于她的试探,男人并不抗拒。或许他对自己太自信,又或许是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因此,对于可以回答的问题,男人并不吝啬给她答案,来满足她的好奇心。而对于不能回答的问题,男人就会用沉默应对。 但是,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信息。 许银翘眼珠子一转,换了个问题:“伤口不能碰水,今日你来的路上,可有湿了衣裳?” “没有。” 男人硬邦邦地说出两个字。 许银翘在心头默默记下了信息,又道:“那日禁军追逐的目标,就是你吧?” “是。”语气有点不屑。 “他们现在还在搜查你么?”许银翘语带担心。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又碰壁了。 许银翘没有气馁。至少这次他不再用沉默来拒绝她了。 她知道,刺探黑衣人的身份,是将自己置身危险。但是,愈了解,她便愈好奇。 身后的男人胸膛宽阔,她端坐他身前,整个人都被他罩住了,让旁人看来,好似一对爱侣。但许银翘知道,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一个具有疗伤特长的医女,能够给这个在皇宫中躲藏的异客一点身体的疗愈。 她求活,他求医。 仅此而已。 小火之下,药汁终于沸腾,由深棕色转为澄亮的褐色。 脖颈上的手,也擦过她的耳垂,捂住了许银翘的双眼。许银翘闭上眼睛,再次投入黑暗。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笃笃敲门声。 “银翘,你在么?”是杨启鸣的声音。 第4章 室内陷入了恐怖的寂静。 见敲门没人,杨启鸣又抬手叩了几下门板,一面推开虚掩的房门,一面道:“许司药,我进来了。” 许银翘背后的黑衣男人肌肉骤紧。 电火石光间,许银翘脑中闪过许多思绪。一旦杨启鸣开门进入,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情势已经如同上了弦的弓箭,千钧一发,刻不容缓。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整个人扑在了男人身上。 “求求你,别杀无辜的人。” 男人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下意识回身抬腿,撞向许银翘柔软的腰腹,同时将她的头死死抱在怀中,不让她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许银翘被猝然一闷,喘不过气来。两人紧紧纠缠环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几圈,撞到门口。 咚。 杨启鸣只感觉室内一股大力,门板外旋,几乎把他鼻子拍扁。他忙不迭后退几步,担忧地问:“银翘,你没事吧?” 里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声:“杨师兄,我没事。” 紧接着,一张芙蓉面就从门后探出,白净的脸上带着两道乌黑的脏痕:“杨师兄,我……我刚刚煎着药呢。” “煎药?你生病了?” 杨启鸣看上去有些担心,抬手就要试试许银翘额头的温度。 许银翘不着痕迹地侧开了脸:“杨大夫,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怕感染风寒而已。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杨启鸣好像被她点醒一样,“哦”了一声,拿出一叠竹简:“许司药,你上次提到的伤寒杂方,我去集英楼借了出来。这不,就给你送过来了。” 许银翘听闻此言,眉梢喜悦冒出:“杨大夫,你有心了。银翘感激不胜。” 说着,她便伸手接过这一摞竹简。可是,入手一沉,竹简不稳,上头三两卷就要倾倒。 许银翘不由得惊呼一声,倾身就要去捞。杨启鸣眼疾手快,将许银翘的手扶稳了。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怎的,他脸上又飞出一丝赧红。 “许……许司药,竹简沉重,还是我帮你搬进房中吧。” 杨启鸣话音未落,许银翘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不过她很快敛住,手往后一拦,制止了身后玄衣男子的动作。 “杨大夫,”许银翘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真诚无辜的样子,“我刚刚从外头冒雨回房,室内衣物杂乱,还是不宜见客为妙。” 杨启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忙不迭点点头:“那我就不进去了。师傅前几日给了我集英楼的玉牌,许司药若是还要集英楼的其他医典,问、问我就成。” “那就多谢杨大夫了。”许银翘微微一笑,对杨启鸣行了一礼。 杨启鸣有些手忙脚乱地回礼,拿起伞走入雨帘中。 许银翘手里拿着一摞高高的竹简,正寻思应该放在哪里,眼前再次陷入黑暗。 手里一轻,竹简被男人拿走了。许银翘忙出声:“我的医书——” 男人有些不屑的声音传来:“这些佶屈聱牙的旧典,现在早就过时,难为有人费心给你送来。” 许银翘蹙眉:“你……”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滚过措辞,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到“这个人说话真难听”,最终还是把不满的话语咽回肚子里。许银翘冷冷地指了指炉子方位:“药好了,自己拿了喝掉。” 一阵响动。男人拿起了药炉,将药汁倒入瓷碗中。粘稠的液体拍打碗壁,发出沉闷声响。 “他是谁?”一片沉默中,男人忽然发问。 许银翘还在不满这人对于伤寒杂论的侮辱。她嘴上没好声气:“不关你的事。” 话音未落,下巴便被粗暴地抬起,男人的声音拉进,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她:“你是我的医女。替我疗伤,乃是隐秘。我不希望有任何不稳定的人或者事将我暴露。” 许银翘轻轻抚上被捏得生痛的皮肤。眼角沁出几滴泪花。 男人已经转过身去,没有看见她颊上挂着的泪。他拿起药碗,没有一丝犹豫,苦药入喉。 许银翘慢慢倚着墙壁,跌坐在地面上。室内寂寂无声,她不知道他走了没有。如若他还在,她一定不能在这人身前落泪,一旦落泪,她的脆弱就将如溃堤一般一泻千里,不可收回。 良久,她才颤着声音,轻轻问:“有人吗?” 没有回音。 许银翘这才睁开了眼睛。 室内空空如也,全不见男人的踪迹。 许银翘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 男人成了许银翘房中的常客。 再次踏入房门,眼睛被掩起的时候,许银翘已经整理好了思绪。 他蛮横,她便柔软。他强硬,她便避让。这是许银翘在宫中被捶打了多年,悟出来的道理。 她其实不乏和这种不讲理的病人相处的经验。许银翘告诉自己,只要把男人当成一个普通的病人,不要理会他偶然刺伤自己的话语,便不会受到伤害。 于是,两人之间,只剩下关于病情的交流。 男人似乎很满意愈加沉默的许银翘。 几次换药,他的伤口渐渐愈合,鲜血不再从深长的创口中渗出,来往也更加神出鬼没。 许银翘先前还能在换药时,听到男人因为疼痛而沉重的喘息声。但之后,如若不是男人主动说话,或者动作,她根本无从在黑暗中仅凭一双耳朵,判断男人的方位。 男人心情好的时候,会用手携着许银翘,一步步走路。但更多时候,他只是袖手旁观,看着许银翘笨拙地摸索出一条通路。 等到许银翘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他才会施施然上前。 一个月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尽管中途难熬,但当许银翘摸到男人伤疤下的新肉时,心中还是一阵狂喜。 她努力维持镇定,淡淡道:“你的箭伤已经基本痊愈,接下来只等疤褪就成。” “你可以不用再来了。”说着,许银翘又加了一句。 男人的手忽然抚摸上她的侧脸。 许银翘肌肤光滑柔软,男人粗糙的大手带着茧子,虽然动作不大,却摩擦得她有些疼痛。 许银翘像是被钉住了一样,小心翼翼坐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只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要走了,你难道不开心?” 说开心也不是,说不开心也不是。许银翘抿紧了下唇,保持沉默。 男人感受到她的抗拒,轻笑一声:“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许银翘。” “写在我手心里。” “我不识字。” 许银翘淡淡的。 男人的回话出现了明显一愣神:“你是大夫,你不识字,如何读医书?” “秦姑姑不许我识字。”许银翘低声道。 “秦姑姑?” “我的师傅。” 男人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你总知道,你名字中的银翘,是那两个字?” “金银花的银,连翘的翘。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银翘只想尽快摆脱这场令人烦闷的谈话,可是男人偏偏不放过她。 “很好听,也很衬你。”他低沉的声音似在胸膛中滚动。 许银翘忽然站起来:“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骗人,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总要有一个名字。”许银翘不相信他敷衍的回答。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节 “我没有爹,也没有娘。” 许银翘简直要被他敷衍的态度气笑了:“你若是不愿说,也不用拿这些话搪塞我。你走罢。你不杀我,我医了你,我们早就两清了。” 男人迟疑了一下,终于道:“……我娘曾经给我起过一个,不算名字的名字。” 许银翘直觉,这是男人与她交流中说过最接近他身份的话。 “是什么?” “虿奴。” “什么字?”许银翘下意识追问。 男人捉过她的手,在手心上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许银翘没习过写字,自然也不认识这个字应该如何读。她脑中暗记,将字形如书页上绘制的草药图一样,强记了下来。 手中一空,男人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许银翘照例背过身去,等他离开。 男人却在身后轻笑:“你救了我,就不想从我这边要一点什么东西?” 许银翘摇了摇头。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已经要了名字,其他我不敢要。” 男人轻飘飘在许银翘耳朵上一拈:“离别赠礼,不成敬意。”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耳朵上一重,回首间只觉得而下珠玉琳琅。她睁着眼往回望,房间里哪里有男人的踪影。只剩下一对明黄的耳珰,在她耳朵下晃呀晃。 许银翘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做工精致的东西。金丝比缫丝还要细密,做成海棠花的形状,丝丝入扣地缠绕着一块血红的玛瑙。玛瑙晶莹剔透,里头好似淌了蜜一般,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这般好东西,许银翘只在宫中各位贵主身上看过。 而她手中躺着的耳珰,比每一个人的首饰还要华贵,还要摄人心魄。 逾矩,太逾矩了。 他果然还是他,一个大//麻烦。 许银翘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只觉得耳朵发烫,终究还是把这对耳珰拿了下来,放入妆奁匣子深处。 从和四皇子莫名其妙滚上一张床开始,她好像就有了吸引逾矩之物的能力。无论是御赐紫金袍,还是这对金镶玛瑙耳珰,都是烫手山芋。 如若此时眼前有一座小庙,许银翘一定要进去拜一拜,把身上的霉运赶走。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在许银翘满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歇一段日子后,被打败的柔然派使臣进京求和。 为彰国威,全宫上下都修整一新。 一年前刚刚修葺过的太液池,也要再次清淤。 第5章 初夏时节,树荫微凉。 一大清早,许银翘便钻到了书卷瀚海中。 虽然秦姑姑不允许她识字,但是许银翘天性聪颖,记忆力强,医书中常见的基本字眼,她看熟了之后,都能偷偷记住。 那日男人离去,她就用碳棒草纸记下了男人留下的字。上头一个万,下头一个虫。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虿字。 微风卷起柔软的发丝,额前碎发微痒,许银翘伸手拨开调皮的头发,眼睛落到书页上。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字。 虿,乃毒蝎,蝎尾可入药,用以诊治麻疮和风热。药方旁边,栩栩如生画着一只长着大螯的蝎子,钩子似的尖尾上,勾勒一点幽微的紫色。 蝎尾毒,黄蜂针,俱是剧毒之物。在医书中,也是用来治疗火疮等病症,起到以毒攻毒的效用。 许银翘不禁蹙起了眉。她的指尖轻轻触摸书页上精巧的蝎图,内心却思绪翻涌。 寻常人家给小儿起名,要么起一个寓意完满的,比如宝儿,福儿,要么起一个好养活的贱名,譬如稚奴,豚郎。但是,她从未听过一个母亲给自己孩子起名叫做蜈蚣,蝎子,黄蜂。 淬了毒的名字,就好像淬了毒的爱。在嘴里咀嚼,总让人感到森森寒意。 这般毒物为人所不喜,怎么会用在名姓之中呢? 回想起男人的一举一动,许银翘不禁愈加好奇他的身份。一个人有了高强的武功,足以在宫中来去自由,却谨慎得过头,隐瞒身份,连受伤都不敢教人医治……他,到底是什么人? 看着纸上样式繁复的文字与惟妙惟肖的图样,许银翘拿了一张薄薄的印纸,覆盖在医书上头。她手腕很稳,细细把蝎子和旁边不认识的小字誊抄下来,留待以后再琢磨。 一出太医署,便看见一队人高马大的禁卫,肩上扛着担子,脚下带着湿痕,踢踏踢踏走过来。 大热天,何处来的水渍? 许银翘心下疑惑,一抬眼,便见到了后头走着身着蝠袍,肚子腆在玉带之外的太监。 她侧身站在路边,等一队人经过,才小跑着追上前,行了一礼:“公公,大热天的,这是在做什么呢?” 许银翘经常在宫人中诊治,有时还会多延些时间义诊,太监对她很是眼熟。公公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抿了抿额头上的汗珠:“圣上有旨,柔然使臣不日进京,今上欲在太液池边设宴款待,特命咱家仔细清淤,收拾好了请客。” 许银翘闻此一言,心中一震。忙道:“那可真是辛苦公公了。”,说着,指了指太医署:“日头炎热,公公若是得空,还请来太医署坐坐。太医署中有酸梅汤,清热生津,夏日之中最是宜人。” 公公得了她一番好意,自是开心,不知不觉就与许银翘多说了几句:“要说咱家也不愿意借这个差事。西北干旱,柔然人不谙水性,皇帝安排他们在太液池边船厅用膳,想必也是要杀杀他们的威风。只是这么一来,咱们可苦啦。” 说着,公公朝那队禁卫军努努嘴巴:“一个个年轻后生,下池子里捞泥巴,你说寒碜不寒碜。” 许银翘柔柔笑:“也是圣人之命,他们自当遵从。” “是呵。”太监干干笑了两声,“不说了,我先跟上去,到时来太医院找你喝茶啊。” 许银翘望着太监走掉,内心纠结一阵,还是想往太液池西北边确认一番。 中午的日头不似早晨温柔,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不一会,许银翘鼻尖上便沁出一层细汗。 她谨慎地没有靠近太液池西北角,她埋藏紫色华袍的地方,而是藏在距此一段距离的树木之后,若是有人问起,也能假装路过。 林木掩映间,池边芦苇轻轻摇晃,静谧如水。 看来现在并没有人来这处冷僻之地清淤。许银翘放下了心,转身回到了太医署,继续当值。 * 事实证明,许银翘这颗心,放得太早了。 傍晚,四皇子遭受责罚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入宫巷的每一个角落。 据宫人说,临近晚膳,太液池清淤的总管太监入金銮殿禀报后,皇帝勃然大怒,急宣四皇子裴彧入殿来朝。裴彧从皇子署赶来,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皇帝喝令跪下,左右禁军拿着板子上来。 所有人都不明白,四皇子几日前还是功臣,为何今日便惹得皇帝龙颜大怒,甚至亲自执鞭笞之刑。 皇帝打完四儿子一个板子,似乎还余怒未消,直指裴彧破口大骂“畜生”“刻薄寡恩的玩意”。伺候皇帝十几年的宫人,都第一次见到他发如此大的火。 皇帝狠揍了裴彧一顿,往日意气风发的西北少将军如同一条死狗,被一担小架从小门抬了出去。皇帝原来下旨,让这个儿子软禁宫中,自生自灭,不准任何人探视,也不准任何大夫医治。不过,太子闻讯入宫。一向宅心仁厚的太子,用手足之情在父皇面前求情,才让皇帝勉强松口,同意分派一名太医署的医正来治疗。 谁都不知道,皇帝的怒气什么时候消散。四皇子的前途忽然暗淡下来,他是会再次回到西北军中,还是成为一个透明人,被软禁至死?一切都前途未卜,悬而未决。是好是坏,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因此,太医署无人与愿意接下这个棘手的任务。一来二去,竟把差事推到了秦姑姑身上。 秦姑姑不在宫中,而是在黔灵山侍奉太妃,就算接到讯息星夜兼程赶回,也要明早才到。 最终,这样烫手山芋落到了许银翘头上。 谁叫她是秦姑姑唯一的徒儿呢? 许银翘被传唤到太医署的时候,手脚不受控制的冰凉。旁人看了,只觉得她是恐惧自己无法独当一面,医治一个被皇帝打出了重伤的皇子。但只有许银翘知道,她在怕。裴彧与她还有一层更加隐秘不可言说的关系,这层关系灼烧着她,威胁着她,让她生怖。 他会认出她么?听说四皇子在西北以乖戾嗜杀闻名,如若他动怒,会将自己杀了么? 许银翘两股战战,勉强在众人身前站定。 柳医正端坐其上,杨启鸣在身侧端茶侍奉。看到许银翘走入,杨启鸣不免对许银翘投来一个怜悯的眼神。 环顾四周,一张张老树皮似的脸庞上面无表情,好似对面前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 柳医正简单交代了四皇子的伤情,给了许银翘一些药材,便将她送了出去。 周身禁军围了上来,将许银翘夹在中间。她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了一个高木林立的森林中,看不到头。 走出几条宫道,身后忽然传来呼喊。 “银翘!……许司药!” 一回头,是杨启鸣。 他跑得很急,差点收不住脚步,一头撞到禁军的铠甲上。 许银翘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高壮的男人。 “对……对不起,师傅他们都不想去医治四皇子,我劝过师父,别让你去,但是……” 杨启鸣气喘吁吁,许银翘却听明白他的意思。 “杨师兄,我不怨你,也不怨柳医正。”许银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要怪,只能怪我命里倒霉。” 杨启鸣抓住许银翘的手,几乎捏得她骨头一疼:“不,银翘,不要这么说自己。你……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出来的。” 一个个子极高的禁军拦住了杨启鸣下一步动作:“够了,四皇子那边还在等着。” 说着,他回头看了许银翘一眼。许银翘看到盔甲底下一双陌生的眼睛,双眉紧蹙,其中蕴含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怒火。 杨启鸣只得讪讪放手。许银翘赶忙在袖子底下揉了揉自己被捏出红印的双手,一转身,脸上笑意敛去:“走罢。” 其他禁军到了宫门口,纷纷散去,在门口列队把守。只有这个侍卫继续引领许银翘向前,进入了内殿。 “少将军,太医署来人了。” 侍卫单膝跪下,行军礼请示。 许银翘这才明白,刚才那个侍卫为什么对自己没有好脸色。原来他是四皇子裴彧的贴身侍卫。 床榻上静静的,没有声音。透过纱帘,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侍卫起身,掀起帘子:“许司药请吧。” 看他的眼神,明显是不信任许银翘这一个颇为年轻的女人。 许银翘对他质疑的眼光毫不在意,将药箱轻轻放在床侧,掀起覆盖在男人身上的薄被。 男人身上未着寸缕,从背往下,入目一片血肉模糊。破烂的华服丝丝绺绺嵌在烂肉里,教人不忍直视。 许银翘不由得回想起她与裴彧的那个良宵。 那时候,这个男人还是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大腿有力。他皮肤微褐,流畅的脊背上有许多道道泛白的伤疤,观其形貌,似乎是陈年的旧伤堆叠而成。 除去伤疤,便可以称作一具完美的躯体。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节 可是,现在,那具给她带来无限欢愉的肉//体却遍体鳞伤躺在她身前。 许银翘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怜惜。 “你行么?”侍卫狐疑地盯着许银翘。 “自然。”许银翘脸上忽然扬起一个自信的表情,“太医署金疮肿科,我次次考核第一。” 她麻利地打开药箱,拿出一小罐烈白酒,一点点朝男人的伤口上淋上去。身下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身体一颤,似乎要翻过身来。 许银翘的眼睛却落在男人因为翻身,而展露出的,右胁下一处新疤上。 她内心狠狠一颤,手中忘了动作,一整瓶酒倾了下去。 一阵剧痛,男人回头,锐利的凤眸瞥向这个不谨慎的医女。 许银翘的大脑已经没法再想其他事情。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住回荡。 是他!那个危险的黑衣男子! 怎么会是他? 第6章 一瞬间室内落针可闻。 男人抬起身,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捏扁,从墙壁上忽而跳窜到横梁。晃动的巨大人影倒映在飞椽上,好似能止小儿夜啼的魍魉鬼魅。 许银翘内心惶惑,不禁后退两步。 “躲什么。”他轻笑,“你不是认出我了么......” “......银翘?” 最后两个字,从他嘴里温柔地吐出,像是毒蛇咝咝的信子,又像是温柔的呢喃。 许银翘剧烈地摇头,下意识否认:“我,我从未见过你。”说着,她偏过头去,努力将视线集中在药材上头。 裴彧的目光却好似有千钧重,落在她身上,将她的脖颈一寸寸压弯。 “过来。”男人趴着,语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 许银翘一点点挪过去,在床头跪下双膝。 她挺直了背,恰好与裴彧双目相对。烛火下,少年斜眉入鬓,双目如点漆,整张脸好似一副金泥翠墨细细描摹出的图画,分外浓墨重彩。 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许银翘只能感受到裴彧肌肉起伏的身子,觉着他是个年轻的男人。但是和裴彧相对而视,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年轻。 也更加貌美。 他尖俏的下巴上带着挣扎出的擦伤,几缕鬓发汗湿垂下。但是一切凌乱都无损他的容貌,反而令他多了一分脆弱的气质,令人看了更加怜惜。 裴彧的手抚上许银翘的脸颊,慢慢的摩挲。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手指,从她的侧颊轻轻擦过,点了点她空荡荡的耳垂,最后捏住了她的下巴,往上一挑。 许银翘心尖一颤。 “看着我。”他脸上露出玩味的笑,牵动了唇角豁口,鲜血从伤口慢慢溢出。裴彧却好似感受不到痛一样,笑得更大了点,“再问一遍,你见过我么?” 许银翘道:“四皇子殿下若是认得我,我自然也见过您。四皇子殿下若是第一次见到下官,下官也是第一次见到您。” “你很聪明。我很满意。”他松开了钳制她行动的手,收起嘴角玩味的笑容,又回到了初见时淡漠的样子:“我最喜欢守口如瓶的人,因为我喜欢安静。要是让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我的侍卫可以第一个杀了你。” 许银翘余光瞟到那个穿着禁军铠甲的侍卫。他守卫在门口,似有所感,朝里头望了一眼。许银翘低头,柔顺称是。 裴彧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才道:“起来吧。” 许银翘站起身,这才惊觉,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双膝在冰凉石板上跪得酸痛,她小心翼翼拿手揉了揉,再去药箱中取出清创的用具。 裴彧在忍痛,许银翘能感受到。每一次她用砭针挑出脏污,就能明显感到身下躯体一颤。人无论有再强的意志,在剧烈的疼痛面前都毫无还手之力。 许银翘叹了口气,从药箱中拿出一条洁白的毛巾:“请殿下咬着。” 裴彧却不屑地移开毛巾:“许司药,你这是什么意思?” “汗出疮已,补益防虚。你若是一直忍耐,留中不发,只会将痈创的毒素留在体内。”许银翘谈到自己的专长,双目不自觉闪闪发光,“原本我针砭清创,都是要人叫出来。你不愿意出声,便咬着毛巾罢。” 裴彧却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许银翘没法改变这个固执的人,只好再次低下头,凑近了伤口,细细挑去里头每一粒泥点。 这次手下躯体稳当了许多。 一抬眼,却看到裴彧双手用力绞着毛巾。见许银翘的目光落在毛巾上,他语气很坏:“怎么停了?许大夫?” 许银翘不禁心里好笑。她应了一声,手上动作加快,不一会就做好了清洁。最需要细心的一步已经过去,接下来便是上药,绑上绷带。一番诊治下来,两个人额头上俱是大汗淋漓。许银翘是累的,而裴彧则是痛的。 诊疗完毕,许银翘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去。裴彧却叫住了她。 “站住。” 声音凉凉的。 许银翘转过身,尽力保持声线平稳:“下官已经为四皇子包扎好了伤口,该回到太医署禀报才是。” 裴彧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丝笑:“许司药,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么?” 他冲门口叫道:“祝峤,带许司药去门口长长见识。” 侍卫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 裴彧躺在床上不能行动,用手指了指面色苍白的许银翘。 侍卫沉声道:“大夫跟我来。” 许银翘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入宫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还能凭借着夕阳的一点余晖在宫殿中找到路。经过诊治,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偌大的宫殿,竟然没有一处点灯,到处都阴森森的,惟有裴彧所在的主室内一星灯火,如同黑暗中沉浮的灯塔,照亮方寸之地。 离主殿越远,路便越黑。许银翘要紧紧跟着侍卫祝峤,才能不至于行差踏错,再掉到什么池子里。 好不容易前方看见了火炬,许银翘的心振奋起来。那里就是她来的地方。 祝峤到此止步,示意许银翘向前。许银翘刚刚迈过门槛,便有长枪拦住了去路。她毫无防备,吓得赶紧把脚一缩,几乎摔倒,口中发出一声惊呼。 有一名禁军认出了她。他大步走来,与举枪之人耳语几句。对方放下长枪,仍然虎视眈眈地看向许银翘。 “许司药,我是北衙禁军第三署,韩因。” 相比其他面黑如锅底的禁军,这位走上前来的韩因,看起来玉树临风,尤为面善。许银翘赶忙与他互行一礼,道明来意。 “圣上有旨,勒令四皇子闭门思过,如若他没有改悔,便不得重新出宫。无故不得有人前来探视。”韩因道,“许司药,圣上虽然准许有人医治,但有人频繁进出,终究不便管理。况且,四皇子的伤,并不是一两天就能治好的。因此,还请许司药安心待在宫内。时间到了,自然能出去。” 许银翘听了韩因一番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 方才她进入殿中的时候,心头只想着四皇子会不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但是她没有意识到,摆在面前更棘手的问题却是:她出不去了。 四皇子殿就像一口巨大的怪兽,用深渊洞口似的大嘴把她吞了进去。 许银翘终于明白,为什么杨启鸣当时要用如此怜悯的眼神看她。太医署的人早就知道,她这番有去无回,却没有一个人和她明说。唯一透露消息的杨启鸣,恐怕也对她如今的处境无能为力。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逼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韩大哥,若是治好了伤,便能出去了么?” 韩因看着许银翘哀求的眸子,似乎有点不忍:“圣人仁厚,四皇子若是想开了,自然会开恩,放所有人都出去。” 许银翘低下头,旁人只能看到她发丝遮住了眼睛。 片刻,她抬起头,闷闷地说:“我懂了,多谢韩大哥。” 韩因却追上几步,悄声在许银翘耳边道:“许大夫,陛下勒令不能放人,但能递物资。若是你缺了什么,尽管和我来说。” 许银翘低声谢过,接受了他的好意。 祝侍卫带着许银翘回殿,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 在殿门前,许银翘终于忍不住,叫停了祝峤:“祝……祝侍卫,我能问问,四皇子到底犯了什么事么?” 祝峤朝殿内瞥了一眼,目光才落到许银翘身上:“我听说殿下受罚,是因为遗失了一样重要的御赐之物。” 许银翘的脑袋嗡一声,第一反应便是她抛弃的御赐紫袍。 四皇子是冤枉的,她才是窃了紫袍的小偷。若是皇帝查到她头上...... 许银翘不敢再想下去。 门口却传来凉凉的男声:“你们两个,在庭中站着作什么?” 第7章 许银翘面上刹那间殊无血色。 裴彧在侧,她嘴唇蠕蠕,不敢再问下去。祝峤单膝下跪,向裴彧禀报了宫殿门口发生的大小事项。 裴彧薄唇清抿,随意应了一声,算是接受到祝峤的讯息。 侍卫再次隐没在黑暗之中,许银翘这时候才发现,偌大的宫廷中,再次剩下她和裴彧两人。 裴彧扬起下巴,朝她倨傲命令:“过来,扶着我。” 许银翘没回应。裴彧抬眼看去,才发现女人的嘴唇失了血色,双目无神看向地面。 “方才殿前,吓到你了?”裴彧的话难得温柔。 许银翘抬起脸,莹白的皮肤上已是两行清泪。她心中忧虑,怎么才能面对裴彧?是她丢了裴彧的衣袍,才害得他被皇帝重斥。如若裴彧知道了真相,以他的心气,恐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许银翘咬紧了牙关。她心头埋藏着沉甸甸的秘密,不断把她拉着下坠,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提醒着她,身上背负着多么大的压力。 但是她一句都不能宣之于口。 裴彧朝她伸出了手,再次说道:“过来。” 昏黄的灯火沿着男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许银翘泪眼朦胧间抬眼看去,男人半边脸被灯火照亮,另外半边淹没在黑暗里。 一半艳丽的圣洁,一半浓稠的黑暗。 许银翘见过他黑暗的一面,此时却被裴彧展现出来一点若隐若现的善意晃了眼。她胡乱用手背擦去眼泪,低着头扛起裴彧递过来的手臂。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节 男人的重量一下子压到她身上。 两人一点一点挪到床榻边,裴彧的身子重重倒在软榻上,许银翘才想起不对:“殿下,您这么快能走了?” “仅出殿门三两步尔。”裴彧唇角泛起一丝嘲讽。 许银翘看不到他埋在锦衾中的脸,但是从他声音中,敏锐地察觉出不瑟。她温声道:“殿下现在伤口未愈,不宜走动。若是结了痂,倒是可以多走一走,利肌促血。” 她自言自语般说完这番话,眼前骤然一黑。 裴彧用掌风熄灭了蜡烛。 室内一下子陷入阒寂,今日无月无星,许银翘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状。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蒙着眼,被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使唤着,干着干那的日子。 “殿下,”许银翘努力维持声音镇定,“下官该去哪里歇息呢?” “这里。” 裴彧笃定的声音。 许银翘刚要说不妥,裴彧却好似早就猜到了她的反应一般,语带讥诮:“你是父皇赐下的御医,尽力之外,还要尽心。夜来换药换水,都是你应尽的义务。” 许银翘带这些迟疑,一点点挪到了裴彧榻侧,带着点惶恐,坐了下来。 屁股刚一碰到锦被,腰却被一只大手制住了,紧接着是带着愠怒的男声:“谁准你上我床榻了?” 许银翘只觉得胁下一阵剧痛,腰上想必被捏出了乌青。一罅光亮起,晃眼的灯光下露出裴彧紧皱着的眉头:“那。” 他指向房间一角:“那才是你该睡的地方。” 裴彧刚才稀薄的好脸色彻底消失无踪了。许银翘小心翼翼走在黑夜中,合衣蜷缩上狭窄的床榻。室内的气氛依旧紧张。 只要裴彧心情差,她便没有好日子过。许银翘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对不住。”她尝试道歉。 裴彧那边却没有回应了。 许银翘睁着眼,直到双目鳏鳏,才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梦里黑甜仿佛才过了一秒,耳畔又传来裴彧的声音。 “许银翘。” 他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许银翘好不容易从困意中挣出,抬眼便看见裴彧支起身子叫她。 她几乎是滚下床榻,揉着惺忪睡眼:“四殿下,怎么了?” “亥时了,为我梳洗。” 许银翘又当婢女又当医女,带着困意,将铜盆灌了泉水,又细细拧干毛巾,挂在架上。 她撑着做好了所有事情,头一沾床,就要再睡倒过去。 但是裴彧这边,却来了客人。 来人是太子长随。长随,是太子贴身伺候的宫人。太子长随至此,就好像太子亲临一样,足以表示太子对裴彧的重视。 裴彧却好像对此并不感冒,只是恹恹地趴在床榻上,一副久卧不起的模样。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颐指气使。 鸦青的发丝垂在眼前,反而显出一张年轻的脸。脸上带着未痊愈的擦伤,更添几分可怜。 许银翘眼底下挂着两个黑青的眼圈,站在裴彧榻侧,介绍伤情。 太子长随问得很细,连裴彧用药份量,夜醒几次这些细节,都要一一过问。要不是昨日许银翘陪了一夜,恐怕此时她支支吾吾,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问完裴彧的状况,太子长随又介绍起太子送来的伤药滋补一应用品。 许银翘在旁边看着,内心艳羡:上等鲍鱼山珍,燕窝人参,太医署里面都要按寸斤报备,如今太子随随便便大手一挥便送出这许多,可见是真心疼爱他这个弟弟。 裴彧却没有许银翘激动。 他淡淡瞥了眼陈列在前的物品,与长随不咸不淡寒暄了几句。许银翘在旁边听,翻来覆去的意思就是,太子厚爱,弟弟感激不胜。来日腿好了,一定来东宫谢恩。 车轱辘话说了好几遍,嘴皮子干得起沫,太子长随才终于告辞。 临走前,长随单独把许银翘叫了出去,问:“除了皇上那顿板子,四殿下身上可还有其他异常?” 许银翘下意识想到裴彧右胁下那块来路不明的箭伤。她几乎就要点头,出口却觉得不对,改口道:“......卑职医术微浅,没有看出其他异常。” 太子长随这才点点头,走了。 室内,裴彧在祝峤的搀扶下站起来,隔着雕窗望向那一抹纤细身影。 “你说,她和长随在说什么?” “或许是太子殿下想多关心您的病情罢。”祝峤猜测。 “我看不像。”裴彧的眼光扫到地上的赠礼,厌恶地别开脸,“这些东西,都送入库房。” 祝峤称是,旋即又道:“殿下,麟德殿中药一事,有线索了。” 第8章 许银翘回来的时候,室内一敞。地板上空荡荡,只余几粒灰尘,仿佛太子长随送来的赠礼从未出现过。 裴彧侧身站在门口,俊美无铸的脸庞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许银翘问祝峤:“方才长随带来的药材呢?” 祝峤面无表情:“都放进库房了。” 许银翘颇为遗憾,自言自语似的,轻轻叹了句:“那可都是好东西啊。” 祝峤看了她一眼,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没出口。 许银翘只觉得裴彧此人行为莫测。那些药材明明是太子的好意,却被他束之高阁,不得使用。她揉了揉脑袋,想不明白,遂放弃猜测他的用意。 裴彧的伤似乎比宫内相传的流言要轻。 按理说,一个人被禁卫军死死摁住打了板子,应当下肢溃烂,无法行走。偏偏裴彧的体质好像异于常人。他每日都坚持要用手一路从书桌扶到房门,站在门口望着庭中嘉树。许银翘在旁边看着胆战心惊,但是只见裴彧脚下艰难挪动,竟然真可以走一段路。 就算是一射之地,少年都走得十分艰难。许银翘清晰瞧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流下,没入鬓边。 骨肉牵连,当是疼痛之至。许银翘都能感到他的痛苦,裴彧却没有一声呻吟。 渐渐的,许银翘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每日夙兴夜寐,煎药包扎,有时候她会陪着裴彧在门口吹吹夏日热风,但更多时候,是侍卫祝峤站在裴彧身侧。 他们似乎在谈论什么东西,每当许银翘走近,祝峤都会敛住声音。许银翘敏锐地发觉,他们似乎在谈论一些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因此,在祝峤出现的时候,她便识趣地避开。 这些日子她更忧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许银翘夤夜匆匆赶来照料裴彧,带来的药材有限。偏生裴彧身上创口众多,就算许银翘锱铢必较,药材也一日日见底了。 许银翘的第一反应是向祝峤要库房中的存货。 祝峤二话没说,给了许银翘钥匙,却在她离去时道:“许司药,太子送来的药材虽名贵,但也不必贪多。” 他言语中似乎带着一点警醒的意思。许银翘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直到她打开库房门,一箱箱翻检过补品药材,才明白祝峤话中的意思。 但看礼单,太子送来的东西不可谓不贵重。可是,鲍鱼、鹿血,乃是发物;人参、鹿茸也都是活血救命的药材。裴彧此时需要的清热之物,却没有多少。 许银翘越看礼单,越觉得这皇宫内的水如幽潭,深不见底。太子与裴彧的关系,似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关系那么好。 不过她倒是从库房中发现了一对陈旧的拐杖。拐杖上头积了灰,用手帕浸了水擦去灰尘后,露出地下沉郁厚实的木料,凑近闻还有隐隐的香味。许银翘比了一比,发现这拐杖的长度与自己身材符合,给裴彧却是短了一些。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她想,找人往拐杖下面加一段,就可以让裴彧行动更加方便。 许银翘两手抱着拐杖,气喘吁吁回到主殿。 日光如滚水一般扑溅在地面上,许银翘气喘吁吁地将木拐放在门口,乘着凉风走入室内。 奇怪,裴彧和祝峤都不见了。 祝峤不见倒不稀奇,裴彧双腿不便,能到哪里去呢? 许银翘不禁担心起来。她看看透着凉气的室内,又看看毒辣的日头,一跺脚,还是决定外出寻找二人。 可是两人都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纵使许银翘走遍了殿内殿外每一寸角落,都没能发现他们的踪影。 难道是被皇帝宣走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许银翘就有点隐隐的激动。如果他们真的离开了宫殿,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走了呢? 这么想着,许银翘在树荫底下长凳坐了下来。石头微凉的寒意沁入皮肤,她不停地用手扇风。耳边传来夏初的蝉鸣,嗡嗡然躁动。 忽然间,许银翘好似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倏地站起来,凝神听去,方才的声音却好似幻觉般消散在空中。了无痕迹。 许银翘的手攥紧了帕子,脚下一顿,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尖叫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叫声被粗暴地打断,像是某种垂死鸟儿的半截啼鸣。 许银翘已经辨明了方位。 她朝那方向看去。树木蓊郁,遮掩着一檐若隐若现的拱顶。许银翘站起又坐下,终于还是脚步轻慢,悄声向前拨开树丛。 她身影纤细,穿过翠障时,没有引出一丝响动。许银翘屏住呼吸,静悄悄靠近前方陌生的偏殿。 门扉打开一道缝。许银翘赶忙闪身藏进阴翳。 “唰啦——” 铜盆里的水泼出去。许银翘似乎在青石板地上看到了几丝暗红。是血。 她的心狠狠战栗起来。 越靠近偏殿,殿内声音便越清晰。 许银翘借着窗纸破洞向内窥探,瞳孔骤缩。殿内立柱上,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人的身后,祝峤正面无表情地在火上炙烤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正对着他们的,便是裴彧了。 他一身熟悉的黑衣,垂下头,手里似乎在捻着什么东西。 铁块在火堆中很快变得通体金红,祝峤用细杆挑起刑具,啪地一声,贴到那人胸膛。 刺啦一声,烙铁与皮肤相接的地方冒出白雾。受刑之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双目圆瞪,眼珠凸起,仿佛要滚出眼眶似的。他口中被塞满了布条,止住了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呼喊。 祝峤抬起烙铁,看向裴彧,似乎在用眼神询问是否要来第二下。 裴彧抬起手,止住了侍卫的动作。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节 他缓步走到受刑之人的面前,步子有点跛。但对于面前惊恐万分的人来说,这一点跛足根本看不出来。 裴彧弯下腰,轻轻在伤口处嗅了一下,眯起眼睛。他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一点一点划开面前之人烫熟了的肌肤。鲜血静悄悄成股流下,不一会就在地上汇聚。如果方才炮烙的刑罚已经是恐怖,现在这种平静的、缓慢的折磨,对于男人来说,已经是十二分的惊恐。 “林侍卫,我再问你一遍,麟德殿偏殿的情药,是谁指使你放的?” 裴彧的声音很淡。 但殿内的人与殿外的许银翘,同时感到了其中蕴藏的危险。 第9章 麟德殿。 这个几乎早就被许银翘忘却的名字,一瞬间跳回她的大脑之中。一刹那,好似所有感官都回到了那一晚,皮肤上仿佛传来熟悉的炙热与潮湿,一种微妙的心悸包裹住了她的大脑。 许银翘上前了两步,更加全神贯注地倾听他们的对话。 裴彧似乎对于审讯极为在行。暗室之中,他是唯一的主导者。 金细杆刺入手指,烧红的铁片贴上胸膛,再用薄薄的匕刃轻轻一划,一整张熟透的人皮就这么被揭了下来。方方正正,摊开在裴彧好看的手面上。 许银翘隔窗窥探,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的手抓住了房屋外壁,指甲几乎嵌进木制的粉墙中,才堪堪在窗下立定脚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长到许银翘都感觉那林侍卫身体里的血要流干流尽了,裴彧终于撬开了林侍卫的嘴。 “我招,我招......是......是屠大人指使我干的。” “哪个屠大人?”裴彧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子,一点点拭去匕首上的鲜血。 “屠......屠......屠金休大人!” “噢?”裴彧眉毛一挑,脸上终于显出点兴味。 林侍卫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竹筒倒豆子地倾泻:“就是屠,屠金休大人!北衙第三署提督,也是,也是......” 裴彧帮他说出了他不敢说的话:“也是太子的小舅子。” “四殿下明鉴啊!”林侍卫哭喊起来,“屠大人有个太子妃姊姊,下官对于他的命令,莫敢不从。下官也是听令行事,绝无一丝一毫害殿下的心啊!” “都是这屠金休,用黄金诱我,下官才......才犯下了弥天大错,让四殿下您和那医女翻云覆雨......” 林侍卫此时悔从中来。他本是禁卫军一个小小的侍卫,那日屠金休拿着一包不明身份的香料找到他,教他在某时某刻放入偏殿香炉中。屠金休往日便仗着姻亲,在北衙里趾高气昂。林侍卫唯唯诺诺,兼被钱财所惑,应下了这桩差事。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抹去了所有的痕迹,谁知四皇子还是凭着那日的蛛丝马迹查到了他。 裴彧愣神一瞬,忽道:“医女?你知道那日另一人的身份?” 林侍卫没想到裴彧会问这个问题:“下官当值时见过她的模样,但是着实不知道她的名姓……” 裴彧已经起身,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你不用知道她的名姓。” 许银翘已经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瞬间,她在门外如坠冰窟。 “因为太医院符合条件的医女,只有一个人。” 话说出口的瞬间,侍卫祝峤也懂了裴彧的意思。祝峤身形一闪,如同离弦之箭晃了出去。殿内,林侍卫双目盛满哀求,望着裴彧,似乎在祈祷他说出真相后,裴彧能够放过他。 但是裴彧没有如他所愿。 “林侍卫。”他的声音很低,有如午夜呢喃,但眸中带着些天真的残忍,“你不会以为种下了因,便不会结果吧?” 林侍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筛糠般的,说不出话。 刹那间银光一闪。 如同灵蛇般钻进了林侍卫的心口。 林侍卫痛苦的呻吟声戛然而止,直伸在麻绳之外的手脚也终于软了下去。 他死了。 裴彧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殿门洞开,祝峤带来了一个熟悉的女人。 她身形纤细,粉白的脸上挂着涟涟泪水,双唇煞白。 许银翘已经绝望地说不出话。她在殿外,已经看到了裴彧的残暴。少年好似地狱中生出的恶魔,不容怜悯,不择手段。她想逃,但腿脚比不过素质有训的侍卫,没跑出几步,便被捉了回来。 裴彧亲手从祝峤手里接过许银翘,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结结实实捆在了椅子上。 他手一挥,祝峤退下了。 许银翘几近哀求地望着眼前这个状如恶鬼的少年。 他的衣袍前襟还带着林侍卫死前喷溅上去的血点,脸色阴沉,状若修罗。祝峤离开前,按照裴彧的吩咐从外头接了一瓮清泉放在案上。 许银翘的脑中不禁联想起了自己听闻过的一样刑罚。她曾听说,养蜂夹道中,对付犯了罪的宫人,有三种大刑。刖足,炮烙,和水刑。所谓水刑,便是用沾了水的纸一层层往人口鼻处贴去,人会如同离了水的鱼似的剧烈呼吸,最终脸上贴了厚厚一层纸,窒息而死。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裴彧的动作。他已经炮烙了一人,这一次,准备用这种刑罚来对付她了么? 裴彧一边净手,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的皮肤很白,就算在暗室之内,依旧微微生光。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她的眼中显现出一种清晰的绝望,往日里清透明媚的眸子一寸寸暗沉了下去。 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带着点玩味,又带着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许银翘只见裴彧缓步走过来,她扭过头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但裴彧却没有拿出浸了水的贴纸。相反,一双手灵巧地挑开衣带,外衣如散花般落地。暗处流风轻旋,许银翘裸露在外皮肤上,不由得冒出战栗的小疙瘩。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四殿下……” 裴彧却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嘴唇,作了个嘘声的姿势。“安静。”他说。 他的指尖顺着她莹白的皮肤向下,一瞬间所有感官纤毫毕现。若即若离的触感,让许银翘更为恐惧。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副宣纸,被主人肆意描摹。 室内血腥味更浓,她的手脚已经隐隐感到酸麻。许银翘努力将双目放空,目光越过裴彧的肩头,落在林侍卫的尸体上。 他们正与一具尸体共处一室。 室内的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警醒她,她面对的,是一个嗜血的恶魔少年。 下一秒,许银翘只觉一股利刃贯穿身体的疼痛传来。 裴彧的动作很粗暴,她身子不由得一缩。 少年冰冷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原来真的是你。” 许银翘只看到裴彧的指尖亮光一闪,一点濡湿。他微微蹙眉,将手放入水瓮中清洗,再细细将指尖每一寸擦干。 再回首,他的言语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丝毫温情。 “现在,许司药,我们终于可以谈谈,一月之前,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眸子很深,许银翘看到了自己倒映其中的身影。洁白的一点,很小。 裴彧倾身而上,男人高大的身躯充斥着压迫感。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10章 裴彧并没有用对待林侍卫的方法折磨她。相反的,他选择了另一种缓慢的、消磨的方式,来逼使许银翘就范。 在裴彧面前,许银翘觉得自己像一个裎/裸的婴儿,一览无余,无处隐藏。 他似乎极为谙熟审讯细作的法子。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会穿插提问,相互印证。他的问题如暴雨般来得又急又快,许银翘不一会便说得唾干。 眼见她显出疲态,裴彧也对这场审讯心下了然。 许银翘所言,的确是真。 她事先并不知道麟德殿偏殿香炉内被下了暖情//药,两人结缘,确实只是屠金休的阴谋。 但她真的与太子毫无关系么? 他的思绪忽然回到太液池畔那日。被救上来的宫女身披厚厚的毛毡,单薄削肩因为寒冷微微颤抖。太子的眼神落在许银翘歪斜的素钗上,如同蝴蝶般停了一瞬。只有裴彧看到了这一幕稍纵即逝的瞬间。 太子当真不认识她么? 这些疑问,裴彧都存在心中,许银翘一无所知。她只看到裴彧脸色变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太液池角的御赐紫袍,是不是你埋的?” 他的声音恢复了淡漠,但许银翘在其中感到了一丝愠怒。 许银翘低下头,声如蚊蚋:“是。” 裴彧冷笑一声:“许司药,你也没想到,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举动,会将你陷在我宫里吧?” 因果落定,许银翘悲叹一声。 早知道那日选择去太液池畔将御袍沉塘会引出接下来一系列事件,她说什么都不会在彼时彼刻出现在那边。可是后悔情绪无济于事,许银翘只是哀哀看着裴彧,内心祈祷他能将她放走。 后门传来吱呀一声,裴彧拢住了许银翘衣襟,回头一看,是祝峤。 祝峤神色匆匆走入殿内:“四皇子,太医署来了一位姑姑,说是皇帝赐下为您疗伤的。” 裴彧眉间似有不耐,指向许银翘:“那她是怎么回事?” “那姑姑说,前几日替班的,是她徒弟。她来了,徒弟便可换出去了。” 许银翘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秦姑姑回来了,来四皇子宫里捞她来了! 裴彧冷脸吩咐祝峤,让秦姑姑在偏殿略等一等,他收拾好就来。祝峤出去了,许银翘腕上麻绳一松。 手脚血液刹那间顺畅起来,只是腿有些软,许银翘不自觉蹲了下来。裴彧却单手将她拎了起来:“替我更衣。” 说话间,他已经解开了腰间玉蹀躞带,衣襟微敞,露出饱满坚实的胸膛。 许银翘不知怎么的脸上有些烧,她偏过脸去,自觉伸出手结果外袍,手中一坠。 “避什么,难道你没看到过?” 裴彧冷嗤。 许银翘知道他指的是疗伤时候,但思绪又不由得飘回那个夜晚。作为医女,面对各种躯体,她只当一块生肉。可是裴彧绝不是生肉。她知道他贲张的肌肉下隐藏着多少力量,也知道他动//情起来又多炙热。 许银翘只感觉自己从面颊烧到了脖子上。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节 裴彧毫不在意地伸开修长的手臂,许银翘为他系好衣带,将沾血的外袍搭在椅背上。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裙摆上被蹭上了一点血。水红的血色如同鲜花般绽开在衣摆的衣角,像是缀了一朵暗红的奇葩。裴彧已经走了出去,许银翘只得提起裙摆追上去。 殿内坐着一个身着靛蓝女官服制的女人,看年龄三四十岁,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盘起,脸上也是一板一眼的神情。便是秦姑姑了。 见到裴彧进来,秦姑姑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简明扼要道明来意。 今天她来四皇子宫中,便是要把小徒弟换出来的。 圣上本来的旨意便是让秦姑姑来医治,只不过秦姑姑前些日子在黔灵山照料太妃,才让她的小徒弟过来顶班。如今太医署正职的医正来了,许银翘便可以回到她来的地方了。 许银翘站在裴彧背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的师父。 自进殿以来,秦姑姑便没有给许银翘投来一个眼神。许银翘知道,面对贵主应当敬重,师父敬重规矩,本来就不应该在裴彧面前与她多作交流。 但是,不知是这几日过得太过惊险,还是太久没见到秦姑姑,她内心生出一股依恋。如果不是裴彧在旁站着,她简直要飞身扑入秦姑姑的怀抱中去。 许银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秦姑姑叫她名字,才回过神来。 秦姑姑眉间一道浅浅的竖痕,见许银翘愣神,又更深了些。她开口再问一遍:“四殿下说,你照料得很好,想要留用你在宫中服侍。你意下如何?” 许银翘有些诧异地看向裴彧。他只留给她一个侧脸,线条凌厉,看不出表情。 许银翘内心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此时有师父在前,赶紧跪地伏身直言:“下官医术浅陋,连日疗治四皇子,已觉力有未逮。秦姑姑是太医院医正,向来医术精湛,为人称道,是替四殿下疗伤最合适的人选。” 裴彧凉凉的声音在她头上传来:“你是真不愿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和你师父一起?” 许银翘心动了一瞬,但想到刚刚被绑至酸胀的手腕,想到林侍卫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尸体,她摇了摇头:“下官不敢。” “是不敢呢,还是不愿?” 裴彧似乎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秦姑姑却在此时发话:“四殿下,我这个徒儿性子有些执拗,能否容我单独与她说几句话。” 许银翘还没回过神来,便被秦姑姑抓着腕子带走了。 裴彧似乎回头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许银翘只觉得背后的眼神有如芒刺。 秦姑姑带着她来到一处四面透风的亭子中,左右四望无人,才厉声道:“许银翘,你和四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神下移,指着许银翘的袍角一点暗红:“以及,这是什么东西?” 第11章 看着秦姑姑肃然的神情,许银翘知道自己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她从麟德殿那日起,将过往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 秦姑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终于狠狠点了点许银翘的额头:“银翘,十五年前我费尽心思将你从养蜂夹道里带出来。你说你要出宫,我尽力帮你。但我不在宫中,你却做出这等事?” 许银翘的头越来越低,两颊烧了起来。 “你要知道,按照大周律令,女官与皇子有了欢好,便当纳入皇子府,成为嫔妾。”秦姑姑指着遥遥宫殿道,“宫里头那位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吗?他不主动提出,无非是想把这事昧下罢了。” 这话可戳中了许银翘的心事。她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红,平日里的机巧灵辩不知道到哪去了,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终于直面一个不愿承认的问题:裴彧此人,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更遑论娶她。 “更何况,他还和我提出,要把你当做婢女?” 秦姑姑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气不过,伸出手啪地打了许银翘手背一下。 许银翘低声道:“姑姑,我错了。” 秦姑姑横了她一眼:“知道错了有什么用?” “我现在就离开他,离得远远的。”许银翘赶忙保证,“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秦姑姑见她态度良好,这才语气放缓:“这才是懂事的好姑娘。”她拍着许银翘的背,像是又看到了多年跪在养蜂夹道,一身惶惑的小女孩。 “我不让你习字,不让你接触那些天潢贵胄,就是怕这一天。”秦姑姑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许银翘眼眶红了。她心头愧疚愈发浓厚,她对不起秦姑姑的教诲。 “所以,趁现在,快走吧。四皇子的事,有我担着。你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知道吗?” 许银翘用力点头。 * 许银翘走出宫门,第一次觉得胸中如此畅快。 她脚步轻快地走入睽违已久太医署下房,一个眼生的太监却拦住了她。 “您是?”许银翘停住脚步。 “你就是许司药吧?跟我们来一趟。”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站出两个高大的太监,虎视眈眈。她心头无措,表面维持镇定,被他们带到自己房中。 一进门,许银翘便心下一沉。屋内陈设大变模样,她往日的床、柜、台,都干干净净,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样子。 “许司药。”高座上坐着一个身着茶色领衫的太监,袍裾绣了云纹,身份不凡。 许银翘认出了他。他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林公公。 她终于意识到,有些事,自己想逃也逃不掉。 林公公面前的案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裴彧送她的缠丝玛瑙耳珰,另一样,便是她从集英楼描来的蝎子图样。 “这些是你的么?” 许银翘膝盖被踢了一脚,软软地跪下。她忍着屈辱,道是。 林公公一敲响木,声调忽然拔高:“许司药,你可知道,你犯了大错!” 许银翘心头一惊,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下官浅陋,还请……林公公赐教。” “你乔装狐媚,蛊惑四皇子,偷了他的衣袍,致使圣人父子失和。你胆敢承认么?” 许银翘呆住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林公公大手一挥,带上来太医署门房婆子:“你仔细看看,金秋宴那日晚上,披着御赐紫袍之人,是不是她?” 许银翘的眼睛哀求地望向婆子。那日她给了婆子自己手中一半积蓄,企图封住她的嘴巴。但是现在看来,银子如同被抛掷到太液池,没有激起一点水花,反而让她跪在这里更加心虚。 婆子毫不犹豫指认了许银翘。 刹那间如同五雷轰顶,许银翘双腿软了下来。 泪眼朦胧间,她被人架起。 “送往养蜂夹道受刑。” 林公公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 许银翘从未感觉到,去往养蜂夹道的路途如此漫长。 林公公说了好长一段话,她都不记得了。许银翘急速在脑中搜罗,有谁能够帮助她。秦姑姑被困在四皇子宫中,根本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杨启鸣没这个能力来帮助,平日里交好的宫人,更是不敢出头。 思来想去,偌大的宫中,竟然无人能伸出援手。 许银翘被绑了手脚,粗暴地拖到柴房里。外头插销一上,她就被关了起来。 别无他法,只能自救。 她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用手在漆黑的狭小空间内摸索着。没有摸到任何利器,整个房间空空荡荡,最小的窗户在高处,许银翘攀不上去。 她腿一软,终于大声哭出来。 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许银翘就滑入了漆黑的深渊。她渐渐冷静下来,回忆所有事情的起点。 有时候,深陷其中,反而看不清周围的迷雾。此时跳脱出来置身事外,许银翘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 所有故事的缘由,都是来自麟德殿中药的那一夜。如若情//药之事背后有人指使,后续的一系列事情,是否也并不是机缘巧合呢? 许银翘只感觉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搅弄风云,而她,不过是一介蝼蚁,在风起云涌中,被吞入吃人不吐骨头的飞檐华彩殿。 她静静地,等待着审判到来。 许银翘不知道的是,林公公给她出示的那两件证物,此时便放在皇帝桌上。 穿着明黄衮袍的中年男人沉默了良久,发下的旨意:“宣裴彧,进殿。” * 裴彧一瘸一拐从金銮殿出来,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祝峤上前来扶他,他没说话,只是把胁下拐杖往旁边一甩。祝峤赶忙伸臂接住:“殿下您慢些,这可是许司药临走前送来的。” “许司药……”裴彧鼻子里出了一口粗气,“许银翘,你该叫她四王妃了!” 祝峤愣在当场。 半刻之前,裴彧进入了金銮殿。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案上摆放的首饰,首饰后面,是帝王一对阴沉的眼睛。 他的父亲,或许不应该称之为父亲,每次见到他,总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带着点怀疑,带着点深究,还是皇帝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隐隐的恐惧。 裴彧知道为什么。他这张脸生得女相,眉目生动,皆是他母亲的神色。 皇帝从来不提起母亲,而母亲提起皇帝的时候,总是含着愤怒与疯狂。在裴彧有限的记忆里,他们不像是夫妻,而更像是仇人。 他敛住回忆,平静地看着龙袍中的男人:“父皇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男人问他:“裴彧,我再问你一遍,这首饰是你从养蜂夹道中得来的?” 裴彧只道:“这是母亲的遗物,我应当拿走。” “所以那日养蜂夹道,打伤了朕十几个护卫的人便是你。”肯定的语气。 裴彧没有否认。 “因为害怕朕发现,你便把这耳珰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医女。” “父皇,您已经查到了,为什么还要问儿臣呢?” “你去养蜂夹道做什么,去吊唁那个差点杀了你的母亲?”皇帝没有回答裴彧的反问,而是话锋一转。 裴彧摇了摇头。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节 皇帝看到他摇头,脸色稍微缓和:“朕知道,前十几年没有好好看住你,让你随着你那个低贱的母亲在养蜂夹道吃了太多苦。你没有长好,这是我做父亲的失职。” 裴彧终于掀起眼皮,看向皇帝。 “可是——”皇帝话锋一转,“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上一个低贱的宫女。” 裴彧再次皱起了眉头。 “这种人,玩玩也就罢了,千万不能留下孽种。朕已经将这个野心勃勃的宫女关押在养蜂夹道,明日午时一过,她便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朕给你的教诲,你要记在心里。” 皇帝的话语击打在裴彧心上,他不禁立起身子,想要反驳。皇帝却大手一挥,就要将他屏退。 裴彧终究还是开了口:“可是,儿子就是这个留下的孽种。” 他知道,这句话出口,再也覆水难收。 但他还是说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预定好会发生的那样,皇帝先是勃然大怒,再是指着他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他扔了一个砚台过来,被裴彧偏头闪过,裴彧听到歙砚落在地上崩裂的声音。 最后,皇帝指尖颤抖地指着他,连道三声:“好,好,好。”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朕就下旨,赐那宫女予你。” “作正妃。” * 圣上为四殿下赐婚的消息,如同一颗炮弹落入太液池,惊起千层浪。 听说赐婚的对象,竟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医署宫女。 聊政治的,都在说四皇子妻家如此不堪,皇帝是要彻底断绝了他向上的念头,以后封王封妃,都指望不上了。聊八卦的,纷纷打听,问这宫女是何来头,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一飞冲天。 殊不知,他们打听的对象,此刻正陷在养蜂夹道,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悬而未决的惩罚。 许银翘大抵是满皇宫最后一个得知她要成为四王妃的。 就像从地狱一脚踏入了天堂,她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两个力壮的嬷嬷架了出去,盥洗一通。 皇帝御笔朱批,将四皇子的婚宴定在了柔然人来京大宴的第三天。日子太近,也算不上吉日,三媒六聘都准备得及其匆忙,就连纳征纳吉的信物,都是从库房中紧急拿出来的,带着潮湿的霉味。许银翘自己凑不出几箱嫁妆,只能将细软一收拾,充作随礼。 她一边被周围人推着,准备一个寒酸到没有人期待的婚礼。一边,许银翘总想跳出樊笼,去问问裴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好不容易在一个夜晚找到了机会。 夜行,对于许银翘来说,不再是一样稀罕事。她循着记忆,一个人避开禁卫,走到了四皇子宫殿之外。 大门紧闭,里头依稀亮着灯火,许银翘踌躇了好一会,才走上前去轻声叩门。 无人应答。 她再用上点力道。 又是一片寂静。 直到许银翘将手都捶红了,也没有人来应门。她踮起脚,分明看到远处树冠被烛火映得明亮。 忽然,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许银翘垂下手。或许他深夜有其他客人,又或许殿门离正殿太远,听不到门口的声音。 正当她准备离去的时候,里头传来拨开插销的声音。许银翘不知怎么的,退后到一旁,整个人都要隐没在墙根阴翳下。 眼前红云一闪,走出个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系成小辫儿,上头系着细细的红绳,高挑俏丽。 她向里头一挥手,声音爽朗:“不用送啦。” 门后先是展露出祝峤的身子,然后是裴彧的半张脸。 他含笑,低低应了一声。脸上挂着许银翘不曾见过的温柔。 第12章 许银翘心头漏跳了一拍。 裴彧没有说话,那红衣少女冲他们挥了挥手,一转身,如同一朵红云升腾,轻飘飘就走入夜色中。 门扉敞了好一会,直到红衣少女消失在宫道尽头,才重重一声合上。 许银翘在树下呆立了良久,直到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裳,才慢慢挪动沉重的步子,走回了房。 接下来,她再没找到单独出殿的机会,也没有再见过裴彧。 婚礼这天很快就来了。 窗外天还是黑的,许银翘被嬷嬷从床上拉起来梳妆打扮。绞面,梳发,上妆。嬷嬷的脸上也带着早起后的不耐烦,连带着手上动作也粗暴起来,通头时扯断了许银翘好几根头发。 许银翘被痛的“嘶”的一声。 拾掇完毕,许银翘望向镜子,睁大了眼睛。她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颊上却擦着两团鲜艳至极的腮红,惨白加上鲜红,在她看来,自己长得更像戏台上的丑角。 许银翘禁不住问:“嬷嬷,这脸上......” 嬷嬷却催促她出屋,指着外头爆竹声道:“新娘子都是这样的,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 门口贴着的红双喜张开两张嘴巴,似乎在嘲笑匆匆走过的新娘。许银翘只好安慰自己,盖头一盖,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妆容,便没有一个人能看到。 门庭处的爆竹稀稀拉拉,直到许银翘出来,才骤然猛烈起来。噼里啪啦,似乎就炸响在身边,把许银翘吓了一跳。她心情有点紧张,抓紧了手中红绸。 等了好一会,炮仗又冷了下来,许银翘耐不住扭头问:“四殿下他……什么时候来接亲?” 此言一出,就算许银翘蒙在盖头里,看不见周围,也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尴尬了起来。 “四皇子……应该一刻前就到。” 旁边嬷嬷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似乎怕许银翘做出出格的举动。 但是许银翘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失望或者哭泣。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又提醒了自己一遍这个事实:裴彧从来都没想过娶她。 “那就在这里等等吧。”她声音出口,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冷静。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就激动起来。 “来了,来了。”许银翘听到嬷嬷小声说。 脚下的地面轻轻震颤起来,她听到得得的马蹄声。 许银翘被搀扶着上了小轿,一路晃晃悠悠,来到了一处宫殿。许银翘踩着人凳下车,一路被人引到座位上。她低下视线,看到了地面上散落的爆竹残屑。相比这里就是拜堂成亲的地方了。 唱喏之声不止,是礼官宣读宾客们的礼单。 耳边充斥着“玉如意”“黄梨木屏风”“歙砚一对”,不一会,许银翘就头昏脑涨。见没人搭理她,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壶茶。茶是冷的,带着些涩,不好喝,但是勉强能解渴。 身后传来殿门被打开的声音,许银翘以为是裴彧,赶忙站起来。 谁知进殿的脚步声纷繁错杂,是好几个人。 隔着盖头,许银翘听到了他们大声谈论:“你说四嫂长什么样?” “不用说,能嫁给四哥,一定是顶好看的。” “我却觉得不一定,指不定是个顶狐媚的。” “七弟,你想说,是骚……的吧?” 一阵低低的窃笑。 “嘘,你们小声点,四嫂在里头呢。” “我看看,咦,她怎么在里面杵着。” 声音很大,丝毫不避讳她。许银翘有些害怕,隔着红盖头冲声音飘来的方向,道:“你们是谁?” 就算她努力维持镇定,声音不觉发抖。 “嘿嘿,四嫂,别怕嘛。都是一家人。我是成王世子,这些,都是我们族表里头的兄弟。” 领头的那一个少年介绍道。他声音听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对于许银翘来说,是个十足的孩子。他装模作样与许银翘客套了几句,就开始盘问她的来历。 太医署的?太医署哪个职位的? 今年多大了?呀,比四哥还大两岁呀。 和四哥是怎么认识的?治病认识的,嗨呀,四嫂你就别瞒着我们啦。 认真说,到底怎么认识的? 许银翘起初还耐心回答了几句,直到他们问题越来越刺耳,句句窥探她最不愿意提起的东西,她终于意识到来者不善。 许银翘试图好声好气把他们赶走:“各位小殿下,四殿下还在前头等你们喝酒呢。……四嫂也想清静清静。” 谁知,领头那一个却不乐意了。 “好四嫂,你也是我们的嫂子。俗话说,嫂子便是半个母亲,你得多陪陪我们啊。” 许银翘蹙起眉头,焦急得直跺脚。 但是,周围一圈小辈都低低地笑了起来。 许银翘心头一急,泪珠不由得滚下来。 正当她筹措无助的时候,门外又跨进一个人。身边的嗤笑嘲笑瞬间止息,众人敛住声息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许银翘听到太子之名,心头一颤,赶忙也屈身下去。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止住了礼数。上头一道温润而暗含威严的男声传来:“你们几个,就知道叨扰你们四嫂。没看到人家现在正忙着。等到四嫂过门了,你们再见她也不迟。” 小的们被他这么一说,笑着闹着,鸟兽作散。许银翘只听到噼里啪啦离开的脚步声。她蹲下身,给太子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殿下解围。” 太子温声劝慰:“小的不懂事,四弟妹不用和他们计较。四弟忙着在前殿喝酒,一时间恐怕抽不出身来,我便来后殿看看情况。” 许银翘心中感激不胜,又要行礼。 太子赶忙止住了她:“四弟妹,今后就是一家人,不必拘束。” 许银翘这才直起腰身。 她有些担心地问:“四殿下他今日……喝酒喝得很多么?” 太子语带笑意:“刚刚来的时候,四弟正一盅一盅和人拼酒呢。不过弟妹放心,婚礼之上,一定有一个能拜堂行礼的四弟。”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节 “喏,他来了。” 似乎有感应似的,许银翘抬起眼,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一个身影。她一眼就认出来,是裴彧。 她伸出手,把手中带着绣球的红绸递给裴彧。裴彧伸手一扯,动作下似有不耐。许银翘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走罢,拜堂了。” 裴彧的声音带着点醉意。 第13章 隔着红盖头,面前之人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虚影。他手里用的力气不大,却将许银翘一点点向他那里牵动,直到两脚落定在裴彧身边,与他肩并肩站着。 一张筋骨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裴彧的声音响起:“皇兄,我们先走一步。” 太子摇了摇扇子,没有说话。 许银翘就这么被裴彧一路拉出后殿。 他步子很大,走在前面长腿一跨,就抵得上许银翘快走两步。裴彧脚步很稳很快,许银翘却被红绸拉着,缀在后面,脚下如踩了风火轮般小跑着追赶。 她蒙着盖头,看不清路。忽然,斜刺里有人伸出腿来,将她脚腕子一拐。 许银翘顿时失去平衡,朝裴彧身上跌去。 众人惊呼声中,许银翘的手猛地抓住了裴彧腰间玉带,向下一扯。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自己戴着盖头和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 但许银翘下坠的身躯被裴彧伸手捞住了。 裴彧一手拎红绸,一手拉着摇摇欲坠的衣带,声音咬牙切齿:“起来。” 许银翘闷闷地在红盖头里应了一声,撑着身子重新站起。她一惊一跌,只觉得腰上腿上不知道哪里蹭到凸出的桌角,隐隐作痛。还没来得及摸到哪里受了重击,身前的男人就清晰地“啧”了一声。 定睛一看,裴彧身上大红的傧相衣服被她抓皱了一团。 许银翘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到他不耐烦地用手拍了两下,像是嫌弃她抓过的地方。 她的头垂得更低。 方才闹哄哄的人群忽然静了一秒,不知何处传来一句话,格外响亮:“真是上不得台面。” 这人话音未落,就被身边人打断。 可是裴彧、许银翘、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尴尬一秒之后,好像方才的那一句话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众人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氛围。谈天的,划拳的,拼酒的,音潮再次涌动,接续上之前的断裂。 只有许银翘愣愣地站在原地,头顶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头脑漫无目的地朝刚才发声的方向望去。她多想摘掉盖头,冲到那人面前,说自己并不是上不得台面,而是被有心人绊了一跤。她自从被赐给裴彧之后,每天都循规蹈矩,生怕有一分错处教人捉了去。 那人怎么能这么说她?怎么能这么说她! 方才被几位少年评头论足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许银翘鼻子一酸,泪珠儿便滚了出来。 啜泣的声音很轻,淹没在一片人声鼎沸之中。手中红绸动了动,裴彧隔着绸带在催促她向前走。 许银翘却不想再走下去了。 于是她撒开了手。 绸带缓缓从手里落下,飘落在空气中,却在即将坠地的时候,被人捞住另一头。 是裴彧。 许银翘一时间忘了哭泣。 男人大步向前,从人群里点出了一人。“郑常侍,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罢。” 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声响起:“四殿下,在下……出言无状……恕罪……” 裴彧却笑了起来,从旁拿过一个酒樽塞进他手里:“你说得对,四王妃是上不了台面。” 许银翘心一沉。 郑常侍面上浮起喜色。 “但是再上不了台面,也是父皇亲自赐予的王妃。难道说,郑常侍是觉得,父皇点四王妃为皇子妃,乃是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 裴彧一番话,搬出圣上的名头,可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许银翘一个人站在殿中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孤立无援。此时裴彧一番话,却好像给了她直起腰的勇气。许银翘走上前,摸索着握住了裴彧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骨头很硬,摸起来并不舒服。但许银翘还是执着地把自己纤细柔软的手指头伸入指缝。 十指相扣。 裴彧没有拒绝。 他看了新婚妻子一眼,召来侍从,侍从提携酒壶,将郑常侍的酒杯灌满。 “郑常侍,我方才问你的问题,可有一个答案?” 这边气氛剑拔弩张,终于影响到了在席的其他人。喝酒划拳之声,渐渐止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裴彧身上。 “——还是说,你有了酒,说了醉话?” 裴彧这么说,郑常侍总算松一口气,举起酒杯顺坡下驴:“是,是,下官有了酒,说的胡话。” 他打了个哈哈,见裴彧的眼神还是盯着他,动作不由得迟缓下来。 “可是郑常侍看起来,倒不像有了酒的样子。” 裴彧淡飘飘一句话,郑常侍的脸色终于惨白。 他哆哆嗦嗦举起酒杯,往喉咙里灌。辛辣的酒液呛到鼻腔,让人不由得咳嗽起来。但是郑常侍没有停,一杯酒尽了,再续上一杯。 许银翘只听得面前水声大作。她轻轻拉了拉裴彧的小手指,示意他见好就收。裴彧却不为所动。 终于,面前传来“咚”的一声。 郑常侍喝得烂醉,终于倒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 许银翘小声道:“葛花,白豆蔻,陈皮,给他用水煎了作醒酒汤吧。” 裴彧把许银翘的药方大声念了一遍,有人把郑常侍拖了下去,席面这才再次回到方才的热闹。 泪珠儿还挂在颊侧,许银翘心里的委屈却犹如云销雨霁般,敞开了晴天。这一开怀,她将裴彧方才的迟到与嫌弃,一并都忘在了脑后。或许他只是早上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或许他只是在意大婚这日的形象。不消他说,许银翘内心已经给裴彧找好了理由。 她与裴彧一左一右抓着红绸,像穿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前面带着后面,穿过席面上的大桌,来到了正堂之中。 “裴四哥。” 身前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 低头向下看去,许银翘能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翠色撒花裙摆下,踩着一双水红的绣鞋,鞋头镶了两颗明珠,泛着幽幽莹华。 裴彧的脚步停住了,许银翘很敏锐地感觉到,身旁男人的身体不自然侧了一下。 “阿莳,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少女的声音隐隐带着自然的娇蛮。 “既然来了,就见过你四嫂。” 裴彧扶着许银翘的肩将她向前一送,许银翘被一股大力托着,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她走近了,更能看清鞋尖上两颗明珠。 微微颤动,像是少女的呼吸。 第14章 “四嫂。”面前的少女微微屈膝,伸出手来,握住了许银翘的手。随着少女的动作,耳坠子琅琅作响,清晰可闻。 少女的手温暖而柔软,许银翘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只幼鸟。不知怎么的,她有些紧张,一张口就打了个磕巴:“妹……妹妹,你好。” 裴彧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何芳莳,前任雍州刺史的大女儿,烈士遗孤。你叫她阿莳便可以了。” 许银翘赶紧改口:“阿莳妹妹。” 少女握了握她的手,转头对裴彧道:“四哥,你刚才为了维护四嫂,可是把大家都吓坏了。” 裴彧轻笑一声:“寻常人都是捧高踩低,他们看不起别人,连带着轻贱我。你说我该不该管?” 少女掩口笑道:“是,四哥你还没有使出全部手段。若是把你那些对付柔然人的家伙拿出来……” 许银翘听着他们一来二去说话,言语间极为熟稔,忽然觉得,自己与那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厚障壁。周围的空气仿佛化作实体,一点点地将她包裹住,隔绝开。 眼前一片昏昏的红,模模糊糊能看到两条身影。许银翘不知怎么的,胸口一阵胸闷,好像头上的红绸忽然透不过气来一样。她胸膛起伏,呼吸愈来愈急促。 礼官的声音传来:“新郎官新娘子,拜堂——” 裴彧打住了话头,顺着手中红绸拉起许银翘的手。 何芳莳双脚一跺:“嗳呀,四哥,嫂子,快去罢。别误了吉时。” 许银翘在盖头底下呼出一口气,默默跟着裴彧,来到了正殿。 他们一进来,殿内众人嗡嗡之声便渐渐消下去。所有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鼻尖传来香烛的味道,几缕青烟飘飘悠悠钻进许银翘鼻孔里,她在盖头底下抽了抽鼻子。脚下是沉乌木地面,一大早上就有宫人擦拭,此时地面黑亮清透,仔细看,似乎能照出人影来。 许银翘低下眼睛,看到地面倒映着周身灯火煌煌。她与裴彧各执红绸的一带,缓步向前。 这里便是拜堂的地方了。 行走七八步,裴彧停了下来。许银翘跟着敛住了脚步。 眼前隐约能看到供桌,上头安置着诸如玉皇大帝、宝塔天王等神像。角落之中,还有一则牌位,牌位前细细点了两根蜡烛。 有人在他们面前放下两个蒲团。 膝盖跪下,陷入柔软的蒲团中。 “一拜天地——”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2节 许银翘伏下身子。 “二拜高堂——” 许银翘有些紧张地用手指勾住了衣角。她微微侧首,看到裴彧再次向前拜了下去。她也依着照做。 “夫妻对拜——” 许银翘侧转身子,对着裴彧拜了下去。面前的男人也结结实实地对她一拜。 “礼成,饮合卺酒,送入洞房——” 许银翘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婚礼大事,这般轻轻巧巧就成了么? 她只觉得自己脑袋晕乎乎,被一群不相识的婆子侍婢送进内屋。许银翘混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本能地回头看裴彧。裴彧没有看他,而是被另一人绊住了。 是太子。 许银翘听到他叫了声:“二皇兄。” 太子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是许银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屠金休。 紧接着,门扉掩上,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嘈杂。 许银翘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床上。屁股被底下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掀起盖头看,才发现是一粒红枣。 打起帘子,她看到床上铺满了诸如花生、干果、红枣等寓意吉祥的玩意。瓜瓞绵绵的帐子里,似乎缠绕着暗暗的幽香。一切都好似许银翘和裴彧初遇的那个晚上,但她此时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许银翘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面上不由得一红。纵然她已经发生过一次,但此时想起,心中还是会泛起隐隐的羞涩。 没等一会,裴彧便进来了。 他一入室,刚才还昏昏欲睡的蜡烛,忽然亮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身大红织锦傧相男服,将裴彧衬得十分艳光照人。少年的五官本就凌厉,一笔一划如刀刻斧凿一般,浓艳惊人。偏生他额前一抹水红色抹额,不仅压制住了身上的邪佞之气,还让人添了一丝不可言说的禁欲。整个人立在灯影里,明灭不定,亦正亦邪。 许银翘一时间看愣住,竟忘了把盖头翻回去。 男人肩宽体阔,猿臂蜂腰。施施然往室内一站,方才还宽敞的内房,忽然就显得狭小起来。 裴彧眸如点漆,居高临下看着许银翘,眼神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许银翘被他看得一激灵,她有些害臊地低头,伸出手拨开床上的瓜果,给裴彧留出一个空位。 带着些羞怯,又带着些紧张,许银翘再次望向裴彧。 谁知,裴彧却没有坐下来。 他上前两步,抓住许银翘的手,整个人提溜了起来。裴彧力道很大,虽然不至于伤了许银翘,但着实让她的心漏跳一拍。许银翘仰起纤细的脖颈,双唇擦过裴彧鬓边,一双手已经柔柔地环抱上他的肩头。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 裴彧却在这时停下了动作。 他蹙起眉头,神色有点不耐:“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银翘呆住了,嘴巴不由得长大。 他们不是要圆房么? 怎么忽然停下了? 裴彧看了她几秒,终于从许银翘潮红的脸蛋中解读出她没有宣之于口的话。他倒退了几步,把许银翘放下来,指了指她身上繁复的新娘装饰:“头饰,外衣,通通拿下来,一样不要留。” 许银翘眉尖微蹙,一双清亮的明眸抬起,脸上充满了不解。虽然不知道裴彧为什么要这么要求,她还是一点一点地取下凤冠,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然后手指灵巧地解开层层叠叠的带扣。 喜袍很快就脱了下来,许银翘身着雪白中衣,站在地上。 裴彧的眼神落在她在衣袍间穿梭的纤细手指,眼眸微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银翘有些犹豫地放下半边头发。 裴彧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喝止了她的动作:“不必。” 他上下打量了许银翘几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长臂一伸,便拿起一块毛巾沾了水,将许银翘脸上胡乱一抹。 许银翘内心不禁哀叹,她早上在嬷嬷手底下辛辛苦苦画的妆容,一下子就被裴彧毁掉了。 毛巾在她脸上狠搓几下,好像要将她的皮都搓下来。裴彧把脏污的毛巾扔进盥盆中,眉间终于舒展:“好多了。” 许银翘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没有说话。 裴彧终于说明了来意:“麟德殿一事,我顺藤摸瓜查到了屠金休。此番你与我一起去审问。二皇兄到处寻找屠金休的下落,已经怀疑上了我。” “所以,我们一定要快。” 言毕,他脚尖一点,挟着许银翘,轻飘飘窜上了房梁。 第15章 许银翘只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了一般,一转眼,便到了高高的房顶上。 此时日渐黄昏,底下参加婚宴的人还没散去。许银翘看到了人,不由得担心地小声道:“我们真的不会被发现么?” 裴彧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许银翘身在高处,有些紧张,纤细的手指不由得抓上裴彧的前襟,向下瞥了一眼。从上看去,刚才嘲讽过她的、看过热闹的人,都有如小小蝼蚁一般,在地上蠕动,从来没想过抬头看看天上的人。 裴彧不自然地别开了脖子,许银翘这才意识到,她的手抓得太紧,勒住了裴彧的脖颈。 她有些后怕地把手抽回,只敢虚虚搭在裴彧肩头。许银翘在底下,打量了好一会裴彧的侧颊,确定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愠怒,这才放下了心。 在她收回眼神的瞬间,裴彧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腾挪纵跃间,不知经过了几重宫殿,他们来到了一处废弃的房屋。 裴彧甫一落地,就撒开扶住许银翘的手,许银翘在地上踉跄几步,这才稳住了重心。 抬首间,裴彧没有管她,大步迈入房门。 许银翘赶紧小跑着追上去。 殿内阴森昏暗,几丝蜘蛛网从梁上垂下,灰尘浮动在空气中。许银翘一踏入殿内,就鼻子痒丝丝,想要打喷嚏。 裴彧的步子很快。他一向都是不等她的,许银翘只好拎起裙子,加快脚步,免得失了踪迹。 忽有阴风吹过,许银翘只感觉后脖颈毛毛的。脚下一陷,木板脆响,她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还没等许银翘反应过来,什么东西从她脚底下吱吱乱叫,挣扎着跑了出去。 一只油光发亮的,大黑皮耗子。 许银翘只感觉一阵恶寒。 裴彧总能找到这样阴森的地方,她在心头暗想。他好像生来就适应了黑暗、暴力和血腥,在如此氛围中如鱼得水,不惮把最丑陋的一面展现给她看。 拐过门角,许银翘止住了脚步,险些撞上裴彧的后背。 裴彧听到她的到来,侧身微微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许银翘抬起眼,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寒毛耸立。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捆住双手,吊在房梁上。他身上爬满了虫子,黑亮的,灰白的,深棕的。虫子从房顶汇聚而下,几乎把他整个人盖住了。他的身上依稀可见锦绣罗衣,不过此时也丝丝缕缕,破败不堪。 许银翘甚至还能听到,人身上传来的,虫子相互啃噬、排挤、撕咬的声音。 “哗啦——”一盆水从房顶上泼下来,冲走了人身上的虫子。 许银翘抬起头,这才在房梁上发现了端着铜盆的祝峤。 他的脸微微皱起,好像也对这场景感到恶寒。 裴彧的脸色却很好。许银翘仔细看,甚至能看到他脸上隐隐得意的笑容。 许银翘觉得他不是个正常人。 祝峤斩断绳子,上头那人咚一声坠地,掉入了地下柔软的稻草中。 许银翘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眼前之人面白无须,整张脸像一个发了面的白馒头,五官很浅,如同馒头上的褶痕一般。 许银翘知道,他便是屠金休了。 被吊着的屠金休,被突然的下坠感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了抱臂而立的裴彧。 男人眼眸冷冽似刀光,含着一丝嘲讽。 再后面,露出一张俏白的尖脸。那女人身段姣好,举止畏缩,似乎是因为害怕虫子而不敢上前。眉目之间,依稀有点熟悉。 许银翘只见到屠金休笑了起来。 “裴四爷,娶了一个低贱的婢女,感觉如何?” 裴彧没有回话。祝峤纵跃而下,狠狠踹了屠金休一脚。屠金休闷哼一声,被踹得半边身子滚了过去。 许银翘心中仅存的一丝怜悯荡然无存。 她狠狠瞪着屠金休,像是要把自己的怒火通过眼睛,燃烧到面前之人的身上。 裴彧此时缓声开口:“屠二爷,你似乎没有认识到现在的处境。” 屠金休平生最恨别人叫他二爷,“屠二爷”谐音“兔儿爷”,乃是对下九流的称呼。偏偏他家中行二,上头还有个光耀门楣的姐姐,按照辈分来说,屠二爷是极其合理的。 “裴彧,你不要欺人太甚。”屠金休咬着牙,“如果你绑了我的事教姐姐知道了,你一定没有好下场。” “下场?”裴彧冷笑,“在考虑我之前,先想想你自己罢。祝峤。” 祝峤应声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凑到屠金休眼前。许银翘不明所以,屠金休却看清了上头的文字。屠金休如何指使林侍卫陷害裴彧,如何在背后推波助澜,纸上一一写明。 不消说,这就是裴彧将屠金休关起来的目的。 在翔实的供状细节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红指印,和代表身份的小印。 屠金休终于一扫脸上的嘲讽,暴怒起来:“裴彧,你趁我昏迷的时候画押,你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猪油蒙了心,趁人之危……” 他初始还骂得文雅,用了些许银翘没听过的成语,——又或者是典故。没说两句,嘴里便好似进入了下九流的烂水沟,什么脏的臭的,都不要命似的,往裴彧身上泼。 许银翘听到后头,暗暗纳罕。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裴彧,少年人的下颌紧绷,显然是忍耐到极致。但是,他并没有被屠金休的言语挑衅。 裴彧的动作很克制。 他抽出了怀中匕首,温柔至极地将匕刃贴到屠金休的脸上。 屠金休好像被一盆水浇灭了的火盆,刹那间,哑火了。 “屠二爷,你知道我用虫刑对付你,是因为不想杀你。”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3节 “不要让我改变主意。” 屠金休这次是真的害怕了。裴彧的刀离他那么近,好像随时就可以割开他的喉管,或者往他身上留下两道难以治愈的伤痕。 他颤抖了起来,忽然看到了怒目而视的许银翘。 “许,许医官,是么?”他被利刃威胁,竟然冲许银翘笑了下。 许银翘有些茫然无措地把目光转到裴彧身上,疑惑为什么话题转到了她身上。 裴彧没有回头。他的背影似乎在表示某种默许。 许银翘鼓起勇气上前,脚下虫子的尸体嘎吱作响。她又看了看裴彧,又感觉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她面不改色地扬起下巴道:“我就是许银翘。” “裴四爷,你娶的这位小王妃,有些不得了呢。”屠金休感到刀刃贴肉的力度减轻,调笑了起来。 裴彧冷哼了一声:“你还有什么话,尽早说。” “我知道你。”屠金休盯着许银翘,缓缓开口,“当年太子被柔然使臣下毒,听说有一位姓许的医女冒死救了他。今天可算是见到你的庐山真面目。” 此言一出,许银翘明显感觉空气一沉。 裴彧慢慢转过头来,眼神锐利,里头尽是狐疑和打量。 第16章 裴彧明锐的眼神如同一把刀子,剖开了许银翘自以为埋藏得很好的秘密。 屠金休说得对,她与太子,早在十几年前便认识。准确来说,许银翘是单方面接触过太子裴延。 屠金休的话慢慢揭开过去一角。 “当年太子中毒,危在旦夕,太医署特地找了一个养蜂夹道中出来的孩子试药。太子仁心,事后得知此事,特地面见了这个孩子,并恳求圣上免了她的罪孽。” 许银翘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来。她没有打断屠金休的话,打断了,就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她只是昂起头,沉默地听。 “那个孩子,就是你。”屠金休说完最后一句话。 裴彧的匕首却再次贴了上来。 “你以为,我娶的王妃,我查不到她的过去么?” 裴彧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许银翘将信将疑地看了裴彧一眼。这件事,除了皇帝、太子、秦姑姑,再没有外人知道,她也从未和裴彧提过。 难道他真的知道? 但是审问屠金休要紧,于是许银翘也接着裴彧的话头,昂然说道:“屠大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难为你搜罗出来。” 说着,她冷笑了一下:“但屠大人或许有所不知,太子与我,此后十余年,再无见面。两人之间说过的话,恐怕还比不上今天和屠大人来的多。” 最后,她秀眉一挑:“屠大人与其挑拨新婚夫妻,不如如实招来,麟德殿一宴中,你为何要害四殿下?” 许银翘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瞟裴彧。 裴彧没有回过头来,背影定定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屠金休嗤了一声,指着供状叫许银翘自己去看:“四王妃,都在上头。” 许银翘不识字,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犹豫要不要接过。 幸好祝峤抬起纸,读出了上头的文字:“五年前,屠家二爷淫辱妇女,被四皇子一纸诉状告上大理寺廷狱。时任大理寺卿清正秉公,判屠金休身受五十大板。后因太子妃求情,削减其半。想必屠二爷一直对此事怀恨在心,才在麟德殿作出如此下等之事。” 祝峤声音冷冷,在空荡荡的房屋格外清晰。 许银翘这才知道,原来她与裴彧风月相逢,后头还有这么一桩刑狱公案。 她看向屠金休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厌弃。 屠金休却一副皮实无赖的样子,无论是裴彧的匕首,还是许银翘的眼神,都每对他造成半分伤害。 甚至,他还冲许银翘轻佻地笑了一下:“四王妃,你知道当年你的夫君,因为哪个女人把我送上大理寺么?” 许银翘心头已经浮现出一个隐隐的猜测。但是,她的眼神在裴彧背上划过,终究摇了摇头:“我不用知道。” 与此同时,裴彧有了动作。 银亮的匕首在屠金休面上划过,若即若离,下一秒,抵住了他的喉头。 裴彧不想让他继续讲下去了。 刹那间,在场众人都明白裴彧的意思。 许银翘垂下眼眸,内心一点好奇如同春天枝芽般出墙,但很快又被她按捺了回去。 屠金休所做,无非就是在她与裴彧之间添乱。他眼睛很尖,看出了两人是半路夫妻,并没有几分真情。因此,屠金休句句戳中人痛点,直教许银翘内心一下一下如钝刀子割肉。酸酸的,疼疼的。 裴彧威胁作罢,眼神示意祝峤把屠金休捆起来扔掉。他转过身,看向许银翘。 眼前的女人不知道垂眸在想什么。 黄昏最后一抹光在房梁后隐没。她褪去喜袍,像一道暗淡的影子。 沉默,纤细。无趣。 他忽然心念一动,顺着袖口牵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一块软滑的美玉。 许银翘有些惊讶地抬眼。裴彧只是握得更用力了点,拽着她向前。 屠金休的声音却在背后幽幽响起:“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还要装出一副融洽的样子,很难过吧。裴四爷?” 拖长了的腔调,听起来令人生厌。 许银翘的心忽然一颤。 裴彧停下了脚步,回首间,声音压抑着隐隐的暴怒:“屠金休,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一片暗淡中,屠金休敞开了手脚,露出被蚊蚁叮咬出红斑的皮肤,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裴四爷,你现在就是在杀我。” 许银翘的心一下子攥紧。她怕裴彧真的一怒之下,杀死太子的小舅子。她在衣袖底下轻轻拉了下裴彧的手:“四殿下,走罢。” 裴彧冷哼了一声,拽住许银翘的手,大步在前走。许银翘疾行跟上,却在转过拐角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屠金休。 他冲她眨了眨眼,眼睛像某种黑暗中的甲虫,豆大的明亮。 * 屠金休的眼睛在许银翘脑海中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似乎在提醒着她,有某些宝藏在暗处等待着发掘。 夜色寂寂,许银翘躺在床上,两眼鳏鳏。 她又失眠了。 身边锦被泛着凉意。身侧没人,裴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许银翘一个人在室内,踢掉床上碍事的瓜子花生红枣,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钻在被子里。 被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杂音。 是肚子的叫声。 许银翘很饿。 一早到现在,她都没能吃上一口热饭。 嬷嬷跟她说,每家新娘子都是这样,忙着婚礼,到晚上才能到夫婿家吃上正餐。为了防止许银翘饿晕了,嬷嬷往她袖子里藏了几块糕点,教她垫垫肚子。 袖中的糕点早就吃完了,夫婿家的热菜连个影儿都没有。凉凉的月光照进来,瓜瓞绵绵的图案,落在她眼睛下。阴影的形状在她眼前变幻,忽而变成烤鸡,忽而变成烧鹅,忽而变成醉虾。许银翘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在脑子里坐着吃饱喝足的美梦。 忽然,屠金休的大脸浮现在她面前。 “你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么……” “……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 已经消散在记忆中的声音,此刻又汇聚起来,变成一根又粗又壮的尖针,狠狠捣向许银翘的大脑。 “别念了,别念了!”她看到自己抱着头哭喊。 屠金休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包子上长着浅浅的褶子,每根褶子都变幻出屠金休的脸。每张脸都在重复屠金休口中的话,一时间魔音贯耳。 许银翘饿极了,飞身上去抢那盘包子吃。 屠金休却身法轻捷,将腰一扭,轻飘飘飞开:“你想不想知道,裴彧这时候在做什么?” 许银翘被包子吸引了注意力,想也不想,就狠狠点头。 她身子一轻,一下子升腾到半空中。身下的大周宫殿灯火通明,许银翘被风吹着被云推着,去到了裴彧的门前。 在那里,裴彧一身黑衣,正握着面前少女的手,仿佛互诉衷肠。 少女一席烈焰般的红衣,红得几乎灼伤了许银翘的眼眸。是嫁衣么?她问自己。 那我的嫁衣呢? 许银翘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却发现身体变得透明。身上空空荡荡,飘着一件不断褪色的红衣裳,而少女身上的颜色却愈加鲜艳。 许银翘冲两人大叫一声。 她的身体下坠,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裴彧——” 许银翘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左右一看,月光依旧,床榻如斯。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连地上滚落的瓜果都是原来的模样。 原来是梦。 许银翘刚呼出一口气,房门却被打开一条缝。 是裴彧么?她忽然有些紧张。刚刚在梦中,许银翘叫了他的名字。 进来的却是一个眼生的婢女:“王妃,您找四殿下?” 许银翘点点头。 婢女脸上出现了为难的神色。许银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如此黯淡的月色下确认的,但她确信,她就是看清了。 “出了什么事?你尽管如实说。”她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声线如此冷静。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4节 “是何大小姐。” 第17章 何芳莳出事了。 这件事情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当许银翘匆忙准备大婚的时候,柔然使臣已经入住了鸿胪客馆。鸿胪客馆恰坐落于京城皇宫旁,与达官贵人的居所左近。送往迎来,出入门庭的,都是京城叫得上名号的大人。 所以何大小姐与柔然三王子车鹿遇见,倒也不甚稀奇。 据婢女所说,何大小姐的生父,是前任雍州刺史何庭元,而何氏,是先皇后的母族。何刺史屡次率军民抗击柔然秋掠,乃是大周的肱股之臣。可惜几年前,何刺史为柔然人所害,死在任上,只留下一对姐弟遗孤。 大的那个女儿,便是何大小姐何芳莳。 何芳莳与柔然人素有血海深仇,本来就看不惯彼此。恰巧,那日车鹿王子当街闹事,被何大小姐亲眼所见。何芳莳仗义,下车率家丁制止。可是车鹿身边也有猛士护卫,一来二去,从一方制止另一方,演变成了两下斗殴。 皇帝召柔然人前来,乃是商议和平协约。偏生柔然王子在京城出了这档子事,遂怒而责罚,将何家参与此事的家丁尽数下狱。何芳莳也从本来占理的一方变成了理亏的一方。 本来,皇帝已经下旨,将何家家丁关押一阵,过了风波就可以放出来。 偏生柔然王子车鹿不服,于今日到典狱司大闹一通,将领头的家丁打了个半死不活。 何芳莳本来参加完婚礼,便可回家。听闻消息后,连夜进宫,在金明殿前长跪不起,要求对柔然人同等责罚。 “那裴彧呢?”许银翘见婢女言语畏缩,说了一长段话,都没有说到重点。她打断了婢女的话,问出了心中的问题。 婢女的头垂低了:“四殿下……陪何大小姐在金明殿前跪着呢。” 许银翘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她可以接受,裴彧并不喜欢自己,娶自己只是被形势所逼。她也可以接受,裴彧彻夜不归,只是因为调查自己的身份。 但是许银翘不希望裴彧真的喜欢何大小姐。 如果他喜欢何大小姐,为什么要娶自己呢? 许银翘拿上了属于自己的腰牌,很快拾掇好衣服。她想了想,还是戴上了那顶沉重的凤冠。金翠珠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许银翘扶着桌子,只感觉眼前一黑。 婢女扶了上来,语带关心:“王妃,您没事吧?” 许银翘缓了几秒,只感觉全身血液重新流动起来,才缓缓长吐一口气:“我没事。” 她转身看向那名婢女,她竖着油水光滑的垂髫,两鬓还没被修整,眼睛亮晶晶的。许银翘忽然心念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白芷。” 也是个药材的名字。排毒出脓,是种好药材。 许银翘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白芷的小臂上:“带我去金明殿找四殿下罢。” 第18章 金明殿坐落于金銮殿后,乃是皇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后休憩的场所。 此时殿内灯火通明,从外头望进去,像一盏黑夜里的大灯笼,通体金黄。殿内人影映在窗纱上,像灯笼里头人偶的皮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门吱呀一声开了,屐鞋踏出,紧接着展露了来人的身形。 是林公公。 林公公目光在地下扫视一圈,眼睛一瞪,眸中射出精光。 底下众人好奇的眼神立刻变得慌乱而躲闪。 “今日之事,若有一人走漏了半句风声——”林公公尖细的嗓音消散在黑夜里,“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底下人鸦雀无声,林公公挥挥衣袖,示意众人散去。 小太监小宫女们,就算再好奇,也只得遵从指令,退了下去。一时间,众人如鸟兽作散,金明殿前空空荡荡。 林公公将手叉起在身前,定定站住,如同一尊老佛,一动不动,守在金明殿正殿门口。 他面上神色不变,望着空地,内心却终于掀起惊涛骇浪。 不怪今天伺候的人心神不定,实在是今晚四皇子的举动太过僭越。林公公本以为皇帝会勃然大怒,谁知,圣上却吩咐将四皇子和何大小姐好生迎入殿内,并指示林公公阖上殿门,守卫殿前,谁都不准进来。 林公公的眼神落在殿前玉阶上两抹灰白的颜色。 那是何大小姐方才长跪不起的地方。 何大小姐身为将门遗孤,自有一股宁折不弯的傲气。从黄昏时人来人往,跪到了夜半灯影阑珊,皇帝只吩咐将大门紧闭,左不过是几个家丁的性命,此事干系甚小,容后再议。 有人问,那……就让何大小姐这么跪着? 圣上淡淡瞥了眼殿外,道:就让她这么跪着。 直到四皇子出现。 林公公的眼神又落到那一痕被拖长了的白印上。 四皇子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未换下的傧相服,似乎从喜宴上匆匆赶来。 他一来,先是和何大小姐耳语了几句,随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殿前禁卫腰侧抽出一把弯刀来。 动作如闪电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四皇子手里便多了一把银亮的刀。 天上月牙儿冷冷,地上刀锋如霜。 是威胁,也是挑衅。 言下之意甚是明了:父皇,我能夺护卫的刀,卸了你的爪牙。长刀在前,你呢? 反正,在林公公看来,四皇子此举是大不逆。皇帝若真要治这儿子的罪,就凭他刚刚的举动,就能让刚刚开府的四皇子府烟消云散。 谁知,林公公猜错了。 裴彧此举,真的让皇帝开了尊口。圣上亲自下令,将两人迎了进去。林公公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摸不准皇帝的心意了。 地上的白印,就是裴彧把刀往地上一划一扔,留下来的。 开阔的广场上,此时却走来一个人。 林公公眯起眼睛,只见这人头大身子小,身形像个女人,走起路来整个人似乎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再近了几步,他终于看清,这人大的,并非是头,而是头上的凤冠。 黑夜中辨不清面目,但林公公已经凭身上的服色认出了来人。 那是四皇子新娶的王妃,一个姓许的医女。 他对这新皇子妃印象不深,唯一的交集,便是皇帝在惩戒四皇子的时候,顺手教他去吓唬吓唬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女。 谁能知道她现在成了主子。 林公公见到许银翘走进,站在台阶上,行了个礼:“咱家见过四皇子妃。” 许银翘站在玉阶下,仰着头,受了林公公这高高在上的一礼。 “四皇子妃,是来寻四皇子的么?”林公公发问。 无怪他这么问。本来应该是洞房的时间,四皇子却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作为正牌妻子,定是要外出一寻。只不过林公公也没想到,四皇子妃来得这么慢。 “我来找我夫君,他还有最后一礼没与我完成。” 许银翘在来的路上,已经在心里安排了千百遍如何措辞。此时林公公一问,她的话便如流水般淡然泻出。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幽怨也听不出埋怨。林公公表面神色不变,内心却心存纳罕。 “四皇子在殿内。”林公公道,末了,却又耐人寻味地加上一句,“与何大小姐一起。” 他继续觑这位新皇妃的脸色。 许银翘脸上却看不出表情变化,仍旧是那番淡然处之的模样:“那我便在殿前等一会。” 夏夜的风带着燥热,鼓动在空旷的大地上。 一时间,两厢无话。 许银翘站得稍远。她饿得狠了站不住,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白芷身上。 夜色溶溶,所有感官都变得模糊了起来。许银翘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见到金明殿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室内如同白昼般的灯光射了出来,许银翘眯起眼睛望过去,眼角还是不免沁出了泪花。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头那个很熟悉,是今日与她成亲的男人。他刚走出了两步,却又回头,向后伸出了手臂。后头纤细的女子身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见到裴彧伸手,便也毫不避讳地搭上了他的小臂。 许银翘就站在底下。 她在想,他们什么时候发现她。 裴彧走得很慢,似乎在估计何芳莳的腿脚。许银翘很容易从何芳莳走路的姿势看出,她左腿有些跛,不易伸直。 这都是久跪之人会出现的症状。 还是何芳莳率先发现了站在石狮子旁的许银翘。她踮起脚,拍了拍裴彧的肩,指向隐没在夜色中的主仆二人。 许银翘甚至有些感激她。如果何芳莳没有指出自己,或许她就像婚前那晚一样,默默离开。除了白芷和林公公,谁都不会知道在何大小姐求情的这个晚上,四皇子妃也来过金明殿。 心头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她仰起脸,对上裴彧的眼神。 夜色很黑,他身上的傧相服仿佛也变成了暗红色。许银翘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会惊讶么?还是厌烦? 许银翘在心头暗自想。 “王妃,”裴彧终于开口了,却不是许银翘想象的任何一种情绪,“来帮帮她。” 许银翘一颗心忽然间跌落谷底。 她心知自己从四皇子府走到金明殿,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现在她整个人都要依靠一个小小的白芷,哪还能有力气去帮助何大小姐呢? 许银翘垂下了头,额前碎发截断了望向裴彧的视线:“白芷,你去扶着何小姐吧。” “可是王妃你……”白芷脸上显现出担忧的神色。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5节 “我不碍事。”许银翘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说出这种话。 她只是站着,木然地看着白芷依言向前奔去。许银翘的手扶上了石狮子的尖牙,汉白玉做的,很冰。她弓起背,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 裴彧看到来的是个年幼的小丫头,眉头皱了起来,望向石狮子后的人影。 可是,许银翘的身影好像被完全遮挡住了。 他眉头更深,但没有过去,而是和白芷一人一边,架起了何芳莳。 远处传来辚辚马车声,蹄声接近,原来是祝峤驾了马车过来。 祝峤把马车停在了三人跟前,气喘吁吁地翻身下辕,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交给裴彧:“四殿下,多亏了您的玉牌,北衙禁军才准许我将马车驾入。” 何芳莳抬起头来,虚弱地道谢:“多谢……四哥。” 裴彧双唇紧抿,好看的下巴绷得紧紧的,随意“嗯”了一声。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裴彧此时颇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往一旁石狮子处闪,却旋即收回。 何芳莳没有和裴彧客气,抬脚就晃晃悠悠要上马车。 白芷见状,就要蜷缩下身子,充当人凳,来替何大小姐践踏。 裴彧却摆手制止了她的举动,双手一拎,何芳莳整个人就轻飘飘地坐入了车内软垫。 “将她好生送回府中,再与我复命。”裴彧简要教导祝峤了几句,又将头探入车内,安慰道:“君无戏言,今日之事已经解决,你不必过于担忧。” 裴彧静立夜中,目送两人乘车离开。车轮辚辚滚地,似掀起一阵青烟,在月色下显得如梦似幻。 白芷在他身后怯怯开口:“四殿下,皇妃她……” “不必说,我知道。”裴彧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大踏步走向许银翘所在之处,内心终于泛起疑惑:她原睡了,现在怎么来了? 许银翘整个身子掩在暗处,费力探出头来,恰看见裴彧双手插入何芳莳胁下,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抱进马车中。 从她的角度看,两人的脸颊都几乎要碰到一起,在月色下璧人成双,比相互穿着婚礼衣服的她和裴彧,更像一对爱侣。 许银翘的手不知何时缠上了凤冠落下的珠络。 圈圈圆圆,缠绵不断,恰似她百转千回的心事。 珠玉贴住她的手指,也缠成了一圈一圈的形状。忽然,许银翘听到了男人的脚步声。她很容易辨认出,裴彧向她走过来了。 心头一紧张,手指不受控制地,想要脱开繁复的珠络。许银翘只听得“哗啦”一声,凤冠上挂着的珍珠断线,倾倒下来。 与此同时,一双男人的皮靴站定在她的面前。 抬首是裴彧冰冷的眼神:“许银翘,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9章 “你这是在玩什么把戏?”裴彧的眼神很冷,冰锥般,似要将许银翘整个扎穿。 一晚上积攒的委屈在现在爆发了出来,许银翘的声音带了哭腔:“把戏?我能玩什么把戏?” “裴彧,你大婚之夜不在洞房而在金明殿。我反而要问你,你在玩什么把戏?” 一腔薄怒就这么喷涌而出。许银翘只觉得自己眼眶发酸,泪水在眼睛里头打转,强忍着不让掉下来。 她话方出口,裴彧的脸色就彻底黑了下来。 “你是在说我不该去金明殿替何大小姐求情?”他的语句是疑问的,语气却是确定的。 许银翘拼命摇头,耳边珠络作响:“不......不是这样的......” “还是说,你觉得你成了我的王妃,就高人一等,可以肆意妄为了?” 裴彧的眉头皱得更深。 许银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么?裴彧,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我认识你?”他嗤笑,“许银翘,我看你是还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 “你知道赐婚的圣旨怎么来的么?” 许银翘低下了头。她确实不知道,当林公公拿着明黄圣旨向她宣读的时候,她刚从养蜂夹道的暗室里被拖出来。一听圣旨,地位天翻地覆,一时间恍若鸡犬升天的飘飘然之感充斥了大脑,许银翘无暇他想。 此后她冷静下来,试图询问裴彧,却被四皇子宫殿紧闭的大门拦了下来。 许银翘确实对自己如何得到王妃之位一无所知。 如裴彧所想,眼前这个女人脸上写满了清澈的愚蠢。泪水挂了半截,她樱唇微张,显得有些懵。 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缓缓告知了许银翘当日的情景。末了,裴彧薄唇微张,残忍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许银翘,你只不过是父皇羞辱我的一件玩物。娶你,是父皇想占了我的正缘。” “所以摆正自己的位置。” 许银翘愣住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成为四皇子妃的背后,竟是这样一个荒谬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她舌头有些打结:“可是......可是圣上是你的父皇,他怎么会......” 怎么会想要羞辱自己的儿子呢? 裴彧没有再回应她,而是指着滚落一地的珠子,冷声道:“捡起来。” 许银翘泪眼迷蒙见抬起头,眸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现在,把你弄坏的东西,一一捡起来。”裴彧重复了一遍。 许银翘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她的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眼一眨,泪水无声地流到腮边。 下一秒,她就失去了意识。 裴彧看着许银翘头戴半顶残缺的凤冠,一点点倾身下去,内心却毫无报复的快感。 凤冠是他母亲为数不多的遗物,上头的东珠,相传是母家从南海之中一颗一颗打捞上来的。母亲出嫁时,戴的就是这顶凤冠。 许银翘得了这般好物,反而不识抬举,将他母亲遗物损毁。裴彧本来从金明殿出来,心头憋了一阵无名火,现在尽数发泄在许银翘身上。 他不惮把最血淋淋的真相给她一丝一寸地剖开,如愿在许银翘脸上看到了痛楚颜色。裴彧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愉悦。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直到许银翘忽然间倒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女人的裙摆如花瓣般散开,整个人头重脚轻,往地上直直栽倒。 如一支兰花蓦然凋谢委地。 裴彧反应迅捷,一把捞住了许银翘。入手轻软纤细,轻飘飘好似一根羽毛,裴彧心下第一个念头便是:她何时这么瘦了? 黑灯瞎火看不清细节,直到现在凑近了才晓得,许银翘双唇发白,鬓角有些毛燥,一双秀美的黛眉紧紧蹙起,好像在忍着难受。 “她怎么了?”裴彧将许银翘打横抱起,身上好似飘着一朵阴沉沉的乌云,压低了声音问白芷。 白芷显然被裴彧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她声如蚊蚋,讷讷道:“王妃......大概是饿晕了。” “饿晕?”裴彧根本想象不出来,一个王妃,嫁入了四皇子府,不缺她一口饭吃,还能被饿晕。 “嬷嬷说,饮了合卺酒后才算过门。皇妃她吃不到热菜,只能拿婚房中的瓜果充饥......” 白芷的声音越来越小,果然看到裴彧的脸色越来越黑。要不是夜色正浓看不到细节,她觉得四皇子都可以和包公比一比谁更黑。 “简直胡闹!”裴彧对嬷嬷的规矩心知肚明,甚么过门才能吃热食,都是磋磨人的规矩。许银翘使唤不动那些下人里的大佛,才沦落至此。 裴彧忽然想起方才在石狮子后头看到的衣角。 想必她那时就站不住了吧? 她不向自己求助,心里在想什么呢? 事已至此,裴彧先将许银翘带回寝殿,同时从外头请相熟的老大夫入四皇子府。 许银翘躺在床上,脸上殊无血色,整个人如同一片透明的羽毛。 大夫向裴彧禀报了许银翘的状况。果然是腹中饥饿,加之久站不动,导致一下蹲就眼前发黑,晕倒过去。 末了,大夫又显得有些局促,手指捻着山羊胡子搓磨了好一会,才道:“四殿下,有一句话,老生不知当不当讲。” 裴彧的眼睛紧紧盯着许银翘:“大夫请讲。” “这位姑娘,小时候似是有过多重毒药侵体,体质寒凉,能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实属不易。”大夫说到这里,抬头望望裴彧的神情。 裴彧脸上表情纹丝不动,眼眸中似有深色滑过:“继续。” “所以,她身子不宜生养,恐怕日后子嗣艰难。王爷还请......多作准备。” 裴彧沉吟良久,才沉声道:“知道了。” 他站起来,连带桌椅响动:“大夫慢走,我送你到门口。” 老大夫推辞未遂,口中呶呶,跟着裴彧出去了。 瓜瓞绵绵的帐内,许银翘无声落下一滴眼泪。 当年太子中毒,太医署选用了养蜂夹道的十名儿童进行试药。对于这些命如草芥的孩子,太医们用起药来毫无顾忌,各种伤药猛药多管齐下。许银翘记得第二天的时候,就有一名与她年龄相仿的伙伴因为药毒相冲,没捱过去。 年幼的尸体在人们的注视下慢慢僵硬,然后被破草席一裹,运了出去。 许银翘至今记得他的名字。 旁边人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腹痛,发出呜呜的哭声。许银翘却没有哭。 别人都以为她坚强过人,只有她知道,她坚硬的外壳都是伪装出来的。真实的许银翘,是个会害怕的小女孩,躺在稻草铺就的席子上默默流泪。 现在她哭泣的地点换成了锦绣罗绮的拔步床,但是内心那个惶惑的孩子,却依旧存在。 许银翘无声地流了一会泪水,忽然感觉脊背发凉,一丝危险浮上心头。 她睁开眼,看到了裴彧。 他注视自己的眼睛很深,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溺毙在眼睛里。许银翘恍惚间,产生了一种“他很深情”的错觉。 但是她很快就从心头驱散了这个荒谬的念头。许银翘支撑着自己的身子,艰难坐起:“四殿下,有什么事吗?” 裴彧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许银翘,你不用这么......守礼。” 他的话说到一半,好像好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许银翘疑惑地看着他。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裴彧轻咳一声,道。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6节 许银翘的目光忽闪忽闪,不明白裴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不是父皇羞辱你的玩意么?” 她低声道。 裴彧摸了摸她的脸蛋,没有说话。许银翘觉得他的手比往常热,如同烈焰一般,把人灼得有点烧起来。 “裴彧。” 她垂下眼眸,低声叫出了他的名姓。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呼唤,落在裴彧耳中,却有些不同寻常。一种莫名的悸动从他心头急急飞掠过去,想要抓住,却转瞬即逝,无法捉摸。 他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我在。” 许银翘觉得裴彧这个样子有些怪。她偏过了头,拉起被子又准备睡下去。 裴彧却欺身而上,躺在了她的旁边。 许银翘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被子边沿,身子也不易察觉地收紧。 裴彧身子骨很大,躺在床上,挤占得许银翘束手束脚。她几乎是与他肌肤相贴,彼此之间,显得有些过于亲密。 许银翘的心怦怦跳起来。 她翻了个身,侧身朝着裴彧:“合卺酒还没饮呢。” 裴彧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转身拿起桌上早就冷了的两杯酒,往许银翘手里一递。 然后,完成任务似的,两人喝下了交杯酒。 不知是酒熏的,还是有些心驰摇曳,许银翘的身子靠向裴彧。 但裴彧把她推开了。 男人的力气很大,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许银翘就被一寸寸推远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银翘瞪大了眼睛。 裴彧的神色有些复杂,没回答她。 “我们应该......行敦伦之礼。”许银翘简直要满脸酡红,才小声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 这明明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却要由她来提起。许银翘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子羞耻。 “不用。”裴彧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不用?”许银翘几乎是立刻轻轻重复了一遍。 娶她是裴彧迫不得已,但不与她敦伦...... 许银翘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你心里的正缘,是不是何大小姐?” “你为她守身如玉!”讲到这里,她的语气几乎是笃定。 第20章 裴彧叹了口气。 很轻,但是许银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他转过身来,昳丽的眉眼映在许银翘眼里,教人晃不过神。她迟疑了一瞬。 “你这么关心何芳莳,是喜欢上我了?” 他语带调笑,面上隐隐带着点玩世不恭。眉毛一挑,竟教许银翘看出了点风流倜傥公子哥儿的影子。 她的脸刷一下红了起来。明明是自己在质问他,怎么反被他绕了回来。她用力掐住大腿,迫使自己回过神来,不要被裴彧这副样子迷惑。 许银翘仰起脸,目光恢复清明:“我是站在妻子的角度问,裴彧。” 最后两个字被她念得掷地有声,像被重重砸向地面,然后溅珠碎玉。 裴彧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他收敛了笑容,看上去有点冷。“许银翘,你不觉得你问题太多了么?” 说着,他翻过身去,只留给许银翘一个后脑勺。 裴彧掌风一出,熄灭了一射之地桌面上的烛火。 室内霎时间陷入了黑暗。 许银翘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想我有权知道,她对你来说是什么人。” 她沉默一会,轻声道:“虿奴。” 裴彧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滚身,身子几乎把许银翘笼罩其中。男人的气息充斥了许银翘每一个感官,她不禁有些迷醉。 “何芳莳她......”裴彧似乎在寻找合适措辞。 “是很重要的人。” 然后,他翻身过去,背对着她,再也没有作声。 * 很重要的人。 这是什么样的人? 许银翘站在银楼面前,内心还在咀嚼这五个字。 白芷在后头小声问:“王妃,您要进去么?” 许银翘望着一条熟悉的身影走出银楼,进入人群。她的眼睛黏在那人身上,没有回答白芷的问题。 白芷再问了一遍。 许银翘这才好似如梦初醒一般,摇了摇头,缀在那人身后,顺着长街走了下去。 自从嫁给裴彧之后,许银翘获得的最大便利,便是自由地在京城大街上闲逛。要知道她生长二十余年,均被关在厚厚的宫墙之中,向来无缘外部世界。现在有了这样的便利,许银翘自然要好好利用。 也正因如此,她在大街上看到了何芳莳。 许银翘没有想过跟踪何芳莳,可是见到了她,许银翘的脚步不由自主就缀了上去。 她跟着何大小姐,一路上经过了成衣铺、糕点铺,最后到达了银楼。何大小姐似乎恢复得不错,左脚跪出的毛病已经几乎看不出来。 许银翘一边暗暗为她高兴,一边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何大小姐似乎很匆忙,一转身如一阵旋风般上了小轿。小轿晃晃悠悠向前,许银翘也敦促车夫紧随其后。 软轿停了下来,许银翘抬头一看,是京城最大的茶楼,八方客。 何大小姐抬脚,施施然进入了八方客。许银翘却顿住脚步。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更下去了。 就是在茶楼前愣神的那么一瞬,许银翘感觉被人撞了一下,腰间一凉。 随之而来的是白芷的惊呼:“有小偷!” 许银翘循声望去,一个灰黑色的破布毡帽一晃眼,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许银翘大惊失色,一摸腰间,装有银钱的荷包果然不见! 她心急如火燎,立刻用力用肩膀在人群中挤开一条路,追了过去。白芷比她动作更快,她仗着身量尚小,动作灵活,低头弯腰,从人群的缝隙里钻过去,跟上了小偷的脚步。 白芷和许银翘一前一后,追到了小巷子里头。 许银翘这才看清,偷她荷包的人,看起来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黑瘦得像一只皮精肉实的猴儿,脸上脏污不堪,一双眼睛射出精亮的光。 “你偷了我家......小姐的荷包,快拿回来!” 许银翘刚刚气喘吁吁地在巷子口站定,就听到白芷叉着腰呼喝。 她身子往巷内一探,立刻看到了巷子底部的高墙。原来白芷把这小偷赶到了死路上,小偷纵然有万般能耐,也不能立刻长出一双翅膀飞过墙去。许银翘放下心来,也伸手向小偷讨要荷包。 那孩子却满脸凶相,看看断头路,再看看她和白芷两人。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小偷就弯下腰,拿头狠狠撞向了白芷的小腹。 白芷闪避不及,大呼一声,被狠狠撞飞了出去。 许银翘没想到那孩子在绝路上还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她一面害怕,一面毫不退缩地瞪了回去:“你偷了我的银钱,还伤了我的人。你就不怕我报官?” 孩子的眼神凶狠起来,他也不言语,头一低就朝许银翘冲撞过来。 许银翘这次早有准备,身子一轻,跃上一旁一堆破烂。 小偷见攻击不成,转而一把抓住了许银翘的衣带。 许银翘被忽然这么一拽,顿时失去了平衡。 就在此时,从巷口蹿出一道青灰色的人影。来人一把夺过小偷手里的荷包,抛给许银翘:“接住!” 许银翘下意识接过荷包,另一只手抓住墙上挂下来的绳索,维持住了身体。 她抬起眼,只觉得面前人有点面熟。 来人将小偷制服,双手反剪在身后,然后他抬起眼:“许司药?” 许银翘一时没认出这人。 面前之人身形清瘦,生得一副清俊面容,双鬓头发微鬈,眼中光芒闪动,看起来对她极为熟识:“许司药,或者说......四王妃?” 许银翘终于认出了他。 一个多月之前,她在四皇子宫殿门口见到过此人。那时,她还是被皇命指派的御赐医师,而他是守卫禁军中唯一一个愿意为她提供帮助的好心人。 “你是......韩因?” 许银翘好不容易在记忆中搜寻出这个名字。 她清楚地捕捉到,当她叫出韩因的名字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韩因似乎极为惊喜:“没想到王妃还记得卑职。” 许银翘苦笑:表面上她成了四皇子妃,一跃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与四皇子根本没有行敦伦之礼,更别提执掌中馈,成为四皇子府真正的主人。她现在充其量一个稍显自由的下人罢了。 许银翘个中心酸苦楚,自不愿向韩因透露。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7节 她只是用手指摩挲着荷包上的花纹,对韩因低头浅笑:“韩大人武功盖世,小女子不胜感激。” 韩因依旧看起来有些受宠若惊,他摆摆手,支支吾吾道:“四王妃,您过誉了。” 他手底下那个小毛贼此时抬起头来,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许银翘,朝她裙摆啐了一口。 许银翘赶忙躲开,韩因更加发狠扯着小贼的头发,压低了声音:“别乱动。再动就把你在这里办了。小巷冷僻,你的尸体在这里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那时候,你等的人、等你的人,都看不到你了。” 许银翘的眼神也冷了下来:“韩大人,我想带他去报官。” “是。”许银翘说什么,韩因就应什么。 等两人从官府出来,已经是下午辰光。 许银翘拍拍胸脯,心有余悸。 刚才那个孩子,年岁不大,眼神却意外的凶狠。要不是韩因突然出现,许银翘真觉得她与白芷两人无法应对。 她走到官府门口,本想与韩因道别,肚子却意外“咕”了一声。 许银翘有些尴尬,韩因却轻笑一声:“四王妃,今天十分有缘,不如在下请你到八方客一叙?” 这提议正中许银翘下怀,她欣然前往。 韩因要了一个二层的包间。 八方客内装潢雅致得紧,室内飘散着袅袅茶香,丝竹管弦从隔间隐隐传来。窗棂底下,可以看到京城络绎不绝的车马商队。 大俗大雅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 许银翘浅啜一口茶,缓缓道:“韩大人今天请我吃饭,恐怕不止是缘分那么简单罢。” 韩因的脸赧然一红。许银翘发现,每次她与韩因说话,他的耳朵尖就染上微粉,似乎在紧张和害羞。 “王妃,您很敏锐。”韩因道。 许银翘放下茶碟:“韩大人,你还是叫我许司药吧。骤然成为四皇子妃,我是真的不习惯。” “许司药。”韩因从善如流,“我今日宴请,确实是存在一点小小的私心。” “请说。”许银翘面上平静,心里却打鼓。 “卑职想到四皇子麾下的西北军,谋求一个职位。” 韩因此言一出,许银翘反而放下心来。她一脸歉意:“韩大人,这件事情,我恐怕帮不了你。” 韩因却止住了她的话头:“许司药,且听我说。” 许银翘听到了一个她从未接触到的故事。 “韩某祖籍并州,幼时随家人迁居京城。然而在并州的日子里,常听人提起西北军赫赫威名。西北军将士抵御柔然,保家卫国,乃是大周人民心目中守护神一样的存在。韩某其实自幼就有从军立功的念头。” “在进入北衙禁军第三署后,韩某因为出身卑贱,常常遭到斥责嘲笑。如果有朝一日能投身军旅,进入四皇子麾下,乃是韩某一生所未有之大幸。” 韩因讲话文绉绉的,许银翘费了点劲才听懂了他想改换门庭的原因。 念及她接触过的禁军子弟,又想起她遇见过的,北衙第三署长官屠金休,许银翘对韩因的处境不免同情。 但是她还是拒绝了他:“韩大人,投军之事,并非我不愿帮你,而是不能。西北军在四殿下治下多年,我只是个新娶的妇人,怕是没有插手之力啊。” 韩因颇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眸:“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王妃了。” 许银翘看着他这幅样子,颇有点于心不忍。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是没有说话。 不过韩因很快抬起头来,脸上郁闷的神色去了大半:“王妃,您心地善良,韩因感激不尽。听说西北军不日便要招募,韩某准备去碰碰运气。若是日后有幸投军……” “那我必定设宴欢迎。”许银翘接上了下半句。 她带这些没帮上忙的愧疚,匆匆把韩因送出了八方客的大门。 临别之前,韩因却顿住脚步,定定看了许银翘一眼:“四王妃,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像。” 许银翘心道,他们确实像。两人都是从泥泞之中攀爬至天家的人,又在锦绣丛里成为默默无言的注脚。许银翘觉得,她和韩因,才是同一种人。 韩因却在许银翘愣神的当口,用手轻拂过许银翘的发尾。 许银翘下意识斜过肩膀,她的头发从韩因手中溜走,像是幼猫柔软的尾巴。韩因的手心传来丝丝痒意。 许银翘瞪大了眼睛,好似在询问他为何突然靠近。韩因仿佛也才意识到他的逾矩,忙垂下头:“王妃,韩某有事,先告辞了。” 许银翘冲他挥了挥手,转头就看到了一张明艳至极的芙蓉面。 “嫂子,好巧。” 第21章 骤然碰到何芳莳,许银翘莫名有点心虚。她紧张地回头瞥了一眼,韩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方才转过身来,脸上绽开笑意:“芳莳。” 何大小姐慢步走下楼梯。两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许银翘忽然有一种背后吹风的冷感。 她不安地摸了摸后背,何芳莳疑惑:“四嫂,你在干什么呢?” “你有没有感觉这里是风口?”就这么一瞬间,方才脊柱上的凉意就消失了。许银翘讪讪地笑,问何芳莳。 何芳莳还真的四处打量了一番,道:“姐姐,那咱们站进去些。” 或许真的是风的原因,许银翘感觉夏日的和煦又回到了身上。 两人漫谈了几句,所言之物,左不过京城中时兴的料子,各种轶事。没说两句,何芳莳便侧首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许银翘赶紧截住话头,与何芳莳道别。 看着她摇曳的背影,许银翘还是将已经泛在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 她已经是裴彧的妻子了,何芳莳再怎么样,也不能影响了她的夫妻关系。所以为何要将裴彧那句“很重要的人”抛出,对何芳莳造成困扰呢? * 八方客三楼,一道淡淡的目光从许银翘背上移开。 “继续。”裴彧对着祝峤说道。 “王妃没有同意那个韩侍卫的请求,不过看样子,韩侍卫还会来找上西北军。”祝峤觑裴彧脸色,咽了咽口水,又加了一句:“属下觉得,不若先按兵不动。若韩侍卫真的有另外的心思,再出手也不迟。” 裴彧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沉吟了一会,又加上一句:“若是他与许银翘再有接触,务必禀报给我。” “是。” “客人来了么?” 祝峤看看室内的更漏:“看样子,已经到楼下了。” 裴彧没有发话,只是看着楼下纤细的身影没入轿帘。 雅间外,楼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震颤声。祝峤起身打开房门,露出来人面孔。 那人歪斜在榻上,浑身的肥肉如同没有形状一般流下。但看面容,他已经很老了,鬓发皆白,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树皮一样垂下。不过令人惊异的是,他的下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胡子。 七八个力士将他抬入了三楼的雅间,又鱼贯而出,守卫在门外。气质肃穆,昭示不凡。 裴彧却没有被这幅阵仗吓到,他勾唇笑道:“祝峤,上茶。” 一只长满了斑纹的老手推开了祝峤的动作:“不用了。” 祝峤看了裴彧一眼,得了肯定,这才退下。 那人出声,声音嘶哑,好像被扔进油锅炸过一番:“四皇子,你如此费心,将老身从安乐窝拖到了八方客,想必不是为了喝茶。” “老身猜想,是为了一个人。” 裴彧的眼神淬了冰似的。但他没有打断老人的话。 “你的生母。” 话音落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落下了,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的细碎粉尘分外清晰。 茶杯与茶盏一碰,发出清脆的一声。 裴彧放下了手,喉结滚动:“那么,张公公,我不与你打摆子。我只想知道,我的母亲葬在哪里。” 张公公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四殿下,好久没有人叫老身这个名字了。” 说着,张公公手指揉上太阳穴:“过了几十年了,我可要好好想想。” 一阵长长的沉默。 漏壶低落的水声在沉默中凸显。 滴答。 滴答。 终是裴彧按捺不住,先开了口。 “公公若是想不起来,想要我拿什么来换呢?” 张公公的眼里似闪过一丝狡黠。 他张开嘴,说了两个字。声音极轻,祝峤站在裴彧身后,都没有听真切。 但是裴彧听明白了。 * 许银翘回到四皇子府的时候,天边已经泛出了粉霞。 她虽与裴彧同住一床,但彼此鲜少碰面。裴彧偏爱晚归,许银翘就寝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许银翘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去。因此,两人虽成了夫妻,但关系倒还不如未成婚时热络。 许银翘照常梳洗过后,膳房送来了晚膳。 往常膳房对她这位新王妃总有怠慢,夏日冰山小些,晚膳凉些,这些小细节无一不提示着许银翘的不受重视。但最近一段时间,底下人却显得殷勤起来。 许银翘虽然不理解其中的原因,但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高兴。谁不想在炎炎夏日过得舒服些呢? 晚膳也用完了,许银翘按照常例,卸下钗环,走入内饰,由白芷服侍就寝。 谁知,当她换上寝衣,从屏风后转出的那一刻,迎面撞上一个厚实的胸膛。 许银翘鼻子被撞得生痛,抬起眼来,裴彧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的眉毛不自觉皱起,薄唇微抿。往常冷硬如铁的人,此时竟教许银翘看出了一丝脆弱的感觉。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8节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没在做梦,才慌慌张张蹲身行礼。 裴彧不发一言,只是张开了双臂。许银翘从善如流地脱去他的外袍,行动间无意触碰到裴彧的手臂。他的手反常的冰凉,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热气那样。 许银翘心头不自觉涌上一股怜惜:“四殿下,您今日……累着了?” 裴彧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从许银翘身边走过,躺在了床上。 许银翘更觉得他一反常态了。 她发现问话没有效果,便径自拿了桌上的茶壶,沏了一杯茶,递到裴彧唇边。 她没有说话,只拿一双眼睛望着裴彧。 裴彧好看的眼睫垂下,下巴微敛,张开了唇缝。 热茶入口,他好像忽然找回了声音:“这茶,是你自己调的?” 许银翘没想到他开口先问的是这个,忙答道:“闲来无事,雕虫小技,让殿下见笑了。” 谁知裴彧的眉头皱得更深,嘴里咕哝了一句。许银翘没听真切,将耳朵凑过去。裴彧勉为其难为她重复了一遍:“你叫错了。” 许银翘这才有些支支吾吾地找补:“裴……裴彧。” 她还是不习惯直呼他的名字。 话头顺畅了,裴彧问起了许银翘这几日在府中饮食起居。许银翘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一一如实作答。裴彧问毕,便阖上了眼睛,仰起脖子。 许银翘盯着他滚动的喉结看了好一会儿,裴彧却忽然睁眼。 她被吓了一跳。 只听他说道:“茶不错。” 许银翘第一次被这么夸奖。虽然裴彧态度淡淡的,但是她却从他话音中听出一丝轻松。 “您喜欢就好。”她如叹息般轻声道。 许银翘起身,就要将茶碗收起,衣袖处却传来一股大力。 一时间天旋地转,茶碗倾倒,她的头被埋在裴彧胸膛。 许银翘挣扎着起来,后脑勺却被一只大手按住。 “别乱动。”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幼兽呻吟的尾音。 许银翘不敢再有动作,耳朵贴在他的胸膛,里头的心跳一下一下。 渐渐加快。 第22章 许银翘感到有一只手捻上她后脑勺的发旋儿,轻轻打着转。她猜想,这或许是裴彧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她趴在他的怀里,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不敢有丝毫动作。 裴彧并没有沉默太久,他一点一点地顺着许银翘的头发丝往下抚摸,捏住了她的发尾。 “你今日去哪里了?” “不过是在京城各处逛了逛。”许银翘声音蒙在衣服里,闷闷的。 “你去过……”裴彧的手向下收走,不知怎么的玉扳指勾住了许银翘的发丝。许银翘一个不防,几根青丝断裂,她头皮一痛,暗中“嘶”了一声。 “八方客?” 许银翘没想到裴彧会如此精准地报出这个地点。 她倏忽抬起头,想要看清裴彧的神情。但是很快地又被他按了回去。 “是的。”她思来想去,还是如实回答。倘若裴彧问起韩因的事情,她反正也能给他一个交代。 许银翘等着裴彧的后续追问,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似乎她在八方客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他都兴趣寥寥。 许银翘眼珠一转,发问道:“是何大小姐告诉你的吧?我今天在八方客碰到她了。” 裴彧胸膛里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声,似乎是“嗯”了一声。 许银翘听不真切,但在她看来,今天碰到了何芳莳,回头裴彧就问起八方客的事情,这事情肯定是从何芳莳口中传到裴彧那里。若不是如此,还有其他可能吗? 她心头又不免酸了起来。 她白日里见不到裴彧的人影,原来他是见何芳莳去了。 许银翘忍住心里的酸意,微微侧开脸,给自己留出呼吸的空隙。她看到自己的手纠结地拧着裴彧身侧的床单,一下,又一下。 纵然是光滑如流水的蜀锦,也被她握出了斧凿的皱纹。 裴彧却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你成婚后,宫中可有亲属?若是还有,可以一并接到府中居住。” 许银翘摇了摇头:“银翘父母早逝,从小到大,惟有秦姑姑待我如母。不过秦姑姑是太医署中女官,恐怕不能轻易挂职出宫。多谢殿下好意。” 裴彧似乎对她最先前那句话很感兴趣:“你说你父母双亡,从小到大,你有见过他们么?” 许银翘皱着眉头努力思考:“我……” 她话还没说出口,裴彧就把她往上一拎。他力气很大,许银翘被抱起来,侧头枕着他的肩,眼睛恰能看到他俊秀的下巴和滚动的喉结。 她松开了抓握床单的手,看着眼前景象,不免吞了口口水,方才稀薄的记忆好像又要消散。 “说说你的父母。” 裴彧一句话让她醒了神。 许银翘使劲在回忆的犄角旮旯里打捞,终于捞出一个淡淡的影子。 一个苍白到接近透明的女人,头发湿漉漉垂在身后。她的头发很长,纠缠着,虬结着,如水草般没入浓重的阴影。 她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蠕动,似乎在唱着某一首童谣…… 然后,整幅画面就如镜花水月般破碎。 许银翘回到现实。 “我不记得了。”她摇摇头。 裴彧抚摸她头发的手停了下来。 “我是真不记得。”许银翘语气有些急,怕裴彧不相信她,又加了几句,“我没见过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在我很小时候就去世了。自从五岁时,我在养蜂夹道遇到了秦姑姑,我便拿她当母亲敬重。” 裴彧终于停止纠结在许银翘身生父母的话题上,另起话头:“那你说说,秦姑姑平日里待你如何?” 这可让许银翘打开了话匣子。 她从认识秦姑姑开始,一路说到了二人如何成为师徒。秦姑姑膝下无子,许银翘是徒儿也是女儿,秦姑姑做事一丝不苟,平日里也庄重肃穆,许银翘刚刚接触她的时候,常常因为做事不够稳当而被惩戒。 秦姑姑惩戒她的手段,无外乎宫中常见的几种。打手心,罚站,罚跪。许银翘一开始只觉得委屈,一个人在房中偷偷抹眼泪。不过秦姑姑却告诫她说,太医御前侍奉,伺候的都是贵主,若有一部行差踏错,那么面对的就不是小打小闹的惩罚,而是杀头的大罪。 许银翘初时还不信,等到被秦姑姑拎着,看了几回小宫女小太监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才被吓怕了。 秦姑姑总说许银翘骨子里带着点不安分,还是早日出宫为妙。 没想到却嫁进了四皇子府。 裴彧听了这段故事,心中只觉得秦姑姑错了。许银翘分明已经成了个再守规矩不过的人,和宫中那些处世生涩的小宫女可不能比。若他是秦姑姑,必不可能会将许银翘遣送出宫,反而会留在身边做个助力。 裴彧心里是这么想,思绪却随着许银翘絮絮的叙述飘开了。 许银翘讲了好一会,一抬头,看到裴彧双目阖上,心想,他不会听到厌烦了吧。 于是她敛口不言语。 裴彧却忽然间睁开眼睛:“怎么不讲了?” “讲完了呀。”许银翘见他语气平静,言语间不由得放肆起来。 她转身下床,准备将茶碗茶壶收拾好,裴彧却哑声在她背后道:“与我净手。” 许银翘眼见一道洁白的手帕被递到胸前,顺势接过,用茶濡湿了帕子,将裴彧的手一寸一寸擦拭。 裴彧的手生得并不好看。他手指虽长,但虎口上,食指上,长着又厚又硬的粗茧。这是一双浸淫刀兵的手。许银翘心想。 在床上躺了这么一会,裴彧眉间的郁结神色似乎消散了许多。他重新把她拉回怀中,一边用手缠上她的带扣:“你和秦姑姑的事情,再讲一些。” 许银翘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乖乖遵照指令。 她与秦姑姑一同生活了十几年,其中大小事件,就如玉盘里的珠子,拣了一颗还有一颗,一时间竟真说不完。 她讲得投入,到关键之处,眉飞色舞,一张莹白素静的脸上浮现红晕,像是一朵绣在帕上的兰花忽然有了生气。 裴彧的眼神愈加专注。 等到许银翘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身上的衣带已经被裴彧解开了。 “继续。” 他的大手探入了她的衣襟。 许银翘忽然紧张起来。 第23章 就像一尾热滚滚的游鱼滑入了怀中,在衣服下不安分地跳动。 许银翘呼吸一窒,几乎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裴彧的手上动作不停,面色却显得极其冷静专注。 “你说秦姑姑不许你养鸟,那么后来如何又养了呢?”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般引导许银翘说话。 许银翘初时还能连续讲述,待到后来,呼吸却渐渐急促了起来。她口中言语被又轻又急的喘气声打断得支离破碎起来,一双明眸里盛起水光,几近虔诚地望着裴彧。 “殿下,求求您……” 裴彧却没有放过她。他做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西北军首领,许银翘在他手中,不过是一朵雨打的兰花。 柔弱,清丽,轻易可以摧折。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9节 更别提她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他,真教人想起清晨行军时,草原上沾着露珠的嫩蕊。 “求我作甚么?” 看到许银翘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裴彧终于放缓了对她的控制,问她。 许银翘只觉得自己是一条上了岸的鱼,喘着气,大口大口呼吸。 她的腰肢不安分地上下摆动,似是还没从方才的余韵中解脱出来。汗珠打湿了额前碎发,一缕缕贴下在雪白的肌肤上。红润的双唇轻轻蠕动,似乎想吐出什么字眼,但却旋即被吞了进去。 “说出来。你求我什么?” 裴彧的眸子像是九天不化的寒冰,又好似碧落无尽的深潭。他漆黑的瞳仁专注地放在许银翘身上,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的背很宽,挡住了大部分烛光,许银翘被笼罩在裴彧投射的阴影下,只觉得手上脚上都好像被捆住了绳索,她一挣扎,绳索就渐渐收紧。 而握着锁链的人,却比她冷静太多。 不同于许银翘的失态,裴彧全身衣裳完好,只是将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而他此时正举起帕子,细细揩过指尖。裴彧擦拭的样子姿态随意,许银翘却看出了几份优雅。 她赶紧对自己说,许银翘啊许银翘,你是被他的皮囊勾了魂去了。快快拘神罢。 于是许银翘羞臊地偏过脸去,不看他。 她知道裴彧像从她身上索取什么,但这种话如何能说得出口。 贝齿咬紧了下唇,许银翘心若擂鼓,生怕裴彧下一步又有什么动作。 但他却好像兴尽意满,一下熄灭了烛火。 许银翘兀自躺在原地,胸膛起伏。冷不丁裴彧真收手了,她心头却泛起一股意兴阑珊来。 她拉了拉裴彧的衣袖:“中衣……不换了?” “不换了。” “你是不是与我赌气?”许银翘大着胆子发问。 裴彧却在她身边冷哼一声:“你恐怕没这个资格。” 许银翘不知为何灵台一闪,想明了关窍:裴彧口是心非,他确实乎在赌气。 许银翘第一次摸准了裴彧的心思,心下自觉好笑。周围一片漆黑,她只有麻雀五脏小的胆子也忽然大了起来。 窸窸窣窣地,她的手好不容易摸到了裴彧的腰带上。 “殿下,我来帮您?” 许银翘还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身子就被裴彧轻易掉了个个儿。 他的下巴紧紧抵住她的肩头。许银翘肩上肉薄,偏生裴彧下巴生得尖,卡住她的位置,让她一动不敢动。 只能任凭摆布。 “放松点。”他丝丝呼出的热气喷在许银翘耳畔。 耳朵廓儿痒痒的,像是有人拿了根狗尾巴草在许银翘耳朵尖上轻轻挠动。 但很快的,裴彧的动作让她知道,这不是句玩笑话。 窗外新月渐渐偏西,许银翘昏昏沉沉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似一弯小舟,在薄雾升腾的江面不住摇晃。 外头寒浸浸,心里却像烧了一团火炉般,热腾腾。许银翘向来冰凉的手脚都暖和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裴彧抽身离去,许银翘头一歪,便酣眠过去。 连裴彧早上几时走的都不知道。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许银翘做了新妇后,还从未睡到这个时刻过。她一睁眼就觉得阳光刺眼,心道不妙。等白芷进来,才确认了自己果真睡迷过去。 跟着白芷进来的,还有一个眼生的嬷嬷。 嬷嬷一脸严肃庄重,面上挂着三道刀凿斧刻般的皱纹,乍一看,与秦姑姑气质颇为相像,只不过比秦姑姑更年长些。 许银翘自幼惧怕这种一眼看上去就老道的嬷嬷,赶忙由白芷扶着从榻上站了下来。 说是站住了,更不如说是滚落下来。许银翘被裴彧几乎毫无节制地折腾了半宿,双腿甫一触地就软得和棉花似的,站也站不住。幸亏白芷在许银翘肋下扶了一把,她才勉强支住了身体。 嬷嬷看到了许银翘的失礼之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幸好白芷动作利索,三两下给许银翘罩好了外袍,她才不至于在他人面前显得太过不庄重。 许银翘拢好衣袍,那嬷嬷的声音就响起:“参见王妃,我是四皇子府管事大嬷嬷。我姓周,王妃叫我周嬷嬷便是。” 许银翘赶紧热络将她扶起:“周嬷嬷,请坐。” 周嬷嬷也不客气,只是微微一屈膝,便顺着许银翘的力道站起身。 “老身便不坐了。四殿下临走前嘱咐了几件事,叫我说与皇妃听。” 这周嬷嬷说话简明扼要,面上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许银翘从一开始便落了下乘,此时手藏在袖里扭着衣裳,感觉自己一幅小媳妇样子。 周嬷嬷一挥手,后头七八个小丫鬟便鱼贯而入,进了内室。 每个小丫鬟手上,都拿着半人高的书册。许银翘拿出在药称台上计算的功夫,在内心粗略一估计,这丫鬟手中的书册,少说也有上百本。这么一想,她眼前一黑,腿脚险些又要软下去。 许银翘怕自己再次失态,故作镇定地扶着白芷的手,一步步挪到主位上坐下。 背后靠上了金丝软枕,她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 小丫鬟在面前一字排开,水灵灵像许银翘在窗台上养过的大葱儿。 周嬷嬷“啪”地摊开一本账册在许银翘面前。许银翘被激起的灰尘迷了眼睛,不由得用手挡了一下。 周嬷嬷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当家主母,首要之事便是主持中馈。四皇子府上下事务繁杂,每日签发对牌,逢年过节清点库房,核算田租,样样都马虎不得。” 说着,周嬷嬷瞥了许银翘一眼。 只一眼,许银翘就感到了熟悉的不信任。这种感觉如芒刺在背,她不由得调整了下坐姿,挺直了脊背,恭恭敬敬聆听周嬷嬷接下来的话。 “殿下说,四王妃生于宫廷,身为女官但目不识丁。”周嬷嬷叹了口气,“若要教会您管家,对老身来说,可是一件极费力气的事。” 许银翘立刻会意,她拿出对付秦姑姑的谦卑女儿态,诚恳道:“嬷嬷,我虽不识得字,但素来向学。嬷嬷肯倾囊以授,我必定踏实学习,感激不尽。” 周嬷嬷脸上的神色到现在终于缓和一些,但是她素来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只是对许银翘颔首冷冷道:“既然你肯学,便再好不过。” 周嬷嬷旋即拿出了一张又大又阔的薄纸,上头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需要许银翘学习的东西。她指着左上角一处道:“明日卯时三刻,我来教学。请皇妃务必准时起早。” 许银翘心头哀叹一声。她知道,自己今日给周嬷嬷留下的第一印象必定已经不堪至极。 早知道昨日就不去撩拨裴彧了。她一阵懊悔。 但是此时后悔已经于事无补。许银翘毕恭毕敬接过纸单,准备送走周嬷嬷,谁知周嬷嬷却如老树扎根,岿然不动。 “还有一件事。” 她一拍掌,门外又来了一个端着药碗的小丫鬟。 在许银翘不解的眼神下,周嬷嬷道:“殿下说,王妃孩提时用药不慎,伤过根本。因此,吩咐每日给王妃进补。希望王妃不要辜负了殿下这份心。” 纵然周嬷嬷面上冷傲,许银翘却心头热乎乎的。 原来裴彧还是在乎她的。 她心尖上不禁泛起了一丝柔情,伸手接过药盅,爽脆道:“给我罢。” 周嬷嬷没有动,似乎是要看着许银翘喝下去才放心。 许银翘看着黑澄澄的药汤,只觉得面前的中药气味刺鼻难闻。按照她煎药多年的经验,这份药汤放下去刺鼻之物实在太多。如若许银翘抓了这副药房进给宫中贵主,恐怕会被板子打出来。 她皱鼻的神色落在周嬷嬷眼里,嬷嬷眉间皱纹愈深。 “皇妃,此药放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许银翘在周嬷嬷的逼视下,捏起鼻子,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热滚滚的药汤经过喉咙,许银翘几乎呛出来。 她一展白瓷碗底,周嬷嬷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就要带着人离去。 许银翘追问道:“不知嬷嬷手头有没有药方?” 周嬷嬷顿住脚步,缓缓回头。 许银翘怕自己表意不清,忙多解释了几句:“我是医女出身,若是有了方子,我自己也可以抓药煎药,就不必麻烦嬷嬷了。” 周嬷嬷沉默了一会,才道:“药方的事情,还得问开药的郎中。皇妃不必为这种小事操心,学习如何主持中馈,才是最要紧的。” 许银翘说到自己擅长的事情,忽然硬气起来:“嬷嬷,我毕竟是太医署出身,自幼在医正身旁调养。让我看一眼方子,也不是多大事。对么?” 她一串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不过周嬷嬷却并没有被她冒犯道,只道:“皇妃,待我问过郎中,便给你回话。” 许银翘这才满意地放她离开。 周嬷嬷前脚刚走出殿门,许银翘就彻底瘫软了下来。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如小山般堆叠的账册,良久,幽幽叹了口气。 “裴彧啊裴彧,这就是你因为昨晚之事,予我的奖励么?” * 许银翘在周嬷嬷的鞭策下,每日就是识字、筹算、核验。 账目由老到新千头万绪,库房里头奇珍异宝物品繁杂,许银翘每日傍晚,都昏昏沉沉,天一黑倒头就睡。 一连过了几日,她才想起,自从那日以后,裴彧就没有回来过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第一日,许银翘勉强可以维持镇定。 第二日,她白天就有些魂不守舍,一连算错了好几样账目。周嬷嬷虽然不能像秦姑姑那样,做错了就打手板子,但是嬷嬷如冰锥般的眼神,直剜到许银翘心里,教她心如刀割。 等到第三日,许银翘终于坐不住了。 她看了一夜冰冷的另半边榻,决定掘地三尺也要把裴彧找回来。 第24章 夜寒露重,一弯细细的新月挂在天上,好似一只睥睨的眼,冷冷俯瞰众生。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0节 寒鸦声起,衣物被雾气浸湿,贴在肌肤上,黏黏腻腻,成了一层甩不脱的皮。 祝峤此时正伏在一棵苍天古树的树冠上。周围俱是密匝匝的树叶。这个位置可以鸟瞰一整条山路,但也限制了人的移动。稍有不慎,就会发出声音。 祝峤侧目,眼神投向漆黑的另一侧。 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隐没在阴翳之下,黑暗中隐约能见到他猿臂蜂腰的身形。 那便是裴彧了。 裴彧的体格较祝峤来说更宽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山林中潜行。相反,他如同一只动作轻捷的猎豹,行动迅速又隐秘,准备着将猎物一击即中。 祝峤的手指摸到腰间短剑,没来由涌起一股反胃。他知道,这是睽违已久的紧张。如同绷紧了的弓弦,在阒寂中一触即发。 裴彧却没有祝峤那么紧张。 相反的,他甚至耸了耸肩背,悄无声息地,活动了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身躯。 等的人还没来,裴彧的手指探入怀中,摸到了一方柔软的绣帕。 绣帕上头似乎还残留着女人的气息,温软得不像话。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 裴彧不自觉勾起唇角。 就在此时,一只胆大的虫儿,如一团扇着翅膀的轻雾,从眼前嗡然飞过,晃晃悠悠,停在了裴彧的眼皮之上。 眼周传出骚痒,虫子停坠。它不知道,自己停在了一只多么危险的生物之上。对方伸出手,就可以将它轻易碾死。 它只是伸出柔弱的触角,渴求不存在的蜜糖。 如兽脊似的群山中,终于传来得得马蹄声。 先是一驾四驱的马车,车边挂着橘红灯笼,上头大大写了一个“屠”字。马车拐过拐角,从裴彧与祝峤两人身下迅疾如风掠过,不一会就隐没在黑暗中。 黑夜行进,最忌鲁莽。通常一整个车队,会安排第一驾马车作前哨,探明前路危险。 第一驾马车疾驰而过,后头的主车队也就不远了。 此时保持静默,尤为关键。 脸上骚痒更甚,裴彧却好似面无表情死尸一般,一动不动。连肌肉都不曾抽搐。 那虫儿搓搓手,终于发现底下没有腐殖也没有花蜜,又飘飘悠悠荡开去。 裴彧睁开了眼睛。 一双冷冽的凤眸,倒映出几近暗淡的月光,像黑夜中两盏莹莹鬼火,分外瘆人。 山的那一面,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斜目看去,是群鸟振翅而飞。而山侧的树林,好像一盏被点亮了的大灯笼,忽然光明起来。更多繁杂的马蹄声,正向两人埋伏的位置踢踏而来。 裴彧嘬起嘴,发出一声短促的鸟叫。 鸟叫声混在一片混乱中,只有祝峤听明白了。 他们等的人,来了。 * 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啁啾,许银翘睁开了眼睛。 又是一天,裴彧还没有回来。 许银翘却没有空闲去追寻裴彧的踪迹了。无他,因为周嬷嬷一早前来,交代了一样大事。 何大小姐要成婚了。 许银翘骤然听得消息,像是兜头被淋了一桶水,愣愣问周嬷嬷:“何大小姐要嫁人,四殿下知道么?” “四殿下还没回来,自然不知道。”周嬷嬷依旧是那张冰棺材似的脸。像是怕许银翘会偷工减料似的,又郑重嘱咐:“何大小姐是四殿下恩人的女儿,还请皇妃务必重视。” 许银翘忽然想起那日上街,她缀在何芳莳身后。何芳莳去了成衣店,去了银楼和八方客。现今回忆起来,这都是新娘子出嫁前置办嫁妆要去的地方。 原来如此! 她赶忙应下了这桩差事,心头没来由地浮现出一种窃喜。 “若是裴彧晚点回来就好了。那时候,木已成舟,他再怎么也不能拆散一桩婚姻……” 这个念头如毒蛇啃啮一般,让人不由得浑身一激灵。许银翘赶紧拍拍脑袋,告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何大小姐出嫁是一件大事,也是许银翘作为当家主母,所负责的第一样事。许银翘这几日,不可谓不尽心尽力。 开库,取物,拟礼单。一样样事件在许银翘的指挥下如同流水般进行,不出三日,许银翘就拟好了单子,准备交付给周嬷嬷看。 周嬷嬷却在这个关键时刻病倒了。 原来周嬷嬷年纪大了,体丰怯热。此时三伏暑夏,她日日前往主母房中教授,还一丝不苟身着管事嬷嬷服制,一来二去,暑气侵体,只能卧床不起。 许银翘别无他法,只好拿着自己加班加点拟出来的礼单,在周嬷嬷床前宣读了一遍。 她拟单之时,只挑贵重而合乎身份的礼品,上头的文字,都是识字的小厮帮忙写上去的。虽然许银翘这几日颇识了些字,但是,礼单中的大半部分器物,许银翘还是念不全名字。她七零八落地在周嬷嬷面前念了一通,周嬷嬷本就严肃的面容显得更加黑沉。 周嬷嬷闭目了好一会,才道:“再等一日,就是纳吉的日子。若是殿下回来了,便将你的礼单报予他。若是没有,就用你的罢。” 许银翘望着周嬷嬷面如金纸的样子,不敢更多叨扰,赶紧退了出来。 临走前,许银翘见柜门之上放着几张药方子,便顺手拿了出来。她问了服侍的小丫鬟,说上头几样都是周嬷嬷服的去暑药。许银翘便征得同意,将这一沓药方拿回去揣摩。 毕竟,行医才是她的老本行,治好了周嬷嬷,她才有底气把自己的礼单送出去。 金乌西坠,又是一个寒凉的夜晚。 白芷进来的时候,许银翘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旁残烛冷冷,灯花爆结,蜡泪凝结在烛台上。 “主母,醒醒。” 许银翘耳畔传来小丫鬟小心翼翼的声音,她挣扎着从迷梦中醒了过来,看到垂着双髻的白芷。 她动了动酸僵的肩颈,这才感觉到背上传来一丝寒意。好像整个身体成了一处漏风的洞穴,一动作,就灌入冷风一般。 这是风寒的先兆。许银翘赶紧把自己埋入锦衾之中。 迷迷糊糊之间,她指着桌面上自己拟好的方子,对着白芷交代:“明日就送出去罢。” 白芷愣了一下,才答应:“好。” 许银翘裹在被子里,还是觉得冷汗直冒。她更蜷缩了身躯,口中还在嘟囔着礼单上的物品。 隐隐听得有人走过来,帮她掖好被角,然后是房门阖上的声音。 许银翘自觉交代好了所有事情,终于心弦一松,头一歪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许银翘果然头昏目塞,双颊发热。她支撑着病体睁开眼,头上已经包着浸了凉水的纱布。 白芷是个做事细心的姑娘。许银翘摸了摸不知何时出现的纱布,不禁在心底感慨。 许银翘和周嬷嬷,一个受了风凉,一个受了酷暑,都卧病在床。四皇子府主位空悬,而骨干又纷纷病倒,不可谓不是命运多舛,流年不利。 一股熟悉的倒霉感觉重新笼罩在她的头顶。 许银翘皱了皱鼻子,憋回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支撑着身子下床。 她趿了鞋袜,晃晃悠悠走到桌前,却被眼前景象震住,愣在原地。 桌上半边空荡荡,拟好的礼单不翼而飞,而从周嬷嬷那里拿来的药方,却完好无损放在原地。 “白芷!” 第25章 未经核验的礼单,就这么送到了何府。 下人来报时,白芷已经战战兢兢,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一张小脸煞白。 许银翘看着她紧张到瑟缩的样子,回想起自己少时做错事的样子,心头不禁涌出一股怜惜。她亲自搀了白芷起来,摸到了少女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手腕。 手腕很细,一圈就可以握住。瘦骨伶仃的。 “没事的。”许银翘拍拍白芷的肩。 白芷嘤咛一声,再次跪了下去,如同一只小兽伏在许银翘脚边。 许银翘于心不忍,转头与管事交代:“礼单是我拟了送出去的,若出了什么差池,回头教殿下找我就是了。你下去罢。” 管事应声出去,许银翘再次一把将白芷拉了起来。 白芷眼圈哭得红红的,鼻涕泪水胡乱抹开,许银翘轻笑一声,点了点她的鼻头:“哭成一只大花猫了。” 白芷似乎想说话,气喘得急了,又抽噎两声。 许银翘更是笑得轻松:“怎么,难不成不想当大花猫,反而想当红红眼的小兔子?你在京城街上追小乞丐的气势呢,可得拿出来!” 白芷被她逗乐了,脸上苦兮兮的皱纹一下子展开,破涕为笑。 许银翘看着她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真笑靥,内心不由得漫思,若她母亲肚里的小妹可以顺利生产,如今是否也到了白芷那么大的年纪? 这么一想,许银翘看白芷的眼神更柔和了几分。 虽然白芷不解她的意思,将本来要送回给周嬷嬷的药方误当成了礼单。但是,许银翘自信自己反复核对,明面上的礼数是一点儿也不少的。 她絮絮安慰了白芷一会。小丫头的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阴雨转晴,抹了抹眼泪,小声道:“我去给您拿风寒药。” 许银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不由得甜丝丝。 她在梦中昏昏沉沉睡了好一会,醒来一看,窗外暗了下来。昏紫色的光照在暗红的云锦上,如云般花纹流泻。 许银翘不禁皱起眉头。 按理说,白芷给她拿药,用不了一刻钟时间。此时还未回来,必定是出了事情。 内心的不安被放大,偏偏头脑重如铅坠。许银翘一站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赶紧扶着床坐下来。 凝神细听,周围一片寂静,连久日绵延的蝉噪都默默无语。 许银翘一股劲,站到地上,推开了门。 门庭外有下人提了木桶与拖把,一面往地上泼水,一面清洗。许银翘疾步走过去,下人见她到来,脸上浮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神色,纷纷垂下头避开。 许银翘已然看到了地上还未被冲刷干净的,暗红色的血迹。 “这是什么?”她指着地上沉声问。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1节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这是什么?我问你这是什么!”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叫了起来,带来一整串剧烈的咳嗽。 还是无人应答。 许银翘站在原地,像是个孤立无援的士兵。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揪住一个洒扫婢女的衣襟。 婢女没想到她生病了,力气还如此之大。许银翘猛的一下,几乎把她整个人提溜起来,衣领收紧,那婢女双脚乱蹬,面色因为通气不畅而发红。 “告诉我,这里怎么了。” 许银翘放开手,再次出声。 “回......回皇妃,殿下下午回来说,今日责罚下人,不准任何人阻拦。就......就这么......” 那婢女涨红了脸,一句话颠三倒四说得纠缠不清。许银翘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压低声音,恶狠狠继续问道:“受刑的婢女,是不是叫白芷?” “大......大概,不过......” 许银翘已经等不及她把话说完,头一甩,披着单衣就冲了出去。 她不知道受此大刑,白芷是死是活,她一定要问问裴彧,为什么? 许银翘知道裴彧身为将军,不是一个仁慈软弱的人。她也见过裴彧手刃人肉,凶狠冷血的一面。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身边的人会成为他手下的鱼肉,任人宰割,而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一股悲愤与激动交织的情绪顶住了喉头,许银翘愈走愈快,急得几乎掀起一阵风。 她猛地推开了裴彧书房的大门。 旁人见她神色有异,纷纷避退三舍,不敢阻拦。 室内黑洞洞的,连枝蜡烛都不点。空无一人,像是张着大嘴在嘲笑她。 许银翘的声线尖到极致,像是划拉的碎瓷片:“裴彧呢?他人在哪?” “禀皇妃,殿下他去何府了。” “他去做什么?” 许银翘看着面前哆哆嗦嗦的小书童,内心只余苍凉。她惨笑一声,挥手止住了书童接下来的话:“你不用说了。告诉你们殿下,我在书房等他。” 书童就要退下,许银翘叫住了他:“为我点上灯烛。” “是。” 室内一瞬间亮堂起来。许银翘看着众人退出,终于背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好像一瞬间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身体瘫软了下来。许银翘一点一点,倚着门扉无力地坐下,一手按住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沉乌木地板的微凉唤醒了她的理智。她勉力把自己撑起来,挪上了中堂的座椅。 许银翘微闭着眼,在半梦半醒间浮沉了好一会,终于等到门扉打开的声音。 她像一只机敏的老鼠,一下子从椅上跳了起来。 室内蜡烛灭了一半,昏暗而幽暝的薄光浮动。裴彧一身玄色劲装,站在门口,双目深得像两口古井。 许银翘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裴彧似乎对她的生气并不在意。他长腿一跨,就进入了室内。门扉轰然阖上,隔绝了外头好奇的目光。 他步伐平稳,走入室内,当啷一声,放下腰间佩剑。 许银翘这才发现,裴彧好似比前几天更瘦了些。他的双颊轻轻凹陷,更显得高鼻深目,侧脸如峻险的山峰,锋利得毫不留情。 他抬起头,轻轻瞥了许银翘一眼,又收回目光,自顾自慢条斯理地扯开手上绷带,一圈圈放开。 许银翘心头怒火更甚。她压抑住情绪:“四殿下,你有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裴彧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完全解开了手上的绷带,抬起小臂,向空气中虚抓几下,侧头而视,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左手没有问题。然后,他利落地脱去外袍,轻轻一掷,那玄黑的袍子就如一只黑鹰似的落到许银翘面前桌上。 许银翘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抬手,将裴彧的衣服扯下来,狠狠踩在地上。踩了几脚,还好似没有泄愤一般,抬起眼,狠狠瞪向裴彧。 “裴四爷,我就问您一句话。我的贴身侍女白芷,被弄到哪里去了?” 她看着裴彧冷漠的面庞,内心除了愤怨,更多是抑制不住的委屈。 他怎么能不打一声招呼,就大肆惩罚自己的侍女? 事毕之后,看自己如此形态激动,他竟然也对此漠不关心。 就是因为何家的礼单么?那人的婚事,当真在他眼里,比人命还要重要么? 许银翘咬着嘴唇,泪水却夺眶而出,滚滚落下。 她不常哭,可是嫁了裴彧之后,也不知哭过多少回了。 许银翘愤愤用手背擦去眼泪。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特别狼狈,但是她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和裴彧对峙的呢?无非她这一道病躯罢了。 裴彧的手按上长剑,许银翘几乎以为下一秒他要拔出剑来,杀了自己。 但是裴彧却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许银翘,你只想跟我说这个,是么?” 许银翘被噎了回去,不甘示弱:“当然不是。” “还有什么?” 裴彧问话很急,言语之间,就将许银翘逼至墙角。 “你草菅人命,滥施刑罚。” “还有呢?” “你做事昏聩,冤责不分!” “还有?”裴彧眯起了眼睛,跳动的烛光下,像野兽捕猎的危险前兆。 他又向前一步,许银翘的脊背几乎要陷进墙壁里:“你……你不辞而别,回来先罚我身边的婢女,再去何府,你分明没把我放在眼里!” 她几乎是竭尽全力吼出最后一句话,话全出口,许银翘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出。 她低下身子抱住膝盖,形成一个防御的姿势,摇着头道:“你把白芷还给我,我就走。” 裴彧站在她面前。许银翘只能看到一双织金墨绿靴子不耐地来回走动。靴面上,还溅着几滴鲜血。 那是白芷的血。 她雪白的五指几乎颤抖地抚上鞋面。裴彧停了下来。 许银翘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裴彧,我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终于响起:“她不会回来了。” 许银翘猛地抬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裴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许银翘发现,这个男人从来不会低头,每次看她,都是昂着下巴,只将眼睛瞥下。 她感觉自己浑身骨髓都被抽走,几乎瘫软在地:“你好狠的心,裴彧。” 白芷白日里破涕为笑的清浅笑容好像还在眼前,血液涌上脑袋,许银翘的指甲几乎掐入肉:“我没看错,你确是个冷心冷肺,铁腕无情的西、北、将、军。” 许银翘几乎是扣住墙壁,把自己的身子拉起来。她冲裴彧惨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裴彧却在背后叫住她:“停下。” 许银翘回首一歪头:“四殿下,你还有什么指教呢?” 裴彧举重若轻地拿起桌上那柄剑,薄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许银翘反而不知何处生出了勇气:“拿来,我会自裁。” 裴彧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道:“你不认识,这是你送往何府礼单上的物件。” 许银翘的动作僵在原地。 她隐隐意识到,或许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但是方才的愤怒,已经阻碍了她向裴彧请教的脚步。她只是抱臂而立,斜倚在窗框上支撑身体,拿一双明眸瞪着裴彧。 裴彧说了下去:“六年前,雍州一战,整城被困,援军不至。刺史何元庭率军民死守无视余日,直至民饥以草根相食。” 许银翘就算身在宫中,也听闻过那一惨烈的一场战役。她记得六年前的胜利,却不知道,是这样一场惨胜。 但是她仍然不明白,这与今日的矛盾有什么关系。 “何刺史意志坚定,曾扬言道,若是城内弹尽粮绝,他便奉自己妻女出来,为士兵分食。妻女何足惜,守城诚为贵。” 许银翘听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战场惨烈,但惨烈到要生啖人肉以为继,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 “当然,何刺史的妻女最后没献成,不然你也不能看到芳莳好生站在这里。” “她们活下来的原因,是愤怒的居民不再信任何大人的话,一天夜里,暴民冲进刺史府中,杀死了何元庭于书房内。” “杀死何大人的那把剑,叫青峰雄剑。” “雄剑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而雌剑,就是今日你面前的这一把。” 裴彧至此,叙述完毕。许银翘脑中犹如黄钟大吕一敲响,方才认识到,自己拟的礼单上,出现了多大的疏漏。 “我立刻向何大小姐请罪。” 裴彧却止住了她的动作:“我已经解释过了。” 许银翘看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对何大小姐,一定要一个交代。你的交代,就是白芷,是么?” 裴彧似乎喉头哽塞,好半天,才挤出一个“是”字。 一瞬间,懊悔,伤心,纷繁复杂的情绪涌上许银翘心头。她几乎感知不到自己在哪,自己手中正抓住了什么。 世界仿佛瞬时颠倒,唯一的念头在她脑中不断重复。 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 一切都晚了。 裴彧眸中罕见出现了不忍的情绪。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何大小姐的婚礼,你不用去了。” 许银翘抬起眼,泪眼朦胧间,裴彧似乎又加了句:“她不是很想见到你。”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2节 第26章 经此一事,许银翘是实打实病了。 白芷走了,但四皇子府并不缺侍女,许银翘的屋内很快就迎来了新人。 新来的两个侍女,一个唤作绿绮,生得容长脸面,做起事来干练利落,另一个唤作紫芫,两腮微丰,身子敦实,行事稳当。 一左一右,好似两尊金刚。绿绮紫芫接过许银翘因为生病落下的繁杂事务,而许银翘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撂开手来什么都不干,只是一碗碗药灌下去。 在许银翘仅有的记忆里,她短时间内喝了如此多药汤的日子屈指可数。现在,便是最近的一次。 然而,纵然许银翘每日勉力服药,不事生产,她还是一天天瘦了下去。 身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她白日里昏昏沉沉地在床榻上入眠,整个人蜷缩在盛大的被衾里头,好像一叶孤舟漂浮在汪洋大海,不知所依,不知所向。到了晚上,许银翘却夜不能寐。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往日与白芷相处的一点一滴。 以往欢快的记忆,现在落到她的脑袋里,只剩下无尽的懊悔与羞惭。 许银翘以为自己会继续消沉下去,直到忽然一日,裴彧带人来了她的房中。 自从婚礼礼单一事后,许银翘便说什么也不肯回她与裴彧的主殿。 在她的坚持下,绿绮和紫芫将她的所有物件都搬到了西偏殿。从外人看来,这位刚刚嫁进四皇子府的小医女实在太过胆大妄为,竟然与四皇子摆出一副分居的架势。只有许银翘自己知道,只要她留在原来的地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已逝的白芷,那样反而会让她的精神更加萎靡。 而裴彧也没回过主殿。 听说,他这几日都是宿在书房,似乎有很紧急的公务要处理。 许银翘不知道,裴彧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的挑衅,而愤然冷战。 因此,这次见到裴彧,许银翘除了怨愤,心里还多了一丝不确定的犹疑。 甫见裴彧进来,她身子不由得一激灵,攥住了胸前的锦绸。 裴彧却又回到了初见时冷静自持的样子。他冲她瞥过来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样物件。 ——抑或是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麻烦。 裴彧是带着大夫来的。许银翘一眼就瞧到,裴彧身后那位须发皆白的大夫,就是在她新婚之夜晕倒后看到的同一个。 这次裴彧正式介绍了大夫:“这是西北军中世家行医的老军医,姓李。李大夫,诊脉罢。” 许银翘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瞧了老大夫一眼。 李大夫一挥袍袖,三指搭上许银翘脉搏。随着许银翘心跳起伏,他垂眸凝神,若有所思。 许银翘自己身为医女,日间也给自己诊断过。照她看来,自己所感不过一场风寒。这病起初并不严重,只是因为带病之人心事重重,夜有所思,才变得引人注意起来。 这种疾病化在脉象上的表现,就是沉重滞涩,肝火虚旺。 但是她的心事难以对外人言说,看病的人只会以为她是身体抱恙。 许银翘心中暗暗想,这次大夫诊疗过后,自己所喝的药方中,恐怕又要多一味清热护肝的药材了。 她内心还在猜测,这老大夫是会开黄连还是金银花,李大夫却抬起头,沉声道:“皇妃之疾,恐怕非为身病,而是心病。” 许银翘眼神骤缩。她没想到李大夫一下子就切中肯綮,第一次好好打量起面前这人来。 这么一看,李大夫身上的青衣粗布,唇上的三根胡须,都显得神异起来。就连他把脉的姿势,也显现出几分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架势。 许银翘还没说话,裴彧就开口抢道:“何为心病?” 李大夫恭恭敬敬作揖回答:“心病一事,常见于忧思过重,殚精竭虑之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对于有心病的成人,恐怕还得找到让她烦忧的症结所在。” 许银翘一下被点破了症状,内心不由得紧张。 裴彧却道:“此病......难道无药石可医?” 许银翘听到裴彧的声音,身子又是一颤。 李大夫却看起来并不畏惧裴彧。老先生双手执礼,不卑不亢地道:“正是。老身见皇妃眉梢含惧,恐是殿下久经沙场,威压甚重,皇妃神弱,不敢言语。还请殿下暂且回避。” 李大夫这一段话技巧高超,不仅暗捧了裴彧一小把,还真成功把他请了出去。 许银翘看着李大夫三言两语送走一尊大佛,心下只余钦佩。 裴彧一走,室内沉闷的空气好像都活络了起来。许银翘心头一轻,再次看下李大夫的眼神,除了信任,还隐隐多了几分艳羡。 “李大夫,我知道我这病乃是从心底发生。”她既信任了李大夫,也不再隐瞒,吐露真言,“我心头的疙瘩,乃是与一条人命有关。人死不能复生,此病,恐怕真无法医治。” 她再次提到白芷的事情,心头已经没有了当初满腔恨意,只余淡淡的苍凉。 李大夫却摇了摇头,垂褶眼皮底下的眼睛似乎冒着几分机敏:“皇妃,您没有说实话。” 许银翘一听他这么说,当即想否认。 李大夫却道:“那么容老身冒昧,多问几个问题。您的心病,可是与殿下有关?” “有。”许银翘吐出这个字,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与剩下其他人,是否无关?” 许银翘想了想,摇摇头:“其实还有何家大小姐。” 李大夫点点头,捻着山羊胡子作思考状,口中喃喃道:“何大小姐,老身记得她前几日,刚刚与威远伯府的次子退婚。” 许银翘来了精神:“退婚?”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病榻上封闭了太久,连这么大的消息也不曾听闻。 李大夫点点头道:“是。何大小姐急病卧床不起。威远伯府本来高高兴兴做好了准备迎新娘子进门,谁知新娘命悬一线就要变新鬼,伯府嫌晦气,急急忙忙就另相看了女方。” 他说到何芳莳的事情,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怜惜:“何大小姐的父亲与威远伯府自幼定下娃娃亲,她此番从雍州回京,也正是为了践行婚约。谁知威远伯府欺她年少失怙,将她退婚。” 李大夫摇摇头,似有惋惜:“这些失了父亲庇佑的女子,终究是不好过。若是何大人还活着与她撑腰,哪能落到现在的地步。” 许银翘听闻何芳莳的遭遇,心头不免唏嘘。 她因为白芷的事情,心里对何芳莳有怨。但此时猛然听到后续故事,心头那片怨做的乌云,却怎么也凝结不起来。 没有父亲,的确是何大小姐心头的一块疮疤,她无意揭开,给人家造成了伤害,应当感到抱歉。 但是所有的代价,应当出在她的身上,而非旁人。 许银翘沉默了一会,叹道:“何大小姐,也是一个可怜人。” 李大夫的眼神慈爱地看向她,许银翘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秦姑姑。 “何大小姐的事情暂且方向,皇妃与殿下的事情,恕老身无力帮忙。” 李大夫旋即将裴彧重新请了进来,自己退出掩门。 裴彧身量极高,此时站在许银翘床头,莫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 他凑近了,许银翘才看清,他左掌上有一道新愈合的伤痕。伤口蜿蜒结痂,像一条丑陋的毒虫盘踞在手掌中央。 若在往常,她必定会关心几句。但是放在今日,她却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 “不问问我去干什么了?” 裴彧在高凳上随意坐下,两条长腿舒展,抵住了许银翘床头。 一个限制的姿势,将她锁在角落。 许银翘偏过头去。 “还在为我处置了那个婢女神伤?” 裴彧似乎一眼看穿了许银翘内心所想。话语犹如一柄利剑,轻轻松松剖开她的心脏。 她的手指不自觉绞紧,指节用力到发白。 “许银翘,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如何值得你大动干戈?” 裴彧此话一出,激起了许银翘骨子里的反抗。她不由得冲口而出:“裴彧,四殿下,四皇子。白芷对您来说是个随时可以用指头碾死的蚂蚁,可是她在我面前,是个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人!” “你杀了她,生造杀业,迟早会报应在你自己身上。” 许银翘用尽了所有力气,用淬了毒的语言挖苦道,诅咒道。 裴彧却忽然笑了。 他咧开嘴,唇角扯开了新愈的龟裂。血色渗出,这抹笑让人看起来感觉阴恻恻,冷生生。 “许银翘,我裴彧杀过很多人,但是那个白芷......” “还真没有死在我手下。” 许银翘神经一瞬间绷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彧站了起来,许银翘心急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嗤”地一声,竟将锦帛撕裂在手上。 “她还活着么?” “活着,但形同死人。” 裴彧终于说出白芷的状况,许银翘身体瘫软了下来,像是被抽去筋髓一般,失去了所有力气。 裴彧转身,不急不缓将李大夫请了进来:“皇妃想知道五日前那位触柱婢女的情况,你请说说罢。” 第27章 听闻了白芷的消息,许银翘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 原来那一日白芷并没有死于刑罚,而是甘愿以身代主受过,触墙抵命。少女力弱,但爆发出来却比任何人想象中悍勇。因此,白芷虽然没有死,但是却实打实撞了个头破血流,至今昏迷不醒。 许银翘认真地听着李大夫的叙述,不时提出几个治疗上的问题,眼角眉梢充满了认真的神色。 裴彧冷眼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她身上充满了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对婢女超出寻常的关心,过于发散的仁慈,还有明明自身柔弱,却敢对他说出那些冒犯之语的勇气。 倘若把许银翘换作京城任意一位贵女,恐怕她们都能比她做得更好。就像他上头的几位皇嫂一样,她们谙熟行事的准则,进退得宜。而许银翘在这方面却如一个稚嫩的孩童,咿呀学语,需要漫长的教导。 裴彧暗暗叹了口气。 中军之将无法胜任,他大可一换了之。然而御赐的皇妃却换不得,只能摆在家里,如一尊佛般高高供起。 他抬起眸子,望向皇城方向。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3节 隔着几道街,看不到飞檐斗拱琉璃瓦,但他依然感觉到了皇帝的注视。 阴冷的,带着嘲讽的。 儿子啊儿子,你能奈我何。 如一对彼此角力的犀牛,裴彧感到了落败的先兆。他不得不后撤。 或许他们父子才是疯子。 裴彧收起了眼神,再次回到许银翘身上。 她无知无觉地絮絮念叨着,请求李大夫给白芷更好的照料。李大夫起身,目光投射向裴彧,请求告辞。 裴彧应允了,室内只剩下许银翘与他二人。 她似乎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脸上泛起了感激的神色。这层感激很薄,薄得如同糊在面皮上的一张纸,很轻易就能被目光洞穿。 裴彧挑了挑眉,沿床榻坐下。 看到他的身躯接近,许银翘不自觉瑟缩。她的背轻微拱起,摆出了一幅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防御姿势。 裴彧看着她故作镇定地抬起眼眸,拉住了他的袖口:“殿下,等我病好了,我想再看看白芷,行么?” 裴彧知道许银翘为什么这么问。 出入皇子府的腰牌,以前被许银翘的贴身侍女收着,现在却不知在哪里。她在试探。 虚情假意。 裴彧很快就答应了许银翘虚情假意的试探。如他所料,许银翘的眼眸一瞬间亮起。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婉了些:“多谢殿下体恤。” * 夏末秋初,天气爽净,鸿雁南飞,最是水草丰美,动物肥壮之季。 大周朝向来有在围场秋猎的传统。每逢秋初,皇帝携后宫子嗣,文武百官,到京郊的围场出猎,根据猎到的成果评定等第。今年也不例外。 许银翘看过白芷后,内心对裴彧也没有了当初滔天的恨意。她作为四皇子妃,身子大好,很快就随着裴彧来到了京郊的围场中。 或许是由于今年有柔然人参与的缘故,围场中的住所皆为帐篷。 皇帝在今日稍晚时大驾光临,因而裴彧一到营地,便被传唤去了御前,准备接驾相关事宜。许银翘一个人在帐篷中呆得烦闷,带上了绿药,就要往外散心。 绿药一开始并不同意许银翘的做法,但禁不住她的坚持,还是依从了许银翘。 但是,绿药也唤了一位禁军侍卫随身陪同,以防万一。 许银翘换了便服走出营帐,一眼就看到了唤来的禁军。那人一身锃光发亮的甲胄,头戴红缨,腰悬长剑,昂首而立,极其精神。 “韩因?”她遇见熟人,心里头不禁泛起一丝惊喜。 “参见四皇妃。”韩因单膝下跪,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许银翘赶忙上前两步,把他扶了起来。韩因的脸上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许银翘小声道:“我特意调了任,来四皇子这一片区逡巡。” 接着,他的眼光就落到许银翘身后的绿药身上,有些疑惑地发问:“四皇妃,您之前那位侍女呢?” 许银翘听他提到白芷,心下一痛,声音也低了下来:“她病了。” “原来如此。”韩因并没有听出许银翘的失落,他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我与皇妃牵一匹马来,正好四处看看。” 许银翘忙叫停了他:“韩侍卫,等等。” 韩因停下脚步,疑惑回头。 许银翘道:“我并不会骑马。韩侍卫,不若你领我们在左近走走,我们便不胜感激了。” 韩因却对许银翘的顾虑不以为意,他哈哈一笑:“四皇妃,常言道,人贵因时而动,因势而利。四皇妃既然来了围场,自然就要骑一骑马。更别提……” 他疑惑地一歪头:“围猎当日,所有皇嗣皇妃都要骑马出猎。四皇妃还不知道么?” 许银翘被他这么一说,脑子里嗡嗡的。趁着韩因去马厩的功夫,她看向身边的绿药。 绿药垂手侍立,不知为何,许银翘在她脸上看出了一丝心虚。 “绿药,刚刚韩侍卫说的,可是事实?”许银翘本来不是个严肃的性子,但此时为了让绿药说出实话,摆出了一幅板正面孔。 绿药没想到平日里和煦的四皇妃此时拉下冷脸,乍一看,颇有点四皇子的风貌。她喏喏点头,小声回话:“回皇妃,骑马围猎,确实是惯例。”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和我说呢?”许银翘见绿药害怕,声音软了下来。 绿药摇摇头,忽然跪下:“是奴婢疏忽,奴婢该死,请皇妃恕罪!” 许银翘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会引起这么大动静,赶忙蹙起眉头将绿药扶起。谁知绿药却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一点都拽不动。 许银翘忽然福至心灵:“是四殿下教你们不告诉我的吧?” 绿药还是摇头,许银翘却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知道,自从白芷被替换成绿药紫芫后,身边就没有一个完全向着她的人。整个四皇子府上下,真正效忠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四皇子裴彧。 许银翘看着绿药,眼中一寸寸冷下去:“你起来罢,初秋地面寒凉,不用跪着。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跟四殿下说一个字。” 言毕,绿药终于期期艾艾地站了起来。她脸上还残留着泪水,仔细看,带着点愧色。 “多谢皇妃。”绿药头埋了下去,深深行了一礼。 许银翘已经远远看到韩因携马前来。莫名的,她原先还不想上马,此时却盼望韩因快快走到这处地方。 马儿一身青灰色毛发,看到她,高兴地撅了撅蹄子,小跑过来,鼻息差点喷到许银翘脸上。 许银翘被热情的马吓了一跳,不禁后退几步。 韩因却在旁边一声轻笑,俊朗的脸在秋日艳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皇妃,这是马厩里最温顺的一匹小母马,名叫阿钱。” “阿钱?” 见许银翘疑惑,韩因把马侧过来,指着马儿臀部一圈中空的白斑道:“皇妃您看,她的斑纹,像不像铜钱?” 许银翘一看,乐了。还真是,真似一枚巴掌大的铜钱印在结实的臀部,随着动作晃眼极了。 她单手抓住了缰绳,看向韩因。韩因就好像知道她内心所想一般,道一声:“告罪了。”,便扶着许银翘的腰将她托上了马背。 许银翘骑上了马背,立刻感觉视野开阔,刚刚胸中的郁闷消散一空。她颇带着些胜利的姿态跟绿药宣布:“有韩侍卫在旁边护卫就行,你回去罢。” 韩因笑得眼睛眯起,嘴唇一噘,口中呼哨两声,马儿就小跑起来。 绿药站在地上,追了几步,发现自己根本跟不上二人的速度,急得直跺脚。但是许银翘和韩因已经离她一射之地,绿药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跑远。绿药心下着急,一扭头,往回跑去。 许银翘在马背上一颠一颠行走,很快就适应了马儿的节奏。她眺望着远处青螺似的群山,良久叹道:“真美啊。” 韩因正牵着马在前头走,听到许银翘的感叹声,微微一笑:“是很美。皇妃恐怕不常见此景,不如韩某停马,驻足于此多流连会?” 许银翘点了点头,脸上绽开笑容:“你也别叫我皇妃啦,你忘了,我的名字叫银翘。” 韩因的耳朵又不易察觉地红了起来。他扯住了缰绳,阿钱停了下来,头探下去去吃韩因脚边的草。循着疯长的草叶,阿钱的头越伸越近,粗糙的舌头一骨碌舔上了韩因的皮靴。 韩因大叫一声,从草丛中蹦起来:“你这坏马儿!” 许银翘在马背上吃吃笑。只有她知道,在韩因不注意的时候,她搔了搔阿钱的左边脖子。阿钱感觉痒却不能挠,才一直往左探过去。 这一笑,心情更好了许多。 “韩侍卫,帮我下马罢。”许银翘伸出一只手,韩因轻巧一用力,就带着她落到地上。 韩因带着阿钱立在原地,许银翘却踩着草甸走开了去,回来了时候,手中已经捧了一大束花。 草原上的花,不像四皇子府内供养的那样娇艳,却别有一副生机勃勃的气韵。 韩因看着比人还要大的花束,自然伸手就要接过。许银翘却笑道:“韩侍卫,你说我们挑出最美的花,给阿钱编一个花环如何?” 阿钱的毛发青白相间,许银翘也专择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花。许银翘手巧,三两下便将嫩茎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圈花环。韩因在旁边,不禁拍手称赞:“银翘,你的手真巧!” 阿钱似乎也对花儿感到欣喜,许银翘拿着花环凑过去的时候,她喷着响鼻,湿湿热热的鼻子不断往许银翘身上拱。 韩因有些担心地扯住了阿钱的缰绳。 许银翘却笑着推开了他。 阿钱让她想到了白芷,一样的天真稚嫩。许银翘喜欢这份稚嫩。 给阿钱带上了花环,天色也渐渐变晚。二人又看了会山色,就准备离开。 许银翘和韩因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一路小跑着,向营地奔去。前方却斜刺里冲出一个人。 那人身骑一匹棕色鬓毛,油光发亮的大黑马,马儿嘶鸣,扬起前蹄,差点踏到了韩因身上。 许银翘不禁紧绷身子,朝来人看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高鼻深目,耳边两条辫子垂下,唇角似乎噙着一丝坏笑。 “倒是个美人儿!”他神色飞扬地扬起鞭子,提溜着缰绳,慢慢逼近许银翘。 第28章 许银翘不认识面前的人。 阿钱的鼻子喷出粗气,前蹄不住地刨土,显得极为焦躁。 韩因把缰绳牢牢握在手心,牵制住阿钱,另一只手按在腰间剑上,警惕地问:“阁下是谁?” 对面似乎浑不怕韩因。他朝空中打了个响鞭,阿钱立刻受惊,口中咴咴嘶鸣,一对前蹄离地。许银翘整个人几近垂直,她赶忙趴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牢牢揪住鬃毛,才不至于被甩下去。 许银翘心中慌了神,但面上还是强行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试探性地伸出手,慢慢抚摸阿钱的脖子。阿钱这才慢慢冷静了下来。 马上之人见许银翘没有被这种阵仗吓到,挑眉笑道:“你这小娘子,还真是不同寻常。” 许银翘冷下脸,没有理他。她和韩因对了个眼神,催动缰绳,就要驱使阿钱离开。 谁知那人并不放过许韩二人。身下高头大马疾奔几步,再次挡在了许银翘和韩因身前。 韩因右手牢牢按住剑鞘,沉声再问:“不知何处冒犯阁下,致使阁下一而再再而三挡住去路。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似乎被逗乐了,哈哈大笑,停住了马,冒出一口拗口的大周官话:“阁下阁下,你们南人说话真是弯弯绕绕。” 说着,又在空中一挥马鞭。阿钱被吓得缩紧了脖子,一溜烟后退。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车鹿。不知小美人名姓?” 许银翘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韩因却神色一凛,长剑嗡然出鞘,拒于身前:“车鹿殿下。”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4节 韩因口中称呼殿下,行为却丝毫不见尊敬,反而浑身上下充满了警惕。 许银翘这才想起来她在哪听过车鹿的名字。 这不就是在她大婚之夜,与何芳莳发生争执的那个柔然王子么? 鉴于车鹿之前的事迹,许银翘只当他是个混世魔王型的人物。谁知今日一见,车鹿比她想象得更加难缠。 韩因只身挡在许银翘面前,猎猎长缨在晚风中飘动,盔甲下的身形如一柄剑直插入大地,分外坚定。 “车鹿王子,今日拦路,有何贵干?” 车鹿却丝毫不理韩因,反向马背上的许银翘搭腔:“小美人儿,你叫甚么?” 许银翘垂下脸不答,车鹿却道:“你生的肌肤雪白,动作使人生怜,若是生在草原上,人们都会教你阿拉塔。” 许银翘见他似被韩因所拒,不由得大起胆子问:“阿拉塔,这是什么意思?” “草原上的金银花。”车鹿勾唇一笑。 他生得高鼻深目,笑起来反而多了一丝邪佞的气息。 许银翘还是觉得面前之人不似好人,她与韩因对视一眼,双双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的想法:先撤离为妙。 许银翘脸上挂起笑容,与车鹿周旋:“车鹿殿下,您真是慧眼,我的名字恰好就占一个金银花的银字。” 车鹿亦兴味盎然:“这位美人儿,金银花可是草原上稀罕的宝物。你是想跟着面前这位贫寒的侍卫,还是来我帐中服侍,成为柔然人座上的珍宝?” 许银翘柔柔地笑:“王子你这可就说笑了,我蒲柳之姿,怎么会成为珍宝呢?” 她一面说话,吸引车鹿的注意力,一面拉扯缰绳,带着身下的阿钱慢慢转身。韩因恰好趁此机会步步后退,来到了阿钱的侧后方。 车鹿对此无知无觉,他低下身子,从马颈侧的皮囊里抓出了什么。 五指展开,指尖亮堂堂的,原来是一块红玛瑙制成的戒指。 车鹿笑道:“阿拉塔,美人儿,若是你答应来我营帐,这柔然至宝就是你的。” 许银翘将坐垫向前挪动,伸出手,就要接触到车鹿的手指。 说时迟,那时快,隐蔽在马后的韩因发足一蹬,整个人利落地翻上马背。阿钱兴奋地嘶鸣一声,如一支利箭纵跃出去。 许银翘整个人仅用双腿夹住马背,上半身差点被甩下。幸好韩因动作很快,一手从许银翘手里接过缰绳,另一只手扶助了许银翘的腰,将她整个人扶正了。 “告罪了。” 男人清亮低沉的声音在许银翘身后响起。 许银翘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气喘吁吁道:“多谢,韩侍卫。” 男人的声音带着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必言谢。” 韩因以剑鞘为鞭,击打在阿钱的马臀上。阿钱吃痛,四蹄撒开了,急速奔跑,如草原上的一阵旋风。 许银翘只感觉风呼呼地在耳边刮过,如一层层利刃,刮得她脸蛋生痛。这是许银翘从小到大第一次坐上马背。初出茅庐,就体验了在骏马背上疯了似的逃命,许银翘内心又慌张又害怕。 幸好韩因是个驭马的个中高手,阿钱虽然慌乱,但仍然按照回程的路线奔跑。四蹄踢踏打在地面,密集如雨点,又如战鼓,直教人心口咚咚跳。 但许银翘听到,不远处有另一道马蹄声赶上。 她勉力睁开眼睛,侧头一看。 车鹿驾着那匹棕黑色的高头大马,追了上来! 阿钱在前头奋力奔跑,但她终究只是一头年轻的小母马,身上又载了两个成人,比不上车鹿身下年富力强的大骏马。 不一会,车鹿就再次跑到了二人的前头。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许银翘能清晰地看到,车鹿原本还能称得上俊美的五官,在怒火的燃烧中扭曲,一张年轻的面庞变得可怖起来。 车鹿似乎有意控制身下大马的速度,与二人保持同速并行。 他侧过脸,声音阴恻恻的:“阿拉塔,你假装拿我的珍宝,实际上却带着男人跑走,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许银翘还没来得及回话,背后就听得“当啷”一向,韩因拔尖出鞘,“嗤”地一声扎响车鹿。 车鹿反应迅速,长剑只扎穿了他身后的披风。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狠,转手便拿出了马身侧悬的一张弓。 车鹿身下的马儿脚步放缓,阿钱发出了一声悲哀的嘶鸣,脚下犹如装了火轮,撒开了蹄子逃命般前奔。 许银翘回头一看,才发现,刚才还在韩因手中的长剑,竟半截插在阿钱臀上。 韩因不意许银翘回头看到此景,下意识双手遮住许银翘的视线:“皇妃,别看……” 许银翘看着鲜血顺着剑身丝丝缕缕落下,心头一痛。 这时候,背后似有风声传来,许银翘只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一撞,紧接着,马背上一轻。阿钱纵跃起来,减少了负重,脚步变得更快。 韩因中箭,落于马下。 许银翘回头看去,车鹿的身子被夕阳映成一个剪影。柔然王子弯弓搭箭,弓弦既满,蓄势待发,瞄准了许银翘。 此时千钧一发,容不得许银翘多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后仰身子,拉紧缰绳。粗糙的浸过盐水的绳子几乎勒进了皮肉,许银翘只感到火辣辣的疼。 第二支箭就在此时到来,擦着阿钱的耳朵飞了过去,斜斜落到草丛里。 原来车鹿瞄的不是她,而是身下的阿钱。 车鹿似乎没想到许银翘会返回来救韩因,正因如此,他百发百中的箭术在此时第一次失了准头。 阿钱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许银翘强行催动她到韩因落马之地,果然在草丛里看到一个带血的盔甲。 车鹿的箭很刁,恰好从韩因禁军盔甲的缝隙软肋中穿过。许银翘只见到大片的鲜血漫溢出来,韩因面朝地下,躺着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她再次仰起头,反手握住了韩因遗留在阿钱身上的剑柄,往外一拔。 禁军的佩剑很重,许银翘单手握持,手腕一沉,差点握不住剑掉到地上。她另一只手并上,双手握住长剑,持于胸前,望向愈走愈近的车鹿。 “你想干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车鹿见许银翘一副困兽之斗的样子,脸上又挂起了混不吝的调笑:“阿拉塔,你拿不住剑,会受伤的。乖,爷帮你拿着。” 说着,车鹿就伸手过来,要夺许银翘的剑。 身下的阿钱似乎有灵性一般,带着许银翘连退好几步,避开了车鹿的抢夺。 “你知道我是谁么?”许银翘咬着牙。 “你是谁?”车鹿似乎还真歪着头想了一想,“你是美人儿,是阿拉塔。” “我是大周皇帝御赐的四皇子正妃!车鹿,你苦苦相逼,不怕惹恼皇帝么?” 提到四皇子,车鹿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转而又轻松地笑起来:“你若是四皇子妃,那便更好了。有朝一日能尝他裴彧尝过的东西,我做鬼都愿意。” 说着,车鹿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他身下骏马似有所感,肌肉鼓起,蓄势待发。 说时迟,那时快,车鹿张开五指,捏住了许银翘的手腕。 长剑飞落,掉到草地上,悄无声息。 许银翘被一股大力拉扯,就要落下阿钱的马背。 身侧忽然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车鹿小儿,安敢信口雌黄!” 紧接着,许银翘眼前一热。她睁开眼,眼前一片红色,舌尖先尝到铁锈味。 车鹿的鲜血,喷溅在她的面上。 第29章 许银翘被兜头喷了一脸血,她的耳朵一瞬间变得分外灵敏,分辨出了来人的声音。 是裴彧! 许银翘从未如此感激裴彧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车鹿逼迫,屈从于此。裴彧的到来,好似给许银翘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的内心如冰河初开,忽然就升腾起了希望。 许银翘用手背胡乱抹去眼上的血迹,看清了眼前的状况。 裴彧身上穿着绛紫色的公服,腰背挺括,珠玉俱全,一看就是从正式至极的场合中离开。他的手中握着佩剑,剑是从许银翘手中夺走的,此时剑尖上淌着鲜血,成股涓涓流下。 裴彧对面,车鹿左肩绽开一大朵血花,妖冶盛开半身,左臂软绵绵垂下。车鹿右手捂住伤口,口中嗬嗬,似乎在隐忍着疼痛。 裴彧刺出一剑,并没有收势。他握住缰绳,催动身下高头大马,缓缓逼近车鹿。 “三王子,别来无恙。” 裴彧的声音就像数九寒天的玄冰,许银翘听了,心头狠狠一颤。 车鹿却在此时仰起头,伸出舌头,享受般地舔去唇上的血沫:“裴彧啊裴彧,原来她还真是你的妻子。” 许银翘感受到车鹿的眼神,心下一阵恶寒。 身下的阿钱似乎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带着许银翘向后退缩,留出空地。 车鹿还在继续:“可惜了,今天我的运气不好,没尝到草原上阿拉塔的味道。若是有来日,裴彧,你可得看好自己的皇妃……” 说罢,车鹿哈哈大笑,放开了按压伤口的右手。血迹洒落一地,他却浑不在意,掉头就要走。 裴彧却在背后朗声道:“车鹿,动了我的人,你以为就可以这么走掉么?” 车鹿在空中扬起鞭子,身下的马儿纵跃起跳,已经跑出一射之地。 裴彧却不紧不慢地拿出背上弓箭。 弓箭是铁质的,箭头泛着冷紫色的光。 许银翘看着裴彧的拇指扣住箭头,那冷硬的箭头如同泥塑的一般,被裴彧生生掰断。 夕照流火,最后一点金红的余晖撒在裴彧射箭的劲膂上。 只听弓弦轻振,好像蚊虫从眼前飞过,嗡的一声,铁箭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许银翘的眼睛看不清那支箭的时候,车鹿身下的马好似忽然发了狂,又蹦又蹿,直将马背上的伤者摔下马去。 车鹿的身影滚落,瞬间被草色淹没。 许银翘这才看清,马儿的后脑到眼睛被一只长箭贯穿。被折断了的箭头兀自从前伸出,孤零零的好似一支无所依的桅杆。 大棕马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一切归于平静。 许银翘的下巴被狠狠捏起,带着粗茧的手将她捏的生痛,没有一丝怜惜。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5节 “许银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彧的脸上,藏着她不曾见过的狂暴。 * 许银翘来到营帐门口的时候,目光瞥见了跪了一地的奴仆。 领头的绿药和紫芫,低低垂着头,看不清模样。 许银翘剧烈地挣扎了起来,裴彧却裹紧了袍子,止住了她的动作。 是的,许银翘整个人被裴彧的披风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还可以自由旋转。 来到帐内,裴彧轻轻一抛,许银翘就滚进了床榻上。 衣袍结终于松散下来,她双手获得自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扯下了口中的布条:“裴彧,出行是我的主意,你别惩罚他们。” 裴彧已经解下了外袍,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只不过这件中衣由右肩到胸口,缀了一串血迹。血迹已陈,暗褐色如同枯败病梅。 裴彧走近了她,威压更甚。她认真仰面望着他,再次郑重重复:“我是主谋,你若要责罚,就应该从我开始。” 裴彧定定看着她。许银翘颤抖着手,从头上拔下自己的钗环。 卸去冠饰,以陈己罪。 她只希望,发生在白芷身上的事情,不要再来一次了。 裴彧却在许银翘头顶轻呵一声:“许银翘,你真的以为你是谁,能够承担所有的后果?” 他指着外头乌泱泱一地人:“若是你今日真被车鹿淫辱——” “不仅你,这外头的所有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许银翘被裴彧的话戳中了内心最深沉的恐惧。若是今日裴彧没有出现,韩因负伤,许银翘力弱,恐怕真的会被车鹿得逞。若是车鹿得手……这不仅是对她莫大的辱没,还生生撕下了裴彧的脸。 难怪他如此愤怒。 许银翘偷偷抬起头,果然看到裴彧脸黑如锅底。 她内心焦躁不安,手指捏紧,逼着自己想一个能灭火的法子出来。 裴彧却忽然挑起了许银翘的下巴:“你说说,你想担当什么样的罪责?” 许银翘望着裴彧的眼睛。他的一双凤眼总是这样,看着人的时候,显得极为专注,似乎要把人吸入眼睛似的。许银翘目之所及,都是裴彧越来越近的脸。她嘴唇蠕蠕,口不择言:“殿下想要我承担怎样的罪责,我就应该承担怎样的罪责。” “许银翘,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了你。” 许银翘忽被一股大力甩倒在地,后脑勺磕到床脚,传来剧痛。这种感觉,就好似有一千根针一万根针刺穿了她的脑壳,许银翘头脑发昏,眼前冒出黑星,耳中只剩下嗡然噪音,连裴彧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她整个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一片朦胧间,看见身前的男人起身走远。 许银翘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但是只握住了一片虚无。 她喘着粗气,躺卧在原地,身子僵直,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像是过了一万年的光阴,许银翘才终于从身体里积攒了些微气力。她的手颤抖地摸向后脑,发丝间很干燥,没有一丝血迹。后脑勺已经肿起一个大包,摸上去硬硬的,是钻心的疼。 许银翘望着眼前莹白的手指,五指变成十指,再变成三重影。 脸颊上凉凉的,一摸,原来是泪。 裴彧就在此时进来。 耳中嗡噪声散去,许银翘清晰地听到他铁靴陷入地面的声音。 “你要救他们,很好。”裴彧蹲下身,看着许银翘满脸是泪的莹白面庞,“你来代替他们受过,这是你选择的。” 许银翘被裴彧拽着手臂,从委顿的姿势拉起来。她还处在头晕目眩的时刻,双腿发软,整个身体几乎被裴彧架起,无力地靠近屏风之后。 裴彧力能拔千钧,屏风哗啦一声阖上,露出了背后银光闪闪的刑具。 许银翘完全不知道,裴彧竟在寝卧之后,有这样一间暗室。 她被他搀到一座披着棕熊大氅的椅子上坐定。许银翘脑子还是懵的,头脑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个想法:“至少他不会迁怒于其他人了。” 她睁着茫然的双眼,目光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落在了裴彧的手上。 室内烛火昏暗,裴彧身形高大,整个人都隐没在一片灰黄之中,仅有一双手被火光照亮。 他修长的五指轻轻拨动,摊开了一道精美的软缎。缎面隐隐流动着卍字福纹,许银翘的眼睛再次陷了进去。 叮。 一截长箭。 擦擦。 一把匕首。 如蛇形般。 一弯绳索。 裴彧摊开了双手,像是终于摆好了戏台:“选一样。” 许银翘心下愕然,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车鹿只是蓄意未遂……” “看来你是不知足了。” 裴彧似闲庭信步般,云淡风轻地介绍。 “这柄箭,是并州城一战,我以神臂之弓,于城头相隔五十里,射杀当今柔然可汗的七弟所用。箭头锋锐,穿破盔甲,一剑封喉。” “这弯绳索,是我在戚县,于市口勒死了侵吞军费的县令所用。他挣扎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喉管破裂而死。” “这匕首,你曾见过。我在公众审讯侍卫,拿匕首一片片将他身上肉片割下。他用了两个时辰,才求得我赐他一死。” “许银翘,你既然选了,那就由快到慢,自行找一种满意的死法。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夫妻不过百日,但也算一万日的恩情。看在这份恩情上,我赐你三种死法选一种,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裴彧的脸显露在火光中。 烛心跃动,显得他的脸色在火种明明灭灭,晦暗不定。 许银翘终于从骨髓中产生了恐惧。 她早该认识到的,裴彧他就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他在边陲从一个小小少年成长到现在的样子,所见的死亡比许银翘多了不知凡几。她心里存的那一点死志在他面前,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之物。 他又怎么会放过她呢? 他有何理由对她特殊相待呢? 许银翘似乎看到了命运的终点在向她招手。 她闭上眼睛,眼泪终于簌簌落下。 命运不由分说,将她送上了裴彧的枕席,又推着她进入了裴彧的刑房。 若是早知道今日的后果,她不如在大婚那一夜就自行了断,也好过受到现在精神上的磋磨。 许银翘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不知为何,脚下生出一股力气,拿起了最末端的匕首,朝自己心口扎去。 裴彧说错了,三者之中,明明匕首才是速死之法。 她早就厌弃了这样的生活,连死亡都要假以他人之手。 利刃入肉,许银翘却感到一丝解脱。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扎向生命最后的自由。 第30章 许银翘闭上眼睛, 准备迎接钻心的刺痛。 但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如期到来。 她讶异地甩开手,眼神落到匕首上。银亮的簧片弹出,像一只伸着舌头的吊死鬼, 咧开嘴嘲笑她的天真。 “好,好, 好。” 裴彧抚掌而笑, 从桌后绕出。他看向许银翘的眼神中, 多了那么一丝兴奋和兴味盎然。 “我的父皇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他缓慢踱步至许银翘面前,轻轻一掠,就夺走了她手中的匕首。 许银翘还没有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超脱出来, 她愣愣地看着裴彧,然后疯了一般地扑向桌面。 箭硬的如同久淬的钢铁, 麻绳韧似一条蛇。 箭和麻绳都是真的, 只有匕首是簧片制成的。假的。 许银翘腿一软, 跌坐在地面上。她喘息良久, 哑着嗓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会选择匕首?” “错。”裴彧脸上笑容更盛, “是你选的匕首, 我才能知道。” 许银翘几近绝望地看着桌上另两样物品。她知道, 一旦自己选择了速死的法子,裴彧就会如她所愿, 亲手杀了她。只有许银翘戴罪的决心足够强烈, 她才会选择凌迟过林侍卫的匕首, 才反而在绝境中给自己搏杀出了一丝生机。 “那我的惩罚,结束了么?”她轻轻开口,声音像春河上的薄冰,易碎而又脆弱。 裴彧不置可否笑了一笑:“你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么?” 许银翘回忆起将匕首扎向自己的那一刻, 那种如同浪潮翻涌而来的绝望,几乎要将她灭顶淹没。 她忽然间迷茫了。 死亡的临界体验让她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大脑多出一丝清明。裴彧似乎很满意许银翘的表现,伸出手来,作出扶她的举动。 许银翘却停留在原地,没有接受裴彧的援助。 裴彧的大手覆上她的脊背,另一只手强势又温柔地包裹住她的脸颊。 “看着我,银翘。” 许银翘脑中刚刚建立起的清明,被裴彧一句话冲散了。她仰起头,感觉整个人在裴彧眼中与一个裎裸的婴儿无异。 “你做的很好。”他的脸逐渐凑近。 裴彧的容貌是常人无法企及的艳丽。许银翘见过大周皇帝,皇帝的样貌,只能称得上是一个端正贵气的中年男子,浑身散发的帝王凛凛之威,让他的样貌与裴彧多了几分相似。 许银翘因此猜测,裴彧的异于常人的容貌,恐怕来自他的母亲。 他愈近,许银翘就愈能看清他脸上纤毫毕现的绒毛。 只有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看到,裴彧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年岁,甚至比她还小二岁有余。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6节 但是许银翘却完完全全处于裴彧的掌控之下。 裴彧的嘴唇很红润,许银翘不自主地联想起过年时包裹着糖饴的红纸。 她的眼神逐渐下移,下一秒,裴彧的唇狠狠碾了上来。 他吻得很慢,丝丝细啄,带着惯常掌控一切从容不迫的镇定。 抚掌向下,拢住了许银翘盈盈一握的腰肢,如同握住了一束含苞待放的兰花。 许银翘没想到裴彧这般举动。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血气上涌,胸膛中好似要炸开一般。 他这时候为何如此索取于她?明明……明明两人在床榻上行事的时候,裴彧都不曾作出如此举动……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伸出手想要推开裴彧的胸膛。可是入手坚硬如铁,哪能推得开? 许银翘只能被动地接受,予取予夺。 裴彧好似在吸吮一块饴糖,细细琢磨。纵然怀中的女人有些小小的挣扎,他都用铁箍似的手臂圈住,让人不得移动。 许银翘只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太液池,肺中气息愈加少,那股头晕的感觉又翻了上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裴彧怀里的时候,面前的男人终于放开了她。 “你……你!”许银翘只觉得胸中流窜着一股莫名的火气。她看到裴彧亮晶晶的嘴唇,就想到方才两人津液交缠的景象,气不打一处来。 裴彧反而卷舌吞去唇上垂涎,面色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许银翘,我这是在教你。” 他一只手扣住许银翘的腰身,另一只手板正了她的头颅。 许银翘仰起头,看到了自己在裴彧眼中的样子。 眼神如同浸了琥珀琼浆一般,迷醉得令人心惊。 她整个人手软腿软,像枝头沉甸甸的果实,挂在裴彧的手臂上。若不是他支撑,她一定早就倒了下去。 “我在教你知道,你是谁的皇妃。” 裴彧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听说今天新来的那个侍卫侍卫教你骑马?” 许银翘好像隐隐约约猜中了裴彧的心思,但她觉得这样太过震悚,完全不敢细想下去。她只是如实回答:“韩侍卫说,围场秋猎中,每位皇妃都要出猎。我不会骑马,会被人看不起的。” 最后一句是她自己加的,觑裴彧的脸色,许银翘知道自己说对了。 裴彧不由得一嗤:“原来他姓韩。”说着,裴彧略略松开了手臂,许银翘只得更用力地拉扯住他的衣襟。 “因为我没有告知你,你在怨我?” 裴彧这么问,许银翘垂下眼帘。 “我不敢怨。” “那就是有怨了。” 裴彧的声音凉凉的,说不上愤怒,也说不上漠然。许银翘猜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韩侍卫是怎么教你的呢?” 他放柔了声音,尾音里多了一丝循循善诱。 “先踏足脚蹬,用大腿的力气上蹬翻身,跨坐在马上……” 许银翘在裴彧的眼光底下,说不了假话。她这么说着,裴彧的手却从腰间落下,握住她的腿根。 “然后呢?” 他的声音响起。 许银翘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 “双脚如蹬,双腿加紧马腹,上半身恒定如钟……” “嗯……” 许银翘只听得系扣打开的清脆一声。 她敛口不言。 “推浪,压浪,他教你了么?” “什么?” 许银翘瞪大了眼睛,望着裴彧。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看来是没有。” “正好,韩侍卫教不了的,我可以教你。” 第31章 裴彧不是一个好老师。 许银翘气喘吁吁地被放倒在躺枕上, 心里如是想。 她原本在马上怡然自得,但在裴彧的“教学”下,却不知为何, 动作失了准度。 一举一动皆好似邯郸学步,不得要领。 裴彧扶着她的腰, 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扣着许银翘的后脑勺, 将人调转了个个儿。 眼前一时间天翻地覆,许银翘的双手软绵绵伸出,勾住了裴彧的脖颈。 她凑得很近, 能够清晰地看到裴彧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膂力惊人,竟仅凭双臂, 将许银翘整个人由下而上托了起来。 视线下移, 许银翘看到裴彧筋骨分明的肩背。随着他的动作, 双臂上肌肉鼓起, 肌理流畅,线条分明, 教人不敢忽视。 渐渐的, 许银翘眸中含上睡意, 一双明眸似睁似闭。 裴彧却还不飨足,非要将沿着她的腰线握住, 将整个人翻过来:“懂了么?” “懂什么?” 许银翘眼睛怔忪, 下意识反问。 “我教的, 和韩侍卫教的,孰优孰劣?” 裴彧的声音阴魂不散,在她耳侧响起。许银翘一番大汗淋漓的运动过后,知觉疲惫, 脑子松弦懈怠,下意识又要说真话:“自然是韩……” 身后气息倏忽阴冷,许银翘忽然间清醒过来:“自然是韩侍卫比不上殿下您。” 裴彧沉默了。 许银翘在心头腹诽,哪有教骑马教到床榻上去的。韩侍卫是正经正直的好人,裴彧却…… 她想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汇来描述他,索性把头歪回去,不再想他。 谁知,许银翘这么一侧,恰压到了还未消散的肿块。刺痛清晰明锐地扎进脑海,她不由得哎唷一声。 裴彧在后头皱起眉头,单手伸入被衾一探,入手滑腻,不见呼痛。 他支颐起身,这才看到许银翘捂住了头发,双眉紧蹙,咬唇似在隐忍。 裴彧的指尖插入许银翘的掌根,将她紧紧捂住伤肿的手拨开。许银翘感到裴彧的手穿过发丝,绕着头上的肿块轻柔地打了个旋儿。他往下轻微施力,许银翘再次叫了起来。 “别碰它!”她尖声叫道。 裴彧方才清明的眼神,此时晦暗了几分:“车鹿弄的?” 许银翘对他脑中所想心知肚明,她用脚轻轻地踹裴彧:“分明是你。” 裴彧浓眉虬结:“许银翘,莫说假话。” 许银翘心头不由得生出一丝委屈:“我为何在这事上要骗你?” 裴彧被她一句话噎了回去,默不作声。 许银翘看着他吃瘪的样子,莫名心头有些高兴。 她本想着,铜钱大的肿块,不过两三日便可以自行消散。但裴彧执意要让随行大夫出诊开药,许银翘只得依从他的想法。 裴彧似乎对她受伤的事情极为看重,不仅让大夫开了外敷的药膏,还命令来一碗活血化瘀的药汤。 许银翘闻到刺鼻的药味,不自觉皱起了鼻头。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种冲鼻的药味在哪里闻到过。 裴彧亲自拿了药碗,凑到许银翘唇边。他那事过后,总带着些小意温存,语调也比平日里柔和:“喝了吧。” 许银翘的双手触碰到碗底,被薄瓷碗烫得激,指尖撒开去。 裴彧看出了她的不愿,把药汤拿回到嘴边,吹了一吹。他用唇试了试温度,再次递到了许银翘面前。 一想到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四皇子殿下,这么委屈于她,许银翘就什么脾气都没了。她乖乖接过药汤,闻到了上头泛苦的气味,嘴巴也不由得发苦。 许银翘捏住鼻子,一大口将药灌入了喉咙。 捏鼻子喝药的法子,是她在五岁时习得的。 作太子药人的时候,许银翘面对的,是更加千奇百怪的味道,和稀奇百怪颜色的药汤。她在一次次灌药的经历中,总结出了一套喝药不苦嘴巴的法子。她发现,只要捏住了鼻子,舌头就好似失灵了一般,轻易尝不出喝到的味道。 因此,许银翘日后喝药,都是捏着鼻子的。 苦药入喉,她赶紧舔舔嘴唇,把所有苦意都咽下去。 舌尖却传来一片甜。 裴彧正举着一钱蜜饯,抵住了她的唇舌。 许银翘忙不迭将蜜饯含入口中。丝丝酸甜在唇齿间化开,她的心也跟着愉悦起来。 裴彧本想收手,但女人柔软的唇舌擦过他的指尖。明明手上多茧,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许银翘有意无意的触碰。裴彧很快地收回手指,捏紧了许银翘触碰的地方。 他抬眼看向许银翘。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盈盈秋波望向他。 如同一汪春水。 裴彧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 无论是什么男人,被女人用这样一种眼神盯着,都会不可避免地心醉。 他也不例外。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7节 裴彧转头,有些仓皇地躲开许银翘的眼神,熄灭了灯火。 女人柔软的身子落入他的怀中,裴彧静静地环抱着,终于冷静了下来。 许银翘似乎有些兴奋,她的腰身轻轻扭动,呼吸声在黑暗中凑近。 裴彧感觉许银翘想和他咬耳朵。 “裴彧,你明日教我骑马么?” 她戳了戳他的腰,似乎是感觉手感硬邦邦,又缩了回去。 裴彧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疲倦:“会有人教你。” “韩侍卫么?” 许银翘声音里的一丝开心被裴彧敏锐捕捉。 “不是。” 他无情地阻断了许银翘的幻想:“韩侍卫身受箭伤,能不能回到此地逡巡,都成问题。我会让我的侍卫带你到马场。他心头有数,不会把你带的太远。” 裴彧话里话外暗暗挤兑韩因,许银翘自然听出来了。 她还想再问问,裴彧却把她搂紧了。 “不早了,睡罢。”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倦。 许银翘知道,裴彧今晨由京城出发,午时到达京郊围场,在御前侍奉多时,又来到草原上救下她和韩因。许银翘想想裴彧的一天,都替他觉得累。 她的双手轻轻地抚摸裴彧的脊背,感受到手底下有力的肌肉。 裴彧似乎对她的安抚颇为满意,不一会,呼吸声就沉了下去。 许银翘经过了一番体力消耗,本应该进入梦乡。但她却不知为何,大脑极其兴奋,两眼望着黑洞洞的床帐,一点都睡不着。 她的脑中猛然间生出一种想法。 或许她和裴彧这样一直过下去,也很好呢? 趁着黑夜,许银翘的手指描摹上裴彧的五官。他的容貌在她心里一点点地勾勒。 无可置疑的,裴彧生得很好看。如若他没有这样一张面孔,许银翘或许也不会在情/药的作用下,和他滚上麟德殿的床榻。 他实在是个太冷酷的人。或许是由于年少时生长在战场,裴彧一举一动,都有令行禁止,杀伐果断的豪气。正是因为这一点,许银翘怵他得紧。 但这也更让他的一点温柔与贴心难能可贵。 就算是偶然流露出的关心,也能让许银翘受宠若惊。 恰如此晚。 许银翘的手慢慢下落,放到了裴彧的胸膛上。 在他睡着的时候,她才敢这样抱着他。或许是由于常年练武的缘故,男人的胸膛宽阔厚实,许银翘依偎上去,心头就充满了安定的感觉。 若是他再那么温柔一点,若是他再偏宠她那么一点…… 许银翘敢相信,自己一定会深陷其中。 但是裴彧没有。 内心不知是庆幸还是怅惘,许银翘忽然觉得胸口堵堵的,有些难受。 或许是喝了药的缘故吧。她骗自己这样说。 * 许银翘醒来得很早,但裴彧走得更早。 她卯时不到便睁开了眼,床榻的另一侧被褥散乱,床单凉凉的,裴彧分明已经走了多时。 紫芫和绿药端着盥洗用具走了进来,许银翘脸上稍微有些红。 上一次,裴彧以茶代水,没有假手他人。昨晚,他却叫了两次水,都是绿药紫芫亲手送入。许银翘今天见到她们,不免心头乱跳。 二人却神色如常,利落得服侍许银翘梳洗。 许银翘问:“四殿下呢?怎么今日走得那么早?” 绿药回话:“回皇妃,今日御驾出巡,殿下一早就去主帐侍奉了。” 许银翘不由得在内心同情起裴彧。 她又问:“距离围猎,还有几日?” 绿药显然是被裴彧交代过了,脆声答道:“还有三日。殿下吩咐了,今日有他的贴身侍卫在西马场等待。皇妃换上骑服,到那里便是。” 许银翘到了马场,左右巡视,没有找到祝峤的身影。 她不禁心下疑惑:“难道自己来错地方了?抑或是裴彧忘了叫人过来?” 她正左顾右盼的时候,眼前却闪过一条熟悉的人影。 那人比她之前见到的清减了不少,两颊泛者浮白,一副大病初愈之态。 正是何芳莳。 许银翘有些畏惧见到她,慢慢将身子往后挪。 但是马场阔朗,无遮蔽之物,许银翘无处可藏,一下子被看了个正着。 她的脸上挂起讪笑:“何大小姐,这么早啊。” 出乎意料地,何芳莳竟好像之前的事没有发生似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嫂子。” 许银翘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将藏在心口许久的话说出口:“礼单之事,是我的疏忽。我一直想与你说声抱歉,但总是不凑巧。芳莳,今日能在此碰到你......” 话没说完,何芳莳就打断了她:“什么礼单?” 许银翘愣住了。 ----------------------- 第32章 原来何芳莳与未婚夫的婚约早就岌岌可危。 何芳莳每逢父亲忌日, 都要大病一场。今年罗家主母听闻这个消息后,藉口探病的缘由,明里暗里派人打听何芳莳的病情。何芳莳本就病体支离, 又要时时接待未来的婆母,缠绵病榻多日, 最终不胜其扰。 她直截了当地与对方说自己病危, 甘愿放弃婚约。这个提议正中罗家下怀, 他们寒暄了一番后,火急火燎退了婚。而何芳莳无力处理俗务,一切礼单都放在门房等待处理。 没想到, 礼单先被匆匆赶回京城的裴彧看到了。 裴彧从城外风尘仆仆赶来,看到的就是生病又退婚的何芳莳。他二话没说, 直接吩咐手下将一切事情料理干净。 何芳莳身体糟糕, 索性放开手让裴彧处理, 因而完全不知道四皇子府的礼单出了纰漏, 裴彧回府责罚,闹出一桩矛盾的事情。 许银翘听了何芳莳的讲述, 才知道自己那份礼单在被何芳莳看到之前就被拦下了, 何大小姐的病, 与自己送去的礼单无关。 她一面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另一边却控制不住地心口泛酸。 裴彧亲口说过, 何芳莳是他心中顶重要的人, 但许银翘时至今日才知道,何芳莳在裴彧心中,分量几何。 原来他匆匆赶回京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府, 而是关心缠绵病榻的何芳莳。 许银翘需要勉力学习打理府中事务,而何芳莳却可以高枕无忧,把一切都交给裴彧处理。看起来,裴彧也好像乐见其成。 许银翘想到了自己的那场高热。 在她殚精竭虑,头脑犯晕的同一时刻,裴彧却在京城的另一个地方,关心另一个女人。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便纠结起来。 许银翘知道,这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嫉妒。 她嫉妒何芳莳轻轻巧巧就可以得到裴彧的关心,她嫉妒裴彧在二人冲突时,无可辩驳地偏向何芳莳那一方。 她甚至怀疑起李大夫的出现来。 她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裴彧身旁跟着的大夫,是专程为她请来的,还是裴彧看望何大小姐之后,顺便带来的呢? 许银翘愈想,愈抑制不了内心的波涛汹涌。但是偏偏,她内心复杂纤细的情绪无处释放,尤其是不能与面前之人诉说。缰绳紧紧勒入掌心,恒久的疼痛密密麻麻传来,许银翘狠狠指甲嵌入肉里,才勉强不露声色。 “嫂子,你在想什么呢?” 何芳莳说完前些日子的事情,按理来说,充当听众的许银翘,应当对被退婚的她安慰一二,但现在,许银翘在马背上静静的,沉默不语。 何芳莳不解其意,觑了觑许银翘的神色,显而易见地踌躇起来。 她明亮的眸子抬起来,里头存着些问询,还带着几分担忧。 许银翘不敢与她对视,别开目光,努力逼自己整理好心情,状若平常道:“芳莳,罗家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想,若你真嫁入他们家,有这样的婆母,也只能成就一段孽缘,倒不如避开的好。” 何芳莳拍手笑道:“嫂子,你这话说的,和四哥一模一样!” 她的脸孔如一朵盛开的花,虽然外表憔悴,但是少女眼角眉梢带着清澈。 何芳莳的情绪都表露在脸上,但许银翘却极力掩藏起方才的酸涩,只是偏过头低低道:“我倒不知道,我与殿下如此心有灵犀。” 何芳莳却又秀美微敛,低低叹了口气:“嫂子,虽然你们都说退婚是好事,但是我也烦恼着。我这么冲动之下把婚退了,我娘若是听到了,一定要说我。” 她说道烦恼处,对许银翘也多了几分推心置腹:“在雍州的时候,我娘就老是说我,我是个大姑娘了,不要在整日往西北军跑。及笄之后,就应该有个姑娘家的样子,该成婚成婚,该绣花绣花。爹爹不在了,弟弟还没立起来。我成婚了,在京城有夫家依靠,我弟弟才能找到好亲家,反过来做我的依靠。” 许银翘看着何芳莳原本灿烂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哀伤。不知怎么的,她心中那些酸溜溜的情绪一瞬间就消散了。 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因为婚事烦恼的小妹妹罢了。 她驱马于何芳莳并行,伸出手拍了拍何芳莳紧绷的脊背。 何芳莳说着,垂下头,声音更小了:“其实我早就该回雍州了,就是怕我娘说我,才拖着在京城不敢回。嫂子,你瞧我,是不是可胆小?” 许银翘没有经历过寻常婚嫁,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她只是目光温柔注视着这个一脸担忧的小娘子,摇了摇头。 何芳莳一路絮絮叨叨,对上许银翘的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嫂子,你瞧我,本来是出来散心的,偏偏讲了那么多烦心事。你也听烦了罢,不如我们骑马跑一场,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快快甩在身后!” 许银翘摆手笑道:“这倒不必。我只学过慢慢骑马,若是快起来,就不能了。” 她沉吟一会,试探性地问道:“你这些烦心事,是和你裴四哥说过么?” 何芳莳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声入蚊蚋:“他知道的。”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8节 许银翘点点头:“那便更好了!我听说西北军的儿郎骁勇善战,品性也不差。裴彧知道了,或许能在西北军内为你做主,挑选佳婿。” 她这般想着,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笑着问何芳莳:“你以为如何?你的母亲有一个西北军中的女婿,想必也会很满意罢。” 何芳莳却罕见地避开了她的眼神:“嫂子,您说得对。我……我与四哥提一嘴。” 许银翘以为何芳莳是害羞,没有过多在意。她拍了拍身下的小马,马儿轻快地扬蹄奋发:“天高地阔,你与我慢慢跑一会,也能驱散烦恼。” 许银翘口中发出咴咴的声音,率先冲了出去。 何芳莳的马儿不甘落后,得得蹄声急促,也追了上来。 许银翘带着何芳莳绕草原跑了一圈,两人出了一身热汗,神清气爽,这才慢悠悠地荡回原地。 何芳莳眼尖,一眼就看到马场门口站着的紫衫婢女。婢女身旁,站着一个个字极高的护卫。 “咦,这不是祝峤大哥么?” 许银翘循声看过去,看到了祝峤,和他身边一脸焦急的紫芫。 紫芫圆圆的脸上一幅焦急的神色,踱来踱去,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她抬起眼看到许银翘,这才舒了一口气。 “皇妃,您跑到哪里去了?” 紫芫张口,就是略带责怪的语气,仿佛许银翘犯了什么错一般。 何芳莳在马上蹙起了眉头,许银翘却没有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疙瘩,翻身下马,柔和道:“怎么了?” 紫芫匆匆行了一礼,道:“殿下被圣上在御前留了饭,圣上说将皇妃也叫上。绿药说您今日去马场骑马了,但属下找到了祝侍卫,却没有看到皇妃您。此时已经迟了,皇妃快与我更衣罢!” 许银翘心道,圣上一时兴起,要留儿子吃饭,这事情太临时,有不周全的地方太正常不过了。但是她看紫芫一张饱满的小脸蛋拧成了苦瓜样子,内心也终究不忍:“你辛苦了,咱们快些去就成。” 祝峤冲许银翘点点头,牵过她手中马绳。 许银翘这才看到,祝峤衣领掩盖的颈间,有一道泛粉的疤痕。疤痂已经脱落,露出里头新长的血肉。 莫名的,许银翘想到了裴彧左手上那一道伤疤。 他有事情瞒着她,许银翘想。 许银翘虽然没有正面领教过裴彧的武功,但她却深知他的另一种“功夫”。如此凶狠骁勇的男人,武功自然不可能差。 所以他与祝峤到底干了什么事情,才留下了如此狰狞的伤疤呢? 许银翘心头存了个疑惑,随着紫芫越走越远。 她们匆匆洗漱,许银翘空着双手,任由二位婢女为她打扮。 她被裹上了洁白的里衣,层层叠叠的衣物堆在她身上,繁复得令人吃惊。许银翘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自己颇像闯入了蜘蛛精巢穴的女施主,只不过浑身裹的,不是蛛丝,而是衣物。 初秋时节,夏日的暑燥还未散去。许银翘没有轿辇,只得徒步前往御前主帐。 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厚,但一层层加起来,却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许银翘走在烈日之下,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好不容易来到御前,背后的绿药和紫芫却被侍卫拦下。从旁走来一位眼生的姑姑,引导许银翘穿过层层幔布。 与外界的燥热不同,帐内凉风习习,恍若来到春天。 许银翘一路上经过的冰山,少说也有五六座。这些冰山被雕刻成形态各异的形象,有化得稍不成型的,就被撤了下去。一路上看到的,尽是一幅锦绣图样。 接引侍女看到许银翘脸上冒出的汗珠,目光中隐隐带些嫌恶。 她丢过一张帕子,声音淡漠:“四皇妃,面圣时,切忌仪容不整。” 一瞬间,方才路上的烦闷涌上心头,许银翘的指尖绞紧了帕子,双眸瞪向宫女。 “姑姑,您贵姓?” ----------------------- 第33章 “我姓杜。”那姑姑瞥了许银翘一眼, 丝毫没有把她方才的眼神放在心上。 许银翘不卑不亢道:“多谢杜姑姑的帕子。” 她生得眉目柔和,笑起来,一张脸如煦阳般令人生喜。 杜姑姑面对这样一张笑脸, 再尖锐的话语也说不出口。她老脸一红,反而有些讷讷起来, 伸出手欲从许银翘手里接过帕子。 许银翘却将手指一缩, 拈着帕子的手指轻轻巧巧, 绕过了杜姑姑。 她纤巧的指尖轻轻一动,绣帕抖落开来,露出里头的花纹。 “不过杜姑姑, 我也要提醒您。”许银翘慢悠悠说道,“宫女绣绘孔雀花纹, 可是僭越。在教人做事之前, 不妨先约束好自己的用度。” “姑姑你说, 是也不是?” 许银翘话锋一转, 绵里藏针。 杜姑姑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许银翘手指一松, 杜姑姑便从她手里抢下了这副帕子。 帕中内容确是团团簇簇堆叠起的花纹, 但花组成的形状, 却成了一只孔雀垂坠的尾巴。不仔细看,只以为这是一丛开的正好的花丛。 难怪杜姑姑用了那么久没有看出来。 孔雀, 曾经是大月氏对大周的进贡之物。自从大月氏灭国之后, 大周的皇室就断了孔雀的来源。由于物件稀少, 慢慢的,孔雀就成了皇室尊贵的象征,孔雀纹案不可轻易用在寻常器物上头。 在杜姑姑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中,许银翘又冲她笑了笑。 这一次, 杜姑姑的眼神退缩了几分,她垂下头,道:“皇妃请随我进殿。” 许银翘小小摆了她一道,心情也愉悦起来。 殿内凉风送爽,上首已经零散坐了不少人。 许银翘被婢女徐徐引至座上。 皇帝的营帐极为宽敞,最上首排着一张覆了熊皮的长榻。榻上无人,许银翘知道,这是皇帝不在的意思。 榻下左右分列两席。太子、四皇子列席其中,还有些许银翘不认识的人。 许银翘一眼就瞧见了裴彧。 他一袭墨绿华袍,姿态有些恣肆地新斜倚在座位上,面前一盅小酒,酒杯中琥珀液去了大半。但裴彧却不见醉态,相反的,许银翘一进来,他的眼神就落到她身上。 许银翘冲裴彧笑了笑,裴彧却没有给她更多的眼神,偏过头去,自饮自酌。 但是许银翘依稀瞧见,裴彧的眉头松了下来,唇角暗暗勾起。 他的表情隐没得很轻很快,许银翘却在心头暗暗想:或许他看到自己来,也感觉高兴罢。 许银翘小婢引到了裴彧身后座上,她左右环顾,看到了几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许银翘左前方坐着一个赭衣男子,手拿折扇翩翩然扇动,而许银翘的左侧,则是个遍身裹着绫罗的美妇。她生得美艳,眉目精致,头上身上戴着金翠饰品,却丝毫没有被首饰压倒。 和牵头那位皇子坐在一起,男的风雅,女的浓艳,十分搭配。 当今陛下有五子二女,其中成婚的不过太子、三皇子、四皇子裴彧而已。 许银翘就此推测,在裴彧上首坐着的,就是三皇子夫妇。 许银翘入座,向三皇妃颔首。三皇妃扬着下巴看人,斜睨了许银翘一眼,羽翼般的睫毛闪了闪,算是回应了许银翘的招呼,紧接着她便转过头去与三皇子说话。 这种冷遇,许银翘今日是第二次遇到。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却雀上枝头成了四皇子妃。京城中的众人,只觉得她是以卑贱之身撞了大运,少有看得起自己的。 寻常人等,受到这种对待,内心不免会有不平,委屈,乃至愤懑。 但是许银翘却没有这么想。 众人的想法,终究是身外之物。她坐在此地,就是钦定的四皇子妃,寻常人拿不走也夺不去,何必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呢? 这般自我开解,许银翘内心郁结散开,又拿眼睛打量起其他人来。 太子一身杏黄衣袍,坐在对面上首。太子身侧,本应是太子妃的位置。可惜座椅空悬,太子妃没有到场。 她有些疑惑,刚想与裴彧说话,门口却有人通传:“圣上驾到——” 众人急忙站起来,迎接圣人。 初次到御前,许银翘有些紧张。她的手指偷偷从袖口伸出,去触碰裴彧的手。 她指尖微微发凉,男人的皮肤却干燥而炙热。 他捏住了她的指尖,轻轻捻了一下,好像在叫她不必担心。 许银翘心里想,裴彧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热乎乎的,从没见他冷下来过。 用医书上的话来说,此人体内阳气正旺,肝火充盈,正是年轻气盛,气力雄壮的表现。 许银翘回想起裴彧昨晚的表现,内心不禁有些羞赧。她拉着裴彧的手,柔柔摩挲了回去,回应了他的好意。 众人躬身行礼:“圣上万岁。” 皇帝一抬手,他们才直起腰板。 许银翘这时候感受到有一道眼神落在她身上。她抬起眼,对上太子的眼睛,她下意识用询问的眼神向对方看去,对面却移开了目光。 看她做什么? 许银翘很疑惑,但很快,她便宽慰自己:“或许只是恰巧眼神碰上了。” 众人按次第,再次入座。正主来了,宴会就开始了。 宫内上头皇帝发话:“今日家宴,怎么不见老二媳妇?” 太子执手出列,恭敬道:“回圣上,金柔偶感风寒,恐在御前伤了圣体,故没有来此。” 太子说着,许银翘袖下手指恰好摸到裴彧手心的伤疤。 疤痕已经掉落了,剩下蜿蜒如蛇形的凸起。手掌上经络复杂,一旦受伤,伤口稍位置不好,就会影响人做出精密动作的能力。 可见裴彧手心的伤疤,是在何等凶险的场合落下,又是何等幸运,没有伤到功能。 裴彧似乎不喜欢许银翘的动作,五指倏忽并拢,捏住了她乱摸的手指。 许银翘被他拢入掌中,终于老实下来,安安静静听太子与皇帝对答。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29节 不一会,她便站得腿脚酸痛。 许银翘在当医女的时候,在秦姑姑的监督下,练出了每位宫女必备的站功。主子说话,她永远能够斜签在原地,脚下如同沉了千斤坠一般一动也不动。直挺挺站一个时辰,都不觉得累。 现如今,她只是站着听了会父子对答,就感到疲惫,双腿发软。 真不知是骑了马的缘故,还是裴彧搞的鬼。 许银翘想到这里,暗暗瞪了裴彧一眼。 似乎是感到她含怒带嗔的眼神,裴彧唇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隐没下去。 许银翘和裴彧这一番眉眼官司,自以为隐秘,却被对面的人尽收眼底。 对答完毕,许银翘入座时,抬起眼,再次对上了太子的眼神。太子的眼睛肖似他的父皇,眼尾略狭,眼睑很薄。他一双眼睛长时间地凝视着许银翘方才拉过的那只手,直到许银翘注意到不同寻常。 她在背后暗暗鼓动裴彧的背:“太子在看你。” 裴彧却向她摆了摆手。 许银翘虽然心里有些担心,但还是坐了回去。她的背枕在靠榻上,手中无意识地用银箸拨弄着碗中的粳米饭。 一旁却有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四嫂,我们又见面了。” 许银翘猛地转头,眼前出现个面生的年轻面孔。 她眉间蹙起,一句话已经含在口中:“你是……?” 那人自报家门:“嫂子,你忘了,咱们在婚宴上见过。成王世子,裴旻。” 他眼见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但生得比同龄人成熟些,脸上挂着一幅玩世不恭的笑容,里头含着些让许银翘不舒服的垂涎之意。 许银翘看着他那副样子,终于把人对上了号。 她记得这幅年轻的声音。与裴彧拜堂成亲之前,这声音的主人曾经带着一群皇家子弟,闯入她的房中,说了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还是太子出现,才为许银翘解了围。 许银翘想到之前的事,不免面上添了几分嫌恶。 “不过四嫂,你倒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面前的少年似乎没有感受到许银翘的抗拒,依旧涎着脸搭话。 裴彧转过脸,与三皇子说话,看来一时间顾不上她。许银翘只能自己想办法应付。 她凉凉地说:“怎么不一样了?” 裴旻见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挠了挠头,身子更凑过来了点:“没那么……妖乔?” 他字斟句酌,谨慎用词,许银翘却回想起门外子弟们用的一个“骚”字。那种几欲作呕的感觉又涌上喉头,她没有给裴旻一个眼神,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粳米饭。 粒粒圆润饱满的大米躺在碧玉碗中,青白相映,煞是可爱。 至少比眼前这个硬要凑上来搭话的世子可爱多了。 裴旻似乎闲得发慌,盯着许银翘要与她说话。许银翘用筷子戳着碗中的米饭,被裴旻倒了胃口,一口都没吃下去。她盯着裴彧的脊背,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让他回过头来,像驱赶苍蝇一般把这位聒噪的少年赶开。 或许是许银翘频频抬眼引起了裴旻的兴趣,他顺着许银翘的眼神望过去,便看到了也有些食不下咽的太子。 裴旻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四嫂,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许银翘对秘密不感兴趣。以往的经历告诉她,秘密知道得越多,死的越快。 她不为所动,端坐如钟。 裴旻道:“其实太子妃根本不是病倒了。本月初六,屠家老太爷大寿,从江南送礼的马车被劫,其中失了一块好大的千年人参。” 许银翘想保持镇定的样子,可是她的眉毛不受控制地一抖。 裴旻看出了许银翘的兴趣,故意停了下来,卖个关子。 许银翘眼见伪装被戳破,终于败下阵来,转头看向裴旻。她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胜利的神色。 “我竟不知,屠家还有这等好东西?” 许银翘此话发自内心。她在太医署侍奉,自然也清楚宫中的药材库存。寻常拿来给宫中各位主子治病的人参,也不过百年之久,千年的人参,她倒真的没有见过。 裴旻嗤地笑了一声:“屠家是皇商,得了好东西,恐怕先紧着自己呢。言归正传,屠老太爷是屠家的顶梁柱,底下的几个儿子,都没有老太爷那般高。此时屠老太爷没了千年人参,生命垂危,太子妃恐怕在筹措替代之物呢。” 许银翘这才了然。她想,恐怕太子频频往此处看,就是艳羡对面的皇子夫妻琴瑟和鸣,但他只能孤家寡人到来,还为妻子掩饰吧。 许银翘转念一想,又想到一个问题:“不过这等宝物,运送肯定护卫森严,行踪隐秘,怎么会被劫走呢?” 裴旻嘿嘿一笑:“四嫂,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我在禁军中有认识的人,他们与我说,正是这劫药之事,十分稀奇。” “他们的马车,是在近京之所被劫的,听说劫药之人仅有两个,但却十分武功高强,能以一当十。” “不过再高的武功,也抵不过人多势众。那两人抢了人参之后,想要逃跑,但其中一人被大刀砍断了半边脖子,还有另一人被砍中了手掌,本来也要命丧当场,不过他还是个更狠的人,竟然以血肉之躯,将包围冲散,跑了出去。” 许银翘听着裴旻的描述,心中似有了画面,不由得胆战心惊。 她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问题,颤声问道:“那两个小贼,抓住了么?” 裴旻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了。依我说,受了这么重的伤,除非即刻服食人参,否则恐怕已经死在茂林中。” 看许银翘有些发愣,他忍不住逗她:“嫂子你说,是也不是?” 许银翘这才回过神,胡乱点了点头。 上月初六,裴彧的手掌,祝峤的脖颈,零零总总的细节,都能对上。 许银翘不禁暗想,裴彧豁出性命也要取得的珍贵人参,究竟用到谁身上呢?她那时缠绵病榻,所喝的药里,没有一个加了人参的,那么剩下只有一人…… 想到剩下一种可能,许银翘的心又渐渐消沉下去。 那边却传来太子祝酒的声音:“今日好不容易欢聚一堂,不如由我和三弟四弟,为父皇各献一礼,恭祝父皇旗开得胜!” 众人举杯,三皇子却率先发声:“父皇,恕儿臣告罪,阿雁今日却不能喝酒。” 原来三皇子妃的闺名叫阿雁。许银翘心中暗想。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三皇子妃身上。只见身形娇小的三皇子妃施施然站起身,一只手虚托着小腹,另一只手搭上后腰。 许银翘见过这种姿势,她已经意识到了三皇子接下来的话。 皇帝的眼神也在这时候移了过来。 “阿雁她,有喜了。”三皇子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满面红光,妆似风雅的扇子也遮不住喷薄而出的骄傲。 上头皇帝大笑三声,众人纷纷上去恭喜。许银翘跟着上前了几步,见三皇子妃没有看向她,自己还是退了下来。 她可不去碰霉头。 大周皇室本来枝繁叶茂,但到这一代,不知为何,膝下空虚了不少。皇帝三个已经娶亲了的皇子,除了太子府里有位姬妾生过一个女儿之外,旁人都别无所出。但就算太子膝下已有一女,那女儿也因为早产,没有成功长成就夭折了。 也就是说,大周皇帝的孙辈,竟然空无一人。 三皇子与三皇子妃肯在此时公布消息,也有讨父皇欢心的意思。 果然,皇帝大喜,已经批下了不菲的赏赐。 许银翘留神瞧去, 裴彧站在一旁,眼眸深沉,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太子初听到消息,显而易见有些吃惊,但很快敛去情绪,笑着上去恭喜弟弟。 皇帝环顾一圈,似乎终于想起还有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在上首发话:“前日柔然人进贡十余名每姬,太子,老四,你们膝下还空悬,我给你们每人赐下两位,不仅显示柔然与大周之好,更盼望你们开枝散叶,和老三一样,让你们的父亲有含饴弄孙之乐。” 太子反应很快,皇帝话音刚落,他就已经谢过赏赐。 此时皇帝与太子两双眼睛,都落在了沉默的裴彧与许银翘身上。 许银翘愣在当场。 ----------------------- 第34章 赐婚来得太快太急, 许银翘根本没有任何缓冲,更没有任何掩饰反应的时间。 她最真实的情绪,就这么一览无余写在了脸上。 她成了一本别人随时都可以翻阅的书。 许银翘面前没有镜子, 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她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抬起, 牙齿咬紧了嘴唇, 隐忍, 却又不敢教别人看出自己的隐忍。 任是谁,在夫君被皇帝赐下美姬时,都不会好受罢? 许银翘心里无端浮现出这一个念头。 她看到了三皇子妃略带怜悯的眼神。是的, 她没有看错,是怜悯。方才还看不起她的女人, 此刻眼角眉梢都带出了一种“我真可怜你”的表情。 许银翘知道,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慈悲, 就像人看着一只费力搬运不属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的蚂蚁一样。 同为女人, 她看懂了三皇子妃眼中的怜悯,却又深恨这种恩赐般的怜爱。 许银翘清楚地知道, 自己就是从卑微的身份上被拔擢, 一步登天的。 她可以, 意味着全宫跃跃欲试的小宫女都可以。 现如今,对皇上来说, 他的旨意只是提拔了另一个和许银翘身份一样低微的人罢了。 都是翻越阶级, 都是金口御言, 许银翘和那些被随意赠送的美姬,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三皇子妃背后,有高贵的母族撑腰。许银翘身后,却一个人都没有。 许银翘随手都可以被替代。 这就是三皇子妃怜悯的来源, 她隔岸观火,露出一丝不忍。许银翘读懂了三皇子妃脸上的情绪。 她站在原地,恍惚间,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许银翘茫然无措地,将眼神落在裴彧身上。 她像个不战而溃的败军将领,退缩回原有的阵地里,等待着注定到来的宣判。 裴彧下跪,谢恩,接旨。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滑。 许银翘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环顾四周,明明没有人看着她,她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隔空打了一掌,又像是被抹上了辣椒油。 眼眶酸胀,许银翘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表现,只是垂手立在原地,拼命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 她不能哭。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0节 妻子善妒,乃是七出之罪。这一点道理,许银翘从嫁入四皇子府时就被耳提面命,如今已经牢记于心。 她有时候都觉得,正妻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一群女人,占着光耀的名头,要办事可靠,要出门交际,要胸怀大能容人。 往日的欢快日子,好似蒙在食物外一层轻飘飘的糖纸,糖纸被戳破了,才露出底下或酸或苦或涩的真实生活。 太子、三皇子府里都有姬妾,怎么到她这里,偏偏就不行了呢? 许银翘想到这个问题,胸中微微一荡。 皇帝似乎对裴彧的表现颇为满意,他抬起手,准许这个最叛逆的儿子起身。眼神转过,皇帝便看到了呆愣原地的许银翘。 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眼神,许银翘感觉到凌空中似乎有人往她的膝盖窝踹了一脚,她膝头一软,一瞬间跪了下去。 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随着许银翘下沉的身躯,慢慢消散。 “儿媳……谢恩。” 她喉头轻颤,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其实,许银翘的意见不重要,但她的态度很重要。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像一座沉甸甸的山,一寸寸压在她单薄颤抖的脊背上。 许银翘表了态。 她的手攥住了一角,沉沉地磕下头去。 就在那一瞬间,她灵台一点,刚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瞬间通透起来。 在许银翘还是个赋闲的医女时,她经常被分派去诊治深宫里皇帝许久不幸的宫妃。 那些宫妃,明明穿着天底下最华美的衣服,眼神却黯淡无光。许银翘每每诊治,她们都紧盯着手中绣帕,一边咬断线头,一边将手腕伸出来与她诊脉。 诊脉出来,一向无事。只是那些宫妃,会将许银翘送到宫门口,然后向着远方,眼神倏忽间亮起,像是期待着什么。 当时,许银翘并不理解那些宫妃为何要自降身份,亲自送自己走出宫门。现在她懂了,那些宫妃只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往一眼曾经热络的宫道,期盼一辆不会到来的宫车罢了。 宫妃之于皇帝,恰似她之于裴彧。 对男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替代,但对女人来说,却是恒久的忍耐、思念和等待。 一切痴缠与嫉妒,都是人最本真最自然的情绪。 由爱生痴,由爱生妒。 她的心,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渐渐沉沦了。 想通了这一点,许银翘沉重地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蓦地轻松起来。 最怕的不是问题,而是想不通症结在哪里。 许银翘既明白了心意,便不再纠结。 她本就是红尘一芥子,如何又能在四皇子身上寻求一些自己都不曾期待过的情感呢? 许银翘知道,自己在一寸寸浇灭心头刚刚生出的火焰。 但她必须这么做。她没有别的选择。 谢恩既过,许银翘就要站起。 在许银翘即将起身的时候,身下却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下摆。 一瞬间,许银翘停住了。她低下头看,正撞入裴彧的眼睛。 她一双微微红肿,但由极力抑制眼泪下坠的眼睛,就这么落入裴彧的眼帘之中。 许银翘急忙就要别过脸去。她对裴彧不曾有过期待,她不想他误会。 但许银翘似乎看到裴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一股大力一拉,许银翘的膝盖再次重重跪向地面。 柔然美姬上来了。 身后珠珮琳琅之声,络绎不绝。听说柔然赠送的美姬,都是光脚行走在地面之上,脚腕子上系一银铃,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许银翘这时耳朵格外尖,一下子就捕捉到四股清脆的铃铛声。 她抬头看向裴彧,眼中带着询问,不明白他为何又让她跪下了。 难道是皇帝赐下的美姬,他不满意? 许银翘已经在刚刚那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眼泪和内心一同干涸,她甚至有闲心好整以暇地想:裴彧不会要亲自挑选吧?这可真够冒犯的。 但下一秒,裴彧却说出了些惊人之语:“父皇恐怕有所不知,儿臣府中还有与柔然作战若干军机布放图。这几名婢女,若是......儿臣思来想去,并不放心,还是赐给另外的人为妙。” 许银翘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裴彧的话一入耳,她耳边顿时就嗡嗡的。血液在耳膜处鼓噪,一时间,根本听不清接下来裴彧和皇帝的在说什么。 内心有个欢声雀跃的声音在呐喊:他拒绝了! 许银翘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是她方才将落未落的那一滴泪起了作用? 难道……裴彧真的能回应她那些不该有的期待? 裴彧依旧是那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座上的皇帝脸色也不见得十分难看。两人对话很急,很快,许银翘只能捕捉到漏出的几个词,胡姬,柔然,雍州。 紧接着,她听到皇帝轻轻的笑声。 许银翘有感觉自己再次被打量了,这时候,不是如芒刺背,而是兴味盎然的眼神。 裴彧拉着她的手,将她带了起来。 “谢父皇成全。” 她被带着,也重复了一遍。 “谢……父皇成全。” 许银翘抬起头,一下子就看到三皇子妃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三皇子在旁边扇着扇子,扶着三皇子妃的后腰,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而太子则斜坐在皇帝下首,眼眸打量着裴彧与许银翘,似乎带这些思索。 “那就赐给阿旻罢。” 皇帝大手一挥,发话。 内心一瞬间似有烟花炸开。 许银翘看到裴旻高兴地搂过衣着暴露的美姬,朗声大笑,谢过皇上。她则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揽在裴彧怀里,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 接下来的宴会,她沉浸在一种飘飘然的情绪之中。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一样。 裴旻得了新的女奴,对逗弄许银翘失去了兴致。他左揽右抱,美姬也十分大胆,咯咯娇笑,逗弄着新主人。 许银翘实在看不得这种场面,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饭上,终于吃了一顿安生饭。 只不过,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时瞟向裴彧。 他知道自己内心所想么?许银翘漫思。 他应当知道罢。 走出帐门时,晚风卷着凉意扑来,裴彧忽然停下脚步。 许银翘撞在他背上,鼻尖蹭到他墨色的锦缎衣料,听见他低低含笑的声音:“站稳些,别丢了身份。” 她慌忙退开半步,却看见他转过身来,眼底藏着些不易察觉的促狭。 许银翘的脸颊 “腾” 地烧起来,慌忙别过脸去,却在转身的瞬间,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她实在没法掩饰内心的喜悦,索性重新转回来,昂首,向裴彧露出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灿烂笑容。 “多谢。”她低低地说,声音比蚊子还要小。 裴彧扯了扯嘴角,迈步向前:“明日便是秋猎,你的马术已经学成了?” ----------------------- 第35章 在成婚的三月后, 许银翘终于有了和裴彧做夫妻的实感。 清晨,阳光从帐外洒落进来,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从地上慢慢爬到梳妆台上。门外传来巡防士兵的脚步声,铁靴踏入沙子, “嗤”地一下陷落, 抖着沙沙的尘埃, 一下一下,极有规律。 许银翘就这么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往复的声音,一边从裴彧怀中慵懒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 就看见了散落一地的凌乱衣物。 从帐门口到室内,蜿蜒若蛇形。 昨夜二人吃了不少酒, 许银翘头重脚轻, 几乎是半挂在裴彧身上回来的。 迷乱之间, 她似乎拿着他的手, 按上自己的罗裙。 剩下的事情许银翘便记不清了。她眼睛在室内转了一圈,只看到床头似乎放着两个空碗, 应当是昨夜拿来的醒酒汤。 大脑的混沌感觉消失了不少, 只是身上还酸痛得很。许银翘用手支颐起身子, 细细端详裴彧沉睡的面貌。 她似乎好久没有这么安详打量过他。 男人在京城养了几个月,皮肤似乎白皙了不少, 少了那种在风沙中戎马倥偬的气势。 皮肤白皙了, 整张脸就显出骨相清嘉。眉目如画, 线条流畅,只有下唇轻微地抿起,多了些桀骜不驯的倔强。 许银翘整日见到裴彧这张脸,仍旧在乍醒之时感到惊艳。 她就这样凝视了好一会, 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专注时,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银翘蹑手蹑脚地下床。底下是厚厚的鹿皮垫子,不穿鞋踩上去,也不会着凉。 她怕发出声音,特地仅着罗袜,慢慢挪到桌前,从妆匣里拿了把修眉的小剪子出来。 许银翘复又返回,双膝跪下坐在床头,双手偷偷伸向枕头,捻起裴彧的一缕发丝。 剪子很利,吹毛立断,许银翘很容易就获得了裴彧的头发。 一缕青丝躺在手心,像是小狐落下的尾巴。 发丝安静地弯曲着,柔软富有韧性。完全不像发丝的主人那样坚硬不易摧。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1节 许银翘偏开头,从自己鬓边也绞下一丝秀发,将自己的头发和裴彧的头发并排放在一起。 在暗处看,裴彧的头发泛着黑亮的光泽,她的则微微发棕,泾渭分明,很好辨认。 许银翘背过身去,将剪子放在身边,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将两缕发丝编在了一起。 成了个同心结。 做完这些,许银翘做贼似的,将编好的头发偷偷塞入自己贴身荷包里。她再次躺回床上,身侧的男人呼吸平稳,没有发现她在清早时的动静。 不知为什么,许银翘松了口气。 在很小的时候,许银翘曾经听过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她不懂诗,也不识字。但是,当许银翘将这句话噙在口中时,却咀嚼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如若将她的头发和裴彧的头发缠在一起,两人也算得上是结发夫妻了罢。 许银翘在内心莫名涌起了一汪春水似的柔情。 想着,她的手攥住了那个荷包,绣面有些粗糙,磨砺着指腹,许银翘感觉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这一刻,她无比真诚地期盼,自己和裴彧能够永恒地恩爱下去。 * 身侧的女人终于陷入了沉睡,裴彧睁开了眼。 他方才醒来的时候,便似看到一闪银光在眼前晃过。 多年来战场上枕戈待旦的经历,使裴彧立刻就肌肉绷紧,一只手已经偷偷移向枕后。 那里一向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指尖触摸到柔软的床褥,裴彧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战场上,而是在京城里,春帐中。 那个背向他的人影,是许银翘。 她瘦削的肩头微微耸动,两只手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床铺因为人的重量凹陷下去一块,一只剪子滑落,贴着她的臀。 原来刚才的亮光是因为剪刀的反射。 危险解除,裴彧这才又复闭了眼。 他有个坏习惯,无论昨夜睡得多晚,只要醒来了,就再也睡不下去了。裴彧闭着眼睛,神志却清醒。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老鼠偷偷啃啮食物,然后身侧一陷,女人柔软的躯体贴上了他。许银翘回来了。 她的身子温软,像一只初生的小兽,紧紧依偎着他。 不一会,裴彧就听到,许银翘再次陷入沉沉的睡眠。 他这才睁开眼睛,审视着这位妻子。 她无知无觉地沉睡着,睫毛像羽扇般在眼睫下落下阴影,脸颊红润,嘴唇微微翘起。 一个索吻的神态。 他盯着她的睡颜,不知怎么的,似乎有种力量将他吸了过去。 裴彧几乎要吻上这个睡梦中的女人。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偏过头去,深吸几口气,去除了心中的杂念。定了定心,裴彧将许银翘整个人滚了开去,让出了一条下床的通道,矫健地站起。 出了营帐,祝峤迎了上来。 裴彧看到他,心念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张公公那边,有消息了?” 祝峤压低了声音:“千年人参不常有,他很满意,给了属下这个。” 说着,一张纸条就被塞到了裴彧手心。 裴彧没有立刻打开来看,而是手指微动。这纸条沿着掌心,滑入了袖中暗袋中。 “你受累了。”他点点头,“下一步,换温绪来吧。” 说着,他的眼神触过祝峤脖子上狰狞的伤痕:“跟着我,差点丢掉了半颗头颅,你可有后悔?” “属下不曾。” 话音刚落,祝峤就半跪下身,斩钉截铁地回答:“殿下于乱军之中救人之义,祝峤铭记于心,为殿下大计,虽百死其犹未悔。” 裴彧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起来吧,不必跪。你回去,还是找李老头,你的脖子是他缝的,他的手巧,定不让你成歪脖子。” 裴彧这么一打趣,祝峤脸上也浮现出轻松的笑容,他像是想到什么,道:“殿下,若是温绪来,何大小姐恐怕……” “你是说温绪曾经求娶过何大小姐的事情?” 裴彧的表情很轻松:“他自知是不成的。不必说了,你帮我盯着点药房,若是药好了,就拿给绿绮。” 祝峤颔首道:“是。”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睡着的时候,手中还捏着方才的荷包。 许银翘将荷包贴住胸口,感受着微微震颤,脸上一红,好像能滴出血来。 绿绮打帘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景象。 她将放药的小托盘轻轻搁在长几上:“皇妃,您醒了,这是今日小厨房备下的解暑药。今日出猎,阳光炽烈,皇妃行前先喝了吧。” 许银翘身体畏寒又怕热,不用绿绮催促,她自己就把那碗深褐色的药汤灌入口中。 鼻腔里充斥着刺鼻的气味,许银翘皱了皱眉头:“咱们的小厨房怎么回事,简单一个解暑药,都要放这么多佐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菜。” 她心情轻松,话语也狂妄起来,低低嘟囔道:“还是水平太次。” 她说着,就回过头去,把荷包放入妆奁的最深处,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话一出口的时候,绿绮手中的托盘差点磕到桌角。 许银翘坐在妆镜前,绿绮和紫芫一左一右,一个为她通头,一个为她敷粉。 没过多久,门帘掀开,许银翘转过脸来,进来的是裴彧。 许银翘还以为他像往日那样,早已离开,没想到他去而复返。她的嘴角不自觉翘起来,拂退了绿绮和紫芫,鼓起勇气问他:“殿下今日,可为我描眉?” 眼前的男人俯下身来,在许银翘的脸颊上轻轻一触碰。 指腹粗粝,揉捻过她唇角泄出的胭脂。 许银翘不自觉打了个激灵,缩了身子。 “好。”裴彧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应下了许银翘的不情之请。 许银翘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兔子似的蹦到桌前,左挑右选,终于选中一只青螺眉笔,递给裴彧。 他俯下身,两人的影像在铜镜里纤毫毕现。 微黄的铜镜,似乎给两人的面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纱,裴彧原本凌厉的眉眼,倒映在镜子里,竟多了几分温柔诚恳的意味。 裴彧倾身,将眉笔在许银翘两弯眉毛之上虚虚笔画了一下。 许银翘不自觉闭上眼睛。 下一秒,湿润的笔尖触上了她的眉头。 “我想要远山黛。” 许银翘小声说。 她话音落下,空中的窸窣声清晰可闻。 许银翘忽然慌张起来,她的要求似乎太多了。 “可惜我只会一种。” 裴彧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许银翘感到他温热的鼻息喷在自己面上。裴彧不像大周朝的其他男人,他不熏香,身上没有久久萦绕的麝香、冰片味道。相反的,许银翘却在他垂下的发间问到了原野上草籽的气息。 自由,辽阔,温热。 笔尖离开皮肤,许银翘睁开了眼。 裴彧画的比她想象中要好不少,眉尖横扫出去,犹如许银翘看到的草书字画上恣意的一撇。 她照着镜子,看到自己如桃花一般的面庞:“裴彧,我听秦姑姑说,寻常夫妻早晨起来,都是夫君给妻子画眉。” 说着,许银翘回首嫣然一笑:“如今,你我可也是一对寻常夫妻啦。” ----------------------- 第36章 裴彧越过许银翘不设防的笑容, 眼睛落到她背后的瓷碗上。 碗沿还残留着棕褐色的药渍,如同得逞的小偷,眯起了贼兮兮的眼睛。 裴彧忽觉眼睛一晃, 不自觉移开了目光。他的手掌在许银翘的脸颊摩挲了下,手底下触感温软:“时候不早了, 该去马场了。” 许银翘兀自在镜子面前, 将裴彧描的那两弯新月眉看了又看, 脸上难以自抑,漾出一个笑容。 随后奔着出了营帐。 马场所在的地方,处在群山环抱之中。三面环山, 仅有一面平坦通途,通向京城, 用以通讯运粮。 而秋狩发生的地方, 就在这举目望去不见边际的大山里。 尽职的京畿营军队已经将山中从上到下探了一遍, 撒下雄黄粉, 驱除了山里头可能出现的毒蛇。而兵部的官员们,则将各处供奉的活牲异兽放入山林, 供贵族们打猎取乐。 许银翘到了现场, 只见四处立起彩旗, 旗帜飘扬,一派整装待发, 喜气洋洋的样子。 一种颜色和纹样的旗帜, 代表一队人马。太子一队, 旗帜是深红色,上绣四爪蟠龙;三皇子一队,旗子是湖蓝色,上面绣着洁白莲花;裴彧这一侧的旗子则是玄黑色, 旗帜上用暗银丝线勾勒出浪涌般的纹路。 “这是什么?”许银翘好奇地问。 “风。”裴彧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她。 “什么风?” 许银翘左看右看看不出来。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2节 “塞上的风。” 裴彧扔下这四个字,便不再理会许银翘的疑惑。 许银翘只好再往外看去。 乌泱泱的各色旗帜混沌成一片。百官各部,都有自己的编队,也可以加入皇子所在的编队。 许银翘一眼望过去,红色多,蓝色少,黑色更少。 人头涌动,身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只有裴彧坚定如松,岿然不动,一点都没有被翻涌的人浪搅动。 许银翘怕被人群冲散,紧紧攥住裴彧的小臂,悄声在他耳侧感叹道:“这番景象,真像军队出征似的。” 裴彧看了看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挑动了一下。 许银翘对裴彧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她忙低下头,才看清,裴彧坚实的小臂上,留下了五道如新月般的指甲印。 她刚刚有些太紧张了。 许银翘急忙收手,身后却有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此言真妇人之浅见,差矣,差矣!” 许银翘被驳了面子,两道刚画好的新月眉就这么皱了起来。她回头望去,看到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那汉子黑黑脸儿,看起来三十多岁,面上毛髭俱张,一双眼睛圆得像铜铃,只是微微睁着眼,就颇有种吹胡子瞪眼的感觉。 他看许银翘的眼神有点怪,上下仔细打量,像是要从许银翘干净的脸上找出个墨点子。 许银翘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如芒刺般的审视。 “他是谁?”她没有理会这人,转过头直接问裴彧。 裴彧扬起手介绍:“这是温绪,我的贴身下属。温绪,来见过四皇子妃。” 那温绪翻身下马,很迅速地抱拳行了个军礼,又翻身上马,没有给许银翘一个眼神。 许银翘暗自翻了个白眼,问道:“那祝峤呢?” “祝峤有别的事。” 裴彧话中情绪很淡,好像只是交代普普通通一件事情一样。 许银翘却想起了成王世子裴旻的话。她心想:“裴彧劫了太子岳家的药,恐怕是怕祝峤身份暴露,才将他支使开罢。” 裴彧和温绪齐齐看着她像是等待许银翘的反应。许银翘赶忙恢复了平常的神态,状似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许银翘心如明镜,裴彧不告诉她祝峤的事,便是对自己还有保留。 她也不祈求裴彧所有事情都对自己透明,如今他愿意编个理由敷衍她,而不是责怪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已经是两人关系的一大进步了。 许银翘不敢有更多的渴求。 温绪那句话一直在许银翘心头盘旋,直到前头一声唿哨,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策马紧跟了上去。 草原比许银翘想象得更广阔。苍穹之下,夏日疯长的野草蹿到了半人高,随着微风,草尖轻轻摇摆。 野草组成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浪,许银翘觉得,浪底下,就算藏了个人也不容易分辨。 裴彧身后都是与西北军有关联的旧部,马术娴熟,全然不是许银翘这个新学的半吊子可以比的。她纵然驱使身下的阿钱小步快跑,也比不上众人。 渐渐的,许银翘就从队伍头上吊到了尾巴边上。 在这里,她却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芳莳?” 许银翘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心里立刻雀跃起来。 何芳莳的骑术比许银翘好,不一会儿,就越出许银翘一个马头。 似乎是注意到许银翘的力不从心,何芳莳放缓了脚步,与许银翘并驾齐驱。 许银翘饱含谢意地看了何芳莳一眼,勉力跟上她的速度。 前头的大部队越来越远,许银翘终于忍不住道:“何家妹妹,你骑术好,跟上去吧。我在后头慢悠悠跑着,打不了打道回府,反正我也猎不到什么猎物。” 何芳莳却粲然一笑:“四嫂,你这可就见外了。他们男人猎他们的,你瞧我的。” 说着,何芳莳取出了马侧边的弓箭,背在身上,一声轻吁,纵马而出。 许银翘紧紧跟在她身后。 何芳莳跑出不久,便勒住缰绳。许银翘跟上来,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五米外一丛草无风自动。 何芳莳利落地弯弓搭箭,动作踏飒,好似许银翘在话本子里看到的女侠。 只听“嗖”一声,弓弦轻振,离弦之箭没入草丛,似乎有什么东西颤抖了一下。 “估摸着是只野兔子。” 何芳莳小声嘟囔道。 她翻身下了马,双脚在草丛里狠狠践踏一番,踏出了一条草叶摧折的平路来。许银翘也跟了过来。 人影一闪,何芳莳真从草丛里拎出了一只死兔子! 兔子臀部中箭,鲜血从箭伤处洇出,染红了棕灰色的皮毛。 少女的脸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草叶,更为她红润的脸颊增添了几分生气。 “可惜了这一张皮。”何芳莳看了看兔子,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四哥外出打猎的时候,无论射什么动物,都能一箭穿透两眼。我苦练了这么久,连他的半分皮毛都没学到。” 说着,少女扁了扁嘴。 许银翘心头不免遗憾,她赶不上大伙儿,裴彧狩猎的英姿,恐怕无缘得见了。 许银翘刚想出言安慰,却冒出来个人捷足先登:“何大小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出猎么,能猎到动物的,就是这个。” 说着,来人举了个大拇指。 许银翘定睛一看,嚯,这不是温绪么? 他不跟着主子打猎,怎么反倒跑到这里来了? 温绪这段话,让许银翘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何芳莳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觉察,亲热地提着兔子拥上去,欣喜问道:“温大哥,你怎么来了?是四哥派你来的吗?” 温绪面对何芳莳,一张黑脸透露出不自觉的赧红:“正、正是。” 他不自然地抹了把汗:“顺便来看看四皇妃在干什么。” 许银翘再次感受到了隐隐的针对。 她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打了几个来回,温绪对何芳莳的注视,有明显的躲闪,而何芳莳却维持一贯的爽朗大方,并不避讳和温绪视线交错。 许银翘似乎明白了什么。 何芳莳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温大哥和四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何芳莳上前一步,拢过许银翘,热络介绍道:“温大哥,这是四嫂,四嫂,这是温绪,我父亲在雍州的老部下,后归并到西北军中。他比我们大五六岁,从小就是我们的大哥哥。温大哥狩猎的技术,是一等一的棒,他来了,咱们这支小队就有福了!” 原来温绪是何刺史的旧部,那他与何芳莳之间有些陈年纠葛,也就不奇怪了。 许银翘从蛛丝马迹中盘算着温绪与何芳莳的关系。 何芳莳话音刚落,许银翘就点了点头,对温绪露出一个友好微笑。 过去的经历让她心里明白,越友好,就越是挑衅。 温绪的笑容果然难看起来。 “你说温大哥棒,那么你温大哥和裴彧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呢?” 许银翘轻飘飘一句话,让温绪的脸色更加难看。 何芳莳没有察觉话中机锋,嗫嚅了一会,还是答道:“那还是四哥好,温大哥一向比不上他的。” 许银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拍拍手上沾上的草屑,预备上马离开。 温绪却在后面出声:“我竟不知道,四皇子妃出身掖庭,竟也是个如此牙尖嘴利之人。” 许银翘听闻此言,眉头蹙起:“你说什么?” “许司药当久了皇妃,不会把自己出身都忘了吧?”温绪冷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银翘仿佛被踩中了尾巴的猫,浑身上下的毛都立了起来。 “那可真是比不得温大人,众人之前对皇妃不敬,恐怕也是个不凡之辈呢。” 许银翘被惹恼了,讲话机锋更甚。 何芳莳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跑到左边,拉拉温绪的袖子:“温大哥。”,又到右边,拍拍许银翘的肩膀:“四嫂。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当面说清楚。温大哥,你也是,怎么一个小小的问题,就这般计较?” 何芳莳出面劝和,许银翘火气稍减,她狠狠剜了温绪一眼,心里想着,若她回去,定劝裴彧把祝峤换回来,或者换个别的什么人。 反正她可不想再对上这个看似粗豪,实则阴阳怪气的“温大哥”。 不过上天好像没有给许银翘这样一个机会。 在两人对峙的时候,另一队人马悄悄围了过来,呈半包之势,将三人拢在了一个猎圈内。 领头那人,许银翘甚是熟悉。 “阿拉塔,我们又见面了。”车鹿甩了个空鞭,居高临下向许银翘颔首。 “哦——”车鹿慢悠悠拖长了音,“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猎物呢。” 他回头,对麾下那些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柔然人笑道:“你看,猎两脚羊,不比大周那些傻乎乎猎动物的人好玩?” 身后几个汉子爆发出一阵粗豪的狞笑。 许银翘回过头去,何芳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温绪伸出臂膀,将何芳莳虚虚笼罩在身后。 而许银翘孤身一人,面前无遮无拦。 ----------------------- 第37章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3节 独木难支, 孤掌难鸣。 许银翘和何芳莳都只有随马携带的弓箭,温绪倒是在腰间佩了一把长刀,此时长刀抽出, 寒芒毕现,却也难免单薄。 温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上前两步, 试图讲和:“车鹿殿下, 这里还是大周境内,你若是绑架皇室中人,一定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车鹿全然没有受到威胁, 扯起嘴唇一笑,反问道:“你又是谁?凭什么和我说话?” 此话一出, 温绪整张脸红到了脖子, 鼻子呼哧呼哧喘气, 像一头被抽了鞭子的老牛,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芳莳拨开温绪挡住她的胳膊,声音中带着薄怒:“车鹿, 跟你有过节的是我, 你有什么事情, 冲我来就是了。” 说完,少女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你带着四嫂先走。” 说着, 何芳莳又在温绪后腰推搡了一把。 温绪回头, 刚要出声,何芳莳又哀哀加上了句:“别忘了我……别忘了让四哥救我……” “大小姐,你说什么话,我不走。”温绪抢到话头, 急忙道。 他转过头来,双手持刀,距于身前,一副要与车鹿拼命的架势。 “车鹿,我是四皇子的贴身侍卫。你若是有种,就下马来与我一战!” 何芳莳急得直跺脚,此时强敌当前,他们三人势单力孤,除了弃车保帅,她也再没有更好的法子。偏偏温绪强硬至极,直接挑衅于车鹿。 何芳莳虽看不起车鹿的为人,但也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她此时心头焦躁,粉拳紧握,盘算着如何脱身。 车鹿看着眼前一男一女,冷笑了一声,忽然将马鞭一扬。 粗黑的鞭子在空中“啪”一声炸响,温绪与何芳莳齐齐向后一缩。 然而鞭梢指向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要的不是你,是她。” 众人的目光朝鞭子方向看去,看到了呆立在原地的许银翘。 许银翘环顾四周。她看到了何芳莳震惊的神情,少女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可思议。而温绪站在一旁,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似乎在怀疑她与车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许银翘自然也疑惑至极,但是紧张的感觉盖过了犹疑,她浑身战栗起来,身子也轻轻颤抖。 “那最好了,”许银翘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细,“你的目标是我,那你就应该放了他们。” 车鹿歪了歪头,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放了他们,呵,你们大周有一句古话,已经得手的猎物,没有放跑的道理。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捆上,带回咱们的营地。” 许银翘的清楚地看见,何芳莳脸上的震惊转变为恐惧。 在此绝境之下,何芳莳仍想着反抗。她的手已经摸入了箭囊,许银翘知道,一旦车鹿身后的柔然士兵发难,何芳莳定会与他们缠斗起来。 到时候,他们必定是落败的一方。 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剩下的就简单起来。 许银翘下定了决心。 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许银翘一个箭步上前,从阿钱随身的剑袋中拔出一支箭,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整个过程迅速如闪电。 “你若不放了他们,我便利箭入喉而亡!” 寒铁利刃贴上了颈部最薄弱的皮肤,带来侵入骨髓的凉意。 或许是经历过一次濒临死亡的感觉,这一次,许银翘的恐惧很淡。她甚至有些些微的兴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车鹿,观察着他的反应。 许银翘在赌,赌车鹿要活口,不要死人。 上一次和韩因一起,在草原上遇险,许银翘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那一次,韩因为了保护她,从马上坠下来,失去了行动能力,许银翘背心暴露,无遮无拦。若车鹿想要杀死自己,那么他弯弓射出第二箭就可以了。何必要费劲追上许银翘,乃至被赶过来的裴彧阻拦呢? 何芳莳想要扑上来,拦住许银翘自戕的举动。温绪却一把拦下了她。 许银翘终于觉得温绪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车鹿盛气凌人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丝丝龟裂。他一抬手,止住了身后众人的动作。 车鹿再一摆手,身后之人齐齐推开一步,三人所处的空间一下子宽敞起来。 许银翘知道,自己在这场对峙中露出了胜利的苗头。 但她丝毫不敢松懈。 箭头仍然仅仅抵住咽喉,许银翘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在细若游丝的线上行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车鹿动了。 他翻下马来,一步步走近许银翘。 场面静得可怕,许银翘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膛。 很近,少年乖张的面孔在许银翘瞳孔中放大。车鹿眼中含着薄薄的愠怒。许银翘读懂了他的神情。 他在说,你赢了。 她第一次看清,车鹿的眼睛竟是异瞳,左边是浅金色,而右侧则漆黑如点墨。 许银翘心念一动,将箭头移开两寸,露出曾经被匕首划伤的表皮。 伤口随浅,但细长一条肉粉色的划痕,足够醒目。 她看到,车鹿的瞳孔狠狠缩了一下。 他的表情很怪,混合着骄矜和怜悯,然后猛然左转,嘴里叽里咕噜,冲身侧的柔然人说了几句话。 几个大汉脸上浮现出愤懑不平的神色,但还是听从了车鹿的吩咐,让开身子,留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甬道。 “快走。”许银翘出声提示,但她的嗓子因为过于紧张,喑哑得发不出声音。 何芳莳还在犹豫,温绪却一把揽过她的胳膊,抓着何芳莳向出现缺口的地方跑去。 何芳莳的力气抵抗不过男人,身不由己被拖着走。她回过头来,一双美眸担忧地望着许银翘。 许银翘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何芳莳,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张开嘴唇,无声吐出两个字:“救我。” 何芳莳被拉出去得太快,一瞬间,柔然人如山般的身躯填补上空缺,挡住了许银翘的视线。 何芳莳应该是看懂了吧。 许银翘的心狠狠战栗起来,目光再次移向了车鹿。 包围圈渐渐缩紧,车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阿拉塔,你还是留下来了。”他伸手一拂,许银翘手腕间一阵酸软。 手一松,铁箭当啷落下。 阿钱被人驱赶至外围,它似乎也意识到主人受到了威胁,急得呦呦直叫,不停地撅蹄子。 许银翘在心中默念:好姑娘,快跑罢。 阿钱却仍然在周围游荡,一个外围的柔然人嫌弃阿钱呦呦的叫唤喧闹,抬起脚往阿钱毫无防备的马屁股上狠踹一脚。 阿钱哀伤地长唤一声,马蹄声渐远。 阿钱离开了,这里只剩下许银翘一个人。 “把她带走。”车鹿一声令下,人群一拥而上,许多双手扯住许银翘的手脚。 混乱中,无数双冒着臭汗的大手伸向许银翘身上。许银翘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她胡乱推开那些乱摸的手,抱住头蹲下,惊声尖叫起来。 她的叫声,比秋天南归的鸿雁还要凄厉。 许银翘的耳膜嗡嗡的,她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部从嗓子眼里呕出来,然后止不住地干呕。 周围人被她的声音吓到,车鹿此时终于回过头来,注意到了那些未遂的、长着粗毛的手。 “谁敢碰她,我就砍了谁的手。”车鹿的声音冷冷。 许银翘抬起头,如一只骄傲的孔雀站了起来。 “不要碰我,我自己走。” 许银翘昂着头,坐上了一辆早就为她准备好的马车。 * 何芳莳被温绪拖着出了包围圈,许银翘苍白的脸犹在她眼前,在何芳莳就要看不到她的时候,许银翘和何芳莳做了个口型。 她想说什么呢? 何芳莳的脑子还嗡嗡的,她还未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中挣脱出来,神情有些呆滞。 温绪喘着粗气,一张黑脸涨红。他将双指圈住放入口中,一声唿哨。方才两匹四散奔逃的马儿听了主人的叫声,奔驰过来,停在两人身侧。 何芳莳此刻回味过来,只觉双手双足冰凉,整个人如同堕入了无边冰窟中。 她终于明白过来,临别之前,许银翘说出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救她。 四嫂要她救她。 何芳莳一想到这一点,浑身战栗起来,猛一回头:“咱们要去给四哥报信!” 说着,她便翻身上马。 温绪来不及阻拦,就见到何芳莳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他也赶紧跨坐在马上,缀了过去。 两人拍马疾驰了好一会,何芳莳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温绪在她侧后方,眼睛落在何芳莳被汗打湿,落入领口的几根长发。 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手帕皱巴巴的,平摊开来,微黄,上头带着些汗渍。 于是温绪又将手帕收了回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处岔路口。 一条路通往古树森森的深林,另一条路拐向秋草茂密的原野。何芳莳站在路口,犯了难。 温绪此时恰好赶到,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提议道:“大小姐,你我二人,不如分头寻人?这样,寻到的概率会大些。” 何芳莳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听到温绪的建议,忙点头:“温大哥,你经过事,我听你的。” 温绪率先选了通往深林的道路,而何芳莳则驰向原野。 临别时,何芳莳回头看了一眼温绪。 四哥怎么可能到深山老林之中呢?看来还是她能找到四哥的可能性大一些。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4节 何芳莳心中暗想。 四嫂为了救他们,不惜成为人质。她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对不起四嫂。 * 马车内光线昏暗,仅有的几道微光从罅隙中透过,轻晃在脸上。 许银翘睁着已经疲乏的眼睛,望向被光照亮的地方。那里金灿灿,亮晶晶,五色斑斓。 她整个人在一顶赤金打造的小轿之中,轿内空间很小,许银翘含胸驼背,坐在其中。就算她身形纤瘦,也几乎将整个空间填满。轿子外头用布蒙着,原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但是,随着前进,布条松懈,这才让许银翘得以观瞻轿内的装饰。 内壁上以纯金为底,镶嵌了不同颜色的宝石。仅仅许银翘认识的,就有绿松石、红玛瑙、猫眼石,还有一些颜色各异的水晶。 她看不见,用手摸索着石头的排列,心中隐隐感觉,那些石头并不是杂乱无章镶嵌其中,而是组成了某种图案。 车鹿似乎很怕别人发现这顶轿子,所以让人把轿子包得严严实实。抬轿的力夫,都轻手轻脚,丝毫不言语。 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许银翘的恐惧反而消失了。 她心底里暗自思考,车鹿绑架她,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许银翘从小到大,自忖不过是个普通的司药监宫女,就算后来一步登天成为了四皇子妃,也没有特别出格的举动。这么看来,车鹿不会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注意到她。 但许银翘想起来,车鹿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给自己安了个柔然语的名字。 难道问题出在许银翘的外在样貌上面? 许银翘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她虽在宫女中生得秀美,但也不觉得自己就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倾城美人。她只不过比寻常人皮肤白皙些,身段纤薄些,气质弱柳扶风些罢了。 京城女子美得各有风格,就拿许银翘见过的来说,何芳莳热烈如海棠花,三皇子妃则精致华贵,就连许银翘未曾谋面的太子妃,也有少时美名流传于京城。 那应该也不是外表的问题。 许银翘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正当她思索之际,轿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四周脚步声平息,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黄金轿,外头传来车鹿的声音。 “阿拉塔,还能说话么?” 许银翘张嘴欲骂,舌尖却一阵酸软。 她这才发现,口舌在不知不觉间麻痹,整个身体,也瘫软不能动。 一阵恐惧袭上内心。 马车,一定是马车内有什么软筋散,迷魂药! 车鹿这个贱人,居然使毒! 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因此,许银翘对此毫无察觉。她被困在一身残躯里,马车门一开,就软绵绵栽倒了下来。 异瞳的少年伸手扶助了她。 许银翘恶狠狠看向车鹿,她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能动,此时她目光灼灼,盯在车鹿身上,好像要往他身上烧穿一个大洞。 “此毒乃是柔然特制的散骨销魂香。”车鹿的脸上隐隐有得意的颜色,兴致勃勃向许银翘介绍,“毒发之时,一刻钟内,会让人全身肌肉松散若流水。再过一刻钟,中毒之人就会失去五感。这种药没有解法,捱过了时辰,自己能解开。” 车鹿的话是真的。 刚才,许银翘还能些微抬起指尖,现在,整条胳膊已经软绵绵不能动。 她看着车鹿吩咐人将她的四肢摆成大字型,心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旁人触碰到她的肢体,她却毫无感觉,就像自己的手脚都不是安在自己身上的一样。 “你要干什么?让我死个明白。”许银翘的嘴唇还能动,她用口型问他。 车鹿仅凭口型,看懂了许银翘的问话。 “放宽心,我只是从你身上取些东西。” 许银翘眼睛斜看,果然看见有医者模样的人,托着一盘针上来。托盘之上,有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刀,并一套针灸所用的,长短不一的银针。 难道他们要给她针灸?许银翘在内心摇摇头,甩开了这个好笑的想法。 “你是怎么给我下毒的?” 许银翘决心做个明白鬼,再次发问。 车鹿笑得贼眉鼠眼:“怎么,你以为毒药是今日才种下的?那你可就错了。” “毒药早就被涂抹在你的马鞍上。你们大周的人不事骑射,马场早就疏于管理,将毒涂抹在四皇子妃的马鞍上,很容易。马车的内壁,只不过放了引毒催发的物件罢了。” 许银翘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没想到,车鹿如此谋划深远。一步一步,许银翘自己走入了车鹿的圈套。 “你要取什么?”许银翘问,“你不如杀了我。” 车鹿伸手,想触碰一下许银翘的脸颊,但又畏惧她身上的毒药,不敢摸实了。 他的手与许银翘的脸隔了半寸,虚虚抚摸过去。 就算车鹿没有触碰到她,许银翘还是感觉一阵恶寒。 “说话。” 若是许银翘有声音,她一定是吼出这句话的。 车鹿有条不紊地点燃三根香烛,特殊的香味飘到许银翘鼻子里,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车鹿终于说道:“取一些你的血,和你的肉。” “放宽心,不会疼。” * 何芳莳在草原上游荡了半晌,看到了太子的队伍,看到了三皇子的队伍,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官员的队伍。 但偏偏,没有看见裴彧的队伍。 她心里急得要命,面上却要极力忍住。一旦对方问起来,就只能推说自己在寻找四哥,千万不能透露许银翘被柔然王子绑架的讯息。否则,许银翘被绑的消息传出,于她名节大大有损。 何芳莳垂头丧气地策马停在草中,灰心叹气。 她不知道的是,一刻钟前,温绪已经找到了裴彧。 裴彧站在土坑顶部,看着泥土被一点一点移开,露出底下腐烂的尸体。 这是一具成年的女尸,皮肉已经腐烂脱落,只剩下些微坚实的烂肉,附着在森森白骨上。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裴彧凝神看着这具尸体被手下抬上来,旁人闻到了刺鼻的气味,纷纷在裴彧背后偷偷掩住鼻子。 而裴彧就好像没有闻到似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重新露出了那副坚不可摧的冷硬表情,仿佛此时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而不是他的母亲。 此处地处围场之外,裴彧在军中多年,早就熟悉了京畿营巡逻换防的规则,他带着一帮老部下,很熟练就穿透了京畿营士兵的漏洞,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之上。 裴彧的身侧,早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 有人轻声问道:“殿下,要收尸了,您再看一眼?” 裴彧却漠然摇了摇头:“不用。” “放进去,运到李老头那里,让他找几个仵作,我要开棺验尸。” 毫无情感的命令,是裴彧惯常的风格。 众人虽不知这具尸体是裴彧的什么人,但从他们主子的行动来看,眼前这尸体显然对裴彧极为重要。 部下不敢怠慢,装棺材的装棺材,准备车马的准备车马,用极快的速度,把尸体运送到四皇子名下的乡下庄子上。 那里,李军医正在等待。 裴彧的目光停留在轰然阖上的棺材中。 棺材很破,十文钱从一个旧铺子里买的。上头一点纹饰都没有,前后的木头杠子凸出来几根木刺,没有磨平。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会嫌弃寒酸罢? 裴彧眼前恍然见出现了那副艳丽到极致的面容。 女人的眉眼,比裴彧在墙上看见的绣画儿还要精致。但就是这样美艳绝伦的眉眼之中,却透露着乖戾的气息。 女人的指甲掐进肉里,神色带着几分疯狂。 “呵呵,像他……还像他!” 她如同捕猎的母狮一样扑上来,丹蔻半褪的指甲狠狠剜向裴彧的眼睛。 他躲不开。 裴彧猛地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明明全身干燥,此时却如溺了水一般,感觉从头到脚被汗浇湿。 此时他如梦初醒,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温绪。 “皇妃可还安好?” 他记得,自己有意落下了许银翘,但为了她的安全,裴彧还是委派温绪去护着她。 “皇妃……”温绪的神情也有相似的恍惚。 温绪的话出口很慢:“安好。” * 许银翘很快堕入了朦胧的黑暗之中。 眼皮止不住打架,她头脑清醒,但却对自己的行为无能为力,只能被迫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的时候,许银翘心头飘过一个念头。 不知道何芳莳他们,去到哪里了?他们应当会去找裴彧罢?他们能及时赶到么? 又或者,他们赶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糟蹋,或是成了一具尸体了? 许银翘尽量避免自己往最坏的可能性去思考,但她的心还是止不住滑向深渊。许银翘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还有残存的感官上。 眼前晃动着虚影,许银翘很难从他们的行动中辨别出目的。 耳侧传来银针碰撞的声音。 很蹊跷,许银翘以为自己的五感都会被封闭,但是事实上,她的听觉还有所保留。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5节 甚至因为失去了其他四种感官的缘故,她的听力更胜往昔,一切声音都仿佛发生在耳畔,纤毫毕现。 就这样,她听到了车鹿与其他人不设防的交谈。 “白孔雀准备好了么?带上来。” 沙沙,沙沙,沙沙。 似乎有什么动物被牵引着带了过来。 孔雀?许银翘心想,大月氏灭国之后,作为其镇国之物的孔雀,不是早就绝迹了么? 孔雀罕见,白色的孔雀更罕见。真不知道车鹿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将一只通体纯白的孔雀带到了大周境内。 与此同时,许银翘的疑惑更深了。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听车鹿说话。 “血够了。”他的声音里似有不耐,“绘图罢。” 许银翘眯起眼睛,眼前几个朦胧的人影,围绕着她转来转去。她听到水声,比一般的水更浓稠,应当就是从她身上取出的血液了。 他们应当围绕着许银翘周围,在绘制某种法阵。 “大人,肉好了。”许银翘终于听清楚那个年轻医者的声音。医者恐怕是大周人氏,正因如此,车鹿和他沟通,采用了大周官话,许银翘才可以听懂。 “怎么这么大一块?” 车鹿话里话外都透着嫌弃。 许银翘心里没底。她恨不得有天神襄助,一下子爬起来,摸摸看自己身上哪里少了一块肉。 “大人,这薄薄一片,比我小拇指指甲盖儿都要小……” “放进铜炉。” 车鹿没再废话,一层一层地指挥着。 “血作圜丘,肉作方陵,金石为轿,后土皇天在上……”紧接着,是几句许银翘听不懂的柔然语。车鹿的语气第一次如此严肃正式,好像在念叨某种祭祀的用语。 “啪。”香烛爆开。 “时辰已到,以生人血供奉。” “嗤”的一声,许银翘模糊地看到,那个年轻医者的头颅坠地。 他们杀了他,用他的血作引,来进行某种围绕许银翘开展的法阵。 朦胧间,一个白色的影子越走越近。 香薰迷醉,似乎具有某种致幻效果,许银翘的大脑混沌起来,恍惚间,她分不清面前的是白孔雀还是人。 视野忽然清晰起来。 空中悬着一个人影,冷白色的衣裳,下摆上却沾染着浓重的红。浓稠,浓艳,像一块化不开的火烧云坠落在那人身上。 然后,许银翘眼前飞出了一对白鸽,许银翘有心要伸手捉,却抓不住。 白鸽却好似生了灵智一般,许银翘远,它们就近,许银翘近,它们就远。到最后,许银翘躲得远远的,两只白鸽却浑不觉往她身上撞! 不要!许银翘怕痛,赶忙躲开。 回头一看,哪里还有白鸽,分明是两只垂下的脚丫! 荡悠悠悬在许银翘鼻子跟前,她呆呆的,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是母亲。 吊在监牢房梁上的是母亲! 许银翘又害怕,又凑近了想看清。但却有一张温柔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全身。 暖乎乎的,许银翘并不恐惧。 那个手掌包住了她后,缓缓地,坚定地,将她推了出去。 眼前的白影越来越远,许银翘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娘?”她试探性地发出声音。 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 白孔雀循着法阵,一步步走向许银翘,却在最后一步停住了。 孔雀歪歪头,踌躇不前。 车鹿紧锁住眉头,揪过身旁一个巫师打扮的人,低吼道:“你怎么解释?” 那巫师的嘴巴长大,汗珠不自觉从鬓边滚落。他几乎要扑入法阵之中,但他的动作被柔然士兵一齐拦住。 “不可能,不可能。每一步,每一步都是按照仪式做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眼看着巫师陷入疯狂,车鹿根本不想看他,让人把他拖了下去。 按照车鹿的脾性来说,巫师办砸了事,是要被他亲手斩断头颅的。但是,这巫师是他从部中出行时,大母悄悄给他的。 大母神色诡秘,与车鹿咬耳朵:“我听说,大月氏的人没有灭族。大周皇宫之内,曾偷偷收留了一支大月氏皇族的旁系。” 车鹿很震惊。 大月氏,又念作大肉氏。得其名的原因,就是因为月氏人肉质细嫩,在那个蛮荒的年代,人饥相食,柔然人就以捕猎到的月氏人为食。 月氏曾举国抵抗过柔然的进犯,但他们的男人实在太过孱弱无力,抵挡不住柔然的铁骑。在车鹿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月氏就已经灭国。 柔然人大吃特吃了一段时间,回过头来却发现,月氏人被他们瓜分了个干净。 他们就像草原上以羊为生的狼,将羊群捕猎干净了之后,望着空荡荡的草原,眼里发出饥饿的绿光。 若是车鹿此次出使大周,能找到大周包庇的月氏皇族,带回给大汗进食…… 大母眼中的光芒更甚:“……那么整个乌尔草原,都将是你的天下。” 车鹿胸中装满了称霸草原的梦想,他在巫师的指导下,用传统辨认大月氏皇室的仪式,来测试他选定的猎物。 ——大周的四皇妃。 她浑身肌肤莹白,好像月光照亮在清溪中,发丝微棕,带着些寻常人察觉不到的鬈。还有她在夕阳下琉璃色的瞳孔,略浅的眼窝。 一切,都符合车鹿曾经在画册中看到的,柔然人的特征。 但是,测试的结果却击碎了车鹿的幻想。 仿佛胸中被戳了个孔,方才志得意满的气势,“嗡”一下就泄了。 车鹿嫌弃地走进法阵,脚底将草叶上的血印子踩了个细碎。他冷眼看着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许银翘,以车鹿的眼光来看,面前这个女人在他的姬妾中,也能称得上是貌美。 可惜并非完璧。 车鹿心头一阵气闷,转身就走,丢下一句:“砍了,不,把她浑身衣服剥光,丢在草原上——” 这样的奇耻大辱落在裴彧头上,会有人帮他杀了这个碍事的女人。 * 马车缓缓下山,裴彧带着人回程。 他们走走停停,不时有人在密林见穿梭打猎。出去了一天,总不能一点猎物都不带回来。 一路上,有人也猎了几样小动物,最大的,是一只慌不择路撞进队伍的傻狍子。 裴彧看着狍子傻乎乎的嘴脸,莫名觉得,和许银翘有些像。 冒着傻气,请求他帮她描眉。 他抬起眼,眼前好似一晃,青骢白斑,一只熟悉的马影。 裴彧想,自己定是看错了。许银翘这女人阴魂不散,连他给自己的母亲收尸,也会带着马儿撞进来。 但马影仍然在,甚至越来越近。 裴彧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这不是许银翘身下那匹马么? 他瞳孔一缩,倏地回首,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温绪:“这是怎么回事?” ----------------------- 第38章 暮色四合, 晚风渐冷。 骏马带起的猎猎罡风吹得人脸颊生痛,但每个人都不敢呼痛。 无他,只是因为最前面那个男人没有让他们停下。 裴彧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不清楚内心那一团慌乱是从何而来。 许银翘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身份低微, 见识短浅, 甚至有时候冒着傻气。她从来没做成过一个好王妃, 裴彧不断告诉自己。 他明明从来没有对许银翘坦诚相待过,不是么?他有很多事情瞒着她,譬如他的母亲, 譬如何芳莳的父亲,譬如…… 沿着温绪指引的方向, 裴彧一队, 与车鹿一队迎头撞上。 没有丝毫犹豫地, 裴彧如闪电般弯弓搭箭, 朝车鹿射出一箭。 冷箭闪着寒光,倏地一下, 没入车鹿身下的坐骑中。车鹿左右的柔然护卫察觉不对, 立刻伸出手臂来捞他, 可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车鹿滚下马来, 在地上滚了几圈, 狼狈起身, 身上沾满了草屑。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裴彧一招,既中了马,又擒了王。 车鹿落在下乘。 裴彧没有废话, 兜头就往车鹿脸上劈下一剑。 车鹿将身一扭,急忙滚开。裴彧再刺,车鹿终于扯着嗓子叫起来:“裴彧,你见人就砍,难道不解释个缘由吗?” 裴彧没发话,又一剑劈过。 “我可是在草原上,给你留了样大礼。”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6节 车鹿这一次游刃有余地躲开了攻击。 裴彧不语,策马再次直击车鹿要害处。车鹿侧身,好险没被刺中。 车鹿见反问无效,方才的威风气焰消了大半,抱住头:“你若是想知道她的下落,就好好问我。” 裴彧终于说话了:“我不问你,我的剑会问你。” 车鹿身后的柔然人躁动起来,裴彧身后的西北军部下也不甘示弱,瞪起眼睛恶狠狠看向对方。 只等主将一声令下,两边就要爆发一场小小的冲突。 但是裴彧和车鹿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裴彧将剑收起,车鹿也收起了倨傲的神色。 “她在哪里?” 裴彧说出了第二句话。 不知为何,他的嗓子发紧,像是绷得快断开的弦。 车鹿遥遥指了个地方:“那里。” “多远?” “十余里。” 就在车鹿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似乎有无数血液涌向大脑。 等车鹿眼前的金星散去,这才看清,他被裴彧拿着绳子,倒挂吊在了马上。 西北军旧部中,不知何人吹起了口哨,紧接着,是一阵低低的窃笑。 车鹿何曾受过此奇耻大辱,被柔然族的一生之敌裴彧捉住,还吊在马上示众。这种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涨红了脸,拼命想挣脱身上的牛皮绳,但盐浸的绳子却越来越紧。车鹿呼吸困难,不敢挣扎。 “你随手一指,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不如你带我们亲自去看看。”裴彧的声音听起来悠闲,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声音中蕴含的如临大敌。 “你不会想让他们看到的。”车鹿冲后头众人努了努嘴。 “无妨。” 不知走了多久,到一处芳草萋萋地,车鹿忽然叫起来:“就是这儿了!就是这儿了!” 他叫得声嘶力竭,生怕裴彧听不清似的。 裴彧让众人立马身后,自己走上去,拨开茂密的秋草,向内一窥。 令人意外的是,里头空无一人。 车鹿见此,也慌了,说话打结:“这里头明明……明明……”说道后头,瞠目结舌。 车鹿看见裴彧转过脸来,双目血红:“人呢?” * 许银翘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飘飘荡荡,但心头那一丝警惕却依旧留存。许银翘心头一急,眼睛竟睁了开来! 柔然毒药的药效,居然这么快就过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车鹿命令下达的时候,很快的,那些柔然人的脏手就像跗骨的蛆虫一样伸了过来。 许银翘在内心尖叫,翻身,几乎要走向疯狂的边缘。但那些手很快就拉上了她的衣带。 她似乎听到淫邪的窃窃私语,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许银翘觉得他们口里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其中污秽泥泞,她不敢细想。 如若在此地被侮辱,她宁愿当初箭身再入三寸,了结此身…… 许银翘脑海里闪过裴彧今日给她描眉时,那段温柔的神情。真神奇,她竟然能从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身上,看出一丝温柔缱绻来。 但当时的情状越温柔,许银翘内心的痛苦就越深重。 一点点,将她拖入糜烂的黑暗。 忽然间,那两个柔然人惨呼一声,紧接着咕咚两声,重物落地。许银翘身子一轻,被人抱在怀里,凌空前行。 她内心诧异惊呼。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谁能来救她呢? 对了,是裴彧,一定是裴彧! 许银翘明明嗅觉失灵,但鼻尖却好似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草叶、铁锈的味道。 裴彧武功高强,此时抱起她疾奔,犹如飞行在草尖上头。许银翘内心涌上一阵甜蜜。 那种做梦般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今天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切都不可思议。许银翘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拜哪座庙,才能获得如此好的运气。 ——仿佛有天神对她投下垂怜的一瞥。 不知走出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许银翘被他怜爱至极地抱在怀中,男人似乎面对一样极为珍贵的宝物,不敢粗喘出声,也不敢随意碰触。他只是伸出手,将她垂下的发丝拢住,指尖微微摩挲。 许银翘就在这时睁开了眼。 入目的景象,却让她大感意外。 抱着她的那个男人,分明不是裴彧,而是韩因! 震惊,失望,感激,多种情绪混合,许银翘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韩因的脸因为奔跑,透出微微的粉色。他的眼神一触碰到许银翘,就好似被火燎了一般,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 “四皇妃,下官救人情急,无意窥视,请皇妃恕罪!” 韩因的语气很谦卑,许银翘有心要说出“我不怪你”,但口舌仍旧麻痹,身子也一动不能动。 于是,她就直愣愣躺在地上,试图用眼神示意韩因。 但韩因却没接收到她的讯息。他一跺脚,身子背向许银翘,“刺啦”一声,从衣摆上私下一根布条,绑到眼睛上头,这才转过来。 “皇妃仪容未整,如此回到营地,恐有损声誉。此处更无别人,请恕下官冒犯。” 说着,韩因单膝跪下,双手不敢触碰许银翘的小腹,只敢用指尖去捞散落在她身上的衣带。 许银翘看着韩因费力的样子,心里头却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与裴彧初相识的时候,裴彧也是如此要求她蒙起眼睛,为自己做事。只不过与此情此景不同的是,许银翘蒙眼是被裴彧胁迫的,而韩因此时蒙眼,却是主动顾及她的感受。 这种想法很危险,一旦生出来了,就好像玉器上的一道裂痕。 纵然玉器剔透,但一旦知道了裂痕的存在,人啊,就会时不时想上一想。当初一道小小的裂痕,就会在人眼中变得无限大,直到人慢慢习惯了裂痕的存在。 许银翘闭上眼睛。 反正她现在无法和韩因沟通,眼睛又没法传递讯息,不如就此闭目。 也好过让她因为一道裂痕日日烦恼。 就在许银翘感到衣带系紧的时候,旁边传来秋草被翻开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叫唤道:“殿下,皇妃找到了!” ----------------------- 第39章 车鹿之事, 裴彧处理得雷厉风行。 车鹿是柔然来访的王子,是大周的座上宾,车鹿绑架许银翘之事, 应当被隐秘处理,裴彧并不准备因为这件事, 而对车鹿下手。因此, 车鹿只是受了惊吓, 被早早地送回了营地。 接下来的,就是内部事务了。 温绪隐瞒不报,欺上瞒下, 乃是军队中的大罪。裴彧用军中对待瞒报士兵的刑罚,惩罚了温绪, 军棍声声落下, 打烂皮肉, 看这个架势, 裴彧是想要把温绪打成一个残废。 何芳莳听闻消息,匆匆赶来, 不知她与裴彧谈论了什么, 裴彧最终对温绪高抬贵手。 但是温绪还是被打了个半死, 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关在房中。对外声称狩猎受伤, 需要休息, 但知道内情的都明白, 温绪这是被裴彧关着禁闭。 接下来,裴彧接见了韩因。 年轻的侍卫在营边等候多时,一见到裴彧,韩因的眼睛就在他身后搜寻。 裴彧坐在上首, 将韩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并没有发话,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深沉之色。 韩因上前两步,单膝“咚”地跪在地上,不用裴彧问,他就从头叙述,说明了发现许银翘的过程。 据韩因说,他因伤不能担任营地边站立巡防的职位,只能在草原上穿梭作游岗,以防意外。 很碰巧地,就碰到了差点被柔然士兵侮辱的许银翘。 韩因说完一切,抬起头,顶上的人依旧看不清神色。仿佛他方才汇报的一大通,对他来说,只是一番无足轻重的说辞。 韩因在裴彧的沉默中,心脏忽上忽下,忐忑不安。 裴彧没有说话,是因为他正在翻看属下呈上的一卷牛皮纸。 上头潦草的字迹,是方才审问车鹿的供词。裴彧记忆很好,韩因说的诸多细节,他听过就不会忘。 此时裴彧将车鹿的话和韩因的解释一一对照表,基本能对得上。 这是裴彧多年来做事的习惯。就像验证军报一样,多方印证,减少差错,以免怠误战机。 “看来,你没有骗我。”裴彧终于开口。 韩因抬头,看到了裴彧手中的一卷粗黄色纸。韩因不禁暗地里纳罕,面前男人看似雷厉风行,实则行事实在细致。若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欺瞒,必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裴彧的话还没说完,韩因躬身,在下侍候。 “你说……你救皇妃时,她的衣衫还完好无损,是么?” 裴彧的问话凉凉的。 “是的。” 韩因垂下头,貌似恭敬,但实则内心已经藏了三分心虚。 韩因见到许银翘的时候,她的外衣已经被解开,在大周国,女子中衣被外男看到,形同赤身裸体被人观瞻。 裴彧第一句,就问许银翘清誉是否有损,韩因下意识久替许银翘隐瞒。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7节 裴彧声音如弦收紧,重新问了一遍。 “韩侍卫,你要知道,皇室清誉,容不得一丝损毁。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看清楚了?” 裴彧的话好像洞穿了韩因的心事,韩因心头一紧。 韩因硬着头皮回答道:“属下……看清楚了。” “那么皇妃腰间,是平结呢,还是双联结呢?” 裴彧此话一出,韩因的内心立刻震荡起来。 大周女子一般用平结系带扣,但禁军中,每逢绳结,都大双联结。韩因混乱之中,一时间记不得自己是用了惯用的双联结,还是平结。 他敛住六神无主的心神,别无他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回殿下,是平结。” 室内静得滴水可闻。 直到裴彧说了声:“确是平结。” 韩因一下子松了口气。 上首男人不咸不淡地说道:“韩侍卫起来吧。听说你递了条子,想加入西北军。你有功,不必考核,自己把禁军处清理干净了,到雍州军籍处领条子吧。” 韩因大喜过望。他没想到,救了一次许银翘,竟然赢得双喜临门。韩因当即跪下身,咚咚咚就冲裴彧磕了三个响头。 末了,韩因问:“殿下,皇妃情况如何了?下官找到时,皇妃似乎还不能动……” “这件事,就不劳韩侍卫关心了。”裴彧仰着下巴撂下这一句,起身便走。 韩因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目中有隐隐的担心。 裴彧还有最后一个麻烦要处理。 许银翘躺在床上,羽扇般的睫毛微微翕动,一副安详的睡颜。 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似乎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哭过了,眼睛周围红肿了一圈,像裴彧在草原上看到的兔子。 目光下移,裴彧看到了她腰上的绳结。双带交错拧结而成一个叉字,不是平结,而是双联结。 裴彧骗了韩因。 他早就注意到,许银翘身上那个不同寻常的双联结。 裴彧的手缓缓抚摸过许银翘的脸颊,沿着她起伏的曲线一路下滑,触碰到了那个刺目的、与众不同的绳结。 银翘啊银翘,他为什么要帮着你骗我呢? 他在心里默念。 我自忖待你不薄,你却私底下瞒着我,与他结成了这样的关系。 裴彧双手覆上许银翘的纤腰,好像在检查一样玩具是否被开封。 然后,他一点一点抽开韩因系好的绳结。 里头的中衣完好无损,裴彧的心情终于回升。他的动作很轻,很慢,重新以单线为轴,另一线上下绕动,打了一个漂亮的平结。 看着和旁边的结扣毫无二致。 裴彧凝视着那个结,好似看着一样完美的杰作。 忽然,门后却传来窸窣脚步声。 裴彧好似全身触了电一般,立刻站起,回过头去。从外头走来的人是李老军医,他的手里端着一碗药汤。 见到李老军医,裴彧面色稍霁。 “皇妃如何了?” 李老军医摇了摇头:“不太好。” 薄被下许银翘的身形很瘦,如一张纸,被埋在厚重的被褥中。远远看去,和宫中大丧,埋藏在花团锦簇的棺材中的宫妃一样。 裴彧感觉眼睛被刺痛,移开了目光。 李老军医清了清嗓子,道:“皇妃所中的毒药,乃是柔然人自制的奇药。柔然人制//毒制药自成一派,大周的医书上,并没有对症下药的良方。” “但是,”李老军医话锋一转,“皇妃之症,并非全无办法。皇妃身上,占了两样优势。” 裴彧的眉毛一挑,原本倦懒的眼皮终于掀开:“说。” “第一样,是老夫的医术。” 李老军医说到这里,调皮地眨了眨眼。 敢和裴彧开玩笑的人不多,李老军医算一个。 裴彧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明显放松下来。 “老夫边关行走多年,家里藏书不说是汗牛充栋,至少也能混个学富五车。柔然人的毒,待我回到雍州,查阅典籍,或许能解。” “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则是皇妃本身的体质。” 李老军医没有卖关子:“殿下可还记得,皇妃还是孩童时,曾做过太子的药人?” 裴彧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晰。 从见到许银翘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注意到皇兄不同寻常的眼神。眼高于顶的太子,何时会细致入微地体贴一个意外落水的宫女,差使人为她送来姜汤并厚毯? 就在与许银翘成婚不久后,裴彧就得到了祝峤的调查结果。令人意外的,许银翘和太子之间的联系十分清白。十几年间,曾经的天潢贵胄与药人,相互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多余的接触。 唯一能攀得上关系的,便是许银翘的师傅秦姑姑,在黔灵山侍奉过太子亲姨奶奶,也是如今的太妃。 不过这层关系太过远,裴彧并不准备发挥想象力,用祝峤查到的材料来苛责许银翘。 但裴彧的疑心却没有消失。 长久的危险环境锻炼了他像独狼一般的生存能力,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再次掀起内心的疑虑。 就像现在一样。 经过李老军医的介绍,裴彧终于明白了第二点原因是什么。 说起来很简单,许银翘小时候当过太子药人,身体里被下了猛药,虽说伤了根基,但此时却显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那就是对柔然之毒有了抗性。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车鹿明说那毒让人丧失五感,但许银翘还存有视觉了原因。 李大夫说完两个好消息,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裴彧的表情。 裴彧看出他有话要说,让李大夫快讲。 李老军医斟酌字词,道:“殿下,皇妃现在状况如此,那么那药……” 两人对了个眼神,彼此意思不言自明。 “那药,恐怕不能用了。”李老军医吐出这句话,“此药性寒,老夫每次递上,都会加入刺鼻之物,一来是为了冲去寒气,二来,也是考虑到皇妃医女出身,防她发现。” “此时替王妃解毒,不宜有太多无关药物。所以殿下若是不想让皇妃有一丝一毫怀孕的可能,近日,还是多克制点罢……” 裴彧轻飘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下来。 李老军医关心起裴彧的房中事,总归有些尴尬。见裴彧走了,他也匆匆交代几句,将药在火炉上温着,便出去寻觅典籍去了。 室内,许银翘睁开了眼。 她没想到,自己睡醒过来,还能听到这一番秘而不宣的对话。 裴彧和李老军医不知道的是,她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而是听力。裴李二人都当她五感已失,毫不避讳地聊起了避孕之事,许银翘躺在床上,纵然心中如何激荡,也只当自己是死了般,眼皮子一动不敢动。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都走了,许银翘盯着头顶上瓜瓞绵绵的帐子,忽觉讽刺至极。 原来她与裴彧日日欢好,还未怀孕的原因,竟是在裴彧每次床事过后递过来的药上么? 原来裴彧从来都知道,她无法为他诞下后代么? 那么宫宴上义正词严的拒绝,原来不是为了保全她的脸面,而是他根本看不上那些地位低微的女子,不愿与其诞下后代么? 许银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一切仿佛都串成一根线,连起成了一根血淋淋的手链,带在她腕子上。 避子汤热辣辣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舌头上。 她于泪眼朦胧间,看到了早上二人画眉的妆台。 清晨朝阳的清光已经消散,一切美好如泡沫般破碎,只剩下最残酷的真实。 许银翘的腿,忽然能动了。 ----------------------- 第40章 绿药进来的时候, 许银翘站在帐中,手里摆弄一把剪子。 许银翘秀丽的脸庞苍白如纸,嘴唇绀紫, 脚步虚浮,好似下一秒就要站不住栽倒下去。 剪刀被举在胸前, 一个危险的姿势, 像是随时可能会插入心口。 “皇妃, 您在做什么傻事!”绿药顾不得手中的东西,随手搁在案几上,抢身下来便夺许银翘手中的剪刀。 “您……您不能自寻短见呀!” 被绿药一唤, 许银翘失神的目光聚拢,这才看到了一脸焦急了绿药。她好像忽然意识到, 自己现在正以一个十分引人误会的姿势, 拿着剪刀。 五指一松, 剪刀轻轻松松被夺走。 绿药这才松了一口气。 许银翘冲她挤出一个笑容, 柔声道:“你误会了,我拿着剪子剪蜡烛, 并没有要自裁。”说着, 她指了指绿药身后的蜡烛。 绿药顺着许银翘的目光转过身, 烛泪上有明显被修剪过的痕迹。 趁着绿药转头的功夫,许银翘快速抽开妆奁, 将一团被剪得粉碎的锦缎, 并被绞碎了的头发塞了进去, 推上了笼屉。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绿药没有注意到许银翘偷偷摸摸的动作,她摆弄了一下桌上,弯下腰收拾起房中散乱的用具。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8节 许银翘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绿药。 她醒来之后, 便格外安静,看着人一声也不吭,只拿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人。 绿药几次,都感到背后有一阵眼神看着她,可是回过头去,就看到许银翘柔柔的笑容,似乎在让她放心。 一切如常。 只是皇妃更沉默了一点而已。 “皇妃,该就寝了。”烛火摇动,绿药轻声提醒。 “我想等殿下回来。” 许银翘的声音幽幽响起。 如一只游魂。 * 棚屋的顶压得很低,里头的人只能弓着身子进出。 室内黑极了,一盏灯烛照亮方寸之地。两道人影矗立在棚屋中间,鬼影幢幢般晃动。 高的是裴彧,矮的,则是李老军医。 二人俱用布条蒙住口鼻,围绕着面前的尸体。 李老大夫手中锋刃切下,划开烂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小心翼翼,剥离开碎肉。不一会儿,额头就有汗珠落下,不知是被灯熏的,还是紧张的。 裴彧坐在另一头,帮着李老军医把住尸体的两条腿,使其保持正常的形态。 “呼。”剥肉完成,李老军医长舒一口气。“妇人,二十八上下,两条腿的胫骨都有被暴力折断过的痕迹。” 李老军医话还没说完,裴彧的手指就轻轻捏住了骨头异常肿胀的地方。 他记得,那个女人生命的最后几年,都是要靠拐杖度日。 要不是因为她行动不便,裴彧也不敢靠近她。她总是报膝坐在原地,拐杖放在一旁,眼神放空发愣。一忽儿,又好像在空气中看到什么东西,呵呵笑起来。 但一旦裴彧靠近她,她就会跟一头狂暴的母狮一样跳起来,把裴彧扑倒在地,用力撕扯裴彧的面容。 像要把他整个头咬下来似的。 宫女都说,裴彧的母亲有癔症。 裴彧也这么觉得。 李老大夫收起了往日乐呵呵的表情,显出几分认真来:“至于殿下让我检查头颅……” “老夫只能说,此人颅骨上并无外力撞击的痕迹,若人无外力受损而有癔症,多半是胎里带来的。” 裴彧听得很认真,李大夫说一句,他就点一次头。 裴彧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这种娘胎里带癔症的人,生出的孩子,多半也有些精神上的问题。你说是吧,李大夫?” 李老军医谨慎地点点头:“泰半如此。” 在李老军医看不到的地方,裴彧抿紧了嘴唇,双手狠狠握紧,又松开。 好像一块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下,溅起一阵轻尘。 * 三更天,黑漆漆。 裴彧独自一人打马回程,草中的促织娘早早叫了起来,眼前点点荧光飞过。 裴彧伸手向前一捞,以为是早秋的萤火虫。 谁知,他一动,那股浅碧的荧光就如一阵青烟般四散飘来。裴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朝上摊开了双手,果然看到,五指之上,正是方才看到的那股碧色。 一簇鬼火,从他手指尖升起,倏忽又熄灭。 想必是方才触碰尸体的时候,沾染到手上了吧。 裴彧本想将指尖搓在草叶上,心念一动,改变了主意。他双指揉捻,冷火复燃。 裴彧站在原地,看着那一点鬼火燃烧殆尽,这才重新上路。 来到营帐前,裴彧惊讶地发现灯还亮着。 一个小婢女歪在外头,闭上眼睛,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 裴彧清了清嗓子,面前的婢女睡眼朦胧站起,一家居是裴彧,就好像羊见了狼似的,立刻精神起来。 “殿下!” 她小声惊呼,垂下了头。 “当值不力,自己去领罚。” 裴彧落下轻飘飘一句话,头也没回,迈步进入了内帐。 一进去,绿药就转了出来:“殿下,皇妃醒了,正在里头等您呢。” 这倒是个好消息。 裴彧叫水净手,又脱去了臭烘烘的外袍,简单擦洗过后,换上一身常服,迈步进门。 一进门,就看到许银翘斜靠在床上,腰后垫了一个大大的靠枕,面色憔悴,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脆弱易碎的气息。 她单手虚托小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冷。 裴彧如往常一样,不发一言,宽衣解带,在许银翘身边躺了下来。 一接触到床,裴彧便觉得四肢百髓一软,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卷上身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今天百日挖坟,寻妻,晚上验尸,一切还都要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进行,不能给外界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饶是裴彧智计百出,熬了一天,也感觉够呛。 他伸手越过许银翘,想要掐灭烛火。 但身旁的女人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随着他的动作躺下。 一只手却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她的手素白干净,落在裴彧微黑的手背上,显得更加明亮夺目。 裴彧抬起眼,眸中带着不解。 许银翘轻轻开口:“裴彧,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裴彧下意识想到了,自己方才从停尸房中出来。许银翘医女出身,鼻子灵便,就算他进门前擦洗过了,也有可能被嗅出端倪。 裴彧的心提起来,摇了摇头:“怎么,谁与你说了什么事?” 许银翘被他反问,并不着恼,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并没有人与我说什么事,我只是……发现了一样事。” 裴彧的身体岿然不动,但他的手已经暗暗伸到了枕头下方。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凉意,是他惯常放在枕下的匕首。裴彧五指收紧,圈住了匕首,面上故作轻松,甚至用一种近乎调笑的语气,道:“那我的皇妃真是耳聪目明呢。” 许银翘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裴彧心头一震。 她很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 “我好像怀孕了。” * 许银翘观察着裴彧的神色,不放过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她很轻易就在裴彧脸上看到先是震惊,讶异,然后变得复杂,好像打翻了的药汤沾在衣服上似的。 嫌弃。 裴彧定住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他脸上状似轻松的面具,寸寸龟裂。 许银翘的手轻轻抚摸着小腹,脸上浮现出期待:“裴彧,我今天醒来,就觉得小腹涨涨的,好像要干呕。我听宫里积年的姑姑说,这便是怀孕的前兆了。” 如她所料,裴彧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不知所措。 他狐疑地眯起眼睛,反手覆上许银翘的手:“银翘,这并不好笑。” “你不开心么?”许银翘打断了他。 裴彧刚想说话,许银翘又抢过了话头:“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太子有女,三哥有孕,你不急么?” 裴彧不明白许银翘为什么此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他捏住了许银翘的手,力道大的好像要把她捏碎:“你先停下!” 许银翘被裴彧吼了一嗓子,脑袋嗡嗡的,眼神发蒙。 裴彧趁此机会说道:“你没做过母亲,这些感觉,是今日中毒后的正常现象,并非怀孕。你要是不信,我这就请李老军医过来看。” 许银翘的神情恍惚,每一个字都好像从嘴里飘出来似的:“裴彧,你不是女人,李老军医也不是妇科圣手。听说女子有孕的头几个月里,胎儿太小,脉象是诊不出来的,你就算连夜延医,恐怕也无济于事。” 许银翘一番条理清晰的话,真把裴彧说动了。 男人脸上神色难看起来,眼神飘忽,真的在回忆,是否哪一次敦伦之后忘了送避子汤。 看到裴彧的反应,许银翘觉得自己今日的试探已经达到了目的。 她装作失望的样子,垂下头去,主动熄灭了灯:“好啦,或许我只是一时担心罢了。明日,就请医生来,好么?” 她不再理会裴彧,翻了个身,就佯装睡了过去。 是的,她骗了裴彧。 用一个拙劣的谎言。 许银翘并没有怀孕,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编造出来的谎言。从裴彧走入账内的第一课,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许银翘本以为自己的伎俩很快就会被裴彧拆穿,但事实却出乎她的意料。 裴彧真被许银翘骗进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开心,还是悲哀。 无论许银翘怎么安慰自己,裴彧在得知她“有孕”时,脸上错愕的表情,是瞒不住的。 他从来没有期待二人之间会有一个孩子,不是么?许银翘扪心自问。 她忽然觉得这个皇妃当得没意思极了。两相欺瞒,互相试探,就算是睡前,人最柔软的时刻,他们也无法坦诚相待。 许银翘把头埋入被子中,蜷紧了身子,离开了男人炙热的躯体。 许银翘身子骨不好,往日与裴彧同床共枕,都是依偎在他身上取暖。现如今自己独立出来,唯一的暖源只有自己。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39节 她搓了搓手,挤出一丝热意,然后静下心,拨开心头冗杂的念头,准备入睡。 这时许银翘才注意到,身后的男人并没有躺下去。 ----------------------- 第41章 许银翘不想理会裴彧, 她轻轻维持呼吸,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上次月信,是何时来的?” 许银翘下意识想回答:“上月廿八”。话到嘴边, 就意识到不对,忙敛住口。 “六月出头。”她心中紧急掐算, 胡乱答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答案。 “噢?”裴彧的声音兴味盎然起来, “你再想想呢?” 许银翘沉默了一会, 声音恹恹:“再想也是那么回事,事后不早了,今天经历许多事, 殿下也合该休息了。” 裴彧却不依不饶:“上月十二,我分明看到绿药将月事带拿出你房中。许银翘, 你明明没有怀孕, 为何要说假话?” “可能是中毒的后遗症, 让我精神太过紧张了吧。”许银翘拿裴彧自己的话搪塞他。 她知道, 裴彧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受不了夹缠不清的纠缠。许银翘草率地回复, 就是不想裴彧再追问下去。 可是裴彧却偏偏来了劲, 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很轻易就将她翻了个身, 把着她的腰扶起身,面对面坐着。许银翘被迫朝向裴彧,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裴彧的大手掐着许银翘的腰, 许银翘像被抓住了命门的兔子,动弹不得。 男人很专注地盯着她,黑暗中眼睛亮得出奇,眼神像是要在她胸口凿出一个洞一样。 “许银翘, 你什么时候,骗起人来,这么得心应手了?” 许银翘眨了眨眼,反问:“殿下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就算看不清,许银翘也感应到,裴彧的眉毛虬结起来。他被许银翘惹烦了,手中用力,许银翘只觉得他的控制犹如钢铁,让人根本无法挣扎。 她试图用手去推裴彧的胳膊,但入手是坚硬的肌肉,不仅推不动,反而更显得自己深陷其中。 “许银翘,你别想顾左右而言其他。”裴彧的声音中隐隐透着不耐,如同压抑的风暴,“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裴彧问月事的时候,许银翘就已经知道,谎言如薄纸,一下被戳穿。 她索性大方承认:“当然不可能。” “你知道欺骗的下场么?”裴彧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有了闲心,指背轻轻擦过许银翘的脸颊。 她的肌肤意外的细嫩,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能掐出紫色的斑痕。 就是这么一个柔弱的、纤细的、毫无主见的人,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欺骗他。 比起愤怒,裴彧更多的是兴奋。 是谁给了她动力?是韩因?是车鹿?还是……他自己? 他迫不及待想要一探究竟。 许银翘知道,裴彧在思考。她几乎就要将自己内心所有想法和盘托出,但在出口之前,她忍住了。 “骗您,无异于行走刀尖,舞蹈炼狱。”她的声音如同呓语,“我很清楚。”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如此?” 裴彧似乎真的很好奇她的原因。 许银翘知道,或许是自己之前表现得太过隐忍,现在才引起了裴彧的探究欲。他的表现,好像看到一只狍子忽然会说人话一样。 许银翘对裴彧是无害的,他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拨开她的内心。 取出藏在里面的心事。 许银翘庆幸自己在裴彧来之前,就已经把荷包绞碎,毁尸灭迹。如若他知道她曾对他有过心意,或许会耻笑于她罢。 她的手指将锦被揉了又揉,原本光滑的锦缎被她搓得皱巴巴的。 许银翘回话道:“侍奉殿下,就好像侍奉一只老虎,每天行走在老虎身边的人,是不怕死的。” 裴彧眉毛一挑。 “我就这么可怕?”他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似乎很满意许银翘这种比喻。 许银翘觉得裴彧是个疯子。 正常人,谁会因为别人的惧怕,而沾沾自喜。 况且夫妻之间,本是应该鹣鲽情深,举案齐眉的关系,如何又能用恐惧来约束? 她努力稳定下声音:“殿下久经沙场,威严……” 裴彧打断了她:“你莫说空话,你没见过我在战场上的样子,如何能够得知我有无威严?” 许银翘暗自翻了个白眼。 真是奇了怪了,这人好话不想听,偏爱听那种“伴君如伴虎”的话。 她于是变得牙尖嘴利起来:“所以殿下为何在得知‘怀孕’消息后,如此否认?” “……好像,我真的不能怀孕一样。” “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裴彧说着,手按到了许银翘心口。 他的手并不老实,忽轻忽重地揉捻着。这种事情,对于早就行过夫妻情事的许银翘和裴彧来说,并不陌生。 但许银翘不愿将这种基于原始的冲动纳入二人的谈话。每次谈到重要的事情,只要裴彧动作稍有暗示,她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软下来。 然后浮沉在轻浮的快乐之中,什么事情都跑在脑后。 许银翘这次不愿意这样了。 集中精力在话题之上,对她来说更重要。 于是许银翘微微侧身。裴彧的手摸了个空,他的掌在空中停留了一秒,只来得及抓住一团空气。 裴彧的拳头锤在了自己腿上。 许银翘不愿意,这很罕见。 “那你说说,你心里面,在想什么呢?” 裴彧的声音变得循循善诱起来。若是烛光还亮着,许银翘一定会被他的容颜,加上这种轻柔的、带着钩子的声音蛊惑。 黑暗阻断了她的视线,使她能够更清醒地思考。 于是许银翘道:“我在想,在我骗殿下之前,殿下您有没有骗过我?” “如若你说我有事情瞒着你,我确实有。” 许银翘忽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裴彧这么快就承认了。 “至于骗你……在你身上,我有什么好骗的?” 裴彧话很不中听,但意外透露了一股真诚的意味。许银翘险些就要被他绕进去。 原来偷偷给她下避子汤,不是骗她,而是瞒着她。裴彧玩了个文字游戏,很轻松就把自己摘了出去,只剩下许银翘背着一个骗子的名号,在裴彧面前低下一头。 二人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拉锯战,胜利的标志逐渐向裴彧那边倾斜。 许银翘却忽然想到了进攻的方法:“那么殿下,我们真的要个孩子吧。” 她抛出诱饵,仔细等待裴彧的反应。 “你知道了。”裴彧很快地回答她,是个肯定句。 许银翘装傻:“我知道了什么?殿下在同我打什么哑谜?” 说着,她便装作主动的样子,解开裴彧的纨绔。 许银翘很熟悉裴彧的身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 男人的喘息果然立刻粗重起来。裴彧绷紧了身子,似乎忍耐得很难受。他的身形几乎要把许银翘笼罩其中:“许银翘,停下。” 许银翘却没有听裴彧的话,她仿佛忽然找到了战胜角力的方法。谁先忍不住,谁先承认两人之间的话题,谁就先败下阵来。 裴彧的手在一片黢黑中,精准无误地抓住了许银翘的手。 他难得如此呼吸紊乱,五指如钢铁般,几乎要讲许银翘的手捏碎。 总算裴彧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只是用了一下力,就立刻撒开手,好像扔开一盏滚烫的茶杯。 许银翘心中遗憾。 按照她对裴彧的了解,还有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她的计划就可以成功了呢。 二人重新恢复到僵持的局面。 许银翘闭上嘴。她在等裴彧先败下阵来。 许银翘听到对面男人大口喘气,不知道是在平复心情,还是平复身体的情//潮。她终于听到了裴彧冷静下来的声音:“你知道了,所以来试探我。许银翘,别装了,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恨我,因为这个,是么?” 许银翘说不出话。 方才的委屈又涌上心头,她鼻头一酸,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来。 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她斥责自己。明明都是裴彧有错在先,为何她的心头如此酸楚? 许银翘本来没想流泪,谁知道,眼泪一出来,就如同泄洪了的堤坝,止也止不住。 她起先还小声地压抑,后来是在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索性大声抽泣起来。 裴彧的动作愣住了。 他钳住许银翘腰肢的手一松,许银翘立刻就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脱开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啜泣声一声高过一声,好像要把这些日子受到的委屈、失望,一股脑儿从眼泪中流出来。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0节 裴彧还从来没见过女人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哭成这样子。他对付千军万马有办法,但对付一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却束手无策。 火石颤抖了几下,才点亮烛芯。 擦地一下,火苗亮起,许银翘被刹那间的光亮刺激得眼睛一痛,立刻捂住了眼睛,压抑着叫道:“灭掉,灭掉!” 裴彧没有遂她的愿。他声线稳定,告诉她:“黑暗中流泪,是会哭瞎的。” 许银翘于泪眼朦胧间震惊地望向裴彧。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威胁她? 她说了,自己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变成瞎子呢?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许银翘压了下去。死人当然不怕失明,可是活着的人是怕的。 她试图停止这种软弱的哭泣,但一停下来,胃里就一阵痉挛,转而又抽噎起来。 看来是停不下来了。 裴彧早下了床,往外交了一盆温水。 绿药和紫芫还以为二人敦伦了,低声问:“殿下,明早的药,要准备起来吧?” 谁知许银翘耳聪目明,一下子就听到了婢女的悄悄话。她在殿内一拍桌子,裴彧就觉察不对,连忙摆手,让好奇的绿药紫芫退了下去。 他自己则端着一铜盆温水,浸湿了毛巾,走入室内。 “该闹也闹够了,有温水,擦擦脸。” “闹?”许银翘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觉得我在闹?” 她甩开裴彧递过毛巾的手:“裴彧,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一切由你掌控,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摆弄我,欺瞒我?” 裴彧没答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毛巾再次浸入盆中:“我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能告诉你。” “是因为何芳莳吗?你想娶一个高门贵女,不能让孩子有一个身份低微的母亲?” “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彧听到这句话,眉头又皱了起来:“毛巾放在这里,我还有事,你自己安顿吧。” 许银翘的秀眉高高挑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你要走?深更半夜,你要走到哪里去?” 裴彧没说话。 好,又是一样不能告诉她的事情。 许银翘和裴彧僵持了一会,忽然肩膀一松。她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他们两个人,在白日里,还犹如最恩爱的一对俗世夫妻一样。到晚上,一切都天翻地覆。瞬息之间,变化竟如此巨大。许银翘自己想起来,都有一种浓重的不真实感。 “你回来。”她说道,声音发颤。 裴彧没动,但也没走。 “我有事求你,你答应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裴彧抢话:“你是想说韩因的事情吧?他救了你,你想报答他?放心,我已经准允他加入西北军,你们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少。” 许银翘总觉得裴彧话里话外怪怪的,但她的脑子哭得有些懵,一时间抓不住哪里不对劲。 许银翘决定还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下去。 “跟韩因没有关系。”她道,“我所求,是想习字。” 裴彧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许银翘,他没想到,从她嘴里,会蹦出这个答案。 “习字为何?” “为了开蒙。” “你何时如此好学了?” 许银翘面上的笑容很轻,很淡:“殿下,我一向如此。” 裴彧心头犯嘀咕:这倒看不出来。 许银翘提出的事情,对她来说很难办到,对裴彧来说却很简单。 “请女夫子,开府中书阁,等到回去,我会差人去办。”裴彧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切。 许银翘面上已经平静如水,只有两道淡淡的泪痕昭示着刚才她有多么悲痛和委屈。灯火下,裴彧看到许银翘眼底下亮晶晶的,随着面孔的转动,竟让他看出几分动人的颜色。 裴彧抑制住了自己想揉揉眼睛的冲动。 他很好奇,许银翘为什么忽然想要开蒙。 裴彧决定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观察。 * 回到暌违已久的京城,看到熟悉的长街广道,车水马龙,许银翘觉得,自己上一次看到这些场景,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裴彧遵守诺言,延请了一位女夫子来教授许银翘。许银翘从最简单的认字开始,慢慢学习书卷中的内容。 她每天早上,都要在院子里读一遍《千字文》《弟子规》,有的时候,还会读《对文》。裴彧在屋里头听到许银翘的朗朗书声,只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宫中夫子给各位皇子们开蒙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裴彧向来是被边缘化的角色。夫子很会看皇帝的脸色,夸太子读的雅正,夸三皇子读得风逸,就连底下几个句读读不通的弟弟们,都得到过夫子的夸奖。 唯独落下了裴彧。 裴彧有时候想绕道到院子里,去看许银翘。但许银翘似乎总有躲开裴彧的办法,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裴彧每每听到她的声音,走过去,却又看不到她的人。 一来二去,裴彧就意识到,许银翘在躲他。 他自恃身份,也就不再追逐,对许银翘习字一事撂开手。 但是,裴彧还是留了个心眼,让底下人每隔几日,汇报许银翘的进度。她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女夫子说,很多字,教了两三遍,皇妃就掌握了字形结构。 女夫子将许银翘所写的字拿给裴彧看。 许银翘腕力孱弱,写字飘忽歪斜。裴彧能看出许银翘尽力想把字写好,但是她终究力有未逮,不能尽善。 但能记住许多字,就已经大大超出了裴彧的预料了。 女夫子还说,许银翘对民间俗文特别有兴趣,搜罗了一箩筐诸如地契、合同、书信等,闲来无事,就从俗文中认字。 裴彧心想,许银翘或许在宫中太久,没接触过市井俗务,这才兴味盎然。 不过也好,她自己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好过每日忧思,徒生烦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就到了许银翘的生辰。 许银翘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进宫,与秦姑姑一起吃一碗长寿面。 恰巧裴彧此日要出门办事,他很快就同意了许银翘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这是许银翘自出嫁以来,第一次“回门”。 她是女官,没有家籍。秦姑姑那里,就是她的家。 许银翘上一次见到秦姑姑,还是在出嫁之前。印象里,秦姑姑还是那个将头发一丝不苟盘起,不轻易言笑的女人。 许银翘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秦姑姑,竟在她发顶看到了一丝白发。 许银翘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秦姑姑甫一见到许银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屈膝下去,就要行礼。 许银翘心中一酸,赶忙上前扶起了秦姑姑。 她们俩,分明没有血缘的联结,但十几年的相处,让二人像母女又像师徒。 秦姑姑口中唤了一声“银翘”,眼泪已滚滚落下。 秦姑姑说,你瘦了。 许银翘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不是瘦了,是想姑姑了。” 她嘴上说得轻巧,但是和秦姑姑眼神对上,二人都心知肚明,许银翘在四皇子府中生活过得并不好,所以才消瘦下去。 秦姑姑抚摸着许银翘的脸颊,口中不住念叨:“以前这里还有些肉,现在都轻减下去了。” 许银翘不忍秦姑姑难过,想要出口,又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在骗人。 秦姑姑没看错。 她确实过得不好。 两人相处的时间没有一会,就有宫女来报,太妃传唤。 秦姑姑赶忙擦干眼泪,往镜子面前照了又照,这才拿起药箱,对许银翘道:“主子有命,我去去就回。” 许银翘给了秦姑姑一个肯定的笑容:“姑姑,我在这呢。” 秦姑姑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脚下飞轮般,冲了出去。 许银翘待外头动静完全消失了,立刻站起身,从秦姑姑屋里抽出了笔和纸,铺陈在桌面上。 太医署用的纸,当然没有四皇子府里的好。纸面泛黄,还有些喇手。许银翘手上被锋利的纸刀划出了细微的划痕。 但她没有管指尖传来的小小疼痛,握起笔,沾了墨,翻开随身携带的一本风俗书籍,翻到一页。 那一页时常被翻开,上头都有了些折痕。 许银翘仿照着书页上的字迹,在宣纸上头写下了三个大字。 自休书。 ----------------------- 第42章 从古至今, 皆是男子写放妻书,总来没有见妻子写过自休书的。 许银翘是开天辟地来头一遭。 她不懂文书的格式,就先照着放妻书写。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1节 先写一段夫妻缘分三生有幸, 媒妁之言两家之好,理应琴瑟和鸣, 再笔锋一转, 说二人嫌隙渐深, 矛盾深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许银翘长到二十岁,第一次写如此艰巨的长篇措辞。 她动笔很慢, 往往要斟酌多时才能下笔,力图将每一个字都写的清清楚楚。 但纵然她句句谨慎, 还是在思考的时候, 在纸上落下了一大滴墨点子。 眼见好不容易写到一半的书信, 又被意外损毁, 许银翘叹了口气,将纸揉成一团, 扔到一旁。 书桌的侧面, 已经有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纸团。 每一个, 都是许银翘方才的废稿。 光影偷移,日头已经偏西, 秦姑姑说不准什么时候, 就要回来。许银翘赶忙把那些废纸拢在一起, 集中到外头废纸篓里丢弃。 许银翘刚做贼似的丢完东西,转头就被人叫住了。 “许……四皇妃?” 转头一看,许银翘险些认不出那人。 杨启鸣瘦了些,他本来生得就高, 胖的时候,是个又高又壮的胖子,瘦下来,倒显出了几分沉稳可靠的儒雅。 许银翘没想到自己此行,还能看到故人。她有些愕然,脆声道:“杨大哥?” 许银翘话音未落,杨启鸣就已经屈膝团身,跪在地上,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觐见皇妃的大礼。 “太医署新医正杨启鸣,参见皇妃。” 许银翘当了这么久四皇妃,还是不习惯有人跪她。她赶紧道“免礼”,看到杨启鸣站了起来,才心头松了口气。 杨启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许银翘步子迈起来,他便有些局促地跟在后头,双手插在衣袖里。 许银翘停下脚步:“还没恭喜杨大哥,几个月不见,通过考核,高升了。” “哪里哪里。”杨启鸣摆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资历到了,师父就给我举行考核,给了正职。若是你还在太医署,你现在也一定通过了。” 面对许银翘,杨启鸣一如既往地紧张。他搔了搔头皮,又顿了顿脚,嘴里说出的话语无伦次:“银翘,若我可以这么叫你……” 许银翘心觉杨启鸣或许有什么事情要她帮忙,于是停下脚步,回头冲他微微笑:“杨大哥,你有什么事情,尽管与我说。就如同我们还在太医署当学徒时一样。” 杨启鸣说出的话却让许银翘一愣。 “你知道的,每年我都会为你准备一份生辰礼物。今年的,其实早早就备下了,只是你后来……” “后来成了四皇妃。”许银翘很平静得说出这句话,没有杨启鸣想象中的激动。 这件事在旁人眼中,或许是令人艳羡的天大好事。但是许银翘心里,她已经对四皇妃这个身份厌倦了。 此番见到杨启鸣,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浮想联翩,若是自己没有和裴彧扯上关系,在太医署当个正职女官,年岁到了就出宫,自己会过上怎么样的生活呢? 许银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知不觉漏听了杨启鸣的话,只听到最末尾一句:“这便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最后一次?”许银翘问。 “我要成亲了,这便是最后一次予你生辰礼了。” 杨启鸣抛出的消息,在许银翘身边炸了个惊雷。 此事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杨启鸣年岁到了,又上了太医署正职,正是在媒婆眼中成了个香饽饽的时候,成亲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令许银翘手上起鸡皮疙瘩的,是杨启鸣方才说话的神态。 局促,羞涩,带着鼓起勇气破釜沉舟的感觉。 好像意识到两人之后都不会再有谈话的机会,杨启鸣终于把之前存在心头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银翘,——四皇妃,请容我这么再叫你。其实这些话,我早该跟你说了,至少,也要在你匆匆忙忙嫁出去之前。”杨启鸣说起话来,脸红脖子粗,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紧张的。 “还记得小时候么?太医署的孩子们扮家家酒,如果轮到我扮爸爸,我一定会找你来做妈妈。” 许银翘垂下眼睫,不作反应。 但其实,她都记得。 而且记得很清晰。 那时,许银翘刚从养蜂夹道中出来不久,被虎狼药摧残的身子没有恢复,不仅弱不禁风,而且连带着性格木讷,难以交流。 秦姑姑白日里忙于当值,每每将许银翘一个人锁在小院里,这更加剧了许银翘的问题。小小的她,每日都望着被拴上的房门,不发一言。旁人看了,都以为秦姑姑照料了一个痴儿。 直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钻上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杨启鸣是太医署里的孩子王,他执意把许银翘带到院落里,参与孩子们的游戏。 许银翘这才变得渐渐开朗起来。 许银翘很感激杨启鸣那时对她释放的善意。即使她现在知道,他的目的并不单纯。 论迹不论心,她一向都是如此恩怨分明。 “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长大了才明白,原来那叫做知慕少艾。我和父母说,日后若是要娶妻,便娶如太医署许家妹妹一样的人物。” 杨启鸣说到这里,偷偷观察许银翘的神色。见到她脸上没有浮现出反感,才缓缓继续这段已经冒昧至极的对话。 “……后来,你被赐给四皇子做正妃,我便熄了从前那颗心。今日见了你,你轻减了不少,我方知你在府邸过得并不如意。向来女子上嫁,都如吞针,皇家更是规矩森严。我知你生性淡泊,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府中难熬,并非你所愿。” 杨启鸣这番话,将许银翘内心的委屈尽数勾了上来。 她努力压抑住那种酸涩之感,手中攥紧,才让自己不至于流下眼泪。 “因此,此番见你,我有两件事。一来,是将生辰礼送给你,二来,便是想告诉你——” 杨启鸣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带了几分郑重:“二心不同,难别一意。若能两宽,自当欢喜。” 许银翘内心咚咚打鼓。 对于杨启鸣若有若无的情愫,她并非毫无觉察。他讲出“知慕少艾”的措辞,许银翘心头没有半分意外。 只是,他怎么忽然这么就说了出来。 杨启鸣的话犹如一根鱼刺卡在许银翘喉咙里。 真奇怪,许银翘想,有了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刚刚还在为自休书的措辞烦恼,杨启鸣就送上了一段堪称精妙绝伦的文字。 见许银翘好久不说话,杨启鸣的心提了起来:“我……是不是僭越了。” 许银翘回神,在杨启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盈盈欠身,冲他行下一礼。 杨启鸣脸上登时浮出惊讶颜色,赶忙站到一旁避开许银翘这一礼。 许银翘却笑道:“杨大哥,这礼,你就受着吧。” 她眼波流转,眉目中已经多了一丝掩藏不住的哀愁:“我知道你和秦姑姑待我的心。从小到大,我不知父母,你们待我,如同家人一般。也正是家人,才能对我说出这番话。这份好,我不会忘。” 许银翘这么说,便是承了杨启鸣的情。就算杨启鸣曾经单向对许银翘有那么点情愫,在此时的氛围中,也转化成了对妹妹般的亲情。 “四皇子府中并没有薄待我,一切都是我自己贪心太过作祟。”许银翘实话实说,叹了口气,“你说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她知道旧故待她真诚,于是也用真诚相待。 杨启鸣点点头,从身后摸出了一个檀木小盒。紫檀木沉郁,上头雕琢着几根兰花,悠长的叶片半蜷半开,泛着莹润的光泽。 许银翘接过礼物,入手一沉。 她迫不及待打开盒子。 里头是一套小针刀。银针粗细长短不一,最细的比牛毛还要纤细,似乎一口气就可以吹走,最粗的有小拇指宽。针旁,还放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刀把被雕刻过,成了一个贴合手指的姿势。 许银翘没想到,杨启鸣今日会送这样一份礼物。 她抬眼,脸上惊讶之色掩饰不住。 “这礼物,原本是等你成了医正之后,准备送给你的。”杨启鸣介绍道,“你现在不走医道,便拿着这份礼,做个纪念吧。” 许银翘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 杨启鸣说得对,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以前的生活了。现在的许银翘,在王府日日管帐,念书,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合格的高门贵妇。 她盯着自己已经的手,纤细的手指上,已经长出了一寸长的指甲,白色的指甲盖如新月般,被修剪得圆润整齐,分外漂亮。 绿药前几日还高兴地说,皇妃的指甲终于留长了,得快快配备一份护甲。 算算日子,护甲就快到了。 许银翘心念一动,藏起自己的指甲,从头上取下一把玉梳,塞到杨启鸣手里:“四皇子不日就要动身西北,杨大哥你成婚的时候,我恐怕就已经不在京城。这份薄礼,就算作我送给嫂子的。” * 夕阳下微风吹来,许银翘将盒子紧紧抱在怀中,越走越快。 才不过几个月,她就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作为一个宫女,在宫中行走的感觉。 和秦姑姑与杨启鸣见面,像是打开了许银翘记忆的阀门。她那时恍然不觉,现在才回味过来,未出宫时的生活,是多么的安定,安稳,快乐。 没有惊险,没有心酸,没有欺瞒。 许银翘心头存着事,不防在门口被绊了一跤。她赶忙扶住身子,却看到秦姑姑早在里头。 秦姑姑的手中,拿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许银翘瞳孔骤缩,她认出来,纸面上,正是她刚刚撰写的休书废稿。 秦姑姑抬起头来,许银翘第一次感觉慌张,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安放。 ----------------------- 第43章 许银翘一步一步挪过去, 挨在了秦姑姑身边。 下一秒,脸上热辣辣一疼。许银翘捂住脸颊,霎时间, 眼冒金星。 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许银翘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怀中紫藤木盒子磕在地上打开, 里头的银针散落一地。 “我竟不知, 你竟走到了这般地步!”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2节 秦姑姑将手中纸一抖。许银翘抬起眼睛,看到自己写得歪歪斜斜的字迹。纸上涂抹太多,文段破碎, 上头工整地写着三个大字,自休书, 然后底下笔锋粗犷地写了“裴彧”两个字, 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许银翘捂着脸, 心头委屈极了。 秦姑姑已经背过身去, 从柜中长匣取出了一道铁尺。 许银翘一看到铁尺,身子就忍不住发抖。 熟悉的铁尺, 尘封多年, 仍然闪着银亮的冷光。许银翘在初接触医道的时候, 就因为大大小小的错误,被秦姑姑打过不少尺。后来她亦步亦趋, 学着秦姑姑的谨慎, 冷静, 一丝不苟,这铁尺落到她身上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秦姑姑转过身,许银翘已经主动将袖子挽起,露出洁白的手腕。 她紧张地闭上眼睛, 等待着惩罚的落下。 一瞬间时间被拉得极为漫长,好像过了一万年,许银翘都没有等到判罚。 她睁开眼睛,看到秦姑姑手中铁尺高悬,但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许银翘有些惊惶地站起来,她看到,秦姑姑的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了一滴泪。 似是不愿意被许银翘看到,秦姑姑偏过头去,拿手抹去泪痕,转过脸来,语音带这些哽咽:“许银翘,你嫁得匆忙,我来不及问你,你和四皇子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银翘一时语塞,不知应该从哪里讲起。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身体摇摇欲坠的秦姑姑扶到榻上坐下,轻轻拍着秦姑姑的肩。 铁尺无力地落到软缎上。 秦姑姑抬眸,她的目光紧紧逼视着许银翘的眼睛,令她不敢说假话。 “御赐婚约,圣心难测,我于内情,实在难知。”许银翘口中喏喏。 秦姑姑的问话犀利:“皇帝知道,你在赐婚之前,便已和四皇子共赴巫山么?” 许银翘点了点头。 秦姑姑气不打一处来,用手狠狠点了点许银翘的额头:“你呀你!” 许银翘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处抵赖。 她一股脑儿,将自己大婚时所受的委屈,和裴彧那些“父皇赐婚你就是为了侮辱我”的言语,尽数说了出来。 秦姑姑刚开始,还嫌许银翘立不住,连那些身份不如自己之人都压不住。慢慢的,秦姑姑也沉默了下来。 室内只剩下许银翘又轻又软的言语。 她现在说起这些事情,已经分外平静,有时还会替裴彧找补两句,说自己也有错。 许银翘说到围场秋猎的时候,秦姑姑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了。 秦姑姑恨铁不成钢地扬起巴掌,但看到许银翘脸上还清晰的红红五指印儿,还是叹了口气,转而打了下许银翘的手背。 秦姑姑拍得不重,不过她有一双大夫的手,手心夹着茧子,落到许银翘细腻的皮肤上,还是刮擦起一股疼痛。 “这么说来,在裴彧心里头,你并不是个合格的皇妃,更不是他期待的妻子。我若早知你们是这样的初识,就不会让你嫁给他!” 许银翘沉默地坐在原地。 “你说心里话,你喜欢裴彧么?” 秦姑姑问道。 许银翘说不出来,她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色迷心窍。”秦姑姑气不打一处来,在室内踱来踱去,眼神又落在那封形同小儿稚语的休书上。 “我看,你也别写什么劳什子休书了。皇帝的赐婚,除非你死了,或者他死了,你们一辈子都要捆在一起,死了,都要葬到同一个墓穴里。” 秦姑姑点破了许银翘心头那一层镜花水月般的幻象。 许银翘在写休书的时候,心里头就极力回避这个问题。她只觉得,自己和裴彧之间的关系,应该要有一个交代,但是皇命之事,确实没在许银翘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遂了你的意,只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秦姑姑话音未落,许银翘抬起头来,双目有些迷茫,涣散地看着秦姑姑。 秦姑姑背着光,淡淡的霞光从她背后衬出来。 许银翘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在空中悬浮着,似乎不属于自己。她说:“我乐意的。” 许银翘也站起身,手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她似乎不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愿意的。” 秦姑姑倒是比方才平静多了:“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些东西,本来是要等到你二十岁生辰过完,出宫时才让我托付给你。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你没有作为女官出宫,而是意外成了四皇子妃。” “于是,这些东西,也只能提前给你了。” 秦姑姑又恢复了以往冷静理智的本色。许银翘还没有从方才受了委屈的女儿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许银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的母亲,还为我留了东西?” 她一双秀眉紧紧蹙起。 许银翘对母亲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了。她仅剩的几个印象片段,都是在很年幼的时候,一个漆黑潮湿的房屋内。 耳边隐隐传来隔壁屋子里疯女人的尖叫,许银翘坐在稻草上,脚下是污泥满布的地面。母亲是一个苍白的影子,很少说话,有时候会为她唱一些听不懂语言的歌谣。 许银翘觉得,自己的妈妈,就算这样,也至少比隔壁那个疯女人好。 后来,母亲流产,秦姑姑出现,许银翘被带出养蜂夹道。这段年幼时的记忆,就这么被淡忘。 但是许银翘并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竟然给自己留下了东西。 秦姑姑的神色很严肃,许银翘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走到了内室。 秦姑姑吩咐许银翘关上所有的门窗,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许银翘点燃一盏油灯,照亮二人身前的方寸之地。 秦姑姑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块青泥砖。 砖头与其他的青砖没有丝毫形态上的不同,只是普普通通地安在地上,被鞋底日日践踏。 秦姑姑蹲下身来,随手取过一柄小刀,沿着砖缝细细刮了起来。 泥屑簌簌掉落,许银翘不自觉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此时正值日落,白日里外出的众人,此时都纷纷回巢。 外头不时传来脚步声,交谈声,近的,与许银翘只有一墙之隔。 许银翘的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泥屑被一点点刮出来,在周围堆起一个小灰丘。秦姑姑用手摇了摇那块青砖,砖出现了轻轻的松动。 “我得要一根撬棍。”秦姑姑用气声说道。 许银翘赶忙起身,拍了拍裙子,左右四顾,目光落到刚才被打落的,杨启鸣送的生辰礼物上。 她心中暗中道一声抱歉,拿起里头的粗针与刀,卡入缝隙,一点一点,将那块沾着青泥的砖头撬了起来。 鼻尖传来淡淡的霉味,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鼻子捣乱,许银翘回头,几乎要打出一个喷嚏。 定睛一看,里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 “你的东西,你自己拿出来罢。” 秦姑姑让开半身,许银翘俯身下去,指尖触到一丝凉意。 盒子比她想象的要轻,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了出来。但是,取出来的瞬间,许银翘就充满了疑问。 木盒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裂痕,更没有开口。 摇一摇里头,没有听到声音,空若无物。 许银翘和秦姑姑二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愣住了。 秦姑姑率先恢复冷静:“这木盒,是你母亲临走前托付给我的。她走前,其实与我见过一面,说下过三条规矩。” “第一条,是不能教你习字。第二条,是让你二十岁出宫。第三条,则是这个盒子,需在你二十岁后交给你。” “前两条规矩,已经破了。第三条,已经到了你的手上。” 秦姑姑有一种办成一样大事的疲惫感:“你我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许银翘听到秦姑姑说出这句话,噌地一声站起来,提高了音量:“姑姑,你这是在说什么话?我只是到二十岁了,又不是去了天涯海角。您没有生恩,也有养恩,我是从来将您看成我的第二个母亲的!” 她说着,就要将秦姑姑从地上扶起来。 许银翘凑得很近,看到了秦姑姑眼角蜿蜒而下的皱纹。 她心中浮过一个快速的念头:“以前,秦姑姑面上,似乎没有这么多纹路?” 秦姑姑慢慢将头发掖进鬓角,道:“出嫁从夫,就算年年归宁,人生百年,相聚之日,也不过六十余天。女儿家与母亲的缘分,就已经淡薄,更何况我久处深宫,难见天日。你若是真能与四皇子和离成功,不妨也带着我的一份期许,去见见这大千世界。” 许银翘听的心酸,不由得放下手臂,慢慢抱住秦姑姑。 秦姑姑说的是事实。 如果按照原本的安排,她二十岁出宫,与秦姑姑也永无相见之日。嫁了裴彧,倒还可以争取每年见到秦姑姑,但相聚之日总是短暂,离别之日却分完漫长。 人生三万天,有亲之日,其实时时在倒计时。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秦姑姑不擅表达,但许银翘心思灵慧,已然懂得了她言语中的不舍之意。 这对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二人静静抱在一起坐了一会,许银翘忽然想到一件事:“姑姑,这盒子打不开,里头也空无一物,如何能助我离开婚姻?” 秦姑姑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缓缓道:“能打开盒子的钥匙,藏在你的身体里。” * 许银翘回到四皇子府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 她一走入内室,便看到了在其间立着的裴彧。 “你终于回来了。”他道。 许银翘走上前去,将御寒的披风放在长凳上,淡淡道:“不日就要西进,今日与秦姑姑告别,再见不知何时,故回来得晚了些。殿下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裴彧反问她:“没有什么事,便不能来找你了?” 许银翘被他小小呛了一句:“殿下是府中的主人,想来找谁,自然能找到谁。殿下用过晚膳了么?” 裴彧的言语却带着机锋:“许银翘,你回来之后,便一直态度冷淡。”他捻起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俯下身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改变?” -----------------------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3节 第44章 裴彧有一种狼一般的嗅觉。 他好像已经敏锐地意识到, 许银翘台面底下干了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这让许银翘更加警惕。 她若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都很可能被裴彧发现,进而导致整个计划的夭折。 许银翘故作镇定地笑了笑, 随意摆弄了一下身边的花瓶:“殿下这番发问,难道是想我了?” 裴彧才不会说出“想你”这种肉麻的话。 他只是觉得, 许银翘最近愈发胆大了。 像一匹即将失控的野马。 许银翘表现得很大方, 也很淡定, 做足了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冲门外唤道:“绿药,该上晚膳了。”说完, 她转过头来,对裴彧粲然一笑:“殿下有什么疑问, 不如一边吃饭一边说。” 裴彧对许银翘的问话表现得不置可否, 大马金刀往首座上一坐, 等待着下人们布菜。 门口小婢鱼贯而入。不得不说, 四皇子府小厨房的菜色,比宫中的饮食好多了。 小青菜裹着油花子, 亮晶晶地摆在盘中;鸭皮泛着烘烤过的焦糖色, 似乎一抿就能化出油来。 裴彧口重, 筷子尽伸向那些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许银翘则爱吃清淡的菜,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爱好, 在同一张桌子上竟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饭毕, 许银翘揉了揉鼓鼓胀胀的肚子。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接受了太多讯息,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吃完了,才觉得今日的食量比平日里多,腰间的缎带都被撑得有些紧。 裴彧的眼神不易察觉地瞥向桌下, 看到了许银翘暗中松腰带的动作。 他忽然有心逗一逗她。 “怎么,你今日在宫中吃生辰宴没吃饱,回来大快朵颐来了?” 许银翘注意到裴彧轻松的语调,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当然,不能辜负了伙房一片辛勤。” 裴彧又问:“今日里,见到了秦姑姑?” 许银翘点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裴彧却道:“没有见到其他老熟人?” 许银翘蹙起眉:“裴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派人盯梢我?” 裴彧却朗声笑道:“许银翘,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不过是我从太医署听到了风声,说新来的一位姓杨的医正,今天满面红光地带着一把玉梳进了门。说来巧不巧,这玉梳,还是从我四皇子府里出的。” 许银翘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决定如实回答:“杨医正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算是我的师兄。他近日要娶亲,我便送了一样礼物,当做他成亲的随礼。” 说罢,她上下打量裴彧,笑道:“还是说,堂堂四皇子府,连一把玉梳都出不起?” 裴彧没想到许银翘去了一趟宫中,愈发牙尖嘴利起来:“府中几百把玉梳,送他杨医正一把,我裴彧还是出得起的。不过听说,他也为你备了礼物?” 许银翘心中一凛,想把这件事盖过去:“送了些寻常玩意。” “那么我的皇妃,你从宫中带回来的东西,”裴彧道,“我可否有缘一见?” 裴彧露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他确实在严密地监控许银翘的一举一动。 虽然对于皇宫之中,裴彧鞭长莫及,但是四皇子府却是他的天地。 他需要保证,自己的皇妃完全忠实于自己。 许银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底下,绿药和紫芫早就把许银翘从宫中带出的大小箱匣一字排开,等待裴彧检阅。 裴彧走了过去,伸手放到了其中一个木匣上。 “噢,这是秦姑姑与我整理的闺中之物。那时出嫁匆忙,没来得及整理,此时才送过来。” 裴彧扬起下巴,示意底下人打开,果然在里头望见了一摞排码整齐的女官衣服。 许银翘垂下眼帘,坐在原地不动如山。 裴彧再伸手,是杨启鸣送的紫檀木小盒。 这次他没有询问,亲自抽出手,检阅了盒中的医用器具,这才“啪”的一声阖上盒子。 “他一个快娶亲的小太医,倒是有闲心。”裴彧冷哼一声。 许银翘暗暗看了裴彧一眼,撇了撇嘴。 她可没有收到裴彧的生辰礼物。或许,她除了聘礼,也不会受到来自裴彧的任何礼物。 许银翘根本没抱任何期待。 接下来,是一摞厚厚的医书,被捆成一摞。 许银翘的呼吸忽然屏住,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寻常的样子,只是暗地里,紧紧注意着裴彧的一举一动。 裴彧扫了眼书脊的文字,询问的眼神看向许银翘。 许银翘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白芷么?” 裴彧转了转眼珠,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他没想到,许银翘到这个时候,还记挂着一个以前的宫女。 “我今日去集英楼查阅典籍,发现人在头部猛烈撞击之后昏迷不醒,多半是因为颅内震荡,淤血阻塞。这几本书,便是对症的医书。” 许银翘似乎怕裴彧又有问题,加了句:“我借过来查阅,在离京之前,便会还回去。殿下尽可放心。” 提起白芷,裴彧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不快。 这个话题一只是二人之间的一个疙瘩,每次提起,都让裴彧想到许银翘初闻噩耗时那种悲怆到泣血的神色。 他不愿多说,略了过去。 许银翘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彧不知道的是,秦姑姑予她的木盒,正在这摞书中的一本里头。 许银翘亲手在书页中挖了一个大小恰能容一盒的空档,只留下封皮并书脊。那个小盒,静静地躺在书中,躲过一劫。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那摞书,就放在许银翘的床头案几上。 许银翘的目光被诱惑住,几次按捺不住,想要翻开书页,研究那个神秘的木盒。 但她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冲动。 果然,不久之后,门外便传来了响动。 门帘一掀,裴彧大步迈入。 许银翘此时卸了装饰,不事粉黛,长发如海藻般散开,如云如雾,整个人被烛火照成了一幅画儿。 灯下美人,莫过如此。 裴彧被灯闪得有些晃眼,掌风扫过,便熄了许多盏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盏。 幽幽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许银翘歪在榻上,低眉顺眼,不知在想什么,脱去了晚膳时的牙尖嘴利,她此时看起来,活脱脱一个乖巧的小娘子。 如一支沉默的兰花,静静开在屏风照壁上。 裴彧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过于警惕了。 他坐到她的身旁,床褥凹陷,许银翘的身子倾了过来。 她看了裴彧一眼,自觉地熄灭灯火。 黑暗中,裴彧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他像爱惜着一个绝世珍宝一样,一点一点地从额头,到芳唇,再到头发。 许银翘抓紧了被子,等待着裴彧的下一步动作。 若是他真的将手伸入了她的寝衣…… 许银翘不确定自己会接纳还是拒绝。 裴彧却冒出了一句许银翘没想过的话:“说起来,今年生辰,我还没给你送过礼物。” “此时尚未夜半,还未到明日。你说说,想要点什么?” ----------------------- 第45章 裴彧给出了一个诱惑, 一个机会。 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许银翘略作思忖,最终还是沉默以待。 她的心里并非没有渴求。 许银翘觉得自己像被关在一间闭塞的屋子里,没有房门, 也没有窗户。她渴望的,就是有一天能打开窗子透透气, 回归到原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人倾听, 有人尊重。 她不想每日生活在裴彧的监视下。就算裴彧明面上没有表现出对许银翘的不信任, 她的心还是很敏感地感受到了自己丈夫内心最深处的猜忌。 许银翘曾经以为自己能消弭这一份猜疑,但是,慢慢的, 她也逐渐发现,这不切实际。 裴彧对她的态度, 与一开始没有区别。 许银翘还是那个被他蒙住双眼的小宫女, 任他摆布, 稍有不慎, 就会有性命之虞。 许银翘觉得先前的自己天真到幼稚。 她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许银翘没反应,裴彧却不肯放过她。 他的手很不老实地贴上了她的后背。男人的手很热, 单薄的衣衫无法阻挡这种灼烧般的热意。他用指腹深深浅浅地按着, 指尖画着小小的圈, 用动作敦促许银翘说话。 许银翘被裴彧扰得有些烦躁,她扭腰翻身, 蝴蝶骨收紧, 把头闷在被子里:“裴彧, 从你身上,我没什么想要的。” 裴彧饶有兴味地“嗯?”了一声,沉声道:“许银翘。” 其实他的本音很好听,清澈的少年嗓音。在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许银翘名字的时候, 带着点执着的认真。 像是在呼唤爱人的名姓。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4节 许银翘嘴唇蠕动,几乎要把一腔心事说出。但她咬住嘴唇,最终还是将心事吞回了肚子里。 既然决定了离开,便要意志坚定。 许银翘告诉自己。 裴彧的目光在黑夜中显出了形状,他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可是,银翘,方才我检查你的每一样东西,你明明心里不高兴,是么?” 说着,裴彧的手向下探,掖入了许银翘腿间。 许银翘刚刚擦洗过,男人的手指头带着粗粝的茧子,动作不容置疑,让她疼得缩了一下。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呢。” 裴彧手底下一片干涸。 这情况对裴彧来说,罕见极了。 二人虽然在白日里天差地别,矛盾重重,但是夜深了在榻上,一直是和谐无比的。 裴彧有时候觉得,这就或许就是他慢慢接纳许银翘的原因之一。 他的手极富技巧,如探囊取物,不一会儿,指尖传来熟悉的点点濡湿。 许银翘皱起眉头。 她讨厌裴彧的这个习惯。 每次她觉得二人就要真心相对的时候,裴彧偏要做些下流动作,将情事搅合进来。许银翘明明清明的大脑,就在这样的一心二用里头,三心二意,混沌不堪。 她细细喘着气,身子好似被抛掷在浪潮之上,不住起伏。只有脑中最后一丝银线,拼命提醒她保持冷静。 许银翘气喘甫定,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如若我说了,殿下就不会检查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不由自主的轻颤,裴彧的动作一顿。 “这倒是个好问题。”裴彧低低地笑了声。他找回了谈话的主导权,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不过一会,他便有了答案:“不会,我不会改变自己的行为。” 裴彧坦诚得令人发指。 就算许银翘对裴彧的答案早有预期,她心中还是无可避免涌起淡淡的失望,隔着黑暗,叹了口气。 似乎是被许银翘的叹气触动了,裴彧靠近过来,被衾凹陷,许银翘立刻向他滑了过去。 二人陷在一处,像是许银翘在草原上见到的,窝在同一个沙坑里的一对沙鼠。 裴彧伸出长臂让许银翘枕着,另一只手抽出放在许银翘腿上,组成了一个有意无意环抱的姿势。 “不过若是你提出来,我或许会换一种方式。” 裴彧的声音响起。 “什么方式?”许银翘问。 “更私密一点。” 裴彧说完这句话,手上又动了起来。 “比如这样,你就能和我说真话。” 许银翘被他勾得上火,不一会儿,便沦陷在快感之中。 裴彧的腿抵住了她不断逃离的动作,许银翘被禁锢在原地,承受者汹涌的快意。 她紧紧咬住牙关,唇齿间还是泄出嘤咛之声。 终于,许银翘眼前直冒金星,身子软得像一只猫,低低喘着气倒在裴彧怀里。 她的魂儿飞到九霄云外,口中还是不忘刚才的话题:“若是殿下真的想跟我什么……” 许银翘侧目,裴彧的眸子在黑夜中犹如某种曜石,专注而富有精神。 许银翘被他看得有些动摇,闭上眼睛,讲出了想说的话:“那便给你的妻子多一点信任吧。” “至少,落在我身上的事情,得先告诉我。” 两人都对许银翘指代的事情心知肚明。 避子汤一事,还是留下了一个疙瘩。许银翘每每想起,都对自己得知真相时内心如针砭刀割般的疼痛记忆犹新。 她是如此卑微,又如此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殿下的眼里容不得谎言,也容不得背叛。这一点,我还是一个司药监宫女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 “但是,殿下您在希望我对您真诚以待的同时,却对我以矫饰,欺瞒。我如今读了书,终于知道,有一句古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殿下,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所不欲的,也是不真诚。” “这一点,您能懂得吗?” 许银翘的声音很小,在裴彧听起来,像一个卑微的请求。 他轻轻拍了拍许银翘的肩膀,感受到身下女人微微的颤抖。 许银翘因为激动而战栗。 她想,自己或许真的应该早些读书。她从没有一天想过,自己的嘴里能说出这么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的话。 裴彧倾身上来,在她嘴上轻轻啄了一下。 好像是他第二次吻她。 许银翘脑子发蒙,心里下意识想道。 “皇妃说得有理,我省得了。”裴彧的回话很短,但落在许银翘耳朵里,她瞪大看眼睛,感到不可置信。 在许银翘的印象里,裴彧很多时候都有点刚愎自用。 她理解他的这一种性格。 少年将军,独当一面,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的自信。有的时候,说话做事过于绝对,对自己的判断丝毫不怀疑,是很正常的。 所以许银翘从来没想过,是裴彧先低头。 裴彧千般不好,万般不好,有一点却是无可指摘的。他至少在谈话的时候,把许银翘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心中涌出淡淡的喜悦,冲刷着堆积已久的沉疴。 裴彧一点一点顺着她的秀发抚摸下去。许银翘一头乌黑的长发柔软,顺滑,像一匹上号的绸缎。裴彧入手轻软,就像团着朵云。 他颇有点知错能改的意思,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对。避孕之药,实在有不可言说的原因。我吩咐李军医开的药方,乃是经过减量,应当不会对你身体大有损伤。不过你余毒未清,这几日,我都不会入身。” 许银翘被他最后一句话点醒,才发现,裴彧这次的举动和往常不一样。 往日兴致来了,他便横冲直撞起来,哪有如今日这般,慢慢耳鬓厮磨的。 许银翘心里不知该为裴彧的考量高兴,还是该为他的谨慎周全失望。她的脸半埋在他胸膛前,含混不清得“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以后呢?”许银翘问,“以后,便都不入身了?” 裴彧似乎在思索。 他的语气不大肯定:“以后的事情,留到以后再说。说不定,我担心的那件事有了解法,我们便能重回从前。” 许银翘不知道裴彧为什么一定要为自己避孕。 她从前猜想,可能是裴彧嫌弃自己身份低微。但是从他的表现来看,又不像是因为皇妃的原因。 裴彧身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谜团,许银翘看不透他,裴彧也不想许银翘看透他。 许银翘想到了一个人。 李老军医。 那是裴彧倚重的人物,深得裴彧信任。若是要刨根问底,不能从裴彧身上入手,反而可以从李老军医那里探听。 许银翘心中埋藏了这样一个想法:在她想办法离开裴彧之前,至少要弄明白避子汤的缘由。 ——至少,让她离去得明明白白。 许银翘的心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裴彧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若是皇妃方才觉得舒爽……”他将她的手按在了小腹,“也帮帮爷。” * 许银翘揉着手腕子,双腿有点打颤。 昨日情.潮涌动,二人到最后,俱是浑身大汗淋漓,肌肤相贴,几乎要融成一个人去。 到最后,许银翘自己都失去了意识,只听到裴彧在她耳畔一声又一声的呢喃。 许银翘第二天醒过来,安慰自己道:“至少这一次,得了裴彧的保证,往后的日子,可舒心多了。” 裴彧信守诺言,只要许银翘主动禀报,就对细节不加过问。 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许银翘这便来到了李老军医处。 她此番拜访,除了调查避子汤的缘由,还带了别的目的。 “喏,这本,《脑卒杂方》。” 头发花白的李老军医身手矫健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带起一阵风。 鼻子里灌入灰尘,许银翘连忙用帕子掩住脸,忍下了一个喷嚏。 “您这里的书,真多!”她说。 李老军医得了夸奖,咧开了嘴,脸上皱纹笑起来跟一朵盛放的菊花似的。 “老夫隐退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夸我。” “怎么,以前都是皱巴巴的老婆子么?”许银翘见李老军医和善,语气也不由得放肆起来。 “呵呵,呵呵。”李老军医笑了两声,腹诽道:老婆子没有,后房尸体藏着一具,皱巴巴没有,尸体倒是白森森的。教小姑娘进去,看了尸体被吓出个好歹来,自己可担待不起裴彧的怒火。 许银翘眼睛一扫,又看到一本熟悉的《伤寒杂方》。 这不是她曾经在宫中托付杨启鸣从集英楼借阅的书么? 许银翘对李老军医敬畏起来。一个小小军医,住所之中,竟有如此疑难杂方,珍贵书籍。她抚摸着书脊,不禁好奇:“这么多书,您收集了多少年呐!” 李老军医眼睛眯起:“噢!这可不是我收集的,这是四皇子的私人府邸,一切都是他的资产。你入目所及的这些书,都是他托老夫保管的!”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5节 许银翘长大了嘴巴,心中愕然。 她竟不知道,裴彧也懂药理。 李老军医斟酌着为许银翘解释:“四皇子小时候,见过有一人重病身亡,那人暴毙之时不知原因,让他小小年纪落下心病。因此,他在雍州驻守的时候,就有意搜集这些疑难孤本。但雍州苦寒之地,人丁不兴,医道更是难觅。” “老夫投奔四皇子之后,他便让老夫于京城驻守。京城往来通途,消息灵便,没过几年,就搜集了一大屋子书。这就是今日皇妃所见了。” 许银翘张目望去,浩繁的卷帙堆叠成山,几乎冲向顶梁。 如果说把这屋子里的医书都换成经史子集,许银翘都敢相信,住在里头的人,能成为当朝状元。 “他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许银翘喃喃自语。 李老军医为裴彧找补道:“殿下收集医书的爱好,常人难以得知。皇妃是内人,殿下才教您往庄子上寻找我这个管书人。殿下虽未曾言语告知,行动上,可一点都没瞒着皇妃您呀!” 许银翘被李老军医这么一说,心头舒坦了不少。 她瞧着李老军医笑吟吟的面孔,深深感受到了这人老了,越活越妖,说话做事,在让人舒服的同时,滴水不漏。 看来,她今日关于避子汤的事情,是无处探听了。 许银翘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专心向李老军医讨教起脑内血块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许银翘本想在庄子上留宿,谁知,李老军医坚决不肯让她留下来,只道:“皇妃千金之躯,怎么能留下在这里?况且,皇妃今晚未归,殿下恐怕要着急。” 许银翘被他催着,上了马车。 马夫挥鞭,青骢嘶鸣,油壁车得得地驶上通往京城的官道。 李老军医目送许银翘离去,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头进门。 那具白骨女人尸,正放在寝卧之中。空洞洞的大眼望向李老军医,仿佛在诉说着幽幽怨魂。 李老军医抹了把脸,舌尖用力,“呔”地一声,冲尸体啐了口。 “你想见儿媳妇?怕是不能了!” * 许银翘的马车停在四皇子府前院,车夫驱使着马儿前往马厩,许银翘端坐小轿中,等待着力夫来抬轿。 忽然,西南方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 “怎么了?”许银翘循声望过去。 绿药遣人前去问询,那人回来之后,躬身禀报道:“回皇妃,马厩里停了两匹陌生的马儿,正和咱们的青骢打架呢。” 马儿打架,这倒新奇。许银翘心里没多想,问明白缘由,知道车夫将一对马拉扯开来,便放下了心。 小轿路过裴彧书房门口的时候,许银翘叫停了轿子。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事要找殿下。” 许银翘屏退了众人,翩翩然走上了台阶。 她今日见了李老军医处的收藏,心头就一直对此念念不忘。许银翘甚至想,若是自己有这一屋书来读,一辈子呆在四皇子府,她都愿意。 这种念头让许银翘一路上心跳乱撞,几乎要动摇她离开的主意。 许银翘知道,以自己的性子,肯定会时时想起那一屋子还没阅读的医书。择日不如撞日,她今日就来求裴彧,让他准许自己日日去庄子上读书。若是能借阅一两本,便更好了。 裴彧的院落中间没有草木遮拦。 据说,裴彧在雍州的军府也是如此,目的是为了防止刺客由树冠偷偷潜入。 他的书房,也不像许银翘的住所一般,有九曲回廊,蜿蜒曲折。许银翘沿着一条直道走到底,就来到了裴彧的书房门前。 她的手已经抵上了房门,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里头传来了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许银翘蹙起眉头。 据她所知,裴彧虽然长了一副妖娆面孔,但他生性冷情,不近女色。 此时,怎么会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裴彧书房重地之中呢? 许银翘几乎要怀疑,是哪个倾慕裴彧的小婢女偷偷潜入了书房。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裴彧的声音响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许银翘身子一闪,纤细的身影嵌到了菱窗旁墙壁上凹陷处。 在这个地方,她很轻易就可以将屋内二人的谈话收入耳中,而避免被他们发现。 许银翘悄悄地将耳朵贴到薄薄的墙壁之上。一墙之隔的地方,何芳莳哭得梨花带雨。 裴彧听起来也有些焦躁不安,许银翘听到,男人来回踱步的声音。 屋内二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被一墙之隔的许银翘听到了。 许银翘的胆子大了起来。她将指尖沾湿唾沫,在窗纸上一刮,窗纸被唾沫濡湿,露出一个小洞。许银翘从旁窥入,恰好能看到室内的情景。 何芳莳身着水红色衣裳,面上泪痕斑驳,哭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裴彧的脸上写满了纠结,想出手安慰她,但他一伸出手,何芳莳哭得更加厉害。 裴彧只好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许银翘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信笺。 信笺上头写满了字,何芳莳一看到这信笺,便又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许银翘看着少女落泪,如海棠泣露,看起来,分外可怜。她的心中,也不禁涌动起一股怜惜。 裴彧终于停下了脚步,几乎半拽着,将何芳莳半推半抱到椅子上。 “地上凉。”他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里,是许银翘从来没有听过的柔情。 ----------------------- 第46章 许银翘看着面前二人的动作, 心中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明明二人没有逾矩的动作,明明他们衣衫完好,一触即离…… 为何她的眼睛发热, 鼻头发酸? 许银翘感觉面上发痒,想有只小虫子在爬, 她挥挥手想赶开虫子, 定睛一看, 却摸了一手的水痕。 许银翘将手心的泪液胡乱擦在裙子上。 这时候,大脑终于连接上了身体的反应。 她在伤心吗?抑或是嫉妒? 为什么心里头空空的? 还是仅仅,风迷了眼睛? 许银翘控制不住地俯身前倾, 瞪大了双眼,想要把里头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些。 室内。 “这封信, 我会替你处理, 你不用管。” 裴彧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他睁开眼, 正色看着何芳莳,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准备如何处理?”何芳莳哭得眼睛红红, 此时仰起脸看向裴彧, 神色中多了一丝我见犹怜的哀戚。 她又道:“母亲此番给我写信, 道我不孝,若在回程之前没有嫁人, 便用性命相胁。裴彧, 你说, 我该如何是好……” “总有办法。”裴彧的眼神落到那封信上,有掩饰不住的厌恶。 “她恨我。” 何芳莳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但却有一种震颤人心的力量。 “她是我的母亲, 也是我的仇敌。裴彧,你还记得吗?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身为主母,是多么宽容,慈爱,是天底下第一好的母亲,也是天底下第一良善的师母。” 裴彧跟着何芳莳的话,似乎也回忆起从前的时光。 他紧绷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柔情。像是在向往,又像是遗憾。 “但是,自从父亲死后,她就变了。” “她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 何芳莳说着,站起来拉住裴彧的衣袖,窃声道:“裴彧,你说,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 裴彧下意识捂住了何芳莳的嘴,目光在周围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看见每人,他还是谨慎地警告何芳莳:“不要乱说。” 何芳莳道:“这是你的府里,母亲给我的眼睛只有这时候才不看着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如若不在这里与你商量,便无处商量了。裴彧,你还是让让我吧?” 裴彧没说话,何芳莳就当他默认了。 她窸窸窣窣,从那日兵临城下说起,一路说道了她上京前,母亲的表现。 “父亲说要将我与母亲献出的时候,母亲垂首低眉,如一座佛像,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割肉喂鹰。” “可我却不服气,凭什么,我作为代价被献出去?” “所以,我找到了你。你我一起犯下了不忠不孝之罪。” “我们的人生,注定要背负枷锁。” 裴彧听何芳莳的话越来越绝望,打断了她:“不要这样想。” “芳莳,若你是凶手,我少说也是个同谋。你谋害了你的父亲,我也谋害了我的老师。” “这件事做得隐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道……” “我会将其斩杀。” 裴彧的眼神恰巧看向窗口,许银翘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许银翘的心在胸口咚咚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她的神经高度紧张,耳朵却愈发灵敏。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6节 室内传来纸张被掀开的声音。 何芳莳念着信上的话。 “天下岂有无父之人耶?恶逆之罪,罪当同仇。” “你看,裴彧,她在隐晦地提醒我,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犯下恶逆的罪名。” “她是我的母亲,就算我不说,她也什么都知道。” “你要杀了我的母亲么?” 何芳莳的声音里带这些绝望。 “她总是这样的,每当意识到我脱出她的掌控时,她就会用父亲的事情来折磨我。这一次她的来信,便是敦促我快些找个夫家,好为我弟弟日后铺青云梯。否则,她便要自缢而死,为家里挣一块节妇牌坊。” 何芳莳说到这里,有些失魂落魄:“可是,这怎么是轻易找得到的呢?” 室内二人的话说到这个地步,旧事真相上覆的薄纱已经逐渐消失。 许银翘感觉脑子里有一根线穿过,将往昔所有事情联系起来。 裴彧告诉过她,许多年前,雍州恶战,时任刺史何庭元坚守一城,为了给城内作出表率,他亲自开口,愿意将妻女献出,作为士兵的口粮。 何芳莳的母亲,也就是何夫人,对丈夫的决定毫无怨言,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当时年幼的何芳莳却并没有屈服。 人生而为人,并无高低贵贱。为何女人就要作为男人的口粮呢? 何庭元若是真想犒劳士兵,应当效仿上古管仲,亲手割肉,以犒疲兵。如今进献妻女,不过是士大夫虚伪的面孔,慨他人之慷的举措罢了。 何芳莳说动了当时还在刺史府中习武的裴彧。 在即将被进献前的夜晚,两个少年趁月黑风高,偷偷拉开了刺史府的大门。 愤怒的士兵冲进府中,将何刺史分食干净。 许银翘在听了裴彧的讲述后,曾也了解过雍州一战的后续。何庭元被皇帝封上,冠以烈士的名号,却只有虚名,并无实赏。在那时,许银翘就在心底存了疑惑。 直到此时,何芳莳崩溃痛哭,许银翘才将心里头最后一块拼图拼了上去。 何庭元的尸体,是被饥肠辘辘的雍州士兵分食的。 他并非守城而死。 许银翘脑海中忽然闪过她问裴彧的那句话。 ——何芳莳,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很重要的人。 许银翘直到今天,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裴彧与何芳莳,年少相识,熟稔相知。何芳莳的父亲是裴彧的师父,二人的情感,比怕是比何芳莳与亲生弟弟的感情还要浓厚。更别提,这两个人共同谋逆,同守一个秘密,同享一样的利益。 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而自己算什么呢? 许银翘漫无目的地思索道。 她大概就是裴彧故事中的配角吧,因为偷听到真相被裴彧杀死?或者默默路过,将这个秘密一辈子埋藏心底? 屋内传来何芳莳哀哀的啜泣声,让许银翘心头无端烦躁。 她想离开,可是自己一旦走动,就会将身影显露在床前。只有等天色彻底暗下来,许银翘才可以趁着夜色,偷偷溜走。 许银翘站得双腿僵直,手指死命扣住身旁的木橼,才不至于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室内此时又有了动静。 “裴彧,帮帮我。”何芳莳泣道。 “只有你能帮我。” 在许银翘以为裴彧会一直沉默的时候,她听见他答应了:“好。” * 有言道,一字千钧。 许银翘听到了裴彧的保证,莫名的,有些羡慕何芳莳。 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何芳莳一哭,轻轻松松就能得到。 这才是裴彧最真实的样子。 大门吱呀一声,许银翘赶紧把自己缩得紧紧的,整个人如同壁虎一样贴在了墙上。 她看到裴彧和何芳莳走了出来。 何芳莳身着桃粉的裙子,眼角腮上泛红,像是被桃花晕染了妆面。就算哭起来,也分外好看,我见犹怜。 裴彧似乎对她说了什么话。 声音在风中消散了,许银翘听不见。 许银翘看到裴彧揉了揉何芳莳的发顶心,很自然的举动,像是在安慰一位无措的小姑娘似的。 许银翘眼中一痛。 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趁着二人分别,没有注意到墙角有人,许银翘一步一步挪向后墙。 她隐约记得,那里有一扇门,门上挂了一串年久失修的铁索。 许银翘得趁裴彧没有发现,从那扇小门偷偷溜出去。 她踩进荒草丛里,回首转角处,裴彧和何芳莳的身影一点一点被墙壁挡住。许银翘屏住呼吸,向后缓慢移动。 裴彧将何芳莳从大门送出,关上门后,他一个人低头想了很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许银翘的目光紧紧盯着裴彧的身影,不防脚下一声脆响。 她踩断了一根枯枝。 裴彧似乎听到了此处动静。只见他眼神抬起,如鹰隼般锐利,似乎能穿越重重障碍,直刺许银翘。 事不宜迟,许银翘连忙提起裙子跑了起来。她行动匆忙,草叶划伤了裸露的小腿,也浑然不觉。 到了后门口,锁链果然已经锈蚀。 许银翘轻轻一用劲,就掰断了铁索。 她闪身打开门跑了出去,不忘将门掩上。然后,一溜烟跑到了主道上,恰好遇见提携晚膳回房的绿药。 绿药见到她,颇为惊奇:“皇妃,您不是去殿下的书房了么?” 许银翘眼睛一亮。 绿药在此,刚好为她做个人证。 许银翘暗中整理衣服,喘匀气后,道:“这可不,我刚走到殿下书房门口,便发现耳环落到不知道哪里了,折回来找了许久呢。” 说着,她一撩头发,露出了只剩一只的耳珰。 耳珰微微摇晃,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绿药点点头:“皇妃,您放心,奴婢这就派人去找。” 许银翘松了一口气。 另一头,裴彧在一处低矮的枝丫上,捡到了一缕细细的丝缎。 冰蓝色,入手轻软,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 ----------------------- 第47章 许银翘第二日, 迎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李老军医来到了她的住所。老头儿笑吟吟的,脸颊红润,照在阳光下, 颇有种鹤发童颜的感觉。 许银翘见到李老军医来,吃了一惊, 忙迎上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神仙, 您怎么来了?” 李老军医冲她摆摆手,拒绝了许银翘的搀扶,自己撩开下摆, 跨过门槛:“不消皇妃担心,老头子利索着呢。” 许银翘从绿药手里接过茶, 给李老军医递过去。李老军医接过, 顾不得烫, 便一口一口嘬起来。 看着李老军医如此渴水, 连滚烫的茶汤都能咽下去,许银翘心头直犯嘀咕。 李老军医是裴彧身边的得力人手, 今日一大清早, 到她的住处来, 口焦难耐,似乎是有急事。但是人到了许银翘这里, 又一句话不说, 只是饮茶, 似乎又悠闲惬意得很。 难道是裴彧有什么指示?这指示,让李老军医为难了? 一想起自己的丈夫,许银翘就心情复杂。 裴彧昨日一夜未归,许银翘久违地独自一人睡了一夜。 奇怪得很, 裴彧在身边的时候,与许银翘同床共枕。许银翘身旁躺了个人,那人气血充足,绝非动辄手脚冰凉的许银翘可以比拟,因此,她睡觉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手脚缠到裴彧身上。一夜过后,四肢俱暖,许银翘的内心安定极了。 然而,裴彧一走,被窝里便冷冰冰的,许银翘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感觉偌大一张床空出了一块。她总要辗转反侧好久,才睡着觉。 裴彧去干什么了呢?许银翘自问。 应该是去处理何芳莳的婚事了吧。事关何芳莳,裴彧处理起来,总是及时得雷厉风行。 许银翘又好似回到昨日,她一个人悄悄躲在书房外头。 得知了何芳莳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许银翘内心,说不震惊是假的。 但偏偏,这份惊讶,她不能和任何人说。何芳莳弑父,实乃大事,按照大周律令来说,弑父乃为大逆不道,加上何庭元官僚忠臣的身份,许银翘很难不怀疑,一旦这件事被揭发出来,等待何芳莳的,只有一个死字。 何芳莳和裴彧,必须捂牢了这个秘密。 一旦有流言蜚语传出,且不说何芳莳以后应当如何自处,就是裴彧,一定会刨根问底,找出消息的源头。 因此,许银翘只能闭紧了嘴巴。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7节 想起裴彧昨日在何芳莳面前表现出难得的温柔缱绻,许银翘的心头就不舒服。 好像原本平滑如水的绸面,忽然生出了小疙瘩。 许银翘不明白,经历避子汤一事,自己明明已经对裴彧失望至极。可是现在,她为何还藕断丝连地念着他,揣度他。 或许往日的情分,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斩断,许银翘心中的酸楚,或许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经过时光的洗刷,才能慢慢淡去。 在此时,许银翘心中只有一个真诚地期望。 她希望裴彧能快刀斩乱麻,将何芳莳的婚事处理干净。 这样,许银翘或许能够对他重拾信心。 许银翘正胡思乱想着,李老军医终于艰难地用热茶解了渴。他唇角噙起笑意,一拍手,像献宝一般与许银翘道:“大喜!皇妃请看,我将谁带过来了?” 许银翘站起身来,果然看到门口两行青衣小厮抬着个担架,担架上躺了个人。 人像一片薄薄的信笺,浅浅地窝在床上。从被子底下露出一头青丝,让人能认出,躺在担架上的是个女人。 许银翘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她激动地起身走下去,撩起了被角,看清担架上的人。 居然好久不见的白芷! 往常双颊丰润的小姑娘,如今消瘦得像一具骷髅。许银翘看到她这副模样,既高兴,又心疼。 白芷躺在床上,约莫有一个多月了。白芷失去了意识,却还能咀嚼吞咽,因此能进食度日。许银翘交代了下人,在平日里用一根秸管作引流,将米面糊糊顺着管子流入病人的喉咙。 一开始,照料的人嫌麻烦,偷工减料。许银翘得知了这个消息,第一次利用皇妃的权利,将惫懒的下人惩罚一通,或打板子或发卖,才重新洗牌,找到一群能悉心照顾病人的下人。 但是,就算这么悉心照料,白芷还是一日日瘦了下去。 “可是白芷有了什么新动向?” 许银翘心头涌出一股怜爱,摸了摸白芷的小脸。 李老军医肯定地点点头:“皇妃真是料事如神。” 李老军医的夸奖真诚又不失恭维,许银翘脸上有些臊,手脚都摆放得不自然起来。 “您老就别卖关子啦,白芷到底怎么了?” 李老军医走上前,“嘘”了一声,用气声对许银翘道:“注意看,您刚刚一摸这小姑娘的脸蛋,她便动了。” 许银翘左看右看,没看出哪里有变化。直到李老军医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白芷的眼眶子,她才看到,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滚动的痕迹。 动作稍纵即逝,若非许银翘足够聚精会神,又足够眼尖,根本捕捉不到。 许银翘感觉自己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像打鼓一般。她激动地攥住衣袖,凑在白芷耳边,又说了几句话。 白芷的眼球转动更加明显,几乎像下一秒就要醒过来一样。 然而,让许银翘失望的是,这种迹象出现了一会儿,便又消失了。 李老军医道:“她又睡着了。” 许银翘心头淡淡遗憾。 李老军医解释道,这种现象是近来才观察到的。白芷有意识,也在努力地想醒过来,阻止这一切的,恐怕就是在她脑后的肿块里。 许银翘五指伸入发间,摸到了李老大夫所说的肿块。几乎没有犹豫地,她下定决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许银翘还想去宫中再借一趟书,李老军医却支支吾吾起来。 许银翘心头想着如何治疗白芷,没有在意李老军医的神情,迈步就要出门。 走到门口,许银翘却发现,院门前,多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这是在做什么?”许银翘心下感到不妙。 那两个士兵眼生得很,看许银翘的眼神好似睥睨。许银翘被盯得面皮发紧,脚下一跺,就要强闯出去。 李老军医在后头追了上来,一面追,一面气喘吁吁道:“皇妃,殿下有令!” 就在许银翘脚步要踏出院门的一刹那,士兵刀枪抖擞,横于许银翘面前。 许银翘几乎被绊倒。 李老军医的话从风里飘了过来:“殿下有令,不日便要拔营,此时多有生人在前院。他派了两位侍卫保护皇妃,皇妃此时,还是少出府为妙。” 许银翘柳眉倒竖:“保护?我看他是囚禁!” 看来,让李老军医犯难的事情,就是这一件了。 许银翘指着屋内,道:“你把白芷送过来,是不是也是他的命令?” 她平日里温柔安静,此时说起话来,难得疾言厉色,像一只浑身长了刺的刺猬。眼角眉梢,含着讥诮与讽刺,桃花般的唇瓣抿起,再也不见往日的和顺。 李老军医无可回避,点了点头。 许银翘内心怒骂裴彧,语气变得尖酸起来:“他想来周全,我是知道的。” 让庭前众人没想到的是,许银翘听到了裴彧的命令,不退反进,又向前走了两步。 刷啦。 长//枪上红缨一闪,许银翘的胸膛几乎要碰到银亮的枪尖。 士兵沉默地举着武器,像两尊无言雕像。许银翘的鼻尖沁出汗珠,毫不退让地对峙着。 场面僵持。 许银翘再进一寸。 枪尖陷入前襟软缎之中,欲破未破。双方犹如悬崖上两相角力的犀牛,退一步是粉身碎骨,进一步亦然。 许银翘歪了歪头。 其中一个士兵终于开口:“皇妃,属下也是执行命令。” 言外之意,他们也不想真的伤了这位皇帝亲赐的美人,毕竟裴彧下达的命令,只是将许银翘关起来,并非要让她受伤,或者失去生命。 士兵眼下无奈之举,也是身不由己。 在众人的目光中,许银翘退了一步。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许银翘明显感觉到,随着她的让步,每个人脑子中紧绷的弦都松了下来。 何必呢?她想,既然不信任她,何必将她当做笼子里的金丝雀,豢养起来呢? 许银翘环顾四周,心头感觉不到一丝愤怒,只有淡淡的无奈。她冲士兵笑了笑,转身一步步踱回了房屋。 就好像往日一般,闲庭信步。 刚刚气氛剑拔弩张,所有人都担心皇妃会大闹一场。如今,矛盾随着皇妃的退让而无声消弭,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恰好,许银翘也不需要他们上前。 她倚门回首,道:“你们都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着,她阖上了房门。 ----------------------- 第48章 许银翘阖上门后, 室内的光线明显暗了下来。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白芷,走过去,帮小姑娘掖好被角。许银翘低下头, 瞧着白芷安详的睡颜,将手探入她的脑后, 再次勾勒着肿块的形状。 这肿块, 就是导致眼前人昏迷不醒的元凶。 许银翘叹了口气, 声音轻得如同蝴蝶轻颤的尾翼:“白芷啊白芷,我的身边,就剩下你一个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说着, 许银翘拿来小凳,从檀木大柜的最顶端, 取出了旧日的器具。 金银双针, 丹丸药散, 旧方炭笔, 一应摆开在面前。 由于在柜中尘封了太久,取出来的时候, 空气中飘着浮浮沉沉的尘埃, 像是某处出土了古物。 许银翘抚摸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器具, 心头浮过一丝感慨。 她的手一样一样点过去,最后落在了一把锋利的银质小刀上, 五指收拢, 握住了刀柄。 许银翘记得, 太医署每年的考核,共有十二科,分别为大方脉、小方脉、妇人、搭荡、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与按摩。她其他几项只能居同侪中上,偏一门金镞科, 年年稳居第一。 许银翘不怕任何血肉模糊的场景,做起事来手稳心细,闭着眼都能缝合伤口。她的天赋,连太医院的柳掌事看了,都夸赞说几十年一遇。 偏偏宫中难有跌打损伤之事,许银翘镇日家做些抓药开方子的活计,一身功夫难以施展。 此番在白芷身上动刀,许银翘除了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她一拿起针与刀,浑身气质凛然一飒,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许银翘觉得自己就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而她的战场,就在血肉方寸之地。 她第一次给人做外科手术,面前放了那本从宫中借阅的医书。医书是孤本,里头记载了从古至今割肉开刀的案例,不过,开颅的手术很少,许银翘算是头一回。 刀刃很利,割开皮肤。 她下刀很快,也很准。两息之间,一个形状规整的小口就出现在白芷头上。 许银翘观察着白芷的表情。她按照医书上的步骤,用了麻沸散,但不知用量是否足以让白芷无知无觉。她只能细细观察病人的异动,来判断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白芷的表情很平静,许银翘继续下刀。 刀口触及到一样软烂事物。许银翘知道,这便是白芷久未消散的淤血了。 她开口,放血。暗紫色的血液汩汩流入地上放的铜盆,许银翘看着血的颜色由紫转红,才放下心来。 她抢着时间,将白芷的伤口包扎好,又要去拿那铜盆,处理鲜血。 谁知,许银翘聚精会神多时之后,手腕不稳,铜盆一倾,半盆血泼在了书上。 许银翘赶忙去擦,但为时已晚。血液顺着书页渗入,很快,半页纸都变成了淡红色。 许银翘正懊悔顿足之际,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一场的声音。 像是柴薪被火焰吞没,刺啦,刺啦。很轻,伴着许银翘如若擂鼓的心跳声,在室内清晰可闻。 许银翘颤抖着手,似有预感,慢慢翻开了书页中间。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8节 木盒静静镶嵌其中。 木盒上沾了血,紫黑色的血流,如同涂着信子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声音。血流经过的地方,泛起一层层的淡红色泡沫,像是给木盒缠上了一圈绶带。 白芷的血液,怎么会有这样的效用! 秦姑姑临别前交代的话,如同撞钟般,回荡在许银翘脑海里。 “钥匙,藏在你的身体里。” 许银翘忽然想起了那会被车鹿掳走,少年调笑的声音:“我就取你一点血和肉。” 脑海里似乎有银针穿过,许银翘心头震悚与激动同时涌上,她摊开洁白的手掌,抓起银刀,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 一滴。 两滴。 啪嗒。 圆圆的红色溅开,然后再是一串如珊瑚般艳红的血珠子。 粘稠的血液慢慢汇聚,如同流动的怪物,张开大嘴吞噬着一方小小的木盒。 许银翘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盒子,大气不敢出。 灼烧的声音还在继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奇异,芬芳,又带着点熟悉。香味,正是从许银翘身前的木盒中发出。 许银翘的血液仿佛有了腐蚀性,愈流愈急,终于,“嗤”的一声,木盒被烧穿了。 钥匙确实藏在她的身体里。 打开盒子的钥匙,是许银翘的血。 她的血液中,流淌着不同寻常的东西。 许银翘看到了盒内的景象。 木盒的内部,与朴实的外表对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金泥,碧土,红赭,精细的勾勒,比许银翘所见过任何一副壁画都要纤毫如微,栩栩如生。 盒子内壁,正绘制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 心头好像被撞了一下,许银翘脚下瘫软,跌坐在地上。 她的手紧紧握着被损毁了一半的盒子,大脑中念头纷乱,思绪如乱流般不断冲撞。 孔雀,居然是孔雀。 白孔雀,是大月氏皇室的信物。 许银翘急不可耐地拿出了盒子里的内容物。 一张被折叠了许多次的小纸。 许银翘极富耐心地一点一点展开,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 阿拉塔吾儿亲启。 翻阅此笺时,我已泰半不在人世。 病榻缠绵,命如丝烛,此天命也。虽腹中尚有孱弱一胎儿,然国破之后,此身长久支离,恐无力回天,不及见儿及笄也。 汝乃斡朵氏第五代孙。诞生之日,逢百花之节。汝父最喜兰花,故以族中古语名之汝。汝承天之厚,双亲之愿,当为族亲之主也。 然柔然悍剽,破拒城垣。国将不国,部残人亡,为人鱼肉也。汝父激愤而缢,徒留妻女于世,伶仃飘零,命若浮萍。 乃至辗转至京,已五月有余。汝年幼,尚未记事,每逢灯下照汝睡颜酣沉,我便打消追随汝父之意。 残亲旧部,探入深宫,愿为复国之念。然我觉此事如镜花水月,终不可达,推拒再三,未果。残部以汝相逼,我无他法,只得一招狸猫换太子,向死而生。 施计之前,我将你托于秦氏带走。东宫森严,定不教你被掳。秦氏此人,肃训守诺,我以柔然至宝,换其驱使十五年。 待汝年过二十,便可自行出宫。 月氏之肉,是为灵药,月氏之血,可溶沙洲凤凰木。汝以血肉开此盒,遍知真相,是我病中所能为汝着想最后一事。 惟愿吾儿身健、心平、久安。若余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也。 母,且素,病中泣书。 一个个娟秀的小字,如同长了腿一般,从纸面上跳脱出来,跃动在许银翘面前。 许银翘磕磕绊绊将信读了三四遍,终于哀哀地匍匐在地,痛哭起来。 她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她生下来,就是大月氏的公主。国破家亡后,入大周深宫为质。 梦中那双悬在房梁上的脚,不是偶然出现的吊死鬼,而是母亲。 母亲为了不让柔然旧部打扰到自己的生活,将自己托于秦姑姑抚养,自己则洒脱赴死,让人找不到把柄。 许银翘隔着一片纸,就好像和母亲对话一般。 她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对母亲说,您的嘱托,我记下了,复国之事,我遵循您的愿望,不再作想。 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她。 ----------------------- 第49章 秋蝉嘶哑, 更显得小院中一片死寂。 皇妃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门外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静悄悄各司其职。 洒扫的小婢不时抬起眼, 看向紧闭的房门,直到皇妃将门打开一丝缝隙。 许银翘探出半个白净的面孔, 唤道:“绿药。” 院中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 如同放松的牛皮筋。 绿药领人走进去。 许银翘端坐在主桌上, 宽大的袖子落在身上,整个人苍白又美丽,像一只随时会振翅起飞的蝴蝶。 目光下移, 许银翘身前躺着另一个人。白芷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头脑后头包扎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整个人的脑袋被垫高。 白芷的身下, 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血液呈喷溅状, 微微的褐色, 像是刚才经历过一场谋杀。 许银翘很淡定地指挥众人收拾好沾血的棉垫,再将室内清理一新。 待大家的目光落到白芷身上, 许银翘却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我要等她醒来。” 于是绿药与众人出走, 绿药跨过门槛的时候,煞有介事地带上了房门。 许银翘干完所有事情, 长舒一口气, 只觉得浑身肌肉酸痛, 疲惫得紧。她终于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这一切。 她拂开宽袍广袖,露出底下被腐蚀得只剩一点边角的木盒,静静地思考起来。 昨日今日, 揭开的真相太多,许银翘需要时间好好梳理。 第一样,便是自己身份的转变。 母亲信上言辞言之凿凿,论述详细,已经让许银翘信了八//九分。更加上车鹿绑架试探,许银翘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大月氏流落在大周皇宫的遗脉。 至于车鹿当时验证血脉的方法为什么失败,许银翘想,或许是由于自己早早成为药人,血液中有积年的药材,改变了性状,才在最后关头阻止了白孔雀认主,逃过一劫。 想到这里,许银翘再细细思索,不禁怀疑,母亲忍心放手让秦姑姑将她带走做药人,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到来。 许银翘活了二十一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如今骤然得知自己曾为王室血脉,她理智上接受了这样的变化,但心理上还是无法从冲击中转变过来。 大月氏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周来说,这是敌国质子,政治的砝码,对于柔然来说,她是灵丹妙药,令人垂涎三尺。而对于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月氏旧部来说……许银翘,是他们复国的希望。 母亲膝下仅她一女,本来许银翘应当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但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后不久,月氏便已灭国,母亲受不了打击,缠绵病榻,腹中的孩子,自然也没能保住。 如若月氏人需要皇嗣,许银翘便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一想到这一点,许银翘心中泛起恐惧,但恐惧之下,又是隐隐的激动。 母亲在信上再三告诫,许银翘不可联络月氏旧部,不可起复国之念。 然而,对于许银翘来说,什么家国,什么天下,都太过遥远。她此时唯一的愿望,便是找到自己仅存于世的亲人们。 她从来都是一只孤独的灵魂,没有血脉相系的亲人,二十年来,在这世间游荡飘零,形如孤魂野鬼。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血亲,许银翘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应当找他们。 她到哪里去找他们…… 忽然间,许银翘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 除了她自己的血,白芷的血,不也能溶化木盒吗? 许银翘激动之下,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通发现。 闭上眼睛,回想起白芷的样貌,许银翘果然找到了她身上近似月氏人的样貌特征。 棕色瞳仁,微蜷头发,白净皮肤。 她的眼前似乎闪过,大婚当日,怯生生从房橼后探出头,问自己是否需要帮助的小丫鬟。 垂髫双髻晃呀晃,许银翘忽然懂得了,自己与白芷之间,似乎天生就拥有的亲近感在何处。 怪不得许银翘和白芷一见如故,原来是有同族之谊在此。 许银翘伸手抚上胸口,稳定了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她的目光移向还在沉睡的白芷。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49节 * 绿药端着午膳,站在廊下,敲了敲房门。 里头静悄悄,敲门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没有激起浪花。 “皇妃?”绿药试探着出声。 还是没有回音。 绿药回忆起方才看到许银翘的样子,她的脸上是如湖水一般的平静,应当不会有自残或者伤害自己的念头。 绿药弯下腰,将膳盒放到门口。食盒甫一沾地,裴彧的命令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看好皇妃。男人的声音冷酷,没有情感。 如若她出什么事情,你知道自己的下场。 为了保全自己,绿药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 门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推开一条缝,就再推不过去。 不过,绿药眼尖,窥见内室里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皇妃早上那一件。观其形态,是背对着门,歪在榻上。 绿药安慰自己:皇妃很好,或许只是不想搭理她吧。 于是绿药没有再纠缠下去,将膳盒一放,便去忙自己的事情。 与此同时,许银翘已经来到了京城大街上。 她与白芷互换衣物,白芷穿上了不合身的华贵服制,被许银翘当做木偶娃娃一般,摆在了床榻上。许银翘则一身灰白婢女装扮,随着倒恭桶的小厮,一起从小角门出去,一路畅通无阻地通过封锁。 京城的街道仍旧宽阔,人流如织。网上看,碧天如洗,几只大雁排成人字,从空中掠过。正是秋高气爽,天朗气清的时候。 许银翘大口呼吸了几下自由的空气,跺了跺脚,钻进了人流。 京城东坊,乃是最大的人口贩卖处。许银翘看过白芷的合同,上头的印记,就缀了小小一个“东”字。白芷是从这里被买入四皇子府,那么,许银翘倒循找上去,或许能找到其他遗落在民间的月氏人。 许银翘的打扮委实不像主子,但观其身形样貌,又气度不凡,不似奴婢。 纵然许银翘已经极力隐入人群,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一只长着汗毛的大手不知从何而来,圈住了许银翘的手臂。紧接着,面前就露出一张垂涎的男人脸:“哟,这是谁家逃出来的娇奴?你主子爷不待见你,爷来给你寻个好去处?” 那人言语之间,极富调笑之意,显然是将许银翘当成了某位富贵人家公子哥儿豢养的外室。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口中污秽,有几个似乎也要上来冒犯。 许银翘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中,没有一个会说这种下流话的。 她涨红了脸,手指摸到袖口,说时迟,那时快,银光一闪,那男子的表情愣住了。 他的眼睛直直向下看,看到了喉头抵住的小银刀。 许银翘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明白,就算自己提前做好了防身的措施,也很有可能在此地被欺负、侮辱。但是有风险就有收益,她必须立起来。 于是她涨粉了脸,嘴上不饶人:“若是你的手敢再碰我一下,我的刀,可不一定收得住。” 男人颤抖着举起双手。 许银翘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能保护自己的感觉如此之好。 她学着裴彧的样子,压低眉眼,显露出几分凶相,环顾了一圈。众人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女人,竟然有如此凶狠的眼神。 那些目光淫邪的男人,移开了眼睛。 许银翘继续寻找。 很快她便找到了一处旗帜,旗帜上,画着与白芷卖身契上如出一辙的图案。 人贩子与周遭男人不同,看起来瘦瘦弱弱,颇有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 许银翘在周遭暗中观察,看到他所发卖的,都是四五岁的小童。那些小童的身上,都有一两处与大周人不相像的地方。 或者是鬈曲的头发,或者是不寻常的瞳色,或者是多出一根的手指。看起来,都带着些异域的模样。 许银翘几乎可以确定,这人就是贩卖白芷的人牙子。 心念一定,许银翘闪身从躲藏处走出,直直走向了那人。 谁知,在她快要走到那人面前的时候,许银翘被人当腰一撞,紧接着,一双手揽住她的腰,快步走离了现场。 许银翘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面孔清嘉,眼窝稍浅,眼底带着黑青之色。竟然是韩因。 许银翘内心的惊讶盖过了惊恐,她张开嘴,想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又碰见你?” 韩因好像预判了许银翘的动作,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许银翘只好被韩因挟着向前走。韩因走得很快,许银翘腿脚跟不上,几乎是被他提起来,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一般。 走到一处巷口,韩因这才把许银翘放下来。 许银翘一得了自由,张口便问道:“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话?” 韩因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我是不是该问,皇妃您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许银翘挑眉,提高了声音:“我难道不能来么?” 韩因似乎被许银翘突然高起来的声音一吓,他往巷外探头,看到无人过来,才转过身,对许银翘比了个“嘘”的手势。 “皇妃,此地鱼龙混杂,贵体踏足,请轻声些。” 许银翘也意识到了不妥,她点点头,打量着韩因:“说,你把我从那人牙子面前带开,是什么意思?” 韩因却不依不饶地问道:“皇妃,您得先告诉我,您来这里,是买人呢,还是找人呢?” 许银翘被他问得烦了,摇摇头:“都不是。” “您要办的事,跟那人牙子有关系?”韩因还在追问。在许银翘眼里,他很少为了这样一件事刨根问底。 许银翘感觉他有些奇怪。 于是她问:“这件事,和韩侍卫把我带开,有关系么?” 韩因沉默了几秒,说起话来有些支支吾吾:“那人……不是个好人。他贩卖的儿童,都是西域边境掳来的,说是其血肉能治病症,医白骨。那些被卖走的小儿,大多都被京城勋贵……吃了下去。” 韩因的说辞,在许银翘心中激起了千层浪。她似乎想抓住些什么,紧接着追问下去:“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在调查他?” 韩因还没来得及回答,许银翘目光一凛。 “你知道,那人见了我,也会把我卖成人肉,对不对?” 韩因似乎被许银翘灼灼的目光刺伤,许银翘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神情,步步紧逼。 “韩因,你到底是什么人?” 韩因放弃了抵抗:“我曾经,就是那一批孩子中的一个。” * 裴彧的眼光落在蜀锦上。 上头的花纹隐隐有些熟悉。 何芳莳拿着一匹布过来,放在身上,问道:“四哥,这个好看么?” 裴彧的目光没有动,顺嘴答道:“好看。” 何芳莳一跺脚,言语中带着点娇嗔:“四哥,你都没仔细看,怎么就说好看了?” 说着,何芳莳将绣缎披在身上,转了一圈,像小孩子抖擞新得的披风一般,向裴彧介绍道:“方才,老板娘可说了,这是京城时兴的款式,流云卍字纹,纹样普通,但这金丝银线的绣法,可是岭南独有的。” “唉,听说宫里也有进贡,四哥,你有得了吗?” 裴彧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记得,半个月之前,岭南刺史向京城进贡了一批料子,皇嗣每人都分了一绢。这纹样太飘逸,裴彧自己穿不了,而他的房内只有许银翘一个女人,所以就顺手将布匹赐给了许银翘。 而那匹布的花纹,与裴彧在书房后门口捡到的丝缕,不谋而合。 何芳莳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嘴里喋喋不休。裴彧噌地一下迈开了步子。 何芳莳在后头追了几步,眼见追不上,放大了声音喊道:“喂,裴彧,你要做什么呀。” 裴彧回首,脸上是何芳莳从未见过的凝重。 他冲她打手势,手势是军营中常见的,用于远距离沟通讯息。何芳莳立刻心领神会。 裴彧说,他府中出了急事,要立刻回府。 他还说,出事那人,是许银翘。 ----------------------- 第50章 “你说的是, 这些人牙子,专门豢养一批月氏人,等孩童年岁稍长, 就将他们当做人肉贩出?” 许银翘听着韩因的讲述,心下纳罕, 只觉得一阵恶寒。 柔然人吃月氏人, 直吃到草原上不剩下一个月氏血脉。与柔然的彪悍野蛮不同, 大周的士大夫们,显然更懂得竭泽而渔的道理。因此,他们不是不吃, 而是将月氏人当做牲口关起来,囤起来, 慢慢吃。 许银翘几乎都能想到, 自己的同胞们被囚禁在阴暗狭小的房间内, 不知何时, 身边的人就会消失。 像猪栏里待宰的年猪。 许银翘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比喻吓了一大跳,她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终于明白韩因为何如此紧张。 “可是, 你从他面前走过, 难道不怕他把你拉去吃了么?”许银翘好奇。 韩因笑了,笑她的天真:“银翘, 你想, 皇帝用的缎子, 是从绣娘的家里取呢,还是从皇商手里买?” 许银翘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是皇商。” 这么说,她也隐约明白过来。 韩因道:“这就是了。绣娘的绣技再好,没有皇商的保证, 她的绣品也到不了圣上面前。你方才看到的人牙子也是一样。看起来,混迹人群,大隐隐于市,然而他与那些官宦权贵的勾连之深,非你我可以想象。从外头买的月氏人,可能是假的,但从他的窝点里一手养大的,一定是真的。” 许银翘混迹在京城权贵之中,隐隐约约也摸到这种规则。此时由韩因点破,她方觉恍然大悟,心头豁然。 “这么说来,只要不让那人牙子盖个戳儿,就不会成了他的种猪。”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0节 许银翘嘴快,将心头的比喻说出口来。 韩因被她大胆的言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脸上也浮现出笑意:“皇妃,这种话,只能我们两个说,外头的人听去了,可是会背后议论您的。” 许银翘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心想,韩因这样提醒,莫不是当她傻。许银翘当然知道分寸,什么话在什么人跟前能说,她在深宫之中锻炼到现在,已经练出眼色来了。 一抬脸,许银翘才发现,刚刚韩因好她躲在墙角,两个人贴得很近,此时韩因与她的距离,有些过于暧昧了。 她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 韩因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失望。 许银翘想了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韩因,你是不是早知道我的身份?以及,你是不是和白芷早就认识?” 韩因不防这时候被许银翘揭穿,他神色躲闪,言语带着委屈:“皇妃是在怀疑我么?” 许银翘眯起眼睛:“我当然应该怀疑你。我应当在遭了贼那日就怀疑你。” 韩因的退缩,让许银翘变得犀利起来。 “四个月前,我和白芷在街上遇到了偷钱包的小贼,如何恰巧让韩侍卫遇见,英雄救美,认识了彼此?” 许银翘想下去,更多的记忆倾泻而出:“还有草原上,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韩因,为什么偏偏是你出现在那个地方?” 许银翘深吸一口气:“四皇子府戒备森严,你没有根基,应当没有内线。所以,韩因,你是一直在跟踪我吗?” 许银翘第一次觉得自己敏感多疑起来。 或许是被裴彧传染了吧。她心头叹道。如果是以前的许银翘,会对韩因表现出的好意照单全收。可是现在的她,却不得不为了自身安危,多想一层。 韩因的手指摩挲着衣角,又摸摸鼻子,似乎有话哽在喉头。许银翘静静地看着他,她一双明眸,犹如清池,又好似深潭。 韩因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白净的双颊泛上粉色,连耳朵尖都红起来,好像一朵盛大的桃花开在了他的脸上。 “因为,我生来就是您的护卫。”韩因道,声音清嘉,琅琅有声。 “我的……公主。” 许银翘愣住了。 * 闹市之中,忽闻马蹄得得,急如琴弦乱奏。 紧接着,一匹高大健壮的玄色马匹从斜刺里冲出,瞅准了人流中的空隙,如闪电般向前疾驰。 人们惊恐,纷纷闪避,以为是谁家顽劣的少年郎又出来当街纵马。 昔日成王世子携友,在长安街上奔驰,可是踢毁了不少街边店铺。众人内心犯嘀咕,怎不知京城又多了一个混世魔王。 可是,当马匹疾驰而去,人们才发现,驭马之人技术高超,马儿四蹄起落,竟没有伤到一个人,连街边走卒,都没有被踢到。 唯独一缕烟尘,四散在道路上,昭示着此地刚刚有人奔驰。 裴彧在长街上纵马而过,属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一身大汗淋漓,把缰绳丢给府中的马夫,自己已经迈着长腿朝许银翘的小院走过去。 他在外头行动迅速,到了府里,步子却不自觉慢下来。 裴彧知道,这是自己犹豫的表现。 或许那缕丝绢只是许银翘之前落下的,不能代表他与何芳莳谈话那日,许银翘就在现场。 或许许银翘根本没来过,一切都只是他疑心过重。 裴彧在脑中排列着无数的可能性,极力规避一个问题:若是许银翘真听到了当年旧事,他会怎么做? 裴彧摇了摇头,逼迫自己冷静。 许银翘被他限制出入,已经成了囚笼中的鸟儿,再怎么扑腾,也越不到府外去。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么想着,裴彧又恢复了几分自信,然后他看到了在前庭督促小婢粘蝉的绿药。 裴彧顿住了脚步。 绿药一个大丫鬟,不在许银翘身边服侍,怎么在这里干起了洒扫的粗活? 裴彧的眼神落在绿药身上,身后的小厮会意,将绿药叫来问询。 “回殿下的话,皇妃近日不喜出门,自己屏退了众人,一个人在殿内休息。奴婢想着,闲来无事,这些蝉儿聒噪,不如……” 绿药越说,头越低,话到末尾,头几乎要埋进地里去。 “蠢妇!”裴彧一扫衣袍,口中迸出两个字,犹如两柄利剑,穿透了绿药的身体,直将人钉在地上。 绿药匍匐在地上,裴彧不愿与她多费口舌,连忙疾步向前,走上台阶。 军营里头看管重要战俘,都要千户以上的军官,通吃同住,贴身照看,寸步不离。如绿药这般心大的奴婢,若放在军营里做事,早就被杖毙不知多少回了。 裴彧脑海中怒极,完全忽略了,绿药只是个家生婢,许银翘也不是犯人。 小厮极有眼力见,赶在裴彧前头,为裴彧打开房门。 谁知,房门打开一定角度,就被限制住了位置,不能再开。 小厮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根本没有防备,用力没收住,面朝房门扑了个大马趴。 裴彧亲自上手,用手肘撞了门板好几下,偏生这黄梨木大门质地坚硬,裴彧几下顶撞,也只是剥擦了门上的漆。 “那剑来——”裴彧单手拎起小厮,沉声命令道。 小厮看见裴彧比锅底还黑的脸,哪还有别的想法,一叠声应下来,口里喃喃自语:“剑,剑……” “书房。”裴彧简短提醒。 身后绿药却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几乎一路小跑地跪下在裴彧身边:“殿下,皇妃是皇上亲赐,殿下再怎么,也不能……” “杀妻啊……”最后三个字,被绿药说得极为小声。偏生裴彧听见了,这下他的脸色更黑了。 他冷笑一声,不屑道:“杀她许银翘,我还不稀罕。” “倒是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许银翘的人了?” 裴彧居高临下看着为许银翘求情的绿药,心中奇异。跟着许银翘的奴婢,一个两个,都对她死心塌地。 他当初选中绿药,是因为这人是家生的奴婢,又是性子最为忠心沉稳的一个。没想到,这小婢也临阵倒戈。 这时,小厮捧着一把宝剑过来。 裴彧顺手拿过,看也没看,提剑一挥。 裴彧的动作极为潇洒,重达千钧的宝剑在他手里轻如无物。他就这么举重若轻地一挥,剑光如寒芒,又似闪电,刹那间将那黄梨木门劈成两半。 门上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痕,像是咧开大嘴笑起来的怪物。 “轰——” 门被劈成两爿,倒向地面。 裴彧迈开步子,踏入内室。 ----------------------- 第51章 室内一尘不染, 干净得有些不对劲。 裴彧眼光一扫,一下就看到了床上背对他的那个背影。 他口里冷哼了一声,搭上女人肩头, 入手却手感绵软,空若无物, 像是抓着了一团棉絮。 裴彧立刻感觉不对, 将人翻过面来, 竟看到了一张紧闭双目的面孔。 这人不是许银翘,是个小婢女。名字似乎是叫白芷什么的。 裴彧的脸已经冷到了极点,绿药跟了进来, 恰好看到白芷的面孔。白芷穿着许银翘的衣服,被摆成了一个平日里斜倚榻上的姿势, 背对着门, 所以, 绿药白天看到白芷的背影, 便以为许银翘还在室内,根本没有多想。 “你说皇妃在室内一个人静静。”裴彧极富威压的目光逼视过来, “现在呢?她人呢?” 绿药双腿颤抖,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彧没有期待绿药能说出什么, 他的心思并不在如何惩罚失职的奴婢上,而是在思索:许银翘, 究竟去了哪里? 他环顾室内, 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线索。 许银翘的内室, 被整理得极为整洁。裴彧以前喜欢这份井井有条的整洁,现在却讨厌起来。他此时失了线索,一时间,竟没有解决的办法。 “许银翘……”他口中喃喃念叨她的名字。 你给我等着。 裴彧正在室内如无头苍蝇般地寻找, 门口却传来绿药的惊呼声。 “皇妃,您回来了!” 裴彧循声抬起眼往外看。 他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正好端端站在门口。 许银翘甚至冲她笑了一下。 裴彧鹰隼般的眼睛,在许银翘身上上下打量。衣服,很整洁,也很新,不像是外出过的样子。头发,也作起妇人打扮,在脑后盘起,一丝不苟。耳环…… 耳环上的琳琅,左边比右边,缺了一只。 在许银翘反应过来之前,裴彧的手捏上了她的耳垂。 许银翘的耳垂生得很漂亮,圆润小巧,莹白似珍珠。裴彧的手指压上去,几乎覆盖了一整个耳垂。 许银翘看着他,面上还是平静,身子却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银翘。”裴彧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蛊惑,“又出去干什么坏事了?” 许银翘和韩因分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心知,就算自己布置了两层挡箭牌,但终究不能出门太久,否则极有可能被发现。许银翘几乎是一路疾奔,紧赶慢赶,才混在采购的奴婢中,进入了四皇子府。 她悄悄溜到库房,换了一身和今晨相似的衣服,刚走出几步,就看到马夫牵着一匹昂首挺胸的健马走了过去。 那马儿高大魁梧,用鼻子看人,和裴彧像了个十成十。 许银翘心道一声,坏了。她手上利索地将自己的衣角掖好,把因为奔跑而散开的头发重新扎起,直到自己觉得看不出破绽,脚步也走到了小院门口。 许银翘以为,裴彧发现自己李代桃僵的事情,会如以前一般,大发雷霆。 至少,也会对她威逼利诱,加以恫吓,让她熄了在自己眼皮底子下玩小把戏的心思。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1节 谁知,裴彧看到她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捏上自己的耳珠。 这种颇富调情意味的举动,弄得许银翘有些迷茫。她一时间,也不能确定,裴彧是否要惩罚他。 裴彧看着许银翘,心里的烦躁慢慢平息了下来,他甚至有闲心拍拍她的脸颊,道:“走罢,里面说。” 许银翘跟着裴彧,跨过被劈成两爿的大门。两爿木头倾倒在地,原先连接的地方光滑如镜,没有一根木刺,好像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劈开一般。 许银翘看到这番景象,心中暗暗纳罕,不由得有些紧张。 进入内室,许银翘便看到躺在一旁的白芷。许银翘看到白芷身上没换下来的,自己的外袍。她怕裴彧开口问询,自己主动解释道:“我今日为白芷消了淤血,怕她身体弱,就用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了。” 裴彧点点头。 他信得这么轻易,许银翘就更奇怪了。 她的解释里面并不是没有漏洞,裴彧如何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说辞。 许银翘还准备了一大堆找补的话,一句都没用上。 裴彧坐到了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上来。” 许银翘乖乖坐上去,一双眼睛滚圆了看着裴彧,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裴彧手一动,床帐拉下。许银翘眼前立刻昏暗起来。 裴彧的身子很高大,就算盘着腿坐着,也占据了账内的一大部分空间。许银翘生来就对这种体型格外巨大的生物感到恐惧,她缩了缩,拿起一片被角,盖到自己的膝盖上。 像是拿了一片叶子,遮挡狂风暴雨似的小老鼠。 裴彧不知道许银翘内心活动,只觉得面前的女人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像哭,一会像笑。 “你既不喜欢我被我逼迫,今日,我便与你坐下开诚布公谈一谈。”裴彧道,“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又有什么想知道的。” 许银翘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嗯?你不肯说?”裴彧眯起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一片中发出亮光,像一只黄昏狩猎的狐狸。 “我……”许银翘被裴彧这么一说,绕进去了。 她从小到大,身上从来没有背负过这么多的秘密。此时在裴彧面前,一件都说不出口。 难道要和裴彧说,她说大月氏的亡国公主吗?或者,告诉他,我已经知晓了你和何芳莳的秘密,奉劝你快点给她找一个夫家? 无论哪种回答,许银翘都觉得可笑。 “这可不行呢,银翘。”裴彧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从许银翘的角度看过去,透着股少年郎的顽劣。 “你既然不愿意说,那就继续在屋内呆着吧。”裴彧无所谓地笑笑,“只不过,你不用再费心逃跑。你走了,可你的婢女还在我手下。叫……白芷,对吧?” 许银翘的心被狠狠一攥,她开口道:“裴彧,你回来。” 裴彧居高临下嗤了一声,身子却没再往外。 “我今天去见了韩因。” 许银翘说出了第一句话,后头就连贯了许多:“我找他,是想知道,当日被车鹿劫持,失去意识后,我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许银翘话音刚落,就看到裴彧转过脸来,他表情的改变非常细微,但是许银翘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裴彧对她的话题起了兴趣。 旧事重提,裴彧重新坐了回去。 许银翘其实早就从韩因口中问出了当日的情形,此番在裴彧面前讲述,也只不过是把韩因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多费些口舌罢了。 “所以,车鹿本想派手下侮辱于你,不过被韩因打断了?” 裴彧总结。 “是。”许银翘点点头。 她的头轻轻垂下,露出一弯纤细柔软的脖颈。 裴彧似乎对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颇为不满,良久才道:“那我可真得感谢这位韩侍卫了!” 许银翘听他口气不对,不像是要感谢韩因,反而像是要把韩因嚼碎了吞肚子里一般。 许银翘不明白,裴彧对韩因的敌意从何而来。 她倾身上去,双臂如柔韧的藤蔓,揽住了裴彧的腰。 他的身材很漂亮,蜂腰猿臂,形如鹤立。许银翘只感觉手下的肌肉硬邦邦的,像抱着一块顽石。 她放低了声音,柔声细语:“殿下,银翘对您,已经一览无余了。” 裴彧捧着许银翘的脸,与她对视。 许银翘毫不避讳地看了回去,双目澄明如水。 接着,裴彧的头低下,衔住了许银翘的唇。 “但愿如此。”呼吸交错间,他如叹息般说道。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难得裴彧还在。 要知道,平日里,许银翘醒来之后,裴彧早就已经离开了,只留下冰凉的被衾。 许银翘只觉得头脑发蒙,如同堕入梦中。 她的手伸下去,掐住自己的大腿。痛感传入大脑,许银翘才恍然,原来这不是梦。 身边躺着的那个男人,确确实实是裴彧。真实存在的,具象化的,裴彧。 许银翘觉得自己的心裂成了两半。一半,是痛苦的回忆。往日被忽视,被轻蔑的记忆,时不时萦绕在她心头,提醒着她,这份身份不相称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公平,给许银翘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但另一半却在持续地呼唤她:或许,裴彧正在改变呢?或许,她再多些耐心,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呢? 毕竟,身边躺着的男人,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英俊。 他们能有无限的可能。 许银翘几近爱恋地一寸寸打量下去。 裴彧睡着的时候,面容上终于显出几分少年郎的纯稚。他的眉流极顺,如同古卷行书般没入鬓角,俊逸而潇洒。 许银翘这辈子没见过比裴彧更加好看的人。裴彧的容貌,是一种先声夺人的艳丽,睡梦之中,又带着些许脆弱。两种奇异的感觉在一个人身上共存,许银翘总是不自觉陷进去。 她静静地打量了裴彧好一会儿,裴彧在晨光的沐浴下睁开了眼。 许银翘敛眉,默默将此前的一切情愫收进了心底。 昨日的风波,似乎没有在二人之间引起什么风浪。 许银翘没想到,自己这次这么轻易就蒙混过关。她用早膳的时候,颇有点魂不守舍,接连用筷子夹了两次炊饼,都滑脱了。 奇怪的是,裴彧竟然没有注意到许银翘的异常。 许银翘心下更加奇异。 她没说什么,只是敛聚精神,观察起裴彧的一举一动来。 果然,早膳过后,裴彧将许银翘堵在一处屏风隔出的小间里头。 “银翘。”裴彧开口,语调有些艰涩,“你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许银翘身形纤细,恰被卡进了男人身子与墙边花瓶的空隙中。她在这样封闭狭小的空间内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彧的神情是许银翘从未见过的认真。 或许是由于气氛太过严肃,许银翘扬起笑靥,语调轻松:“什么事情,让你想了一夜,到现在才说?” 她早就看出裴彧有心事,否则,为什么会一改往日的行为,到现在才与她对话呢。 “何芳莳……” 裴彧刚报出一个名字,许银翘就敏锐地意识到,他要提到那件事了。 没等裴彧说话,她便抢话:“何大小姐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的,我不会去打听,更不会阻碍你们。这个,你大可放心。” 许银翘话说得踌躇满志,信誓旦旦地向裴彧作保,暗示自己不会将那日听到的秘密说出去。 裴彧的神色中掠过一丝讶异:“你已经知道了?” 许银翘不知道他在惊讶什么。 但是她点点头。 这时,裴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很浅,像是水面被风吹出的,轻柔的褶皱。 “多谢你了,银翘。”他笑起来,身上的气质分外纯净,“你让事情变得简单了。” * 白芷醒来之后,精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抖擞,但是身体上还是孱弱无力。 许银翘知道,白芷在病床上躺了这么长时间,肌肉萎缩,如今能走动,都很难得。 于是,她用自己的知识,为白芷制定了一系列康复的计划。 白日里,二人围绕着小院行走,晚上,白芷就在许银翘内室外头,许银翘听着她的呼吸声入睡。 白芷不知道,许银翘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只有许银翘心里明白,这是她目前能接触到的,唯一的同胞。 许银翘一腔思念故国故亲的情感,尽数倾洒在白芷身上。 裴彧最近,莫名放松了对许银翘的限制。不过,近几日许银翘忙于陪伴自己的第一个病人,为她康复,倒也没有出府的打算。 转眼间,离开京城的日子就到了。 看着绿药和紫芫指挥家丁,将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子搬上马车,许银翘就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她嫁入四皇子府的时候,只有一些寒酸的嫁妆。如今要离开四皇子府,库房中的内容,却已经有了这么多。 许银翘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修复。此时有夫君,有婢女,有每天按时不断的丰盛吃食,许银翘不用为生计烦忧,也不用为生活发愁。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温柔陷阱里的金丝雀,明明知道前方无路,还是毅然决然呆在温柔乡。 是呀,母亲不希望自己联系母族。 全天下,与许银翘关系最近的,就是四皇子府。 许银翘看到自己在府中扎根的痕迹,以往那些逃离的心思,再次变淡了。 秋高气爽的时节,许银翘踏上了离京的路途。 裴彧来的时候,大胜而归,少年将军,趾高气昂。回去的时候,倒低调了许多。 士兵披坚执锐,一路肃穆,不闻言笑,只听到铁靴踏进地里的沙沙声。许银翘好奇地想要掀起帘子看看外头的世界,但将厚毡布打开一条缝,就被沙尘迷了眼睛。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2节 她惊呼一声,捂住疼痛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适应室内的光线。 就这样,许银翘坐在小黑盒子似的马车里,从京城运送到渡口,从渡口被运送到平原。 等到路边麦子都熟了的时候,她终于到达了雍州。 雍州的城门,没有京城高大,但别有一番粗犷的风味。 甫一入城,许银翘便听见马车两边的欢呼,不时有东西砸到车框子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许银翘疑惑地问绿药:“砸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绿药笑道:“皇妃不知道,这是城中的小女郎,拿水果投掷在车上,是在欢迎殿下呢。” 绿药解释道,裴彧在雍州掌兵,打了几次打胜仗,赶跑了可恶的柔然人,城里的百姓,都将他看作大英雄。更加上裴彧生得容貌昳丽,热烈张扬,因此,城中的小女郎,有不少倾心于他的。 许银翘状似无意地问道:“雍州城里,那么多女郎心悦四殿下,就没有一人也得殿下心悦?” “那自然……”绿药没有防备,说顺了嘴,生生拐了个弯,“是没有的。” 许银翘这时候,终于掀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只眼睛向外瞧去。 只见,裴彧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被姑娘们抛掷了花瓣,星星点点沉缀在衣服上,如同披了一件花做成的衣裳。 但是,目光移到另一边,裴彧身边,不是别人,正是何芳莳。 许银翘看到她,心中涌起淡淡的疑惑:“怎么她也在前头?” 裴彧明明知道,自己会骑马,为什么不安排自己与裴彧并辔而行,反而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做这件事? 或许由于何芳莳是前刺史的女儿罢。许银翘自己安慰自己道。 雍州的皇子府里,张灯结彩。许银翘一走进去,就有小婢上前,将她引到后院。许银翘不无疑惑地问:“今日可是有什么庆贺之事?为什么场面布置得如此隆重?” 小婢笑答道:“皇妃不知道么?今日是四殿下与何大小姐的纳雁礼呀。” * 许银翘初次听闻这句话,如遭雷击。 她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几遍,才从字里行间拼凑出这句简单的话的含义。 “纳雁礼……”许银翘毫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她当年和裴彧成亲,有办过纳雁之礼么? 许银翘脑后空空荡荡,想不起来了。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裴彧那日清晨说的,“我终于放心了”,有何芳莳在说到“成亲”时的羞赧与不好意思。画面兜兜转转,最后落到许银翘大婚之夜的梦上。 她飘飘荡荡悬于半空中,看着自己的婚服慢慢褪色。何芳莳身上的红衣,却红得夺目。 多刺目。 像条嫁衣。 许银翘想都没想,甩开步子,疯了似的向前院跑去。 小婢在后头又是呼唤,又是跺脚,但许银翘就如一朵云,飘得毫不费力,一眨眼就消失在转角。小婢体弱,气喘吁吁追了几步,根本赶不上。 绿药这时拿着梳妆盒下车,看到在原地乱转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小婢,忙问:“怎么了?” “皇妃她……她……冲前院去了!” 小婢说完这句话,作捧心状,两眼一翻,作势就要晕过去。 绿药暗道一声不妙,也顾不得小婢是否要晕倒,拔腿就跑,追了上去。 ----------------------- 第52章 一双大雁供在桌上, 赤头绿颈,皮毛油水光滑。 旁边香烛袅袅,让场景增添了几分梦幻。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 何芳莳却显得有些局促,她一双红唇抿起, 悄声对裴彧道:“这件事, 四嫂……知道么?” 裴彧刚想回答, 就看到前头一位少年搀着一位妇人走来。 少年头发毛糙,上上下下用眼睛打量裴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而他身边的妇人, 眼下、唇边如斧凿般,刻着深深的皱纹, 不作表情, 便是一副很忧郁的样子。 二人的脸孔, 都与何芳莳神似。 这便是何芳莳留下在雍州的母亲和弟弟了。 裴彧对何芳莳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主动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师母。” 何夫人立刻福下身:“草民, 不敢。” 裴彧听到何夫人自称草民, 心头有一丝意外。何夫人出身高贵, 出阁之前,也曾是千娇万惯的官家小姐, 后来嫁给了金科进士何庭元, 又一路坐上了刺史夫人的位置。可以说, 何夫人的一生,都没真真正正地堕入尘埃过。 她自称草民,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裴彧与何夫人拉扯的时候,何芳莳的弟弟走到了何芳莳面前。 他姓何名耀, 与何芳莳差了三岁。因而,当何芳莳跟在裴彧屁股后面跑的时候,何耀只是个摇篮里的婴儿,呱呱坠地。 等到稍大些,裴彧从军,何府里头,很少能见到裴彧的身影。 因此,何耀对这位未来的姐夫,并不熟悉。 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脸上的兴奋。何耀一开口,何芳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真有你的,我的好姐姐!” 何耀涎着脸道。何芳莳皱起眉头,偏开脸,避开了直冲何耀的方向。 何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起话来惹人生厌。他凑过来,挤了挤眼睛,怪声道:“怪不得母亲从小就想给你俩说媒,要不是因为裴彧一直推拒,你又在京城有一门亲事,这说媒的事情,恐怕早成了板上钉钉。” 何芳莳听他提起以前的事情,目光不由得看向裴彧。 裴彧背对着他们,仍旧专注和何母说话。何芳莳这才放下心来,对何耀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些,别怪声怪气的。” 何耀道:“哟嚯,可不得了。姐姐成了皇妃,腰杆子硬了,能管起我了。”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母亲前番三令五申,让你回雍州来,你不听。我还以为,你这次还要像往常一样,回来和她吵架。没想到,你一票干了个大的,竟然真的将裴彧拿下。你看,母亲现在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前两日,她还特地嘱咐我,纳雁礼上头穿好些,别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得争取给未来的姐夫留下个好印象。” 似乎是被“姐夫”的称呼触动,何芳莳的脸有些红,像是贴了一层刚染的窗花纸。 她眼睫轻颤,望了身着蝠纹红袍的裴彧一眼,又似触电般收回去。 何耀自顾自说下去。 “不过我听说,四哥在京城,取了一房正妻,还是个宫女的低贱出身。我的好姐姐,你——不会是小妾吧?” 最后三个字,何耀说得铿锵,仿佛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心情。 何芳莳敏锐地察觉到了何耀话中的恶意。 她的这个弟弟,长大的时候,恰逢失怙,并无父亲管教,长在母亲膝下,由妇人带大。或许正是由于成长的过程失了规矩,他养成一种下流习性,面对身边两个最亲近的女人,嘴上总是不饶人。 母亲并不觉得何耀有什么问题,何芳莳却觉得,她的这个弟弟,欠管教得很。 何母不允许何芳莳拿出姐姐的威严,来给何耀立规矩。久而久之,何耀对她也没有几分忌惮,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何耀没有看到,在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有两个人经过他的身后。 “小妾?”何母的声音响起。何母的眉毛描得很细,从何芳莳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像两弯虫子爬在脸上。 线虫团起身体,何母的目光如刀子般落到何芳莳身上,简直要把她刮下一层肉来:“何芳莳,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何芳莳被何母这么一问,也懵了。 在她求助的眼神下,裴彧站到了何芳莳身前。 “师母,稍安勿躁,其中情节曲折,且等我与你细细说。” 何母却颇有些不依不饶:“何芳莳,你说清楚,明明是你的纳雁礼,为何又冒出来一个已经过门的妻子?” 女人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尖细,像一柄刻薄的刀:“我知道你从小到大,性子就是长歪了的。但我真没想到,你堂堂刺史之女,竟会去与人做小?何芳莳,你将我诓骗到这里来,就是与我看这个的么?” 何芳莳被何母这么一激,一眨眼,泪水就哗啦啦落了下来。 好好的纳雁礼,变成了一场闹剧。 门外宾客还在等着何芳莳和裴彧出去见礼,但从目前的场面看来,众人一时半会,是无法安然走出这间屋子了。 何母对何芳莳的行为极为生气。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生出的女儿,竟然会如此不知廉耻,成为二房。而何耀则在一旁优哉游哉看戏,是不是煽风点火几句,何芳莳哭得更加伤心。 裴彧看着眼前的一团乱麻,只觉得头脑中有千百只蚂蚁在爬。 他的眉头拧起来,一步步推开,转身从墙上拿下一柄装饰的剑,连着剑柄,重重砸到了桌上。 红木打造的八仙桌,一下子塌下去一角。 “够了。”裴彧的脸色很阴沉。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何母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并不是这间屋子里最尊贵的人。 裴彧才是这里的主人。 而且,他是个男人。 一个年富力强,力能扛鼎,威慑西域的男人。 何母讥讽挖苦的话断了半截,何芳莳被裴彧拉过来,挡在身后。何耀震惊地看着八仙桌被砸下去的凹槽,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上去,被何母藏在背后的手打掉。 面对裴彧,就何母不像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了。她低下头,理了理因为激动而失去位置的头发,重整仪容,好声好气起来:“四殿下,请恕我方才太过心急。我是芳莳的母亲,她与我回信之时,并没有说明有这桩事情在里头。那么今日的纳雁……” 裴彧看着何母变幻莫测的表情,忽然说出一句:“今日便算了……” 何母没想到,裴彧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 何耀早在背后跳了起来:“四哥,你说要娶我姐姐,如今又反悔,你算不算是个男人了?” 何耀的话太过冒犯,何芳莳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何芳莳的眼睛向下看,裴彧的手抓住了剑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但他终究没有爆发。 “我是说,你们失礼之事。” 裴彧话锋一转,纵然何母掩饰得很好,她脸上浮现出的窃喜,还是没有逃过裴彧的眼睛。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3节 “我在京城,的确有一段婚姻。那人原是太医署宫女,阴差阳错之下,为皇帝赐婚。御赐美人,只能供奉,但这并不影响今日的礼仪。” “那么芳莳该如何自处,她是何家闺秀,若是当小……” “芳莳会是平妻。” 裴彧一言敲定了结果。 何耀却在后头大大咧咧地说道:“呵呵,四哥,你还是说话太良善。御赐的,倒不如说,是皇帝老儿硬塞给你的。四哥想必,也接受得不情不愿。不如……” 他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像是要杀鸡一般,折断那位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姓名。 裴彧的眼睛危险地眯起。 何芳莳喝到:“何耀!” 她这一声,如同河东狮吼,将何耀吓了一跳。 何耀掏掏耳朵,满不在乎道:“姐,你吼我干什么?俗话说,女人如衣服……” 没等何耀说完,门口哗然作响。似乎门外有人嚷叫道:“皇妃……” “您不能进去!” 下一秒,门口豁然洞开,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何耀眨了眨眼,恢复了视力,不由得赞叹道:“哟,还真是个美人儿。” 没等何耀说完,裴彧就转头看了他一眼。 就一眼,凉薄至极,像是有一股极阴寒的风在何耀背后摸了一下。 何耀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哪来的阴风,他想,定是哪个小丫鬟窗子没关牢,该罚。 许银翘的钗环跑乱了,颤巍巍耷拉在鬓发上。她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一路至此,她看到了熟悉的灯彩,盈门的宾客,热络的笑意与交谈。 一切都好像一场真正的婚宴。 而许银翘是一个异类。 她特立独行,提着裙子匆匆穿堂而过。所有女人都在后院,宾客们从来没有想到,这里会多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 “妹妹,女眷要往那里走。” 有人好心提醒她。 但许银翘还是自顾自地跑了下去,直到来到内室的门口。 她打开门,看到裴彧眼中的震惊,他拿着一柄剑,身旁的八仙桌塌了下去,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身后,站着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从他们肖似的面貌来看,许银翘很快就对应上了人。何芳莳,以及她的母与弟。 裴彧见到许银翘,急忙上前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剑。他似乎要出言解释,但许银翘却越过了他。 她径直走到何芳莳面前:“芳莳。” “谈谈?” ----------------------- 第53章 何芳莳没有说话, 只是垂下头去。 何耀在后头叫嚣起来:“你是谁呀?凭什么跑进来,要带走我的姐姐。” 许银翘一步步走到何耀面前,扬起下巴, 神色中带着一丝倨傲:“闭嘴。” 何耀没想到,眼前的女人扬眉, 竟有一种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他不知怎么的, 缩了一下。 何母也上前一步, 拉扯许银翘的手臂:“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好这么说话?” 许银翘不甘示弱地回击:“撒开,否则我打你了。” 何母从小到老恐怕没见过这么无赖的言论, 她神色怔忡,手上松了劲, 许银翘一用力, 就挣脱出来了。 裴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许银翘。 她有时候温柔沉默, 有时候笑靥如花, 说起话来,偶尔带着尖酸, 但大部分时候, 还是秀美如一盆兰草的。 但此时, 她神色冷若霜结,藏着裴彧看不懂的深色。 裴彧下意识拦在许银翘身前:“银翘, 有什么话, 你与我讲便是。这其间, 定是有什么误会。” 许银翘知道他指的“误会”是什么。裴彧做起事来,总是占理的,若是不占理,他也不会娶了何芳莳。 他想说的话, 许银翘可以帮他说。 何母以何芳莳弑父之秘威逼利诱,定要何芳莳寻觅一个有身份的好郎君,重新光耀何家门楣,荫庇子孙。何芳莳在父亲逝世后失去庇佑,京城人家看不上她,只能一步步向下找去。何芳莳将自己的困苦告诉裴彧,裴彧的解决方法,就是自己揽过照顾何芳莳的重任。 难道裴彧不应该照顾失怙的师妹么? 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顺理成章,顺到许银翘觉得,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许银翘手心向上,如削葱般的手指伸展,放在何芳莳身前。 一个邀请的姿势。 何芳莳接过了许银翘的邀请。 裴彧担心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说不准谁更让他担心一些。 许银翘没有回头,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 * “吃些花饼吧。” 许银翘伸出手,递给何芳莳一块糕点。 淡粉的花瓣印在洁白的面皮上,组成一朵海棠的形状。 何芳莳看着糕点,不易察觉地吞了口口水,抬眼观察着许银翘的神色,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接受这份好意。 许银翘没客气,伸手捞起何芳莳藏在袖底下的手,将糕点塞了进去。 “你肯定饿极了。”她说道,声音很平静。 因为她成婚的时候,就一天都没吃到过东西。 何芳莳这才将食物举到嘴边,兜着帕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她的吃相很优雅,糕点很松软,但何芳莳吃起来,一点粉屑都没有落下。 显然是经过了长久的、良好的训练。 许银翘自问在这一点上,拍马难及。回忆许银翘自己的婚礼,宫中嬷嬷害怕新娘的喜服沾上气味,或者落下食物的碎屑,并不允许许银翘吃任何东西。因此,那时候,她一整天滴米未进,嘴唇也只是在拜堂之前略沾了一些冷茶,润润嗓子。 所以,许银翘很体谅地带上了糕点,送给何芳莳。 何芳莳吃得很优雅,但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大半块点心就落入她的肚子。 许银翘想,这件事情,其实是京城每一位高门贵女必须的技能。她们总是毫不失礼,游刃有余,不像许银翘,因为一件小事,从满是男宾的大堂穿堂而过。 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众人所期待的四皇子妃。 许银翘心中这么想。 何芳莳吃完了糕点,清清嗓子,试探性地说道:“四嫂。” 许银翘回过神来。 何芳莳脸上带着难色,道:“你别生气,今天这纳雁礼,委实是做给我母亲看的。” 许银翘定定地看着她。 何芳莳被许银翘看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道:“我年少失怙,唯有一母在世。母亲当时病重,惟愿我成亲。母命难违,我和四哥不得不出此下策。四哥与我说,纳雁并非成婚,只是使我母亲病情稍转而已。” “四嫂,我并非有意插足。” 何芳莳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在等许银翘一个原谅。 许银翘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没有接着何芳莳的话说下去:“芳莳,你们真成亲也好,假成亲也罢,都不是我能阻拦的。” “也与我无关。”她加了一句。 何芳莳的眼神渐渐瑟缩起来。 “我只是好奇,裴彧这么冷心冷肺的人,到底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说到这里,许银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一步一步,走到何芳莳面前。 许银翘眼神中的探究,如同一根牛毛银针,刺了何芳莳一下。 何芳莳避开了许银翘的注视。 “四哥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他又拜我父亲为师。我们……情同兄妹。”何芳莳说到最后,有些犹疑。 “不。”许银翘却话头一转,“想必,他是因为你父亲的事情,对你心中有愧吧。” “你,你什么意思?” 一听到许银翘说起父亲,何芳莳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不由得后退几步,跌坐在软垫上。 许银翘却步步紧逼:“这件事,是我猜到的。不过你的反应,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日我与四哥谈话,你就在门外!”何芳莳也反应了过来。 除了这个可能,再没有别的可能。 何芳莳警惕地将双手挡在胸前,一副推拒的姿势:“你,你别过来。” 许银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微微一笑,道:“放心,今日你我的谈话,只会留在这间屋子里头。不过……” 许银翘转了转眼睛:“我猜到的真相,远比我知道的更接近真实。” 许银翘没有卖关子。她想通了一切。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4节 “何芳莳,从知道裴彧与你纳雁礼那一刻,我就在想,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分,值得他为你做这么多。现在,我想清楚了,当年杀何庭元的主谋,不是你,而是裴彧。” 话音刚落,许银翘如愿在何芳莳眼中看到了震悚。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裴彧会将何芳莳的未来放在自己身上。 “当年,你得知父亲即将将你奉送给守城士兵,六神无主地找到裴彧,请求他救你。” “裴彧一直是一匹孤狼,你知道,他决定下来的事情,一定会去做。你用自己的性命相威胁,请求他一定要保全你自己的生命。” “不是你的父亲死,便是你死。” 许银翘叙述起她推断的场景,好像她对这件未曾参与的谋杀耳熟能详。 何芳莳的眼前浮现出当日的场景。 许银翘的叙述在耳边响起,就像说书人重现那日一样。 “事到临头,你却反悔了。骨子里的忠孝,让你不敢拨开刺史府的门闩。愤怒的士兵在门外叫嚣,他们说,刺史府一定有城中最后一点粮草,他们请求你开门。” “在你犹豫的当口,裴彧拉开了门。” “剩下的事情,不用说,我们都知道。何芳莳,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看出真相的么?” “为什么?”何芳莳的情感早已麻木。她双目失神地看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甚至是在裴彧面前。” 她猛地转过头来,看向许银翘:“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银翘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因为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强。” “何芳莳,在我得知你弑父时,我以为你是个刚强的女子。”许银翘道,“但是,我错了。你外表的坚强,但内心脆弱。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几年里,你反复质疑当时的决定。你成了朵菟丝花,需要裴彧的支撑,才能继续在京城立足,在雍州立足。” 说到这里,许银翘叹了口气:“在裴彧帮你打开刺史府的那一刻,你就把自己成长的契机,寄托在裴彧身上。” “不过你对裴彧来说,终究是最特殊的一个。这一点,没有谁能够比得上。” 许银翘说完这一句话,嘴唇嗫嚅,但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话犹如一柄犀利的纸刀,将何芳莳一层层地剥开,露出少女稚嫩柔弱的内心。 何芳莳怔怔的,眼中晶莹闪烁。 “四嫂,我……” “你能和裴彧做出这些事情来,我并不意外。”许银翘仿佛洞悉了何芳莳的内心,她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毕竟,你是曾经的刺史长女,也是现在的何大小姐。你不会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人,就算,那人心悦过你。” 何芳莳知道,许银翘指的那个人,是温绪。 她更加惶恐了。 如果说何芳莳是一棵年轻的树,那么许银翘已经摸清了她身上每一处疙瘩,每一缕根系。许银翘的眼睛就像一盏明灯,煌煌照耀,令人无法逼视。 “所以,承认吧,你对裴彧,并不是毫无感觉。” ----------------------- 第54章 许银翘说到这里, 大门忽然被打开。 人未至,声先到。 “够了。”裴彧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如落花般委地的何芳莳,也看到了如利刃般的许银翘。 许银翘站在那里, 身形细瘦,像一柄插在石中的剑。 “许银翘,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裴彧的气喘不匀。 许银翘向他后头看, 身后没有何母与何弟, 想必是他先安抚好二人情绪,再匆匆赶来。 何芳莳如同幼鸟找到了巢穴,从地上跳起来, 躲到了裴彧身后。 许银翘的心,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你听到了多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 裴彧踏步向前, 圈住了她的手腕:“该听的不该听的, 我都听到了。” 许银翘见他这么回答, 深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裴彧的身子插在何芳莳和许银翘中间, 好像成了一堵厚实的屏风,将两人分隔开来。 许银翘看着被裴彧护在身后的何芳莳, 忽然觉得, 自己此前的种种行为, 都成了笑话。 他最终还是偏向她的,不是么? 内心犹如一百只蚂蚁在啃啮, 许银翘感觉, 若是自己的情绪能够具象化, 那么一定比世界上最狠辣的毒还要浓,还要稠。 一滴滴,灌满她整个身体。 许银翘成了一个晃荡着嫉妒与恨的容器。 然后,她被裴彧抓住了腕子, 匆匆离开了现场。 原来裴彧将她与何芳莳隔离开来的方式,就是带着她先退场。许银翘内心漫思。 行走间,许银翘在绿树掩映间路过了前院,不无奇怪地看到,宾客纷纷散场,婢女们已经收拾起了宴席。 “真不好意思,搅黄了你的亲事。”许银翘声音很轻,如银针落地。 她此时也分不出再多力气来讲话了。 裴彧的步子更快了,走起路来,犹如雪山间的风。许银翘感觉他周身往外泛着寒气,她被裴彧所感染,刚刚满溢的一腔热血也渐渐熄了下来。 许银翘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裴彧面前暴露了多少秘密。 他会怎么对待她?是将她关起来,还是直接杀了她? 许银翘从和裴彧相处的短短几个月中学到的最大道理,就是不要轻易揣测面前这个男人。但是,她怎么能停止担忧自己的未来呢? 许银翘觉得自己正在以一种冲刺的速度,坠向深渊。 他们停了下来,停在了一座堂屋前。 “搅黄亲事,你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裴彧终于说了一句话。 许银翘不明所以,跟着裴彧踏入屋中。屋内装潢富丽,金雕玉缕,恍然如同仙境。 “边关急奏,小股柔然人侵入大周境内,直入腹地,距离雍州主城,不过几十里远。”裴彧难得给了一句解释,“来赴宴的,都是军中人士,家眷俱在雍州。得知消息,他们急着回去。” 许银翘得知了宾客离去的原因,心中好似有一块大石头放下。但紧接着,她心底里,又泛出一股深重的无力感。 许银翘好像深海里的一尾鱼,无论如何扑腾,也不能再大海上掀起风浪。 她所有的呐喊和委屈,都淹没在一封封的急奏下,淹没在裴彧强有力的控场下。 淹没在深海里头。 “许银翘。”裴彧抬起她的脸,“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许银翘只觉得一颗心被不断地击打,磋磨,然后沉沦下去。她颤声道:“裴彧,原来我不能针对何芳莳作出任何行为,只要有,便是越界,是么?” 裴彧的拇指碾过她颤抖的唇瓣,俯身在她耳边,如私语般道:“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许银翘,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太聪明,只会为自己找来祸端。” “譬如现在……”裴彧后退两步,展露出身后的大殿,“将你关起来。” 许银翘只感觉浑身乏力,牙齿打颤。 裴彧居然为了保守何芳莳的秘密,将她囚于笼中。 “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吗?”她的话都有些糊涂了,“裴彧,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方式吗?如果你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一早就娶了她,非要等另一个女子嫁给你之后,再将何芳莳收入房中?” 说道最后,许银翘哽咽了。 在听见纳雁礼消息的时候,许银翘没有哭。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许多事后,心肠已经够硬了。 但此时,当她一句句质问裴彧的时候,眼泪却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 裴彧沉默了一会,道:“不会太久的。”似乎是看许银翘哭得实在可怜,他又加了句:“你相信我。” 许银翘在泪眼迷蒙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裴彧却已经转身,叫来守卫的士兵:“将皇妃看住了。” 话音落地,他匆匆走出房间。 门扉缓缓阖上,许银翘一双眸子如怨似泣,紧紧盯着门口。 然后,大门闭合,不露出一丁点光亮。 许银翘被他关了起来。 * 雍州城郊,新建了一道军帐。 裴彧匆匆走入,带起了一阵风。 底下早已坐满了人,见到裴彧进来,每个人都看向他。 “少将军。”有人行了个礼。 “耿大哥。”裴彧简单打了个招呼,坐到了主位上。 “王中将已经带队,去堵截那股流窜的柔然人。根据信鸽传来的消息,那股人人数虽少,但行踪成谜,王中将还在搜寻途中。”那姓耿的军官汇报到这里,顿了一下,“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照属下看,柔然与大周已经缔结合约,柔然主部暂时不会侵犯。此时作乱的,不过是一些不服管教的小部。殿下今日亲临指挥,属下不懂,您为何如此重视?” 耿将军问出了大多数人都关心的问题。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宴席上下来的。大家被召唤至此,彼此面面相觑。 裴彧拍手:“耿将军提了个好问题。” 虽是赞许,但裴彧脸上不见笑意。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模样的东西:“我召众位前来,退敌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这个。” 耿将军离得近,得了允准后,凑上前去,拿起邸报阅读。越看,耿将军的脸色就越复杂。 旁人好奇,都想簇拥上去看。可是碍着裴彧稳坐中堂,众人只能拼了命地将脖子凑向耿将军,企图用余光瞟到一点只言片语。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5节 裴彧没有卖关子,待耿将军看完,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邸报上云,一月之前,漕河帮派争斗,一队满载粮草进京的大船,悉数沉没。” 听闻此言,众人齐齐震悚。 “这个消息,没有传到京城,就被一股神秘力量拦下。漕船上载着的,正是供养十万大军的粮草。” 底下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可是,今年大周与柔然歃血为盟。粮草沉河,从别处再运便是。此时如何需要殿下亲自主持呢?” 裴彧的脸色不霁:“问题就出在,这封邸报,上了京城,却没来雍州。而额外的粮草,也没有来。” 十年前雍州大灾,众人都经历过。此时听闻又要经历一次缺粮的情况,众人不由得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不过,自从何刺史殉国后,军队历经改良,发展了屯田的军户。若是真有粮草断绝的情况,军户之田,或能用以苟延残喘。”裴彧冷静地分析道。 裴彧的话,好似给底下的军士们一颗定心丸,众人松了一口气,感觉重新又有了主心骨。 裴彧转身,拔出腰间的匕首,虚虚在帐中高悬的地图上笔画出了一条线路。 “那股柔然小队,第一次被发现的地方,是这里。第二次,这是这里的镇外。” 匕首在牛皮纸上画出一道隐形的线,线的方向,直指军田腹地。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裴彧为何如此重视此次行动。 “殿下明察秋毫,高瞻远瞩。属下,佩服。”耿将军恍然大悟,跪下抱拳,代众人说出了内心的感受。 面对夸奖,裴彧的面上没有丝毫松动。座下的众军士欢快地讨论起来,在他们看来,一股小小的柔然士兵,就算狼子野心,有深入大周的念头,但是,毕竟并非主场作战,柔然人还是并不占优势。 说不定,王中将一个人,就可以把柔然人都消灭殆尽。 裴彧看着大家骤然轻松的表情,内心却不是很美好。 几日几夜没合眼,他的大脑犹如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用手抚上额角,内里隐隐作痛。 但柔然人的侵犯还在继续。 裴彧敲了敲桌子,大家安静下来。 “如若我的推断正确,柔然人在进入军田时,一定会经过此地的峡谷。”裴彧提起毛笔,蘸饱了墨,在地图上一处位置画了一个叉。 此处形如壶瓮,两口窄而长,中间宽而饱满。 “此处,便是伏击柔然人的最佳地点。不过,为了顺利将他们消灭殆尽,我需要一队士兵充当诱饵。为首之人,我会将其晋为有品级的军官。” 裴彧说到这里,环顾四周,似是一只老虎在寻找可能的猎物:“谁敢上前?” 有的人低下了头,裴彧只能看到他们一颤一颤的发髻,有的人双目茫然地放空,呆滞不语。 裴彧知道,贪生怕死乃人之本能。在一片深潭一般的沉默中,忽然有人站了起来。 “属下愿意。” 裴彧循声看去,一个熟悉的面孔。 “韩因,你很好。” * 许银翘被编入了一个罗织的黄金牢笼。 这一次,没有白芷的替身,也没有绿药的掩护。有的,只是如同金刚般严守在门口的士兵。 她一旦离门庭稍近,士兵的眼光便如两道火炬直射过来,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软禁,妥妥的软禁。 许银翘只得缩回自己的房屋。更漏一滴一滴地坠落,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许银翘的禁闭,就如无止境的更漏一样,一眼望不到终点。 她没坐一会,就感到无端的烦躁。浑身上下,犹如有蚂蚁在攀爬,啃啮。 正在许银翘不知怎么办的时候,窗外传来鸟雀的啁啾。 她正心烦意乱,此时听到鼓噪,更是不耐。许银翘起身,预备将窗户重重地甩上。忽然间,那鸟雀的形貌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儿。 头上三点毫毛,毫毛上泛着蓝紫的光辉,组成了…… 一个眼睛。 ----------------------- 第55章 许银翘第一时间, 就想到了孔雀。 蓝莹莹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的脑中如有黄钟大吕一撞,豁然开朗。 或许, 这只鸟儿便是母亲托给的信物。 当月氏的女儿需要帮助的时候,神鸟便会现世。 室内没有别的利刃, 许银翘将食指含入口中, 用力一咬, 直透皮肉。她双指捏住,点点鲜血,如同红梅缀在枝头上, 从床边一路延伸到了室内。 白鸟扑棱棱从树上飞下来,一步一啄, 循着血迹来到了许银翘跟前。 它似乎有了灵性似的, 喉中发出一声的长啸, 清亮如山泉。 许银翘从内裙上撕下一块白绢, 以血为墨,写就一封短信。写完之后, 血色渐干, 干涸成褐色的枯河床。 许银翘将写着鲜血字迹的白绢绑在白鸟脚上, 绑好之后,她觉得系得不够紧, 又在外加了一层发带。 鸟儿被许银翘攥得很不舒服, 它的身子扭来扭去, 口中短促地啼鸣一声,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如同带了灵性般,滴溜溜转动, 幽怨地看了许银翘一眼。 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快些。 许银翘拿指弯轻轻挠了挠鸟儿下巴处的绒毛,轻声道:“就好了,别急。” 白鸟这才安静下来。 此时,廊下却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士兵的铁靴拍打在青石地板上,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门扇前,叩叩之声响起。 “皇妃,午膳到了。” 说着,门扇打开一道缝隙,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没了侍女,给许银翘端茶送水的,都成了年轻的兵士。 他越走越近,许银翘透着屏风,都能隐隐能看到他冠带上的条纹。 不好! 许银翘急忙将白鸟放入怀中,鸟儿似乎很不愿意被埋藏进这个封闭的环境中,狠狠在许银翘胸口啄了一下。 许银翘却没有心情在意这种突然的疼痛。 在士兵进入内室之前,她必须得将地上的血迹清除干净。 许银翘疾走几步,试图用脚尖抹去地上的红痕。但是干涸的血液如何能一下就抹掉,绣鞋使劲在地上移动,也只擦掉了些表面,圆圆的印子,仍然留在原地。 脚步声稳健地接近。 “等一下!” 一片忙乱中,许银翘大喊一声。 “怎么了?”士兵听见皇妃惊叫,问话出声。 “别过来,我,我的裙子破了。” 情急之下,许银翘找了个借口。 听闻此言,士兵果然不再移动。许银翘见到自己的谎言卓有成效,试探着加了一句:“你,你先出去,将午膳留下就成。” 士兵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件超出常规的举动是否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许银翘一手按住怀中扑腾的鸟儿,另一只手扇动裙子,发出声响,来掩盖怀中的异常。 木盒触地的叩响。 士兵最终还是听从了许银翘的话,放下餐盒,退了出去。 许银翘松了一口气。 她掀开衣襟,检查自己的胸口。鸟喙尖利,刺破肌肤,留下点点血迹。朱白相映,在瓷白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白鸟却像醉了酒一般,双眼发昏。许银翘一松开手,它就晃晃悠悠飞了起来。 许银翘小声急叫:“喂,我还没告诉你,要将这封信带给谁呢!” 她话还没说完,白鸟便扑腾出窗棂,接着振翅高飞,不一会儿,便成了天空中一个小圆点。 许银翘悻悻地站在原地。 她与外界通讯的唯一联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飞走了。任凭谁来了,都只有懊恼。 算了,再想办法。许银翘内心给自己鼓劲。 裴彧编织的黄金囚笼,她一秒都不想再呆下去了。许银翘暗暗对自己说。就算是死,她也要离开。 * 裴彧处理完军务,一股熟悉的头痛袭来。 他强撑着,与众人交代好事务,一步步离开了军营。 身体的颤抖,被他强自压抑着,直到回到住处,他才松懈下来,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床上。 偏头痛,是他的老病症了。或许从小时候,被母亲抓着身子,将头砸向桌角的时候,就落下了病根。 李军医上前来,默默地为裴彧施针。 裴彧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地,整个人如同一幅凝固的重彩画。 李老军医看着裴彧久蹙不消的眉头,嘴唇撇了撇,道:“你这偏头痛的病症,是小时候就种下的。但是你看你,前几日,为了何大小姐的事通宵达旦,这几日又在军营,恐怕也睡不了觉。哼,要不是你重金请老夫出山,像你这样不遵医嘱的病人,老夫才不愿救治。”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6节 难保没救机会,人就半身不遂了。李老大夫在心里嘀咕。 明明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病症,却出现在面前这个俊美男子的身上。李老大夫又唏嘘,又感叹。 裴彧闭着眼睛,听了李老军医的话,他眉头微动,难得出现了一丝孩子气的哀求:“老大夫,您再唠叨下去,我的头可更痛了。” 李老军医和裴彧差着辈分,全世界,恐怕只有他还敢管一管裴彧。裴彧被约束,倒也不恼,反而挺虚心。若教旁人看到这般景象,恐怕要惊掉大牙。 “罢了,老头子也老了,你如顽石一般,我可搬不动。”李老军医感叹年岁,旋即话锋一转,“你可想过,老夫行将就木之后,可有何人再为你施针?总要自己先保全自己为妙。” “您是老神仙,不会老的。”裴彧这话,颇透露着几分无赖的气质。 李老军医却认真起来:“说真的,我家里几个不肖子孙,一个都没继承老夫我的技艺。反而是你那皇妃,透露着几分机灵劲,看到老夫家里的藏书,也很向学。若老夫能把针法传给她,倒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李老军医认真地考虑起让许银翘继承衣钵可能性来。 裴彧心中却道,此时许银翘恨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救他。 此时不足为外人道也,他面对李老军医,还是闭紧了嘴巴。 一个月,裴彧对自己说,不出一个月,许银翘就会消气。届时,若她真愿意学,倒是可以让她与李老军医时时交流,也算是给她无聊的皇妃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裴彧正这么想着,门口却有小厮禀报,道何大小姐求见。 李老军医的眉头蹙起。 他听闻了裴彧为何芳莳做的一切之后,只觉得这位何大小姐是阻挠裴彧治病的大//麻烦。偏偏眼前这位正主不觉得,小厮话音刚落,就让人将何大小姐迎了进来。 何芳莳的步子很急,风风火火一进门,就道:“四哥,不好了,我想到个事儿。” 裴彧的声调很稳定:“什么事,坐下说。” “四嫂她……”何芳莳吞吞吐吐。 “许银翘怎么了?” 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 “那日纳雁礼的时候,在你没听到的地方,四嫂问了我,府中的马厩在哪里。”何芳莳道。 “就这件事?” 裴彧的问话,让何芳莳一愣。 “四哥,你不觉得奇怪么,四嫂上次骑马,也没见她多喜欢策马的感觉。她当时问那一句,我总觉得突兀。特别是,在你我礼成的时候……”何芳莳说到这里,脸上带上粉桃般的羞赧。 裴彧正仰面朝天躺着,完全没在意她言语中这份害羞。 “所以你觉得?”他的语调,带着点循循善诱。 “四嫂问这个,难道是想出府?”何芳莳犹疑地推断道。 “府中现在,如铜墙铁壁一般,如何能出去。”裴彧嗤之以鼻,“何芳莳,你有时候,就是思虑过重。” “思虑过重的明明是你吧!”听到裴彧的批评,何芳莳嗔怪起来,“头上的银针插得和刺猬似的,还有脸面来说我。” 裴彧总觉得,何芳莳这么和他说话,言语间有些怪。但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怪在哪里。裴彧耐心解释道:“她浑身上下,没有身份文书,也没有通关路引。倘若她真的成功出府,不出三里地,就会被抓回来。她很聪明,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何芳莳被裴彧堵了回去,一时语塞。 “所以这就是你不远万里,跑到军营来找我的理由?”裴彧的语气很轻松。 “不是,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何芳莳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带着几分郑重。 “四哥,我想加入西北军。” * 许银翘从白天等到黑夜。 她小时候听过坐井观天的故事,此时,她就成了故事中的青蛙,视野收窄到一方固定形状的天空。 天边飘过的几朵浮云,掠过的几只大雁,都能瞬时提起她的兴趣。但这兴趣只起来一瞬,就又淡了下去。 无聊,深重的无聊,如同巨浪,吞噬了许银翘。 蚕食着她的精神。 许银翘颓靡地坐在室内。她几乎走遍了内室的每一块砖,直到月上柳梢头,熟黄的圆月沉甸甸的,洒下清辉。 许银翘这才想起,这时候是中秋了。 明明是团圆的日子,她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笼中。 怪孤单的。 忽然,有什么东西击打到窗户上。 许银翘噌地站起来,一瞬间,她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她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往外看。屋外种满了蓊郁的树木,此时在月光之下,每一片树叶泛着银光,剩下的树丛黑黢黢的,好像有无数个影子在里头浮动。 许银翘四下望了一圈,没看见一个人影。她失望地缩回身子,心道,或许是自己太想出去了,以致出现了幻觉。 她一步步退回床边,脚底却硌到了某样东西。 捏起来一看,是个圆滚滚的小石子儿。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室内的东西。 许银翘的心中,一下子升腾起了希望。她再次将身子探出去,这一次,她拼尽全力,几乎半个身子挂在窗外。 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向下一扯,刹那间,天旋地转。 鼻尖传来青草的香气,许银翘睁开紧闭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卧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的眼睛缓慢地眨巴了下,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时许银翘才反应过来,她的脸,几乎贴着这个男人的脸,一个过于亲密的姿势。 男人身着坚硬的铠甲,将许银翘紧紧搂在怀中,似乎是怕她开口,男人举起手,比了个“嘘”的姿势。 许银翘看清了他被月光照亮的半面。 “韩因。”她用口型说道。 “公主。”韩因与她对视一眼,眼神移开,看向外头。 士兵的铁靴,正从他们身边,一步步地移动。是例行巡逻。 许银翘和韩因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直到士兵离开之后,韩因一跃而起,将许银翘扛在肩上,敏捷地翻阅过低矮的围墙。 许银翘第一次被人像货物一样扛着逃亡,她的胃重重硌在凸起的盔甲上,在摇晃中,几乎要把晚饭吐出来。 直到一个夹角僻静处,韩因才把许银翘放了下来。 “公主,事不宜迟,我跟您说……” 韩因话还没说完,许银翘便问道:“来的怎么是你?” 她的求救信,明明是给白芷的,为何直接到了军营中的韩因手上。 “神鸟会将月氏血脉的请求,带给需要的人。”韩因简短解释道,回归正题:“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第二天白天,守卫就会发现,您不在府中。到那个时候,您就逃不出去了。” “呕。”许银翘干呕了一声,才道:“好。” “马在哪里?”韩因问道。 许银翘在黑暗中辨认出了方向:“那儿。” 两人来到臭烘烘的马厩,马儿们都在沉睡,韩因就近取下两个缰绳,一匹马给自己,另一匹给许银翘。 许银翘惊喜地发现,自己随手抓到的马,竟然是个熟人。 阿钱睡眼惺忪,看到许银翘,立刻欢快地刨了刨前蹄。 许银翘揉了揉她的脸颊:“好马儿。” 韩因的计划,是将许银翘换装送出城。可是,他是军士,并不知道,平民百姓出城,一应需要通关路引。 看着前面因为忘带路引被拦截的大娘,韩因面带难色。 许银翘的心也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的眼神落到一堆废弃的盔甲上,忽然间亮了起来。 “韩因,若是军士出城,是否就可以逃过盘查?” * 许银翘穿着盔甲,大步流星地牵着马,从侧门离开。 “军爷好走。”门房还讨好地笑了笑。 韩因在后头几步赶上来:“要不是我有了四殿下亲赐的牌子,恐怕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你。” “什么牌子?”许银翘皱起眉头。 “喏。”韩因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纯黑的玉牌,上头刻着裴彧的印信,下书编队。 “你这么快,便成了中将?”许银翘好奇道。 韩因沉默了一会,才道:“因为,我接下了敢死队的任务。” “敢死队?”许银翘猛地转过头。 韩因的脸被初阳一照,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红赧。“我只是想,若是能尽快立功,恐怕……能见到公主的机会会多些。” 许银翘低着头仔细端详起那块铁牌来,口中幽幽冒出一句:“也就是说,西北军中,只认牌子,不认人?” 韩因被许银翘一问,下意识点点头,肯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可算是泄露军机。 不过面前的人是许银翘,没关系。 两人并辔而行,沐浴着阳光,气氛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但许银翘的一句话,却将韩因拖入谷底:“韩因,你若真的当我是公主,那么,你这枚铁牌,我笑纳了。” * 战场上的形势并不好。 裴彧接到王中将失联的消息时,已经是三天后。 军帐中所有人的精神都敛聚在裴彧身上。裴彧背着身,心中计算着,那一队柔然士兵的行进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 若是大军此时出发,那么,他们会面的地点…… 裴彧的匕首尖指向了被他画过的地方。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7节 落雁峡。 秋草萋萋,落雁峡上,艳阳高照。 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连空气中的一只飞虫,都能被轻易看清。 此地曾经有过一条河流,河流冲刷出纵深的峡谷。不过,随着积年累月的干旱,河流也渐渐干涸,最终不见踪影。河床上,长满了茂盛的茅草,只有中段,才会露出裸露的地面。 那就是裴彧准备安放诱饵的地方。 出发之前,他将韩因带领的一小纵队叫道跟前。韩因提议,为了防止柔然人认出他们是诱饵,敢死队众人都要加上黑布覆面。 裴彧身前,皆是覆面披坚执锐之人。 战前动员,裴彧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但这一次,裴彧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种隐隐的预感,降临在他心头。 “韩因何在?”裴彧唤道。 “属下在。”韩因抱拳,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裴彧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落到了韩因的肩膀上。身底下的男人晃了晃,头垂得更低,一副恭敬至极的样子。 裴彧定了定心神,道:“这次若你凯旋……” “你可以向我讨要一样东西。无论是什么。” “是。”韩因答道。 马鞭在空中甩出猎猎的声响,韩因带领着纵队离开。 走远了,“他”才转过脸来,扯下覆面的黑巾,对身旁的男人轻声道:“多谢襄助。” 那男人扯下面巾,底下露出一张脸,正是真正的韩因。 原来,方才与裴彧对答的,竟是许银翘。 她冲韩因眨了眨眼,又将黑巾覆上了。韩因心头却突突跳着,还没有从方才的余韵中缓回来。 刚才,裴彧与许银翘对答,要不是韩因跪在许银翘后头,假装是许银翘发声,恐怕二人这一番瞒天过海的计谋,要被当众拆穿。 开局便如此惊险,战场上刀剑无眼,韩因实在没有信心,能在一片混乱中护住许银翘。 许银翘却显得很自信,她一马当先,跑在前面。 秋草拂过她的下摆,她从山坡上跑下,来到了落雁峡的关口处,静静等待着柔然人的到来。 ----------------------- 第56章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白日洒下一片清波,于云翳间照亮秋草。 帅帐之中,裴彧周围簇拥了一圈人。众人的目光紧紧锁定悬崖之下, 那团小小的人影。 人离得很远,影子与马儿融为一体, 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点。 不远处, 另有一群黑压压的细线, 直劈草原,如草蛇灰线,若隐若现。 许银翘立马崖下, 看得不如上头人清楚。马群疾行,地面传来轻微的震颤, 她心神一敛, 心道:“来了。” 韩因领头, 比了个放箭的手势。身后的士兵纷纷弯弓搭箭, 等待第一波敌人的到来。 柔然人来得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 呼吸之间,已有三四人破草而来。说时迟, 那时快, 长箭离弦, 嗖嗖之声不绝。 “跑!” 许银翘鼓足了劲,催动身下骏马, 朝着落雁峡底下跑去。 她跑得很急, 不一会儿, 就冲在了最前面,与韩因并肩而行。韩因转过头,和许银翘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回身弯弓搭箭。 箭身震颤,发出轻微的振响。 身后咕咚一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许银翘穿过黑暗的仅由一人一马通过的甬道,向最中间的壶口跑去。 其实在她最初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韩因持反对态度。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前一秒生龙活虎,后一秒人头落地,都是常有的事。 许银翘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存活下来? 但许银翘用一句话打消了韩因的顾虑。她说,若是循常理而出,她既无身份,又无关碟,即便真的逃出雍州,也只能沦为没有身份的流民。 许银翘想逃往大漠。 回到月氏人的故国。 或许是许银翘的道理说服了韩因,又或许,是她的赤忱打动了韩因,最终,他同意了许银翘这个颇为异想天开的想法。 但是韩因不知道的是,许银翘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心思。 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可笑的念头。 ——若是裴彧知道了她曾上过他的战场,可会高看她一眼? 若是她真的不幸死在不长眼的刀剑下…… 裴彧看到了她的尸体,可会为她流下一滴眼泪? 许银翘这么想着,只觉得心中酸楚。 理智告诉她,裴彧是个冷血无情的荒漠之狼,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还比不上何芳莳的一件衣袍。若是她死了,裴彧恐怕要松一口气才是。毕竟,她已经占据他的正妃之位太久,她死了,裴彧刚好可以续上未完的纳雁礼,顺理成章,请一位高门的姑娘进门。 就算许银翘做的种种事情,他或许只会嗤之以鼻吧。 但万一呢?万一裴彧念在往日夫妻情份上,真的对她产生一丝垂怜呢? 许银翘这么想着,脚步稍慢,身后杀伐之声赶上。紧接着,乱箭从她身侧飞过,许银翘赶紧摇摇头,甩开了别的心思,全心全意向前疾奔而去。 身后打斗声渐渐稀少,许银翘往回看,柔然人人数占优,身着西北军盔甲的士兵,已经折损泰半。 许银翘看到了韩因。 他手持三尺之剑,在人群中穿梭左右,半边盔甲淋遍了泥泞血污,脸上的黑布不知何时丢失,侧脸上一道划痕,鲜血淌下,状若修罗。 韩因且战且退,来到了许银翘身边。他的神情极为紧绷,极力压抑住内心想要抬头向上看的冲动。 按照之前的约定,韩因早就经过了预订的地点。 按计划,裴彧此时应该投石而下,率领大军冲散敌军,形成包围。而许银翘和韩因,刚好趁乱躲进附近的山洞,从混乱的战局中撤离。 可是,为何他们还不行动? 裴彧站在最高处俯瞰,好似天神一般,一双不含任何慈悲与怜悯的眸子,冷静地看着底下士兵搏杀。 黑点变成红点,马儿变成血马。刀枪的金辉消失不见,只留下被拖曳的,深绿上一道惨红。 “……殿下。”耿将军看着越来越少的西北军士兵,内心不免焦躁,轻声呼唤。 崖边,几十块巨石已经被运送在边沿,只等裴彧一声令下,便可以投掷而下,彻底消灭这群作乱的柔然人。 可是裴彧还是没有同意。他的目光紧紧地追随一道黑点,那人矫健地躲过刀枪,仰起脸,被裴彧看清了面孔。 嚯,是个老熟人。 “那个人,是柔然三王子,车鹿。”裴彧利落地下了判断。 耿将军和柔然人打交道多年,自然也认得柔然几个有名的皇族。裴彧这么一说,他也踮起脚,仔细辨认:“殿下,果真是车鹿!” 他们以为,进犯的柔然士兵,只是从部中作乱的散兵游勇。可是柔然王子车鹿在此,性质就不同寻常起来。 这至少可以说明,侵犯大周的决定,经过了柔然王的同意! 清明的战局,登时变得复杂起来。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容许裴彧仔细分析战局,他思忖片刻,移开了侍卫们对准车鹿的弓箭,当机立断很快做了决定:“收起投石,点二百兵,我亲自下去,会会那个车鹿。” 山谷里,四处弥漫着血腥之气,随处可见断臂残腿。 许银翘弯着腰缩在马上,那股要呕吐的感觉又泛上心头。她蒙着脸,但鼻尖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味道。许银翘想,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 韩因受了伤。他大腿上中了一刀,所幸没有切中要害,不至于危及生命。不过,韩因也因此大伤元气,不复战斗初始神勇。他紧紧伴在许银翘左右,一边格挡开进犯的士兵,一边悄悄往出口处退缩。 他们一点点接近落雁峡的另一口。 许银翘知道,只要到了那里,他们就通往了自由。 悬崖之上的大军迟迟不动,柔然纵队杀光了剩下所有西北军士兵,只剩下许银翘和韩因两个相互扶持的小兵。 许银翘与韩因相互扶持,好似惊涛骇浪中的两叶小舟。稍不注意,就被巨浪拍下去,乃至倾覆。 她紧紧讲唇抿成一条线,喘不过气来。 正当许银翘觉得今日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柔然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许银翘眼睛一亮。 人群中,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冲神色惶然的韩因和许银翘露出一个微笑,犬齿森白,泛着嗜血的光:“阿拉塔,呼韩因,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许银翘的心,彻底坠入谷底。 “车鹿,”她沉声说道,“你要做什么?” 许银翘从韩因那儿听到的信息说,此次进犯的柔然人,不过是胆大包天的小部小族。因此,许银翘下判断的时候,不由得多了一丝轻视。但此时车鹿出现在此,意味着,许银翘此前得到的消息,大错特错。 这不是一次随心而动的秋犯。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袭击! 韩因体力不支,挂在马上。许银翘颤抖着,从韩因手中,夺过了他的剑。 长剑染血,她的盔甲上亦染血,只等车鹿来犯,她就算拼上自己这条性命,也不会教他得逞。 “车鹿,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许银翘问出了一直以来疑虑的问题。 车鹿轻笑一声,扬鞭指向许银翘。不,是指向许银翘身侧的韩因:“呼韩因,吾父帐下逃奴尔。” 这句话虽短,却使许银翘蓦地一惊。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8节 往日记忆恢复心头,那日在八方客,韩因自述出生雍州外围的并州,期冀加入西北军,抗拒柔然的样子历历在目。 怪不得他对柔然人有这么大的仇恨,怪不得…… 许银翘脑中如霹雳一般亮起,车鹿却不耐和她再说话。他扬鞭呼号:“弟兄们,今日出猎,打到两个柔然人。谁先杀死他们,谁就可以从他们身上取下最嫩的一块肉!” 车鹿身后的士兵群情激愤,口中哇哇大叫,一拥而上。 他们如同草原上饿了三天三夜的鬣狗,眼中冒着绿光,冲上来撕扯眼前的肥肉。 情势急转直下,许银翘拉着韩因往后疾退,依旧躲不过众人的攻势。 柔然人近在眼前。 许银翘臂中忽然生出一股气力,举剑格挡。她的反抗,让柔然人更加兴奋,斜刺里有刀劈来,许银翘感觉胸前一凉。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侧韩因已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嚎。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银翘缓缓低头,看到胸口卡了一把长刀。 鲜血喷溅,淋在马背上,马鞍上,她整个人,瞬间如浴血般,成了血人。 骤然受伤,许银翘的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软。 四肢百髓软绵绵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棉絮一般,支撑不住任何重量。许银翘身子一倾,猝然仰面朝后倾倒。 失重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红缨拂过面颊,头盔顺着她的动作,脱落下来。紧接着,一声闷响,砸在地面上。 许银翘这时候才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疼痛从她胸口传来。痛感很快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充斥着许银翘的每一个感官。 她眼前泛着一大片白光,恍惚间,她似乎听见另有一人悲怆的嘶吼。 听声音,很熟悉。 ……像裴彧。 许银翘觉得自己一定出现了幻觉。 荒唐,裴彧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 第57章 车鹿转头, 但见一人纵马疾驰下山坡,双目血红,犹如饿鬼修罗。 车鹿反应过来, 他中计了! 眼前的两个穿着西北军铠甲的小兵,只是裴彧为他放出的诱饵, 一步一步, 驱使车鹿来到落雁峡中, 成为盘中餐。 几乎是瞬时的,车鹿催促柔然士兵聚集身前,挡住从高处俯冲而来的攻击。而他自己, 则回身伸臂,意图从韩因怀里抢夺许银翘。 柔然人与西北军缠斗在一起, 车鹿与韩因之间的形势也分外焦灼。 韩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一人拖着行动不便的许银翘, 闪身回马, 躲过车鹿屡次进攻。 车鹿久攻不下,心生恼怒, 抡刀横劈乱砍。 刀风猎猎, 嗤地一声, 砍中了韩因身下骏马。 韩因身子不稳,掉下马来。车鹿狞笑着上前, 刀尖滴血, 落到韩因眼前方寸之地上。 “韩因, 或者我应该教你,呼韩因。”车鹿咧开嘴,叫出了韩因在大月氏的本名,“十年之前, 你打倒了我,从王廷逃跑。由于看管不力,我被大王抽了整整十鞭!” 车鹿挽起袖口,少年筋肉结实的小臂上,残留着交错发白的鞭痕。 “如今你送上门来,还给我带来一个意外之喜。呼韩因啊,今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猎物!” “——连同她!” 车鹿扬起下巴,大刀直劈地上团抱在一起的许银翘和韩因。 谁知,就在刀尖落下时,车鹿背心一痛,猛遭重击,如同被一头山虎扑倒,死死压在地上。 车鹿的金错刀哐当落下,磕在许银翘的盔甲上,轻轻弹开。 车鹿倒下,露出背后杀红了眼的男人。 裴彧整个人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一样。他浑身编淋鲜血,盔甲之上喷溅着交错叠加的鲜红与暗红,袖口锦布处,也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渗出。他这一身,说不清是别人的血更多些,还是自己的血更多。 他胯//下战马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大腿处的盔甲掉了大半,露出一道狰狞的刀口,蜜色皮肤上黏腻着鲜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裴彧的样子,几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他半跪下身,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许银翘。 她眼睛闭上,本就清丽的面容更显柔和,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但是,身上脏污的血迹,时刻都在提醒他,她身受重伤,此时正在生死线边缘挣扎。 几乎是下意识的,裴彧就做了决定。 他要把她带回去。 无论她曾经干过什么事,隐瞒过他什么,他都要把她带回去。 只要许银翘还留在他的身边…… 忽然,身后有风忽起。银亮刀尖闪动,原来是柔然人见裴彧落单,想要突袭。 裴彧大吼一声,扯着那柔然人的手臂,巧秸劲力,将柔然士兵整个人摔在地上。 偷袭的柔然人被重重砸向地面,一只铁靴踏上他的小腹。紧接着,长剑从盔甲的缝隙间如灵蛇般钻入喉头。 柔然人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紧接着,垂下手再也不动了。 裴彧抬起脸,他的面容本就生得艳丽,颊上多出了一道血口,更显得整个人如同地狱盛开的妖冶之花。 “给我。”裴彧出声,命令的语气。 韩因没有动。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许银翘的胸口,双眸下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把我的妻子还回来。”裴彧见韩因不从,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压抑的怒意。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双手,正在轻轻颤抖。 “殿下,我不能把她交给你。”韩因终于出声了。 “这件事情,由不得你做主。”裴彧不和韩因废话,他长腿上前一跨,就要将许银翘从韩因的怀中捞走。 但许银翘的身子似乎很抗拒,他的手一触碰到她的皮肤,女人便瑟缩了一下。 胸前的长刀,在这猛烈的一缩之下,发生轻微的移动。 汩汩鲜血,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 裴彧的手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拿得动刀,弯的了弓的手,竟然无法从他人怀中夺回自己的女人。 抬眼看,许银翘面薄如金纸,胸膛的起伏接近于无。她失去了所有意识,乖乖地蜷缩在一个被裴彧鄙夷良久的,兵卒的怀抱中。 二人举动如此亲密,宛若真的做了一对夫妻一般。 此情此景,裴彧只觉眼前刺痛。 “你放开手,我要带她回去。”裴彧嫌韩因碍手碍脚。 “殿下,她是自己逃出来的,她不跟你回去。”韩因的拒绝,一如既往地坚定。 韩因甚至用手撑着地面,试图带着许银翘站起来。 “呵,逃?许银翘是我的妻子。韩因,她又是你的什么人,胆敢替我的妻子做决定?”裴彧不怒反笑。 韩因再次闭口不言了。他的双腿恢复了几分劲力,他看到,阿钱正在身旁不远处,躲在灌木丛后头。只要他一声唿哨,阿钱就可以过来。 “什么?”裴彧薄唇轻抿。他如同一只占据了领地的老虎,一步步在韩因周边逡巡。 “没什么。”韩因的气势似乎被裴彧压了下去。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冲前方一抛。 恰有一阵穿峡风吹过,那白绢便被风吹了起来,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凭风挂在树梢。 裴彧笑了:“韩因,你以为这些小伎俩能够调虎离山?”他不想与韩因废话,单手暗暗握住了刀柄。裴彧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韩因斩于马下。 一个将死之人,凭什么和他争夺许银翘。 韩因脸上却露出了一幅诡谲的神情:“裴彧,你可别后悔。” 他会后悔? 裴彧对此嗤之以鼻。 他裴彧做出了每一个选择,都没有后悔过。 霎时间,裴彧长剑出鞘,韩因也从地上暴起,许银翘似乎被剧烈的震颤惊醒,眼睛睁开一条缝…… 裴彧背后一痛,有利刃扎入了他的身体。 他艰难地回过神来。 被打晕的车鹿,不知何时醒来了。车鹿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匕首尖头鲜血如串珠般滴落。 裴彧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胸口,肺部如同被扎破了的水囊,嗬嗬漏气。 一道贯穿伤。 车鹿对自己伤到裴彧的事情,似乎不可置信。他先是瞪大了眼,看看手中的匕首,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裴彧强忍住胸口的疼痛。 他有意识,车鹿的匕首,从左胁下穿过,再从胸前突出,途中擦破肺管子,但,并不是致命的伤口。 抬起眼,韩因抱着许银翘,已经坐上阿钱。 当务之急,是从韩因手里,把许银翘夺回来。 裴彧随手扯了一匹骏马。此马无鞍,不好控制。但裴彧身体中猛地发出一股劲力,纵身一跃,双腿问问跨坐在了马背上。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59节 车鹿还在身后大笑,好似疯了一般。笑声穿透峡谷,整个峡谷的树木,都好像随着他的声音簌簌震颤。 耳边风声刮过,裴彧离许银翘的距离越来越近。 半里。 八十步。 五十步。 一射之地。 他追上了二人。 裴彧惊讶地发现,许银翘完全睁开了眼。他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两颗水葡萄,分外好看。 许银翘冲着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好像在辨认他是谁。 “银翘。”裴彧开口,嗓中声音艰涩,“我来带你回家。” 许银翘的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种神情,似悲怆,似哀戚,带着浓重的情绪,裴彧几乎看不懂。 “裴彧。”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若是我不想跟你回去呢?” 韩因举臂,挡开了裴彧的手。 裴彧力气大,韩因以为自己要费很大的力气。但出人意料的,裴彧的手好似一片云,轻飘飘就被他拂开了。 许银翘的声音响起:“裴彧,你真应该好好看看……咳咳……” 她唇边溢出了血沫。 韩因温柔地帮她揩去。 “我给你写的……休书……” 裴彧的手僵在原地。 休书,休书?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久久回荡,将他的思绪搅动得天翻地覆。 许银翘却闭上眼,她好像说不出话来了,张口比了个嘴型。 裴彧没看懂,韩因瞬间理解。 她说的是,回家。 京城不是她的家。 皇子府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在草原上。 那里有与她祖祖辈辈的坟冢,有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以及,向往了一辈子的,自由。 许银翘的手无力地落了下去。 她的胸口猛烈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塌陷,坍缩。 长发如瀑布般落下,她彻底没有了动作。 “不要——”裴彧的喉中,发出了一声哀戚的啼鸣。 如同草原上孤狼的嚎叫,又如同泣血的杜鹃。 几乎是瞬时地,韩因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水,往阿钱的屁股上抽了一鞭。裴彧伸出手,半个身子悬空,却扑了个空。 他的身子滚落下来,马儿毫不客气地跑走了。 眼前是高高的天,残黄的地,一只草原上的秃鹫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呕哑嘲哳的嘶鸣。 车鹿疯子般的笑声,从峡谷中传来。 裴彧听到兵戈利刃撞击的声音。那是西北军的将士们,从山坡上俯冲下来,将柔然人生擒活捉。 他感到喉中腥甜,坐起身来,不住咳嗽。 哇地一声。 吐出了一大口血。 ----------------------- 第58章 “殿下, 确定要这么做么?” 李老军医担心地问。 “我说过,你不需要质疑。”裴彧的回话很简短。 屋内升腾着热气,李老军医手中, 赫然是一块滋滋作响的红烙铁。 烙铁被烧得通体金红,就算用长长的铁钳夹着, 还是能感受到, 扑面而来的热气。 裴彧衣襟大敞, 袒露着蜜色胸膛。胸肌饱满,线条流畅,肌肉健硕不失敏捷, 从宽阔的胸膛渐渐收窄至腰部,呈一个优美的弧度, 没入衣下。 只可惜, 这一幅漂亮的身体上, 大大小小画满了斑驳的疤痕。最显眼的, 还要数胸腔之上,狰狞的创口。 白布解开, 皮肉绽出, 鲜血慢慢地从肉里浸出来。 “这……可是堪比炮烙之刑啊。”李老军医犹豫了一下, 还是劝阻。 “少废话。” 裴彧的身体紧紧绷起,腰背弓起, 如同张紧了的弦。 李老军医咽了口唾沫, 谨慎地将烙铁从火中取出, 一点点,接近裴彧的皮肤。 裴彧面色如常,薄唇些微发白,紧紧抿起的嘴唇, 显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嗤——” 烙铁细细的边缘贴上血肉,水汽升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香的气味。 疼痛钻心,如同一条毒蛇从心口钻进,顺着血脉神经流淌进身体的每一处,疯狂地侵蚀本就绷得很紧的神经。 裴彧的忍耐力到达极限,手指掐入木椅,喉中发出一声低吼。 李老军医的动作很利索,一下,就将烙铁烫到了准确的位置。裴彧向下望去,血,果然被止住了。 胸口留下一个老大的疮疤,黑红交织,烫熟的皮肉孤零零悬着,如同一朵妖冶的奇葩。 想必是极痛的,李老军医暗想。 裴彧面孔仰起,喉头滚动,压抑着这股难捱的痛楚。 但身体上的疼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心口那一块空落落的感觉。 一种很陌生的情感。 裴彧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忽然间,有一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感觉。 房子内部还是往日的陈饰,茶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冷茶,被褥间夹杂着几条女人的小衣,放在鼻下细细嗅,还能闻到熟悉的馨香。 但空荡荡的室内,却提醒着裴彧,许银翘已经不在了。 她确确实实死在了他的面前。 这种认知让裴彧变得有点恍惚。他缓慢地闭上眼,再睁开,眨了一下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好像下一秒,许银翘就会从不知哪里冒出来似的。 胸口的疼痛,这时候泛了上来。裴彧捂着心口,缓缓地,躺在了床上。入目是瓜瓞绵绵的床帐,藤蔓间泛着熟黄的颜色,原来这帐子从成婚启用,很久都没有再换过了。 只是熟悉感作祟。裴彧不住告诉自己。 他习惯了许银翘的存在。执行军务,再晚归府,都能在一豆灯光下,看到她熟睡的侧颜。如今骤然失了床伴,不习惯是必然的。 裴彧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门口有士兵礼貌地叩门:“殿下,耿将军前来商量军务。” “让他在书房等。”裴彧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是如此干涩。好似被扔进大漠三天三夜,一口水都没喝一般。 他敛好衣服,胡乱从桌上拿下半盏冷茶,灌入喉中。 茶水又涩又冷,直喝得人舌根泛苦。 裴彧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搁,不防身上衣袖带倒了本应放在台上的梳妆匣子。 匣子往地上一磕,连接处铆钉断裂,竟裂成了四五爿,里头的金翠珠玉,哗啦啦洒落了出来。 裴彧的目光落在脚边珠钗上。 这里头的每一根,他都有印象。这种发现让他颇为惊奇。 譬如这一根,是东海朝贡了夜明珠,他皇帝赐到一小斛,于是他找工匠用纯金打了穿花百蝶样式的簪子,本来要赠给何芳莳,但何芳莳嫌金饰笨重,所以转手便给了许银翘。 还有这一根,似是南疆运来了碧玉原石,他见这石头质感细腻清透,如一汪碧水,便搬回府中库房。许银翘见了,说这石头衬自己的颜色,裴彧点头,将石头送了她,让她自行处置。 原来她用这石头打了簪子。 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金玉明珠,富贵至极。但这些金贵的珠宝,许银翘一样都没有带走。 裴彧眼前浮现出她生命最后的样子。 她素面朝天,不饰钗环,脸上沾染了些许风霜颜色。 但却比带着首饰更生动,更鲜活。 真可惜,她死了。 裴彧有些麻木地将钗环一样样收拢到桌面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触摸这些老物件,让裴彧多了几分安心。 许银翘不在,这些女人家的玩意,都失了效用。按理说,他可以把东西赐给下人。 但是裴彧并不准备这么干。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0节 裴彧打定主意,等寻得许银翘的尸体,便将这些珠宝与她陪葬。 珠光宝气的摞了一桌子,底下却露出一片杂乱的锦布。 线头粗糙地在外头露着,像是被绞子用力撕扯过,毛毛的,挠着裴彧的心。 他僵硬地蹲下身,手指拨开绒布,露出了内里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裴彧的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两尾缠在一起的头发。 一则深黑,一则浅棕。裴彧很容易就辨认出来,哪一股头发是属于许银翘的。 他的手指抚上那缕稍浅的发丝,动作熟稔,像是他做过千百次地,用手抚摸许银翘的发丝。 那发丝似乎活起来,在他手中微微发鬈,仿佛还带着体温。 底下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很奇怪的,荷包残骸被绞烂了,里头的发丝与字条,反而完好无损。 像是有人特意将两者区分开来似的。 裴彧发现,自己竟能无比流利地回想起,那日清晨的场景。 那时他还在为何芳莳的婚事发愁,温绪爱慕何芳莳,但何芳莳却对温绪毫无感觉。他把温绪带到了围场,但何芳莳似乎不那么高兴。她生气起来,喜欢皱着鼻子,让裴彧猜。 裴彧自然什么都猜不到。 身边的女人却极其温柔和顺,与长着小小尖刺的何芳莳不同。 裴彧此时,更喜欢许银翘陪伴在他身边。 她醒来之后,先是凑近了他的脸,不知道在端详什么。然后,柔软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下他的睫毛。 很轻的,如同蝴蝶短暂的停留。 他听到她的呼吸声兴奋起来,心跳也随之加速。那女人拿出了一把剪子,分出他的一缕头发,清脆的喀嚓声,剪下一段发尾。 一个很奇怪的举动。 裴彧不明白,只是一段细细的发丝,许银翘为什么如此激动。 好像这样就能把两人绑在一起似的。 * 耿将军在书房见到裴彧的时候,裴彧浑身收拾一新,裹伤的纱布消失不见,行动自如,就好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耿将军内心有些惊讶,他站起来迎接裴彧。 走近了看,裴彧的脸色有些发白,头发也隐隐带着毛躁,还是没有从受伤中恢复过来。 “殿下,您遭逢此伤,不若多休息些……”耿将军提议。 裴彧却摇了摇头:“不,即刻点两千士兵,成急行军,午时出征。” 耿将军愣住了。 “耿将军,你有什么话想说?”裴彧见耿将军站在原地不动,轻飘飘地问。 耿将军是亲手把裴彧从地里捞起来的。他见到裴彧的时候,这小子满身血污,像是刚刚从生死边缘爬回来似的。 裴彧胸前背后绽开一道碗大的窗口,上面粘着枯草与泥泞,他的指缝间也藏着草屑。身边的秋草被压倒,上头撒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好似裴彧跌倒之后,又冲着某个方向爬了一段似的。 裴彧从小一直坚定,训练中或是战场上受了伤,从来都一声不吭。这点耿将军知道。 耿将军只是疑惑,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让裴彧不惜伤害自己的身子,也要继续出兵。 “谨遵殿下命令,属下没有其他疑问。” 耿将军低下了头。 “那就好。”裴彧的声音难得放轻。 裴彧有自己的计划。 在草原上,他体力不支倒地不起,韩因携着许银翘的尸体扬长而去,消失在茫茫衰草之中。 但是,裴彧却不愿就此放手。 对于裴彧来说,许银翘的尸体,是一定要找到的。 就算她死了,也休想逃离他的手掌心。 裴彧掐指估算,韩因与许银翘二人乘坐一批弱马,一两天之内,还出不了大周的地界。 他要抓住的,就是这一两天的时机。 正当裴彧和耿将军筹谋进军之事时,门口再次被人敲响。 “什么事?”裴彧被打扰,显得很不耐烦。 “殿下,您吩咐在战场上寻找的白绢,找到了。” 士兵恭敬向前,呈上一块被揉皱了的白绢。 绢体在高枝上挂过,被取下来的时候,被士兵粗暴的动作带着,裂了一隙。绢身不复往日洁白,沾染了尘埃,里头隐隐透露着着深褐。 裴彧看了,不知怎的有点心惊肉跳。 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手掌不由自觉抚上自己的胸口,差点忘了,还有一样许银翘的遗物。 裴彧深吸一口气,手掌翻覆,绢面摊开。 刹那间,他瞳孔骤然缩紧。 上头竟是用血写成的文字! 血迹已经干涸,看不出是何时绘制。但字迹娟秀整洁,带着点刚刚习字之人用力过猛的笨拙。 顶头工工整整地绘了两个大字,休书。 ----------------------- 第59章 许银翘写了很长一页。 一开始, 她还在用平静的语调,陈词道:婚姻,是人伦中很大的部分, 二人缔结婚约,乃是三生前就结下了缘分。夫妻和睦, 伉俪情深, 是理想中最美好的夫妻的样子。 紧接着, 她另起一段,却写道:然而这场婚姻,既没有当事人双方的同意, 又没有父母媒妁的撮合,一切都只是因为圣心难测, 二人阴差阳错, 被月老牵上了红线。 既然这缘分一开始就是错的, 为何不将条理厘清, 各自回归原来的位置呢? 倘若两人和离,我愿为离群之鸟, 远走高飞, 从此离开雍州。天地之大, 总有小女子一容身之所,就算粗布为衣, 壶浆为饮, 她都能怡然自乐。 而裴彧, 可以迎娶符合他皇子身份姑娘。高门家的女儿贞静贤淑,主管中馈,操持家事,一定比医女出身的我娴熟许多。她们心胸宽博, 您想要的女人,都可以让她们迎接。 到最后,许银翘的字迹模糊了。泪水与血水共同洇开在绢面上,丝丝鲜血渗入肌理,字体如同喝了酒的醉汉,晃晃悠悠,不知其形。 她说—— ……二心不同,难合一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休妻另娶,采撷芳草,合乎殿下之身份体宜也。 从今往后,不复相见。 裴彧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此间的芳草,自然指代的是何芳莳。 他的眼神落在这句话上,只觉得许银翘写在柔软绢布上的话,如同变成了一根根寒芒利剑,刺伤了他的眼睛。 眼底干涩,似乎有什么液体要涌出来。 裴彧脸色微冷,甩了甩头,极力驱散那股感觉。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一下子将白绢紧紧攥住。 五指合拢,几乎将柔软的布料嵌入皮肤中。 裴彧一声冷笑,心里想道:许银翘把他裴彧当成什么人了?她难道以为,给自己递交休书之后,两人就能不复相见了吗?雍州是裴彧的地盘,只要他想,许银翘无论逃到哪里,他都能将她捉回来,什么天高任鸟飞,不过是一个单纯到愚蠢的笑话。 至于另娶的事情…… 裴彧的动作顿住了。 裴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样子,神情大异。他这幅情态落在耿将军眼里,直把耿将军看愣了。 耿将军第一次见到裴彧愣神了如此长的时间。他顺着裴彧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被他压在掌下的白绢。 白绢瘦长的身子被裴彧捏得皱巴巴的,像一个细白的人儿被掐住了脖子。耿将军好奇地探头,想要看清那白绢里头写了什么。但是,或许是他的动作太明显了,裴彧余光瞟到耿将军蠢蠢欲动的身影,一把合上了手。 书帛被捂得严严实实,好生收入裴彧的袖囊中。 耿将军垂下眼帘,心头不禁有些小小失望。 裴彧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冷酷的一张脸上再也看不出情绪。 他从书桌上拿出一大张牛皮纸,招呼耿将军到跟前,一起看雍州周围的城防。 耿将军走进了,才发现,裴彧艳丽狭长的眼尾周围,散着一圈淡淡的红。 那抹红,可以出现在情窦初开为情所伤的二八少女身上,可以出现在中年失意当垆喝酒的兵士身上。可唯独,不可能出现在裴彧身上。 耿将军揉了揉眼睛,那抹红还在。 裴彧侧过头来:“将军今日为何如此心神不定?” “啊……哦。”耿将军这才回过神来。他偷偷瞥了裴彧一眼,莫名有些心虚。“属下失神,请殿下恕罪。” “那就专心些。” 出人意料的,裴彧并没有因此怪罪耿将军。 耿将军觉得更奇怪了。 耿将军暗中锤了锤自己的大腿。 他一定还在做梦。 在耿将军有限的印象里,裴彧是个脱去了所有情感的冷血动物,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如若要用一种生物来比喻,耿将军觉得裴彧是只狼。 而且是只独狼。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1节 耿将军算是看着裴彧长大的了。 十年前,一道圣旨从京城发出,送一位垂髫之年的少年皇子到雍州军营。 雍州乃苦寒之地,且不说军队,光是恶劣的风沙天气与时不时在城中蔓延的疾病,就足以摧折一个人。 耿将军第一次见到裴彧的时候,就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过分漂亮的少年。 裴彧整张脸上仿佛蒙了一层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耿将军是个粗人,不懂得修辞比拟。若真要他形容,或许会说,裴彧这张脸蛋,比帐前的鸣鏑还要先声夺人,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要鲜艳。 军中少见如此女相的男生,耿将军预感,这皇子入了军营,定少不了一番磋磨。 谁知,他再次见到裴彧的时候,竟是在军法处。 裴彧相比刚到雍州时,消瘦了不少,下巴眼球,都几乎要凸出来。但这无损他容貌的美好,裴彧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裴彧的眼眶与额角,似乎被细碎的利刃割开,开出了许多道口子。一缕艳红的鲜血顺着他嶙峋的瘦颊流下,眼睛很黑,下巴倔强地抿起,整个人形如鬼魅精怪。 何刺史正在烦忧,看到了耿将军,忙把他叫过来议事。 “老耿啊,你可算来了。”何刺史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可得帮我断案。” 原来,裴彧在军中斗殴,以一敌四,打伤了三个,打残了一个。 军队有严格的纪律,除非比武,军中不允许任何的互殴行为。这种法条,是为了防止军队内部的分裂乃至哗变,违反者,当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裴彧此举,触犯了军法,扰乱军纪,理应受罚。但是,何刺史碍于他皇子的身份,在高高举起与轻轻放过之间犹豫不决。 “喏,他被关在这,一句话也不说。士兵去抓他受刑,他跟条疯狗似的到处攀咬。” 物理的攀,物理的咬。两个成年的士兵,竟然制不住一个少年。 何刺史很头疼。 要是寻常的士兵,何刺史早就下令就地正法了。偏偏来的是个皇子,有身份的,何刺史不敢轻举妄动。 耿将军却笑道:“老何啊,你可是钻牛角尖了。” “此话何讲?”何庭元虚心请教。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我们自然不能徇私枉法。”耿将军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老神在在道,“可是,兵书又说,纸上谈兵,终不可也,咱们还是要变通嘛。” 说到这里,耿将军顿了顿,眼神看向屋外。那里,年幼的何芳莳正在士兵的教导下舞剑。小女孩身法稚嫩,士兵教了几回,她都不得要领。烈日炎炎下,士兵是又气又急,满头大汗。 “譬如说,可以让他去教你那大女儿武功。你不是正为这件事情烦忧吗?这样,既将这尊大佛调离了军营,又能煞煞他的性子。此为一石二鸟之计也,你意下如何?” 何庭元眼睛亮起:“善。” 回忆到此为止,耿将军再次将目光投射向裴彧。 裴彧背对着他,还在看那块地图。牛皮纸地图被翻来覆去捻了好几遍,但裴彧的目光,还是在地图上山川之间穿梭。 似乎紧紧盯着地图,就能从上面找出朵花儿来一样。 而裴彧眼尾那痕淡红,若隐若现,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耿将军想,这个观察,可千万不能说出来。 他就当自己在做梦吧。 * 地图上画着大周一十八州。 大周国土广袤,开国之初,皇帝便分设各州便于管理。一州的首长,是皇帝亲封的刺史,何刺史便是雍州的最高人物 而各州之下,设有各级小城,称为郡。郡城星罗棋布,呈众星拱月之势,将州层层包围。郡下便是乡镇,乃是土村农户的聚落之地。 裴彧此行带兵,便是要控制落雁峡附近的郡县,一路向北找过去。 在裴彧看来,只要他设下重重关卡,天罗地网的追踪之下,逃跑的韩因一定会现出踪迹。届时,裴彧就可以顺藤摸瓜,从韩因手中,将许银翘的尸体取回来。 她想逃,但她到死,都只能做裴彧的人。 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带走她。 距雍州三十里的荻县,迎来了一位奇怪的男人。 那男人身着皂色衣裳,驱赶一匹低矮的小母马,母马身后,拖了一辆板车。板车上蒙着厚毡布,看不出里头的内容物。但从毡布起伏的形状来看,板车运送的,倒像个人的模样。 男人头上脸上都是灰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驱车将马儿停下在一处客栈前,客栈已经许久没有迎来新客人,看到男人,老板娘照例有气无力地问了句:“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男人开口。 老板娘的眼睛亮了一瞬。没想到,这男人看着样貌普通,声音却极为好听,如同山间淙淙山泉。他说话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倒带这些京城的腔调。 见到来人是住店的,老板娘便多了几分热情,招呼起来。 “这儿住店,一夜三十文铜钱,若要管饭,还得另加。这钱得现交,您……” 啪地一声,一块通体墨绿的令牌拍在了桌上。 牌子上的花纹斑驳,似乎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但此玉通体晶莹,放在光下,隐隐散发着莹润的幽光。 老板娘眼尖,一看这便是个尖货。 她抬起眼,古怪地看了男人一眼,心里头直犯嘀咕。 “怎么,收还是不收?” 男人看着她,原先清润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凌厉。 老板娘实打实犹豫了一秒。这墨玉牌来历不明,指不定是哪里来的赃物,不应该收下。但老板娘转念一想,荻县地处偏远,人烟稀少,俗话说,天高皇帝远,雍州的大官十年半载都不会来一次,更何况失窃的人? 老板娘心里一通评估,风险与利益共存,她心中的天平,渐渐滑向了利益。 “……收,收。” 韩因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路走来,韩因当掉了衣物与盔甲,换取住店的费用。他可以卧眠于天地之间,但是,他却不敢将许银翘曝露荒野。韩因行事谨慎,一路上有意隐蔽行踪,若不是手头上最后一点锱铢都被耗尽,他此时也不会铤而走险,用裴彧给的墨玉牌去换取路费。 老板娘的手刚抚摸上墨玉牌,冰凉的玉石却往后一缩。 韩因五指将玉牌收回这一侧,抬起眼,眸中露出精光:“您不会以为,用不符合这玉价值的商品,就可以换取这块连城璧吧?” 老板娘以为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谁知,此时却碰到了硬茬。她抬眼和韩因对峙了一会,目光下移,注意到了板车没有被毡布盖住的一角。 里头隐隐约约,是一把沾了血的刀。 老板娘气焰被压了下来,她气呼呼地转身寻出一锭银子,绞了大半,重重砸向韩因手里。 韩因双手反转,指尖微拨,银锭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泄了劲道。 老板娘见韩因会武功,更加确信,自己方才的决定是正确的。反正墨玉已经到手,她浑身上下最大的家当,也不过是那一小块银钱,再多没有。怎么算,都是老板娘稳赚不赔。因此,她恢复了惯常的无聊,恹恹道:“小二,为这位大爷卸车。” 韩因却拦住了来人的举动:“我自己来。” 韩因挑选的,是走廊尽头地字号的房间。他把装着许银翘的板车放入室内,揭开毡布,终于停下来,有空喘口气。 他的目光,落到了毯中人身上。 许银翘静静地躺着,眉目低垂,如同一尊精美而了无生趣的塑像。 她胸前的刀,已经被韩因延请郎中取走,如今只剩下被鲜血浸成褐色的衣服,和衣服底下碗大的疤。 韩因蹲下身,五指伸向许银翘的伤口,但还是在距离伤处三寸之上的地方,顿住了动作。 他回忆起一路上郎中们说过的话。 “不成了。” “后生仔,还请节哀。” “伤成这个样子,哪来的活头哦?” “小伙子,你怕不是消遣我,拿一具尸体来诓我招牌是不是?出去,出去!” 韩因耳边,好似又响起了一声声反对的声音。 这么多寻医问诊,惟有一位郎中可怜他,在韩因的哀求下,好歹给许银翘上了金疮药,抑制了伤口的进一步流血。郎中上完药,拍拍韩因的肩膀,说:“年轻人,我早年随师父行医的时候,见过一种症状,叫做龟僵。陷入龟僵的人,往往是受到了外部的重大创伤,心跳缓慢,呼吸接近与无。这种人体质异于常人,血肉的生长速度超过了外界伤害,因此,才能在重大劫难中不死而活。” 郎中的话,好像给韩因灵台一点。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道:“这龟僵……有无解法?” 郎中摇了摇头,遗憾道:“并无。龟僵之人,只能凭借自己求生的意志醒来。老夫行医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例。” 韩因还要追问,老大夫却摇摇头,脸上露出哀戚的神色,似乎是有什么不愿提到的往事。 韩因于是不再说话。 他看着许银翘了无生气的躯体,口中喃喃自语:“阿拉塔,你可千万不能睡过去。” ----------------------- 第60章 裴彧的神色不太好。 今晨开始, 他收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寻找许银翘尸体的进程并不顺利。裴彧控制冀州大小城镇,勒令郡守县令尽数禀报, 几日之后,已经有九成官员将属地人员流动情况呈报在册。册子层层叠叠占据了大半张黄梨木书桌, 裴彧不假他人之手, 亲自查看, 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 但是,这些禀报之中,并没有许银翘的踪迹。 裴彧派出的两千精兵, 重回战场,在落雁峡出口侧, 沿着草原做地毯式搜索, 试图找到韩因的行踪。 今日带头的士兵递上禀报, 他们细细搜寻过后, 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 韩因与许银翘,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无影无踪。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总能够留下什么痕迹。如果一点行迹都没有露出, 那就是有问题了。 裴彧一边整理桌上杂乱的书籍,一边慢慢理清思绪。 裴彧和时间赛跑, 这三天睡眠的时间加起来, 不超过六个时辰。身体支撑到这种地步, 已经有些胸闷心慌,偏头痛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今晨,他召唤了李老军医来为自己施针。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2节 银针刺入穴位,头皮上隐隐能感受到冰凉。裴彧用这份冰冷来给自己的大脑降温, 闭上眼睛,将此前整理的所有线索都捋了一遍。 现在的情形说明,韩因在有意隐瞒行踪。 为什么他要隐瞒行踪呢? 按照裴彧对韩因的了解,他应该没有爱慕尸体的癖好。如果许银翘已经死了,他买一口棺材,将许银翘下葬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瞒天过海,逃脱裴彧设下的天罗地网呢? 裴彧细细思索,有一个诡异的念头浮上心头。 许银翘,不会没有真正死亡吧? 这个念头太过突破常理,裴彧一想到,浑身肌肉都控制不住震颤起来。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这会是真的吗?许银翘并没有死,而是好好地活着,活在裴彧不知道的某一个角落。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真的存在,裴彧就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 “哎唷,别乱动。”李老军医用手扶正裴彧的头。 裴彧却一把抓住李老军医的手,带着满头银针,气息不稳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人在战场上受了当胸一刀,还能活?” 李老军医愣了一瞬,紧接着,倒吸一口凉气,狠狠甩开被裴彧捏痛了的那只手:“痛痛痛!你是要折了老夫吃饭的家伙啊!” 裴彧这才回过神来,他太过激动,失了力道。 李老军医对着手吹了又吹,他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偏生一双手还保养得很好,没有如同寻常老人那样,长满了老年斑。 裴彧定定地看着李老军医,期盼他口中能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李老军医难得见到裴彧这般期期艾艾的眼神,他又揉了揉手,指着裴彧道:“殿下,您莫不是连日受累,发烧了?” 裴彧的神色却很郑重:“李老头,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李老军医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受致命伤而不死,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裴彧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不过这种人,如今已经身与形俱灭,成了一抔黄土咯!”李老军医道。 “这是什么意思?”裴彧又想要攥李老军医的手。这一次,李老军医早有准备,将两只手一缩,背在身后。 不过,气急的裴彧还是捏住了他的双肩。 “哎唷,我说,我说。”李老军医怕裴彧向方才那样乱使劲,在裴彧双手搭上他肩头的时候,就叫唤起来。 “或许……你听说过月氏吗?” 李老军医试探性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裴彧当然听说过月氏,甚至,他住在养蜂夹道时,隔壁的邻居,便是一对月氏母女。 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活生生的月氏人了。 大月氏,中间那个字,不读作月亮的月,而读作肉。之所以有这个谐音,是因为相传月氏人细皮嫩肉,身上一块肉,可以抵一斤灵丹妙药。吃了月氏人的肉,少则耳聪目明,多则延年益寿。 因此,月氏人,有另一个外号,叫做肉灵芝。 因为月氏人肉独特的功效,他们被柔然人围剿,最后灭国。在裴彧到达雍州之前,月氏这个国家,就彻彻底底消亡在草原之上。 人们都知道月氏肉的神奇功效,但很少有人细细钻研过,月氏人的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 李老军医便是少有的,钻研过的人。 据李老军医所说,月氏人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修复能力。他们血肉生长的速度异于常人,因此,在受到重大伤害之后,正常人可能就死亡了,但月氏人却能活下来。 正是这种特质,让月氏的血脉延续百年而不断绝。 也正是这种特质,让每一个月氏人都变得奇货可居,也给这个草原部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要不是前任柔然王疯狂的围剿和屠杀,月氏国或许可以凭借自己强大的恢复能力,重新振兴。 裴彧听完这一番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简直有一口大钟在脑海里敲响。 按照逻辑推理下去,那么如果许银翘没死,就能说明,许银翘是月氏余脉? 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么一旦许银翘身份泄露,她此后面对的,将是疯狂的围剿与追杀。 人人都会想要长生不老,人人都想从月氏人身上夺下一块肉来。 就像……落雁峡下的车鹿。 裴彧越想越震悚,顾不得头上还差着针,他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提笔,蘸墨,圈出了雍州最末端的几个城镇。 “立刻点兵,我要亲自去此四县视察。” 裴彧下达了命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老军医愣了一秒,赶忙追上去,裴彧身高腿长,迈一步抵得上李老军医两步,李老军医气喘吁吁追不上,在后头叫唤起来:“我的针!” 空中飘来远远一句:“还你了。” 李老军医循声望去,只见一簇银针如急流般射向自己。 他来不及躲,只得抄起针盒招架。但令人惊奇的是,银针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到了李老军医面前,势头立颓,如梨花般落了下来。 李老军医趴在地上,收束散落一地的银针,口中嘟囔:“武功是真高,人也是真愣。” * 在裴彧朝雍州边缘进发的同时,韩因在荻县被绊住了。 起因是阿钱踢坏了客栈栓马的墩子。 老板娘在韩因面前,捧心哭泣:“哎唷,这马墩子,可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啊。”她扯住韩因的袖管,“大爷,这可是你的马踢裂的,你得负责!” 韩因被哭得有些无语。 他今天明明出门给许银翘买药,走到门口,却被这老板娘拉住,好生耍了一通无赖。 他现在站在门口,动也不敢动,一动,老板娘就像得了指示一般,干嚎起来。 韩因仔细打量裂开的石墩子。 石墩放在户外,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的样子,上头灰扑扑蒙了一层风沙。 阿钱站在一旁,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向韩因。 韩因见此情景,心下了然。这石墩子,定然是自己裂开的。一来,阿钱是一匹跑也跑不快的小马儿,哪来这么大力气踢坏拴马墩,二来,石墩被放在外头风吹日晒,雍州又夜寒日暖,保不准哪天就裂开了。 因此,这石墩开裂的事情,全是无妄之灾。 韩因不欲与老板娘纠缠:“我就直说了,您开个价。” “那就……”老板娘眼睛滴溜溜转,报了个数,“二两银子?” 恰好是买玉的价钱。 买一个石墩子,哪要这么多银子。 分明是老板娘不甘心,想要从韩因身上敲一笔,回回血。 韩因听了,嗤之以鼻,转身就走。 老板娘在后头高喊:“喂,别走啊,一两,一两银子总成了吧!” 韩因驻足回首道:“你不是要我赔么!我赔你一个全新的。” 老板娘听他这么说,也意识到,自己的小伎俩被揭穿了。她低下头嘟囔道:“石墩子这么重……他莫不是诓我来的?” 韩因买完药后,改变路线来到了石材铺。 奇石迥异,他抱了块圆滚滚的石头,准备付钱。 走近柜台,掌柜的正在闲谈。 “听说运城来了位贵人。” “有多富贵?” “泼天的。”掌柜比了一大圈空气,“听说运城有名望的家族,都争先恐后上前,要将这位贵人服侍熨帖。你可别说,要是这贵人能走得再远些,来我们荻县……” 掌柜说到这里,一副陶醉的样子:“拿图指缝间漏下来,不知有多少金子呢!” 掌柜话还没讲完,就有一个眼生男子走上前来。 “掌柜的,您说那个贵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男子神色带着些焦急。 “嚯,这你都不知道。”掌柜将韩因上下打量一番,“咱们雍州,只认一位贵人。那人便是当今圣上四皇子,西北军少将军,裴四郎是也。” 掌柜话音刚落,就看到来人瞬间变了脸色。 第61章 韩因急匆匆回到旅店内。 他的手上拎着一大包油纸包裹的药材, 推开旅店门,带起一阵落叶。 老板娘不知到哪里去了,客栈内冷冷清清的。 韩因这才想起来, 自己把预备购买的拴马石落在石材店了。 不过这已经不是当头一字号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带着许银翘的身体尽快转移。 韩因加快步子, 疾走到地字一号房门口, 深吸一口气, 推开门。紧接着,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当场。 平板车上,厚毛毡被掀开, 露出里头空荡荡的木板。 空无一人。 许银翘不见了! 韩因怔忡间,手指松开, 油纸包落在地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许银翘怎么会不见呢?她明明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一点都不能移动的。 他心下一沉,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很坏的猜测:该不会裴彧入侵室内,将许银翘运走了吧?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3节 这个念头一出来, 韩因就感觉好笑。 裴彧还在几十里之外的城郡内, 裴彧只是个人, 又不会飞,怎么可能忽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韩因抚了抚心口。裴彧给他留下的阴影太过浓重, 他不自觉就在脑子里把裴彧妖魔化了。 韩因环顾室内, 室内门窗完好无损, 内设陈饰干干净净放在原地,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来人并非强力闯入,而是很和平地将许银翘带走。 难道偷走许银翘的人,是客栈的老板娘? 韩因越想越确信。 一来, 这客房的钥匙,他与老板娘人手一份。二来,那老板娘看起来就一副贪财精明相,难保不会为了贪图韩因手里的银子,而作出不良举动。 如果真的是这样……韩因捏紧拳头,从板车上拿起那架沉重的大刀。 刀刃上过战场饮过血,上头沉褐色的血迹早就洗不干净了。血迹如同蛛网一般密密攀附着。刀身散发出一股凌厉杀伐之气。 ……那么,休怪他不仁。 韩因提起刀,气势汹汹转身就要去要人,身后却传来轻微的吱呀一声。 韩因的脚步顿住了。 他听得很清楚,这是木门缝隙拉开的声音。 像是触电般,韩因几乎跳着转过身来。 “哎哟!”女人见到房门洞开,轻轻叫唤了一声。 只一声,便让韩因觉得有如天籁。 就算是天外纶音,也比不上眼前女人这一声轻唤。 韩因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银翘怯怯立在原地,头发丝完全披散,此时发尖儿被水沾湿,在阳光下散发着金棕色泽。她一只手臂伸出门外,如白葱似的,泛着水色。见韩因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许银翘忙将身子缩于门后,粉肩半露,掩住底下春色。 韩因是个未经人事的男人,乍见此景,腾的一下,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强自按捺心头的潮涌,一步步,艰难地转过身去。 “你醒了。” “嗯。”许银翘声如蚊蚋。她被韩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怎么都不舒服。许银翘道:“你能不能……先转过去?” 她还没穿好衣服。 韩因觉得自己像是一座被压抑着的火山。再多看下去,就要顶不住压力喷薄而出。 他被许银翘提醒,才终于省得,自己还有转过去的选择。于是韩因从善如流地转身,不忘提醒许银翘:“我背过去了。” 韩因的声音落到许银翘耳朵里,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战场上沾满了血污的衣物。这衣服几天没有洗,放在鼻子底下,许银翘就能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臭气。 她皱了皱鼻子,犹豫了下,还是探出头问韩因:“你这边,有没有多的衣物?” 韩因闷闷地应了一声,旋即,一套粗布衣衫落在了许银翘身前。 她从地上捡起衣服,探出头去,却没有看到韩因的身影。 许银翘一面研究着衣服怎么穿,一面有些好奇地向外喊话:“韩因,你到哪里去了?别走远了呀。” 韩因的声音还是闷,此时听起来更加远了:“我在。” 好像是感觉出自己的话太少,韩因又加了句:“银翘。” 许银翘隔着门帘,听不真切,没有仔细分辨韩因语调中的抑扬顿挫。 一厢之隔,韩因紧紧握住双拳,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 他低下头,身体上的变化瞒不过自己,纵然极力压抑,还是显出了情态。若是许银翘看到了他这般情态,可会觉得他是一个恶心又下流的人? 明明二人之间没有过肌肤之亲,许银翘也非未经人事的少女,为何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屏风后窸窸窣窣的衣料之声不绝,是许银翘肌肤与粗布摩擦的声响。如若睁大眼睛仔细看,还能在光的影子下窥见许银翘伸展的情态…… 韩因不敢再看下去了,他紧紧闭上双目,努力抑制过分粗重的呼吸。 许银翘走出来的时候,浑身焕然一新。 她在室内,将身上的血迹细细揩洗干净。现在,整个人显得还有些苍白,但并不像刚受伤时那样憔悴僵硬。 她一出来,就见到韩因坐在床上,腰背不知怎的,看起来有些佝偻。 许银翘的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就算身上粗糙的布料磨得肌肤并不舒服,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身上传来的每一个感受,都是她活生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她走近了韩因,嫣然一笑。 “我醒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韩因抬起头来。他的鬓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点湿意。 他开口,唇齿之间滞涩,说出来的话,也发黏:“看到你能好生生站在这里,我比谁都要惊喜。” 或许是因为紧张,韩因说一句话,就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你是几时醒的?醒来之后,可有感到什么不适?” 许银翘一一作答:“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出去了。在受伤之后,我便觉得整个人沉入了一片汪洋之中,睁开眼看,周围都是黑的,天上地下,没有一个地方有附着之物。” 说着,许银翘又好似回到了当初的情景。 猛烈的剧痛从胸口传入,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好像听到了裴彧的声音。 她勉力想睁开眼,朦胧间,可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愈来愈近。是裴彧,他骑着马,朝许银翘疾奔而来,路途上但有阻拦之物,都被他尽数劈开。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许银翘听说,人在被阴司钦差勾去魂魄之前,眼前会现出走马灯。走马灯里头,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所有的记忆。 她的走马灯是裴彧,许银翘的回忆,是与裴彧相关的点点滴滴。 初入皇子府的娇羞,用自己的坚持征服裴彧时的成就,得知他纳雁时的心灰意冷…… 最后归结在战场上,那般惨烈结局。 许银翘当时以为,她的生命就此终结。或许前尘往事种种,从一开始,便错了。 她不应该对裴彧心动,不应该与他止不住纠缠,不应该…… 从太液池边丢弃那张御赐紫袍开始,许银翘便走向了人生无可避免的深渊。 但幸运的是,她捡回了一条命。 在对裴彧说出休书之辞后,许银翘便彻底堕入了无边黑暗。意识浮沉在无方万千中,周遭都是黑黢黢的暝夜,惟有许银翘自身,是纯白的。 她被困在这一具残破的躯体中,动也不能动。但意识里,却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 许银翘猛然忆起,这是年幼时,母亲哄睡时的呢喃。 二十年后,她已经将母亲摇篮边的呓语忘了泰半。此时重伤之中,脑子如同被开了灵窍,豁然开朗,忆起了深埋在记忆中的絮语。 原来早在她年幼的时候,母亲就将月氏一族的秘密,尽数告诉了她! 从月氏的历史,再到月氏血肉中潜藏的能力,到柔然剿灭月氏的过程……太多太多,也太长太长。许银翘猛然间恢复这么多年幼的记忆,头痛欲裂。 她能感受到,黑暗中明暗的变化。数着周遭由暗到明,由明到暗,便是一天。 许银翘不知道过了几天,头上的疼痛越来越轻,胸口的疼痛却越来越明显。 她知道,自己快要醒了。 只差一点时间。 “这便是我在受伤之后,经历的事情了。”许银翘道。 韩因第一次听说这种濒死的体验,他长大了嘴巴,啧啧称奇。 许银翘上前两步,握住韩因的手。韩因被她突然的触碰吓得一愣,许银翘凑得近了,能看出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 是紧张的。 “别紧张,韩因。”许银翘试图安抚他。她的笑容真心实意:“如若没有你,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原来许银翘昏迷的时候不能动,但还有对外界的感知。韩因带着她苦苦求医问药,纵使被人唾骂拒绝,也不放弃。这些事情,许银翘都听在耳朵里,心知肚明。 “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许银翘说着,一边膝盖就已经跪了下来。 韩因这才如梦初醒般跳起来:“不成!银翘,你不能跪我。” 许银翘被韩因扶起来。他的关心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你的伤口,还疼么?” 许银翘摇摇头:“与最初比起来,已经好了很多。”说着,她顺手掀开襟前布料,露出锁骨底下一小块皮肤:“你看,都结了伤疤。” 韩因的目光一碰到许银翘的皮肤,就像触电般弹开去:“好……那就好。” 他的眼神莫名有些慌乱,不敢和许银翘对视。 许银翘却在后头问:“我死后,裴彧怎么样了?” 第62章 许银翘问到裴彧, 韩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纠结的神情。 他知道,裴彧来了运城,与许银翘所在的荻县相距, 不过数十里。如若许银翘反悔,她大可以跟着裴彧一道打道回府。 问题就是, 许银翘会后悔出逃吗? 韩因抬起眼, 细细观察许银翘的神色, 斟酌用词:“战场之上,我走得匆忙,无暇顾及他的情况。不过, 我新近听说,裴彧来了运城。” “运城?”许银翘重复了一遍, “这是哪里?” “这里是荻县, 运城是荻县附属的主城。”韩因答道。 “离这里, 要多远的路?”紧接着, 许银翘就问出了这句话。 “若走马车,不过半天。”韩因说到这里, 心已经渐渐沉了下去。 一想到许银翘很可能立刻要求动身寻找裴彧, 他的一颗心就如被钝刀割肉一般, 不是滋味。 许银翘站起来,在室内走了两步。身上的褐布葛衣, 掩盖不住她姣好的身形。此时裙摆微微转动, 整个人如同一只含苞待放的兰花一般。 韩因看着, 不由得痴了。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4节 许银翘从这头走到那头,眉间紧缩,似有一千根细针,密密戳着自己的伤口。她伸手摸到胸口, 衣服底下是凹凸不平的疤痕,这是她奔向自由的代价,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勋章。 勇气的勋章。 许银翘一听到韩因的汇报,就知道,裴彧捉她来了。 真奇怪,他明明丝毫不在意她,为何还要在她主动离开之后,紧追不放? 裴彧的控制欲,未免也太强了点。 但许银翘知道,她既然逃开,就不可能再回去。 许银翘不一会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得赶快走。” 韩因的眼睛倏忽间亮了起来:“你不跟他回去了?” 许银翘的言语间带着点嗔怪:“我与他回去做什么?” 往昔种种在她眼前掠过,许银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韩因,我不仅要他找不到我。” “我还要他永生永世,痛彻心扉。” * 运城来了位新贵。 对郡城一干家族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稀罕事。 就好比一只天鹅来到了鸭子群中,裴彧无论走到哪里,都分外显眼。 按照惯例,当地有名望的家族,要让出自己的宅子,供这位西北军地头蛇,也是当朝皇子入住。这不,有一家姓张的,便将自己的祖宅献出,恭迎裴彧入住。 张家满以为,四皇子是带着妇人亲眷出游,因此,张家准备的宅子是积年的祖宅,他们特地空了张家家主与张家老夫人的明堂出来,预备给四皇子与四皇子妃居住。 谁知,裴彧身后追随的,并不是亲眷,而是士兵。 一看到裴彧一行人,张家才知道,他们大错特错。 但见西北军行走起来队伍整肃,战士殊无哗然,仿佛衔着铁枚一般。张家的家主傻了眼,他们的祖宅,可容不下这么多龙虎精神的士兵。 正当家主惶恐之际,面前走出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少年头戴金冠,身披玄衣,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飘飘然不似常人。他生得太过好看,张家家主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男人见了,也不免被此人容貌所震慑。 只是这少年艳丽的面庞上带这些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薄唇不耐烦地轻抿着,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 更仔细看,他的下巴上带着青青的胡茬,眼底也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乌青。看样子,是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一个疲惫又艳光四射的人物。 张家家主正疑心来者何人,背后一痛,被郡守重重捅了一肘子。 家主回过头去,便看到郡守暗暗在袖管子里比了个“四”字。 他反应过来了。 原来面前这个少年,就是四皇子! 四皇子比他们想象得要年轻很多,观其年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小子。 如果不知道面前之人是四皇子,张家家主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能率领军队,浴血奋战,大破柔然人的侵略,震慑边疆。 “草民——参见四皇子!” 张家家主唱着喏,跪了下去。 按照惯例,他应该为四皇子介绍自己这一方宅子。不过,四皇子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你们运城,下辖何县,县中人口几何?一一报上。” “回四皇子,运城乃雍州极北之地,所辖之县,仅有三个,分别是原县,荻县,夜来县。” 说话间,裴彧拿到了当地的地图。地图上记载了运城及其周边的详细风貌,三县位置,也分外清楚。 “全军听令——” 裴彧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弟兄,下达了命令。 “甲路乙路丙路纵队,即刻前往运城三县。其余人等,与我一同,在张大人府中,随时策应。” 说着,裴彧就翻身下马,带着留守运城一干人等,预备进府。 张家家主却追了上来。裴彧回头,四五十岁的男人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抬起脸,期期艾艾道:“大人,草民给您预备了大礼。您往房中去……便可以看到。” 裴彧随意应下了,直至进入内室,他才明白过来,张家家主所说的大礼是什么。 内室之中,一字排开,袅袅婷婷站着一行女人。 每个女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期期艾艾的申请,与方才跪在地上的张大人,不谋而合。 其中站在最中间那个,生得弱柳扶风,眉间一股袅娜之态,看样子,倒与别人有些不同,举手投足上,分外出挑。 裴彧已然懂得了张大人的算盘。 他凤眸流转,眼光落到斜签着站在一旁的张家家主身上。 张家家主双手插在袖管子里,内心颇有些激动。他活了这么大年岁,第一次亲眼见到天上之人。 招待贵宾,左不过几种物件:金玉银钱,香车美酒,最后一样,便是美人了。 张家家主抬眼斜睨四皇子神色, 张家家主特地将中间那位袅袅婷婷的拉出来:“殿下,家中小女,年方二八,知书识礼,若是殿下不嫌弃,收了她,做个红袖添香的伴读,便是小女一辈子都难以修来的福气了。” 裴彧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他昂然走上前,相距张家女儿不过一步之遥。 张家的女儿哪与男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裴彧一上前,她便合眉垂首,面上泛起一股水莲花般的娇羞。 “倒有些皇妃的品格。”后头不只是谁嘀咕了声。 裴彧仔细端详,终于明白了自己看到张家小姐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身上这一股袅娜风流姿态,确实与许银翘有几分相像。 他本来想拒绝了所有女人,此时心念一转,驻足发问道:“张家小姐,你会什么?” 裴彧尽量将声音放柔和,以免吓到这个看起来就胆子很小的女人。但纵然他表现得再和善,张家小姐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身子几乎颤抖起来:“小女不才,从小读过几本开蒙之书,略懂女红、音韵。” 裴彧皱起眉头,又问道:“那你懂医术么?” 张家小姐张大嘴巴,一副愕然的神态。 医术,可不是她们闺阁女子要学的东西。纵然懂了,她们也不可能到外头抛头露面,提诊看病呀。 张家小姐正要摇头,张家家主却上前一步,替她肯定答道:“懂的,她懂的。” “哦?”裴彧歪了歪头,兴致缺缺的面上终于浮现出几丝异样。 他虚空点了点张家小姐的头顶:“那么她便留下来吧。” * 张家家主今年年方五十,到了做爷爷的年纪。族中人,都称呼他为张爷爷,或者大爷爷,但今天,他实打实做了一天孙子。 他一回家,家中留守的张老妇人便上来换衣服。 “成了吗?”老夫人是张家主积年的老婆,张大人这一辈子,收了不下十房姬妾,到老了,却极为依赖这位几十年的原配。 “成了。”张大人重重呼出一口气。绷紧了一天的身子骨,一瞬间松散下来。 “贞娘出落得这番好模样,要我说,那皇子一定会把她收入房中,你之前的,都是瞎担心。” 张大人拍拍胸脯,口中说道:“老婆子教训的对。” 但张大人心里,却实打实存了一两分疑虑。这四皇子,看着是个少年英雄的模样,张家贞娘在府中,难保能过得下去。 不过没关系,只要贞娘还在,张家,就相当于得了一根攀龙附凤的大腿。 等到他一步步成为四皇子手中的忠心人,何愁没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乃至张家,都可以从运城这个小地方一步登天。 张大人坐着美梦,沉沉睡去。 但裴彧房中,却并不那么安宁。 “错,错,错!”裴彧大吼三声,像一只被困囚笼的猛虎,在狭窄的室内气呼呼走来走去。 张家小姐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贵人。她所见的人,都是知书达理,凡是能用口舌解决不用武力的。但面前这个男人,眉间蕴含着隐隐的暴躁,像是下一秒就要提刀把她劈了砍了一样。 张家小姐缩进角落,身子不由自主颤抖。 紧接着,滋滋水声传来,她好生生一个黄花大闺女,竟然溺了。 裴彧敏感地嗅到一股尿骚味,尿骚味的来源,正是缩在角落中的张家小姐。 他本就因为许银翘的事情,心中烦躁。此时见到张家小姐如此不经吓,胸中烦闷之火更甚。 “出去,滚出去!”裴彧一跺脚,指着门边。 张家小姐站起来,身下落下水渍,摇摇晃晃没几步,又倒了下去。 裴彧无法,只能从门外叫来士兵,一边一个,把张家小姐原模原样还回去。 再回首,他看到案上一块猪肉。这是裴彧测试张家小姐医术用的东西,猪肉上头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创口大小,深浅,都与裴彧在太液池边初遇许银翘那日别无二致。 裴彧不求张大小姐能将伤口缝合个十成十,若是她懂一两分医术,他都不会如此气愤。 张大人说“她学过医术”,完完全全是在骗人! 裴彧平生最讨厌被人欺骗,他当即就质问起张大小姐,为何要编造技能。 其实张大小姐也心里委屈。她从小到大活了一十六年,是族内最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嬷嬷说学女红能给男人做衣裳,她就认认真真纳针缝衣,嬷嬷说,懂音韵,读女书,能知情趣,做男人红袖添香的伴读,她便老老实实,一个一个字去读书,记背。 谁知,面前这个男人不安常理出牌,上来就问医术。 张家小姐本想如实回答,结果爷爷却在前面抢声应下,她对医术一窍不通,猛地见到一块血淋淋的猪肉放在身前,早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这皇子,还要求她用女红的手法,将猪肉上老大一条口子缝起来。张家小姐眼皮一掀,只恨自己不能当场晕过去。 张家小姐溺在了室内,这书房,也不能呆了。 裴彧索性外出行走,也算是透透气。 正走着,园前一束形似兰花的植物引起了裴彧的注意。 “这是什么?”裴彧问。 下人极有颜色,上前答道:“这个呀,是老爷从西域胡商手中买来了洋兰花。此花香气馥郁,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也极得老爷喜爱。老爷曾说,洋兰非兰,但洋兰何尝不是兰。喏,这话,正裱在中堂呢。”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5节 裴彧没兴趣看张老爷的字帖,他经过一丛洋兰,手指抚过柔嫩的花瓣。恍惚间,有一种正在触摸许银翘脸颊的感觉。 但是花非人,其中细微的感觉,终究是不同的。 裴彧忽然悟了。 张家小姐身上,虽有许银翘的几分影子,但终究不是她。 她与许银翘的差别,并不在医术,而在内心。 全天下,只有一个许银翘,她独一无二,是唯一一个能够与他相处的人。 但他却把她弄丢了。 冷风袭来,裴彧眼眶中多了几分湿意。他伸出手背,抹去了这一丝脆弱的痕迹。 走回书房,门口有人,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不知为何,裴彧的心忽然提起来。 他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那句话:“殿下,我们发现了皇妃的踪迹。” “在哪?” 裴彧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这句话。 “荻县。” ----------------------- 第63章 荻县最大的特点, 不过一个穷字。 裴彧走在街上,内心如是想。 进入县城的路面年久失修,沙土中不乏锐利的砾石, 稍不注意,就会划伤马蹄子。 裴彧心疼座下爱马, 命人带马在后缓行, 自己先行来到荻县之中。 手下之人早就准备好了人证物证, 见裴彧一到,便都呈堂供上。 客栈的老板娘被他们关了一天一夜,滴米未进, 此时被带到堂上,已经如同被晒老了的菜帮子——蔫了。她有气无力地仰起头朝顶上人一看, 身边人立刻喝止:“贵人之相, 岂可直观?” 老板娘身子一缩, 又蜷曲回原本委委屈屈跪下的样子。 但方才的惊鸿一瞥, 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小的印记。 坐在最上首的那人,足踏一双漆墨皮靴, 从鞋面看, 便可知其身份不凡。向上看, 紫金缎面在暗室里闪着微光,底下隐隐露出一截金锁软甲, 昭示着来人是个行伍之人。 惊堂木一拍, 县官唱喏:“丰年客栈掌柜李氏, 你可知罪?” 老板娘本姓李,她被惊堂木的响声吓得骤然一惊,但思来想去,想不到自己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 于是摇了摇头:“不知。” “还敢抵赖!”堂上那小官吹胡子瞪眼,“来人,把物证呈上来。” 有人托着金丝楠木案板走上,将案板在众人面前轻轻放下。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落到木盘当中一块墨玉上。 一双修长宽阔的大手伸下,如探囊取物般将墨玉捏起。 裴彧冷哼了声。 旁人不认得这个稀罕物,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便是落雁峡设伏当日,韩因身上亲自挂着的令牌。又或许,那时候,他以为的韩因就不是韩因,而是伪装成韩因的许银翘。 想到许银翘,裴彧心中不自觉又嗤了一声。 墨玉上本来刻有印痕,上面写的是西北军中的番号和队列。现在,字印被刻意磨去,只留下浅浅的凹坑,原本品相上佳的一块清透玉石,被斑驳的痕迹,映衬得分外粗糙模糊。 裴彧的手指摩挲着玉石上的凹坑。 他从墨玉模糊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脸。 他此时的表情一定很期待,裴彧心想。 他们煞费苦心逃到这里,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但还是留下了这样一条线索。 说明什么? 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 裴彧一想到这点,连日阴郁的心情,竟不自觉出现了欣喜的光芒点点。 但这种欣喜只维持了一瞬间,他就回过神来。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韩因,然后将许银翘的尸体带回来。 老板娘低头看着地面。 暗色织金下摆在她面前划过,如此上乘的面料,穿着它的人一定是一样大人物。 那个拿玉石远道而来的男人,与面前这位大人物,会有什么关系呢? 小官从旁正要发声,有人制止了他。 上头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亲自来审。” * “这里,便是他们住过的房间了。” 老板娘打开木扇,露出里头清洁窄小的居室。 裴彧走进来,后面的人簇拥着,很快就把老板娘挤到了最后头。 “这里只有一张床?”裴彧的声音带着些冷意。 没人回答。 裴彧回过头看,带路的老板娘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他的面色更加不好看了,伸出两指,朝旁轻轻挥了挥,身后侍从自觉地格挡开闲杂人等,空出一条路,让老板娘直通人群的最前端。 “啊、是,是。”老板娘愣了一下,有人握着她的肩轻轻一推,她一个踉跄,走上前去。 “那男人是一个人来的?”裴彧眯起眼睛。凤眸微狭,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狐狸。 “似乎不是……”老板娘翻着眼睛回忆,“和他一道的,还有一只脏兮兮的矮马,和一辆板车。你说奇怪不奇怪,人不骑马,倒用马拉板车,我当时看到他,就觉得这人有点愣,谁知道他一出手那么阔绰……” 一想到此前经受的牢狱之苦,老板娘在心里打定主意,下次再遇到这种飞来横财,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够接得住。 “那板车上,可放着什么物件?”裴彧问。 “物件嘛,倒看不清。”老板娘手舞足蹈地比划,“上头铺了那么大一样毛毡子,里头鼓起一条,看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个人。噢,不过毡底露出一角,倒叫我瞧明白,底下藏了把刀。带血的,可吓煞人。” 说刀那把带血的砍刀,老板娘此时还心有余悸。 裴彧的眸中深色更浓:“这么说,那板车上,就是入住之人最重要的物件了。” “是也是也。”老板娘不住点头,“那人特地要了这么一间大屋子,就是把板车放在室内。我们店家要帮他推,他还不让,非得亲自来运。” 裴彧心底有个声音不住重复:是了,就是这里了。 但一股怯意浮上他的心头。 近乡情怯。 裴彧第一次体味到这四个字的味道。 离许银翘的尸体越近,一个事实就越无可避免。 许银翘已经死了。她躺在板车上,被韩因悉心照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生前的喜怒哀乐,悲伤与愤怒,都离她远去。 裴彧宁愿许银翘活着。活着恨他,总好过一具不会爱恨的,冰冷的尸体。 但内心这股无端生出的怯懦,他却不能与在场的任何人说。 在他人眼里,他总是那么刚强,是带领军队战无不胜的西北之狼。他不应该软弱。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裴彧已经没有退路了。 裴彧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们几时走?往哪去?” 他们? 老板娘疑惑,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但她还是诚实地说出了一切,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裴彧朝这个方向望过去,秋草连着四面天色,每一个方向的景色都一样。但唯独那个方向,对于他,有着特殊的意味。 “即刻列队,疾行!” * 漫天秋色,哀鸿过境。 跟随裴彧来此的,都是西北军中精锐的兵士。 士兵四散,纵深探入原野,彼此交汇,织就一张恢恢大网,朝着裴彧指示的方向罗罩过去。 裴彧立马原上,耐心地等待最前线的士兵返回结果。 天很清,白日照耀,人眼在日光下,几乎睁不开。 裴彧抬首向上望,一只落单的大雁在天空中掠过,像一点落在宣纸上的黑墨,留下一条平滑的曲线。 远处,几只秃鹫在半空中盘旋,仿佛发现了草原中腐烂的猎物。 来到这里,裴彧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既然来了,就要将许银翘完完整整带回家。 属于他们的家。 他会给她举办葬礼,参与葬礼的所有人都会看到,许银翘亡故后的牌位上,写着裴氏五代孙裴彧之妻。 ——恰如她所求。 正当裴彧设想着往后的诸多事宜时,士兵的禀报将他唤醒。 “你是说……你们发现了皇妃的,部分遗体?”裴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6节 遗体便是遗体,加上“部分”二字,便让裴彧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急急地穿过草原,离那群在头顶盘旋的秃鹫愈近,裴彧的心就愈下沉一分。 他的内心,已经隐隐有了不详的猜测。 但是,任何预感,都比不上裴彧亲眼看见那具被食腐的秃鹫,啄咬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时,内心的震颤。 黑色的羽翼覆盖在一具人类的尸体上,像是某种深刻的诅咒。看到有人横冲直撞闯过来,那些裸露着肉粉色皮肤的丑陋鸟儿抬起细长的脖子,绿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转瞬,呼啦啦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饱餐一顿的秃鹫们振翅飞起。 裴彧可以看清,有些秃鹫的长喙上,还沾染着未吞咽的腐肉。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抖得握不住缰绳。 裴彧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的。 他跌跌撞撞跑向地上的尸体。 不用辨认,他就知道,这是许银翘。 她,或者是“它”,穿着许银翘身死时的那件素纱撒裙,就算被啄得面目模糊,只剩下骨头,裴彧也能看出,此人身形年岁,恰如许银翘。 她静静躺在地上,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肋骨白森森地露在外面,胸腔内的心脏并内脏,全部被可恶的秃鹫们扯出了体外,只剩下小半截可怜地连在身上。 裴彧几乎可以想象,秃鹫们是如何从许银翘胸口的刀伤啄入,一步步蚕食她的身体,瓜分她的血肉。 乃至只剩下一具残破不堪的烂骨头。 愤怒,滔天的愤怒,如同地狱最恶毒的烈火,灼烧着他。 韩因尔敢!裴彧几乎要咆哮。 他怎么敢将许银翘的尸体随意丢弃,他怎么敢让头顶上这些丑陋的小偷,分食许银翘的尸体。 身旁的士兵看到了堆在尸体不远处的石头。 石头被摆成奇异的形状,长条并叠圆石,像一把盛开的扇子。 “好像是某种祭祀的符号……”士兵嘟囔着。 “是天葬。”有人道。 紧接着,弓弦奏响,只听得“唰唰唰”一连四五声,天空中传来哀鸣。 秃鹫落下,像黑色的尘埃。 裴彧抓着虎头弓,手指被牛筋弓弦勒出血痕,眼前一片晕眩的迷点。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到尸体面前。 抱起了这具尸体。 腐烂的□□爬满了虫蚁,散发着阵阵腥臭,但裴彧好似闻不到任何气味一般,一步步,走得很稳。 他将尸体搬上了马车,垂下头,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像是圆月之夜,野狼的哀嚎。 * 许银翘骑着阿钱,走在秋日的原野上。 天空比宝石还要湛蓝,秋草金黄如麦田,此番情景下,她胸口伤口的疼痛也不免减弱了几分。 忽然间,耳畔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 男人低哀的啜泣,顺着风,飘过来。 其中蕴藏的哀毁,让许银翘的身子禁不住打了个颤。 她凝神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许银翘心想。 她重新拉紧阿钱的缰绳,拍了拍她的屁股:“走,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 第64章 “真有你的, 想出这么一招狸猫换太子。” 韩因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许银翘, 像是要把她陷进去。 许银翘别开了眼神,望着道路边的烟尘。“能成事, 也离不开韩大人的努力。如果不是你偶然提起, 月氏一族有天葬的习俗, 我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 韩因禁不住夸,脸颊上又泛起两抹淡淡的粉红。 他们坐在一处茶水摊的条凳上。 这里是大周边陲最后一个小镇,往外出去, 便是大周以外的地界了。人和马都走了很久,唇焦口裂, 亟需水分。 因此, 许银翘和韩因, 才停下在这里。 许银翘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茶杯。 驿路边的茶摊没有好杯子, 许银翘手里这只,底部沉淀着深棕色的茶垢, 杯口豁了一个缺儿, 喝的时候, 要旋转避开那个缺,才不会划伤嘴唇。 不过许银翘也没喝几口冷茶。这茶粗得很, 入口只剩涩味, 只有牛饮解渴的功效。 她只是拿着这杯茶, 晃呀晃,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集中。 一旦许银翘敛聚心神,她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到过去的生活。 奇怪得很,明明她只在四皇子府活了几个月, 怎么现在回想起来,有一辈子那么长。 她已经习惯了每日早晨,有婢女捧着铜盆温水,用细白布毛巾为她净面。然后,绿药和紫芫会走进来,替她更衣梳妆。窗台底下传来隐隐的鸟叫声,那是小丫鬟在给走廊上的鹦哥添食。 三餐准点送到,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还有那个男人…… 每到深夜,他霸道的气息就会充斥许银翘的每一个感官。 温热的皮肤紧贴在一起,细蒙蒙的汗水让肌肤间的摩擦变得黏腻。他温热的喘息偶尔落在许银翘的面孔上,让她的鼻子发痒,几乎要笑出来。 停停停。 许银翘摇了摇头,将裴彧的影像从脑海里甩开去。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怀念以往便捷舒适的生活,还是在怀念他。 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小镇荒凉,许银翘和韩因在这里坐了好些时候,都无人马经过。在许银翘即将动身的时候,从外头,却来了一队奇怪的人。 说奇怪,是因为他们的穿着。 那几个人骑在马上,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此时中秋稍过,暑气未散,天气仍旧带着秋老虎的余威。那几人,却好像不怕热一样。通身穿满了衣服,连一丝皮肤都不肯露出来。 许银翘不由得多看了他们急眼,暗戳戳指给韩因看:“你瞧,这群人真奇怪。” 韩因回头,身子却顿住了。 许银翘注意到他的异常,身子不由得前倾:“怎么了?” 韩因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一把抓住许银翘的手,许银翘愣住了。只听他说道:“银翘,这种装扮,好熟悉。”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紧接着,韩因就扯下了阿钱的缰绳:“他们……是月氏的遗族。” 许银翘有一肚子的疑问。 譬如月氏不是被贪得无厌的柔然人灭族了吗?怎么还有月氏人在大漠上生活?他们住在哪儿?不怕被柔然人发现么? 但韩因已经率先上马,即将追寻着那几个怪人的脚步,跟踪上前。许银翘当机立断,匆匆从凳子上站起:“等等我。” 她坐在韩因的后面,二人共乘一匹马,相隔一段距离,在那群人身后盯梢。 “你怎么确定,他们就是月氏人?” 转过一个拐角,那些人停了下来。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许银翘趁此机会,悄悄询问韩因。 “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见到过。”韩因的声音很沉。 “你小时候,不是在柔然汗王帐下么?”许银翘试探着问。 她的眼神带着闪烁。那日落雁峡下,车鹿呼唤韩因为“呼韩因”,许银翘就记在了心里。她知道,韩因小时候,大抵有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许银翘很懂得为韩因考虑,所以,就算知道对方有一段过去,她也不会轻易提起。 韩因俊秀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他的下巴颏儿有些尖,生得和许银翘有几分相似。他绷紧了嘴巴,许银翘的脸也不自觉用力起来。 “我是被抢过去的。”韩因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三岁的时候,在并州,我记得很清楚。”韩因的语调有些低沉,“我闹着要见集市,母亲拗不过我,就抱了我,去并州集市采购物资。喏,就和他们一样。” 韩因指了指那群人。 “一对柔然士兵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将母亲刺倒在地上。我从母亲怀里滚下去,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把母亲从地上扯起来。像发情的公狗……” 时隔多年,韩因叙述的语调平静了不少。但他回想起来,仍旧像当年那样,愤怒,无能为力。 一样柔软的事物抵住了他的双唇。 韩因抬起眼,许银翘将手指横在了他的唇缝上。 “别回忆了。”她的语气很温柔,“我懂。” 韩因的双唇放松了下来,许银翘移开手指时,感觉他柔软的唇瓣轻轻动了动,一个吮吸的姿势。 许银翘没有意识到韩因动作背后的意味,她眼珠转了转,心思落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头:“既然我们也是月氏人,为何不与他们相认?” 韩因摇了摇头:“他们避世已久,恐怕就是为了防止外人刺探。我觉得,不若跟踪他们,如果他们生活的地方安全,我们再商议加入不迟。” 许银翘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想法。 二人所在一片龟面岩后,估摸着那几个月氏人走得差不多了,便探出身子来,预备继续向前。 谁知,许银翘和韩因刚闪身出掩护,斜刺里竟有四五柄利刃直冲二人面庞而来。 恐惧一下就攫取了二人,许银翘手无寸铁,忙要闪身躲回岩下,但眼前白光乍现,已经来不及。 慌乱间,只听得有人说了句什么话。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7节 一瞬间,刀剑都停了下来。 许银翘惊魂未定,定睛一看,攻击他们的,不就是方才他们跟踪的月氏人吗? 她摊开手,示意对方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韩因却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双唇颤抖着发出了一个音节。 “……父亲?”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领头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与韩因长了一双相似的眼睛。双眼皮内褶,显得眼尾略长,在严肃的时候看人有些冷,但笑起来,又能在眼角炸花。 领头之人扯下了面纱,周围人也纷纷撤下武器,露出真容。这下,许银翘更能确定,领头之人和韩因,必定有点血缘关系。 韩因先是一愣,然后整个人被一阵巨大的狂喜席卷。他将许银翘从地上扯起来,脸上笑开了花:“我是呼韩因,她是阿拉塔。爹爹,我是呼韩因,她是阿拉塔啊。” * 骤然成为了真正的月氏公主,许银翘颇有些不习惯。 之前在宫内得知自己的身份时,她只是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大概的感觉。哦,原来我是一个已灭之国的公主啊。这个认知,于她的皇妃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是,在亲眼见到了方才还冲自己兵戈相向的月氏人,一下子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许银翘还是很震惊的。 她内心不断告诉自己,韩因解释了她的身份,她现在是真正的公主。 于是,许银翘强自镇定地问韩因:“怎么让他们起来,我想去他们居住的地方看一看。” 韩因的口中冒出了一长段话,那领头的男人与韩因互问互答。许银翘能听出,韩因似乎很久没有讲月氏人的话了,他说得磕磕绊绊,但不影响正常交流。领头的男人说话明显顺畅许多,交流起来,语音语调也更丰富。 但许银翘一句话都听不懂。 母亲在大周皇宫之中,几乎不与许银翘说月氏话。偶尔的几句哄睡之语,也会被母亲用大周官话替代。久而久之,许银翘竟然真的一点都不懂月氏话了。 陌生的语言让她有些惶恐。她将求助的眼光投向韩因,这是她与这群人沟通的唯一桥梁。 韩因似乎感觉到了许银翘的眼神,他转过身,给她了个放心的笑容。 许银翘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和月氏人沟通上,事情便变得简单多了。 月氏人让出了一匹最好的马,恭敬地请许银翘上去。马儿似乎不是很满意眼前这个陌生的清瘦女人,不住打着响鼻,但马头还是被月氏男人的大手按得低了下去。 许银翘看马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又看看在一旁的阿钱。阿钱身量矮小,比不上草原上这些剽悍的野马,不知道为什么,许银翘竟在阿钱身上感受到了一丝自卑。 “我骑着阿钱。”许银翘坚定地发声。 韩因眉毛一挑,像是向她询问,你确定? 许银翘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众人呈半包之势,将许银翘和韩因安排在最中间,朝着月氏人生活聚居的地方进发。 许银翘骑着马,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取得他们的信任,也不那么难嘛。” 韩因的脸色略有些不自然,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住嘴。 月氏人居住的地方很远,从白天走到黑夜,直到天空中布满了星星,许银翘才终于到达了他们的聚落。 这是大漠中的一处绿洲,几处帐篷低低矮矮地散落其间。中间,一处清泉,正汩汩地冒着水波,形成了一弯月牙似的水面。 月牙状的水面,倒映着天空中银色的月牙儿,静谧而又美好。 男人们回来了,营地里的篝火瞬间亮起来。 女人和孩子的声音从帐篷处传了出来,不过一会儿,就出来了一群人,将远道而来的男人团团围住。 他们看到了两个陌生的人。 许银翘被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内心却没有一丝不自在。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像是潜藏在血脉中一样,告诉她,她属于这片土地。 眼前人的面庞,隐隐透露着熟悉,仿佛在几百年前,许银翘就见过他们一样。 许银翘下马,有人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一处帐篷。 韩因为她翻译:“他说,这里就是你以后的住处。你是公主,理应得到最好的供养。” 许银翘低声谢过,那个月氏人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手舞足蹈地离开了。 但韩因站在门口没有走。 许银翘面上浮现出清浅的笑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梦幻,如果换做一天之前的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就会回到大漠故乡,见到暌违已久的族人。 她开口,声音也像漂浮在梦境中一样:“你住哪里?今天不早了,快去睡吧。” 韩因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也住在这里。” 许银翘如同被蒙头浇了一桶水似的:“啊?”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你公主的身份。”韩因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实话,“他们只认识我,不认识你,如果要证明你是公主,需要拿出证据,但是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说,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是他们的首领,他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媳。” 许银翘彻底愣住了。 ----------------------- 第65章 正在许银翘因为要和韩因同床共枕而烦恼的时候, 裴彧这边,也颇有些焦头烂额。 距离落雁峡之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时间可以让被尸体压折的秋草重新长出, 但是,注定有一些东西, 留在了时间里。 落雁峡之事平息之后, 西北军迎来了短暂的休憩。也正是从落雁峡一战过后, 裴彧越发发狠地操//练军队。 他几乎整个白天都泡在军营里,射箭,骑马, 剑术,角力, 每一项, 裴彧都亲身指导, 亲自参与。 裴彧本身就身材高大, 力量惊人,此时不遗余力地与士兵们拆招练习。在裴彧的面前, 不少士兵, 都成了裴彧的手下败将。傍晚下了沙场, 总能看到一群兵士,或瘸着腿, 或磕着手, 相互携手一绊一绊地走回去。 别说最底层的士兵, 就算是耿将军,内心着实苦不堪言。 耿将军又要安抚被打击到的士兵,又要为裴彧安排第二天新的一茬士兵,几天下来, 头发都熬白了几根。 同样苦不堪言的还有李老军医。 自从得知了许银翘的死讯,李老军医头上,立刻落下两样大事。 第一样,是给裴彧带回来的尸体防腐保鲜,以便能够停灵过头七。 李老军医看着这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内心大倒苦水:裴彧也不想想,古时候的人将尸体放在明堂之中停灵,是为了预防死去之人还魂醒来,但是被早早下棺入土,导致亲属错失神迹。但面前这具尸体,死得不能再透了,多停灵,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老军医虽然内心嘀咕颇多,嘴上还是不敢和裴彧顶嘴。裴彧命令他做什么,他照做就是了。左不过多放些冰片香丸,把棺材中这一丝幽幽的腐臭给压下去。 但裴彧交代的另一件事便着实让李老军医摸不住头脑。 裴彧拿了几方帕子,放在李老军医面前,要他嗅闻。 李老军医心存疑虑,一样样闻过去,鼻尖传来清苦的药味,苦药之中,又透露着点点馨香,令人心旷神怡。 李老军医的鼻子尖离开最后一方帕子,裴彧就把手帕夺走,收在了怀里。其动作之快,倒教李老军医觉得,裴彧收起来的,不是帕子,而是滋滋冒油的烤肉,不然他为什么这么视若珍宝,敝帚自珍? “你闻了上头的味道,也知道药材香料如何调配,给你三天的功夫,给我配一个,不,十个荷包来,里头塞上与帕子上别无二致的香料。” 裴彧作出了他的指示。 李老军医内心如晴天霹雳。 没有提示,没有配方,没有其他任何协助。 他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在三天之内,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啊! “老头,还有什么问题吗?”裴彧问。 李老军医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没有。” 话一出口,李老军医就想打自己两巴掌。 恁的,顺话顺习惯了,合该拒绝了这个祖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老军医不是君子,但还是爱惜自己的小命。话一出口,他再追也是晚了,不如老老实实去办裴彧交代下来的差事。李老军医可不信,这位爷的鼻子能有那么灵,能把各种香料之间的细微差别都闻出来。 临出门前,李老军医回头看了看裴彧。 说实话,裴彧这幅样子,着实状态不是很好。 少年尖俏的下巴上,冒出了团团青色的胡茬,原本一头黑亮顺滑的直发,也变得毛燥起来。最大的改变要数裴彧的眼睛,一双漂亮的凤眸,此时里头遍布血丝,眼底下的黑青,连敷粉都遮掩不住。 李老军医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殿下,您昨晚几时睡的?” 裴彧没有答话,而是走上前来,重重地把门关上。 李老军医碰了一鼻子的灰,甩甩袖子,吹胡子瞪眼看向底下洒扫的小婢。 因为方才一声碰响,小婢都抬起头来,看向吃了个闭门羹的李老军医。一双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稚嫩的面庞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青春。 只可惜,还有个惊讶起来,也喜欢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 李老军医想到许银翘的尸体,内心也不免泛起了涟漪,心情不由自主沉重起来。他摇了摇头,对底下的小婢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看过主子杀威风!” 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裴彧在室内,将李老军医的猖狂之语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没有阻拦,也没心情干这件事。 只有裴彧心里清楚,许银翘不在了,他表面上的变化,远远比不上内心的剧变。 在没有见到许银翘尸体之前,裴彧已经接受了许银翘身死的事实。但是,就算有九成九的相信,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小小的希望。 万一许银翘没有死呢?万一有奇迹来临,她死而复生了呢? 她是那么柔弱,又令人意外的,那般坚强。 想想围场秋猎,她从车鹿手底下逃过一劫的往事。每次许银翘命悬死生一线之际,他都能恰到好处地赶到,从无常的手里将她劫走。为何这次,却不灵了呢? 那么多次,曾经有那么多次的失而复得,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珍惜。 直到她心如死灰,放弃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 裴彧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时刻。 当他看到许银翘的胸膛渐渐凹陷下去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一丝灵魂也带着抽走了。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8节 但当时的裴彧并不知道,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心口空了一块,草原上罡风猎猎,有风漏进来,凉得刺骨。 那片柔软的胸膛,曾经给予了他无限欢愉与爱恋的胸膛,就这么冰凉地成为了一块死肉。 裴彧几近自虐般地,将那日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每一遍,都能让他的心猛地一抽,牵连到血肉,一抽一抽地疼。 他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巧笑倩兮的许银翘,眼中含藏顽笑的许银翘,在他的注视下羞红了脸,如同一只羞答答的花苞的许银翘。 裴彧的手放到了床的另一侧,空的。 紧接着,更多许银翘出现了。 她或是眼带嗔怪,猛地一转身,或是低下头,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又或者,眉头紧锁,双目含泪。 然后她们一个个都远去了,只留下裴彧躺在原地。就好像他受了伤,躺在一大片草腥味的秋黄里一样。 他再也抑制不住,从怀中拿出许银翘留下的嗅帕,放在鼻下,像一个溺水的人偶然得到一口新鲜空气一样,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气。 带着许银翘味道的空气。 真奇怪,二人相处的时候,裴彧明明从来没有注意过,许银翘身上有什么味道。但许银翘一离开,他的脑海中,立刻漫上了所有。 大抵是因为出身医女的缘故,许银翘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的清苦。 像是从旧医书中掉落出的,干枯的草药。 很淡,有点苦,但闻久了,又有回甘。 一股杂糅的女人香。 李老军医能复刻许银翘的味道吗?裴彧不知道。他的脑子太累了,几乎不能动作,更别提去想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此刻只想静静地躺在床上。 从裴彧出生以来,他似乎就没有获得过这样的时间。能够无牵无挂地,沉湎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现在这样。 他现在拥有这样的奢侈,一来是由于旁人的体谅——他新丧妻,是个崭新的鳏夫,有点消沉,太正常不过。第二个原因,却是裴彧没说过的。 他近些日子,总觉得自己的手脚越来越乏力。 裴彧向李老军医问诊,李老军医为他把脉良久,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说,裴彧这手脚软弱的症状,是心病所致。心结解开了,这病症便能一步步自己好了。 裴彧自己评估,手还能拿得动重剑,拉得动弓,于是乎也将此事抛于脑后。 不过裴彧不找事,事却来找他。 今日,柔然王修书一封,特地指明要裴彧翻阅。裴彧拿出此书一看,柔然王在其中写道,小子顽劣,误入大周国境,不慎为西北军所擒。柔然王听闻,小子目前正被关押在裴彧所率西北军牢狱之中。鉴于大周和柔然素有友邦的感情,特此修书一封,希望能用黄金换回自己的孩子。 裴彧这才想起了还被关押着的车鹿。 一想起这个柔然王子,裴彧就恨得牙痒痒的。 此人狂妄至极,无法无天,裴彧在草原上就听闻过他的恶名。在京城的时候,车鹿就三番四次对许银翘无礼,进退失当。但那时裴彧在京中毫无根基,不能杀死这一个代表两国友谊的来使,所以,他只是对车鹿小惩大诫,并没有痛下杀手。 或许就是这一次次的放过,助长了车鹿的气焰。此后,车鹿变得更加猖狂。 在许银翘之死中,车鹿虽然不是直接捅刀的那一人,但也是间接导致了许银翘的死亡。 裴彧多想杀了车鹿,但他也知道,车鹿一死,大周与柔然,必有一战。主动挑起战争,并不是一个将军所有的,英明的行为。 他只能将车鹿关在特制的牢房中,命令士兵们给车鹿用刑。这些刑法,都是在皮肉之上表现不出来的,久而久之,人看着好好的,皮囊之下的血肉,却溃败如同烂泥,成为一个一戳就破的脓包。 裴彧的目光再次落回柔然汗王的信。 他提笔挥毫,洋洋洒洒写下了一张回帖。 三日后,夜来县外,双方交换人质。我出汗王之子,敬请备好黄金,用金换人。 裴彧,敬上。 ----------------------- 第66章 清晨寒露未醒, 许银翘已经起了床。 她小心翼翼地褪去身上的中衣,换上贴身的袄袍,再在外头罩上一件防风的长衫。 做完这一切, 她才摩挲出些动静,提醒屏风外那人, 她起来了, 他可以进来了。 韩因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银翘, 今日天冷,窗户上结了霜,你出去的时候, 可别忘了兜帽。” “我省得的。”许银翘答话,伸手从床头顺走了防风护面的毡毛大帽。 狭窄的室内, 被屏风分隔成了前后两块。 后头是原有的那张床, 许银翘日日睡在床上。前头则是韩因休息的地方, 他用长椅与桌子拼凑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卧倒的床榻, 独自一人合衣睡在外头。 那日许银翘与韩因被一同关在室内之后,许银翘看着室内仅有的一张床, 越看越犹豫。 同住已经是她的极限, 若是与韩因同睡, 那就真的越界了。 在许银翘的眼里,男女同寝, 乃是夫妻之间才能做出的举动。她与韩因虽然有几分交情, 但二人之间, 并没有男女之情。如若她就这么顺从地与韩因同睡一床前,事情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 更何况,许银翘还没完全放下…… 许银翘后撤一步,拉开了与韩因的距离。她的眼睛在室内打量了一圈, 找到了些许桌椅。若将这些桌椅拼凑起来,或许能够拼出一张床。 许银翘垂下眼睫,咬着嘴唇,内心筹措如何措辞。 当韩因看到许银翘犹豫的那一刻,他就瞬间猜到了许银翘的想法。 许银翘是不愿与他同床共枕的。 喉头莫名泛上的一股苦意,韩因咽下这股苦涩,主动开了口:“银翘,你身子未愈,我也不可能离你太远。不如这样,我睡桌子,你睡拔步床,这样,你能休息得好,我也能守着你。你看如何?” 许银翘抬起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她果然笑了,尖尖的下巴边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好啊。”许银翘走向拔步床,末了,又转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韩因,多谢了。” 韩因看着笑容清浅的许银翘,内心忽得一暖。 她一笑,室内就如同生满了光辉,他心中的苦涩,也去了大半。 感觉到自己心驰神曳,韩因忙收住了自己过于露骨的眼神,转而看向别处。 他道:“我明日冲父亲要一扇屏风,放在中间。现在不早了,快睡吧。” 许银翘应了一声。 她的声音如同小猫嘤咛,韩因的心,再次狠狠一动。 室内再次陷入了黑暗,许银翘的呼吸声很快就变得悠长而又缓慢,韩因却睁大眼睛看着黑暗。 韩因睡不着。 他在想许银翘。 许银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韩因看来,许银翘表面上软绵绵的,看起来脾性很好。但与她接触深了,却会发现,许银翘这人很有原则。她想怎样,不想怎样,都不会随旁人的意志改变。 正因如此,如果许银翘不想与他韩因同床共枕,那么这个决定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改变。 如果要韩因用一个词来形容许银翘,那便是外柔内刚。 韩因若想讨许银翘喜欢,他便不能强迫许银翘。相反的,每一件事,都得和许银翘商量着办。 君不见上一个强迫许银翘做自己不喜欢事情的男人,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韩因现在回忆起裴彧,心中不免有点唏嘘。 想来高高在上的男人,身上被捅了个血窟窿,骑着一匹并不驯服的野马,巴巴地追在许银翘的“尸体”背后跑,直至跌入尘埃。 ——何等可怜可悲,又可恨。 韩因摇了摇头,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就算他再想和许银翘亲近,也得耐住性子,一点一点地与许银翘磨。 若是他操之过急,许银翘就会像一只警惕的兔子,唰一下跑开。 如果那样,韩因一路上的努力,可就都付之东流了。 韩因给自己吃定心丸:裴彧已经从许银翘的生活里消失了,如今她的身边只剩下自己一个男人。没有人能跟他抢,也没有人能对他造成威胁。 只要许银翘还在他身边,他就永远有努力的机会。 想通了这一点,韩因的动作也变得不紧不慢起来。 他只当与许银翘中间淡淡的尴尬与情愫不存在,每日只和许银翘谈一些族中事务,闲下来,韩因也会教许银翘一两句月氏话。 渐渐的,许银翘防备的态度,也松弛下来。 在月氏族的这些日子,许银翘试图找到自己的定位。 回顾往昔,许银翘在当皇妃的那段日子里,曾经花下苦功夫,钻研如何管理一府的事务,如何在宴会上优雅地吃食,如何在夫人小姐闲谈看戏的时候优雅地插话。但是,到了月氏族中,这些技能都失效了。 这里的月氏人,没有盛大的宴会,也没有冗杂的账本,许银翘就像一个空有一身功夫的大侠来到田间地头,忽然一下子,全无用武之地。 月氏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生存。 在大漠中孤岛似的绿洲上,保持基本的生存需要。 然后防止被柔然人发现。 许银翘身上只剩下两样有用的物事:第一,她会医术,第二,她能识字。 许银翘一跃成了月氏人中文化水平与医学水平最高的人。 于是,她主动请缨,上午教授月氏族的孩子们一些基本的知识,下午则偶尔出诊,看望族中老人。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许银翘逐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相应的,月氏族人,也渐渐接纳了许银翘。 渐渐地,许银翘回家的时候,总有一两个小萝卜头跟在她身后,口中嘟囔着一些许银翘听不懂的话,听起来,像是“玉泽斯哥楞特”云云,许银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问了韩因才知道,那些小孩子称呼她为“美丽的少女”。 或者说,仙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好起来,不过,时间长了,许银翘也不免觉得有些无聊。 恰好,族中的药材也见了底,韩因趁机邀请许银翘,参与月氏人下一次“出猎”。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69节 许银翘同意了。 说是出猎,实际上就是采购。月氏身处大漠之中,虽然有水有食,但一应生活器具,还得从外头购买。 为了防止被柔然人打劫,每次出猎,月氏人都会出动族中最精锐的男人,身上带着武器,穿上可以遮住所有月氏形貌的衣服,这才放心走上通往大周的路途。 月氏人行事谨慎,寻常一个月才出动一次。恰好许银翘在绿洲之中呆得有些烦闷,韩因想,他恰好能借出猎的事情,带许银翘出去逛一逛。 这次他们出猎的目的,正是大周边境的夜来镇。 * 裴彧到达夜来镇的时候,天色尚早。 按照与柔然汗王约定的地点,他来到镇外十里处,举行人质的交换仪式。 日轮渐渐西沉,血红的一轮巨日溶进淡青色的山脉之中,圆得像一个巨大的火球。 裴彧从下午等到黄昏,柔然人迟迟未出现。身后的队列中,渐渐传来骚动之声,骚动很快就被带队的军官按下去了,但是,裴彧知道,如若柔然人再不出现,士兵心中的怨气只会越来越大。 他必须作出决断。 车鹿被关在一个齐人高的笼子里头,嘴里塞着白布,眼睛半睁半闭着,如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旁人一看,定以为他已经死了。 裴彧朝旁边的小兵努了努嘴。 小兵会意,上前就给车鹿一脚,笼子晃了晃,好险没翻倒。 车鹿终于睁开了眼,他左目浅金,右目深黑,一只映着无边霞光,另一只,则如同堕入浓重的黑暗。 小兵斥道:“你们柔然国的汗王,恁的如此不讲信用。若是今日他们不到,你也不用活!” 车鹿却倦倦地打量了小兵一眼,只一眼,便好似看穿了小兵的色厉内荏。 小兵莫名被他的眼神吓得缩了一下。 “急什么,就来了。” 车鹿说完话,又闭上了眼睛,双手抱胸,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裴彧转过头去,目之所及,都是遥远的天际线。天地之交光秃秃的,一个人影也无。 小兵悻悻地看向主将,主将裴彧却将目光投射向别处。小兵无法,只闭上嘴巴充哑巴。 裴彧知道,吃哑巴亏的,不是小兵,而是自己。 车鹿方才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裴彧在疆场之上几乎无人能敌,但奇耶怪耶,自从在落雁峡下失了许银翘之后,他一向的好运气似乎都被带走。裴彧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生活,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但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种莫名的不妙的预感,让裴彧心下隐隐有些擂鼓。 他再次仔细检查了关着车鹿的笼子,笼外八角黄铜锁结结实实地拴着,夕阳的余晖投射在锁上,给铜锁增添了一抹亮色。 而遥远的草原上,终于传来马蹄声声。 紧接着,一队柔然人出现在天边,正迅速向预定地点移来。 裴彧皱起眉头:对于一次交接俘虏的仪式来说,这次来的柔然人,未免也太多了些。 不过裴彧事先命令了大周军士带好武器,就算双方真的起了冲突,有他指挥坐镇,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来人由远及近,裴彧眯起眼睛,看清了带头那人。 裴彧鼻中嗤了一声。 还是个老熟人。 带头之人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柔然汉臣杜跃,参见大周四皇子殿下。多年未见,殿下别来无恙。” 裴彧见杜跃前来,也不下马迎接,只是扬着下巴嗤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杜跃,原来是何庭元帐下的谋士。何刺史兵败身死之后,杜跃逃往柔然,成了降臣。看杜跃周身华丽的衣袍,他似乎在柔然身居高位,显然已经爬到了柔然汗王身边亲信的位置。 裴彧平生最看不起的,便是背主之人。 见到杜跃前来,裴彧的心情,不怎么好。 杜跃眉间隐隐闪过一丝愤色,但他拱手低眉,借助一个恭敬的姿势掩饰了过去。 裴彧并没有看到杜跃的小心思,他侧身驱马,露出身后的车鹿,单刀直入:“贵国三皇子在此,请杜大人派人检查。如若无恙,便用黄金来换回你们的王子。” 杜跃笑了一声,道:“四皇子向来知轻重,在下怎么信不过四皇子呢?三王子看着,没什么大毛病,在下对四皇子放一百个心。您瞧,这便是咱们置换车鹿王子的黄金。不过……四殿下,您将咱们三王子关押于笼中,如囚禁野兽,此番举动,是否有些失礼呢?” 说着,杜跃显现出为难的神情。 裴彧皱着眉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他应得的。” 车鹿是害死许银翘的凶手,如果有一种办法,能让裴彧将车鹿千刀万剐而不受惩罚,裴彧早就干了。车鹿的命能留到这时候,全靠命大。 说着,裴彧昂首:“三王子就在这里,近在咫尺。若教你们的大汗知道,你们见了三王子,却没把他换回来……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杜跃却抓住了裴彧的袖子:“不,不,四殿下,在下并非不想换回三王子。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若是四殿下能够亲自将三王子交付到在下手上,先前的失礼之处,一笔勾销,而且,背后这些金子,都是您的。” 说着,杜跃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裴彧身上。 亲手将车鹿迎出来,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这件事的难度,和吹一吹案上的灰尘差不多。 西北军的兵士站了大半天,早就精疲力尽,只期盼眼前的仪式快些结束。而杜跃的眼中闪着殷切的目光,似乎真对裴彧亲手迎回三皇子有极大的兴趣。 裴彧站在中间,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他谨慎地开口:“两方后撤,只留下杜大人和我,用以移交之礼。” 杜跃从善如流地应下,命令所有柔然人撤退。 裴彧亲自打开了铜锁,将车鹿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一步步走向杜跃。 车鹿的身子有些沉,每走一步,都重重地撞在裴彧身上。幸好裴彧身形高大,脚步有力,才能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车鹿拖动在身侧。 裴彧鼻子尖,他能闻到,车鹿的身上传来一股幽然的香味,似乎是从车鹿随身携带的那个小荷包中散发。 明明只有几步的路程,裴彧却走得有些气喘。 这很奇怪。 裴彧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在狂跳,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拉着车鹿的手臂,放在杜跃的手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泛着香气的帕子捂了上来,蒙住了裴彧的口鼻。 裴彧想挣扎,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他的手足,忽然间僵直如枯木,动不了了。 一股熟悉的感觉袭来,裴彧的眼前,浮现出之前时不时手足无力的状况。一股彻骨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 裴彧想说话,但口舌也软绵绵的,竟然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西北军见主将蒙难,刹那间兵戈竖起,森森白光亮在场上。 杜跃却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夹在裴彧脖颈之上:“四皇子在我手上,谁敢上前!” 西北军被杜跃喝住,竟无一人敢再往前一步。 车鹿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在裴彧耳边道:“裴彧,还记得我在落雁峡下捅你的那一剑么?” 裴彧没有反应,他现在,委实做不出什么反应。 车鹿自顾自讲下去:“那剑上,涂抹了柔然秘制的毒药。毒药潜伏在你身体里,只等待香引催发,便可毒发至全身。你那貌美的妻子,也中过一模一样的毒,你还记得么?” 车鹿一脸得意的笑容:“我被你关在无边地狱里,每天都在想,裴彧什么时候再来见我呢?如果你见了我,我一定催发你身上的毒,我要让你意识清醒地感受到,你的肉被我一片片割下来,你的军队被我一个个消灭。剩下的人不会知道,你是因为交换人质而死,他们只会得知,他们的主将因为钱财,背叛了他们。裴彧,你在折磨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今日的下场,哈哈,哈哈!” “还有你的妻子……她真是貌美得合乎我的心意,若不是她死了,我总要尝上一尝。” 车鹿说完这句话,不再坦述心迹,直接抓住杜跃的手:“杀了他。” 终于有西北军发现了场上情况不对劲,不知是谁喊了声:“兄弟们,上啊,把少将军抢回来!” 西北军与柔然人一拥而上,两者相互斗争,混作一团。 车鹿和杜跃被护着且战且退,反而到了战场边缘。事态不受控制,车鹿的心里多了几分烦躁。 就在车鹿再一次想要用裴彧威胁西北军的当口,他的脖颈间传来微微的凉意。 车鹿眼前出现大片的红色。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涌血的喉头,拼命咳嗽起来。 杜跃的声音好像在天边,又好像在耳侧:“三皇子,三皇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啊————” 一声惨痛的尖叫,杜跃的声音熄了下去。 重物砸倒在地面,杜跃彻底没了声音。 车鹿侧身倒地,他看到,地面上的草叶迅速被浸泡在鲜血之中。他知道,这些血,是从自己身体里面流出的。车鹿瞪着双眼,努力想把眼前的一切看清。 他看到,眼前的男人站了起来。 嗤的一声,将小刀扎入了自己的大腿。 似乎因为疼痛带来的紧张,裴彧竟然能在地上坚持着走路。 一步,两步。 他的鲜血温热,滴到了车鹿的脸上。 裴彧怎么可能还站着!他不是中了毒么?他不应该就此倒下么? 车鹿内心,有无数个念头疯狂叫嚣。 最后只剩下一个最深沉的恐惧:他要死了么?裴彧走过来,是要杀死他么? 车鹿想错了。 裴彧摇摇晃晃,翻身上了几次马,终于成功。裴彧将脚套入脚蹬,胡乱将缰绳扯下,把自己固定在马背上。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调转马头,将匕首插入马臀。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朝着远方跑去。 车鹿最后的视线,落在越来越远的一人一马上。尘土落上车鹿的眼睛,但他已经不会再眨眼了。 一双漂亮的黄金瞳孔,蒙上一层灰。 马背上的起伏,令人恶心得几乎要呕吐。裴彧的脑子很混乱,或许处于毒药的副作用,或许是被颠的。 是的,车鹿和杜跃在交换俘虏的仪式上偷袭了他。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0节 他将小刀插入自己的肌肉,用无边的疼痛,激发自己身体里最后一丝意志,反杀了杜跃和车鹿。 他们或许死了,或许还活着,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事,他现在身中奇毒,真巧合,这种毒,许银翘也曾经经受过。 他的手脚越来越无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 他会死。 裴彧心里蓦然出现了这个念头。 他似乎对这个既定的结局感到很平静。是呵,人终有一死,他自幼就知道,他是个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孩子。 几次战场里死里逃生,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运气。 眼前似乎看到了许银翘。 倘若他死了,或许,还能在世界的另一边看到她……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裴彧的心头腾起了一阵火焰。如若能见到她,那么,死将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享受。 不过多时,身体传来失重的感觉。 裴彧头朝着地面,重重地落了下去。 耳畔传来清脆的咔嚓声,似乎身上有骨头断裂。但是,裴彧已经无暇管骨折的事情了。 他两眼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 第67章 许银翘跟随众人来到夜来镇前, 还未入镇,就已经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 漫天秋草还是那片黄色,只不过, 怎么看都与往日有些不同。 许银翘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同的来源。 风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带着涩和腥, 钻入许银翘的鼻腔。 这种气味, 许银翘曾经在战场上闻到过, 只有足够厚重的鲜血,才能将空气染出这层味道。许银翘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她打心底厌恶这气味。 这是战斗、野蛮的象征, 还有一段让她神魂俱痛楚不堪的回忆。 “是血……”许银翘小声出声。 月氏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的表情,变得肃重起来。韩因是领头的人, 他回首看了看发声的许银翘, 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凝重。 许银翘有些害怕。 这么浓重的血味, 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这片土地上, 又发生过什么? 她的手紧紧攥住缰绳,全身紧绷, 如果有危险出现, 下一秒就可以策马跑开。 “停下。”韩因叫停了众人, 声音沉肃,“将阿拉塔保护起来, 我来探路。” 月氏人稍稍聚拢, 将许银翘紧紧环护在中央。许银翘感到了韩因的呵护, 心头传来一阵暖意。虽然她的脸被布蒙住了,但她还是冲韩因微微一笑,声音清亮:“小心些,韩因。” “我会的。”许银翘突然而至的关心, 让韩因有些受宠若惊。 他翻身下马,徒步向前,骨子里还回荡着许银翘的那一句“小心些”,心头泛起融融的暖意。 许银翘看着韩因的身影没入半人高的茅草丛中,一颗心不由得被提起来。她屏住了呼吸,看着韩因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入泥泞。 不知过了多久,韩因弯着身子,拖着重物折返回来。他的头发上沾满了汗,整个人喘着粗气,陷入,拖拽那两样物事,已经消耗了他极大的精力。 韩因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向许银翘:“银翘,这里有两具尸体,你应当看一看。” 话音刚落,他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许银翘赶忙下马。面前的两具尸体,是韩因勉力拖回来的,这里头一定藏了重要的讯息。 许银翘提着裙子朝韩因奔去,一眼,便看到了最前头的一具。 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五短身材,尸体背身趴在地上,已经凉透了。许银翘用脚一踹,将尸体翻了个身,露出正面来。尸体有一张大周文人的脸,髭须悠长,鬓角整齐,显然是用心打理过的。但是,这文人的脸上凝固着一片惊惶,双眼圆瞪,口舌微张,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下一秒就会死亡。 “死因是刀剑穿心,一下毙命。”许银翘从一开始的紧张中脱离出来,开始熟练地验尸。 其实,医者能救人,也谙熟杀人。一个优秀的大夫,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验尸官。 许银翘在金镞一道上的研究,恰好让她有了判断死因的能力。透过血肉模糊的伤口,她一眼就看穿了来人的真实死因。 这就是韩因唤她前来的原因。 “我认识他。”韩因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许银翘有些惊讶地看着韩因。 韩因点了点头,示意许银翘耐心倾听。他解释道,“这人叫杜跃,我小时候,曾在柔然汗王帐下见过他。那时候,大周初摆,杜跃以大周降臣的身份来到柔然,进献了雍并二州的城防图示,因为他的投名状,柔然在与大周的战事中层层推进,势如破竹,直到……” “直到什么?”许银翘好奇。 “直到四殿下掌兵,柔然大周才恢复掎角之势。”韩因说出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许银翘一眼。 许银翘轻松地笑了:“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你不提他,我都要忘了他了。” “真的么?”韩因惊异抬眼。 许银翘笑了笑,没说话。 真的假的,哪里有这么重要。反正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见裴彧了。 “下手之人武功定是极高。你看这刃断之口,利落如削泥,精准狠绝。”许银翘喃喃道。 韩因搔了搔头皮:“这杜跃在柔然颇得到汗王中用,柔然与大周往来使者中,多有他的名字。只是不知……他何以沦落至此。” 说着,韩因费劲地抬起胳膊:“你应当看一看下一具尸体,我想,你会对他更感兴趣。” 更感兴趣? 许银翘有些疑惑。 她起身离开杜跃的尸体,向前走了两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许银翘立刻捂着嘴,“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此人死了还大睁着眼睛,一双眼睛,一者浓黑,一者淡金。一只苍蝇停在他睁得大大的金色眼球上,见到许银翘来,苍蝇振翅,如一朵小雾一般,“嗡”一声飞走了。 车鹿淡金的眼球就这么突兀的凸着。 死不瞑目。 许银翘急急地查看车鹿的死因:“割喉失血而亡,看刀口判断,与方才杜跃身上的伤口,同出一人。只不过,杜跃的伤口更干净利落,而车鹿身上,刀口却有些滞涩。” 许银翘将食指横切在车鹿的喉管处,比了一比,展示给韩因看:“你看,若是下杀手那人劲力足,他应该这样顺着喉管割开。但是,刀痕过半,却顺着经络划到气管上头。这痕迹,倒像是……刺到一半,力竭了。” 许银翘专注地比划,却没有发现,韩因忽然间变了脸色。 韩因的目光落在车鹿指缝间露出的一缕细布上。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卡在车鹿指间的,泛着隐隐暗色金纹的布条,不正是裴彧常穿的布料么! 熟悉的布料,武功极高,对车鹿和杜跃下手狠绝…… 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 裴彧,是裴彧先后伤了二人,然后离开现场。裴彧果然还是到了边境来,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他是来找许银翘的么? 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裴彧还在疯狂地搜索许银翘的踪迹。韩因的心,就如同被一只大手捏住一般,悄悄地痛了起来,他的呼吸也变得不利索。 “银翘,柔然的王子和使臣在边境被杀,这一定是一样关乎两国外交的大事。快走,咱们不应该牵扯进来。” 说着,韩因就伸出手,想要将蹲在地上的许银翘拉起来。 但是,许银翘却好似着了魔一般,一步步走入草丛。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草叶疯长,锋利的叶片几乎要刮破许银翘的外衣,她闪身避开,叶片从颊侧划过,她看清了,叶片上头浮着淡褐色的,喷溅状的血迹。 她来到了车鹿和杜跃受伤倒下的地方。 环顾四周,周围的草都有被践踏过的痕迹,折的折,断的断。草叶中间,有一道浅浅的踏痕,通向远方。 许银翘的心狠狠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条小道,或许就是杀死车鹿之人逃亡的路径。 那个人是谁?真的会是她想的人吗? 许银翘不确定,她的脚步滞涩,犹如在泥水中行走。 韩因终于追上来,他伸手想拉许银翘的手,但没抓住,只抓到许银翘的袖摆。刺啦一声,半边袖子被扯了下来。 许银翘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她的皮肤白得晃眼。 韩因怔怔地拉着半截袖子站在原地,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对不住。” 许银翘却好似终于从梦中被唤醒一般,她转身捂住了暴露出的皮肤,声音又急又快,快得都有些尖细:“韩因,你是对的,我相信你,此地危险,我们不应该再呆下去了。你快回去把大家集合起来,我们骑上马快走吧。” 她甩过头,发尾打在草杆子上,发出小小的“啪”的一声。 许银翘疾步前行,走在了韩因前面。 韩因不明白,许银翘为什么忽然间转变了态度。不过,她同意走,便是不会再去探究是谁伤了车鹿和杜跃了。这样想,韩因的心里,不由得安定了几分。 许银翘却不知道韩因内心的想法。 她在草丛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一点都不敢回头。她知道,如果自己一回头,便不会罢休。 许银翘反复告诉自己:就算杀人者是裴彧,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裴彧身子强健,若是受了伤,也有人照顾。 许银翘自己巴巴凑了上去,才是将先前逃跑的努力前功尽弃。 * 天色不早了,月氏人回程歇在了大漠之中。 月氏的族人,已经很习惯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们熟练地铺平了地面,搭好了帐篷,简单用干粮解决晚餐之后,便陷入了睡梦。 许银翘被自然而然地安排在韩因的身边。 二人第一次枕在同一个被席之中,许银翘颇有些不自在。 但在场的月氏人,每一个都躺在地上,头碰着头,脚抵着脚,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和异性太过紧密而挑剔床席。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1节 许银翘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再有别的要求。 幸好韩因非常善解人意,主动背过身去,将一大片空间留给许银翘。 许银翘从善如流地躺下,不一会儿,就听到周围传来了熟睡的呼吸声。 月光清凌凌撒在地面上,许银翘看着月色,忽然间,就睡不着了。 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悬着白日里看到的场景。 其实她看到了,车鹿手中的锦缎。那花纹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许银翘闭上眼睛,脸上就能传来被锦缎覆盖的,温热的感觉。她的鼻尖,也好似能闻到裴彧身上的味道。 贵族男子的熏香之下,是深重的铁锈、鲜血、土地组成的味道。 混杂在粗粝的感觉之中,她每一次闻,都会沉醉其中。 裴彧真的脱身了吗?他最后的刀口,陷入是一无力之人留下的痕迹。 他被伤到了吗?伤得重不重?是否有性命之虞? ——那么强大的男人,也会受伤么?伤得重了……会死么? 一想到裴彧有可能会死,许银翘的心,不自觉痛了一下。 就像有一只爪子在挠许银翘的心肝,她躺到后半夜,终于耐不住内心的催促,悄悄地爬起身来,拿上药材,出了营地。 ----------------------- 第68章 月光照亮银色的浅滩, 清凉的流水拍到许银翘的裙角上,像是个欢快的小孩儿,极力邀请她下水与他们一同玩耍。 许银翘将药材放在一个软袋里, 贴着小腹存放,走起路来, 沉甸甸的, 对着小腹一撞一撞。 她正在顺着河流向下走。 许银翘记得很清楚, 溯河而上百余步,经枯木而转,再走一刻钟, 便是白日里发现尸体的地方。 草原上十分空旷,隐隐有促织娘窸窸窣窣的声音。但草虫怯怯的私语声, 只让天地间显得更加安静。 许银翘能听清自己的脚步声。 月氏人的营地在背后越缩越小, 已经成了一个小点, 眯起眼睛看, 只剩下一个隐隐的灰影。营地里的众人还在熟睡,包括韩因。 许银翘知道, 自己出来寻找裴彧, 韩因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她甚至不用问他, 从韩因的言行举止当中,许银翘自己就能推出这个结论。 他会说, 许银翘, 白日里发现的两具尸体都是重要人物, 你涉险前去,很危险。 他还会说,你既然已经费了老大力气离开裴彧,为什么又因为受伤之人可能是他, 而折返回到他的控制下呢? 正因如此,许银翘才偷偷溜出来,谁都没告诉。 她的心提在嗓子眼,走两步,就要摸一摸身上携带的几味治疗创伤的药草,再次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缺失。 无论旁人说什么,许银翘有自己的主意。 她决心前去确认,袭击车鹿之人,是否是裴彧。这件事情,是谁也撼动不了的。 许银翘愿意为此冒险。 草原上的景象一如白日,只是加上了一层暗夜的伪装,显得分外神秘。许银翘双目适应了黑暗,她环顾一圈,在黯淡的星光下,很快就发现了白日里那条小道。她拨开草丛,顺着马蹄踩踏的印记,追了上去。 前方一片寂静,草叶被踩动的沙沙声,是这天地间剩下的唯一声响。 许银翘越走越远,但仍旧没有瞧见有人经过的踪迹。 她慢慢地感受到双腿的疲惫,连带着,头昏脑涨。许银翘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她对自己说,自己恐怕猜错了,裴彧分明不在这草原上。 是的,裴彧试图来找过她。但他往边境兜了一圈,现在恐怕早就回到了雍州城。那里,有他最熟悉的皇子府,有他从小长大青梅竹马的女孩,还有他忠心耿耿的将士。他怎么可能跑到荒凉的草原上呢? 但心头有另一个声音冒出:但是,草叶被踢倒的痕迹还没有结束,或许,裴彧就在小路尽头呢?如果你现在停下来,那么前面走的那么多路,就都白费了。 许银翘头昏脑涨地走着,忽然,脚下却当啷一响,好像踢到了什么物件。 她弯下腰,将踢到的物件拾起。 借着月光,许银翘看清了,这物件是把小刀。 刀身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月光之下,花纹流动,如逐月华。此刀做工精美,不似凡品。 许银翘恰好缺少防身的武器,于是收刀悬于腰间。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向前两大步,脚下一软,果然踢到了一个厚实的事物。 是个人。 足尖传来轻轻的疼痛,许银翘却顾不上这股不舒服。她蹲下身来,双手伸入人体与草地的缝隙,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躺倒在地上人翻了个面,露出正脸。 真沉呐,许银翘心想。他吃了什么,跟秤砣似的,让她费这么大力。 月光渺渺,周遭景物都好似蒙了一层纱,只有一个人分外清晰。 裴彧的容颜,就这么撞进了许银翘的眼帘。 毋庸置疑的,地上这人,正是裴彧。 许银翘心头蓦然一松,紧接着,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裴彧此时双目紧闭,不知是本身虚弱,还是月光作祟,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又像是在脸上覆了一层纸做的面具。惨白,泛着隐隐的青光,很不妙的颜色,许银翘只在将死之人的面上看到过。 裴彧的头发曾经被汗打湿,蜿蜒着贴在额头上,伸入领口。此时汗干了,头发还停留在原地,不仔细看,像一道狰狞的刺青。 头发尖儿扎着皮肤,一定非常不舒服。 许银翘叹了口气,伸出纤细的手指,拨开粘在皮肤上的长发。她下手轻柔至极,像是生怕惊扰了一个熟睡的人。 明明……裴彧只是看起来像睡着了。 许银翘屏住呼吸,将两根手指搭上了裴彧露出的脖颈。活人皮肤温热的触感,好似变成电流钻进了许银翘的皮肤,她浑身一激灵,心口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 幸好,天菩萨保佑,裴彧还活着。 裴彧的脉搏很轻,如同游鱼般稍纵即逝,许银翘在心中默默计数,一晃神,便漏了一拍过去。 她全神贯注,终于感受到了裴彧的心跳。 他的心跳很慢,也很轻,如同风中燃烧的蜡烛,稍不注意,就会被吹灭。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裴彧的脸很烫。 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紧接着,顺着裴彧的身子探下去,经过他结实的胸膛和小腹。这里的肌肉完好无损,许银翘很熟悉裴彧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摸出来,他的上半身并无大恙。 再往下,却手指冰凉,举起一看,许银翘触摸到了一大滩湿漉漉的鲜血。 他受伤了。 这是许银翘的第一反应。 月光照在许银翘的手上,她的半只手淋满了鲜血,像是刚刚掏了一只老虎的心脏。 这种感觉让许银翘有点奇异。 很久以来,都是裴彧压制着她,限制着她,钳制着她。但今日,裴彧就在许银翘面前这么毫无防备地躺着,任人宰割,仿佛她下一秒就可以收走他的性命似的。 身份的倒置,让许银翘觉得分外新奇。 她再次检查了一遍,又发现一处不对劲。裴彧的右手软绵绵地垂着,随着翻动,呈现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骨头折了。 为了确认,许银翘伸手一捏。裴彧的身子猛地一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许银翘立刻紧张起来。 她急忙甩开手,生怕裴彧在此时醒来。 如若他醒来,她不知道要以和面目面对他。不若他就这样静静地昏一会,二人之间,倒还葆有一份平静的余地。 幸好,裴彧只是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下,他的双目还是紧紧地闭着,没有丝毫苏醒的痕迹。 许银翘这才放松下来,继续检查。 外伤导致的高烧不醒,创口暴露,失血过多,心跳变缓。右侧大臂骨头有损,看样子,像是遭受了猛烈的撞击。 浑身上下,还有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许银翘觉得,裴彧就像一个被千刀万剐之后,随意丢弃的娃娃,浑身破破烂烂地躺在天地间。不知为何,她内心泛起一丝怜悯。 她见过他最骄傲也最矫健的的样子,此番看到裴彧奄奄一息,不免有些垂怜之心。 这是作为一位医者,对病人的垂怜。许银翘这么说服自己。 如若许银翘再晚来一天,或者今晚并没有下定决定偷溜出营地,裴彧身受此上,便会在这苍茫的草原上草率地了结此生。 一想到这个结果,许银翘心里就一阵后怕。 许银翘心头有些惴惴,但手脚极其麻利。她寻来两根木枝,私下裴彧身上的衣服充作布条,先将裴彧的右臂固定起来。然后,她掏出身上携带的草药,用口嚼碎了,涂抹在裴彧的伤口上。 处理好这一切,许银翘的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用手背抹了抹汗,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几个月前,她在太液池边的废弃宫殿,嚼药敷伤,为裴彧治疗。这次,是她救裴彧的第二次了。 天边已经透露出薄薄的鱼肚白,晨鸟啁啾,仿佛在提醒许银翘,时光飞逝,转眼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许银翘知道,自己再不赶回去,就得被韩因发现了。 她赶忙站起身来,拍拍裙边沾染的土坷垃,迈步便要走。一出步子,裙角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许银翘只以为是被草叶绊住,没多想,用力将裙子一拽。 谁知,她一用力,裙子非但没被拉动,反而冒出了刺耳的裂帛声。 棉线崩开的声音,让许银翘内心警铃大作。不会又要破吧!许银翘心头暗暗叫苦。 她回头一看,顺着裙摆,瞧见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这手上还沾染着残褐色的血迹,人明明还昏着,手却犹如有了感应一般,牢牢抓住许银翘的裙摆不松手,比钢铁铸的还要牢。 “祖宗哎。”许银翘小小叹了一声,赶忙蹲下身,拿指腹在裴彧的手上轻轻摩挲。 似乎是感受到了许银翘顺毛般的温柔抚触,裴彧的手渐渐松开,许银翘抓住这个机会,丢开裴彧的手,从地上跳起来就要逃。 谁知,裴彧人虽然昏着,动作却比闪电还要快。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2节 他抓住许银翘将走未走的罅隙,一下子,又捏住了许银翘的裙摆。 许银翘急了,用手掰,用脚踹,努力想把这只不知死活的手弄开。 她可不想带着破破烂烂的裙子回到营地! 偏生许银翘越抗拒,裴彧抓得越紧,到最后,许银翘气喘吁吁,她的裙角,却被裴彧牢牢地攥在手里,仿佛生了根一般,一点都没有少。 正在许银翘焦虑无望之际,她一摸腰间,恰摸到了路上捡的那把刀。 有了! 许银翘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抽出刀,避开裴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裴彧的手指边沿,将裙摆割下来。 来不及回头,她如同草原上最机敏的兔子,一溜烟跑走。 周围再次恢复了寂静。 日头渐渐升起,日轮的金辉洒向大地,也洒到了裴彧眼皮上。 他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是被太阳的光芒刺得不舒服,那只没打夹板的好手伸到额头上,努力想要遮挡太阳光。 ……不对,不对! 裴彧猛地睁开眼睛。 他这是在哪! ----------------------- 第69章 许银翘回到营地的时候, 却发现,里头乱哄哄的。 她悄悄溜走再悄悄潜入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许银翘一出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这么多眼睛的灼灼逼视,险些让许银翘栽了个跟头。 他们在看什么? 许银翘摸了摸自己的头, 确认了自己头上没有长出犄角, 这才顺着众人惊讶的目光, 往自己身上看。一看才知道,原本浅色的衣衫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血痕交错,凝成褐色, 看起来, 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样。 许银翘忙掩住衣服, 想要遮挡。但血痕土痕好大一块, 怎么能够遮挡得完? 她越遮,反而显得自己越心虚。 人群中, 韩因的目光分外突出。 他的脸色黑得吓人。韩因本来样貌清癯, 不笑的时候, 颧骨有些凸出,颇有些凶相。只不过, 他平日里看到许银翘, 面上都带着微笑, 这才不让许银翘感受到这份气势。 此时沉下脸来,韩因整个人显得锋利而又阴郁。 不过,一看到许银翘,韩因脸上的郁色一下子被担心替代。 他推开身边围着的月氏人, 急急朝许银翘走来。 许银翘忙举起双手:“我没事,身上的血是别人的!” 她的大声声明并没有让韩因放过。他一把抓起她举到半空中的手,将许银翘拉离了现场。 许银翘第一次见到韩因的怒火。 他一向都是以温润如玉的面目示人的,许银翘从来没有见韩因和谁红过脸,生过气。 此时她被韩因拉着,脚底下踉跄着向前跑,内心充满了惊讶。 他怎么了?怎么这么生气? 许银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观察韩因的神色,但却一无所获。她从这个角度向上看,只能看到韩因因为愤怒而充血的耳朵尖。 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韩因这才撒开许银翘的手。 许银翘气喘吁吁站定,撩起袖子,心疼地看到,雪白的腕子上赫然印着五个粉红的指印。 “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气。”许银翘嘴中嘟囔了一声。 韩因的目光也落在五道印痕上。 他抬起手想去揉一揉,但刚有动作,许银翘便拉下了袖帘子。 韩因把手又放了回去。 许银翘心中腹诽:坏了,她险些忘了,韩因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上过战场的成年男人。如果韩因真想伤害自己,他轻轻松松就可以达到目的。 不过现在……他现在为什么这么愤怒呢? 许银翘轻轻咬住下唇,纠结是否要先开口问询。 没等开口,许银翘的眉心就被韩因重重一点:“你啊你!” 许银翘一个不防,被韩因突如其来的力道点了个踉跄。她吃痛捂住眉头:“哎唷!” 抬头看,韩因一张白皙俊秀的面孔涨得粉红,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气的。 毕竟是许银翘偷偷离开,理亏在先,她被韩因点了一道,赶忙竹筒倒豆子般主动交代:“韩因,我昨日晚上,只是去了昨日发现尸体的地点。我保证,我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我身上的血,是在处理的时候沾上的,都是别人的血……” 韩因摇摇头,神色中显出几分失望,打断了许银翘的话:“银翘,你还是不懂,我在生什么气。” “你在生我的气么?”许银翘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有些中气不足,“你要生我的气,就……就惩罚我嘛。” 她正在寻思如何迅速给韩因解气,一双温热的大手却托起她的脸颊。 许银翘的眼睛一瞬间瞪圆了。 她从未和韩因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二人先前虽然关系紧密,但是,一切举动都止乎礼仪,从来没有肌肤相触过。 此时韩因的手托着许银翘的脸,她才蓦然惊觉,自己什么时候和一个男人靠得如此之近了! 许银翘的眼神有些慌乱,韩因却坚定地托着许银翘的脸,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 许银翘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两道飞红。 “银翘。”韩因似乎也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才继续说下去,“让我生气的,不是你出去找裴彧这件事,而是你的不告而别。你去找他,我虽然不赞同,但也不会阻拦你。你不信任我,才会对我如此欺瞒。这一点,是我不愿看见的。” 韩因的话直白到过分,一下就把许银翘想隐瞒的小心思都戳破了。 许银翘的心虚一瞬间达到顶峰。是的,她确实去找裴彧去了,并且正是因为猜到韩因的反对,才不告而别。韩因说的,无一不是事实。 许银翘只得丢盔弃甲双手投降:“韩因,你说得对,这是我的问题。我改,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如果我下次再欺你瞒你,我便……” 说着,许银翘举起四根手指就要赌咒发誓。 韩因却一把握住了许银翘的手指,轻轻的,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许银翘的手按了下去:“少咒些,不吉利的。” 韩因的眸子盛满了温柔神色,许银翘一与韩因对视,便如坠入满天星光里头。 不知怎的,许银翘忽然有些羞赧。 “你说得对。所以,现在可以放开我了么?” 韩因被许银翘提醒了,才发现,二人现在正以一个十分暧昧的姿势站在一起。从远处看,好像韩因环抱着许银翘一样。 他立刻收起了所有动作,规规矩矩地站着,好像又成为了在京城北衙当值的侍卫似的。 许银翘见韩因这幅样子,嫣然一笑:“逗你的,你好心提醒我,你是这个。”说着,许银翘比了个大拇指。“我都要听你的呢。” 许银翘轻松的语调,让韩因的身体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走吧。”他说,“我们该回绿洲了。” 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许银翘重新骑马上路。 许银翘总有些担心,因为上次的不告而别,韩因会派人对她加以看护,就像裴彧以前做的那样。 但是,令她惊奇的是,她的自由活动并没有被限制。 许银翘仍然可以自由地骑马,她想去哪里,也不用和韩因报备。只有一点,许银翘上次捡到的那把华丽的小刀,被韩因收了起来。他说,此刀有柔然的花纹,恐怕被发现,不如交由他保管。 许银翘现在用不到刀,也就从善如流地交出武器。 日暮西斜的时候,许银翘牵着阿钱在河边饮马。走了一天,阿钱显而易见是渴了,它把头直拱到河里,用舌头卷了水往嘴里送。它得很急,鼻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许银翘摸摸阿钱的脖子:“好姑娘,慢些吧。” 阿钱装聋作哑,哦不,马儿本来就不会说话。所以阿钱并没有理会许银翘的提醒,仍然大口大口地吃着水。 许银翘摇摇头,叹了口气。 坏姑娘,她说的话,不管用咯! 眼睛一瞟,许银翘看到一块开满鲜花的草甸。晚秋了最后一点花儿还没有凋零,橘红,粉红,艳红,深深浅浅的,像是火焰,散发出最明亮炽热的光芒。 她抛下阿钱,跑过去,摘了一大捧野花兜在怀中。点点数量,一共可以编织七八个花环。 阿钱一个,韩因的马儿一个,剩下的,分散给各个月氏人。 许银翘这么想着,眼前似乎浮现出马儿们带着花环的画面。它们摇头晃脑,欢快地走在小径上,马背上,月氏人唱着大漠的歌谣。别提有多美好。 忽然间,草叶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银翘没在意,以为是阿钱吃饱了水,找她来了。 她手里的动作未停,嘴上轻轻唤了一声:“阿钱?” 阿钱咴咴的应答声并没有响起。 许银翘的脊柱上忽然窜上一股寒意。 她听说,草原上有狼出没,黄昏时外出捕猎,生啖人肉。许银翘下意识往腰间一摸,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寻得的小刀交给了韩因。此时,她手无寸铁,只有怀中一团柔嫩的花叶根茎,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狼抗衡。 草叶的沙沙声还在响动,许银翘能看清,草间似有黑影若隐若现。看上去,真像一只狼起伏的脊背。 手指尖蓦然一松,花枝儿掉到地上,许银翘的心一瞬间狂跳起来。 她慢慢地往身后摸去,摸到了一块尖利的石头。许银翘紧紧将石头攥在手中,后退几步,整个人钻到草丛中掩蔽,预备叫唤韩因。 韩因就在不远处,只要她高声叫他的名字,他一定会来的。许银翘在心中告诉自己。 草叶被拨开的瞬间,许银翘立刻仰起头,准备呼救。 但声音却忽然卡在了喉头。 从草叶中钻出来的,并不是狼,而是两个人。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3节 左边那个高大的男人,她认识。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这不是裴彧么? 他们没有发现许银翘,反而是在许银翘刚才驻足的地方坐下了。 咦? 许银翘的手慢慢放松,石头从指缝间滑落,顺着衣服,无声无息地滑到了地上。 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裴彧,另一个,则是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少女头戴布巾,皮肤黧黑,但仔细看,五官带这些未被世俗侵染的秀气。看其穿着打扮,应当是大周的居民。 裴彧走路带这些一瘸一拐,他大腿处的衣服在许银翘疗伤的时候被剪开了,敞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底下一鼓一鼓的肌肉。 随着裴彧的动作,他的腿显现出好看又紧实的纹理,许银翘从旁边看着,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只有她知道,裴彧的大腿,会变得多么有力。 许银翘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双略有些粗糙的手,抓住了裴彧的膝盖。 是谁? 许银翘立刻蹙起眉头,看向少女。 少女轻快地俯下身,凑近伤口看了一眼,嘴中嘟囔了一句:“还是没好……” 许银翘暗暗握住了拳头。他们二人,凑得有些太近了些。 裴彧这是怎么了,他平日里最不喜欢别人近他身子,怎么现在一反常态,倒让陌生人触碰了? 要不是眼前的裴彧,手臂上还带着许银翘昨日系上的夹板,许银翘几乎都要怀疑,眼前的只是个长得像裴彧的少年,真正的裴彧,被调包了。 幸好,裴彧下一秒就转过身,将伤口移开了。 也避免了和少女的进一步触碰。 少女被裴彧一阻拦,颇有些不高兴,噘着嘴道:“喂,你不把伤口给我看,我怎么给你治!要知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现在都要听我的话。” 救命恩人? 许银翘蹙眉。 裴彧的救命恩人,不正是自己么?这时候从哪里又冒出来了个不认识的少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裴彧的救命恩人? 没等许银翘反应,少女踮起脚尖,朝许银翘这里看去。 许银翘还以为她发现了自己,有些犹豫,但还在准备从草丛中走出来。 虽然和裴彧的夫妻缘分已经尽了,但看在他杀死车鹿,自己也身受重伤的份上,许银翘还是准备关心一下他。 谁知,少女却朝着阿钱走去。 “有了,这里有一匹无主的野马,我们骑上它,为你找药材去。” 阿钱低头专心致志地喝水,浑然不觉自己的缰绳被拉紧。少女正要招呼裴彧,许银翘终于忍不住,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喂,那是我的马!” ----------------------- 第70章 “你的马?”少女嗤了一声, “好笑,这上面印着你的名字?” 许银翘没有被她的态度激怒,好声好气地说道:“这就是我的马儿, 她的名字叫阿钱,阿钱, 过来。” 说着, 许银翘双指圈成一个圈儿, 放入唇间,朝外吹起。 阿钱听到前方传来主人吹哨的声音,终于如同大梦初醒一般, 抬起头来,发现身旁牵着自己缰绳的并不是许银翘。 阿钱马耳微微一动, 腿一蹬, 就要朝许银翘的方向前进。 谁知, 那少女狠狠地在阿钱的马背上打了一记:“喂, 你是我的,别想跑!” 阿钱吃痛, 原地叫唤, 不敢动了。 “你怎么能这样!”许银翘立刻急了。她清晰地看到, 阿钱的背上,被少女抽出了一条白色痕迹, 短短的茸毛秃了一块, 那该有多痛呀! “喂, 裴彧,你评评理啊。”许银翘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裴彧。 但一转身,她却瞪大了眼睛。 裴彧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来了, 他身量高大,肌肉宽厚,站在许银翘面前,跟立了一堵墙似的。 “你说我叫什么?” 他终于开口了。 连日的失血和缺水,让裴彧的嗓子变得极为沙哑。他此时说话由轻又慢,隐隐带这些压迫感,好似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修罗。 许银翘好久没在裴彧身上看到这样吓人的样子了,不由得后退两步。 待退了,许银翘又在心头啐自己一口:许银翘,你怕什么,他现在受了重伤,早就是只纸老虎了。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你欺负下他,又怎么了。 一念获得了勇气,许银翘不偏不倚对上了裴彧的眼神:“我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 笑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裴彧肯定是在逗自己。 许银翘搞不懂裴彧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但她知道一点,裴彧想干什么,她便偏和他对着干。 她才不会像以前那样顺从。 几缕沾了血的碎发落到眼前,遮挡了裴彧的视线,也隔绝了许银翘的眼神。所以,许银翘没有看到,裴彧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好似一只舔着牙上鲜血的,狼。 裴彧身侧,完好的左手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我再问你一遍,你叫我什么?” “再问一百遍也没用,我可不认识你。”许银翘耍赖,“喂,还有你,把我的马儿还给我,我要回家了!” 许银翘朝阿钱奔去,没走出两步,身后一股大力袭来。 刹那间,许银翘身体腾空。 失去重心的恐惧让她双手无措地在空中摆动,猛地一捞,终于抓住了一个恒定的东西。许银翘立刻紧紧攥住不放手,如同在狂风暴雨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 定睛一看,她竟然双手紧紧攥着裴彧的衣领。 衣领被她一通动作拉开,露出小半块蜜色的胸膛。胸肌似乎感受到许银翘的触摸,轻轻地跳了一下。 抬起头,许银翘对上裴彧的眼神。 这回,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裴彧的眼神有些陌生,丝毫没有见到许银翘的熟悉感。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中,只有明显的抗拒和打量。 “你到底是谁?”裴彧问。 “我?”许银翘懵了。 他怎么表现得,像自己是个陌生人一样? 裴彧站在原地,心中一团乱麻。 怀中的女人在挣扎:“你在搞什么把戏,放我下来!”她双腿乱蹬,裴彧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他的大拇指伸得更紧,如同钢铁般抵住她的腿根,指尖陷入柔软的衣料,掐着底下的肉。 怀中女人好像终于认识到他不是个好惹的主,挣扎渐息,平静下来。 她的两条手臂如同最柔韧的柳枝,就这么一甩,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 动作自然而熟稔,好像重复过一万遍一样。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裴彧心中泛起了涟漪,有什么东西隐隐松动。 但是,这个念头一出来,后脑就传来一阵剧痛。裴彧被这种如同针扎偷袭的疼痛一激,浑身肌肉收紧,手臂不稳,差点让怀中的女人掉下来。 但她贴着自己的胸膛,仿佛生了根一般,稳稳地躺在自己怀里。 裴彧垂下脸,打量着她。 她很白,如同玉盘之上一颗浑然天成的珍珠,散发着莹莹幽光。皮肤匀皙皎洁,抚摸上去,应当比最细腻的绸缎还要再软三分。金红的夕阳下,她的头发也被染成金棕,小小一缕发丝挂在嘴边,好似衔了一根细草。 最令他在意的是一双眼睛。 美眸如水之清,偏偏其中,沉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让这双眼睛变得深沉而神秘起来。 “我们曾经见过么?”裴彧心神一荡,不知怎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眼前女人的眼神中,却有什么一寸寸塌陷下去。 她眉间隐隐的嗔怪,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然后,她摇了摇头:“没,没有。” 裴彧还想问,但脑中却再次疼了下。 这一次,他没有抵御住疼痛,松开了手。 那女人立刻如游鱼般滑脱出去,怀中蓦然一轻,裴彧的手臂无意识合拢,只抱住了一团空气。 仿佛刚刚拢住的,只是一团青烟。 温热柔软的躯体离开了,怀中有冷风灌入,他的心里,也好似缺了什么似的。 裴彧本能地迈开腿跟上她。 许银翘此时心中的第一要务,是拯救阿钱。 她冲上前去,劈手就要从少女手中躲过阿钱的缰绳。那少女反应很快,一低头躲开去,阿钱被笼头套住,只有短短一截活动的空间。少女的动作,让阿钱吃痛,再一次呦呦地叫唤起来。 许银翘看着心疼,动作不由得放轻几分。 少女趁这个机会,急忙跨上马,往阿钱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记。 “喂,别跑!”许银翘没曾想,自己小小的一犹豫,竟然让阿钱被那少女夺走。 她惊得失声大喊,顿时汗如雨下。许银翘左右一顾,从地上胡乱捡起石头,树枝,任何东西,然后不管不顾地朝着马背上的少女砸去。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4节 阿钱仿佛也感受到了许银翘的努力。它知道,马背上的人用力扯自己的马嚼,口中很痛。阿钱蹦跳着,双蹄几乎要立起来,努力将马背上的少女抖落下去。 “喂,还不来帮我!”眼见腹背受敌,那少女惊惶地朝裴彧道。 恰好此时阿钱一个猛冲,少女坐不稳,眼见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裴彧动了。 他的动作并不快,只是伸出了手,学着许银翘的样子,圈成一圈塞入口中。 嘴唇一噘,发出了比许银翘那声马哨更清亮,更悠长的声音。 阿钱虽然认主,但骨子里还是素质有训的军马。一听到军队的号令,再狂躁,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少女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她扬起下巴,冲许银翘飞了个骄傲的眼神。 许银翘心中懊恼。 她怎么不知道,裴彧看起来像忘了所有事情,偏偏还记得这一声马哨。 下一秒,许银翘的心更沉了。她看到,裴彧挡在了她和那少女之间,神色间,带着防备。 “这是我的马,你们不能就这样抢了去。”许银翘重复了一遍。 少女在背后做了个鬼脸:“管什么你的马我的马,我救下的男人受伤了,我得带他治疗。” 许银翘眯起眼睛,指着裴彧:“他是你救的?” 少女笃定地点了点头。 许银翘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裴彧:“你是她救的?” 裴彧看着她,不置可否:“我一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这位姑娘。” 许银翘几乎要笑出声:“噢,这位姑娘,你是说,他身上的草药是你涂的,夹板是你绑的?” 那少女被许银翘这番逼问,涨红了脸,声音也尖起来:“都是我!都是我干的!” 少女的眼神灼灼,盯着许银翘,笃定她没有办法揭穿自己。 少女是在小溪边碰到裴彧的。当她看到地上这个男人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又遇见了一具尸体。 草原上的尸体,大多被秃鹫吃得只剩下骨架子,这般保存完好的,可不多见。 谁知,当她将这男尸翻过身来,却看到了一张无与伦比的面孔。 九天的神仙,也比不上的俊美。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扰动,那男人挣扎着睁开了眼。他似乎刚从昏迷中醒来,眨眼的时候,带这些迷茫,声音是渴水的沙哑:“你是谁?” “我……”少女眼珠一转,“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确实,当少女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一定包扎的痕迹,不过那又如何,眼前这个女人又不知道,那些药草不是自己涂上去的,那张夹板也不是自己安放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 许银翘却轻蔑地笑了。 许银翘笑得恣意,少女的笃定,在她的笑声中,隐隐有些动摇。 “你有证据吗?”许银翘酣畅淋漓笑了一场,回过神来,继续逼问。 少女愣了下,指着裴彧道:“你问他。” 许银翘的目光转向裴彧:“嗯?” 裴彧缓缓从胸口掏出一条沾着血污的布条,布条似乎被人紧紧地攥过,又在土里拽过,皱巴巴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救我之人,身着此衣。”裴彧的眼珠一转,看向少女,“她——并不是。” “你!”谎言被拆穿,少女气急败坏。她眼珠一转,又道:“虽然我不是给你敷药的人,但我一阵个白天,都尽心尽力陪你找药,要是我回家,爹爹发现我光陪你,什么农活都没做,我,我可怎么办啊!” 说着,她捂住脸,呜呜呜哭起来。 许银翘和裴彧对视一眼,惊讶地发现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许银翘微微一笑:“所以,你忙活了那么久,就是怕被父亲责罚?” “呜呜呜……嗯……”少女不明白许银翘葫芦里卖什么药,悄悄从指缝里睁开眼睛。 许银翘从怀中掏出了一样圆圆的物件,扔在地上,用脚踩住。 那物件在夕阳底下一闪,发出雪亮的光。 少女慢慢地,挪开遮住面孔的手。 许银翘脚底下踩着的,正是一块银锭。 好大一块银子! 少女活了几辈子,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钱。她猛地抬起头。 许银翘不紧不慢道:“我们做个交易吧。你下来,把人和马都给我,这块银子,就是你的了,你就说今日发现了草原上的钱财,你的父亲一定不会责怪你。但如果你不下来……” 许银翘比了个飞的姿势:“那到手的银子,可就飞咯!” 几乎没有犹豫的,少女立刻放弃了阿钱。走过裴彧身边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但银钱的光芒还是更闪耀些,她的眼神,最终还是落回银钱上。 许银翘慢慢挪开脚尖,就在银子被松开的同时,少女闪电般地伸出手,将银子揣入怀中。 她似乎怕许银翘反悔似的,一拿到银子,就急匆匆往回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别后悔!” 少女的声音随着她的远去,消散在风中。 许银翘用一锭银子换回了马,还附赠了个人。一个有手有脚的,失了记忆的男人。 “你走吧,她不会缠着你了。”许银翘牵了阿钱,就要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裴彧的声音。 “怎么了?”许银翘歪了歪头。 “你不是用银钱买了我么?”裴彧勾唇一笑。 夕阳浓墨重彩的光芒照到裴彧脸上,真奇怪,他的容貌,却比夕阳更夺目。 “那你应该也将我带走。” ----------------------- 第71章 把裴彧带回去? 这一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 无中生有,无稽之谈。 ——反正许银翘想都没想过。 许银翘几乎没过脑子,就拒绝了他:“不行。” “不行?”裴彧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我受了伤,我需要医治。”裴彧道。 失去了原来的记忆, 裴彧难得说起话来一本正经。如果是在以前, 他早就眯起眼睛, 威胁许银翘了。 现在的裴彧,倒比原来可爱些。 这个念头让许银翘的内心有些奇异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刚才还坚定的决心, 此时有些动摇。 “我不能带你回去。”对裴彧的讨厌,还是大过了一瞬间的怜惜, 只用了一秒钟, 许银翘就再次下定决心, 她一定要拒绝。 她根本不敢看裴彧, 掉转马头,口中咴咴, 赶着阿钱向前走。 阿钱轻快地小跑起来。 天边的落日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 只留下一段淡紫色的霞光, 整片草原笼罩在一种温柔又奇异的氛围中,如梦似幻。 不知为何, 许银翘的动作却有些迟滞。 忍住, 她不能回头。 她已经跑出去那么远了, 又回什么头? 不行,不行。 身体比大脑先反应,在许银翘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拉停了缰绳。 就看一眼吧,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头响起。就一眼,没什么大不了的,裴彧这么大一个人,能出什么事,不过就再看一眼罢了。 看完了,他们此生久不会再相见了。 内心似乎被两个小人儿东拉西扯,许银翘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了其中一边。 她状似无意地转过身子,回过头看。 丝丝长发在晚风中飘起,轻柔的打到另一侧的脸颊上。 眼睫轻颤,许银翘的目光,落到了裴彧身上。 他还站在原地,好似一根插入泥土里的胡杨木。双腿跨开,整个人站成一个大字,高大的身躯在苍茫的天色下,忽然显得很小。 如同把一整个青天都背负在身上似的。 许银翘目光流连之际,裴彧的身子,却渐渐地向一边歪斜。 咦? 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裴彧真的在缓缓地倒下去。 如同一座山的倾颓。 许银翘这才发现,裴彧的双目痛苦地紧闭,大腿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里头刚长好的新肉撕裂,浓稠的鲜血顺着肌肉留下来,成了一根深红的缎带。 几乎是在许银翘发现不对的同时,裴彧的身子一咕隆栽倒在地上。 一声闷响。 许银翘倒吸一口凉气。 *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5节 裴彧幽幽转醒,入眼一片深蓝星空。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还躺在茫茫原野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但是,身下的触感却提醒他,这里并不是浸泡着血污的泥泞地。 伸手一摸,入手柔软轻暖,他竟然躺在一片毛毡铺就的小凹坑里。 这时候,裴彧才感到额头上一阵冰凉。 伸手摘下,是一块浸了凉水的毛巾。往旁边看,铜盆里静静的一片水,显然就是为他降温的凉水了。 救他的人做事细致妥帖,而这份妥帖,让裴彧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没有多犹豫,手指插入毛毡,撑着地,让自己的身体立起来。 腿脚有些发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裴彧气喘不匀。 他斜倚在木柱上,垂下眼睛,轻轻喘气。 裴彧的大脑一片空白。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得捋一捋。 比如此时有三个重要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往哪里去? 他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空心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同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浑身是血出现在这里。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心慌。 他想,自己一定曾经是一个万事万物必在股掌之间的人。不知经历了何种恶战,沦落至此,失去了记忆。 手指传来被束缚的感觉,他抬眼看向手间,五指之间缠绕着一条灰扑扑的布条。 布条像是从某件衣服上割下来的,断口有些毛躁,可见使用利刃之人并不会如何使。 这个念头,让他的脑子中出现了一丝灵光。他推测,自己失忆之前,对各种武器的用法构造,都非常熟悉。 或许自己曾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呢? 裴彧轻哂。 他摇摇头,把不着边际的想法甩出自己的脑袋,目光澄明,打量起周遭的事物来。 裴彧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不再是沾着血污,破烂如同褴褛的旧衣。身下躺过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迹。大腿上,混杂着草叶污泥的血痂被剥了开来,等待上药。 但是给他上药的人,却不见了。 裴彧动了动身子,感觉浑身僵硬酸涩的感觉好了些,便转身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 大大小小的帐篷,环绕着一个火堆。火堆旁,坐着许多男人,他们或谈话,或说笑,口里叽里咕噜,俱是裴彧听不懂的语言。 火堆上架着一只剥了皮的羊,羊拿木棍穿了,两头放置在在架子上。羊旁边有两个厨子,一人不住将羊翻动旋转,另一人不时往上面洒一些粉末状的东西。 清风穿中而过,将火堆上的气味送到裴彧鼻中,一股混杂着烟火、香料的腥膻味道,充满了裴彧的整个鼻腔。 他的鼻子抽动了下,肚子里也适时发出咕咕两声。 裴彧一天没吃东西,到现在,简直是前胸贴后背。但他并没有选择上前。 火堆旁坐的都是男人,那个救了他的女人不在这里。 她一定在什么地方。 裴彧调转身子,准备往旁边寻找。他没走出几步,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好啦,你就别生气了。” 语调带着亲昵的撒娇,裴彧心中,好似有一根柔软至极的羽毛,那么轻轻拨了下。 有些痒。 裴彧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急急走了几步,却从同样的方位,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银翘,我不是生气,只是他终究是个麻烦。” 男人重重的叹气声音,好像铁幕落下。 裴彧的脚步,瞬时间刹住了。他往地下一摸索,抓了一根尖锐的树枝在手里,脚步放慢,如同黑暗中敏捷的豹子,用带着软垫的脚掌慢慢贴上草叶。 风吹秋草,传出沙沙的声音,裴彧的脚步声,却接近于无。 他好像天生适合潜行的猎手,慢慢地,从帐篷后探出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女人露出的半个身子。 他听到了,她叫银翘。 银翘,裴彧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真好听,像是金银花,又像是连翘。 那叫银翘的女人,声音有些焦急:“韩因,他失忆了,我试探过他,他什么都不记得。你看,他现在伤成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在草原上,必定是活不下去的。” “这便是你把他带回来的原因?”男人开口。 裴彧也默默记下他的名字。韩因,真拗口,听着就让人不喜欢。 “你知道的,我做惯了治病救人的大夫,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更何况,他还是我的……” 说到这里,许银翘的声音弱了下去。裴彧使劲探出身子,也没听清楚,她到底说了哪两个字。 “……韩因,我向你保证,我会看好他的。你就让我救他一次吧。” 裴彧看到,银翘袖管里偷偷伸出手指,抓着男人的衣袖,撒娇似的晃了晃。 这幅景象,落在裴彧眼里,不知怎的有些刺眼。 “好。”韩因终于让步,“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 “第一,你只许给他治病,别的时候,不准有接触。第二,如果他伤愈,就立刻将他驱逐出族群。第三,不能叫他原来的名字。” “一言为定。”银翘开心地在地上蹦了蹦。 “不过,这第三条是怎么回事?”她答应完了,才忽然反应过来。 韩因沉默了一会,才解释道:“我怕他记忆恢复,更怕你……想起之前的事情。” 韩因此言,不啻于给裴彧心中扔下了一枚火药。 果然,曾经的他认识这两个人!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自己在听到韩因和银翘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心头会浮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们曾经和他是敌是友?为什么他们出现在草原上?这个男人对自己隐隐的敌意,又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问题如同草原上疯长的叶子,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裴彧思考之际,眼前却白光一闪。 原来是女人衣服带起的亮光。、 紧接着,银翘便转到了他的面前:“咦,你怎么跑出来了?” 裴彧感受到,除了银翘温柔的视线,还有一道灼灼的目光,也锁定在他身上。 他没有在意那道目光,只是看入许银翘的眼睛,好像要把她吸进去似的:“我没看见你,所以来找。” 银翘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她似乎很不习惯这样对话。她甚至下意识退了半步:“哦……哦。” 后面那个男人却跨步上前,肩膀一顶,将银翘护至身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是个清俊的男人,裴彧并不否认。 他的个子与裴彧相仿,丰姿清癯,皮肤有种病态的白,脸颊微微消瘦,身形也比裴彧小了一号。 让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双闪着警惕光芒的眼神。 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糟心的事物,马上就要把人拎起来丢出去似的。 银翘在身后探出半个头,毛茸茸的,瞪大了眼睛。 裴彧笑了笑,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怎么,怕我认识你?” 韩因的脸色立刻更黑了些。 裴彧拍了拍手,张开双臂:“伤口又痛了,银翘。” 当他念出“银翘”二字的时候,唇齿间仿若含了蜜一般,语调极为黏腻亲昵。 裴彧成功在韩因脸上看到了被恶心到的表情,而韩因身后的银翘,却也好像被这句话击中了一般,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 第72章 许银翘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她从韩因身后走出, 走到韩因和裴彧中间,企图用身子隔开两个男人。 但是韩因的动作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鼻尖扇起一阵风,韩因的身影从眼前晃了过去, 许银翘只来得及抓住一个虚影。 “这里不是你的地盘,收起你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韩因揪起裴彧的衣领, 凑近向前,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韩因的神色中充斥着满满的警惕。在他眼里, 裴彧好像一只闯入羊圈的狼,总要叼一只温顺的白羊离开。 韩因不希望,被狼牙切开喉管的是许银翘。 小臂用力, 韩因的肌肉绷紧到极限。裴彧双脚牢牢扎根在地上,如一棵青松, 并没有被韩因撼动。 反而, 裴彧的手轻轻搭上韩因攥紧的拳头, 一下用力, 五指如同铁爪般,几乎将韩因的指骨按碎。 指尖传来剧痛, 韩因额头上很快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一者提, 一者按, 二人在不动声色之间展开了一场默默的角力,韩因等着裴彧先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 裴彧也等着韩因忍受不了疼痛的那一刻。 韩因的耳畔传来清晰的“咔哒”声。 他的关节, 硬生生被裴彧按到错位。 几乎是瞬时的, 韩因松开了手,裴彧也放下了唯一一只完好的左手。 裴彧扬起下巴,斜睨着韩因,眼中满是飞扬的神色, 好像在明晃晃地炫耀:你实力不济,没有资格和我对话。 紧接着,裴彧转身,唇角翘起,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对许银翘做了个“请”的手势:“银翘姑娘,请为我疗伤。” 裴彧的礼貌让许银翘再次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似乎藏了小勾子,一点一点,勾着许银翘上前。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6节 不不,不能被他迷惑了。许银翘向前走出几步,终于想起了韩因还站在当场。 她虽然不明白二人方才沉默暗流中的官司,但是,裴彧的得意,和韩因背影中隐隐流露出的一股灰丧,许银翘还是看在了眼里。 许银翘的脚步折返,裴彧闻声立刻回头。见到许银翘转身走向韩因,他的身形微微晃了晃。 裴彧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胸口。 奇怪,这里明明没有受伤,为什么本能地感到一阵疼痛。 许银翘走到韩因面前,沉默的男人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 韩因没想到,许银翘会回头。 “你还好么?” 韩因抬起头,许银翘一下就看到了他灰白的脸色。在茫茫的夜色中,韩因的脸色依旧泛着惨白,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并不太妙。 “没……没事。”韩因下意识回答。 手骨中传来钻心的疼痛,却提醒着韩因,他并不是没有事。 韩因悄悄将右手缩入衣袖,艰难地挡在了身后。他不想让许银翘为难。 许银翘的眼睛却比善于观察的螭吻还要尖,她毫不客气地将韩因的手从身后拽了出来。掀开衣袖,露出底下发紫的五条手指印。 韩因的手指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小拇指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裴彧居然下此狠手! 许银翘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怒火,她几乎想要立刻转身,怒斥裴彧。但许银翘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她的手指轻轻顺着韩因的手指,分开了他扭曲的小指和其他指头。然后,许银翘双手用劲,骨头再次一响。 这一次,错位的骨头,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韩因忍了许久的虚汗,一瞬间如泥沙俱下,津津的汗珠挂在他的额头,整个人,竟如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 “银翘,你得小心他。”韩因忍着痛苦,俯身凑在许银翘身边道。 幽幽的女人香钻进他的鼻腔,韩因抬起身的时候,唇角不小心擦过许银翘的耳廓。 唇间传来的一股柔软,让人心神迷醉,几乎一瞬间忘记了疼痛。 许银翘看着韩因这幅样子,心头不禁冒出一股怜惜。只因为语言不合,裴彧就这样对待韩因,如果之后,二人有什么矛盾,许银翘根本不敢想象,裴彧会干什么。 看来是她想错了,许银翘对自己说,裴彧还是从前那个裴彧,残忍,野蛮,自我为中心,没有任何的改变。 就算失去了记忆也一样。 这就让许银翘重新考虑,她这片救人的好心,是否用错了地方。 “我省得的,韩因,你放心。” 为了不让裴彧听到,许银翘的声音也小小的,如同耳语。 韩因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用口型对她说:“我相信你。” 许银翘旋即转身,重新面向裴彧。她的身形在裴彧面前,显得分外娇小,但是却莫名带着一股压迫感。 “将手伸出来。”许银翘淡淡地说。 她的双眼抬起,直视进入裴彧的眼睛,似乎极为笃定,他会按照自己的命令做事。 裴彧确实也这么做了。 他满不在乎地抬起一只手,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将许银翘的双手包进去。粗粝的茧有意无意摩挲过许银翘的手背,感受着那一份绸缎般的柔软。 银翘姑娘不过是一位柔弱的女子,任凭她的劲力再大,难道能大得过他?就算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裴彧也不怕。 一切都只是毛毛雨罢了。 但是,手腕处却传来一阵疼痛。 疼痛如同淬了毒的灵蛇,从小臂攀附而上,一股酸麻直冲到裴彧的天灵盖。定睛一看,许银翘的手,正按在他的脉门上。 这个不知名的医女,怎么会认穴的功夫? 裴彧以为,这位叫做银翘的医女,只会写粗浅的医术。没曾想,她轻轻松松,就捉住了自己的脉门,裴彧的身子僵直了,如同僵死的沙虫,直挺挺一动不敢动。 裴彧的心里,第一次冒出淡淡的后悔。 脉门乃人身上武功汇聚之处,他怎么如此轻易就给了出去。 幸好,银翘并没有制掣他太久。 小惩大诫,是为慈悲。 裴彧颤抖着,将手收了回去。他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身前这个女人起来。 煌煌火光照在许银翘脸上,她半面落在明亮中,敛眉垂目,如同一尊最宽容博爱的神像。 只一瞬,这神像眉间微动,神色便活了起来。 她的眼神落到裴彧的身上,每落到一处,那一处的皮肤就烧了起来。 许银翘缓缓开口:“我与你,也约法三章。第一,无论伤愈与否,都不能将此地何处说出。第二,我知你性情暴戾,但你永远都不准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第三……” 许银翘咽了口唾沫,道:“我已经嫁作他人妇,你疗伤之余,不准近前。” “他人妇”三个字,如同一柄重锤,击打在裴彧心口。 他反唇相讥:“委身于这样势弱的男人,银翘,你的眼光委实不大好。” 感受到许银翘如同刀子般能戳人的目光,裴彧这才打住。 他看看韩因,再看看许银翘,怎么看,两人都不像夫妻的样子。 许银翘却没有再给裴彧说话的机会,她给韩因一个放心的笑容,扯着裴彧的袖子,回到了裴彧醒来的地方。 韩因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头拒绝着许银翘方才的话,良久,才反应过来,胸腔中涌出一股甜蜜。 许银翘愿意在裴彧面前与他维持关系,就算是“假夫妻”,韩因也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从身体里传来。 他一高兴,手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韩因转身,走向聚集在火堆旁的众人。秋天,正是羊膘最肥的时候,羊皮被火炙烤成薄薄一层,滋滋声不绝。羊皮包裹着化成半透明状的油滴,琥珀色的油液从皮肉脆绽的缝隙中低下,落到柴火中,火苗因为这油滴的浇灌,一下一下发出旺盛的光芒。 见到头领前来,有人用小刀割下羊身上最肥嫩的一块肉,用刀叉着,递到韩因嘴边。 韩因却眼珠一转,用月氏语道:“不必给我,这一片,送给我的新婚妻子。” 韩因的话,引起月氏人的一阵起哄。 看着送肉之人远去的背影,韩因心头最后一丝担心,也放下了。 * 隔厢边,许银翘和裴彧相处地却不怎么顺利。 裴彧之前躺卧的毛毡,被底朝天掀了个遍。地上凌乱的脚印属于草原上的鬣狗,许银翘知道,在暗夜之中,饥饿的鬣狗会铤而走险,到人类营地边缘觅食。 虽然有月氏人在,许银翘并不害怕鬣狗,但将裴彧安置在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 她稍作思忖,下了指令:“带上药材,你随我走。” 裴彧在许银翘面前,温顺得与方才在韩因面前判若两人。许银翘一声令下,他就弯腰从地上去够铜盆。 但裴彧的手指尖刚够到盆沿,喉中就发出一阵呜咽,旋即支撑不住身体,倒了下去。 许银翘这才想起,裴彧是个伤号。 让伤号帮她干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几乎是瞬间,许银翘扑身过来,支撑住了裴彧的身体。 女人柔软馨香的身躯,就这么紧紧贴住了裴彧。他身上的衣服忽然变得好薄,薄得能化在热烫烫的皮肤上,融进许银翘的身体里。 裴彧的眼中闪过一丝窃喜。 他赌对了,就算她对自己再生气,也不会放任自己再受伤。 他的手悄悄移到许银翘的纤腰后,感受着手掌下轻凹的弧度。丰盈又美好,像是两人天生契合,天造地设一般。 裴彧的鼻尖翕动,轻轻划过许银翘的耳廓。 方才与韩因触碰过的那只。 短暂的瞬间,他轻启双唇,小小地含住了。 许银翘只觉得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她耳尖擦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裴彧就发出了一声更加痛苦的闷哼。 “好痛……” 这么痛,怎么能再站着。许银翘立刻就做了决定:“扶着我,我带你去躺下。” 她环顾四周,韩因与自己的帐篷,离得最近。 在许银翘看不到的地方,裴彧的唇角,挂着一抹笑。 ----------------------- 第73章 看到帐篷内的陈设, 许银翘几乎是一瞬间就后悔了。 她怎么忘了这一点! 帐篷的正当中明晃晃隔了一扇屏风,屏风将本就狭小的空间分割成两半。外头是韩因的住所,里头是许银翘的床铺。 如果裴彧知道她与韩因分房睡…… 那么许银翘前头撒下的“已作他人妇”的谎言, 可就不攻自破了! 许银翘额头登时冒出冷汗,急忙在脑中搜寻措辞。 “这, 这里, 你躺下去。”许银翘讲话有些磕巴, “对,这里是我治病救人的席榻,你可别搞乱了。” “治病救人的床榻, 还放着被褥?”裴彧只扫一眼,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病人嘛, 总有要躺下保暖的时候。一看就知道你没进过大夫的房间。”许银翘继续找补。 裴彧点点头, 似乎是信了她的话。 “你乖乖呆在这里, 我去拿药。”许银翘松了一口气, 赶紧指示道。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7节 一应药品还在原来的位置,她还得回去拿。 许银翘匆匆出走帐篷, 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 是月氏族一个年轻后生。 那月氏人见到许银翘, 眼睛一辆,口中立刻冒出一长串话。许银翘先是一惊, 旋即侧耳倾听, 虽然她不懂月氏话, 但在部族内生活许久,竟然也能捕捉到一两个关键词。 那人说,韩因,烤肉, 送,找人。 许银翘福至心灵,忽然明白过来。她指指烤肉,又指指自己。 送我的? 月氏人立刻点点头,赶紧将烤肉递给许银翘。 许银翘小心翼翼地拿帕子包住了那块羊肉,肉皮表面还冒着滋滋肥油,隐隐带着被火炙烤过后的余热,落在掌心,灼热又滚烫。 许银翘啃下一口,油花子在嘴中绽开,温润的口感立刻充斥了整个口腔。 一想到这块肉是韩因特地差遣人送来的,她的心就变得暖乎乎的。 许银翘一面吃,一面拿着药走回去。 月氏人见到她行走的方向,面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他撵上来拍拍许银翘的肩,比了个疑问的符号。 许银翘解释道:“我去帐中,给他疗伤。”说着,她挥了挥手中的草药,再点点帐篷。 月氏人看了眼帐篷,嘀咕了两句,没再和许银翘说话,一转身,匆匆走回了篝火旁。 送肉的事情,只是一个小插曲。许银翘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现在最重要的,是给裴彧治好伤,然后把这尊大佛送走。 许银翘跨进帘子的时候,嘴角的油星没有撇干净,唇角沾了一两点亮亮的东西,在火光下分外明显,活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猫。 “你去偷吃了?” 裴彧趴在“床”上,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软垫上,看到许银翘的身影,他唇角噙出一丝笑意。 “什么偷吃?”许银翘不明白。 裴彧倒是很有耐心,将手指缓缓地绕嘴一周。 许银翘见状,摸了摸嘴巴,果然感到手指尖有些油油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赶忙从旁拿下一条丝绢浸在水里,朝指尖擦了又擦,这才将那一点油星子擦去。 “你去吃烤羊了?”裴彧问。 “你知道有烤羊?”许银翘随口应答。 “你夫君为你烤的吧。”裴彧语带试探,“怎么,你爱吃羊么?” “韩因他爱吃。”许银翘顺口回答。她花了整整一秒,才反应过来,裴彧说的夫君是谁。许银翘赶紧回答道:“我夫君爱吃。” 裴彧点点头,似乎相信了许银翘的说辞。 许银翘松了口气。 她还没适应“韩因妻子”的身份,在裴彧面前,稍不注意就会流露出破绽。 许银翘并不能确定,裴彧是否相信了她。但她提醒自己,今后可要更加谨慎,做实了他人妇的身份。 她可万万不想和裴彧再有什么瓜葛了。 裴彧饶有兴趣地盯着许银翘在房内走来走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得了闲,就爱在她身上打量。许银翘走来走去,本是极为平常的动作,在裴彧眼中,竟变得摇曳生姿起来。 “哦——原来,是夫君呀。”裴彧说着,露出一丝坏笑,“那为何你们会分床而睡呢?” 裴彧抛下惊雷,打量着许银翘的反应。 许银翘立刻明白过来。 坏了,分床的事情,还是让裴彧发现了! “你在我出去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内室?”许银翘蹙起眉头,一幅不高兴的样子。 “这算溜么?”裴彧摊手,“进来的时候,我便一眼看到,床榻上只有一个枕头。银翘,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与韩因只枕一枕吧?” 许银翘咬了咬下唇:“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彧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种分外艳丽的得意,令人夺目:“看,银翘,我还没问到底呢,你便不打自招了。” 他冲许银翘挤了挤眼睛,眼里的意思似乎在说:别玩什么把戏,我都知道了。 许银翘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几乎抿成一条线,睫毛如同小扇子般忽闪忽闪,一小块阴影落下在眼底。 灰色的,像是蝴蝶的羽翼。 她咬着牙道:“你怀疑?呵,等我夫君回来,你便会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夫妻。” “那我可拭目以待。”裴彧挑眉。 “少废话,躺好了。”许银翘着实不擅长撒谎,她从桌上拿起一条绢布,塞入裴彧口中。 绢布一点点地,推入裴彧的口腔内室,许银翘的指腹,触摸到他温热的唇瓣。 一瞬间,许银翘似乎感到一种错觉,裴彧的嘴唇,在她的手指上黏了一下。 像是沾了蜜一般。 “你干什么!”许银翘立刻抽开手,双目中满是警惕。 但是,裴彧的口腔已经被绢布塞满。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动不能动,眼睛瞪大了,瞧着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许银翘甩甩头:别被表象迷惑了。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别碰我。” 裴彧的眼神一暗,不再看她。 许银翘低头,用洁净的绢布浸了水擦拭伤口。裴彧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多,他手上之后,又在地上打过滚,没有好好养护过,因此,未愈合的新伤嵌进了泥沙,如果许银翘不清理干净,便不能为裴彧上药。 疼痛让裴彧的身子一瞬间就绷紧了。 他闷在绢布里头呜呜声音,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银翘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将伤口中嵌入的粗砂砾挑开来,几缕发丝垂下,她顺手将其别在耳后。 没了发丝的遮拦,许银翘立刻感受到脸上灼热的目光。 裴彧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撑着下巴,他的头立起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许银翘。 许银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咬了咬嘴唇:“你看我做什么?” 裴彧眨了眨眼睛。 许银翘躲闪着将眼神挪开,俯下身来,处理裴彧肩膀上的伤口。 一只宽厚温热的大手,抵住了她的后腰。 许银翘想要移开,那只手却越抓越紧,直到将许银翘的腰肢箍住不得动弹。 “撒开。”许银翘道。 裴彧丝毫未动。 “我说,撒开!”许银翘急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她还差最后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功夫,就可以完成了。 偏偏裴彧在这时候闹幺蛾子。 许银翘并不否认,二人在身体上互相吸引。但是,她并不准备与裴彧发生任何关系,肉//体上的触碰,更不能行。 许银翘咬着牙,手上动作飞快。 当她为最后一个伤口清洁敷药完毕的时候,身后却传来韩因的声音。 “银翘……”韩因进屋,看到许银翘纤细的人影,俯身在裴彧身上。 她的嘴,几乎都要触碰到裴彧的胸膛。裴彧的手搭在许银翘腰上,一幅胜利者的姿态。 韩因手中一松,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许银翘回头,看到了韩因,眼睛刹那间亮起:“韩因,你来啦!” 她顺着韩因的目光,看向裴彧不安分的手。许银翘顿时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韩因的声音有些干哑:“你还是让他了,不是么?我或许不该此时出现。” 许银翘终于挣脱了裴彧的桎梏。她亲热地上前,挽住韩因的臂膀:“不,你来的正是时候。” 正是个戳破裴彧幻想泡泡的时候。 许银翘整个人几乎挂在韩因身上,韩因的身子不知为何,有些微微的战栗。 “夫君,我们一同进去吧。”许银翘引着韩因,来到了屏风之后。 韩因有些疑惑。这屏风的后面,一向是许银翘的领地,此间没有一样男人的事物,韩因也从来没有进来过。 韩因想要开口,许银翘冲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韩因虽然不解其意,但是,许银翘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韩因很快就适应下来。 许银翘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喂,你,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你快走吧。” 裴彧一把将口中丝绢扯开:“怎么,你准备和韩因共枕一床?” “夫妻一体,天经地义。”许银翘已经彻底适应了人妇的假身份,这句话很轻巧就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说完此话,许银翘看到,裴彧的薄唇瞬间抿紧。 “你说的,都是真的?”裴彧的声音有些轻。不知道是在问许银翘,还是在自言自语。 许银翘指指房门口。 裴彧别无他法,只得走了出去。灯火下他的脸庞晦暗未明,他再次回头看了下屏风,然后头也不回地,掀开帘子,出了帐篷。 许银翘这才松了一口气。 ----------------------- 第74章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8节 等到裴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许银翘的身子才彻底放松下来。 方才的一番动作太过缠绵,现在回忆起来,许银翘有些后悔。 自己应该在裴彧的手搭上她腰肢的时候, 就将他推开的。 如今这一番景象落在韩因眼里,他是不是又要担心, 自己意志不坚, 会随着裴彧回去? 想到这里, 许银翘仰起脸问韩因:“你方才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 韩因鼻孔闷哼,重重出了口气。 许银翘解释道:“韩因,你别生气, 他什么都不知道。” 韩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许银翘有些惶惑, 在他的掌心挠了挠。 韩因终于开口了, 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没生气。” “胡说,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好吧, 我有一点不高兴,不过不是针对你, 而是对他。” 看着许银翘一脸惊慌的样子, 似乎真的怕方才的举动伤害到韩因, 韩因内心就算有一点气,到现在顿时也消散了。 “真的?”许银翘惊喜地抬起头看。 韩因冲她笑了笑, 笑容中带着些轻松。他拍了拍她的肩:“真的。” “他迟早会走的。”韩因道。 不知道是说给许银翘听, 还是在安慰自己。 许银翘立刻高兴起来:“谢谢你替我解围, 韩因。” “银翘,你知道的,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韩因的声音放软下来, “只是,你日后给他上药的时候,旁边一定要有人陪同。他看起来,像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样子。” 许银翘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知晓了韩因的意思,许银翘松了一口气。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挂在韩因身上,形成了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许银翘身子一动,脚底沾地,就要开溜。 腰间却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缠住了。 韩因手臂弯曲,许银翘的身子被卡在他的臂弯处,动不了。温热的呼吸喷到许银翘的头顶心,热热的,吹动毛茸茸的头发。 “嘘,别动。”韩因说。 “为什么?”许银翘不解其意。 她用手抵住韩因的胸膛,一推,不成,她又加大了力量,再推。 男人的力气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就算许银翘用了再大的劲力,也无法从韩因的臂膀中挣脱出来。 许银翘仰起脸,一脸疑惑地望着韩因,蹙眉道:“裴彧已经走了,你还这样做什么?咦,你喝了酒?” 许银翘鼻子皱了皱,闻到一股辛辣的气味,好难闻,好讨厌。 韩因确实乎喝了酒。 在篝火旁边,他与几个月氏人对坐交谈,为了显示与月氏原住民的亲近,韩因被灌了几口酒下去。 酒是自家酿的,并不精致,闻起来,有一股刺鼻的辣味。 察觉了到许银翘细嗅的动作,韩因偏开头去,不愿被许银翘闻到气味。 他的头却挨紧在许银翘耳畔:“别动,别说话,他会回来。” 他?裴彧?可是裴彧不是走了么? 许银翘内心疑惑,悄声道:“你说真的?” “信我。”韩因道。 他有意无意,又把许银翘拢紧了些。 但为了谎言不被戳穿,许银翘还是停下了动作。她分出一只手拢住了韩因的胳膊,从外头看去,倒像两个人紧紧相拥似的。 许银翘竖起耳朵倾听。 外头静悄悄的,并无一点脚步声。 她刚要说话,韩因又给许银翘比了个“嘘”的手势。 许银翘紧咬住下嘴唇。和一个男人贴得如此之近,让她有些不舒服。就算是帮了她很多忙的韩因,也不成。 许银翘的身子绷得紧紧的,试图找到裴彧折返的证据。 可是没有。 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让许银翘疑惑,莫非韩因在欺骗她? 裴彧根本不会回来,不是么? 许银翘的身子又不安分地动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像方才那么轻柔,韩因的手臂上,被她掐出了十个月牙型的小印子。 可是韩因还是固执地不松开。 正当许银翘准备喝止的时候,身后却传来刺耳的“滋啦”一声。 是屏风! 许银翘回头看去,分隔帐篷内外的屏风,跌倒在地上,屏风之上,出现老大一个豁口,仿佛被狮子吞了一般,黑洞洞的。 地面上烟尘溅起,烟尘背后,站着裴彧。 许银翘的嘴巴张成了圆形。 裴彧漂亮的凤眸,此时沾染了赤红,眸中仿佛蕴含着无限风暴,死死盯住抱在一起的二人。他拳头捏紧,指节之上,几根木刺龇进皮肤。裴彧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完全没有在意手上的伤口。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完全没有听到声音。 许银翘下意识松开手,韩因也放开了笼罩许银翘的臂膀。 这一幕落到裴彧眼里,是如此刺眼。裴彧活像投入湖中的一颗臭石子,惊扰一对偷情的野鸳鸯被惊扰。裴彧的胸膛不住起伏,心中仿佛又无限风暴汇聚。 她怎么敢! 一种莫名的占有欲攫取了裴彧。他大步向前,毫不犹豫将那木屏风踩了个塌陷。 许银翘以为裴彧要上来对她动作,小心地往韩因身后躲了躲。 谁知,这动作落在裴彧眼里,更佐证了他方才的判断。 裴彧的步子很大,三两步就走到近前。许银翘怕他直接撞到韩因身上,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韩因却并不怕裴彧。 相反地,韩因不紧不慢地哂笑一声:“夜闯夫妻帐,知道的,说你是来诊疗的病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不惯鸳鸯双宿双飞呢。” 许银翘一听到“鸳鸯”“双宿双飞”的形容,刷一下面红耳赤。韩因看起来是个正经人,什么时候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许银翘赶忙踮起脚尖,想要捂住韩因乱说的嘴。慌乱间,她的身子几乎整个贴到韩因身上。 但这番行为却让裴彧更加愤怒。 仿佛有一根尖针,在裴彧心里乱捣。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分开他们,分开他们! 眼前的这幅画面,本不应该发生。 裴彧的拳头紧攥,指甲嵌入皮肉里,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说时迟,那时快,裴彧一拳打到了韩因鼻梁上。 许银翘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面前有一阵清风刮过,下一秒,韩因就捂住鼻子,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跌坐到床上。 “你干什么!”许银翘立刻尖叫起来。 她像一只老母鸡,张开双臂,挡到二人中间。许银翘身躯单薄,站在两个小山似的男人中间,分外无助。 此番举动,无异于蚍蜉撼树。 谁知,裴彧的动作却停下了。 他的第二拳,原本预备砸到韩因的脸上,现下却生生止住了动作,离许银翘脸颊不过一寸之地。 “你在发什么疯!”许银翘简直无法理解裴彧的思维。 裴彧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笑了起来。 “我或许真的疯了。”他笑道,“我以为,你曾经是我的妻子。” 此话一出,许银翘心里警铃大作。 她试探着问道:“你的记忆……恢复了?” 许银翘的问话,一下又让裴彧想起过去。脑中的刺痛如蛛网般密集,裴彧被疼痛狠狠一撞,双手抱头,慢慢蹲了下去,脸上浮现出痛苦的颜色。 “不,不……”裴彧喃喃自语。 在被许银翘疗伤的那段过程中,裴彧的脑海里,出现了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 似乎以前也有人帮他疗过伤,温柔的手指抚摸过他的伤口,像是蝴蝶触角一般,轻柔又温顺。 紧接着,记忆里出现一个凤冠霞帔的背影。他拉着那个人的手,在神像前礼过三巡,饮过合卺。 那背影清瘦纤细,与眼前的银翘,有着九成相像。 难道那人并不是她么? 裴彧痛苦地捂住脑袋。 看到裴彧的样子,许银翘松了口气。还好,他的记忆没有恢复,裴彧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许银翘就是他的妻子。 这就给了许银翘发挥的余地。 “或许这只是你的想象罢了。”许银翘摆出一副冷静分析的样子,“你看,你说一口大周官话,如果你有妻子,一定也是大周人氏。而我们都居住在大漠上,所以,我只是和你的妻子有几分相似罢了,你这是认错人了。” 裴彧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放空,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但是,你非但没有感激我的疗愈,反而还打伤了我的丈夫。”许银翘说着,指了指韩因。 方才还干净整洁的男人,此时嘴角处多出了一丝血迹。韩因用舌头舔了舔口腔里的伤口,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沫,佐证裴彧的恶行。 她恶狠狠地对裴彧道:“所以,我请你出去。并且,再也不要踏入这里一步。” 裴彧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79节 “你说好要为我疗伤……” “我不为忘恩负义之人治疗。”许银翘很有原则地甩出这句话。 “所以,出去。” 方才的情形,并没有伤到裴彧半分。但此时许银翘一句话,却好像一柄利剑贯穿裴彧心口一样,她道一声“出去”,裴彧的身子就矮下去一分。 他缓缓后退几步,看向自己的拳头,脸上俱是不可思议。 韩因在后头发声:“银翘,你莫惹他。” 韩因怕许银翘再这么说下去,会让裴彧再次做出不可控的举动。 许银翘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她紧紧盯着裴彧,目光像有了实质一般,提溜着裴彧站起来。裴彧一步迈出,竟有些摇晃,如同脱力了一般,站也站不稳。 “除非你道歉。”许银翘看着他这幅样子,内心有些恻隐。 裴彧却咬着牙说:“我不会和他道歉。” “那就出去。”许银翘心头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裴彧和韩因,像是水与火,根本不能相容。如果他们在同一个空间,要么水灭掉了火,要么火吞没了水。总而言之,一山不容二虎,二者只能容其一。 许银翘选择了留在韩因身边。 裴彧一步步退出了营帐,及过了一会,许银翘伸出头往外看,只见原野茫茫,裴彧的身影消失了。 许银翘舒了老长一口气。 但很快的,一丝担心浮上心头。 裴彧会到哪里去呢? 韩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许银翘的担心。 “银翘,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许银翘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办法再控制你了。” 韩因的一句话,点醒了许银翘。 她意识到,这是自己面对裴彧,第一次奋起反抗。 而且,她成功了。 许银翘吃吃地笑起来:“是的,我是自由的。” 她转头,再次看了迷蒙一片的夜色一眼,闭上帘子,进了帐篷。 裴彧大步走出帐篷,门外灌入的凉风,根本吹不灭心中的火焰。 银翘说过的话,每个字都犹如一柄重锤,击打在裴彧心口。她说他忘恩负义,她说,我不是你的妻子,你一定认错人了。 腿上的伤口再次隐隐作痛。 真的是自己错了么?裴彧想。他或许不应该如此冲动,毕竟,那叫银翘的女人,是个有妇之夫。自己伤了她的丈夫,在她面前,根本讨不到半分好处。 可是,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熟稔,好像两个人之前亲密无匹? 裴彧想不明白。 他抬起头茫然四顾。 天大地大,一片莽苍,一时之间,裴彧竟不知应该走向何方。 第75章 许银翘前一夜没睡好。 醒来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眼底沉甸甸的,用手指尖一摸,才发现, 肿了。 里间没有镜子,外间有。许银翘下意识唤道:“绿药——” 话刚出口, 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已经不在四皇子府当中了。 自从逃出雍州, 许银翘从来没有想起过自己身边服侍的两个婢女,绿药和紫芫。要想,她也只把心思花在白芷身上。 所以, 许银翘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哪些前尘往事, 抬起头向前看了。 哪知道, 她今日又下意识叫回了从前的称呼。 一定是见了裴彧的缘故。许银翘恨恨地想, 揪起身下的被褥, 将原本平整的毛毡,捏得一块一块的。 都怪他, 将自己从前那些烦心事都勾了起来。 许银翘独自纠结了一会, 这才意识到, 帐篷内黑洞洞的,全世界静悄悄, 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一股被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 随后席卷许银翘的全身。 “韩因?”她连忙从床上爬下来, 顾不得穿鞋,赤脚站在地上。 地上铺着大片的毛毯,但是,大漠深秋, 霜冻厉害,原本保暖的毛毯被冻得硬邦邦的,更添一层寒意。 许银翘的脚踩下去,立刻抬了起来。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指甲迅速褪色,变成了怕冷的青紫。 她连忙扯过裙子,盖住了圆润的脚指甲盖,假装看不见这些变化。她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动作迅速,移到屏风边,从里头向外看。 屏风那侧,果然无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旁是韩因昨日换下的外衣,摆成方块,规规矩矩的。 许银翘顿时松了口气。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韩因明明是出去练武功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心中不知怎么的,感到一丝烦躁。 说不清为什么。 是因为裴彧的离开,还是韩因的消失? 许银翘有些摸不清自己的内心。 她不禁回想起昨夜裴彧走后发生的事情。 那夜,许银翘狠下心逼走了裴彧。 她听见裴彧沉重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消失,声音被卷入北方呼呼的风声中,混沌一片,再也消失不见。 随之消失的,还有许银翘心中的喜悦。 许银翘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躺在床上。 裴彧身上有伤……不,她刚刚为他上好药,伤口已经没有大碍。 裴彧一个人,外头很冷……可是裴彧一进来,就会和韩因相斗,如果让许银翘二选其一,她必定会选择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韩因。 草原上会不会有狼…… 许银翘再也受不了,把头蒙进被子里。 背后却被人戳了戳:“银翘。” 许银翘没有回应,韩因急了:“银翘?” 许银翘翻过身来,闷闷地应了一声:“怎么啦。” 灯火下,韩因冲许银翘眨了眨眼睛,神情上竟然有一丝……羞涩? 许银翘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韩因的面颊之上,果然泛起两朵淡淡的桃花色。 看起来,像只眼冒期待的小狗。 许银翘曾在宫中见到嫔妃豢养的松狮雪球,小小一只,眼睛圆溜溜,望着食物垂涎三尺,欢快地摇尾巴。 就是韩因现在的样子。 “你就这么……睡啦?”韩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许银翘先是一愣,然后头脑里好像被闪电劈过一般,雪亮一片,刹那间想通。 他是在羞涩呢! 看看自己,再看看韩因,就差一步,二人就要同床共枕了! 意识到这一点,许银翘的第一反应是抗拒。 仓皇间,许银翘避开韩因的眼神,左顾右盼,嘴唇蠕蠕,搜肠刮肚想要找出合适的语言来拒绝。 但许银翘的无言抗拒,已经是最好的拒绝。 韩因亮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如果他头上开过一朵花,那么这时候,花朵就蔫儿了大半。 “我知道了。”他说,“银翘,你不必如此惶恐。” “别,韩因。”许银翘心头无来由泛起一股慌张,她从床上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了韩因。 一个真真切切的拥抱。 她把韩因翻过面来,声音带着焦急:“我没有……我不担心裴彧,我也不想着他。如果你要,我,我都给你……” 说道后面,许银翘羞红了脸。她闭上眼睛,根本不敢看韩因的脸,颤抖着手指解开衣襟。 灯火明灭,照下温柔的流光,在丘壑之间洒下阴影。 许银翘整个人被光包裹其中,原本清丽秀雅的五官,此时也变得浓墨重彩起来。 “我知道,其实我一直知道。”她的手胡乱摸上韩因的身体,顺着腰带往下,“你也不是全无反应,你是个正常的男人,你一定想了很久,我,我愿……” “许银翘。”韩因打断了她。 他的声音过于认真严肃,一下子将二人之间暧昧纠缠到极致的氛围,冲了个粉碎。 许银翘虽闭着眼睛,看不清韩因的神色,但也感觉到周身空气飕飕变冷。 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柱攀附上来。 只一瞬,这股凉意就被韩因接下来的话打断。 韩因的声音很轻,如同倾诉,如同叹息:“如果……你真的愿意,那么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呢?”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0节 许银翘陡然一惊,睁开美眸。 韩因与她拉开了距离,二人之间,远得能够放下一张书桌。 许银翘愣住了。 韩因走上前来,很顺手地就将许银翘散开的衣襟拢了回去,许银翘如同泥胎木偶般,半张着嘴坐在床上,任凭韩因摆弄,吃吃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很快地,许银翘又恢复了原来那副衣物完好的样子。 她一动不动坐在床头,像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许银翘心中满是不理解。 她的眼神偷偷瞟向灯火照出的那片隆起。 韩因他……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是自己主动的,怎么他拒绝了?难道说,自己猜错了? 如果真的是自己猜错,投怀送抱,那么,许银翘一定会找个沙坑,把头埋到里面去。 幸好韩因没有让许银翘猜太久。 他蹲下来,像是教导一个小姑娘一般,对许银翘道:“我心悦你,银翘,这件事,想必你也模模糊糊有猜测,但我从来没有正式跟你说过。这一次,我便毫无保留说给你听。” 许银翘感觉自己魂游天外,声音飘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以前。” 韩因的声音也跟着变得缥缈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对你并不好,但你依然心里恋着他,怜惜他。你对我的感情,更多是感激恩人。这些,我心里都知道。” “可是,银翘。”韩因话锋一转,“感激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要将身子交给他。你混淆了。” “所以你觉得我不纯粹?”许银翘莫名被韩因激起了斗志,话中带上了小小的尖刺。 韩因闻言,宽容一笑:“并不。我只是不想让你事后后悔。” “毕竟敦伦之事,只能在真正的夫妻间进行。” 说完这句话,韩因从身后拿出了一样事物,递到许银翘面前。 许银翘定睛一看,是块淡黄色的玉珏。 准确的说,不是一块,是半块。 她有些谨慎地伸出手指触碰,韩因顺着她的动作,向前递了递,示意许银翘拿起来。 许银翘抓住了玉珏,温润如玉的触感,带着韩因未散尽的体温,像是握住了韩因的手指似的。 她仰起脸,眼带疑惑:“这是什么?” 韩因解释道:“我生母早逝,临死之前,给我带上了这块玉珏。这玉珏原来是完整的一块,一半在我父亲手上,一半在我母亲手上,是我父母二人的定情信物。月氏灭国,亲眷仳离,母亲和父亲从此分开。她将半块玉珏带在我身上,便是为了此后让我父子相认的意思。” “如今,我已寻到父亲,二珏在身,合二为一。我将母亲留给我的玉珏交给你,也算作我给你的信物。如若你日后改变了主意,想要将你我二心合一,便将此玉珏交给我。到那时,我便懂你的意思了。” 许银翘看着手中微黄如象牙的玉珏,心头不禁微微一荡。 她低低“嗯”了一声,语音柔婉,无限柔情。 韩因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倒地的屏风扶起来,又想要用布盖住被裴彧弄破的那个豁口。 许银翘却叫停了他的动作。 “不用了。”她透过洞,看着韩因的眼睛,“就这样留下吧。” 说完这句话,许银翘被自己臊得满面通红,手里紧紧捏着玉珏,裹着被子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后脑勺正对韩因。 韩因见许银翘这幅小女儿情态,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微笑。 二人之间最后一个障碍也解除了,相信不久之后,许银翘便会想明白她的内心。 许银翘眼前一黑,是韩因熄灭了灯火。 她呼吸清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许银翘到了半夜,竟然还是无法入眠。 耳畔却传来一股奇怪的动静。 暗室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捣鼓的响动。 许银翘初听还感到疑惑,蹙起眉头,身子紧绷。然而,隔厢边却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像是脱力了般,一声放松的喟叹。 许银翘听着,更加睡不着了。 因为没睡好,她白日里坐在马儿身上,没走多久,头就一点一点地,瞌睡虫儿好像顺着风来,钻进她的袖管里,钻进她的耳朵里,叮上她的大脑。 猛然一坠,许银翘再次惊醒。 身下的阿钱正四平八稳地赶着路,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主人,已经和瞌睡虫缠缠绵绵,几乎要躺倒在马背上。 许银翘用力掐了掐大腿的软肉,这才清醒过来。 秋草散尽,露出荒漠,再走一天,就能到绿洲之中。 韩因指挥众人在庇荫处稍作休息,许银翘不敢看韩因的眼睛,转过头去,手里,却将玉珏摸了又摸。 她低下头,用脚尖不住拨动石子。 石子在地面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正如许银翘摇摆不定的内心。 不知不觉,许银翘脚下,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凹坑。 许银翘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蠢事。她忙把玉珏塞进袖袋里,左右四顾,无人发现,便用脚将沙子踢回凹坑中。 谁知,没踢几下,沙尘底下,却露出一道鲜艳的布料。 许银翘心神一紧,蹲下身来,用手拨开沙子,从土里挖出了这块被掩埋了一半的布料。 布料被剪成三角状,样子隐隐有些熟悉。 在哪里呢? 许银翘闭上眼睛仔细回想。 是了,她想起来了!这布料,不正与车鹿身上那件衣服花纹相同么? 这里有柔然人经过! 而他们的方向…… 许银翘顺着此处唯一一条小路望过去,心头顿时冷了半截。 ----------------------- 第76章 一路行走, 众人均缄口不语,连马儿都嗅到了空气中不详的气息,蹄声变得悄悄的。 越接近绿洲营地, 地上的马蹄印记便越明显。 粗粗一数,约莫有七八匹马的印记, 马迹很新, 蹄印似乎带着水汽, 潮湿地烙印在小道上,非常容易辨认。 不用说,大家都明白, 有一小股柔然人,不知怎么的, 接近了月氏避世隐居的绿洲。 对月氏人来说, 柔然是草原上最暴虐的一个族群, 凶残, 嗜血,贪得无厌。在十几年前, 柔然对月氏发起进攻, 月氏在柔然的铁骑下节节败退, 乃至皇室被屠,全国俱灭, 人丁不剩。可以说, 月氏族中最勇敢坚毅的男子, 已经被柔然人吃了个精光。 剩下的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避世而居,对于柔然人,只信奉一个办法:躲。 背井离乡, 离开原本水草丰美的故园,走向风沙遍布,寸草不生的大漠。 月氏经历的很长一段时间的艰难行走,跋山涉水,这才找到了黄沙环抱中的一块绿洲。 他们在绿洲扎了根,这才繁衍出没有经历过柔然屠灭的下一代。 现在绿洲中最大的孩子,年龄不超过十五岁。他们完全没有对柔然人的记忆,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在异族侵犯之下,维护自身的安全。 这一点,是许银翘心头最大的担心。 此地距离绿洲,大概还有六七里的路程。 韩因为首,每一个月氏人手上,都拿出了武器。 要么是刀,要么是剑,要么是许银翘没见过的,一种弯弯好像牛角的武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沉默,许银翘的心不由自主提起来。她坐在阿钱身上,手里也握了一把小刀,勉强算作能够防身的武器。 这把刀是韩因还给许银翘的,他说,自己将刀收走检查了下,上头没有喂什么毒药,刀刃也不怎么锋利,刀刃还曾经被骨头磕坏过口子,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华而不实的礼器,而非武器。不过,这把刀很小巧,适合许银翘这种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女人使用,如果真的遇上柔然人,许银翘在逃跑途中有刀防身,也会安全一些。 所以许银翘也得了一样属于自己的利刃。 她左顾右盼,颇有一种古书里将的风声鹤唳之感。 许银翘总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沙丘背后就要跳出一个柔然人。柔然人摇旗呐喊,变出一大群柔然人。 然后噩梦重回,他们被追杀,四散,支离破碎。 往日的梦魇浮上心头,许银翘不禁狠狠打了个寒战。 前头的韩因却有了新发现。 “停。”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勒马停步。韩因小心翼翼地驾马绕开去,留出了身前一片空地。 空地上铺满了细腻的沙子,沙子上头,正是众人一路追踪的马迹。 “看这里,有些怪。” 韩因指着地上的马蹄印记道。 许银翘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听韩因分析:“方才马蹄印均匀较浅,乃是良马小跑时留下的,可是你们看,这一段的马蹄印记,却深浅不一,显然,那群柔然人到了此处,犹疑不定,徘徊良久。他们,一定在这里遇到了什么。” “在这里,能遇到什么呢?”许银翘跟随韩因的思路,很容易,就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话刚出口,许银翘就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的言语,连忙捂住了嘴巴。 韩因赞许地看了许银翘一眼:“很好,这便是我们需要知道的问题。” 许银翘被韩因猛然一夸,面上有些发烫。 她用手背贴住脸,暴露在空气中微凉的皮肤,有效地冷却了面上的热意,也让急速流动的血液缓了下来。 许银翘紧紧看着韩因,如同最好学的学生,看着崇拜的老师。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1节 韩因环顾一圈,目光在许银翘面上多停留了一秒。 只是一瞬间的停留,但对视的二人,都察觉到了这份不动神色下的特殊。许银翘拍了拍脸,只觉得薄薄的面皮简直要烧穿。 韩因到这里,不再卖关子:“马蹄印很乱,但周边又都是硬地,无法追踪,我们只能凭借地上仅有的线索来判断。” 说着,韩因拿刀尖,轻轻地在流沙上刮过,点出了一处地方。 “这里,在马蹄中,有一个人的脚印。” 人?许银翘内心疑惑,顺着韩因指示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凹坑里,辨认出一个鞋印。 鞋印上面被踏了很多下马蹄印记,如果不是韩因指出来,许银翘单靠自己,是无法辨认的。 荒无一人的沙漠,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呢? “会不会是柔然人在此处下马了?”有人提问。 韩因却摇摇头:“这鞋印,看起来不像柔然处的制法,倒有些意外的熟悉……” 许银翘猛地抬起头。 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却瞬间明白过来了! 许银翘内心咚咚打鼓,来不及说话,她匆匆从马上翻下,蹲在凹坑边上,将袖子挽起到大臂处,然后,俯下身,将小臂轻轻地摆在脚印旁。 “这是我纳的鞋底。”许银翘轻声道,“我亲自画的花样子,而脚的大小,果然有我大半小臂长。” 她和韩因对视一眼,在韩因眼中,许银翘看到了一个惴惴不安的自己。 她长吐一口气,说出了结论:“柔然人在此处停下来碰到的,多半是裴彧。” 许银翘接着韩因的话讲,她每讲一段,韩因便默契地为她翻译一段:“柔然人在这里遇到了陌生人,我猜想,他们接下来去的地方,便与这陌生人的去向有关。” “而他的去向……应该在那里!” 许银翘手一指,是个和月氏绿洲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 听到这里,大多数月氏人的心头一松。 许银翘却并不像大多数人这样开心。 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反而隐隐后悔起昨天做的决定。 因为裴彧和韩因无休止的争斗,许银翘在情感的纠结中最终倒向了韩因,将裴彧半夜赶出了月氏人的营地。 她知道裴彧受了伤,失了忆,天大地大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她也知道,草原上有狼,以及比狼更可怕的,成群结队的柔然人。 但是,许银翘还是那么做了。 出于一腔压抑不住的怒火。 但现在隔了一夜,昨夜里心中的火烧得再旺,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些黯淡的灰烬罢了。 许银翘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自从遇上了裴彧,她心中的爱与恨就在纠结,一会爱占了上风,另一会恨意又占领了高地,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要在一遍遍的情感炙烤中分裂成两半。 一半是纯洁、温柔的医女许银翘,另一半是充满了纠结、不甘的恶女许银翘。 天使与魔鬼在她身上打架。 许银翘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分出输赢。 韩因很快处理好了一切:他将为数不多的月氏人分成了两队,一队顺着许银翘所指的方向,继续追踪,直到确认柔然人真的并没有找到绿洲。另一队,则顺着原来的路线走回绿洲。 而许银翘,被安排进了更安全的那一队。 她需要回到绿洲。 分别的时候,韩因偷偷去看许银翘面上的表情。 她的模样很平静,就算知道了柔然人遇到的很可能是裴彧,她也好像根本不在意裴彧的死活似的。 许银翘低眉顺眼地跟随着大部队向前走。 韩因没再多看,策马上前,去确认柔然人是否如他所料,确实离开。 而前往绿洲的队伍,却出现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他们发现,队伍的尾巴上,少了个女人。 许银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意落下来,偷偷消失在了茫茫平原上。 * 许银翘确实是有意离队的。 阿钱在她的身下轻快地奔跑,单纯的小马儿,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下定了多大的决心,在危机四伏的荒原上单独行动。 许银翘的目标是一群不远处的秃鹫。 茫茫大漠,要找寻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但是,昨夜的鬣狗给了许银翘灵感。 她知道,比起费劲地用声音吸引一个人,气味,或者说,死亡的气味,才是更好的标志。 而秃鹫,就是这样的标志。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转身跟上去的路径,正是方才给韩因指的那一条。 两侧的风景飞速从许银翘眼角余光掠过,秃鹫群越来越近,黑压压的,许银翘都能听到头顶上翅膀拍动的声音。 不知怎么的,她感觉这声音让她有些反胃。 或许是秃鹫带来的死亡气息太过浓郁了吧。许银翘心想。这群黑压压的生物,总能让自己想到一些不好的往事。 她很快就到达了秃鹫地下正对着的地点。 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小凹坑,里头躺着一个人。 那人很显然是死了,秃鹫正大胆地撕扯着他的皮肉,许银翘忽然有些不敢近前。 她真怕自己再往前一步,看到的就是裴彧的尸体。 一种莫名的哀恸攫取她,许银翘第一次如此发自内心地感到胆怯。 她几乎是从阿钱身上坠下来的。心头堵着一块大石头,很闷,像下雨之前透不过气来的天幕,又像密不透风的茧,将许银翘团团包裹在其中。 她鼓起勇气,踏出了那一步。 ----------------------- 第77章 似乎是感应到了许银翘的靠近, 秃鹫抬起头,警惕的黑豆小眼睛看向她。 许银翘瞪着清亮亮的大眼睛,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野生秃鹫的眼睛亮得发狠, 对视起来,许银翘有些气虚。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 心中鼓励着自己, 保持刀尖向前, 一个随时准备自卫反击的姿势,然后,一步步朝秃鹫逼近过去。 秃鹫喉咙里冒出吱呀吱呀的咕噜声, 好像在警告。 许银翘亮出刀片,雪亮的刀光, 在阳光下晃得一闪。 秃鹫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喉咙中冒出哀鸣, 爪子松开吃了一半的尸体, 巨大的翅膀在背后鼓开,“嗡”一声, 带起一阵风。 秃鹫飞走了。 地上的人, 属于胜利者许银翘。 许银翘又向前走了几步,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握着刀柄, 指节用力到发白, 一点都没松开。她感受到自己紧张过头的行为, 乐了,手指一松,将刀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甩了甩有些脱力的右手。 秃鹫的动作, 恰好使地上的人翻了个面,露出还没被吃干净的半边面孔。 “诶?”许银翘不禁惊叫出声。 她已经做好了给裴彧收尸的一切准备,但是地上的人,分明不是裴彧…… 她这才注意到之前忽略的细节。 譬如,虽然裴彧的骨架子也很大,但这具尸体显然更加肌肉壮实,瞧他露出的半边膀子,比年猪的蹄髈还要粗大。又譬如,这人残存的半只耳朵边带着足金的耳饰,环嵌套着环,许银翘数过去,足足有九个大小不一的金环,打穿在耳廓上。 这打扮,分明更像个柔然人! 就在许银翘仔细推断的时候,一股寒流再次攀上她的尾椎骨。 危险的感觉分外清晰。 这一次,许银翘并没有成功脱逃。 她感到有一双手从身后抱住自己,然后,顺着一股大力,许银翘重重地倒在了沙地上。 身下还垫着一个人。 许银翘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特别惊慌。 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许银翘周身,似乎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抱住自己的人是谁似的。 沙坑侧是一道陡峭的土坡,二人的身子甫一触地,便不受控制往下滚。 许银翘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要不是那人的身子挡了大半撞击,她从高处跌下,恐怕要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 许银翘被人死死抱在怀里,像是要被手臂勒进肉里似的,她的目光移向手中还紧紧握着的刀,下意识拿刀去戳突袭之人。 谁知,下一秒,手腕上却传来一阵酸麻,许银翘双手五指几乎捏不住刀柄。 刀被轻轻巧巧夺了去。 许银翘失去了最后一样防身的武器。 “姑娘家的,少玩弯刀,小心伤了自己。”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许银翘转过身来,果然看见裴彧。 她立刻伸手去夺,裴彧却把手举得高高的,刀悬在最高处,许银翘尽力挣扎,却根本够不到。 “没收了。” 刀在裴彧手上像是散花般转了一圈,转出绚丽至极的弧度。 许银翘恨恨地盯着裴彧的动作,眼睁睁看到自己唯一一样防身的武器被裴彧收进了腰间囊袋。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2节 电火石光一瞬间,许银翘福至心灵:“你是不是早在那里等着我了!” 裴彧点了点她的额头:“终于聪明了一回。” 许银翘撇开裴彧的手指。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情绪无比复杂,又担心,又回避,既爱又恨,内心像是煎在一口油锅上。 “你在那里,是要守株待兔?”许银翘问。 “真聪明。”裴彧抚掌而笑,“我从营地出来,就遇到了这些不长眼的东西。他们被大漠中的火光吸引过来,想要劫上一笔。然而看到我,他们的目标便转移到了我身上,想要先把我脱层皮。” 许银翘听裴彧云淡风轻的叙述,内心已经想象出当时紧张的场景。她不禁身体微微前倾,问:“然后呢?” “我杀了其中一个人,强了他的马,将他们引到这处陡坡。可惜,他们的胆子还是太小,一个两个都不敢向前,白白浪费我设下的陷阱。” 裴彧说着,向前一指。 许银翘这才发现,就在和二人近在咫尺的地方,矗立着高高低低十几根木桩。木桩的头被削尖了,显然就是裴彧所指的“陷阱”。 许银翘听着,不免在内心暗暗赞叹:这才是身经百战的西北之狼,看来她早上,纯粹白担心。 可是,为什么许银翘心里,没有担心落空的遗憾,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呢? 她脸色一动,将方才胸膛中升腾出的这份喜悦藏了回去。 “这么说,你是为我们挡灾了……”许银翘喃喃自语。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瞥向裴彧的面孔:“你,受伤了么?” “要看看么?”裴彧满不在乎地一笑,扯开领口。 许银翘连忙止住他继续脱衣服的动作,谁知,裴彧比她更快,一把就将衣服拉开了。许银翘的手,恰巧按到了裴彧胸膛前的皮肤上。 温热的肌肤相触,底下是柔软弹韧的手感,里头有一颗心,在咕咚咕咚的跳动。 许银翘能感受到这股震颤。 更有甚者,她的心,也逐渐向那颗心的频率靠拢。 一下,两下。 许银翘闪电般脱开手,低下头去。 她的动作很大,带着簌簌沙尘落下。 许银翘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裴彧这次的伤,是在脸上。 他的侧颊上又多添了两道伤口,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了两条深红的血带。血与沙的交汇,并没有减去裴彧的半分艳色,反而让他眼神之间更添了三分邪佞。 许银翘皱了皱鼻子,推开裴彧,张口便要说治疗的方法。 谁知,裴彧却再次捂住了她的嘴巴。 大手将许银翘的嘴封住,许银翘不解其意,用力咬了裴彧的手一口,却吃到一嘴沙。 她想呸,但唾沫只能啐在裴彧手掌心。 还是沙。 许银翘的身子剧烈地挣扎。只可惜,她整个身子都在裴彧掌控之中,她一动,裴彧的腿便压上来,许银翘再动,裴彧就压制得更紧。 两个人几乎肉贴着肉蜷缩在沙窝之中,裴彧忽然向上指了指。 许银翘竖起耳朵,听到一连串马蹄声。 她立刻汗毛倒立。 头上走过的,该不会是之前裴彧遇到的柔然人吧? 此时此地只有许银翘和裴彧二人,许银翘不会武功,裴彧又受了伤。如果真闹出动静,和柔然人碰面……双拳难敌四手,后果如何,许银翘不敢设想。 于是她便乖顺地将身子在里头缩了缩,希望上头几缕草叶可以遮蔽自己。 可是,许银翘一靠后,柔软的腰窝便抵住了什么东西。 她调整姿势,继续将身子嵌入裴彧怀中,转过头来,对他比口型:“刀柄。” 被裴彧没收的那把刀,抵住她了。 裴彧缓慢地眨了眨眼。 许银翘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困惑。 “你的刀,硌着我。” 见裴彧如此不灵光,许银翘几乎是咬着裴彧耳垂,用气声说出这句话。 裴彧脸上的神色,一下变得很复杂。他用手按住许银翘的身子:“别乱动。” 许银翘却对裴彧的愚钝感到气闷。她内心有些小小的生气,虽然裴彧和自己从前的经历并不美好,但二人之间,也算是有些默契。如今,裴彧失忆了,却好像连同那一点心有灵犀都丢掉了一样。这一点,如何不让许银翘气恼。 裴彧不顶用,她亲自去去挪开那样碍事的刀柄。 许银翘一点点,将手伸入二人之间的缝隙。 身后裴彧的气息,却莫名其妙地越来越浊重。 他的鼻息热热地吹在许银翘耳畔,手臂不自觉揽得更紧了些。 许银翘对裴彧的异常毫无察觉,她只是奋力地抓住了那碍事的刀柄。 然后,她便愣住了。 旋即,许银翘的脸上像是打翻了胭脂一般,从里头偷出些粉红颜色来,然后是浅红,深红,酡红,几乎要变成绛紫色。 她的头也像坠了晨露的秋海棠一般,又红又烫,简直抬不起头来。 裴彧被许银翘这样握着,也不恼,反而轻轻在她手心里蹭了蹭。他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里头似乎蕴藏了无限期待。 许银翘这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想要抽手,裴彧却抱得更紧。 二人之间不剩一点缝隙,无遮无拦。 许银翘的头几乎要垂到地里去。 头上,马蹄声却停了下来。 “停,这里死了个人。”头上传来熟悉的话语,这分明是韩因的声音! 许银翘面露惊喜,几乎下一秒,就想站起来,去坡上叫韩因。但是,裴彧却不准她有分毫动作。 “这么急着回去?”他的语调之中,莫名有几分诱惑,“不怕他看到,我们这样?” 哪样? 许银翘愣神一瞬,瞬间明白了裴彧的意思。 “你把我的手松开。”她咬着牙,小声道。 “可是它很喜欢你。”裴彧的脸贴得很近,几乎要啄上许银翘的脸颊,“多陪陪我。” “流氓。”许银翘愤愤掐了一把裴彧的大腿,成功看到男人脸上出现一丝痛苦神色。 许银翘这才意识到,自己掐到裴彧伤口上了。 头顶的声音再次响起。 “死的是个柔然人,死因……被拧断了喉咙,窒息而亡。”韩因的声音又冷又硬,“看来这草原上,藏了一匹狼……” “呼韩因大人,快看这里!” 许银翘听到脚步声来到了自己的头上。 她心中紧张,手里也不觉用力。 裴彧本就敏感难耐,被她这么胡乱一弄,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后仰,和许银翘间,露出了一条缝隙。 许银翘趁机将手抽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干手上沾染的湿意,飞起眉眼,瞪了眼裴彧:“想要牡丹花下死,就要做好做鬼的准备。” 裴彧吃了许银翘这样一个挂落,倒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整理腰带。 上头的声音却让两人心头一紧。 “您看,这里拖曳痕迹新鲜,显然是有人下去过了。大人,我们不妨往坡下继续探查?” ----------------------- 第78章 许银翘听到这话, 身子一瞬间僵直了。 刹那间,她的大脑像是被冻僵了的蚕,四脚朝天, 艰难地转动着。吱呀吱呀,一样样可能的后果从眼前轮番闪过。 如果她停在原地…… 韩因会看到这样一番景象:许银翘鬓发散乱, 衣衫不整, 躺在裴彧怀中, 脸上含着未褪的春色。裴彧的裤带子还松弛着,他会挑衅地冲韩因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仿佛在说, 你的女人,在我怀里。 明眼人都能瞧出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许银翘会臊红了脸, 犹如被捉奸。 不成, 不成。许银翘一下子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又或者, 许银翘现在推开裴彧, 转首奔向韩因…… 她会将裴彧抛弃在荒原之上,若无其事地整理好衣服, 装作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裴彧会怎么样?他会这么顺从地让许银翘离开么?又或者, 他一定要搞出点动静, 来吸引韩因…… 也不成。许银翘心中抗拒。 许银翘闭上眼睛,在脑中设想这两种情形。可是, 哪一种, 都让她为难。 韩因赠送的玉珏在胸口发烫, 烙得许银翘胸前一小块皮肤红红的,仿佛某种预兆。 许银翘知道,自己已经不想再辜负韩因了。 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许银翘回过神来, 自己已经选择了第二种。 许银翘站起来,跨开步子,正欲走出,裙角处却传来一阵拉扯。 转头一看,是裴彧。 许银翘的第一反应,就是从裴彧手中将裙子夺回来。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3节 可是,对面男人的大手,如同钢铁一般,岿然不动。许银翘抬起头,惊异地望向裴彧。 裴彧此时胸襟大开,露出毫不掩饰的蜜色胸膛,脸上隐约带着薄薄一层红,整个人笼罩着一种奇异的飨足。此情此景,看起来,像是他真的是和许银翘发生了什么似的。 他的手捞住许银翘的裙角,手指不住摩挲,唇角挂着一抹笑:“你往哪去?” 许银翘跺脚,再次用劲,试图把裙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嘘,别闹,让我回去。” 裴彧挑眉:“我?闹?” 许银翘这幅对待幼稚儿童的态度,着实惹恼了裴彧。他直接站起身来,顺手揽过许银翘的腰:“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 “他们是来找我的!”许银翘指指外头。 “对呵,你不就在这里么?” 说着,裴彧将许银翘搂得更紧些:“还是说,你怕他们发现我们这样?” 裴彧将许银翘的手搭到自己的腰间。许银翘手下立刻接触到坚实硬挺的腰腹。 “还是你怕这样?” 哪一种都不行!许银翘内心疯狂叫嚣。她瞪大了眼睛看裴彧,给了裴彧一记眼刀:“放开我的手,你好不要脸!” 裴彧被她这么一吼,神色却带上了点复杂。 他眼皮垂下,语气低低的,带着点哀怨:“银翘,你要抛弃我,我还要颜面做什么?” 裴彧把这种哀伤掩饰得很好,从许银翘的角度看过去,只感到他的挑衅。 许银翘被裴彧惹得更加气急败坏。 侧耳细听,韩因等人的脚步,已经从头顶上移动到了陡坡底下,正越来越近。 许银翘竖起耳朵,听到不远处一个月氏人小声惊呼:“咦,那里怎么立着这么多木桩子!” 她紧接着就听到韩因的声音:“这里肯定有人来过。等等,让我看看线路……” 许银翘几乎能透过面前的草色,看到韩因比划手脚的样子。她知道,过不了多久,韩因等人就会发现他们的。许银翘不能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尤其是韩因面前! 许银翘再一次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心知裴彧大腿上有伤口,伸手就往他最脆弱的地方招呼。裴彧伤口未愈,又长途奔袭,现在能站着,本来就是勉励支撑的结果了。谁知,许银翘还对他毫不客气地下手,他腿上吃痛,闷哼一声,将吃痛的呜咽咽到肚子里。 就好像咽进一汪苦水一般。 许银翘如同一尾滑溜溜的鱼,一下子挣脱了裴彧的怀抱。 裴彧半倚在土墙上,十指深深伸入泥土,几乎是用尽全力,保持着在许银翘身前站立的姿势。 一股骄傲支撑着裴彧的身子,他不愿倒下,更不愿在许银翘面前低下头颅。 他宁可感受痛苦。 许银翘挣脱裴彧,往外跑出两步,眼见着就要跑出山洞。 她纤细的背影在光芒下,越来越小,一片决绝。裴彧看着许银翘的背影,内心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漫了上来。 他用力捂住心口,脑海中冒出一个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此情此景,怎么好像以前发生过似的? 但他偏偏什么都阻止不了。 裴彧的十指扣入泥土,指节用劲到发白,指甲盖劈开,指尖传来钻心的痛。 他渐渐地斜倚着墙壁,无力地滑了下去。 就在此时,方才跑出几步的许银翘,忽然转过头来。她看到裴彧,眼睛一亮,小小地对自己“噢”了一声。 裴彧心中涌出了一股巨大的惊喜。 她还是回来了!她还是舍不得他的! 但是,下一秒,许银翘的举动再次把裴彧抛进了谷底。 她三步并做两步,回到裴彧身边,扯开裴彧本就凌乱不堪的衣裳,双手利索地将裴彧整个人翻了一遍,精准地找到了裴彧真正的藏刀处。 许银翘看着手中刀,眉间跳跃着喜悦,丝毫没看到,裴彧因为疼痛而低垂的头颅和汗湿的发丝。 可算是物归原主了! “银翘。”就在许银翘踏入阳光下的前一秒,后头传来了裴彧的声音。 许银翘脚步一顿。 “银翘,我求你。” 裴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与哀求。 他低声下气,恳求她为他驻足,低得仿佛埋到尘埃里。 许银翘没有回头,她的手指抚摸上自己的胸口。落雁峡下的伤口,藏在软布之下,带着凹凸不平的痕迹,提醒着许银翘。 她迈开步子,试图逃避裴彧的哀求。 “银翘,别走……”意识到许银翘的决心,裴彧再也不犹豫,几乎是吼着道出:“我有一个法子,能保证我再也不会伤害韩因。” 裴彧吐出这句话,内心重重一块大石头坠地。他双目充满期冀,定定地看着许银翘。 许银翘果然回过头来:“什么法子?” 她狐疑的眼神在裴彧身上不住打量,好像要透过皮囊把他整个人看透似的。 浅洞外,韩因等人在外搜寻,已经有人叫嚷起来,发现这一从土坡下的缝隙中有蹊跷。很快,韩因一行人就往许银翘和裴彧所在之处走来,越来越近,草色的掩映,已经几乎无法阻挡。 裴彧闭上眼睛,底下的话,要用很大的决心才能说出来。 他在犹豫。 “你到底要说什么?”许银翘没过几秒,就失去了耐心。她蹙起眉,看着裴彧这幅样子,催促道:“说,或者我走。” “我来当你的家奴。” 见许银翘要走,裴彧也不做心理建设了,一句话冲口而出。 “什么?”许银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愿意来你帐下,为一健奴,任凭驱使。” 裴彧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铿锵有力,字正腔圆,许银翘想要装作听不懂都不成。 “你在开什么顽笑。”许银翘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天菩萨,知道,裴彧可是个骄傲如孔雀一般的人物。这么自视甚高的裴彧,怎么可能愿做一奴仆?还是为了她! 许银翘觉得今天一定是撞鬼了。 往日里二人争执不下,从来都是许银翘服软。裴彧从来是没有错的,他不屑于承认自己的错误或是疏漏。怎么可能……裴彧怎么可能在自己面前低头呢! 许银翘愣愣地站在原地毫无反应,裴彧却敏锐地捕捉到她表情中的一丝动摇。 他反应很迅速,三两下解开自己上身的衣服,露出赤精结实的上半身。 “你要干什么!”许银翘脸熟得像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她脚底如生了弹簧一般,一下子弹开去。 裴彧却没理会许银翘的叫唤,他从地上拣了一条拇指粗细的长草条,绑在了自己的臂膀上。 臂膀的皮肤一下子现出一圈红肿,裸露在外的肌肤,被草条刮出了细细的血痕。鲜血映衬在裴彧光洁流畅的肌肉上,莫名显出几分艳丽来。 许银翘定睛一看,原来这不是普通的草条,而是荆条。 “负荆请罪,如何?” 裴彧深深低下了头颅。 韩因等人,此时已经来到了洞口。 许银翘余光瞥到,外头一只手已经撩开了粗疏的草叶…… “我答应你!”来不及反应,许银翘就说出了真心话。 她拉着裴彧的手,将他整个人扯起来。与此同时,草叶被践踏开,狭窄的山洞里,进来的第三个人。 那人不期洞中有人,利刃一响,立刻要送出。但兵戈行至一半,却忽然拐了个弯,当啷一声,撞到了岩壁上。 “银翘?” “是我,韩因。”许银翘缓缓从黑暗中走出,后头,用荆棘条牵着裴彧。 裴彧身上的打扮,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披发散髯,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足以蔽体的衣物,背上,还插着几根荆条。 许银翘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她结结巴巴地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健奴,我给他起名叫,虿奴。” 第79章 就这样, 裴彧以虿奴的身份,在绿洲定居了下来。 许银翘起初有些担心裴彧会闹出幺蛾子。 在她的印象中,裴彧性格并不安分, 尤其是在面对韩因的时候。一山容不得二虎,二人相见, 裴彧会自动变成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虎, 瞬间炸毛, 干出的每一件事都咄咄逼人,好像要拼命划清界限,守住自己的所有物。 另外, 月氏族与大周官话并不相通,有这一层语言隔阂在, 裴彧恐怕并不会适应得那么好, 指不定哪天, 就闹出事端来。 但是, 事情进展得比许银翘的预想要顺利不少。 裴彧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从草原流浪人士到月氏健奴的转变。 裴彧成了虿奴,许银翘成了主母, 但许银翘避讳与裴彧直接接触, 于是将他托付给月氏人管理。 许银翘的意思, 是裴彧这么个壮劳力,到了月氏族中, 可不能浪费了。 月氏人懂了她的意思, 一下就给裴彧安排了几桩力夫的活计。 这两天, 裴彧需要将从夜来镇采购的物资归置到各个帐篷中,再从仓储里拿出过冬的毛毡,晒干晒暖后,分发给众人。 今日, 裴彧就在外头干这件事情。 许银翘撩起帐篷帘子的一角,悄悄往外看。 湛蓝的天幕下,洁白的羊毛毯子一条条排开,像是草原上的羊群,毛茸茸,整齐划一地伸展着每一根绒毛。 一个人走过来,打破这份平静。 是裴彧。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4节 裴彧蛇形其中,小心翼翼避免踩到晾晒的东西。他的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树杈,树杈的末端凸出分片,被裴彧改造成了一个方便分开毛毯的装置。 裴彧时不时用树杈末端伸进毛毯叠起的角落,将整片羊毛抖落在阳光下。 这可比之前高效太多了。许银翘心中暗想。 似乎是许银翘的目光太过灼热,又或者是裴彧有一股对危险的敏感,他似乎感应到了许银翘的注视,抬眼朝着许银翘所在帐篷的方向投来淡淡一瞥。 许银翘赶忙缩回黑洞洞的帐篷内。 他发现自己了么?隔得这么远,裴彧真的能看清她么?许银翘心中默数几秒,再次将眼睛贴上了帘缝。 裴彧这次转过去了,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白的反光的羊毛,时不时将晒足了阳光的羊毛翻个面,看起来专注得紧。 许银翘放下心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个早上都在观察裴彧的一举一动,手里的活进展缓慢。 不能这样了。许银翘这么对自己说。再看一眼,就去专心干自己的事。对,再看一样,以防裴彧出什么差错。 许银翘再转过脸,外头,裴彧又有了动作。 艳阳的曝晒,让裴彧的后颈沁出汗珠,头顶也冒出了白烟。他似乎是嫌弃衣服厚重,三两下便脱去上衣,赤着上身,继续做事。 许银翘心中,好像有什么泡泡忽然被戳破了。 她的眼神,不自觉有上到下,将裴彧一整个扫视了一番 在金戈铁马中历练出的肌肉,呈现出精练健硕的形状,顺着裴彧的动作,流畅地运动。一滴汗顺着裴彧的脖子向下,淌过肌理分明的胸膛,没入线条如刀刻斧凿的小腹。 许银翘眨了眨眼。 那滴汗不见了。 她听到自己喉咙里咕咚一声。 昔日高高在上的真龙血脉,竟然屈尊在此方寸之地,做这种力夫所做的活计。如果让没有失忆的裴彧知道这件事,恐怕会觉得这是在痴人说梦吧! 一想到裴彧有可能恢复记忆,许银翘就有些担心。 她心中想着,是不是要给裴彧再做点检查,查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裴彧的失忆。 ——以防裴彧无意间恢复原来的样子。 想到这里,许银翘有些走神,忽然,指尖一阵刺痛,将她拉回现实。 “啊!”许银翘轻轻叫出了声。 低下头,一点血花从她洁白的指尖绽开,慢慢形成深红的圆形。 啪! 血滴落到桌上,被绒布迅速吸收,成了深红色的小圆点。 许银翘心头一惊,忙用手去擦试,谁知,血迹已经迅速渗入绒布之中,她再擦,也只能拭去表面的液体,对更深的污渍,已经无可奈何。 许银翘蹙起眉头,有些无奈。 她手里是两件男人的衣服,韩因的。韩因因为担心柔然人追踪到绿洲,自请带人出去探查,七日后方回。送别韩因的时候,许银翘颇有些不舍得。她对韩因说,你尽管去,我在家里,帮你把之前弄破的衣服补好。你回来了,衣服也补好了。 结果,许银翘一个疏忽,衣服非但没补好,还弄脏了。 这下好了,只能去洗。 许银翘拿着衣服,匆匆来到小河边。她蹲下身,用力地搓洗着被血点子弄脏的地方。 血染之处是领口,许银翘要想洗干净,就得将大半件衣服伸进水中,搓洗污渍。深秋冰冷刺骨的寒水带走了许银翘的手部热量,不一会儿,她的手指头就僵硬得不能动作。 但污渍还剩一个小小的角落。 许银翘心中苦闷,只得更伸出手,一双手几乎整个浸泡在潺潺流水当中。 许银翘清楚地感受到,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她知道,这是被冰水冻伤的前兆。 许银翘赶紧站起身来,将衣服细细拧干。 手上的伤口缩成一点粉红,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她的指甲被冷水冻得发紫,小风吹来,更加瑟缩。 许银翘赶紧将湿手在衣服上擦干,她犹嫌不暖,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脖子上,试图用温热的颈部皮肤来温暖自己受冻到不受控制的手。 皮肤相触,冰凉砭骨,许银翘“嘶——”地一声,在草丛中蹲下了。 就在此时,身前传来一阵嬉戏打闹的声音。 许银翘远远就听到了几个姑娘家的娇笑,声音随着风传到她耳朵里。“额尔敦,额尔敦……” 许银翘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在月氏人的语言中,额尔敦代表“秀美的男子”。 怎么忽然说这些话? 许银翘心中疑惑,从草丛中微微探出头,样子好像一只四处观察的土拨鼠。 她看到了冷着脸走在前头的裴彧。 嚯,居然是他! 许银翘眉毛一挑,心中不感到意外。 如果让许银翘将额尔敦安到自己认识的任意一个男子身上,她也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裴彧。 许银翘稍微蹲下了些身子,用草色将自己掩盖起来,她心中好奇正炽:裴彧会对姑娘们的追逐作何反应? 透过草色,许银翘看到,一个追得紧的姑娘,大着胆子上前,想要抓住裴彧的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裴彧抓住了那姑娘的手腕,面色一沉,双腿下蹲,手臂顿时青筋暴起,下一秒,就要将那姑娘甩出去。 许银翘只觉得大脑一阵空白,就要阻拦。 谁知,裴彧生生止住了动作,并没有将人甩出去。 许银翘赶忙缩回去藏好。 身后传来不明原因的响动,裴彧的耳廓动了动,好像捕捉到了声音。他冷冷的眸子扫过,风吹草动,草尖如同小猫尾巴尖,轻轻拂动。无人出现。 裴彧回过头来,对着有些惊慌的月氏少女们,嘴里说出了一大串月氏话。 许银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裴彧竟然会月氏话!他什么时候学的? 许银翘一个月氏人,在族中呆了一个多月,这才学会几句简单的表达。裴彧才来这么些时候,他怎么做到这么流畅地说出月氏话的? 许银翘满腹狐疑,不禁更压低了身子,暗中观察裴彧的一举一动。 裴彧说的那句话,大致意思就是,我是主母的奴仆,我不为你们驱使,只有主母能够命令我,也只有主母能够触碰我。你们这些低贱的平民,不配拿肮脏的双手来奴役我。 许银翘听到这话,皱起眉头。 然而对话还在继续。 噢,你们都知道主母是谁吧?对,就是呼韩因大人的妻子。 说道妻子二字,不知是不是许银翘的错觉,裴彧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将那二字咬得格外重。 少女被裴彧这么斥责一通,面色又青又白,很快便鸟兽作散。 裴彧没有在意走远的少女们,他大步迈开,甩开众人来到河边,然后低下身子,往河里鞠了一捧水,往脖颈、身上扑去。 许银翘想,裴彧在大太阳底下做了这么久的苦力活,身上早已经汗津津的,肯定是到小溪这里擦洗身子来了。 她推断裴彧并没有发现自己,心头稍安,绸缪起脱身的法子。 许银翘不想和裴彧有更多的接触,可偏偏,裴彧洗身的地方,离许银翘蹲踞的草丛不过四五步。只要稍微一回头,他就可以看到草丛中的许银翘。 许银翘不禁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被裴彧发现。 此时,裴彧好像不满足于单纯的擦拭身体,他的双手贴着胯沿向下,就要拉开马裤…… 许银翘赶忙捂住了眼睛,但她心头有些发痒,悄悄撑开指头缝儿,透过缝隙,偷偷窥视。 世界一下子静下来。 草叶的窸窣声,在风里断断续续,一会萋萋,一会沙沙,促织娘扯着嗓子唱个不停,好像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唱一秒有一秒的尽兴。 裴彧的动作慢条斯理,好像在进行一场预谋已久的表演…… 小河的另一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裴彧的动作。 裴彧转头,朝着喧闹的源头看去。 原来,一对月氏母子来此打水,儿子不小心将水桶磕出了一个洞,好不容易打好的水哗哗地泄了。母亲很不满,正在严厉地斥责那个孩子。 儿子顶嘴,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一浪接过一浪,尖利的声音,穿透空气,好像一根胡乱戳动的金针。 许银翘一抬眼,刚好看到那母亲狠狠地打了孩子的头一下。 那一下,显然是气急败坏的产物。 许银翘脖子一缩,自己都觉得疼。 紧接着,耳边咕隆咚一声。 回头一看,裴彧竟然面色痛苦地栽倒在地上。 许银翘急忙赶过去。 裴彧整个人浸泡在水中,口中喃喃自语。 许银翘凑近了听,他说的话,竟然是:“别打我,别打我……” “……母亲。” ----------------------- 第80章 失重感传来, 裴彧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意识渐渐消散,昏倒前,裴彧最后一个念头犹在脑海:就这么在银翘面前昏过去, 真是太可悲了吧。 念头没冒出几秒,就如云雾般消散, 下一秒, 裴彧眼前一黑, 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过多时,眼前一阵白光闪过,裴彧眨了眨眼, 震惊地发觉,眼前换了天地。 眼前一面沉黑乌木做的画屏, 上头雕刻花鸟草虫, 这些花草形态各异, 乃是精雕细琢而成, 各类鸟虫的神态被拿捏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屏上跳出来似的。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5节 裴彧的手, 不受控制地触碰上去。 指尖传来温润敦实的触感。 不是梦。 下一秒, 裴彧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跳开去。 自己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小、这么瘦了? 裴彧惊疑不定, 将手再在眼前举起。这一次, 他确信自己没看错, 他的手,确实变成了孩童大小,都没有一面拨浪鼓宽。 怎么回事? 不是梦,巫术耶?幻梦耶? 裴彧几乎第一时间就怀疑, 难道银翘会幻术,将自己圈禁在此幻象之中?她这么做,是想对自己干什么? 但裴彧立刻打破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他环顾四周,屋内空旷,陈设不多,眼前的屏风是室内唯一值钱的东西,抬眼望去,阳光穿过小窗照进来,室内起起伏伏的尘埃被照得分外分明,横梁上几张蛛网闪闪发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中窸窸窣窣,仿佛有臭虫潜行其中。 整个世界真实得纤毫毕现,不是梦,也不是幻术。 多看两眼周遭的陈设,裴彧终于品出了一丝熟悉。 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场景似的。 是在哪里呢? 裴彧的头,再一次痛起来。 是回忆带来的疼痛。 记忆中好像有什么被唤醒,像是从积满了灰尘的库房取出一件带着霉味的黑匣子,打开一看,烟尘四起,让人的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 裴彧脑中想着喷嚏,鼻尖就有点痒。 裴彧抽了抽鼻子,待到头痛好了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这回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裴彧比了比身高,他双腿直立,眼睛平视,只有眼前屏风一半高。 和从前八尺身高根本不能比。 自己变成了个小孩。 有趣。裴彧对这份奇异的经历接受良好,他向四周看了看,觉得自己应该找一面镜子照一照,看看现在是人是鬼。 他还没有付诸行动,屏风后面就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是谁? 裴彧内心罕见的有些发毛,浑身汗毛都竖起,侧耳倾听。 脚步轻便,没有男子用足蹈地的沉重,听起来,像个女子。 几乎是瞬间反应的,裴彧左右一觑,瞧见八仙桌底下似有容人之处,身子一闪,躲了进去。 他的动作太过熟练,一整套下来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遍似的。 桌幔沉沉垂下,遮住了孩童低矮的身形。 裴彧被黑暗笼罩,封闭空间中,呼吸声被放得很大。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跳。 裴彧蜷缩着身子,将自己的手脚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确认,自己的手脚好端端长在身上,不是被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 可是为什么他听到脚步声,会下意识躲起来呢? 裴彧心中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脚步声很快来到屏风前,裴彧俯下身,手指轻轻掀开垂地的厚缎,借着透出的光亮,眼睛向外看去。 一双红绣鞋。 绣鞋是水红软缎织就的,上头勾勒层层金线,作并蒂莲花状。 像是婚礼时新娘的穿着。 可是,绣鞋在地上走了几步,裴彧就发现了一丝不对。 虽说这绣鞋用料华贵,做工精致,但是,鞋底有些耷拉,金线也出了线头,显而易见,这双鞋被踏在足上多年,早就穿坏了。 裴彧隐约还能看见里头的脚指头。 这双鞋的主人在屏风前转来转去,脚步由缓到急,先前还如同点点小雨打在地面上,后来,身子便如一阵旋风似的,从前往后走了好几十回。 步子,也如同疾风骤雨一般,重重在地上踏来踏去。 裴彧看到,绣鞋经受不住这般猛烈的摧残,又迸开了一条金线。 “檀郎,檀郎——” 上头传来女子沙哑的声音,音调缱绻,仿佛在呼唤亲密的爱人。 裴彧心头正疑惑檀郎是谁,女子又改了呼唤的人。 “虿奴,虿奴,你在哪里?” 声音缥缈,音调渐哀,如同鬼哭。 此声一出,裴彧浑身打了个激灵。 虿奴? 这不是银翘给他的命名吗? 面前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此情此景越发诡异,裴彧觉得自己还是在八仙桌下一躲为妙。 但眼前光亮骤起,裴彧瞳孔骤缩,下一秒,他的胳膊就被一双手铁钳似的死死攥住。 裴彧的第一反应,便是掩手反抗,但那女人仿佛预判到了裴彧的动作一般,手腕微动,就避开了裴彧的反击。 然后,她手上用力,裴彧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如同鸡舍里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似的,从黑暗的巢穴中被拽了出来。 “抓到你了!” 女人尖声笑道。 裴彧转脸看去,在看到女人正面的那个瞬间,眼前仿佛被光芒晃了一下,险些睁不开。 眼是极姿媚的,眉直鼻秀,没有一处没锋芒,没有一处不精致。整张面孔在阳光下缓缓盛开,妖冶如昙花,摄人心魄。 艳丽之中,还带着些熟悉。 裴彧几乎一眼认出,自己的五官,几乎是别无二致地从眼前这个女人脸上摘下来,然后安到自己长大后的面孔上。 只一眼,他便能确定,二人之间有极其紧密的关系。 结合两人现在的状况,裴彧心头缓缓浮现出一个猜测:面前这个形状有些疯癫的女人,不会是自己的母亲吧? “虿奴,我的儿,你跑哪去了,叫娘好找!” 女人伸出手来,就要将裴彧整个抱住。但是,裴彧却从骨子里抗拒这样的亲密,双手双脚乱蹬,想要挣脱开。 但女人的手如同铁箍的一般,将裴彧限制其中,不得动弹。 裴彧第一次见到有女人能有这么大力气。 他再次打量起自己的“母亲”来。越看,裴彧就越能在她脸上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女人的头发乱蓬蓬散在身后,发尾毛躁干枯,里头还有些不知名的黑色小虫在跳动。 看起来,她过得并不好。 裴彧很快就佐证了自己的猜测。 门外传来猛烈的撞门声,紧接着,大门就被毫不客气地打开了。 外头走进来一个严妆的中年女人,身上一串念珠,看到抱在一起的母子二人,中年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中饭。” 中年女人将手中的食盒重重放下,裴彧好奇地踮起脚,看到里面菜上结着油块,没有肉,也没有冒热气。 看起来,更像是宴席上拿下的残羹冷炙。 裴彧看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女人却丝毫没有在意敷衍至极的菜色,她急急追赶,叫停正欲离开中年女人。她想要伸手抓住那女人的衣裳,但伸出手来,却觉自己指尖藏污纳垢,还没触碰到中年女人身上的衣袍,便自觉地缩了回去。 连带着,女人的声音都变小了。 哑声,带着点小心翼翼:“姑姑,檀郎他,愿意见我了么?” “什么檀郎,我不知道。” 中年女人是宫中的姑姑,她一听女人呼唤檀郎,转身便走。 女人却猛然生出一股悍勇,扯住了姑姑的衣带。 姑姑被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打。但似乎什么东西阻拦了姑姑的动作,她的手拍到一半,还是轻轻放下,转而去掰女人的手指。 “你们一定认识他,对不对,檀郎每天都差你们给我送饭,他知道我在这里对不对,还有我和他的孩子……” 女人越说越急,尾音带了些呜咽。 “这位姑娘,你认错了。这里没有什么檀郎,我只是奉命行事。” 姑姑的声音冷冰冰的。 裴彧此时也无心在意地上的饭菜了。女人与姑姑的对话信息很多,他蹙起眉头,在心头慢慢梳理。 显而易见,他是面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的儿子,女人声称他是自己与檀郎所生的孩子,面前这个姑姑却否认。 等等……姑姑,他这是在宫中? 裴彧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的头再次剧痛起来。 裴彧小小的身子蹲下,双手使劲抱住头,想要缓解这份剧烈的疼痛。 “哎,你怎么了?” 姑姑被女人纠缠不休,言语间已经极其不耐烦。姑姑抬起眼,看到了蹲在地上的裴彧,立刻朝裴彧一指。 女人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6节 就这么一瞬间走神,那姑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 “来人啊,来人啊——” 头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裴彧的眼中控制不住沁出泪水,鼻涕眼泪糊作一团。 他多么希望,女人能够返回来,像方才那样紧紧抱住自己。 可是没有。 模糊的视线中,女人冲了出去。门外如同鬼魅般,伸出两根长枪,将女人捅倒在地。枪头是被折去了的,女人身上并没有流血,但武器捣身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 裴彧看着女人倒了下去。 他紧紧抱住头,闭上眼,忍受着一波接一波的疼痛。 等裴彧睁开眼的时候,窗角露出深蓝色的夜幕。 他站起身,门口女人的身影不见了,室内空荡荡,只有裴彧一个人。 难道自己就一直被困在这个五岁孩童的身体中,被困在这件房屋内了么? 裴彧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没走出几步,就听到门口守卫的窃笑。 “啧啧,皇帝的女人,确实不一般。” “二弟,谨慎些,喏,里头还有个皇子呢。” 侍卫冲室内努了努嘴。 “你说,这个疯女人,今上到底将她关着做这么。要是我,早就……” 侍卫比了个手刀的手势。 “你不懂,当今圣上仁慈,此人虽疯疯癫癫,到底也诞下一子,延后有功。” “只是那小孩,看着也病恹恹的。今上自此子诞生,一次都没去见过……” “嘘,别说了,你看看她是不是死了。” 侍卫踢了脚什么东西,沉闷的一响。 裴彧心下猛地一沉。 他透过窗纸看去,女人躺在地上,头底下静静地淌着一滩鲜血,海藻般的长发散开,整个人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裴彧听到自己口中一声稚嫩的儿童呼唤:“娘亲——” 他有些愣。 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娘亲”二字,从口中传出。 恍惚间,裴彧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裴彧的动静引起了门口守卫的注意。他们停止了交谈。 女人被搬了进来,两个侍卫将门关上,关门之前,一人脸上显现出些恻隐之情,与裴彧道:“小孩,你看着些你娘,别再让她寻死了。” 门扉阖上,室内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终于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句话,还是—— “檀郎,檀郎,你害得我好苦。”她抬起眼,眼中阴恻恻的,头上血迹干涸,半覆在面上,配合着艳丽的五官,好似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他有妻,有妾,有皇位,那我算什么,那我算什么……” 女人喃喃自语,越来越快,裴彧罕见地感受到胆战心惊。 但手脚不受控制,僵直在原地,裴彧动不了。 他睁圆了眼,看着女人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爬向自己。 冰凉的手抚上裴彧的脸颊,很冷,很瘦,好像白骨一般。 狠狠掐进肉里。 “你有他的眼睛……”女人的话,更加癫狂,仿若呓语。 “挖掉,挖掉,挖掉!” 女人尖声叫嚣,裴彧眼眶处被硬硬的指甲抵住,一阵砭骨刺痛。 ----------------------- 第81章 神魂初定, 当裴彧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个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一道浓重的血红,从八仙桌桌角延伸而下, 在地面上蜿蜒,如同蛇行。 裴彧的眼睛落回自己的手上。五指血淋淋, 惨红流淌。 不可能, 不可能!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拼命地摇晃着,好像这样就能把记忆甩出头脑一般。 我不记得,不, 不…… 裴彧颤抖着手,探向女人鼻下。手上并无半点风动, 女人的鼻息彻底停止, 只剩下一片寂静。 裴彧更加慌乱了, 他顾不得擦拭手上鲜血, 从女人身体底下挤过去,一路摸索, 抓住了她藏在身下的手掌。 那是一双抓人如同铁钳般令人无法逃脱的手, 这双手在几个时辰前还抱住过他。是温的, 带着热意,如同太阳落下之前淡淡的余温。 可是, 任凭裴彧如何拉扯, 女人都一动不动。 一片寂静之中, 裴彧听到一声孩童的啼哭。 奇怪,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哭? 他张目四望,室内寂静无人烟。 裴彧忽然身子一轻, 飞了起来。 他整个人轻飘飘,如同一块透明的灵魂,悬在半空中。低下头,裴彧竟然看到的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 四五岁大的男童,穿着洗褪了色的粗布衣衫,坐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他的脸上带着稚嫩的婴儿肥,漂亮的眼眸中盛满泪水。 男孩望着女人一动不动的身躯,愣神良久,好像辨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女人的手在男孩手中,温度逐渐消退,很快就变得冰凉而松弛。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男孩放开抓住女人的双手,整个身子跪起来,发狠地推搡。 女人的身子这时候沉重得像一座小山,无论男孩如何推搡,女人都没有任何回应。 疑惑,不可置信,恐惧。 男孩面上神色变换,终于惊叫了起来。 眼泪落下。 裴彧在半空中,伸出手来,想要捂住男孩的嘴巴。 他不该哭的。 这样哭,会引来门外的守卫。 裴彧一个俯冲,想要伸手控制男孩的行为。可是临到跟前,他身体如一团青烟一般,散了。 下一秒,裴彧轻飘飘地从男孩背后聚拢。一种不受控制的向上的力量,让裴彧在地面上打了个擦,再次飞了起来。 我变成鬼了? 裴彧搞不清楚状况。他手掌使劲挥动,口中也叫道:“小子,别哭了!” 可是,耳畔并没有如期传来自己的声音,眼前的手一点一点褪色,直至透明。 太诡异了。裴彧想。 他确实变成了个鬼。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脱离了裴彧的掌控。 门外士兵闯入,发现了地上女人的尸体,和在一旁不知所措痛哭流涕的小裴彧。 很快,原本空旷的室内,挤满了人。 裴彧敢发誓,他从来没想过这一间小小的屋子能挤下这么多人。 人们脸上俱是一股讳莫如深的神色,低头与身边人窃窃私语,声音窸窸窣窣,好像裴彧躺在漫无边际大草原上听到的瑟瑟蛩音。但是,人多归人多,却没有一人来接触坐在地上的裴彧,或者是为女人收尸。 大家都是看客。 大家都不肯出头。 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很快,裴彧就知道了他们正在等什么。 穿着明黄衮服的男人踏入小殿,带起一阵风,人群如潮水般自动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眼睛亮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裴彧认出了这个人。 父亲。 也是皇上。 皇上的身后跟着另一个穿明黄衣服的女人,这人大概是皇后,皇后的后头是各种裴彧不认识的宫女,林林总总一大堆人。 屋子更挤了,也更闹了。 皇后娘娘拿着帕子,沾了沾并不湿润的眼角。 皇上踏入几步,驻足不前。 裴彧以灵魂的形态高悬空中,恰好能将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不同于周围人群身上隐隐透露出来的那种,带着热切的浮躁,好奇,皇帝周身好像潇潇落雨般,一片冷肃。 穿着明黄衮服的男人蹲下身,做出了一个令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蹲下身,将地上女人的眼睛拢了上去。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7节 女人凤眸很倔强地睁着,拢了两回才闭上。 小裴彧被审问了。 “你娘是自己跌倒的么?” 小裴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又点头,又摇头,怎么一回事?” 小裴彧不说话。 “事情发生的时候,室内只有你们两人么?” 问话的人换了一种问法。 小裴彧点头。 “你手上的血,是她的么?” 小裴彧再次点点头。 室内氛围煞地一凛,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众人的唇舌一般。一时间,小偏殿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问话的人像是嗅到血味的老虎,接下来的话,如同疾风骤雨般猛烈。 “她死之前,最后接触过的人是你?” 是。 “她的死,是你造成的么?” 没回答。 “她被你推了一把,站不稳,跌到了八仙桌上,对不对。” 是。 “她流了很多很多血,血多到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然后,她死了。” 是。 “她死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最后一句,不是宫人的声音。皇帝蹲下身,双目灼灼,直视年幼的男童。 这是他从未谋面的儿子。 从生下来开始,皇帝就没有见过他。 如今见到,不得不说,这孩儿的五官,与他母亲极为相似。但一双眼睛,却是实打实从自己身上继承下来。 小裴彧就要开口。 半空中,裴彧的心一沉。 脑海中仿佛有一束银亮的光芒一闪,一刹那,他完全想起来了! 后头会发生什么故事,裴彧全都知道。 “别说……千万别说!”裴彧的头疼得几乎要炸裂,他拼命嘶吼着,再次俯冲下去,不甘心地伸出手,想要阻拦年幼的自己。 可惜,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男孩声音清亮,字正腔圆,童声清澈地回荡在窄屋四壁:“她说,今生已为檀郎负,黄泉路上,孟婆汤饮,永世不愿相见。惟愿檀郎此生,所求皆得,所爱皆失,有心无安,孤寡仳离,空度此生。” “此子效汝之眼,只恨生前不得挖去。愿此子眼中照其父薄情负幸之举,不走往日旧路。” 稚嫩的童声,口中弹出的,却是如此阴险狠毒的话语,两相交错,众人皆惊。 皇帝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瞠目结舌,指着裴彧,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皇帝振袖挥臂,小裴彧一整个飞了出去。 他的额头,正磕在致使母亲溘然长逝的八仙桌上。 * 温暖的营帐内,许银翘眼前一晃,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定睛一看,是裴彧手指搭在床沿,此时正微微蠕动。 许银翘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宽广温暖的怀抱就紧紧拥住了她。 口鼻之间,都是男人的气息,许银翘胸廓被紧紧勒住,像是被蟒蛇缠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你醒啦,快放开我!” 许银翘连忙推搡裴彧。 但男人的身子好似一座移不动的山一样,任凭许银翘如何抗拒,都岿然不动。 裴彧的头埋在许银翘颈窝,声音异常脆弱:“银翘,我终于见到你了。” 许银翘被裴彧突如其来的脆弱弄得有些愣神,她手上动作一顿,从推拒,变成轻轻拍了拍裴彧的脊背。 “别担心。”许银翘不知道裴彧经历了什么,嗓子眼里干干地,冒出一句话。 谁知,裴彧的下一句话却让许银翘浑身打了个寒战。 “银翘,我想起来了。” 只一句话,许银翘就从方才的温馨美好中,坠入无尽的冰窟。 她听到自己声音尖细颤抖,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似的。 “你想起什么了?”许银翘道。 裴彧有些懊恼地扶了扶额头:“我想起我是谁了。” 许银翘已经害怕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只是在小溪中跌倒,裴彧怎么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好不容易,她千方百计,千辛万苦,甚至用接近死亡的代价,换取了久违的自由。难道今天,她又要被裴彧抓回去了吗? 许银翘的手控制不住颤抖,身子也紧接着如同筛糠般战栗了起来。 “银翘,你怎么了?”裴彧见到许银翘这番模样,眸中疑惑,“你很冷么?” 说着,裴彧就张开手臂,好像在示意许银翘往他怀里钻。 许银翘看着裴彧,就像在看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装的,他一定是装的,故意设下陷阱,等着自己跳呢。 许银翘一想到裴彧恢复了记忆,会再次变成从前那个霸道、凌厉、从不在意她任何感受的四殿下,内心便一阵恐惧。 从前被忽略,被误解,被轻视的痛苦,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许银翘身上。 她仿佛又成了四皇子府一个孤单的影子,看着裴彧与何芳莳欢快地交流…… 裴彧见到许银翘这番模样,心中疑惑,但语调还是轻快:“你不想问问我想起自己是谁了?算了,恐怕你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不肯告诉我。” 许银翘的战栗忽然停下来。 裴彧这副样子,倒不像是想起了往事呀? 要是换作以前的他,可没有现在这么温柔。 裴彧道:“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我梦到,我是大周的四皇子。梦里有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我还……。”说着,裴彧坐正了身体,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银翘,你愿意听我讲一讲么?” 许银翘的身体瞬间松了下来。 这下她敢肯定了,裴彧只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还好,还好。 许银翘松了口气,坐下在了裴彧旁边,神情也变得欢快起来:“好呀,我很愿意听。” ----------------------- 第82章 “所以你失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你的父亲,也就是皇帝,勃然大怒, 将你一个人送到边关自生自灭?” 许银翘听罢,总结道。 裴彧点了点头。 他很少有这种敞开心扉的时候。眼前的女人报膝斜倚在榻上, 每一根头发丝都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 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闪着柔和的光辉。裴彧眯起眼睛, 觉得银翘整个人是阳光溶成的一般,暖融融,十分和煦。 这样的银翘, 让裴彧不由自主地吐露真言。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 那个男人, 到底是爱着我的娘亲, 还是恨她。”裴彧的声音带着些艰涩的低沉, 缓缓吐出在心底藏了十几年的疑惑,“如果他爱她, 怎么会将她关在深宫之中, 不加探视, 让她状若疯癫;但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用如此严酷的手段, 报复杀人凶手?”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裴彧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个男人怨毒的眼神。 像蛇, 像蝎,像黄蜂淬了毒的尾针。 一下接一下,往年幼的裴彧那颗幼嫩真挚的心灵中扎去。 一刹那,那些长途跋涉到达边疆, 被父亲不闻不问几十年的委屈浮上心头。情绪如同滔天巨浪,一下子将裴彧淹没。 他垂下头,尖尖的下巴抵住胸口,周身浮现出一股奇异的脆弱。 好像一碰就能碎掉一样。 许银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裴彧,眉梢低垂,整个人透明得像一只蝴蝶。 她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爱与恨,能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呢?” “既爱她,又恨她?”裴彧咀嚼了一遍许银翘的话。 他澄明的眸子中多出了点神采,轻轻点头,若有所悟。 许银翘道:“你后来有见过他么?” 不用她提,裴彧已经明白了“他”是谁。 “我不会想见他。”他声音笃定,“我会在西北待上大半辈子,最好一生都不要见到这个男人。” “你还是有恨。”许银翘道。 “是的,我是恨他。”裴彧的面上浮现出一股戾色,“从没有一个父亲,会是这样。”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8节 许银翘在内心道,可是你最后还是回去了,不是么?她清楚地记得,那场麟德殿的宫宴,宫宴上御赐的紫色华袍,还有宫宴散场之后,那些极尽膻腥的欢愉…… 许银翘内心惊诧,事情过去那么久,自己还是对那日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讲讲你最后想起来的事吧。”她道,话语中带这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试探。 裴彧摸了摸后脑勺:“我来到雍州,从了军,雍州刺史何庭元倒是个好人,对待我,就像对待他自己生的几个孩子一样……” “后来呢?”许银翘的心不自觉提到嗓子眼。 “什么后来?”裴彧反问。 许银翘一下就明白了过来。“没什么。”她听到自己明显松了一口气,语调轻松。 似乎是怕裴彧不相信,许银翘又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遍:“没什么。” 她明白过来了。裴彧虽然恢复了记忆,但也只记起了一部分事情。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宫中被驱逐的,也记得自己进入了雍州西北军。但是,在裴彧的记忆里,何庭元还好生生活着,那时候,裴彧与何芳莳也只是单纯的师兄妹,没有超出师门的羁绊。 这种想法,让许银翘心里既开心,又隐隐有些失望。 开心与失望的是同一件事。 裴彧并不记得她是谁。 或许是许银翘沉默太久,裴彧有些促狭地眯起眼睛:“所以,你是怎么认识我的,银翘?” 想起了自己曾为皇子的身份,裴彧不觉挺起了胸膛。虽说他名义上是银翘帐前奴婢,但是,他的身上,毕竟流淌着大周皇室的血脉。这样的出身,让裴彧由内而外自信了许多。 问话间,也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主动。 “我?”裴彧忽然的发问,让许银翘猝不及防,“我嘛,我是……” 她内心搜肠刮肚,拼命想一个合理的解释。要和裴彧有碰面的机会,又要符合自己异族的身份,还不能暴露之前的关系…… 有了! 许银翘眼前,浮现出随裴彧回雍州时,掷果盈车的场面。彼时裴彧当真人气高涨,从街边到茶楼都站满了人,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她鲜妍的双唇一张一合,一句脆生生的话蹦出来:“你未及弱冠,便在西北美名甚重,怎么,你全然不记得了?” 许银翘说完,还冲裴彧扬了扬下巴,满脸都是“你怎么这个都不记得了,真糟糕”。 她虚张声势吓唬一通,果然让裴彧陷入了思考。 裴彧两道剑眉拧起,沉入回忆之中。 他的记忆中第一个浮现的,是西北军那些粗爷们儿,见他生得五官姣好,当面叫他“小娘们儿”。裴彧后来把那几人狠揍了一顿,挨了很重的罚,此是后话。 但是,几乎是一瞬间,裴彧就否定了这种猜测。 银翘不是大周人氏,也不知道军中的事情。自己的“美名”,或许不是自己第一反应的那样…… 裴彧再往深想,记忆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些女子的娇笑声。他想起来了,年少之时,策马过街,确实有那么些女子穿着鲜妍,尾随身后,冲他投掷鲜花,还叫他“小郎君”云云…… 原来银翘是其中的一员么? 裴彧对许银翘看了又看,还是想象不出来,她会追随自己身后,为自己簪花招笑。 “我不记得了。”裴彧还是实话实话,“我也不记得,曾经见过你。” 许银翘脸色微变。 裴彧道:“我的记忆,只到入军之后。身上这些伤,有些我有印象,有些却没有。” 他说着,就自然地拉开衣服,想要给许银翘展示。 许银翘脸上一热,赶忙止住了裴彧脱衣服的举动。她的手着急忙慌地抓住裴彧的手,却感受到男人粗长的手指反握上她的手。 厚茧有意无意地摩挲许银翘的指节,像调情,又像试探。 许银翘急忙抽出手,手指蜷缩如袖子,紧紧攥着布料。 裴彧没有将许银翘的手拉住不放,看他面上神色,一片平常,好像方才的触碰只是巧合一样。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许银翘暗暗对自己说。裴彧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她现在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但是,一想到裴彧还可能恢复记忆,许银翘就有些放不下心来。 “你失忆了,这是病症。”许银翘试探地和裴彧提出,“躺下吧,我来为你检查。” 裴彧从善如流地躺在了榻上。 前胸朝下,头发从一边倾下,侧着脸,一双漂亮的凤眸紧紧盯着许银翘。 他生得好看,做这些慵懒至极的动作,也好像一幅画一般。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框下一副生动的美人图。 许银翘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心头涌现出些莫名的紧张。 她轻咳一声,伸出手,将裴彧发带摘下放到一旁。头发很自然就散开了,入手很凉很滑,像丝绸一般,但仔细一摸,却发觉,裴彧的发丝比丝绸硬多了。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许银翘面对裴彧的脑袋,决定先触诊一番。 她的五指轻柔的从发丝穿入,一点一点打着旋儿,层层探入。 “这里疼么?” “不疼。”裴彧的声音有些发闷。 “这里呢?”许银翘在问。 “也不疼。” 许银翘进入了行医的状态,神情便专注起来。 她双唇微抿,眼神极其认真,在思考的时候,会用贝齿轻轻咬着唇瓣,在花朵般鲜嫩的下唇留下浅浅的齿痕。 裴彧看着她,心头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咚咚跳,好像有小鹿在乱闯。 “这里?” “嘶——”回应许银翘的,是一阵倒吸凉气声。 就是这儿了。 许银翘俯身下去,拨开头发,果然在裴彧的后脑看到了一个肿胀的凸起。 根据许银翘的经验,这片肿胀,便是导致裴彧失忆的元凶。人脑的事情,再神奇不过,许银翘在治疗白芷的时候,就已经领教学习过。 她用指腹在肿胀周围轻轻按压,想要进一步探究,这肿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腰间却被一双手抱住了。 许银翘低头一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的小腹,不肯抬头,也不肯让她触碰伤口。 “怎么了?”许银翘疑惑。 “疼。”回应她的,是裴彧几分孩子气的声音。 许银翘讶异,一句话几乎滑脱出口:“你以前,可是一点也不怕疼的?” 回想起以前裴彧受了伤也好似没事人的样子,许银翘就觉得,此刻紧紧抱住她的少年,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谨记自己设定的身份,闭紧了嘴巴,没有泄露一个字。 只是,许银翘不免心疼,伸出手轻轻在裴彧肩膀上拍了一拍,权当安慰。 谁知,许银翘这份纵容,落到裴彧眼里,成了鼓励。 他慢慢支撑起身子,双手从许银翘纤腰向上,有意无意,划过她柔软的胸廓,托起了她的下巴。 许银翘的眼睛亮亮的,像是受惊的小鹿,琥珀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极了一对剔透的黑宝石。 微风和煦,阳光正好,此情此景,如若有一个吻,便再适合不过了。 裴彧俯身下去。 身子狠狠一晃,许银翘推开了他。 方才亮晶晶的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恼羞成怒的神情。 许银翘涨红了脸,双手紧紧抓住裙摆,身子有些颤抖:“不……别这样。” 裴彧眉毛一挑,就要上前。 许银翘浑身抗拒:“别过来!” 眼见裴彧不信,还要向前,她情急之下,捉来案上剪子:“你再过来,我就……我就戳你了!” “为什么?”裴彧定住了脚步,万分不解。 襄王有意,神女也并非无情,不是么?为什么她会这么抗拒? 许银翘拒绝了和裴彧沟通。“出去。”她道,好像口中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身子瘫软在地上,身后传来门帘落下重重一声。支撑许银翘的心气终于四散开去,她无力地将剪子丢在一边,心头乱跳。 裴彧与她亲近,没有心动,这是假话。 二人身体上的吸引,从始至终都存在。许银翘此时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二人肌肤炙热相贴,薄汗湿透小衫的情景。 然而,然而…… 裴彧给她带来的阴影太过深重,和裴彧进一步的接触,总能让许银翘想起往日种种委屈与不甘。 是他在床榻之上只顾自己的霸道,也是他利用四皇子权势,将她禁锢宫中的阴影。还有那场纳雁礼…… 许银翘不敢再想下去,脸上湿湿的,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沁出了泪花。 真奇怪,过了这么久,想起之前的事,还会不自觉哭出来呢。 她在地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待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收拾好室内,预备回到床榻上睡觉。 韩因不在,偌大的帐篷中,只有许银翘一个人。她有些怕黑,爬起来点了油灯。 灯影在帐篷顶忽明忽暗,灯焰无风自动,跳着跳着,更加使人心惊胆战。 许银翘终于受不了火光的跃动,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再用锦被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直到缩成一团,蜷曲在床脚。 真想不到,韩因偶尔一次不在,自己独自就寝,居然不习惯了。 许银翘闭上眼睛,安慰自己:韩因出去七日,此时还有五日就能回来。五天,眼睛一睁一闭,就会过去。自己只需要再捱五天就行了。 大漠上刮起了秋风,风声如凄厉的哀嚎一般,挟着万里沙尘,呼啸而过,尖利的,一阵阵的罡风,不绝于耳。 明明帐篷之内摆了暖炉,许银翘还是觉得,有风漏进帐篷,从她身上带走一小股热意。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89节 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许银翘想。 屋外风声依旧,许银翘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中,慢慢沉入梦乡。 睡梦中,她好像被一个炙热的怀抱拥入其中。 暖和的,舒适的,好像回到了夏天一般。许银翘像是寒冬雪原上的鹿,一点一点,蹭着靠向那团热源。 呼,热乎乎,真舒服。 不知怎么的,她心头惦记的那些担忧一瞬间烟消云散。 许银翘彻底睡沉了过去,一夜无梦。 黑暗中,男人勾起了唇角,将女人的头往自己颈窝更深地按了按。 ----------------------- 第83章 第二天, 许银翘预备与裴彧针灸。 这一次,裴彧趴在榻上,身上重重地盖了一层毛毯。 说起来, 是许银翘不想让病人着凉,但许银翘的真实想法, 是不想让裴彧有昨日那般逾矩的举动。 毯子很厚, 沉甸甸地压在裴彧身上, 不一会,裴彧的面上就沁出了点点汗珠。 他喊热,想要掀开毯子。许银翘打开小半扇窗, 让外头冷冽的空气灌进来。 两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许银翘问裴彧:“还热么?” 裴彧定定地盯了她一会, 勾唇一笑:“不热了。” 许银翘转手给自己加了件外衣。 穿上衣服, 她才觉得, 自己这些举动,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在里头。 许银翘皱了皱鼻子,努力将自己的心思放在手中的银针上。 “疼了就喊我。”她淡淡地说。 裴彧的眼睛半睁半闭, 仔细看去, 眼底还有一圈黑青。许银翘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许银翘敏锐地注意到, 自己在说出“昨晚”二字的时候,裴彧的肌肉一瞬间绷紧, 她下针的动作一滞, 银针如牛毛, 根本扎不进硬挺的肌肉。 “……还成。” 裴彧的声音有点干。 许银翘只当裴彧是被自己突然问话惊扰了神经,于是她淡淡一笑,缄口不言,只是一味扎针。 不一会儿, 裴彧的颈部便立着二十余根银针,从远处看,好像个刺猬一般。 许银翘从旁拿来一根线香,点燃了立在香炉之中。银针如穴,解淤活血,为了保证治疗的效果,一炷香燃尽后,才能将针取下。 许银翘正优哉游哉将所有器具收拾进药匣子里,裴彧却忽然搭话。 “那是什么?” 许银翘被裴彧问得有点懵,她不解地看了看周围,又指向自己:“我?” “我是问,桌上的是什么?” 裴彧的眼睛紧紧盯着覆在长桌上的东西,目光灼灼,好像要将那物烧出一个洞来。 “哦,这是旁人的衣服,你不用管。”许银翘说着,就上前,将那大氅费力地抱起来,预备收到木柜子里去。 “等一等,先给我看。”裴彧却在后面道。 许银翘将比人还高的大毛氅抖擞开,这氅是用狼毛做的,草原上狼毛稀少,打了十几只,才凑出这一件氅子来。许银翘厚着脸皮将狼皮搜集了来,准备给韩因做一件过冬的外衣。 狼身上绒毛丰茂,灰黄蓬松,里头用硝制的鹿皮紧紧缝上,整件衣服虽然样式朴实,但是保暖的功能,是顶好的。 许银翘已经想好了,等韩因一回来,她就将这件衣服送给他。 韩因赠银翘以琼瑶,这件亲手缝制的大氅,权当是她对他的回礼。 裴彧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这么高,你穿得到?” “废话,当然不是我穿,而是给韩……” 许银翘被裴彧这么一问,嘴快将这衣服的真实目的说出了口。她话说到一半,就敏锐地察觉到室内气氛不对,急忙掐断了话头。 但是,许银翘这么一打住,反而让裴彧心中火气更燎。 “哦——”他慢悠悠拖长了强调,“原来是男人的衣服。你倒是尽心。”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许银翘将大氅紧紧抱在怀里,绒绒的风毛从缝隙间伸出来,在她脸上轻柔地拂过。 “我待他,自然尽心。”这句话,倒是实话。 许银翘说出来,没有半分虚假,也没有不好意思。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裴彧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然后,转身将大氅好好叠起来,放进了木柜中。 裴彧在后冷嗤,好像怕他把这大氅偷走似的。他稀罕么? “难道以前就没有小姑娘给你做过衣服么?”许银翘装作没注意到裴彧酸溜溜的语气,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没有?”裴彧赌气,从脑子里搜刮一番,终于找出一件事,“从前过年,我师妹总给我做帕子。如今你到我房中,都能找到一摞帕子,熏了香,好闻得紧。” 裴彧说完,紧紧盯着许银翘的反应。 他其实在说谎。 何芳莳的帕子,他从来不带到军营。如果带过去了,裴彧身上“娘们儿”的标签可就做实了。 他只能将修帕搁置在刺史府住所的角落。 至于香味,样式的诸多细节,裴彧全凭想象,自由发挥。 他心头难受,银翘心里也不能好过。 裴彧提到“师妹”二字,许银翘的身体,好像被雷劈中一般,浑身动作一滞,定立一秒之后,才回过神来。 浑身过电一般,那种酸楚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哦。”她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冷冷应声。 裴彧仰着下巴,等待许银翘的评论。但是,她好像被自己一句话轰掉了声带,又再次沉默起来。 一种让裴彧有些不舒服的沉默。 他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好像蒙着眼跳进了一个坑。而自己还不知道,到底这坑身在何处。 “你如果会缝帕子,也给我缝一个呗?”裴彧见许银翘没有说话的意思,打破沉默。 “我不会女红。”许银翘淡淡道。 “真的?”裴彧满面狐疑,“你给他缝了衣服,却说自己不会缝帕子?再粗糙的姑娘,也会绣朵花儿。银翘,就算骗我,也要找个像样点的理由吧。” 许银翘走上前,在裴彧面前摊开双手:“没学过,不会。你有帕子,为何还找我要?” 话说出口,许银翘就有点后悔。 语调酸溜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吃醋了。 裴彧的眼睛果然亮起来:“在雍州有帕子,在这里,便只有你给我做帕子。我不求多精致,只要朵小花儿缀在角落,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裴彧自以为绝妙的话,却让许银翘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没有。”她干脆利落地说。 裴彧心里想的真美,雍州有个为他做帕子的,红袖添香的小师妹,在月氏,又有个为他低眉俯首的许银翘。 此情此景,很难不让许银翘想到那次笑话般的“平妻之礼”。 她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直犯恶心,根本不想和裴彧再多说一句话。 “好走了。”许银翘不待现香燃尽,就拂手一根一根将裴彧颈上银针收起。 裴彧盯着还在洒落的簌簌香灰,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平平常常一句话,银翘为何会生气。 他翻了个身,许银翘伸手去捞针尖,落了个空。 “你做什么?”她冷着脸问。 “你医术不精,我不让你治。”裴彧冲许银翘扬眉一笑,伸手护住了后颈的银针。 许银翘长这么大,从来只有病人求着医治,从来没有一个人这般挑衅。 她抱臂冷笑:“怎么,你又有什么说法?” “当然有说法。”裴彧见许银翘如此认真,竟真和她掰扯起来:“第一,明明针灸要满一炷香时间,你却没有扎满,不尊规矩;第二,你明明是大夫,却不告诉我,我病症如何,反而用言语刺激患者。” “本来我的头就疼,现在被你这么一说,可更坏了。” 许银翘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裴彧的最后一句话中:“你头又疼了?” 她心中细细思索,自己的治疗方案到底哪里出了错。 裴彧见许银翘的心思完全不在自己的话上,毛毯一掀,便走下地来。 许银翘咬着嘴唇,陷入沉思,等到裴彧走到近前的时候,才从自己的思考中被拉出来。 “你在想什么?” 裴彧凑得很近,呼出的气息,几乎要喷到许银翘脸上。 许银翘这才发现,他在将他之前,似乎用皂角洗过澡,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清新的皂味。往日血与火与烟的味道,被压得很淡,如果让许银翘闭上眼睛来闻,她肯定嗅不出来,这是裴彧。 许银翘甩甩脑袋,将自己脑子里杂乱的想法一股脑儿甩了出去。 治疗方案的事情,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对裴彧来说,何芳莳是他从小认识的师妹,自己才是初时的陌生人。他话里话外偏向何芳莳,再正常不过了。 许银翘看入裴彧黑润润的眸子:“没什么。”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0节 裴彧眯起了眼睛,眼尾上挑,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你说得对,我医术不精,我承认。”许银翘将裴彧安置回榻上,“我来看看你的头疼之症。” 裴彧被许银翘按了回去,却皱起了眉头。 不对啊,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许银翘冷冷淡淡的医嘱。 他想要的,明明是许银翘被自己言语刺激,然后真的给他做一方帕子。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线香终于燃尽了。 许银翘仔细观察银针上的黑血,道:“你的头颈之处,还有一些未清理的淤血。正是这些血块,导致你的记忆出现了空缺。如果清除淤血,自然会恢复记忆,这是一种方法。” “另一种方法,就是你上一次在河边恢复记忆的方法。你那时,遇到了和心中一直潜藏记忆相似的场景,触发了剧烈的头痛。我猜想,如果你遇上些与过去的经历相似的事情,你就能逐步回忆起来。” 许银翘谨慎地给出诊断。 裴彧听着许银翘的话,眼眸垂下,若有所思。 良久,他抬起头来:“银翘,你能帮我么?” 许银翘问:“我正在帮你。” 裴彧却道:“不,这些针灸,热敷之类的法子,还是太慢了。”他眼中精光一闪,“我想要试试第二种方法。” 还有一句话,他在心头藏着,没说出口。 裴彧想说,我想自己想起来,我是怎样认识你的。 银翘。 他唇舌间滚动着她的名字,如吐珠玉。 * 裴彧走后,许银翘心头有些惴惴。 不知为何,她被裴彧最后说话时眸子里闪过的目光摄了一下。 他看人的样子太过专注,许银翘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好像裴彧那深情的眼神真是给她的一样。 裴彧离开之后,许银翘才感到身上有些寒冷。她将方才打开的窗户关了,又裹紧了外衣,在室内跺脚,走来走去。但是,不管许银翘干什么,都还是感觉有风漏进来。 她体虚,这是老病症了。 从许银翘当药人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身子骨被糟践过,和正常人之间会有差距。 而且,大漠不比京城,京城之中,屋子里还有暖炉和炭火。到了大漠,燃烧柴薪都成了奢侈,许银翘能偶尔用一用暖炉,烧几块炭,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她只能用被子裹紧自己。 许银翘看看床上的被褥,感觉还是不够厚。回想起昨晚睡前,许银翘骨头缝儿里就好似有风冒出。她思忖片刻,从衣柜中将那条大氅拿出来,盖在被子上。 大氅温暖结实,将许银翘纤细的身子全部包裹。 就好像躺在男人的怀抱中一样。 * 裴彧从帐缝中进入,室内黑黢黢的,鸦雀无声。 女人的呼吸清浅,显然是进入了良好的睡眠。 裴彧有一双狼的眼睛,就算是不透一点光亮的室内,他都能看清其中的事物。 此时,银翘正躺在床上,头埋在风毛之中,睡得正香。 裴彧看到大氅,皱起眉头,伸手轻轻将氅揭去。 许银翘似乎感受到冷意,身子瑟缩了一下,喉中发出一声呜咽。 裴彧叹了口气,隔着被子,将许银翘轻软的身子抱在了怀里。 女人的身子嵌入怀中,就好像天生应该生在这里似的。 裴彧伸足,将那大氅又蹈开了些。 * 许银翘第二日醒来,发现大氅静静地躺在地上。 难道是她昨夜把这衣服踹了下去? 许银翘心头点点疑惑丛生:真奇怪,这么厚重的衣服,她竟然也踢得动? 可别在地上沾了灰。 许银翘想着,费力地将大氅从地上抱了起来,摊开在桌面上,拿出毛梳细细整理。每个丛缝之间的灰尘,都要轻轻梳去。 梳完毛面,梳皮面。 许银翘将大氅翻过身来,瞳孔骤然一缩。 大氅的另一面,赫然印着一个脚印。 第84章 裴彧进入营帐的时候, 察觉到气氛有些隐隐的不对劲。 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许银翘的神色和往常一样,看到他来了, 眼睛一亮,旋即摆出一副淡定的样子, 指了指软榻:“上去吧, 今日的疗程开始。” 她的样子太过平常, 裴彧几乎都要怀疑,自己一进门嗅到的那股异样气息是错觉。 他没有再作妖,从善如流地趴了上去, 拨开头发,露出后脖颈的皮肤。 一双素手抚上他的皮肤, 微凉的触感若即若离, 皮肤上泛起冰冷的战栗。微微的凉意, 更衬得裴彧脖颈的皮肤透着热气, 几乎滚烫。 细针刺进颈椎几处大穴之中,刺激着关窍罗络中的血液, 也限制住裴彧的移动。他稍一抬头, 骨头中就传来一阵酸麻, 直激得裴彧低下头来,放松身体, 不敢妄动。 真稀奇。裴彧心想, 这几根小小的银针, 就跟银翘一样,看着柔柔弱弱毫无攻击之力,但如若落对了位置,便有扼喉之效。 内心这般胡思乱想着, 裴彧察觉到,许银翘的气息远去。 从身前,站到了他的侧后方。 裴彧心头有些疑惑。 许银翘不是最爱在自己针灸时候盯着他了么?怎么这个时候却一反常态,跑到后头去了。 裴彧对自己的容貌有极盛的自信,每次出现在许银翘面前,裴彧都能感觉到她偷偷摸摸打量自己的眼神。许银翘偏爱自己这份好皮囊,这一点,裴彧再清楚不过。 但是,许银翘与缀在身后的小娘子不同,她含蓄,沉静,太过平静,反而如同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如果没有强烈的冲击,裴彧无法通过她的举动判断她内心的波澜。 此外,裴彧还隐约有种预感,许银翘内心有些抗拒他。这种抗拒,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线,横亘在裴彧和银翘当中,一旦裴彧越过那条线,就会激起许银翘猛烈的反抗。 就像她用剪相逼一般,不可控,不可预测。 因此,裴彧只敢在生活中利用自己的皮囊和身体,有意无意地撩拨许银翘。 只是许银翘现在的奇异行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许银翘确实有不愿意让裴彧知道的小心思。 她静悄悄地把大氅抱了出来,露出保存完好的足迹,指尖描摹着,与裴彧的脚印进行比对。 大小,形状,连鞋底的花纹,都几乎一模一样。 许银翘倏地站起来,内心充满了不可置信:原来连日里潜入营帐的小偷,就是裴彧! 他来做什么?自己当时睡得迷迷糊糊,根本毫无察觉。要不是裴彧一时失察,留下了脚印,许银翘还要被瞒多久? 一想到深夜熟睡之时,有个男人偷偷潜入自己的营帐,许银翘就不由得打心底感到恐惧。 但她更好奇的,是裴彧的目的。 这个营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 许银翘的手指搭上了裴彧的皮肤,入手温热,她轻轻一按,就能感到底下炽热的血液,奔涌不息。 “你看起来,睡得不好。”许银翘斟酌着字词,问道,“你昨晚去干什么了?” 指尖传来熟悉的紧绷。 像是一只猎豹忽然有了狩猎的警惕。 “怎么忽然问这个?” 裴彧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狐疑。 “睡得不好,身体便恢复得慢。”许银翘说着,自然而然地勾住裴彧的手臂,轻轻一抬。 就算裴彧没有看到她的动作,感到她的触碰之后,他十分有默契地抬起了大臂,露出之前的伤口。 许银翘拆开夹板,伸手揉了揉裴彧僵硬的肌肉:“放松。” 裴彧在她轻柔的声音中,不自觉松弛下来。许银翘趁机检查了裴彧臂上断骨的恢复状况:“看样子,你的手恢复得还成。” 说着,许银翘的语音里不自觉带了些欣喜:“看来,我的救治还是卓有成效。你可真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第一时间为你处理了,到时候断骨错位,你这只手可保不住。” “是你?”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裴彧的声音带这些不可置信。 “那日在战场上救我的,竟然是你?” 许银翘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说漏了嘴。她的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裴彧灼灼的目光:“这不算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裴彧的耳朵灵敏,一下就捕捉到了。 “既然你是一开始就救我的人,那日有人冒充你,你怎么不拆穿她?”裴彧立刻就想到了被许银翘一两银子买走的少女。 这么想着,裴彧就有点生气起来:“她不仅冒充了你,还扬言要把我带走。你……我记得很清楚,你当时,袖手旁观。银翘,要不是你怕她牵走自己的马,恐怕你就看着我跟她走吧?”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真实存在,并且有不小的概率发生,裴彧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意。 其实他只是顺带的,不是么?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1节 裴彧闭上眼睛,能切切实实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银翘拿出银子,分明买的是马,而非他这个人。 他只是一个附带的。 许银翘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裴彧眼中流露出的脆弱,让她莫名有点怜惜。不过,这一星怜惜,如同泡沫般一闪而过,很快便化为乌有。 她已经不愿意在裴彧身上倾注更多感情了。 许银翘轻轻一个点头,落在裴彧心里,恍若千斤之重。 他好像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有风吹过,就能很容易将他连同落叶一起扫落。 “为什么?”裴彧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执着,“你明明救了我,却不与我相认。银翘,你在做什么好人?难道你天生善心漫溢,满到能去战场上,救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裴彧的敏锐,简直大大超出许银翘的想象。 她咬着唇,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无从解释。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裴彧眯起眼睛,他的神态,带着一股熟悉的危险。 记忆中未失忆的裴彧,与现实中渐渐重合,许银翘心中生惧,不由得后退一步。 裴彧的鼻子嗅到了许银翘身上满满的抗拒。 “是爱人,还是仇人?”他摇了摇头,“还是说,二者皆有?” “就算你猜中了,又有什么用呢?”许银翘幽幽道。 “过去的事情,都在过去了。”她说着,找回了从前的镇定,“你知道么?如果有一件事,别人不想提,那么你也不应该刨根究底。” 许银翘说着,歪了歪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话音落下,一双眼睛看向裴彧。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眼中,澄明如水,无爱无恨。 可是裴彧偏偏不肯放过这个话题,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叫我虿奴,银翘。这个称呼,是我母亲呼唤我的,连那个男人也不知道。你是从何人那里得知的?” 他的意思,是疑心许银翘也是养蜂夹道的宫女,因此知道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 许银翘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旁人,这是你亲自告诉我的。” 她这话,如同给裴彧的心中投下第二颗炸弹。 裴彧的心,再次狠狠震动起来。 “你没骗人?”他的声调,都有些颤抖起来。 许银翘清明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么?”裴彧咬着牙道。 “你没说过。”许银翘顿了一顿,“但是我查过。虿,蝎也,尾带毒针,以毒入药。听起来,不是很吉利……” 后面的话,许银翘说了半截,剩下半截吞进肚子里。 这个名字是什么寓意,裴彧这个当事人一定比她更清楚。 “差点忘了,你还是个医女……”裴彧喃喃道。 他抬起头:“你说对了,银翘。这不是个好名字,因为我的母亲,她也恨我。” 说着,裴彧惨笑一声:“真可笑,是不是,一个人,不被父亲期待,也不被母亲爱护。这样一个人,怎么值得另一个人坚定的选择呢?” 裴彧的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得几近透明,此时笑起来,秾艳中多了一丝脆弱,如同零落成泥的芍药。 他定定地看着许银翘,许银翘几乎瞬时就意识到,自己就是裴彧口中的“另一个人”。 她的心似乎被狠狠撞了一下。 本来许银翘并不准备与裴彧深谈,此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好奇起来。 “你的父亲与母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银翘仿佛站在深渊洞口,向内窥入。 裴彧就是那道深渊,此时对她裂开了一道口子,许银翘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 第85章 事情并不复杂, 甚至带这些俗套。 裴彧的亲生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灵蕙。 她出身江南,为一棹舟渔女。 灵蕙有一样事物与旁人不同, 她有惊人的美貌。 江南的水泽中流传着美人的传说,每一个见到灵蕙的人, 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上至王孙公子, 下至贩夫走卒, 灵蕙的美貌能一击必中,将男人迷得酥倒。 相传有个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于春日花渚上偶遇灵蕙乘船而过, 当即淋墨题壁,赋诗一首。 姑射雪影照, 芙蕖分水来。 说这姑娘轻盈若冰雪, 从艳艳两丛荷花中撑船渡他。 如逢姑射神仙。 不过, 这位灵蕙姑娘很快就从江南销声匿迹。 无他, 她被一位年轻的王孙公子带上了京城。 其实灵蕙从小就知道自己貌美,少时, 她曾用幂篱覆面, 但若隐若现的感觉, 更激起了众人探究之意。因此,她索性将真容曝露人前, 期冀于众人看厌她的容颜后, 便不会对她有更多好奇。 但是, 灵蕙的容颜比她想象得还要惊人。 有一回,一个关外行商特地行千里而来,一掷千金,只求灵蕙姑娘陪他一餐饭。 灵蕙拒绝了。 她并非不慕荣华, 但她也知道,自己拿了行商的钱,犹如小儿抱金过闹市,只有怀璧其罪的道理。 灵蕙索性躲进渚上,日日夜夜栖息在船中,祈求众人快快将她忘掉。江南水网罗织,灵蕙一会在这处,一会在那处,众人遍寻不见芳踪,对灵蕙姑娘的狂热,也渐渐冷却了下来。 有一日,灵蕙却在渚上听到了一曲乐声。 声音清越,隔水分花,在春日软绵绵的空气中漂浮着,诱惑着,如同一枚小勾子勾住了灵蕙的心神,使她往发声处一路探寻。 她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立于船头,背朝着他,灵蕙只能看到小半张侧面。但仅就一线管中窥豹的面颊来看,男人生得很好,少说也是十分俊秀。 另灵蕙在意的是他手中的那支长笛。 通体碧绿,晶莹若春日柳梢最鲜嫩一片柳叶。其声呜呜,如泣如诉,更奇异的,是围着那公子周身翩翩起舞的一群鸟。 相传尧舜一曲,百兽作舞。此人既非神祇,为何口中能吹出如此绝妙的华章? 灵蕙在远处观望,不由得心驰神往,内心的好奇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在一曲方歇,另曲未起的时候,她拨开了苇丛,露出身形,俏生生抚掌而笑道:“妙哉,公子之笛!” 男人这才转过身来。 他容貌清嘉,线条俊朗,虽然没有让人掷果盈车的潘安之貌,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仿佛天下之事尽在掌控,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 男人看向灵蕙。一瞬间,他的眼中迸发出惊艳之色,眼尾不自觉弯了起来,下意识对灵蕙颔首。 灵蕙很清楚男人这幅神色代表什么。 每个第一次见到她容貌的人,眼中都会浮现出这种糅杂着惊艳、赞叹、渴望的眼神。然后,这种眼神很快被一种糜烂的,除不尽的欲望取代,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接近灵蕙,或碰一碰她的手,或摸一摸她的脸颊,想尽一切办法把灵蕙变成他们的珍藏。 灵蕙心里涌出一股担心。 她担心,男人惊艳的眼神很快便会变质。 但是,出乎意料地,男人的双眸,依旧澄净如水。仿佛刚刚有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湖,激起一圈圆圆的浪花,很快便销声匿迹到无形。 男人出声,声音清越:“姑娘乃知音也!” 他甚至没有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灵蕙歪了歪头:“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此曲是某自创,还没有名字。”男人答道。 “曲调欢快,恰如春江潺潺,日夜不息。”灵蕙歪了歪头,回忆着自己的感受,“很好听。” “姑娘喜欢就好。”男人脸上的笑容很温柔。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着玉笛:“不过,这曲子还有后半阙未吹走,姑娘可有心一听?” 他还是没问她的名字。 眼前的公子,似乎将灵蕙当成了乡野之中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只求同她交流乐理,而非探究她的身份。 灵蕙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一个人,内心好奇的火苗倏地大盛。她将芦苇踩在脚下,踏出一个可容一人的平台,回忆着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才子之间的礼节,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礼:“公子请。” 接下来的笛声,却一改方才的欢快,幽噎低迷,如同昼夜之交时呜咽的晚风,又好像杜鹃的悲啼。 灵蕙听着,心情不自觉难过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噎着她的喉咙,哽着气管,一口气出不顺畅。 她的手不自觉抚上心口。 似乎察觉到了灵蕙的不舒服,笛声戛然而止。 过了两秒,灵蕙才反应过来。“怎么不吹了?”她睁开迷蒙的眸子,看向公子。 那公子手执玉笛,微微含笑:“某怕再吹下去,你便要哭了。” 灵蕙低头照水,果然见自己一副泫然之态,粉腮上眼见着就要挂上几滴泪珠。她忙偷偷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低下头,有些羞赧。 “姑娘可否为此曲赐名?”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2节 公子声音响起。 他走得离灵蕙更近了些。奇怪的是,灵蕙并不抗拒他的靠近,反而有些隐隐的期待。 “我没读过什么书,给不了你好名字。”灵蕙赶忙笑着摆摆手,推辞道。 那公子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姑娘是渚上人氏?” 灵蕙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从来只有临安人氏,钱塘人氏,从没有听过什么渚上人氏。就好像人指着一块草甸子,问自己,是不是草甸子人氏一样。 “公子说笑了,此地为西陵,我当为西陵人氏才是。”面前的人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灵蕙没和他说假话,“公子不是本地人氏吧?” 男人一愣,才道:“这么容易被看出来?” 说着,他摸了摸头上的冠带:“我特地向江南好友借了士子中流行的衣冠,没想到,还是被一眼看穿了。姑娘真是敏锐。” 看着男人窘迫的模样,灵蕙更是多了几分好感,她被男人一夸,身体里小小的骄傲被激发了出来,不由得大着胆子,将男人从上到下的穿着评判了一番:“春日江南形胜,士子所戴幞头之上,多有同乡相互簪花,以示亲近。公子看起来,并不像个周游甚少的样子,但头上却光秃秃的,没有一丝装扮。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刚到江南,不知风俗。” 说着,灵蕙狡黠地眨了眨眼,如愿看到男人吃惊的表情。 男人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赧红,摸了摸脸:“原来如此……那你一定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他似乎内心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道:“那么,不知姑娘可否当个,为我簪第一枝花的人?”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灵蕙也是一惊。她忙摆着手,就要拒绝。 公子又道:“实不相瞒,我乃京城人士,在家中惹恼了家父,家父才让我来江南清净地反思,我这才到了这里。我谪居在此,身边不过二三老仆,既无亲眷,又无朋友,日日烦闷。方才此曲,便是内心苦闷化作而成的。直到今日遇见姑娘,我才知江南地灵人杰,能生出如此灵秀儿女。姑娘非但不嘲笑某,反而与某交谈甚欢,可称知己。知己之间,若能相互簪花……” 说着,公子好像想起什么,道:“还未介绍,我名为檀,檀香之檀,在家中行二,你叫我檀二便是。” “檀二公子。”灵犀循着印象中各种官家小姐的礼仪,歪歪扭扭行了个礼。 她生得好看,做再可笑的动作,也只有赏心悦目的道理。 檀公子唇边噙笑,似乎在等待灵蕙的回答。 灵蕙道:“我叫灵蕙。” 声音脆生生的,好像飞鸟掠过水面溅起一串波纹。 檀公子将灵蕙的名字重复了一遍,似在舌尖噙满,只觉唇齿留香:“很好听的名字。” 他的语调平平常常,似乎只是真诚的赞赏,灵蕙却莫名觉得脸上有些臊,低低地应了一声。 “灵蕙,我想,此曲还应由你赐名。你若不嫌弃,我每日过来,教你认字,如何?” * 灵蕙答应了。 她其实应该拒绝的。 灵蕙在渚上已经呆了好些时日,再呆下去,恐怕要被其他人发现行踪。 但是,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因为灵蕙知道,自己一旦拒绝,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位檀公子了。 她不想这样。 檀公子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他带来了纸和炭笔,从最基本的笔画开始,教授灵蕙。 灵蕙的字,歪歪扭扭,不成正形,像水中的小蝌蚪。檀公子的字,却清挺俊拔,一笔一道如同铁钩银划,很有风骨。 就算灵蕙没见过真正的字帖,但凭借对美的感受,她都能感觉到,檀公子的字,是极好的。 但这也让灵蕙更困惑了。 檀公子到底是谁?他看起来每个正职,日日在渚上流连,但他穿着用度,又十分不凡,可见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可是江南的富家,灵蕙都颇有耳闻,不曾见到一个姓檀的世家呀? 很快,灵蕙的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那日她早早来到渚上,准备新一天的学习,但在老地方见到的,不是檀公子,而是一艘花船。 船上站着的,是曾经对灵蕙死缠烂打的江南富商黄老爷。 灵蕙刚一到此,便听见有人道:“果然,就是这里!她来了!” 灵蕙心道不妙,但此时转圜,已经太过迟了。三五艘小船满载家丁,一拥而上,就要捉住灵蕙。 灵蕙忙抄起船桨,奋力拍水,浪涌浮沉,止住了那几条小船的进势。 家丁暂时停住了捉人的动作。 “灵蕙姑娘,神力啊!”黄老爷站在船头拍手。 灵蕙抓着船桨,愤愤仰头盯着黄老爷看。她天生力气大,用的桨不是木头打造的,而是铁桨。很少人知道这个事情,除了被灵蕙亲手用铁桨闪过一巴掌的黄老爷。 正因如此,黄老爷这次学乖了,不亲自捉她,而是请了家丁。家丁人多势众,势必要将灵蕙捉回去。 灵蕙内心依旧不敢放松,她知道,自己只是暂时止住了他们的欲望,但是,一旦时间长了,家丁一拥而上,自己还是没有硬碰硬的能力。 她还担心檀公子。 这些家丁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黄老爷也不是个好惹的硬茬。灵蕙如果真的被逼入绝境,还可以弃桨跳船逃脱,利用自己深谙渚上水网的优势,将黄老爷和家丁们甩开去。 但是,檀公子如约而来,被这群恶霸抓住…… 灵蕙不敢想下去。 经过多日的相处,她早就对这名俊朗潇洒的檀二公子动了心。一想到他可能因为她身陷险境,灵蕙的内心,比自己受辱还要担心。 她不应该在这里和他们僵持了,她得把他们引开去。 灵蕙内心瞬间下定了决心,她的手松开,铁桨咕咚一声掉落在船上:“不用来抓我,我自己会走。” 她声音傲然,带着霜雪之声,如同夹杂了冰碴子。 黄老爷不意此行如此顺利,先是一愣,面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好!好!灵蕙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算聪明一回!”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手中握着一捆粗麻绳,就要走上灵蕙的小舟,将她双手反剪身后捆起来。 黄老爷乘坐的双层花船却猛地一颤。 紧接着,木头破裂的声音传来,哗哗的湖水流入花船,很快,花船身子一倾,失去平衡。 事情发生得太快,船上的黄老爷,小舟上的家丁,连同马上就要束手就擒的灵蕙,都没有反应过来。 花船之后,出现了一艘雄赳赳气昂昂的官船。船首不似寻常官船刻着神鱼,而是一只朱漆绘成的龙首。 怎么回事? 灵蕙懵了。 众人也懵了。 “黄世奇,你枉顾官法,强抢民女,此为一罪!侵吞田地,暗造私盐,又是一罪!”有人在官船上高声道,“来人,将黄老爷绑起来,押送官府!” 灵蕙在底下听得一愣一愣的。 强抢民女的罪名,黄老爷早就背上了,他是本地豪强,身上带着护官符,从来没有因为这事被责罚过,怎么今天就落于马下了? 还有,暗造私盐的事情,虽然坊间多有传闻,黄老爷在海盐有个私盐厂,但从来没有人有确凿的证据,能拿到官府举报。怎么今天,忽然这桩罪名就被揭开了呢? 灵蕙心头思忖着,面前却站了一名官员,声色带这些讨好:“灵蕙姑娘,檀二公子有请。” ----------------------- 第86章 官船雅间里, 灵蕙与檀二公子相对而坐。 她面前放着一盏茶,茶是新泡的,散发着幽幽芬芳, 与街边茶楼那些泡了三四回的陈茶,根本不是一个成色。 但灵蕙根本没有心思去喝面前的茶水。 她看着面前的檀公子, 定定道:“你到底是谁?” 檀公子微微一笑, 拿来纸笔, 蘸饱了墨,在雪浪纸上写下二字。 灵蕙一个个认过去:“裴……檀?” “你是皇家子弟!” 裴姓乃国姓,这一点, 灵蕙再清楚不过。 此时有官员进来,似乎有事禀报, 张口道:“二……” 裴檀打断了他:“二爷。” 官员结结巴巴地改口:“二爷, 黄诗奇的卷宗, 已经放在你书房案头。” 裴檀颔首, 官员惶惶看了眼上首神色,确定裴檀并无异议, 忙告罪退出。 灵蕙在后头幽幽道:“你面对他们的样子, 我还是第一次见。” 裴檀动作一顿, 转过来,脸上又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神色:“对他们和对你, 自然是不同的。你是知音, 灵蕙。” 说着, 他又在自己的名字下,写下“灵蕙”二字。 其实在习字的时候,灵蕙就循着裴檀的笔画,写过很多遍自己的名字。 但, 看到自己的姓名,一笔一划,被珍而重之写在裴檀的大名之下,仿佛两者相对而立,如同两支亭亭的荷花,灵蕙的内心,还是不由得一动。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对付这个黄老爷。”灵蕙的声音很轻,“暗中贩卖私盐的罪证,不是一朝一夕能收集的。你陪我写字的时候,就在等证据到来吧?” 裴檀知道灵蕙敏锐,但并没有想到,她如此敏锐。好像世间万物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搁笔案上:“灵蕙,这些事情,有底下人做。我不过是他们扯作大旗的虎皮罢了,私盐之事,是有人要整这位贪心不足的富商。” 说着,他语气一转:“而我,我来江南最大的收获,不是黄老爷,而是捡到了你这颗明珠。” 灵蕙的嘴唇紧紧抿着,将信将疑地听着裴檀解释。 裴檀拍了拍手,外头一位侍女躬身,拿来一个小木匣。 沉香木散发着幽幽的气味,随风飘到灵蕙鼻尖。她轻轻嗅了嗅,动作像是小猫在闻一块软毡。 裴檀看着她的样子,面上笑容更大了些。 “这是给你的。”他说着,打开了匣子,露出一对金线缠丝的明黄耳珰。耳珰中间镶嵌的宝石并不大,但色泽却超过灵蕙见到过的所有玉石,她第一次见到,有石头莹透,放在光下,好像淌了蜜一般。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3节 “戴上看看,喜不喜欢。”裴檀的声音带这些蛊惑。 他拿起镜子,放在灵蕙跟前,灵蕙抬头,见到镜子里熠熠生辉的自己。 她微微摆首,耳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仿佛生在她的身上一样。她五官明艳照人,天生适合这种秾艳的珠宝,在耳珰的映衬之下,灵蕙的容颜非但没有失色,反而显得更加气盛。 “很适合你。”裴檀在一旁端详,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忽然想到送我东西?”灵蕙问道,“你来江南,就是因为黄老爷的事吧,此事已毕,你就要走了。” 她的语气很笃定,只是在灵蕙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透露出几分失落。 裴檀摇摇头:“灵蕙,你不要这么想我。” “我被阿父申饬,到江南思过,内心郁闷,都是真的。”裴檀神色真诚,直视灵蕙的眼睛,不惮于将自己最坦诚的内心暴露在她的双眸之中,“我现在,就是想问问你,可愿意和我回京?” * 坐上北上的马车时,灵蕙还感觉自己在梦里。 在江南,她是一蓬孤草,风将她吹往哪里,她就去哪里。 但和裴檀在一起,她却像有了根一般。 裴檀对她很好。他出身皇室,富贵异常,但没有富家公子的臭毛病。他很爱读书,谈吐雅致,说出来的话,灵蕙单听着就能入神。 裴檀是个富贵闲人,平日没事的时候,陪伴灵蕙习字,吹笛,日子一天天过去,快活似神仙。 二人一路上耳鬓厮磨,倾吐心意,到京城的时候,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粘稠得如同有蜜糖流淌。 裴檀叫她阿蕙。 她叫裴檀檀郎。 灵蕙被安置在裴檀京城的院子里。他说,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将她接进府。 但比裴檀先来的,是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灵蕙一开门,就被火辣辣地打了一个耳刮子。 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一句女人尖利的话语扎入灵蕙内心:“长成这样,果然是个狐媚子!” 紧接着,便是乱拳,拍打。 灵蕙被打退了几步,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女子挺着肚子站在面前,身旁一大帮摩拳擦掌的小丫鬟,老嬷嬷,一个个对自己虎视眈眈。 灵蕙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她想要辩解,自己并不知情。 她不知道裴檀在京城有妻室,她不知道裴檀骗了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为时已晚。 婆子丫鬟趋之若鹜,乱哄哄围了上来。 灵蕙只能自保。 她是生长在乡野的女子,力气不是这些从小养在深闺的家生子所能比拟。灵蕙好久没有使铁桨了,此番拿出将铁桨使得虎虎生风的气势,三下五除二,将一群丫鬟婆子撂倒在地上。 怀孕女人并没有想到,眼前这女子有如此惊人的武力。她对着一步步逼近的灵蕙,两股战战,频频倒退,慌乱之间,踩中了地上不知是谁的腿,一下子绊倒在地。 灵蕙想要上前拉住她,但已经来不及。 怀孕女人大叫着,重重磕在地面上,声音惊动了小院外围着的守卫。 “娘娘,怎么了?”守卫担心道。 娘娘?灵蕙内心疑窦丛生。 裴檀不是说,他只是皇室旁支的子弟么? 还没等灵蕙反应过来,怀孕女子捂着隆起的小腹,指向呆立原地的灵蕙:“是她,她推的我!” 灵蕙想要辩解,但胸中忽然一阵发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呕出来一般。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眼已经不是京城小院。 高高的帷幔,瓜瓞绵绵的床帐,灵蕙挣扎着爬起来,室内空无一人。 裴檀并没有来见她。 她握住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中酸胀。 她与裴檀相识,已经半年有余。春风变成了秋天瑟瑟的落叶,她竟然连他的底细都不知道。 何其可笑! 门外传来窸窣之声,走进来一个面白无须,圆圆胖胖的男人。说是个男人,但看他手捏兰花指的劲儿,和光滑没有一丝起伏的喉咙,灵蕙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太监。 她竟然来到宫中! “这是何处?裴檀在哪?”她一开口,嗓子哑得不成声。 “嘘——”那太监比了个轻声的手势,“今上尊讳,姑娘怎能直称?” 灵蕙愣了,重复一遍:“今上?” “咱家是当今的天子呀。”太监一副“我可不信你不知道”的表情,“一个月之前,刚刚登基的。” 太监的话,让灵蕙想起了一件事。 确实,半年前,裴檀还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但在到了京城后,他的神色却逐渐放松起来,直到三个月前,他说有一件大喜事要与灵蕙说。灵蕙问他什么事,裴檀却说,等到时候,她便知道了。 灵蕙此时想起,明白过来,裴檀说的,就是登基这件事。 大喜事,大喜事,她想到此时,吃吃地笑出声。 分明就是天大的喜事啊! 砸在她头上,如同一块巨石,轰隆一声,将她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灵蕙的样子,落在太监眼里,状若疯癫。太监赶忙交代道:“姑娘稍等,皇上很快就回来看您。”说着,便逃也似的推出了阴暗的偏殿。 * 灵蕙坐在床上,如同一尊泥胎木偶,口中只重复着一句话。 “我要出宫。” 裴檀温柔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阿蕙。” “我要出宫。”她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声,像是江渚之中,破破烂烂的渔网。 “阿蕙,你还不明白么?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裴檀说着,温柔地抚摸着灵蕙的脸颊。 好像在摸一只毛儿软顺的猫。 灵蕙在裴檀掌下,轻轻颤抖。 “我要回家。”声音带上了点哭腔,与哀求。 “你回不了了。”裴檀道,往日温柔和煦的面孔,落在灵蕙眼中,竟生生有了一丝恐怖。“将药拿上来,给灵蕙姑娘服用。” 裴檀让开身子,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大夫手里一个净瓷碗,里头的汤药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因为,你有孕在身。” 裴檀的话语,落到灵蕙身上,如同一座大山。 她绷紧的脊梁瞬间垮塌下来,弯弯的,如同江中虾子。 灵蕙不可置信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平坦的,光洁的,崭新的。这里头,也有一个小生命,如同发芽的幼苗,在里面扎根了么? 初为人母的喜悦,很快就夹杂了横亘在她与裴檀之间的爱恨。灵蕙曾经真心实意地想要一个孩子,但是,当这个孩子真的来临,却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狠狠捆在她的身上。 一个怀孕的女人,去不了那么远。 而一个皇帝,更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子嗣流落在外。 灵蕙抬起脸来。她脸上的表情,此时落在旁人眼里,一定很怪异吧。嘴角是噙着笑的,眼中却盛着泪,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仿佛不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灵蕙确实感觉自己要疯了。 冰凉的瓷碗抵住她的下唇,是裴檀送到她嘴边。 “乖,喝下去。”他说。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一如灵蕙在渚上见到他那样。 可是,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威严的刻痕,说话间,也带九五之尊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前那个能耐心教她写字,与她吹笛,同她共游的檀二公子,到哪里去了呢?灵蕙看了又看,看不到他的影子。 他不是她的檀郎。 她的檀郎不见了。 灵蕙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 * 宫中渐渐传开流言,西偏殿住进来一个疯女人。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众人都用疯女人来指代她。 疯女人长得很漂亮,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为她的美貌震撼。只可惜,她披头散发,不事打扮,整日在殿中走来走去,口中念叨着两个字。 檀郎,檀郎。 不知道皇帝名讳的,还以为此人与宫中侍卫有私。 但知道的人,只会感到心惊。 疯女人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很快就变得圆滚滚,好像怀中揣了一个大西瓜。 她依旧美丽,美丽的容颜中多了些哀伤,痴痴地望着宫道。宫道很冷清,青石板上覆了一层厚厚的苔藓,疯女人这才明白,她的檀郎永远不会回来了。 早春的时候,疯女人早产了,生下一个孱弱的婴儿。 但是,由于早产,她出现了血崩之兆。 接生的稳婆拿捏不准,思忖再三,终于层层禀报到了皇帝案头。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4节 皇帝正在参加二皇子的百日宴。 二皇子乃是皇后所出,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之后,二皇子是他膝下第一个儿子。宴会上,玉雪可爱的婴儿穿着卍字福纹的夹衣,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 如果没有意外,二皇子将会被立为大周太子。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林公公俯身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皇帝的脸色就变了。 整个宴会的气氛为之一沉。 皇帝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他站起来,脸上堆出笑意,举杯与几位大臣谈笑风生。众人这才恢复惯常的轻松。 只有皇后及身边几人注意到,皇帝在应付完这些大臣之后,匆匆离席,不见踪影。 * 裴檀其实回来看过灵蕙一次。 她很幸运,血崩的征兆没有恶化成夺人性命的血山崩,鲜血止住之后,灵蕙累极了,脱力沉沉睡去。 她整个人瘦的像一把柴。 又像柴上新雪,苍白得没入厚重的锦被,好似一眨眼就会融化了一般。 太医跪在床位,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太医是在皇帝之后到的。 医治来迟,已经是刻不容缓的大罪。要不是床上这位姑娘还活着,恐怕太医现在就要人头落地。 太医低着头,等候皇帝发落。但显然,皇帝现在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灵蕙的脸颊,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嫌隙一样。林公公知晓皇帝心意,带着一屋子人撤了个干干净净,屋内只留下裴檀与灵蕙二人。 此情此景,仿佛灵蕙刚到京城时,他们在别院中。 别院很小,却装得下两颗年轻的心。 皇宫很大,大到他们渐渐仳离,各自参商。 “朕好久没有这么看过你了,灵蕙。”皇帝喃喃自语,仿佛爱人间最亲昵的呢喃,“这么久,你有没有想过朕一回……” 灵蕙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眼睫轻轻动了动,好像蝴蝶薄翼轻颤。 裴檀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期待灵蕙听到他这番话,还是不期待。 幸好,灵蕙并没有睁眼。刚才的动静,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皇帝的手上却传来轻微的凉意。 他拿起手,惊讶地看到,一点淡淡的水渍。 一滴泪从灵蕙的眼角留下,很快没入锦缎枕头,无迹可寻。而手上的那一滴,也如同日光曝晒之下的一汪水洼,很快蒸发,消失不见。 灵蕙昏昏沉沉,晕了好久。 等她醒来的时候,下身的双腿已经不能动了。 宫人说,这是她生产时过于用力,伤了身子。说着,就拿来两根拐杖。 灵蕙下床比了比,拐杖似乎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大小,高度正合适。她从善如流地接过,从此,就在房中练习用拐杖行走。 床边有个皱巴巴,像老鼠一样的小东西。听说,这是她生产下来的孩子。 灵蕙用手指逗弄了两下,婴儿哇哇哭起来,哭声好吵,好难听,哭起来更丑了。 真的是自己生的吗? 灵蕙不知道。 这么丑,和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像。 应该像他父亲。 灵蕙心里想。她想到孩子的父亲,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模模糊糊浮现出一双眼睛。 凤眸,眼尾上挑,带着些贵气和笃定。 其他的,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叫什么名字?好像是叫檀郎。檀郎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用拐杖走着走着,慢慢的,双腿能下地了,她就用双腿走路。脚上的鞋子磨坏了,她又在柜子里发现了一双绣鞋,红红的,真喜庆,她穿上了,走得很舒服。 踢踏,踢踏,她在找她的檀郎。 渐渐地,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找一个人,那个人叫檀郎。 檀香的檀,她记得可清楚了。 檀郎,檀郎,你在哪里? 路边怎么有个挡道的小东西?她从八仙桌里抱起他一看,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着她,一双眸子里无喜也无悲。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字。上万,下虫,合起来是个“虿”。 有个温润的男声在耳畔响起:“一个万,一个虫,毒蝎尾针,是一万只虫子都不能抵挡的毒药。灵蕙,记住了么?” 她看到自己点了点头。 “虿奴,你就叫虿奴。”她蹲下身,手指在湿润的泥巴地上给男孩写字。 一遍,又一遍,直到男孩冷冷出声:“母亲,您不用写了,我已经会了。” 她这才愣愣地收回手。 虿奴长得很快,她的手几乎就要抱不动他。虿奴的眸子,也和记忆中檀郎的眼睛越来越像。 不知怎么的,她也越来越不开心。她整天没事干,闲下来,就看天上云飘飘过,地上蚂蚁打架。天是方的,周围都有屋檐框起来,四平八稳,好规整。 蚂蚁打着架,跑远了。她就继续用手指,在湿湿的青苔上写字。好多字,都从她的记忆里流了出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学的。 灵蕙,西陵,渚上。 玉笛,芙蓉,簪花。 等到写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头却痛起来。 裴檀,裴檀,裴檀。 为什么心这么痛,为什么身子也跟被鞭刑了一万遍一样,火辣辣的,直抽。 一瞬间,有电光火石划过她的大脑。 她是灵蕙,檀郎是裴檀! 她是灵蕙呀,她家住西陵,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棹舟女! 一瞬间,天变得不那么方起来,一切事物都在眼前变形,杂糅。蓝色闯进棕色,红色打破灰色,一道血痕从眼皮上流下。 然后,世界变成红色。 黑色。 声音都消失了。 她听到另一个声音在使劲地咒骂着,诅咒着,好像在诅咒那个名叫裴檀的男人。 檀郎是个负心郎,薄情汉,她就算堕入阴曹地府,也要喝了孟婆汤,与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而灵蕙的心里,却哼唱起一首歌谣。 歌谣伴着笛声,在绵软的春风里高高低低地奏着,唱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这一曲就叫忘吧,她想。 忘记这些爱恨情仇,忘记这些痴缠怨恨,最后留下的,是静静的空旷的西陵水网。 一个少女撑蒿而过,抬起眼,看向了她。 ----------------------- 第87章 “这就是我母亲的故事了。” 裴彧说罢, 抬起头,看到许银翘眉宇间横亘着一股他看不懂的神色。 “怎么了?”他伸出手,去触碰许银翘蝴蝶似的脊背。 许银翘没有闪避, 裴彧的手掌,触碰到扎实的身躯。柔软的, 纤细的, 温热的。 就好像有一只蝴蝶愿意停留在他掌心一样。 裴彧心尖一颤。 “我只是有些……缓不过来。”在裴彧真诚的注视下, 许银翘渐渐敞开心扉,“她过得太苦了。听起来,让人感觉有些伤心。” 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感觉, 许银翘分不清,她是在为了裴彧母亲的命运而难过, 还是在为自己而悲伤。 裴彧的故事里, 有太多令人熟悉的东西了。 许银翘能够清晰地记得, 在她司药监的暗示之中, 裴彧让自己闭上眼睛,然后, 她耳垂上忽然一坠, 睁开眼, 才发现是一对明黄耳珰。 原来这耳珰是她母亲的。 怪不得,林公公要拿着耳珰来审她。可怜当时许银翘只以为, 是自己顺走裴彧御赐紫袍事发, 事事承认了下来。 现在向来, 或许那副耳珰,才是事情的关键。 皇帝生气裴彧拿走了他母亲的遗物,这才大发雷霆,要降下处罚…… 但是, 为什么后来皇帝又赐婚了呢? 许银翘心中已经有了个隐隐的猜测。 “你父母的故事,根本上,便来自于二者地位的差别。你的父亲是历经贬谪,又东山再起的皇子,你的母亲虽然貌若天仙,聪明灵慧,但说到底,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江南渔女。”许银翘缓缓开口,“这样来说,如若身份地位不匹配,就算二人之间有过几分爱情,也会被时光消磨。” “或许正是因为你的母亲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才疯了。”许银翘揣摩着灵蕙生命尽头的心情,语调也不由得带上几分阴郁。 一直热热的大掌却攥住了她的手。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5节 许银翘这才感觉到,自己听完故事后,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手脚冰凉。 她没有甩脱,静静地任凭裴彧握着。 裴彧的唇角,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地,翘了起来。 “照你这么说,是我父亲把她逼疯的。”他歪了歪头,作思考状,“不过,我曾听宫中的嬷嬷说,我母亲本来就有几分疯症。” 嬷嬷的话,此时又在裴彧脑袋中响起:“小主子,人疯了的事情,这可说不好。不过,你走近些,我告诉你一个隐秘。” 说着,裴彧的耳朵热热的,一股带着老人腐朽味道的口气,顺着话飘过来:“听说,这女子的父母在江南,也是历经癫狂而死。指不定,她的疯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哩!” 裴彧从记忆中回到现实,许银翘的眼睛睁大了,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等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而且,听说这疯症,是能通过血脉传承的。”裴彧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恶劣,学着那老嬷嬷的样子,凑近了,压低声音,对许银翘说道。 许银翘的脸上,却并没有如裴彧期待的那样,露出嫌恶的神色。 相反的,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 裴彧定睛一看。怜悯?! 她在可怜他? 在许银翘听到“娘胎里”三个字的时候,脑中忽有雪亮闪过,仿佛一窍沉疴已久的病处,忽然被打通。 她不由自主道:“这么说,你身上也有疯症?” 裴彧的眼珠子转了转:“我又没有不知道,皇帝觉得我有,这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凑近许银翘:“怎么,怕我忽然变了个人,伤到你?” 你什么都不用变,就能伤我。 许银翘心中忽的冒出这样一句话。 “那么你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有疯症吧……”她的嗓子干涩,说出来的话,像是用碴拉过一样,语调中带着一丝刺耳。 “错。”裴彧摇了摇头,“我不会有后代留在世上。” 许银翘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其实从小时候开始,我的头,就会是不是发疼。”裴彧指指自己的侧后脑勺,“我想,这疯症,就藏在我的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出来。” “若我有了孩子,他岂不是要和我经历一样的痛苦?”裴彧道,“所以,什么都不会有。这些带着劣迹的血液到我这一代就可以停止了,就连我,也不应该在世界上存在,不是么?” 说罢,裴彧看向许银翘。 但出乎意料地,许银翘没有表示认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她清亮的美眸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那么你的未来的妻子呢?她会知道这件事么?” “妻子?”裴彧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刚入军营的时候。妻子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就好比天边的浮云,实在太过遥远。 他可从来没想过。 他罕见的,如同毛头小子那般,想要挠挠后脑勺。但手刚伸出去,就碰到脖颈上扎得跟刺猬一样密集的银针,于是又放了回去。 双颊之上飞出两朵红晕:“妻子……” 语调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你现在好好想想?”许银翘努力做出轻松的语调,但是,她神色中的紧张,还是出卖了自己。 她的手从裴彧手中滑脱,裴彧抓得本来就不紧,想要脱出很容易。 许银翘深吐一口气。冬天就要到了,她吐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了一团白色的薄薄烟雾。许银翘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为了掩饰心头的异样,她借此机会,站起身来,转身去拿御寒的大衣。 裴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若有妻子,除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似乎感觉自己这般说话过于深情,裴彧又找补了一句:“只要她谨遵规矩,不作他想。毕竟,这是我对不起人家在先。” 许银翘的背影,停留在衣柜之前。 很奇怪的,衣柜明明不高,但是,许银翘的背影在柜之前,却显得极为渺小,好像忽然短了一截似的。 “真的么?若你娶了你的小师妹为妻,也会这样么?” “芳莳?”裴彧蹙起眉头,“她?怎么可能?” 许银翘转过眼,定定地瞧着裴彧:“不可能么?” 裴彧一副很坦然的样子:“她只是我的师妹。怎么,难道你吃醋了?” 本来是句调笑的顽笑话,但是,许银翘的脸色,真的沉了下来。 “若是你日后,违背了这句话,可怎么办?” “我说出来的话,可没有一句违背的。”裴彧笑道,“你恐怕也知道,我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后悔。” “可是若你真的做出了自相矛盾的事情呢?” 许银翘执意要求一个答案。 “那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彧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句轻飘飘的恶咒,就从他口中冒了出来。 但话音刚落,就有双指堵上了他的唇。抬头一看,是许银翘。 她的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认同:“少说这种指天发誓的瞎话。”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种动作过于亲密,许银翘的双指,很快离开了裴彧的嘴唇。 裴彧却伸出舌头,唇舌咂摸,似乎刚刚停留在他唇上的,不是手指,而是蜜糖。 许银翘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好,好,好。”裴彧笑道,“你既不信,我便讲些真的能够发生的。譬如……除了给她一个孩子,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那她要你去死呢?” 许银翘的话语,像纤薄的刀片。 裴彧莫名在脖子上感到一丝凉意。 “那我就去。”他昂起脖子,毫不退步。 * 许银翘和裴彧待了一整个白天,最终不欢而散。 说完“去死”之后,室内的气氛仿佛被霜冻结,两人一时间都不肯出声。 裴彧终于意识到许银翘今日分外奇怪,抬起头打量许银翘的神情,但却从她严丝合缝的外表中找不到什么异样。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许银翘就是这么一颗光滑的,神秘的,白生生的蛋。裴彧化作一只嗡嗡的苍蝇,左看右看,都找不到突破口。 她的唇,始终紧紧抿着,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泄露什么似的。 许银翘也并不说话,并非她不想,而是今天收到的冲击实在太多,她实在不知道讲什么。 再说下去,恐怕自己本就遮掩不住的身份,会彻底暴露出来吧。 “送走”了依依不舍的裴彧,她才得以在屋中喘口气。 身子停下了,头脑却根本停不下来。 裴彧刚刚那番“那就去死”的言论,太过斩钉截铁,惊世骇俗,许银翘一想到,就觉得心里一股酸楚。 他真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如果自己叫他去死,他会去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许银翘便心中一惊。 她何时变得这么怨毒了? 许银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将这个离谱的想法赶出脑子。初冬的大漠,室内的温度是随着黑夜一同冷下来的,不一会,许银翘就开始轻轻发抖。她点起暖炉,犹嫌不够,又多拿了几床被子,盖在身上。 但是被衾是死重的毛毡,许银翘没躺一会,就觉得身上沉沉的,和压了个人似的。她于是乎做起来,扯过给韩因做好的大氅,盖在了身上。 大氅又阔又保暖,相比厚毡布,还轻得多。 许银翘不一会儿,就在一股暖意中进入梦乡。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好困…… 思维断续,想点东西,好费力。许银翘的眼皮子打架,半梦半醒之间,努力开动脑子思考。 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好重要……她一直记挂…… 就在许银翘马上就要放弃思考的当口,营帐的一角,再次被悄悄掀起。 一股轻微的,窸窣的响动钻了进来,如同一只掉落米缸的硕鼠,擦擦,擦擦,声音越来越近。 许银翘心神一荡,彻底失去了困意。 第88章 床上的女人呼吸均匀, 比前几天,略有些长了。 裴彧想,她应该是累着了吧。 连续给自己施针两日, 裴彧很清楚,银翘花费了多少心力在自己身上。 眼前又浮现出许银翘送走他时, 苍白的脸色。她面上的表情并不好, 裴彧想碰碰她, 让她的嘴唇上扬些,但银翘却侧开了脸。 睫毛扇下一小圈阴影,薄如蝉翼。 裴彧进了帐篷, 犹如巡视在自己的领地。里头的每一样器物,他白天都看到过, 触碰过, 行走其间, 裴彧不免有了一种昂首挺胸的感觉。 就好像躺在床上熟睡的那人, 也是自己的一样。 他走了一圈,满意地看到那些属于韩因的衣物分毫未动, 像是被人抛弃了一般, 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 如果在许银翘的心里, 韩因也如此不重要便好了。倘若裴彧有一把扫帚,在韩因被许银翘归置的那一瞬间, 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韩因扫地出门, 扔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只可惜, 生活不是想象,磨灭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痕迹,没那么容易。 他只能如同小偷一样,趁着夜色潜入她的领地, 暂时将她的夜晚占有。 裴彧走近许银翘,果然又在床上看见了那张刺目的大氅。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6节 许银翘的脸埋在风毛之中,形成一个软软的凹陷,只露出小巧的耳垂,和小半张秀丽光洁的面孔。看起来,她睡得很沉。 裴彧在床边轻轻踱步,找准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将大氅扯住一角,慢慢从许银翘身上挪下来。 大氅顺着女人身体的曲线起伏,缓缓下移,露出许银翘盖着薄薄被角的肩头。衣服薄若蝉翼地皱缩在一起,好像一捏就能提起来一样。 提起来,就能触碰到底下光洁柔软,花瓣一般的肌肤。 裴彧手上动作不禁粗鲁了几分,膝盖抵着许银翘的身子,将那氅甩了下去。 许银翘闭着眼睛,听到地上传来沉闷的,“扑”的一声。 身上骤然一凉。 她有种想要将自己伸出被子的手脚缩会被中的冲动,室内实在太冷了,每一秒,许银翘身上的热量都在流逝。 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睫毛,咬紧了嘴唇,忍耐这一股冲动。 许银翘几乎可以肯定,床边那人便是裴彧。 废话,整个月氏部落里,除了裴彧,还能找到这般大胆的人么? 她倒要看看,裴彧到底要做什么。 脊柱上,手指轻轻下滑的触感,让许银翘脑中一个激灵。若即若离,带着丝丝痒意,像是不经意的触碰,又像是蓄意的调情。 她的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 下意识的举动,许银翘一下子就后悔了。 她怎么这么按捺不住! 背后的人停止了动作,室内刹那间寂静得有些吓人,许银翘闭紧了双眼,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能再有动作。 有什么东西凑近了,热热的,细细的气流吹到她耳廓上,背后也感应到了热意。男人的躯体覆盖上来,床垫向他那一侧凹陷下去,许银翘的身子轻轻滑落。 恰入裴彧怀中。 裴彧大半夜爬上她的床榻,已经是出格至极。许银翘心中不禁有些惶恐。 她的脊背紧紧与他胸膛贴着,他半仰扬起头,呼吸声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悠长又淡定。 两人相触不过小小一块衣角,但许银翘却清楚地感觉到,衣物都遮掩不住的,蓬勃的热气。背后仿佛烧了个旺旺的火炉,散发着暖融融的气息,许银翘身子怕冷,被裴彧这么一烘,倒舒畅了不少。 可是,还不够。 许银翘好像扑火的飞蛾,总想着,将自己也融入那一团看不见的火焰之中。 她的手指狠狠揪住床单,抑制着自己翻身的冲动。 眼睛紧闭,呼吸放轻,一副睡熟了的样子。无知无觉,也很无害。 果然,身后的人观察一会,见许银翘没有反应,窸窸窣窣,开始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伸手,握住了许银翘搭在被衾外头,已经被冷气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指。裴彧的手温暖,带这些湿润,像是因为紧张而在手心小小出汗。 他的五指交叉进入许银翘的指缝间,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慢慢放回了被子中。 与此同时,裴彧蹬去鞋袜,将下身的被子蹈出容人的空隙,双腿进入了被许银翘烘得半暖不暖的被窝。 许银翘身子骨里自带寒症,寻常入睡的时候,总要在被窝里躺上半个时辰,整个人才能暖起来。但裴彧一来,整个人便如躺在了一汪春水里头,暖熏熏,热融融,好不舒适。 裴彧的手规规矩矩放好,不再动弹。 许银翘心中冒出一个疑问。 难道裴彧大半夜,就是来给自己暖身子的么? 她心头有疑问,拿不准自己是否还要装睡。裴彧现在还是清醒的,自己一翻过身,就能将心中存放的疑问问出口。但是,如果她不问问题,装作自己真的睡熟了,对裴彧的各种行为一无所知,还可以在明天对裴彧泰然如常。如果自己问了,岂不是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那时候,裴彧知道她对他大半夜的举动心知肚明,他会怎样看待她?许银翘又该以何种态度自处? 许银翘纠结良久,还是打算放下自己心中的问题。 但此时,她的耳垂,便感到一阵热热的湿意。 舌尖灵巧的,如同灵蛇般,一开始,还是细细的舔吻,柔韧的舌头扫过许银翘如珍珠般的耳垂,像是在挑逗一颗顽皮的珠子。 紧接着,裴彧的手也扣住了她的腰肢。 他的手掌很热,热源顺着许银翘单薄的肩背往下,横握她柔软的腰腹。 裴彧的手掌很硬,动作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一硬一软,带着些奇异的契合。 许银翘彻底僵住了。 背后的男人很快不满足于□□耳垂,他一手支起身体,撑在枕头上,许银翘感到脑后凹陷,面孔不自觉翻了过来。 紧接着,男人的唇,落到她的面颊上。 窸窸窣窣的,若即若离地触碰。 最后,找到许银翘的唇瓣。 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不敢打扰已经睡着的许银翘,但又带着意外的熟练,很快就找到了最终的目标。 一个很快的,带着窃喜的吻。 许银翘确信自己听到了双唇离开后,裴彧的窃笑。 他像是吃到了一盘杏子中最甜的那一颗,不敢粗嚼吞咽,只是细细地舔吻,将许银翘的唇瓣吃得晶亮水润。 仿佛是觉得时机差不多,裴彧再次俯下身来。 这一次,他将自己的舌尖从微张的细缝中送了出去…… “啪!” 许银翘听到一声脆响,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干了什么! 掌根火辣辣的,掴面的力气太大了些,她的手从来没有爆发出这么惊人的力气,小臂微微发酸,打完人后,无力地垂下,像杨柳枝。 “够了……”许银翘咬着牙,低声说出这两个字。 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只手捂着左脸,身形微晃。 男人的喘息声很低,有些粗,像是被她一巴掌打懵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许银翘说出这话,语调中带了几分气。 任谁半夜好梦被扰,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床上多了一个男人,正在对自己又舔又吻,都会生气的! 裴彧不出声。 他的气息移近了些,上身仰远了,双腿还是紧紧贴着许银翘。许银翘能感觉到,他的肌肉一瞬间绷紧,像是狼遇到危险时瞬时的反击反应。 她忽然有些怕了。 裴彧的沉默,好像发起进攻前,沉默的号角。 但黑暗中,却有一只手携起她的手。 “打疼了么?” “疼……啊?”许银翘有些发蒙。 那只手轻轻缠绕上她的手指,指腹打着旋,轻轻揉捏许银翘的掌根。她确实打起人来,自己发疼,裴彧这么一揉一按,许银翘反而有些心虚。 他的脸,应该更疼吧。 裴彧的身体凑近:“疼就对了。银翘,打人不打脸,尤其是男人的脸。你看,疼了吧。” “你无耻!”许银翘甩开裴彧的手,他却更加黏了过来。许银翘越退,裴彧就越紧逼,直到许银翘的后背贴上冷冷的拔步床栏。 “你……你要干什么?” 她现在知道慌了。 男人含笑的声音飘过来:“我要干什么,银翘不是最清楚的么?” “我不会……你不会得逞的。”许银翘被逼到墙角,犹如困兽,内心却猛地平静了下来。 很快的,就算是痛苦,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 裴彧注意到了许银翘过分紧张的举动,伸手想要掰开她的手指,但许银翘不知哪来一股力气,捏紧了手,竟让裴彧一下两下没掰动。 裴彧终于注意到了许银翘的异常。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不再向前,许银翘身上那股大山般的压迫感,变小了些。 “过来吧,风冷了。”裴彧说着,身子更后退,回到了铺设被衾的地方,“别在那边坐着了,冷。” 说着,将许银翘一拽,许银翘不防,身子一下向前栽倒,几乎要在床上以头抢地。但是,额头撞到的,不是柔软的被褥,而是个带着弹性的胸膛。 裴彧叫了一声,揉了揉自己尖尖的下巴颏,许银翘这才反应过来,她一头撞到了他的身上。 “还真是个铁脑壳,牛脑袋。”裴彧嘟囔着,伸手揉了揉许银翘的头发,像是要从她头顶上找到一根角似的。 “就是铁了。”许银翘小声抱怨,“你让我过来,是让我被你抱着睡?” “……是。” 黑暗中,裴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许银翘忽然有了兴致:“你大半夜过来,不会是为了给我暖床吧?” 说道暖床两个字,许银翘的脸颊不知道怎么回事,烧了起来。她赶忙用冰凉的手去贴面,但手被裴彧握热了,已经失去了冷静的效果。 她只好让脑子如同发烧发昏般地继续烧。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做什么?”裴彧反问。 真嘴硬。 许银翘对裴彧这幅样子有些新奇。 如果换做以前还没有失忆的裴彧,把许银翘逼到墙角,下一步,肯定是要剥去她的衣服,打开她的双腿,干一些……两个人都享受,但是她并不是那么热衷的事。 但是,现在…… 到底是什么,让同一个人在同一件事上,有了截然不同的表现? 许银翘忽然福至心灵,内心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你……不会还是个处子吧?”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7节 ----------------------- 第89章 许银翘其实从来都没纠结过这个问题。 麟德殿那一次, 裴彧的动作和推进都熟练地不可思议,所以,许银翘默认, 在她之前,裴彧应当有过女人。 这很正常, 听说皇子成婚之前, 宫中都会筛选教引姑姑, 教授皇子敦伦之礼。 这教引姑姑,可是皇家开枝散叶的重要一环。大部分教引姑姑,如果没有行差踏错, 都会被收入皇子府中。 许银翘嫁入四皇子府的时候,也曾经想到过这一环。但是, 在她被大嬷嬷逼着执掌中馈的时候, 许银翘曾经清点过府内名册, 让她意外的是, 四皇子府中,并没有这样一位教引姑姑。 裴彧的后院干干净净, 履历清白得让人有些不可置信。 许银翘是白纸上画画头一遭。 对此, 许银翘有自己的解释。裴彧脾气孤僻, 寻常人等不得近身,所以, 或许这位传说中的教引姑姑犯了裴彧的某些忌讳, 被他处理干净, 因而没有出现在府中名册上。 但是,此夜帐中,许银翘忽然对自己从前相信的事情产生了动摇。 面前先是一片沉默,紧接着, 两瓣湿润的唇迎了上来。 像是讨好般的,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帐里这么黑,他是怎么找准的! 许银翘赶忙偏开脸,手掌在面前挥了挥,像拍苍蝇似的,企图敢开裴彧那张恼人的嘴。 但裴彧反应很快,还没等她手掌拍到,先缩了回去,许银翘五指间,只抓到一团空气。 “……你真的是!”许银翘震惊。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点哀怨:“你嫌弃我?” 许银翘眨了眨眼睛:“我可不敢。” 她捂住心口。 裴彧刚才四个字,信息量可太大了。 在不了解裴彧的过往经历时,许银翘自然而然地认为,所谓教引姑姑,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在听了皇帝和灵蕙的故事之后,许银翘却忽然推翻了自己从前的观念。 裴彧生下来,父不待,母不爱,母亲死后,又很快就被送到了雍州西北。从小到大,裴彧接受到的教导,并不是皇家对于皇子们传统的模式。 而是一种野蛮生长的教育。 这正解释了裴彧面对她时的生涩。 在裴彧的记忆中,这个时间,他仍未开荤。 一想起这个,许银翘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淡淡的欣喜。 这是否说明,麟德殿那次,会是他的第一次呢? 她脑中漫思,裴彧却伸手来,将她按进被窝。许银翘无比乖顺地躺了进去,裴彧长手长脚,身体又暖和,躺在身边,是一个绝佳的取暖神器。 比要灌炭,要烧水的暖炉好多了。 许银翘毫不客气地伸开手脚,四仰八叉地躺下了。她完全相信,裴彧身上的热气,能传到被中每一个角落。往日她睡眠,总要把手脚蜷缩在一起,睡得多了,不免担心自己是否拱肩驼背,怎么摆都不得劲。此时有裴彧在侧,她睡得可舒坦多了,怎么摆姿势,都不会冷。 许银翘最终还是将双手交叠于小腹之上,仰面朝天,成了一个很端庄的睡姿。 ——宫里嬷嬷训练出来的睡姿。 裴彧躺在旁边,像是被拔去了利爪的狼,乖顺得让许银翘觉得,自己身侧躺的是一只绵羊。 身为处子,裴彧自然不会有什么更多的想法,他身上那些进攻的,尖利的个性被削弱了许多,他只知道静静地躺在许银翘身边,拈起许银翘的发丝,时不时嗅一嗅。 再多的,他也不懂,更做不出来。 许银翘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只是…… “暖床的事情,只是权宜之计。等三日后韩因回来,你便不准晚上偷偷自行前来。” 为防事发,许银翘还是留了个计较。 “好啊。”裴彧瞬间答应了下来。 许银翘没想到裴彧答应得这么快,她总以为,这人不甘心,还要再与她争辩拖延一会儿。裴彧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倒让她心头滑过一丝疑虑。 但这份疑虑很快就消散了,许银翘自信自己办事滴水不漏,既能在韩因不在的这几天享受裴彧的暖床,又能瞒天过海,将这件事情消弭于无形之中。 怀着这份美好的期待,她很快就被困意攫取。 意识昏昏沉沉地,就要进入梦乡。 裴彧的声音却忽然在耳边响起:“银翘,我有些难受……” 许银翘想都不想,问道:“哪里难受?” “这里。”裴彧说着,抓住许银翘的手,移到了让他犯难不已的位置。 入手如同烧红了的烙铁,许银翘对此物再熟悉不过。 她一只手根本包不过来,柔软的掌心被一戳。 好像被铁棒狠狠抽了一记一样,许银翘陡然一惊,清醒过来。 她赶紧将手从裴彧手里抽走。 谁知,裴彧的手却如钢圈般坚硬,有力地环住了许银翘的手腕。她被迫被他拉着,手伸得更长,探深了进去。 “喂,你……”许银翘咬着牙,再三抽手,都被裴彧拉了回去。 简直无赖! 她涨红了脸,牙齿几乎咬碎了吞进肚子里。 “银翘,你是大夫,此物何解?”裴彧的声音明明很近,但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飘忽不定,高高低低,如一团迷醉的云。 许银翘几乎要被他蛊惑。 她狠狠上下套用两下,裴彧口中立刻传出一声飨足的喟叹,手指微松,趁此机会,许银翘赶紧将手收了回来。 “喏,就这样,多碰碰,就舒服了。”许银翘恶狠狠说出这句话。 她小心翼翼地将指缝间的湿润擦在看不到的床单上。 “真的有用呢……”裴彧翻了个身,身子离许银翘更近了些,声音呢喃,如同耳语。 许银翘翻过去,不理他。 但是,身后衣料摩擦的声音却簌簌传来,不绝于耳。 许银翘知道,裴彧正在按照她教授的法子,自行纾解。 但这也太…… 许银翘摸了摸面孔,只觉得面上发烫,整个人火辣辣地,就像要烧起来一样。 他怎么能……在她身边光明正大干这种事,难道不羞耻吗? 裴彧还真的没有羞耻。 随着声音的演进,他的呼吸声越来越低沉,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动物最兴奋最粗重的喘息。 许银翘觉得自己身边躺了一只野兽。 引狼入室,准没好事,她心中暗想。 许银翘听着裴彧高低起伏的呼吸声,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变得颤抖起来。身体异样的变化让许银翘本就敏感的神经更受刺激,她忍了半响,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推裴彧的肩头。 裴彧的身子像座山,许银翘就是那撼山的蚍蜉,螳臂当车,根本推不动。 就在一瞬间,呼吸声到达了急促的顶点—— 室内顿时一股膻腥气味。 许银翘再也忍不住了,她翻身下床,点亮了灯。 “你……你!”她浑身气得发抖,伸出手指向裴彧。 灯照下,裴彧的容颜被映衬得秾艳照人,如同工笔精装的重彩画。他的眉眼间带着一段还未散去的晕眩,似迷醉,似喟叹,脸颊上一片粉色。 更衬得他容颜如艳鬼,勾人魂魄。 他抬起眸子,看向许银翘:“可是,银翘,我好舒服。” 说着,他迈开两条长腿,向许银翘走来。边走边说:“银翘,下面冷,快上来。” 许银翘一手护着油灯,一手向下指:“你你你你……快穿好了!” 她的脊背绷得紧紧的,像一只炸毛的猫,裴彧再走近一步,她就要跳起来似的。 裴彧顿住了脚步。 他歪了歪头,神色轻松,顺着许银翘的眼神向下:“怎么?你不喜欢么?”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啊!许银翘内心哀嚎。 她难道不喜欢么?寻常人看到那等物事,岂有不喜欢的道理?但是,事情不该这样论的…… “总之,你把衣服穿好,我们再好好说话。”许银翘小心翼翼护住灯,如同螃蟹般,横撇着脚,从床上一股脑抓起纨绔中衣,扔到裴彧身上。 衣服轻飘飘的,在半空中就散了。 裴彧长臂一捞,一瞬间接住了许银翘扔过来的两三件衣物。 他毫不避讳地在许银翘面前换上,烛光之下,肌肉起伏流动,随着动作,凸显出深深浅浅的沟壑。 许银翘的心,也好像烛火般,跳了一跳。 她赶忙捂住心口,又觉不对,再捂住眼睛,但心又乱跳。 正当她手脚不知如何放置的时候,顶头传来男人轻轻的哂笑。手中一轻,灯烛台被裴彧轻轻巧巧接了过去,放到了桌面上。 他的身子很高,站在许银翘面前,跟个巨人一般。灯烛照射下,裴彧的身影被投到帐顶,不住摇晃,许银翘的影子在他面前,纤细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恰如此时此刻他们的站位。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8节 裴彧顺手拿起地上的毡布,揩去手上的污秽,许银翘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她与韩因缝制的大氅内侧么? 她反应过来,赶忙扑上前:“别——” 但是,为时已晚。 裴彧已经将那污浊尽数抹在大氅内侧。 膻腥之气原本消了下去,现在再次浓重了起来。 许银翘劈手,要从裴彧手中夺那大氅。裴彧并没有死抓不放,相反,他五指一松,许银翘立刻心疼地将大氅翻过面,看向脏污那处。 她的心神好像被一柄重锤狠狠激荡,内心翻江倒海,指着裴彧,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无耻至极!玩弄心机!脏污不堪!”许银翘的脑子里一个个蹦出词来,这些坏词从唇舌间一个个射出去,像是要被她当做一柄柄利剑,将裴彧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窟窿,扎他个粉身碎骨,扎他个体无完肤,扎他个死无葬身之地! “说,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 第90章 许银翘将大氅擦了又擦, 捧近鼻尖轻嗅,还是能闻到丝丝膻味。 好像裴彧在这里打下一枚烙印,渗入皮囊之中。 手指无意识地在脏污处揉搓, 想要去掉并不存在的痕迹。 但是,气味比污点更持久, 那处的颜色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但是许银翘总疑心里头的气味散不干净, 用香熏了又熏,细闻,还是能闻到那股不用寻常的气味。 好像根本消不掉一样。 臭裴彧!许银翘愤愤地将大氅一扔, 望着空空如也的室内,气得直跺脚。 自从裴彧干出了那样的事, 许银翘再也不许他进入她的内室, 连寻常的诊治都不必来了。 当事人并不在现场, 许银翘只能对着空气愤愤出拳。 裴彧跟狼用尿液宣誓领地一样, 他把这份异常的气味留在许银翘亲手制作的礼物上,许银翘这份礼, 便无论如何都送不出去了。 裴彧达成了他的目的。 许银翘左思右想, 想不到破局的方法。大氅反正是送不出去了, 只能扔到一边,本来精神抖擞的熊皮子, 此时也显得黯淡起来, 毛发灰扑扑的, 垂头丧气,好像知道自己并不讨女主人的欢心,即将被束之高阁。 许银翘呆坐一会,又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银针, 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原本,白天的时间都交给了对裴彧的治疗。 裴彧是许银翘最为满意的一个作品。 虽然他在柔然人的进攻之下,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是,由于救助及时,也由于裴彧身体强健,他的恢复比平常人要快上许多。 到现在,不过一个月,裴彧竟已经行动如常,除了还不能动武之外,从表面上看,已经与正常人无异。 骤然失去了治疗的对象,不知怎么的,许银翘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很不妙,她想,自己竟然开始思念此獠。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四平八稳,脚步矫健。 听声音,是个男人。 许银翘有些惊疑。自己心头的呼唤竟然如此有用,想到哪个人,那个人就会出现么? 她连忙站了起来,整肃衣裙,将衣衫捋平,务必要妥帖整洁,给人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脚步声又近了,距离帐帘不过几步,许银翘回身,对着镜子整理仪容。 镜中的女人面色苍白,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角流露出几丝媚色,与清冷的面庞显得极为不搭调。 怎么会是这幅样子! 许银翘赶忙将冰凉的手背贴上脸颊,努力冰了冰,将那抹不正常的颜色消下去。 掀开帘子的声音响起,镜中的女人,已经恢复了一副冰凉冷肃的神情。 眼神中多了几丝睥睨与防备,看起来,十分不好接近。 就该这样。 许银翘端坐在八方凳上,静静等待来人。 屏风外果然照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身形高大,气息有些喘不匀,走入室内后,他左右环顾一圈,下一秒,就径直向屏风后的许银翘走来。 “你又来做什么?”许银翘冷冷开口。 语调落到耳朵里,带着尖刻的讥诮,拒人于千里之外。 仿佛被她的语气刺伤了一样,男人的步子一顿,伸手推开屏风的动作僵在原地 很好,就该这样。许银翘心中暗喜。 她身子朝前倾,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你昨晚做了那样的事,今天怎么还有脸过来?” 因为恼怒,许银翘的声音变得又尖又脆。她紧紧盯着门外男子的身影,打心眼里想,自己这样一番话,总能将他击退了吧。 男子身形一晃,一只手从屏风背后伸过来。 咦? 许银翘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在此时,屏风一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是韩因! 许银翘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是个水球,慢慢胀大了起来,又好像被火炙烤着,一瞬间又热又辣,面皮几乎要被整个揭下。 “你……你来啦……”许银翘一失方才的进攻风范,支支吾吾道。 “是我。”韩因开口,只简短有力两个字。 这两字仿佛被狠狠掷到地上,四周无声,两个字如同金刚般碰撞得叮当作响。 许银翘臊得发慌。 韩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他不是还要个三四天才回么? 方才的话,他可都全听进去了,他会怎么想?自己和裴彧的事情,落到韩因眼里,该变成什么样? 韩因本来就不喜自己与裴彧交往过密,这下好了,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许银翘内心哀叹,自己为何会如此倒霉? 苍天大地,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 后悔无益,许银翘收拾好心情,若无其事地道:“哦,我还以为是其他人呢。” 她有意在话里留了个钩子,引韩因继续发问。只要韩因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譬如说,“其他人”是谁?许银翘就可以接着韩因的话,跟他解释明白。 许银翘一双美眸紧紧盯着韩因,内心小声哀求:说话呀,一定要说话呀。 韩因的眸子淡淡掠过许银翘,目光好似有了实质,在她因为心虚而红起来的脸颊上轻轻一触碰。 很轻,如同飞鸟掠过水面,飞过了,就了无痕迹。 “银翘。”他定定开口,“我很累,让我休息会吧。” 许银翘这才反应过来,从上到下把韩因打量了一遍。 她到现在才注意到,韩因的身子虽然高大,但是,这都是身上皮氅铠甲的功劳。真正的韩因,面颊突兀地凹陷了下去,显得双边颧骨更加锋利,眼底一片抹不开的黑青,胡子久未打理,拉碴凌乱。 许银翘忙将韩因迎到床上。 身子接触床,韩因一身挺立的精神好像一瞬间就泄了下去。 他几乎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甫一沾床,眼皮就不受控制地打架。 趁着睡迷过去前最后一丝清醒,韩因开口,犹如呓语:“银翘,等我醒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最后两个字,含混得粘连在一起,许银翘凑近了辨认,才勉强听出了个囫囵。 她安慰似的拍拍韩因的手:“快睡吧,我在这里。” 许银翘话没说完,韩因便头一歪,睡了过去。 * 韩因醒来的时候,已是日暮。 日光温柔地从外头流泻进来,室内各物犹如笼罩了一层轻纱,一切都是朦胧的,好似在梦境中一样。 许银翘反坐在椅上,静悄悄地睡着了。 她的下巴轻轻戳在绒布上,尖尖的,像某种鸟儿洁白的喙。向上看,是花朵般的嘴唇。 许银翘不知道,她的双唇生得有多好看。 唇色像上好的海棠花,艳而不俗,泛着柔软的光泽,好似带着芳香。唇珠圆钝,丰润的肉感,让人很想用拇指按上去,感受底下弹润的手感。尖尖的唇角,中和了唇珠带来的钝感,线条干净利落,留下精致的收尾。 让人很想亲。 韩因定定地看着许银翘,心头浮现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 此前几日,经历了太多风刀霜剑,铁与血与火的淬炼,此时见到这一幅宁静的情形,韩因心头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眷恋感。 他深切地热爱着这一份宁静。 而这幅图卷的中心,就是许银翘。 她是画中人物上的眼睛,是桃花般中最纤细的嫩蕊,是江上行船的锚点。 她是他的中心。 韩因坐起身来,锦被滑落,发出很轻微的响动。 有风吹过,许银翘的耳朵细不可察地晃了晃。她倏地张大眼睛,猛然惊醒。 翦水双瞳一下子撞进韩因的眼睛。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99节 明亮的,清澈的,看到他醒了,那双眸子中迸发出纯粹的欣喜。 “你醒啦!” 许银翘赶忙走到床边,按住韩因的动作:“别动,你受了伤。” 闻言,韩因停下了举动。他的双手不自觉放到的小腹之上。 许银翘顺着韩因的眼睛看下去,有些羞赧:“我帮你处理过了,别担心,看着长,实际不深,多养养就好了。” 似乎是担心韩因多想,许银翘眨了眨眼睛。 “多谢。”韩因开口,语气有些生疏。 许银翘心里有些难过。她知道,自己认错人的事,终究还是在韩因心里留下了印记。 她可以解释。 她和裴彧,确实没有逾矩的举动,自始至终,许银翘还是守住了最底线的那一条…… 但是,如何解释不让裴彧进门的原因呢?难道要将昨夜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韩因么?当然不行! 许银翘纠结万分,最终还是选择略过这件事情。 韩因看着许银翘思考一番,最后垂下眼眸的样子,心头不知为何,竟涌起巨大的悲伤。 果然如此…… 看着俯下身,仔细检查伤口状况的许银翘,韩因止住了触碰她的冲动。 许银翘检查一番,没有发现伤口恶化的迹象,终于松了一口气:“缝得很好,看来动一动也不打紧。” 抬起脸来,她面上终于严肃起来:“韩因,你这次出行,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 第91章 “柔然人, 要来了。” 韩因的话很轻,但许银翘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意思?他们发现我们了?” 许银翘焦急起来,手指不由得抓紧了韩因的手臂。 这段日子太过安逸, 许银翘被养得惫懒了些,差点忘了, 草原上, 大漠上, 原本就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 而月氏人头顶上,永远悬着一柄名为柔然的剑。绿洲并非永远安全,它像一座小岛, 会被不期而至的浪潮吞没。 没有哪里是永远的乐土。 许银翘想到了那场战争,那场差点致使她死亡的战争, 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韩因也经历了一样的战争么? “那日我带人出绿洲不远, 就看到……” 韩因说着, 陷入回忆之中。 * 大漠边沿, 天地潇潇,衰草助秋情。 韩因一行人快马加鞭, 在绿洲方圆十里的地方, 巡视了一圈。 一圈下来, 只见雪沙,不见人踪。 半个柔然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或许是自己想错了。韩因心道。那日在大漠上看到的几个被秃鹫吃了去的柔然人, 只是偶然闯入其中。 韩因心下轻松, 身下的马儿也跑得更快了些。 事实证明, 过早地放松警惕,往往会带来灾难。 当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柔然人用兵器划开韩因的铁甲,刺伤他的腰腹的时候,韩因如是想。 他们像刚开化的野人, 口中发出“咴咴”的尖声。他们的眼睛因为过度兴奋而长大,像是要裂出眼眶。 一群狼,发现了草原上的肥羊。 随之而来的追逐,冷箭,杀戮,兵戈相交。这些都太血腥,韩因不想讲给许银翘听。 他只是得出了结论:“柔然人知道我们逃跑的方向,绿洲已经暴露了,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循着味道过来。” 就像狼寻找羊群的方式一样。 许银翘的脸刷地一下,更白了。 “就没有别的方法么?”她口中嗫嚅道。 她的脖子上好似架了一把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割破喉咙。这种折磨的感觉,比给许银翘一刀快刀,引颈受戮更折磨人。 “我们活着逃回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韩因的声音带着几分黯然,“银翘,唯一的法子,就是逃。” 逃到大漠更深处,逃到天涯海角。 许银翘站起来,捏紧了拳头:“可是,韩因,我不想逃。” “你在说什么傻话?”韩因听笑了,伸出手来,去试探许银翘的额头。 许银翘拨开了韩因的手,神色间更笃定了几分:“韩因,我是认真的。” 看着许银翘言之凿凿的样子,韩因逐渐沉默了下来:“银翘,你要知道,月氏已经灭国了。” 一个王国的覆灭,最重要的,不是城墙的坍塌,不是宫殿的烧毁,也不是王族的流离失所。 而是人心。 “银翘,在我们有兵刃有城防的时候,尚且打不过他们,你如何就相信,现在能凭借我们的一腔悍勇,能够阻挡柔然人的进攻呢?” 韩因思考得很现实。 在他眼里,许银翘还是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女人,她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就算是落雁峡之役,也只不过是她突发奇想,想让裴彧后悔的手段罢了。 她根本不知道,战争对于一个脆弱的部落来说,意味着什么。 许银翘太天真了。 许银翘看着韩因的神色,明白了他没有宣之于口的所有意思。 “韩因,你不知道,有一个家,对我来说,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她的声音好像叹息,“小时候住在养蜂夹道,和母亲的小屋子就是我的家。后来,母亲自缢,秦姑姑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老师,但我知道,我终究是要出宫的,宫里不是我的家。” “我曾想和裴彧有一个家。”许银翘说到这里,偷偷看韩因的神色。 韩因面上果然一变。 许银翘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可是他并非良人,继续下去,也只不过是一对怨偶。” “直到我来到月氏,和我的同类们在一起,我才有了家的感觉。韩因,我们不应该守护这个家么?” 说道最后,许银翘的鼻头一酸,眼中早盛满了晶莹的泪花。 她的双手紧紧纠结在自己手中,身子骨挺得直直的,韩因看着许银翘,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大漠上的胡杨木。 他一定是眼花了,韩因心想,许银翘是朵最娇艳的花,她不该经历这些风刀霜剑。 许银翘见韩因良久无话,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了,韩因。我得……去缓缓。” 许银翘站起身子就要走,韩因却忽然叫住了她。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不准备告诉你。但如果你执意留在绿洲……你得知道:柔然人,与大周的某位皇子,似有牵扯。” “什么意思?”许银翘猛地回头。 “我们在与柔然人交战的过程中,看到他们衣物中,掉落过一块玉牌。” 许银翘停住了脚步。 “这块玉牌,我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但是,交战中间隙很少,我也没有机会去继续参详。” 韩因费力起身,拿来一张纸,用炭笔刷刷画下一个草图。 “银翘,你也是宫中人,如若你对此有印象,或许能成为破局的方法。” * 许银翘捏着薄薄一张草纸,漫无目的地走着。 纸上的玉牌,许银翘仔细端详过了。她横着看,竖着看,把纸背过来透着光看。无论如何思考,她都对这块玉牌感到陌生。 毫无印象。 许银翘有些丧气。 营地里,在韩因的指挥下,众人已经开始将辎重包起来运上驮马。人们忙碌着,声音如同嗡嗡的蜜蜂,让许银翘心烦意乱。 月氏人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迁徙的事实。也是,这里大部分的月氏人,一出生,就在大漠流亡的路上。 在绿洲停留的五六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幸生命中的一大幸事。停留是幸运,行走才是常态。 好像这个世界上反对迁徙,渴望迎敌的,只有许银翘一个人。 许银翘感到了一股由衷的孤独。 她的步伐带着身体,将许银翘带离了人群,直到一处僻静幽美之地。 许银翘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小河边。 仰头霞光万丈,越到冬天,夕阳便越黯淡,好不容易有此壮美景象,被小河一映照,感觉天地都熠熠生辉起来。 许银翘欣赏了一会景色,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的烦闷,低下头,哀叹了一声。 叹息未散,身后响起裴彧的声音:“银翘?” 许银翘转过头去,裴彧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脸上是惯常的笑吟吟,好像两人昨夜的争吵根被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愁眉苦脸的?” 裴彧大步跨来,站到许银翘身旁。许银翘鼓得绷紧的脸蛋,在夕阳下,细小的绒毛摆动,好像一只嫩生生的水蜜桃,只碰一个破口,就能流出甜美的汁水来。裴彧抬起手,就要去碰许银翘。 裴彧的手戳到许银翘脸上,许银翘才想起要躲。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0节 她退后一步,裴彧就上前一步。 再退,再上前,裴彧好整以暇看着许银翘,嘴角噙的笑愈发浓烈,好像很好奇她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他。 “你别太过分。”许银翘恶狠狠警告。 “你何时看过,我对其他人过分?”裴彧油盐不进,颇有种涎着脸等许银翘打的意思。 “昨天打你,还没打够?”许银翘仔细觑着裴彧侧边脸颊。 昨夜那一巴掌,她可甩地用尽全力,裴彧的脸上,到现在都还有淡淡的红痕。 “你就顶着这个巴掌印走来走去?”许银翘问。 裴彧摸了摸侧脸:“主人赐的装饰,虿奴莫敢不从。” “流氓。”许银翘说不过裴彧,内心暗骂一声。 裴彧脸上那巴掌手掌纤小,一看就是女人打的,他这幅样子,和街边被老婆抓破脸的富家公子,别无二致。 停停,怎么又扯到夫妻上去了。许银翘赶忙止住心神:“你跟我来做什么?” “浑说。”裴彧道,“我在这里赏景,有人来到我身旁,一会踢石子,一会唉声叹气,扰得我无心落日。你说,是谁罪过大一些呢?” 许银翘回忆自己一路来的情形,果然,被裴彧说中了,她的心神都牵绊在韩因给的纸上,身边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银翘姑娘如此专注?” 裴彧说着,就伸出手来。他早看到了许银翘手里紧紧攥着的纸片,少年人好奇心炽,按捺不住索要。 许银翘犹豫之际,裴彧轻轻一切手,许银翘手中的纸片便被他抽走了。 “……”许银翘吃了个瘪。 在看到纸片上所画事物后,面前男人的神情,却变得奇怪起来。 “你从何处得来这样的图案?”裴彧的声音,难得严肃起来。 “柔然人身上。”许银翘答。 “柔然人?不可能!”裴彧言语间十分笃定。 “我何必骗你!”许银翘内心委屈,语调不自觉提高了。 “你当真确定,这是从柔然人身上搜出来的?”裴彧的神情彻底变了,他的双眉隐隐蹙起,朝许银翘再次确认。 “千真万确,真的不能再真!”许银翘怕裴彧不信,还要举四指发誓。 裴彧拦住了她的这个举动。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照在裴彧的面上,勾勒出他半个侧脸。 奇异的紫色光辉落到大地上,让裴彧的面色,也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神秘。他的神情渐渐冷下去,声音也冰得像霜冻二十年的冰河。 “这图案,我只在二哥的令牌上见过。” 二哥? 许银翘脑子里反应了一秒,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冒了出来。 “你是说……太子?” ----------------------- 第92章 许银翘本以为, 太子裴延离自己很远很远,但是,仔细一想, 她与太子的接触,若一一列举出来, 还当真不少。 她和太子的交往, 是从试药开始的。 作为有功的药人, 许银翘在诊疗成功后,被特意叫到了东宫,面见太子。说是面见, 其实是许银翘跪拜在金殿之下,听着礼官念赏。冗长的, 令人昏昏欲睡的礼单, 被礼官念得机械而毫无感情。念罢, 殿头上有清越人声, 随风而来:“赏。” 许银翘这才抬头,第一次看见那道明黄的身影。 许银翘有很多东西都是太子赏的。 譬如, 作为一介小药女, 她本不应住单人房间, 而是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安置在司药监的大通铺。据说, 是太子出言, 将许银翘调换至此。 但据说也只是据说, 许银翘接受了这份特殊的例外,并没有去刨根问底,这份“好”,是否真的来自太子授意。 长大了些, 许银翘日日忙于诊疗,与东宫的交集,反而少了。 从什么时候,再开始有重合? 许银翘脑中想起,与裴彧在麟德殿中药的第二天,她似乎就再次见到了太子。那时,她害怕见到裴彧,不慎从桥上落水,是太子遣人救了她。 哦,还有大婚之日。 那日她被裴彧冷落,形单影只在孤独的喜房中徘徊,太子施施然出现,对自己温言相告。太子的话,让许银翘心里多了几丝安慰。 种种过往尽数浮现在眼前,对太子的印象糅杂到最后的落点。 在许银翘的眼里,太子是个好人。 一个好人,怎么会和柔然人牵扯上关系呢? 许银翘蹙眉,只觉得今日遇见的事情,大大离奇,充满蹊跷。 裴彧捏起纸片,放到光下,细细端详:“这,是裴延贴身的令牌。皇帝在太子中毒之后,敕令皇家观虚打造,作辟邪起伏的涌出。太子从小戴着这令牌,从不离身,因此,见牌如见人。” 裴彧语气平静,叙述缓慢。但是,他脸上严肃的神情,昭示着这件事绝不简单。 许银翘和裴彧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许银翘和裴彧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对方的想法。 “恐怕有私下相授……” “是通敌。” 许银翘被裴彧斩钉截铁的论断吓了一跳。 “你可确定?”她冲口直出,“太子可是大周的储君,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需要卖国才能达成?” 许银翘没有意识到,她脱口而出的话中,全然是维护太子的意思。 这种隐隐的回护,如同针芒,让裴彧心里扎扎的,一点都不舒服。 许银翘知道她在说什么吗?裴彧看了许银翘一眼。 她的脸上是虔诚的坦然,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深信不疑。 确实,许银翘相信,太子是不会干出这种通敌卖国的蠢事的。更何况,太子与柔然人有宿怨,柔然使臣下毒的事件,许银翘是最清楚的见证者,一直牢牢记着。 许银翘只觉得脑中各种想法左冲右突,混乱至极。 一抬眼,裴彧的眸色深沉,盯着她,好像要用眼神将许银翘盯出个窟窿一般。 许银翘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么?” 她看向手心,清清白白,脸上并没有长出胡须,或者突然出现黑线。 裴彧这么盯着她,目光灼灼,简直像是把许银翘当成一捆稻草,放在烈日之下灼烧。许银翘被看得有些不舒服,伸手推了推裴彧。 裴彧没有被推动。 相反,他出手,如同迅捷无比的风,将许银翘的手抓住了,紧接着,用巧劲一拉,顺势拉入怀中。 裴彧的下巴抵住了许银翘的发顶心,许银翘只感觉头上热热的,痒痒的,是裴彧呼出的气流。 他的鼻子,正埋藏在许银翘茂密的发间,贪婪地吮吸着许银翘身上特有的气息。 裴彧的手臂牢牢地箍住许银翘,似乎要将她柔软的身子嵌入自己的身体一样。许银翘的头闷在裴彧胸前,挣扎着要抬起脸,找到空气喘息。 但裴彧抱得太紧了,无论许银翘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 男人的气息天罗地网般罗织下来,将许银翘整个人浸润其中。 许银翘有些恼。 她从前,还没有感觉裴彧有这么奇怪。动不动便对自己搂搂抱抱,浑然忘记了,许银翘才是他的主人。 她双手按在裴彧胸前,狠狠掐衣服底下的肌肉。 肌肉很硬,许银翘一碰,立刻紧绷起来,跟冥顽不化的臭石头一样,许银翘根本拧不动。 像是感受到了许银翘的反抗,裴彧的声音闷闷地从她发间传来:“别动,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让我想想……” 许银翘身上的味道,是如此熟悉。 好像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追寻这种味道。 清淡的,微苦的,带着点药香的…… 对裴彧来说,却很甜。 像是涩茶底下一抹清韵的芬芳。 嗅着许银翘发间的气息,裴彧乱跳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终于想到了自己遗漏的那一块拼图。 “不,太子确实有其动机。” “什么?”许银翘疑惑。 “如果我能回到大周……一切都会揭晓。”裴彧道。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猜测。但这个猜测,还需要切实的证据支撑。 证据,应当在裴彧的地盘上。 “你……可愿与我回去?” 裴彧松开手,望进许银翘的眸子,双目中,饱含期冀。 许银翘被他这么看着,不禁心神动摇起来。 * 大周,京城。 金銮殿。 侍从躬身,拿着又一沓奏疏进来,停在案几旁。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1节 案几宽敞,一侧高高地堆叠起了一摞奏疏,奏疏参差间隔,摆放得有些杂乱,仿佛在昭示着,书桌主人起伏不定的心情。 “放下吧。”书桌后的年轻男人道。 他一身杏黄衣袍,头顶规规矩矩地盘着高髻,上戴博山冠,一派年轻可靠的监国太子形象。 侍从将奏疏放到了那一摞奏疏的最顶端,顶上一只手覆来,戴着翡翠扳指,从奏疏中间抽出了一则。 太子看着里头的内容,笑了笑:“礼部左侍的折子,向皇帝询病问安。” 说着,就将奏疏丢在一边。 啪,一声脆响。 竹编击打书桌的声音。 室内一时间有些沉默。 侍从不敢抬头,内心暗暗纳罕。 怪不得这送疏的活计,旁人不接,推给他一个新来的。太子在这种低贱的侍卫面前,根本不屑隐藏,他对皇帝的漠不关心。 “叫太医院柳院判来,孤要亲自过问父皇的情况。” 侍卫愣了一下,才道:“是。” 侍卫走后,太子抬眼,金殿背后传来衣料响动,旋即,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如若侍卫还在室内,一定会大惊失色。 金銮殿上,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要知道,此处摆放奏疏,是政务要领之地,而大周国中,妇人不得干政,金殿之上,向来没有女人的踪迹的。 仔细看,这个女人和太子的小舅子屠金休长得有些相像。屠金休面白如包子,但仔细看起来,五官还是颇为清秀。这个女人的下巴颏儿,倒没有屠金休圆胖,反而尖尖的,显出几分巧灵灵的感觉。 澄黄的衣物,和太子身上的蟒袍,看起来十分登对。 “边关动向如何了?”太子抬眼,语气熟稔自然。 “二弟到了雍州,已经初步接管了裴四的军队。只不过……”太子妃向前,尖尖的蔻丹在椅背上敲了一敲,“前何刺史家的女儿,一直不信裴四身故的消息,闹腾得很。军中有一小撮人,真信了她的鬼话,说裴四并未叛军,还想捅上天听。” 说着,太子妃嗤了一声:“痴女人,可笑。” 太子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结果太子妃手中的传信,仔细看了起来。 太子妃还要表达对何大小姐阻挠的不满,太子却抬手止住了她。 “停,我看,这何小姐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太子的神色,凝重起来,“裴彧死不见尸,终究是个祸患。” 太子妃停下了言语,看着太子。 太子的眼神带着几分锋利:“虽说那日之后,没有人再见过我四弟活着的样子。但是我心中,仍有惴惴。” 太子妃有些不屑:“殿下,他裴彧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如此重创下存活。或许,他的尸体早就被野狼叼走,秃鹫吃干净了,因此,咱们的人,在雍州周边才没有见到过他。” 太子面色稍霁,但看起来,还有些怏怏:“只是可惜……” 说到一半,太子却停住了。 女人生性中的敏感,让太子妃的言语变得锐利起来:“你不会还在想,你的四弟妹吧?” 太子裴延被太子妃戳破了心事,下意识沉默了一秒。 夫妻相伴十年,太子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亲自指示屠二下药,将她送上了四弟的床榻,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太子妃说着,感觉有些好笑,“我就知道,你一开始看她的眼神,就不单纯。裴延,你不会还等着她与四弟情感破裂,你能将她纳进府,成为个见不得光的姬妾吧?” “啪!” 太子妃不可置信地捂住脸。 半边脸火辣辣的,脑子被一股大力震荡得嗡嗡作响。她抬起头,看向太子。 太子苍白的面皮之下,透露着隐隐愤怒的粉红。 太子妃却笑了起来:“裴延,谁给你的胆子,能够打我?” “这件事,你我心知肚明,但是摆到台面上说,就让你受不了了?”太子妃一边直起身,一边道。她的神态中显出几分锐气,挺直了脊背,仿佛自己还是屠大人家里的大小姐,贵女风范,睥睨一切。 “从一开始,便是你设局,我,屠二,都是你手里的棋子。你亲自将那个叫许银翘的宫女落到一处死棋之上,你让屠二下了摄魂香,将耳环的事情捅给父皇,进而劝说父皇全了裴彧的心愿,求娶这位低贱宫女。在你的算计下,你军权滔天的四弟娶了一个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妻子,你的唯一一个竞争者出了局。” 说着,太子妃眼中放光:“他们大婚的时候,你暗示内务府削减用度,却亲自去关心一个新娘。裴延,我真想不到,堂堂一国太子,竟尽做这些挑拨离间,入不了流的举动!” “还有在边关——” “够了!”太子先前,只是冷冷地看着太子妃,让她把内心的一腔委屈尽数发出来。直到太子妃讲到关键之处,他才厉声喝止。 太子妃仿佛也意识到隔墙有耳,面色不瑟,止住了口。 “反正,我们屠家所有的前途都押在了你身上。裴延,你……好自为之。” 太子妃说完这番话,将边关传来的讯息丢到桌上,头也不回离去了。 太子这才有时间细细去看里头的内容。 原来是有了许银翘的踪迹啊。 怪不得她今日如此恼怒。 太子抓住薄绢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 第93章 再次回到雍州, 还是和裴彧一起,许银翘走在街上,看着一道道熟悉的景致掠过眼帘, 只觉得恍若隔世。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两个月前的许银翘,她一定会嗤一声:“无稽之谈!” 两月前的许银翘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自己重回故地, 会如此平静。 但是,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雍州的城墙高大厚重,一眼望不到头。 城门前细细排着一缕队伍,从远处看去, 像是黑黑的细线,又像是城根底下的一队蚂蚁。 蚂蚁缓缓前进, 许银翘跟在裴彧身后, 有些惴惴不安。 两人都没有身份文牒, 出入通行又需要进行盘问, 这般身份,倒时被士兵发现异常, 可如何是好? 许银翘看向裴彧, 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上看到些主心骨。 裴彧感觉到许银翘的打量, 俯身下来,唇舌在许银翘耳边轻轻烘出热气:“怎么了?银翘。” 许银翘被他吹得耳热, 不自觉用手按住了耳朵, 问出自己心头的疑惑。 人声鼎沸之间, 裴彧侧耳,做了一个“什么?”的口型。 他看起来没听清。 队伍又往前了些,眼见着很快就要轮到裴许二人。许银翘有些焦急,用手拢住口, 作喇叭状,踮起脚尖,整个人几乎攀上裴彧的身子:“我们没有路引,这般大摇大摆进程,若是被查出来了怎么办?” 裴彧看着许银翘面上焦虑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道:“大周有律,无主之流民,进入城防,当为最低贱的奴隶。” 说着,指了指城墙跟下另一群人。 那是一团围在一起的力夫,眼神呆滞地拖着巨石,修补城内女墙的缺口。 许银翘看着,更加怕了。 裴彧却在此时轻笑起来。 他一双眸子里盛满胜利的光,仿佛在说,这么轻易便被骗到了! 许银翘心头不服,鼓了一口气,趁裴彧不备,用脚尖狠狠地在裴彧脚背上碾转一道。 果然,许银翘看到裴彧的脸色瞬间变化,仿佛要吃痛叫出声,却又被硬生生憋回去。 教你装听不见!教你骗人! 许银翘恨恨地看了裴彧一眼,转过头去。这么一闹,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担心。 很快,便轮到二人过关。许银翘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但出乎意料地,门口士兵没有盘问几句,便放他们进去了。 许银翘走入城门,心头疑惑不解,转头看向士兵。她这才注意到,士兵眼生得很,全然不是她几个月出城时看到的那一位。士兵腰间的番号,也不是熟悉的西北军,而是不知名的字样。 许银翘没有注意到,跨过城门,裴彧浑身气质为之一凛,方才还与人逗弄顽笑的少年,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许银翘走在大道上,不出意外,看到了层叠屋檐后露出雕梁画栋的尖尖一角。 许银翘心知,那里,便是裴彧在雍州的住所了。 离将军府越近,许银翘心头越是惴惴不安。 她禁不住胡思乱想。 裴彧会带她回到府中么? 如果将军府的人看到他们死而复生的四皇妃,会是什么反应? 许银翘越想,脚步就越慢。内心一团乱麻,一层薄汗轻覆,湿透了背上的小衫。小衫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每一缕粗布的毛刺都显得格外清晰,随着走路一摆一摆,扎在许银翘的后背。 许银翘简直浑身刺挠。 她咬下嘴唇,手指掐入皮肤。 就在许银翘犹豫的当口,裴彧却在一处拐角停了下来。他脚步轻捷,迈入了街角一处茶楼。 一回头,看到许银翘并没有跟上来。裴彧冲许银翘招招手,许银翘这才松了口气,紧紧跟了上去。 茶楼内喧嚣一片。 茶楼底下是伙夫歇脚的地方,高谈阔论声乱哄哄飞过来。许银翘和裴彧都作平民打扮,遮掩身份混入其中,好像一滴水汇进了大海里,融合得悄无声息。 伙计很忙,送上两盏粗茶,旋即飞也似地跑走,不见踪影。 许银翘是喝惯了冷茶的,裴彧抿了一口,不再啜水。 “这里人流汇聚之处,有许多消息能听到。”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2节 这个男人不喝茶,整个人几乎靠在许银翘身上,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话。 许银翘感受到男人的气息笼罩周身,想要侧开,却发现,再往外,就要跌到其他男人的身子上去了。 她只好乖乖坐着,任由裴彧伸出臂膀,在身后虚拢着。 两人静下来,扫视着周围热腾腾的人群,发现有一桌的交谈格外热闹。 粗豪的汉子拍桌而起:“真是畜生!” 一语惊起四座,许银翘不由自主看过去。 汉子身旁的人纷纷附和:“是啊!叛将之身,置百姓性命于不顾,要不是朝廷分派小屠大人来此,恐怕雍州还会群龙无首些时日。” 许银翘心头一凛,转头看去,果然看到,裴彧的眼睛危险地眯起,眸光闪烁,犹如饿狼的眼睛。 许银翘急忙拉住裴彧的手,果然感受到,手底下皮肤的温度不安分地燥热起来。 “冷静,多听为妙。”她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 “这几位老爷,您们说的是谁哇?” 有不知情的路人询问道。 刚开始的汉子道:“本朝四皇子,前西北军少将军是也!” “少将军?我听闻,他不是在边关镇守多年,深有威望么?” 不远处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众人朝发声初看去,那人头戴兜帽,身形又细又瘦,宽大的男士衣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声音低沉,雌雄莫辨。 许银翘扯了扯帽檐,遮住眼睛,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况且我听说,这四皇子是失踪在战场上,不知他背叛的证据有何?” 许银翘说完这句话,顿时感到,室内氛围一顿。 粗豪汉子被许银翘问得一愣,措手不及。许银翘乘势追击:“其实也不是小弟有意冒犯,但这位大哥在此喧嚷,将五分的事情说成七八分真,这可与小弟在别处听到的传闻不符,故有此言。大哥若是不嫌弃,可否为小弟解惑?” 许银翘的话虽软,但句句肯綮在理,她条缕分析列开疑惑,果然,茶楼里有窸窣之声渐起,所谈论的,正是裴彧“叛周”一事。 桌子腿底下,有人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许银翘的膝盖。 许银翘的腿轻轻摆动,想要移开,但是,桌下之人的大手却烫得很,一路顺着膝盖向上,滑到了大腿内侧。 桌帘之下,似有起伏,许银翘伸出手,抓住了底下乱动的手。 “别闹。”她轻声道,犹如耳语,“我可是在帮你。” 似乎是感觉到了许银翘的郑重,底下的人果然不再动了。许银翘这才舒了一口气,朝方才闹事的汉子看过去。 粗野汉子被许银翘噎了一通,面色涨红如猪肝。在他身旁,有个文质彬彬,相貌儒雅的人道:“这位小哥,你这话可不敞亮。现在消息都传开了,四皇子自由不得圣心,长大后娶妻,妻子也身份低微,数十年如一日,对大周怨愤颇深。他叛周投敌,正是再合理不过。” 许银翘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 她刚想争辩,身下却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裳:“我娶妻了?” 许银翘一愣,不知该不该告诉裴彧真相。她露出语塞的表情,被旁人当成了心虚。 粗豪汉子和书生一唱一和,口中所云,不外乎裴彧的各种花边新闻,许银翘的反对,犹如溪水之中一块小小的石头,唱着颂歌的小溪不管不顾,潺潺地流下去。 但是,许银翘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小屠大人? 这个名字,好像分外熟悉呢…… * 出了茶楼,沐浴日光,许银翘长叹一口气,觉得浑身都受到洗礼。 她已经基本确定,雍州城内的流言,其来源就是那位神秘的小屠大人。 “我们得去找到这个‘屠大人’。”许银翘一面念叨着,一面闷头向前走。 头顶一阵闷痛,撞到了一个厚实的肉//体。一抬头,裴彧站在身前,犹如一堵墙似的,低下头打量着她。 许银翘不自觉揉了揉头,嘟囔了一句:“又臭又硬。” 说完,她才发觉,自己说出了真心话。许银翘小心翼翼打量裴彧的神情,心头祈祷他并没有听清自己含混的抱怨。心存侥幸,许银翘准备混过去:“愣着做什么,去找人呀。” 裴彧却没有移动。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思量:“银翘,你听到了么?失忆前,我娶过一个妻子。” 许银翘一听到裴彧谈论这种话题,还用这样的语气,一瞬间,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差点忘了,裴彧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恢复记忆。 尤其是碰到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时。 许银翘更加坚定了自己要蒙混过关的决心:“你都听到了,你失踪,你的妻子根本没有露面,指不定你和她的感情很糟糕呢。” 裴彧拨开许银翘额前的碎发,眼光毫不留情地审视着她,好像能钻进许银翘的内心,看看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许银翘一点都不抗拒,抬头坦然迎向裴彧。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说的话,没有假的,裴彧和妻子感情不好,这是事实,只不过许银翘用了点春秋笔法,让裴彧去相信,真相组合成的谎言。 她没有撒谎,更别提心虚。 似乎是感受到了许银翘的真诚,裴彧看了她一会,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许银翘在心头小小舒了一口气。 “你说的对,是该找那位屠二爷。” 许银翘忘记了小屠大人何许人也,但裴彧却记得。屠金休,屠二爷,小时候那么讨厌,仗着有一个太子妃姐姐,便欺男霸女,无法无天,没想到长大也要成为他裴彧的挡路石。 一想到屠金休入主了裴彧经营多年的雍州,裴彧心里,比在饭里面吃到老鼠屎还恶心。 他带着许银翘,脚下生风,朝将军府奔去。 将军府是刺史府改建的,制式恢弘,华贵异常。 许银翘看着将军府熟悉的一草一木,又看看身边的人,心头不禁冒出几分感慨。 裴彧的记忆里好得出奇,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最中心的书房。 书房外侍从侍立,门口还有士兵模样的人逡巡把守,许银翘被裴彧揽住身子,一点都不敢发出动静。 她缩着身子,像个一动不动的鹌鹑。她侧过头,轻轻问裴彧:“现在怎么办?” “自然是进去看看。”裴彧眯起眼睛。 作为这座府邸曾经的主人,他对这座书房的弱点和疏漏,了如指掌。现在,他只差一点时间,便可以突破守卫,直捣黄龙。 但是,花木掩映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放开,我自己能走!” 女声娇俏,带着愤怒。很快,一朵红云映入了许银翘的眼帘。 她偏过头,果然在裴彧的神情中看到一丝震颤。 来人是何芳莳,他果然慌了神。 第94章 许银翘抓住裴彧衣带的手, 不自觉松开了。她往旁边动了动,离男人热腾腾的气息远了些。 刻意保持的距离,就好比她内心的隔阂, 一旦被触及,就无法消失。 裴彧和许银翘的身子贴得很近, 他耳朵尖一动, 似乎要对许银翘的异常举动作出什么反应。 但是, 许银翘想错了。 裴彧还是一动不动,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她隔开的这一小段距离,就这么好生生地劈开在二人中间。 许银翘顺着裴彧的眼神望过去, 他在紧紧盯着何芳莳,眼眸眯起, 眸色深深, 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许银翘的目光又转到何芳莳身上。 何芳莳的打扮一如往常, 红衣如火, 衬着她明艳的容颜,犹如烈焰灼灼。何芳莳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身形昂藏, 手压在何芳莳肩背上, 像是在押送一个犯人。 不过,虽然何芳莳身量较矮, 但气势并不落下风。 她昂然挺胸, 进入了书房的内院。大门轰然阖上, 隔绝了许银翘进一步窥视。 侍卫背手站在门前,犹如两尊大将,目光扫视周围。 裴彧动了。 “我们得快些。”裴彧道。 他将身子伏低,伸手来拉许银翘。 手一伸长, 却扑了个空。 许银翘并没有冲裴彧伸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裴彧歪了歪头,示意许银翘前进。见她还不动,他的脸上顿时写满了疑问。 许银翘看着裴彧,从他的面孔上,找到了那份急不可耐的,如同毛头小子般的急躁。 她不自觉想到了那场荒谬的纳雁礼。当时的裴彧,似乎也是那样的神情…… 许银翘心头一酸。 “是要快些,晚了一秒,何小姐就恐怕有性命之虞呢。”她压低了声音,道。 话说出口,许银翘才意识到其中尖酸。一股醋味压抑不住地,从她话里行间冒出来,许银翘的双颊立刻臊起来。 她失言了。 裴彧偏过头看她,眼神闪烁,像是……在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刺猬。 浑身长满了尖刺,想要保护自己,但殊不知,尖刺之下,却是柔软的内心。 许银翘自悔失言,在内心轻轻唾了一口,假装平静:“快些行动吧,你上去,我等你?” 裴彧却静静地笑起来,他伸出手狠狠捏了捏许银翘鼓起来的脸。 很好,脸上还没长刺。 裴彧下手没轻没重的,许银翘鼓着的脸,立刻脸皱了起来。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3节 她伸手,像赶苍蝇似的,想要赶开裴彧乱碰的手。但一个不防,手被裴彧攥住了。男人指骨用力,牢牢将许银翘拉在手心,无论许银翘怎么动,都分不开两人的连接。 “乖,别乱动了。” 裴彧凑过来,两人的面孔简直要贴在一起。一张俊脸立刻占据了许银翘的全部视线。 裴彧的神情认真到有些令人心慌。 “银翘,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让我这般对待的。” 一瞬间,许银翘内心如有什么东西爆开了。 像烟花般,灿烂到令人发指。 裴彧轻轻在许银翘侧面贴了下,下一秒,许银翘就感到一阵失重。 身体瞬时凌空,眼前只能看到事物模糊的残影。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到了房顶上。 她惊讶地向旁边望去,眼中只能看到瓦蓝的天色,和天上漂浮的淡淡白云。 这么高! 许银翘闭上眼睛,手指丝丝扣住砖缝,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摔下去,砸成肉泥。 她恐惧的样子,似乎逗乐了裴彧。他长臂一揽,将许银翘与自己紧了紧,凑近了她耳朵道:“放轻松,滑不下去的。” 许银翘这才试探性地睁开眼睛。 旁边,裴彧四肢张开,稳稳当当攀在倾斜的瓦片上。照着裴彧,许银翘也试着舒展开自己的身子,试图稳定颤抖的躯体。 “我们现在在哪?”她生怕底下的守卫听见,连说话都用气声。 “书房。”裴彧冲她眨了眨眼,分出一只手松松扣在她腰间。 许银翘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勒令他松开。两人紧紧挨着,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裴彧的嘴角,挂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裴彧揭去檐上一块瓦,耳朵紧紧贴着屋顶。许银翘有样学样,也揭开瓦片,将耳朵贴覆上去。 屋内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 “说罢,你要什么?”何芳莳的声音带着恼意。 “何大小姐,我今日请你到这里,你应当知道,是什么缘由。” 何芳莳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屠金休,你这般无礼,就不怕军营哗变么?” 屠金休三个字,就好像一把打开记忆宫殿的钥匙。许银翘的鼻尖,好像又传来暗室蜘蛛网的气息,潮湿的,阴险的,带着不适。 她转动眼珠打量裴彧。裴彧应当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日后给他下药的主谋。如果裴彧此时恢复了记忆,恐怕立刻就要下去将屠金休打一顿出气吧! 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 还没等许银翘想清楚,底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整个军队,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你以为凭一个女子之身,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屠金休的语气,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许银翘不禁皱起了眉头。 何芳莳被他这么一激,言语之间,也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威胁:“你以为,他就没有留后手么?” “哦?”屠金休拖长了调子,“何大小姐,你想说的,不会是他在军营中的几个亲信吧?” 屠金休好像在摆着手指头,列举出一些许银翘熟悉的名字:“祝峤,温绪,嗯……还有一个姓耿的将军……” 椅子磕碰桌角,室内传来啷当一声碰撞。 “哟,何小姐,悠着些,我们可还要留着你呢。” “你……你把他们怎么了?” 屠金休轻笑一声,并不回答。 许银翘在顶上听着,颇有些胆战心惊。 她知道,裴彧这些年镇守边疆,在军队之中,颇有一些信得过的亲信。祝峤,温绪等贴身守卫,都是他一手从军中扶植起来的。 但是,裴彧并没有称帝之想,也没有对雍州城内的其他势力,广泛结交。在裴彧失踪之后还忠心耿耿的,都是凭借感情,而非凭借利益的人。 天下重情重义之人,还是少数。 这也就导致了,裴彧一失踪,忽然就势单力孤了。 底下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屠金休,你们要做什么?”何芳莳的语气,刚开始还是不屑,但猛地一转,语气中多出了几分恐惧。 许银翘这才听清,室内除了屠何二人,还有几道不同的男人的脚步声。 不好! 许银翘忽然想起来,何芳莳和屠金休之间,本来就有宿怨。而这宿怨……跟屠金休贪图何芳莳美色有关! 何大小姐有危险。 许银翘下意识朝裴彧看去,但意外地发现,裴彧并没有下去救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顾及她做什么?许银翘赶忙伸出手,去推裴彧。 她都没用劲,裴彧的身子便晃了两下,整个人直直顺着屋顶斜坡滑下去一截。 瓦砾翻动,将人吓了一跳。 许银翘这才看清,裴彧双目紧闭,面上显现出极为痛苦的颜色,额角一片晶莹,许银翘伸手抹了一把,是汗。 在许银翘的注视下,裴彧又向下滑脱一截。 许银翘急忙用手抓住裴彧的两边臂膀,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脚勾住檐角,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幸而,屋内情势大乱,混作一团,顶上二人发出的动静,才没有引起底下人的注意。 许银翘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艰难地四下相顾,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在相互触碰。裴彧拼着一丝残存的意识,紧紧握着许银翘的手,许银翘感受到他的身体在狠狠的颤抖。 这下,她才反应过来,这是牙齿打颤的声音。 “坚持住……”许银翘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不知道是在鼓励裴彧,还是在暗示她自己。 她瞥见,身侧处有一道檐壁直插而下,心头有了计较。 许银翘缓慢地移动身子,试图将裴彧转移到檐壁之下,这样,就算许银翘支撑不住松手,裴彧也能被房梁上的结构阻挡,不至于掉下去。 正当许银翘努力动作的时候,屋底下的声音,却愈演愈烈。 何芳莳受不了屠金休的逼迫,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短刀,试图刺杀屠金休。 她的动作很快,短刀入肉,但屠金休圆胖的身子却阻碍了何芳莳的进攻,短刀深深没入躯体,却并未插到要害。 相反的,侍卫很快就抓到了何芳莳,将她双手反剪身后。何芳莳一张芙蓉面涨得通红,口中不住啐骂。 屠金休受了一刀,声音有些气喘,他挥退试图搀扶他的侍卫,声音阴恻恻的:“何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来当引诱裴彧出现的诱饵。现在看来,也不用了。” “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还敢来杀我。你知道我的姐夫是谁么?就凭这点,你必须死!” 屠金休说得斩钉截铁。 何芳莳愤愤道:“你可听好了,屠金休,你三番五次造谣裴彧,磋磨我的家人,本就该死。就算你杀死我,我也会变成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缠着你!” 屠金休阴柔一笑:“何大小姐,你还不懂么,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说什么鬼不鬼的,我活着,你死了,这才是最大的现实。” 何芳莳的面色一寸寸灰败下去。 费劲千辛万苦,许银翘终于把裴彧挪到了安全的地方。她的双手使劲到脱力,整个人像是被水浸过一样,寒风一吹,立刻打了个哆嗦。 许银翘平躺在屋脊上,完全动不了了。 但底下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爬起来,许银翘恰好看到,屠金休身旁的侍卫,将短刀高高举起。 何芳莳引颈受戮。 忽然,身边有身影一闪,下一秒,侍卫就惨叫一声,握着短刀的手软绵绵垂下,而短刀,则不见了踪影。 许银翘下意识回头看去。 身后空落落的,已经没了人。 裴彧握着短刀,面上是溅起的血迹,许银翘定睛一看,才看到,屠金休身前身后几个侍卫,俱被割了喉咙。 他们还原地直挺挺站着,面上凝固着惊愕的表情,好像想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紧接着,一具具尸体轰然倒下,接续次第,怦然作响的声音,好像某种有韵律的乐曲。 是杀戮在奏乐。 场上形势瞬间逆转。 屠金休本就受了伤,此时没了强权倚靠,面色更加惨白。屠金休后退几步,从桌上慌乱地拿起摇铃。一时间,铃声大作,外头传来列队集结的声音。 许银翘在高处,可以看到,书房外很快就集合起了一大群兵士,看样子,很快就可以撞门而入。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彧!”何芳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兄,你还活着!” 她从地上盈盈起立,冲上前张开双臂,就要抱住裴彧。 裴彧机械性地转头,看着向自己扑过来的女人,心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他拎起何芳莳的衣领,将她随手一掷。何芳莳整个身子飞起来,轻飘飘落到了庭中。 远离了对局。 “屠二爷,咱们又见面了。”裴彧模仿者屠金休阴恻恻的语调,“听说您四处在找我,我便来了。” 屠金休咬着牙:“裴彧,你别得意太久,我手底下的士兵很快就会来。” “噢——”裴彧拖长了调子,短刀在手里轻轻巧巧舞了一圈,“可是我现在兵刃在手,你却手无寸铁,身受重伤,这才是最大的现实。” 二人对答,一来一往,裴彧将屠金休此前的言语,悉数奉还。 屠金休确实是待宰的羔羊。 ——暂时的。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4节 门外的兵士逐渐集结成规模,刀光剑影,顷刻间便能进入。 “从前,我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无论你做出什么事都没杀你。”裴彧嘴角扯出一丝笑,“不过现在,我不用纠结了。” 屠金休忽然笑道:“裴彧,是为了你的小情儿么?” 裴彧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屠金休似乎找到裴彧无坚不摧面具下的进攻缝隙,乘势追击:“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之前那个四皇妃,是姐夫送你的一份大礼,倘若你不要,至少也要和姐夫说一声,他可愿意留用。没曾想……好生生一个美人儿,夭折在你手里。——不过,庭外那个也不错,合配你的王妃尊位,只不过,很快就没有咯……” “胡言乱语!”裴彧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屠金休得意的笑容卡在了面上。 他万万没想到,攻心之计有朝一日,会不起效果。 裴彧就像完全忘了他有过一个四皇妃一样,干净利落地杀死了屠金休。 何芳莳此时从角落中走出,声音带着试探性的颤抖:“四哥……?” 裴彧回过头来,似乎辨认了一番,眼中才冒出熟悉的光:“是你啊。” 何芳莳看着裴彧,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 明明和四哥离开前的样貌一模一样,但是,有什么东西,潜藏的幽微的,发生了变化。 两进门前,士兵终于冲进来,保护他们的主人。 裴彧转头,问道:“轻功可曾记得?” 何芳莳点头:“童子功,不敢忘!” 裴彧纵身跃上房梁,何芳莳紧随其后。 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底下,陈尸满地,屠金休圆胖的身子,尤为显眼。 地面上的形式,瞬间大乱。 裴彧和何芳莳遁于梁上,一时间,竟没有人发现这两位梁上君子。 绕过高耸的鸱吻塑像,裴彧转到方才趴着的地方。 愣住了。 房顶上空空荡荡,许银翘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第95章 裴彧是在一处灌木丛后发现许银翘的。 女人纤细的身子影影绰绰, 掩在海棠之后。秋季的海棠,已经没有了鲜妍的花朵,只剩下绿得油亮的叶子, 间疏遮挡着许银翘的身子。两相映衬,莫名有一种支离之感。 裴彧走进了, 许银翘抬起头, 好像在说, 哈,终于来了。 许银翘其实没想藏起来,更没准备躲。 她只是, 心里有点不舒服…… 许银翘的嗓子慢吞吞动了动,好像要把苦水一并咽下似的。她的手指不自觉揉搓着叶片, 一副要把叶子揪下来的架势。 表面平静, 但为何内心还是泛起了波澜? 裴彧和何芳莳并肩而行, 就好像这种共同作战的情形, 曾在过去发生过千次万次一样。 许银翘还是移开了目光。 她没有注意到,裴彧清润的黑瞳中, 闪过一道异样的神情。 “嫂嫂, 你还活着!”何芳莳乍一看到许银翘, 愣了两秒,旋即高兴地叫起来。 “你和四哥都活着, 这……”何大小姐说到激动处, 跺了跺脚, “这可太好了!” 许银翘对何芳莳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裴彧却横插进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银翘,你怎在这里?叫我好找!”裴彧大步走过来,步子很快, 一下就甩开了何芳莳,何芳莳在后头,半点都追不上。 许银翘觉得裴彧的表现有点异常,出声提醒:“你慢些,何小姐还在后头。” 裴彧像是才意识到一样,回头道:“师妹。” 何芳莳面上果不其然,露出疑惑的神情:“四哥,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了?” 裴彧却好像没听懂一样:“师妹,你今日怎么了?” 何芳莳一时语塞,越过花丛看到许银翘,讪讪敛住了话头。 今日发生的事情,对于何芳莳来说,简直天翻地覆。裴彧,本该失踪了,却又莫名其妙神兵天降,杀了屠金休,救了她。 而本来在落雁峡下成为一缕亡魂的许银翘,此时正好端端站在眼前,神情自然,不似鬼魅。 何芳莳看看许银翘的脸,再看看地。日光在许银翘脚边投下影子,人影旁是树影,随着风轻轻翕动。 居然真的是死而复生么? 两人死而复生,本应该是令人开心的事情。但是,何芳莳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一种感觉,在二人消失的这段时间,彼此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这种变化很微妙,只有心思细如头发的人,才能从二人的举动中察觉出一丝端倪。 何芳莳的目光沉入了思考。 许银翘轻声提醒道:“情况危急,追兵随时会到,府中不可久留。” 裴彧立刻应和:“银翘说得对,是该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说着,他转头看向何芳莳:“何大人府上,如何?” 何芳莳终于找到了不对劲。 她定定地看着裴彧,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眼神中染上了恐惧:“你……你不是四哥,你和他长着一样的脸蛋,你到底是谁?” 裴彧在原地不动,探究的眼神在何芳莳身上上下打量。 许银翘却一瞬间懂得了何芳莳为何如此恐惧。 何大人在几年前早就死了,被裴彧和何芳莳共谋所杀,这件事,裴彧怎么可能不记得?不仅不记得,还表现得极为若无其事! 何芳莳红润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手已经按住了腰边的武器。 许银翘赶忙上前一步解释:“何大小姐,裴彧他……” 何芳莳的声音刹那变得尖利,打断了许银翘的话:“我父亲他,明明被你,明明……!” 看着何芳莳如此激动,裴彧也终于有了反应。他面色渐冷,淡淡道:“师妹,我失忆了,若是忘却了什么事,还请你多多包涵。” 裴彧的语气冷漠而生分,但他说出的内容,却好像给何芳莳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的动作这才平缓下来。何芳莳向左看看裴彧,向右看看许银翘,口中喃喃道:“怪不得……” 如果裴彧失忆,那么,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伙同何芳莳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也就情有可原了。 何芳莳内心,既庆幸,又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怅惘。 但此时,何芳莳却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和裴彧之间的某些联系,在这一瞬间,断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绒布上察觉不出的尖刺,让何芳莳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 他们找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空房子,三人围成一圈坐下,裴彧开始梳理。 “目前的情况,已经十分明朗。”裴彧用木棍在沙地上划了一根线,线的两端,各写一个二。 他点了点第一个“二”:“屠二爷”,又点了点第二个,“太子,此二人不仅是姑舅,还是主仆”。 “我的好二哥,指示屠金休在城中散布我叛逃的消息,妖言惑众,以此蛊惑民心,是要陷我于不义,亡我于不贞。”裴彧说到这里,薄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尖尖的形状,像是某种锋利的刀片。 他沉思了一会,继续道:“二哥犹嫌不足,亲自递牌子到柔然汉王处,试图在草原上寻找我的尸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那日在大漠中遇到那队柔然人,他们会如此兴奋。或许,他们一开始想找的,并不是绿洲,而是……我。” 说到这里,裴彧抬起眼,看了许银翘一眼。 令人奇怪的是,许银翘显得并没有那么专心。她目光游移,一和裴彧对视,眼睫便垂下去,紧紧盯着裴彧在沙子上画的那一副草图,好像能透过沙层,看到宝藏似的。 裴彧有意清了清嗓子,许银翘一个激灵,脊背挺起,这才认真起来。 裴彧继续分析道:“屠金休虽死,但他的身边,已经集结起了一大批力量,要想凭借四皇子原本的名声压倒这股力量,很难。师妹,你应当深有体会。” 说着,裴彧看了何芳莳一眼。 何芳莳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裴彧点到,忙端端正正坐直了,狠狠点了点头。 她在城中给裴彧奔走叫屈,连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都不能理解,连与裴彧相熟的人都渐渐怀疑,裴彧是因为和皇帝的矛盾叛出大周,由此可见,普通人对裴彧的误解有多深。 幸好,正主终于回来了。 何芳莳内心暗暗期许,或许这是个好兆头,裴彧一回来,他们就可以一改被动的局面。 但是裴彧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 “所以,四皇子的身份,不是个好壳儿。真正的破局之法,或许就在北方。” 裴彧说到这里,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什么意思?”何芳莳嘴快,立刻接过,“这里已经够北了,难道你还要出去,那可是在柔然人的地盘!” “就是要直到大漠之上。”裴彧斩钉截铁道。 许银翘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是裴彧没有见到过的防备。“你准备怎么做?”许银翘问。 裴彧拿起一根木棍,重新在沙地上作画。他轻轻一划,把屠金休踢出了局,场面上,只留下太子。然后,裴彧在太子的左侧画上柔然人,在右侧画上绿洲。 太子和柔然之间,结成了一个松散的同盟。太子的目标是裴彧,而柔然人目标是月氏。 月氏和裴彧,好巧不巧,都在一个地方。 绿洲。 许银翘瞳孔一缩,当下就要反对:“你不能拿绿洲来冒险!” 裴彧却摇摇头:“银翘,除了此地,我别无他法。” 许银翘还是浓浓地不赞同。 何芳莳却被二人之间的对话搞迷糊了:“四哥,你在说什么?什么绿洲,什么族人?” 她看着面前二人打哑谜,自己一点都听不懂,不免有些焦急。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5节 裴彧却转头,给何芳莳指派了一样任务:“芳莳,我这里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协助。” 听到裴彧需要帮助,何芳莳立刻挺起了胸膛:“四哥,你交给我做事,放一百个心。” 裴彧道:“你也听到,我曾经的部下,被屠金休控制了大半。他为了给我栽赃,一时半会不会杀他们,只怕会严刑拷打,试图从他们手中‘拿到’我叛国的证据。你得帮忙,找到祝峤等人被关押的地方。” “雍州城南,罗香坊下,曾为昭狱,你若要找人,不如先从那边开始。” 何芳莳原先一头雾水,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在雍州城乱撞,此时被裴彧指了一条明路,立刻明媚起来。 “是,四哥!” 她脆生生应答。 “快去吧。” 裴彧说话难得温柔。 何芳莳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许银翘眼前。 许银翘的眼神重新落回裴彧身上:“不愧是四皇子,对雍州城监狱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说着,轻轻鼓了个掌。 裴彧轻笑:“银翘,你今日怎么这么牙尖嘴利的。” 许银翘紧紧盯着裴彧的神色:“我是温言慢语,还是牙尖嘴利,全要看对面的人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彧努力保持着面色淡然,但骤然握紧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的内心。 “譬如面对我用一两银子买下的虿奴,我便好好说话,但如果眼前的皮囊还是这位,底下芯子却换了一个人嘛……”许银翘拖长了腔调,“那我可不能保证态度了。” “就像,我十分好奇,此时在我面前的,是裴彧呢?还是虿奴呢?” ----------------------- 第96章 许银翘这句问话, 其实下了个小钩子。 倘若裴彧没有恢复记忆,他应当会觉得奇怪,许银翘口中那位不认识的‘裴彧’是谁。倘若裴彧当真恢复了记忆, 他应当会冷嗤一声,令许银翘不要胡思乱想。 许银翘紧张地坐远了些, 一副察觉到不对, 就可以站起来逃跑的姿势。 如果裴彧当真恢复了记忆, 她此刻站在裴彧面前,如羊入虎口,根本无处可逃。 她会再次当回那只金丝雀。 或者, 更严重的,裴彧已经受够了许银翘反复无常的折腾和背离, 将她抓起来, 用他惯用的刑罚惩罚她。 在一刹那的沉默间, 许银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在说什么?”裴彧忽然笑了, 伸手揉了揉许银翘的头顶心,“当然是虿奴啊。” 咦? 许银翘瞪大了眼睛。 难道她猜错了? 裴彧在屋顶上的症状, 和此前恢复记忆时一模一样, 但当时形势危急, 许银翘不可能离他而去,因此, 在见到裴彧回来的每分每秒里, 许银翘都提心吊胆, 生怕裴彧忽而暴起,将她锁住在自己身边,不得离去。 此时裴彧的反应,让她放下了戒心。 但内心隐隐有警铃鼓噪。 “听起来, 你已经有了取胜的方法。”许银翘看着地面,回归正题。 裴彧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若要说全胜的把握,我也没有。不过,绿洲确实是极为关键的一环。” 说着,他分析起场上的局势:“屠金休一死,太子羽翼在雍州的势力稍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掉以轻心。裴延的大本营,在京城,不过多时,他便会带着更多人卷土重来。因此,我们就像江上行舟的船客,需要抓住两道大浪之间稍稍平静的水面,才能通过。” “我们的动作,要快。”说着,裴彧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许银翘的表情也凝重几分。 她很快就接上了裴彧的思路。 “所以你把希望,全都放在了……” 纤细的手指,和裴彧粗粝的指尖,同时指向了一个地方。 绿洲。 “月氏人对柔然人,身负血仇,经过几年暗处喘息,已经发展出充分的力量。我为良将,手下无兵,而月氏人,便是我潜藏的王牌。”裴彧说着,语间带着点跃跃欲试,“趁柔然人还没有找到月氏的大本营,带人反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韩因不是看到了太子的信物么?倘若我能夺得令牌,那么,就得到了太子私通敌国的铁证,有了证物,我有把握将此事做成死局。” “若能如此,何愁太子不倒?” 听着裴彧描绘的一副宏图愿景,许银翘内心也有隐隐的激动。 裴彧的话,其实正符合了许银翘的想法。 月氏人的尊严,是打出来了,不是逃出来的。 过惯了见过光的日子,为何还要像穴居地底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呢? “倘若能得到月氏族支持,不失为一个破局的方法……”许银翘喃喃自语。 “这件事情,还得拜托你。”裴彧一脸认真,“尤其是要说服你那个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夫君。” 说出后两个字的时候,裴彧有意停顿了下,厌弃得很。 许银翘不喜欢裴彧这么说韩因,替韩因说了句公道话:“他是为族中的人们考虑。战争必然会带来伤亡,能目睹前线伤亡,而遣兵派将,不动声色,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不知为何,许银翘这句话倒像是取悦了裴彧,引得他笑起来。 “你笑什么?” 许银翘觉得裴彧这人真奇怪。 “笑你见识虽然不多,但说起话来,还是很公允的。”裴彧有心逗她。 许银翘果然上套:“我的见识还不够多?我可是上过……” 上过战场,去过皇宫。 这八个字就在嘴边,许银翘猛地想起来,自己在裴彧面前,只是一个生长在绿洲,会一点医术的月氏女子。她如若真的说出自己的过往经历,只怕会引起裴彧的怀疑。 许银翘硬生生把反驳的话吞了进去。 “多谢夸奖。”她硬邦邦地说,不自然地将溜到额前的头发别在耳后。 *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十分迅速。 许银翘和裴彧抢了两匹马,借着松散的城防,逃出雍州,像绿洲奔去。 屠金休虽然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但在治军方面,才能却颇为粗疏。连许银翘都能在入城的时候,发现城防如同漏风的袋子一般,兜不住一点,对于治军的个中高手裴彧来说,在守城士兵面前来去,简直容易得如同探囊取物。 “你不担心,我说服不了韩因?” 许银翘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 “又或者,等我们赶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呢?” 她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没有这么多坏结局。”裴彧倒是很有把握。 许银翘不知道,他这种对自己莫名其妙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但裴彧的信心,无疑给了许银翘莫大的肯定。 她一到绿洲,便冲进了大帐里。 许银翘和裴彧一起失踪了两天两夜,韩因如同被钉死在绿洲一般,任凭旁人何种劝说,都不愿即刻拔营。 但许银翘的出现,并没有给韩因带来如何轻松的感觉。 一切都因为和她一同回程的那个男人。 在许银翘背过身去的时候,韩因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股熟悉的睥睨。目空一切的,自信到有些刚愎自用的……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起,身处四皇子府的裴彧。 但是,在许银翘看向裴彧的时候,裴彧浑身气质又为之一敛,顷刻间,重新成为之前暗藏锋芒的样子。 真是一条变色龙! 韩因有些恨恨。 就算韩因勉力劝告自己,许银翘和他说过,裴彧已经失忆,全然忘记之前的事情,但韩因心中,还是不免怀疑起来。 裴彧他,真的失忆了么? 但是,给韩因带来莫大冲击的,还是另一件事。 “我们不能逃。”许银翘一进入营帐,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 说话不容置疑的风貌,和从前的裴彧有几分相似。 韩因只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看谁都像裴彧。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用洗涮一新的脑子,重新面对许银翘:“当真?” “自然当真。”许银翘道。 她眉宇之间神色认真,不似作伪。 “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许银翘从身后拿出一张大纸,纸上的东西,是裴彧在来的路上草草写就的,“绿洲虽然是洼地,但绿洲与柔然之间,间隔多有丘陵深壑,若能在此设伏,定然能在柔然人来之前,削弱其兵力,熄灭其气焰。然后,从此处绕过山头……” 许银翘虽然对军事一窍不通,但是,胜在记忆里出类拔萃。 犹记得深宫之中,她不懂文字,却能用脑子强记药名,那时许银翘就知道,自己生了个好脑子。 因此,许银翘非常顺溜地,将裴彧此前口述的计划,一五一十给韩因摊开来讲了个透。 韩因初听之时,还面露犹疑,越听,却越来越震悚。 兵者,诡道也。 许银翘所说的计划,也太过奇诡,几乎将柔然人来此的每一条线路,每一处反应,都算了进去。 可见,背后筹谋布局之人老谋深算,手段老辣,是个在战场之上浸淫多年的老将。 根本不是许银翘这样一个新兵蛋子可以比拟。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6节 许银翘其实是听了裴彧的建议,才将作战计划一五一十给韩因展开的。 裴彧说,韩因此人,虽有一定才能,但举手投足之间,瞻前顾后,游移不定,不堪为将。但韩因一个很大的优点,便是在事关许银翘的时候,做事意外的果决。 裴彧说到这里,眉间闪出一股嘲讽的神色。 不过,这一抹神色很快被他压抑下去,没有为许银翘捕捉到。 所以,裴彧将作战计划摊开了将给许银翘听,许银翘听了个囫囵,又将细节记了个大差不差,装作是自己的主意,去说服韩因。 韩因果然有些动摇。 但在许银翘以为韩因要点头之前,他却抬起头,对她一字一句道:“答应之前,我要见裴彧。” 许银翘走出营帐,换了裴彧进去。 担心二人此次见面,还会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合,动手起来,许银翘特地在离开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倾听内里的动静。 里头似乎很平静,裴彧和韩因,大概在进行着友好的协商。 许银翘这才略略放心。 说服了韩因还不够。她得的到月氏族大部分族人的支持,此事才能办成。 许银翘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二轮游说。 就在许银翘挨家挨户寻访过去地时候,大帐之中,却并不如她想象的平静。 裴彧和韩因的目光,同时落在帐边上凸起的纤细人影上。见到许银翘走了之后,二人之间,才又恢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韩因先开口,出口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在韩因身前,裴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开口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是又如何?” “你要再次将她带走么?”韩因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裴彧的用心,“毁了绿洲,毁了她仅剩的一处栖息地,她无处可逃,自然会乖乖跟你回去。” 裴彧看着韩因,像是在看天外来客的眼神:“韩因,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游手好闲,将自己置身险境,只为了这一件小事。” 说着,裴彧倾身,阴影压迫在韩因身上:“月氏一族势弱,只要我和我的太子二哥一样,轻轻放出消息,就能引来一大群饿极了的柔然人。灭月氏,根本不用我亲自动手。” 裴彧说得很难听,但韩因还是被说服了。 韩因指着桌上那张作战计划:“这是你的手笔吧,四皇子。你这么尽心尽力,到底在闹哪一出?” 裴彧的目光却抬起来,似乎穿透厚厚的帐间毡布,看到外头许银翘忙碌的身影。 他是为了她。 但他不想说。 “事情的始末,银翘已经给你分析清楚了,这件事情,是她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韩大人行还是不行,就直说吧。” 裴彧不想和韩因纠缠,情不情爱不爱的,都只是他和许银翘两人之间的事情。 韩因,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只可恨,他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必须要经由韩因这一关。 “若你们能找到足够的人,我愿意配合。”韩因思忖良久,终于退了一步。 裴彧的脸上,终于浮现出胜利的喜悦。 他起身离席,便要走出。韩因却在背后叫住了裴彧。 “你要领兵,可以,但我必须为副将。” 裴彧回身侧首:“……你?” 旋即摇了摇头:“一个不遵军令的士兵,我不敢要。” 韩因被裴彧锋芒毕露的言语气笑了:“你知道,其他人,都是未经训练的兵士,只能完成那些奇袭的诡计。你定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其实中间疏漏颇多,在场这么多人里头,只有我一个经过训练的士兵。你未免也忒看不起我。” 裴彧没说哈,好似一块沉默的顽石。 一时间,两人相持不下。 韩因咬牙道:“就当是为了银翘。” “行。”裴彧终于松了口。 就在此时,门帘子被人一掀,许银翘兴冲冲走进来。 “成了!” 她的发间似乎还落着未散去的日光,整个人走在路上,雀跃得好像跳在云上。 * 由逃跑,变为迎敌,整个绿洲之内的氛围,随之一变。 裴彧和韩因这对相看两相厌的男人,彼此搭档,按照西北军的训练法子,对这群从小到大没经历过战争的月氏人展开集训。 裴彧为主将,韩因为副将,二人携手合作,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丝矛盾。 许银翘觉得这件事情神奇极了。 她有时候,会和月氏的姑娘们一起,站在校场边上,看月氏男儿训练。 绿洲所藏的物资,其实不少。月氏人频繁往返大周边境,自己早就豢养了充足的马匹,而月氏人所用的武器,大多是亡国之时,从战场上得到的。虽然马匹和武器并不那么新,但放在现在,倒也够用。 最大的问题,反而是粮食。 冬天快到了,一旦战争开始,粮食的消耗将成为一个无底洞。 他们必须要速战速决。 第97章 不知不觉之间, 战争的阴影无形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银翘来到裴彧帐前,掀帘子进来。 她一进来,就看到了长桌之后的裴彧。他似乎很惊讶, 她居然会主动踏足此地,见到她的第一眼, 裴彧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 头顶几乎顶到帐篷最上头,显得几句压迫感。迈开长腿,绕过长桌, 裴彧将凳上杂物清理干净,给许银翘腾出了一小片干净的落座之处。 许银翘疑心自己看错了, 裴彧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 唇角有一丝藏不住的窃喜之色。 她来了, 他很高兴么? 许银翘施施然坐下, 搓了搓手指,又整了整裙摆, 说明了来意:“裴彧, 我来取前线所需药材的名册。” 原来, 许银翘在战前准备中发现,在前线战场中, 士兵们受伤之后, 缺少必要的药材与包扎, 因此,最前线的士兵,往往是伤亡最惨重的。因此,她想, 自己能否调配一些金疮药,又或者是止血的草药,分发给族人们。或许,她尽绵薄之力,真的能拯救一两个士兵呢? 只可惜,许银翘并不知道前线兵士的排布,药材受限,只能分发给最危险的位置,她这才主动来找了裴彧。 许银翘将事情的原委细细说来,有些期冀地望向裴彧的神色。 她希望能在裴彧的脸上看到赞同。 但是,裴彧听完许银翘的这番话,却没有如她想的这般,从善如流地交出士兵的名册。 许银翘提起了心:难道她的计划中,有什么疏漏? 她看着裴彧,歪了歪头:“你在沉思些什么?” 裴彧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闷,如同受了风寒一般:“你特地走这一趟,原来是为了这件公事。” 许银翘听着裴彧的话头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异常。她道:“当然,敌我悬殊,柔然人又兵强马壮,身负强兵,咱们的月氏族人虽然受到过你的训练,但终究还是难以为敌,所以我认为……” 裴彧打断了她的话:“银翘,不用再重复一遍了,我已经听懂你的意思。” 许银翘止住口。事情到这里算是办成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捏紧衣角的手指也不自觉松开,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手掌中汗津津的。 想是面对裴彧,紧张了吧。 她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让自己紧张的来源。裴彧帐内的陈设,与从前在四皇子府书房的装潢,有七八分相似。兵报的堆叠,案上毛笔的搁置方法,还有裴彧背后,那一副恢弘的地形图……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一想起以前,许银翘总会不自觉紧张,身体不受控制冒出汗珠,止也止不住。要不是此次有公事和裴彧相商,她是万万不会踏足此地的。 裴彧好久不答话,许银翘终于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脱出,好奇地看向他。 裴彧的头轻轻垂下,一缕发丝顺着动作飘下,悬于眼前,遮住了他垂下的眸子,让许银翘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高大的男人,此时脊背却有些佝偻,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裴彧的手指轻轻搭在太阳穴的位置,眉头不自觉蹙起,似乎在忍受着痛苦。 “你……不舒服么?”看着裴彧脆弱又疏离的模样,许银翘难得关心。 裴彧摇了摇头,动作看起来有些艰难:“我自己会好。” “浑说。”许银翘轻斥了一声,站起身来。 她的脚步又轻又软,从裴彧的角度,可以看到许银翘散花似的裙子在他眼前垂下。紧接着,女人的手背朝裴彧的额头一贴。 “有些烫,但不像发烧。”许银翘的语气不自觉柔和起来,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住裴彧的侧颊,想要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可是银翘,我好难受。” 许银翘的动作一怔,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到她的怀里。 许银翘站着,裴彧坐着,二人身高之间的差距,恰好合适,让裴彧的脸颊贴上了许银翘的小腹。 私人领域被骤然侵入,许银翘的第一反应是推开。但是,裴彧难受的样子不似作伪,他的手只是松松地搭上许银翘的腰,一点也不敢用力,好像随时准备着被她推开一般。 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 许银翘真是第一次见到裴彧如此脆弱的样子。 他整个人热到发烫,后颈处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热气。 许银翘的语气再软了几分:“你失了带兵的记忆,骤然要进行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恐怕这几天很累吧?” 裴彧没有回话,只是用动作将她拢紧了些。 那便是了。 许银翘的指尖顺着鬓发,插入裴彧的发间,轻轻地按摩:“累了便休息会吧,有些事情,也可以交给我们。” 她的话,好像触发了裴彧的某个开关:“我们?你是指韩因吗?” 许银翘哑然失笑:“你怎么还在想他,他得罪你了么?”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7节 裴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许银翘的小腹处,沉默了一会,终于抬起头。 腹部触感猛然消失,许银翘不知怎么的,有些隐隐的失落。 “你看起来需要谈谈。”她道,“是因为许久没有掌兵的原因么?” 其实没有,裴彧在内心回答。 但是,他并不能如实和许银翘说出真相。许银翘越是温柔,揭开真相的代价就越为惨烈。 裴彧顺着许银翘的话,点了点头,转过头,点了几个行军路上的关键点。 “这里,这里,和这里。”他轻点三点,“都需要细细琢磨。我夤夜思索,故而头脑有些发涨,我天生有偏头痛的毛病,常发作于忧虑思索之时,此时症发,再自然不过。” 裴彧拣着真相,告诉许银翘事情的原委。 许银翘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裴彧的解释。 她站在机要图前,弯弯曲曲的山川,像是蠕动的虫子,在眼前一跳一跳,根本看不清裴彧所指的脉络走向。罢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干,许银翘敏感地注意到裴彧此时情绪低落。 不过,想必失忆前那个不可一世的裴彧,此时会无力,会头痛的裴彧,好像更讨喜些。 更像个真实的人。 许银翘内心如是想。 她的身子离开了裴彧的怀抱,二人的手却若即若离地牵着,裴彧的指尖有意无意划过许银翘的皮肤,激起一阵熟悉的战栗。 毕竟曾经是距离最近的人…… 许银翘再怎么冷漠,她的心也不是钢铁做的。她顿了一顿,还是关心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小心。” 许银翘轻飘飘一句话,落在裴彧心里,却犹如风暴,掀起滔天巨浪。 他强压着内心的震颤,努力用平稳的声音道:“我省得的。” 于是望向她清亮的双眸:“银翘。” 这一声缱绻缠绕,许银翘不明白,自己的关心,何时能让裴彧如此震动。 她思考了一番,又道:“你记不记得,之前说过……你能为我死。” 裴彧当然记得,那是他还在失忆的时候,为表明忠心可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的话语。 “忽然提这个作甚么?” 许银翘的声音低下去,犹如耳语:“这句话,你只当顽笑,切莫当真。人命比天大,若是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许银翘的话是出自真心实意的。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内心虽然恨裴彧,厌裴彧,但她的恨意,终究没有到自己看着他死的地步。 因此,许银翘觉得有必要和裴彧说清楚这些话。 “我现在想明白了,迎敌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我既然是这件事的发起者,也要为其后果承担代价。你是皇子,你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能帮我,当然很好。但是,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遇到了生死绝境,你舍下绿洲,我一点都不会责怪你。” “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许银翘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撞入一双孤戾的眸子:“我何时说要舍下你们逃跑了?” 裴彧的样子看起来很不满,薄唇抿成一线。 许银翘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还未失忆的裴彧脸上应该出现的表情。 她如同一只最机敏的小兽,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微微撇开身。 “许银翘,想来我说过的话,在你眼里,都是放屁。”裴彧一开口,语气就横冲直撞。 许银翘暗地里撇了撇嘴,他这般不喜,她哪敢反驳。 裴彧看出了许银翘的不信任,索性拿起许银翘的一只手,亲手覆在自己胸口:“话是我说的,事也是我干下的,你若不信,也不必亲口说出来。抗拒柔然虽难,但也不是能吓住我裴彧的。” 许银翘暗道:“可你刚刚,明明看着累极了。” 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是装的?” 裴彧一副很坦荡的样子,许银翘看着他的眼神,心中暗悔,坏了,自己又做了个错误的猜测。 “对不住,我不该这么想你……”许银翘放柔了声音,尾音嫩得像化开的水。 “我只是……觉得若是以前的你,定不会说出这些话,就算说了,也是诳我做些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对不住,是我想左了。” 许银翘道歉得真心实意。 但是,她没有看到,头顶上裴彧的眼中,却掀起了风暴。 以前?原来自己在她眼中,竟然是这样的人么? 回忆着许银翘诀别时陌生的眼神,裴彧内心清楚地意识到,对于许银翘来说,失忆前和失忆后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 失忆的他,是许银翘用一两银子买下的奴仆,二人虽时有矛盾,但许银翘并不畏惧他,也不把从前的恨迁移到他身上。 失忆前的他,在许银翘眼中,是个心机深重的男子。裴彧毫不怀疑,一旦他揭穿了真相,许银翘一定会断然离去,不给他一丝一毫回旋的余地。 因此,许银翘这么说,裴彧只能装作没听懂。 许银翘仰起脸,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挥挥手中的士兵名册:“公务繁忙,我不便再多耽搁。” 她身子一旋,裙摆如花散开,裴彧怀中顿时一空。 “对了,你是主将,可要保重身体,切莫忧思过重。” 见到裴彧蹙眉的样子,许银翘忍不住在走出营帐时提醒了一句。 裴彧忍到许银翘走后,才摸了摸鼻子,心头有些不舒服。他内心如何作想,她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只可恨他的想法只能藏于内心,一旦透露出一丁点的真相,都能把许银翘吓走。可内心的烦闷却已经到了一个膨胀的边界,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 裴彧放下手中的案牍,准备到校场上去打一套拳。 第98章 拔营前夕的夜, 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水。 许银翘熄了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得失眠。仔细听, 身旁还有另一道不安静的呼吸声,一声高, 一声低, 间歇短促, 也出自另一个失眠的人。 “你不平静。”许银翘躺着实在睡不了,发声打破这片由失眠之人组成的沉默。 屏风那一侧的韩因迟疑了一瞬,才答道:“重回战场, 我心甚是惶恐。” “为了月氏而战,是为了保卫每一位族人。韩因, 我相信, 每一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家园的战士, 都有自己的一份荣耀。”许银翘道, “你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我并不是想当什么英雄。若不是柔然欺人太甚,将我们逼至绝境……”韩因的话语带着恨意, “银翘, 说来好笑, 直到现在,我才完全懂得你的意思。我们一次次的逃避, 在柔然人眼中, 只是忍让, 是懦弱的象征。逃跑永远带不来和平,只有战争,惟有战争,才能让柔然人知道, 我们月氏,不是他们盘中的餐食。” 韩因话中的悲愤,感染了许银翘的情绪。 许银翘忽然发问:“你还记得,在京城时,你与我说过的那些被高官豢养,当成菜人的月氏同胞么?” “菜人……?”韩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古时候饥荒肆虐,民众出卖妻女,当街售卖,被出卖的人,就是菜人。”许银翘几句淡淡的言语,就勾勒出一副残忍的画卷。 韩因毫不犹豫道:“记得,我从不会忘。” 他一双黑眸在暗色中亮得出奇,许银翘这才回想起,韩因身上,似乎也有相同的经历。 “此仇不共戴天,若是日后能回到京城,我一定会将那些鬻人的牲口,一个个搜罗起来,替同胞报仇雪恨。”许银翘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中,却透露着掩藏不住的坚定。 “你不准备在绿洲?”韩因发问。 “这是自然。”许银翘接话,“若是月氏人能战胜柔然,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愿意为一游医,行走四方,治病救人。韩因,这可是我儿时就有的梦想,从小我便有好多想干的事情,要不是因为裴彧的事情横插一脚……” 韩因听到裴彧的名字,冷哼一声,许银翘被他尖锐的情绪一刺,不知为何,心头一疼。 许银翘忽然失去了谈论的兴致。 韩因却不依不挠追问:“怎么,提到了裴彧,你不肯说下去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许银翘声音闷在被子里。 “自然有关系。”韩因这几天白日里见不到许银翘,至晚方知,许银翘是去了裴彧帐中。负责监视的月氏人说,许银翘拿着邸报进来,拿着文书出去,看起来,二人看起来应当在洽谈公务。 但是,心头的怒火,却让韩因并不愿意相信。 他更愿意相信一些,更坏的猜测。 “你对裴彧,倒是越来越上心了,这可有些不同寻常,银翘。”韩因说到这里,话语变得尖酸起来,“听说你日日还去找他,每次入他帐中,都逗留了约莫一个时辰。” “只是一会,我找他商讨公务,前线的士兵需要草药……”许银翘不知道韩因吃了什么火药,说话夹枪带棒的,听得她很不舒服,下意识就要解释。 说到一半,她住了嘴:“……韩因,你监视我?” 对面沉默了。 沉默就代表着默认,至少也是无话可说,无可辩驳。 许银翘猛地从床上起身:“韩因,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心胸狭隘,小肚鸡肠,我所做的一切,明明都是为了月氏!我白日里与裴彧商讨,晚上不睡觉,也要帮士兵准备药包,难道这一切努力,在你眼里,都成了和裴彧私通的证据吗?” 许银翘内心忽然好失望,韩因今日的行为太过反常,是处于嫉妒吗?嫉妒,会让一个本来温和善良的男人面目全非么? 一股委屈的心情涌上心头,许银翘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上哭腔:“韩因,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一丁点也不想和裴彧有接触,一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起,在他失忆之前,是如何逼迫我,操纵我,利用我,忽视我。他的存在令我恐惧,每一次踏足他的地盘,我都要自我消解好一会,才能化解那种好像羊入虎口的恐惧。” 许银翘说着,自己的内心尽数倾吐:“我曾以为你是理解我的,但是……韩因,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对待我的态度,好像我次次跟裴彧有接触,都要向你禀报一样。这种感觉让我很糟糕,就好像你也变成了裴彧,要用最严格的控制欲,来对我的一举一动指手画脚……” 许银翘再也绷不住了,从床头抄起一个硬硬的环状物,想也没想,冲着韩因扔了过去。 硬物冲破了屏风上薄薄的纸,落到韩因额角,把他砸了个吃痛。 韩因的手捏住了那物,温润的触感,熟悉的形状,他心头一瞬间雪亮,刹那明白了许银翘丢了个什么过来。 “银翘,玉珏……”韩因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一股巨大的悲伤莫名吞没了他,一瞬间,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在二人之间画下一道线,许银翘和韩因分别坐在一条河的两岸,然后,河流倾泻,两岸的裂隙越来越大,直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许银翘没反应过来:“什么玉珏!” 话出口,她怔住了。一面仔细回忆那样东西的手感,许银翘一面用手床头胡乱摸索。是了,她方才顺手丢出去的,是韩因送给她的玉珏,代表着双方之间的珍视和疼惜。 “银翘,我懂了。”韩因的话冷得像冰,“睡罢,明日清晨便要出征。” 许银翘本想解释,自己刚刚投掷的举动,只是出自顺手。但韩因似乎一点都不想和她再说一句话似的,封闭了面对许银翘的所有通道。 许银翘悻悻地缩回被中。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8节 滚到床的另一端,她却迷迷糊糊看到,黑暗中有一道高大的剪影。 “谁?!” 一瞬间,许银翘浑身汗毛倒立,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 下一秒,室内忽然亮堂起来。 裴彧站在许银翘床头,手中拿着一盏烛台。 不仅许银翘被吓没了困意,屏风外的韩因,也终于有了动静。 外头丁零当啷一串响,韩因提着兵器,气喘吁吁地冲进内室,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但是,在目光触及裴彧的那一刻,气焰瞬间哑火,愤怒被疑惑替代。 “裴彧?你来这里做什么?”许银翘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心头仔细回想,都没想到,裴彧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裴彧此人,或许会妖术,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许银翘和韩因全部的感官,如同鬼魅精怪一般,忽然降临。 韩因见并非生人,面色稍霁,但手中武器仍呈防备之势,身体如同绷紧的牛皮弦,一刻也不敢松开。 “一台好戏,佩服,佩服!” 相比韩因的紧张,裴彧显得轻松自然许多。他顺手将烛台搁置在小几上,走上前,轻轻抬手一拨,韩因横在面前的兵刃,便被裴彧拨开去。 露出底下韩因惊疑不定的面容,带着丝恐惧也似的。 许银翘只觉得面前的裴彧有些古怪,但一时半会说不清裴彧到底古怪在哪里。 她决定再观察观察。 裴彧大马金刀坐上了主座,一双长腿舒展,好像自己才是这件屋子的主人似的:“明日出征,今日我来夜巡,离你们的帐子有三里地,便听见里面争吵声甚是激烈。”说着,转首向韩因,“出征在即,你半夜不睡,磋磨一个女人,羞也不羞?” 裴彧毕竟是韩因的主将,韩因听到这番话,脸色涨红,面若猪肝。 许银翘看着裴彧,心头却浮出另一个问题:方才她的控诉,他听了多少? 她抬起眼偷偷打量着裴彧,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讯息。 裴彧面朝韩因,只给许银翘留下了半张侧脸。许银翘一时间,心头惴惴不安,不敢妄下定论。 “既然你半夜精神如此高涨,不如便替我去夜巡,冷风一吹,也好消消你的火气。”裴彧唇角噙了一丝笑意。 韩因还想反驳,裴彧又道:“军令如山。” 一桩大规矩压下来,韩因没有了反驳的余地。他气不过,提枪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许银翘和裴彧二人。 许银翘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你大半夜不睡觉,到底过来干什么?” 她才不信裴彧会这么好,眼巴巴当一个和事佬。 他一定另有所图。 裴彧笑了:“放松些,我只是想……在出征前看看你。” “此话当真?”许银翘的眼神变为狐疑。 许银翘不加掩饰的疑虑,赤//裸裸展现在裴彧面前。 真诚到过分的眼神,却让裴彧的心坠入更大的深渊。 裴彧此次前来,确实存有私心。 恢复记忆后,一些惨烈的回忆,时不时闪回到裴彧的脑子里,折磨得他不好入睡。睡不着,他索性替了守夜士兵的班,在许银翘帐外踟蹰不前。 寂静如同暗河的黑夜里,裴彧望着帐子,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厚厚的毡布,看到账内安睡的女人。 头顶上,几粒星子发出黯淡的光。 万籁俱寂之中,裴彧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很想见她的。 他已经过惯了军营生活,知道每一次出征,都有可能有来无回。无论是对于将领,还是对于兵卒。 此去如同独行峭壁,他真的很想在离去之前,再看她一眼,与她说上两句话。 可是……又有什么由头呢? 如果裴彧没有恢复记忆,他大可以不管不顾地闯进去。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忘记了与许银翘的种种联系,做什么都觉得自己理由充足。 一股横冲直撞的蛮劲。 但是现在…… 裴彧闭上眼睛,心中千万般情绪涌起。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近乡情怯。 他一动不动站了好久,星斗西移,身上被寒夜的露水打湿,年轻的关节,在潮气的作用下隐隐酸胀…… 就在裴彧以为自己今天的等待不会被发现的时候,机会来了。 * 许银翘看着裴彧,定了一定,才道:“所以现在,你看到了?” 她摊开手,做了个展示的姿势。言下之意很清楚,你看到了我,已经达成了愿望,可以走了吧? 许银翘语间的回避之意,让裴彧有些坐不稳。 面对已经失忆的裴彧,许银翘尚且是如此态度,他根本不敢相信,若是许银翘知道,此时在她面前的人已经恢复了记忆,她当是如何的抗拒。 裴彧垂下眼帘:“自然,能看到你好生生在这,我心里比什么都……安心。” 他硬生生把最后的“欣喜”转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心。 “你明日还要领兵,事务不少,不应疲累,现在夜已经深了,你也快去休息吧。”许银翘还是关心裴彧的身体的。 她皱了皱眉,心下闪过一丝疑虑。 按理说,裴彧这样的将领,应当高卧主帐,什么时候,也和伙头兵一样在营地里巡查了? 不过这抹淡淡的疑虑很快就被另一个问题盖了过去。 裴彧忽然问:“银翘,你这话,是站在许银翘的立场上说的,还是站在月氏人的立场说的?” 许银翘看向裴彧,他一双浓黑的眸子中,似乎凝结了一些许银翘都看不懂的浓重情感。许银翘望向他,他却好似被目光灼伤一般,避开了许银翘的视线。 “这对你很重要么?不管是谁说的,你都得好好歇息。” 许银翘的心头,隐隐翻涌。 她思来想去,还是掩藏起那一点微末的情感,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回答。 裴彧扇子似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帘。精致五官,在灯火之下,隐隐透露出几分脆弱。 脆弱隐藏在艳丽背后,好像一尊重彩瓷细瓶。 “知道了,多谢关心。” 裴彧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烛火骤然熄灭,许银翘望着浓黑的夜色,深深叹了口气。 * 裴彧和韩因带着月氏人出征了,许银翘留在绿洲营地。 出征的时候,天空苍白,浓云翻涌,冬季萧瑟肃杀的风卷着红旗。 红旗慢慢远去,逐渐成为天地间的一小点亮色。人影也缩成一个个黑乎乎的小点,在惨白的沙丘上移动,像是一队蚂蚁攀附一个小小的土丘。 许银翘望着男人们离去的背影,在冷风中站了很久,直到人影模糊,再也分辨不清谁是谁,她才走下小丘。 一定会成功的,她暗暗安慰自己。 裴彧可是大周西北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他一定会成功的。 ----------------------- 第99章 初时, 前线捷报频传。 月氏人遇到了第一支柔然小队。 裴彧巧设埋伏,将柔然人引到乱石之中,利用地形优势, 将那一小撮柔然人化整为零,逐个击破。 送回来一袋子耳朵。 麻袋一倾, 耳朵就如同流水般流了出来, 在地上积起小小的一三角形, 好像丰盛时节的粮食堆。 只不过,里头不是代表丰收喜悦的粮食,而是一个个耳朵。耳朵上打了七八个孔洞, 有的串着玛瑙珠子,有的系着绿松石装饰, 还有的, 只是串了个草环。耳朵与头颅连接处的端口血肉模糊, 旁人涌上去看, 呕吐之声不止。 饶是见惯了血肉的许银翘,也不禁有些反胃。 只是看着一袋袋的耳朵, 许银翘都可以想见, 战场上的状况, 是如何惨烈。 随着敌人耳朵被送过来的,还有月氏人的尸体。 有的是整个人的身体, 有的, 只是一条手臂, 或者一条断腿。 有的人离开了,回来的时候,便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像是被巨力撕烂了的布娃娃,扯开皮肤, 露出血肉,静悄悄躺在板车上,再也没有了一点生机。 耳边是逝去士兵家人们的哀声,许银翘被这一声声啼哭搅得心烦意乱,几乎站立不稳,她感觉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 捂着心口,走到帐中,将自己整个人埋在床帐之中。 她很清楚,自己心头有愧。 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之人的愧怍。 许银翘抱住自己的头颅,心口泛出一丝痛苦。执意要面对柔然人的是她,可是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月氏后生。是的,她一张能言善辩的嘴,说服了他们,激起了他们内心的渴望与荣耀。 但是,他们会受伤,会死,只有许银翘自己还好生生活着。 这种感觉,就像蚂蚁遍布啃啮全身,让许银翘难受得很。 一想到这里,她浑身的肌肉不自觉地痉挛起来。许银翘在柔软的床褥上缓了好一会,才觉得自己好了些。 门口有个小姑娘探出头来:“银翘姑娘,您的信。”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09节 哪里来的信? 许银翘心生疑窦,下床接过两片薄薄的信纸,读了起来。 第一封,是韩因写的。 韩因的字和许银翘差不多水平,歪歪扭扭,间或夹杂一些形象生动的画符,看起来颇有些费劲。 韩因信中道,出征之前的争吵,是他陷入了狭隘,许银翘的草药真的起了作用,有一个年轻士兵被砍伤了大腿,腿上血流如注,要不是身边就有许银翘整理的草木灰,恐怕那士兵在战场上就要倒下。 许银翘看到这里,心头沉沉的大石头终于轻了一些。 接着看下去,韩因又说了些战场上的事情。就算韩因尽力将情况描绘得轻描淡写,但许银翘也不难看见,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刀光剑影。 最后,韩因说,战争之中,裴彧算无遗策,亲力亲为,受了伤,与士兵一起包扎治疗,就算他不喜欢裴彧,也觉得此人付出良多,精神顽强,令人敬佩。 许银翘的手轻轻抚摸着韩因纸上裴彧二字,好像就能摸到他的脸庞一样。 一时间,整个人不由得痴了。 直到一股冷风钻进许银翘颈间,许银翘才忽然反应过来。她一个激灵,放下韩因的信,拿起身侧的另一片信纸。 开头铁钩银划写着四个大字,银翘亲启。 许银翘看着裴彧的字,不禁感慨,裴彧终究是皇家金尊玉贵的龙脉子弟,他的字自成一派,风骨遒劲,自己恐怕学一辈子都学不来。 许银翘继续看下去。 裴彧的信中,倒是没有那么多血腥杀伐的气息。他先是简略说了下战场的情况,列举了敌我伤亡,道虽然自己用尽全力排兵布阵,还是不能避免人员的损耗,万望许银翘理解。 许银翘看着,不由得哑然失笑,刀剑无眼,她怎么能不理解? 随后,裴彧说了下对太子令牌的追踪进度。截止目前,他们遇到的柔然小队,还都是外围的分队,最高职级不过百户,因此,裴彧搜查了他们的尸体,均没有找到有关太子信物的线索。 说到这里,纸上出现了一大片洇开的墨点子,好像裴彧写信途中被什么事情打断,话也只说到了一半。 许银翘眯起眼睛,拼命想从漆黑一片的墨色中,找到裴彧准备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 未果。 只是在最后,裴彧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小字,问若是他死了,许银翘能不能原谅他。 字旁有些淡淡的血痕,似乎在战争中匆忙写就。 奇奇怪怪的,许银翘看着那一行字,想不明白裴彧哪里对不起她了。 罢了,不想了。许银翘将信纸一抛,又投入了紧张的后备工作之中。 前线战事吃紧,后方也不轻松。 人员差遣,粮食运输,伤员包扎。许银翘一个人干着三份工,忙起来,简直昼夜不息,分身乏术。有的时候,她都感觉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跳,全凭一口精神气撑着,许银翘才不至于倒下。 如此忙了十余日,再一次接到战报,许银翘却僵在原地,手足冰凉,一动都不能动。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过去。 上面清清白白一行字。 主将裴彧,失踪。 * 柔然的诏狱,是建立在地下的。 潮湿,阴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如此来讲,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暗室中立着一个男人,手脚被女人手腕粗的麻绳紧紧捆绑在木柱上,整个人悬空挂起。身上的衣物,因为受刑,变成条条碎布,挂在贲张的肌肉上,显得格外褴褛。 男人的脸掩藏在乱蓬蓬的发间,看不清样子。 滴答,滴答。 不知是水声,还是血液滴落的声音。 室内寂静得可怕,男人的呼吸微弱,只有胸膛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没变成个死人。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灯烛移动,照亮了一方狭小的暗室。 狱卒举着烛台,点头哈腰,迎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满头金玉珠翠,一看便是柔然贵族的打扮,身形相比一般女人要魁梧些,几乎与被吊在半空中的裴彧不相上下。 仔细看,女人的五官与一位故人颇为相似,她右侧的瞳孔,是颇为黯淡的棕金色。 也是异瞳。 女人一开口,雄浑低沉的女声:“西北军少将军,大周四皇子裴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我们两个见面,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监狱里,你是我的阶下囚。” 头顶上传来男人的轻笑:“苏合达,柔然汗王的第一任妻子,柔然前丞相的女儿,只可惜,你与汗王成婚时,汗王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因为你身形魁梧好似男儿,汗王也不待见你。你千方百计,只为汗王剩下了一个儿子,便是柔然三王子,名为车鹿的。” 说完了,裴彧特地留出一个停顿,给苏合达一个缓冲的时间:“你说,我认人准不准?” 苏合达没想到,自己一进来便被叫破了身份。 她看着裴彧,咬牙切齿:“猜对又如何,猜错又如何。我是汗王的妻子,我有权利来为你上刑。来人——” 说着,就有人将鞭子递到苏合达手里。 身上,腿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裴彧没有反抗,但一旁的狱卒却有些暗暗的担心。在被柔然人关起来的这些天,裴彧已经受了不少毒打。全身上下,能找出一块好皮,都不容易。 苏合达长得像男人,力量也像男人,如果再被她抽几根鞭子,恐怕没等大汗提审,裴彧就要死过去…… 狱卒一脸纠结,还在犹豫要不要拦住这个冲动的女人,头顶上,却再次传来裴彧的声音。 “苏合达,你不想知道,车鹿的尸体在哪里吗?” 言语间自信,傲慢,就算身处极其危险的逆境,依然从容不迫,好像他才是这间暗室的主人。 裴彧惯常的语气。 轻轻巧巧一句话,果然让苏合达停下了脚步。 “我儿……在哪里?” 她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但紧紧攥住鞭子的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你走近些,我好告诉你。”裴彧低低地笑起来,声音蛊惑,让人想到海上诱惑船员陷入旋涡的海妖。 灯火明灭,他仰起头,露出一张冶丽面庞。 鲜血在侧颊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不仅没有让裴彧的容颜失色,更是在他浑身气质上增添了一丝魅色。 诱人的,带着钩子的,吸引苏合达走近真相。 苏合达似乎真的被诱惑着走了两步,距离裴彧,不过一尺的距离。 忽然间,她反应过来,声音愤怒:“你杀了他,是不是?!” 苏合达说话很大声,震得整个暗室嗡嗡作响,身后的侍从,俱捂着耳朵往后退。裴彧不闪不避,接下了苏合达的愤怒。 “是了,一定是你……”苏合达喃喃自语,眼神中沾染了几分疯狂,“我儿带着巫医和白孔雀,一去不复返,到最后,竟然连一个尸首都没寻到……” “裴彧,你该死!” 凌空一鞭,直冲裴彧面门劈去。 鞭子带着千钧力道,似乎要将裴彧的整个脑袋劈成两半。 ----------------------- 第100章 长风过境, 柔然人的帐篷在远处若隐若现。 “银翘,你真的要这么干吗?”韩因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干涩。 “韩因,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情, 谁都改变不了。”许银翘将罩在脸上的厚布紧了紧,只留出呼吸的孔缝, 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目光灼灼, 向远望去, 柔然人的营地就在眼前,骑在马背上,跑上不过一刻钟, 便能深入柔然腹地。 她将入一柄利剑,插入敌人柔软的心腹, 剖开肚肠, 将里头搅得天翻地覆。 取出被吞入其中的蚌珠。 许银翘摸了摸身上冷硬的剑身, 如是想。 韩因的声音飘过来, 如同叹息,又如同轻轻的幽怨:“你还是选择了他……” 许银翘回过头来, 明明面孔被掩住, 眼神间, 却透露出一股化不开的认真与执拗:“韩因,我准备去救他, 这是出于情义。裴彧他……就算他做过再多坏事, 也抵挡不住一点, 他曾经救过我。韩因,你记得的,在围场秋猎的时候,你也在场。” “算起来, 我是欠他一次。” 许银翘这般认真地解释,韩因也失了辩驳的心。 许银翘继续道,不知道是说给韩因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是不是个二选一的选择,而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说,有和救他对应的选项,那也是……我自己的生命。” “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已经给我描述了柔然王廷的样貌,和侍卫换班的规律,我会谨记于心,小心避让的。” 许银翘说着,主动伸出手来,握了握韩因的手。 韩因的面色有些凄然:“银翘,我是记得那些细节,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我还是柔然帐下一小奴的时候,世事殊异,时过境迁,你还是……” 许银翘点点头,打断了韩因的话:“我晓得的,不能生搬硬套,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分析。韩因,你相信我,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不会轻易拿去冒险的。我只是想,找到他。” 说着,许银翘的声音低下去。 一时无话。 见韩因没什么要说的了,许银翘拉紧缰绳,催动身下的阿钱,孤身就要前往。 天上不知何时落下片片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 先是一两点,细小的晶莹落下在风毛帽子上,很快就隐入大衣,化成了看不见的雪水。渐渐的,雪下大了,从指甲大的雪点子变成了雪片,打着旋儿,挟风片片飘落, 雪珠儿挂到许银翘的睫毛上,扇子似的睫毛轻颤,雪花抖落,掉在了鼻头。 许银翘呵了一口气,觉得面部暖和了些。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0节 这场雪仿佛也知道许银翘要刺探柔然,特地织成了一张密密匝匝,望不穿看不透的帷幕,掩盖了人类的行迹。 雪还在变大,再大下去,就要看不见柔然的王廷了。 “我走啦。”许银翘冲韩因挥挥手。 “等等。”韩因叫住了许银翘。 许银翘回过头,明眸中闪动几分疑虑。 韩因冲许银翘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转眼间,风雪忽至,隔绝了实现,许银翘看向手上。 是玉珏。 韩因把此珏还给她做什么? “你还记得那只帮你送信的白鸟么?”韩因的声音隔着呼呼的风声,听起来有点模糊。 许银翘下意识点头。 她当然记得,当裴彧将她锁在黄金织就的鸟笼中时,是她用鲜血召唤来那只不凡的鸟儿,帮助自己给韩因送信。 许银翘怎么都不会忘掉这件事。 “如果你仔细查看,此珏上下有两个气孔,从上往下吹起,便能发出声音,召唤月氏神鸟。”韩因的解释透过风声,在漫天风雪中,意外的清晰,“若你真的遭逢险境,吹响此珏,召唤神鸟送信,无论多远,我都会来救你。” 许银翘低低了应了一声,将玉珏小心地收起。暖玉贴着她胸前的肌肤,仿佛隐隐发烫。 之前的嫌隙,随着玉珏的递出,一瞬间消散如烟。 她调转马头,朝着柔然王廷进发而去。 * 地牢之中,隐隐吊着一个巨大的影子。 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底下站着一个手拿长鞭的人,身形高大,看起来,是个男人。 “苏合达,被吊起来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蜡烛熄灭了,室内黑得如同过不去的长夜,裴彧声音响起,好似地狱来使。 “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苏合达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过来,身上剧痛,手和腿被麻绳绑得酸胀,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裴彧轻轻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我少年将军的地位,是来自我皇子的血脉。可是,你们还是看轻我了。” 真正让裴彧坐到西北领军位置上的,不是真龙血脉,而是绝对的实力。 和绝对的狠心。 他所有人类的情感,都在一次次残酷的战争中被压抑了,所有的柔情,都只会对着唯一一个女人,就连对待自己,也好似仇人一般冷酷。 譬如现在。 苏合达看不到的是,裴彧没有握着鞭子的那只手,软绵绵垂下。 ——竟是被他亲手卸下! 裴彧用一只废掉的胳膊,换取了脱出绳索的机会,在苏合达提着鞭子接近的瞬间,用口夺过凌空劈来的长鞭,将身子扭转成一个常人不能到达的角度,然后,夺过武器! 他忍着身上传来的剧痛,将苏合达的随从和狱卒一一杀死,但留下了苏合达的一条命。 苏合达是一个诱饵。 引诱一个带着二哥玉牌的大鱼。 失血,受伤,疲惫逐渐漫溢过裴彧的身躯。 他一狠心,将手伸进自己大腿处的伤口,使劲翻开皮肉。刚刚结好的伤疤撕裂,尖锐的刺痛立刻刺穿了裴彧的大脑,让他混沌的脑袋中多了几分清醒。 不能睡,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裴彧用手搀扶着粗糙的土墙,支撑起身体,走到苏合达面前,哑着嗓子:“裴延的玉牌,在哪里?” “什么裴延,我不知道!”苏合达回答得理直气壮。 “裴延,就是大周太子。他和汗王私下相授,互通有无,你作为可汗的妻子,竟然不知,真是失败。”裴彧毫不留情地嘲讽。 苏合达脾气火爆,果然恼了:“那又如何?天杀的贼汉子,只会跟他的小情儿厮混,就连自己死了个儿子也不在意。”说着,苏合达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些许狡黠神色,“你要问,不能问我,而是问他最宠爱的几个女人。” 说着,苏合达口中报出一长串裴彧听不懂的名字。 柔然汗王性淫好美色,他临幸过的女人,从女奴到平民到贵族,不计其数,裴彧就算事先做过调查,也不知道,苏合达报出的那几个名字是谁,她吐露出来的信息是真是假。 更重要的是,以裴彧的身体状况,主动出击寻找汗王,只能是找死。在此守株待兔,用苏合达要挟,反而能获得一线生机。 裴彧没有听苏合达的话,反而又倚着墙壁坐下了。 苏合达一开始还以为裴彧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重复了几遍,直到看到裴彧仍然不为所动,她终于明白过来,裴彧是把自己当成下直钩的饵了。 苏合达愤怒的叫骂声,立刻充斥了整件牢房。 苏合达骂的,一开始是大周官话,只不过她惫懒于学,大周官话的词汇量不够,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于是,骂了一段时间,见到裴彧毫无反应,她呜哩哇啦地骂起了柔然话。 到了苏合达的主场,话语可就辛辣了起来。不管裴彧听不听得懂,她心里想到一个骂法,便从嘴里抛出来,直将裴彧的八辈子祖宗从地里刨出来鞭尸了一遍,鞭挞得体无完肤。 倘若裴彧的祖宗们泉下有知,恐怕都要跳起来将苏合达暴打一顿。 不过,裴彧的反应平静,像是听不懂苏合达骂了什么一样。 苏合达骂了一会,唾沫用尽,不由得感到口干舌燥。 “喂,小子,给我拿点水。”她被裴彧绑着,仍旧趾高气昂,颐指气使,“水袋在门边。” 裴彧竟然真的听从了苏合达的话,慢吞吞朝门口挪过去。 苏合达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裴彧并不协调的动作,眸中多了几分沉思。 裴彧到了门边,并没有去拿水袋,而是将耳朵附在门上,似乎在仔细聆听门外的消息。 “喂,小子,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喝水!”苏合达在后叫唤。 谁知,下一秒,裴彧却一下子打开了房门。 门外日光惨淡洒下,裴彧整个人笼罩在光里,苏合达瞳孔皱缩,眯了好一会,才终于看清裴彧的背影。 裴彧简直是泡在血里,整个人从头到脚,成了个血人。 纵使苏合达是个有些见识的女人,见到这样一个血人,心头也不由得一惊。 更惊讶的,是站在门外的人。 “师兄,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一个年轻的女生,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冲下地牢,手里拿着灯。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间狭小的暗室,照出了一张焦急的脸。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进入了暗室。 祝峤和温绪一人一边,架着裴彧。裴彧却将鞭子递到他们手中,自己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走路。 祝峤等人这才收回了手。 “你们终于来了。”裴彧声音很低,但其中充满了如释重负。 “四哥,是谁伤了你?”何芳莳提着灯,一脸愤恨,单手按住腰上佩剑,“是中间吊着的这个女人吗?师兄你别急,我帮你杀了她!” 说着,就要抹了苏合达的脖子。 “别……!”裴彧话音未落,何芳莳的剑,就被弹开去,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她惊诧地回头看,看到裴彧手上还留着些未掷出的土坷垃。 何芳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眸垂下,面上显示出几分黯然神伤:“四哥,我……我知道了。” 她情绪有些怏怏,好不容易找到裴彧的喜悦,烟消云散。 裴彧得了空,终于可以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祝峤一一禀报。 他们能够从大周的监狱里逃出来,一路背上,找到裴彧现在所在的位置,还要感谢何芳莳。 何芳莳奉裴彧的命令,偷偷混入雍州监狱,偷了典狱长的钥匙,将祝峤温绪耿将军等人放出。随后,众人一路北上,路上遇到了些个柔然人的残兵败将,从柔然败兵中问出,柔然与一向隐居在大漠之上的月氏正开战,而月氏一方的将领,用兵行诡,冲锋疆场,听描述正是裴彧。 众人一路走,一路寻,终于潜入了柔然王廷,找到了被困在此的裴彧。 “殿下,要不是芳莳坚持,我们真的没法找到你。有这样好的结果,多亏了她。”祝峤说到最后,真心实意。 何芳莳的脸上也浮出一丝期待,仿佛在等待裴彧的夸奖。 “多谢。”裴彧颔首,言简意赅。 何芳莳的喜色顿时变成了郁色,裴彧此言,生疏得很。 “四哥,你还是没恢复记忆吗?”何芳莳不甘心地出声。 “恢复记忆?殿下,您什么时候失忆了?”祝峤吃惊。 裴彧按下祝峤,目光穿透众人直视何芳莳,似乎看透了她内心这点小心思:“师妹,我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这件事,还要感谢四皇妃。” 这句话,不亚于往肺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头。 众人更加吃惊。 “四皇妃她……她……她没死?”一向冷静的祝峤,吃惊得连话都说不顺了。 裴彧一摆手:“此是后话,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太子遗留在柔然王廷中的证据。” 说着,裴彧就要转身。但何芳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四哥,你恢复记忆的事情,四嫂恐怕还不知道吧?” 裴彧转头,疑惑何芳莳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多想,如实回答:“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也烦请你们见了她,替我保守秘密。” 说着,目光扫视一圈,在祝峤等人的脸上,裴彧却没有看到“领命,殿下”的神情。 相反的,他们长大了嘴巴,眼神穿透裴彧的身体,朝他的背后看过去,脸上均是愕然。 裴彧心下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漫天风雪中,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纤细身影。 女人眉毛上,睫毛上,头发上,沾满了风雪,风雪凝结,变成了冰晶,将她苍白的皮肤冻得通红。 她望着裴彧,清眸中情绪涌动,是说不清的复杂。 裴彧一声“银翘”卡在喉咙之中,还未叫出,许银翘倒退几步,双目不住在裴彧身上上下打量,似乎在确认,面前这个人,是她一两银子买回来的少年裴彧,还是那个将她折磨的四皇子裴彧。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1节 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然后,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漫天风雪中。 ----------------------- 第101章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裴彧冲出去。 风雪好像生了灵智一般,朝着裴彧疯狂涌去。 风,如同刀子一般在他的侧颊上割开伤口, 雪点子胡乱拍打在裴彧脸上,嵌入伤口, 凝结成一粒粒小小的冰晶。好像沙砾嵌入豁口, 整张脸登时变得火辣辣的。 裴彧顾不得身上面上的疼痛, 冲着许银翘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了,行人的脚步甫一出现,便被厚厚的积雪掩盖。循着一点细碎的脚步, 裴彧停在雪中。 他失了踪迹,左顾右盼。 浓重的雪幕遮住了视线, 混沌, 迷乱, 天地一片苍茫的灰白。 耳畔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和雪粒子胡乱击打在房梁上的声音。裴彧得很仔细地倾听,才能从杂乱无章的环境中, 抽丝剥茧出一丝轻微的响动。 如硕鼠, 如麋鹿, 极为纤微,譬如朝露, 转瞬即逝。 但心中似乎有一根绳子, 牵引着他。 这便是正确的方向了。 在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方向中, 裴彧最终选定了方向,拔腿追去。 雪深三尺,裴彧初时还能小步快跑,慢慢的, 行走起来就愈加费劲。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鲜血顺着裴彧的小腿流下,宛若朵朵殷红的梅花,缀在雪地上形成一串。 呼哧,呼哧,喘息声越来越重,如同困兽低鸣。其中夹杂着几声呜咽,飘零破碎,听不真切。 呼出的气,冒出的汗,均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了冰珠,眼下,口周,鼻下,结了一圈。裴彧抬起眼来,朦朦胧胧的,看到了雪幕中的一个影子。 女人的身影俏立雪中,乌发散开,从风毛帽子里落出来,随风狂舞。她回过头,看向裴彧。 如同巫山神女投下无情的一瞥。 只一眼,裴彧浑身血液倒流,如同也顺着汗液凝结成冰,僵立不能行。 他一步步踏过去,相隔二人之间的风雪渐渐消散,裴彧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两帐之间一处狭小的三角凹槽。风从这里转了个方向,刮不进来,罡风呜呜的呼啸声,也减轻了许多。 至少能听清许银翘的话。 “银翘……”裴彧张口,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一瞬间,他忽然成了个手无寸铁的毛头小子,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过往,都被他抛之脑后。 他只是想,如何能挽回面前的这个女人。 许银翘看了看他,眼神里有一种裴彧说不出来的陌生。她没有答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唇角。 裴彧一摸,一手血,几条冰晶落在手上。 原来是过来时候,罡风带雪,划破了他的唇。 可是唇角的痛,怎么比得上心头之痛。指尖捻转,裴彧惨笑起来:“银翘,往日我受伤,你都会为我包扎,能不能,求求你……” 在此时,也为我包扎一次。 就好像曾经那样。 许银翘终于说话了:“裴彧,你知道的,我们两个之间不可能了。” 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可能……相爱。 裴彧浑身震颤,轻轻摇着头:“不,不会的,银翘,总有其他的办法。我知道,我先前对不起你,我……” 许银翘眉毛一挑,神色间满是讥诮:“裴彧,你又是用何种身份,对我道歉呢?” 裴彧一时间愣住了。 “是四皇子吗?若你是以四皇子裴彧的身份,那么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我许银翘,从来都不是你心目中想要的妻子。我身份低微,血统成迷,是你父王羞辱你的一件玩物。” “裴彧,你知道么,我以前一直疑惑,你的父亲为什么要羞辱一个长成的孩子?”许银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告诉了我你父母的故事,我还真想不到,一切的源头,都与你母亲死前的那句遗言有关。” “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裴彧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只言片语。语句很短,却让他在之后的人生中痛苦万分: 惟愿檀郎此生,所求皆得,所爱皆失,有心无安,孤寡仳离,空度此生。愿此子眼照其父薄情负幸之举,不走往日旧路。 一个愿望,是对皇帝,一个愿望,是对裴彧。 “是了,你母亲不希望你走你父皇的老路,立此宿怨。可是裴彧,在你父皇的刻意安排下,你不还是走了么?” 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裴彧的心头。 “你还记得我们成婚那日吗?”许银翘的声音很轻,如同脆弱的琉璃。 裴彧努力回想,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许银翘看透了他,笑容也随风雪,带了点冷意:“看来你是不记得了,也确实,那场昏礼太过寒酸,以四殿下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宴会来说,这场昏礼,可太不值一提了。更何况,我想你当时记挂的人,不是洞房之中垂着盖头等待的妻子,而是被车鹿陷害,陷入麻烦的何大小姐吧。”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会成为我离开的导火索。”许银翘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轻轻呵了一声。 “银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彧开口,才发现自己的言语是如此无力。 连许银翘的千分之一都无法企及。 “现在我们必须谈到那场纳雁礼了吗?那场争吵,还有离开……裴彧,我差点死了,在落雁峡下面。当车鹿的刀插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自己魂魄离体,牛头马面纷至,勾我往奈何桥。我甚至觉得,倘若我死了,能在你心里留下那么一点点印记,我都成功了……” 许银翘脸上绽开一个笑容,笑中带泪。 “裴彧,我是不是很傻?” 裴彧说不出话来,他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要死,不要去寻死…… 你是许银翘,你不能死。 他心头有千言万语,喉头却好似被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不过,差点死在奔往自由的路上,我却觉得是一件好事。死过一次,我才得到了新生,我有了自己的族人,有了发挥一技之长的地方,还有韩因……每次提起他,你都不高兴,放心,之后的故事里没有他。”许银翘扯了扯嘴角,“裴彧,我其实细细想过我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发现,事情其实和何大小姐无关。不是吗?事情的关键取决于你,倘若你真心对我,倘若你能回应我的感情,哪怕只有一点点……” 许银翘的声音出现了罕见的滞涩。 “……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许银翘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哀怨,没有控诉,更没有努力表现自己可怜以求裴彧怜悯的姿态。一切对她来说,仿佛只是再自然不过的陈述,客观冷静到如冰雪相照。 正是这种平静,让裴彧陷入了更大的恐慌。 “裴彧,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相传在东海之滨,满月之时,海面涨潮,第二天,临海的碣石上会爬满蚌壳,把蚌壳剖开,里头散发五彩之光,捧出珠来,暗室之中莹莹生辉,如同月华。这便是曾进贡皇宫的东珠。可是,渔民们发现,渐渐的,攀上碣石的蚌壳越来越少,里头的东珠,也从拳头大小变成了指甲盖这么大。” 许银翘说着,举起小拇指,比了个指甲盖的大小。 “进贡的东珠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皇帝怒了,斥责东海郡守目无遵纪,杀了一批人。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东珠依托月华而生,本来就有定数,一开始就漫无目的地掠夺,摧毁,就算杀了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换不回一开始的东珠。” “裴彧,人心犹如东珠,世事循常,皆有定数,你剖完了,便没有了。许银翘现在,就是一颗空空的蚌壳。”她指了指自己,“你能在一颗已经萎缩的心里寻找到什么呢?” “珠子早就给过你了。” 许银翘说完最后一句话,恍然见,见到男人眼眶通红。 紧接着,便落下泪来。 “不,我不相信。”向来坚强的裴彧,受了再重的伤,从来闷声不吭的裴彧,此时竟然滂沱落泪,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银翘,一定有办法的,对吗。”裴彧的双手紧紧抓住许银翘的肩头,明明隔了几层厚衣服,入手却单薄瘦削,如同一把瘦柴,“是我之前有眼无珠,我猜忌,冷情,我……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是,银翘,总有别的办法的,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回到雍州,不,四皇子府,我恳求你……” 裴彧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看见了许银翘双目中的冰霜。 她不为所动。 许银翘缓缓开口:“裴彧,蚌壳产生珠子的过程,是把砂砾嵌入柔软的蚌//肉中,日夜磋磨,才能成一颗珠子。这种方式,太痛苦啦,我不愿意。” “那让我来当那个先痛苦的人。”裴彧毫不犹豫,紧紧抓住许银翘的手,“你受过的伤或者痛,你可以一样样地加在我身上,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足够你让我受过一遍又一遍。还有玉牌……” 说到此行目的,裴彧的眼神忽然亮起:“我已经从苏合达口中问出,玉牌就由柔然王贴身保管,银翘,你为我包扎了伤口,我们一起去取,好不好?” 许银翘听到裴彧最后那句话,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裴彧终归还是裴彧,年少英才,不可一世,就连从柔然汗王手中取令牌的事情,也被他说得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轻松松唾手可得。 “裴彧,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一点是什么吗?”许银翘问道。 裴彧的身子僵了一瞬。 许银翘不等他答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很聪明,也很厉害,就是太厉害了,总能想到办法让我离不开你。譬如现在。” 裴彧的面色薄如金纸,仿佛被许银翘戳中了心事,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 许银翘看着裴彧的样子,心头殊无胜利的快感。她闭上眼,祈祷着,事情快快结束吧。她和裴彧两看两相厌,只要这件事情一结束,她便和他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走吧。”她睁开眼,对裴彧道。 裴彧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狂喜,抓住许银翘的手都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走啊,我们去找柔然的汉王。”许银翘重复了一遍,语调坚定。 裴彧的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下一秒,许银翘被一股大力扑倒。 恍惚间,她听到风雪声中,有利刃破空的声音。 迅疾如风,譬如紫电。 许银翘被裴彧的身躯压在身下,她的手胡乱摸索,在裴彧当胸正中,摸到了一个突出的硬物。 是箭镞! 许银翘瞬间反应过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风雪之中,有人慢慢围了上来。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2节 “王上,当真是裴彧。”女人嘶哑的声音响起,好像几百年没有喝过水一样。 许银翘目光旁移,当真在侧边身披大氅,身高八尺的男人腰间,看到了一只玉牌。 通体翠绿,流淌竹色,上头雕刻的,正是在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纹路。 ----------------------- 第102章 “王上好箭法, 一击毙命,那裴彧,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讨好, “我苦命的儿啊,正是被这个狗男人所害, 我此身鲜血, 也是拜他所赐……大王当真是为我们母子两报了仇!” 许银翘心下纳罕, 原来那女人就是车鹿的母亲,而身旁这个男人,便是柔然的汉王了。 许银翘不禁捏紧了拳头。 柔然汗王轻咳一声:“苏合达, 你去看看,他还活着么?” “大王, 我?”苏合达嘿嘿笑了声, “这不好吧, 看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恐怕尸首都凉了。大王自己的战利品,还是自己……” “废话少说, 看还是不看?”柔然汗王声音中隐隐带着不耐。 “看, 哼哼。”苏合达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口中咒骂,一步步向裴彧倒地之处前来。 许银翘此时被裴彧覆在身下, 动弹不得, 遑论逃跑。 苏合达的脚步一瘸一拐, 很有规律地在雪地上发出擦擦声,一下,两下,越来越近。 许银翘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分析现在的情形。 裴彧身形高大,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遮住了全部,苏合达和汗王从背后射中裴彧,但根本没瞧见许银翘。 所以说,她现在是隐形的,在场第四人。 想到这里,许银翘隐隐有了些信心。 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或许就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她的手艰难地抽出,在二人之间摸索着,从裴彧胸前一路摸下去,握住了他的手。 很冷,比砭骨的风雪还要冰凉。 裴彧没有任何反应,许银翘入手,只摸到一汪黏腻,拿起来定睛一看,是一捧黏糊糊的血。 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是血,好多血,多得令人几欲作呕,铁锈味灌满了鼻腔。 许银翘看到,她的手自己颤抖起来。 裴彧毫无反应,光凭许银翘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柔然人。更别提,她身为月氏族人,身上有着极为显著的月氏人形貌特征,若是那二人兽性大发…… 许银翘根本不敢想下去。 忽然间,胸前似乎还卡着个什么东西,正在肌肤之上散发着隐隐的滚烫。 是了!还有韩因送她的玉珏! 或许称玉珏不太准确,此物中空外圆,刻有壶嘴,应当叫玉哨才准确。 正当许银翘急速搜寻武器的时候,苏合达已经走到了近前。许银翘透过裴彧和自己身体间的缝隙,看到苏合达的脚步犹犹豫豫向前蹭动,身后的汗王,已经开始不耐烦地踱步。 事不宜迟。 裴彧的身体很重,苏合达碰了碰,没有翻动。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裴彧倒下的时候,双手双腿有意卡进了地上的裂隙,牢牢地固定住了自己,又不至于将许银翘压到窒息。 她目光流转,盯着裴彧的面孔好一会,才微微地叹了口气。 声音很小,消弭在风雪之中。 裴彧上头,柔然汗王的厌烦越来越明显,到了外露的地步,苏合达的动作也越来越粗鲁,裴彧的身子,已经被微微翻动。 就在下一个瞬间! 刹那间,裴彧硬邦邦地被翻了个身,与此同时,地上雪雾如同烟尘般扬起,苏合达一个不备,跳到半空中,捂住眼睛,狠狠大叫了一声。 “我的眼睛!” 柔然汗王瞬间反应过来,刹那间弯弓搭箭,不过一秒的时间,就紧上了弦,对准雪雾中出现的身影。 但许银翘的动作更快。 她拔出腰上小刀,刷刷刷刷,往苏合达双手与两股招呼,刺了四条口子。 豁口不长,但都在经脉交汇的大穴,苏合达话还没骂出口,双手双脚已经不能动弹。 这一下,可把苏合达吓了个够呛。 许银翘双唇一噘,吹响了玉珏。声音清越,如同鸟鸣,明明风雪声密密匝匝如织罗网,那声音却格外具有穿透力,慢悠悠朝天空中扩散开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而出。 “你是——”柔然可汗鹰隼般的双眸眯起,可疑地看向许银翘,缓慢地踱步向前。 许银翘的刀紧紧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一刻也不敢放松:“别管我是谁,也别上前,否则我就杀了她!” 许银翘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但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干这种拿人性命威胁的事情,语音之中,不免带出几分惶恐。 柔然可汗如同嗜血的饿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惶恐。他咧嘴一笑,已经看出了许银翘的身份。似乎是判断出许银翘毫无攻击力,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收起弓箭,转而讲起另一件事:“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见过你的父亲。倘若我没记错,你的名字是叫阿拉塔吧……” 许银翘浑身紧绷到极限,只知道将刀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试图对柔然可汗形成威慑。 “你……你管我父亲是谁,你别过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的妻子吗?” 可汗嗤笑了一声,似乎打定主意许银翘并不会真的杀了苏合达一般,继续靠近。他甚至舔了舔嘴唇:“你的父亲,他很美味,今日你送上门来,就让我想起了当日。唉,人老咯,总会回忆过去,那么好吃的肉,好久没有吃到咯……” 许银翘内心震悚,手一滑,往苏合达的脖子上拉出了一条口子。 鲜血汩汩流出,新的血流覆盖住了旧的血迹。 柔然可汗已经走到许银翘面前,许银翘想要后退,却退伍可退,此情此景,就如瓮中捉鳖。 许银翘的眼神落到那块玉牌上。 她的心头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拼着被柔然可汗捅死,也要将玉牌抢来,吞下到胃里。 这样,倘若韩因赶来发现了她的尸体,还能找到玉牌…… 就在许银翘一狠心,决定拉着苏合达一同赴死的时候,雪帘子中,却隐约传来翅膀破空的声音。 哗啦,哗啦,抬起头,雪竟渐渐小了。 隐隐约约有几道影子飞了过来。 许银翘抬起了头。 苏合达抬起了头。 柔然汗王也抬起了头。 怎么会有鸟儿在这个时节飞行? * 天地浸泡在一片茫茫的灰里。 大雪落尽,天还未放晴,雪地成了吸纳声音最好的容器,把一切纷乱的杂音,噪声,杂念,都吸了进去。 韩因手中的玉珏震动起来。 他似有所感,带兵策马,朝着柔然人的营地奔去。 眼前是一片煌煌烈焰。 整个柔然营地,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冬天,柔然人喜欢在营帐的毡布外头,涂一层松节油,用以防风保温。松节油是及其易燃之物,就算凝结成了固体,也能够一点就着。但是,天寒地冻,大雪之中,不应该有这样一把火,还烧得如此旺盛…… 火舞动得妖冶,恍惚间,韩因以为自己置身地狱,正在经受烈焰灼烧。 营地里乱哄哄的,韩因一小纵队人,一下子就融入了进去。 在一片喧嚣的柔然话中,他听到了几句大周官话。 “祝侍卫,小心,哎唷,你这火折子该收起来啦。” “芳莳说得对,此物太过易燃,祝峤,不如……” “温绪,我知道。火折子的事情,可以先放放,当务之急,还是找到殿下。” 韩因冲了过去,在一片皑皑白雪上,看到了一小撮熟悉的人。 何芳莳,祝峤,温绪……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汇聚到一处,齐刷刷转过脸看向韩因。 还是祝峤最先叫出了韩因的名字:“韩侍卫!” “四皇妃和殿下一道失踪了,快来帮忙找人!” * 许银翘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一瞬间,烈焰漫上背后的帐篷,当她背后传来烈焰灼烧的滚烫时,柔然的汗王的面色,已然变得铁青。 他神色悍然,头上脸上散落着些白色。 白色不是雪,而是鸟类的羽毛。 一只白鸟轻轻降落在许银翘的肩头,吊来一块玉牌。 “好孩子。”许银翘分出几根手指,摸了摸白鸟的头顶,将玉牌好好收起。 这可是太子和柔然勾结的关键证据。 白鸟好像是有灵性似的,冲许银翘眨了眨眼,冲心有不甘的柔然汗王长啼了一声,然后,转头用尖尖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背上凌乱的羽毛。 “你到底是何妖物……” 柔然汗王被鸟类的攻击弄了个猝不及防。他失了令牌,头上的帽子被啄出了棉花,抽着絮,露出凌乱不堪的头发,完全没有一代雄主的风范了。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3节 柔然王眼神阴狠,挥舞着大刀,就要冲上前来。 许银翘又将小刀深嵌几分,苏合达脖子上的鲜血流淌得更加畅快了,但是,柔然王攻势未减,眼见着,苏合达已经完全不起人肉盾牌的作用。 许银翘想要后退,后边是被火点燃的帐子,热浪滚滚。想要前进,前头又是个凶神恶煞的柔然王。 情急之下,她将苏合达的身躯猛地朝柔然王推去,从怀中掏出玉牌,就要吞下—— 柔然王却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 他向下看去,许银翘也向下看去。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狠狠扣住了柔然王的小腿。 地上的男人躺在泥泞里,明明浑身已经被鲜血浸透,胸口还传了一支箭,但他迸发出来的力道,大得惊人。 裴彧一点一点地起身。 从地上站起来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个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恶鬼。 许银翘吞入令牌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柔然汉王也愣神了一瞬,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转刀就要劈向裴彧。 “不要——” 许银翘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刀前。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许银翘的身子被拥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男人的手很凉,像冰块一样丝毫不讲温情。 柔然人的刀携着利刃破空的声音,迎头劈下。 裴彧将许银翘拥入怀中,挡在她身前。 唇角在她耳垂上擦过,如叹息,如呓语。 “许银翘,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能为你死……” ----------------------- 第103章 许银翘的大脑已经彻底失去了运转, 她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眼前的景物从染了血的皮肤上一下拉远,她看到铁青的天幕。 后脑勺陷入柔软蓬松的雪地, 许银翘看到,柔然汉王的刀, 还在半空中悬着。 诶? 她直起身子定睛一看。 汗王的胸口, 冒出一点银亮的闪光。 是刀尖。 汗王铁塔般的身子晃了晃, 朝前倒下。许银翘赶忙哆嗦着往外挪,看到了汗王背后的人。 手里拿着断刀的,是韩因。韩因身后, 是祝峤,何芳莳, 温绪…… 众人都长大了嘴巴, 惊愕得说不出话。 许银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将玉牌高高举起。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温暖的床上。 不是月氏人游牧迁徙的,便携式的床垫, 而是一张真真正正, 四四方方的拔步床。 床幔层层叠叠, 犹如烟霞,身旁一溜烟放开了十七八个温手炉, 许银翘搓了搓手上的皮肤。她的皮肤白得和死了三天的人一样, 了无血色, 摸上去冰冷异常。 脑子钝钝的,好像在天寒地冻中一并被冻坏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 许银翘根本没有印象,自己是如何从柔然王廷中被抬走, 又如何辗转到达这里的。 她拍了拍脑袋,艰难地起身。 双腿支撑不住,许银翘还没成功站起来,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膝盖传来咔嚓一声。 如果这一具身体是铁做的,那么她的所有关节都锈住了,听上去像是没有上油的铁皮盔甲,动起来咔咔作响。 许银翘又试了一次,好不容易在地上站定,她支撑着身体,朝空荡荡的房屋张开了嘴巴:“有人吗?” 很快,外头就进来一个人。人瞧着有些面熟,许银翘一时愣住,话就在嘴边:“啊,你是……” “您终于醒了!” 来人一下子撒开手中丝绢,张开双臂向前,一下子抱紧了许银翘。 许银翘愣住了,整个人动都不敢动,好像一只受惊僵直的小鹿。 总算从怀抱中挣脱开来,那人又道:“公主,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白芷呀!” 白芷?她怎么会在这里? 哦,是了,大周,柔然,四皇子府……许银翘上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终于确定,她确实人在四皇子府! 目光落回面前这个作妇人打扮的小姑娘,许银翘终于在眉眼之中窥见了一点熟悉的面貌。 她的心中,忽感不妙。 “……我躺了多久?” “三个月前,您就在这里啦!” 白芷的话,让许银翘心下一惊。顾不得身体虚弱,她走到窗前,窗框子被猛地一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许银翘瞪大了眼睛。 北地还见萧瑟,但满园朦胧的春意,却再也抵挡不住,一打开窗子,就争先恐后地涌入室内。 空气中带着点青草的香气,和若隐若现的幽香。明明看不见大片鲜妍的花朵,或者翠绿的草叶,但许银翘莫名就能感觉到:春天,来了。 春天真的来了。 “你现在……”她转头,望向白芷。 白芷被许银翘看得有些害羞,用手指拨弄下额前的花钿,细声细气道:“姑娘不在,我嫁人啦。” “那人是谁?”许银翘问。 白芷有些嗫嚅,含混过去:“府里的一个小厮罢了。” 许银翘见她害羞,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再次回望府中花园,只觉得,自己北境之行回来,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变,又好像有一种隐隐的改变。 她问出了心底最关心的问题:“裴彧,他在哪里呢?” * 裴彧受的伤比许银翘重多了,昏迷得也更久。 直到此时,都没有醒来。 许银翘站在床前,看着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白芷在后头笑道:“姑娘,照顾四殿下,还多亏了李大夫。李大夫派来的,都是照顾卧床病人的熟手,四皇子虽然身上受了很重的伤,但在他们的照料下,好得可快了。只是有一件事,他外表上好起来了,内里却仍不见醒。李大夫说,人在受了极重损伤后,便会自我保护休眠,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醒过来呢。” 许银翘听了李老大夫的论断,默默点头。裴彧的症状,和她先前“龟僵”之态有些相似。 这一个诊疗,符合许银翘在医学上的直觉。 她俯下身,认真打量起裴彧来。 少年的眉眼艳丽一如往昔,只不过向来意气风发的眉目之间,多出了几分衰败,像是风筝摇摇欲坠的线,支撑着并不平静的生命。 许银翘的大拇指一路揩下,摸到了裴彧唇角一线轻微的起伏。 那是他唇角被冰晶刮开的豁口,三个月过去,伤口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但手底下,还能摸到过去的伤疤。 昭示着柔然一战的惨烈。 许银翘回忆着自己从白芷口中打听到的消息。 战争结束之后,祝峤等人护送证据上京,找到了向来清正耿介的老丞相作保,共同递出折子,越过太子的严密防护,偷偷送到了宫中正养病的御榻之前。皇上闻之,勃然大怒,不出三日,下旨圈禁太子,查封东宫,在京城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浪。 一时间,人人自危,太子和屠家首当其冲,被抄了府。 裴彧这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又或许因为,太子以为裴彧一党已经是僵死之虫,未加注意,总之,上京的一路,一点消息都没有走漏风声。因此,皇上突然查抄,着实让太子与屠家应对不及。 好多证据来不及销毁,就被搜出来作为呈堂证供,送到御前。 皇帝好似忘了自己还有疾恙,亲自处理了这起太子通敌案。 在一系列证据的加成之下,太子被废,屠家皆数下狱,昔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东宫,刹那间门庭冷落,就连雕梁画栋的房屋,也迅速结上蜘蛛网,成了破败不堪的废屋。 皇帝似乎终于对自己一向忽视的皇四子动了恻隐之心,大笔一挥,又要召唤裴彧上京。 这件事,被李老大夫挡了回去。 许银翘这才知道,李老大夫曾经的宫中的御医,年轻时,医术高超,一时间风头无两,被皇帝分去诊治裴彧母亲的疯症。只不过,裴彧母亲的疯症不仅没治好,还越来越严重,悲剧发生后,以李老军医为代表的一大群宫人被逐出宫殿。 李老军医辗转来到西北之地,隐姓埋名,投军为医,这才安稳下来。 直到被裴彧发现,收归为他所用。 反正,经过李老军医这一陈明利弊,循循善诱的上书之后,皇帝还真的没有再敕令将裴彧昏迷的身体送到京城,反而多加赏赐,嘱咐裴彧好好休息。 ——还给亡故的先四皇子妃许氏点了盏灯。 许银翘目光穿过床头,落在香案前供的佛前海灯上,鼻子里冷嗤了一声,快步上前,就要将灯灭了 白芷连忙上来组织:“姑娘,这是御赐之物,您看了再不喜欢,也不能损伤它啊……” 许银翘气乐了:“这皇帝老儿,做起事来,怪假惺惺的。去岁裴彧大破柔然,他巴巴地邀请儿子回京,参加宫宴,麟德殿上,别的赏赐没有,就赏了一条华而不实的紫袍。如今又想拉拢这个孩子,就假模假式地给我点一盏灯。呸,不吉利的,好像我真死了一般,我才不要。” 说着,就要找剪子绞了蜡烛。 许银翘正在房间翻箱倒柜,回头却看见,白芷一脸为难。白芷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都要掉出眼泪。 许银翘这才冷静下来。 确实,皇帝的御赐之物,还能烧好一会,现在灭掉了,很容易被发现。许银翘若是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便还好,真惹恼了皇帝,一府人的性命,她可护不住。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4节 想到这里,许银翘又看了裴彧一眼。 想来只有床上这位尊主醒过来,才能镇住。 许银翘眼珠一转,站住了脚步。身后,白芷明显松了一口气。许银翘回身道:“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一块牌位么?快快拿来,把我的牌位撤掉。” 白芷很快就差人送来了许银翘想要的东西。 牌位是老黄梨木做成的,上头沾了灰,显得十分古旧。许银翘曾在与裴彧的昏礼上看见这牌位一此,不过上一次,她盖着盖头,还没看清细节就磕头了。这一次,手执细长的木条子,许银翘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上面的文字。 “先妣灵蕙之位不孝子裴彧敬上” 简简单单的文字,没有一个字提到无关的男人。 许银翘将裴彧母亲的灵位替换了自己的,双手合十,在海灯前念叨:“婆母……,不,先婆母,我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确。那个负心汉的海灯,本来是赠我的,现在我就借花献佛,将它转赠给你,只盼望这盏灯能替你在地下的魂灵清净消灾。听说点灯,都是用设灯之人的福祚来绵延纪念之人,我可盼望,盼望能将皇帝老儿的福气分你一半,让你在地下,能过得顺顺畅畅,下辈子,可不要再遇见他。” 说着,许银翘的目光又转向静静躺着的裴彧。 裴彧双手交叠在小腹,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许银翘颇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继续双手合十,祈愿道:“也盼望您在地下英灵有知,保佑您的儿子顺顺利利醒过来。醒来之后,也能平平安安,顺遂一生,不要再为了什么人……付出生命。”说到这里,许银翘的声音微微哽咽。 “至于我,你我缘浅,只做得半年婆媳。裴彧和我的牵扯太过伤筋动骨,恐怕一时之间,我还不能缓过来。所以,我们的缘分便到此为止啦。” “珍重。”许银翘拜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就要退出去。 走过裴彧床边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的衣带,许银翘动作一滞。 低下头来,原来是床边的虎头嚼环扯住了她的衣裳。 看清是装饰的那一刻,许银翘的心头,不知是庆幸更多些,还是失望更多些。 她俯下身子,将细细的带子从虎头嚼环上取下来,动作很慢,也很细致。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清冽而梦幻的气息。床上静悄悄的,只有裴彧悠长的呼吸声。 许银翘重新起身,迈着大步,朝府门走去。 白芷追了上来:“姑娘,您要到哪里去?” 许银翘微微一笑:“到府外去。” “府外有什么?” 许银翘拍了拍小姑娘的脸蛋:“有很多啊,山川,河流,大海,还有很多很多人。” “就是很多很多等着您医治的人,是不是?” “说对了。”许银翘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真遗憾会把你留在这里。” 她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下白芷头上的妇人发髻。 白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还是垂下头去,嘴唇嗫嚅。 “不过没关系,你若是有一天想追随我,便吹响这个玉珏。”许银翘掏出了韩因送给她的一半玉珏,“你吹响它,会有神鸟来临,不远万里,都能找到我的。” “哦对了,还有你的头发。”许银翘拈起白芷一段乌黑秀丽的头发,“你若是要出门抛头露面,千万要把头发盘起来,别教人看出,你是天生的鬈发。” 白芷听许银翘交代了一大通,似懂非懂。但她有一点好,不管懂不懂,都能把事情记下来。于是白芷道:“我记住了,姑娘!” 许银翘笑道:“好啊,看你这么有精神,我便放心了。” 她挥挥手:“我走啦!” 白芷用力挥了挥手回应。 许银翘乘上等候多时的阿钱,身上是粮食、药草和短刀。 天上几缕黑色的剪影,是从南方过冬回来的大雁。或许说不准是南方,西川,南疆,东海……许银翘胸中鼓胀,感觉自己是一只轻飘飘要吹上天的气球。 无论哪里,她都可以达到。 ----------------------- 第104章 裴彧睁开眼睛, 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双眼睛,眼窝清浅,如同翦水秋波, 一闪一闪地,望着他。 裴彧好奇那女人是谁, 拔腿就追。谁知, 越追, 那双明眸离他越远,遥遥相隔一段距离,注视着他。 她说, 再见,珍重。 裴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梦里的惶恐犹然在心中, 他捂住咚咚乱跳的心口, 咽下口中铁锈般的干涩, 张口就问:“许银翘, 她人呢?” 许银翘自然是跑了,跑得远远的, 连一丝踪迹都没有留下。 问起韩因, 问起白芷, 双方俱是摇头,一副神色坦荡的样子。 “公主去哪里, 有她自己的主意, 在下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 四殿下如此逼迫,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姑娘?她老早就走啦,去哪里了?噢,她说, 要去有山,有河,有海的地方……” 裴彧心中暗骂,屁话,有河的地方就没有海,这小丫头嫁了人,也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话都记不清楚。要不是念及她是许银翘力保救下的人,哼哼,他才不会这么宽容。 至于韩因……反骨一身,不提也罢! 裴彧大手一挥,斥退二人,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 生闷气。 本来,主人翁终于醒来,乃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近日来,府内的气氛怪怪的,气压很低。 最大的改变,就是四皇子闭门不出,不见人了。 所有指令都由心腹祝峤从书房秘传而出,除了韩因和白芷,旁人求见,四皇子都拒而不见。据说,何大小姐何芳莳在裴彧的书房外静立了半个时辰,裴彧都没有应答,还是祝峤于心不忍,将何大小姐劝了回去。何芳莳离开的时候,泪眼滂沱。 于无人知晓处,有两路兵马从四皇子府里暗中出发,一队经由京城沿河向南,一队直刺大漠往北。所挑选的,都是精锐兵士,好像要去捉拿什么人。 随后,书房中就再也没了动静。 如此一日两日,众人还能忍受,半月以后,终于有人坐不住,将李老大夫请到府中。 “四皇子犯的,乃是心病。”李老大夫拈着山羊胡须,老神在在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那系上铃铛之人自己回来,或者殿下自己想通,否则,就算请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 “难道我们就这么熬着?”有人不服气地问。 李老大夫蒲扇大的巴掌一下拍在那人后脑勺上:“是,就得熬。” 门扉紧闭的书房内,裴彧身前是堆叠如山的邸报,上面记载了自太子倒台以来,各方势力的反应。裴彧一目十行看下去,不时拿起小笔,在邸报上圈点勾画,内心有了了一张渐渐成型的蓝图。 只是,要实现他的蓝图,还有一个关键的环节,一直缺失。 裴彧的目光抬起,落到书桌旁的女子衣物上。 他随手抓起一件,柔软的绸缎蹭过口鼻,鼻尖传来熟悉的清甜。很美味,许银翘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身体自带的药香。几分清冷,几分苦涩,但在裴彧心头,这味道令人甘之如饴。 他闭上眼,眼睫轻颤,似乎许银翘还在他面前。 她的眼神一时哀怨,一时又陷满了浓浓的温柔之色,似乎就要伸出手,触碰裴彧身上的伤口。 但是,她的手还没有碰到他,就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裴彧睁开眼睛,室内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假象。 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疯了。母亲遗传下来幻想的疯症,此时如同附骨之疽般在他的内心悄然生长,侵入他的大脑,改变他的思想,直到和灵魂交融,再也分不开。 他和他的痴念。 裴彧静静地闻了一会,神色间隐约带上几分癫狂,他将许银翘的小衣塞到被衾之中,再次走回桌前。 他心头的想法冷酷起来:她不是要逃么?如果他成为了天下的主人,调动官府的力量,仔细搜罗……难道,许银翘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 是年五月,四皇子裴彧率兵奉诏进京。 帝大喜,不顾风疾,御前召见。 “父皇,这传位诏书……”裴彧站在下首,皇帝安坐于在金銮殿上一两个台阶,但裴彧的气势丝毫不落于下风。 “怎么,吾儿有什么想法?”皇帝笑吟吟的,语气轻松。 皇帝抬头,却看到自己儿子的神色诡异。裴彧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父皇是铁了心,禅位于三哥,这个只管风花雪月,毫无才能的三殿下。” “老四,你什么意思?” 裴彧锋芒毕露,皇帝不遑多让。 皇帝看着裴彧身上愈加蓬勃的锐气,那是只属于少年人所有的,不顾一切的明锐。心中如乱鼓擂动,皇帝感受到,自己衰老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他已经不能比拟年少的儿子了。 “来人,把这个不孝子押下去!” 皇帝语中,蕴含隐隐的雷霆之色。 然而,想象中一呼百应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皱纹满布的手,紧紧捏住了御座上的龙头,爆出青筋,爆喝道:“裴彧,你想要谋逆吗?” 裴彧看着圣旨,勾唇一笑,将明黄的圣旨扔到地上,好像随手丢弃一个轻飘飘的垃圾似的:“父皇,三哥不济,彼可取而代之矣!” 裴彧踏步上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野心。每踏进一步,声音在金銮殿内回荡,好像重重击打在皇帝心上。 “父皇,您老啦,昏庸了,早就该退位让贤啦。”裴彧说话不紧不迫,慢条斯理,“您看,太子昏庸,三子无才,四子谋逆,后宫虽充盈,十几年间,却无一子成功诞下。教子无方,御内无才,被奸人蒙蔽。父皇,您的眼神已经不好了,不是吗,不然,您为什么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我身上穿着的铠甲呢?” 裴彧撕下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外袍,露出穿着锁子金甲的身体。 “你……你是有备而来!”皇帝老树皮般手指,指了半天,口中喷薄 “稍安勿躁啊,父皇。”裴彧一把把老皇帝按回了龙椅,“我这里有另一份圣旨,劳烦您盖个章?” 说着,裴彧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明黄的软缎,摊开放在皇帝面前。 “岂有此理!”皇帝一下子将圣旨抖落下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裴彧,你不忠不孝,上天会谴责你的!” 裴彧笑了,将新圣旨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不存在的灰:“父皇,您会求我将圣旨给你的。您恐怕不知道,禁军已经瘫痪,此时,我的人正在三皇子府中,废太子府中,与皇后宫中。哦,你问我想干什么呀?不如我们打一个赌,更漏走到这个数时,此三人之中,就会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过一刻您再不签,又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若有人十根手指先被砍没,那么,下一个砍的,可就是头了。” “裴彧,你别用这些微末的伎俩蒙混朕的耳目!只要朕还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全天下的皇帝,全天下的将领,百姓,士兵,都听朕的差遣。你以为以你西北那部分兵马,就可以抵挡回京护卫的兵队了吗?”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5节 裴彧淡然一笑:“父皇,裴彧虽然不才,但控制京城十二个时辰,还是能做到的。若是届时真有大兵过境,您的亲亲老婆和亲亲儿子,可都全死绝啦。那时候,我和您大不了鱼死网破,您说,如何呢?” 皇帝一张白皙的玉面已经全然涨红,刚要出生,裴彧却做了个“嘘”的手势。 不知怎么的,皇帝竟然真的收住了话。 “瞧瞧,第一根手指,来了。”裴彧神色间含着一抹玩味。 很快,金銮殿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捧着金盘上前,金盘之上,躺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手指纤细,尖尖的指甲上涂着丹蔻,一看,就是个女人的手指。 皇帝眯起眼睛,上前几步,手指上佩戴的玛瑙闪着光,分外耀眼。 那玛瑙,正是他赐给皇后的! 皇帝喉咙中发出几声呜咽,刹那间,半边身子僵住不能动弹。风症再次发作,原本清秀的脸庞,半边脸不能动,另半边脸闪过铁青血红的神色,神情可怖,看得人心惊胆战。 但裴彧却没有任何惧怯。 他慢悠悠开口:“父皇,还要继续么?” 皇帝猛地转过头:“圣旨在哪里!” “这才对嘛,父皇。”裴彧从善如流地拿出圣旨,皇帝拖着半边残废的身子,几乎是爬上御座,“咔哒”一下,御座中的机关被打开,皇帝的手颤颤巍巍拿出国玺,往圣旨上头一盖。 “滚,滚!”皇帝爬在地上,呜咽怒号,好像一只被困的黄狮子。 裴彧却展开圣旨,一五一十地把上面的内容读了出来:“从来帝王之理政,圣躬而天下伏……朕之四子裴彧,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当传位于皇四子。……裴彧之母灵蕙,年少灵秀,聪敏慧心,为朕诞下嗣子,特封为纯皇后,设陵以供……” “等等!”皇帝喝断圣旨,“你让朕印了什么!” 裴彧这才展开整幅圣旨:“父皇,你果然眼神不好了,这圣旨的下半阙,您怎么没瞧见啊。” 皇帝定睛细看,果然,见到了收藏起来的下半幅圣旨。上头白纸清清白白写着,封裴彧之母为皇后,但不入帝陵。 “你果然是你母亲生的孽种!”皇帝这下,终于咬牙切齿,“你是为了她报仇来的,是不是?” 裴彧的声音很冷静:“父皇,一半一半吧。若是您之前没有干下那些事情,就不会有此情此景,父子反目对峙的景象了。凡果必有因,父皇十几年前种下的因到今天结成了苦果,裴彧不知道,父皇可曾有一丝悔意?” “所以,你还是怨……你怨朕薄待你的母亲,是不是?” 皇帝提起灵蕙,声音中多了几丝怅惘。 “看来父皇还忘了另一个人。”裴彧顿了顿,“您赐给我的,妻子。” 皇帝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才从脑子里找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她?这人不是早死了么?” 裴彧听到帝王如此无情,声音渐冷:“您以为赐出一对怨偶,却不知,是她改变了我。她让我知道,何为真情,何为爱——这些从我冷漠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身上学不到的东西。父亲,你一定想不到吧,您的儿子为了一个‘低贱’的药女动了心,恰如您年少之时一样。” 裴彧说着,施施然走到龙椅旁,双腿一跨,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不过,父皇,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您可以为了皇位绝情,我却不能。您放心,我的皇后之位,在找到她之前,都将一直空悬。” 裴彧满意地见到自己的话起了效果,皇帝的面色更加扭曲。 “你……你,裴彧,你!” 怒火攻心,老皇帝一个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去。 * 旧帝禅位,新帝登基,登基的,不是从前的东宫太子,也不是大臣们一致看好的三皇子,而是从来就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裴彧。 朝中有大臣对禅位的结果有疑虑,但被裴彧的雷霆手段震慑,不敢发声。 裴彧暂时坐稳了皇位。 然而,京城暗潮汹涌,裴彧知道,能安然在金銮殿待下去,绝非易事。朝中动荡,时局变换,他有好多事情需要解决。矛盾千头万绪,裴彧日日处理风波,终于在登基后的三个月,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终于能够腾出手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经过时光的洗刷,许银翘衣物上的味道已经淡得闻不出了,但裴彧还是将旧衣搁置在床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长桌上放着一个纸团。 纸团是从南下那一路暗哨那里传过来的。 飞鸽传书,意味着,他们找到了许银翘的蛛丝马迹。 裴彧定定地看着那一卷纸团。 经年累月的思念,早就让他内心成了一潭看不见的汪洋,里头潜藏的情感,只有裴彧本人知道,有多么深厚。 深厚得能够把一个人吞噬。 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纸团,心中甚至有些胆怯。 裴彧深吸一口气,拿起纸团,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拨开褶皱,露出里头的文字。 ----------------------- 第105章 春日间, 吴郡太守曾呈上奏折一份,其中记载一样异事。 说是临安县西陵一带,偶发群疫, 待县令上报之时,疾恙已扩散全县, 隐隐有往周边溢出之势头。郡守大骇, 立刻招揽医师, 亲赴就诊,但恐怕本地医者不能尽用,想请新帝派遣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 予以指导。 但是当吴郡太守来到现场的时候,却发现, 西陵疫病奇迹般地消失了。 据当地民众所说, 疫病大盛的时候, 有一位蒙面的姑娘逆行入城。她瞧着柔柔弱弱, 但办起事来,却有雷霆手腕。先是将得病之人集中起来, 分发驱疫符水, 又令家中有患病之人的家属, 用白醋烧灼衣物。如此一月有余,县中得病之人好了大半, 除了几位尤其严重的, 其他人都恢复如初。 吴郡太守以此女娘为异士, 派人追寻,终不可得,只能将西陵祛疫之事当成异闻一则,呈上天听。 裴彧见此奏折, 心下当即就有了隐隐的预感。 女娘,医术精湛,行事爽利……吴郡太守所说的,不就是许银翘吗? 如果真是她,她到西陵去,到他母亲的故地,是对他还存有一丝眷恋吗? 不不,天下会医术的女子这么多,也不可能就是许银翘。 这种可能性太小,简直需要无巧不成书才能到达。 但是,那一丝甜美的幻想太过具有诱惑力,裴彧沉湎其中。第一反应,便是让暗卫确认此事。 暗卫行事的手段,可比吴郡太守手底下的酒囊饭袋雷霆得多,不过半旬,裴彧便在案头得到了他们的禀报。 他在室内又兜了两圈,深吸一口气,终于看清了上头的文字。 几乎是下意识地,裴彧就要脱口而出:“起驾,朕要——” 话说到一半,他却改了主意。 门外的小太监听到室内动静,忙跑过来一看。大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四根盘龙的柱子静立其中,皇帝却不知怎么的没了踪迹。 * 许银翘人在京城。 她自江南打马上京,第一处落脚的地方,就是李老大夫家中。 准确地说,是裴彧存放八荒四海搜罗来的书籍的地方,不过裴彧已经好久不来这里了,所以,李老大夫将闲置的空间改造出了一间小屋,放置床榻,勉强安息。 屋外小院中。 许银翘从小火炉上拿起一盏茶,为自己斟茶。 热水叮叮咚咚倒入茶碗之中,甚是好听。茶叶被水一激,刹那间,热腾腾芬芳四溢。 许银翘摸了下额前发丝,从面前飘下来一片桃瓣。 “您这院子倒有趣,种了这么多花!”许银翘啜一口茶,打趣道。 “人老啦,就爱种些花啊草啊的,穷打理。”李老大夫呵呵一笑,“你风尘仆仆赶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我这里来下脚,说吧,又发现什么疑难杂症了?” “疑难杂症倒算不上。”许银翘微微一笑,“不过今年开春,吴郡之疫,您可听说了?” “有闻风声。”李老军医点点头,接过许银翘递上来的一大厚沓手稿,一面翻阅,一面用手去够桌上的茶水。 许银翘半欠着身,将茶盏递到李老大夫手里:“小心烫。” 李老大夫抬眼,锐利的目光在纸片背后一闪而过:“你这么乖觉,不会又要向我要点什么了吧?” 许银翘见到来意被戳破,不由得笑了:“还是老先生敏锐。银翘此来,想借阅……” “借阅?不准。”李老大夫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许银翘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心中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她终究不甘心,鼓起勇气还想再试一次:“可是……” “喏,你要看,便进屋去看。书在屋子里,你做任何事情,我都犯不着管你。只有一点,不能拿到外头去,这是规矩。” 李老大夫上了年纪,不知怎么的,养成了一个吝啬守财奴的性格,抱着一屋子书,当成宝贝,一点都不允许有一本书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过,李老军医守着的这些书,也确实是宝贝。许银翘天南海北游历了一圈,行了万里路之后,总感觉有些知识不足,自从发现了李老军医这个宝库,她便是不是过来喝杯茶,希望能蹭上两本书。 许银翘咬了咬牙:“可是,这毕竟是在京城,皇城根脚下,我怕……” 李老军医一副很自信的样子:“去去去,怕什么,皇帝在宫里,几百年没来过这旮旯地了。你尽管放心大胆看,若他真来了,也有老夫替你挡着!” 许银翘听了李老军医一番话,将信将疑退了回去。 李老军医看着面前的半盏热茶渐渐失去白气,嘴上小声嘀咕:“不过,这还真说不准。听说,金銮殿上那位,登基以后,还没有选过一次妃……” 李老军医家里分为上下两层,堆满了书。上层开窗临街,许银翘走上去的时候,就能听到外头飘来的细碎言语。 她没有在意这一点世俗的嘈杂,倚着床,翻动手中的书页。 但茶楼里的话,却好像长了腿一样,只往她的耳朵里钻。 “又到了一年大选年。” “是呵,老刘哇,你家闺女多大了?” “呵呵,今年十六。” “喔唷,这可是正好的年龄啊。我说老刘哇,你家闺女生得那么水灵,人又机灵,说不定,进去了就是个娘娘呢!” “哎,哎,当不起当不起。她就是个顽劣丫头,还缠着她娘绣帕子呢……” 人声渐退,许银翘的心神已经被牵动,空中的花香不再静谧,就连周围叽叽喳喳的鸟雀声,也显得嘈杂起来。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书页停在这里,好久没有翻动了。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6节 许银翘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裴彧了。 这些日子里,她去了很多地方,从京城,下张家口,再到庐州,又到吴郡。沿途风貌,人情习俗,都是许银翘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从未沾染过世俗的眼光,好奇地打量一切,大脑都被新的讯息填满,一点都没有想到过去的事情。 一路过去,许银翘才知道,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的人到了死前,都看不上一次病。 她见过因为难产而几乎窒息的妇人,见过自幼风麻的儿童,见到过手指被朴刀削去半个,还在地里过农忙的老人。 越走,许银翘的心就越沉重。 她至此方知,原来从前的安稳天地,只不过是一隅之大,真正广阔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人在生病,在等待。 此时听到裴彧的消息,许银翘心里,却还是狠狠一撞。 却没有了当时心酸的感觉。 她想,或许是自己真的过了这个情关,也未可知。 掐指一算,帝王三年一选秀,到了今年,也该擢选些良家女子入宫了。更何况,这是裴彧登基的第一年,后宫内居然空空如也,这也太不符合帝王的做派了吧。 他会选到什么样的女子呢?许银翘抬头看过去,恰好看到茶楼里人影一闪,原来是方才说话的两个汉子。 那两个汉子分别上了街前骏马,骏马背后,拉着两座装潢贵气的马车。微风轻拂,马车车帘翕动,露出低下小姐的皓腕,腕上莲花金鱼状的跳脱相互触碰,似乎能听到叮当响动。 许银翘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她生得肤白,但在外头行走许久,还是不免染上风霜,皮肤不如初出宫时细嫩白腻。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想。 裴彧想要的,是金丝笼中娇嫩的雀儿,她却是飞跃漠北风霜的一只麻雀。 她的手,接生过血肉模糊的孩子,割开过流着脓液的创口,削过冒着死气的白骨。 她亲自挖开过这个王朝沉疴已久的痼疾,她的眼睛看到过太多太多芸芸众生。 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许银翘了。 至于裴彧,或许只是她漫长人生的一个小小注脚,是汪洋波涛里的一点小小浪花。 小石头激起了浪花,可是江河还是要自己流下去。 她没什么可在意的。 许银翘想明白了,便也静下心,重新看回了书。 小楼底下,却传来轻叩柴扉声。 * 许银翘从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李老大夫,有人叫——” 她声音清亮,话说出一半,就掩住了口。李老大夫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个枕头,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悠长,竟在绵绵春日里睡了过去。 许银翘敛住了口,她不忍心打扰李老大夫睡觉,蹑手蹑脚下了楼,将书随便往哪里一搁,轻手轻脚地拨开了门口的插销。 “吱呀——” 门打开了一条缝。 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许银翘愣住了。 她的脚好像生了根扎进土里,一动也不能动,脑子僵住,只有手还能勉强活动。 许银翘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门关上。 一定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刚好是她在的时间?刚好在这间小院里?这也未免太巧,好像在做梦! 许银翘下意识移动了木门。 移到一半,却有一股力道将门牢牢抵住,不让她进半寸。 许银翘的目光落在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手上。他的中指上似乎多了点茧子,或许是御笔朱批写出来的吧。 隔了这么久,许银翘还是能一眼看出来裴彧身上的变化。 这种想法让她感到有些欣慰,又有些羞愧。 “放开,李老军医睡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许银翘努力保持声音的镇定。 很好,她听起来声音清亮,一如既往,一点都没有因为对面的是裴彧,而感到紧张或者害怕。 裴彧终于说了话:“银翘,你信不信,我想要找的,就是你。” 许银翘抬起头,望进了一双黑如深渊的眸子。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裴彧似乎变得更加难懂了。她往日间还能在他冷冰冰的脸上寻觅到一丝一毫情绪,但现在,裴彧似乎把自己的任何情绪都隐藏起来了,包裹在俊美无铸的皮囊之下。 或许他真的成了一个君心莫测的帝王。 许银翘低下头,隔断了裴彧的视线:“我们俩没什么好说的,想说的话,都在漫天风雪中说尽了。” 说着,许银翘就要关上门。 裴彧却丝毫没有松开手,他不发话,只是单手牢牢握住门框。 许银翘用尽了两只手,两只脚,全身的力气,都抵不过裴彧这么轻轻松松的一握。 木门经受不住二人的争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眼见着,李老大夫的木门就要承受不住,从当中碎裂开来。 许银翘率先放开了手。 她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裴彧,声音也不起一丝波澜:“既然你执意要进来,那便来吧。” 她倒要看看,裴彧此番前来,要闹什么幺蛾子。 许银翘松开了手,裴彧也放开了手,在许银翘背过身去的时候,他暗暗将使力了右手在身侧蹭了蹭。掌心传来刺痛,似乎被尖锐的插销磨破了皮。 许银翘的态度很冷淡,看来是不会为他做任何医治。 于是裴彧也对这点小伤闭口不言。 许银翘回过身来,对院内药圃边上的小马扎随意一指:“喏。” 她不愿意吵醒李老大夫,特地选了个避风转角处,就是不想万一争吵起来,声音吵醒了他人。 裴彧身上穿着暗黑缎面的常服,看其衣料成色,便知此衣华贵异常。从胸腹之前到背上,绣了左右二只腾飞的五爪金龙,金线绣成的,绣工不菲,在日光下,暗色龙纹如同洒金般流泻。 许银翘知道,穿着这身衣服,裴彧绝无可能坐在沾满尘埃的小石墩上。 谁知,她一回头,却看到裴彧真的一撩衣袍坐下了。 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愿帝王衣袍沾染尘埃,但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深渊似的古井无波。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许银翘摆出一副“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态度,抱臂胸前。 她没有找椅子坐下,分明是一副不愿意详谈的样子。 “银翘,这些日子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裴彧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许银翘说不出来。 总觉得他说起话来,怪怪的。 许银翘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穿着布裙,又看了看自己一双变得粗糙了许多的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和我分别了这么久,不认识我,自然情有可原。” 面对裴彧,她说起话来,不免夹枪带棒。 裴彧却好像没有感觉到许银翘话里的尖刺一般,道:“我将秦姑姑擢升成了院判,你母亲曾经呆过的宫殿,我也修缮一新,当年养蜂夹道着实混乱,你母亲的尸身,我还没有找到,但也已经派人去慢慢打听。” 许银翘神色讥诮:“裴彧,你说这些干什么?如果你想做这些事,你早就可以做了,等到这个时候才做,惺惺作态,我不要听。” 说着,许银翘还真双手捂住了耳朵,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裴彧看到许银翘如此抗拒,眸中有黯然之色划过:“绿洲上的柔然人,朕……我已经派人招安,只要他们好好地生活在边境,我就不会对他们的生活多加干涉。” 许银翘横了裴彧一眼:“看来还是说‘朕’顺口,称‘我’作甚?” 面对许银翘的冷脸,裴彧不屈不挠:“还有京城那些贩卖月氏人口的人贩子……” 许银翘终于有了反应:“你这些都知道了?” 这件事,只在她和韩因之间存在。裴彧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许银翘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想象。 裴彧的脸上,终于显现出几分被刺伤的表情:“银翘,你如何将我想得这么坏?这件事,是韩侍卫告诉我的。” 许银翘眉毛一挑:“你还真是心胸广阔啊,裴彧,留着韩因当侍卫,我还以为,按你往日的行事,你会杀了他呢。” 裴彧说完了这些话,许银翘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出言嘲讽。在许银翘没有看到的角落,裴彧落在身边的手,慢慢地握紧,指尖入肉,似乎要将手掐出血来。 许银翘自顾自讲下去:“也对,当了皇帝,还是得仁爱些,可不能像在边关那样我行我素了,要不然,朝中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是也不是?” 许银翘说着,看了裴彧一眼。 裴彧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些,比许银翘多出了大半个头。裴彧的动作很克制,并不敢上前,他身体带来的压迫感,便没有这么浓。 “银翘,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朝中文武百官,而是为了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彧的神态带着许银翘从未见过的认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可愿回来?” 许银翘一听裴彧说的话,乐了,出言讥讽:“原来这才是你来此地的意思呀,要我回去,可以,我想当皇后,你这个位置给不给?” 她本来是随口一说,但抬眼见到裴彧神色坚定,心下一沉,坏了。 果然,裴彧想也不想:“当然。” 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好像忽然间松了口气。 许银翘没想到裴彧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个要求,脱口而出:“裴彧,君无戏言,诓人可一点都不好玩。” 裴彧的神色又跌落回去:“银翘,我说了这么多,你便一句都不信我么?” 许银翘仔细打量裴彧的神色,看他因为她一句话,似乎真的有些神伤,心中奇异。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了逐客的样子:“裴彧,如果你过来,只是想让我回去,我可以现在就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不会回去。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当不了宫里的尊皇后,更何况,与你待在一起的任何一秒,都让我身上直发毛。我想,您还是另寻高明为妙。” 许银翘把话说绝了,果然,裴彧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许银翘下意识侧身避让,生怕与裴彧有任何触碰。 两厢侧身间,裴彧的衣角碰到她的裙裾,轻轻一触碰,却好似久违的热流,激得许银翘浑身一激灵。 许银翘紧紧盯着裴彧,生怕他不迈出那一道门。 裴彧却笑了:“许银翘,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恶魔,不会伤害你。我只是……” 似乎是感受到许银翘冰冷的眼神,裴彧剩下半截话吞进肚子里。他飘然离去,只留下淡淡的声音:“你往后就知道了。”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7节 许银翘没理解裴彧的话,什么叫她往后就知道,她的以后,可没有裴彧半点位置。 但是,她很快体会到这句话的威力。 许银翘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甩不掉的尾巴。 她走在路上,走在乡间的小道里,或者走在低矮的巷子中,总能感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肯定是裴彧派的暗卫。许银翘心头恨恨地想。 她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在第一次远游的时候,许银翘便能感觉到,官府的人在找她。因此,无论在何种场合,许银翘都用一块巾帕覆面,不敢露出真容,就算治病救人,也尽量避开和官府打照面。 但是,裴彧此人手眼通天,还是知道了她的位置。 他看起来一副放不下她的样子,许银翘想信又不敢信,不过,她能确定,身边这个甩不脱的影子,是裴彧派来的暗卫。 许银翘曾经站在空无一人的林子中,朝着一片寂静大喊:“喂,你出来吧!我都看见你啦!” 可惜,那侍卫极为沉得住气,任凭许银翘如何叫唤,都不现身。 许银翘无法,只好收拾行囊,继续南下。 这一次,她要去的是西南。听闻西南巫蛊之术盛行,西南之人,对于岐黄也有自己的见解。许银翘此次,便是怀着交流学习的心去的。 她的心中,已经隐隐萌生出了一个朦胧志向。既然百姓之中,医道的普及如此之低,为什么她不能搜罗天下医书,遍网天下医道,编织一套朗朗上口的口诀,用以在百姓之中流传呢? 在身旁没人的时候,许银翘便会大声朗诵已经编好的口诀:“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 她原来想用这种聒噪的声音驱逐身后那个甩不掉的暗卫,但是,那暗卫就好像潜伏起来了一样,再也没有暴露形迹。许银翘只好自娱自乐般,念诵口诀,不时对空气说一声:“喂,你觉得如何?” 空中静悄悄的,暗卫不作答。 许银翘便不再发问。 一问,不答之间,二人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许银翘从这种相处里找到了乐趣,便也不再纠结裴彧派遣暗卫的事情了。 但有些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譬如许银翘曾经过一个小镇,镇上地头蛇见许银翘身形窈窕,带着数十家丁围住许银翘,想要将她收入后院。许银翘丝毫不怵,亮出利刃,那些山野家丁何时见到过这般锋利的兵刃,没等许银翘进攻,便吓退了三分。许银翘乘着一口锐气,鞭策阿钱,突围跑走。 许银翘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像以前遇到的那些糟心事一样。谁知,当她再次经过小镇的时候,却被告知,往日欺男霸女的地头蛇,被新上任县太爷给罚了。听说这县太爷是金科进士,皇帝御赐下放来做官的呢!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县太爷请进了府,一通寒暄,还被送了好些体己之物。 衣裳,银钱,药材…… 许银翘被这通阵仗吓到,只收了药材,其余概不敢收。那新县太爷瞧着还有些失望,一直往许银翘身后瞅,许银翘回头看,却只看到藤蔓攀上墙壁。 看来这小进士人挺好,眼神不太好。许银翘心中暗想。 很快她就到了黑水之前。 黑水,河如其名,滔天如浊墨泼洒。自雪山之巅奔涌而下,流至两峡相对处,举目四望,只见惊风怒浪,犹如鬼哭。 渡过黑水,便是湘西了。 许银翘看着河面,不由得心中生畏。但这趟河终究是要渡的,她心一狠眼一闭,将银钱交给了渡河的艄公,颤颤巍巍爬上小船。 上船的时候,许银翘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无一人,那位裴彧派来的暗卫并没有跟上来。 想来他碍于不能露面,无法和她一同渡河。这可不妙,据许银翘所知,下一班船,在七天后。湘西毒瘴密布,地形凶险,要是这暗卫七日之后再来,一定找不见她。 许银翘大发善心,对着空荡荡的山壁出声:“喂,那位跟了我一路的小哥,你若是想继续向前,可不能错过这班船。你要是错过了,可就找不到我啦。”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应。山壁光秃秃,许银翘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许久,直到回音都消散了,那暗卫还是没有现身。 许银翘叹了口气。好吧,他不来,她也由他。 于是矮身回了船篷。 黑水之上天色昏黄,一叶扁舟在风浪之中起伏,就好像置身大海之中。一会在风口浪尖,一会在浪底迂回,许银翘没过一会,便觉得意识昏昏沉沉,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出来。 她紧紧抓住身边的木把手,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浅滩。 快了,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但天不遂人愿,船行水中,风浪更恶,不知何处一股阴风刮过,水面无端升起一股巨浪,如同恶鬼裂开大口,将小船,艄公,许银翘,阿钱……一并吞了进去。 意识消失前许银翘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想法:今天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她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完,真遗憾。 模糊之间,背后却好像有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接住了她,昏光之中,她看到一双熟悉的凤眸。 裴彧…… 直到死,她还是忘不掉他么? 许银翘是被烈日晒醒的。她翻动身子,脸上黏腻,沾了一脸沙。眯起眼睛一看,阿钱,艄公,还有被浪拍成碎片的小木舟,都静悄悄躺在岸上,生死不知。 许银翘有心查看,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一按手掌,触感弹性敦实,低下头看,自己按着的,是个男人的胸膛。 怎么会有个男人?许银翘心下纳罕,一抬眼,呼吸就僵住 她其实先看到的不是脸,而是男人胸膛之上的伤疤。 衣襟散开,露出暗褐色的新肉,正胸当中,一块疮疤,箭镞伤,团状。 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不是裴彧,还能是谁? 许银翘几乎是滚着爬着起来的,裴彧熟悉的脸,就这么暴露在她面前。 男人溺了水,面色青白,犹如恶鬼。头发丝湿哒哒贴着面颊,双目紧闭,五官妖冶,看起来和传说中用水草勾人的水鬼更像了。 不是暗卫吗?怎么换成裴彧了?不,不对,难道一开始,就是他? 许银翘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之前在县令府中的奇遇,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线索串上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间,重要的,还是快点救人。 许银翘只用了一秒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紧接着,俯下身,衔住裴彧冰凉的双唇,对着他渡了口气。 手上不停地挤压裴彧的肺部,许银翘渐渐感受到,手底下的躯体,正在一点一点回温,恢复生机。 大概差不多了吧…… 她半跪在地上,预备抽开手。 不防,一抽手,便撞进了一双深沉的眸子。 男人的嘴唇被她吃得格外鲜艳,两瓣薄唇一张一合,呓语般,吐出一声:“银翘……” 声音缱绻,好像恋人间呢喃的眷语。 许银翘被裴彧这声叫唤激得,浑身一抖。 裴彧看见许银翘,沉寂已久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了亮光。长臂一伸,许银翘便落入裴彧的怀中。 湿透了的单衣紧紧贴着皮肤,男人温热的体温沁入身体,此情此景,好像两个人浑身光//裸,肌肤相贴一般。 恰如从前。 许银翘脑子里想到的事,裴彧自然也想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缠住许银翘的手臂搂的更紧些,双唇贴住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许银翘从来没被裴彧这么虔诚地亲吻过,这种感觉,好像她不是一个小小的医女,而是一位神祇一般。 许银翘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男人的身体起了变化。 不行,不行,她心中暗急,就算有,也不能在这里! 许银翘腾地一下起了身,与裴彧拉开了距离。山峡间清风刮过,带走热量,好像方才二人肌肤相贴的紧密,从不存在一般。 “我得去救人,还有马……” 许银翘的话刚说出一半,就被裴彧含进了口中。 “唔……” 她挣扎了一下。裴彧的动作很温柔,好像许银翘是个易碎的瓷器一般,轻得令人心尖发颤。 许银翘尾音半咽,竟藏了半分娇声。 裴彧仍旧是虔诚地亲吻,从许银翘的唇角,到眉眼,再到额头,然后,一路向下,吻上她的锁骨,最终停留在她胸前的疤痕。 许银翘这才发现,小衣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了那道当胸贯穿的,狰狞的肉粉色伤疤。 这是她奔向自由的铁证,也是失败爱情的墓碑。 裴彧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吮吸着,好像那是一道再神圣不过的勋章。 许银翘感觉前胸湿湿的。 诶? 她低下头去,捧起裴彧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竟惊讶地发现,他双眼血红,底下流出两道清泪。 “你怎么哭了?”许银翘大惊。 在她的记忆里,裴彧是个铁人,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裴彧怎么好……哭成这样的?! 连她看了,都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可怜的裴彧没有拭去眼泪,只是很认真地望进许银翘的眼睛:“银翘,我心疼你。” “从前的事情……是我做错,这一点,无可抵赖。你心口挨了一刀,时隔多年,痛在了我心上,若是你仍不满足,你大可往我胸口继续捅上千千万万刀。”说着,裴彧露出宽阔饱满的胸膛,拉着许银翘的手,放在了心脏跳动的地方。 许银翘不可避免地,再次看向了他暗褐色的伤疤。 她眼睫垂下,微微翕动,裴彧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但不管她想什么,他都还有话要说:“这些日子,跟在你身后的,开始是其他人,但后来,一直是我……京城里的事情,有旁人替我处理,我只是跟着你,一路从京城走到了这里。银翘,我从前不理解你,可是这一路上,我遇到的事情,比我十几年来的见闻还要令人心惊。” “原来,我从皇城之上俯身看到的芸芸众生,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看到农民因为苛刻的赋税卖儿鬻女,我看到那些可恶的官吏,明明手头有苍蝇大的权利,却能够摆弄人的性命。原来我费劲力气得到了天下的权柄,底下众生的生活,却没有丝毫的改善……” 裴彧的话,几近喃喃自语,许银翘却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银翘,我得感谢追随你的这个决定,在你身后,我看到了众生。在你身前,我看到了你想走的那条路,你的志向,你的理想。或许……我对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吧。” 说到这里,裴彧自嘲一笑:“你放心,你是自由的,我……永远都不会困住你。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裴彧越说,和许银翘的身体贴得越近。 他胸前的伤疤紧贴着许银翘的疤痕,两者触碰,好像有火在心头灼烧。 被迫委身疯批皇子后 第118节 “你能不能……不要永远抛弃我?当你结束一段旅程了时候,能不能,回到京城,来看看我?” 裴彧低声,几近哀求。 他的鼻子埋在许银翘发间,贪婪地吮吸着许银翘身上的味道,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许银翘的手回抱住了裴彧窄劲腰肢。她清楚地感受到,随着自己的动作,裴彧的身子一僵。 年轻的帝王此时,也就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她冲他眨了眨眼:“好啊,只要你肯等。”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臂骤然圈紧,好像要把许银翘融入他的血肉骨髓似的。 裴彧的呼吸声落在许银翘耳畔,热乎乎,痒丝丝。 “我会一直等你的,银翘。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不会再轻易放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