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帝王心》 权谋帝王心 第1节 权谋帝王心 作者:海盐絮 简介: 他是北境锁链的苍狼,我是困于金笼的残雀。 萧彻,朔州世子,入京为质,桀骜不驯,是整个王朝最锋利的剑。 楚玉衡,罪臣之子,沦为奴籍,玲珑心窍,是深渊里最艳烈的花。 一场阴谋,让狼与雀狭路相逢。 他视我为有趣的玩物,我引他为脱困的刀刃。 马球场上的惊鸿一瞥,宫闱暗影中的生死一瞬。 他许我后背与江山,我献上智慧与忠诚。 可当血海深仇撞上家国天下,当缱绻温情裹着算计利用…… 我们之间,究竟是棋逢对手的同盟,还是情根深种的恋人? “楚玉衡,天下与你,我都要。” “萧彻,若你是我的一场劫,我甘愿……万劫不复。” 第1章 苍狼入京 晟元十七年,秋。 京师的天空是一种被宫墙灰烬和权力欲望熏染成的浑浊色调。 朱雀大街上,熙攘喧嚣,市井之气扑面而来,却又在某种无形的威压下显得拘谨而刻意。 一阵急促如雷鸣的马蹄声猛地撕裂了这份虚假的繁华。 百姓们惊慌避让,只见一队骑士如黑色旋风般疾驰而过。 为首之人,身跨一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身着玄色暗纹劲装,外罩一件墨色大氅,风尘仆仆却难掩其通身的桀骜之气。 他并未刻意纵马惊扰,但那马匹的奔腾之势、骑士们身上未经驯化的凛冽野性,已与这座雕梁画栋、规矩森严的皇城格格不入。 这便是北境朔州王世子,萧彻。 “世子,前方便是鸿胪寺安排的馆驿。”身旁的副将策马上前半步,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北境风沙磨砺出的粗粝。 萧彻勒住马缰,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引得周遭又是一片低呼。 他抬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眼前这座精致却显得逼仄的驿馆,又越过重重屋脊,望向远处皇城那金灿灿的鸱吻和飞檐,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笼子倒是镶金嵌玉。”他低声嗤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身后每一个北境儿郎的耳中,引来一阵压抑着的、心照不宣的粗重呼吸。 他们都知道,世子此行名为“入京觐见”,实为“质子”。 朝廷对北境军力的忌惮日深,这位年仅十九却已在边关杀出“苍狼”凶名的世子,便是皇帝握在手中最好的人质。 萧彻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矫健,大氅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侍从,大步向馆驿内走去,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仿佛踏着的不是京师温润的土地,而是北境粗粝的戈壁。 “让人备水,洗这一身京城的脂粉气。”他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与此同时,皇城西北角,与鸿胪寺馆驿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深处传来的、压抑的咳嗽。 皇家藏书阁的一隅,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高大的楠木书架。 曾经名动江南的楚家嫡孙,如今脖颈上却带着一道浅浅的、象征罪奴身份的刺青。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衣,更显得肤色苍白,近乎透明。 可即便做着最卑微的活计,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沉静如水,深不见底。 他的指尖抚过书脊上《北境风物志》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窗外隐约传来遥远的马蹄声和市井骚动,他并未抬头,只是静静听着,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考量,随即又湮灭在无波的沉寂里。 一名管事太监尖细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惯有的倨傲与不耐烦:“都手脚麻利点儿!贵人们的事儿要紧,若是怠慢了,仔细你们的皮!” 楚玉衡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温顺、沉默、甚至有些怯懦的罪奴,更加卖力地擦拭着,将自己缩进这片巨大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存在。 馆驿内,萧彻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窗前。 副将低声禀报着刚刚打探来的消息:“世子,今日午后,宫中设了马球赛,说是为几位皇子并京中子弟助兴,也给……给您接风。” “接风?”萧彻挑眉,眼底掠过一丝嗜血的兴味,“是试试我这头北境来的狼,牙口还利不利吧。”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湿帕,用力擦了一把脸,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 “告诉他们,”他丢掉帕子,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北境寒风般的冷冽,“这局,我打了。” 黄昏将至,京城的暗流随着这位北境世子的到来,开始悄然涌动。 无人察觉,在藏书阁的阴影与馆驿的刀光之间,两条本该永无交集的命运轨迹,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近。 遥远的空中,似有苍狼的孤嚎与琉璃碎裂的清音,即将交汇于这权力漩涡的中心。 第2章 瑾玉藏锋 皇家马球场,旌旗招展,鼓声雷动。 看台之上,皇室宗亲、勋贵子弟云集,锦衣华服,珠环翠绕,言笑晏晏间皆是浮于表面的热闹与恭维。 这是一场权力的展示,也是一次对新人下马威的绝佳场合。 萧彻的到来,像一头真正的狼闯入了精心修剪的猎苑。 他未着繁复礼服,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骑射装,墨发高束,昂首步入场中。 那身经百战淬炼出的肃杀之气,与周遭纨绔子弟的脂粉味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所有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那位便是朔州世子?好重的煞气……” “哼,边关来的蛮子,不懂礼数罢了。” “听闻他在北境有个诨名,叫‘苍狼’?倒是贴切……”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他周围涌起又落下。 萧彻恍若未闻,目光锐利地扫过场中那几个被簇拥着的皇子,最终落在一名身着杏黄骑装、面容倨傲的青年身上——三皇子晟玚,目前最得圣心的儿子之一,也是主战、忌惮北境势力的代表人物。 三皇子策马缓缓而来,皮笑肉不笑:“久闻萧世子马术精湛,今日有幸得见,可要让我等开开眼界。” 萧彻唇角一勾,弧度冷硬:“殿下过奖了,北境儿郎,只在战场上见真章,这球场嬉戏,怕是入不了各位贵人的眼。” 话音未落,火药味已悄然弥漫。 与此同时,藏书阁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忙碌。 楚玉衡抱着一摞远比他人更高的典籍,脚步轻缓而稳定地穿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 他被吩咐来整理这些刚从库房调出的、蒙尘的前朝档案,这通常是最无人愿做的苦差。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 光线透过高窗,被切割成细长的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他轻轻放下书卷,动作间,一卷捆扎松散的旧册滑落。 他俯身去拾,指尖触及册页时,目光倏地一凝。 那并非什么珍贵古籍,而是一本看似普通的《工部历年物料录》,但其中几页记录的,却是元嘉十二年——他楚家科举舞弊案发那年——江南道送往京城的特供建材数目,其时间、批次,与当年涉案的几位关键官员府邸修建时间微妙吻合。 而其中一项名为“金楠木”的物料,最终接收的官员署名,竟是一个早已致休、看似与此案毫无瓜葛的老臣。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随即立刻恢复平静。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冲击着耳膜。 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毫无关联,但却是他三年来,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找到的第一块或许能拼凑出真相的碎片。 他不动声色地快速浏览,将那几页的关键信息牢牢刻印在过目不忘的脑海里。 然后,仔细地将册子恢复原状,捆好,放回那堆故纸之中,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外面隐约传来马球场的欢呼和鼓声,震得窗棂微微作响。 他走到窗边,透过积尘的玻璃,望向远处喧嚣的方向。 他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那位北境世子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必将激起千层浪,而这波澜,或许能搅浑这潭死水,让他有机会摸到更深处的东西。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阴影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袖中一枚磨得光滑的旧玉扣——那是楚家未败时,祖父赠他的及冠礼,如今是他仅存的、不敢示人的念想。 马球场上,比赛已至中段。 萧彻并未尽全力,但即便只是随意挥杆策马,其凌厉的攻势、精准的控制以及与生俱来的战场预判,也远远将那些崇尚花架子的京城子弟甩在身后。 乌雅马在他胯下如同黑色闪电,每一次折转冲撞都充满野性的力量。 三皇子的脸色渐渐难看,他几次试图拦截萧彻,却都被对方以毫厘之差轻松闪过,甚至被带得差点落马,显得狼狈不堪。 看台上的喝彩声开始更多地为萧彻响起,那是对强者的本能崇拜,但这无疑更加刺痛了某些人的自尊。 又一次激烈的争球后,萧彻率先控球,突破重围,直冲球门。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猛地一夹马腹,并非冲着球,而是直直朝着萧彻的马侧撞去! 同时,他手中球杆似乎“无意”地向上扬起,那坚硬的杆头,竟是瞄准了萧彻持缰的手臂! 这一下若是撞实,落马受伤都是轻的。 看台上响起几声低呼。 权谋帝王心 第2节 电光火石间,萧彻仿佛背后长眼,猛地一勒缰绳! 乌雅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暴烈的嘶鸣,堪堪避过那狠毒的撞击。 同时,他手中球杆顺势向下格挡,“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架开了三皇子的暗算。 两马交错而过。 萧彻稳坐马上,侧过头,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三皇子惊疑不定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嘲讽。 那眼神仿佛在说:就这点手段? 三皇子被那眼神刺得心头一寒,竟一时不敢与之对视。 场边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瞬间迸发的杀机。 萧彻却忽地笑了,那是属于猎手的、充满侵略性的笑容。他不再看三皇子,一抖缰绳,乌骓马再次窜出。 “继续。”他低沉的声音打破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比赛继续,却再无一人敢轻易靠近这头被激怒的苍狼。 远处藏书阁的窗后,楚玉衡收回了目光。 他看不清具体细节,却能感受到那骤然紧张继而压抑的气氛。 他转身,重新没入书架的巨大阴影中,如同水滴汇入深潭。 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深藏若虚。 狼已亮出獠牙,瑾玉仍在磨砺其锋。 这京城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第3章 惊鸿一瞥 宫宴设在琼华殿,琉璃灯盏映照得殿内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酒香混着脂粉香气,织成一张奢华而令人窒息的网。 萧彻坐在靠前的位置,却与这满殿的歌舞升平隔着无形的屏障。 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晃动着,映出他眼底一丝不耐的戾气。 周围的奉承、试探、暗藏机锋的祝酒词,于他而言,皆如蚊蚋嗡嗡,乏味至极。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舞姬翩跹的水袖,掠过那些谄媚的官员的脸,最终落在大殿角落—— 那里,安静地侍立着一排内侍和宫人,为宴席传递酒水,伺候笔墨。 皆是低眉顺眼,背景般的存在。 然而,就在那一排灰扑扑的身影里,有一人,却像蒙尘的明珠,微弱地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少年身形单薄,穿着与其他罪奴无异的灰色衣衫,正微微垂着头,手捧银壶,为一位翰林学士斟酒,动作规矩谨慎,甚至带着一丝刻入骨子里的畏缩。 但萧彻的目光何等锐利。 他看见那少年低垂的侧脸,线条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很淡,紧抿着,透着一股与这卑微处境极不相称的沉静。 并非容貌的绝色让萧彻停顿——虽然他确实生得极好——而是那种气质。 一种被强行压制的光华,一种在泥泞中依然挺直的脆弱与坚韧并存的感觉,像是一把被粗粝布帛包裹的名剑,虽未出鞘,已透寒芒。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道过于直接、过于具有侵略性的目光,斟酒的少年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快地抬眼朝主位方向瞥了一眼。 萧彻对上了一双眼睛。 清澈,明净,却深不见底。 像结冰的湖面,封藏着万千情绪,惊惶只是一闪而过,迅速被更深的沉寂覆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瞬间的眸光交汇,却像一道冷电,劈开了宴席上浑浊的空气,直直撞入萧彻眼中。 那少年立刻低下头,更加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捧着酒壶,悄无声息地退到更暗的阴影里,仿佛从未被注意。 萧彻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一个罪奴,竟有这样的眼神。 他认得那种眼神,在北境被捕猎的孤狼眼中见过,绝境中带着不肯驯服的野性。 但这少年眼中,除了那瞬间的锐利,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智慧? “那是谁?”萧彻侧头,声音不高不低地问身后的副将。 副将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略一思索,低声道:“回世子,应是皇家藏书阁的罪奴。看形容,似是江南楚家的那个……” “楚家?”萧彻眉峰一挑。江南楚家,他曾听父亲提起过,清流世家,诗书传礼,几年前却轰然倒塌,据说是卷入了科举舞弊案,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嫡系子孙似乎……充入宫中为奴。 萧彻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少年已彻底隐没在人后,看不见了。 但他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却清晰起来。 一个背负血海深仇、拥有那样眼神的罪奴,在这吃人的宫里,竟还能活着。 另一边,楚玉衡退到廊柱的阴影里,后背渗出细微的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几乎要撞破喉咙。 那道目光太具有穿透力,太危险。像能剥开他所有伪装,直窥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仇恨与秘密。 北境世子萧彻……他知道这个人。 桀骜不驯,手握重兵,是朝廷忌惮又不得不安抚的对象。 这样的人,为何会注意到他这样一个蝼蚁? 楚玉衡不敢深思。 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努力将自己重新变回那个透明、温顺、不起眼的罪奴,祈祷那片刻的目光交错只是权贵一时兴起的无意扫视。 然而,殿内的萧彻,却已失去了对歌舞酒宴的最后一丝耐心。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狼眸里,第一次对这座沉闷皇宫里的某样东西,产生了明确而浓厚的兴趣。 就像猎人发现了藏匿极深的、与众不同的猎物。 宫宴仍在继续,丝竹依旧,歌舞升平。 但有些轨迹,已在无人察觉时,悄然偏转。 惊鸿一瞥,乱局初开。 第4章 油灯为剑 京城的秋雨,来得急而冷。 连绵数日,将朱红宫墙洗得暗沉,青石板上终日泛着湿漉漉的寒光。 萧彻受邀至吏部侍郎府邸赴宴。 明面上是接风洗尘,实则宴无好宴。 厅堂内暖香缭绕,酒过三巡,气氛却愈发微妙。 几位作陪的京官言语间夹枪带棒,时而试探北境军情,时而暗讽边将粗蛮。 萧彻靠坐在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应对得滴水不漏,却也将那份不屑与疏离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酒酣耳热之际,侍郎拍了拍手,一列仆从端着新的酒菜鱼贯而入。 其中一人低垂着头,步履略显急促,行至萧彻案前时,脚下似乎被地毯卷边绊了一下,手中捧着的热汤猛地一倾—— “小心!”有人低呼。 几乎在同一瞬间,萧彻身体本能地后移半步,那滚烫的汤汁大半泼在了空处,只几滴溅在他的袍角。 那仆从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下连连叩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侍郎脸色一变,正要呵斥。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当口,另一名一直静立在厅堂角落阴影里、负责照看灯烛的灰衣小奴,动了。 他手中捧着一盏偌大的铜制油灯,灯盏里盛满了新添的灯油,正慢步走向主灯方向,似乎是要去添油。 恰在此时,那名端汤仆从跌倒引发的骚动波及到他身边,一名乐师受惊般向后一退,手肘“无意”重重撞在他的后腰上! “啊!”小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形向前猛地一扑,手中沉重的铜灯登时脱手飞出! 那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主位上的萧彻! 灯盏在空中翻滚,滚烫的灯油泼洒而出,眼看就要兜头浇下。 更骇人的是,那沉重的铜制灯座,若是砸中头颅,非死即伤!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比方才的泼汤更加突兀和凶险! 仿佛只是一连串不幸的意外叠加。 厅内响起一片真正的惊呼。 萧彻瞳孔骤缩,身体肌肉瞬间绷紧。 他已来不及完全躲闪,右手猛地抬起准备硬格开那灯座,脑中已飞速计算着如何避开最烫的油浪—— 那名最初“绊倒”的仆从还跪伏在地,无人看见他低垂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手的狞笑。 然而,就在那致命的灯盏即将袭至萧彻面前一尺之时! “哐啷——!” 另一声更为响亮、更具破坏性的碎裂声,猛地从厅堂入口处炸响! 权谋帝王心 第3节 是瓷器,大量的瓷器。 仿佛一整座堆满碗碟的膳桌被人猛地掀翻在地! 这声音如此突兀、巨大、骇人,瞬间将所有注意力,包括萧彻和那即将行凶的“乐师”与“仆从”,都猛地拉扯了过去!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入口处一片狼藉。 一个穿着罪奴灰衣的瘦弱身影跌坐在满地碎瓷片中,身边是翻倒的膳桌,汤汁菜蔬泼了一地,他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收拾,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他的闯入和制造的巨大混乱,像一颗石子投入即将爆发的火山口,硬生生打断了那精准致命的刺杀节奏! 就因为这半息的错愕和分神—— 萧彻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原本准备格挡的手臂猛地改变方向,身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后一仰,同时左脚闪电般踢出,精准地踢在飞来的铜灯底座侧面! “砰!”铜灯被踹得改变了方向,擦着他的衣角飞过,“哐当”一声巨响砸在他身后的屏风上,滚烫的灯油泼洒在空处,溅起一片白烟。 整个厅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那跪地的“仆从”和撞人的“乐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惊疑和功亏一篑的懊恼。 萧彻缓缓站直身体,玄色衣袍上沾了几点油污,却无损他此刻逼人的气势。 他目光如冰刃,先是从那面如死灰的“仆从”和眼神躲闪的“乐师”脸上缓缓刮过,最后,定格在入口处那个仍跌坐在碎瓷片中、看似惊慌失措的罪奴身上。 楚玉衡恰巧也抬起头,目光与他对上。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真实的恐惧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他像是被萧彻冰冷的目光吓到,立刻又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一副闯下大祸等待惩罚的模样。 完美无缺的表演。 但萧彻看得分明。 在那巨大碎裂声响起的前一瞬,在他目光扫过去的刹那,那个罪奴眼中一闪而过的,绝不是慌乱,而是极致冷静下的决断! 是他用这种自损八百、近乎愚蠢的方式,打断了这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刺杀。 侍郎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楚玉衡怒吼:“放肆!哪来的蠢奴!惊扰世子,拖下去杖毙!” 立刻有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让所有家丁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一步步走下主位,靴子踩过地上狼藉的汤汁和瓷片,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最终,他停在楚玉衡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完全笼罩。 他俯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那层脆弱惊恐的伪装,直刺内核。 楚玉衡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头皮发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露出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仿佛随时会被折断。 良久,萧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 楚玉衡声音微不可闻,带着颤音:“奴……楚玉衡。” “楚玉衡。”萧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淡,却让在场所有知悉楚家往事的人心中都是一凛。 他忽然弯下腰,伸出手。 楚玉衡身体一僵,以为要受掌掴或是其他惩罚。 但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却只是拈起了他散落在地的一本薄册——那是他之前藏在袖中,准备送去藏书阁的录档册子,方才混乱中也摔了出来。 萧彻随意翻了翻,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枯燥库录。 他将册子丢回楚玉衡怀里,直起身,对侍郎淡淡道:“不过是场意外。区区一个罪奴,打杀了也无趣。我瞧他还算伶俐,侍郎大人不如将他给我,我那馆驿里,正缺个识文断字的磨墨小厮。” 一句话,满堂皆惊。 谁也没想到,这位北境世子会为一个笨手笨脚、险些伤到他的罪奴开口要人。 侍郎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楚玉衡猛地抬头,眼中真实的惊愕一闪而过,正好落入萧彻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灯油泼洒的焦糊气、瓷器碎裂的尖锐、以及那雨中湿冷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狼看中了那枚看似无用的棋子。 而他,已无处可退。 第5章 墨香暗涌 鸿胪寺馆驿的侧院,比不得王府豪奢,却也清雅安静。 院中一棵老槐树枝叶伸展,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玉衡站在书房门外,手中捧着一套刚领来的、质地粗糙些的文房四宝,依旧是那身灰衣,却洗得干净。 他低垂着眼,听着屋内萧彻与副将低沉而简短的交谈声,内容涉及北境军务粮草,字字机要。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将自己所有的存在感都收敛起来。 直到里面谈话声歇,副将推门出来,对他略一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简单,透着武人的利落。 萧彻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斜倚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阳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轮廓,褪去了马球场和宫宴上的张扬戾气,倒显出一种沉静的压迫感。 “世子。”楚玉衡走到书案前,声音低微,依着规矩行礼。 萧彻没回头,只淡淡道:“磨墨。” “是。”楚玉衡应声,将东西放下,挽起稍长的袖口,露出细瘦的手腕。 他取水、注水,指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墨锭,力度均匀地沿着砚台边缘缓缓打圈。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与他罪奴的身份格格不入。 细微的研磨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墨香渐渐弥漫开来。 萧彻不知何时转回了目光,落在他手上。 那双手,苍白,指节却有力,不像干粗活的手,倒像是该执笔抚琴的。 他又看向楚玉衡低垂的眉眼,长睫覆下,看不清神情,只有一派逆来顺受的温顺。 “识字?”萧彻忽然问。 楚玉衡研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回世子,略识得几个。” “楚家诗书传家,到了你这,就只剩‘略识得几个’?”萧彻的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楚玉衡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苦涩:“家门不幸,奴……不敢玷污先人清名,学问早已荒废了。” 萧彻不再说话,只看着他磨墨。直到那墨汁浓淡适中,油亮生光。 他起身,走到书案后坐下,抽出一份兵部刚送来的普通文书——关于今冬北境边军冬衣供给的例行问询,内容无关紧要。 他铺开纸,提起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落笔,仿佛在斟酌词句。 时间一点点流逝,楚玉衡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忽然,萧彻将笔往他面前一递,命令简短:“写。” 楚玉衡猛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 “照着这个,写个节略。”萧彻指了指那份文书,语气不容置疑,“馆驿里的书记官笔墨蠢笨,看得心烦。” 这是一个试探,赤裸裸的试探。 试探他的学问,试探他的心性,试探他是否真的甘于“荒废”。 楚玉衡心跳如鼓。 他看着那支递到面前的狼毫笔,仿佛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接下,便可能暴露更多,引来猜忌; 不接,便是违逆,方才那句“荒废”立刻成了谎言。 他只迟疑了一瞬,便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笔。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萧彻的手指,那带着薄茧和温热温度的触感让他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握紧了笔杆。 他走到书案一侧,铺开一张新纸,微微俯身。 身姿依旧保持着谦卑,但当他握笔蘸墨时,整个人的气质却陡然变了。 那份畏缩和惶恐淡去,一种沉静专注的气度自然流露出来。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书内容,略一思索,便落笔书写。 字迹并非时下流行的馆阁体,而是清瘦峻拔的行楷,带着一股不肯折腰的风骨,笔画间却又能看出刻意收敛的工整。 行文简洁,条理清晰,短短数行便将冗长文书的核心要点提炼而出,甚至对几个数据提出了含蓄的、更有条理的呈现方式。 写完后,他轻轻将笔搁下,退后一步,又变回了那个低眉顺眼的罪奴:“奴写好了,请世子过目。” 萧彻拿起那张纸,目光扫过。 远超所谓“略识得几个”的范畴,甚至比他那世子的幕僚写得还要精炼漂亮。 他抬起眼,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少年。 楚玉衡安静地站着,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长睫在微微颤抖,似乎为自己的僭越和可能显露的才学而感到不安。 但萧彻看得清楚,那不安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看来楚家的学问,你没荒废多少。”萧彻将纸放下,语气平淡。 楚玉衡立刻跪下:“奴不敢!只是……只是往日父亲督促得紧,些许基础……求世子恕罪!” 权谋帝王心 第4节 萧彻看着他伏低的脊背,单薄而脆弱,仿佛一折就断。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宫宴上那双冷静的眼睛,和侍郎府那场“意外”里决绝的破碎声。 “起来。”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以后这书房里的笔墨事宜,由你负责。无关人等,不必进来。” 楚玉衡怔了一下,才低声道:“是,谢世子。” 这并非优待,而是将他拘在了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是保护,也是监视。 这时,门外传来侍卫长卫铮冷硬的声音:“世子,太医署遣苏太医来请平安脉。” “让他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官袍、提着药箱的年轻太医低着头走进来,气质温润,面容清秀,正是苏墨。 他进门后先行礼,目光谨慎地扫过室内,在看到跪坐起身垂立一旁的楚玉衡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同情,随即迅速收敛。 萧彻随意地伸出手腕。 苏墨上前,手指搭上脉息,垂眸细诊。 卫铮像一尊门神般守在门口,目光如炬,确保一切安全。 楚玉衡重新退到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着苏墨专注温和的侧脸,又瞥了一眼门口冷峻的卫铮,心中微微一动。 在这冰冷的京城里,这样纯粹的职业性关怀,似乎都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树叶沙沙声。 墨香、药香、以及秋日微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萧彻的目光掠过正在认真诊脉的苏墨,又落回角落那个看似恭顺、却浑身是谜的楚玉衡身上。 狼的领地裡,闯入了两只看似无害,却可能搅动风云的猎物。 而他,暂时还不打算松开爪牙。 第6章 旧籍新痕 连着几日,楚玉衡都准时出现在萧彻的书房。 他的工作简单却需极致的细心:整理文书、磨墨、清洁笔砚,将萧彻阅后杂乱的卷宗分门别类归置好。 他做得一丝不苟,沉默得如同书房里的一道影子。 萧彻大多时候并不理会他,或是处理自己的事务,或是听下属回禀消息,偶尔会扔给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让他抄录。 楚玉衡的字迹总是那般工整收敛,速度不慢,却从无错漏。 这日下午,馆驿的书记官送来几大箱旧档。说是兵部清理库房,找出些多年前与北境往来的文书副本,想着世子或许用得着,便送了过来。 箱子被抬进书房,打开后扬起一阵灰尘。 里面是些卷边发黄的册页,散发着陈旧的霉味。 萧彻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类琐碎故纸毫无兴趣,只随意挥挥手:“看看有没有有用的,没有就扔库房去。” 这话是对着书房里唯一闲着的人说的。 楚玉衡低应了一声“是”,便走到箱笼边,挽起袖子,开始默默整理。 他将册页小心取出,轻轻拂去灰尘,然后根据年份和事项类型,逐一浏览、分类。 动作依旧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心静的专注。阳光透过窗格,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低垂的侧脸和纤细脖颈上那道刺青。 他看得很快,手指有时会在一行字上微微停顿,随即又快速翻过。 萧彻原本在看一份北境传来的密报,目光却不自觉被那边的动静吸引。 他看着那个灰衣少年蹲在箱笼边,几乎被故纸堆淹没。 那副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整理废物,倒像是在沙中淘金。 偶尔看到某些内容时,他那过于苍白的脸上,眉头会极轻地蹙一下,或是唇角无意识地微微抿紧。 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快得如同涟漪,转瞬即逝,却莫名地勾人探究。 “有什么发现?”萧彻忽然开口,打破了书房里长久的寂静。 楚玉衡似乎被惊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立刻垂下,恭敬道:“回世子,多是些天晟初年与朔州关于粮草、军械交接的旧录,格式冗杂,数字琐碎,并无太多……呃,并无可用于当下的要务。” 他的回答谨慎而妥帖,完全符合一个罪奴该有的认知。 但萧彻却站起身,踱步过去。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楚玉衡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萧彻随手从他已经分好的一摞文书里抽出一本,翻了几页。 确实是些枯燥的流水账。 他又看向楚玉衡刚刚正在看的那一本,封皮上写着《元嘉十一年朔州铁料收支录》。 他注意到,楚玉衡方才拂过这一页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萧彻目光扫过那泛黄的纸页。上面记录着当年由工部核准,拨给朔州军械局的一批精铁数目、批次及运输记录。 一切都看似正常。 但萧彻的指尖在某一项记录上点了点,那是记录押运官员姓名的地方,墨迹似乎比旁边略深一点,像是后来添补上去的。 “这个押运官,”萧彻状似无意地开口,“王弼?没听说过。元嘉十一年……那会儿北境不太平,路上匪患甚重,能平安押到,倒也算有点本事。” 楚玉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当然知道元嘉十一年。 那一年,江南漕运也曾发生过一起不大不小的“劫案”,丢失了一批上贡的锦缎。 而当时负责协办江南漕运押送的一名低级官员,好像……也姓王。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几乎无人注意。 但此刻被萧彻用这种平淡的语气提起,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严密防守的心防。 他强迫自己呼吸平稳,头垂得更低,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世子明鉴,奴……不知这些。” 萧彻放下册子,目光落在他发顶,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发旋。 “是么。”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信还是不信,“看来真是些无用之物。收拾完就搬去库房吧。” “是。”楚玉衡低声应道。 萧彻回到书案后,重新拿起那份密报,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方才看得分明,在他提到“匪患”和“王弼”这个名字时,楚玉衡那双总是掩藏在长睫下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了一丝极锐利的光,虽然只有一瞬,却像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冰冷。 那绝不是一個對過往毫無牽掛、安心認命的罪奴該有的眼神。 他在查东西。 借着整理这些故纸的机会,在查某些可能連他自己都还不完全确定的东西。 狼的直觉告诉萧彻,这个看似脆弱的少年,心里藏着的秘密,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而这些秘密,似乎与某些陈年旧事丝丝缕缕地牵绊着。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楚玉衡加快了整理的速度,将最后几本册子放入箱中,包括那本《元嘉十一年朔州铁料收支录》。 他合上箱盖,发出轻微的响声。 “世子,整理好了。奴这就搬去库房。” “嗯。”萧彻没有抬头。 楚玉衡费力地搬起一个稍小的箱子,脚步略显踉跄地退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萧彻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方才楚玉衡停留最久的那箱文书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看来,这只看似温顺的兔子,不仅会咬人,还在偷偷地、执着地挖掘着一些深埋地下的东西。 秋风穿过庭院,吹得窗纸微微作响。 墨香犹在,而那尘埃之下被悄然翻动过的旧日痕迹,似乎正无声地预示着,某些沉寂多年的往事,即将因为一个罪奴的执念和一头苍狼的注意,而再起波澜。 第7章 晨光微熹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秋雾弥漫,给馆驿的亭台楼阁蒙上一层湿冷的纱。 楚玉衡比平日更早一些来到书房院外,却见院门虚掩,里面已有细微的动静。 他微微一怔,敛息静气,轻轻推门而入。 只见庭院中,萧彻并未穿着世子的常服,而是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武服,正在练拳。 没有兵器,只是最基础的拳脚功夫,动作却迅疾如电,沉稳如山。 腾挪闪转间,臂腿带起凌厉风声,周身蒸腾着白色的汗气,与薄雾交融在一起。 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充满了一种近乎野性的美感。 楚玉衡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彻。 褪去了华服与倨傲,此刻的他,更像一头在旷野中舒展筋骨的狼,纯粹而强大。 他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忘了回避。 萧彻早已察觉他的到来,一套拳法打完,缓缓收势,气息绵长,额角仅有细微汗意。 他转过身,目光如晨光般清冽,落在呆立在门口的楚玉衡身上。 “愣着做什么?”萧彻的声音因刚运动过而带着一丝低沉的沙哑,“去打盆水来。” 楚玉衡猛地回神,脸上微热,慌忙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快步走向水井。 等他端着铜盆回来时,萧彻已坐在廊下的石凳上,用布巾擦拭着脖颈间的汗渍。 权谋帝王心 第5节 楚玉衡将温水放在他旁边的石桌上,垂手侍立一旁。 萧彻掬起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滴落。他侧头,看见楚玉衡安静的模样,目光掠过他依旧单薄的衣衫,忽然道:“北境比这冷得多,呵气成冰,风像刀子。” 楚玉衡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迟疑片刻,才轻声道:“奴……听说过。” “光听说没用。”萧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逼近一步,“在那地方,身子骨弱了,活不过冬天。”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让楚玉衡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 的确,他这江南水汽养出的身子,在这北地秋寒中已觉难熬,若真去了北境…… “从明日起,清晨随我练半个时辰。”萧彻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在下达一道军令。 楚玉衡愕然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让他一个罪奴……随世子练武? “世子,奴……”他本能地想拒绝,这于礼不合,更会引来无数非议。 “怎么?”萧彻打断他,眉峰微挑,那点刚刚收敛起来的桀骜又浮现出来,“我的话,不算数?” “……奴不敢。”楚玉衡低下头,指尖微微蜷缩。 他知道这不是商量。 萧彻似乎满意了,转身往书房走去:“进来磨墨。” 书房内,炭盆已经生起,驱散了些许寒意。楚玉衡默默上前,开始每日的功课。 经过几日,他已对萧彻的习惯有粗略了解,知他喜墨浓稠,运笔疾迅。 萧彻今日处理的似乎是北境来的家书。 他看得很快,时而蹙眉,时而指尖在某个地名或数字上轻轻敲击。 楚玉衡垂眸磨墨,眼角的余光却能瞥见那信笺上苍劲的字迹和偶尔出现的“粮草”、“边患”、“冬防”等字眼。 他不敢多看,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手中的墨锭。 一时间,书房内只有墨锭与砚台摩擦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纸张翻动的轻响。 一种奇异的宁静弥漫开来,冲淡了身份带来的隔阂与紧张。 偶尔,萧彻会开口,问的却不再是学问或旧事。 “这墨,是什么墨?”他忽然问,目光仍落在信纸上。 楚玉衡手上动作不停,轻声回答:“回世子,是松烟墨,掺了少许麝香和冰片,应是京中‘墨韵斋’的出品,胶轻质细,宜书宜画。” “懂得倒多。”萧彻哼了一声,听不出褒贬,却又问,“比之江南的墨如何?” 楚玉衡沉默片刻,才道:“江南墨多油烟,色泽乌亮,墨香清雅持久。松烟墨色偏冷,墨韵斋的已是上品,但……略有燥气。” 他评价得客观,言语间不自觉带出了一丝昔日的见识。 萧彻抬眼瞥了他一下,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写完回信,晾干墨迹,封好。 楚玉衡适时递上清洗干净的笔砚。 萧彻将信放在一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楚玉衡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秀气的手上。 “手怎么了?”他忽然问。 他看见楚玉衡右手食指指侧,有一道不算新的细小划伤,像是被纸张边缘割破的。 楚玉衡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低声道:“整理旧书时不小心划的,不碍事。” 萧彻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朝外扬声道:“卫铮!” 侍卫长应声而入,一如既往的冷硬:“世子。” “去太医署,取些化瘀生肌的膏药来。”萧彻吩咐得理所当然。 卫铮目光扫过楚玉衡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抱拳:“是。”转身便走。 楚玉衡彻底愣住,脸上腾起一丝窘迫的红晕:“世子,不必……” “我的东西,自然不能有瑕疵。”萧彻打断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目光却带着一种强势的占有,让楚玉衡所有推拒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带着屈辱,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纳入羽翼下的错觉。 他只能低下头,哑声道:“……谢世子。” 晨光透过窗棂,彻底驱散了雾气,将书房照得透亮。炭盆噼啪轻响,墨香氤氲。 萧彻重新拿起一份文书,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玉衡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细微的伤痕,心跳在寂静中,一声声,清晰可闻。 这头狼的注视,无处不在,细致入微,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正一点点地侵入他严防死守的世界。 而他,似乎并无退路。 第8章 药香暗渡 卫铮办事极有效率,不过半个时辰,便带着一个白瓷小罐回来了。 他将药罐递给楚玉衡时,目光在他那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上停留了不足一瞬,依旧面无表情,只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医嘱。” 楚玉衡接过那还带着微温的药罐,触手细腻冰凉,罐身没有任何标识,只散发着淡淡的清苦药香。 他低声道谢,卫铮已抱拳向萧彻复命,然后退至门外,重新变回那尊沉默的门神。 萧彻并未再看这边,仿佛刚才下令取药的不是他。 他正对着摊开的一幅北境舆图,指尖在上面缓缓移动,眉心微蹙,沉浸在边关的风沙与战事推演中。 楚玉衡握着那小小的药罐,立在原地,有些无措。 这伤实在微不足道,此刻上药,显得矫情; 不上,又恐违了世子的命令。 正犹豫间,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世子,太医署苏墨求见。”是卫铮的声音。 “进。”萧彻头也未抬。 苏墨提着药箱走进来,依旧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 他今日是循例来请平安脉。 行礼之后,他上前为萧彻诊脉,动作轻柔专业。 诊脉间隙,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站在角落的楚玉衡,以及他手中那眼熟的白瓷药罐。 苏墨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随即又专注于指下的脉息。 “世子脉象雄健,只是近日思虑稍重,还需静心安神为宜。”苏墨收回手,温声道。 “嗯。”萧彻不置可否,目光仍在地图上。 苏墨收拾药箱,似是无意般走向楚玉衡,声音温和:“小兄弟这药,是化瘀膏?可否容我一观?” 楚玉衡下意识地将药罐递过去。 苏墨接过,打开嗅了嗅,点头道:“是了,这方子加了珍珠粉和玉容散,生肌祛疤效果极好,只是药性温和,需得持续敷用几日方能见效。” 他说着,极为自然地执起楚玉衡那只受伤的手,看了看那细小的伤口,“这般小的伤口,用此药倒是大材小用了。不过既用了,便需用对方法。” 他从药箱里取出干净的白棉和一小壶清水,动作轻柔地替楚玉衡清洁了一下伤口周围,然后挖了一点药膏,仔细地涂抹上去。 他的指尖温暖干燥,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安抚力量。 “每日早晚各一次,净手后薄涂一层即可。”苏墨轻声叮嘱,像是在嘱咐最普通的病人。 楚玉衡怔怔地听着,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清凉触感和那份陌生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关怀,一时忘了反应。 他偷偷抬眼看向萧彻,只见世子依旧专注于地图,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但他知道,他一定听着。 苏墨替他上好药,将药罐塞回他手里,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温暖,驱散了些许书房里的冷肃。 然后,他提起药箱,向萧彻行礼告退。 卫铮为他打开门,在他经过时,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苏墨微微颔首,脚步未停地走了出去。 门再次合上。 书房里又只剩下墨香、药香,和两个人沉默的呼吸声。 楚玉衡看着自己食指上那层透明的药膏,清凉感丝丝渗入,那细微的痛感似乎真的减轻了。 他握紧药罐,低声向书案方向道:“谢世子赐药。” 萧彻这才从地图上抬起眼,目光扫过他上了药的手指,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随即他又指向地图上一处关隘,道:“过来。” 楚玉衡迟疑一瞬,放下药罐,走上前去。 萧彻并未看他,指尖点着那关隘:“认得这地方吗?” 楚玉衡凝目看去,那地图绘制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一目了然。 他认出那是北境咽喉要地“雁回关”,易守难攻,兵家必争。 “是雁回关。”他轻声回答。 “说说看。”萧彻语气平淡,像是在考校。 楚玉衡心跳微微加速,不知其意,只能依着所知谨慎回答:“据《晟舆志》载,雁回关两侧山势险峻,中有河谷通道,前朝曾在此屡破北方部族。因其地势,大军难以展开,利于防守,但若粮道被断,亦成孤城……” 权谋帝王心 第6节 他声音不高,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将雁回关的地理位置、战略意义、历史沿革说得清清楚楚,完全是学者式的分析,不掺杂一丝个人情绪。 萧彻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关隘周围画着圈,半晌,才道:“书上说的,都是死的。真正到了冬天,大雪封山,那河谷就是死亡陷阱,埋骨之地。”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亲历者的冷硬和残酷。 楚玉衡沉默下来。 书本知识与战场实况的差距,他自然懂得。 “所以,守这里,不能只靠关隘之险。”萧彻的手指猛地向关外一片区域划去,“要靠主动出击,靠骑兵骚扰,让敌人根本到不了关下。” 他的话语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楚玉衡看着他那双落在广阔地图上的、带着野心的眼睛,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能成为北境人人敬畏的“苍狼”。 他看的,从来不止是一城一池的得失。 就在这时,馆驿的仆从送来了午膳。 简单的四菜一汤,却比楚玉衡平日所食精致许多。 布好菜,仆从退下。 萧彻坐下,拿起筷子,见楚玉衡还站在原地,便用筷子虚点了点对面:“坐下,一起吃。” 楚玉衡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骇:“世子,奴不敢!这于礼不合!” 与主子同席而食,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哪来那么多规矩。”萧彻皱眉,语气不耐,“我讨厌吃饭时旁边站着人。坐下。” 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楚玉衡挣扎片刻,终究不敢违逆,只能忐忑不安地在圆凳边缘沾了半个身子,坐得笔直僵硬,头垂得极低。 萧彻不再理他,自顾自吃起来。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却不显粗鲁,自有一股行军养成的利落风格。 见楚玉衡迟迟不动筷,他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羊肉,直接扔进他面前的碗里。 “北境的吃食,没你们江南精细,但能长力气,吃了。” 楚玉衡看着碗里那块肉,又看看对面吃得旁若无人的萧彻,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将那块肉吃完。 羊肉炖得很入味,带着北方特有的醇厚香气,是他许久未曾尝过的滋味。 一顿饭在极其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饭后,楚玉衡默默收拾了碗筷。 萧彻重新坐回书案后,似乎有些倦怠,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楚玉衡放轻动作,清理书案,余光瞥见萧彻微蹙的眉心,想起苏墨说的“思虑稍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悄声走到小炉边,将原本温着的茶水倒掉,重新煮水,从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罐里取出一小撮晒干的安神菊瓣,投入壶中。 清淡的菊花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萧彻没有睁眼,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哪来的?” 楚玉衡动作一滞,低声道:“前日整理旧书时,在库房角落发现的,似是去年晒制后遗忘的……奴见其色香尚存,便……” 他怕被责骂私自动用东西。 萧彻却只是“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水沸了,楚玉衡沏好一杯菊花茶,轻轻放在萧彻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 然后,他退回到角落,拿起那罐药膏,依着苏墨的嘱咐,为自己重新上一次药。 清凉的药膏敷在指上,空气中弥漫着安神菊的淡香和药膏的清苦气息。 萧彻依旧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楚玉衡静静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那平日里凌厉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原来狼也有疲惫的时候。 书房里静谧无声,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交错。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如同水面上缓缓漾开的涟漪,暂时笼罩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那些阴谋、算计、仇恨与试探,仿佛都被隔在了这静谧的时光之外。 但楚玉衡知道,这只是假象。 他握紧了袖中的药罐,罐身冰凉。 正如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第9章 朔风低语 午后,萧彻小憩片刻便起身,副将秦苍求见。 秦苍是跟随萧彻从北境来的心腹,身材魁梧,满面风霜,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进门时带进一股外面的冷风,目光如电般扫过垂手立在角落的楚玉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疑虑。 “世子。”秦苍抱拳行礼,声如洪钟,显然没打算避着那个罪奴。 “说。”萧彻已恢复清明,指尖点着舆图上一处。 “刚得的消息,黑山部族的斥候最近在落鹰峡活动频繁,似在探查地形。另外,朝廷答应的那批冬衣,户部那边又在扯皮,说今岁江南漕运不畅,棉花短缺……”秦苍语速很快,汇报着军务,眉头拧得死紧,“妈的,分明就是卡着我们!” 萧彻听着,面色沉静,只有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黑山部族……落鹰峡那边,加派三队游骑,昼夜巡视。有任何异动,烽火为号。” 他顿了顿,关于冬衣,“给父王的信里提一句。同时,让我们在京城的人,去查查户部那几个扯皮的官员,最近和哪些人走得近。” “是!”秦苍应道,目光却又瞟向楚玉衡,欲言又止。 萧彻抬眼:“还有事?” 秦苍粗声道:“世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咱们在这馆驿里,人多眼杂,有些事儿……”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是不是该更谨慎些?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南边罪奴,谁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心思?”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几乎是直接质疑楚玉衡是奸细。 楚玉衡身体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要看出一个洞来。指尖悄悄掐入手心。 萧彻的目光也转向楚玉衡,少年单薄的身影在秦苍彪悍的体魄对比下,显得愈发脆弱。 他没有立刻回答秦苍,反而问道:“前日让你整理的元嘉八年至十一年北境与兵部往来文书节略,好了吗?” 楚玉衡愣了一下,没想到萧彻会突然问这个,忙收敛心神,从书案一角的一摞文件中准确抽出一份,上前两步,恭敬地双手呈上:“已整理好了,请世子过目。” 那是一些更早年的陈旧文书,内容更为琐碎枯燥。 萧彻接过,并未翻看,直接递给了秦苍:“你看看。” 秦苍狐疑地接过,粗粗翻阅。 上面是用清峻的小楷条理分明地归纳出的历年粮草调拨、军械补充、边贸互市的概要,数据清晰,重点突出,甚至还附了几处看似微小却可能存在的矛盾之处,用朱笔在一旁做了简注。 秦苍是粗人,但不是蠢人。 他常年处理军务,深知从浩如烟海的旧档中提炼出这样的东西,需要何等的耐心、细心和敏锐。这绝非一个普通书吏能做到,更不像一个别有用心的奸细会花费心力去做的事情——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对当前的局势并无直接用处。 他翻看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质疑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和探究。 他再次抬头看向楚玉衡,目光已然不同。 萧彻这才淡淡道:“他若真有别的心思,就不会把工夫花在这些无人问津的故纸堆上。”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疑人不用。我身边,不缺舞刀弄枪的,倒缺个能理清这些头绪的。” 秦苍沉默片刻,将那份节略合上,再看向楚玉衡时,虽然仍谈不上友善,但那股明显的敌意收敛了许多。 他抱拳瓮声道:“世子说的是。是末将思虑不周。”他顿了顿,又硬邦邦地加了一句,“……整理得不错。” 最后这句夸奖,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别扭。 楚玉衡心中微震,低声道:“将军过誉,分内之事。” 萧彻摆摆手,秦苍便告退出去。 经过楚玉衡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看了他一眼,大步离开。 书房内又安静下来。 楚玉衡站在原地,心情复杂。萧彻方才那几句话,看似平淡,却是在手下心腹面前,明确地回护了他,甚至……认可了他的价值。 “愣着做什么?”萧彻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把这些送到东厢房,交给刘主簿归档。”他指着一旁那几箱已整理好的旧档。 “是。”楚玉衡收敛心神,上前搬起一个箱子。箱子有些沉,他身形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了,慢慢向外走去。 走到院中,恰好遇见正带着两名侍卫巡视的卫铮。 卫铮的目光落在他抱着的箱子和略显吃力的步伐上,脚步未停,却对身后一名侍卫微一颔首。 那年轻侍卫立刻上前,沉默地从楚玉衡手中接过箱子,动作干脆利落。 楚玉衡一怔:“多谢……我自己可以……” 那侍卫却不言不语,只抱着箱子跟在他身旁。 卫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带人巡视。 楚玉衡看着前面卫铮冷硬的背影,又看看身边沉默帮忙的侍卫,心中了然。 这定是卫铮的吩咐。 是因为世子的态度转变,还是因为…… 他不再多言,低声道了谢,引着那侍卫往东厢房走去。 路上,遇到几个馆驿中原先的仆役。 那几人见到他,神色都有些微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中有好奇,有打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世子对这位罪奴的“另眼相看”,显然已在馆驿中传开。 权谋帝王心 第7节 楚玉衡只作不见,步履平稳。 送完东西回来,经过回廊时,隐约听到两个小厮在假山后低声议论。 “……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了?不过是世子一时新鲜……” “……嘘!小声点!没见秦将军刚才出来时脸色都不对么?卫大人也吩咐了不准怠慢……” “……哼,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楚玉衡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地走过,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回到书房时,萧彻正在写信。 楚玉衡默默上前,继续磨墨。 萧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北境的风,和京城不一样。” 楚玉衡研磨的动作未停,轻声应:“是。” “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但吹得人清醒。”萧彻笔尖顿了顿,“那里的人,也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看你不顺眼,打一架便是。赢了喝酒,输了认栽。”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粗犷。 楚玉衡沉默着。 他知道萧彻不是在对他说话,或许只是……一时感慨。 但他听着,脑海中试图勾勒那与江南烟雨、京城繁华截然不同的苍茫景象。 “在那里,活下来,靠的是实力,不是算计。”萧彻写完最后一句,搁下笔,拿起信纸吹了吹墨迹,目光却看向楚玉衡,“但也少不了算计。只是算计的,是老天,是敌人。” 楚玉衡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入萧彻深邃的目光中。 那目光仿佛在说:我知你有算计,但最好,你的算计用对地方。 心口猛地一跳,楚玉衡慌忙垂眸:“奴……谨记世子教诲。” 萧彻没再说什么,将信折好。 窗外,天色渐晚,朔风渐起,吹得窗纸呜呜作响,果真带着几分北境的凛冽意味。 墨已磨好,浓黑如夜。 楚玉衡的心,却像被这北境吹来的风,搅动得难以平静。 第10章 墨痕心迹 接连几日,楚玉衡清晨都会出现在院中。 萧彻练拳,他便在一旁跟着做些最基础的拉伸和动作。 他身子确实弱,几个简单的招式做下来便气息不稳,额角沁出细汗,苍白的脸颊也浮起淡淡的红晕。 萧彻并不亲自指导,只偶尔扫过一眼,冷声道: “下盘不稳。” “手臂无力。” 寥寥几句点评,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楚玉衡便咬着牙,一遍遍调整,直到力竭。 这日练完,楚玉衡扶着膝盖微微喘息,感觉四肢百骸都酸软不堪,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通透感。 萧彻扔给他一条干净的布巾:“擦擦。北境的兵,第一天也比你这强点。” 楚玉衡接过布巾,低声道:“奴愚钝。” 语气里却没什么沮丧,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用过早膳,书房里的气氛比往日更沉凝些。 萧彻收到朔州来的急报,似乎边关局势有变,他眉心一直蹙着,对着地图和文书,许久不语。 秦苍进出了两次,脸色也都十分凝重。 楚玉衡愈发小心翼翼,磨墨、添茶、整理文书,动作轻得几乎无声。 他将需要萧彻过目的文书按紧急程度分好,整齐地放在桌角,又将几份可能相关的旧档节略找出,压在下面,以备查询。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尘埃在光柱中安静飞舞。 萧彻终于处理完手头最急迫的事务,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桌角那摞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书上。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楚玉衡刚抄录好的边境粮草核算清单。 字迹依旧清峻工整,数字清晰,条理分明。 他看着那字,忽然道:“你的字,师从何人?” 楚玉衡正在更换案上即将燃尽的烛芯,闻言手指微微一颤,蜡油差点滴落。 他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幼时……曾随家中西席习字,临的是柳公权帖。” “柳体骨力遒劲,结体严谨。你的字,”萧彻目光仍落在纸上,“形似了,力道却不足,过于敛藏,失其风骨。” 他点评得毫不客气,一如他教习武艺时那般直接。 楚玉衡垂下眼睫:“世子慧眼。奴……久不练习,生疏了。” 更深的原因,是这三年他早已不敢显露任何可能招致祸端的锋芒,连字迹都刻意收敛了棱角。 萧彻放下那份清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笔。” 楚玉衡忙将一支吸饱墨的笔递过去。 萧彻却未接,而是指了指他刚才抄录的那份文书上的某个数字:“这里,重新写。照着原本的力道写。” 楚玉衡怔住,不解其意。 “写。”萧彻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楚玉衡只能接过笔,俯身,在那数字旁空白处,依着记忆中西席要求的笔力,重新书写。 笔尖落下,力透纸背,一个遒劲清晰的数字跃然纸上,与旁边那些略显拘谨的字迹形成了鲜明对比。 写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写字了。 萧彻看着那个字,点了点头:“尚可。” 随即,他又指向另外几个地方,“这些,重写。” 楚玉衡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掉那些谨小慎微,依着命令,将萧彻指出的几个关键数据和名称,都以自己原本应有的笔力和风骨,重新书写了一遍。 一时间,纸上仿佛出现了两种笔迹: 一种隐忍收敛,一种清劲舒展。 萧彻看着那些重新写过的字,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他并非要挑剔他的字,而是要逼出他那份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东西。 “日后关键之处,便照这样写。”萧彻淡淡道,“我的东西,不需要藏头露尾。” 他又用了这个词。 楚玉衡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心湖再次被搅动。 他低声应道:“……是。” 这时,门外传来些许动静。 是馆驿的仆役送来了例份的冰湃瓜果,一盘切好的甜瓜被放在小几上,散发着清凉的甜香。 那仆役放下瓜果,眼神却忍不住偷偷瞟向书案方向,尤其在楚玉衡身上打了个转,才低头退下。 世子的书房,如今等闲人不得入内,能在此长时间伺候的,只有这个来历特殊的罪奴。 这已是馆驿中公开的秘密,各种猜测和目光也愈发复杂。 萧彻似乎全然未觉,他用银签叉起一块瓜,吃了两口,似乎觉得不错,很自然地将手中那块未吃完的瓜递向楚玉衡:“尝尝。” 那动作随意得仿佛只是顺手分享,而非赏赐。 楚玉衡看着递到眼前的瓜,晶莹的果肉上还留着细小的齿痕,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血色。 “世子……奴……”他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同席而食已是破例,这…… 萧彻举着瓜,见他不动,眉头微蹙:“怎么?北境的瓜,比不上你们江南的?” “不是……”楚玉衡心跳如擂鼓,在那双不容拒绝的眼睛注视下,终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接过了那半块瓜。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萧彻的手指,那温热粗糙的触感让他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收回。 他拿着那半块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脸颊绯红。 萧彻却已转回头,继续看文书,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玉衡看着他的侧影,最终,极小极快地,低头在那瓜上咬了一小口。 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弥漫开,冰凉的口感压下了一丝心头的燥热。 他默默地将那半块瓜吃完,甜意却仿佛滞留不去。 下午,萧彻需小憩片刻。 楚玉衡收拾好书案,正准备悄声退出去。 “书架最上层,左手第三格,那本《北境风物志》,拿下来。”萧彻靠在榻上,闭着眼忽然道。 楚玉衡依言搬来矮凳,踮脚取下那本有些年头的厚册。 “读。”萧彻言简意赅。 楚玉衡愣住:“读……给世子听?” “嗯。”萧彻依旧没睁眼,“读累了就停。” 楚玉衡只好翻开那本志怪杂谈与地理志混合的旧书,清了清嗓子,开始低声诵读。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放缓时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 他读着北境的雪山、荒漠、草原、部落传说……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景象,通过他的声音,缓缓流淌在静谧的书房里。 权谋帝王心 第8节 萧彻安静地听着,呼吸平稳。 读到一篇关于朔州城外“狼嚎谷”的传说时,楚玉衡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 传说月圆之夜,谷中会有狼群对月长嚎,声如鬼泣,误入者往往迷失其中。 “继续。”萧彻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的慵懒。 楚玉衡便继续读下去。 不知读了多久,他的声音渐渐低缓下去,带着些许疲惫。榻上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萧彻似乎睡着了。 楚玉衡停下诵读,合上书页。 他轻轻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一旁叠放的薄毯,极轻极缓地盖在萧彻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屏息静立片刻,确认对方没有醒来,才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外,秋阳正好。 楚玉衡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伸出手指,阳光下,那日被苏墨仔细涂抹过药膏的细小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淡痕迹。 他缓缓握紧手指。 书房内,本该睡着的萧彻,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地望着身上那方薄毯,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他抬手,指尖拂过毯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墨香和药味。 狼嚎谷的传说仍在耳边。 而某种无声的驯服与靠近,正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里,悄然发生。 第11章 夜雨惊杀 秋雨毫无预兆地再次降临,夜间的馆驿被淅沥雨声包裹,更添几分孤寂与清冷。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窗外漆黑粘稠的夜。 萧彻今夜似乎格外烦躁。 边关局势吃紧的消息不断传来,朝廷的敷衍和猜忌也愈发明显,他面前摊着数封密信,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急促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楚玉衡静立一旁,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绷。他添茶的动作比平日更轻,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忽然,萧彻猛地将手中一封密信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信纸滚落,恰停在楚玉衡脚边。 “鼠目寸光!只会窝里斗的蠢货!”他低吼一声,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胸膛微微起伏。 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狼眸里,此刻翻涌着的是被掣肘的愤懑与对北境安危的焦灼。 楚玉衡身体一颤,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不敢去看那团承载着怒火的纸,也不敢去看盛怒中的萧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萧彻失控的情绪。 书房内死寂片刻,只有窗外雨声不绝。 良久,萧彻似乎强行压下了怒火,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捡起来。” 楚玉衡依言上前,弯腰拾起那纸团,指尖能感受到纸张被狠狠揉捏后的褶皱。 他犹豫了一下,并未将其展开抚平,只是默默放回书案一角。 萧彻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却不再敲击,只是紧紧按在代表朔州的那片区域,指节泛白。 夜渐深,雨势未减。 楚玉衡见萧彻暂无其他吩咐,便悄声走到小炉边,想将冷掉的茶水换掉。就在他弯腰拿起水壶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破空之声骤然袭来! 目标并非萧彻,而是正背对着窗户的楚玉衡! 那暗器来得太快太刁钻,角度狠辣,显然是想一击毙命,或是……制造混乱! 楚玉衡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未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刺透后背! 电光火石间,原本坐在书案后的萧彻动了! 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他甚至没看清暗器来路,全凭战场上淬炼出的本能,长臂一伸,猛地抓住楚玉衡的手臂,将他狠狠往自己这边一拽! 同时另一只手抄起桌上沉重的青铜镇纸,看也不看便向着暗器袭来的方向猛地掷出! “锵!”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一枚乌黑发蓝的三棱透骨钉被镇纸精准地撞偏,“咄”的一声深深钉入一旁的梁柱,尾羽剧颤! 而楚玉衡被那股巨大的力道拽得失去平衡,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直直撞进萧彻怀里! 额头重重磕在萧彻坚硬的下颌上,一阵钝痛。 但他此刻完全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被瞬间充斥在鼻尖的、属于萧彻的强烈气息所占据——混合着冷冽的皂角、淡淡的墨香,以及一丝凛冽的、如同雪原般的男性气息。 萧彻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住他的腰背,将他整个人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护得严严实实。 隔着单薄的衣料,楚玉衡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和滚烫体温,还有那瞬间绷紧如岩石的肌肉线条。 “别动!”萧彻的低吼在他头顶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楚玉衡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大脑一片空白。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惊悸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他手脚冰凉,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几乎在暗器被击落的下一秒,书房门被猛地撞开! “世子!”卫铮的身影如闪电般掠入,长剑已然出鞘半寸,冷峻的目光迅速扫过室内,第一时间锁定那枚钉入梁柱的透骨钉和相拥的两人,瞳孔骤缩。 “有刺客!追!”萧彻的命令简洁冰冷,依旧保持着将楚玉衡护在怀里的姿势,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窗外漆黑的雨夜,全身处于一种极致的戒备状态。 “是!”卫铮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冷硬的声音在走廊外响起,短促的指令声中,侍卫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迅速远去,投入到搜捕刺客的行动中。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以及……两人过于贴近的、紊乱的呼吸声。 楚玉衡的脸被迫埋在萧彻的肩颈处,那强健有力的脉搏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与他自己狂跳的心混在一起。 萧彻的手臂依旧紧紧箍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嵌入骨血。 那是一种绝对掌控和保护的姿态,充满了侵略性的占有意味。 他能感觉到萧彻胸腔的震动,听到他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喘息。 “吓到了?”半晌,萧彻的声音从上传来,比平时沙哑了几分,热气拂过楚玉衡的耳廓。 楚玉衡身体一颤,试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声音细弱发颤:“……奴没事,谢世子……” 他的挣扎却让萧彻的手臂收得更紧。 “别动。”萧彻再次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他微微低头,下颌几乎抵着楚玉衡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少年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墨味,与他身上凛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怀中的身体单薄而冰冷,还在细微地颤抖,像一只受惊的雀鸟。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未散的杀意,在萧彻心头翻涌。 方才那一瞬间,看到暗器射向楚玉衡时,他心中涌起的暴怒和惊慌,甚至超过了自身遇袭。 这超出了对一个有用棋子的在意。 楚玉衡不敢再动,只能僵硬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和灼人的体温。 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滚烫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耳根颈后,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窗外的雨声、远去的搜捕声、烛火噼啪的轻响,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世界里只剩下这个强势的拥抱和彼此交错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卫铮压低的回禀声:“世子,人跑了。雨太大,痕迹断了。属下已加派人手警戒。” 萧彻这才缓缓松开了手臂,但目光依旧锁在楚玉衡脸上,仿佛要确认他是否真的无恙。 楚玉衡得以脱身,立刻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低着头,呼吸依旧不稳,脸颊红得滴血,根本不敢看萧彻。 “可知是谁要杀你?”萧彻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冷飕飕的寒意。 楚玉衡茫然地摇头,声音微哑:“奴……不知。”他在宫中谨小慎微,从未与人结下这等死仇。 除非……是他暗中查探楚家旧事,触碰了某些人的逆鳞? 还是因为他如今跟在萧彻身边,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萧彻眼神晦暗不明。他走到梁柱前,拔出那枚淬毒的透骨钉,在烛光下仔细查看。 钉身没有任何标记,是江湖上常见的杀人利器。 “看来,有人不想让你好好活着。”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楚玉衡心底发寒。 他将透骨钉扔给进来的卫铮:“查。” “是。”卫铮接过,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楚玉衡,领命退下。 萧彻重新坐回椅中,看着依旧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楚玉衡,忽然道:“今晚你就睡在外间榻上。” 楚玉衡猛地抬头:“世子?” “怎么?”萧彻抬眼,目光深邃,“怕我再把你拽怀里?” 楚玉衡脸颊再次爆红,语无伦次:“奴不是……于礼不合……” “刺客可不会跟你讲礼数。”萧彻语气冷淡,“是想死在外面,还是活着睡在这里,自己选。” 这话说得冰冷而直接,堵死了楚玉衡所有退路。 最终,楚玉衡只能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奴遵命。” 这一夜,楚玉衡躺在书房外间那张狭窄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萧彻命人送来的一条薄被,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人身上凛冽的气息。 窗外雨声潺潺,内间偶尔传来萧彻翻身或是起身喝水的细微动静。 权谋帝王心 第9节 他一夜无眠。 心跳始终无法平复,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那个霸道灼热的拥抱,反复在脑海中上演。 而内间的萧彻,同样睁着眼,望着帐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截细腰柔韧的触感和对方身体的微颤。 狼的领地,遭到了冒犯。 而被他划入保护范围的猎物,似乎也因此,沾染上了他的气息,再也无法剥离。 夜雨敲窗,杀机暗藏,某些东西,在今夜悄然失控。 第12章 余悸与晨光 这一夜,书房内外间的两个人都未曾安眠。 外间软榻上,楚玉衡蜷缩着,薄被拉过头顶,却隔绝不了内间偶尔传来的细微声响——萧彻翻身时床榻的轻响,起身倒水时水流注入杯中的泠音,甚至是他沉稳却清晰的呼吸声。 每一丝动静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紧绷的心弦上漾开层层涟漪。 脸颊和耳根依旧残留着滚烫的触感,被萧彻下颌磕碰的额头隐隐作痛,腰背间仿佛还烙印着那双铁臂箍紧的力道和温度。 鼻息间,那冷冽又灼人的气息挥之不去。 惊悸过后,是一种更深的不安和茫然。那一瞬间的舍身相护,那不容置疑的拥抱,那近乎禁锢的保护……都远远超出了一个主子对奴仆的范畴。 萧彻的眼神,语气,动作,都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本能感到危险的占有。 而内间的萧彻,同样心绪难平。 他并非耽于柔情之人,战场上杀伐果断,何曾有过这般优柔。 但方才将那人狠狠拽入怀中时,那具身体的单薄与颤抖,以及随之涌上的暴怒与后怕,清晰得不容忽视。 这陌生的情绪让他烦躁,却又控制不住地去留意外间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确认他的存在与安全。 夜雨渐歇,天色在一种压抑的静谧中缓缓转明。 第一缕灰白的光透过窗纸渗入时,楚玉衡便悄无声息地起身了。 他一夜未睡,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动作却依旧轻缓,将被褥仔细叠好,仿佛从未有人睡过。 他推开房门,清晨湿润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稍振。院中残留着雨水的气息,地面湿漉漉的,几个侍卫正在无声地交接岗哨,看到他从世子书房出来,眼神都有些微妙的变化,却无人敢多问一句。 楚玉衡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住处——馆驿角落一间堆放杂物的狭小耳房。 他需要换下这身皱巴巴的衣衫,洗净脸,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如常。 等他再次回到书房院外时,天光已亮。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才如同往日一般,轻轻推开院门。 院内,萧彻已经起身,却并未如往常一样练拳,只是负手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积水的洼地出神。 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神色冷峻,看不出昨夜情绪的痕迹,只有眼底一丝极淡的血丝透露了些许端倪。 听到推门声,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楚玉衡身上。 那目光依旧锐利,带着审视,掠过他略显苍白的脸和低垂的眼睫。 “世子。”楚玉衡依礼低声问候,声音比平时更哑一些。 萧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沉默,空气仿佛凝滞,昨夜的惊心动魄与亲密接触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又像是一条突然绷紧的线。 “伤着没?”半晌,萧彻才开口,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楚玉衡下意识摸了摸额角那处细微的红肿,摇摇头:“没有。谢世子关心。” 又是一阵沉默。 “今日不必练了。”萧彻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院中,“去准备早膳。” “是。”楚玉衡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走向小厨房的方向,脚步略显匆忙。 早膳很快备好,依旧是简单的清粥小菜。 布菜时,楚玉衡的手指微微发颤,几乎拿不稳筷子。 他极力控制,将碗碟轻轻放在萧彻面前,然后便想如往常般退到一旁。 “坐下。”萧彻的声音响起,不容置疑。 楚玉衡身体一僵,抬头看向萧彻。 对方已经坐下,拿起筷子,并未看他,仿佛只是下达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命令。 经历了昨夜,这“同席而食”的指令变得格外艰难。 楚玉衡踌躇片刻,终究不敢违逆,还是在圆凳边缘坐下,姿势比上次更加僵硬。 一顿饭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中度过。 萧彻吃得很快,楚玉衡则食不知味,机械地吞咽着。 饭后,萧彻并未立刻处理公务,而是对侍立门外的卫铮道:“去请苏太医。” 卫铮领命而去。 楚玉衡心中一紧,下意识道:“世子,奴真的没事……” 萧彻扫了他一眼:“不是为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例行请脉。” 楚玉衡这才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可笑,脸颊微微发热。 苏墨来得很快,依旧提着那个药箱。 他进门时敏锐地察觉到书房内不同寻常的气氛,以及楚玉衡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额角那点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红痕。 他不动声色,先为萧彻请脉。 “世子脉象平稳,只是似有些许心火亢盛,夜间少眠?”苏墨温声问道。 “无妨。”萧彻收回手,语气平淡,却转而指向楚玉衡,“给他看看。” 楚玉衡愣住。 苏墨看向他,露出询问的眼神。 萧彻道:“昨夜受惊,看看有无暗伤。”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只是对一件所有物的例行检查。 楚玉衡在那目光下无从拒绝,只能走到苏墨面前。 苏墨仔细查看了他的额角,又示意他伸出手腕诊脉。 他的手指温暖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额角只是轻微碰撞,无碍。脉象稍显虚浮,是惊悸所致,歇息两日便好。”苏墨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更小的青瓷瓶,“这里有些宁心安神的丸药,若夜间难眠,可取一丸温水送服。” 他将药瓶递给楚玉衡,目光温和。 楚玉衡接过,低声道谢:“多谢苏太医。” 苏墨微微一笑,又对萧彻道:“世子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便告退了。” 苏墨提起药箱,经过卫铮身边时,极快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 书房内又剩下两人。 楚玉衡握着那瓶宁神丸,心中五味杂陈。 他看向书案后的萧彻,对方已拿起一份文书,似乎准备开始处理公务,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关切从未发生。 他默默走到砚台边,开始一如往常地磨墨。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书房照得透亮,昨夜惊心的痕迹似乎已被悄然抹去。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楚玉衡偶尔抬眼,看向那个专注于文书的身影。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大存在感。 而萧彻,虽未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 惊悸渐平,余波未止。 晨光之中,墨香依旧,却悄然混入了一丝药草的清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正在悄然变质的情愫。 第13章 暗室微光 经历昨夜风波,馆驿内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 侍卫巡逻的频率增加,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楚玉衡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探究的、警惕的、甚至隐含敌意的。 他越发沉默,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除了必要的伺候笔墨,大多时间都待在书房角落,或是安静地整理那些仿佛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旧籍文书。 萧彻似乎比往日更忙。 边关军报和京城各方势力的试探文书雪片般飞来,他时常蹙眉沉思,与秦苍、卫铮等人的密谈也变得更加频繁和短暂。书房内的气氛时常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日午后,萧彻与秦苍又一次闭门长谈。 楚玉衡识趣地退到廊下等候。 秋阳暖煦,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刺客的目标明确是他,这让他如坠冰窟。 在这京城,想要他命的人,无非两类: 与他楚家旧案有牵连、怕他查出真相的; 权谋帝王心 第10节 或是视他为萧彻软肋、欲除之而后快的。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已深陷漩涡中心,再无宁日。 正怔忡间,忽见苏墨提着药箱沿着回廊走来。 见到楚玉衡,他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苏太医。”楚玉衡微微躬身行礼。 “小兄弟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苏墨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一下,声音温和,“那宁神丸可用了?” 楚玉衡摇头:“还未,多谢太医挂心。” “惊悸之症,重在静养,勿再多思虑。”苏墨轻声叮嘱,像一位仁厚的兄长。 他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又道,“世子近日劳心劳力,旧伤恐有反复,我特配了些疏经活络的药油送来。” 楚玉衡闻言,下意识问道:“世子……有旧伤?” 苏墨点点头:“北境苦寒,征战多年,难免留下些暗伤。每逢阴雨或是劳累过度,肩背便会酸痛僵直。” 他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医者寻常的关切。 楚玉衡却记在了心里。 他想起有时见萧彻不自觉揉按肩颈,眉宇间带着隐忍的疲色,原来竟是旧伤所致。 这时,书房门打开,秦苍大步走出,面色沉凝,对苏墨略一颔首便匆匆离去。苏墨这才提着药箱进去。 楚玉衡望着重新关上的门,心中那股因为被刺杀而带来的惶惑不安,似乎奇异地被另一种情绪稍稍冲淡了些——一种细微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傍晚,萧彻处理完公务,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捏着眉心。 烛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总是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 楚玉衡默默上前,将凉掉的茶水换下,重新沏了一杯热茶。 他犹豫了片刻,声音极低地开口:“世子……可需……奴为您按揉一下肩背?” 萧彻睁开眼,深邃的目光看向他,带着一丝讶异。 楚玉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慌忙补充道:“奴……奴见世子似有不适……苏太医说……” 他语无伦次,脸颊微热。 萧彻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就在楚玉衡以为会被拒绝甚至斥责时,他却忽然转过身,将宽阔的背脊朝向楚玉衡,淡淡“嗯”了一声。 这已是默许。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按上萧彻的肩颈。 触手之处,肌肉坚硬如铁,甚至能摸到几处明显的结节,绷得死紧。 他回想起幼时见母亲为劳累的父亲捶肩的情景,依着模糊的记忆,用指尖试着用力按压。 他的力道对于萧彻来说,几乎如同挠痒。 但那微凉指尖生涩却小心翼翼的触碰,却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感。 “没吃饭?”萧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楚玉衡脸一红,加大了力道。 他体弱,使出全力也不过尔尔,不一会儿指尖便酸软不堪,额角又渗出细汗。 萧彻似乎叹了口气,忽然抬手,覆盖在他一只手上。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完全包裹住楚玉衡冰凉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粗糙地擦过他的皮肤。 楚玉衡浑身一僵,呼吸骤停。 萧彻却只是握着他的手,引导着他的力道和位置,声音低沉:“这里……用力些……对……” 灼热的温度透过手背传来,几乎烫伤皮肤。 楚玉衡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跟着那力道移动手指,感受着手下肌肉的坚硬轮廓和蓬勃热度。 一种极其暧昧的氛围在空气中无声蔓延。 许久,萧彻才松开手,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哑了些:“可以了。” 楚玉衡如蒙大赦般收回手,指尖仍在发烫颤抖,垂着头不敢看他。 萧彻活动了一下肩颈,感觉那僵涩之感确实缓解了不少。 他回头看了一眼耳根通红、不知所措的楚玉衡,目光幽深。 “手艺差强人意。”他评价道,语气却听不出多少责备,“以后每日这个时辰,过来按一炷香。” 楚玉衡猛地抬头:“……每日?” “怎么?”萧彻挑眉,“不愿意?” “……奴不敢。”楚玉衡低下头,心乱如麻。这般的亲密接触,日日如此…… “出去吧。”萧彻似乎心情好转了些,重新拿起一份文书。 楚玉衡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走在回廊上,晚风拂面,却吹不散脸上的热意。 他抬起方才被萧彻握过的手,那灼热的触感仿佛依旧残留。 恐惧仍在,但在这冰冷的杀机与权势倾轧中,那一点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像暗室里漏进的一缕微光,微弱,却不容忽视。 而他并不知道,书房内的萧彻,在他离开后,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书纸,只是看着自己方才握过那冰凉手指的掌心,若有所思。 狼允许了猎物的靠近,甚至开始享受这份靠近带来的慰藉。 这无疑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却无人愿意点破。 第14章 旧疤新痕 自那日起,每日傍晚为萧彻按揉肩背,成了楚玉衡一项新的、令人心绪不宁的“职责”。 他依旧生涩,但萧彻似乎并不在意那聊胜于无的力道,有时会闭目养神,有时则会在他按压到某处特别僵硬的结节时,简短地命令“这里,重点”。 偶尔,他会如同那日一般,直接握住楚玉衡的手腕,粗粝的指腹擦过他细腻的皮肤,引导他找到正确的位置和力度。 每一次触碰,都像火星溅入干草,让楚玉衡心惊肉跳,却又无法抗拒。 他只能尽力屏息,专注于手下紧绷的肌肉,试图忽略那过于贴近的灼热体温和强烈的男性气息。 这日按揉时,萧彻褪去了外袍,只着一件贴身的玄色中衣。 布料柔软,更清晰地勾勒出他宽厚背脊和肩膀的流畅线条。 楚玉衡指尖用力时,能明显感觉到衣料下肌肉的贲张与力量。 忽然,他的指尖按到一处触感迥异的地方。 那不是肌肉的坚硬,而是一种……凹凸不平的、略显韧硬的质地,隐藏在肩胛骨下方。 一道很长的旧疤。 楚玉衡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萧彻似乎察觉到了,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吓到了?” “……没有。”楚玉衡低声回答,指尖却不敢再碰那道伤疤,小心地避开。 “北境十六年的冬天,黑山部的弯刀留下的。”萧彻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差点把老子劈成两半。” 楚玉衡的心猛地一缩。 北境十六年……那一年他才十岁,还在江南的暖风书香里无忧无虑,而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在那片苦寒之地浴血搏杀。 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惨烈的情景。 那道疤……该有多长多深? 当时又该有多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变得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那早已愈合的伤痛。 萧彻忽然轻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怎么?觉得可怜?” 楚玉衡连忙摇头,想起他背对着自己看不见,才低声道:“世子英勇。” “英勇?”萧彻哼了一声,“不过是没死成罢了。” 他的话总是这般直接而粗粝,却让楚玉衡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动作,却比之前更加用心,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驱散一些那旧伤带来的沉疴寒气。 按揉结束,楚玉衡照例准备默默退下。 “等等。”萧彻却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从一旁拿起苏墨白日送来的那个白瓷药瓶,抛给楚玉衡,“这药油,以后按之前用这个。” 楚玉衡接过药瓶,触手微凉。 “会用吗?”萧彻看着他。 楚玉衡迟疑地摇头。 萧彻啧了一声,似乎嫌麻烦,却还是道:“倒些在掌心,搓热了再按。” “是。”楚玉衡低声应下。 次日傍晚,楚玉衡提前将药油倒在掌心,依言双手互搓。那药油气味辛烈,带着浓郁的草药味,很快在掌心摩擦生热,变得滚烫。 当他再次将温热的手掌贴上萧彻的肩背时,两人似乎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滚烫的掌心,紧贴着他中衣下温热的皮肤,药油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似乎将那种隐秘的接触感放大了数倍。 权谋帝王心 第11节 楚玉衡只觉得脸颊耳根又开始发热,只能努力专注于揉按的动作,让药力渗透进去。 萧彻闭着眼,感受着那双比平日更加温热柔软的手在自己背上用力,那辛烈的药味混合着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清气,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放松的气息。 肩背处的僵涩在药力和按揉下渐渐化开,带来难得的舒适。 他忽然开口,声音因放松而显得有些低沉模糊:“你父亲……楚渊,我记得他的字,写得极好。” 楚玉衡的动作猛地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父亲的名字……已经多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了? 还是以这样一种平淡的、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语气。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酸楚和痛楚汹涌而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失态。 萧彻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答,只是继续道:“当年他的一幅《兰亭集序》临帖,在京中文人中传阅,誉为珍品。可惜……” 他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可惜什么?可惜后来身陷囹圄,家破人亡? 可惜那手好字,连同清名,都葬送在了莫须有的罪名里? 楚玉衡的指尖微微颤抖,药油的热气似乎都驱不散他心底漫上的寒意。 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哽咽。 萧彻却仿佛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用力。”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所有的悲愤与力量都灌注在指尖,用力按压下去。 这一次,萧彻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萧彻偶尔会在按揉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些关于江南风物、或是文人雅士的闲话,甚至点评几句前朝书法大家的得失。 他的话不多,却总能巧妙地带出一点与楚家、与楚渊相关的细微碎片。 楚玉衡始终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惊涛骇浪。他摸不清萧彻的意图。 是提醒他别忘了身份? 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发现,自己竟可耻地渴望着这些零星的、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 那是他破碎人生中仅存的、与家族荣耀相连的微光,尽管是由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点燃。 一种复杂而危险的联系,在这每日傍晚的药油气息和短暂交谈中,悄然建立。 他依旧畏惧他,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被他话语中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外界传闻的侧面所迷惑。 而萧彻,享受着那双手带来的舒缓,也享受着窥探那平静表面下汹涌暗流的过程。 看着那苍白的脸上因他的话语而闪过种种压抑的情绪, 看他睫毛颤抖, 看他无意识地咬紧嘴唇。 狼在耐心地圈养着他的猎物,允许他靠近,给予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丈量着他的底线,窥探着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旧疤之下,新的痕迹正在悄然刻写。 只是不知,这痕迹最终会走向愈合,还是更深的撕裂。 第15章 药香缱绻 这日午后,苏墨又来请脉。 秋意渐深,他外面罩了件青灰色的薄斗篷,衬得面容愈发清润温和。 他进门时,正遇见卫铮从书房内退出,两人在门口擦肩而过。 “苏太医。”卫铮抱拳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但目光在触及苏墨时,似乎比平日多停留了细微的一瞬。 “卫大人。”苏墨微微颔首,唇角带着惯有的浅笑,目光掠过卫铮按在刀柄上的手,那手背指节处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新鲜擦伤,似是训练所致。 他脚步未停,径直入内。 楚玉衡正将一摞批阅好的文书归类,见状默默退至一旁。 苏墨为萧彻诊脉,语气温和:“世子脉象比前几日平稳些,只是秋燥伤肺,还需多用些润肺的羹汤。”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川贝母与雪梨膏,可让膳房兑水炖了服用。” 萧彻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苏墨收拾药箱,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侍立一旁的楚玉衡,见他脸色尚可,便微微一笑。 随即,他的视线又转向门口的方向,略一沉吟,又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更小的白瓷瓶,走向门口。 卫铮依旧如门神般伫立在门外,身姿笔挺,目不斜视。 “卫大人,”苏墨的声音轻柔,带着医者的关切,“您手背的伤,虽是小伤,但秋日风燥,易发溃。这瓶金疮药药性温和,每日涂抹一次,可防感染,促愈合。” 他将小瓷瓶递过去。 卫铮显然愣了一下,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错愕。 他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那几乎可以忽略的伤痕,又看向苏墨温和诚挚的眼睛,一时间竟没有立刻去接。 楚玉衡在屋内,恰好能看见门口这一幕。 他看见卫铮那总是如同磐石般冷硬的侧脸,似乎有一根线条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些许,耳根处甚至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薄红。 “……多谢苏太医,小伤而已,不必费心。”卫铮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比平时低了几分。 “护卫世子,责任重大,卫大人更需保重自身。”苏墨语气温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又将瓷瓶往前递了半分,“举手之劳,还请收下。” 卫铮沉默片刻,终是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粗粝,布满厚茧,与苏墨修长干净的手指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接过瓷瓶的瞬间,两人的指尖有极其短暂的触碰。 卫铮像是被那细微的温暖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将瓷瓶紧紧攥入掌心,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多谢。” 苏墨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提着药箱翩然离去。 卫铮站在原地,握着那犹带余温的瓷瓶,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青灰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久久未曾挪开。 直到院内风声掠过,他才猛地回神,恢复冷峻神色,将瓷瓶仔细收入怀中贴身处,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比平时更加僵硬了几分。 楚玉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微动。 那冷面侍卫与温润太医之间,似乎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涩又克制的暗涌。 与他此刻身处的情形,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看什么?”萧彻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楚玉衡的思绪。 楚玉衡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没……没什么。” 萧彻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门口已然恢复常态的卫铮,又落回楚玉衡微红的耳根上,哼了一声,却没再追问。 傍晚时分,楚玉衡照例为萧彻按揉。 因着苏墨新配的药油,那辛烈的气息愈发浓郁。 掌心搓热后贴上肌肤,带来的灼热感也更为鲜明。 萧彻今日似乎格外疲惫,闭着眼,呼吸悠长。 楚玉衡沉默地用力,试图驱散他肩背的紧绷。 忽然,萧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沙哑:“苏墨的父亲,曾是太医院院判。” 楚玉衡动作未停,心中却是一凛。 萧彻很少主动提起旁人。 “五年前,因误诊了丽妃娘娘的急症,被革职查办,流放岭南。苏墨那时刚入太医署不久,受了牵连,本该一同流放,是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念其年幼且医术尚可,开口保了下来,留在署中从头做起。”萧彻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旧闻。 楚玉衡却听得心惊。 他没想到总是温和带笑的苏太医,竟也有这般坎坷过往。 流放岭南……那几乎是九死一生。 “所以他行事格外谨慎,从不站队,也从不轻易与人结交。”萧彻淡淡道,“能让他主动赠药,倒是难得。” 楚玉衡想起白日门口那短暂的一幕,心中了然。 原来那看似寻常的赠药背后,藏着如此深的谨慎与克制。 他忽然有些明白卫铮方才那片刻的怔忪和僵硬是为何了。 “在这京城,谁身上没几道疤?”萧彻的声音低沉下去,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楚玉衡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罢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不再多言。 楚玉衡却久久无法平静。 他手下是萧彻沙场留下的旧疤,耳边是他对苏墨身世的平淡叙述,心中想的却是自家那血海深仇。 每个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身上刻着不同的伤痕,在命运中挣扎沉浮。 药油的热力透过掌心,似乎也熨烫到了心里某个冰冷的角落。 他看着萧彻放松的脊背,这个男人强大、霸道、捉摸不透,此刻却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疲惫的真实。 他仿佛在透过一层坚冰,窥见其下汹涌的暗流。 按揉结束后,楚玉衡默默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明日,”萧彻忽然开口,并未转身,“随我入宫一趟。” 楚玉衡脚步一顿,心猛地提了起来。 那是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权谋帝王心 第12节 “……是。”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低声应道。 夜色渐浓,药香缱绻未散。 楚玉衡回到小屋,却发现窗前小几上,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糕。 那并非馆驿的份例。 他怔怔地看着那碟糕点,心中闪过苏墨温和的笑脸。 在这冰冷险恶的境地里,这一点不经意的温暖,如同寒夜微光,珍贵得让人鼻尖发酸。 而与此同时,侍卫值房内,卫铮在灯下反复看着掌心那个小白瓷瓶,最终,极其小心地拧开瓶塞,蘸了一点药膏,涂抹在手背那细微的伤痕上。 药膏清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握紧拳,又缓缓松开,冷硬的眉眼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宫墙之下,无人能真正独善其身。 而情愫的萌芽,往往始于最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滋长于危机四伏的黑暗之中。 第16章 宫阙暗影 再次踏入朱红宫墙,楚玉衡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 空气里弥漫的皇家熏香,对他而言是挥之不去的窒息感。 他低垂着头,紧跟在萧彻身后半步的位置,努力将自己缩进那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里,恨不得化作一粒尘埃。 萧彻今日入宫是应召面圣,回禀北境军务。 他身着世子朝服,玄衣纁裳,金冠束发,更显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所经之处,宫人内侍无不屏息垂首,恭敬中带着畏惧。 楚玉衡能感受到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扫过自己。 一个罪奴,竟能紧随朔州世子身侧出入宫禁,这本身便是极大的异常。 那些目光如同针芒,刺得他背脊发凉。 行至乾元殿外,需在此等候宣召。 殿前广场开阔,汉白玉石阶冰冷反射着天光。 几位下朝的官员正从殿内走出,见到萧彻,神色各异,有的上前寒暄试探,有的则避之唯恐不及。 萧彻应对得滴水不漏,神色淡漠,带着惯有的疏离与桀骜。 楚玉衡将头埋得更低,尽量减少存在感。 然而,一道尖细阴柔的声音还是精准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哟,这不是楚家那位小公子吗?几日不见,气色倒是好了不少,看来在世子殿下身边,很是得宠啊?” 楚玉衡身体猛地一僵,指尖瞬间冰凉。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来的是内务府副总管太监,刘瑾。 此人是三皇子晟玚的心腹,当初楚家落难时,没少落井下石,对他更是极尽折辱之能事。 萧彻的目光冷冷扫过去。 刘瑾却似浑然不觉,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对着萧彻躬身行礼:“奴才给世子殿下请安。” 眼睛却仍黏在楚玉衡身上,语气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小公子如今可是攀上高枝了,难怪当初咱家怎么请,都不肯低头呢。” 这话恶毒至极,不仅羞辱楚玉衡,更是在暗指萧彻收容罪奴,别有用心。 楚玉衡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死死攥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边缘,一道冰冷的声音斩断了那令人窒息的气氛。 “刘公公。”萧彻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让周围空气降至冰点,“本世子的身边人,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来置喙了?” 刘瑾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惊惧,连忙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不敢?”萧彻打断他,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刘瑾完全笼罩,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他油腻的脸,“我看你敢得很。还是说,你主子近日又得了什么倚仗,让你连北境的刀都忘了有多快了?” 这话已是毫不掩饰的威胁!直接将矛指向了三皇子! 刘瑾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世子恕罪!奴才失言!奴才该死!”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连连掌嘴,啪啪作响。 萧彻却看也不看他,仿佛只是驱赶了一只烦人的苍蝇。他侧过头,对身后脸色苍白的楚玉衡淡淡道:“抬头,挺直腰。” 楚玉衡一怔,下意识地依言照做。 尽管脸色依旧不好,但被迫挺直的脊梁,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 萧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不再理会那还在自扇耳光的刘瑾,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恰在此时,殿内传来宣召声。 “在此等候。”萧彻对楚玉衡丢下一句,便大步踏上汉白玉阶,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宇。 楚玉衡站在原地,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内,四周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周围的一切,眼观鼻,鼻观心。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才从殿内出来,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沿着宫道向外走。 行至御花园附近时,迎面遇见了正陪着几位宫眷赏菊的三皇子。 三皇子今日一身杏黄常服,面容俊朗,却带着一股阴鸷之气。 看到萧彻,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萧世子方才在父王面前,可是又慷慨陈词了一番北境将士之苦啊?真是忠心可嘉。” 萧彻停下脚步,神色淡漠:“分内之事,殿下过奖。” 三皇子的目光滑向他身后的楚玉衡,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和玩味:“这不是楚玉衡吗?看来世子不仅善战,更擅调教人。这才几日,这罪奴瞧着倒是规矩了不少。” 他将“调教”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侮辱意味。 楚玉衡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羞辱感几乎将他淹没。 萧彻却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冷冽:“比不得三殿下调理身边人的手段。”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三皇子身后那几个低眉顺眼的侍从,“只是我这人脾气不好,最厌旁人碰我的东西。谁伸爪子,我就剁了谁的爪子。”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血腥味的警告,毫不掩饰地回敬过去。 三皇子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眼神阴毒地盯着萧彻。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电光火石,仿佛有无形的刀剑碰撞。 最终,三皇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萧彻面无表情,继续前行,楚玉衡快步跟上,看着前方那宽阔挺拔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萧彻一次又一次的维护,强势、霸道,甚至不惜与皇子正面冲突,这早已超出了寻常的界限。 走出宫门,坐上马车,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两人。 楚玉衡依旧紧绷着,方才宫中的种种如同噩梦般在脑中回放。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他面前,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枚用油纸包着的蜜饯。 楚玉衡愕然抬头,对上萧彻深邃的目光。 “含着。”萧彻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脸色白得吓人。” 楚玉衡愣愣地看着那枚蜜饯,又看看萧彻看不出情绪的脸,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拿起那枚小小的蜜饯,放入口中。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竟真的冲散了一些胸口的憋闷和苦涩。 他低着头,小口含着蜜饯,耳根微微发热。 萧彻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马车颠簸前行,车轱辘发出单调的声响。 楚玉衡偷偷抬眼,看着萧彻冷硬的侧脸。 这个男人,如同北境的风暴,狂暴猛烈,却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近乎笨拙的、让人心颤的细微关怀。 宫阙的阴影似乎被暂时甩在身后,但楚玉衡知道,那无处不在的危机并未远离。 而身边这个人,既是风暴中心,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丝无法言说的悸动。 蜜饯很甜,甜得发涩。 第17章 旧伤痕 口中的蜜饯甜得发腻,那突如其来的甜意却并未能完全驱散盘踞在楚玉衡心头的冰冷与屈辱。 马车颠簸,宫墙的阴影似乎仍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 刘瑾那尖刻恶毒的话语、三皇子玩味轻蔑的眼神,如同淬毒的针,反复刺扎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车窗帘隙漏进的光线明明灭灭,映照着萧彻闭目养神的侧脸。 那份短暂的、近乎笨拙的关怀带来的细微悸动,很快被更汹涌的黑暗回忆淹没。 “好个标致的人儿,可惜了这副好皮囊,落在杂家手里,岂能暴殄天物?” 记忆里,是内务府那间充斥着霉味和廉价熏香的阴暗值房。 副总管太监刘瑾翘着兰花指,用冰冷滑腻的指尖抬起他的下巴,混浊的眼中满是令人作呕的垂涎。 权谋帝王心 第13节 “……三殿下最是怜香惜玉,跟了殿下,吃香喝辣,强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做苦工……” 那时他刚入宫不久,顶着罪奴的身份,在浣衣局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双手终日泡得红肿溃烂。 刘瑾看中了他的容貌,威逼利诱,想将他洗净打扮,当作玩物献给喜好男风的三皇子。 他至今记得那巨大的恐惧和恶心。 他奋力挣扎,甚至撞翻了烛台,烫伤了刘瑾的手背,换来的是更疯狂的报复和毒打。 “给脸不要脸的小贱种!既然不识抬举,就给杂家滚去刷净桶!杂家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熬到几时!” 于是,他被发配去了更不堪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刷洗着宫人使用的秽器,恶臭几乎将他腌渍入味。 刘瑾并未罢休,时常“路过”,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冷嘲热讽,极尽羞辱。 “……瞧瞧,这哪还有半点江南才子的模样?比那阴沟里的蛆虫都不如!”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只要你点个头,杂家立马让你吃上热乎饭……” 银钱被克扣得所剩无几,饭食时常是馊的或是根本轮不到他。 寒冬里,一件破旧的棉衣根本抵不住刺骨寒风,冻得他浑身青紫,瑟瑟发抖。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将所有屈辱和仇恨死死咽下,靠着对家族冤屈的执念和对仇人的恨意,硬生生熬了过来。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像最深沉的噩梦,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身体的劳累,食物的匮乏,尊严的被践踏……而最让他恐惧的是刘瑾那永不放弃的、黏腻恶心的目光。 直到后来,他被调去了相对清静却依旧卑微的藏书阁,才勉强脱离了刘瑾的直接掌控,但那些折磨留下的阴影,早已深入骨髓。 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打断了楚玉衡痛苦的回忆。 他猛地回神,发现口中那枚蜜饯不知何时已被无意识地吞咽下去,只留下一点虚浮的甜腻粘在喉咙里,泛着淡淡的苦涩。 萧彻已经睁开眼,深邃的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并未多问,只淡淡道:“下车。” 回到书房,楚玉衡依旧有些神思不属。他机械地进行着日常的事务,磨墨时甚至差点打翻砚台。 萧彻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将一份需要誊抄的文书推到他面前:“抄三份,字迹工整些。” 这命令让楚玉衡不得不收敛心神,专注于笔下的文字。熟悉的书写动作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暂时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傍晚时分,苏墨又来为萧彻检查旧伤恢复情况,顺便也为楚玉衡换药。 换药时,苏墨动作轻柔,语气温和地叮嘱着注意事项。 楚玉衡看着这位总是带着善意的太医,心中微暖。 卫铮照例守在门外,目光偶尔掠过苏墨专注的侧脸,又迅速移开,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苏墨离开后,书房内又只剩下两人。 忽然,萧彻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刘瑾那边,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 楚玉衡动作一顿,愕然抬头。 萧彻并未看他,手指摩挲着一份刚送来的邸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一个阉人,手伸得太长,总要付出点代价。” 楚玉衡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他做了什么? 难道就因为在宫门口那点冲突? 不,萧彻绝非如此冲动之人。 是因为刘瑾屡次的挑衅触及了他的底线? 还是因为……别的?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安? “奴……谢世子。”他低下头,声音干涩。 萧彻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在这吃人的地方,隐忍没错,但过分的隐忍,就是软弱。狼崽子想活下去,光会躲是不够的,迟早得学会亮出爪子。”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楚玉衡心上。 亮出爪子……他何尝不想? 可他有什么资本? 他只是一介罪奴,无依无靠。 然而,萧彻的话,却又像在死寂的深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恨意和不甘,似乎找到了一个微弱的宣泄口。 他抬起头,第一次没有立刻避开萧彻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仿佛有幽暗的火光一闪而逝。 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萧彻看着那簇转瞬即逝的火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狼的教导,开始了。 而猎物心底深埋的仇恨种子,正在这看似庇护实则危险的土壤里,悄然汲取着养料。 第18章 夜巡心迹 夜色如墨,秋露深重。 馆驿的巡逻守卫比平日增加了一倍,侍卫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卫铮按着刀柄,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挺立在萧彻书房外的廊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不敢有丝毫松懈。 刺客之事,如同悬顶之剑,让他肩上的责任重逾千钧。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卫铮身形未动,握刀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苏墨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灯光柔和,映照着他温润的侧脸。 他走到卫铮身旁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絮语:“卫大人还在值夜?更深露重,当心寒气入体。” 卫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警惕地巡视前方,硬邦邦地回道:“职责所在。苏太医还未歇息?” “刚整理完今日的脉案,见这边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苏墨的声音总是那般温和,能轻易抚平人心的褶皱。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那个白日里给过卫铮的小瓷瓶,“白日里给的药膏,效用可好?若不够,我这里还有。” 卫铮的身体似乎更加僵硬了,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够了。小伤,已无大碍。” 他依旧没有转头,仿佛那漆黑的夜色比身边之人的脸庞更值得凝视。 苏墨却不介意他的冷淡,将瓷瓶轻轻放在廊下的栏杆上:“那就好。药膏虽好,也需按时涂抹才好。”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卫铮挺直如松却难掩疲惫的背脊上,轻声叹道,“世子安危系于卫大人一身,万望保重。若有任何不适,切勿强撑,可随时来太医署寻我。” 这话语里的关切清晰可辨,超出了寻常的医患之情。 卫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试图冲破他冰封的外壳。 他几乎是仓促地、生硬地回道:“……多谢太医。卫某省得。” 又是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巡逻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苏墨忽然极轻地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上前半步,几乎与卫铮并肩而立,望着同样的夜色,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这宫墙之内,人人皆如履薄冰。能如卫大人这般,始终坚守本心,赤诚如一者,实属难得。” 这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卫铮心防的一丝缝隙。 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挡地对上苏墨的眼睛。 那双眼眸在朦胧的灯光下,清澈而温暖,盛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更深沉的情绪。 卫铮的心跳骤然失序,冷硬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此刻溃不成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墨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无措,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理解,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惜。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轻声道:“夜还长,我熬了些驱寒的汤药,放在值房的小炉上温着。卫大人若得空,可去取用。”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卫铮微微颔首,提着那盏小灯,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回廊的黑暗中。 青灰色的衣角在灯影下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独留卫铮一人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夜风吹拂,带来远处隐约的更漏声,以及……鼻尖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栏杆上那个小小的白瓷瓶。 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瓶身,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另一人的温度。 值房小炉上温着的驱寒汤药…… 一句“赤诚如一”…… 还有那双温暖清澈、仿佛能看进人心底的眼睛…… 所有这些,汇成一股汹涌的暖流,猛烈地冲击着他多年来筑起的、冷硬如铁的心防。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丝恐慌。 他是世子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他的世界只有命令、责任、杀戮和守护。 情感是多余的,是致命的弱点。 可方才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坚冰正在裂开缝隙。 权谋帝王心 第14节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扫视着沉沉的夜色,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只是,那放在怀中的药瓶,那萦绕不散的药香,和那句“赤诚如一”,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再也无法平息。 远处,苏墨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吁出一口气。 灯光下,他白皙的脸上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微微加速的心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明知不可为,明知前路艰险,却还是忍不住靠近那团沉默而灼人的火焰。 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城之下,两颗同样孤独而克制的心,在这秋夜寒露中,凭借着一瓶伤药、一盏孤灯、一句低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靠近。 发乎情,止乎礼。 而暗涌已生。 第19章 夜谗与毒谋 三皇子晟玚的寝殿“景阳宫”内,夜明珠柔和的光辉映照着奢华却略显阴沉的陈设。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与酒气的混合味道。 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殿下!殿下要为奴才做主啊!” 正是鼻青脸肿、浑身狼狈不堪的刘瑾。 他白日里被萧彻的人“收拾”得不轻,虽未伤筋动骨,但皮肉之苦和极致的羞辱却让他几乎崩溃。 他一路遮掩躲藏,直到夜深才敢溜来景阳宫告状。 三皇子晟玚正半倚在软榻上,由一名美貌侍女喂着葡萄。见到刘瑾这副模样,他嫌恶地皱起眉头,挥手让侍女退下。 “嚎什么丧?”晟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和阴冷,“又惹了什么祸事?” 刘瑾跪爬几步,抱住晟玚的靴子,哭得涕泪横流,添油加醋地将白日宫门口如何被萧彻羞辱、之后又如何被其手下拖到暗处毒打的事情说了一遍,自然略去了自己先行挑衅的细节。 “……那萧彻简直无法无天!丝毫不将殿下您放在眼里!他明知奴才是您的人,还下此毒手,这打的哪里是奴才的脸,分明是打殿下您的脸面啊!” 刘瑾尖着嗓子哭诉,脸上红肿未消,更显狰狞,“他不过一个边关来的蛮子质子,竟敢在宫中如此嚣张!还有那个小贱种楚玉衡,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将萧彻迷得晕头转向,公然袒护……” “够了!”晟玚猛地一脚踹开刘瑾,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个名字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多年。 父皇对朔州军的倚重,朝中那些老臣对萧彻父亲朔州王的忌惮却又不得不维持的表面恭敬,都让他这个备受宠爱的皇子感到无比憋闷。 如今,连一个质子都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甚至动他身边的人! 刘瑾被踹得翻倒在地,却不敢呼痛,只匍匐着继续哭诉:“殿下息怒!奴才死不足惜,只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那萧彻分明是仗着北境的兵权,不将皇室放在眼中!长此以往,恐生祸患啊!” 晟玚眼神阴鸷,指尖狠狠掐入掌心。 刘瑾的话虽是为了泄愤,却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萧彻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一种挑衅。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冷笑一声:“萧彻……本殿下确实动不得他,至少现在动不得。朔州那边还需要他们父子挡着蛮族。” 刘瑾闻言,眼中闪过失望,却又听晟玚继续道:“但他身边那条不听话的狗……本殿下还动不得吗?” 刘瑾眼睛猛地一亮,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连忙爬起身:“殿下英明!那小贱种仗着有萧彻撑腰,越发不将奴才……不,是不将殿下您放在眼里!若非他在其中挑拨,萧彻或许还不至于如此针对奴才!此等祸害,留着他迟早是个麻烦!” 晟玚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残忍而玩味的笑容:“楚玉衡……楚家倒是出了个硬骨头。可惜,骨头再硬,碾碎了,也就是一把灰。”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他不是清高吗?不是宁肯刷净桶也不肯低头吗?本殿下倒要看看,等他成了人尽可夫的玩物,萧彻还会不会把他当个宝护着!” 刘瑾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兴奋而猥琐的笑容:“殿下妙计!只是……萧彻将他看得紧,馆驿守卫森严,怕是难以下手……” “蠢货!”晟玚斥道,“何必非要进馆驿?他不是罪奴吗?宫中规矩,罪奴每月需至内务府核验身份,领取份例。下次核验之期,似乎不远了吧?” 刘瑾恍然大悟,激动得声音发颤:“殿下圣明!奴才明白了!奴才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定叫那小贱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时候,看萧彻还能如何!” “做得干净点。”晟玚冷冷吩咐,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别留下把柄。就算萧彻猜到是本殿下,没有证据,他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奴才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刘瑾磕头如捣蒜,脸上因兴奋和恶毒而扭曲,白日所受的屈辱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已然开始想象楚玉衡凄惨的下场。 主仆二人又低声密议了片刻,敲定了某些阴损的细节。 夜更深了,景阳宫的殿门悄然合上,将满室的阴谋与毒计锁在其中。 刘瑾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地溜出,消失在黑暗的宫道里,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而此刻的馆驿书房内,烛火温暖。 楚玉衡正将一份抄录好的文书呈给萧彻,对即将降临的恶意毫无察觉。 萧彻接过文书,目光扫过那清劲的字迹,又抬眼看了看眼前少年安静垂眸的模样。 风暴,正在温柔的夜色掩护下,悄然酝酿。 第20章 宫墙遗祸 每月初五,是宫中罪奴至内务府核验身份、领取微薄份例的日子。 彼时天色尚未破晓,仅天边浮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勾勒出宫墙巍峨的轮廓,楚玉衡已悄然起身。 他在狭小的耳房里摸索着换上一身旧灰衣——那衣裳洗得发白,针脚处甚至起了毛边,却浆洗得一丝不苟,唯有如此,才能在人潮中尽量藏起自己,不惹半分注目。 临出门时,院中的青石板上已落了层薄霜,萧彻正在那里练拳。 他未着朝服,只穿了件玄色劲装,腰间束着同色玉带,每一个起落都带着破风的锐响,拳风扫过廊下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间,倒让这清冷的晨添了几分活气。 见楚玉衡出来,他缓缓收势,右手精准接住抛来的布巾,擦了擦额角薄汗,目光便落在那抹单薄的灰影上。 “去内务府?”萧彻的声音混着晨露的微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精准戳中了楚玉衡的去向。 “是,世子。”楚玉衡垂着眼帘应道。 萧彻沉默了片刻,脚下的青石板被霜气浸得发凉,他却一步步走到楚玉衡面前。 晨光从他肩头斜切而下,将他高大的身影拓在地上,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刘瑾那边虽暂时安分,”他顿了顿,喉结微滚,“但宫里从不缺咬人的狗。领了东西就回来,别停留,别跟任何人多话。” 语气依旧是惯常的命令式,可尾音那点不易察觉的郑重,却像石子投进楚玉衡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楚玉衡心中一凛,抬眼时恰好撞见萧彻眼底深藏的关切,忙又低下头,沉声应道:“奴明白。” 他独自一人走出馆驿,晨风吹过街巷,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的脚踝。 单薄的衣料挡不住秋寒,寒意顺着领口往里钻,激得他打了个轻颤。 越靠近内务府那朱红大门,心跳便越发急促,像要撞破胸膛——那门漆早已斑驳,却依旧透着皇权的威严,更藏着他无数不堪回首的过往,此刻正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溺毙。 那也是个秋意渐浓的日子,他刚入宫不过半月,还在浣衣局做最粗重的活计。 那天他奉命去内务府后院取皂角,刚转过月亮门,就撞见了正带着小太监巡视的刘瑾。 “抬起头来。”那尖细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耳膜发疼,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他浑身僵硬,被迫缓缓抬头,视线刚与刘瑾对上,就见那双混浊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像老饕发现了珍馐,黏腻的目光在他脸上、脖颈间逡巡,看得他浑身发毛。 “哟,好个俊俏的小郎君,”刘瑾啧啧称奇,语气里的轻佻几乎要溢出来,“在这浣衣局磋磨,可惜了……”说话间,他枯瘦如柴的手指便伸了过来,冰凉的触感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 楚玉衡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吐出来。 后来的日子,便是无休止的威逼利诱。 刘瑾许他锦衣玉食,许他脱离奴籍,甚至许他在宫中谋个体面差事,可他只咬紧牙关,拼死反抗。 终于,他的倔强惹恼了刘瑾,那太监尖声咆哮:“给脸不要脸!既然骨头硬,就给杂家滚去刷净桶!杂家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杂家的手段硬!” 那一日起,他坠入了更深的地狱。 净桶房里终年弥漫着刺鼻的恶臭,污秽之物溅得满身都是,洗不净也擦不去。 他的双手被劣质皂角和刺骨的冷水泡得红肿溃烂,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泥,到了寒冬,更是长满冻疮,稍一用力就裂开,脓血粘住衣襟,撕扯时钻心的疼。 银钱也被克扣得一文不剩,每日的饭食不是别人挑剩的馊饭,就是掺着沙子的粗粮,饥饿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胃,更啃噬着他的意志。 无数个深夜,他缩在净桶房角落的草堆里,怀里抱着疼痛欲裂的胃,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只觉得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冬天,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直到那天午后,一个穿着低等内侍服色的中年太监端着一盆脏水经过,瞥见缩在角落的他,脚步顿了顿。 那人面容憨厚,额角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看了他半晌,忽然从袖中摸出个白面馒头——还是温的,带着麦香,是他入宫后从未见过的干净吃食。 “快吃,别让人看见。”那太监压低声音,眼神里的同情像温水般淌进楚玉衡心里,“俺姓王,叫王德顺,在藏书阁当差。唉,造孽啊……” 从那以后,王德顺总会趁着换班的间隙绕过来,偶尔塞给他一个馒头,偶尔是一块烤得焦香的饼,东西不多,却像雪中送炭,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后来,也是王德顺偷偷托了藏书阁的管事太监,说他“识得几个字,手脚也利落”,才将他从净桶房调去了藏书阁做杂役。 虽依旧是最低等的差事,要擦书架、晒古籍,动辄还要挨骂,但至少脱离了刘瑾的直接掌控,还有王德顺暗中照拂,他才算得以喘息,更借着整理书籍的机会,偷偷识字读书,在心底埋下筹谋的种子。 王德顺于他,何止是恩,简直是再生父母。 思绪猛地收回,楚玉衡已站在了内务府门前。 朱红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呵斥声和脚步声。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拢了拢衣襟,低着头迈了进去。 核验身份的过程繁琐而屈辱。 管事太监坐在高桌后,眼皮都不抬一下,拿着名册核对时,笔尖几乎要戳到他脸上。 “楚玉衡。” “罪奴身份?” “前楚侍郎家眷,贬为奴三年。” 每一句应答都像在剥他的皮,直到那太监不耐烦地挥挥手,扔过来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几吊铜钱,还有一小袋糙米,分量少得可怜。 权谋帝王心 第15节 楚玉衡捡起布包,紧紧攥在手里,一刻也不想多留,转身就往门口走。 “玉衡?是玉衡吗?”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惊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根线,猛地拉住了他的脚步。 楚玉衡浑身一僵,几乎不敢回头。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缓缓转过身,只见廊下站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的人,比从前胖了些,额角的疤痕依旧清晰,正是王德顺。 他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眼睛亮得像含了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王……王公公?”楚玉衡的声音有些发颤,十分意外。 自他调去藏书阁,两人便很少见面,偶尔远远望见,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从未如此近距离说过话。 “真是你啊!”王德顺快步走上前来,脚步有些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好些日子不见,听说你去了萧世子身边当差?这可是天大的造化啊!” 他说着,伸手想拍楚玉衡的肩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在半空顿了顿,改成了上下打量他,眼中满是欣慰,“气色看着比从前好多了,脸上也有肉了,真好,真好……” 故人重逢,还是曾于危难中施以援手的人,楚玉衡心中那点因萧彻叮嘱而起的警惕,瞬间被暖意冲散了大半。 他微微躬身,声音带着真切的感激:“当年若非公公照拂,楚玉衡早已不在人世。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哎,说这些做什么!”王德顺连忙摆摆手,笑容依旧憨厚,可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愧疚,“都是苦命人,能帮一把是一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人多眼杂的。”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又压低声音道,“咱家今日正好得了一壶好酒,是前儿内务府管事赏的,平日里咱们可喝不着。来来来,到旁边值房里,咱们爷俩好好说说话,也算给你道个喜。” 楚玉衡本能地想拒绝,萧彻“别停留”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 可看着王德顺殷切的眼神,想起那个寒冬里带着温度的馒头,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叨扰公公了。” 王德顺脸上的笑容立刻深了几分,忙引着他往内务府后院走。 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间偏僻的值房——房间狭小简陋,四壁斑驳,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桌上却摆着一壶酒,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酱萝卜,一碟是花生米,看着倒还精致。 “坐,快坐!”王德顺热情地拉他坐下,拿起酒壶给他倒酒,手却微微有些发抖,酒液溅出几滴在桌面上,“尝尝这酒,真是好东西,入口绵柔,后味还甜。” 楚玉衡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模样,只当是许久未见,他有些激动,方才升起的那点疑虑便又消散了。 他端起酒杯,鼻尖萦绕着醇厚的酒香,确实是难得的好酒。 “多谢公公。”他依着宫里的规矩,先举杯敬王德顺。 王德顺连忙端起自己的杯子,眼神却不敢与他对视,只匆匆说了句“客气啥”,便仰头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呛得咳嗽了两声。 楚玉衡不再犹豫,也将杯中酒饮尽。 酒液入喉,先是辛辣,随即化作一股暖意蔓延开来,可细细品来,又有一丝极淡的、被酒香掩盖的奇异涩味,像掺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问,就见王德顺又给她满上了酒,嘴里不停说着话。 “你在世子身边当差,可得仔细着点。萧世子那人看着冷,听说对底下人倒还宽厚……” “浣衣局那几个老姐妹,前阵子还念叨你呢,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藏书阁的李管事去年告老还乡了,现在换了个姓张的,可凶了……” 王德顺絮絮叨叨地说着宫中旧事,问他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语气里满是关切。 楚玉衡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可渐渐地,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沉,像灌了铅似的,视线也开始模糊,眼前的王德顺变成了两个影子。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公公……我……”他想扶着桌子撑起来,想说自己不胜酒力,可话刚出口,就软了下去,整个人“咚”地一声趴倒在桌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手中的酒杯滚落,摔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王德顺脸上的憨厚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恐和浓浓的愧疚。 他身子抖得像筛糠,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楚玉衡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才稍稍松了口气,嘴里却不停喃喃着: “对不住……玉衡……对不住……他们抓了俺爹娘,关在大牢里,说俺不照做,就打断他们的腿……俺没办法……俺真的没办法……” 话音刚落,值房的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瑾那张皱巴巴的脸探了进来,嘴角挂着得意的狞笑,身后跟着的,赫然是三皇子晟玚。 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意,眼神里藏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王公公倒是识时务。”刘瑾尖笑着走进来,穿着蟒纹太监服的身子摇摇晃晃,抬脚就踢了瘫软在地上的王德顺一下,“杂家就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晟玚没看王德顺一眼,径直走到桌前,目光落在昏迷的楚玉衡身上。 少年趴在桌案上,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颈间,侧脸因酒意泛着诱人的绯红,长睫低垂着,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唇色湿润透亮,平日里那份隐忍的清冷荡然无存,只剩下毫无防备的脆弱,反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魅惑。 晟玚的眼中瞬间燃起浓烈的占有欲和邪念,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俯下身,手指近乎贪婪地拂过楚玉衡滚烫的脸颊,触感细腻温热,让他心头一阵发痒。 “果然是个极品。先让本王尝尝味道,几年前就想尝了,倔强的很,看你这次怎么躲。”他哑着嗓子说道,声音里满是急切,随即一把将昏迷的楚玉衡打横抱起。 少年身子很轻,抱在怀里像一团棉花。晟玚转身朝外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处理干净,别留下痕迹。” 刘瑾连忙谄媚地应着:“殿下放心,杂家省得。”待晟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恶狠狠地瞪了王德顺一眼,声音尖利: “算你识相!滚吧,管好你的嘴!若是敢泄露半个字,杂家让你和你爹娘一起死无全尸!” 王德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踉跄着逃了出去,老泪纵横,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馆驿内,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萧彻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份边关送来的密报,可他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眉心越蹙越紧。 半个时辰前,派去宫门口打探的侍卫回来了,说自清晨起,就没见到楚玉衡出来。 “再去内务府打听!”萧彻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 侍卫不敢耽搁,领命匆匆而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淡去,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楚玉衡依旧毫无踪影。 萧彻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踩得青石板发出闷响。 心中的不安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几乎要将他吞噬。那种没由来的心慌意乱,是他当年在战场上深陷重围、箭矢擦着脸颊飞过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楚玉衡是不是被刘瑾抓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可心底的恐慌却越发浓烈。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书案上,“嘭”的一声闷响,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染黑了半张密报。 “秦苍!”他厉声喝道,声音里的暴戾几乎要冲破喉咙。 “末将在!”秦苍应声而入,身上还带着风尘——他刚从城外军营回来,就听说世子在找他。 见萧彻脸色阴沉得吓人,周身的气压低得能滴出水来,秦苍心中一凛,知道定是出了大事。 “带人,立刻去查!”萧彻的声音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宫内所有可能的地方,内务府、浣衣局、藏书阁……尤其是刘瑾和三皇子那边!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最后一句话,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气,听得秦苍头皮发麻。 “末将领命!”秦苍不敢多问,立刻转身朝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萧彻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命令:“天黑之前,我要知道人在哪!若是晚了……”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语里的狠厉,让秦苍脚步都顿了顿,连忙加快速度,带着人急匆匆地往皇宫方向赶去。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萧彻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书房里,指尖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起清晨楚玉衡离开时的模样。 灰衣单薄,背影清瘦,走之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温顺的恭谨。 他想起自己那句“别停留”的叮嘱,想起自己明明察觉到宫中危险,却没有多派两个人跟着他,没有亲自送他去内务府…… 悔恨像毒蛇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甚至不敢去想,楚玉衡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萧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眼底翻涌的风暴,昭示着他此刻几近失控的情绪。 他腰间的佩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剑穗无风自动,在暮色中微微颤动。 第21章 雷霆之怒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将皇城的飞檐斗拱尽数吞噬。 远处钟楼敲过三鼓,馆驿书房内,烛火被穿窗而入的夜风撩得剧烈跳动,光影在萧彻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愈发阴沉冰冷的轮廓。 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桌案,每一次起落都重若千斤,时间每流逝一分,他周身翻涌的戾气便暴涨一截,几乎要将这狭小的空间撑裂。 秦苍派回来的探子第三次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世子,属下彻查了内务府及周边街巷,只问到最后有人见楚小公子跟着一个名叫王德顺的内侍进了后院值房,之后便再无踪迹。那值房里只留了个摔碎的酒杯,地上还有些残留的酒渍。” “王德顺……”萧彻喉间滚出这三个字,齿缝间几乎要碾出血来,那双墨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蛰伏的猛兽终于锁定了猎物。 “给我把他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朔州王府的亲卫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手,行事素来雷厉风行。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藏身于皇城根下一间破败陋舍、如同惊弓之鸟的王德顺,便被两个精悍的侍卫像拖死狗般拽了出来。 他那件略好些的青色太监服被扯得歪歪扭扭,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尘土,一路哭喊挣扎,却被侍卫死死钳住胳膊,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阴暗的偏房内,只有一盏孤灯悬在房梁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半间屋子。 萧彻坐在唯一一张太师椅上,阴影将他大半张脸笼罩,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嗜血寒光的眼睛,如同盯上猎物的恶狼,周身散发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卫铮按刀立在他身后,腰间的佩刀泛着森冷的光,整个偏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世……世子爷饶命!饶命啊!”王德顺一被扔到地上,便“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朝着萧彻的方向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下便磕出了血印。 权谋帝王心 第16节 “奴才……奴才不知道哪里得罪世子爷了,求世子爷开恩,饶了奴才这条贱命吧!”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淬了冰的眼睛盯着他,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一寸寸刮过王德顺颤抖的身体。 直到王德顺磕得头晕眼花,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能掉出冰渣:“人呢?” “奴……奴才不知道……”王德顺浑身筛糠般抖动,牙齿打颤,说话都不利索了,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吐露半个字——刘瑾那老东西说了,若是走漏了风声,不仅他活不成,远在乡下的爹娘也会被活活打死。 “奴才真不知道世子爷问的是谁啊……” 萧彻眼底的杀意更浓,显然已没了耐心。 他甚至懒得再多说一个字,只微微偏头,对身后的卫铮递去一个眼神。 卫铮立刻会意,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他靴底重重踩住王德顺摊在地上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王德顺痛得闷哼出声,手腕已然脱臼。 不等他反应过来,卫铮另一只手已迅速抽出腰间匕首,寒光在昏暗中一闪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啊——!!” 凄厉至极的惨叫瞬间划破夜空,几乎要掀翻屋顶! 王德顺的一根食指已被齐根斩断,鲜血如同喷泉般喷涌而出,溅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瞬间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断指落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再问一次,”萧彻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玉衡,在哪?” 王德顺痛得浑身痉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涕泪横流,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 他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可一想到爹娘的安危,还是硬撑着摇头:“奴才……真不知……” 话音未落,卫铮手起刀落,没有半分迟疑! 第二根手指应声飞了出去,带着一串温热的血珠撞在墙壁上,缓缓滑落。 “我说!我说!!” 钻心的剧痛终于彻底摧毁了王德顺的心理防线,他再也顾不得刘瑾的威胁,撕心裂肺地惨嚎着,涕泪混着鲜血糊了满脸,模样凄惨至极。 “是刘公公!是三殿下晟玚!他们抓了俺爹娘,关在大牢里,说俺不照做就打断他们的腿,还说要株连九族!他们逼俺骗楚小哥去值房喝酒,酒里下了药……楚小哥晕倒后,就被三殿下抱走了!抱去……抱去景阳宫了!其他的俺真不知道了!求世子爷饶命啊!饶命啊!!”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萧彻耳边炸响! 他猛地站起身,周身瞬间爆发出的恐怖杀气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连房梁上的油灯都剧烈晃动了几下,险些熄灭。 他甚至没再看地上哀嚎不止的王德顺一眼,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猛地冲出偏房,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点齐所有亲卫!随我去景阳宫!”他的声音嘶哑而暴戾,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敢拦者,杀无赦!” 景阳宫内殿,暖香靡靡,甜腻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巨大的白玉浴桶摆在殿中央,热水蒸腾起的水汽氤氲缭绕,将殿内的烛火都晕染得朦胧起来,映照得墙壁上的仕女图都添了几分暧昧。 晟玚赤着脚站在浴桶边,身上只穿了件松垮的月白中衣。他伸手将昏迷的楚玉衡小心抱起,动作略显急促地将人放入水中,随即解开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衣。 布料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露出其下白皙的肌肤,在水汽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水珠顺着少年纤细的脖颈滑落,流过精致的锁骨,勾勒出柔韧的腰身和流畅的肩线,每一处轮廓都展现着独特的美感。 “看看这身子,”晟玚的目光仔细端详着楚玉衡,手指轻轻拂过水中那细腻的肌肤,仿佛在审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眼中的专注几乎要满溢出来。 “可惜了,被那个北境来的人怠慢了,给你穿的什么不合身的衣裳?” 他亲自从一旁的托盘里拿起丝巾,蘸了温水,认真地替昏迷的人擦拭着身体。 指尖不经意划过少年的腰侧,感受到那细腻的触感,他低声道:“腰真细……比宫里最优秀的舞者还要柔韧。本王活了这么大,还没这般照顾过谁,你倒是特殊。待会儿,可要好好‘回应’本王才是。” 清洗完毕,晟玚将浑身湿透、衣衫尽褪的楚玉衡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少年的身体柔软无力,被他轻轻放在铺着厚厚锦被的床榻上,白皙的肌肤陷入深色的被褥中,形成鲜明而雅致的对比,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浸湿了床褥,仿佛一道精心准备的美馔、等待着应有的品鉴。 晟玚并没有立刻动作,他慢条斯理地坐在床边,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他太清楚那药的药性了,寻常的迷药只能让人昏迷,可这“暖情散”不同,药效发作时,能让人神思恍惚,周身暖意渐生,不自觉地寻求着慰藉——那才是极致的掌控。 果然,没过多久,榻上的楚玉衡便有了动静。 他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呻吟,声音渐渐变得绵软而含糊,带着难以抑制的焦灼:“热……好热……” 他的身体轻轻扭动,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面颊泛起异样的红晕,原本淡白的唇瓣此刻显得湿润嫣红,微微张开,呼出温热的气息,肌肤上也逐渐透出淡淡的粉色,从脸颊蔓延至颈项,再至衣襟微敞的胸前,每一分变化都清晰地落入晟玚眼中。 晟玚呼吸骤然加重,目光深沉得几乎燃起火来。 他猛地将酒杯搁在桌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随即不紧不慢地解开衣带,褪去中衣,露出结实的上身,上面隐约可见往日习武留下的痕迹。 他俯身靠近,灼热的呼吸拂过楚玉衡泛红的耳际,低哑的嗓音如同夜风掠过:“觉得热?别急……待会儿还有更热的。那个只懂武力的莽夫岂知风月为何物?今日,本王便让你体会何为真正的欢愉……” 他低头封住楚玉衡微张的唇,深入纠缠,一只手缓缓抚过少年紧绷的身躯,感受着衣料之下微微颤动的温热,另一只手则向下探去,正要进一步动作一一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景阳宫那扇厚重的金丝楠木殿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粉碎!木屑纷飞,带着尖锐的棱角四溅开来,其中一块甚至擦着晟玚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木屑纷飞中,一道裹挟着滔天怒火和血腥杀气的身影如同地狱修罗般闯入! 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狂舞,周身的戾气几乎要将这暖香弥漫的宫殿冻结成冰。 晟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僵,猛地回头,脸上还残留着着迷的神情,眼神里满是错愕和恼怒,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萧彻站在殿门前,双目因震怒而布满血丝,眼前景象如利刃刺入心口,几乎击溃他最后的理智——晟玚衣衫不整地俯在楚玉衡上方,而楚玉衡紧闭双眼,早已失去意识,周身却泛着不自然的绯色,唇上留有余痕,衣衫凌乱,依稀可见先前粗莽。 “找死!!!” 一声蕴含着狂暴怒火的低吼从萧彻喉间爆发出来,如同受伤的猛兽在绝境中的咆哮。 他身形如闪电般掠至床前,右手如同铁钳般揪住晟玚的头发,将他狠狠地从楚玉衡身上拽了下来,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咚”的一声闷响,晟玚的后背撞上了床脚,疼得他眼前发黑,还没等他痛呼出声,萧彻的拳头已然如同铁锤般落下! 没有任何废话,没有半句质问,只有纯粹的、暴虐的怒火! 一拳!狠狠砸在晟玚的脸上,鼻梁骨瞬间断裂,鲜血喷涌而出! 两拳!落在他的胸口,肋骨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 三拳!砸在他的小腹,晟玚蜷缩着身体,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嘴里吐出酸水和血沫! 骨骼碎裂的闷响和晟玚杀猪般的惨嚎交织在一起,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内,听得人心头发颤。 萧彻红着眼,如同失去理智的凶兽,每一拳都用尽了全力,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几乎是将他往死里打。 不过片刻功夫,晟玚那张还算俊朗的脸便被打得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模样,肋骨不知断了几根,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出气多入气少。 “你敢动他!我杀了你!!”萧彻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气息,拳头还悬在半空,眼中的杀意没有丝毫减退。 “世子!”卫铮连忙上前,伸手按住萧彻的胳膊,低声提醒,“再打下去恐出人命!三殿下毕竟是皇子,若是死在咱们手里,恐难向陛下交代!” 萧彻的拳头在半空僵了许久,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血色久久未退。 他死死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晟玚,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收回手,指节上沾满了鲜血,黏腻得令人作呕。 他没有再看晟玚一眼,转身冲到床边,迅速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那披风是用上好的黑狐绒制成,厚实而温暖。 他动作利落却小心地将床上衣衫不整、意识模糊的楚玉衡仔细包裹起来,连发丝都细心掩好,只隐约露出一小截苍白的下巴。 随即,他稳稳地将人横抱而起,少年身上异常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与他微凉的怀抱形成鲜明对比。 经过晟玚身边时,萧彻停下脚步,冰冷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今日之辱,我记下了。这笔账,没完!” 说完,他抱着怀中的人,大步流星地冲出这片令人作呕的污秽之地,玄色的衣袍扫过地上的血迹,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馆驿的马车早已备好,车轮滚滚,在寂静的宫道上留下急促的声响,车厢内,楚玉衡所中的暖情散药效彻底发作。 他在萧彻怀中辗转反侧,身体不自觉蜷起,又无意识地贴近那坚实而温暖的胸膛,仿佛在搜寻一丝安抚。 断续的呜咽与低吟难以抑制地逸出唇边,声音含糊而绵软:“热……难受……” 萧彻的颈间感受到对方灼人的呼吸,带着一股甜暖的气息。 被披风裹住的身躯格外柔软,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每一声细微的呢喃,都像是在挑战萧彻仅存的克制。 他手臂肌肉紧绷,青筋隐约可见,下颌线条显得冷硬,牙关紧咬,正竭力压制着心中激烈交织的两种冲动——一是对晟玚难以遏制的怒意,另一重却是因怀中人而撩拨起的、陌生却汹涌的炙热。 他只能将人更紧地箍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稍微安抚那滚烫的身躯,同时又刻意保持着一丝距离,声音沙哑地低吼:“别动!乖一点,快到了!” 这短短半柱香的路程,对萧彻而言,竟比在北境与敌军厮杀三天三夜还要煎熬。 他甚至不敢低头,不敢去看怀中人泛红的脸颊和无意识蹙起的眉头,生怕自己会失控,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 终于回到馆驿,萧彻抱着楚玉衡几乎是一路狂奔冲入他的卧室,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铺着干净锦被的床榻上,披风依旧严严实实地裹着少年的身体,没有露出半分肌肤。 他转身对着紧随其后的卫铮厉声道:“去请太医!立刻把他给我找来!要快!” 苏墨接到消息后,他连药箱都没来得及仔细收拾,便急匆匆地跟着卫铮赶来。 一进卧室,只见榻上的楚玉衡面色泛红、神志不清,不时低喃,而旁边的萧彻脸色深沉、周身笼罩着慑人的寒意。 苏墨心头一紧,当即敛容正色,快步上前为其诊脉。 指尖刚搭上楚玉衡的手腕,苏墨的脸色便凝重起来,他又仔细观察了楚玉衡的舌苔和眼底,片刻后,沉声道:“是极烈的暖情散!此药霸道,若不及时散去药力,不仅会耗损元气,恐还会伤及心脉,留下病根!” “快治!”萧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保他周全!” “世子放心!”苏墨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炙烤片刻,迅速刺入楚玉衡头顶的百会穴、眉心的印堂穴以及手腕的内关穴等几处关键穴位。 银针刺入,楚玉衡的身体微微一颤,呻吟声轻了些。苏墨捻动针尾,手法娴熟而精准,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墨缓缓拔出银针,楚玉衡痛苦的呻吟渐渐平息,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慢慢褪去,呼吸变得平稳而均匀,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苏墨松了口气,用布巾擦拭着额角的细汗,对萧彻道:“幸好世子来得及时,再晚上片刻,这孩子恐怕就真的危险了。现下药力已散,无大碍了,让他好好睡一觉便好。下官再开几服清余毒、补元气的方子,煎服三日后,便能彻底恢复。” 萧彻紧绷的身体直到此刻才微微放松了些,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有劳,卫铮,送苏院判出去,按方子抓药。” 待苏墨和卫铮都退下,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楚玉衡均匀的呼吸声。 萧彻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目光始终落在榻上沉睡的人身上。 少年的脸色依旧苍白,长睫沾染着细微湿气,安静地垂覆在眼睑下,如同敛起的蝶翼。 唇上依稀残留着些许痕迹,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波。几缕发丝散在枕畔,贴在略显苍白的颊边,更添了几分易碎之感。 权谋帝王心 第17节 萧彻的指尖悬在半空中,许久才敢轻轻落在楚玉衡的额头上,触感温热却不再滚烫,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回落。 可一想到自己踹开景阳宫大门时看到的画面——晟玚赤裸的上身、楚玉衡毫无防备的模样、那满身情动的潮红,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怕便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让他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晚到一步,若是卫铮找王德顺再慢半分,这具单薄的身体会遭受怎样的摧残。 楚玉衡在他身边虽只是个罪奴,可从初见时那双眼底藏不住的倔强,到平日里沉默却细致的照料,再到此刻毫无防备的沉睡模样,早已在他心底刻下了旁人无法替代的痕迹。 萧彻缓缓收回手,指尖却仍残留着少年肌肤的温热触感。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的画面——王德顺的哭喊、晟玚的狞笑、楚玉衡的呻吟,每一幕都让他胸腔里的怒火再次翻涌。 他北境征战多年,见惯了生死厮杀,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刻,可今日,只因楚玉衡身陷险境,他竟险些当着众侍卫的面,打死当朝皇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再次睁开眼,目光落在楚玉衡沉睡的脸上,那双素来冷硬的眼眸中,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暴戾与杀伐,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有后怕,有愤怒,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汹涌而炽热的心疼。 他想起楚玉衡清晨离开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衣,背影清瘦却挺拔; 想起自己叮嘱他“别停留”时,他低头应下的温顺模样; 想起每次自己处理公务到深夜,桌上总会悄悄多一盏温热的茶水。 这些细碎的片段,从前只当是罪奴的本分,此刻想来,却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就在这一刻,看着榻上这张脆弱又坚韧的脸,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少年的清淡气息,萧彻心中一直模糊不清的某种情感,如同被闪电劈开迷雾,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那不是对下属的关照,不是对弱者的怜悯,而是赤裸裸的占有,是拼尽一切也要护其周全的执念,是不容任何人触碰的绝对领域。 更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让他心慌意乱的悸动,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这头驰骋北境、习惯了铁血杀伐的苍狼,终究在滔天的怒火与失而复得的后怕中,看清了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欲望。 他想要这个人,想要他永远待在自己身边,想要将他护在羽翼之下,隔绝世间所有的污秽与伤害。 第22章 帝心与抉择 晨曦微露,透过窗棂洒在楚玉衡沉睡的侧脸上,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仿佛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萧彻坐在床边,一夜未眠,目光沉沉地锁着榻上的人。 指腹极轻地拂过那微蹙的眉心,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 俯下身,一个克制而滚烫的吻,如同烙印般,轻轻落在楚玉衡光洁的额头上。 “等我回来。”他低声呢喃,如同承诺。 起身,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他又变回了那个桀骜冷硬的北境世子,唯有眼底深处,多了一抹不容动摇的决绝。 他大步走出房间,吩咐卫铮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此刻的楚玉衡,却沉入了一个遥远而温暖的梦境。 梦里是江南的春,烟雨朦胧,杨柳拂堤。 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小衫,坐在书房窗下的矮榻上,晃着两条小腿。母亲穿着一身藕荷色襦裙,坐在一旁,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临帖。 空气里是淡淡的墨香和母亲身上好闻的兰芷清香。 “衡儿,你看,这一笔要藏锋,收尾要回腕,字才有筋骨,如同做人,内敛而端正。”母亲的声音柔得像三月的风。 窗外,父亲楚文渊正送别一位来访的文友,朗笑声隔着雨丝传来:“……此事便这么说定了,明日诗会,定要讨教张兄的新作!” 送走客人,父亲转身走进书房,宽大的衣袖带进些许湿润的水汽。 他走到书案前,看了看楚玉衡的字,眼中露出赞许的笑意,大手疼爱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不错,比我小时候强多了。看来还是你娘会教。” 母亲嗔怪地看他一眼:“净会胡说,莫要惯坏了他。” 父亲哈哈大笑,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油纸包:“惯坏又如何?我楚渊的儿子,自然要千娇万宠。来,衡儿,尝尝,刚买的桂花糖糕,还热乎着。” 那糖糕香甜软糯,入口即化。他吃得满嘴糖屑,父亲笑着用指腹替他擦去,母亲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暖意融融,父母的呵护如同最坚实的屏障,将世间所有风雨都隔绝在外。 那是他人生中最安稳、最温暖的时光,仿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梦境太过美好,让沉睡中的楚玉衡唇角无意识地微微弯起,露出一丝恬静的笑意。 皇宫,养心殿。 气氛却与那温馨梦境截然相反,冰冷而压抑。 皇帝晟帝高坐龙椅之上,面色铁青。下方,三皇子晟玚脸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双充满怨毒和得意的眼睛,哼哼唧唧地诉说着“委屈”。 刘瑾跪在一旁,添油加醋,将萧彻描述成一个嚣张跋扈、目无君上、为了个罪奴擅闯皇子寝殿、行凶伤人的狂徒。 萧彻步入殿内,跪下行礼,背脊挺得笔直。 “萧彻!”晟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一掌拍在龙案上,“你看看!你把玚儿打成什么样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王法!” 萧彻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回陛下,臣并非无故动手。三殿下昨夜设计迷奸臣身边侍从,臣赶到时,人已险些遭其毒手。臣救人心切,一时出手失了分寸,请陛下恕罪。” 他将“迷奸”、“毒手”几个字咬得极重。 “荒唐!”晟帝怒极反笑,“一个罪奴!卑贱之躯!就算玚儿一时兴起,要了他又如何?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将皇子殴打至此?!在你眼里,一个罪奴的清白,比皇子的尊严、比天家颜面还要重要吗?!” 字字句句,冰冷彻骨,将等级尊卑碾磨得淋漓尽致。 在至高无上的皇权眼中,楚玉衡那样的存在,如同草芥,生死荣辱皆由主子心意,根本不配拥有“清白”二字,更不配因此让一位皇子付出代价。 萧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血液却一点点烧起来。 他握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 “陛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北风般的冷硬,“臣只知道,那是臣的人。动了臣的人,便要付出代价。这与他是谁,无关。” “狂妄!”晟帝被他这态度彻底激怒,“看来是朕和你父亲平日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拖下去!廷杖三十!削去其京城巡防营参议之职!闭门思过半月!”晟帝厉声下令,胸膛起伏。 他终究顾忌北境军权,未下更重的惩罚,但这折辱性的廷杖和削权,已足够表明态度。 萧彻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只是深深地看了龙椅上的皇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他站起身,任由侍卫将他带出殿外。 沉重的廷杖落在背上,发出闷响。萧彻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硬是一声未吭。 三十杖打完,背后已是血肉模糊。 他脸色苍白,却依旧撑着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袍,步履虽有些蹒跚,背脊却依旧挺直。 走出养心殿,刺目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台阶下,晟玚在刘瑾的搀扶下等在那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哟,这不是我们威风凛凛的萧世子吗?”晟玚的声音因受伤而含糊,却充满了快意。 “为了个刷净桶的贱货,挨鞭子削权的滋味如何?啧啧,真是情深义重啊!可惜啊,在父皇眼里,你那心肝宝贝连条狗都不如!哈哈……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萧彻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向他。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在看一个死物。但那寒潭之下,又仿佛涌动着即将焚毁一切的熔岩。 这眼神竟让晟玚生生打了个寒颤,后面嘲讽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刘瑾也吓得缩了缩脖子。 萧彻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了晟玚片刻,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宫外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背后的血迹在官袍上洇开暗沉的痕迹,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剧痛。 但他的心,却在经历过皇帝的冷酷、晟玚的嘲讽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皇权轻贱他,世人嘲讽他。 他想要什么,从来不需要别人认可。 那个江南来的少年,那双清澈又坚韧的眼睛,那个在他怀中颤抖的身体……他护定了。 不仅仅是因为占有,不仅仅是因为怜惜。 更因为,在那充满算计与冰冷的权欲泥沼里,那是唯一让他想要紧紧抓在手中的、真实的光。 狼一旦认定了猎物,便绝不会再松开獠牙。 风雨欲来,而他,已做好了撕裂一切的准备。 第23章 涤尘与心痕 楚玉衡是在一阵浓郁的药香中醒转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那些破碎而恐怖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王德顺诡异的热情、杯中的酒、失控的昏沉、晟玚令人作呕的触摸和话语、还有……萧彻如同天神般降临的暴怒身影……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衣。 环顾四周,是在馆驿自己那间小屋,阳光透过窗棂,安静地洒在地上。 “楚公子,您醒了。”门外传来卫铮冷硬却似乎刻意放低的声音。 楚玉衡裹紧被子,声音沙哑:“卫大人……昨夜……” 卫铮隔着门,言简意赅地将后续之事告知:世子如何救回他,如何怒闯景阳宫痛殴三皇子,又如何被皇上召去宫中问罪受罚。 听到萧彻为了他竟闯宫殴皇子的那一刻,楚玉衡呼吸一窒,心跳几乎停止。 再听闻萧彻被廷杖削权,一股尖锐的担忧和巨大的愧疚瞬间攫住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 “世子……世子现在如何?”他急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世子尚未归来。”卫铮答道,“苏太医已为您诊过脉,药性已解,您好生休息便是。” 卫铮的脚步声远去。 楚玉衡独自坐在床榻上,阳光温暖,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权谋帝王心 第18节 萧彻因他而受罚……这个认知让他心如刀绞。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恶心。 晟玚那黏腻的目光、滑过他皮肤的冰冷手指、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每一个细节都像肮脏的蛆虫,在他皮肤上、在他记忆里蠕动。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被撕碎衣物、暴露在陌生目光下的屈辱感。 “呃……”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头,他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污秽之物浸泡过,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猛地掀被下床,也顾不得身体尚有些虚弱乏力,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 院角的井水冰凉刺骨。 他打了一桶又一桶水,提回屋内,倒入那个平时洗漱用的木盆中。 冷水不够,他又踉跄着去小厨房烧了热水,混合在一起。 他需要洗掉它们! 洗掉晟玚留下的所有气息! 洗掉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目光! 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扯开自己的衣带,单薄的里衣滑落在地,露出白皙却略显单薄的身体。 晨曦的光晕中,肌肤如上好的暖玉,却因为主人的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 他跨入木盆,冰冷与温热交织的水淹没到腰际。他拿起布巾,蘸饱了水,开始用力地擦拭自己的身体,尤其是那些被触碰过的地方: 脸颊、脖颈、手臂、胸口……力道大得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细腻的皮肤很快被搓得通红,甚至出现了一道道红痕,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眶泛红,唇瓣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脏……好脏……”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是一种近乎崩溃的自我厌弃。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刚从宫中受罚归来、背后剧痛、脸色苍白的萧彻,正想来看看楚玉衡是否安好,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氤氲的水汽中,少年背对着门口,赤身站在木盆里,湿透的黑发贴在纤细的颈后,水滴沿着光滑的脊背和不堪一握的腰线滚落。 白皙的肌肤上,那些被他用力搓出的红痕显得格外刺眼。那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透着一股脆弱又决绝的自我折磨意味。 萧彻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瞳孔骤缩。 背后的伤痛似乎在瞬间被遗忘,一股更复杂的情绪猛地撞上他的心口——是愤怒,是心疼,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灼热冲动。 楚玉衡听到动静,受惊般猛地回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羞耻和无措。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臂遮挡自己,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整个人僵在水中,像一只受惊的、无处可逃的幼鹿。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水汽弥漫,带着皂角的清淡香气,却混合着一种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张力。 萧彻的目光如同实质,灼热地扫过他被水汽蒸得微红的脸颊、泛红的眼眶、水润的唇,以及水下若隐若现的身体轮廓。 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呼吸变得粗重了几分。 但他很快压下了眼底翻涌的暗色。 他看到了楚玉衡眼中的惊恐和那份强烈的自我厌弃,也看到了他身上那些刺目的红痕。 这不是情欲的时刻。 萧彻深吸一口气,强行移开视线,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扯过一条干净的大布巾,大步走过去,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地张开,将楚玉衡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湿漉漉、写满惊惶的脸。 “胡闹什么!刚解了药性,又想感染风寒吗?!”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训斥的口吻,却掩不住那底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心疼。 隔着厚厚的布巾,他能感觉到手下身体的细微颤抖。 楚玉衡被他裹得像颗粽子,愣愣地抬头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忽然想起卫铮的话。 “世子……您的伤……”他声音微弱,带着哭过后的鼻音。 “死不了。”萧彻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目光却不敢再落在他脸上,而是盯着旁边的水盆。 “洗干净了就出来,把自己擦干,穿好衣服。”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迅速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 靠在门外的墙上,萧彻才重重地喘了口气,背后火辣辣的疼痛再次清晰起来,但更清晰的是方才映入脑海的那一幕和指尖残留的、隔着布巾依旧能感受到的细腻触感。 他闭上眼,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屋内,楚玉衡呆呆地站在逐渐变凉的水里,身上裹着还带着萧彻气息的布巾。 那强硬的关怀和略显粗暴的举动,奇异地驱散了一些他心底的冰冷和恶心。 他慢慢地、仔细地擦干身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将那些不堪的记忆暂时连同脏水一起倒掉。 虽然阴影仍在,但某种微小的、被坚定保护着的感觉,如同穿透寒冰的阳光,悄然落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而门外的狼,正在努力平复着第一次近距离触碰猎物后,那失控的心跳和汹涌的占有欲。 涤荡的不仅是污秽,还有悄然变化的心迹。 第24章 心扉与灼痕 萧彻回到自己房中,背后的廷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他蹙眉,动作略显僵硬地褪下染血的外袍和中衣,正准备查看伤势,房门被轻轻叩响。 “世子?”门外传来楚玉衡微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萧彻动作一顿:“进来。” 门被推开,楚玉衡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来。 一抬眼,便撞见萧彻半裸着上身,宽阔的背脊上,那一道道交错狰狞、皮开肉绽的紫红色杖痕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刺目惊心! 楚玉衡瞬间僵在原地,手中的药碗险些脱手。他瞳孔骤缩,呼吸窒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方才更白。 那每一道伤痕,都像是抽打在他自己的心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汹涌的愧疚。 萧彻听到身后没了动静,回过头,正好对上楚玉衡那双盛满了震惊、心痛与无措的眸子。 他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搭在一旁的干净里衣,想要遮住背后的惨状,语气刻意放得平淡:“吓到了?” 就在他即将披上衣服的瞬间,楚玉衡却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微颤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坚持:“……没有。” 他放下药碗,走到萧彻身后,手指微微发抖,却坚定地接过了他手中的衣物,没有让他穿上,而是轻轻放在一旁。 目光再次落在那可怖的伤痕上,楚玉衡的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我……我帮您上药。”他拿起旁边苏墨留下的金疮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萧彻身体微微一僵,没有拒绝。 他沉默地坐在凳子上,将整个背脊暴露在楚玉衡眼前。 冰凉的药膏蘸着楚玉衡微颤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涂抹在滚烫的伤口上。 每一次触碰,都让萧彻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却又因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而缓缓放松。 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清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错。 “疼吗?”楚玉衡忽然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完他又立刻自嘲地低语。 “我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肯定很疼……” “不疼。”萧彻的声音低沉却肯定地响起,“相比战场上的刀枪箭矢,这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事实,却更让楚玉衡心头发酸。 他想起萧彻背上那些旧的疤痕,想起北境的风霜刀剑。 这个男人,究竟独自承受了多少? 涂药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仿佛羽毛拂过。 楚玉衡低着头,长睫垂下一小片阴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伤口上,试图用自己的指尖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萧彻感受着背后那轻缓又专注的触碰,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暖流顺着脊柱蔓延开来,竟奇异地压过了伤口的疼痛。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 忽然,他伸出手,精准地握住了楚玉衡正在涂药的那只手腕。 楚玉衡动作一滞,惊愕抬头。 萧彻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牢牢锁住他。 那双深邃的狼眸里,翻涌着楚玉衡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度与认真。 “楚玉衡,”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直接碾出来,“看着我。” 楚玉衡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被他目光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萧彻这辈子,杀人无数,从不知‘怕’字怎么写。”他盯着他,眼神炽热而专注,“但昨天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怕了。” 楚玉衡呼吸一窒。 “看到晟玚碰你,我想杀人。”萧彻的指腹摩挲着他纤细的手腕,那里的皮肤细腻温热,“你觉得自己脏,拼命想洗掉的时候,我这里,”他拉着楚玉衡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疼得厉害。” 掌心下,是强健而急促的心跳,震得楚玉衡指尖发麻。 “我不是什么好人,不懂你们江南那些风花雪月的调调。”萧彻的目光坦诚得近乎粗暴,“我只知道,我想要你。不是主子对奴才的那种要,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那种要。” 楚玉衡的脸瞬间红透,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我想护着你,不让任何人再动你一根头发。我想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不必再躲藏隐忍。我想……”萧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我想以后的日子都有你在身边,看北境的雪,喝朔州的酒,直到我们都白头。” 这番直白、炽热甚至有些笨拙的告白,如同惊雷,炸得楚玉衡头脑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看着萧彻,看着他那双总是锐利逼人此刻却盛满了前所未有柔情的眼睛,心脏狂跳,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 权谋帝王心 第19节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拒绝?他似乎并不想。 他又理不清那纷乱如麻的心绪。 感激、愧疚、依赖、或许还有一丝隐秘的悸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知所措。 萧彻看着他眼中的慌乱和矛盾,却没有逼迫。他松开他的手,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惊人的耐心和包容:“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里乱,过去的事也没那么容易放下。” 他抬手,极轻地拂过楚玉衡泛红的眼尾,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给你时间。慢慢想,慢慢看。”他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若你最终……还是无法心悦于我,我萧彻以朔州军旗起誓,绝不再迫你半分,还你自由。” “但在这之前,”他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而具有侵略性,“你只能待在我身边。让我护着你,谁也不准再伤你。” 楚玉衡望着他,胸口被各种汹涌的情绪填满,涨得发疼。 他看着萧彻背后那为自己而受的伤,看着眼前这个强大霸道却愿意为他敛起锋芒、给出承诺的男人。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缓缓地、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萧彻眼底掠过一丝光亮,他知道,这已是此刻能得到的最好回应。 狼有的是耐心,等待猎物心甘情愿地走入他的领地。 他重新转过身,将伤痕累累的背脊再次交给他。 “药还没上完。”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一丝命令口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重新蘸了药膏,指尖带着依旧未平复的微颤,却比之前更加稳定和专注,一点点抚平那些狰狞的伤痕。 暧昧与承诺在药香中无声流淌,心扉的裂痕处,有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第25章 流民与粥棚 萧彻被削权禁足,反倒得了清闲。 每日除了需进宫点卯应个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馆驿。 楚玉衡雷打不动地来为他上药,那狰狞的杖伤在精心照料下渐渐收口结痂。 关系挑明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 萧彻收敛了部分强势,却将那份意图表达得更加直白。 这日,萧彻背后的伤已大好,他撂下手中无聊的闲书,对正在整理书架的楚玉衡道:“整日闷着无趣,陪我去街上走走。” 楚玉衡动作一顿,有些迟疑。 他身份特殊,并不愿过多招摇。 “换身不起眼的衣服。”萧彻仿佛看穿他的顾虑,补充道,“带你看点不一样的。” 楚玉衡最终依言换上普通青布衣衫,随萧彻出了门。 萧彻也仅着一身玄色常服,未带过多随从,只有卫铮带着两名亲卫远远跟着。 秋日的京城本应是一派繁华景象,但没走多远,楚玉衡便察觉到了异样。 街道两旁,往日熙攘的商铺前,多了许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 他们或蜷缩在墙角,或茫然地坐在路边,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孩童饥饿的啼哭声时有传来,更添几分凄惶。 越往城南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流民的数量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污浊和绝望气息。 楚玉衡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眉头紧蹙。 萧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看到了?” “他们……这是怎么了?”楚玉衡声音发紧。 萧彻示意了一下,卫铮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楚玉衡隐约听到“河决”、“涝灾”、“颗粒无收”、“赋税照常”等字眼,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是黄河下游几州今夏决堤,淹没良田无数,秋收近乎绝产。 朝廷虽下令赈济,但层层盘剥之下,到灾民手中的粮食杯水车薪。 地方官吏为了政绩,竟仍强征赋税,无数农户被逼得卖儿卖女,背井离乡,一路乞讨至京城,指望天子脚下能有一线生机。 楚玉衡看着一个妇人将好不容易讨来的半块干饼塞给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自己却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自己刚领的那份微薄得可怜的份例银钱——几块小小的碎银,走到那几个看起来最是凄惨的流民面前,沉默地放入他们手中。 那几人先是愕然,随即反应过来,不住地磕头道谢,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楚玉衡退回来,脸色苍白,低声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萧彻看着他,目光深沉:“心软,在这世道,是最无用的东西。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 楚玉衡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知道……但是……看见了,总不能当做没看见。” 萧彻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对卫铮道:“去查查,城里这样的流民聚集点还有几处。以……朔州王府的名义,支几个粥棚。粮食从我私账上出。” 卫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领命:“是!” 楚玉衡猛地抬头看向萧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萧彻却移开目光,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点冷硬:“别那么看着本王。不过是嫌他们堵在路上,碍眼罢了。” 但楚玉衡知道,不是这样的。 若真只是碍眼,驱赶便是,何须耗费银钱粮食支粥棚? 这个男人,总是用最冷硬的方式,做着最柔软的事。 嘴硬心软…… 接下来的几日,萧彻果真派人支起了粥棚。 热腾腾的米粥虽然稀薄,却足以吊命。 楚玉衡几乎每日都会跟去粥棚帮忙,他虽然体弱,却细致耐心,分发粥食,安抚孩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萧彻大多时候只是抱臂站在不远处看着,面色冷峻,仿佛只是一个监工。 但每当有流民因争抢而发生骚乱,或是地痞想来滋事,他只需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卫铮等人便会立刻上前,将一切不安定因素无声无息地压制下去,维持着粥棚的秩序。 他看着楚玉衡在忙碌中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重新焕发出些许神采的眼睛,心中某种情绪悄然松动。 然而,望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苦难,看着朝廷对此的迟缓与漠然,萧彻的心却愈发冰冷。 这就是他萧家军浴血奋战所要守护的王朝? 这就是坐在龙椅上的君王治下的盛世? 赋税照常,盘剥不止,任由子民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戾气在他胸中翻涌。 对龙椅上那位的最后一丝敬畏,似乎在楚玉衡受辱那日便已动摇,而今日,看着这满目疮痍,那根基彻底崩塌。 他所效忠的,究竟是什么? 楚玉衡端着一碗水走过来,递给他:“世子,喝点水吧。” 萧彻回过神,接过碗,目光落在少年被热气熏得微湿的额发上,那清澈的眼底映着流民的凄惶,也映着他的倒影。 或许,他真正该守护的,从不是这腐烂的王朝,而是眼前这片不容玷污的赤诚,和北境那片他真正的家。 他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液却浇不灭心中愈燃愈烈的火焰。 第26章 番外一:王爷的功课 镇北王府的书房,窗明几净。 初夏的阳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传来阵阵蝉鸣,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 楚玉衡端坐于书案后,手持一卷《水经注》,正细细批注。 他如今虽卸了首辅重担,但阅读与著述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偶尔也会应昭武帝来信请教,就某些国策写下自己的见解。 而在他对面,镇国亲王萧彻,此刻却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他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宣纸,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那握惯了重戟长枪的手,此刻捏着这轻巧的笔杆,却显得有几分笨拙和僵硬。 宣纸上,墨迹深浅不一,几个大字写得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出是“山河永固”四字。 “手腕放松,莫要用蛮力。”楚玉衡并未抬头,清越的声音却准确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笔锋侧转,提按要有韵律,你这写的,像是要用笔去砍人。” 萧彻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尝试着放松手腕,依言运笔,结果那“固”字的最后一横,依旧因为用力过猛,洇开了一大团墨迹,几乎将整个字吞没。 他有些懊恼地放下笔,揉了揉额角:“比带兵打仗还难。” 楚玉衡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惨不忍睹的宣纸上,唇角微微扬起。 他放下书,起身走到萧彻身边,俯身看去。 一股清淡的墨香混合着楚玉衡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袭来,萧彻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心中的烦躁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初学便是如此,急不得。”楚玉衡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团墨迹上,“此处,心浮了。写字如用兵,讲究谋定而后动,意在笔先。你心中无‘形’,手下自然无‘势’。” 他边说,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覆在萧彻握笔的手背上。 微凉的指尖触及皮肤,萧彻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楚玉衡却似未觉,引导着他的手,在旁边的空白处重新落笔。 他的力道轻柔而稳定,带着萧彻的手腕缓缓运笔,一边写,一边低声讲解:“看,起笔藏锋,行笔中锋徐行,收笔回锋。这‘山’字,便有了筋骨。” 萧彻的注意力却很难完全集中在笔尖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楚玉衡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能闻到他发间清淡的皂角香气,甚至能数清他低垂着眼睫时那细密的影子。 那清越的嗓音在耳边低回,不像是在讲解书法,倒更像是一种……撩拨。 权谋帝王心 第20节 一个“河”字在楚玉衡的引导下渐渐成型,比萧彻自己写的那几个要端正秀逸得多。 “看懂了吗?”楚玉衡侧过头,轻声问。 他靠得极近,呼吸几乎拂在萧彻的耳廓。 萧彻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从宣纸上移开,落在楚玉衡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和微微颤动的眼睫,心中一动,忽然反手抓住了那只引导他的手。 楚玉衡一怔,抬眸看他。 “先生,”萧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戏谑和更深的东西,“这般手把手地教,学生若是学不会,是不是该有些……惩罚?” 楚玉衡耳根微热,想抽回手,却被萧彻握得更紧。 他瞪了萧彻一眼,那眼神在对方看来却毫无威慑力:“镇国亲王便是这般尊师重道的?” “对别的先生自然不敢,”萧彻低笑,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但对我的文正国公夫人……偶尔‘不敬’一次,想必也无妨。” 他将“夫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浓浓的占有意味。 楚玉衡面上绯色更甚,挣了挣,没挣脱,索性由他去了,只是别开脸,哼道:“那便继续写,若再写坏一张,今日的午膳就免了。” 萧彻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愉悦。 他就着握住楚玉衡手的姿势,重新蘸墨,在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这一次,不再是“山河永固”,而是—— 字迹虽仍比不上楚玉衡的飘逸,却比之前的好了太多,带着一种笨拙而认真的力道。 楚玉衡看着那两个字,心跳漏了一拍,一时忘了言语。 萧彻放下笔,依旧握着他的手,将他轻轻拉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满足地喟叹一声:“那些军国大事、锦绣文章,自有陛下去操心。我现在只想学好这两个字,刻在心里,写一辈子。” 蝉鸣声依旧,阳光暖暖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 书案上,写怀的“山河永固”与那力透纸背的“玉衡”并排而放,仿佛诉说着,于他而言,怀中之人,便是他的万里山河,便是他此生唯一需要固守的永恒。 楚玉衡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最终也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笑了笑,放松了身体。 “写得……尚可。”他轻声评价道。 自然是照常享用,或许,还会多加一道某人爱吃的菜。 第27章 瑾玉重光 粥棚的施舍并未持续太久。 朝廷似乎终于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或是怕流民聚集生变,开始出面接管赈济,虽依旧效率低下,杯水车薪,但至少明面上不再允许私人设置粥棚。 萧彻顺势撤了人手,重回那看似无所事事的禁足状态。 然而,经此一事,楚玉衡身上某些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依旧沉默,但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灰暗和自我厌弃,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痛楚的思索所取代。 他看到的不仅是自身的苦难,更是这煌煌盛世下无处可逃的芸芸众生。 萧彻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 这日,秋阳正好,萧彻并未带楚玉衡出门,而是将他领到了馆驿后院的书房。 这里比前院书房更私密,架上多是萧彻私藏的兵法典籍和北境舆图,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墨与皮革混杂的气息。 萧彻走到书案后,并未坐下,而是从案几深处取出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盒。 盒子古雅,却未落锁。 “打开看看。”萧彻将木盒推到书案另一侧。 楚玉衡有些疑惑,上前轻轻打开盒盖。盒内衬着深蓝色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支毛笔。 笔杆是温润的青玉竹节,笔锋饱满莹润,一看便知是极品的紫毫,保养得极好,仿佛从未被使用过。 他认得这支笔。 这是江南“文萃斋”大师亲手所制“青玉案”,是他父亲楚渊生前最爱用的笔之一,曾戏言要传于他。 楚家抄没时,他以为这些旧物早已散失毁弃,没想到…… 他猛地抬头看向萧彻,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抄家清单里的东西,本王恰好看见了,觉得还算顺眼,便留了下来。”萧彻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收了一件寻常物件,“好东西,蒙尘可惜了。” 楚玉衡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冰润的笔杆,指尖传来的熟悉触感瞬间击中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眼眶骤然酸涩。 这不仅仅是一支笔,这是他破碎过往的残片,是家族风骨和文人傲气的象征。 “我……”他声音哽咽,“奴……不配……” “谁说的?”萧彻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绕过书案,走到楚玉衡面前,目光如炬,直视着他,“看着本王。” 楚玉衡被迫抬起盈满水汽的眼睛。 “楚玉衡,”萧彻叫他的全名,字字清晰,“你记住,折辱你的,是这狗屁倒灶的世道,是那些蝇营狗苟的蠢货!不是你楚家满门清烈有错,更不是你楚玉衡有罪!”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楚玉衡心上。 “罪奴的身份,暂时本王无法替你抹去,但你自己心里那道坎,得自己迈过去。”萧彻的手指指向那支笔,“楚家的风骨,不在朝堂,不在衣冠,在这里——” 他的指尖又重重地点在楚玉衡的心口,“——在你手里这支笔上!” “别再做只会低头隐忍的罪奴。”萧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度,“做回你的楚公子。不是给别人看,是给你自己看。” 楚玉衡浑身剧震,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 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不甘、愤怒和对家族荣耀的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紧紧握住那支青玉案,指节泛白,仿佛握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重新连接过去的桥梁。 萧彻没有安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哭泣,任由他发泄积压已久的情绪。 良久,楚玉衡的哭声渐渐止歇。 他抬起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虽然眼睛红肿,但那双眸子里,某种沉寂已久的光彩,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注入清水,开始磨墨。 动作不再像以往那般谨小慎微,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源自骨子里的从容与韵律。 萧彻在一旁看着,并未打扰。 墨成,楚玉衡提起那支青玉案,蘸饱墨汁。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坚定。 笔尖落于纸面,不再是往日那般刻意收敛的工整,而是如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清瘦峻拔的字迹跃然纸上,带着一股不肯折腰的锋芒与气节——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写的是屈原的《渔父》,却仿佛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 世道浑浊,但他不必同流合污,亦可洁身自好,坚守本心。 最后一笔收势,楚玉衡放下笔,看着纸上的字,久久无言。 胸中块垒,仿佛随着这淋漓的笔墨,倾泻而出。 萧彻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幅字,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激赏。 他并未评价字的好坏,只是道:“这才是你。” 楚玉衡转过身,看向萧彻。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依旧苍白却焕发出别样神采的脸上。 他对着萧彻,郑重地、深深地揖了一礼。 “玉衡,”他第一次,没有再自称“奴”,声音虽轻,却清晰坚定,“谢世子点拨。” 这一礼,谢的不是赠笔之恩,而是点醒之情,是助他找回即将迷失的自我。 萧彻受了他这一礼,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狼不仅想要守护猎物,更想要亲眼看着他重新长出锋利的爪牙,在这泥沼中,活得耀眼。 从这一刻起,罪奴楚玉衡仍在,但那个江南楚家的公子楚玉衡,已在精神上悄然归来。 瑾玉蒙尘终拭去,重绽光华待有时。 而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因这份共同的坚守与唤醒,变得愈发深刻难解。 第28章 夜值心药 夜色渐深,秋寒愈重。 馆驿内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 卫铮依旧如铁塔般伫立在萧彻书房外的廊下,即便世子近日清闲,他的警戒也未曾有半分松懈。 只是那冷硬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太医署值房的方向。 那里通常灯火会亮到很晚。 自从那夜赠药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流便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 卫铮依旧沉默寡言,苏墨依旧温和守礼,但每一次短暂的目光交汇,每一次必要的公务对话,都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张力。 今夜似乎格外寒冷,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卫铮身姿笔挺,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但紧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却有些泛白。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熟悉的药草清香。 卫铮的心跳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他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却不由自主地聚焦于那渐近的脚步。 权谋帝王心 第21节 苏墨提着一盏小灯笼,暖黄的光晕柔和了他清润的轮廓。 他走到卫铮身旁,并未像上次那般停留,只是从药囊中取出一个比上次稍大些的陶罐,轻轻放在廊下的栏杆上。 “夜里风大寒重,熬了些驱寒固本的汤药,用的是温补的药材,不会影响值夜精神。” 苏墨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平日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坚持,仿佛只是医者对执勤将士的寻常关怀,“卫大人与诸位兄弟若不嫌弃,可分饮一些暖暖身子。” 他说完,微微颔首,便欲提着灯笼离开,脚步却比来时略显迟缓。 “苏太医。”卫铮忽然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显得格外沙哑低沉。 苏墨脚步一顿,回过头,眼中带着询问。 卫铮的目光终于从漆黑的庭院转过来,落在苏墨被灯笼光晕柔和了的脸庞上,那冷硬的线条似乎有瞬间的松动。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挤出硬邦邦的三个字:“……多谢了。” 苏墨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摇了摇头:“举手之劳,卫大人不必客气。值守辛苦,保重身体。” 这次,他不再停留,提着灯笼缓步离去,青灰色的衣角很快融入夜色。 卫铮的目光久久追随着那一点暖光消失的方向,直到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收回。 他沉默地拿起那个还带着余温的陶罐,打开盖子,一股浓郁而温和的药香扑面而来,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他顿了顿,将陶罐递给身旁另一名值守的侍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苏太医赐的药,驱寒的。分下去。” 那侍卫受宠若惊,连忙接过,低声道谢,将药分与同伴。 温热的药汤下肚,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而起,蔓延至四肢百骸,确实让人舒服了许多。 侍卫们低声感慨着苏太医的仁心,唯有卫铮,依旧沉默地站着,仿佛无动于衷。 但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却不再泛白,那滚烫的药液似乎也流经了他冰封的心湖,让其下暗涌的暖流,更加汹涌了几分。 而另一边,苏墨回到太医署值房,并未立刻歇息。他坐在灯下,却有些心神不宁。 桌上摊开的医书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方才卫铮那一声突兀的“多谢”,和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却在此刻流露出些许笨拙无措的眼睛,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看得出那个男人坚硬外壳下的挣扎与克制。 正如他自己,看似温和从容,实则在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父亲当年的冤屈,家族的衰落,让他早已习惯了用谦恭和距离来保护自己。 可面对卫铮,那份冰冷的忠诚和沉默的守护,却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给予一丝温暖。 这无疑是大忌,是玩火。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卫铮。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在这权力倾轧、危机四伏的皇城,这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悸动,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或许,最终也只能是“心悦君兮君不知”,或是……更坏的结局。 值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苏墨吹熄了灯,和衣躺在窄小的床榻上,却久久无法入眠。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驱寒汤药的气味,以及……那夜在馆驿廊下,从那人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铁与汗水的凛冽气息。 而廊下的卫铮,在换岗之后,并未立刻回值房休息。 他独自一人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从怀中极其小心地取出那个苏墨最初给他的小白瓷瓶。 里面的药膏早已用完,但他却一直留着这个空瓶。 月光如水,洒在冷硬的五官上。他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冷冽的眼神在无人处,终于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迷茫与贪恋。 情愫如藤,无声疯长于禁忌的边界。 发乎情,能否止乎礼? 在这暗流汹涌的宫墙之下,谁又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心与命运? 无人知晓答案。 唯有夜风,吹过寂寥的庭院,带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29章 朔州惊变 景阳宫内,药味未散。 晟玚脸上的伤已大致愈合,只留下几道浅淡的淤痕,但心头的屈辱和恨意却与日俱增。 他猛地将手中的玉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萧彻!!”他低吼着,眼中是淬毒般的怨愤,“不过一个边关蛮子!竟敢将本殿下伤至如此!父皇竟只打了他三十杖!削了个无关紧要的虚职!凭什么?!” 刘瑾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闻言立刻躬身,尖细的嗓音带着谄媚和挑唆:“殿下息怒,陛下……陛下也是顾忌北境那几十万大军啊。朔州王经营北境多年,根深蒂固,兵强马壮,陛下总要……投鼠忌器不是?” “北境军……北境军!”晟玚咬牙切齿,“就因为他萧家握着兵权,连父皇都要让他三分!若不是靠着那群蛮兵,他萧彻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本殿下面前嚣张?!” 刘瑾眼中闪过一丝阴毒的光,压低了声音,如同吐信的毒蛇:“殿下说的是。这问题的根子,就在朔州,就在那北境军。若是朔州王……出了点什么意想不到的‘意外’,或是北境军不再那么铁板一块……那萧彻,可不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到时候,还不是任由殿下搓圆捏扁?别说报仇,就是让他亲自把那个小贱人洗干净了送到殿下榻上,他又岂敢不从?” 晟玚猛地转头,盯着刘瑾,眼中爆发出狠厉而兴奋的光芒:“你的意思是……” 刘瑾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奴才在北境军中,倒也认识几个‘老朋友’……若是大军出征在外时,伙食里偶尔混入些不干净的东西,让人手脚发软,腹泻不止……这仗,还能打得赢吗?若是主帅再因此‘偶感风寒’,‘旧伤复发’……呵呵……” 晟玚呼吸变得粗重,脸上浮现出扭曲而快意的笑容:“好!好!刘瑾,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办得干净利落点!本殿下要让他萧彻,跪在我面前求饶!” “奴才遵命!定为殿下解此心头之恨!”刘瑾脸上露出得计的奸笑,躬身退下。 寒风凛冽,战云密布。 黑山部族近期活动频繁,屡犯边境。 朔州王萧远山亲率大军迎敌,双方于落鹰峡外对峙。 大战前夕,军营伙食依旧如常。 谁也没有注意到,几袋看似普通的米粮中,被掺入了无色无味的慢性毒粉。 次日,决战爆发。 朔州军一如既往地勇猛冲锋,然而很快,异常情况发生了。 不少士兵冲锋到一半便感到力不从心,手脚酸软,甚至有人腹痛难忍,阵前腹泻!阵列瞬间出现混乱! 黑山部族虽觉意外,但战机稍纵即逝,立刻发动猛攻! 朔州军陷入苦战。 原本骁勇的将士们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力气,战斗力大减。 萧远山身先士卒,试图稳住阵脚,却见身边儿郎们成片倒下,心中惊怒交加! 混战中,一支冷箭趁乱射来,正中因忧心战局而稍有分神的萧远山肩胛! 箭簇力道极大,几乎穿透铁甲! “王爷!!”紧随其后的副将目眦欲裂。 主帅受伤,军心愈发动荡。 虽凭藉往日血性和严明纪律勉强击退敌军,但朔州军此战损失惨重,伤亡远超预期,更是近十年来首次未能将犯境之敌彻底击溃,反而被迫后撤十里扎营。 更糟糕的是,朔州王萧远山箭伤虽非要害,但军中医师却发现王爷脉象虚浮紊乱,似是中毒后又引动旧疾,病情来势汹汹,竟至一病不起,无法再处理军务! 北境的天,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 主帅重伤昏迷,军中莫名疫病流行,战力大损…… 一道道加急军报如同雪片般,昼夜不停地发往京城。 消息传至京师,朝野震动! 金銮殿上,晟帝看着紧急军报,脸色变幻不定。 有对边关战事失利的恼怒,有对朔州王伤势的“关切”,但眼底深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北境军终于受挫的隐秘松快。 三皇子晟玚称病未朝,却在景阳宫内笑得肆意畅快。 “好!好!刘瑾,你办得好!哈哈哈!”他抚掌大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得意,“萧远山那个老不死的倒了!本王看那萧彻还拿什么嚣张!速速去打听,那萧彻何时滚回他的北境去!” 而馆驿之中,萧彻接到来自北境的密信时,正值黄昏。 他捏着那薄薄的信纸,伫立窗前,夕阳的血色映照在他冷硬的脸庞上,却驱不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骇人冰寒。 信纸在他指间被捏得变形,手背青筋暴起。 背后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的震怒、担忧以及一丝冰冷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杀意! 父王重伤中毒! 军中突发疫病! 这一切,巧合得令人发指!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北方,周身散发出的恐怖气息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风雨欲来,狼,终究要回归它的巢穴了。 而这一次,他将撕碎所有胆敢触碰他逆鳞的敌人。 第30章 困兽与獠牙 朔州危急的军报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朝堂上炸开。 主战派忧心忡忡,主和派暗自窃喜,更多人则持观望态度,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队列前方那个依旧挺直如松的身影——萧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帝晟帝在表达了对朔州王的“深切关怀”和对战事的“高度重视”后,并未准允萧彻即刻返回北境的请奏。 “彻儿啊,”晟帝高坐龙椅,语气带着一种虚伪的慈祥,“你父王重伤,朕心甚痛。你身为人子,忧心如焚,朕能理解。但京城距朔州路途遥远,你如今又……唉,身上带伤,朕岂能放心让你长途跋涉?况且,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岂能因私废公?” 权谋帝王心 第22节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将萧彻的请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萧彻跪在殿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丝渗出,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有那双低垂的眸子里,翻涌着噬人的冰寒。 他清楚地知道,皇帝忌惮的从来不是他的伤,而是他返回北境后,重新掌控那支军队的可能性。 如今朔州军受创,正是朝廷插手、分化瓦解北境兵权的大好时机! 果然,晟帝话锋一转:“北境安危关乎国本,不可一日无帅。朕意已决,擢升镇北将军赵阔,暂代朔州军务,即日启程,前往督战!” 萧彻心中冷笑,此人是兵部尚书的心腹,标准的京官,虽有些军功,但从未在北境那种苦寒之地历练过,更不熟悉黑山部族的作战方式,且与朔州旧部素无渊源。 派他去,与其说是督战,不如说是夺权,更是将数万北境将士的性命置于险地! 但他不能反驳。 此刻任何异议,都会被解读为对皇权的挑衅和对朝廷任命的不满。 “臣……遵旨。”萧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重重叩首。 额头顶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屈辱和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退朝后,萧彻大步流星走出宫门,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所有试图上前搭话的官员都望而却步。 回到馆驿书房,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背影僵硬如铁。 背后的旧伤因极致的愤怒而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中那几乎要爆裂的焦灼和无力。 房门被轻轻推开,楚玉衡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 他看到了朝堂上传来的消息,也感受到了萧彻身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戾气息。 他将茶轻轻放在桌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萧彻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梁柱上!发出沉闷骇人的巨响,整个书房仿佛都震了震。 “赵阔?!他懂什么北境!他连黑山部族的马镫都认不全!”萧彻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暴怒,“父王生死未卜,军中情况不明!派他去?是去送死!是拿我北境儿郎的性命当儿戏!”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像一头被困在牢笼中、濒临疯狂的猛兽。 楚玉衡的心也跟着揪紧。 他从未见过萧彻如此失控的模样,这个男人总是强大的、霸道的、一切尽在掌握的。 此刻的无力狂怒,反而更让人心惊。 “陛下……”楚玉衡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怕您回去。” “我知道!”萧彻低吼,猛地看向他,目光锐利得惊人,“他怕我回去重整军队,怕朔州再次铁板一块!所以他宁愿用数万将士的命和边境安危来赌!赌那个赵阔能稳住局势,赌他能趁机将北境军权收归中枢!” 他的话语字字诛心,将皇帝那点阴暗的心思赤裸裸地剖开。 “在他眼里,平衡权势,远比边境百姓和将士的命更重要!”萧彻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失望和冰冷的嘲讽,“这就是我们要效忠的君王?这就是我们要守护的朝廷?” 楚玉衡沉默着,心中同样一片冰凉。 他想起城南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皇帝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个罪奴而已”。 在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个体的苦难和生命,从来都是可以随时牺牲的筹码。 “我必须回去。”萧彻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他看向楚玉衡,眼神复杂,“玉衡,北境不能乱,那是我萧家世代守护的土地,那里有信任我、追随我的将士和百姓!父王还在那里……我必须回去!” 这不是商量,而是宣告。 哪怕抗旨,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楚玉衡望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藏的担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他看到了这个男人冷酷外表下背负的责任与重担。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握住了萧彻紧握的拳头。 那拳头坚硬如铁,冰冷彻骨。 “那就回去。”楚玉衡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无论您做什么决定,玉衡……都会在您身边。” 他没有说什么劝阻的话,也没有空泛的安慰。 只是简单的一句“回去”,和一句“在身边”,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稳稳地接住了萧彻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萧彻猛地一震,低头看着覆在自己拳头上那只纤细却温暖的手,再看向楚玉衡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暴怒的火焰仿佛被一股清泉悄然浇熄,转化为更加深沉灼热的力量。 反手握住那只手,将人猛地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是一个不掺杂情欲的拥抱,充满了患难与共的决绝和彼此支撑的力量。 “好。”萧彻的下巴抵着楚玉衡的发顶,声音沙哑却沉稳下来,“等我回来。” 困兽已亮出獠牙,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必须闯出去。 而这一次,有人选择与他同行。 第31章 隐龙初现 京城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意,缠缠绵绵下了整宿。 馆驿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倒映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雨丝落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声响裹着夜的静谧,倒让这处临时居所添了几分孤绝的意味。 萧彻坐在书房案前,指尖摩挲着一枚北境产的墨玉扳指。 案上摊着张简陋的舆图,标注着从京城通往朔州的三条路线,每条线路旁都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哪段路有官驿盘查,哪处山林便于隐匿,哪条河道可借商船北上。 他已暗中联络了几名留在京城的北境旧部,只待寻得时机,便要冲破这无形的牢笼。 楚玉衡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汤走进来,见他眉头紧锁,便将碗轻轻放在案边:“雨下得紧,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别再着凉了。” 萧彻抬头看他,眼底的冷硬稍缓:“你也没歇着?” “睡不着。”楚玉衡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舆图上,“赵阔今日已离京,按行程,三日后便到朔州。我们若再耽搁,怕是……” 话未说完,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叩门声,萧彻与楚玉衡对视一眼。 “去看看。”萧彻压低声音。 楚玉衡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廊下立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周身散发着与这雨夜相融的沉郁气息。 暗哨守在一旁,见楚玉衡看来,微微点头示意安全。 待那人走进书房,萧彻抬手屏退所有侍从,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雨夜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来人缓缓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朗却带着几分阴郁的面容——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只是眼底积着化不开的沉凝,连唇角都带着几分常年压抑的弧度。 竟是大皇子,晟珏。 萧彻瞳孔骤然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扣紧了案上的剑柄,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楚玉衡也暗自攥紧了袖口,心头满是惊疑。 这位大皇子可是京中出了名的“闲散人”,皇后嫡出的身份于他仿佛不是加持,反倒成了枷锁。 多年来,他从不踏入朝堂半步,每日只在府中临摹书画,与文人墨客往来,一副对皇权争斗毫无兴趣的模样,甚至连宫宴都甚少出席。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在深夜冒着大雨,秘密来访? “深夜叨扰,萧世子与楚公子见谅。”晟珏率先开口,声音平和温润,听不出半分怯意,目光扫过楚玉衡时,也并无半分轻视或讶异,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大殿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萧彻语气冷淡如冰,戒备之意毫不掩饰。 在这深宫高墙之内,能活下来的皇子哪有真正的“平庸怯懦”? 越是看似无害的人,往往藏着越深的算计。 晟珏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态度,并未动怒,反倒自顾自地走到客位坐下,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目光沉静地掠过两人:“我为合作而来。” “合作?”萧彻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个被削职的边将,困在京城动弹不得;楚公子更是罪臣之后,自身难保。殿下身为嫡长皇子,尊贵无比,我们之间,有何可合作之处?况且,殿下素来不问朝政,只爱风月书画,怎会突然对我这等‘麻烦’感兴趣?” 这番话带着明显的嘲讽,几乎是将“不信任”三个字摆在了明面上。 晟珏却依旧平静,只是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苦涩,又掺着些许对自身处境的讥诮:“风月书画?若真能醉生梦死,谁愿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如履薄冰地挣扎求存?” 他顿了顿,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却并未饮用,只是目光变得愈发幽深,缓缓开口:“萧世子,你可知,朔州军此次为何会在决战前夕突然战力大损?萧王爷又为何会‘恰巧’被冷箭射中,重伤昏迷?” “唰”的一声,萧彻猛地站起身,眼中的慵懒瞬间褪去,只剩下如刀般的锐利:“殿下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杀气——这几日他反复思索,始终觉得朔州之事绝非意外,如今晟珏的话,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不止知道缘由。”晟珏放下茶盏,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密函,指尖捏着函角,轻轻推到萧彻面前。 “我还知道,是谁指使内侍刘瑾,在北境军粮中掺入了那无色无味的‘絮风散’——那药能让人四肢酸软、腹泻不止,却又查不出明显毒理,最是阴毒。我更知道,是谁将萧王爷每日的饮食喜好、巡营路线,甚至是作战部署的细节,一五一十地透露给了黑山部族的细作。” 萧彻一把抓过密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快速展开信纸,一行行蝇头小楷映入眼帘——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刘瑾与北境军中一名被收买的粮官往来的时间、地点,甚至连传递消息时用的暗号、毒药的来源地都写得明明白白。 最后附着的那枚私印,正是刘瑾常用的样式! “畜生!”萧彻猛地攥紧信纸,指节发白,纸张被揉得皱成一团,周身的杀气几乎要将这书房的空气冻结。 他早猜到是晟玚搞鬼,却没想到对方竟歹毒到如此地步,用数万将士的性命来报私仇! 楚玉衡也凑上前,看清密函内容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未亲历沙场,却也知道军粮被动手脚意味着什么——那是直接断了将士们的生路! “还有一事。”晟珏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字字如惊雷般炸在两人心头,“城南流民之事,萧世子与楚公子想必也亲眼见过。半月前黄河决堤,沿岸百姓流离失所,涌入京城的流民不下数千。可为何朝廷拨下的赈灾粮款迟迟不到?为何地方官吏敢明目张胆地盘剥仅剩的救济粮?”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因为有人在背后授意。故意拖延赈济,克扣钱粮,就是为了逼得流民走投无路,寻衅滋事。到时候,再借此弹劾主管赈灾之事的户部侍郎——那是我母妃留下的旧部,也是我在朝中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人。” 晟珏的目光扫过萧彻与楚玉衡,那目光里没有半分皇子的矜贵,只有看透世事的冰冷与疲惫:“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我的好三弟,晟玚。而我们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他说到“父皇”二字时,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他并非全然不知情,只是乐得纵容,甚至……乐见其成。他要的,从来不是朝堂清明,而是我们兄弟相残,他好坐收渔利,牢牢掌控住皇权。” 书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这残酷的真相伴奏。 楚玉衡终于按捺不住,轻声开口,声音因震惊而有些沙哑:“殿下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这般隐秘之事,若是泄露出去,于殿下而言,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位皇子为何会将如此致命的把柄,轻易交到两个“外人”手中。 晟珏的目光转向楚玉衡,那目光深沉而复杂,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怅惘:“楚公子,令尊楚渊先生的《兰亭集序》临帖,我曾在太后祖母的宫中有幸拜读。先生笔法灵动,风骨卓然,字里行间皆是文人的赤诚与风骨。楚家蒙冤,满门流放,我亦深感惋惜。” 他话锋一转,重新将目光投向萧彻,语气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想与二位合作。我的目的很简单——我要晟玚死,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你们,萧世子想回北境,救父王,重整军心;楚公子想为家族翻案,洗清冤屈。我们的敌人相同,所求之事亦可互为助力。” 权谋帝王心 第23节 “我凭什么信你?”萧彻死死盯着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的痕迹,“你蛰伏多年,藏得如此之深,谁知道今日所言,不是另一个陷阱?” 晟珏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压抑了十余年的痛苦,像是终于卸下了沉重的面具:“因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这场权力游戏里的受害者。”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模糊了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又字字泣血:“就因为我的好三弟自幼受宠,他的母妃玉贵妃便视我母后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勾结朝臣,屡屡设计陷害我母后,甚至在后宫僭越夺权。父皇偏宠玉妃,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最终……我母后被诬陷与外戚私通,百口莫辩,只能‘忧思成疾’,被囚禁在宫里。那年,我才十二岁。”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紧握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以及微微颤抖的肩膀,都泄露了他心底那刻骨的仇恨与痛苦。 “所有人都以为我年幼懵懂,受了惊吓后便变得怯懦可欺。连父皇也这么认为,觉得我再无争夺储位的可能,对我彻底放下了戒心。只有太后祖母看透了几分,她拼尽全力保下我,告诫我:‘在这皇宫里,锋芒太露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要想活下去,要想报仇,就必须藏起所有的锋芒和恨意,做个‘无用之人’。’” 晟珏转过身,眼中的悲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淀了十余年的阴郁与智慧。 那是一种在黑暗中蛰伏太久,终于要破土而出的锐利:“所以我藏了十年。藏起了母后教我的帝王术,藏起了心中的恨意,每日只与笔墨纸砚为伴,连说话都刻意放软了语气。我藏到所有人都快忘了我的存在,忘了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忘了我也曾是父皇捧在手心的孩子。” “这十年里,我从未停止过收集证据。晟玚的恶行,玉贵妃的阴谋,甚至是父皇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我都一一记在心里,等待一个能将他们彻底扳倒的机会。”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冰冷的光芒,那光芒里是焚尽一切的恨意。 “我也在等,等一个能让父皇为他多年的昏聩和纵容,付出代价的机会。若不是他的偏心,若不是他的纵容,我母后何至于死?!” 这番话近乎大逆不道,却奇异地让萧彻与楚玉衡心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 这般痛彻心扉的恨意,这般压抑多年的隐忍,绝非伪装所能企及。 “若殿下真能登位,又能给我们什么?”萧彻缓缓开口,语气已不复之前的全然排斥,只是依旧带着审慎——这场合作,赌注太大,容不得半分马虎。 晟珏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仿佛看到了复仇的希望,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望着两人:“很简单。我若能得偿所愿,登上皇位,第一,即刻下旨为楚家翻案,昭告天下,还楚文渊先生及楚家满门清白。楚公子可凭自身才学入朝为官,重振楚家门楣。” “第二,朔州军权尽归萧世子所有,北境之事,朝廷绝不横加干涉,粮草、军械优先供应。萧王叔若能康复,依旧是北境之主,无人可置喙。” “第三,”他看向萧彻,语气无比笃定,“我可立刻动用我的暗线,为世子安排出城路线,甚至能为你弄到一份前往北境的‘巡查文书’,让你避开沿途盘查。三日内,必能助你启程返回朔州,稳住局势,救治王叔。” 这三个条件,每一个都直击两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对萧彻而言,能尽快回北境救父王、重整军队,比什么都重要; 对楚玉衡而言,家族翻案、洗刷冤屈,是他毕生所求。 萧彻与楚玉衡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权衡,以及一丝跃动的火光。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们的身家性命,甚至是北境的安危、楚家的未来。 可眼前的困局,如同密不透风的囚笼,除了兵行险着,似乎再无破局之路。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依旧。萧彻指尖敲击着案面,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决心。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晟珏,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 晟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阴郁与悲凉,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与志在必得的锐利:“首先,我们需要制定一份详尽的计划,步步为营,绝不能出半点差错。其次……” 他的目光扫过两人,语气无比严肃,“此事绝不能有第四人知晓。但凡泄露半分,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萧彻与楚玉衡同时点头。 他们都清楚,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这场在雨夜中悄然达成的密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即将在大晟的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 隐忍多年的潜龙,终于在黑暗中亮出了他磨了十年的爪牙。 而北境的苍狼与江南的瑾玉,也即将被卷入这更深、更汹涌的权力漩涡之中。 机会与危机并存,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荣光,无人知晓。 但他们,已别无选择。 第32章 兵锋叩京 联盟虽已达成,但扳倒深得帝宠、根基深厚的晟玚并非易事。 萧彻与楚玉衡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在晟珏的示意下暂缓行动,等待一个能真正动摇晟玚在皇帝心中地位的契机。 他们需要的不止是罪证,更需要一个让皇帝切身感受到晟玚愚蠢与危害的时刻。 然而,北境的战局却不会等待。 镇北将军赵阔仓促赴任,果然如萧彻所料,根本无法适应北境酷烈的环境和黑山部族狡诈凶悍的战法。 他盲目自信,轻敌冒进,又因不熟悉地形和军中旧部心存隔阂,指挥屡屡失误。 而朔州军中毒后遗症未清,士气本就低迷,再加上主帅重伤昏迷、朝廷空降将领胡乱指挥,更是军心涣散。 面对黑山部族抓住时机发起的疯狂反扑,朔州军一败再败,防线不断后撤。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回京城。 “报——!赵将军轻敌中伏,损兵三千!” “报——!落鹰关失守!” “报——!黑山骑兵突破第二道防线,兵锋直指云州!” 朝堂之上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皇帝晟帝最初的“窃喜”早已被越来越深的忧虑和恐慌所取代。 他没想到赵阔如此不堪大用,更没想到北境军竟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终于,最坏的消息传来了。 黑山骑兵如同嗜血的狼群,冲破了这座北境最后的屏障之城! 城破之日,火光冲天,尽管军报措辞谨慎,只言“军民伤亡惨重”、“府库遭劫”,但零星逃回京城的败兵和商旅带来的消息,却描绘出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尸体,妇孺老幼未能幸免; 昔日繁华的市集被洗劫一空,付之一炬; 黑山蛮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云州,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消息传开,京城震动!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云州之后,便是沃野千里的中原腹地,再无险可守! 若让黑山骑兵长驱直入…… 一股寒意从所有朝臣的脚底直窜头顶。 甚至有人开始私下商议,是否该提议南迁避祸。 金銮殿上,晟帝看着那份染着血污的紧急军报,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脸色惨白如纸。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黑山铁骑踏破中原、兵临京城之下的轰鸣声! 这是他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危机! “废物!赵阔废物!!”晟帝终于失控,将龙案上的奏折狠狠扫落在地,咆哮声响彻大殿,“还有萧远山!养的什么兵!如此不堪一击!” 然而,此刻再多的怒骂也于事无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龙椅之下并非固若金汤,边疆的烽火真的会烧到他的眼皮底下! “陛下!为今之计,当火速调集各地勤王之师,拱卫京畿啊!”有老臣涕泪俱下地谏言。 “勤王?远水如何救近火!”另有人反驳,“当务之急,是派一员真正能征善战之将,即刻北上,稳住局势,将黑山部族挡在黄河以北!” “能征善战之将?朝中还有谁?谁能比朔州王更善战?可朔州军都……” 朝堂上乱作一团,争吵不休,却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晟帝瘫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的争吵,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恐惧。 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抑制朔州、提拔赵阔的决定是否正确。 若萧远山无恙,若萧彻在北境……情况是否会截然不同? 而此刻,馆驿之内。 萧彻接到了来自北境心腹的密信,信上详细描述了云州惨状和赵阔的无能,字里行间充斥着悲愤与绝望。 楚玉衡在一旁看着,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中充满了对百姓遭遇的悲痛和对局势的忧心。 “砰!”萧彻一拳砸在桌上,目眦欲裂,“赵阔误国!晟玚该死!” 北境是萧家世代守护的土地,那里的百姓,许多军卒的家眷都在那里! 如今却因朝堂倾轧和帝王私心,遭此大难! 他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北境,重整军队,将黑山部族彻底碾碎! 楚玉衡看着他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轻声道:“世子,机会……或许快到了。” 皇帝已经慌了,怕了。 当恐惧压倒猜忌之时,便是需要猛士之时。 而他们等待的,那个能彻底将晟玚打入深渊的机会,也必然隐藏在这场巨大的危机之中。 果然,翌日清晨,宫中传来急诏,宣萧彻即刻入宫觐见。 萧彻与楚玉衡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然。 风暴已至,苍狼该出笼了。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击退外敌,更要借此东风,将藏在背后的毒蛇连根拔起! 第33章 临别赠瑾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龙椅上的晟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眼下的乌青显示出他连日来的焦虑惊惧。 下方,萧彻与大皇子晟珏并肩而立。 权谋帝王心 第24节 晟珏不再隐藏,他将收集到的、关于晟玚勾结刘瑾毒害北境军、导致云州惨败的铁证,一一呈于御前。 人证物证俱在,脉络清晰,甚至还包括了晟玚此前克扣赈灾粮款、逼反流民以打击异己的罪行。 每一桩每一件,都精准地戳在晟帝最痛的地方——尤其是北境军溃败、外敌叩关这一桩!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兄弟倾轧,而是动摇国本、险些将整个王朝拖入深渊的蠢行与罪恶! 晟帝看着那些证据,手抖得厉害,脸色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震怒的赤红! 他没想到自己宠爱的儿子,竟如此愚蠢恶毒,为了一己私欲,罔顾江山社稷! “逆子!这个逆子!!”晟帝猛地将一堆证物扫落在地,气得浑身发抖,“朕……朕真是瞎了眼!” 此刻,对边境失守的恐惧远远压倒了对一个儿子的偏爱。 更何况,晟玚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对他帝王权威的极大挑衅和愚弄。 “父皇息怒。”晟珏适时上前,语气沉痛而恳切,“三弟也是一时糊涂,受了奸人蛊惑。当务之急,是稳定北境局势,绝不能让黑山铁骑再前进一步!否则,我晟朝危矣!” 这话看似求情,实则将晟玚的罪名钉得更死,更是将眼前的危局赤裸裸地揭开,加剧了皇帝的恐慌。 晟帝喘着粗气,目光猛地投向一直沉默冷峻的萧彻。 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猜忌权衡,北境的烽火和京城的恐慌让他只能抓住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彻!”晟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北境……北境还需你萧家!朕……朕命你即刻启程,前往北境,接掌全军!务必击退黑山部族,稳定局势!所需一切,朝廷全力供给!” “臣,领旨!”萧彻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至于那个逆子……”晟帝疲惫又厌恶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刘瑾,凌迟处死,夷三族!” 一场惊天动地的宫廷风波,以最快的速度尘埃落定。 同日,皇帝下诏,册封皇长子晟珏为太子,入主东宫,协理政务。 萧彻回到馆驿时,夜色已深。 他屏退众人,独独将楚玉衡唤入书房。 “陛下已下旨,命我即刻前往北境。”萧彻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看着楚玉衡,“玉衡,与我同去。”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北境虽苦寒危险,但在他羽翼之下,总比留在这吃人的京城要安全。 然而,楚玉衡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世子。”他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玉衡,想留在京城。” 萧彻眉头骤然锁紧:“为何?此地危机四伏,晟珏……”他顿了顿,虽然目前是盟友,但他对那位新太子并无全然信任,“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留下。”楚玉衡的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 “世子经此一事,重返北境,执掌兵权,看似权柄更盛,实则更是众矢之的。京城乃权力中枢,消息汇集之地。太子殿下心思深沉,其所图恐怕不止于扳倒晟玚。我需要留在这里,为您留意朝中动向,为您传递消息,为您……守住这条后路。” 他顿了顿,看着萧彻眼中翻涌的情绪,轻声道:“您顾外,我兼内。如此,方可周全。” 萧彻怔怔地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护在羽翼下、惊惶不安的罪奴。 他的脊梁已然挺直,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坚韧的光芒,甚至开始为他谋划,想要与他并肩承担风雨。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击着萧彻的心脏,带着无比的欣慰、骄傲以及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猛地伸手,将楚玉衡紧紧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好!”一个字,沙哑而沉重,包含了千言万语。 他尊重他的决定,尽管这决定让他无比担忧。 “我将卫铮留给你。”萧彻在他耳边低语,语气不容置疑,“他会护你周全。若有任何危险,任何困难,立刻让他传信给我!京城一切,以你自身安全为要!等我回来!” “好。”楚玉衡在他怀中,轻轻点头,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力量和温度,“我等您回来。” 三日后,京城外,点将台。 旌旗招展,甲胄森然。 皇帝与新任太子晟珏亲自为出征的朔州世子萧彻饯行,以示隆恩。 萧彻一身玄色戎装,猩红披风在风中猎作响,身姿挺拔如苍松,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叱咤北境的“苍狼”。 百官列队相送,场面盛大。 在人群之中,一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楚玉衡并未穿着往日那身灰扑扑的罪奴服饰,而是换上了一袭月白色的锦袍,衣袂飘飘,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 虽然依旧消瘦,但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气度与绝世风华,竟让周遭华丽的官袍都黯然失色。 他静静地站在离送行队伍稍远的地方,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即将远征的身影上。 萧彻似有所感,回头望来。 四目相对,隔着重重的仪仗和喧嚣,无声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却仿佛已诉说了千言万语。 有关心,有叮嘱,有不舍,更有无尽的信任与等待。 萧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 随即,他猛地转身,接过御酒,一饮而尽! “咚!咚!咚!” 战鼓擂响,声震天地! “出征!”萧彻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嘶鸣! 大军开拔,铁流滚滚,向着北方而去。 楚玉衡站在原地,直至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尘土与地平线的尽头,依旧久久凝望。 风起,吹动他月白的衣袍,如同即将绽放的玉瑾,于京华风雨中,悄然扎根,静待归期。 外有苍狼镇边关,内有瑾玉守心城。 他们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第34章 董宫客卿 太子晟珏入主东宫后,并未急于大肆清洗朝堂,反而展现出一副仁厚勤勉、求贤若渴的姿态。 他深知自己根基尚浅,亟需培养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尤其是拥有智慧却暂无派系牵绊的人才。 这日,楚玉衡正在馆驿书房内整理萧彻离去后留下的北境文书,门外传来通报:东宫属官前来,太子殿下有请。 楚玉衡心中微凛,整理衣冠,随之前往。 东宫虽不及皇帝寝殿奢华,却也气象威严。 晟珏并未在正殿见他,而是在一处更为雅致安静的书斋。 他换下了皇子常服,穿着一身较为朴素的太子常服,正伏案批阅奏疏,见楚玉衡进来,便放下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玉衡来了,不必多礼,坐。”晟珏态度亲切,仿佛只是友人叙旧,“在京中可还习惯?” “谢殿下关怀,一切安好。”楚玉衡依礼回答,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晟珏打量着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不过短短时日,眼前这人已褪去了最初那份惊弓之鸟般的脆弱,虽依旧清瘦,但眉宇间多了沉静与自信,那份融入了风骨的气度,绝非寻常寒门子弟可比。 “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晟珏收敛笑容,语气变得郑重,“本王虽忝为太子,然资历尚浅,于朝政民生多有不解之处。久闻玉衡你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更兼历经磨难,对世事自有深刻见解。不知可否屈就,担任东宫侍读,时常过来与本宫讲讲经史,论论时政,也好让本宫多些进益?” 楚玉衡心中一动。 这并非实权官职,却极近储君,是清贵又敏感的位置。 太子此举,既是招揽,也是试探。 他略一沉吟,并未立刻答应,而是缓声道:“殿下谬赞。玉衡乃戴罪之身,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亦恐有损殿下清誉。” 晟珏摆摆手,不以为意:“过往之事,不必再提。本王既用你,便无人敢妄议。至于才学……” 他微微一笑,目光锐利了几分,“能得萧彻那般眼高于顶之人倾心相待,玉衡又何必过谦?” 这话意有所指,楚玉衡心下明了。 太子看中的,或许不止是他的才学,更有他与北境那股强大力量的特殊联系。 “能得殿下青眼,是玉衡之幸。”楚玉衡不再推辞,起身行礼,“既如此,玉衡愿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 他需要这个身份,这个能接近权力核心、获取信息的位置。 “好!甚好!”晟珏抚掌笑道,“如此,日后便要多多劳烦玉衡了。” 又闲谈几句,问了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经义问题,楚玉衡皆引经据典,对答如流,见解精辟,却不失分寸。 晟珏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离开东宫时,已是午后。 楚玉衡刚踏出宫门,一道冷硬的身影便如影随形般悄然跟上,正是奉命保护他的卫铮。 卫铮依旧沉默寡言,只是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确保安全。 他的存在感极强,那种经年累月厮杀形成的凛冽气场,让周遭行人都不自觉地避让几分。 楚玉衡早已习惯他的沉默,低声道:“无事,只是太子召见,聊了些经史。” 卫铮“嗯”了一声,并不多问,只是护卫着他穿过熙攘的街道。 回到馆驿,楚玉衡将太子之意简单告知了卫铮。 卫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声道:“太子心思深沉,楚公子务必谨慎。” 权谋帝王心 第25节 他的职责是保护楚玉衡安全,任何可能带来风险的因素,都会让他本能警惕。 “我明白。”楚玉衡点头,“但有此身份,于我们并非坏事。” 他能更方便地接触信息,也能更好地观察这位新太子。 此后,楚玉衡便时常出入东宫。 他并未因太子的礼遇而忘形,依旧谨言慎行,多以探讨学问为主,偶尔在晟珏问及时,才会就某些政事发表看法,言辞谨慎,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提出与众不同的视角,令晟珏屡有茅塞顿开之感。 晟珏对他愈发倚重,赏赐也时有下来,但楚玉衡大多谨慎收存,或转赠给城中仍需帮助的贫苦之人。 他深知,这些恩宠背后是无形的枷锁。 卫铮则始终保持着距离,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每当楚玉衡进入东宫,他便会守在宫外最近的茶楼或角落,目光从未松懈。 有时楚玉衡与太子交谈过久,出来时便能看见卫铮如同石雕般立在寒风或烈日下,身影挺拔而孤寂。 一次楚玉衡出来得晚,天色已暗,见卫铮仍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卫大人不必每次都如此辛苦等候,可寻个地方歇息。” 卫铮只是摇头,声音硬邦邦的:“世子之命,保护公子,寸步不离。” 他的目光扫过楚玉衡略显疲惫的脸,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公子安危要紧。” 楚玉衡心中微暖,不再多言。 有时,他也会在街上“偶遇”前来太医署当值或归家的苏墨。 苏墨总会温和地与他打招呼,目光却会不经意地、极快地掠过他身后的卫铮。 而卫铮,则会在那瞬间绷紧下颌线,目光垂地,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楚玉衡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无声叹息。 京城的局势,便在这样看似平静的日常下,暗流涌动。 楚玉衡周旋于东宫与馆驿之间,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一边谨慎地获取着太子的信任与朝中的信息,通过特殊渠道源源不断送往北境;一边也在冷眼观察,评估着这位新盟友的真实面目与野心。 而远在北境的萧彻,在收到楚玉衡传来的第一封密信,得知他竟成了太子“侍读”时,气得差点捏碎信纸,但看到后面楚玉衡冷静的分析和保证自身安全的承诺,又只能强迫自己按下担忧,将全部怒火倾泻到黑山部族的头上。 他知道,他的瑾玉,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快速成长,并独自面对京城的惊涛骇浪。 他唯有更快地结束战争,才能早日回到他的身边。 第35章 铁血寄相思 北境的天空,总是显得格外高远辽阔,却也被烽烟染上了一层肃杀的灰黄。 朔州城外,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 萧彻褪下染血的甲胄,露出内里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的黑色劲装。 他脸上溅着几滴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眉宇间带着连日征战未褪的疲惫与戾气,但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如初,扫视着正在清理战场、收殓同袍尸首的将士们。 这一仗,赢得很艰难。 赵阔留下的烂摊子比他想象的更糟,军心涣散,物资短缺,黑山部族又趁势猛攻。 他回来后的这一个月,几乎是不眠不休,重整军纪,调配资源,亲自上阵冲锋,才勉强稳住阵脚,将黑山部族逼退百余里,夺回了两处关键隘口。 “世子,伤亡清点完毕……”副将秦苍走上前,声音沙哑,脸上带着悲恸。 萧彻抬手打断他,声音冷硬:“抚恤加倍,名录誊抄两份,一份入册,一份……烧给阵亡的弟兄。” 他顿了顿,补充道,“从我的私账走。” 秦苍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重重抱拳:“是!” 回到临时帅帐,萧彻几乎是瘫坐在椅中。 高强度作战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背后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 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张清隽苍白的脸。 玉衡……此刻在做什么? 那个总是带着一身书卷气、应该置身于江南烟雨或京城暖阁中的人,如今却被迫留在那虎狼环伺的漩涡中心。 虽然密信中他总是报喜不报忧,言辞冷静地分析朝局,但萧彻如何能放心? 太子晟珏绝非善类,京城的风刀霜剑,比北境的明枪暗箭更伤人。 一股强烈的思念和担忧攫住了他的心臟,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他感到无力。 亲兵送来的晚膳是北境常见的烤羊肉和奶糜,粗糙却顶饿。 萧彻拿起一块羊肉,肉质粗粝,带着浓郁的膻味。 他忽然想起楚玉衡吃东西总是很斯文,江南的口味偏清淡,不知能否吃得惯这些? 若是他在,定会皱着眉头,却又碍于礼节小口小口地勉强下咽吧? 想着那可能的模样,萧彻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下次或许该让人寻些精细的米粮和南方的酱菜来。 夜里巡营,朔州的风格外凛冽,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夜空却异常清澈,繁星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萧彻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北境的星空总是如此壮阔浩瀚,与京城被宫墙切割出的四角天空截然不同。 他想,若是玉衡在此,定会喜欢。 他或许会轻声念出某句描绘星河的诗词,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会映满璀璨的星光。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回到帐中,铺开纸笔,想将这片星空画下来,或者描述给他听。 可提起笔,才发现自己除了“星星很多很亮”之外,竟词穷得可怜。 他烦躁地撂下笔,最终还是只在密信末尾,生硬地加了一句毫无文采的话:「朔州星夜甚美,惜你未见。」 几日後,大军开拔,途经一片罕见的胡杨林。 时值深秋,胡杨树叶尽数变得金黄,在湛蓝天空和苍茫戈壁的映衬下,绚烂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悲壮而又绝美。 萧彻勒住马,望着这片金色林海,竟一时怔住。 北境多的是荒凉与肃杀,如此浓烈绚丽的色彩,着实罕见。 “这地方叫‘金驼岭’,也就秋天这十来天好看点。”秦苍在一旁道,“过了季,叶子掉光,就又秃了。” 萧彻沉默地看着,忽然道:“取纸笔来。” 他就在马上,用最简洁的笔触,快速勾勒了一片胡杨林的轮廓,又在旁边笨拙地写下一行字: 「遇一奇景,叶黄如金,甚异。归时,带你来看。」 他将这简陋的“画”仔细折好,与军报一同放入信筒,命人以最快速度发往京城。 战场上的萧彻,是冷酷的铁血统帅,杀伐果断,令行禁止。 但每当战事稍歇,那些深埋心底的柔情与思念便会破土而出,透过生硬的字句和笨拙的尝试,跨越千山万水,飞向那座繁华而危险的城池。 他会在深夜对着地图推演战术时,想起楚玉衡分析朝局时那双睿智沉静的眼睛; 会在品尝北境苦涩的烈酒时,想起那人身上淡淡的墨香; 会在看到军中文书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时,怀念那手清峻挺拔的好字。 思念无声,却无孔不入。 唯有更快地结束这场战争,踏平一切障碍,他才能真正地将那轮南国的明月,拥入北境的怀抱,带他看尽自己守护的这片苍茫天地。 而此刻京城的楚玉衡,在收到那一封封夹杂着硝烟味、字迹潦草却暗藏关切的家书和“拙作”时,总是会反复摩挲良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唇角漾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而温暖的笑意。 乱世情深,铁血亦寄相思。 第36章 红线暗牵 楚玉衡周旋于东宫与馆驿之间,心思细密,观察入微。 他很快便察觉了卫铮与苏墨之间那不同寻常的氛围。 一个冷硬如铁,一个温润如玉,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因种种际遇,产生了微妙难言的张力。 卫铮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尽忠职守的模样,将楚玉衡护得滴水不漏。 但楚玉衡注意到,每当行程可能路过太医署,或是可能与苏墨“偶遇”时,卫铮那总是锐利扫视四周的目光,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握刀的手也会无意识地收紧几分。 而苏墨,虽依旧温和守礼,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但楚玉衡数次发现,在自己与苏墨交谈时,这位太医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极快地掠过他身后的卫铮。 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极淡的关切,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落寞。 一次从东宫出来,天色已晚,又飘起了冰冷的秋雨。 楚玉衡见卫铮依旧要如常护卫步行回去,便故意蹙眉揉了揉额角,轻声道:“今日有些头痛,怕是感染了风寒。卫大人,可否劳烦先去太医署,向苏太医讨些预防风寒的丸药?” 卫铮闻言,冷硬的眉头立刻蹙起,打量了一下楚玉衡确实略显苍白的脸,毫不犹豫地点头:“公子在此稍候,属下去去就回。” 他步伐比平日更快了几分,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楚玉衡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若非借口不适,这木头恐怕宁愿淋雨也不会主动去寻苏墨。 太医署值房内,苏墨正准备收拾东西下值,见到冒雨前来、肩头微湿的卫铮,明显愣了一下。 “卫大人?可是楚公子有何不适?”苏墨立刻问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卫铮抱拳,声音一如既往的硬邦邦:“公子似染风寒,特来向苏太医求些预防丸药。” 他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不敢与苏墨对视。 苏墨闻言,松了口气,转身从药柜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这是些温和的固本培元丸,近日天气转寒,服用些可增强抵御之力。早晚各一丸即可。” 权谋帝王心 第26节 他顿了顿,看着卫铮肩头的湿痕,下意识地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帕,“雨势不小,卫大人擦一擦吧,莫要也着了凉。” 卫铮看着递到眼前的瓷瓶和白帕,身体僵硬了一下,喉结滚动,却没有立刻去接。 苏墨的手停在半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或许逾越了,正想收回,却见卫铮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瓷瓶和白帕,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苏墨的指尖。 两人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 “多谢苏太医。”卫铮的声音更哑了,将白帕胡乱塞进怀里,瓷瓶紧紧攥在手心,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几乎是仓皇地大步离开,连告辞都显得有些狼狈。 苏墨看着他那迅速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粗糙而冰冷的触感。 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卫铮赶回原地,将瓷瓶交给楚玉衡,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耳根处却有一抹极淡的、未散去的红晕,只是隐藏在夜色和雨水中,无人得见。 楚玉衡接过还带着卫铮体温的瓷瓶,心中了然,却不点破,只温声道:“有劳卫大人了。” 另一日,楚玉衡去太医署取药膏,故意让卫铮在外等候。 与苏墨交谈时,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北境苦寒,世子旧伤时常复发,幸得有卫大人这般细心之人时常提醒催促用药,方能好些。只是卫大人自己似乎从不把这些小伤小痛放在心上,前几日我见他手背又有新伤,怕是训练时所致,问他也不说……” 苏墨研磨药材的动作微微一顿,垂眸道:“卫大人尽职尽责,令人敬佩。” 然而,在楚玉衡告辞离开时,苏墨却叫住了他,递过来一个眼熟的小白瓷瓶:“楚公子,这是新配的金疮药,效用比之前的更好些……若……若有人需要,可拿去一试。” 楚玉衡心中暗笑,接过药瓶:“多谢苏太医,想必……会有人需要的。” 他将药瓶带回馆驿,并未直接给卫铮,而是放在了自己书案的显眼处。 果然,卫铮进来汇报事务时,目光立刻被那眼熟的小药瓶吸引,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楚玉衡假装没看见,随口道:“方才去太医署,苏太医又新配了金疮药,说是效用极好。我瞧着和之前的瓶子差不多,卫大人若是需要,只管拿去用便是,放在我这里也是白搁着。” 卫铮沉默了片刻,才硬邦邦地道:“属下……皮糙肉厚,不必浪费此等好药。” “哦?”楚玉衡抬眼看他,语气平淡,“苏太医一片仁心,特意研制了新方,总需有人试用反馈才好。卫大人既然时常受伤,便是最合适的人选。莫非是嫌弃苏太医的医术?” “属下不敢!”卫铮立刻否认,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前,极其郑重地拿起那个小瓷瓶,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紧紧握在手心,“……谢公子,谢……苏太医。” 看着卫铮那副小心翼翼又强作镇定的模样,楚玉衡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叹息。 这两人,一个将关切藏在冷硬之下,一个将心意融于药材之中,明明彼此有意,却偏偏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窗户纸,别扭又克制。 他能做的,也唯有在这细枝末节处,悄然为他们牵一根线,搭一座桥。 至于最终能否相通,终究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乱世之中,一点隐秘而温暖的情愫,如同寒夜里的微光,虽微弱,却足以慰藉彼此孤独前行的心灵。 只是不知,这缕微光,能否照亮他们前路的重重迷雾。 第37章 京华暗涌与朔州捷报 京城与朔州,相隔千里,却通过无形的丝线紧密相连,各自在波澜诡谲的局势中向前推进。 京城,东宫。 楚玉衡作为太子侍读,越发得到晟珏的信任。 他不仅与晟珏探讨经史,更在其有意无意的询问下,开始涉足一些实际的政务评议。 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敏锐的洞察力,他总能从繁杂的文书和奏对中提炼出关键,给出中肯且往往切中要害的建议,令晟珏屡屡称奇,倚重日深。 然而,楚玉衡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恰当的距离。 他谨慎地收取着太子的赏赐,却从不主动索取;他高效地处理着交办的事务,却从不越界打听机密。 他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无波,水下却清晰映照着东宫乃至整个朝堂的动向。 他发现,这位新太子绝非表面那般温和宽厚。 晟珏手段老辣,提拔亲信,不动声色地排挤异己,对昔日依附晟玚的官员更是毫不手软。 同时,他极力拉拢中间派系,尤其是手握实权的军方将领,其中就包括了对萧彻既倚重又忌惮的复杂态度。 楚玉衡将这一切细细整理,通过加密渠道,源源不断送往北境。 他知道,这些信息对萧彻至关重要。 闲暇时,他依旧会“偶遇”苏墨,并将一些无关紧要却能显示东宫动向的消息,似是而非地透露给他。 苏墨总是安静听着,偶尔温言提醒一二,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飘向楚玉衡身后那个如影随形的冷硬身影。 而卫铮,依旧沉默地履行着护卫职责。 只是他怀中的金疮药换成了苏墨新配的,偶尔执勤时,腰间会多出一个不起眼的、绣着淡雅药草纹样的水囊,与他一身的冷硬气质格格不入,却又被他珍视无比。 楚玉衡看在眼里,心中稍慰。 在这冰冷的权谋场中,这一点点隐秘的温情,显得尤为珍贵。 而北境,朔州。 萧彻的铁腕整顿和身先士卒很快收到了成效。 朔州军逐渐从赵阔时期的混乱低迷中恢复过来,涣散的军心重新凝聚。 虽然毒患后遗症仍未完全消除,但那股属于北境边军的悍勇血性正在被重新唤醒。 结合楚玉衡传来的京城信息,萧彻对朝廷的动向和太子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一方面加紧练兵,另一方面也开始暗中布置,防范可能来自后方的暗箭。 战事依旧激烈。 黑山部族不甘心到手的优势丧失,发动了数次猛攻。 萧彻亲自率军迎敌,战术灵活多变,时而正面强攻,时而迂回包抄,屡次挫败黑山骑兵的攻势。 在一场关键的守城战中,黑山大军夜袭云中郡。 萧彻早已料敌先机,设下埋伏。 当黑山主力猛攻城门时,萧彻亲率一支精锐骑兵,如一把尖刀从侧翼狠狠插入敌阵,直取对方中军主帅! 夜色中,他如同战神降临,玄甲长枪所向披靡,生生将黑山军的阵型撕裂! 最终,黑山主帅被萧彻一枪挑于马下,大军溃败,伤亡惨重,狼狈后撤百里。 此役大捷,意义非凡! 它不仅彻底扭转了北境战局,稳住了防线,更是自云州陷落以来,晟朝对黑山部族取得的第一场决定性胜利! 极大地鼓舞了军心民心!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传京城! 捷报传入京城时,正值大朝会。 当传令兵浑身尘土、嘶哑着嗓子喊出“朔州大捷!云中郡大捷!世子阵斩黑山主帅,歼敌万余!”时,整个金銮殿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群臣神色各异,有欣喜若狂者,有不敢置信者,也有面色阴沉者。 龙椅上的晟帝猛地站起身,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好!好!萧彻果然没让朕失望!没让朝廷失望!” 他连日来的忧惧此刻一扫而空,脸上放出光来,“重重有赏!必须重重有赏!” 太子晟珏站在御阶之下,脸上也适时露出欣慰赞赏的笑容,抚掌道:“萧世子真乃国之柱石!实乃我朝之幸!” 然而,在他垂下的眼眸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放松,有忌惮,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萧彻的功劳越大,声望越高,将来……便越是难以掌控。 楚玉衡此刻正侍立在东宫属官队列的末尾,听到捷报的瞬间,他猛地抬起头,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与自豪涌上心头,冲得他眼眶微微发热。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已盛满了璀璨的光彩。 他就知道,他一定能赢。 退朝后,晟珏心情似乎极好,对楚玉衡道:“玉衡,萧世子立此大功,朝廷必有封赏。你与他相熟,不妨代本王拟一份贺词,再挑选些合适的礼品,一并送往朔州,以示嘉奖与抚慰。” 楚玉衡心中一动,这是一个光明正大与萧彻通信的机会。 他恭敬应下:“是,殿下,玉衡定当尽心。” 回到馆驿,楚玉衡铺开信纸,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却只凝练成恭贺战功、叮嘱保重的官方辞令。 唯有在信的末尾,他用极细的笔锋,添上了一行小字:「京中诸事安好,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句江南的俚语,此刻却寄托了他最深切的思念与期盼。 他将信与贺礼一同封好,交给信使。 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楚玉衡的心也仿佛随之飞向了那片苍茫壮阔的北境。 捷报传来,京华暗涌暂平。 然而,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这暂时的平静下悄然酝酿。 凯旋的苍狼,与坚守的瑾玉,都即将迎来新的挑战与抉择。 第38章 父与子与南风 朔州大捷,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振奋了军心,似乎也冲淡了笼罩在朔州王府上空的病气。 萧彻并未因胜利而松懈,反而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照顾重伤未愈的父亲身上。 朔州王萧远山中的箭毒极为刁钻,虽经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毒素侵及经脉,又引动了早年征战留下的无数暗伤,一度缠绵病榻,昏迷不醒。 萧彻回来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数日,亲自施药喂药,擦拭身体,甚至动用内力为他疏通淤堵的经脉。 或许是儿子的归来和战事的胜利带来了生机,萧远山的病情竟真的开始缓慢好转。 从昏迷到清醒,从无法动弹到能勉强坐起,再到能在搀扶下稍作行走。 权谋帝王心 第27节 这日,北境难得的晴朗天气,阳光洒在苍茫的大地上,带来些许暖意。 萧彻处理完军务,来到父亲院中。 萧远山正披着大氅坐在院中晒太阳,脸色虽仍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锐利和清明。 见到萧彻,他哼了一声:“臭小子,又跑来晃什么?军中没事做了?” 语气虽硬,眼底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欣慰。 “军中事务已处置妥当。”萧彻上前,仔细看了看父亲的脸色,“今日天气好,父王可愿去马场走走?不必骑马,看看也好。” 萧远山一生戎马,最爱的便是战马。 卧病这些时日,早已闷得发慌,闻言眼中一亮,却还是板着脸:“走几步路都喘,去看马?净给老子添堵。” 话虽如此,他却已撑着扶手试图站起来。 萧彻立刻上前,稳稳地扶住父亲的手臂。 父亲的胳膊不复往日强健,隔着衣料也能摸到嶙峋的骨骼,萧彻心中一阵酸涩,手上却扶得极稳。 父子二人缓步走向王府后的马场。 秋风拂过,带着草料和尘土的气息。 马场上,几匹神骏的战马正在悠闲地吃草踱步,其中便有萧彻那匹通体乌黑的乌骓马。 看到熟悉的场景,萧远山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指着马匹点评着:“那匹赤兔,蹄子有点软了……嗯,那匹乌骓,你倒是养得不错,越发神骏了,配你小子的臭脾气。” 萧彻听着父亲中气仍嫌不足却依旧不减豪迈的点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他扶着父亲在马场边的矮榻上坐下。 阳光温暖,气氛难得的宁静祥和。 萧远山眯着眼看着马场,忽然叹了口气:“这次……多亏了你。老子这条命,还有朔州……差点就栽在那起子小人手里!” 提到此事,他眼中仍有未散的怒意。 “父王安心休养,此件事,儿臣自有分寸。”萧彻声音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萧远山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对自己这个儿子的能力,他从不怀疑。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道:“听说……京城里,有个楚家的孩子,帮了你不少?” 萧彻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父王何处听闻?” “哼,老子还没全瞎呢。”萧远山哼道,“你派回京城的信使,还有偶尔传来的消息,真当老子病得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楚渊……可惜了。是个硬骨头,就是运气不好。他的儿子……想必也不差。” 萧彻沉默了一下,才道:“他……很好。”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萧远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狐疑地侧头看向儿子。 恰在此时,一阵秋风吹来,将萧彻并未系紧的披风吹得拂动,怀中一样东西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那是一枚用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玉扣,温润无瑕,一看便知并非北境之物,更非萧彻平日会佩戴的款式。 玉扣上还系着一根细细的、编织精巧的五色丝线。 萧彻脸色微变,立刻弯腰去捡。 但萧远山动作更快,虽病体未愈,手却依旧稳准,抢先一步将玉扣捞在了手中。 他捏着那枚还带着儿子体纹的玉扣,仔细看了看,尤其是那根与萧彻气质截然不同的、精致婉约的五色丝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惊异。 “这玩意儿……”萧远山掂量着玉扣,目光如电般射向儿子,带着审视和探究。 “不像你的东西。哪来的?嗯?” 萧彻耳根几不可察地泛上一丝薄红,面上却依旧镇定,伸手道:“一位友人所赠。父王还我。” “友人?”萧远山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儿子那难得流露出的、近乎窘迫的细微表情,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这儿子,自小性子就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何曾对什么“友人”的赠物如此贴身珍藏? 还是这般……精致的物件。 “男的女的?”萧远山冷不丁问道。 萧彻:“……父王!” “哼,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萧远山虽在骂,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扯了扯,将玉扣抛还给他。 “藏好了!别毛毛躁躁的让人看见!老子萧远山的儿子,像个怀春小姑娘似的像什么话!” 萧彻接过玉扣,紧紧攥在手心,抿唇不语。 萧远山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的天际,语气复杂:“京城……是非之地。楚家的身份更是敏感。你小子……心里有点数,别一头栽进去给人当了梯子还不自知。” 这话看似提醒,实则已透露出默许和隐隐的担忧。 “儿臣明白。”萧彻将玉扣小心收回怀中贴身处,声音低沉却坚定。 萧远山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无声的支持。 父子二人再次沉默下来,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共同沐浴在这北境难得的安宁之中。 风中似乎带来了遥远的、来自江南的温软气息,悄然融入了朔州的苍劲风骨之中。 狼王虽老,威势犹存,已然嗅到了儿子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来自南国的风月气息。 而他选择的,是沉默的守护与提醒。 第39章 玉妃啼血 朔州大捷的余波尚未平息,京城另一处阴暗的角落,不甘的怨毒正在悄然发酵。 宗人府那阴冷潮湿的院落,与昔日三皇子晟玚的景阳宫相比,不啻天渊。 虽未被苛待,但失去自由、从云端跌落的巨大落差,日夜啃噬着晟玚的心。 他性情本就暴戾,如今更是阴郁易怒,摔打器物成了常事。 这日,一个曾受过他小恩惠、如今在宗人府当低等差役的小太监,趁着送饭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塞给他一小截藏在指甲里的蜡丸。 晟玚心中一动,背过身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小字条,只有寥寥数字: 「母妃已知,儿且忍耐。」 是母妃!晟玚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与希望的光芒! 他就知道,母妃绝不会放弃他! 他立刻将字条吞入腹中,焦躁地在室内踱步,如同困兽,等待着母妃的营救。 后宫,玉宸宫。 玉妃年过三旬,却保养得宜,容貌娇艳妩媚,此时正哭得梨花带雨,匍匐在皇帝晟帝的脚边。 她并未浓妆艳抹,只穿着素雅的宫装,更显得楚楚可怜。 “陛下!陛下开恩啊!”玉妃声音哀婉,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玚儿年纪小,不懂事,定是受了底下那些杀才的蛊惑蒙蔽,才会犯下大错!他从小在陛下膝下长大,性子是骄纵了些,可对陛下的孝心天地可鉴啊!如今他被废圈禁,日夜悔恨,人都瘦脱了形……陛下,他是臣妾身上掉下来的肉,臣妾看着……看着心如刀割啊!”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柔弱的身躯微微颤抖。 晟帝本就因北境大捷心情好转,又素来宠爱这个解语花般的妃子,见她如此,心中不免软了几分,伸手欲扶她:“爱妃先起来说话,地上凉。” “陛下若不宽恕玚儿,臣妾就长跪不起!”玉妃却执意不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哀声道。 “陛下,您想想,玚儿纵有千般不是,可那北境军中毒之事,或许真有隐情?刘瑾那狗奴才已然伏法,死无对证,怎知不是他受人指使,故意陷害玚儿?玚儿他……他再糊涂,又怎会做出动摇国本之事?这分明是有人欲除之而后快啊!” 她话语轻柔,却字字句句都在引导皇帝往党争陷害上想。见皇帝面露沉吟,玉妃心知有戏,忽然嘤咛一声,脸色煞白,竟似要晕厥过去。 “爱妃!”晟帝大惊,连忙将她抱起,“传太医!快传太医!” 玉妃软软地靠在皇帝怀里,气若游丝:“陛下……臣妾无事……只是念及玚儿……心中绞痛……”说罢,便“昏”了过去。 一番忙乱之后,太医诊脉,只说玉妃是忧思过度、伤心欲绝所致,需静心安养。 晟帝看着爱妃苍白憔悴的容颜,再想到儿子被圈禁的惨状,心中那点因边境危机而起的怒火早已被怜惜取代。 “罢了罢了,”晟帝叹了口气,对身边内侍道,“传朕口谕,三皇子晟玚,闭门思过这些时日,想必已知错。解除圈禁,迁回景阳宫思过,无旨不得出宫门,不得见外臣。” 这虽未恢复其皇子封号,但已是从轻发落,意味着事情有了转圜余地。 消息传到玉宸宫, “昏迷”的玉妃悠悠转醒,听闻圣谕,泪如雨下,挣扎着要下床谢恩,被皇帝按住。 她依偎在皇帝怀中,嘴角在无人看见处,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景阳宫内,晟玚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虽然宫门依旧有侍卫把守,不得自由,但环境已天差地别。 玉妃早已派人将这里重新布置,熏香暖炉,一应俱全。 玉妃亲自来看他,见到儿子消瘦阴郁的模样,顿时心疼得落下泪来,一把将他搂入怀中:“我的儿!你受苦了!” “母妃!”晟玚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伏在母亲肩头,声音哽咽,眼中却闪烁着怨毒的光,“是萧彻!还有那个楚玉衡!还有晟珏!是他们害我!” “娘知道,娘都知道!”玉妃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却锐利如刀,“我儿放心,这个仇,娘一定替你报!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她扶着晟玚坐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压低声音道:“此次你能出来,实属不易。你父皇虽心软,但经此一事,对你已心存芥蒂。眼下切不可再轻举妄动,需得隐忍。” “隐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晟玚不甘地低吼。 “小不忍则乱大谋。”玉妃眼中闪过老辣的光芒,“晟珏如今是太子,看似风光,但根基未稳。萧彻远在北境,功高震主,迟早是皇帝的眼中钉。至于那个楚玉衡……” 她冷哼一声,“一个罪奴,仗着几分姿色和萧彻的势,也敢兴风作浪?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她凑近儿子耳边,声音更低:“我们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不仅要除掉楚玉衡这个祸水,更要给晟珏设下一个他无法翻身的大套!让他永绝继承大统的可能!” 母子二人在这华丽的宫殿内,低声密谋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阴谋气息。 温暖的宫灯,映照着的却是两颗冰冷而充满仇恨的心。 玉妃的指尖轻轻划过儿子脸上的旧痕,语气温柔却森寒:“玚儿,记住,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属于你的东西,娘一定会帮你,连本带利地夺回来!” 权谋帝王心 第28节 晟玚看着母亲眼中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支持,重重地点了点头。母子连心,他们的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远在京城、却牵动着北境苍狼之心的江南瑾玉。 第40章 毒计暗生 回到景阳宫的晟玚,虽行动仍受限制,但境遇已大为改善。 玉妃动用自己在宫中的势力,将这里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外界难以窥探,内里却奢华依旧,伺候的也都是心腹之人。 连日来,玉妃几乎日日都来探望,带来的不仅是珍馐补品,更是源源不断的“消息”和“谋划”。 这日,玉妃屏退左右,殿内只余母子二人。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子阴冷算计的气息。 “玚儿,你可知此次为何能如此快出来?”玉妃拈起一颗冰湃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眼神却锐利。 晟玚冷哼一声:“自然是母妃深得父皇宠爱,又手段高明。” “这只是一方面。”玉妃将剥好的葡萄递到儿子嘴边,看着他吃下,才缓缓道,“更重要的是,北境大捷,你父皇心头大石落地,这才有暇念及父子之情。若北境依旧战火纷飞,你看他可会多看我们母子一眼?” 晟玚眼中戾气一闪:“萧彻!” “不错,萧彻。”玉妃拿起丝帕,轻轻擦拭着手指,“此人如今风头正盛,功高震主,已是你父皇心中一根刺。但这根刺,眼下还拔不得,北境还需他守着。”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蛊惑的意味:“可这根刺,若一不小心自己折了,或是……变得不那么好用,甚至反过来扎手了呢?” 晟玚立刻来了精神:“母妃有何妙计?” 玉妃微微一笑,那笑容娇艳却冰冷:“萧彻的命门,如今看来,不在朔州,而在京城。” “楚玉衡?”晟玚立刻会意,眼中爆发出恶毒的光。 “正是那个小贱人!”玉妃语气变得森寒,“萧彻为了他,敢闯宫殴皇子,可见其在他心中分量之重。若此人……悄无声息地没了,或是身败名裂,你说萧彻会如何?会不会方寸大乱?会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晟玚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定然会!说不定会直接造反!” “造反倒未必,但足以让他与你父皇离心离德,让朝廷有充足的理由收回兵权!”玉妃眼中精光闪烁,“而除掉楚玉衡,不过是第一步,一石二鸟之计。” “一石二鸟?” “楚玉衡如今是东宫的侍读,颇得晟珏那伪君子看重。”玉妃冷笑道,“若他暴毙,或是卷入什么丑闻,身为举荐人和上司的晟珏,能脱得了干系?一个识人不明、纵容奸佞的罪名是跑不了的。若能再巧妙设计,将这祸水引到晟珏身上……哼,我看他这太子之位还坐不坐得稳!” 晟玚听得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了萧彻痛不欲生、晟珏灰头土脸的场面。 “母妃高明!那我们何时动手?如何动手?” “急什么。”玉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越是此时,越要沉住气。楚玉衡如今住在馆驿,有萧彻留下的精锐护卫,尤其是那个叫卫铮的侍卫长,寸步不离,寻常手段难以近身。东宫那边,晟珏也必定暗中留意。” 她沉吟片刻,道:“下毒,是最好的法子。无声无息,难以查证。但需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能让所有人都不怀疑到我们头上的机会。” “什么机会?” “比如……宫中盛宴,人多眼杂;比如……他突发‘急症’;再比如……”玉妃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玉妃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人心难测,只要筹码足够,没有人是不能收买的。更何况,他一个罪奴,在京城无根无基,能依靠谁?” 她轻轻拍了拍晟玚的手背:“我儿放心,此事母妃已有计较,你只需安心在此‘思过’,养精蓄锐。待时机成熟,自然有人会替我们动手。到时候,这京城的天,就该变了。” 母子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志在必得的阴狠与即将复仇的快意。 玉妃离去后,晟玚独自坐在殿中,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 楚玉衡……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清冷绝色的人儿在痛苦中挣扎哀求的模样,而萧彻,只能在远方无能狂怒。 “萧彻,你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要你用最心爱之人的血来偿还!”他低声自语,如同毒蛇吐信。 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悄无声息地向着楚玉衡笼罩而去。 而此刻的楚玉衡,正忙于在东宫与馆驿之间周旋,分析着各方动向,担忧着北境的情郎,对即将降临的致命危机,尚一无所知。 京城的风,似乎更冷了。 第41章 金石为开 玉妃与晟玚的毒计如同悬于头顶的阴云,虽未降临,却让敏感的楚玉衡隐隐察觉到了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他行事越发谨慎,对饮食起居格外留意,同时也更加关注身边人的安危,尤其是与他关系亲近、却又因他而可能被卷入漩涡的苏墨。 这日黄昏,楚玉衡从东宫回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仔细复盘近日与太子及各路人马的接触,试图找出任何可能存在的隐患。 卫铮如往常一样,沉默地守在院中,如同一尊融入暮色的雕像。 然而,今日的卫铮,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竟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挣扎与犹豫,目光不时投向太医署的方向,紧握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楚玉衡推开窗,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心中微动,想起近日苏墨来为他请平安脉时,似乎也比往常更沉默几分,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 是因为玉妃复宠、晟玚解除圈禁的消息吗? 还是……另有缘由? 楚玉衡轻轻叹了口气。 乱世之中,一点真情愈发珍贵,也愈发脆弱。 他看得出,卫铮与苏墨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或许到了该捅破的时候了。 不为别的,只为若真有大难临头,彼此能有个念想,有个支撑。 他走出书房,对院中的卫铮道:“卫大人,我有些旧籍想请教苏太医,可否劳烦你去太医署一趟,请苏太医得空时过来一叙?”他寻了个合理的借口。 卫铮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抱拳应道:“是。”声音依旧硬邦邦,转身离去的脚步却比平日更快了几分。 楚玉衡看着他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医署值房内,苏墨正准备下值。听到卫铮传达的“邀请”,他有些意外,但还是温声应下:“请卫大人回复楚公子,我稍后便到。” 卫铮传达完毕,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苏墨疑惑地看向他:“卫大人还有事?” 暮色透过窗棂,为苏墨清润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卫铮看着这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脸庞,想到近日宫中暗流涌动,想到楚公子可能面临的危险,也想到苏墨可能因此受到牵连……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那些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到了嘴边,却变得无比笨拙艰难。 “苏……苏太医……”卫铮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嗯?”苏墨抬眸,对上他那双总是锐利此刻却写满紧张与挣扎的眼睛,心中莫名一紧。 “近日……京城不太平。”卫铮避开他的目光,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千军万马,“你……你要多加小心。”他憋了半天,只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关心。 苏墨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柔声道:“多谢卫大人提醒,我会的。”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值房外传来其他太医离去时的说笑声,更衬得屋内寂静无比。 卫铮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直直地看向苏墨,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苏墨!我……我卫铮是个粗人,不懂那些风花雪月!但……但我这条命,以后……分你一半!谁若伤你,先踏过我尸首!” 这番话,说得毫无文采,甚至有些粗野,更像是一道军令状。 但其中蕴含的决绝、沉重乃至笨拙的真挚,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苏墨的心上。 苏墨彻底愣在原地,手中的医书“啪”地一声滑落在地。 他怔怔地看着卫铮,看着这个冷硬的男人因表白而涨红的脸颊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容错辨的情意和守护之心。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只有最直白、最沉重的承诺——以生命为契。 苏墨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在这深宫之中,见惯了虚与委蛇,看透了世态炎凉,何曾听过如此掷地有声、不计后果的真心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到苏墨点头,卫铮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冷硬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堪称“笑容”的弧度,虽然僵硬,却足以融化冰雪。 “我……我去外面等你。”卫铮丢下这句话,再次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是这一次,脚步轻快了许多。 苏墨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仓促却挺拔的背影,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 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却是带着温度的。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医书,轻轻拂去灰尘。 窗外,暮色四合,而他的世界,却仿佛被一道笨拙却坚实的光照亮了。 金石之诺,虽无声,却震耳欲聋。 这一夜,对于两个身处漩涡边缘的人来说,注定是不同的开始。 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前行。 第42章 寿宴暗局 秋意渐深,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娘娘的六十寿辰将至。 权谋帝王心 第29节 按祖制,这将是一场举国同庆的盛典,不仅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需到场庆贺,各地藩王、属国使节也将遣使入京。 整个皇宫提前数月便开始筹备,一派喜庆忙碌景象。 然而,在这祥和热闹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 楚玉衡接到东宫谕令,命他协助拟写寿宴贺词及安排部分仪程。这差事看似荣耀,却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如此盛大场合,人员混杂,正是阴谋滋生的温床。 玉宸宫内,玉妃对镜梳妆,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铜镜中映出的容颜娇艳依旧,眼底却是一片算计的寒潭。 “机会来了。”她轻启朱唇,对身旁的心腹老嬷嬷低语,“太后寿宴,百官朝贺,真是天赐良机。” 老嬷嬷会意,躬身道:“娘娘放心,老奴已安排妥当。那‘相思引’无色无味,入酒即化,服用后三个时辰内与常人无异,之后便会突发心悸绞痛,状似急症,太医也难以查出端倪,只会认为是劳累过度或旧疾复发。” “三个时辰……足够摘清我们了。”玉妃满意地点点头,“人选呢?” “是尚膳监一个专司果品清洗的小太监,叫小顺子。他娘老子病重,急需银子救命,是个容易拿捏的。”老嬷嬷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事成之后,自然会让他‘意外’失足落井,干干净净。” 玉妃拿起一支金步摇,缓缓插入鬓间,动作优雅,语气却森然:“很好。记住,一定要在楚玉衡代太子向太后敬酒之后……再让他发作。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是从东宫席位出来后不久出的事。” 她要的,不仅是楚玉衡的命,更是要将这盆脏水,结结实实地泼到太子晟珏身上! 一个举荐罪奴、甚至可能指使其在太后寿宴上图谋不轨的太子,还能坐得稳吗? “晟珏那边……”玉妃沉吟道,“也要给他备一份‘大礼’。” “老奴明白。”老嬷嬷阴恻恻地笑道,“已有人在东宫安插了眼线,届时会‘偶然’发现一些楚玉衡与北境往来密切的‘证据’,以及……太子殿下明知其罪奴身份不清,却仍委以重任的‘包庇’之举。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双管齐下,我看他这次如何翻身!”玉妃眼中闪过快意的光芒,“去告诉玚儿,让他安心等着看好戏。” 与此同时,东宫内。 太子晟珏也在为寿宴之事忙碌。 他召来楚玉衡,询问贺词准备情况,看似随意地问道:“玉衡,寿宴那日,各方人员繁杂,安保事宜尤为重要。你心思缜密,可有何想法?” 楚玉衡心中微凛,知道太子这是在试探,也是提醒。 他谨慎答道:“回殿下,寿宴乃普天同庆之盛事,安保自有禁军与内务府层层把关。玉衡以为,我等只需谨守本分,依礼行事即可。尤其入口饮食,需格外留意。” 晟珏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谨守本分便是。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恐怕不会让这场寿宴太平静地过去。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谢殿下提醒,玉衡谨记。”楚玉衡躬身道。 他明白,太子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甚至可能已掌握了一些线索,只是不便明说。 退出东宫,楚玉衡心情沉重。他知道,太后寿宴将是一个关键的节点,玉妃母子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状况。 回到馆驿,他将太子的提醒和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卫铮。 卫铮眉头紧锁,冷声道:“公子放心,寿宴当日,属下必寸步不离。任何接近公子的饮食之物,属下都会先行查验。” 他目光坚定,如同最可靠的盾牌。 楚玉衡看着卫铮,心中稍安,却又不禁想起苏墨。 如此险局,苏墨身为太医,恐怕也难以完全避开。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卫铮道:“卫大人,近日宫中恐有风波,苏太医那边……你也多留意些。” 卫铮身体微微一僵,沉默片刻,重重抱拳:“属下明白!” 声音虽依旧冷硬,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后的六十寿宴,这本该是彰显天家雍容、君臣同乐的时刻,却已成为各方势力角逐、阴谋交织的舞台。 楚玉衡身处漩涡中心,前有玉妃母子的明枪暗箭,后有太子若即若离的倚重与试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张针对他和他所在乎之人的巨网,正在这喜庆的筹备中,悄无声息地收紧。 寿宴的钟声敲响之时,或许便是图穷匕见之刻。 第43章 寿宴惊变 太后六十寿辰,普天同庆。 皇宫内张灯结彩,笙歌鼎沸,一派盛世华章。 太极殿前广场上,筵开数百席,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各国使节依序而坐,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楚玉衡站在太子晟珏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墨玉双鱼佩。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绸直裾,领口与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巧的青竹纹,竹节处还缀了几粒极小的珍珠,走动时便随着衣摆轻轻颤动。 这衣裳是太子特意让人送来的,说是“寿宴需衬得雅致些”,可楚玉衡总觉得,在满殿朱紫蟒袍的映衬下,这身素净反而更扎眼——就像雪地里冒出的一截竹枝,清是清,却也容易被人盯上。 他悄悄抬眼扫过广场,目光很快落在了殿外西侧的廊柱下。 卫铮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刀,正背对着殿内站着,身姿挺拔得像株孤松。 可楚玉衡知道,那看似随意的站姿里藏着多少警惕——卫铮的左肩微微向前倾,右手始终离刀柄不过三寸,眼角的余光更是能将自己所在的方位牢牢锁住。 每次两人目光不经意对上,卫铮总会微微颔首,那眼神里的担忧像墨滴进水里,悄无声息地漫开来。 “在看什么?”晟珏的声音轻轻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楚玉衡回过神,见太子正端着酒杯,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今日是太后寿辰,莫要走神。” 楚玉衡连忙躬身:“是臣失仪了。”他看着晟珏从容地与对面的礼部尚书谈笑,心里却有些发紧。 太子今日穿了件杏黄色常服,绣着五爪蟒纹,虽不如朝服隆重,却更显温润贵气。 “尝尝这个。”晟珏用银筷夹了块水晶肘子,放在楚玉衡面前的碟子里,“御膳房新做的,用蜂蜜焖了三个时辰,不腻。”楚玉衡看着那油亮的肘子,却没动筷。 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探进碟子里,见银针未变色,才又将银针收了回去。 晟珏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你倒是谨慎。” “臣身子弱,经不起折腾。”楚玉衡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踏入广场开始,他就没真正放松过。 前几日北境送来的密信还在袖中揣着,信封上那枚火漆印烫得他皮肤发紧——萧彻在信里说,北境的异动与京中有关,让他万事小心。 如今寿宴上人多眼杂,谁知道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盯着东宫? 广场上的丝竹声忽然拔高,太后在皇后的搀扶下,从太极殿里走了出来。 明黄色的凤袍拖在地上,绣着百鸟朝凤的纹样,每走一步,袍角的珍珠流苏便叮当作响。 皇帝紧随其后,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可眼神扫过众人时,却藏着不容错辨的威严。 “儿臣(臣等)恭祝母后(太后)福寿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场人齐齐起身行礼,声音震得檐角的铜铃都在响。 太后笑着抬手:“都起来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扫过太子,又落在楚玉衡身上,笑着对皇帝说:“这便是东宫那位楚侍读吧?模样周正,看着就文雅。” 楚玉衡连忙躬身谢恩,耳尖却微微发烫。 宴至申时,广场上的气氛愈发热烈。 舞姬们穿着薄如蝉翼的舞衣,在中央的白玉台上旋转,裙摆飞扬间,洒下漫天金粉,引得席间阵阵喝彩。 按照仪程,此时该由太子代表晚辈,向太后献上第二巡寿酒。 就在楚玉衡端起酒壶,准备为太子斟酒时,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快步上前,似是脚下一滑,手中托盘上的果碟险些倾覆,酒壶也被轻轻碰了一下。 “奴才该死!”小太监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地请罪。 楚玉衡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握紧了酒壶。 卫铮在殿外看到这细微的变故,肌肉瞬间绷紧,手已按上了刀柄。 “无妨。”晟珏的声音适时响起,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楚玉衡的肩膀,“不过是失手,让他退下吧。”楚玉衡抬头看向太子,见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警示,便知道太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能当场查验酒壶,更不能声张——若是在太后寿宴上闹出“有人下毒”的动静,只会让场面更加混乱,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晟珏举起酒杯,朗声念诵早已备好的华丽贺词,向太后敬酒。 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 敬酒完毕,楚玉衡随着太子返回座位。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酒壶放在自己案几不起眼的角落,决定不再触碰。 然而,他并未察觉,就在那小太监“失手”碰撞的瞬间,极细微的、无色无味的粉末已经在他身上了。 寿宴继续进行,歌舞升平。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楚玉衡忽然觉得一阵轻微的心悸。 他皱了皱眉,以为是殿内人多气闷,便起身走到广场边缘的通风处,想要透透气。 可刚站定,那心悸感就越来越明显,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指尖更是冰凉得吓人。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是那小太监?! “怎么了?”晟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着楚玉衡苍白的脸色,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立刻看向太子,用眼神示意。 晟珏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神色一凝。 就在这时,坐在席位上的玉妃,仿佛不经意般扬声道:“咦?楚侍读脸色怎地如此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相对安静的间隙清晰地传遍了附近几桌。 顿时,不少目光都聚焦到了楚玉衡身上。 皇帝晟帝和太后也看了过来。 晟帝皱眉:“楚玉衡,你怎么了?” 楚玉衡想起身回话,却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幸亏扶住了案几。 他强忍着心脏处越来越剧烈的绞痛,艰难开口:“回……回陛下,微臣……突感心悸……恐是旧疾……” 权谋帝王心 第30节 话还未说完,身体却不听使唤,他一弯腰,就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猛地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嘴,可已经晚了——一口暗红色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溢出,溅落在青石板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玉衡!”晟珏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他。 楚玉衡的身体软软地靠在太子怀里,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有唇边的血迹还在不断渗出。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快速消散,耳边传来的惊呼声、议论声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太医!快传太医!”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打破了广场上的寂静。 原本热闹的寿宴瞬间陷入混乱,官员们纷纷起身,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震惊和猜忌——太后寿辰,东宫侍读当众吐血昏厥,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玉妃站在人群中,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恐的表情,手里的绢帕都被攥皱了。 可若是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眼底深处的笑意——毒性发作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完美。 楚玉衡一死,东宫就少了一个得力助手,接下来,她就能一步步地将太子推向深渊! 卫铮在殿外听到骚动,看到楚玉衡倒下的一幕,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规矩,猛地冲破侍卫阻拦,如同一道黑色闪电般冲入殿内! “公子!”他单膝跪地,扶住楚玉衡软倒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 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和唇边的血迹,卫铮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滔天的杀意瞬间从卫铮身上爆发出来,他猛地抬头,冰冷的目光像实质的刀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官员们被他的眼神吓得纷纷后退,连三皇子都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卫铮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玉妃身上,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满是血丝,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玉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强作镇定地说:“卫护卫,你……你这是做什么?寿宴之上,不得无礼!” 卫铮没有说话,只是将楚玉衡抱得更紧了些。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冷,心里的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来——他答应过萧彻,要好好保护公子,可现在,他却让公子遭了这样的毒手! 若是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无法弥补!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太子晟珏在扶住楚玉衡时,极快地从他袖中摸走了那封来自北境、尚未拆阅的密信,悄然塞入自己怀中。 他的脸色同样凝重,眼神却深邃难辨。 “让一让!让一让!”苏墨提着药箱,在宫人的引领下急匆匆地赶来。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药箱上的铜锁还在晃动,显然是接到消息后立刻就赶来了。 看到楚玉衡的模样,苏墨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行医多年,见过无数中毒的人,可楚玉衡的症状却格外严重,唇边的血迹呈暗红色,指甲缝里还泛着淡淡的青黑色,显然是中了某种剧毒。 指尖触及那紊乱欲绝的脉象,苏墨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是剧毒!快!抬到安静处施救!” 寿宴喜庆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阴晴不定。 官员们站在原地,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又能清晰地传到彼此耳朵里。 “楚侍读怎么会突然中毒?”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看没那么简单,今日是太后寿宴,他又是东宫的人,这分明是冲着太子来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楚玉衡生死未卜,下毒者是谁? 目标是他,还是借他针对东宫? 一场针对太子的巨大阴谋,随着楚玉衡的吐血昏厥,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而远在北境的萧彻,即将收到这足以让他疯狂的噩耗。 ———————————————————————— 今天太晚了哈,今天也只有一更哈,不好意思哈 第44章 血书北寄 寿宴惊变,太极殿内乱作一团。 楚玉衡面如白纸,唇边血迹刺目,气息微弱地被迅速抬往最近的偏殿救治。 苏墨紧随其后,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手指搭在楚玉衡腕间,感受着那几乎要断绝的生机,心沉似谷底。 卫铮如同暴怒的困兽,却被闻讯赶来的禁军统领强行拦在偏殿之外。 “卫侍卫长,殿内自有太医救治,请在此等候,莫要惊扰!” 禁军统领语气强硬,身后是层层甲胄鲜明的侍卫。 卫铮双目赤红,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此刻硬闯只会让局面更糟,耽误救治。 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如同石雕般钉在原地,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杀意让周围的禁军都感到胆寒。 殿内,苏墨迅速施针,护住楚玉衡心脉,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解毒丹丸,试图压制毒性。 然而那“相思引”毒性诡异猛烈,绝非寻常之物。 苏墨额角渗出细汗,一边全力施救,一边对身旁协助的医官急声道:“快去取我药箱最底层那个紫檀木盒!快!” 他知道,寻常手段恐怕难以回天,必须用上压箱底的宝贝。 就在这混乱之际,太子晟珏匆匆赶到偏殿外,他面色沉痛,对禁军统领道:“楚侍读乃东宫属官,突遭此难,本宫心甚忧之。尔等务必守护好此地,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苏太医需要什么,一律满足!” 他看似关切,实则迅速掌控了局面,将楚玉衡与外界隔离起来。 卫铮看着太子,牙关紧咬。 他看得出太子眼中的算计多于担忧。 但现在,救楚玉衡的命是第一位的,他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疑虑和愤怒。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终于,偏殿门开了一条缝,一名小太监出来,低声道:“苏太医说,楚公子毒性暂缓,但未脱离险境,需绝对静养。” 卫铮紧绷的心弦稍松,但随即又揪紧。 未脱离险境! 他猛地转身,不再停留。 他知道,留在这里于事无补,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下毒者是谁? 太子意欲何为? 这一切,必须立刻禀报世子!只有世子回来,才能镇住这京城的魑魅魍魉,才能救楚玉衡! 他避开人群,如同鬼魅般潜回馆驿。楚玉衡的书房内,一切如常,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卫铮迅速找出加密信笺和特制的药水,他咬破自己的手指,以血代墨! 时间紧迫,他无法书写长篇大论,只能用最简练、最触目惊心的方式传递信息。 鲜血在纸上洇开,字字泣血: 「公子寿宴中毒,危殆。疑玉妃、晟玚构陷,太子控人。京中危,速归!」 写罢,他将血书封入一个小小的铜管,用火漆牢牢封死,印上萧彻留给他的特殊暗记。 这是最紧急情况下使用的信道,由朔州王府潜伏在京城的死士以最快速度传递,不惜任何代价。 他推开窗,发出一声模仿夜枭的凄厉鸣叫。 不过片刻,一道黑影如同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跪地听令。 “将此信,八百里加急,亲手交到世子手中!沿途若有阻拦,格杀勿论!”卫铮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遵命!”黑影接过铜管,贴身藏好,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送走信使,卫铮重新回到偏殿附近,隐匿在暗处。 他像一头沉默的狼,守护着最重要的人,等待着北境的雷霆回应。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中是近乎疯狂的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守住,守到世子归来! 而此刻,北境朔州,萧彻刚刚击退了一小股黑山部族的骚扰,正准备与父亲商议下一步进军计划。 他心中还盘算着,待彻底平定边患,便可早日奏请还朝,去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绝不会想到,一场针对他软肋的致命阴谋已经得逞,一封染血的信函,正带着撕心裂肺的噩耗,如同淬毒的利箭,穿越千山万水,向他心脏射来。 风暴,已至。 苍狼的逆鳞,被狠狠触动了。 第45章 雷霆将至 北境,朔州王府。 夜色深沉,书房内烛火通明。 萧彻正与几位心腹将领商讨下一步对黑山部族的清剿计划,沙盘上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 他神色冷峻,手指点着一处山谷,刚下达完指令,书房门被猛地撞开! 一名亲卫浑身浴血,踉跄扑入,手中高高举着一枚带着暗记的铜管,声音嘶哑破碎:“世子!京城……八百里加急!血书!” “血书”二字如同惊雷,在书房内炸响!所有将领的脸色都变了。 萧彻瞳孔骤缩,一步跨上前夺过铜管,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已然被鲜血浸透变暗的信笺。 卫铮那熟悉的、此刻却因仓促和绝望而显得凌乱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 「公子寿宴中毒,危殆。疑玉妃、晟玚构陷,太子控人。京中危,速归!」 权谋帝王心 第31节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萧彻的神经!玉衡中毒?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瞬间从萧彻体内爆发出来! 他周身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烛火剧烈摇曳,映照着他那双瞬间爬满血丝、如同嗜血凶兽般的眼睛!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从萧彻喉咙深处迸发!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檀木书案上! “咔嚓!”一声巨响,坚实的书案竟被他一拳砸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文书散落一地! 帐内所有将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气势震慑,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们从未见过世子如此失态,如此……疯狂! 萧彻胸膛剧烈起伏,握着血书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众将,那眼神中的寒意和杀意,让这些久经沙场的悍将都感到脊背发凉。 “秦苍!”萧彻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点齐三百黑云骑,即刻随我出发!一人三马,换马不换人!” 秦苍心中一凛,黑云骑是世子亲卫,最为精锐,但三百人千里奔袭京城?!这简直是…… 他硬着头皮道:“世子!京城路远,黑山部族尚未肃清,您乃一军主帅,岂可轻离?况且无诏入京,恐遭非议……” “非议?”萧彻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冰碴,他扬起手中的血书,字字泣血,“玉衡命在旦夕!有人要在京城杀他!你跟我谈非议?!!” 他目光如刀,逼视着秦苍,也逼视着帐内每一个人:“本王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楚玉衡若有三长两短,我要这京城,血流成河!什么玉妃、晟玚、太子!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 疯狂的杀意如同实质,席卷整个房间。众将皆知,世子此言绝非戏言,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末将遵命!”秦苍不再犹豫,重重抱拳。 他深知楚玉衡在世子心中的分量,更明白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 “父王那边……”萧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怒,对副将道,“你去禀报父王,就说京城有变,儿臣需立刻回去处理。北境军务,暂由父王和诸位将军共同执掌,依既定方略行事,若有变故,飞鸽传书!” 命令一道道下达,整个朔州王府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三百黑云骑无声集结,人人面色冷肃,感受到世子身上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焦灼与杀意。 不过一刻钟,一切准备就绪。 萧彻翻身上马,乌骓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绪,焦躁地刨着蹄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朔州城的方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必须立刻奔赴京城的决绝。 一声令下,三百铁骑如同黑色的旋风,冲出朔州城,踏着苍茫月色,向着南方那座波谲云诡的城池,狂奔而去! 马蹄声如雷鸣,震碎了北境的宁静,也预示着,一场席卷京城的风暴,即将由这头暴怒的苍狼亲手掀起! 千里奔袭,只为一人。 萧彻的心,早已飞到了那座冰冷的皇城,飞到了那个生死未卜的人身边。 任何胆敢伤害楚玉衡的人,都将承受北境苍狼最血腥、最疯狂的报复! 雷霆,已然离弦。 第46章 墨碎玉陨 偏殿内,药气弥漫。 楚玉衡躺在榻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苏墨守在一旁,衣不解带,已是第三日。 他用了毕生所学,甚至动用了家族秘传的解毒圣药,才勉强吊住了楚玉衡一线生机。 但那“相思引”的毒性太过刁钻古怪,如同附骨之疽,仍在不断侵蚀心脉。 “苏太医……公子他……”卫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殿外,偶尔被允许进来片刻,看到的都是苏墨凝重疲惫的侧脸和楚玉衡毫无生气的模样。 苏墨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毒性暂时压制,但……仍未找到根除之法。需一味名为‘七叶凰尾花’的罕见药材作为药引,或有一线希望。我已派人去太医署药库和京城各大药铺寻找,但愿……” 他话未说完,但其中的希望渺茫,谁都听得出来。 卫铮的心沉入谷底。 他看着苏墨苍白憔悴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激。 这个男人,与公子非亲非故,却拼尽全力在死神手中抢人。 “多谢……”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沉重的字。 苏墨微微摇头,目光落在楚玉衡脸上,轻声道:“医者本分。” 他又看向卫铮,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也去歇息片刻吧,此处有我。” 卫铮固执地摇头,如同扎根在地上的石柱。 然而,玉妃的毒计,远不止于此。 她深知苏墨医术高明,是救活楚玉衡最大的变数。 既然下手,就要做绝! 当夜,月黑风高。 苏墨因连日劳累,伏在楚玉衡榻边小憩。 一名被玉妃重金收买的太医署小吏,假借送药之名,端着一碗参汤进入偏殿。 “苏太医,您辛苦了,喝碗参汤提提神吧。”小吏低眉顺眼。 苏墨不疑有他,加之确实疲惫不堪,便接过药碗。 就在他低头欲饮的瞬间,那小吏眼中凶光一闪,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地刺出,直取苏墨后心! “呃!”苏墨猝不及防,剧痛传来,手中的药碗“啪”地摔碎在地!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到那小吏狰狞的面孔。 “为……为什么……”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怪只怪,你救了不该救的人!”小吏拔出匕首,又想补刀! “苏墨!!!” 殿外传来卫铮撕心裂肺的怒吼! 他本就未曾深睡,听到碗碎声和异响便觉不妙,冲进来恰好看到这目眦欲裂的一幕! 卫铮如同疯虎般扑了过去,一拳将那行凶的小吏打得脑浆迸裂! 他顾不上追杀其他可能存在的同党,猛地抱住软倒下去的苏墨。 “苏墨!苏墨!撑住!!”卫铮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想捂住他背后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但那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根本止不住! 苏墨躺在他怀里,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剧痛让他身体微微痉挛,但他却努力抬起手,想去碰触卫铮的脸,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卫……卫铮……”他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涣散,“别……别哭……楚公子……药方……在……在我怀里……七叶……凰尾花……”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最终未能触碰到卫铮的脸颊。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失去了所有神采,就那样空洞地望着殿顶,仿佛还残留着对这人世最后的牵挂与不舍。 “不——!!!苏墨!!!” 卫铮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紧紧抱住怀里逐渐冰冷的身体,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混合着苏墨的血,滚烫地滴落。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那笨拙的告白是真心的! 他还没来得及带他离开这吃人的皇宫!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眼…… 昨日还鲜活温暖的人,此刻已成一具渐冷的躯体。 卫铮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了。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冷静,全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如血,死死盯住皇宫深处的方向,那里是玉宸宫! 滔天的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玉妃……晟玚……我要你们……偿命!!!”他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而榻上,昏迷中的楚玉衡,对身边发生的这场惨剧一无所知。 他失去了最后一位可能救他性命的医者,生机正随着苏墨的逝去,一点点流逝。 墨已碎,玉将殒。 这偏殿,顷刻间成了人间炼狱。 一场因他而起的阴谋,不仅夺走了他的健康,更残忍地斩断了他身边最温暖的一缕光,将卫铮推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远方的马蹄声似乎更近了, 但,还来得及吗? 第47章 夜奔与死寂 夜色如墨,三百铁骑如同一柄黑色的利刃,撕裂寂静的原野。 马蹄声震耳欲聋,踏碎官道的尘土,也踏在每一个骑士紧绷的心弦上。 萧彻一马当先,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狂舞,仿佛一面招展的复仇之旗。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燃烧着骇人的赤红,那是焦灼、暴怒和近乎疯狂的杀意混合而成的火焰。 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催动乌骓马。 权谋帝王心 第32节 这匹通灵性的宝马感受到了主人火山般的情感,四蹄翻飞,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仿佛要踏风而行。 身后的黑云骑将士们沉默地紧随,他们能感受到世子身上那股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气息,无人敢多言,只是拼命跟上。 沿途驿站,看到这支煞气冲天的队伍和那面代表朔州世子的狼头旗,无不胆战心惊,以最快的速度备好最好的马匹。 换马,喝水,片刻不停,继续赶路。 萧彻甚至没有下马,就在马背上接过水囊灌几口冷水,目光始终死死盯着南方京城的方向。 玉衡……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等我来接你回家!等我!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卫铮那封血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 他无法想象楚玉衡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无法想象若自己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让他几乎窒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的玉衡那么坚韧,一定会撑下去! 与此同时,京城,偏殿。 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 楚玉衡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 那微弱的呼吸,成了这死寂殿宇中唯一残存的生机信号,却也脆弱得令人心慌。 卫铮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跪在苏墨的遗体旁。 他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是死死抱着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 苏墨的眼睛被卫铮颤抖的手轻轻合上,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那毫无血色的唇和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昭示着永恒的离别。 地上,刺客和小吏的尸体已被闻讯赶来的东宫侍卫拖走,血迹却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药香,形成一种诡异而悲伤的气息。 太子晟珏来过一次,面色阴沉地查看了楚玉衡的情况,又看了一眼状若癫狂的卫铮和死去的苏墨,眼中神色复杂难辨。 他吩咐加派人手“保护”偏殿,实则控制,便匆匆离去。 玉妃那边定然还有后手,他必须应对。 殿内只剩下几名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和医官,远远守着,不敢靠近那片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区域。 卫铮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怀中的冰冷,是他唯一能感知的温度。 苏墨临终前断续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别哭……楚公子……药方……七叶凰尾花……” 药方……他机械地伸出手,颤抖着从苏墨已然僵冷的怀中摸出一张被鲜血浸染了小半的药方。 上面的字迹模糊了,七叶凰尾花……这或许是救楚公子的唯一希望。 可是,开出这药方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股蚀骨的恨意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卫铮吞噬。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骇人的空洞与毁灭欲。 玉妃!晟玚! 是你们夺走了他! 他轻轻地将苏墨的遗体平放在地,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 “锵啷!”腰间的长刀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映照着他死寂的脸。 杀进玉宸宫! 杀了那对毒妇母子! 然而,他的脚步刚迈出一步,却又猛地顿住。 他回头,看向榻上气息奄奄的楚玉衡。 不行……他现在还不能死。 世子还未回来,楚公子还需要人保护。 苏墨用命换来的药方,还需要人去寻找药材。 他若现在去报仇,不过是送死,更会辜负苏墨的牺牲,让楚公子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卫铮的灵魂。 复仇的火焰和守护的责任如同两条毒蛇,将他紧紧缠绕。 他痛苦地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最终,守护的执念压过了即刻复仇的冲动。 他不能让苏墨白死! 他必须守住楚公子,等到世子归来! 他重新跪倒在苏墨身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此刻,他所有的坚强和冷硬,都已随着怀中人的逝去而彻底崩溃。 夜,还很长。 京城的阴谋仍在发酵,北境的苍狼正在狂奔而来的路上。 而这偏殿一隅,只剩下绝望的守护、冰冷的遗体,和一个心死之人的无声恸哭。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寒冷。 希望,如同楚玉衡那微弱的呼吸,在风中飘摇,不知能否等到天亮。 第48章 破宫 京城在望,巍峨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萧彻眼中没有丝毫回到帝都的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他非但未减速,反而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速度再提! “来者何人!京城重地,下马接受查验!”守城将领见到这支煞气腾腾、直冲而来的骑兵,吓得魂飞魄散,硬着头皮高声喝止。 “朔州萧彻!挡我者死!!”萧彻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根本不予理会,长枪一摆,一马当先,直接冲向城门! “放箭!拦住他!”守将惊恐下令。 零星箭矢射来,萧彻甚至懒得格挡,乌骓马灵巧腾挪,轻易避开。 身后黑云骑将士刀剑出鞘,如同一股钢铁洪流,瞬间冲散了仓促组织起来的城门守军! “轰!”沉重的城门被直接撞开!三百铁骑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冲入京城街道,毫不停留,直扑皇城方向! “朔州世子反了!!”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京城!百姓惊慌走避,巡城兵马司的兵卒试图阻拦,却被黑云骑一个冲锋便杀得人仰马翻! 这支来自北境的百战精锐,此刻在世子疯狂的带领下,爆发出恐怖的战斗力,根本不是京城这些承平日久的军队所能抵挡! 皇城紧闭,宫墙高耸。 萧彻勒马停在宫门前,抬头望着那朱红的大门和城楼上密集的弓箭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萧彻!你无诏带兵擅闯京城,冲击皇城,是想造反吗?!”禁军统领站在城头,色厉内荏地喝道。 他接到太子密令,务必阻拦萧彻入宫,但真面对这位杀神,手心全是冷汗。 萧彻根本不与他废话,举起长枪,直指宫门,声音冰冷穿透夜空:“开门!否则,今日我便踏平这皇城!” “放箭!”禁军统领咬牙下令。 萧彻长枪舞动,泼水不进,将箭矢尽数挡开。 他身后黑云骑结阵举盾,稳步向前推进! “撞门!”萧彻一声令下! 数名黑云骑勇士下马,扛起路上抢来的巨木,悍不畏死地冲向宫门! “砰!砰!砰!”巨大的撞击声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个守城士兵的心上!宫门剧烈震颤,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城楼上的禁军统领面如死灰,他没想到萧彻真敢强攻皇城! 更没想到他手下这支骑兵如此悍勇! 而此时,东宫内,太子晟珏听着远处传来的撞门声和喊杀声,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 萧彻越是疯狂,越是坐实了“拥兵自重、目无君上”的罪名! 他早已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萧彻闯进来! “通知我们的人,按计划行事。保护好‘重要证人’。”晟珏对心腹低声吩咐。他要让萧彻的“罪行”,铁证如山! “轰隆——!!!”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皇城厚重的宫门,竟被硬生生撞开! 木屑纷飞中,萧彻一骑当先,冲入皇宫! 身后黑云骑如同潮水般涌入,与闻讯赶来的宫廷侍卫瞬间厮杀在一起! 皇宫大内,顿时变成了战场!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黑云骑人数虽少,但个个是以一当十的死士,配合默契,悍不畏死,杀得宫廷侍卫节节败退! 萧彻目标明确,不管不顾,长枪所指,无人能挡! 他如同一尊杀神,所过之处,尸横遍地! 权谋帝王心 第33节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到楚玉衡所在的偏殿! “萧彻!你大胆!”一名身着高级官服的老臣试图阻拦,话未说完,已被萧彻一枪扫飞,生死不知!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这一刻,什么君臣纲常,什么皇家威仪,在萧彻眼中都是狗屁! 他只要他的玉衡平安! 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廷血战,震惊了整个京城! 朔州世子萧彻,为了一人,单枪匹马强闯皇城,杀得宫内血流成河! 北境军的悍勇与萧彻的疯狂,通过无数双惊恐的眼睛,迅速传播开来,成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传说! 太子晟珏在远处高阁上冷眼旁观,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让所有人都看到萧彻的“叛逆”,坐实他的罪名。 至于楚玉衡……他看了一眼偏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酷。 那枚棋子,也该到发挥最后作用的时候了。 萧彻浑身浴血,终于杀到了偏殿之外。他看到殿外围着的东宫侍卫,眼中血色更浓,毫不犹豫地挥枪冲杀过去! “玉衡!我来了!!”他嘶吼着,劈开最后一名阻拦的侍卫,猛地撞开了偏殿的大门! 殿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第49章 人去殿空 殿门被狂暴的力量撞开,萧彻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嘶吼着冲入偏殿:“玉衡!我来了!!” 然而,预想中那个虚弱等待他的身影并未出现。 殿内空空荡荡,只有打翻的药碗碎片、尚未干涸的血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和残留的药味、血腥气。 楚玉衡呢?! 甚至连苏墨也不见了! 萧彻瞳孔骤缩,疯狂的杀意和焦灼瞬间被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慌取代! 他像一头失去幼崽的猛兽,在殿内疯狂搜寻,掀翻屏风,踢开桌椅,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没有!哪里都没有! “人呢?!!”他猛地转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跟着冲进来的、幸存的东宫侍卫,声音嘶哑欲裂,“楚玉衡在哪?!说!!” 那侍卫被他如同实质的杀气压得瘫软在地,结结巴巴道:“属……属下不知!太子殿下命我等严守此地,不……不准任何人进出……之前,之前王公公来过……之后……之后人就……” 哪个王公公? 萧彻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王德顺! 那个曾经被晟玚和刘瑾利用、给玉衡下药,又被他教训过的内侍! 他怎么会来? 是他带走了玉衡? 是太子指使的调虎离山? 还是……另有隐情? 无数念头瞬间涌入萧彻几乎要炸开的头颅,让他头痛欲裂。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玉衡不在殿内,未必是坏事! 至少说明他可能还活着,可能被转移了! 他一把揪起那侍卫的衣领,声音如同寒冰:“王德顺往哪个方向去了?说!” “好……好像是往……往西苑废宫的方向……”侍卫吓得魂不附体。 那里宫殿荒废,人迹罕至,确实是藏匿或转移的好去处! 萧彻丢开侍卫,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出偏殿,翻身上马! 他必须立刻找到王德顺!找到玉衡! “秦苍!带人控制皇宫各门,许进不许出!其他人,跟我去西苑!”萧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害怕,害怕自己去晚了,看到的会是更无法接受的场景。 黑云骑立刻分头行动。 萧彻一马当先,朝着西苑方向疾驰而去,心中疯狂祈祷:玉衡,你一定要没事!一定要等我! 而此时,西苑某处荒废的宫室内。 王德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拼尽老命,利用自己对宫中密道的熟悉,避开巡逻侍卫,终于将昏迷不醒的楚玉衡和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卫铮带到了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他看着榻上面无血色、呼吸微弱的楚玉衡,又看了看旁边抱着一个长条包袱、眼神空洞、如同石雕般的卫铮,老脸上满是悔恨和复杂的情绪。 “楚……楚小哥……对不住……真的对不住……”王德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上次……上次是俺鬼迷心窍,害了你……这次……这次俺不能再看着你死啊……” 他因为之前的背叛,内心一直备受煎熬。当得知楚玉衡在寿宴上中毒,又被太子控制在偏殿,他猜到这定然又是玉妃和晟玚的毒计,而太子也未必安好心。 他想起楚玉衡曾经对他的那点善意,想起自己造的孽,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促使他铤而走险,趁乱潜入偏殿。 他没想到会看到苏墨被杀、卫铮崩溃的一幕。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趁着太子的人还没完全控制局面,利用密道将两人带出。 “俺……俺只能做到这儿了……”王德顺擦了把汗,看着楚玉衡,“能不能活……就看你的造化了……萧世子……他应该快来了吧……” 他不敢久留,最后看了一眼,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荒草丛中。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剩下的,听天由命。 废宫内,只剩下楚玉衡微弱的呼吸声,和卫铮抱着冰冷遗体、无声流淌的绝望。 而萧彻,正带着雷霆之怒和万分焦灼,朝着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命运的轨迹,在这荒废的宫殿中,即将再次交汇。 只是这一次,等待他们的, 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第50章 血路出京 萧彻在西苑荒宫找到楚玉衡和卫铮时,心几乎跳出胸腔。 看到楚玉衡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眼眶瞬间红了,所有暴怒都化作了锥心的疼。 而看到卫铮怀中那以袍覆盖、形销骨立的遗体,以及卫铮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他更是明白了此地曾发生的惨剧。 “苏墨……”萧彻喉咙发紧,上前一步。 卫铮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萧彻,那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痛,他嘶哑道:“世子……玉妃……晟玚……苏墨……他们杀了苏墨!” 萧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走!”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轻得如同羽毛的楚玉衡,感觉那微弱的呼吸拂过颈侧,更是心急如焚。 他必须尽快带他回朔州,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然而,他们刚冲出废宫,就被闻讯赶来的大批禁军团团围住! 黑云骑将士立刻结阵,将萧彻三人护在中心。 “萧彻!你擅闯宫禁,杀戮侍卫,形同造反!还不束手就擒!”禁军新任统领厉声喝道,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和长枪兵。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皇帝晟帝气得浑身发抖,将龙案上的奏折全部扫落在地! “反了!真是反了!为了个罪奴,他竟敢在皇宫大开杀戒!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王法!传旨!调集所有禁军,给朕拿下这个逆臣!生死勿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整个皇城的禁军都动了起来,如同铁桶般向西苑合围。 “突围!”萧彻没有任何废话,将楚玉衡牢牢护在怀中,长枪指向宫外方向! “杀——!”三百黑云骑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三百头被激怒的雄狮,悍不畏死地向着数倍于己的禁军发起了冲锋!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 禁军依仗人数优势,层层阻截。 但黑云骑是北境百战余生的真正精锐,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悍卒,加之护主心切,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皇宫! 萧彻一马当先,长枪如龙,所向披靡!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带玉衡回家! 任何挡路者,死! 血光飞溅,尸横遍地。 黑云骑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在禁军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们护着萧彻,且战且退,一路向着最近的城门——安定门冲去! 消息传开,京城大乱! 百姓闭户,商铺关门。 谁都没想到,朔州世子竟真敢在京城与禁军血战! 权谋帝王心 第34节 当萧彻一行人浴血杀到安定门下时,三百黑云骑已折损近半,人人带伤,但眼神依旧凶狠如狼。 而安定门,早已落下千斤闸,城楼上站满了严阵以待的禁军弓箭手! “萧彻!你已穷途末路!速速投降!”城楼守将高喊。 前有坚城阻路,后有追兵逼近! 形势危急万分! 萧彻看着怀中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楚玉衡,又看了看身后疲惫却依旧坚定的黑云骑将士,眼中闪过决绝。 就算撞,也要把城门撞开! 就在他准备下令做最后一搏时,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从城墙根下的阴影里窜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铁钩,趁着城楼上禁军注意力都被萧彻吸引,竟灵活地攀上城墙闸门的绞盘处! “王德顺!你干什么!下来!”城楼守将发现了他,厉声呵斥! 王德顺回头看了一眼下方浑身是血、却依旧紧紧抱着楚玉衡的萧彻,老脸上露出一抹惨然却又释然的笑容,用尽平生力气大喊: “世子——!带着楚公子——走啊——!!快走——!!!”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铁钩卡进绞盘的机关,用尽全身力气向下一扳! “咔嚓!嘎吱吱——!” 沉重的绞盘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原本紧闭的千斤闸,竟开始缓缓上升! “放箭!射死他!”守将气急败坏! 数支利箭瞬间射穿了王德顺的身体! 他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偶,从绞盘上重重栽落,鲜血洒了一地,眼睛却望着城门开启的方向,嘴角带着一丝解脱。 “王公公!!”有黑云骑将士悲呼。 萧彻看着那道用生命为他们打开的生路,眼眶灼热。 他没有时间悲伤! “走!!!” 他一声令下,残余的黑云骑护着他,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那缓缓开启的城门缝隙! 城楼上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下,又有数名黑云骑将士中箭落马,但更多的人冲了出去! 萧彻抱着楚玉衡,卫铮抱着苏墨的遗体,在忠诚将士的拼死护卫下,终于冲出了安定门,踏上了通往城外的官道! 身后,是缓缓落下的城门和禁军气急败坏的吼声。 身前,是自由却未知的前路。 夕阳如血,映照着这支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小队。 京城被他们甩在身后,皇权被他们践踏脚下。 萧彻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昏迷的人,轻轻吻了吻他冰凉的额头,声音沙哑却坚定: “玉衡,我们回家了。” 这一次离开,不再是质子归国,而是彻彻底底的决裂与反叛。 北境的苍狼,带着他的挚爱和伤痕,踏上了归巢之路,也踏上了与整个晟朝对抗的征途。 血路出京,天下震动。 第51章 归巢与暗涌 安定门外,血迹未干。 萧彻带着残存的百余名黑云骑,护着昏迷的楚玉衡和抱着苏墨遗体的卫铮,一路向北疾驰。 人人带伤,马匹疲惫,但求生的意志和返回北境的信念支撑着他们不敢停歇。 皇帝晟帝在宫中得知萧彻竟真的杀出重围,逃出京城,气得当场砸了最心爱的琉璃盏,咆哮声响彻殿宇: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萧彻都拦不住!给朕追!派快马轻骑,沿途截杀!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朔州!朕要他的人头!” 一道道追杀令从京城发出,通往北境的各条要道上,暗探、杀手、乃至伪装成土匪的官兵纷纷出动,布下了天罗地网。 然而,朔州王萧远山,虽远在千里之外,却对京城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 当萧彻强闯皇宫的消息传来时,他先是震惊,随即是震怒,但当他得知一切皆因楚玉衡中毒垂危而起,那怒意便化作了复杂的沉默。 他想起儿子怀中那枚精致的玉扣,想起他提及“楚玉衡”时那不同寻常的语气。 他这个儿子,像他,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这个混账小子……倒是比他老子有种。” 萧远山靠在病榻上,喃喃自语,嘴角竟扯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有无奈,有担忧,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赏。 为了在意的人,敢把天捅个窟窿,这才是他萧家的种! 当皇帝的追杀令尚未抵达北境时,萧远山的命令已经先一步发出: “派‘影卫’出动,沿官道秘密接应世子!所有试图拦截世子的宵小,无论来自何方,格杀勿论!同时,朔州边军进入战备状态,没有本王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但若有人敢犯我朔州边界,给老子往死里打!” 这道命令,冷静而强硬。 既接应了儿子,又未给朝廷留下立即兴兵问罪的口实,将冲突暂时控制在“剿匪”和“自卫”的层面,展现了这位老狼王深沉的政治智慧和对儿子毫无保留的支持。 于是,在萧彻北归的路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明面上,他们不时遭遇小股“匪徒”或“不明身份”的袭击,战斗惨烈; 暗地里,总有一些神秘的黑衣人在关键时刻出现,以雷霆手段清除掉最危险的埋伏,为他们扫清道路,留下满地尸体后却又悄然消失。 几次三番后,萧彻心中了然。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加坚定了信念。 有了影卫的暗中护持,归途虽然依旧充满厮杀,但最大的威胁被悄然化解。 十数日后,伤痕累累的队伍,终于看到了朔州城那熟悉而雄伟的城墙! 城门口,朔州王萧远山竟然亲自坐着轮椅,在众多将领的簇拥下等候。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昔。 萧彻抱着楚玉衡下马,走到父亲面前,单膝跪地: “父王!儿臣……回来了!” 萧远山目光扫过儿子满身的血污和疲惫,又落在他怀中那个气若游丝的江南少年身上,最后看向后面那个抱着遗体、眼神死寂的卫铮,重重地叹了口气。 “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先进城,救人要紧。” 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有最简单直接的关怀。 这一刻,北境便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与此同时,京城皇宫。 太子晟珏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精心设计的局,本想一石二鸟,既除掉楚玉衡这个隐患,又将“谋逆”的罪名扣死在萧彻头上,借此打压朔州势力。 却万万没想到,萧彻如此悍勇,竟能杀出重围,更没想到朔州王态度如此强硬,暗中出手干预,让他的后续计划全部落空! 如今萧彻安然返回朔州,等于龙归大海,再想动他,难如登天! 反而他自己,因为“保护”楚玉衡不力,以及皇宫被闯、禁军损失惨重的责任,开始受到一些朝臣的质疑。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更让他心悸的是,玉妃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楚玉衡没死成,苏墨的死反而激化了矛盾,萧彻与朝廷已彻底撕破脸。玉妃定然会将这笔账算在他头上,接下来的反扑,恐怕会更加凶猛狠毒! 果然,玉宸宫内,玉妃摔碎了心爱的玉如意,姣好的面容扭曲狰狞。 “晟珏!好一个太子!”她咬牙切齿,“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害我玚儿,纵容萧彻行凶,这太子之位,你坐得太久了!” 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开始密谋更阴险的计划。 下毒、构陷、离间……目标直指东宫! 她要让晟珏,永无登基之日! 皇城之内,短暂的平静下,新的、更加残酷的暗涌正在疯狂滋生。 皇权、兵权、后宫、储位……各方势力纠缠搏杀,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北境朔州,则暂时成为了风暴眼中一片难得的宁静之地。 卫铮将苏墨安葬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守墓三日,一言不发,仿佛将所有的悲痛和仇恨都埋入了心底,只待爆发之日; 萧彻则一边照顾楚玉衡,一边与父亲紧锣密鼓地整顿军备,应对朝廷随时可能到来的讨伐。 苍狼携玉归巢,浴血重生。 然而,归途的终点,并非安宁,而是另一场关乎天下命运的巨浪之开端。 第52章 凤巢毒计 朔州暂得喘息,京城的暗流却愈发湍急汹涌。 玉宸宫内,熏香依旧靡丽,却驱不散那股子刻骨的怨毒与冰寒的算计。 玉妃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碧玺珠串,珠光映着她保养得宜却难掩阴鸷的脸。 晟玚坐在下首,虽已解除圈禁,但脸上那道被萧彻殴打留下的浅疤,如同耻辱的印记,时刻灼烧着他的理智。 “母妃,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晟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萧彻那个杂种逃回朔州,晟珏那伪君子还好好坐在东宫!我不甘心!” 玉妃撩起眼皮,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 “不甘心?光靠喊打喊杀有什么用?萧彻如今在朔州,拥兵自重,你父皇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办法。至于晟珏……”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那个太子之位,坐得可没那么稳当。” 权谋帝王心 第35节 “母妃有何妙计?”晟玚立刻凑近,眼中燃起恶毒的光。 玉妃坐直身体,压低声音,字字句句如同毒蛇吐信: “萧彻闯宫,杀伤禁军,是铁一般的事实。这是‘武’罪。但要想彻底扳倒晟珏,光靠这个还不够,他完全可以推脱是萧彻狂悖,他监管不力顶多是个失察之过。我们要给他按上的,是更致命的‘文’罪——结党营私,窥伺帝踪,甚至……诅咒君父!” 晟玚倒吸一口凉气:“诅咒君父?这……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但证据从何而来?” 玉妃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东宫詹事府,有个叫李铭的录事,其母病重,急需一棵百年老参续命。而这参,恰好在本宫手中。” 她轻轻捻动手指,“你说,他是要母亲的命,还是对太子的忠?” 晟玚恍然大悟:“母妃是要让他……伪造证据?” “不全是伪造。”玉妃阴恻恻地笑道。 “晟珏自从当了太子,广纳门客,其中难免鱼龙混杂。只需让李铭‘无意中’发现,某位太子颇为倚重的江湖术士,暗中在炼制一些魇镇之物,而所用的生辰八字……恰与你父皇的相符。再‘恰好’让司礼监的人撞破此事……” 晟玚听得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晟珏被废黜囚禁的景象:“妙!太妙了!到时候人赃并获,看他还如何狡辩!” “这只是其一。”玉妃继续道。 “其二,楚玉衡那个小贱人虽然没死成,但他依然是萧彻的命门,也是晟珏用过的棋子。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晟珏明知楚玉衡是罪奴,却仍引为心腹,甚至可能与之勾结,图谋不轨。这‘识人不明’、‘勾结边将’的罪名,够他喝一壶的。” “可楚玉衡人在朔州……” “人在朔州,但‘证据’可以在京城。”玉妃笑容愈发深邃。 “别忘了,楚玉衡在东宫做过侍读,处理过文书。仿造几封他与‘北境’往来密切、语焉不详的信件,再让某些‘证人’出来指证,并非难事。到时候,真假难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快意。 “此事需周密安排,一环扣一环。”玉妃叮嘱道,“你来,务必做得干净,要捏住他把柄。伪造信件和安排证人之事,我来办。记住,沉住气,等待最佳时机,务求一击必中!” “儿臣明白!”晟玚重重应下,眼中闪烁着兴奋和残忍的光芒。 他仿佛已经看到晟珏从太子之位上跌落泥潭,而自己,将重新获得父皇的宠爱,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玉妃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儿子。 那个位置,必须是她的玚儿的! 任何挡路的人,都要彻底清除! 就在玉妃母子紧锣密鼓地编织着阴谋大网时,东宫内的晟珏,也并非毫无察觉。 他能感觉到来自玉宸宫方向的深深恶意,以及朝中一些原本中立官员态度的微妙变化。 “山雨欲来啊……”晟珏站在书案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紧锁。 他必须加快步伐,巩固自己的势力,同时也要想办法,化解玉妃母子的下一次进攻。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北方。 萧彻……或许,这个被迫反出京城的强援,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成为他重要的筹码? 亦或是……更大的威胁? 皇城之夜,暗影幢幢。 一场针对储君的致命风暴,正在温柔富贵的表象下,悄然凝聚。 而远在朔州的安宁,注定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 第53章 东宫血殇 玉妃的毒计,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开始在皇宫与朝堂无声蔓延。 她利用多年经营的后宫势力,在妃嫔间散播太子“结党营私、对陛下不满”的流言;又通过交好的朝臣,在奏对时“不经意”地提及东宫近来门庭若市,所纳门客“良莠不齐”,甚至隐晦暗示其中或有“左道之士”。 皇后虽不得皇帝深爱,但毕竟是中宫之主,母族亦有一定势力。 她察觉到了玉妃母子的步步紧逼,心中忧虑,欲召太子前来坤宁宫,加以提醒和安抚。 然而,她的懿旨刚出宫门,便被玉妃的人半路“巧遇”截下。 玉妃亲自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到坤宁宫,名义上是“请安”,实则咄咄逼人。 “姐姐今日气色怎地如此不佳?”玉妃笑吟吟地,目光却如刀子般刮过皇后略显憔悴的脸。 “可是为了太子殿下操心?唉,不是妹妹多嘴,太子殿下如今是储君,行事更当谨言慎行才是。这满朝文武都看着呢,若是被些不清不楚的人带坏了,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到时候,恐怕连姐姐您也要受到牵连呢。” 她话语轻柔,却字字诛心,暗示太子行为不端,甚至可能牵连皇后。 皇后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玉妃!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妹妹是不是胡言,姐姐心里清楚。”玉妃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说道,“别忘了,您的娘家,可不像我们玉家这般根基深厚。若是太子倒了,您觉得,您这皇后之位,还能坐得稳吗?到时候,是去冷宫陪先帝的废后们,还是……呵呵……” 赤裸裸的威胁与羞辱,让皇后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住。玉妃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得意地轻笑一声,带着人扬长而去。 这次羞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后本就因皇帝冷落和太子处境而心力交瘁,此刻更是彻底崩溃,回宫后便病倒了,坤宁宫大门紧闭,再无消息传出。 而太子晟珏,接连遭受流言攻击、心腹被查、母后被辱的多重打击,又得不到任何有力的支持和安慰,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 他试图向皇帝解释,但皇帝先入为主,对他已心存芥蒂,每次觐见都只是不咸不淡地训诫几句“安分守己”,甚至流露出对他“惹是生非”的不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晟珏。 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摆脱玉妃母子编织的罗网,甚至连父皇也不再信任他。 他毕生追求的储君之位,如今竟成了禁锢他、催命的枷锁。 一日大朝会,有御史突然出列,弹劾东宫詹事府录事李铭勾结妖道,行魇镇之术,诅咒君上! 并呈上所谓“铁证”——从李铭住处搜出的巫蛊人偶,上面赫然写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满朝哗然!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将李铭打入天牢,严加审讯! 李铭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是受太子门下一位江湖术士指使,而那位术士,早已“闻风潜逃”。 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太子,但这盆污水,已经结结实实地泼到了东宫头上。 “逆子!你还有何话说!”皇帝勃然大怒,将人偶狠狠摔在晟珏面前。 晟珏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看着那荒诞的“证据”,看着满朝文武或冷漠、或幸灾乐祸、或避之不及的目光,看着玉妃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得意冷笑,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 他笑了,笑声凄厉而悲凉,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父皇……儿臣……无话可说。”他止住笑,脸色平静得可怕,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那是他早已备好的鸩酒。 “清白既难证,污名已加身。儿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在皇帝和百官惊骇的目光中,在玉妃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晟珏仰头将瓶中毒酒一饮而尽! 毒发极快,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嘴角溢出黑血,目光最后望向龙椅上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嘲讽,气绝身亡。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谁都没想到,太子竟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生命。 皇帝呆呆地看着地上儿子的尸体,脸色变幻,震惊、恼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和冰冷的命令:“拖下去……按……庶人礼,葬于宫外吧。” 没有追封,没有哀荣,只有草草埋葬。 曾经显赫的东宫太子,最终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太子身边少数几个忠心的旧仆,默默收敛了他的遗体,在京城西郊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安葬。 没有墓碑,只有一抔黄土。 消息传到坤宁宫,本就病重的皇后听闻儿子惨死,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当场吐血昏厥,再醒来时,已然神志不清,时而痴笑,时而痛哭,彻底疯了。 而在这场血腥的储位之争中,另一位皇子——年仅十四岁的五皇子晟璘,他的母亲,一位位份不高、常年称病避世的嫔妃,在得知太子死讯后,紧紧搂住儿子,在他耳边低声而严厉地告诫: “璘儿,看见了吗?这就是皇宫。从今日起,你要忘记所有诗书韬略,你要变得愚钝,变得胆小,甚至……可以有些不成体统的爱好。你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不堪大用的庸才。唯有如此,我们母子才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五皇子晟璘似懂非懂,但在母亲恐惧而坚定的目光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东宫血殇,太子毙命,皇后疯癫。玉妃母子看似大获全胜,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然而,太子的死,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狠毒与野心,在朝野上下埋下了更多不安的种子。 皇帝的内心,是否真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朝中那些尚且清醒的臣子,又作何想? 皇城的天空,依旧阴沉。 一场风暴平息,更大的动荡,或许正在酝酿。 而北境的苍狼,在得知京城巨变后,又会如何应对? 天下的棋局,因这一枚重要棋子的陨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第54章 绝域寻医 朔州城的冬日,寒风如刀。 王府内最好的暖阁里,炭火烧得通红,却依然驱不散弥漫在楚玉衡眉宇间的死气。 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睡,偶尔清醒片刻,也是意识模糊,咳出的痰液中带着隐约的黑血丝。 那“相思引”的毒性并未完全清除,只是被苏墨以生命为代价暂时压制,如今失去了精妙的医术维系,正如同蛰伏的毒蛇,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他的心脉。 萧彻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看着楚玉衡一日比一日消瘦,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他的心如同被放在文火上反复煎烤。 朔州城内所有有名望的大夫、甚至军中的神医都被请了个遍,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送入王府。 然而,所有大夫诊脉后,都是摇头叹息。 “世子,楚公子所中之毒,刁钻古怪,非比寻常。老夫……只能开些温和的方子,勉强压制毒性,减轻痛苦,但若要根除……请恕老夫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巍巍地说道,脸上满是愧色。 “压制?光是压制有什么用!”萧彻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沙哑压抑着暴怒,“我要的是解药!是根除之法!” 太医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这样的情况,重复了无数次。 无论是王府供奉的医官,还是萧彻派人从北境各地重金请来的名医,结论都大同小异。 权谋帝王心 第36节 他们能延缓毒发,却无法逆转乾坤。楚玉衡的生命,就像沙漏中的沙,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朔州王萧远山坐在轮椅上,看着儿子日渐憔悴、濒临崩溃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焦急。 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和情报网络,甚至不惜启用埋藏在江湖中的暗线,终于,在几天后,得到了一个渺茫的希望。 “彻儿,”萧远山将萧彻叫到书房,神色凝重,“有一个线索,或许……只是一线希望。” 萧彻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亮起迫人的光:“父王请讲!” “为父打听到,在极北苦寒之地,靠近雪狼山绝域之处,隐居着一位被称为‘雪医仙’的奇人。”萧远山缓缓道,“此人医术通神,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尤其精擅解各种奇毒。只是……” “只是什么?”萧彻急切追问。 “只是此人性格极其怪僻,立下三不医的规矩:非将死之人不医,非疑难杂症不医,非合眼缘者不医。而且,他隐居的雪狼山绝域,地势险峻,气候恶劣,终年暴风雪不断,山中更有凶猛的雪狼群出没,几乎是有去无回的绝地。多年来,无数求医者葬身其中,连那‘雪医仙’的居所具体在何处,都无人知晓,只流传着一些模糊的传说。” 萧远山看着儿子,语气沉重:“这条路,九死一生,希望渺茫。甚至可能……那所谓的‘雪医仙’只是以讹传讹的传说。你……要三思。” “不用三思。”萧彻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只要有一线希望,刀山火海我也去闯!玉衡等不了了!” 别说九死一生,就是十死无生,只要有可能救楚玉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征程。 “你……”萧远山看着儿子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决绝,深知劝阻无用,只能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我会让‘影卫’中最擅长山地追踪和生存的好手陪你同去,再为你准备最好的御寒衣物、武器和物资。但最终能否找到,能否请动那位奇人,就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父王!”萧彻深深一礼。 他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开始准备。 卫铮得知后,执意要同往,他眼中燃烧着为苏墨报仇未尽的火焰,也怀着一份对楚玉衡的愧疚和守护之心。 萧彻看着他坚定死寂的眼神,点了点头。 三日后,一支精干的小队悄然离开朔州城,向着北方那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雪狼山绝域进发。 队伍包括萧彻、卫铮,以及四名经验最丰富的影卫。 越往北,天气越是酷寒。狂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脚下是深可及膝的积雪,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参天古木被冰雪覆盖,形态怪异,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荒凉与死寂。 他们按照模糊的传说和零星的古老地图指引,在茫茫雪原中艰难跋涉。 食物和燃料需要精打细算,夜晚必须找到背风处挖掘雪洞躲避,否则一夜之间就可能被冻成冰雕。 更大的威胁来自环境本身。 他们遭遇了可怕的雪崩,险些被活埋; 走过薄冰覆盖的冰河,随时可能坠入刺骨的寒潭; 浓雾弥漫时,方向难辨,差点在原地兜圈子直至力竭而亡。 还有那些绿着眼睛的雪狼。 它们成群结队,嗅觉敏锐,如同幽灵般尾随而至,在深夜发动袭击。 几次血战,虽然击退了狼群,但一名影卫为了保护萧彻,被狼群拖走,尸骨无存。 每个人的身上都添了新伤,疲惫和寒冷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们的意志。 卫铮如同沉默的岩石,始终紧跟着萧彻,用身体为他挡开致命的危险,眼神却比这冰雪更加寒冷。 第十天,他们携带的物资即将耗尽,所有人都到了极限。一名影卫因严重冻伤,无法行走,只能由同伴轮流背负。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 “世子……我们……还要继续吗?”一名影卫喘着粗气,声音颤抖。 连这些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铁汉,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萧彻抬头望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雪山,嘴唇冻得发紫,脸上覆盖着冰霜,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继续。”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算爬,也要爬过去。玉衡……在等我。” 他脑海中浮现出楚玉衡苍白安静的睡颜,那微弱的呼吸就是他全部的动力。 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卫铮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拨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刻在岩石上的奇怪符号——那是一个药葫芦的形状,旁边点缀着三片雪花。 “世子!你看!”卫铮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 所有疲惫的人瞬间围拢过来。 这个符号,与传说中“雪医仙”的标记吻合! 希望,如同绝境中的一道微光,骤然照亮了众人濒临绝望的心田。 但他们都明白,找到标记,仅仅是开始。 那位性格怪僻的“雪医仙”,是否真的存在? 是否愿意出手相救? 前方,还有未知的、或许更加艰难的考验,在等待着他们。 萧彻擦去眉睫上的冰霜,眼神锐利地望向符号指引的方向。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不会退缩。 第55章 梦魇轮回 朔州王府的暖阁里,药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源自生命本源逐渐流逝的寒意。 楚玉衡深陷在厚重的锦被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青影。 他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整个人如同被无形之手拽向无底的黑暗深渊。 然而,在他的意识深处,却并非一片虚无,而是坠入了一场漫长而逼真的梦魇轮回。 起初,是温暖的光。 明媚得有些晃眼的春日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洒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墨香,还有一丝……母亲身上清雅的兰草气息。 他发现自己变小了,穿着柔软的绸缎小褂,正趴在书房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 案上铺着雪白的宣纸,父亲楚渊握着他的小手,正在一笔一画地教他写字。 “玉衡,看,这个‘玉’字,要写得温润,有筋骨,就像君子之德,外圆内方。”父亲的声音温和醇厚,带着笑意。 他能感觉到父亲掌心传来的温度和稳定力量。 “爹爹,我的手酸了。” 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在撒娇。 “好,那我们歇一歇。”父亲松开手,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顶。 这时,母亲端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走了进来,眉眼温柔如水。 “阿渊,别累着衡儿了。”母亲将糕点放在一旁,用手帕轻轻擦拭他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来,衡儿,尝尝娘新做的桂花糕。” 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香满溢。 母亲看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子,笑靥如花。 父亲则在一旁,拿起一卷书,轻声吟诵着诗词,窗外是潺潺流水声和婉转的鸟鸣。 书房里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古玩珍奇,一切都透着江南士族特有的风雅与安宁。 那是他记忆深处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 父母的疼爱,家族的显赫,无忧无虑的童年,如同春日江南最绚烂的一幅画卷。 然而,画面开始微微扭曲。 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书房里的光线变得昏暗。 父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眉头时常紧锁,与来访的客人密谈时,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母亲的笑容也少了,常常独自对窗垂泪,看到他时,又强颜欢笑。 空气中那股温馨的墨香,似乎掺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铁锈味。 “爹爹,你怎么不高兴?”他仰头问。 父亲蹲下身,看着他,眼神复杂,里面有他当时看不懂的沉重:“玉衡,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像玉一样,守住自己的心,清白坚贞。” 他懵懂地点头。 那时,他并不明白“将来发生什么”意味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陡然间,天旋地转! 温暖的春日书房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黄昏! 震耳欲聋的撞门声、粗暴的呵斥声、女眷惊恐的尖哭声、瓷器碎裂声……各种可怕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撕裂了楚府往日的宁静。 无数穿着冰冷甲胄、手持兵刃的官兵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他们面目狰狞,见人就抓,见物就砸! “奉旨查抄罪臣楚怀远府邸!所有人等,不得妄动!” 他被一个嬷嬷死死抱在怀里,躲在廊柱的阴影后,透过缝隙,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父亲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粗暴地按倒在地,官帽被打落,发髻散乱,昔日整洁的官袍沾满了泥水。 他奋力挣扎,口中高喊:“臣冤枉!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但无人理会他的申辩。 一道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手。 母亲哭喊着扑过去,却被士兵狠狠推开,摔倒在地,珠钗散落,形容狼狈。 “娘——!”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父亲闻声看来,隔着混乱的人群,目光与他相遇。 那双总是充满智慧和温和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尽的悲愤、绝望,还有……对他深深的担忧和不舍。 父亲张了张嘴,似乎想对他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无声的口型,像是“活下去”,随即就被粗暴地拖拽了出去。 权谋帝王心 第37节 家仆四散奔逃,或被擒拿。精美的瓷器、古籍、字画被肆意毁坏抢夺。 雨水混合着泥泞和隐约的血色,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楚府,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寒冷,刺骨的寒冷,不仅仅是暴雨带来的,更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绝望和恐惧。 他紧紧抓住嬷嬷的衣襟,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个温暖安全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抄家的场景不断重复、扭曲、放大。 父亲悲愤的眼神,母亲的哭声,官兵的狞笑,破碎的珍宝,满地狼藉……这些画面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在黑暗中奔跑,却永远跑不出那片血色黄昏。 冰冷沉重的锁链似乎也锁住了他的手脚,让他窒息。 “爹爹……娘亲……”他在梦中无助地呜咽,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为什么会这样? 清白是什么? 忠心又是什么? 为何顷刻之间,所有美好都化为齑粉? 巨大的悲伤、恐惧和不甘,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与他体内真实的毒素里应外合,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拖入永恒的黑暗。 昏迷中的楚玉衡,身体微微痉挛,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在那无尽的梦魇中彻底沉沦。 守在床边的侍女惊慌地发现他的异常,连忙去唤医官。 而远在雪狼山绝域的萧彻,并不知道,他拼死想要挽救的人,正独自在往昔的废墟和噩梦中,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身体的毒与心灵的伤,交织成了最致命的绳索,勒紧了楚玉衡脆弱的生机。 第56章 绝壁寒医 雪狼山绝域深处,狂风卷着冰碴,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萧彻一行人所见的那个刻在岩石上的药葫芦标记,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重新点燃了他们近乎熄灭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之路,却比之前纯粹的冰雪绝地更加诡谲难行。 标记指引的方向,是一条被积雪半掩的狭窄隘口。穿过隘口,眼前并非坦途,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冰谷,谷中弥漫着稀薄的、带着奇异药味的雾气。 脚下的冰面滑不留足,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冰崖,不时有巨大的冰凌断裂坠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令人胆寒。 “小心,这雾气似乎有些古怪。”一名经验丰富的影卫警惕地提醒,他感觉吸入雾气后,胸口有些发闷。 萧彻撕下衣襟,用水囊中的烈酒浸湿,分给众人蒙住口鼻。 烈酒的辛辣勉强冲淡了那诡异的药味。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突然,走在前面的卫铮脚下一滑,看似坚实的冰面竟塌陷下去,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卫铮反应极快,单手猛地扒住冰窟边缘,整个人悬在半空。 “卫铮!”萧彻扑上前,和另一名影卫合力将他拉了上来。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这冰谷之中,处处隐藏着致命的陷阱。 他们继续艰难跋涉,根据偶尔发现的、越来越清晰的药葫芦标记调整方向。 标记有时刻在冰柱上,有时画在背风的岩石下,仿佛在考验着追踪者的耐心和细心。 一天后,他们终于穿过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冰谷,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座更加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 绝壁高耸入云,通体覆盖着光滑的冰层,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而在那绝壁中段,隐约可见一个被冰挂遮掩的洞口,洞口上方,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清晰的药葫芦标记,旁边还有三片雪花。 “就是那里!”萧彻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然而,如何上去? 这绝壁近乎垂直,冰面光滑如镜,几乎没有着力点。 “世子,这……这根本不可能爬上去!”一名影卫仰望着绝壁,面露难色。 他们携带的绳索长度远远不够,而且冰壁根本无法固定攀岩钉。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卫铮沉默地走到绝壁下,伸出带着厚茧的手,仔细触摸着冰面。 忽然,他眼神一凝,指着一处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地方:“这里,冰层后面是岩石,有极细微的缝隙。” 萧彻上前查看,果然,在卫铮指引下,能发现冰层下隐约有一些不规则的、可供手脚攀附的微小凸起和裂缝,它们被透明的冰层巧妙掩盖,若非极度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发现。 “这是一条路!”萧彻断定,“一条被故意用冰层伪装起来的考验之路!” 没有犹豫,萧彻将最长的绳索系在腰间,另一头由卫铮和影卫们在下方死死拉住。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运足内力,狠狠刺向冰层下的岩石缝隙,以此作为支点,开始向上攀爬。 这是一场对意志、体力和技巧的终极考验。 匕首凿开冰层,寻找那微不足道的着力点,手指很快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全靠一股意志力死死扣住缝隙。 身体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绝壁,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和脖颈。 下方是令人眩晕的高度,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 萧彻咬紧牙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上去,找到雪医仙,救玉衡! 楚玉衡苍白安静的面容是他唯一的动力,支撑着他超越体能极限,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 汗水刚渗出就被冻成冰碴,嘴唇干裂出血,很快凝固。 他不敢往下看,只能向上,向着那个洞口,奋力攀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他感觉手臂几乎要断裂,内力即将耗尽之时,终于够到了洞口边缘。 他用尽最后力气翻身滚入洞中,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叶。 稍作喘息,他放下绳索,将卫铮和还能行动的影卫依次拉了上来。 最后一名影卫因冻伤严重,无法攀爬,只能留在下方等候。 洞口之后,是一条幽深向下的天然甬道,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药味更加浓郁了。 他们沿着甬道小心翼翼前行,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腹洞穴,洞顶有裂隙透下天光,照亮了洞内景象。洞中温暖如春,与外面的酷寒判若两个世界。 洞穴一侧开辟着几畦药田,种植着许多外界罕见的珍稀药草,生机勃勃。 另一侧有石桌石凳,以及简单的炊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穴中央的一个小温泉池,池水汩汩冒着热气,使得整个洞穴药香与硫磺气息混合。 而在温泉池边,一位身着朴素灰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专心致志地捣弄着石臼中的药材。 老者身形清瘦,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之感。 萧彻心中一凛,整理了一下因攀爬而狼狈不堪的衣袍,上前几步,恭敬地躬身行礼: “晚辈萧彻,冒昧打扰前辈清修!恳请前辈出手,救我挚友性命!” 老者捣药的动作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只有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淡淡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 “老夫有三不医。你的朋友,符合哪一条?” 第57章 赤诚动寒医 洞穴内药香氤氲,温泉池水汩汩作响,衬得雪医仙那句冷淡的问话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沉。 萧彻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因长途跋涉和方才的极限攀爬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前辈,我朋友身中奇毒‘相思引’,朔州群医束手,已是将死之人,此合‘非将死之人不医’;此毒诡异刁钻,非常见之症,此合‘非疑难杂症不医’;至于‘眼缘’……” 他缓缓直起身,尽管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嘴唇干裂,但那双向来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只有一片赤诚与近乎卑微的恳求: “晚辈不知何为前辈眼缘,只知他若死,我此生再无欢愉。晚辈萧彻,以北境朔州世子之名立誓,只要前辈肯出手相救,无论成功与否,朔州萧氏欠前辈一个天大人情,但有驱策,万死不辞!若前辈需要,晚辈这条命,亦可拿去!” 他字字铿锵,句句发自肺腑,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姿态,让一旁的卫铮和影卫都为之动容。 雪医仙捣药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但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洞穴内只剩下温泉水沸的声音。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誓言?人情?性命?老夫隐居于此,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世间将死之人何其多,疑难杂症亦不少,莫非老夫都要去救?你请回吧。”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萧彻身体晃了晃,连日来的疲惫、担忧、绝望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击垮。 但他看着雪医仙清瘦孤绝的背影,猛地双膝一屈,竟“咚”地一声跪在了冰冷的石地上! “世子!”卫铮惊呼,欲上前搀扶。 萧彻抬手阻止了他,目光依旧牢牢锁定雪医仙的背影: “前辈!晚辈并非以权势相逼,亦非以利相诱!晚辈只是……只是求您!求您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他名楚玉衡,出身江南楚氏,满门忠烈却蒙冤受难,他自身亦饱经磨难,从未害过一人!他不该如此屈死!若前辈因规矩不能破,晚辈愿在此长跪,直至前辈回心转意,或……或我力竭而死!” 石地冰凉刺骨,但比不过萧彻心中的寒意。 他低下头,不再言语,只是用最原始也是最固执的方式,表达着他的不放弃。 时间一点点流逝。洞穴内寂静无声,只有萧彻沉稳而压抑的呼吸声。 卫铮和影卫们也默默站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磐石。 雪医仙依旧背对着他们,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 无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更无人能窥见他内心掀起的波澜。 权谋帝王心 第38节 萧彻那不顾身份的跪求,那为了挚爱甘愿舍弃一切的眼神,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尘封数十年的、最痛楚的记忆闸门。 那是很多年前了……他也曾年轻,也曾意气风发,是名动江湖的医道圣手“柳青囊”。 他有一位妻子,名唤“素心”,人如其名,素净婉约,是他游历江湖时救下的孤女,后来成了他的妻,也是他毕生所爱。 他们隐居在一处山明水秀的谷中,采药研医,日子平静而幸福。 直到那一天,素心为了帮他采摘一味罕见的、生于绝壁的“七星鬼灯笼”草药,不慎被守护药草的异兽“碧磷妖蛛”所伤,中了其剧毒。 那毒,与这“相思引”一般,刁钻古怪,侵入心脉。 他柳青囊一生医人无数,自负医术超群,却对妻子所中之毒束手无策! 他翻遍医书,尝尽百草,用尽毕生所学,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心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 他记得素心毒发时痛苦的模样,记得她为了不让他担心而强装出的笑容,记得她握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青囊……别白费力气了……能与你做这些年夫妻……我已知足……” 他像疯了一样四处求药,甚至不惜闯入皇室药库,得罪无数权贵,只求能找到一线生机。 那时他的眼神,想必就和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一样吧? 绝望,却不甘; 痛苦,却执着。 然而,上天没有眷顾他。 他最终没能留住素心。 爱妻在他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身体逐渐冰冷。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 万念俱灰之下,他散尽家财,埋葬了爱妻,从此隐姓埋名,遁入这极北苦寒之地,自称“雪医仙”,立下三不医的规矩,与其说是怪癖,不如说是一种对自己的惩罚和放逐。 他救不了最爱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救别人? 他把自己放逐在这冰雪炼狱,用严寒来麻木那颗永远无法愈合的痛楚之心。 几十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 可此刻,身后这个年轻人,为了另一个生命跪地苦苦哀求的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个疯狂无助的自己,竟是如此相似…… 他仿佛又看到了素心临终前温柔而遗憾的眼神。 如果……如果当年,有人能帮帮他,能给素心一个机会,结局是否会不同? 一滴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雪医仙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入他手中的石臼,与那些捣碎的药材混合在一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萧彻依旧跪在那里,背脊挺直,头却低垂着,仿佛在承受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雪医仙的目光落在萧彻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追忆,有痛楚,有怜悯,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打破了洞中的沉寂。 “罢了……” 萧彻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雪医仙看着他,声音依旧苍老,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沧桑:“老夫在这冰天雪地里躲了大半辈子,终究是……躲不过一个‘情’字。你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不容失去的光。而老夫……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走向石桌,开始利落地收拾一些瓶瓶罐罐和奇特的工具。 “起来吧。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动身,去朔州。” 萧彻怔怔地看着雪医仙忙碌的背影,巨大的狂喜冲击着他,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重重地对着雪医仙的背影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 “多谢……前辈!” 卫铮和影卫们也面露激动之色,连忙上前搀扶起萧彻。 冰雪绝域,赤诚之心,终是融化了数十年的寒冰。 希望之光,穿透风雪,再次亮起。 第58章 东宫荒唐 就在萧彻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请动雪医仙,带着一丝希望火速赶回朔州之际,京城的权力格局已然天翻地覆。 太子晟珏自尽,皇后疯癫,最大的障碍被清除。 尽管晟珏之死引得朝野私下议论纷纷,但在玉妃一党强大的舆论操控和皇帝的默许下,一切不利于二皇子晟玚的声音都被迅速压制下去。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在玉妃及其背后势力不遗余力的运作下,加之皇帝对已故太子的失望与对晟玚残存的一丝偏爱,册立新储的议程被迅速提上日程。 没有太多悬念,在一种近乎肃杀的氛围中,二皇子晟玚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登临储位之初,许是还记得母妃的叮嘱,或许是对那至高权力尚存一丝敬畏,晟玚倒也勉强收敛了几日,做出些勤勉的样子。 皇帝晟帝经历丧子之痛,又见国事纷繁,亦有心栽培新太子,便将大部分日常政务奏章交由东宫处理,希冀他能尽快成长,担起储君之责。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晟玚骨子里那份骄奢淫逸、好逸恶劳的本性,在确认自己地位稳固后,便迅速暴露无遗。 最初的几天新鲜感过去后,堆积如山的奏章在他眼中就成了枯燥无比的负担。 那些各地报上来的灾情、边关军情、财政收支、官吏考核……字字句句都让他头大如斗。 “这些琐碎之事,也要孤亲自过目?” 晟玚将一本奏折随意扔在案上,满脸不耐烦。 “孤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岂能终日埋首于此等俗务?”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将东宫秉笔太监,一个名唤刘保、善于逢迎、眼神谄媚的中年宦官叫到跟前。 “刘保,你跟了孤也有些时日了,还算机灵。” 晟玚斜倚在软榻上,吃着宫女剥好的葡萄,懒洋洋地道,“往后这些奏章,你先替孤看一遍,拣重要的、有意思的跟孤说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你就按惯例批红了便是,不必再来烦孤。” 刘保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狂喜涌上心头! 代太子批红?这可是天大的权柄!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奴婢……奴婢何德何能,敢担此重任!殿下信任,奴婢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了行了,起来吧,好好办事,孤自然不会亏待你。”晟玚挥挥手,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此,东宫政务,尽付阉宦之手。 刘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他一个宦官,何曾读过圣贤书,懂得治国安邦之道? 他批阅奏章,全凭一己私欲和背后势力的请托。 很快,东宫发出的谕令便充满了铜臭与不公。 某地受灾请求减免赋税? 若地方官不送上足够的“孝敬”,奏章便石沉大海,或批个“知道了,着地方自行筹措”。 某位官员考核优异应予升迁? 若不肯投靠刘保或其背后势力,便寻个由头压下去,甚至找个错处贬谪。 边关请求补充军饷物资? 层层克扣,发到将士手中的十不存一,若将领敢有怨言,便扣上个“靡费粮饷”的帽子。 更有甚者,卖官鬻爵,明码标价。知府多少银两,知县多少银两,甚至一些虚衔散官,也都成了刘保和他手下小太监们敛财的工具。 朝纲法纪,在东宫几乎成了一纸空文。 而太子晟玚在做什么? 他将所有“烦心事”都推给刘保后,便彻底沉溺于享乐之中。 今日在东宫设宴,召集一群谄媚之徒饮酒作乐,观赏歌舞; 明日率众出城狩猎,纵马践踏农田,扰得百姓怨声载道; 后日又迷上了斗鸡走狗,甚至亲自下场参与赌博,一掷千金。 他还广纳美人,充实东宫。 不仅从民间搜罗,甚至对一些官员家眷也动了邪念,搞得朝臣们家中稍有姿色的女眷都不敢轻易出门。 若有御史看不过眼,上奏劝谏,奏章根本到不了皇帝面前,就被刘保扣下,转头那御史便会因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罢官去职。 东宫之内,日夜笙歌,酒池肉林; 东宫之外,宦官弄权,民怨渐起。 整个朝廷,在晟玚的“治理”下,以惊人的速度腐朽、败坏。 偶尔有忠于王事的老臣,拼着身家性命,绕过东宫,直接向皇帝进言,痛陈太子失德、宦官误国之害。 皇帝晟帝起初听闻,还将信将疑,召来晟玚询问。 晟玚早已备好说辞,将一切都推给“底下人办事不力”、“有人恶意中伤”,并装出一副委屈又勤勉的模样。 皇帝见他如此,又想到已死的晟珏,心肠便软了下来,只是不痛不痒地训诫几句“当以国事为重”,便不再深究。 玉妃在后宫得知儿子如此荒唐,非但没有严厉约束,反而觉得儿子懂得“享受”,是“真性情”,只要大权在握,些许玩乐算什么? 她甚至暗中纵容,认为这样才能让儿子更快地培植自己的势力,彻底掌控朝局。 于是,太子的荒唐与宦官的贪婪,在皇帝的纵容和玉妃的默许下,如同溃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大晟朝的根基,正在这醉生梦死的东宫笙歌中,被一点点蛀空。 远在朔州的萧彻,尚不知京城已糜烂至此。 但这场由新太子亲手点燃的腐败之火,终将蔓延开来,烧向整个天下,也必将与他北境的苍狼之师,产生不可避免的、决定命运的碰撞。 第59章 死谏惊雷 权谋帝王心 第39节 京畿蔓延至中原数道,却遭遇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旱。 烈日灼烧着干裂的土地,禾苗枯焦,河道见底,赤地千里。 无数百姓眼望着颗粒无收的田地,眼中只剩下绝望。 灾情如同雪片般飞向京城,求赈济、求减免赋税的奏章堆满了东宫的案头。 然而,把持政务的秉笔太监刘保,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银子。 他非但没有下令赈灾,反而认为这是敛财的好机会。他勾结地方贪官,将本就稀少的赈灾粮款层层盘剥,中饱私囊。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竟以“国库空虚,需保边饷”为由,下令旱灾各州县,赋税照旧,限期缴纳,不得有误! 此令一出,无异于将数百万灾民往死路上逼。 卖儿鬻女者有之,啃食树皮观音土者有之,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剧亦不时发生。 民间怨气沸腾,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朝堂之上,并非全是谄媚聋哑之辈。 一些尚有良知的官员目睹此情此景,痛心疾首。 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太子晟玚耽于享乐、委政宦官,致使刘保祸国殃民,请求皇帝严惩刘保,罢黜太子,另选贤能,并立刻赈济灾民。 然而,奏章尚未送到皇帝面前,便被玉妃一党截留。 玉妃在宫中得知此事,凤眸含煞,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妄议储君!” 她授意刘保及朝中党羽,罗织罪名,将那几位带头上书的御史或贬谪出京,或投入诏狱。 一时间,朝堂之上,噤若寒蝉。 但总有那不畏死的硬骨头。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龙椅上的皇帝晟帝面带倦容,似乎对台下的一切漠不关心。 太子晟玚站在御阶之下,眼神飘忽,显然心思早已飞到了宫外的猎场或酒宴上。 就在朝议将散,宦官即将宣布退朝之际,一名年约五旬、身着洗得发白的绯袍官员,猛地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悲怆而高昂,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臣,翰林院修撰,周文翰,有本启奏!” 众人皆是一惊。 周文翰,乃朝中有名的清流,为人刚直不阿,但官位不高,平日并不显眼。 皇帝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太子晟玚已不耐烦地呵斥:“周文翰,退下!朝堂之上,岂容你喧哗!” 周文翰毫不理会太子,目光直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老泪纵横:“陛下!京畿、中原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百姓已易子而食!此乃上天警示啊!然东宫不恤民瘼,委政阉宦刘保,此獠非但不赈灾,反而盘剥灾民,强征赋税,致使民怨沸腾,江山动摇!太子殿下耽于酒色,不理朝政,纵容奸佞,祸乱朝纲!陛下若再不明察,严惩奸佞,罢黜昏储,我大晟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陛下——!” 他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寂静的大殿上,也敲在一些尚有良知的臣子心上。 “放肆!”玉妃一党的官员立刻跳出来厉声指责,“周文翰,你竟敢在朝堂之上污蔑储君,诅咒国运,大逆不道!” “拿下此狂徒!”太子晟玚气得脸色铁青。 周文翰看着那些指责他的官员,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皇帝,和一脸怒色的太子,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而绝望: “哈哈哈哈哈……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陛下不听忠言,纵子行凶,宠信奸佞!这大晟的朝堂,已无黑白,已无是非!臣,无力回天,唯有一死,以报皇恩,以醒世人!” 话音未落,在满朝文武惊恐的注视下,周文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下头,朝着御阶旁那根盘龙金柱,狠狠撞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周文翰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额骨碎裂,鲜血瞬间染红了金砖地面。 他双目圆睁,望着殿顶,仿佛在质问这无道的老天。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决绝的一幕惊呆了。 龙椅上,皇帝晟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似是惊怒,又似是别的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疲惫地、厌恶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而冰冷: “拖下去……疯癫失仪,藐视朝堂……其罪……革职,家眷……逐出京城。” 没有对太子的问责,没有对宦官的惩处,甚至没有对死谏之臣一丝一毫的怜悯。 只有冷漠到极致的处理。 彻骨的心寒! 那些原本还对朝廷抱有一丝希望的官员,此刻如坠冰窟。 连血都无法唤醒的麻木,这个朝廷,还有救吗?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传向四方。 京城的百姓们沉默了。 他们看着那些依旧歌舞升平的权贵府邸,看着宫墙内传出的靡靡之音,再想想周大人撞死的那根柱子,想想远方正在饿死的亲人,一种彻底的失望与愤怒在无声地蔓延。 “这朝廷,不管我们死活了……” “皇帝昏聩,太子荒唐,这大晟,没指望了……” “听说北境朔州那边,萧王爷治下还算安稳,赋税也轻……”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陆续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拖家带口,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这片他们世代居住却再也无法给予他们希望的京城之地,向着北方,向着传说中尚有法度与生机的朔州方向迁徙。 这股流民潮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而朝堂之上,一些原本立志报国的臣子,也悄然收拾起了行装,或将告老还乡的奏章默默收起,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 他们的心,随着周文翰撞柱的那一声闷响,也一同死去了。 这个朝廷,不值得他们再效忠了。 民心离散,士心背离。 大晟朝的根基,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土崩瓦解。 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然在死寂中酝酿成熟。 第60章 同方异途 朔州王府,暖阁之内,气氛比外面的寒冬更加凝重。 一路风尘仆仆,几乎未曾合眼的萧彻,带着同样疲惫但眼神锐利的雪医仙,终于赶回了楚玉衡的病榻前。 卫铮如同沉默的影子,立刻迎了上来,在看到雪医仙的瞬间,他那死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 雪医仙甚至来不及喝一口热水,径直走到床前。 他看着榻上那个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年轻人,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多言,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楚玉衡纤细的手腕上。 阁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雪医仙那布满皱纹却稳定的手指上。 萧彻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希冀的杂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雪医仙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他时而闭目细察,时而翻开楚玉衡的眼睑查看,又仔细看了看他指甲根部隐隐透出的青灰色。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前辈,如何?”萧彻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雪医仙抬眼看他,目光锐利而复杂:“‘相思引’,果然是它。此毒阴狠,如跗骨之蛆,已然深入心脉,与他早年郁结于心的旧伤相互纠缠,更是棘手。” 萧彻的心猛地一沉:“可能救?” “难。”雪医仙吐出一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萧彻心口,“毒性盘踞太久,与气血几乎融为一体,强行拔除,恐玉石俱焚。有人用秘药强行压制,已是极限,但也因此扰乱了毒性原本的脉络,使得后续治疗更为凶险。” 他走到桌边,卫铮立刻机敏地铺开纸墨。 雪医仙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开始书写药方。 他的字迹古朴遒劲,与苏墨的清秀工整截然不同,但所列药材,却大同小异。 当写到最后一味药时,他笔锋顿了顿,重重写下四个字——七叶凰尾花。 “此毒刁钻,需以此花为引,以其至阳至纯之气,中和毒性中的阴戾,方能引导其他药物之力,深入心脉,剥离毒素。” 雪医仙放下笔,将药方递给萧彻,“按此方煎服,可暂时稳住他的心脉,延缓生机流逝。但若寻不到这七叶凰尾花做药引,前面一切皆是徒劳,老夫也无力回天。” 萧彻接过药方,目光死死盯在那“七叶凰尾花”五个字上,心中五味杂陈。 果然……果然是这味药! 与苏墨当年留下的、被鲜血浸染得模糊不清的药方,指向了同一个渺茫的希望! 卫铮也看到了那味药,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仿佛又看到了苏墨临终前念念不忘此药的模样。 “前辈,这七叶凰尾花,何处可寻?”萧彻急切地问,声音沙哑。 雪医仙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无奈:“此物乃天地灵粹,可遇不可求。据古籍记载,其生长于至阳之地,却又需汲取月华精粹,往往生于极高雪山之巅的温泉畔,或是至深火山口内的极阴处。其形如凤尾,叶片七片,色呈七彩,夜间会散发微弱荧光。花期极短,仅有三日,且采摘后需以玉器盛放,十二个时辰内入药,否则药效尽失。” 他顿了顿,看着萧彻眼中那不肯熄灭的火焰,补充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也只年轻时在极西昆仑雪线之上,遥遥见过一株,尚未等到花期,便因故离开,再回去时已不知所踪。近年来,更是闻所未闻。或许……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再次变得摇曳不定,甚至比之前更加渺茫。 原以为请来了雪医仙,便能迎来转机,谁知最终的难关,依旧横亘于此,而且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萧彻紧紧攥着手中的药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楚玉衡,脑海中闪过江南春色、血色黄昏,闪过苏墨染血的身影,闪过雪狼山绝域的冰崖…… 再难,能有闯雪狼山难吗? 能有眼睁睁看着他死去难吗? 他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 权谋帝王心 第40节 “只要这世间还有,我就一定能找到!”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仿佛在向命运宣战,“还请前辈尽力维持他的生机,我去寻这七叶凰尾花!” 无论是要上九天揽月,还是要下五洋捉鳖,他都不会放弃。 寻找七叶凰尾花的漫漫征途,即将开始。 而这希望,比冰雪更寒冷,也比火焰更灼热。 第61章 烈焰寻踪 药方既定,希望与绝望便都系于那一株虚无缥缈的“七叶凰尾花”之上。 萧彻没有丝毫耽搁,将楚玉衡托付给雪医仙和卫铮,立刻着手准备。 朔州王府的情报网络和萧远山的旧日关系被全部调动起来,重金悬赏,广发英雄帖,探寻任何可能与七叶凰尾花相关的线索。 然而,数日过去,回报的消息大多是无用的传闻或干脆是有人想滥竽充数献上的假货。 真正的七叶凰尾花,仿佛真的只存在于古籍记载和人们的口耳相传之中,杳无踪迹。 就在希望渐渐被焦虑取代之时,一条来自极西之地的模糊线索,引起了萧彻的注意。 一个常年往来西域的驼队首领声称,曾在穿越一片被称为“火焰山”的死亡荒漠时,听当地濒死的向导提起过,在荒漠深处,有一座活火山,山口附近偶尔会在月夜散发出七彩霞光,宛如凤尾展翅。 但那地方环境极端恶劣,流沙、酷热、毒虫遍布,更有地火喷发之险,从未有人真正抵达并活着回来确认过。 “火焰山……”萧彻盯着地图上那片被标记为赤红色的不毛之地,眼神锐利。 至阳之地,月华精粹,火山口……这与雪医仙的描述有几分吻合!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必须去! 他拒绝了父王增派大量人手的好意。 人多在那种环境下反而是拖累。 他只带了卫铮,以及几名最擅长在极端环境下生存和追踪的影卫,携带了充足的饮水、解毒丹药和应对高温的装备,再次踏上了征途。 离开朔州的苦寒,越往西行,气候越发干燥酷热。 当真正踏入“火焰山”地界时,仿佛一步从人间跨入了炼狱。 放眼望去,全是无边无际的赤红色沙丘,在烈日炙烤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 脚下的沙砾滚烫,隔着特制的靴子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 空气中没有一丝水分,吸入口鼻的都是滚烫的沙尘,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吞咽火焰。 他们按照驼队首领提供的极其粗略的方位,在茫茫沙海中艰难跋涉。 白天的温度足以烤熟鸡蛋,他们只能选择在清晨和黄昏赶路,正午则寻找岩石阴影躲避。 夜晚,沙漠温度骤降,寒冷刺骨,与白天的酷热形成冰火两重天。 更大的威胁来自沙漠本身。 他们遭遇了可怕的沙暴,遮天蔽日的黄沙如同巨浪般拍下,险些将一行人活埋。 流沙区更是防不胜防,一名影卫不慎陷落,尽管萧彻和卫铮拼死营救,最终还是被流沙无情吞噬。 水囊在以惊人的速度干涸。 干渴、疲劳、高温,不断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和体力。嘴唇干裂出血,皮肤被晒得黝黑脱皮。 卫铮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用刀鞘探路,他的嘴唇也裂开了口子,但眼神依旧如同磐石。 经过数日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的煎熬,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火山。 那是一座巨大的、暗红色的山体,山顶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气味,灼热的气流从山体裂缝中不断涌出。 希望近在眼前,但最后的这段路,却可能是最危险的。 山体陡峭,岩石松动,脚下是滚烫的火山岩。 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攀爬,躲避随时可能喷发的毒气和偶尔溅射的岩浆块。 越靠近山顶,温度越高,呼吸越发困难,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点燃。 终于,在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他们艰难地攀上了火山口边缘。 低头望去,山口内是翻滚涌动的赤红岩浆,如同大地愤怒的心脏,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力和刺目的光芒。 而就在那岩浆湖边缘,一处相对稳定、背阴的岩石缝隙中,一株奇异的植物正沐浴在月华之下! 它高约尺许,形态优雅,七片狭长的叶片舒展开来,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流转不息,在月光和下方岩浆红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梦幻般的七彩光晕,宛如神鸟凤凰的尾羽,瑰丽而神秘! 正是七叶凰尾花! 它真的存在!而且正值花期! 狂喜瞬间淹没了萧彻!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世子小心!”卫铮一把拉住他,警惕地指着那株花附近的地面。 那里的岩石颜色更深,隐隐有白气渗出,显然是极度高温区域,而且结构极不稳定。 如何采摘,成了最后的难题。 距离太远,鞭长莫及,贸然靠近,很可能踏碎岩石,坠入下方的岩浆湖,或者被高温灼伤。 萧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 他注意到有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石棱线,可以勉强绕到那处缝隙的上方。 “我从上面下去。”萧彻脱下厚重的外袍,只着紧身劲装,将准备用来盛放药材的玉盒紧紧绑在胸前。 “世子,太危险了!让我去!”卫铮急道。 “不行,你身手不如我灵活。”萧彻断然拒绝,目光坚定,“看好绳索。” 他将一根长绳系在腰间,另一头由卫铮和仅存的那名影卫死死拉住。 然后,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踏上了那条致命的岩石棱线。 脚下是万丈深渊,翻滚的岩浆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高温烤得他皮肤生疼,汗水刚渗出就被蒸发,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将身体紧贴着滚烫的岩壁,一点一点地向目标挪动。 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有几次,脚下的石块松动滑落,坠入岩浆瞬间化为青烟,惊得卫铮等人心胆俱裂。 终于,他来到了那株七叶凰尾花的正上方。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看准时机,猛地探身下去,用特制的玉铲,精准而迅速地连根带土掘起那株散发着七彩光晕的奇花,瞬间将其放入胸前的玉盒之中,牢牢盖紧! 就在他得手的同时,他所处的那片岩石因无法承受重量和高温,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拉!”萧彻大吼一声! 卫铮和影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回拉绳索! 萧彻借力向上跃起! 他刚才立足的那片岩石彻底崩塌,坠入岩浆,激起冲天的火浪! 萧彻被险险地拉回安全地带,浑身被热浪灼得通红,几处皮肤起了水泡,但他紧紧抱着怀中的玉盒,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笑容。 “拿到了……玉衡……有救了……” 他不敢停留,立刻下令下山。 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将这株承载着所有希望的七叶凰尾花,带回朔州! 归心似箭,比来时的脚步更加急促。 烈焰寻踪,终得灵药。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一场新的危机,正悄然逼近疲惫不堪的他们。 第62章 归途截杀 怀揣着盛放七叶凰尾花的玉盒,萧彻一行三人如同被点燃的箭矢,不顾一切地踏上了返回朔州的归途。 身体的疲惫、被热浪灼伤的疼痛,在“十二个时辰”这个致命时限的压迫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们换乘了留在沙漠边缘的备用马匹,日夜兼程,只求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就在他们穿越一片连接沙漠与朔州边境的戈壁荒滩时,危机骤然而至。 “嗖——!” 一支淬毒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侧翼的乱石堆中射出,直取萧彻咽喉! 萧彻虽身心俱疲,但多年沙场磨砺出的本能犹在,猛地一偏头,弩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带起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有埋伏!保护世子!”卫铮厉声大喝,瞬间拔刀出鞘,仅存的那名影卫也立刻策马挡在萧彻身前,警惕地望向四周。 霎时间,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的岩石后、沙丘下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人身着便于隐匿的灰褐色劲装,蒙着面,眼神冰冷嗜杀,手中兵刃寒光闪闪,动作整齐划一,显然不是普通的马匪,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你们是什么人?”萧彻勒住马缰,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包围圈。 他心中焦急万分,时间每流逝一刻,玉衡的希望就减少一分。 杀手头领并不答话,只是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顿时,所有杀手如同扑食的饿狼,悍不畏死地冲杀上来! “冲出去!”萧彻低吼一声,长枪瞬间入手,枪出如龙,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杀手挑飞! 他必须尽快突围,绝不能在此地被拖住! 卫铮和那名影卫也爆发出全部战力,刀光闪烁,与杀手们厮杀在一起。 一时间,戈壁滩上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这些杀手武功高强,配合默契,而且招招致命,显然是冲着取萧彻性命而来。 权谋帝王心 第41节 他们似乎知道萧彻怀有重要之物,攻击重点不仅指向他本人,也频频试图攻击他胸前那个鼓囊囊的玉盒。 “他们的目标是七叶凰尾花!”萧彻心中一凛。 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是火焰山附近有眼线,还是朔州内部出了奸细? 此刻无暇细想,他只能将玉盒护得更紧,手中长枪挥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枪都蕴含着他焦灼的怒火与必杀的决心。 枪锋过处,必有杀手毙命。 卫铮更是状若疯虎,他心中积压了太多的悲痛与仇恨,此刻尽数倾泻在这些拦路的杀手身上。 他的刀法狠辣凌厉,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硬生生在密集的包围圈中杀开一条血路。 那名影卫也极为悍勇,死死护住萧彻侧翼,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却半步不退。 战斗异常惨烈。 杀手人数众多,且毫不惜命。卫铮和影卫虽然勇猛,但连日奔波、体力消耗巨大,身上不断增添新的伤口,动作渐渐迟缓。 “噗嗤!”一名杀手找到机会,长刀划过了卫铮的后背,带出一蓬血花。 卫铮闷哼一声,动作一滞,立刻又有数把兵刃向他袭来! “卫铮!”萧彻见状,目眦欲裂,长枪横扫,逼退身前的敌人,想要救援。 就在这危急关头,那名影卫猛地扑上前,用身体硬生生替卫铮挡下了两把致命的刀锋! “走……世子……快走!”影卫口喷鲜血,用尽最后力气喊道,随即气绝身亡。 “啊——!”卫铮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双目赤红,攻势更加疯狂。 萧彻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看准卫铮撕开的一个缺口,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通灵,长嘶一声,如同黑色闪电般冲出! “拦住他!”杀手头领急喝。 数名杀手试图阻挡,被萧彻一枪一个刺于马下。 他回头对着仍在苦战的卫铮大喊:“卫铮,跟上!” 卫铮闻言,虚晃一刀,逼退身前的敌人,也策马紧随萧彻,冲出了包围圈。 两人不敢回头,拼命催动马匹,向着朔州方向狂奔。 身后,残余的杀手试图追赶,但他们的马匹耐力显然不如乌骓,距离被越拉越远,最终只能不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戈壁的烟尘之中。 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战,虽然突围成功,却代价惨重。 一名忠心的影卫永远留在了那片荒滩,卫铮背上伤势不轻,萧彻自己也添了几处新伤,更重要的是,时间被耽搁了! 萧彻抹去嘴角因内力激荡而溢出的血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完好无损的玉盒,眼神更加冰冷坚定。 他不管这些杀手来自何方,是太子、是玉妃,还是其他势力,此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必须带着这株救命之花,在时限之内,赶回玉衡身边! “驾!”他再次狠狠一夹马腹,与卫铮一起,化作两道疾驰的尘烟,冲破了边境线,踏入了朔州的地界。 距离朔州城,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 与时间的赛跑,进入了最残酷的最后一程。 第63章 生机一线 朔州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大地,如同泼洒的鲜血。 萧彻与卫铮二人,连同胯下的战马,都已到了极限。 人马皆浑身浴血,汗水和血水混杂,在尘土中凝成暗红色的痂块。 萧彻胸前紧紧绑着的玉盒,是他唯一保持完好的东西,也是支撑他未曾倒下的唯一信念。 城门守卫远远看到两骑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般狂奔而来,待到近前认出是世子和卫统领,无不骇然失色,慌忙打开城门。 “让开!速请雪医仙到暖阁!”萧彻甚至没有减速,嘶哑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纵马直冲王府方向,留下一路惊愕的目光和扬起的尘埃。 王府门前,得到消息的朔州王萧远山早已派人在此等候。 萧彻几乎是摔下马背,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被抢上前的侍卫扶住。 他一把推开搀扶,踉跄着冲向暖阁,卫铮也强撑着伤体紧随其后。 暖阁内,药气比往日更加浓郁。 楚玉衡躺在榻上,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泛着死气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 雪医仙站在床边,眉头紧锁,手指一直搭在楚玉衡的腕脉上,显然是在用自身内力强行吊住他那一线微乎其微的生机。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雪医仙猛地回头,看到如同血人般的萧彻和卫铮,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随即目光就落在了萧彻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的玉盒上。 “拿到了?”雪医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拿到了!前辈,快!”萧彻将玉盒递过去,声音因极度疲惫和紧张而颤抖。 雪医仙接过玉盒,迅速打开。 刹那间,七彩流光溢溢而出,映亮了略显昏暗的暖阁,那株七叶凰尾花静静躺在玉盒之中,色彩流转,光华夺目,与楚玉衡灰败的脸色形成残酷的对比。 “好!时辰刚好!”雪医仙眼中精光一闪,再无多言。 他立刻转身,走到早已备好的药炉前。其他辅助的药材早已按方配好,只缺这味主药引。 接下来的过程,紧张得让人窒息。 雪医仙亲自动手,手法快得眼花缭乱。 他先用玉刀小心切下三片色彩最为绚烂的叶片,投入一个正在文火慢炖的药罐中。 叶片入水即化,将清澈的药汤瞬间染成七彩之色,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沁人心脾的芳香。 随后,他又取下剩余的花茎和根须,以特殊手法捣碎,混合其他几味辅药,制成了一副外用的药膏。 萧彻、卫铮,以及闻讯赶来的萧远山,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扰到这性命攸关的时刻。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汤药煎好,雪医仙亲自试了温度,然后示意萧彻上前帮忙。 萧彻小心翼翼地扶起楚玉衡几乎毫无重量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感受着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心跳,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雪医仙用玉匙,一点点地将那七彩药汤喂入楚玉衡口中。 药汤入口,楚玉衡毫无意识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竟然顺利吞咽了下去。 一碗药汤喂完,雪医仙又立刻将制成的药膏敷在楚玉衡的心脉位置。 做完这一切,雪医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已见细密汗珠。 他示意萧彻将楚玉衡平放回去。 “现在,只能等了。”雪医仙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药力需要时间化开,冲击心脉毒素。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是最关键的时刻。 若能熬过去,排出毒血,便能捡回一条命。若熬不过……”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那后果。 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楚玉衡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萧彻坐在榻边,紧紧握着楚玉衡冰凉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目光传递过去。 卫铮不顾背上伤势,固执地守在门口,如同门神。 萧远山也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眉头紧锁。 夜色渐深,朔州城万籁俱寂。暖阁内的灯火却彻夜未熄,映照着几张写满焦虑与期盼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榻上的楚玉衡依旧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脸色也未见明显好转。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直闭目调息的雪医仙忽然睁开了眼睛,快步走到床前,再次搭上楚玉衡的脉搏。 萧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雪医仙凝神细察了片刻,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沉声道:“药力开始起作用了,正在冲击毒素。接下来可能会有些反应,按住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乱动伤到自己!” 他的话音刚落,榻上的楚玉衡突然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眉头痛苦地蹙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 “玉衡!”萧彻心中一紧,连忙俯身,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生机一线,命悬一刻。 ———————————————————————— 首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又把那个卷章搞错了,然后紧急写了一章对读者的话,那个是官方语言,加一些自己的话,就是那个第0章大家可以跳过,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64章 心魔炼狱 汤药的效力,如同在楚玉衡沉寂的识海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原本只是被动承受的、循环往复的噩梦,此刻变得无比真切而狂暴,仿佛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撕碎。 他依旧置身于那片血色的黄昏,楚府抄家的场景。 但这一次,一切变得更加扭曲、狰狞。官兵的面孔模糊不清,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和咧到耳根的狞笑。 父亲悲愤的呼喊声被拉长、扭曲,变成了刺耳的、永不停止的诅咒。 母亲的哭声则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他的骨髓。 寒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刺骨,那不仅仅是梦境中的寒意,更像是“相思引”毒性被药力激发时产生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冰寒,与他心底的绝望相互呼应。 “罪臣之子……” “楚家完了……” “你也该死……” “你为什么还活着……” 权谋帝王心 第42节 “你凭什么活着……” “来陪我们…来啊…” 无数充满恶意的低语在耳边回荡,如同跗骨之蛆。 他看到自己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着,拖向一个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深渊。 下方,是无数双从黑暗中伸出的、枯槁的手,想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 他挣扎,却徒劳无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快要淹没他的口鼻。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瞬间,梦境陡然发生了变化! 一股灼热的气息,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蛮横地闯入了这片冰寒的炼狱。 这热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心口的位置爆发开来,起初只是微弱的一点,随即迅速蔓延,如同野火燎原! “呃啊——!” 梦境中的楚玉衡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热量并非舒适的温暖,而是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刺痛感,与他体内的冰寒之毒激烈地交锋、撕扯! 冰与火在他经脉中冲撞,带来的痛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毒发,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成两半。 眼前的血色场景开始剧烈地晃动、破碎。 他仿佛看到那株七叶凰尾花在梦中绽放,七彩流光如同利剑,刺穿了周围狰狞的幻象。 流光所过之处,官兵的狞笑如同冰雪消融,父亲的诅咒化作了模糊的叹息,母亲冰冷的哭声也渐渐远去。 然而,心魔并未轻易退却。 场景再次变换,不再是楚府,而是变成了幽深的皇宫,变成了玉妃阴冷的笑容,变成了晟玚恶毒的嘲讽…… 这些他经历过的、最痛苦的记忆碎片,被毒性放大,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现,伴随着冰火交织的剧痛,疯狂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不……不要……不……”他在梦中无助地蜷缩,汗水浸透了额发,身体在现实中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痉挛起来。 “按住他!”现实中,雪医仙沉稳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 萧彻立刻用力而又不失轻柔地按住楚玉衡的肩膀,看着他痛苦蹙紧的眉头和苍白的唇瓣,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代。 就在这时,梦境中的楚玉衡,在那无尽的痛苦与混乱中,忽然听到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与坚定的声音,穿透了层层梦魇,直接响在他的心底: “玉衡……撑住……回来!……” 是萧彻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在狂风暴雨的黑暗海面上突然亮起的灯塔,虽然微弱,却为他指明了方向。 他混乱的意识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本能地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挣扎。 体内的灼热感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变得更加凝聚,不再是盲目地冲撞,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追逐、包裹、消融那些盘踞在他心脉深处的阴寒毒息。 冰与火的交锋依旧痛苦,但不再是纯粹的毁灭,而是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 梦中的场景再次变化。 血色与黑暗渐渐褪去,他仿佛看到了一片被烈火焚烧后的焦土,而在那焦土的中心,有一点嫩绿的新芽,正顽强地破土而出,沐浴在七彩的流光之下。 现实中的暖阁内,紧紧盯着楚玉衡的雪医仙,眼神微微一动。 他看到楚玉衡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那原本完全被动承受痛苦的表情里,隐隐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抗争的意味。 搭在楚玉衡腕脉上的手指,也感觉到那原本近乎死寂的脉象,在剧烈的波动中,隐隐透出了一丝虽然混乱、却顽强勃发的生机! “药力……开始压制毒性了!”雪医仙沉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最危险的关头,或许快要过去了。” 萧彻闻言,握着楚玉衡的手更紧了些,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 “玉衡,我在……我在这里……撑过去……” 他不知道楚玉衡能否听见,但他相信,他的心意,一定能传递过去。 心魔炼狱,冰火交织。 但在绝望的深渊里,希望的新芽,正凭借着至阳灵药的助力与那份跨越生死的呼唤,艰难而顽强地,破土而出。 第65章 残躯新生 暖阁内的灯火,在黎明将至的寒意中,顽强地燃烧了整整一夜。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驱散了室内的昏暗时,榻上楚玉衡身体的剧烈痉挛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冰火交织的痛苦挣扎迹象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他紧蹙的眉头松开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种萦绕不散的、代表着死亡的青灰色,却已悄然褪去。 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而绵长,不再是之前那般若有若无、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 雪医仙一直搭在他腕脉上的手指,此刻也终于缓缓移开。 他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也带走了积压在他心头的沉重。 他转过身,看向几乎熬干了心力、眼窝深陷的萧彻,以及门口背脊依旧挺直、却难掩疲惫的卫铮,缓缓点了点头。 “毒性……已解。” 四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击碎了笼罩在暖阁内长达数日的沉重阴霾。 萧彻紧绷的身躯猛地一松,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般冲垮了他所有的坚强,他几乎要站立不住,踉跄一步,双手撑在床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楚玉衡依旧冰凉的手背上,肩膀微微耸动,久久无法言语。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已诉说了千言万语。 卫铮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他闭上眼,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咽回去。 苏太医……您的方子,终于……奏效了。 然而,雪医仙接下来的话,却又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冷水,让沉浸在喜悦中的两人迅速冷静下来。 “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雪医仙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严肃,“‘相思引’毒性酷烈,盘踞心脉时日已久,虽侥幸拔除,但对身体的戕害,已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 他走到桌边,提起笔,一边斟酌着书写,一边继续说道:“他的心脉受损极重,气血两亏,元气大伤。往后,他的身体会比常人虚弱得多,畏寒惧冷,易染风寒,更受不得任何劳累、激动或是大的情绪波动。需得如同养护价值连城的薄胎瓷器一般,精心调养,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将写好的新药方递给萧彻,上面不再是解毒的猛药,而是温养心脉、固本培元的温和方子。 “这方子,先吃上三个月。往后饮食需清淡温补,忌食生冷油腻。每日需有人以内力温和疏导其心脉气血,助其恢复,但切记不可急躁,需涓涓细流,持之以恒。最重要的是,静养,绝对的静养,至少一年之内,不可劳心劳力,否则前功尽弃,甚至有性命之忧。” 雪医仙每说一句,萧彻的眼神就凝重一分。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药方,如同接过一道神圣的旨意。 他明白,玉衡的命是捡回来了,但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他不能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晚辈明白,定当谨遵前辈嘱咐。”萧彻郑重承诺。 雪医仙看着他,又看了看榻上依旧沉睡的楚玉衡,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神色,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让他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后,喂他些清淡的米汤。老夫也需去歇息片刻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暖阁,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萧彻重新坐回榻边,目光贪婪地流连在楚玉衡脸上。 虽然依旧苍白憔悴,但那份死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他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毒已解,命已保。 但曾经的江南瑾玉,如今已是布满裂痕,需要倾尽所有去呵护的琉璃盏。 未来的岁月,他萧彻,将用尽一生,做他最坚固的琉璃匣。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在楚玉衡安静的睡颜上,也照亮了萧彻眼中那失而复得、无比坚定的光芒。 残躯得新生,前路犹可期。 第66章 心意相通 楚玉衡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乱中漂浮了许久。 冰与火的撕扯,往昔梦魇的纠缠,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磨碎。 就在他快要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沦之时,一个声音,如同穿透浓雾的灯塔光芒,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 “玉衡……撑住……回来……回来……” 是萧彻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颤抖、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这声音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牢牢系住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给了他一点点向着光亮处挣扎的力量。 他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只觉得那令人窒息的痛苦和冰冷渐渐退去,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推向一片宁静的黑暗。 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仿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然后,是眼皮外微弱的光感,以及……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而真实的触感。 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帘。 视线先是模糊,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暖阁顶棚,然后,他微微侧头,看到了伏在床沿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如此憔悴的萧彻。 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黑影,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拧着一个结,仿佛承载着化不开的忧虑和疲惫。 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那力道,甚至让他感到一丝细微的疼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攫住了楚玉衡。他鬼使神差地,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微微抬起另一只虚软无力的手,颤抖着,轻轻抚上了萧彻布满倦容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浅眠中的萧彻猛地一颤,瞬间惊醒。 他抬起头,恰好对上楚玉衡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几分迷蒙与虚弱的眸子。 权谋帝王心 第43节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他死死盯着楚玉衡,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玉衡?”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楚玉衡看着他,苍白的唇瓣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 下一秒,萧彻猛地俯身,不是抓住他的手, 而是直接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将他整个人连同薄被一起,紧紧揽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下巴轻轻抵在楚玉衡柔软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感受着怀中这具身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心跳和温度。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萧彻的声音闷闷地响在楚玉衡的头顶,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我真的……真的快要疯了……你……你要是……在不醒来……我就真的要疯了……” 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楚玉衡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我看着你躺在那里,气息越来越弱……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应……我甚至……甚至感觉不到你的心跳……” 萧彻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痛苦,“玉衡,我一想到你可能会离开,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我这里……” 他抓着楚玉衡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甚至带着疼痛的心脏位置,“这里就像被生生剜掉一块一样,痛得无法呼吸……”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恐惧和脆弱。 那些在寻找七叶凰尾花路上的艰辛,在等待解毒时的煎熬,在看到她痛苦挣扎时的心如刀割,此刻都化作了最朴实无华,却也最撼动人心的语言。 楚玉衡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和带着颤音的告白,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微微颤抖,心中那片因家族巨变、因自身遭遇而冰封的荒原,仿佛被一股暖流缓缓浸润、融化。 他想起梦中那个将他拉回来的声音,想起这个男人为他闯宫、为他远赴绝域、为他遍体鳞伤却依旧守候在此…… 他轻轻动了动,从萧彻怀中微微抬起头,仰视着那双布满红血丝却依旧深邃的眼眸。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萧彻……” “嗯?”萧彻低头看他,眼神紧张。 “我不会走了……”楚玉衡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破开冰雪的第一缕春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勇气,轻声说道: “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萧彻耳边炸响。 他猛地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楚玉衡,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温柔而坚定的情意。 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般在胸腔里爆开,瞬间冲散了他所有的疲惫和阴霾。 他捧住楚玉衡的脸,指尖都在发颤,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不确定:“玉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楚玉衡看着他傻傻的样子,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虽然虚弱,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 “萧彻,我心悦你。” 话音未落,萧彻已然低头,用一个极其轻柔、却无比珍重的吻,封缄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尽的怜惜、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汹涌的爱意。 楚玉衡闭上眼,感受着唇上温热的触感,感受着萧彻传递过来的、令他安心的力量和温度,一直漂泊无依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永久停靠的港湾。 一吻结束,萧彻依旧紧紧抱着他,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玉衡……”他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如同吟诵世间最珍贵的咒语,“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都陪着你。” “好。”楚玉衡靠在他肩头,轻轻应了一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历经生死,跨越磨难,两颗心终于毫无隔阂地贴在了一起。 暖阁之内,阳光正好,静谧而温馨,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甜暖。 第67章 克制的温情 那个珍重而温柔的吻,起初只是唇瓣的轻轻相贴,带着试探与无尽的怜惜。 然而,怀中之人失而复得的真实感,他微弱却清晰的回应,以及那句“我心悦你”在脑海中不断回响,都像是最烈的酒,轻易地催发了萧彻压抑已久的情感。 吻,不自觉地加深了些许。 不再是简单的触碰,而是带上了辗转的力度,呼吸渐渐交融,变得灼热而急促。 萧彻揽着楚玉衡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将这缕终于抓住的清风明月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楚玉衡初时还沉浸在那份心意相通的悸动里,任由萧彻索取。 但他身体终究太过虚弱,很快便有些气息不匀,苍白的脸颊也因为缺氧和羞涩,难得地泛起了极淡的绯红。 他下意识地微微偏头,想要躲开那过于炽热的纠缠。 就在这细微的动作间,他隔着薄薄的寝衣,清晰地感觉到了萧彻身体某处明显的变化,正灼热而坚硬地抵着自己。 “!”楚玉衡的身体瞬间僵住,本就泛红的脸颊刹那间如同火烧,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胭脂色。 他慌乱地垂下眼帘,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几乎不敢再看萧彻,想要向后缩,却被萧彻牢牢圈在怀里,无处可逃。 萧彻也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和楚玉衡的僵硬。 他猛地从情动的迷醉中惊醒,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他立刻松开了钳制,微微后退些许,目光落在楚玉衡羞得无处躲藏的脸和那剧烈起伏、显示着主人此刻多么无措的纤细胸膛上。 再看看他苍白依旧的脸色,虚弱无力的姿态,想起雪医仙“需静养,忌劳累激动”的郑重叮嘱…… 萧彻心中所有的旖旎念头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自责。 “对不起,玉衡……”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未褪的情欲,但更多的是懊恼和克制,“我……我一时忘情……” 他伸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楚玉衡唇角因方才亲吻而润出的水光,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楚玉衡轻轻摇头,依旧不敢抬眼看他,声音细若蚊蚋:“没……没关系……” 他只是……只是从未经历过,有些被吓到了。 萧彻看着他这副羞怯脆弱的模样,心中爱怜更甚,那股刚刚压下去的燥热险些又抬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转内力,将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 现在绝对不行。 玉衡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折腾。 他俯身,在楚玉衡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轻柔、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吻,如同安抚。 “你刚醒,身子还虚着,定是饿了。”萧彻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比往常更加温柔,“我去让人给你准备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嗯?” 楚玉衡这才微微抬起眼帘,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萧彻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这才起身,细心地将被他弄乱的被角重新掖好,确保楚玉衡被裹得严严实实,不会受凉。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回头望去,只见楚玉衡正望着他的背影,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含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羞涩,以及一种全然的依赖。 萧彻心头一软,对着他露出一个安抚的、令人心安的笑容,这才转身大步离开,亲自去吩咐厨房。 暖阁内,楚玉衡看着萧彻离去的方向,感受着额头上残留的温热触感,还有唇瓣上微微的麻肿,以及……方才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接触,脸上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又悄悄升了起来。 他将半张脸埋进带着药香和萧彻气息的被子里,心口的位置,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暖意和安全感填满。 他知道,那个男人爱他,珍视他,甚至愿意为他克制最原始的本能。 这份克制的温情,比任何炽热的誓言,都更让他心动。 ———————————————————————— 完了啊,晚安啦,宝子们 第68章 晨光微醺 萧彻亲自端着一碗熬得糯软喷香的米粥和几样精致小菜回到暖阁时,晨曦已彻底驱散了夜色,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明亮温暖。 楚玉衡依旧靠坐在床头,许是醒了一会儿神,脸色虽还苍白,但眼神清亮了些许,不再有之前的死寂与涣散。 见萧彻进来,楚玉衡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移动。 那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和一丝残留的羞赧。 “怎么自己坐着了?小心累着。”萧彻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自然地坐在床沿,伸手探了探楚玉衡的额头,触手微凉,但已无之前的冷汗与异常,这才稍稍放心。 “躺久了,想坐一会儿。”楚玉衡轻声回答,声音依旧虚弱,却有了些力气。 萧彻端起那碗温热的米粥,用玉匙轻轻搅动,舀起一勺,仔细吹凉了些,才递到楚玉衡唇边:“雪医仙吩咐了,你刚解了毒,肠胃虚弱,只能先用些清淡的流食。来,慢慢喝。” 他的动作自然而专注,那双惯于握枪执剑、布满薄茧的大手,此刻做着这般细致伺候人的活计,竟也没有丝毫违和,反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楚玉衡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的眉眼,心中微动,顺从地微微张口,将粥咽下。 温热的米粥滑入食道,带来一股妥帖的暖意,仿佛连虚软的四肢都汲取到了一点力量。 他就这样,一口一口,由着萧彻耐心地将一碗粥喂完。 期间两人并无太多言语,只有眼神偶尔的交汇,流淌着无声的温情与默契。 用过粥,萧彻又细心替他拭了拭嘴角。 看着楚玉衡精神尚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有件事,需得让你知晓。” 楚玉衡抬眼看他,眸中带着询问。 “苏墨……”萧彻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为了救你,耗尽了心力,后来……在宫中,遭了玉妃母子的毒手……” 他将苏墨如何竭力救治,如何被刺杀,卫铮如何崩溃,以及王德顺最后拼死打开城门等事,尽量简洁而清晰地告诉了楚玉衡。 权谋帝王心 第44节 他不想隐瞒,这些是玉衡必须知道,也必须面对的。 楚玉衡静静地听着,握着被角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他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悲痛与愧疚。 那个温润如玉、总是带着善意笑容的太医,终究是因他而死了。 “他的遗体……卫铮带回来了,安葬在城西一处山坡上,风景很好。”萧彻握住他冰凉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力量。 “……我想去看看他。”良久,楚玉衡才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好,等你再好些,我陪你去。”萧彻承诺道。 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卫铮端着煎好的药来了。 他走进来,看到楚玉衡清醒着,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沉寂,只是将药碗恭敬地放在桌上,低声道:“世子,楚公子,药好了。” 楚玉衡看向卫铮,目光落在他比以往更加冷硬、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冰封起来的脸上,心中一阵刺痛。 他知道,苏墨的死,对卫铮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卫铮,”楚玉衡轻声唤他,“谢谢你。” 卫铮身体微微一僵,没有抬头,只是抱拳行了一礼,声音干涩:“属下分内之事。” 说完,便沉默地退到了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气的影子。 萧彻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卫铮的心结非一日可解。 他端起药碗,那浓重苦涩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该喝药了。”萧彻将药碗递过去。 楚玉衡看着那黑浓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自幼便不喜汤药之苦,以往在楚家,总要备上蜜饯才能勉强服下。如今…… 他接过药碗,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温热。没有犹豫,他闭上眼,仰头便将那碗苦涩无比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汁划过喉咙,带来强烈的反胃感,他却硬生生忍住了,只是脸色更加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双温暖的大手及时接过空碗,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额角的汗和嘴角的药渍。 “很苦吧?”萧彻看着他强忍的模样,心疼不已,“我让人去取些蜜饯来?” 楚玉衡缓缓摇头,抬起眼看他,唇边甚至努力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必。再苦……也比不上活着。” 比不上能再见到你。 他所经历的苦楚,远胜这汤药百倍。 如今能捡回性命,能得见眼前人,些许苦涩,又算得了什么? 萧彻读懂了他未竟的话语,心中酸软一片。 他忍不住伸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避开他心口的伤处,只是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以后,有我。”他在他耳边低语,许下重诺,“所有的苦,我都陪你一起。” 楚玉衡安静地靠着他,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稳健心跳和令人安心的温度,鼻尖是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凛冽气息的味道。 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晨光微醺,药香氤氲。 劫后余生的宁静与相守的温情,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珍贵而真实。 第69章 王见 暖阁内的宁静被一阵沉稳的、由远及近的轮椅轱辘声打破。 萧彻刚将空药碗放下,闻声便知是谁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楚玉衡的背,低声道:“是父王来了。” 楚玉衡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挣扎着想从萧彻怀中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寝衣。 他知道,朔州王萧远山,是萧彻的父亲,是这片北境之地真正的主宰,也是他如今能安身立命的倚仗。 于公于私,他都需保持恭敬。 萧彻看出他的紧张,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起身迎向门口。 帘栊被侍卫掀起,朔州王萧远山坐在轮椅上,由亲卫推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了一件深色的常服,膝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脸色依旧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一如既往地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与威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儿子萧彻身上,看到他虽然疲惫但眉宇间郁结尽散、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之意,心中便了然了几分。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床榻上那个试图起身行礼的年轻人。 “躺着,不必多礼。”萧远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止住了楚玉衡的动作。 楚玉衡只得微微颔首,声音虽弱,却清晰地说道:“晚辈楚玉衡,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收容之德。” 他指的,不仅仅是这次解毒,更是当初萧彻将他从京城带出,给予庇护的恩情。 萧远山操控着轮椅,靠近床榻些许,目光平静地打量着楚玉衡。 眼前的年轻人,确实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眉目如画,气质清雅,即便此刻病弱不堪,脸色苍白如纸,也难掩其骨子里的风华。 只是那眉宇间凝结的、历经磨难后的沉静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让他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也更容易惹人…… 萧远山在心中否定了这个过于柔和的词,或许是,引人注目。 “身子感觉如何?”萧远山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如同寻常长辈询问子侄。 “劳王爷挂心,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楚玉衡恭敬地回答,不卑不亢。 “嗯。”萧远山点了点头,“雪医仙医术通神,他说无碍,便是无碍了。你既到了朔州,便安心养着,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不必拘束。” 这话语里的维护之意,已然明显。楚玉衡心中微暖,再次道谢:“是,多谢王爷。” 萧远山的目光又转向桌上那空了的药碗,以及站在一旁、如同隐形人般存在、却又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卫铮。 他自然知道苏墨之事,也知晓卫铮与苏墨的关系,心中不免暗叹一声。 这年轻人身边,倒是聚集了不少忠心耿耿,却也命运多舛之人。 “你的事,彻儿都与我说了。”萧远山重新看向楚玉衡,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楚家之事,本王亦有耳闻。江南文脉,忠良之后,蒙此大难,实乃朝廷之失,奸佞之过。” 他没有说得太多,但这一句“朝廷之失,奸佞之过”,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和立场。 这不仅仅是对楚玉衡个人的安慰,更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 楚玉衡心潮微涌,他听懂了这话里的分量。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轻声道:“王爷明鉴。” 萧远山看着他,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北地枭雄特有的直白与锐利:“过去之事,纵有万般不甘,亦需暂且放下。活着,才有将来。朔州虽比不得江南繁华,但自有其筋骨气度。你且看看,这北地的风,与江南有何不同。” 这话意有所指。 不仅仅是让他安心养病,更是暗示他,朔州,或许能成为他施展抱负、甚至……洗雪沉冤的新的起点。 楚玉衡心中一震,抬眼看向萧远山,对上那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看到了其中的审视,也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晚辈……明白了。”楚玉衡郑重应道。 他明白,这位朔州王,并非只是将他看作儿子在意的一个“病人”或“伴侣”,更是在评估他本身的价值与心性。 萧彻站在一旁,听着父亲与玉衡的对话,心中松了口气。 父王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这几乎等同于默认了他与玉衡的关系,并且对玉衡给予了相当的重视。 萧远山该看的看了,该说的也说了,便不再多留。 他对着楚玉衡微微颔首:“你好生休养。”然后又对萧彻道,“彻儿,随我出来一下。” 萧彻应了一声,给了楚玉衡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推着父亲的轮椅,离开了暖阁。 室内恢复了安静,楚玉衡靠在床头,回味着方才与朔州王短暂的会面。 那位威震北境的王爷,言语不多,却句句透着深意。 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京城那种阴诡算计的压力,那是一种阳刚的、带着沙场铁血气息的、直指核心的压迫感与……机遇。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庇护的“楚氏遗孤”,他与朔州,与萧彻的未来,已经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窗外,北地的天空高远辽阔,有鹰隼翱翔而过。 楚玉衡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 活下去,看将来。 第70章 流民图 朔州城外的官道上,往日还算有序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缓慢蠕动的灰黄色人潮。 那是从南方,主要是从京畿及中原旱灾区涌来的流民。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眼神麻木而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男人用瘦骨嶙峋的肩膀扛着仅剩的家当——一卷破席,一口裂了缝的铁锅; 妇人怀里抱着饿得连哭都无力出声的婴孩; 稍大些的孩子赤着脚,踩在布满碎石的路上,脚底早已磨破结痂,又再次破裂。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绝望的气息。 权谋帝王心 第45节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以及孩子细弱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无声的悲歌。 他们的来路,是用尸骨铺就的。 与朔州边境尚且能维持秩序的景象不同,京城内外,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旱灾肆虐,土地龟裂,昔日繁华的京畿之地,如今饿殍遍野。 朝廷的赈济? 那不过是存在于官文上的漂亮字眼,和各级官吏借此盘剥、中饱私囊的借口。 太子沉溺享乐,宦官把持朝政,谁会在意泥腿子的死活? 城门虽然未完全关闭,但进出盘查极严,与其说是防备奸细,不如说是防止城内已经岌岌可危的秩序被更多涌入的饥民冲垮。 城墙根下,挤满了无处可去的人,他们用破布、草席搭起勉强遮风避雨的窝棚,更多的人连片遮顶之物都没有,就那么直接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 街市早已凋零,偶尔有粮店开门,门口立刻会被汹涌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那高得离谱的粮价,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绝望。 为了一捧掺杂了沙土的陈米,卖儿鬻女者比比皆是。 “求求您,行行好,买下这丫头吧!只要三升,不,两升米就行!她什么都能干!”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将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头发枯黄如草的小女孩往前推。 女孩大眼睛里满是恐惧,死死抓着父亲破烂的衣角,不敢哭出声。 路过的富户或小吏,或冷漠地避开,或像挑选货物般捏捏女孩的胳膊,嫌弃地摇摇头:“太瘦了,干不了活,半升米都不值。” 更有那心肠歹毒的人牙子,穿梭其间,用极低的价钱“收购”那些尚且有点模样的少女。 而她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易子而食的惨剧,已不再是传闻。 夜晚的京城角落,有时会传来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和呜咽声,无人敢去探究,也无人能管。 皇宫内的丝竹声似乎从未停歇。 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饥荒,没有流民,只有权力倾轧和无尽享乐。 偶尔有实在看不下去的底层小官,拼着前程不要,将民间惨状写成奏章递上去,最终也如同石沉大海,甚至可能招来祸端。 希望,在这个王朝的心脏,已然彻底死绝。 于是,能动的,尚存一丝力气的人,开始将目光投向北方。 朔州,那个传说中由那位敢闯皇宫、杀出血路的萧世子镇守的地方,成了他们心中最后的海市蜃楼。 路途遥远,对这群饥肠辘辘、虚弱不堪的人来说,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他们沿着官道,也穿过荒野,躲避着偶尔出现的、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的零星匪徒。 有人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身边的人麻木地看着,连掩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绕过那具很快就会成为野狗乌鸦食物的躯体,继续前行。 疾病在人群中蔓延,咳嗽声、腹泻不止的人越来越多。 一场并不算大的雨,就能让许多人染上风寒,然后迅速被死神带走。 但他们不敢停。 停下来就是死。 只有北方,那模糊的“朔州”二字,像黑暗尽头的一点微弱星光,支撑着他们早已麻木的神经,驱动着他们透支生命前行。 当他们终于看到朔州那巍峨、坚固的城墙,看到城门口虽然戒备森严、却并未驱赶他们,反而设了简陋粥棚分发稀粥的兵士时,许多人当场就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没有喜悦,只有一路积攒的恐惧、悲伤、以及终于触碰到一丝真实希望的崩溃。 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那是热的,是能活命的。 朔州,这片被中原视为苦寒之地的北境,此刻在无数流民眼中,却成了唯一的,能够喘息的土地。 他们用尽最后力气爬到这里,将所有的绝望与微弱的期盼,都寄托在了这片陌生的天空下。 而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人口,更是南方糜烂、王朝将倾的最直接证据,和一股即将改变天下格局的、沉默而庞大的力量。 第71章 父与子 萧彻推着父亲的轮椅,离开了弥漫着药香与温情的暖阁,沿着王府回廊缓缓而行。 廊外寒风依旧,吹动着檐角悬挂的冰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萧远山没有开口,萧彻也保持着沉默,他知道父亲叫他出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送他一段路。 轮椅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直至来到王府一处可远眺城南的高阁之下。 “推我上去。”萧远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萧彻依言,运起内力,稳稳地将轮椅连同父亲一起抬上了高阁。 阁楼四面通风,视野豁然开朗,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萧远山抬手指向城南方向。 萧彻顺着他所指望去,纵然心中已有准备,瞳孔仍是微微一缩。 只见朔州城南门外,原本开阔的平地上,此刻竟黑压压地聚集了无数人流,如同蝼蚁般密密麻麻,一直蔓延到远方的官道,看不到尽头。 即使隔得这么远,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疲惫与微弱却顽强的求生欲。 临时搭建的粥棚前排着蜿蜒曲折的长队,士兵们维持着秩序,施粥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片白茫茫的雾。 “看到了吗?”萧远山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缥缈,却又沉重如山,“这就是如今的天下,这就是从京城,从中原,一路爬到我朔州城下的‘盛世’子民。” 萧彻抿紧了唇,目光沉沉地望着那片哀鸿。 他自幼长于北境,见惯了边塞的苦寒与战争的残酷,但如此大规模、如此凄惨的流民景象,仍是深深触动了他。 他想起了京城醉生梦死的晟玚,想起了把持朝政、贪得无厌的宦官,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灼灼燃烧。 “朝廷苛政,天灾无情,官员腐败,储君无能……”萧远山每说一个词,语气便冷一分,“他们活不下去了,所以才像扑火的飞蛾,朝着北方这点微光而来。因为他们听说,朔州的萧家,或许还能给他们一口吃的,给他们一条活路。” 他转动轮椅,面对萧彻,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儿子:“彻儿,为父知你重情,那楚家小子,你既认定,便好好待他。他的才学心智,或对将来有用。但你要记住——”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你是朔州世子!是这北境百万军民未来的王!你的肩上,担着的不仅仅是一人之喜怒,一己之情爱!你看看城下这些人,他们为何而来?他们将性命、将希望寄托于谁?” 寒风卷着雪花,刮过高阁,萧彻站在风中,挺拔的身姿如同山岳。 他看着父亲苍老而坚毅的面容,又转头望向城下那一片令人心悸的灰色人潮。 他明白父亲的意思。 玉衡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逆鳞,但绝不能成为他的全部。 他必须有更广阔的胸怀,承担起更沉重的责任。 这些流民,既是负担,也是力量;既是考验,也是机遇。 “父王,”萧彻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清晰而坚定,“儿臣明白。庇护流民,安定北境,是儿臣职责所在。玉衡……他通晓政务,明辨是非,待他身体好转,或能助我安抚民心,理顺内政。” 他没有将楚玉衡仅仅置于被保护的位置,而是看到了他可能发挥的作用。 这既是对爱人的信任,也是对现实清醒的认知。 萧远山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见他眼中虽有情意缠绵后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担当和冷静,心中稍慰。 他这个儿子,经历了这一番生死波折,似乎成长得更快了。 “你有此心便好。”萧远山点了点头,“安置流民,事务繁杂,需防瘟疫,需调配粮草,需甄别奸细,绝非易事。你既回朔州,此事便由你主导,王府属官及军中将领皆听你调遣。让为父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 这是将一份沉甸甸的权力和责任,正式交到了萧彻手中。 “儿臣,定不辱命!”萧彻抱拳,躬身领命。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对他能力的考验,更是他正式接过北境重担的开始。 父子二人立于高阁,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城南那片象征着苦难与希望的流民潮。 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也卷动着天下即将倾覆的序幕。 个人的情爱在家国责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重要。 因为它赋予了承担这一切的勇气和意义。 萧彻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要守护好怀中那块失而复得的瑾玉,更要为这城下万千生灵,撑起一片能够活下去的天空。 第72章 砥柱中流 萧彻领了父命,并未立刻返回暖阁。 他站在高阁之上,又凝望了城南片刻,将那一片黑压压的流民景象和空气中无形的沉重压力深深烙印在心底,然后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高阁。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直接去了朔州王府的议事厅。 “击鼓,升帐!”萧彻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厅堂前。 很快,沉重的聚将鼓声隆隆响起,打破了王府午后的宁静。 听到这熟悉的、只有在重大事件时才会敲响的鼓声,无论是王府的属官、文吏,还是留守城中的各级将领,都心中凛然,立刻放下手中事务,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议事厅。 片刻之后,议事厅内已是济济一堂。 文武分列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上那个虽然面带倦色,眼神却锐利如刀、腰背挺直如松的年轻世子身上。 他们能感觉到,今日的世子,与往日有些不同,少了几分边关历练带来的悍野,多了几分沉静,但那沉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萧彻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开门见山:“城南流民之事,诸位想必都已知晓。” 众人神色一肃,纷纷点头。 如此大规模的流民涌入,想不知道都难。 “父王有令,安置流民一事,由本世子全权处置。”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非寻常赈济,关乎朔州安定,更关乎人心向背。诸位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谨遵世子令!”众人齐声应道。 “张长史。”萧彻看向左侧首位的一名中年文官。(他是文官之首,朔州的文官) 权谋帝王心 第46节 “下官在。” “立刻统筹府库钱粮,计算现有存粮可支撑多久。同时,以王府名义,发布告示,号召城中富户、商贾捐粮捐物,可按所捐数额,给予相应赋税减免或名誉褒奖。设立专门的粥厂、药棚,务必保证每日两顿稀粥供应,防治疫病,所需药材、医者,由你统一调配。” “是,下官立刻去办!”张长史领命,神色凝重。这绝非易事,但世子命令清晰,他必须全力以赴。 “李将军。”萧彻又看向右侧一名身形魁梧的将领。(朔州武官的代表) “末将在!” “调派一营兵马,于城南划定区域,协助搭建临时窝棚,区分老弱妇孺与青壮区域,维持秩序,防止骚乱、盗窃乃至奸细混入。同时,在流民中招募身体尚可、背景清白的青壮,编入辅兵营,参与筑城、运粮等劳务,按劳给予口粮或少量钱饷,以工代赈,既可缓解压力,亦可从中选拔可用之人。” “末将明白!”李将军抱拳,眼中闪过精光。世子此法,既安抚了流民,又增强了己方力量,一举两得。 萧彻一条条命令清晰地下达,从流民登记造册、区域划分、卫生防疫、治安管理,到后续的屯田安置可能性探讨,事无巨细,皆有考量。 他思路清晰,决策果断,将原本可能引发混乱的巨大压力,分解成一道道可执行的具体任务,分派到具体的人头上。 厅内众官员将领起初还有些惴惴,但见世子指挥若定,安排井井有条,心中渐渐安定下来,纷纷领命而去,各自忙碌起来。 萧彻独自坐在空旷下来的议事厅内,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再次袭来。 但他不能休息。 他起身,再次走向城南,亲自巡视。 他看到粥棚前排起的长龙,看到士兵们将热腾腾的粥分到一个个伸过来的、带着渴望的破碗中; 看到医官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为生病的流民诊治 ;看到一些青壮年在士兵的指挥下,开始搬运木石,搭建能够抵御风寒的简易住所。 秩序,正在混乱中一点点建立。 希望,也在绝望中一点点萌芽。 流民们看着这位身份尊贵、却亲自前来巡视的年轻世子,看着他沉稳的身影和坚定的目光,麻木的眼神中,似乎也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们不知道前路如何,但至少在此刻,有人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给他们一个避风的地方。 “是萧世子……” “听说就是他单枪匹马从京城杀出来的……” “有他在,咱们或许真能活下去了……” 细碎的议论在流民中传播,萧彻的名字,以一种不同于京城传闻的方式,在这些底层百姓心中扎下了根。 萧彻站在寒风中,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粮食的压力,疫病的风险,潜在的混乱,乃至朝廷可能的态度……无数难题还在后面。 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身后,是需要他守护的北境子民; 在他心中,有一个需要他倾尽温柔去呵护的人; 而在他面前,是一条注定充满荆棘,却必须走下去的路。 砥柱中流,方显英雄本色。 北境的苍狼,已然亮出了他的獠牙与担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第73章 灯下温情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也给朔州王府披上了一层柔光。 萧彻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流民安置事务,带着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回到了暖阁。 推开门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的公务繁杂瞬间舒缓下来。 楚玉衡并未卧床,而是披着一件厚实的白色裘衣,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榻上放了张小几,几上摆着几样清淡却精致的菜肴和两碗热气腾腾的粳米饭,显然是在等他回来一同用膳。 昏黄的灯火勾勒着他清瘦的侧影,长睫低垂,正安静地看着手中一卷书册,听到开门声,便抬起头来,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 “回来了?”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力气。 “嗯,怎么起来了?小心着凉。” 萧彻快步走过去,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放在膝上的手,触感微凉,便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轻轻揉搓着,为他取暖。 “躺久了骨头酸,起来坐坐,顺便等你。”楚玉衡任他握着,目光落在他难掩倦色的脸上,“流民的事,很棘手?” 萧彻在他身旁坐下,一边拿起筷子给他布菜,一边将下午的安排和面临的困难大致说了说,包括粮草的压力、秩序维持的难度以及可能潜在的疫病风险。 他并非诉苦,而是下意识地想与眼前之人分担这份沉重。 楚玉衡静静地听着,偶尔蹙眉思索。 待萧彻说完,他沉吟片刻,轻声道:“世子安排已极为周详,以工代赈更是良策。不过,玉衡尚有一愚见。” “你说。”萧彻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 “流民背井离乡,心中惶恐无依,除却饱暖,更需‘安心’。” 楚玉衡缓声道,“或可仿照古之保甲,以十户或二十户为一单位,择其中略有声望、品行尚可者暂为‘甲长’,负责传达政令、调解小纠纷、协助清点人数。如此,既能细化管理,减轻军士压力,亦可让流民自我约束,重拾些许秩序感,减少混乱。此外,若能请王府文书或城中塾师,于闲暇时在流民营中教习孩童认些简单字句,或讲述些忠义故事……虽看似无用,却能安其心,潜移默化中,使其更易认同朔州法度。” 他顿了顿,看向萧彻:“民心如水,堵不如疏,疏则需导其向。让他们感觉自己是‘朔州之民’,而非‘外来流民’,或比单纯施舍粮米,更为长远。” 萧彻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 玉衡此言,直指人心! 他考虑的不仅是眼前的生存,更是长久的归附与安定。 这细腻的政事触角,绝非寻常武将或普通文吏所能及。 “好!此言大善!”萧彻抚掌,“明日我便吩咐下去,依此办理。玉衡,你真是我的……” 他本想说什么,看到楚玉衡微赧的神色,便笑着改口,“……我的贤内助。” 楚玉衡耳根微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默默吃饭,嘴角却悄悄弯起。 两人安静地用完了晚膳。 不多时,仆人便端来了煎好的汤药,那浓重的苦涩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楚玉衡看着那碗黑浓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伸手接过。 就在他准备像白天那样一饮而尽时,萧彻却按住了他的手。 “等等。”萧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糖。 他拈起一颗,递到楚玉衡唇边,“含着这个再喝,会好些。” 楚玉衡愣了一下,看着他眼中显而易见的疼惜,心头一暖,顺从地张口含住了那颗冰糖。 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冲淡了预想中的苦涩。他这才端起药碗,屏息将药喝完。 虽然依旧苦,但喉间残留的那抹甜意,却奇妙地缓解了大部分不适。 萧彻立刻又递上一杯温水给他漱口,动作细致入微。 待一切收拾妥当,夜色已深。萧彻看着楚玉衡脸上露出的倦意,便想如昨夜般拥着他入睡。 他刚靠近,楚玉衡却微微蹙鼻,轻轻推了推他。 “一身尘土气,还有……汗味,臭死了。”楚玉衡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娇嗔,苍白的脸颊在灯下泛着微红,“先去沐浴。” 萧彻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故意又凑近了些,几乎贴着楚玉衡的耳朵,坏笑道:“不去,就臭着你。看你往哪儿躲?” 灼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酥麻。 楚玉衡被他闹得脸红更甚,身体往后缩了缩,却因无力挣脱,只得瞪他一眼,那眼神毫无威慑力,反而像羽毛般轻轻搔过萧彻的心尖。 “快去……”他声音细弱,带着点无奈的央求。 萧彻见他确实有些受不住这气味,也不再逗他,笑着直起身:“好,听你的,这就去洗干净,等着我。” 他捏了捏楚玉衡的手,这才转身去了隔壁净房。 待萧彻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和皂角的清新味道回来时,楚玉衡已经依言躺回了床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萧彻吹熄了大部分灯火,只留远处一盏小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进去,动作轻柔地将楚玉衡揽入怀中。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温暖,楚玉衡在他怀里动了动,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并没有醒来,只是发出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喟叹。 萧彻低头,借着微光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和宁静填满。 外有流民亟待安抚,内有挚爱需要呵护,前路注定坎坷,但此刻,拥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他只觉得充满了无穷的勇气与力量。 他收拢手臂,将人更紧地圈在怀中,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也闭上了眼睛。 窗外北风呼啸,室内一灯如豆,相拥而眠的两人,呼吸渐渐交融,共同抵御着这世间的寒凉。 第74章 孤影寒碑 同一片月色,洒在朔州王府暖阁交织的温热呼吸上,也冷冷地照在城西那片荒寂的山坡。 卫铮如同一个凝固的黑色剪影,伫立在一座新坟前。 坟冢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奢华墓碑,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上面用刀刻着两个朴拙的字: 这是卫铮亲手所立,亲手所刻。 白日里,他如同最精准的器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萧彻下达的各项命令。 调配人手维持流民营秩序,他眼神锐利,任何骚乱的苗头都会被他以最直接的手段扼杀;监督辅兵营搭建窝棚,他沉默寡言,却能让所有偷懒耍滑者脊背发凉。 他仿佛不知疲倦,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世子交代的事务中,用忙碌填充着每一个瞬间,不让自己有丝毫空闲。 可当夜色降临,喧嚣暂歇,那无孔不入的、名为失去的噬骨之痛,便如同潜伏的野兽,凶猛地撕咬上来。 权谋帝王心 第47节 王府里的温暖与他无关,那暖阁中透出的灯光,只会映照出他内心更深的荒凉。 他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寒风卷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卫铮站得笔直,如同他身旁那棵在寒冬中凋零的老树。 他没有流泪,自苏墨在他怀中咽气的那一瞬,他的眼泪似乎就已流干了。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块冰冷的青石,仿佛能透过泥土,看到下面那张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脸。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苏墨最后的样子——气息微弱,却还努力想对他笑,想抬手碰碰他,断断续续地交代着药方,念着那味“七叶凰尾花” ……还有那漫天的、刺目的血红。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再次从心底升腾,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月牙形的血痕,疼痛才能让他稍微清醒。 他想立刻提刀,杀回京城,杀进那座吃人的皇宫,将玉妃、晟玚,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千刀万剐! 世子需要他,北境需要他,楚公子也需要人保护。 苏墨用命换来的平静,他不能亲手打破。 这份仇恨,必须忍耐,必须等待。 这种明知仇人是谁却无法立刻复仇的煎熬,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和伤痕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拂去青石上的些许落尘,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地下长眠的人。 这双手,曾握刀杀戮,曾沾满敌人的鲜血,此刻却只想为一个人拂去尘埃,却再也触不到那抹温暖。 “苏墨……”他喉结滚动,发出一个极低哑、几乎破碎的气音,很快便消散在寒风里,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他没有再说别的。 千言万语,无尽的悔恨,后悔没能保护好他,后悔没能早些表明心迹。 刻骨的仇恨,都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就这样沉默地守着,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守护石像,与这孤坟、寒月、冷风融为一体。 远处王府隐约的温暖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冰冷,将他割裂在两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色西沉,寒意浸透骨髓,他才缓缓站起身。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方青石,仿佛要将它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下山坡。 他的背影在凄清的月色下,拉得很长,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与整个世界隔绝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决绝。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用责任和忠诚的冰冷外壳紧紧包裹,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天。 夜还很长,他的路,也还很长。 第75章 京城醉梦 与朔州城那种在沉重压力下依旧努力维持秩序、孕育生机的氛围截然不同,千里之外的京城,正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末日般的繁华与喧嚣之中。 新太子晟玚的地位,在玉妃一党不遗余力的铲除异己和皇帝日渐昏聩的纵容下,似乎愈发稳固。 那些曾经微弱的不同声音,早已在血与恐惧的洗礼下彻底噤声。 朝堂之上,如今站立的多是谄媚逢迎之辈,或是明哲保身的庸碌之徒。 每日的朝会,几乎成了对太子歌功颂德的盛宴,以及刘保等宦官集团借机安插亲信、排除异己的舞台。 真正的政务? 那不过是需要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批阅的、枯燥乏味的奏章而已,自有“忠心能干”的刘保及其徒子徒孙们代为处理。 至于奏章背后的灾情、边患、民怨,那都是“地方官办事不力”、“刁民蓄意生事”,只需朱笔一挥,严令催逼即可。 夜幕降临,才是这座帝都“活力”的真正开始。 东宫之内,灯火彻夜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从未停歇。 美酒如同流水般呈上,珍馐佳肴摆满了长长的案几。 晟玚身着华服,搂着新纳的美人,欣赏着殿中婀娜曼妙的舞姿,与一群阿谀之徒纵情欢笑,赌酒喧哗,丑态百出。 “殿下千岁!” “我大晟有殿下这等英明储君,实乃万民之福!” “当浮一大白!” 谄媚之词不绝于耳,晟玚听得身心舒畅,愈发得意忘形。 他甚至觉得,以前那个战战兢兢、还要看父皇和朝臣脸色的自己,实在是愚蠢至极。 如今这般,大权在握,美人在怀,醉生梦死,才是储君该有的生活! “刘保呢?”晟玚醉眼朦胧地问左右。 “回殿下,刘公公正在处理各地送来的‘节敬’,说是晚些时候再来向殿下禀报。”内侍恭敬回答。 晟玚满意地点点头。 所谓“节敬”,不过是各地官员变相贿赂刘保,以求升迁或逃避罪责的银钱。 这些,最终大部分都会流入他东宫的私库,支撑着他庞大的开销。 他丝毫不在意这些钱粮是如何盘剥而来,只要他能享用便是。 而皇宫深处,玉宸宫的奢靡较之东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玉妃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听着心腹宫女汇报着朝中动向和东宫的“盛况”。 “太子殿下如今是越发懂得为君之道了。”玉妃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懂得放权,懂得享乐,这才是成大事者的气度。” 她对自己儿子的“成长”十分满意。 在她看来,只要牢牢抓住权柄,下面的人自然会处理好一切琐事。 不过是个日渐衰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傀儡罢了。 “娘娘,听说北边……朔州那边,收拢了不少流民。”宫女低声禀报。 “流民?”玉妃嗤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萧家父子也就这点出息,收拢些乞丐泥腿子,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给自己找麻烦罢了。由他们去,正好消耗朔州的存粮。等他们内乱,朝廷再以雷霆之势收拾残局,岂不省力?” 她根本未曾将北境放在眼里,在她看来,真正的威胁早已随着晟珏的死而烟消云散。 如今的她,正享受着将整个王朝掌控在手中的无上快感。 然而,在这片醉生梦死的繁华之下,巨大的危机正如地火般悄然运行。 京城的物价早已飞涨到令人瞠目的地步,米珠薪桂,普通百姓甚至一些小官吏的生活都难以为继。 城外的流民尸骸无人收殓,恶臭隐隐飘入城内。 军队粮饷被层层克扣,边关将士怨声载道,士气低迷。 更有各地密报,一些小规模的民变已然开始出现,只是消息都被刘保等人压下,未能上达天听。 这座千年帝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它像一艘装饰华丽却已千疮百孔的巨大楼船,在掌舵者疯狂的歌舞声中,正朝着无尽的深渊,加速航行。 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知道,当这艘巨船倾覆之时,那被压抑已久的怒火与绝望,将爆发出何等毁灭性的力量。 醉梦酣畅,不知东方之既白,亦不知大厦之将倾。 ———————————————————————— 晚安啦,宝子们 第76章 北望新生 京城的糜烂,如同深秋的瘟疫,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每一个角落,也寒透了那些尚存一丝理想与良知的人的心。 李崇文,一个在翰林院熬了半辈子、却因不肯同流合污而始终不得升迁的老翰林,此刻正站在自家简陋的书斋窗前。 窗外,是隔壁富户家传来的淫淫笙歌,而他的案头,却堆满了无人问津、针砭时弊的策论草稿。 他想起昨日在街市亲眼所见,为了一斗发霉的粟米,一位老儒生当众变卖祖传的砚台,那脸上的屈辱与麻木,如同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力。 这座他曾经立志要报效的帝都,如今只剩下醉生梦死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张士珩,一位曾满怀热血、如今却只能在京畿卫戍营中充当微末书吏的破落士子,刚刚处理完一桩因为抢夺救济粥而引发的械斗案。 他看着卷宗上那轻描淡写的“饥民滋事”四个字,脑海中却满是那些面黄肌瘦、为了一口吃食便能拼个你死我活的同胞面孔。 他曾相信的“皇恩浩荡”,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碎成了齑粉。 上司的贪渎,同僚的麻木,让他感到自己如同行尸走肉,苟活于这泥沼之中。 与此同时,在城南那片巨大的、弥漫着恶臭与死气的流民聚集区,绝望更是如同实质。 赵老栓抱着刚刚断气的小孙女,身体已经哭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从旱灾最严重的中原地区一路逃来,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他另一个孙女,只求能来到天子脚下寻一条活路。 可等待他的,是官府的驱赶,是奸商的盘剥,是比家乡更甚的冷漠与死亡。 “没活路了……真的没活路了……”他浑浊的老泪滴在孙女冰冷的小脸上,周围是同样麻木、同样在等待死亡降临的乡邻。 然而,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丝微弱的、来自北方的风,带来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消息。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如同水面下的暗流。 “听说了吗?北边……朔州那边,萧世子……在设粥棚……” 权谋帝王心 第48节 “不止呢!说是去了就有饭吃,不驱赶……” “真的假的?别又是骗人的……” “我远房表亲前几日捎信来了,说已经到了,虽然粥稀,但一天两顿,热乎的!还有兵爷看着,没人敢抢!” 这些流言,如同星火,开始在绝望的干草原上蔓延。 李崇文在整理无人问津的旧档时,偶然看到了关于当年朔州王萧远山镇守北境、爱民如子的零星记载,又联想到不久前萧彻为一人闯宫、血路出京的悍勇,心中猛地一动。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一种不同于京城这潭死水的、带着北境风沙般凛冽却又粗犷生机的东西。 “或许……那里尚有几分人味?”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张士珩则在一次替上司抄写往来文书时,瞥见了夹在其中的一封密报碎片,上面提到了朔州正在大规模、有组织地收纳流民,甚至“以工代赈”。 这两个词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立刻意识到,这与京城漫无目的、徒增混乱的“施舍”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试图重建秩序的尝试! 早已冷却的血,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而对于赵老栓这样的普通百姓而言,道理更简单——“哪儿给饭吃,就去哪儿!” 当“朔州”这两个字与“活命”紧紧地、反复地联系在一起时,希望,便在那死寂的心田中,顽强地探出了头。 这个决定,对于李崇文是舍弃毕生追求的仕途与熟悉的京城生活,对于张士珩是抛弃虽卑微却稳定的饭碗,对于赵老栓和无数流民则是又一次押上性命的赌博。 但他们别无选择。 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开始悄然收拾行装。 李崇文变卖了仅剩的几套体面衣裳,换成了干粮; 张士珩辞去了书吏的职务,引得同僚一阵错愕与嘲笑; 赵老栓和同乡们,则用草席裹了亲人的遗体草草掩埋,便相互搀扶着,汇入了那支沉默着、却坚定地向北而行的人流。 他们穿过京城的繁华与污秽,走过荒芜的田野与干涸的河道,心中充满了对身后这座腐朽巨城的失望与诀别之意。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至少,在北方,有那么一点微光,值得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去追寻。 希望的种子,已然随着这些北迁的脚步,悄然撒向了朔州那片尚且荒芜、却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土地。 第77章 晨光与归人 天光渐亮,透过窗棂,在床榻边投下温柔的光斑。 萧彻生物钟极准,在军营中养成的习惯让他准时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怀中温软的身体和均匀清浅的呼吸。 他微微低头,楚玉衡正枕着他的手臂,面向着他,睡得正沉。 晨光勾勒着他精致的侧脸轮廓,长睫如蝶翼般安静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因为解毒和连日静养,他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虽仍苍白,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和枕畔,更衬得肌肤如玉。 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幸福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萧彻的心脏。 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宁静美好。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想起昨夜他娇嗔着嫌自己臭的模样,萧彻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底是化不开的浓稠爱意与满足。 他小心翼翼地、极轻极缓地俯身,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充满了珍视。 楚玉衡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又沉沉睡去。 萧彻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想抛下一切,就这样抱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但他终究是朔州世子。 他深吸一口气,用绝大的意志力,极其缓慢地抽回被枕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又细心地将被角掖好,确认不会透进一丝寒风,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穿戴整齐,他召来门外值守的侍女,低声吩咐:“公子醒了若问起,便说我去处理流民事务,让他好生用膳歇息,不必等我。若他执意要等……” 他顿了顿,想起楚玉衡的性子,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便随他,但务必保证他穿着暖和,不可受凉。膳食随时温着。” “是,世子。”侍女恭敬应下。 萧彻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榻上安睡的人,这才转身,大步离去,投入外面繁杂的政务之中。 约莫两个时辰后,楚玉衡悠悠转醒。 长时间的昏睡和毒素清除后,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也恢复了些许精神。 他下意识地向身旁温暖的来源靠去,却摸了个空。 他睁开眼,身旁的床位果然空着,只残留着属于萧彻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一丝余温。 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微小的失落,但他很快便调整过来。 他知道萧彻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自己起身,动作还有些虚软,但比前几日已好了太多。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萧彻早已为他备好的厚实冬衣,一件件仔细穿好,系好衣带,这才慢慢走向门口。 守在门外的侍女见他出来,连忙上前:“公子,您醒了?现在需要用早膳吗?” 楚玉衡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院外:“世子呢?” 侍女依照萧彻的吩咐回道:“世子一早就去处理流民的事务了,吩咐奴婢照顾好公子,让您先用膳,好生歇息。” 楚玉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温声道:“无妨,我等世子回来一同用吧。我去院子里走走。” 侍女本想劝阻,但见楚玉衡态度温和却坚定,想到世子的嘱咐“随他”,便也不敢多言,只是赶紧取来一件更厚实的狐裘大氅为他披上,又塞了个暖手炉在他怀里。 楚玉衡拢了拢大氅,缓步走入院中。 冬日的阳光不算炽烈,却带着一种清透的暖意。 他慢慢走着,感受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和自由活动的感觉,虽然身体依旧虚弱,脚步虚浮,但能这样站着,走着,看着湛蓝的天空和覆着薄雪的枝桠,已是莫大的幸福。 他心中记挂着流民之事,不知萧彻是否顺利,是否采纳了他的建议。 过了一个时辰,萧彻才风尘仆仆地赶回王府。 流民之事千头万绪,虽有楚玉衡的建议作为指引,具体落实依旧耗费了他大量心力。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人。 刚踏入王府内院,他的脚步便是一顿。 只见庭院一角的梅树下,楚玉衡披着那件雪白的狐裘,正仰头看着枝头几朵凌寒绽放的红梅。 朝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清雅绝伦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画中仙。 他似乎站得有些久了,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萧彻心头一紧,立刻快步上前,在他身形微动之时,已从身后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腰,将人轻轻带进自己怀里。 “怎么站这么久?也不怕累着?”萧彻的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心疼。 他将下巴抵在楚玉衡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清冽的药香混合着冷梅的气息,疲惫仿佛瞬间消散。 楚玉衡被他圈在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先是一惊,随即放松下来,耳根微热。 他没有挣脱,反而向后靠了靠,将更多的重量倚在他身上。 “不累,只是看看梅花。”他轻声回答,顿了顿,又问,“流民的事……还顺利吗?” “顺利,多亏了你的法子。”萧彻搂紧他,在他耳边低语,将下巴在他柔软的发顶蹭了蹭,像一只寻求安抚的大型犬,“按你说的设了‘甲长’,效果很好,秩序安定了不少。还有人自发组织起来,帮着清理营地。” 楚玉衡闻言,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清浅而真实的笑容,仿佛冰雪初融。 萧彻看着他这难得的笑颜,心中悸动,忍不住侧过头,轻轻吻了吻他近在咫尺的、泛着微红的耳尖。 楚玉衡身体轻轻一颤,脸颊瞬间飞上红霞,比那枝头的红梅还要艳上几分。 他微微侧头躲闪,声音带着一丝羞赧:“别闹……” “没闹。”萧彻低笑,手臂收得更紧,将他牢牢锁在怀中,却又小心地避开了他心口的位置。 他不再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他,享受着忙碌之后,归家拥住心上人的这份宁静与满足。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落在覆着薄雪的青石板上,构成一幅温馨而隽永的画卷。 “我们回去用膳吧,你定然饿了。”许久,萧彻才轻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宠溺。 “好。”楚玉衡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萧彻却没有立刻松手,又抱了他一会儿,仿佛抱住了全世界,这才牵起他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并肩向温暖的室内走去。 第78章 缱绻 萧彻牵着楚玉衡的手,一路小心护着他,回到了温暖如春的暖阁。 侍女们早已机灵地将一直温着的膳食重新布置好,热腾腾的饭菜香气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回的寒意。 两人在桌边坐下,萧彻习惯性地先给楚玉衡布菜,专拣那些清淡滋补的放入他碗中。 楚玉衡看着他专注的动作,心中暖流淌过,也抬手舀了一勺炖得烂熟的鸡汤,轻轻放在萧彻的碗里。 “你也累了,多用些。”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萧彻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漾开浓浓的笑意,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勺鸡汤连同米饭一起扒入口中,吃得格外香甜。 一顿膳在无声的默契与偶尔的眼神交汇中用完,气氛温馨而宁静。 饭后,照例是苦涩的汤药。 楚玉衡看着那碗黑浓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伸手去接。 然而,另一只大手更快地端起了药碗。 权谋帝王心 第49节 “我来。”萧彻坐到他身边,用玉匙轻轻搅动,舀起一勺,仔细吹凉,然后递到他唇边。他的动作自然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楚玉衡看着他,耳根微热,却没有拒绝,顺从地张口咽下。 一勺,又一勺。 每当苦涩在舌尖蔓延,萧彻总会适时地递上一颗清甜的冰糖,或是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擦去他唇角不慎沾染的药渍。 那小心翼翼的呵护,仿佛他是什么稀世易碎的珍宝。 喝完药,楚玉衡被那苦涩激得眼角微微泛红,带着几分脆弱的美感。 萧彻看得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用指背轻轻蹭了蹭他温热的脸颊。 “苦了你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怜惜。 楚玉衡轻轻摇头,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比之前,好太多了。” 有你在,再苦也甘之如饴。 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萧彻却从他眼中读懂了。 夜色渐深,烛火在灯罩中跳跃,将室内渲染得一片朦胧。 洗漱完毕,楚玉衡靠在床头,拿着一卷书,却有些心不在焉。 萧彻沐浴回来,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和皂角的干净味道,在他身边坐下。 他没有去看他手中的书卷,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被烛光柔化的侧脸。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一种无声的吸引力在两人之间流转。 萧彻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楚玉衡散落在肩头的墨发,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场美梦。 楚玉衡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长睫轻颤,却没有躲闪,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指尖顺着发丝滑下,若有似无地触碰到他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楚玉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颊不受控制地漫上红晕,如同上好的白玉染了胭脂。 “玉衡……”萧彻低声唤他,声音喑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 楚玉衡终于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见的情愫与渴望,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海,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萧彻缓缓倾身,靠近。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吻上去,而是在极近的距离停住,鼻尖几乎相触,目光紧紧锁住他,像是在征求最后的同意。 楚玉衡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慌乱的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闭上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如同一种无声的邀请。 得到默许,萧彻不再犹豫,低头,准确地攫取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的轻柔珍重,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望与深入骨髓的思念,温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起初只是唇瓣的厮磨,辗转吸吮,品尝着他口中残留的淡淡药香与冰糖的清甜。 楚玉衡生涩而被动地承受着,呼吸渐渐紊乱,握着书卷的手无力地松开,书卷滑落榻下也无人理会。 他感觉浑身发软,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这个吻抽走,只能依靠着萧彻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支撑。 萧彻的吻逐渐加深,技巧性地撬开他的齿关,加深了这个缠绵的吻。 气息交融,津液相渡,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细微声响。 楚玉衡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仿佛漂浮在云端,唯一的感知便是唇上灼热的触感和萧彻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楚玉衡气息不匀,轻轻推拒他的胸膛,萧彻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两人额头相抵,都在微微喘息。 楚玉衡脸颊绯红,眼波流转,唇瓣被吻得有些红肿,泛着水润的光泽,在朦胧的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萧彻看着他这般情动迷离的模样,喉结滚动,眼底的暗色更深。 但他知道楚玉衡的身体状况,只能强压下翻腾的欲望,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微肿的唇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将人轻轻放倒,为他盖好锦被,自己则在他身侧躺下,依旧将他紧紧揽在怀中。 楚玉衡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体的温热,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甜蜜填满。 烛火被吹熄,只余满室月光与缱绻余温。 第79章 疫起仓皇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深沉,暖阁内一片静谧,只有交织的平稳呼吸声证明着安眠。 萧彻习惯性地将楚玉衡圈在怀中,下颌抵着他柔软的发顶,正沉溺在少有的、无梦的酣睡里。 楚玉衡也难得一夜安稳,蜷缩在令人心安的温暖源泉旁,苍白的面容透着睡足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禀报声骤然打破。 “世子!世子!紧急军情!”是卫铮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穿透了门板。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萧彻猛地睁开双眼,眼底的睡意顷刻间被锐利的清醒取代。 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对这样的紧急情报有着本能反应。 他下意识地先收紧手臂,护住了怀中因被打扰而微微蹙眉、尚未完全醒转的楚玉衡。 “何事?”萧彻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沉,却已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的卫铮语速极快,字字如冰珠砸地:“城南流民营,突发疫病!症状是高热、咳血,蔓延极快!一夜之间,已有数十人倒下,死者已逾十人!情况……失控了!” “什么?!”萧彻心头巨震,猛地坐起身。 这是在人口密集的流民营中最可怕、最致命的灾难,远比敌人的刀剑更难防范! 一旦彻底爆发,不仅数万流民性命堪忧,更可能席卷整个朔州城! 他这一动,楚玉衡也彻底被惊醒了。 他迷蒙地睁开眼,正好听到卫铮后面的话语,顿时睡意全无,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下意识地抓住了萧彻的手臂。 “怎么回事?”楚玉衡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惊悸。 萧彻反手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指,意在安抚,但眉头已紧紧锁死,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他一边迅速扯过外袍披上,一边对着门外沉声下令:“传令!即刻起,流民营全面封锁,许进不许出!所有接触过病患的兵士原地隔离!立刻去请雪医仙,召集所有医官和王府属官,议事厅集合!” “是!”卫铮领命,脚步声迅速远去。 室内气氛瞬间从温馨跌入冰点。萧彻系衣带的手又快又稳,眼神锐利如鹰,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应对之策。 他知道,必须争分夺秒,任何迟疑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楚玉衡也挣扎着坐起身,薄被从肩头滑落,带来一阵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 他经历过太多绝望,深知瘟疫的可怕。 “是……何种疫病?传播途径可知?”他强自镇定地问道,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关乎生死的严肃。 “尚不清楚,但咳血……恐是肺痨之症一类,通过飞沫便能传染,极为凶险。”萧彻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转身看向楚玉衡。 见他只着单衣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惧,心中一阵抽痛。 他大步走回床边,拿起厚重的狐裘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双手捧住他冰凉的脸颊,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玉衡,听着,你乖乖待在府里,哪里都不要去,任何人不得随意接近暖阁。外面的事,交给我。”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也夹杂着深深的担忧。 楚玉衡身体如此虚弱,一旦染上,后果不堪设想。 楚玉衡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焦灼与保护欲,知道自己此刻跟去只能是累赘。 他用力点了点头,抓住萧彻的手腕:“我知道。你……你一定要小心,万事务必以自身安危为重!” “放心。”萧彻在他额头印下一个短暂而有力的吻,如同烙印,带着承诺与决绝,“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暖阁。 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楚玉衡独自坐在骤然空荡下来的床榻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空气中仿佛都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紧张与恐慌。 他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却依然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 刚刚看到的希望之光,难道就要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无情扑灭吗?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开始飞速思考着古籍中记载的防疫之法,隔离、消毒、用药……他必须做点什么,绝不能坐以待毙。 黎明前的黑暗中,朔州城迎来了自收容流民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第80章 恐慌与征伐 朔州城正与突如其来的瘟疫进行着生死搏斗,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另一种形式的恐慌也在悄然蔓延,并最终惊动了深宫。 起初,只是零星的、不被人在意的消息。 某条胡同里的老住户举家搬迁了; 某个西市相识的工匠带着徒弟不见了踪影; 甚至一些低阶的、靠微薄俸禄勉强糊口的小官吏,也悄然辞去了职务,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但渐渐地,这种流失变得无法忽视。 茶楼酒肆里,窃窃私语的内容从抱怨物价,变成了“北边怎么样了?” “听说朔州真给地种?” “张屠户一家都走了,说是投奔朔州的远亲去了……” 权谋帝王心 第50节 流言如同暗流,在京城这座看似平静实则脆弱的水面下汹涌鼓荡。 人口,是赋税之源,是国力之基,更是统治稳固的象征。 当越来越多的人用脚投票,选择离开天子脚下,前往他们心目中的“乐土”时,一种无形的恐慌开始在某些人心中滋生。 东宫之内,太子晟玚难得地从醉生梦死中短暂清醒了片刻。 刘保匍匐在地,颤声汇报着近日京畿人口户册的异常流失,以及市井间那些关于“朔州”的、越来越响亮的议论。 “都跑了?跑去那苦寒之地?”晟玚先是觉得荒谬,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涌上心头,“那些贱民!还有那些不知感恩的小吏!孤给他们……给他们……”他 想说“给他们太平日子”,但看着殿内奢华的陈设,听着远处隐约的乐声,这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一种莫名的、对于权力流失的本能恐惧攫住了他。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父皇,有没有孤这个太子!” 玉宸宫中,玉妃得到的消息更为详尽和尖锐。 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修剪精致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好一个萧家!好一个收买人心!”她声音冰冷,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他们想干什么?聚拢流民,招纳失意官吏,这是要另立朝廷,与我大晟分庭抗礼吗?!” 她比晟玚想得更深,也更恶毒。 她深知,萧彻闯宫、抗旨、如今又大肆收拢人心,其势已成,绝不可再坐视不管。 “不能再等了!”玉妃凤眸中闪过一丝狠绝,“必须趁其羽翼未丰,彻底铲除!” 她立刻动身,带着晟玚,一同前往养心殿面圣。 养心殿内,熏香浓郁,试图掩盖皇帝晟帝身上日渐沉重的老迈与病气。 他靠在龙椅上,精神有些不济。 “父皇!”晟玚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夸张的焦急与愤慨,“那朔州萧彻,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他不仅抗旨不尊,擅杀禁军,如今更是在北境大肆收拢流民,招揽我大晟官吏百姓,其心可诛!儿臣听闻,他日夜操练兵马,广积粮草,恐有不臣之心,欲要……欲要裂土封王,窥伺我晟家江山啊!” 玉妃在一旁适时地补充,语气哀婉却字字如刀:“陛下,萧家坐拥北境精兵,本就尾大不掉。如今萧彻更是如此嚣张跋扈,收买人心,若再不制止,只怕……只怕这万里江山,要改姓萧了!届时,我等皆为阶下之囚,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们避重就轻,绝口不提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朝政腐败,不提太子的荒淫无道,只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朔州的“聚众”、“练兵”和“收买人心”,将萧彻塑造成一个野心勃勃、意图造反的逆臣。 皇帝晟帝昏聩日久,又被玉妃长期把控身边消息,此刻听到最宠爱的妃子和儿子如此说,又联想到之前萧彻闯宫的大逆不道,一股被挑衅的帝王怒火瞬间点燃了他浑浊的双眼。 “反了!真是反了!”他猛地一拍龙案,气喘吁吁,“萧远山教的好儿子!朕念他镇守北境有功,一再容忍,他却敢如此欺君罔上,图谋不轨!” “父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晟玚趁热打铁。 玉妃也道:“陛下,需以雷霆之势,扑灭此燎原星火,方能震慑天下不臣之心!” 皇帝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朕旨意!朔州王萧远山纵子行凶,管教无方,削其王爵!萧彻拥兵自重,目无君上,收容叛民,意图不轨,实乃国贼!着即令平北将军韩章,率京畿五万兵马,即日开拔,北上讨逆!务必踏平朔州城,擒拿萧彻父子,以正国法!” “父皇圣明!”晟玚大喜过望。 玉妃嘴角也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五万京营兵马,在她看来,足以碾压朔州。 只要大军一到,那些泥腿子流民自然会作鸟兽散。 萧彻?不过是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罢了。 一道充满愤怒与偏见的征讨圣旨,迅速从皇宫发出。 平北将军韩章,一个靠着攀附玉妃一党上位的将领,点齐五万京营兵马,浩浩荡荡地开出京城,向着北方,向着那片正在瘟疫与希望中挣扎的土地,进发。 战争的阴云,终于被京城的恐慌与恶意,亲手推动着,笼罩了北境的天穹。 第81章 内忧外患 朔州城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城南流民营已被重兵封锁,划出了严格的隔离区。 熬制草药的大锅日夜不停地冒着白气,浓烈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石灰消毒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压过了原本的尘嚣与苦难。 所有人都用布巾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双或恐惧、或疲惫、或坚定的眼睛。 萧彻几乎住在了临时设在前线的指挥所里。 他采纳了楚玉衡根据医书整理出的诸多建议: 将病患按轻重程度分区隔离; 所有接触者必须用醋或石灰水洗手; 死者尸体深埋并撒上大量生石灰; 水源严格管理,饮水必须煮沸…… 然而,瘟疫如同无形的恶鬼,仍在不断夺走生命。 医官和人手严重不足,药材消耗巨大,恐慌在隔离区内蔓延,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都被卫铮带着精锐士兵以铁腕手段强行镇压下去。 萧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声音因连日嘶吼而沙哑,但他依旧挺直脊梁,如同定海神针,指挥着这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 而在王府暖阁之内,楚玉衡也并未安坐。 他的身体不允许他亲临险地,但他的心却始终系于前方。 他强撑着病体,伏案疾书,将脑海中所有关于防疫、安抚民心、调配资源的古籍记载与自身见解,条分缕析地写成札记,命侍女及时送给萧彻参考。 “世子,这是楚公子刚送来的。”一名亲卫将一卷墨迹未干的纸笺呈给萧彻。 萧彻接过,快速浏览,上面详细列出了几种可能替代紧缺药材的方案,以及一套鼓励康复者参与照料、以工代赈来稳定隔离区民心的具体细则。 字迹清隽,思路缜密,仿佛一道清泉注入萧彻焦灼的心田。 他立刻下令:“就按这上面说的去办!” 正是靠着这种里外配合,朔州城才在瘟疫的猛烈攻击下,勉强维持着阵脚,未曾彻底崩溃。 希望的微光在死亡的阴影下顽强闪烁。 就在这抗疫斗争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一匹来自南方的快马,带着一身尘土和更加糟糕的消息,如同利箭般射入了朔州城,直奔萧彻所在的指挥所。 “报——!八百里加急!”探马滚鞍落马,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惊惶,“京城发兵了!皇帝下旨,削……削王爷爵位,指世子您为国贼!命平北将军韩章,率京畿五万兵马,前来征讨,已出京城,不日即抵我朔州边境!”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小小的指挥所内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仿佛都凝固了。 刚刚还在为控制住一个隔离点的疫情而稍感欣慰的属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正在汇报病患数字的医官,手中的记录簿“啪”地掉在地上。 内忧未平,外患又至! 瘟疫尚未遏制,朝廷的屠刀已然举起! 五万大军,即便他们知道京营吃空饷,实际兵力打折扣,但依旧是庞大的数字,对于正全力应对疫情、兵力分散的朔州来说,无疑是泰山压顶! 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难道天真的要亡朔州吗? 萧彻站在原地,握着那张写满楚玉衡建议的纸笺,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最初的震动之后,迅速沉淀为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 前有瘟疫吞噬生命,后有朝廷大军压境。 这已不仅仅是生存的危机,更是命运的抉择!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惊惶、绝望、或是看向他充满期待的脸。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劈开绝望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慌什么!” “瘟疫,要抗!犯我之敌,更要打!” 他猛地将手中纸笺拍在案上,声如寒铁: “传令下去!各军、政主官,即刻至王府议事厅集结!” “朔州,天塌不下来!” 第82章 定策 王府议事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炭盆烧得极旺,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 文武官员分列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的萧彻身上。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与药味混杂的气息。 萧彻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探马带来的噩耗公之于众。 一时间,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恐慌如同水面的涟漪般扩散。 瘟疫尚未平息,朝廷五万大军压境,这简直是绝境! “肃静!”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天,还没塌下来。瘟疫要抗,仗,也要打!” 他首先看向文官一侧的张长史:“张长史,疫病防治,一切按既定方略进行,不得有丝毫松懈!所需药材、物资,优先保障,便是砸锅卖铁,也要维持下去!隔离区秩序,交由卫铮全权负责,凡有趁机作乱、散播恐慌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下官明白!”张长史咬牙领命,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坚定起来。 “李将军!”萧彻转向武将,“京营兵马虽众,但久疏战阵,统帅韩章更是庸碌之辈。我军虽需分兵防疫,但精锐尚在。着你即刻起,整军备战,加固城防,派出所有斥候,严密监视敌军动向!流民营中招募的青壮辅兵,择其精壮可靠者,发放武器,协助守城!” “末将领命!”李将军抱拳,声如洪钟,眼中燃起战意。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而果断,将混乱的局势强行纳入掌控的轨道。 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清楚,形势依旧极端严峻。 兵力、物资、民心,无一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权谋帝王心 第51节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守在门口的亲卫进来禀报:“世子,楚公子在外求见。” 萧彻眉头一皱,第一反应是拒绝。 外面天寒地冻,玉衡身体未愈,议事厅气氛紧张,他不想让他涉足。 但他了解楚玉衡,若非必要,他不会在此刻前来。 “请他进来。”萧彻沉声道。 帘栊掀开,楚玉衡披着那件厚重的白色狐裘,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他的出现,让充满杀伐之气的议事厅,带来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几分不以为然。 一个病弱的江南公子,在此等军国大事面前,能有何用? 楚玉衡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萧彻面前,微微颔首,然后转向众人,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玉衡冒昧前来,有一言,或可缓解眼下粮草与民心之困。” 萧彻看着他:“你说。” “朝廷大军压境,必以为我朔州内忧外患,人心惶惶,粮草不继。”楚玉衡缓声道,逻辑清晰,“我们或可反其道而行之。”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一,可立即开仓,在城内及流民隔离区外围,增设粥棚,粥米可较平日稍稠。并公开宣布,朔州存粮充足,足以支撑军民度过此难关。此举,安内。” “其二,派精细之人,潜入韩章军中或在其必经之路散播消息。一则,夸大我朔州军备之精、士气之旺;二则,极力渲染流民营中疫病之惨状,称朔州已成‘鬼域’,瘟疫横行,十室九空。此举,惑外。” 他抬起眼,看向萧彻,也看向厅内众人:“安内,可稳定民心,使百姓知王府有应对之策,不致生乱,甚至可激发同仇敌忾之心。惑外,则可动摇敌军军心,韩章麾下京营兵卒养尊处优,必惧瘟疫如虎,闻‘鬼域’而胆寒,其进军速度与战斗意志,必大打折扣。此消彼长,或可为我军争取更多时间,甚至寻得破敌之机。” 厅内一片寂静。 文官们若有所思,细细品味着这攻心之计的妙处。 武将们则有些愕然,他们习惯于真刀真枪的拼杀,却从未想过,言语和人心,竟也能成为如此犀利的武器。 萧彻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看着楚玉衡,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他内里蕴含的、超越外貌柔弱的惊人智慧。这双管齐下之策,精准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人心! 不仅考虑了内部的稳定,更将致命的瘟疫转化为对敌的心理武器! “好!好一个安内惑外!”萧彻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就依此计!张长史,增设粥棚,稳定民心之事,由你立刻去办,务必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朔州的‘底气’!李将军,选派机灵可靠的斥候,执行散播消息之任,务必要让韩章的军队,未战先怯!” “是!”张长史和李将军齐声应道,这一次,声音中多了几分底气。 楚玉衡微微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被身旁的侍女连忙扶住。 萧彻立刻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辛苦了,快回去休息。” 楚玉衡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无事。你……万事小心。” 他没有再多言,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议事厅。 他来,只为献上这一策,如今策已献上,他便不再打扰。 看着他离去的清瘦背影,厅内众人神色复杂。 先前的不以为然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异与敬佩的情绪。 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楚公子,其心智谋略,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 萧彻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厅中众臣,眼神比之前更加锐利和坚定。 “诸位!”他声音铿锵,如同出鞘的利剑,“内忧外患,确是危局!但亦是我朔州破茧成蝶之机!瘟疫,我们能扛过去!朝廷大军,我们也能打回去!” “从现在起,朔州上下,同心戮力,共度时艰!” “是!同心戮力,共度时艰!”众人齐声响应,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散了之前的阴霾与绝望。 定策已下,朔州这架战争与生存的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第83章 风雨同舟 楚玉衡的“安内惑外”之策,如同在朔州这潭看似即将沸腾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定石,虽未彻底平息波澜,却让汹涌的暗流有了清晰的方向。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 在朔州城内及被严格管控的流民隔离区外围,一夜之间增设了数处新的粥棚。 令所有惶惑不安的百姓和流民惊异的是,那大锅里熬煮的粥米,竟比往日肉眼可见地稠厚了些许。 分发粥米的官吏和兵士虽依旧蒙着口鼻,眼神却不再只有冰冷的戒备,反而带着一种刻意展现的镇定,甚至偶尔会高声安抚几句: “乡亲们稍安勿躁!王府有令,粮仓充盈,必与大家共度时艰!” “好好排队,都有份!吃饱了才有力气抗病,有力气守住咱们的家!” 与此同时,一些关于“朔州军械精良”、“世子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朝廷军队来自投罗网”的“内部消息”,也开始在街头巷尾、流民之间悄然流传,说得有鼻子有眼。 起初人们还将信将疑,但看到那确实比往日稠厚的粥饭,感受到王府并未因大军压境而显露慌乱,甚至加强了巡防和救济,那颗因双重灾难而悬到嗓子眼的心,竟奇迹般地落回去了一些。 “看来……王府真有后手……” “我就说嘛,萧世子敢收留咱们,肯定有底气!” “对!朝廷不给我们活路,世子给!咱们得帮着守住这里!” 恐慌虽未完全消除,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模糊的同仇敌忾之心,开始在许多普通百姓和流民心中滋生、汇聚。 骚乱的苗头被悄然摁下,秩序在高压与怀柔的双重作用下,得以维持。 而对外,萧彻派出的精锐斥候,如同鬼魅般潜行南下,将另一颗“毒种”撒向了平北将军韩章率领的征讨大军。 关于朔州疫情被极度夸大的消息,开始在京营军队中隐秘传播。 “听说了吗?朔州那边闹的不是普通瘟疫,是上古记载的‘肺痧’,咳血即死,人传人,根本无法可治!” “何止啊!我有个远亲刚从北边逃回来,说朔州城南的流民营已经十室九空,尸体堆得像小山,晚上鬼火连天,简直就是人间鬼域!” “韩将军这是要带咱们去送死啊!仗没打,先染上一身病,冤不冤?” 这些经由楚玉衡提炼、被刻意加工渲染的恐怖传言,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在京营士兵中蔓延。 这些久居京畿、养尊处优的兵卒,何曾见过真正惨烈的疫情? 对无形病魔的恐惧,远比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更甚。 军心,在出发伊始,便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朔州城内,压力并未因初步的稳定而减轻。 萧彻几乎是不眠不休,穿梭于城防工事、议事厅和疫情隔离区的外围。 他需要统筹全局,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新危机。 楚玉衡则在王府内,成为了另一个无声运转的核心。 他无法亲临前线,便将自己化作萧彻的耳目与智库。 他强忍着头晕和身体的虚弱,每日阅读大量由各方送来的、经过筛选的文书汇报,从疫情数据、物资消耗,到城防进展、民情动向。 他会将冗杂的信息归纳整理,提取关键,用朱笔在一旁批注自己的分析与建议,字迹清隽而冷静: “东区今日病亡数降,疑似新药方起效,当加大该方药材供应,可尝试推广。” “城北流民新增骚动传言,根源在于对‘以工代赈’分粮不公的疑虑,需立即派员核查公示,以安民心。” “西城墙加固进度滞后,或因石料运输人力不足,可否调派部分已完成隔离观察之青壮辅兵前往?” 这些批注过的文书,会被侍女及时送到萧彻手中。 往往能在萧彻焦头烂额之际,提供最清晰的问题指向和可行的解决思路。 他仿佛在下一盘庞大的棋,虽身处一隅,却能通过萧彻,将指令落于朔州的每一个关键角落。 萧彻每次收到这些文书,都会在短暂的间隙里,极其认真地翻阅。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缜密的思考,他紧绷的神经总能得到一丝奇异的抚慰,仿佛那人就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战。 他会将楚玉衡的建议迅速转化为具体的命令,有时甚至会直接拿着文书,对属官道:“按楚公子批注的去办。” 渐渐地,原本对楚玉衡存在疑虑或轻视的属官将领,在亲眼见到他的一条条建议被证实有效后,态度也悄然转变。 那声“楚公子”的称呼里,开始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意。 是夜,萧彻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回到王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去了暖阁。 阁内灯火温暖,楚玉衡并未入睡,依旧靠在榻上,就着烛光翻阅着今日新送来的文书,手边还放着半碗早已凉透的茶水。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瘦,长睫低垂,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与倦色。 萧彻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中酸软与疼惜交织,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察觉到动静,楚玉衡抬起头,看到是他,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开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回来了。” “嗯。”萧彻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他走到榻边,没有先问政务,而是伸手探了探他手边的茶碗,触手冰凉,眉头立刻皱起,“怎么喝凉茶?下人是怎么伺候的?”语气里带着薄怒。 “不怪她们,是我看文书入了神,忘了喝。”楚玉衡轻声解释。 萧彻夺过他手中的凉茶,交给门外侍立的侍女换热的来,然后坐下,极其自然地握住他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轻轻揉搓着。 “以后不准再看这么晚,也不准再喝凉茶。”萧彻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更藏着深切的关心,“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楚玉衡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没有挣扎,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手牵着手。 窗外是沉沉的夜和未知的危机,室内却流淌着相依为命的温暖与宁静。 “玉衡,”许久,萧彻低声开口,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幸好,有你。” 楚玉衡回望着他,烛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无比的坚定:“风雨同舟,甘苦与共。” 简单的八个字,却重逾千斤。 萧彻心中激荡,忍不住俯身,将人轻轻拥入怀中。 权谋帝王心 第52节 这一次,不带任何情欲,只有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彼此支撑的决绝。 风雨已至,他们唯有紧握彼此的手,才能在这惊涛骇浪中,寻到那一线生机。 第84章 血肉长城 楚玉衡的“惑外”之策,如同毒蔓般在京营军中疯长。 对无形瘟疫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对军法的畏惧。 当韩章的大军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抵达朔州边境时,清点人数,竟已逃散近万! 剩下的四万兵马,亦是人心惶惶,士气低迷,望向北方朔州的方向,仿佛那不是战场,而是一片择人而噬的瘟疫鬼域。 然而,韩章已无退路。 他深知,自己此战若退,不仅前程尽毁,身在京城的家小也必被玉妃和太子迁怒,难逃一死。 他只能硬着头皮,驱使着这支惶恐不安的军队,如同驱赶羊群般,向朔州压去。 与此同时,朔州军面临的困境更为严峻。 萧彻点齐所有能战之兵,即便算上部分状况尚可的辅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万余人。 更要命的是,军中亦开始出现疫病病例,虽被迅速隔离,但对士气的打击是实实在在的。 他们不仅要面对两倍于己的敌人,还要分心防范身后的瘟疫。 战斗在朔州边境的几处关隘和旷野爆发。萧彻亲临前线,身先士卒,北境苍狼的悍勇被他发挥到极致。 他手中的长枪如同索命的黑龙,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 黑云骑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死亡旋风,一次次撕裂京营军队松散的阵型。 但兵力悬殊实在太大。 京营兵卒虽怯,毕竟人数众多,在韩章“后退者斩”的严令下,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朔州军依仗地利和血勇,虽给予敌军大量杀伤,但自身伤亡也在不断增加,防线被压迫得步步后缩。 萧彻身上添了数道新伤,甲胄染血,连日征战让他眼中布满了骇人的红丝,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前方的惨烈战报,如同沉重的铅块,一下下砸在留守后方的楚玉衡心上。 他知道萧彻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他强迫自己冷静,更加废寝忘食地处理后方事务,稳定物价,调配物资,安抚因战火临近而再度浮动的人心。 然而,当他看到疫情隔离区内因人手极度短缺而濒临失控的景象,看到那些医官和少数自愿帮忙的百姓累得几乎虚脱,看到病患因得不到及时照料而痛苦死去时,他坐不住了。 “备车,去东区隔离点。”楚玉衡放下手中的文书,对侍女说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公子!不可!”侍女惊呼,“那里太危险了!世子再三吩咐……” “正因危险,才更需人手。”楚玉衡打断她,自己动手拿起一旁准备好的、用沸水煮过多次的布巾蒙住口鼻,“我懂些医理,认得药材,总能帮上忙。若人人都因惧死而退缩,朔州才真的完了。” 他不顾劝阻,执意来到了疫情最严重的东区隔离点。 这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呻吟声、咳嗽声不绝于耳。 楚玉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投入到繁重而危险的救治工作中。 他协助医官分拣药材,指导志愿者如何正确煎药、消毒,甚至亲自为一些症状较轻的病患喂药、擦拭。 他身体本就虚弱,高强度的工作和恶劣的环境很快让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形摇摇欲坠。 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那双清亮的眸子在蒙面的布巾上方,透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他的存在,仿佛一剂无声的良药,让原本绝望混乱的隔离区,多了一份奇异的秩序与心安。 这一日,萧彻带着一身血污和疲惫,从尸山血海的前线暂时撤回后方处理军务。 他心中记挂楚玉衡,处理完紧要之事便策马赶回城内。 他没有回王府,而是鬼使神差地先去了东区隔离点外围——他听说楚玉衡近日常在那里。 然后,他便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之间,那个他视若性命、小心翼翼呵护的身影,正弯着腰,费力地将一个昏迷的病患扶起,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 楚玉衡的狐裘下摆沾满了泥泞和药渍,蒙面的布巾上方,露出的额头和鬓角被汗水浸湿,脸色白得吓人,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 “玉衡!!!” 萧彻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低吼,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地冲了过去! 他一把将楚玉衡从那个病患身边拉开,力道之大,让楚玉衡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让你来的?!你不要命了吗?!”萧彻双目赤红,死死攥着楚玉衡的手臂,声音因恐惧和后怕而剧烈颤抖。 他不敢想象,若是玉衡在这里染上疫病……那个后果让他瞬间被无尽的恐慌吞噬。 楚玉衡被他吼得怔住,看着他布满血丝、写满惊怒与心疼的眼睛,看着他甲胄上尚未干涸的敌人的血和自己伤口渗出的血,心中一酸,所有的坚持和委屈都化作了柔软。 他轻轻握住萧彻紧攥着他手臂的大手,声音虚弱却清晰: “你在前方以命相搏,我岂能安坐后方?这里,也是战场。” 萧彻看着他眼中毫不退缩的坚定,感受着他指尖的冰凉,所有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心疼淹没。 他猛地将人狠狠搂进怀里,不顾周围惊愕的目光,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他揉碎融入骨血。 他的下巴抵在楚玉衡的颈窝,声音哽咽: “你若有事……我怎么办……” 楚玉衡靠在他冰冷染血的甲胄上,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轻轻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我们都要好好的。” 就在这对恋人于疫情前线紧紧相拥之时,另一股力量正在朔州城内悄然凝聚。 前线战事吃紧,兵力捉襟见肘的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 当流民营中的人们,从往来兵士凝重的脸色和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时,一种沉默的力量开始发酵。 他们想起了逃难路上的易子而食,想起了京城外的冷漠驱赶,想起了初到朔州时那碗虽然稀薄却滚烫的粥,想起了王府设下的粥棚、派发的药材、以及那位不顾自身安危、亲自来到他们中间稳定人心的楚公子,更想起了那位如同战神般守护着这片土地、如今却在浴血苦战的萧世子。 是朔州,在他们被全世界抛弃时,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一处安身之所,一份作为“人”的尊严。 一个曾经读过几天书的老者,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对着聚集过来的流民,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力量: “乡亲们!京城不要我们,当我们是草芥!是朔州,是萧世子和楚公子,收留了咱们,给了咱们活路!如今世子在前方为我们流血,以少敌多!咱们能眼睁睁看着吗?!” “不能!”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吼声。 一个在“以工代赈”中表现出色、被提拔为小队长的粗壮汉子,猛地举起手臂,眼眶发红:“老子这条命是朔州给的!以前没人在乎咱们是死是活,是世子爷把咱们当人看!现在有人要毁了这个家,老子不答应!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帮世子守住这里!” “对!守住朔州!”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不是流民了!我们是朔州人!” “我们要上前线!帮世子打退那些朝廷的狗官!” 群情激昂,热血沸腾。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情感——感恩、归属感和破釜沉舟的勇气所取代。 成千上万的青壮流民,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拿着能找到的一切“武器”——锄头、木棍、甚至是削尖的竹竿,浩浩荡荡地走向军营,要求参军,要求保卫他们来之不易的“家”! 当这股由无数感恩之心和决死意志汇聚成的洪流,涌到萧彻面前时,看着那一张张朴实而坚定的面孔,听着那一声声“保护朔州”的呐喊,即便是心如铁石的萧彻,眼眶也不禁湿润了。 民心可用!士气可鼓! 他站在点将台上,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响彻云霄: “好!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流民!你们是我朔州的子弟兵!这片土地,由我们共同守护!” “血战到底,誓卫家园!” “血战到底!誓卫家园!!”山呼海啸般的回应,直冲云霄,仿佛连天边的阴云都要被这股磅礴的力量驱散。 血肉之躯,亦可筑起不倒的长城! 第85章 同心 朔州城外,战鼓雷动,杀声震天。 韩章麾下的京营兵马如潮水般涌向城墙,箭矢如蝗,巨石翻滚,每一次撞击都让这座边城震颤不已。 萧彻身先士卒,玄色铠甲早已被鲜血浸透,手中长枪如龙,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雨。 他身后,是紧紧跟随的北境将士与新加入的流民兵勇,他们以血肉之躯,在城墙上下筑起一道不屈的防线。 然而,兵力悬殊实在太大。京营军队在韩章的督战下,发起一轮又一轮疯狂的进攻。 朔州军虽拼死抵抗,伤亡仍在不断增加,防线数次濒临崩溃。 萧彻眼中布满血丝,嗓音早已嘶哑,全靠一股铁血的意志在支撑。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的身后,是朔州城,是城中万千百姓,是……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处牵挂。 城内,尤其是疫情隔离区,则是另一番景象。 楚玉衡依旧每日前往东区帮忙。 他的身体依旧单薄,脸色在忙碌后总是苍白得吓人,但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却燃烧着坚定的光芒。 他不再仅仅指导用药,更亲自为伤员清洗包扎,甚至协助医官处理一些危重病患。 他的存在,如同一盏风中的孤灯,虽微弱,却顽强地照亮着一方天地。 那些原本因战火与瘟疫而绝望的士兵和流民,看到这位身份尊贵、体弱如斯的公子竟与他们同处险境,不避污秽,不畏生死,心中那份濒临崩溃的勇气,竟又一点点凝聚起来。 “楚公子,您歇歇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一名手臂受伤的流民兵士看着楚玉衡额角的冷汗,忍不住劝道。 楚玉衡轻轻摇头,手下熟练地为他扎紧绷带,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们在前线流血,我在这里出些力气,都是为守住朔州。不必多言。” 他的目光偶尔会投向城南方向,那里杀声最盛。 每当此时,他手上的动作会微微一顿,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担忧,但随即又变得更加坚定。 权谋帝王心 第53节 他帮不上前线的厮杀,那就守好后方的这片阵地,让萧彻无后顾之忧。 战事最激烈时,萧彻亲自率领一队黑云骑精锐,出城发起了一次反冲锋,意图打掉敌军的一处攻城器械阵地。 战斗惨烈无比,萧彻如同杀神附体,长枪所向,人仰马翻,硬生生以寡敌众,摧毁了数架投石车。 但在撤回城中时,一枚冷箭穿透了他的肩甲,鲜血瞬间涌出。 亲卫拼死将他护送回城。 军医赶来为他处理伤口,箭簇入肉颇深,需要割开皮肉才能取出。 萧彻咬牙忍着,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却一声未吭。 就在这时,楚玉衡闻讯匆匆赶来。 当他看到萧彻染血的肩头和军医手中寒光闪闪的小刀时,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脚步虚浮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 “玉衡……别过来……”萧彻看到他,急忙想阻止,怕血腥场面吓到他。 楚玉衡却像是没听见,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推开想要阻拦的亲卫,蹲下身,伸出微颤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按住了萧彻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膀。 他看着军医,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动手吧,我在这里。” 他没有看那狰狞的伤口,而是抬起眼,目光紧紧地、深深地望进萧彻因疼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睛里。 那眼神里,有关切,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支撑与陪伴,仿佛在说:“我陪着你,痛就抓住我。” 萧彻与他对视,从那清澈的眸子里汲取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猛地转过头,对军医低吼:“快!” 刀锋划开皮肉,萧彻身体猛地一颤,闷哼出声。 楚玉衡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手下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但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萧彻,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 当箭簇“哐当”一声被扔进托盘,伤口被迅速包扎好,萧彻几乎虚脱,重重地喘着粗气。 楚玉衡立刻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头上淋漓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疼吗?”楚玉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萧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有些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看到你,就不疼了。” 他伸出未受伤的手臂,将楚玉衡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低声道:“别担心,小伤而已。有你在,我舍不得死。” 周围忙碌的兵士和医官都下意识地别开眼,或低下头,不忍打扰这战火中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温情。 他们的世子,他们的楚公子,便是这朔州城不屈的魂。 萧彻带伤血战、楚玉衡不离不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朔州军民之中。 这非但没有引来恐慌,反而极大地激励了士气。 “世子为了咱们,命都豁出去了!” “楚公子那样金贵的人,都在疫区里跟咱们同生共死!” “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 那些自愿参战的流民兵勇更是群情激昂。 他们或许训练不足,或许武器简陋,但此刻,他们守护家园的决心比钢铁还要坚硬。 城墙之上,到处可见身上带伤却死战不退的朔州新兵,他们用身体挡住云梯,用生命捍卫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韩章的军队,在这座用意志铸就的城池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撞得头破血流。 战争的胶灼与惨烈,远远超出了他和京城权贵的预料。 朔州,这块北境的硬骨头,比他们想象中,要难啃得多。 第86章 鏖战与微光 朔州城下的土地,已被鲜血反复浸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赭褐色。 残破的旗帜、断裂的兵刃与失去生机的躯体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惨烈的画卷。韩章的军队在经历了初期的恐慌与挫败后,仗着兵力优势,攻势愈发疯狂。 他们如同不知疲倦的潮水,日夜不停地冲击着朔州摇摇欲坠的防线。 萧彻肩上的箭伤尚未愈合,每一次挥动长枪都会牵扯到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依旧如同磐石般钉在最危险的位置。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朔州军心不垮的旗帜。 北境军与流民组成的子弟兵并肩作战,用血肉之躯一次次将爬上城头的敌军砍杀下去,城墙上下的厮杀声、惨叫声从未停歇。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残酷的。朔州军的箭矢、滚木、擂石正在急速消耗,兵力也在持续减员。 萧彻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熟悉面孔,看着那些昨日还喊着“保卫家园”的新兵如今已成为冰冷的尸体,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他不得不下令收缩防线,放弃部分外围工事,集中力量守卫核心城墙。 战争的阴云,沉重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转机,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降临。 京营大军后方,中军帐内。 韩章正焦躁地踱步。 战事拖延日久,伤亡远超预期,军中粮草补给也开始出现问题,更重要的是,那股对瘟疫的恐惧始终未曾消散,士兵们私下怨声载道,士气低迷。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泥潭,进退维谷。 “将军!不好了!”一名副将惊慌失措地冲进大帐,脸色煞白,“营中……营中出现了咳血之症!” “什么?!”韩章如遭雷击,猛地停下脚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朔州散播的“鬼域”传言,竟然成真了?! 消息如同野火般在京营中蔓延开来。恐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炸开! 原本就军心不稳的士兵们彻底陷入了混乱。 “瘟疫!是朔州的瘟疫传过来了!” “快跑啊!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韩章是要让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骚动从出现病例的营地开始,迅速波及全军。 士兵们不再听从号令,有人开始抢夺粮草马匹,有人成群结队地向南逃窜,任凭将领如何弹压甚至斩杀逃兵,都无法阻止这崩溃的洪流。 军营秩序彻底瓦解,曾经看似庞大的军队,在无形的病魔和极致的恐惧面前,变成了一盘散沙。 朔州城头,萧彻和守军们也注意到了敌军的异常骚动。 起初他们以为是敌人的诡计,但很快,斥候冒险靠近侦察,带回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世子!敌军大营自乱!似有疫病发生,士卒哗变,四散奔逃!” 消息传开,城头之上,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冲散了连日鏖战的疲惫与阴霾! 萧彻站在城垛边,望着远方陷入混乱和火光的敌军大营,紧握长枪的手微微颤抖,一直紧绷如铁石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瞬。 他回头,看向城内,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个在后方默默支撑的身影。 是玉衡……是他的“惑外”之策,埋下了这颗种子。 是朔州军民的拼死抵抗,拖住了敌人,让这颗种子在敌人内部生根发芽,最终在这关键时刻,给予了敌人致命一击! “天佑朔州!”李将军激动地大吼。 “是天佑吗?”萧彻低声自语,随即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是人佑朔州!是每一个为此城流血牺牲、尽心尽力的人,共同守住了这里!” 他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不顾肩上伤势,厉声下令:“李将军!点齐所有还能动的骑兵,随我出城追击!其他人,严守城池,肃清残敌!” 城门洞开,以黑云骑为锋锐,所有还能策马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向已然崩溃的敌军。 这已经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摧枯拉朽的追击与收割。 京营士兵早已丧胆,只顾亡命奔逃,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韩章在亲兵的死命护卫下,仓皇南逃,回头望去,只见他带来的数万大军已然烟消云散,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他知道,他完了,他的家族,也完了。 当萧彻带着大胜的消息和缴获的大量军械物资凯旋入城时,朔州城彻底沸腾了! 劫后余生的百姓和士兵涌上街头,欢呼着,哭泣着,呼喊着世子的名字。 萧彻没有在欢呼声中停留太久,他交代完军务,便迫不及待地策马赶回王府。 暖阁内,楚玉衡显然也早已得知了前线大胜的消息。 他没有去街上迎接,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欢呼的人群,唇边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萧彻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气,大步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萧彻几步上前,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伸出双臂,将楚玉衡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动作带着胜利后的激动,更带着失而复得般的后怕与庆幸。 他抱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楚玉衡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楚玉衡被他勒得有些生疼,却没有挣扎,反而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他宽阔却伤痕累累的脊背,将脸埋在他染血的颈窝,感受着他蓬勃的心跳和真实的温度。 “我们……守住了。”萧彻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守住了。”楚玉衡轻声回应,声音里充满了安宁。 窗外是震天的欢呼,室内是相拥的静谧。 历经血火、瘟疫与生死的考验,两颗心从未如此刻这般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权谋帝王心 第54节 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如同漫长寒冬后穿透阴云的第一缕阳光,虽然前路依旧漫漫,但至少,他们携手赢得了喘息之机,赢得了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微光已现,长夜将明。 第87章 王心甚慰 胜利的狂喜之后,朔州城并未立刻恢复往日的喧嚣,而是陷入了一种疲惫却充满希望的修复期。 战争留下的创伤需要抚平,但更令人振奋的是,那场曾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头顶的瘟疫,也终于显现出了被控制的迹象。 得益于早期坚决的隔离措施、楚玉衡整理提供的有效药方,以及后续源源不断的药材供应,隔离区内的新增病患数量开始显著下降,康复者日渐增多。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渐渐被草药苦涩却充满生机的味道所取代。 医官们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真正的笑容。 希望,如同春风,悄然吹遍了朔州城的每一个角落,融化着战争的冰雪与疫病的阴霾。 这一日,天气晴好,久违的冬日暖阳洒满庭院。 萧彻正与楚玉衡在暖阁外的小院里散步。楚玉衡的身体依旧需要仔细将养,但气色已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裹在厚厚的狐裘里,安静地听着萧彻讲述战后安置与城防修缮的进展。 萧彻小心地扶着他的手臂,步伐放得极慢,目光时不时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满是化不开的温柔。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迟缓却异常沉稳的轮椅轱辘声由远及近。 萧彻和楚玉衡同时循声望去,只见朔州王萧远山,竟由亲卫推着,亲自来到了这小院之外! 他依旧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毛毯,脸色仍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明亮有神,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激动的光芒。 “父王!”萧彻连忙上前行礼,语气带着惊喜。 他知道父王身体一直在缓慢好转,却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楚玉衡也微微一怔,随即敛衽,恭敬地行礼:“王爷。” 萧远山摆了摆手,目光先是落在儿子身上,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看到萧彻虽然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征战后的风霜,但眼神明亮,脊梁挺直,周身散发着一股经过血火淬炼后更加沉稳坚毅的气度,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骄傲。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楚玉衡。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评估,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激赏。 “好,好,都好。”萧远山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舒畅,“这一仗,打得苦,但也打得好!打出了我朔州军的威风,更打出了我朔州的骨气与人心!”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萧彻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嘉许:“彻儿,你做得比父王想象的还要好!临危不乱,调度有方,身先士卒,不愧是我萧家的儿郎!” 萧彻心中激荡,躬身道:“皆是父王教导,将士用命,百姓同心之功,儿臣不敢居功。” 萧远山点了点头,又看向楚玉衡,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楚家小子,你,更是功不可没。” 他缓缓道:“你提出的‘安内惑外’之策,老夫已尽数知晓。稳定民心,瓦解敌军,此乃决胜千里之谋!若非此策动摇敌军根本,使我军得以支撑至其自溃,朔州之局,危矣!还有你在疫病之中,不顾自身安危,献策出力,稳定后方……你很好,非常好!” 这番赞誉,出自一向威严深沉的朔州王之口,分量极重。 连一旁的萧彻都感到有些意外,随即心中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喜悦。 楚玉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高度肯定,微微垂首,语气依旧谦逊从容:“王爷谬赞了。玉衡不过是尽了绵薄之力,略尽本分而已。真正浴血奋战的,是世子与前线将士;不眠不休救治伤患的,是医官与自愿相助的百姓。朔州能渡过此劫,是上下同心之果。” 他不居功,不矜伐的态度,让萧远山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 他看着眼前这一站一立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寄予厚望、已然能独当一面的儿子,一个是智谋深远、心性坚韧的未来……萧远山心中长久以来因伤病和局势而积压的阴郁,在此刻一扫而空。 他仿佛看到了北境萧氏更加广阔的未来。 “都不必过谦了。”萧远山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真正舒心的笑容,虽然浅淡,却驱散了他眉宇间多年的沉疴暮气,“经此一役,朝廷短时间内当无力再犯。我朔州,总算争得了这喘息之机!此乃天大的喜事!” 他看向萧彻,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更深的托付:“彻儿,后续的安抚、赏赐、军备整顿,你要亲自抓好,务必做到公允,不负军民此番血战之功。” “儿臣遵命!”萧彻肃然应道。 萧远山又对楚玉衡温和道:“你身子还需静养,切莫再过度劳心。往后,这朔州的大小事务,恐怕还要多倚重你的才智。” 这话,几乎等同于正式认可了楚玉衡在朔州决策层中的地位。 楚玉衡心中微暖,再次躬身:“玉衡定当尽力。” 阳光正好,洒在院中三人身上。 曾经的危机与阴霾渐渐散去,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格局,正在这北境的王府之中,悄然奠定。 朔州王萧远山看着眼前的儿子和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王心甚慰。 第88章 文心北顾 就在朔州城上下沉浸在击退朝廷大军、疫情得控的双重喜悦中,忙于休养生息之时,几辆风尘仆仆、甚至有些破旧的马车,在几个同样面带疲惫、却眼神坚定的仆人护卫下,艰难地驶入了朔州地界。 车上坐着的,正是以李崇文、张士珩为首的那几位,最终下定决心离开京城的文臣士子。 他们的北迁之路,远比想象中更为艰难曲折。 为了避开朝廷可能的耳目和沿途盘查,他们不敢走官道大路,只能选择迂回曲折、人烟稀少的小路乃至荒野。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 越往北,曾经富庶的中原大地越是荒凉。村庄十室九空,田地大片荒芜,龟裂的土地上只有枯死的蒿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偶尔遇到零星百姓,也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 他们亲眼见过易子而食后残留的血迹与白骨,亲耳听过失去一切的流民绝望的哀嚎,也遭遇过几波同样活不下去、沦为匪寇的乱民,幸得护卫拼死才得以脱身。 这一路,仿佛是将京城纸醉金迷之下的累累疮疤,血淋淋地撕开,摊在他们眼前。 昔日心中那个“煌煌天朝”的幻象,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崩塌,碎成了齑粉。 李崇文时常捧着随身携带的、早已被翻烂的圣贤书,对着车窗外荒芜的景象老泪纵横,不知是为这破碎的山河,还是为自己蹉跎半生的信仰。 然而,与这绝望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关于北方那个边城的消息。 越是靠近朔州,关于那里的传闻就越是具体、越是真切。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有粥喝”,而是变成了“萧世子亲自抗疫情”、“楚公子妙计安民心”、“流民自愿参军,血战不退大破朝廷军”……这些消息如同黑暗中的火把,不仅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更一点点重新点燃了他们早已冰冷的心。 “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所在。”张士珩望着北方,喃喃自语。 他心中的热血,并未完全冷却,只是被京城的污浊所冻结。 如今,这北境的风雪,似乎正将那冰层吹裂。 当他们的马车终于越过标志着朔州边界的那道已然修复、并有精神抖擞的兵士驻守的关隘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几乎以为自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关隘之内,虽然也能看到战争留下的痕迹,破损的营寨、新立的坟茔,但秩序井然。 兵士们甲胄鲜明,眼神锐利而警惕,却并无对普通百姓的跋扈之气。 更让他们震撼的是,他们看到了在兵士组织下,正在有序清理战场、修复道路房屋的民众,其中不少人身着明显是流民的破旧衣衫,但脸上却看不到麻木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希望的忙碌与专注。 甚至,他们在路旁看到了设立的粥棚。并非想象中清可照映的汤水,那大锅里熬煮的粥米,虽谈不上丰盛,却足够稠厚,冒着实实在在的热气。 领取食物的百姓排着队,虽面有菜色,却无争抢,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这……这真是刚刚经历过大战和瘟疫的地方吗?”李崇文颤抖着手掀开车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读过太多史书,深知大战与大疫之后,往往是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可眼前这片土地,虽显疲惫,却透着一股顽强的、蓬勃的生机!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冲刷着他们一路的风尘与心头的阴霾。 他们互相对视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希望。 他们不再犹豫,驱使着马车,向着朔州城的方向,加快了速度。 心中的信念,从未如此刻这般坚定。 京城,已是腐朽的泥潭,埋葬理想与忠骨的坟墓。 而朔州,这片饱经磨难却依旧挺立的北境之地,或许才是他们这些不愿随波逐流、尚存一丝济世之心的文人,最后的归宿,以及……新的起点。 文心北顾,并非背弃,而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寻到了那一缕值得追随的微光。 第89章 王旗何举? 风尘仆仆的李崇文、张士珩等人,被引至朔州王府议事厅时,心中仍带着一路行来的震撼与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 当他们看到端坐于主位之上,虽面带病容却威仪不减的朔州王萧远山,以及侍立一旁、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已具雄主气象的萧彻时,数月乃至数年来积压的屈辱、悲愤与最后一丝希望,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口。 无需过多寒暄,李崇文率先撩袍,以最庄重的古礼,深深拜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老臣李崇文,参见王爷,参见世子!吾等……吾等乃自京城,逃死而来!” “臣张士珩,参见王爷,参见世子!吾等乃自京城,逃死而来!” 他们详尽地描述了京城如何醉生梦死,宦官如何一手遮天,太子如何荒淫无道,以及那场令天地同悲的血谏——周文翰如何一头撞死在金殿柱上,以血明志,而皇帝又是何等的麻木与冷酷。 “王爷!世子!”李崇文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朝廷已非朝廷,乃藏污纳垢之所!君非君,臣非臣,纲常沦丧,民不聊生!如今这天下,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者,非王爷与世子莫属啊!” 张士珩亦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朔州抗旨拒敌,大破朝廷军,庇护流民,控制瘟疫,已显王霸之基,仁德之象!吾等虽才疏学浅,愿效微劳,恳请王爷、世子,顺天应人,高举义旗,廓清寰宇,重振朝纲!吾等愿倾力辅佐,誓死追随!” 厅内一片寂静。 只有几位文臣粗重的喘息声和那如同誓言般的话语在梁柱间回荡。 称臣,劝进! 这几乎是赤裸裸地请求朔州脱离朝廷,另立中央,甚至……问鼎天下! 萧远山靠在轮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让人看不出喜怒。 萧彻站在父亲身侧,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堂下这群情绪激动的文人。 他心中亦是波涛翻涌。 这个他自闯宫救出玉衡之日起就隐约预见可能要走的路,如今被如此直白地摊开在面前,依旧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压力。 “诸位大人请起。” 权谋帝王心 第55节 良久,萧远山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诸位不远千里,历经艰险而来,又将京城情状坦诚相告,此心此意,本王与世子,感念于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举旗易,守城难。称王称霸,非是孩童嬉戏,一言可决。此事关乎北境百万军民身家性命,关乎天下格局变动,需从长计议,慎重再三。” 萧彻也接口道:“诸位之心,我已明了。朔州经历大战初定,百废待兴,眼下当以安抚军民,恢复元气为要。至于其他……且容后再议。” 没有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 这是一种审慎的保留。 萧远山随即吩咐道:“来人,带几位大人去客院好生安顿,一应所需,务必周全。诸位且先在府中住下,舟车劳顿,好生休养。” 李崇文等人相互对视一眼,眼中虽有未能立刻得到明确答复的些许失落,但也理解这等大事绝非儿戏。 能得栖身之所,已被视为座上宾,已是良好的开端。 他们再次行礼,方才随着引路的侍从退下。 是夜,萧彻与楚玉衡在暖阁内共用晚膳。 席间,萧彻便将日间文臣劝进之事娓娓道来。 “玉衡,你如何看?”萧彻夹了一筷子清爽的笋丝放入楚玉衡碗中,语气带着征询。 楚玉衡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玉箸,沉吟片刻,方才抬眸看向萧彻,眸光清亮如水:“王爷与世子今日之应对,极为妥当。” 他缓缓分析道:“其一,此事来得突然,虽有其势,但其心难测。李崇文等人固然是出于对朝廷的绝望,但其背后是否牵扯其他势力,或仅是自身激愤,尚未可知。贸然应下,易授人以柄,亦可能陷入被动。” “其二,朔州新胜,根基未稳。军民需要休养,内政需要梳理,此战缴获虽丰,却远未到可以支撑问鼎天下的程度。仓促树起反旗,必成众矢之的,四方藩镇态度不明,若朝廷再聚集力量,或引得他人觊觎,我朔州恐成众矢之的,三面受敌。” “其三,”楚玉衡目光微凝。 “‘清君侧,靖国难’与‘问鼎天下’,名分不同,人心向背便不同。前者尚可占据大义,凝聚部分对朝廷失望却仍心怀晟室之人;后者,则彻底是谋逆造反,届时所要面对的阻力与舆论压力,不可同日而语。” 他看向萧彻,语气坚定而冷静:“故而,眼下绝非应下之时。当以此事为契机,更进一步整饬内政,练兵积粮,广纳贤才,稳固根基。同时,可让这些文臣暂且留下,观其行,察其能,亦可通过他们,更深入了解朝廷动向及天下士林舆情。待时机真正成熟,根基牢固,人心归附,王旗何举,不过水到渠成之事。” 萧彻认真地听着,眼中赞赏之色愈浓。楚玉衡的分析,总是这般切中要害,冷静而深远,将他心中尚有些纷乱的思绪梳理得清晰明白。 他伸手过去,握住楚玉衡放在桌边的微凉的手,轻轻捏了捏。 “你所言,与我和父王所想,不谋而合。”萧彻唇角勾起, “只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之日,前方必是荆棘遍布。” 楚玉衡反手回握住他,指尖传来坚定的力量,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萧彻的身影:“既已同行,何惧荆棘?” 萧彻心中一动,只觉万千重任,有他在侧,便都可担得。 他笑了笑,不再谈论这沉重的话题,转而催促道:“快些用膳,菜要凉了。你今日气色才好些,莫要再劳神。” 烛影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紧密相依。 天下大势的棋局已然铺开,而他们,正在小心翼翼地落下最初的棋子。 第90章 温情 晚膳在略显沉重的话题后结束,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撤去碗碟,又重新奉上清口的香茗和几样精致的茶点。 暖阁内炭火烧得足,驱散了北地冬夜的严寒,只余满室暖融。 萧彻挥退了侍从,阁内便只剩下他与楚玉衡两人。 烛火跳跃,在楚玉衡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捧着温热的茶盏,长睫低垂,似乎仍在思索着方才关于“王旗”的沉重话题,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萧彻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那因天下大势而生的波澜,渐渐被一股更为具体、更为汹涌的心疼与爱怜所取代。 他起身,走到楚玉衡身边坐下,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 楚玉衡微微一惊,抬起眼,便撞入萧彻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面对军政事务时的锐利与冷峻,只剩下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温柔与专注。 “别再想了,”萧彻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疼惜,“那些事,自有我和父王操心。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习武握枪留下的薄茧,却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楚玉衡光滑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战栗。 楚玉衡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萧彻紧紧地握住。 “手这样凉。”萧彻蹙眉,将他的双手都拢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轻轻揉搓着,试图驱散那丝寒意。 他的动作自然而又亲昵,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楚玉衡脸颊微热,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性子清冷,不惯于这般直白的亲密,尤其是这般灯火通明之下。 然而,萧彻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如此真实而令人贪恋,那小心翼翼的呵护,如同暖流,一点点渗入他冰封多年的心湖。 “我……我没事。”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慌乱。 萧彻低低地笑了,那笑声从他胸腔震动出来,带着磁性的沙哑,敲打在楚玉衡的心尖上。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得寸进尺般,俯身靠近,额头几乎要抵上楚玉衡的。 “还说没事?”萧彻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耳廓上,眼神暗了暗,气息有意无意地拂过那敏感的肌肤,“脸都红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楚玉衡身体猛地一僵,连脖颈都透出了粉色。 他羞窘地想要后退,却被萧彻预先察觉,空着的那只手已揽上了他纤细的腰肢,将他轻轻带向自己。 “别躲。”萧彻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蛊惑般的意味,“玉衡,看着我。” 楚玉衡心跳如擂鼓,被迫抬起眼,望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烛光在那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他自己无所遁形的慌乱模样,也映出萧彻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烈情感。 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融,能数清对方纤长的睫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暧昧而紧绷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萧彻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楚玉衡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色泽浅淡的唇瓣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温度,让楚玉衡觉得唇上仿佛也灼烧起来。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如同投入干柴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萧彻一直竭力克制的渴望。 他不再犹豫,低下头,精准地攫取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 不再是浅尝辄止的安抚,也不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带着积压已久的、滚烫的思念与占有欲。 起初是温柔的厮磨,细细品尝着他唇瓣的柔软与微凉,随即,便强势地撬开他的齿关,深入其中,纠缠吮吸,霸道地掠夺着他的呼吸与甘甜。 “唔……”楚玉衡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烈的亲吻搅得粉碎。 他被动地承受着,只觉得浑身发软,只能依靠着萧彻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支撑,仿佛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中,唯一的浮木便是眼前这个人。 萧彻吻得投入而忘情,仿佛要将这段时日所有的担忧、恐惧、以及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都通过这个吻传递给他。 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将怀中这具清瘦单薄的身体更紧密地贴合在自己胸前,感受着彼此剧烈的心跳渐渐合成一个节奏。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长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缠绵难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楚玉衡气息不匀,轻轻推拒他的胸膛,萧彻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两人额头相抵,都在微微喘息。楚玉衡眼睫湿润,唇瓣被吻得红肿,泛着水润的光泽,在朦胧的烛光下,艳色惊人。 萧彻看着他这般情动迷离的模样,喉结滚动,眼底的暗色更深,几乎要克制不住。 但他终究还记得楚玉衡的身体状况,只能强压下翻腾的欲望,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他微肿的唇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他将人打横抱起,小心地安置在床榻之上,为他盖好锦被,自己则在他身侧躺下,依旧将他紧紧揽在怀中。 楚玉衡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体的温热,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甜蜜填满。 窗外寒风依旧,室内春意盎然。 萧彻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吻,低声道:“睡吧。” 楚玉衡在他怀中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纷扰与不确定,在此刻爱人的怀抱中,都暂时远去。 第91章 晨光与政务 翌日清晨,萧彻先于楚玉衡醒来。 冬日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为室内蒙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他侧卧着,手臂依旧占有性地环在楚玉衡腰间,目光贪婪地流连于怀中人的睡颜。 经过一夜安眠,楚玉衡的脸色比昨日又好了些许,褪去了些许苍白,透出淡淡的血色。 长睫安然地覆在眼睑下,鼻息清浅均匀,唇角微微自然上翘,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枕畔,更衬得他面容宁静美好,如同精心雕琢的白玉。 萧彻看得心头发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他想起昨夜那个炽热的吻,想起他情动时眼波流转的模样,心底便涌起一股混杂着满足与疼惜的暖流。 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致轻柔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吻,如同蝶翼拂过。 许是这触碰太过轻微,楚玉衡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更深处蹭了蹭,寻求着热源,发出一声如同幼兽般的、含糊的呓语。 萧彻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然而,身为朔州世子的责任感很快便催促着他。 他必须起身,去处理堆积的政务,去巡视城防,去会见那些投奔而来的文臣。 他又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才万分不舍地、极其缓慢地抽回手臂,细心地将被角掖好,确认不会透进一丝寒风,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穿戴整齐,他站在床沿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的楚玉衡,眼神温柔而坚定,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暖阁。 楚玉衡醒来时,身侧已是空荡,只残留着属于萧彻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枕褥的余温。 权谋帝王心 第56节 他缓缓睁开眼,适应着室内的光线,昨夜那些亲密的画面后知后觉地涌入脑海,让他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烫。 他拥着被子坐起身,发现身体虽仍有些虚软,但精神却比前些日子清爽了许多。 窗外传来隐约的操练声和市井的嘈杂,提醒着他,这座城池正在从创伤中复苏。 侍女听见动静,端着脸盆和衣物进来伺候他梳洗,并轻声禀报:“公子,世子爷一早便去议事厅了,吩咐奴婢们不得打扰您休息。早膳一直温着,您是现在用吗?” “嗯。”楚玉衡点了点头。 洗漱完毕,用过早膳,他并未如往常般立刻拿起书卷或文书,而是对侍女道:“备车,去城外隔离区看看。” 侍女有些犹豫:“公子,世子吩咐……” “无妨,我只是去看看情形,不靠近病患。”楚玉衡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需要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亲身感受朔州恢复的脉搏。 马车驶出王府,穿过街道。 街市上虽不复往昔繁华,但行人已多了起来,商铺也陆续开门,人们脸上虽仍有疲惫,却少了之前的恐慌与绝望,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平静与对未来的期盼。 到达隔离区外围,他看到原本密集的帐篷区已经稀疏了不少,医官和志愿者依旧在忙碌,但秩序井然,空气中弥漫的更多是药香而非死气。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欣慰。 与此同时,朔州王府议事厅内,气氛却是严肃而专注。 萧彻听取了关于军备修缮、阵亡将士抚恤、流民安置与归化、春耕准备等各项事务的汇报。 李崇文、张士珩等文臣也被邀请列席。 起初,这些自京城而来的文人还对北地武将主导的议事氛围有些不适,但当他们听到萧彻条分缕析地处理各项事务,思路清晰,决策果断,且极为重视民生恢复时,眼中的惊异渐渐化为信服。 萧彻也有意考较他们,将一些关于户籍整理、税赋调整初步设想的问题抛给他们讨论。 李崇文等人精神一振,引经据典,并结合一路北上的见闻,提出了不少切中时弊又颇具操作性的建议,虽有些理想化,但其才学与热忱,让萧彻和在场的一些朔州属官都暗自点头。 “诸位先生所言,颇有见地。”萧彻肯定道,“如今朔州百废待兴,正需集思广益。后续诸多细则,还望诸位先生能与王府属官共同参详拟定。” 这是正式给予了他们参与朔州政务的权力。 李崇文等人激动不已,连忙起身应承。 傍晚,萧彻回到王府,得知楚玉衡白日里竟出了门,先是心头一紧,随即又无奈地笑了笑。 他知道,他的玉衡并非需要被圈养在温室里的娇花。 他在书房找到了楚玉衡。 楚玉衡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身姿挺拔如竹,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沉静而隽永。 萧彻走过去,自身后轻轻拥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一日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 “听说你今日出去了?”萧彻低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嗯,去城外看了看,情形好了很多。”楚玉衡放松地靠在他怀里,轻声回答,“见到李大人他们了?” “见了,确是有些真才实学。”萧彻将议事厅的情形简单说了说。 楚玉衡静静听着,末了,轻声道:“人才如水,汇聚方能成势。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用之,亦需察之。” 萧彻明白他的意思,是提醒自己既要用人,也要保持清醒的审视。 他收紧了手臂,将人转过来面向自己,看着他清澈睿智的眼眸,心中满是熨帖。 “有你在身边,我便觉得,再难的事,也有了方向。”萧彻由衷地说道。 楚玉衡抬眼看他,夕阳的余晖在他眸中映出璀璨的光彩,他微微一笑,并未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萧彻的腰。 窗外,朔州城华灯初上,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次第亮起,如同星星点点希望的火种。 而室内,相拥的两人,便是这新生之地最坚实的核心。 第92章 月下交融 书房内,暮色渐沉,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温柔地吞噬。 侍女早已悄然入内,点燃了烛火,橘黄的光晕在室内铺开,将相拥两人的身影投在书架上,拉长,交融。 萧彻抱着楚玉衡,感受着他清瘦身躯传来的温度和淡淡的墨香、药香混合的独特气息,心中那份因白日政务而紧绷的弦彻底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私密的渴望在血管中无声地涌动。 他低下头,鼻尖轻轻蹭过楚玉衡敏感的耳廓,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颤栗。 “累不累?”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热气拂过楚玉衡的颈侧。 楚玉衡轻轻摇了摇头,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稳健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无比安心。 然而,萧彻那过于贴近的接触和逐渐升温的体温,让他白皙的脖颈也渐渐染上了绯色。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沐浴了。”楚玉衡微微动了动,想要从他怀中退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萧彻却收紧了手臂,不让他离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就在这儿,别回去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霸道。 楚玉衡抬眸看他,对上那双深邃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与期待,心尖猛地一颤,仿佛被那目光烫到。 他抿了抿唇,最终仍是轻轻点了点头。 书房内侧连着一处专供世子使用的净房。 热水很快备好,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楚玉衡褪下外袍,仅着雪白的中衣,转入那座描绘着寒梅傲雪图的檀木屏风之后。 萧彻并未离开,他挥手让所有侍从退下,独自留在书房内。 烛火摇曳,他坐在榻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座屏风上。 屏风是半透明的绢纱材质,朦胧地透出其后晃动的人影。 他可以看到楚玉衡模糊的轮廓,看到他抬手解开中衣系带,衣衫滑落,露出纤细却不显孱弱的肩线条,看到那披散下来的如墨青丝……水声淅沥,伴随着偶尔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如同最柔软的羽毛,一下下撩拨着萧彻本就躁动的心弦。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温热的水流是如何滑过那片细腻的肌肤,想象水珠顺着优美的脊线滚落……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萧彻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灼热起来,体内压抑已久的火苗被这无声的诱惑彻底点燃,熊熊燃烧。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便绕过了那座碍事的屏风。 楚玉衡正背对着他,掬起热水浇在肩头,氤氲的水汽将他如玉的肌肤蒸腾得微微泛红,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颈侧,更衬得那一片肌肤白皙得晃眼。 听到脚步声,他惊愕回头,便看到萧彻站在水汽之中,眼神幽深如潭,里面翻滚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欲望。 “萧彻……”楚玉衡下意识地环抱住手臂,向水中缩了缩,脸颊瞬间红透,如同熟透的樱桃,水波因他的动作轻轻荡漾,映着烛光,碎成点点金芒。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大步踏入水中,温热的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裤。 他伸手,不容拒绝地将试图躲闪的楚玉衡揽入怀中,湿透的衣物紧贴彼此,隔着一层薄薄的湿意,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轮廓与灼人的温度。 “别……”楚玉衡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和一丝慌乱的呜咽,他的手抵在萧彻坚实的胸膛,却显得那般无力, 萧彻低头,吻去他睫羽上凝结的水珠,然后攫取了他的唇。 这个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积累已久的渴望,比昨夜更加深入,更加缠绵,热水环绕着他们,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却让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楚玉衡起初还试图挣扎,但在萧彻霸道又不失温柔的攻势下,那点微弱的抵抗很快便化作了无力的喘息和细微的呻吟。 他只觉得浑身发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依附在萧彻身上,任由他予取予求。 水波一下下轻柔地拍打着浴桶边缘,发出规律的轻响,与屏风内交织的喘息声、压抑的呜咽声混合在一起,谱成了一曲旖旎的乐章。 烛光透过氤氲的水汽,将两人紧密相拥、难分彼此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摇曳生姿。 萧彻极尽耐心与温柔,小心翼翼地顾及着他的身体,却又带着不容退缩的坚定,引领着他,一同沉溺在这月夜之下,水汽之中的无边春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平息。 萧彻用宽大柔软的棉巾将楚玉衡仔细包裹,打横抱起,走出了已然微凉的水面。 楚玉衡将滚烫的脸埋在他颈窝,连指尖都泛着慵懒的粉色,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萧彻将他轻轻放在书房内间的床榻上,拉过锦被盖住两人。 他侧身看着怀中眼波流转、唇瓣红肿、带着惊人艳色的楚玉衡,心中被巨大的满足感和爱意填满。 他低头,在他汗湿的额间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睡吧。”他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与无比的珍视。 楚玉衡累极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无,只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便沉沉睡去。 窗外,月色正明,清辉遍洒,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过风雨,此刻正沉浸在宁静与温情中的土地。 第93章 晨间缱绻 天光已然大亮,明澈的冬日阳光透过窗纸,将书房内映照得一片通明。 萧彻生物钟极准,准时醒来,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怀中温软的身体和彼此肌肤相亲的亲密无间。 他没有立刻起身,甚至连动都舍不得动一下,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缱绻地落在楚玉衡沉睡的侧脸上。 视线掠过他白皙颈侧和锁骨处那些自己昨夜情动时留下的、若隐若现的淡红痕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混杂着得意与心疼的复杂情绪。 既因这独占的印记而感到满足,又因可能弄疼了他而心生怜惜。 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只觉得怀中之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沉睡中的楚玉衡褪去了平日的清冷与疏离,眉眼舒展,长睫如羽,鼻息清浅,唇瓣微肿却更显丰润,整个人透着一股毫无防备的、极致诱人的温顺。 阳光在他细腻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柔光,美好得如同画卷。 萧彻越看心中越是爱意翻涌,忍不住俯下身,极轻极轻地吻了吻他的眉心,然后是鼻尖,最后在那微肿的唇瓣上流连片刻,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楚玉衡在睡梦中被这连绵不断的细碎亲吻扰得不安,无意识地动了动身体,想要避开这骚扰。 然而这一动,牵动了某些难以言说的酸软之处,他顿时轻轻“嘶”了一声,秀气的眉头蹙起,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和身体不适的委屈,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初时还带着迷蒙的水汽,待看清近在咫尺的、带着促狭笑意的萧彻时,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昨夜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瞬间回笼,让他耳根迅速漫上绯色。 “醒了?”萧彻低笑,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磁性,手臂依旧牢牢圈着他的腰。 楚玉衡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嗔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窘,别开脸不去看他,意思很明显——你还有脸问? 权谋帝王心 第57节 萧彻被他这含羞带恼的模样勾得心痒,凑近他耳边,气息灼热:“腰……疼?” 楚玉衡身体一僵,耳根更红了,抿着唇不吭声,但那无声的控诉比直接回答更让萧彻心头发软。 萧彻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和了然。 他不再逗他,大手却顺着楚玉衡光滑的脊背滑下,精准地覆上他纤细柔韧的腰肢,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掌心温热,力道恰到好处,舒缓着那处的酸软。 “是我不好,”萧彻一边揉着,一边在他耳边低语,带着讨好般的温柔,“下次我轻些。” 楚玉衡被他揉得舒服了些,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却因他这话又羞得不行,忍不住回头又瞪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因身体乏力而显得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反而更像是一种撩拨。 萧彻爱极了他这般情态,低头在他微微泛红的眼尾亲了亲,语气愈发温柔:“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楚玉衡嗓子还有些使用过度的嘶哑,没什么力气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什么也不想吃。”他现在只觉得浑身慵懒,连抬手指都觉得费劲,只想就这么躺着。 “不吃怎么行?”萧彻不赞同地蹙眉,手上揉按的动作却没停,“你身子本就虚,昨夜又……” 他顿了顿,换了个说法,“耗费了体力,必须得吃点东西。我让人熬些清淡滋补的粥来,好不好?” 楚玉衡闭着眼,感受着腰间恰到好处的揉按和耳边低沉的絮语,一种被全然呵护、珍视的感觉包裹着他。 他其实并非完全不饿,只是贪恋这片刻的温存与安宁。 他在萧彻怀里轻轻蹭了蹭,算是默许。 阳光洒满床榻,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萧彻耐心地替他揉着腰,时不时低头吻吻他的发顶或脸颊,低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楚玉衡闭目养神,偶尔从鼻子里发出一个轻弱的单音作为回应。 没有紧迫的政务,没有外界的纷扰,只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以及这静谧晨光中,流淌着的、无需言说的浓情蜜意。 第94章 新生气象 到底还是被萧彻半哄半劝地喂下了半碗熬得糯烂喷香的鸡丝粥和几样精致小菜,楚玉衡苍白的脸上总算添了几分血色。 用罢早膳,萧彻见他精神尚可,不似昨日那般恹恹,便问道:“可想出去走走?今日天气不错。” 楚玉衡确实觉得在屋内闷得久了,闻言轻轻点头。 萧彻便亲自伺候他更衣。拿 起那件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动作细致地为他穿上,系好内衬的衣带,又拢好外袍。 他的手指偶尔不经意地划过楚玉衡颈侧或腰间的肌肤,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楚玉衡微微侧头,耳根泛红,却并未躲闪,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他动作,仿佛一只被顺毛安抚的猫。 萧彻看着他这副温顺模样,心中爱极,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后,忍不住又凑过去,在他唇角偷了一个香。“我的玉衡,穿什么都好看。” 楚玉衡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却自带风情,伸手推他:“快些,啰嗦。” 两人相携出了王府,并未乘车,只是沿着清扫干净积雪的街道缓步而行。 萧彻始终小心地护在楚玉衡身侧,手臂虚虚地环着他的后腰,既是支撑,也是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 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融融暖意。 朔州城虽仍能看到战争留下的痕迹——破损的城墙正在修补,一些烧毁的屋宇只剩残骸,但整个城市却弥漫着一股蓬勃的、向上的生机。 街道两旁,不少士兵正热火朝天地帮助百姓修缮房屋,扛木料、和泥灰,干得满头大汗,与百姓言笑晏晏,毫无隔阂。 曾经惶惑不安的流民,如今大多有了临时的安身之所,一些人被组织起来清理街道,疏通沟渠,还有一些人则在官府划定的区域领了工具,准备参与开春后的屯田。 他们的脸上不再是麻木与绝望,而是有了对未来的期盼。 更让楚玉衡动容的是,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宽敞棚户下,竟传来朗朗读书声。 几位身着儒衫的先生,正带着几十个年纪不等的孩子诵读《千字文》。 那些孩子,有城中百姓的子女,也有流民的孩子,此刻都睁着明亮的眼睛,跟着先生一字一句地念着,神情专注。 知识的光,正试图驱散蒙昧与战乱的阴影。 “那是张士珩李崇文他们牵头办起来的。”萧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解释道,“说是既然暂时无力改变天下,便先从教化朔州童子开始。” 楚玉衡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赏。 他们继续前行,果然在另一处正在整理文籍、规划田亩的临时衙署外,看到了李崇文、张士珩等人的身影。 他们不再是京城那个失意颓唐或激愤撞柱的模样,而是穿着朴素的棉袍,与朔州的属官、甚至一些识字的百姓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户籍整理、田亩划分的细则,神情投入,甚至带着一种找到用武之地的振奋。 李崇文抬头间看到了并肩而行的萧彻与楚玉衡,连忙带着几人过来见礼。 “世子,楚公子。” “诸位先生辛苦。”萧彻虚扶一下,目光扫过他们沾了些许墨渍的袖口和带着倦意却精神焕发的面容。 “不敢言辛苦。”李崇文语气诚恳,带着感慨,“能亲眼见证并参与这废墟之上的重生,能为这万千生灵寻一条实实在在的活路,方知昔日京城皓首穷经,空谈吾国矣!能来朔州,实乃吾等之幸!”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引得周围几位文臣连连点头。 他们看着这片正在一点点恢复生机的土地,看着那些因为他们的努力而逐渐步入正轨的事物,心中那份“弃暗投明”的信念,越发坚定。 楚玉衡看着他们,轻声道:“民心所向,便是大势所趋。诸位先生能扎根于此,实乃朔州之福。” 简单的话语,却让李崇文等人心中熨帖,只觉得自己的选择与付出,得到了最高的认可。 辞别了这些忙碌的文臣,萧彻与楚玉衡继续漫步。 看着这井然有序又充满希望的一幕幕,楚玉衡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轻轻靠在萧彻身侧,低声道:“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力量,并非是来自于刀兵与强权,而是来自于这寻常巷陌间的生机,来自于人心的凝聚。” 萧彻握紧了他的手,目光扫过这片在他的守护下正顽强复苏的土地,最终落回身边人清亮的眼眸中,声音沉稳而坚定:“我明白。所以,我要守住的,从来就不只是一座城。” 他要守住的,是这城中的万家灯火,是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是怀中这人眼中所期盼的,那份朗朗乾坤,清平世道。 阳光正好,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仿佛与这新生中的朔州城,融为了一体。 第95章 京华暗涌 朔州大捷的消息,伴随着韩章全军覆没、只身狼狈南逃的惨状,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如同一声惊雷,狠狠劈在了看似依旧繁华锦绣的京城上空,更重重砸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深处。 养心殿内,浓重的药味几乎压过了往日的熏香。 皇帝晟帝躺在龙榻上,形容枯槁,当内侍颤抖着将那份染着韩章败军之将血泪的奏报念出时,他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明黄色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逆……逆反!萧……萧家……噗——”又是一口鲜血涌出,皇帝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睛死死瞪着殿顶,竟就此昏死过去,气息奄奄,命若游丝。 “陛下!御医!快传御医!”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皇帝呕血昏迷、危在旦夕的消息迅速传开,朝野震动!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在外有“强藩”逆反,内则灾荒连连的危急关头。 太子晟玚及其党羽,尤其是玉妃,认为时机已到,立刻活跃起来。 以刘保等宦官为首,联合一众依附东宫的官员,纷纷上书,以“社稷为重”、“安定人心”为由,请求太子即刻监国,并在必要时继承大统。 晟玚更是迫不及待,几乎已经将自己视为了九五之尊,连新的龙袍都在暗中赶制。 然而,一道久违的、却依然代表着皇室正统与尊严的声音,在这关键时刻响起了。 常年礼佛、几乎不过问政事的太后,皇帝的嫡母,在得知皇帝病危、太子欲趁机上位的消息后,竟摆开全副銮驾,直接驾临了已然剑拔弩张的朝堂。 太后年事已高,鬓发如银,但眼神却锐利清明,她身着朝服,手持凤杖,目光扫过跪伏一地的官员,最后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晟玚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皇帝尚在,尔等便急于另立新君,是何居心?” 晟玚硬着头皮上前:“皇祖母,父皇病重,国事蜩螗,孙儿亦是不得已……” “不得已?”太后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凤杖重重一顿地面,“好一个不得已!那你告诉哀家,如今京城之外,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京城之内,物价飞腾,民怨沸腾!你这监国的太子,是如何‘不得已’的?还有那朔州!韩章五万大军为何而败?当真是萧彻骁勇无敌,还是你等逼反忠良,治国无方,致使军心涣散,天怒人怨?!” 太后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鞭子般抽在晟玚和玉妃一党的脸上。 他们这才惊觉,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对朝局民间,并非一无所知! “太子德行有亏,不堪大任!”太后斩钉截铁,声音传遍大殿,“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岂能再由尔等胡作非为,将这祖宗基业彻底断送!” 她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看似怯懦的五皇子晟璘,语气稍缓:“璘儿虽年幼,却仁厚聪慧,未曾卷入朝堂纷争。值此危局,当时时度势,选贤与能。哀家以为,当由五皇子晟璘暂代监国之职,以安民心,以待皇帝康复或……再做他议!” 支持太后的部分老臣立刻附议。 他们早已对太子和玉妃的倒行逆施不满,只是苦无机会,如今太后出面,正好借势而为。 玉妃在一旁听得几乎咬碎银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个老不死的太后会突然跳出来搅局! 她恨!但她再嚣张,也不敢在明面上直接顶撞、忤逆这位名义上的后宫至尊,皇帝的嫡母。 朝会最终在太后的强力干预和部分老臣的支持下,不欢而散。 太子监国之议被强行压下,改由五皇子晟璘“暂代”,但谁都明白,这“暂代”二字,充满了无限的变数。 玉宸宫内,玉妃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雍容华贵,她像一头被困的母兽,焦躁地踱步,姣好的面容扭曲狰狞。 “老虔婆!她竟然敢!她竟然敢坏我好事!”玉妃声音尖利,充满了怨毒。 晟玚更是气急败坏:“母妃!难道就这么算了?让那个懦弱无能的小杂种爬到我们头上?” “算了?怎么可能算了!”玉妃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冰冷疯狂的杀意,“那老东西仗着身份,我们暂时动不了她。但那个小杂种……哼!” 她凑近晟玚,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他现在被太后护着,我们明面上不能动。但他总不能一直躲在慈宁宫里!找个机会……让他‘意外’身亡!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子,在这皇宫里,‘意外’死去太容易了……” 晟玚眼中顿时放出恶毒的光:“对!让他死!只要他死了,看那老虔婆还能推举谁!这皇位,最终还是我的!”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对权力的贪婪和对生命的漠视。 一场针对年幼五皇子的阴谋,就在这奢华的宫殿中,悄然酝酿。 只是此刻,他们还顾忌着太后的威势,尚未敢立刻动手,但那杀机,已如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 京城的上空,阴云密布,一场更为残酷血腥的皇权内斗,已然拉开了序幕。 权谋帝王心 第58节 第96章 深宫诀别 朝堂风波如同凛冽的寒风,瞬间刮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吹进了五皇子晟璘与其母妃,婉嫔所居住的僻静宫苑。 婉嫔虽位份不高,常年称病避世,却并非愚钝之人。 她听闻太后力阻太子,转而扶持自己的璘儿暂代监国,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刺骨的冰寒与巨大的恐惧。 她太了解玉妃了,那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如今璘儿挡了她儿子的路,她岂会善罢甘休? 夜色深沉,宫灯摇曳。 婉嫔将身边所有心腹都屏退,只留下绝对信任的、自幼跟随晟璘的侍卫统领严锋。 她拉着晟璘的手,坐在内室,灯火映照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璘儿,”婉嫔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日朝堂之事,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晟璘虽然年幼,但在母亲多年的刻意保护和教导下,早已比同龄人更懂事,他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忧虑:“母妃,皇祖母让我……可是,玉妃娘娘和太子哥哥他们……” “他们绝不会容你!” 婉嫔打断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决绝,“玉妃为了她那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这皇宫,如今对你而言,已是龙潭虎穴,杀机四伏!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晟璘闻言,小脸瞬间失了血色,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那……那怎么办?” 婉嫔反手用力握住儿子冰凉的小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为娘已经安排好了。我找了一个与你身形相貌颇有几分相似的小太监,稍作打扮,在远处看足以以假乱真。让他留在宫中,冒充你称病不出。而你——”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立刻离开皇宫,去朔州,去找萧彻!” “朔州?萧彻?”晟璘愣住了,那个名字对他而言,遥远而模糊,更多的是来自玉妃和太子口中的“逆臣”印象。 “对!朔州!”婉嫔语气急促而坚定,“萧彻能在那般困境下守住朔州,大败朝廷军,其能力与魄力非同一般。更重要的是,他与玉妃、太子已成死敌!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如今只有他那里,或许能给你一线生机!你去求他,想办法让他帮你,或许……或许将来还有机会!” “那母妃呢?”晟璘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泪水,“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婉嫔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心如刀割,却强行挤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傻孩子,娘不能走。娘若走了,这偷梁换柱之计立刻就会被识破,玉妃马上就会派人追杀你。只有娘留在这里,稳住局面,你才有机会逃出去,才能活下来!” “不!我不走!”晟璘的眼泪滚落下来,死死抱住母亲的腰,声音带着哭腔,“我要和母妃在一起!在哪里都好,我只要和母妃在一起!要走一起走!” 看着儿子如此,婉嫔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何尝不想与儿子一同远离这是非之地?但她不能!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捧起儿子的脸,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璘儿!听话!你必须走!活下去!只有你活着,娘做这一切才有意义!你若不走,我们母子二人,只会一同死在这吃人的皇宫里!你难道要看着娘为你陪葬吗?!” “母妃……”晟璘哭得不能自已,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 婉嫔知道时间紧迫,不能再犹豫。她猛地看向一旁沉默跪着的侍卫严锋,眼中是托付一切的决绝:“严锋!” “末将在!”严锋重重叩首。 “本宫将璘儿,托付给你了!”婉嫔的声音带着泣血的郑重,“你听着,就算你死,也要把他安全送到朔州,送到萧彻面前!你听到了没有?!” 严锋抬起头,虎目含泪,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娘娘放心!末将在此立誓,只要有一口气在,必护殿下周全!纵九死,亦不悔!” “好……好……”婉嫔凄然一笑,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然后,她猛地别过头,对严锋厉声道:“动手!” 严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知道这是唯一的方法。他猛地起身,手刀精准地落在晟璘的后颈。 晟璘闷哼一声,软倒在母亲怀里,失去了意识。 婉嫔接住儿子软倒的小小身躯,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儿子苍白的小脸上。 她颤抖着嘴唇,在儿子冰凉的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吻,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儿子推向严锋。 严锋接过昏迷的晟璘,用早已准备好的厚实披风将他牢牢裹住,背在身后。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泪流满面、却依旧挺直脊梁站在宫灯下的婉嫔,重重抱拳,旋即转身,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殿深处。 空荡的宫室内,只剩下婉嫔一人。她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寒风从门缝侵入,吹得灯火明灭不定。 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却蕴含着一位母亲所有的爱与牺牲: “璘儿,我的孩子……一定要活下去……只要你好好的,娘……死而无憾……” 深宫寂寂,母子情深,却终须一别。 这一别,或许是永诀。 或许,是另一段传奇的开始。 第97章 李代桃僵 严锋背着昏迷的五皇子,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凭借着对宫廷禁卫换防间隙的精准把握和对偏僻路径的熟悉,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侍卫与宫人,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之外,踏上了前往朔州的亡命之路。 而在那僻静的宫苑内,灯火彻夜未熄。 婉嫔面前,跪着一个身形瘦小、面容与晟璘确有五六分相似的少年。 他叫小禄子,原是宫中负责洒扫的粗使小太监,因这几分机缘巧合的相貌,被婉嫔的心腹秘密寻来。 他此刻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几乎要瘫软在地。 婉嫔已擦干了眼泪,恢复了平日那副温婉却疏离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凝着一片化不开的冰寒与决绝。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禄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少年心上: “抬起头,看着本宫。” 小禄子颤抖着抬起头,对上婉嫔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从此刻起,你不再是小禄子。”婉嫔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你是五皇子,晟璘。生病,畏光,需要静养,大部分时间需卧榻不起,非必要不得见人,尤其要避开玉宸宫和东宫的人。记住了吗?” 小禄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婉嫔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更低,却更令人胆寒:“你的家人,本宫已派人‘妥善’安置。你若演好了这出戏,他们自然平安富贵。你若露了半点马脚……” 她顿了顿,语气中的威胁不言而喻,“你应该知道,在这皇宫里,本宫想让几个不起眼的人消失,可比碾死几只蚂蚁还要容易。” 小禄子浑身一颤,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随即转化成一种绝望的认命。 他重重地以头叩地,声音带着哭腔:“奴……奴婢记住了!奴婢就是五皇子!奴婢一定不会露馅!求娘娘……求娘娘开恩,放过奴婢的家人!” “不是奴婢,是‘本王’或者‘我’。”婉嫔冷冷地纠正,随即语气稍缓,“起来吧,从今天起,本宫会亲自‘教导’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五皇子’。” 接下来的日子,这座僻静的宫苑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戏台。 婉嫔将自己关在宫内,对外宣称五皇子受惊病重,需要绝对静养,谢绝了一切探视。 而宫内,则进行着紧张至极的“训练”。 婉嫔事无巨细地教导着小禄子。从晟璘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气、到饮食习惯、甚至是一些只有他们母子才知道的小习惯和小动作。 她让他反复练习请安的姿势、应对问话的简短回答,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蹙眉,都要求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小禄子为了家人的性命,也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与韧性。他日夜不停地练习,揣摩,将自己完全代入到“五皇子”这个角色之中。 几天下来,除了眼神深处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惶恐与卑微,他在形貌举止上,竟已与真正的晟璘有了七八分相似,在光线不明或隔着一定距离的情况下,足以以假乱真。 数日后,太后在慈宁宫召见“暂代监国”的五皇子,以示关怀,亦有考察之意。 玉妃那边自然也派了眼线密切关注。 当“晟璘”在婉嫔的陪伴下,穿着略显宽大的皇子常服,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地走进慈宁宫,用那细弱而带着些许气短的声音向太后请安时,端坐于上的太后仔细端详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只当他是真被这场风波吓坏了,身体不适,并未起疑,温言安抚了几句,便让他回去好生歇着。 玉妃安插的眼线远远看着,也只看到一位病弱惶恐的小皇子,与往日印象并无太大出入,回报玉妃时,也只说五皇子确实病恹恹的,不堪大用。 又过了几日,在一次必要的小型朝会上,“晟璘”被迫坐在那象征监国位置的侧座上。 他按照婉嫔的叮嘱,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头,偶尔抬眼,目光怯怯,遇到臣子奏对,只含糊地按照事先背好的套话回应一两个字“可”、“依议”,或者干脆由一旁的婉嫔或太后指派的老臣代为应答。 龙椅空悬,御阶之下,暗流涌动。太子晟玚看向“晟璘”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阴冷与嫉恨,玉妃则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看待将死之物的嘲讽。 然而,他们都没有看出,那个坐在高处、看似柔弱可欺的小皇子,袍袖下的双手正死死攥着,指甲深陷掌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那副“病弱惶恐”的假象,没有在那些如同实质的恶意目光下崩溃。 没有人认出来。 李代桃僵之计,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竟真的瞒天过海,初步成功了。 婉嫔站在“儿子”身后不远处,垂着眼睑,看似平静,心中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谎言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随时都可能坠落。 她只能祈祷,真正的璘儿能够安全抵达朔州,能够……活下去。 而这座皇城之内的血腥争斗,因为这颗被悄然替换的棋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第98章 血染宫闱与绝望新生 皇宫之内,时间的流逝并未冲淡权力的腥风血雨,反而因皇帝病榻缠绵、龙椅空悬而愈发酷烈。 假扮的五皇子“晟璘”在婉嫔的精心教导与太后刻意的扶持下,虽无惊艳才绝,却也展现出几分不同于太子晟玚的沉静与偶尔在太后引导下、合乎礼法的仁厚言论。 他待人温和,对太后恭敬,甚至在太后问及一些简单的民生问题时,能说出“当以休养生息为先”这般符合圣贤之道的话语。 这一切,看在忧心国事、对太子早已失望透顶的太后眼中,已是难得的品质。 她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个孩子或许天赋不算顶尖,但至少心地不坏,懂得敬畏,若能好好教导,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守成之君。 她开始更频繁地召见“晟璘”,甚至在公开场合流露出明显的维护与期许。 太后的态度,如同一根根毒刺,狠狠扎进玉妃和太子晟玚的心中。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原本毫不起眼、理应成为傀儡的小皇子,竟真的在太后支持下,一点点积累着声望,威胁着他们觊觎已久的宝座! 玉妃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她不能再等,也不敢再等!太后年事已高,若能趁其不备,迅速铲除障碍,造成既定事实,即便是太后,到时也无力回天! 一场精心策划的毒计,在暗夜中悄然展开。 这一夜,月黑风高。 玉妃买通了婉嫔宫中一个负责膳食的宫女,将一种无色无味、能引发心痹之症的剧毒,掺入了婉嫔和“五皇子”的宵夜羹汤之中。 变故发生得极快。 权谋帝王心 第59节 婉嫔刚用完宵夜不久,正欲检查“晟璘”今日的功课,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呼吸困难,脸色瞬间变得青紫,她猛地抓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看向桌上那碗还剩少许的羹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无尽的悲凉。 她张了张嘴,想最后呼唤一声她真正的璘儿,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香消玉殒。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壁房间内扮演皇子的少年小禄子,也遭受了同样的痛苦,他甚至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中蜷缩着死去,至死,都顶替着别人的身份。 玉妃的人早已守在宫外,听到里面异常的动静,立刻以“五皇子突发急病”为由闯入,实则迅速清理现场,制造出婉嫔因过度担忧儿子病情,悲痛诱发旧疾,与五皇子一同“病故”的假象。 消息传出,举宫“震惊”。 太后闻讯,踉跄数步,老泪纵横,她虽心有疑虑,但在玉妃一手遮天的后宫,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突发恶疾”,她亦无力深究,只能将这巨大的悲痛与疑团压在心底。 玉妃假意垂泪,心中却充满了铲除障碍的快意。 障碍已除,下一步,便是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与此同时,远离京城的荒郊野道上,严锋护卫着真正的五皇子晟璘,正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地赶往朔州。 为了躲避可能的追兵,他们不敢走官道,专挑崎岖难行的小路,晟璘自幼养在深宫,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但他惦记着母亲的安危,始终咬牙坚持着。 这一日,他们在一处偏僻的村落歇脚,严锋外出打探消息,回来时,脸色阴沉得可怕,手中紧紧攥着一份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传递消息用的简陋绢布。 晟璘见他神色不对,心中莫名一紧,强笑着问:“严侍卫,可是京城有什么消息?” 严锋看着小主子那尚存稚气却已饱经风霜的脸,喉头哽咽,几乎不忍开口。但他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那份绢布双手呈上,声音嘶哑沉重,如同生锈的铁器摩擦:“殿下……京城传来噩耗……婉嫔娘娘……和、和‘五皇子’……于三日前……突发恶疾……薨了!” “薨了”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晟璘头顶!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缩,一把抢过那绢布,上面潦草的字迹如同恶鬼的符咒,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他的心! 母妃……死了?那个在宫中代替他的人……也死了? 是玉妃!一定是玉妃干的! 巨大的悲痛、愤怒、以及失去唯一至亲的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母妃——!!!” 一声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哭嚎从晟璘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向前冲去,想要奔向京城的方向,却被严锋死死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给母妃收尸!我要杀了那个毒妇!!” 晟璘如同疯魔了一般,拼命挣扎,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拳头胡乱地捶打着严锋坚实的胸膛。 严锋任由他捶打,双臂如同铁箍般纹丝不动,他看着怀中崩溃的小主子,心如刀绞,却知道此刻绝不能心软。 他猛地低下头,对着晟璘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字字泣血: “殿下!你清醒一点!!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是去送死吗?!婉嫔娘娘是为了谁才死的?!是为了你!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他用力摇晃着晟璘单薄的身体,试图将他从绝望中摇醒:“娘娘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生路!她让你来朔州,是让你来求一条活路,是让你将来有机会为她报仇雪恨!不是让你现在回去自投罗网,让她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回去能做什么?你连皇宫的门都进不去就会被乱刀砍死!到时候,娘娘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她不会原谅你的!不会的!!” 严锋的怒吼如同冰水,混合着极致的悲痛,狠狠浇在晟璘头上。 他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空洞地望着严锋,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严锋看着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放缓了语气,却依旧沉重如铁:“殿下,娘娘不在了。从今往后,您只能靠自己了。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变得强大,才能对得起娘娘的牺牲,才能让那些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血债……必须血偿!” 最后四个字,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晟璘的心上。 他不再哭喊,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血味。 那巨大的悲痛仿佛在瞬间冻结,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恨意。 他推开严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望着京城的方向,那双原本清澈怯懦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如同鬼火般幽冷、坚定的光芒。 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走……去朔州。” 母妃,璘儿记住了。 活着,报仇。 第99章 新皇御极 五皇子与婉嫔的“暴毙”,如同最后一块被抽掉的基石,彻底扫清了太子晟玚登顶之路的所有障碍。 宫中虽偶有窃窃私语,怀疑那对母子死得蹊跷,但在玉妃一手编织的“突发恶疾”的定论和铁腕掌控下,任何异样的声音都迅速消弭于无形。 反对者噤若寒蝉,依附者弹冠相庆。 也就在这权力真空、人心惶惶之际,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晟帝,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多事之冬。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于养心殿龙榻之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带着他未尽的江山社稷与满腹的昏聩糊涂,龙驭上宾。 国丧的钟声,沉重而缓慢地敲响,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白色的缟素瞬间取代了所有鲜艳的颜色,整个帝都笼罩在一片哀戚与肃杀之中。 太子晟玚,此刻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嗣皇帝。他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孝道”与“勤勉”。 皇帝的丧仪,他亲自操持,务求极尽哀荣,规制远超历代先皇。 灵堂之上,他身披重孝,哭得撕心裂肺,几次“悲痛”到需要内侍搀扶才能站稳,其情其状,令人动容。 他严格按照古礼,守灵、哭临、祭奠,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引得不少不明真相的老臣暗暗颔首,觉得太子虽曾有失德,但至孝之心天地可鉴,或可期待。 唯有端坐于慈宁宫内的太后,听着前朝传来的种种消息,脸上无悲无喜。 她那双看尽宫廷风云的眼睛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彻底的失望。 她知道,那灵前涕泪交加的“孝子”,那看似井然有序的盛大丧仪,不过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 五皇子与婉嫔的死,如同两根冰冷的刺,永远扎在了她的心上,她对这肮脏污浊的朝堂,对这骨肉相残的皇家,已再无半点留恋。 在先帝灵柩前,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年老体衰,哀思过度,无力再问世事”为由,将象征后宫权力的凤印交出,宣布彻底归政,退回深宫颐养,不再过问任何朝政。 她的声音平静而苍凉,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决绝。 没有人敢阻拦,也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国丧期满,在庄严肃穆的钟鼓礼乐声中,盛大的登基大典于皇宫正殿举行。 晟玚身着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百官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一步步踏上那至高无上的御阶,最终转身,稳坐在了那金灿灿、冷冰冰的龙椅之上。 “朕,承皇天之眷命,赖祖宗之丕基,缵膺大统……”他朗声宣读着即位诏书,声音透过冕旒传遍大殿,带着刻意营造的威严与沉稳。 目光扫过脚下匍匐的臣子,心中充满了志得意满的狂喜与掌控一切的快意。 登基之后,便是尊封。 尊先帝皇后为母后皇太后,移居慈宁宫。 而最重要的,便是尊封自己的生母。 “咨尔玉妃,朕之生母,温恭懋著,淑德含章,育朕躬于幼冲,赞治道于宫闱。宜登极位,用光孝思。谨奉册宝,恭上徽号,曰:圣母皇太后!” 诏书宣毕,玉妃——如今已是玉太后,身着繁复华丽的太后朝服,在宫人的簇拥下,接受百官命妇的朝拜。 她端坐于凤座之上,唇角含着雍容华贵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锐利与野心。 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成为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儿子,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新皇御极,改元“永熙”,寓意永远光明熙和。 然而,站在金殿之上的年轻皇帝,和端坐于后宫之巅的皇太后,他们脚下踏着的,是未寒的忠臣骨骸,是至亲的淋漓鲜血,是无数在饥寒交迫中哀嚎的子民。 这“永熙”的年号之下,究竟会是真正的光明,还是更深沉的黑暗? 京城的天空,在新帝登基的喧嚣过后,似乎变得更加阴沉莫测。 第100章 再劝王旗 京城剧变的消息,如同乘着北风的朔雪,纷纷扬扬却又冰冷刺骨地传到了正在恢复生机的朔州。 五皇子与婉嫔“暴毙”、先帝驾崩、太子晟玚登基改元、玉妃尊为太后……这一连串石破天惊的消息,在朔州王府议事厅内炸开,让所有听闻者都为之悚然。 尤其是李崇文、张士珩等自京城而来的文臣,他们虽已对朝廷失望,但闻听如此骇人听闻的宫廷惨变,仍是惊怒交加,悲愤莫名。 周文翰血溅金殿的景象犹在眼前,如今又是幼主嫡母同时“暴毙”,这已非简单的朝纲混乱,而是彻底的伦常丧尽,人神共愤! 一种兔死狐悲、兼济天下的激愤,在他们胸中熊熊燃烧。 短暂的震惊与悲痛之后,李崇文猛地站起身,苍老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对张士珩等人道:“国贼窃位,弑害忠良,天地不容!朔州若再沉默,天下正气何存?吾等当再谏王爷世子,匡扶社稷!”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试探性的劝进,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再次求见朔州王与萧彻。 议事厅内,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萧远山坐于轮椅上,面容沉静如水,唯有敲击扶手的细微动作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萧彻侍立一旁,剑眉紧锁,眼中寒光闪烁,显然京城的消息也深深触动了他。 李崇文率先发言,他已褪去了上一次的些许拘谨与试探,声音沉痛而激昂:“王爷!世子!京城噩耗,想必二位已然知晓!五皇子殿下与婉嫔娘娘‘暴毙’之疑,昭然若揭!先帝驾崩,太子……那晟玚,竟在如此血雨腥风之中登基,尊那毒妇为太后!此非继承大统,实乃篡逆!是窃国!” 他越说越是激动,老泪纵横:“如今伪帝在位,妖后临朝,朝廷已非晟室之朝廷,乃国贼之巢穴!天下有志之士,谁不切齿?谁不心寒?朔州此前抗旨不尊,收留流民,大破朝廷军,已是旗帜鲜明!如今,更是势成骑虎,退则必遭伪帝倾力剿杀,进则尚可号召天下忠义,清君侧,靖国难!” 张士珩也上前一步,语气铿锵:“王爷,世子!如今非是为自身计,实乃为天下计!晟玚德不配位,玉氏祸乱宫闱,彼等窃据大宝,天下必乱!朔州兵精粮足,民心归附,更有拒敌抗疫之大义名分在手!当此之时,正应顺天应人,高举义旗,讨伐无道!吾等愿效仿古之贤臣,肝脑涂地,辅佐明主,再造乾坤!” 他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朝廷已然彻底腐朽变质,被“国贼”掌控。 朔州与伪帝之间已无转圜余地,与其被动等待剿杀,不如主动出击,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名,争夺天下大义! 萧彻与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萧远山微微颔首。 萧彻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文臣,声音沉稳有力,并未被他们的情绪完全带动:“诸位先生所言,皆出自公义赤诚,本王与父王感同身受。京城惨变,人神共愤,伪帝窃位,天地不容。我朔州与彼辈,确已无共存之理。” 他话锋一转,依旧保持着冷静:“然,称王举旗,非是意气之争。‘清君侧’之名虽正,却亦需万全准备。我军新经大战,虽胜亦疲,亟待休整;内政百废待兴,根基需固;四方藩镇态度未明,需遣使联络,争取盟友。仓促起事,若后方不稳,外援不至,则危矣。” 萧远山此时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彻儿所言甚是。大义需举,然不可躁进。如今之计,当外示沉静,内修甲兵。一面继续巩固朔州,积蓄力量,广纳流亡,收拢人心;一面可遣密使,联络各地对伪帝不满之藩镇、将领,晓以利害,共商大计。待时机成熟,粮草充足,盟友呼应,则王旗所指,方可势如破竹。” 他没有明确答应立刻称王举旗,但却给出了清晰的行动方略——积蓄力量,联络盟友,等待时机。 权谋帝王心 第60节 这实际上已是将争夺天下提上了日程,只是需要更为稳妥的步骤。 李崇文等人听闻,虽未得到立刻起兵的承诺,但见朔州王父子并未退缩,反而有如此清晰长远的谋划,心中激愤稍平,转为一种更为沉毅的决心。 “王爷、世子深谋远虑,老臣等拜服!”李崇文躬身道,“我等愿竭尽所能,助王爷世子整顿内政,草拟檄文,联络四方!” 这一次,不再是空泛的劝进,而是有了具体的方向。 朔州这台战争与政治机器,在消化了京城剧变的消息后,开始向着一个更为宏大,也更为危险的目标,悄然调整着方向。 天下这盘棋,朔州已然落子。 下一步,将是更为激烈的搏杀。 第101章 心向与私语 京城剧变与文臣再次劝进的消息,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心湖,萧彻在独自沉思良久后,还是选择在晚膳后,于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暖阁内,向楚玉衡和盘托出。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静的侧脸。 听罢萧彻的叙述,以及父王与其“外示沉静,内修甲兵,联络盟友”的方略,楚玉衡并未立刻发表看法,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烛火,良久,才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望向萧彻,问出了两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萧彻,抛开大义与形势,你自己……想坐那个位置吗?” “若我们真的赢了,这万里江山,最终由谁来坐?是你,是王爷,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把钥匙,试图打开萧彻内心最深处的匣子。 第一个关于本心欲望 第二个关乎未来格局与潜在的隐患 萧彻被问得一怔,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他习惯性地思考战略、权衡利弊,却很少如此直白地叩问自己的内心。 他想坐那个皇位吗? 那个至高无上,却也孤家寡人的位置? 脑海中闪过的,是玉衡清浅的笑容,是北境辽阔的自由,是京城那座黄金牢笼里的血腥与污浊……他发现自己对那象征着极致权力的龙椅,并无太多渴望。 至于谁来做皇帝……这更是一个他尚未深思,或者说刻意回避的问题。 亦或是从晟室宗亲中另择贤明? 看着萧彻陷入沉思与挣扎,楚玉衡并未催促。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却带着清醒的穿透力:“若你本心不愿,即便坐上去了,也是枷锁。若继承者不明,即便打下了江山,也可能为日后埋下祸根,徒惹纷争。” 萧彻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最终化为一声苦笑:“玉衡,你所言,句句切中要害。或许……我并未真正想过要那个位置。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若我们不站出来,不起兵,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晟玚和玉太后在那宝座上继续祸国殃民,看着天下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吗?朔州可以收留一部分流民,但收不尽天下的苦难!唯有彻底扭转这乾坤,方能给这世间,挣得一份真正的安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为了那片他誓言守护的土地和生灵。 楚玉衡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微软。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萧彻放在桌上的手背上,声音温和而清晰:“我明白。所以,我们并非为了取代而战,而是为了终结乱世而战。既然如此,那个位置由谁坐,便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如何确保未来的君主,是一位能善待百姓、能带来清平的明主。” 他顿了顿,继续道:“王爷与世子目前的方略是对的。积蓄力量,联络盟友,但更重要的是,在过程中,需明确我朔州起兵之宗旨——‘清君侧,靖国难,择贤而立,以安天下’。此宗旨需广布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是为天下公义。如此,方能汇聚更多人心,也能……为将来那个位置的人选,留下更从容、也更符合道义的选择空间。” 他的建议,将“争夺天下”的格局,提升到了“重塑秩序”的高度,赋予了这场可能的战争更崇高的立意,也巧妙地规避了未来权力分配的潜在危机。 萧彻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紧紧包裹,眼中充满了激赏与一种找到方向的释然:“玉衡,有你在我身边,我便觉得,再混沌的局势,也能看清前路。” 楚玉衡浅浅一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忍不住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倦意。 连日来的思虑与此刻的深谈,终究是耗损了他尚未完全恢复的精神。 萧彻立刻注意到了,所有关于天下大势的讨论瞬间被抛到脑后,心中只剩下满满的疼惜。 他站起身,走到楚玉衡身边,俯身将他打横抱起。 “不谈这些了,你累了,我们去歇息。”语气是不容拒绝的温柔。 楚玉衡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脸颊微红:“我……我自己能走。” “我抱着稳当。”萧彻低笑,抱着他径直走向浴房的方向。 察觉到他的意图,楚玉衡耳根瞬间红透,挣扎着想要下来:“沐浴……我自己来就好!” “你身子还虚,我帮你。”萧彻的手臂稳如磐石,低头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咬了一下,声音带着蛊惑与一丝霸道的暧昧,“乖,别动。” 氤氲的水汽渐渐弥漫开来,模糊了雕花的屏风,也模糊了其内交织的人影与偶尔泄出的、压抑的低吟浅喘。 窗外的月色朦胧,室内的春意,却浓得化不开。 天下大事,暂且搁置。 此刻,他只想守护怀中的这一方温暖与安宁。 第102章 亡命北途 凛冬的北风如同刀子,刮过荒芜的原野与光秃秃的山林。 通往朔州的路,在官方的文书上或许只是几行字,但对于亡命奔逃的五皇子晟璘和侍卫严锋而言,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离了京畿繁华之地,越往北,景象越是荒凉破败。战争的创伤与连年的灾荒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废弃的村落,荒芜的田地,偶尔能看到蜷缩在破庙残垣间、眼神空洞的零星流民,如同冬日里即将熄灭的残火。 这一切,都深深冲击着晟璘自幼生长于锦绣堆中的认知。 严锋如同一头沉默而警惕的头狼,背负着大部分行囊,始终将晟璘护在身后或身侧。 他选择最偏僻、最难行的小路,昼伏夜出,躲避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官道卡哨与巡逻兵丁。食物是粗糙干硬的饼子,饮水是冰冷的溪流山泉,夜晚则寻找山洞或背风的岩石缝隙勉强御寒。 对于养尊处优的皇子而言,这无疑是地狱般的煎熬。 晟璘不再哭泣。 自那日听闻母妃死讯、被严锋吼醒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稚气与软弱。 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只剩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冰冷,他不再喊累,不再抱怨食物的粗粝,甚至学着严锋的样子,用积雪擦拭脸庞以保持清醒,默默忍受着脚底磨出的水泡和冻疮带来的刺痛。 但他的身体终究是诚实的。 连日的奔波、惊恐、悲伤与严寒,很快拖垮了他本就称不上强健的体魄。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终于支撑不住,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蜷缩在简陋的避风处瑟瑟发抖。 “殿下!殿下!”严锋焦急万分,探手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心如油煎。 他不敢生火,怕引来追兵,只能将随身携带的、所剩无几的伤药融在雪水里,小心翼翼地喂给晟璘,又解开自己的外袍,将几乎昏迷的小主子紧紧裹住,用体温为他驱寒。 “母妃……冷……璘儿好冷……”晟璘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呓语,眼角渗出冰凉的泪滴。 严锋听着这破碎的呜咽,看着小主子烧得通红的小脸,这个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他紧紧抱着晟璘,如同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火种,低声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殿下,撑住!就快到了!到了朔州就好了!您一定要撑住!娘娘在天上看着您呢!” 或许是严锋的呼唤起了作用,或许是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不甘与仇恨支撑着,晟璘在高烧一夜后,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意识恢复了清明。 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严锋布满血丝却充满惊喜的眼睛,以及那双因一直抱着他而冻得青紫开裂的大手。 “严……严侍卫……”他声音嘶哑微弱。 “殿下!您醒了!”严锋声音哽咽,连忙将水囊递到他唇边。 喝了几口冰冷的清水,晟璘挣扎着坐起身,看着严锋憔悴不堪的面容和身上被树枝岩石刮破的衣衫,再看看周围荒凉死寂的环境,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严锋,那双曾经清澈怯懦的眸子里,沉淀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朔州?”他问,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 严锋估算了一下,沉声道:“照这个速度,避开大路,至少还需七八日。” 晟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他扶着岩石,试图自己站起来,身体晃了晃,严锋连忙去扶,却被他轻轻推开。 “我能走。”他说,然后迈开了虚浮却坚定的步子。 风雪依旧,前路漫漫。年幼的皇子褪去了锦绣华服,洗尽了铅华粉饰,在这亡命北途的风雪与苦难中,如同顽铁被投入熔炉,正在经历着一场残酷的淬炼。 支撑他的,不再是皇子的尊荣,而是母亲以生命换来的生路,和那刻入骨髓的血海深仇。 希望,在朔州。 而通往希望的路,每一步都浸透着血泪与风霜。 第103章 永熙盛世 新帝登基,改元“永熙”,那“永远光明熙和”的祈愿墨迹未干,金殿之上的晟玚便已按捺不住那早已深入骨髓的骄奢淫逸,初登大宝时强装出的几分勤勉与威仪,如同春日残雪,在权力稳固后迅速消融殆尽,露出了底下污浊不堪的本相。 “永熙”年号下的京城,并未迎来期望中的光明,反而在帝王的纵情声色中,滑向了更深的糜烂。 晟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选美之事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不再满足于后宫原有的嫔妃,也不再遵循旧例选秀。 一道道荒唐的旨意从宫中发出,命心腹宦官与爪牙,在京畿乃至周边州县,广罗美人,标准只有一个:颜色姝丽。不论出身,不论是否婚配,甚至……不论男女。 一时间,京城内外,乌烟瘴气。稍有姿色的女子,无论诗字闺中还是已为人妇,皆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面容清秀的少年郎,亦成了权贵们讨好新帝的“贡品”。 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戏码每日都在上演,哭喊与哀求声被淹没在朱门之后的丝竹管弦之中。 而这股邪风,最终竟刮到了朝堂之上。 御史台中,有一位名叫沈墨言的年轻御史,为人刚正,其妻柳氏虽非绝色,却温婉清丽,素有贤名。 不知怎的,这柳氏的名声竟传到了晟玚耳中,引得他心痒难耐。 一日,一队如狼似虎的宫廷侍卫径直闯入沈府,宣读口谕,称“陛下闻夫人贤德,特召入宫觐见,以示嘉奖”。 权谋帝王心 第61节 沈墨言岂不知这“觐见”背后的龌龊? 他气得浑身发抖,挡在妻子身前,厉声斥道:“荒谬!内子乃臣之发妻,岂有无故召入内宫之理?此非人君所为!尔等速速退去!” 那侍卫头领冷笑一声,毫不将这位御史放在眼里:“沈御史,这可是陛下的旨意!抗旨不遵,可是死罪!来人,请夫人上车!” “谁敢!”沈墨言目眦欲裂,拔出墙上悬挂的装饰佩剑,横在身前,他虽是文官,此刻却爆发出不惜一死的决绝,“若要带走内子,便从沈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柳氏在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泪如雨下,面色惨白。 那侍卫头领见状,眼中凶光一闪,竟直接下令:“沈墨言持械抗旨,形同谋逆!给咱家拿下!死活勿论!” 一场寡不敌众的厮杀在沈府院内爆发。 沈墨言一介书生,如何是这些虎狼侍卫的对手? 不过几合,便被乱刀砍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庭前的青石板。 “夫君——!”柳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扑到沈墨言身上。 侍卫头领不耐烦地挥挥手,两名侍卫上前,粗暴地将哭得几乎昏厥的柳氏架起,强行拖拽了出去。 沈府之内,只留下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满地狼藉。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 然而,在玉太后的默许和新帝的淫威之下,竟无人敢公开弹劾。 几位稍有血性的官员欲联名上书,却被同僚死死拉住,告知沈墨言之前车之鉴。 最终,此事竟以沈墨言“突发恶疾暴毙”,其妻柳氏“自愿”入宫侍奉太后的荒唐结论,草草收场。 忠臣血溅家门,妻子被强掳入宫。这桩惨案,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还对“永熙”新朝抱有一丝幻想之人的心。 朝堂之上,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金殿之下,堆积如山的,不再是治国安邦的良策,而是各地搜罗美人的图册与贡单。 皇宫之内,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晟玚拥着抢来的美人,饮着琼浆玉液,醉眼朦胧地看着殿中曼舞,只觉得这万里江山,尽在掌握,快意无比。 他却不知,那沈墨言溅洒在府邸的血,并未干涸,正如同无声的诅咒,与宫墙外无数百姓的怨愤交织在一起,在这“永熙盛世”的虚假外衣下,悄然孕育着颠覆的惊雷。 第104章 血途 越靠近朔州地界,人烟似乎稠密了些,但乱世之象也更显狰狞。 流民聚集的棚户区外围,秩序往往更加薄弱,滋生出不少铤而走险、拉帮结伙的匪徒。他们不敢冲击有兵士把守的朔州核心区域,便在这边缘地带,如同鬣狗般,狩猎着落单的行旅和弱小的流民队伍。 晟璘和严锋,一个半大孩子,一个虽然精悍却只有孤身一人的护卫,便成了这样一群匪徒眼中绝佳的“肥羊”。 那是在一个天色阴沉、寒风呼啸的下午。他们为了绕过一处可能有官兵盘查的隘口,选择了一条更为偏僻、据说能节省半日路程的山间小道。 就在他们沿着结冰的溪谷艰难前行时,七八个手持棍棒、柴刀,面带饥馑与凶悍之色的汉子,从前方的岩石和枯树后蹿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把身上的钱财和干粮都交出来!饶你们不死!”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恶狠狠地吼道,贪婪的目光在严锋背后的包袱和晟璘虽已脏污但仍能看出质地不凡的衣物上打转。 严锋瞳孔一缩,立刻将晟璘护在身后,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眼神冰冷如霜:“滚开!” “嘿,还是个硬茬子!”刀疤脸狞笑一声,一挥手,“兄弟们,上!做了他们!” 匪徒们一拥而上。严锋不愧是皇宫禁卫中挑选出的好手,即便多日奔波劳累,身手依旧矫健。他刀光闪动,招式狠辣精准,瞬间便劈倒了两名冲在最前面的匪徒。 但他毕竟只有一人,还要分心护着身后的晟璘,很快便陷入了围攻。 一根沉重的木棍从侧面狠狠砸向严锋的太阳穴!严锋正格开正面劈来的柴刀,察觉侧面风声,已是避之不及,只能勉强侧头,用肩膀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严锋闷哼一声,左肩瞬间塌陷下去,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瞬息之间,另一名匪徒瞅准空档,手中的剔骨尖刀猛地刺向他的腰腹! “严侍卫!”晟璘看得目眦欲裂,想也不想,竟猛地从严锋身后冲了出来,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撞向那名持刀的匪徒! 那匪徒没料到这小孩敢冲上来,被撞得一个趔趄,刀尖偏了几分,但仍是在严锋腰间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严锋的衣袍和下身的土地。 “殿下!退后!”严锋强忍剧痛,怒吼一声,右手中的刀舞得更急,状若疯虎,竟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又将两名匪徒砍翻在地。 剩下的三名匪徒见同伴接连毙命,对方虽受伤却如此悍勇,又见远处似乎有动静,顿时胆怯,发一声喊,拖着受伤的同伴狼狈逃窜而去。 匪徒退去,溪谷中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喘息声。 严锋用刀拄着地,勉强支撑着身体,脸色苍白如纸,左肩不自然地耷拉着,腰间的伤口血流如注,整个人摇摇欲坠。 “严侍卫!”晟璘冲到他身边,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涌出的鲜血,小手颤抖着,想去捂住,却又不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它掉下来。 “没……没事……”严锋想安慰他,声音却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尝试迈步,却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看着严锋因失血和剧痛而逐渐涣散的眼神,看着他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晟璘。 他知道,如果不能尽快得到救治,严锋会死!他会像母妃一样,永远离开自己!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涌了上来。 晟璘抹了把脸,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他蹲下身,用力将严锋没有受伤的右臂搭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他背起来。 严锋比他高大沉重太多,晟璘一个趔趄,差点两人一起摔倒。 但他没有放弃,调整姿势,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一点点,一点点,竟真的将严锋大半的重量扛在了自己背上。 “殿下……不可……”严锋意识模糊地挣扎。 “别动!”晟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哭腔,却又异常固执,“我背你走!我们……我们去朔州!很快就到了!” 他背着几乎昏迷的严锋,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脚下的路崎岖不平,肩上的重量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瘦小的脊背几乎要断裂。 腰间的伤口随着步伐不断摩擦,带来钻心的疼痛,严锋偶尔无意识的闷哼更是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汗水、泪水和严锋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向前走,不能停,到了朔州,严侍卫就能活! 视线开始模糊,双腿如同灌了铅,肺部火辣辣地疼。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力竭,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模糊的视线尽头,似乎看到了飘扬的旗帜和模糊的城墙轮廓。 是……朔州吗?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个方向,踉跄着,又迈出了一步。 身后,是他用瘦弱脊梁背起的忠诚与性命。 前方,是渺茫却必须抓住的,生的希望。 第105章 策马惊逢 时光在朔州平稳的休养生息中悄然流逝。 暖阁内的药香渐渐被清雅的墨香和窗外梅花的冷冽气息取代。 在萧彻近乎偏执的细致呵护与雪医仙的精心调理下,楚玉衡的身体,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他苍白的脸颊上逐渐有了健康的血色,不再是那种脆弱易碎的瓷白,而是温润如玉的光泽。 原本清瘦得过分的身形也丰润了些许,虽依旧纤细,却不再显得弱不禁风。 最重要的是,他那双总是因虚弱而带着倦意的眸子,如今清亮有神,顾盼间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只是底子终究亏空得厉害,比常人还是畏寒些,动作间也带着几分久病初愈的审慎。 这一日,天气晴好,连朔州凛冽的寒风都似乎温柔了许多。 萧彻处理完上午的军政事务,回到暖阁,见楚玉衡正临窗而立,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侧颜静好。 萧彻心中一动,走过去从身后拥住他,下巴抵在他肩窝,低声道: “玉衡,今日天气难得,我带你出去骑马可好?总在屋里闷着,也无趣。” 楚玉衡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骑马?我……不会。” 他出身江南文宦世家,所学皆是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何曾接触过这等北地戎马之事。 “无妨,”萧彻低笑,气息拂过他耳畔,“我教你。有我护着,定不会让你摔着。” 他语气中的自信与温柔让人安心。 楚玉衡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中也有些意动。 长久缠绵病榻,他也渴望能恣意感受这外面的天地。 略一犹豫,他便轻轻点了点头:“好。” 萧彻眼中顿时漾开笑意,亲自为他选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又拿了件厚实的银狐裘披风将他仔细裹好,这才牵着他的手,一同去了王府马场。 马场辽阔,草色虽枯黄,却在阳光下别有一番苍茫意味。 萧彻没选那些高大的战马,而是特意挑了一匹性情温顺、体型匀称的枣红色母马。 “这是‘追月’,性子最是沉稳,适合初学。”萧彻抚摸着马颈,对楚玉衡介绍道。 他先亲自示范了如何上马、握缰、控马的基本姿势,讲解得极其耐心细致。 然后,他扶着楚玉衡的腰,助他踩镫上马。 楚玉衡初时有些紧张,身体僵硬,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发白。 “放松,”萧彻站在马侧,一手稳稳扶着马鞍前桥,一手轻轻按在楚玉衡紧绷的背上,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腰背挺直,但不要僵硬。目光看前方,信任它。”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仿佛能传递过无尽的勇气。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试着按照他的指引调整姿势,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萧彻见状,便牵着“追月”的缰绳,缓缓在场内绕行。 权谋帝王心 第62节 起初只是慢走,感受马匹行走的节奏。 渐渐地,楚玉衡适应了马背上的颠簸,萧彻便松开了缰绳,改为与他并肩而行,依旧紧贴在他身侧,随时准备出手保护。 “试着轻轻夹一下马腹,对,就是这样……手握缰绳,往左带是向左,往右是向右……别怕,有我在……” 萧彻的声音如同最可靠的指引,楚玉衡学得极快,不多时,竟已能操控着“追月”在场中小跑起来。 风拂过面颊,带来自由的气息,视野随着马背的起伏而开阔,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与鲜活感涌上心头,让他苍白的脸上因运动染上了薄红,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萧彻看着他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眼中满是惊艳与满足。 他的玉衡,应该如此,不应被病痛禁锢,而应翱翔于天地之间。 两人纵马慢跑,不知不觉已靠近马场边缘,再往外,便是通往城郊的官道。 就在萧彻考虑是否该回去时,楚玉衡却忽然勒住了马缰,目光疑惑地望向官道旁的一处土坡。 “萧彻,你看那边……”楚玉衡指着那个方向。 萧彻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官道旁的枯草丛中,似乎匍匐着两个身影。 一个身形高大,却一动不动,像是昏死了过去,身上衣物破损,隐约可见深色血迹。 而另一个,看身形似乎是个半大孩子,正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那个高大身影往朔州城的方向拖行,动作艰难而绝望。 那孩子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但偶尔抬起的侧脸轮廓,却让萧彻和楚玉衡心中同时一震——那绝非普通流民孩子能有的清贵气质! “过去看看!”萧彻当机立断,一夹马腹,率先冲了过去。楚玉衡也立刻催动“追月”跟上。 靠近之后,情形更加清晰。那昏迷不醒的大汉伤势极重,肩骨扭曲,腰间一道伤口皮肉翻卷,失血过多已让他气息微弱。 而那个正在拼命拖拽他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脸上混杂着污泥、泪痕和坚毅,嘴唇干裂出血,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充满了绝望中的最后一丝执念。 那孩子看到两骑骏马疾驰而来,先是惊恐,随即像是看到了救星,用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喊道:“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萧彻飞身下马,蹲下身探了探那大汉的鼻息和脉搏,眉头紧锁。 “伤得很重,但还有一口气。”他沉声道,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孩子,“你们是什么人?” 那孩子看着萧彻威严的目光和楚玉衡清雅不凡的气度,心知这绝非普通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体力透支和心神松懈,眼前一黑,也软软地倒了下去。 楚玉衡也已下马,快步走过来,看到那孩子昏倒前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悲恸与决绝,心中莫名一紧。他看向萧彻:“先别问了,救人要紧!” 萧彻点头,不再犹豫。他立刻吹响示警的哨子,召来附近巡逻的兵士,小心地将昏迷的两人抬起。 “速回王府!传雪医仙!”萧彻翻身上马,将虚弱的楚玉衡也拉上自己的马背,护在怀中,沉声下令。 一行人匆匆返回朔州王府。 谁也不知道,这次偶然的策马出行,带回的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伤者,将会给朔州,乃至整个天下的局势,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106章 身份 朔州王府内最好的客院如今被临时充作了医室,浓郁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雪医仙须发皆白,神情专注,正以金针渡穴,辅以内力,竭力为昏迷不醒、伤势沉重的严锋续接断裂的肩骨,疏导淤塞的气血,处理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 整个过程漫长而精细,不容丝毫打扰。 而在隔壁稍小一些、陈设清雅的房间内,五皇子晟璘率先幽幽转醒。 长时间的饥饿、疲惫与精神的高度紧绷,让他即便在昏迷中也睡得极不安稳。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锦帐顶棚,身下是柔软舒适的被褥,空气中飘散着安神的淡雅香气,与他之前风餐露宿、生死一线的经历恍如隔世。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些许擦伤,带来细微的刺痛,但这远不及他心中的焦灼。 “你醒了?”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晟璘警惕地转头,看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公子正站在床边不远处。 他面容清隽绝伦,气质温润如玉,仿佛江南烟雨凝成的画卷,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正带着些许关切看着他。 这公子手中端着一杯温水,递了过来:“先喝点水吧。” 晟璘确实口干舌燥,喉咙如同火烧。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身体的本能,接过水杯,小口却急促地喝了起来。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缓。他放下杯子,第一句话便是急不可耐地追问:“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楚玉衡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焦急,语气放得更缓:“他伤得很重,肩骨碎裂,腰间刀伤深可见骨,失血过多。不过你放心,现在大夫正在全力救治他。” 听到“全力救治”,晟璘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丝,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取代。 他抬起头,看着楚玉衡,反而急切地反问道:“你……你知道朔州王府在哪里吗?” 楚玉衡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温声反问:“你要去朔州王府?去王府做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在告诉我们你的目的之前,你是否应该先告知我们,你是谁?” 就在这时,“咕噜——”一声清晰的肠鸣从晟璘的腹部传来。 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突兀。 晟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窘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这一路上啃干粮喝冷水,早已饥肠辘辘,此刻放松下来,身体的本能便不受控制地发出了抗议。 楚玉衡见状,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没有再追问,而是转身对门外候着的侍女轻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侍女便端来了一碗熬得糯烂喷香的肉粥和几样清淡易消化的小菜。 食物的香气瞬间勾起了晟璘胃里更强烈的渴望。 “先吃点东西吧,你身子虚,不宜立刻用油腻之物。” 楚玉衡将托盘轻轻放在他床边的矮几上。 晟璘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粥菜,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矜持,道了声含糊的“谢谢”,便拿起勺子,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极快,仿佛怕有人会抢走一般,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混合着食物一起往下咽。 这温暖的、正常的食物,让他想起了母妃,想起了曾经在宫中虽不自由却也无忧的时光,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他埋头猛吃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守在门外的仆人立刻恭敬地行礼:“见过世子。” 世子?朔州世子萧彻?! 晟璘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进来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势。 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与身旁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萧彻的目光先是落在楚玉衡身上,眼中冷意稍融。 他自然地走过去,伸手揽住楚玉衡纤细的腰肢,姿态亲昵而占有欲十足,然后才将目光投向床上那个正呆呆看着自己、嘴角还沾着饭粒的孩子。 楚玉衡轻轻拍了拍萧彻的手,对晟璘温声道:“这位就是朔州世子。你之前说,要来王府找人?” 晟璘看着萧彻,看着他揽住楚公子腰间的手,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这就是母妃让他来找的人? 那个被玉妃和皇兄视为心腹大患的北境苍狼? 机会就在眼前!他不能再犹豫! “噗通”一声,晟璘猛地从床上滚落,直接跪在了萧彻和楚玉衡面前! 他仰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食物的残渣,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让自己说得清晰: “世子!我……我不是普通流民!我是晟璘!是先帝的五皇子!”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讲婉嫔如何李代桃僵,如何预料到玉妃会下毒手,如何让严锋护送他逃离京城,以及母妃为保他生路甘愿赴死,玉妃和晟玚如何毒害他们母子并篡位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母妃说,只有来找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世子,求求您,帮帮我!帮我母妃报仇!求求你!不能让那些害死我母妃、窃取江山的人逍遥法外!”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碰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彻揽着楚玉衡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单薄颤抖的孩子,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 “五皇子?仅凭你一面之词,我凭什么相信你?” 晟璘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从贴身的、早已被汗水血污浸透的里衣内袋中,掏出一块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蟠龙玉佩,玉质温润,雕刻精细,龙睛处一点天然朱砂,正是皇室嫡系皇子出生时由宗正寺登记在册、亲自颁发的身份象征! “这……这是父皇在我周岁时赐下的蟠龙佩,内府有记录可查!”晟璘双手将玉佩举过头顶。 萧彻目光扫过那玉佩,眼神微动,却并未立刻去接。 一旁的楚玉衡轻轻按了按萧彻的手,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晟璘,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审慎:“五殿下,你的遭遇,我们深感同情。但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非我与世子二人可即刻决断。还需禀明王爷,仔细斟酌。” 他俯身,将晟璘扶起,替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柔声道:“你暂且在此安心住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外面的下人。与你同来的那位壮士,就在隔壁救治,我们会用最好的药。你先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其他的,容后再议。” 说完,他对萧彻使了个眼色。萧彻会意,不再多言,只是又深深看了一眼那块蟠龙玉佩,便揽着楚玉衡,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关上,室内恢复了寂静。 晟璘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玉佩,望着紧闭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有揭露身份后的如释重负,有对严锋伤势的担忧,有对未来的茫然,更多的,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不安与孤寂。 他们……会相信他吗?会帮他吗? 母妃,璘儿已经按照您说的,来到了朔州,见到了萧彻。 可是接下来,孩儿该怎么办? 母妃,璘儿好想你。 他缓缓走回床边,蜷缩着坐下,将脸埋进还残留着食物香气的被子里,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离开了严锋的庇护,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个刚刚失去一切、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孩子。 权谋帝王心 第63节 第107章 天赐之机 离开了五皇子暂居的房间,萧彻与楚玉衡并未直接回房,而是转向了隔壁,那位重伤侍卫所在的屋子。 屋内药味更浓,雪医仙刚施完最后一轮针,正用湿布擦拭着手。 床榻上的严锋依旧昏迷,但脸色已不似之前那般死灰,呼吸也平稳绵长了许多,肩部和腰腹都被洁白的绷带妥善包裹着。 见萧彻二人进来,雪医仙微微颔首。 楚玉衡上前一步,恭敬行礼,温声问道:“前辈,这位壮士情况如何?” 雪医仙捋了捋长须,语气平淡却带着医者的笃定:“性命无虞了。肩骨已接续,静养数月可恢复大半;腰间刀伤虽深,未损及要害,老夫已用金针封住经脉,辅以秘药,愈合后不影响行动。只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好生将养一段时日方能醒转。” “有劳前辈费心。”楚玉衡松了口气,诚挚道谢。 萧彻也点了点头:“所需药材,王府库藏尽可取用。” 稍作停留,确认严锋情况稳定后,两人便悄然退出了房间。 走在回主院的廊下,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彻揽着楚玉衡的手臂依旧没有松开,他眉头微蹙,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 “玉衡,你觉得……那孩子的话,有几分可信?” 楚玉衡微微侧首,靠着他坚实的手臂,沉吟道:“蟠龙玉佩乃皇室嫡脉信物,内府造办,记录清晰,极难仿造,他既能拿出此物,身份之事,大抵做不了假。” 他顿了顿,眸光清亮,“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要接下他这桩‘麻烦’。” 萧彻脚步微顿,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楚玉衡唇边缓缓漾开一抹清浅而睿智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后绽开的第一朵梨花:“萧彻,你忘了我们前几日在为何事困扰了吗?这岂非是……天赐之机?” 萧彻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猛地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瞬间明白了楚玉衡的未尽之语! 他们之前苦于起兵缺乏一个足够“名正言顺”的旗帜,担忧即便成功,那至高之位的人选也会引发内耗。 而如今,一个血统纯正、深受其害、且与他们目标完全一致的先帝皇子,就这样带着血海深仇,主动送到了他们面前! 扶持他,讨伐篡逆的晟玚与玉太后,便是“匡扶社稷,肃清朝纲”!这是最正统不过的大义名分!远比他们自己扯旗造反要来得顺理成章,更能凝聚人心! “你是说……以他为旗帜?”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不错。”楚玉衡颔首,目光深远,“他是先帝血脉,是伦序当立的皇子,却被篡逆者迫害,流亡至此。我们助他复位,名正言顺。待成功后,他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而我们……可以是辅政亲王,可以是镇国大将军,不必被那龙椅束缚,却依然能实现我们的抱负,守护想守护的一切。” 这几乎完美解决了他们之前关于“谁坐皇位”的困境! 萧彻眼中光芒闪烁,显然极为意动,但随即又闪过一丝疑虑:“此计虽妙,只是……他年纪尚幼,心性未定,经历如此巨变,我们又如何能确保,他将来不会成为另一个晟玚?或者,不会成为他人掌中之傀儡?” 楚玉衡闻言,笑容愈发温柔而笃定,他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萧彻,清澈的眸子望进他眼底:“正因为他年纪小,心性如同白纸,才是最好的时候。过往的苦难会让他早熟,懂得民间疾苦,而未来的道路,则需要正确的引导与教育。” 他轻轻握住萧彻的手,继续道:“只要我们悉心教导,让他明事理,辨忠奸,知民生之多艰,晓为君之责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仁德明君。这,比我们去争夺那个冰冷的位置,或是从宗室中寻找一个未知性情的成年人,要稳妥得多,也……更有意义,不是吗?” 萧彻看着他眼中那温和却坚定的光芒,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着眼于天下长治久安的胸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反手紧紧握住楚玉衡微凉的手,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了信任与托付: “你说得对。既然如此,这‘教育’未来明君的重任,恐怕非你莫属了。” 楚玉衡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带着些许赧然:“我?我不行的。我不过略通些书本道理,自身尚且……” “你可以。”萧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目光灼灼,“你通晓古今,明辨是非,心怀仁念,更难得的是这份洞察世事、着眼长远的智慧与冷静。由你来引导他,再合适不过。我相信你,玉衡。” 他的信任如同暖流,熨贴着楚玉衡的心。看着萧彻眼中毫无保留的肯定与期待,楚玉衡心中那点不自信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悄然萌生的决心。 他微微垂眸,长睫轻颤,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我……尽力而为。” 阳光将两人相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朱漆廊柱之上。 天下这盘棋,因为一个流亡皇子的到来,悄然翻开了一张足以颠覆全局的,至关重要的牌。 第108章 王谋 将五皇子晟璘暂且安顿好后,萧彻与楚玉衡并未耽搁,径直去了朔州王萧远山养病的院落。 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即刻禀明父王,共商决策。 萧远山正由侍从推着轮椅,在院中暖阳下闭目养神,膝上依旧盖着厚厚的毛毯。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并肩而来的儿子与楚玉衡,两人神色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与隐隐的兴奋,便知有要事。 “父王。”萧彻上前行礼。 “王爷。”楚玉衡亦躬身问候。 “嗯,”萧远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二人,“看你们神色,是有大事发生?” 萧彻与楚玉衡对视一眼,由萧彻开口,将今日在马场边缘如何偶然救回两人,那孩子如何自称是先帝五皇子晟璘,如何陈述婉嫔李代桃僵、玉妃母子毒害弑君、以及他携带蟠龙玉佩前来朔州求助之事,原原本本,详尽无遗地叙述了一遍。 随着萧彻的叙述,萧远山原本半阖的眼眸彻底睁开,精光内敛,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即便他久经风浪,心硬如铁,听闻这般宫廷惨变、骨肉相残的骇人秘闻,眉宇间也不由得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云与震怒。 待萧彻说完,院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良久,萧远山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异常沉稳:“蟠龙玉佩,确认过了?” 楚玉衡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王爷,晚辈亲眼所见。玉佩形制、玉质、尤其是龙睛处那点天然朱砂,皆与典籍记载的皇子信物特征吻合,不似作伪。且此物乃内府特制,登记在册,极难仿造。” 萧远山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如鹰,看向萧彻:“彻儿,你如何看?” 萧彻沉声道:“父王,孩儿初时亦有疑虑。但观其言行,虽年幼惊惶,然所述宫廷细节,不似凭空编造。尤其婉嫔甘愿赴死、李代桃僵之计,若非亲身经历,外人难以知晓如此详尽。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他选择来我朔州,本身便说明,他深知玉妃与伪帝乃我朔州死敌,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此乃合则两利之事。” 萧远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看向楚玉衡:“玉衡,你的见解呢?” 经过流民安置、疫病防治、乃至前次关于王旗的深谈,他已深知这年轻人见识不凡。 楚玉衡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从容:“王爷,晚辈以为,此非灾祸,实乃天赐良机,亦是我朔州破局之关键。” 他条分缕析,缓缓道来: “其一,于大义名分。此前我等若起兵,虽占情理,终难免‘藩镇作乱’之讥。然若扶持先帝正统血脉,讨伐弑君杀弟、篡位窃国的伪帝与妖后,便是‘匡扶社稷,肃清朝纲’,名正言顺,天下归心!此乃王者之师,非叛逆之众。” “其二,于未来格局。”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萧远山与萧彻,“王爷与世子志在天下安宁,而非觊觎那孤家寡人之位。扶持年幼皇子,待成功之日,世子可为摄政王,可为镇国大将军,总揽军政,匡扶天下,既可实现抱负,又不必受那龙椅束缚,免却未来诸多纷争隐患。此乃万全之策。” “其三,于皇子本身。五殿下年幼遭此巨变,心性如同白纸,正需正确引导。我等若能悉心教导,使其明君道,知民苦,将来或可成一代仁君,亦是天下百姓之福。” 楚玉衡的话语,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当前困局的所有锁扣。 他将扶持五皇子的利弊、以及对朔州未来的深远影响,分析得透彻无比。 萧远山静静听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的节奏逐渐放缓,最终停止。 他深邃的目光在萧彻和楚玉衡脸上来回扫视,良久,发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 “好一个‘天赐良机’!好一个‘破局关键’!”萧远山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洞明与决断,“玉衡所言,深得我心!那晟玚小儿,弑君杀弟,天地不容!玉氏妖妇,祸乱朝纲,人神共愤!我朔州若再沉默,岂非与贼同流?!” 他猛地一拍扶手,虽力道不重,却自有一股金戈铁马的决绝气势勃发而出:“这面‘匡扶社稷’的大旗,我们接了!” 他看向萧彻,目光灼灼:“彻儿,立刻加派人手,务必保证那孩子……不,是五殿下的绝对安全!其身份,暂不外泄,仅限于我等核心几人知晓。对外只宣称是故人之后,遭难投奔。” “是,父王!”萧彻肃然领命。 萧远山又看向楚玉衡,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托付:“玉衡,你心思缜密,通晓大义。引导、教育五殿下之责,便交由你多多费心。务必让他明白,我等并非利用他,而是真心助他夺回公道,并期望他能成为一个对得起天下苍生的君主。” 楚玉衡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郑重躬身:“玉衡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爷所托。” “至于那位忠心护主的侍卫,”萧远山补充道,“用好药,全力救治,待其伤愈,本王要亲自见见他。” 战略既定,三人心头都仿佛移开了一块巨石,又仿佛压上了更重的担子。 但这一次,前路变得清晰无比。 朔州王府这艘巨舰,在经历了内部的休养与整合后,终于找到了最有力的风帆与最明确的方向,即将驶向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未知的海洋。 第109章 相依 吃下去的食物和温热的水仿佛给冰冷的四肢百骸注入了些许生气,洗漱过后,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物,晟璘虽然依旧疲惫,但精神却无法真正放松下来。 严锋伤势未明,是他心头最沉的一块巨石。 他拒绝了侍女让他好好休息的建议,执意要去隔壁守着。 侍女见他态度坚决,又得了世子吩咐要好生照看,只得引他过去。 屋内药香弥漫,安静得只能听到严锋略显沉重却平稳的呼吸声。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但比起之前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模样,已是好了太多。肩部和腰腹处厚厚的绷带提醒着晟璘,他们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生死劫难。 晟璘轻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在脚踏上,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床上的人。 他伸出手,想要碰碰严锋包扎着的手,又怕弄疼他,指尖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虚虚地搭在床沿。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严锋沉睡的脸。这张脸平日里总是刻板而警惕,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和与忠诚。 如今因为失血和疼痛,眉宇间即使昏睡也带着一丝隐忍的褶皱。 “严侍卫……”晟璘低声唤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会好起来的,对吧?雪医仙说了,你会好的……”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规律的呼吸声。 他有很多话想说,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护着他,严锋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想说母妃不在了,他现在只有他了……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是化作了无声的凝视。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转暗,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为室内镀上一层暖橙色的光晕。 连日的逃亡、惊吓、悲痛以及方才情绪的剧烈起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晟璘毕竟还是个孩子,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起初他还强打着精神,努力睁大眼睛守着,但眼皮却越来越重,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抵抗不住浓浓的倦意,身体慢慢歪倒,靠着床沿,就这么蜷缩在脚踏上,沉沉睡了过去。 权谋帝王心 第64节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气,偶尔还会因梦魇而轻轻抽噎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严锋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剧痛和虚弱让他意识回笼得有些迟缓,他花了片刻才辨认出这是陌生的环境,随即猛地想起昏迷前的景象——匪徒、厮杀、殿下! 他心中一急,下意识就想挣扎起身,却牵动了肩部和腰腹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也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床沿边那个蜷缩着的、熟悉的小小身影。 动作猛地顿住。 只见小主子晟璘,穿着干净的衣物,小小的身子蜷在冰冷的脚踏上,脑袋靠着床沿,正睡得沉。 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疲惫与惊惧,即使在睡梦中,一只手也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床沿的帷帐,仿佛生怕失去什么。 夕阳的光晕落在他稚嫩却已显沉郁的侧脸上,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令人心酸。 严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酸涩与痛楚瞬间淹没了伤口的疼痛。 他记得昏迷前,是殿下用那单薄得可怜的肩膀,背着他,一步步在荒野中跋涉……殿下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 他没有再试图起身,生怕一点点动静就会惊扰了这难得安睡的孩子。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转过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晟璘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为主子受苦的心疼,有未能保护好殿下的自责,更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无比坚定的忠诚。 他知道,从婉嫔娘娘赴死,从他带着殿下逃出皇宫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彻底改变。 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让殿下受到伤害。 屋内静谧,一躺一坐,一昏睡一清醒,主仆二人在这异乡的暮色中,以一种相依为命的姿态,共同承受着命运施加的重压,也默默汲取着彼此存在的微光与力量。 严锋缓缓闭上眼,不再试图对抗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只是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身边那细微的呼吸声上。 那声音,是他此刻唯一想要守护的安宁。 第110章 守护 严锋是在一阵持续而尖锐的钝痛中彻底清醒过来的。 肩胛处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腰腹间的伤口也随着意识的清晰开始彰显存在感,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神经,带来密集的刺痛。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吵醒殿下。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让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痛苦。他缓缓转动眼珠,再次将目光投向床沿边蜷缩的身影。 晟璘睡得并不踏实,也许是姿势不舒服,也许是梦中依旧被恐惧追逐,他小小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抓着帷帐的手指更紧了,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母妃……别走……严侍卫……快跑……” 那破碎的、带着哭腔的梦呓,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严锋的心上,比伤口的疼痛更甚。 他多想立刻起身,将小主子护在怀里,告诉他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可他此刻连动弹一下都困难。 他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用目光描摹着晟璘稚嫩的轮廓,在心中一遍遍地起誓。 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的是几乎要溢出的疼惜与坚如磐石的决心。 时间在寂静与疼痛中流逝,窗外的暮色彻底被墨蓝的夜空取代,屋内点起了柔和的灯烛。 也许是姿势实在难受,也许是心中记挂太重,晟璘在睡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后,猛地惊醒过来。 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抬头看向床榻。 恰好对上了严锋那双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明亮、正一瞬不瞬望着他的眼睛。 “严侍卫!你醒了?!”晟璘瞬间完全清醒,惊喜地低呼出声。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脚踏上爬起来,凑到床边,小脸上满是急切和担忧,“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水?”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与关切。 看着小主子这般模样,严锋心中酸软一片。 他努力扯动嘴角,想给对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牵动了干裂的嘴唇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声音极其沙哑虚弱,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殿下……卑职……没事……让您……担心了……” “怎么会没事!你流了那么多血!”晟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但他倔强地没有让它掉下来,只是用力擦了擦眼睛,转身就去桌边倒水。 他的手还有些抖,水壶有些沉,但他坚持着自己完成,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温水回到床边。 “你……你别动,我喂你。”晟璘学着记忆中母妃照顾生病时的他的样子,笨拙却又极其认真地将杯沿凑到严锋唇边。 严锋看着他这般举动,眼眶阵阵发热。他依言微微张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 微温的水流滋润了干涸刺痛的喉咙,也仿佛流进了他冰冷的心田。 喝了几口水,严锋缓过一口气,目光扫过晟璘身上干净温暖的衣物,和他虽然疲惫却不再如同惊弓之鸟的神情,心中稍安,低声问道:“殿下……这里……是朔州王府?他们……没有为难您吧?” 晟璘用力摇头,将杯子放回桌上,又坐回脚踏上,压低声音道:“这里是朔州王府。我……我已经见过萧世子和一位楚公子了。我也……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们了。” 严锋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绷紧,却又因剧痛而松弛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他们……信了?” “我拿出了蟠龙玉佩。”晟璘抿了抿唇,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们没有立刻答应帮我,但让我先住下,还说会全力救治你。楚公子说……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他将萧彻和楚玉衡的反应,以及自己当时的感受,细细地说给了严锋听。 严锋静静地听着,心中飞速盘算。朔州王父子没有立刻将他们拿下或驱逐,反而给予救治和庇护,这本身已是一种态度。 那位楚公子话中的“从长计议”,更似是一种审慎的权衡,而非拒绝。 “殿下做得对……”严锋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肯定,“既来之,则安之。眼下……养好伤……最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着晟璘,“您也要……好好休息……保重自己。娘娘……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您平安……” 听到“娘娘”二字,晟璘的眼圈又红了,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严侍卫,你也要快点好起来,我……我不能没有你。” 这依赖的话语,让严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更沉重的责任。 他努力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地,轻轻覆在晟璘放在床沿的小手上。 那手心因之前的劳作和紧张而有些粗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 “卑职……发誓……”他望着晟璘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许下诺言,“只要……有一口气在……必护殿下……周全!” 晟璘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温度和力量,看着严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决绝,多日来漂泊无依、惊惧交加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他反手握住严锋的手指,虽然只能握住几根,却同样用力。 “嗯。”他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也多了一分踏实。 主仆二人不再多言,只是在这静谧的、飘散着药香的屋子里,静静依靠着彼此。 烛火跳跃,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融为了一体。 窗外,朔州城的夜晚安宁而深沉。 而在这王府一隅,两颗饱经磨难的心,正在伤痛与守护中,一点点重新积攒起面对未来的勇气。 第111章 盟约与重担 又静养了一日,在雪医仙妙手回春的诊治和王府上好的药材调理下,严锋的伤势稳定下来,虽仍虚弱得无法起身,但精神已好了许多,能与晟璘进行短暂的清醒对话。 晟璘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喂水、擦汗,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原本惶惑不安的心,在严锋逐渐恢复的生机中也渐渐安定下来。 这日午后,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萧彻与楚玉衡并肩走了进来。 晟璘立刻从脚踏上站起,有些紧张地看向他们。严锋也挣扎着想支起身体,被楚玉衡用眼神温和地制止了。 “五殿下不必多礼,严侍卫更需静养。”楚玉衡声音清润,如同春风拂过,稍稍缓解了室内的紧绷感。 他与萧彻在侍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床上的严锋和站在床边的晟璘。 萧彻开门见山,目光如炬,直接落在晟璘身上,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五殿下,你的身份,我们已确认。你的遭遇,我们亦深表同情。玉太后与伪帝晟玚倒行逆施,祸乱朝纲,残害忠良,朔州与他们,早已势同水火。” 他顿了顿,观察着晟璘的反应,见那孩子虽紧张,却努力挺直了瘦弱的脊梁,眼中闪烁着仇恨与期盼交织的光芒,便继续道:“朔州可以助你,集合力量,讨伐国贼,为你母妃报仇,为你自己正名,亦为这天下苍生,争一个朗朗乾坤。” 晟璘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几乎要立刻跪下道谢。 然而,萧彻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但是,”萧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冷酷,“帮助你,并非无条件的施舍,更非儿戏。这关乎无数将士的性命,关乎朔州乃至未来天下的命运。我们不会扶持一个懦弱无能、不堪造就的傀儡。”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人的内心:“想要我们倾力相助,可以。但你必须向我们证明,你值得!” 楚玉衡适时接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同样蕴含着不容动摇的原则:“殿下,仇恨可以成为动力,但不能是全部。未来的君主,需要智慧,需要仁德,需要坚韧不拔的意志,更需要心怀天下的胸襟与担当。你如今年纪尚幼,经历巨变,心性未定,这正是需要学习与磨砺的时候。” 他看向晟璘,目光清澈而深邃:“我们会为你提供最好的教导,文武兼修,让你明道理,知兴替,识人心,懂民生。但最终能领悟多少,能成长到何种地步,取决于你自己。若你顽劣不堪,朽木难雕,或心性狭隘,只知私怨而无视苍生……那么,很抱歉,朔州不会将赌注压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身上。” 萧彻总结道,话语掷地有声:“简单来说,我们会给你机会,给你平台。但能否把握住,能否达到我们的要求,赢得我们的认可和全军上下的信任,靠你自己!若你做不到,今日之约便作废,我们会另寻他法,而你,朔州也只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仅此而已。你,可明白?可能接受?”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几人清浅的呼吸声。严锋躺在床上,紧张地看着小主子,心中波涛汹涌,却不敢插话。 晟璘站在原地,小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这不是简单的援助,这是一场对他自身的考验,一场关乎他能否为母妃报仇、能否夺回一切的、更为艰难的战争。 他需要脱胎换骨,需要变得强大,需要配得上那个位置,配得上别人的追随。 他想起了母妃临别时那决绝而期盼的眼神,想起了严锋为他几乎流尽鲜血,想起了这一路看到的民生疾苦……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心底涌起。 他抬起头,迎上萧彻和楚玉衡审视的目光,那双尚存稚气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火焰。 他松开拳头,向前一步,用尚带童音却异常清晰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明白!我接受!”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我现在还很小,很弱,什么都不懂。但我会学!无论多苦多难,我都会学!学文习武,明理知义!我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手刃仇敌,强大到足以……对得起母妃的牺牲,对得起严侍卫的守护,也对得起……未来可能追随我的人!请世子,楚公子,教我!督促我!若我懈怠,若我不成器,任凭处置,绝无怨言!” 少年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萧彻与楚玉衡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不怕他稚嫩,就怕他没有这份决心和觉悟。 “好!”萧彻沉声道,“记住你今日之言!从明日起,你会开始新的生活。望你……莫要让我们失望,更莫要让你母妃在天之灵失望。” 权谋帝王心 第65节 楚玉衡也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殿下有此决心,便是好的开始。安心养伤,也照顾好严侍卫。来日方长。” 盟约,在这一刻,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达成。 它并非坦途,而是一条需要五皇子晟璘用汗水、泪水甚至血水去铺就的荆棘之路。 但对于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而言,这已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光明的绳索。 第112章 孤影砺刃 朔州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次第亮起,勾勒出城池恢复生机的轮廓。 然而,在这片逐渐蒸腾的暖意与希望之下,总有一些角落,沉淀着化不开的冰寒与孤寂。 城西军营的一角,与其他地方热火朝天的操练或休憩氛围格格不入。 这里相对僻静,只有一道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与远处篝火的映照下,如同不知疲倦的鬼魅,反复进行着最简单、也最致命的劈砍动作。 他赤裸着上身,隆起的肌肉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汗珠沿着紧实的肌理滑落,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军中制式的长刀,而是一柄特制的、刃口带着细微锯齿的短刃,招式狠辣刁钻,每一式都倾注着全部的力量与精神,仿佛面前有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嗤——!” 短刃撕裂空气,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意,狠狠劈在作为标靶的、包裹着厚厚草席的木桩上。 草屑纷飞,木桩上早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刻痕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劈砍得露出了内里的木质。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花哨,只有最极致的效率与力量。 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燃烧着两簇幽冷的鬼火,那里面没有疲惫,没有情绪,只有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亟待爆发的毁灭欲望。 那个总是带着温润笑意,会轻声叮嘱他注意伤势,会在灯下为他细致包扎,会因为他一个笨拙的关心而微微脸红的人……不在了。 就死在他的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冷,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也染红了他整个世界。 每当夜深人静,那绝望的一幕便会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上演。 苏墨临终前断续的话语,努力想触碰他脸颊却最终无力垂落的手,以及那双失去神采、却仿佛依旧凝望着他的眸子……这些都成了啃噬他心脏的毒虫,日夜不休。 他只能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折磨自己的身体,让极致的疲惫和疼痛来暂时麻痹那锥心刺骨的思念与仇恨。 只有在力竭倒地、意识模糊的边缘,他才能获得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呼……呼……” 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角落格外清晰。卫铮终于停了下来,单膝跪地,以短刃拄地支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下颌滴落,在脚下的冻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目光穿透沉重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座金碧辉煌、却藏污纳垢的皇城,能看到玉宸宫中那个毒妇冷漠得意的脸。 玉妃……晟玚…… 这两个名字,如同烙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世子如今有了更宏大的图谋,要扶持那个流亡而来的小皇子,要争夺天下。 他理解,并且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世子的每一个命令,因为他的忠诚早已献给朔州,献给将他从泥泞中拉起的萧彻。 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那独属于自己的一份、永不磨灭的恨意与杀机。 他不会因私废公,不会打乱世子的布局。但他会等。 等一个时机。 等世子的大事尘埃落定,或者,等一个能够让他手刃仇敌、而不影响大局的机会。 到那时,他将化身索命的修罗,用这柄浸满他汗水与恨意的短刃,剖开仇人的胸膛,用他们的鲜血,祭奠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卫铮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汗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 他重新握紧短刃,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死寂与冰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只是幻觉。 他转身,沉默地走向自己的营帐,背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挺拔,却带着一种与整个世界隔绝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决绝。 他的路,也很长。 仇恨是枷锁,也是燃料。 在复仇之日到来之前,他唯有将自己磨砺成最锋利的刃,隐藏在鞘中,静待出鞘饮血的那一刻。 第113章 番外二:青山独往 清明,细雨如酥,润湿了朔州城外的山野。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出了城门,向着北面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坡行去。 驾车的是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子,是萧彻拨给卫铮的亲卫之一。 车厢内,只坐着卫铮一人。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气息内敛,如同蛰伏的猎豹。 只是比起多年前,他眉宇间的戾气与尖锐沉淀了许多,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望向窗外某个方向时,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与温柔。 马车在山脚下停住。 卫铮拎起一个准备好的竹篮,里面装着几样简单的祭品:一壶酒,几样时令果品,还有一包……包装粗糙、却明显是刚出炉还带着热气的桂花糖。 他拒绝了亲卫的跟随,独自一人,沿着被春雨打湿的蜿蜒小径,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脚步沉稳,踏在沾满雨水的青苔和落叶上,几近无声。 这片山坡风景极好,面朝一片开阔的河谷,远处是连绵的青山,春日里绿意葱茏,野花星星点点。 然而此地并无名字,也少有人来。只在坡顶向阳处,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坟茔。 坟冢修得很简洁,甚至有些简陋,只是用当地的青石仔细垒砌而成,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杂草。 坟前立着一块同样材质的青石碑,碑上没有任何头衔、生平,只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着两个字—— 字迹带着一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执念,正是卫铮的手笔。 卫铮走到坟前,停下脚步。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任由细密的雨丝沾湿他的头发和肩头。 目光凝在那两个简单的字上,仿佛透过冰冷的石碑,看到了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身上总有淡淡药草清香的年轻太医。 他缓缓蹲下身,将竹篮轻轻放在碑前。 取出酒壶,拔开塞子,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在坟前的土地上。 “苏墨,”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寂静的山坡上显得格外清晰,“我来看你了。” 没有过多的言语,仿佛只是来看望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他拿出那包桂花糖,小心地放在碑前。“路过城南,看到新开的铺子,记得……你以前喜欢这个。”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或是站着,望着远处的山河。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在山谷间架起一道朦胧的彩虹。 时光在这里仿佛流逝得格外缓慢。 卫铮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极其仔细地擦拭墓碑。 从顶端到底座,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刻字的笔画凹槽,都反复擦拭,直到青石表面光洁如镜,那“苏墨”二字愈发清晰深刻。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站直身体,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想起了苏墨为他包扎伤口时专注的眉眼? 还是想起那具冰冷残缺、再也无法对他微笑的躯体? 所有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最终都沉寂在这座无名的青山之上,化作了年复一年、无声的陪伴。 “京城的事了了。”不知过了多久,卫铮忽然又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殿下……不,陛下,很好。王爷和楚先生,也很好,他们……成婚了。” 他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下太平了,你期盼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日子吧。”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可惜,你看不到了。” 山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远处河谷中牧童隐隐的笛声。 一片安宁祥和。 卫铮最终什么也没再说。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墓碑,仿佛要将那两个字再次刻进心里。 然后,他提起空了的竹篮,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背影挺拔而孤寂,与这青山绿水,与这太平盛世,似乎融为一体,又似乎格格不入。 他来时无声,去时亦无息。 唯有那座无名的坟,那块只刻着“苏墨”二字的碑,以及碑前那壶倾尽的酒和那包带着体温的桂花糖,证明他曾来过,证明这世间,曾有一个叫卫铮的人,将所有的深情与余生,都留在了一座青山之上,陪着一个永远停留在最好年华的人。 山河无恙,故人长眠。 而他,将继续独行于这人间,带着永不磨灭的记忆,直至生命的尽头。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苏墨正提着药箱,笑着等他,抱怨一句:“怎么才来?” 第114章 师徒之谊 朔州王府深处,一处特意辟出的静室,窗外竹影婆娑,室内墨香氤氲。 权谋帝王心 第66节 这里,即将成为五皇子晟璘新的课堂。 楚玉衡站在书案前,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摊开的《史记》书页,看似从容,实则心绪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复杂几分。 教导皇子,尤其是一位身负“匡扶社稷”之望的未来君主,其分量,远重于任何一场权谋算计。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易察觉的紧张压入心底最深处,面上依旧是那片波澜不惊的沉静瀚海。 脚步声由远及近,萧彻亲自领着晟璘走了进来。 少年换下了逃亡时的狼狈衣衫,身着锦袍,眉宇间虽还残留着一丝惊悸未定的苍白,眼神却已透出渴望汲取知识的亮光。 “先生。”晟璘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萧彻拍了拍晟璘的肩膀,对楚玉衡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沉声道:“玉衡,人交给你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新结成的师徒。 楚玉衡微微颔首,示意晟璘在对面坐下。 “殿下不必多礼。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师徒。学堂之上,无分尊卑,唯有学问真理。若有疑问,随时可提;若有不同见解,但说无妨。”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如春风化雨,悄然安抚了晟璘初入陌生环境的不安。 授课开始,楚玉衡并未急于讲解经义,而是先从《史记》中“陈涉世家”谈起,剖析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背后的时势与民心。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引经据典,将历史长卷中的兴衰成败、人性明暗一一铺陈在晟璘面前。 他的话语逻辑缜密,视角独特,往往三言两语便能点破迷津,让复杂的历史事件变得脉络清晰,深奥的道理变得浅显易懂。 晟璘起初听得有些吃力,但很快便被楚玉衡深入浅出的讲解吸引,眼神越来越专注。 “读史并非只为知晓过去,”楚玉衡话锋一转,合上书本,“更要明鉴当下。殿下,若你为一地之主,见春耕时节,百姓却因田亩之争械斗不止,当如何处置?” 晟璘一愣,思索片刻,尝试答道:“当派官吏调解,依律法裁决,平息纷争。” “此为治标。”楚玉衡颔首,继而引导,“然则,田亩之争因何而起?是地界不清,赋税不公,亦或是豪强侵占?若不究其根源,今日平息,明日纷争必再起。为政者,当如良医,须诊其脉,断其症,方能根除顽疾。” 他随即举例朔州近日推行的一项田亩清查政策,详细解说如何从纷繁表象下抓住核心矛盾,制定策略,以及推行中可能遇到的阻力与化解之道。 他没有空谈仁政爱民,而是将具体的为政思路、分析问题的方法,如庖丁解牛般呈现。 晟璘听得入神,只觉眼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门后是纵横捭阖的天下格局与细致入微的治理智慧。 一个时辰的课程转瞬即逝。楚玉衡布置了简单的思考题,让晟璘回去细细琢磨。 恰在此时,萧彻处理完军务,信步走来。他身着墨色常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在看到楚玉衡的瞬间化为柔和。 他径直走到楚玉衡身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拢了拢方才讲学时微微滑落肩头的薄薄外衫。 “讲了这许久,可还顺利?”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只有面对楚玉衡时才有的、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的动作熟稔而亲密,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楚玉衡的颈侧。 楚玉衡没料到他会当着晟璘的面有此亲昵举动,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一股热意“腾”地窜上耳根,他迅速侧身避开半分,抬眸瞪了萧彻一眼,那眼神中带着几分薄恼,更有几分被窥破私密的羞赧,压低声音道:“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这般乱来。” 他的语气是嗔怪的,像是一种基于平等亲密关系下的自然反应,是独属于萧彻才能看到的、褪去谋士冷静外壳后的一丝真实性情。 一旁的晟璘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萧世子是威严冷峻的统帅,楚先生是算无遗策的谋士,皆是高山仰止般的人物。 此刻见到两人之间流动的、不容外人插足的亲昵氛围,少年脸颊瞬间绯红,手足无措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彻将楚玉衡的羞窘和晟璘的尴尬尽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却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转而看向晟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殿下,今日课程感觉如何?” 晟璘连忙抬头,红着脸,恭敬又带着几分兴奋地回答:“回世子,先生所讲,深入浅出,令璘茅塞顿开,获益良多!” “那就好。”萧彻点头,“玉衡学究天人,你能得他教导,是莫大机缘,定要勤勉用心。” “是,璘必不负世子与先生期望!” 楚玉衡此时已迅速调整好情绪,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温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对晟璘温和道:“殿下今日也累了,且回去休息吧,仔细回味今日所学。” “是,先生。璘告退。”晟璘如蒙大赦,行礼后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静室。 待少年的脚步声远去,楚玉衡才无奈地看向萧彻,摇了摇头:“你呀……” 萧彻低笑一声,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望向窗外盎然绿意,语气笃定:“怕什么?这小子将来要承的是万里江山,若连这点眼界都没有,如何能成事。” 他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教你费心了。如何,这块璞玉,可堪雕琢?” 楚玉衡目光也投向窗外,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属于师者的欣慰与期待。 “玉质天成,心性纯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静室之内,书香依旧,一段崭新的师徒之谊,于此悄然生根。 而窗外,属于朔州,也属于整个天下的宏大序章,正待展开。 第115章 武训之始 晟璘离开后,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陡然变得粘稠起来。 窗外的竹影斜斜地投映在青石地上,随风轻轻摇曳,如同楚玉衡此刻未能完全平复的心绪。 他背对着萧彻,故作镇定地收拾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指尖却微微有些发烫,方才被触碰过的颈侧皮肤,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腹粗粝而温热的触感。 萧彻并未急着开口,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落在楚玉衡清瘦的脊背上。 那袭素色长衫衬得他身形挺拔如竹,可唯有萧彻知道,这看似单薄的肩背,为他,为朔州,扛起了多少重压与谋算。 “可是累着了?”萧彻终于迈步上前,声音较之方才在晟璘面前,又低沉柔和了几分,带着不容错辨的疼惜。 他靠得很近,近到楚玉衡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躯散发出的热量,以及那身经百战淬炼出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此刻却收敛得恰到好处,只如同暖炉般烘烤着他的背脊。 楚玉衡收拾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耳根那抹未能完全褪去的绯色却泄露了他的心境。 “不过是讲学一个时辰,何至于累。”他语气试图维持一贯的平淡,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放软,“倒是你,军务繁杂,不必特意过来。” 萧彻伸出手,并未再做任何逾越的动作,只是轻轻握住了楚玉衡正在整理书页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那触感清晰而坚定。 “想见你。”三个字,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敲在楚玉衡的心上。 楚玉衡呼吸一滞,终于侧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萧彻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沉情意,如同静默燃烧的火焰,不炽烈张扬,却带着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温度。 那目光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胡闹……”楚玉衡低声嗔道,想抽回手,力道却微弱得近乎欲拒还迎。 他被那目光锁住,一时竟挪不开视线。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离,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掌心下对方脉搏有力的跳动。 萧彻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上楚玉衡的额角,这是一个极尽亲昵却又不含丝毫情色意味的姿态,充满了依赖与无声的抚慰。 他低声喟叹:“看你为他殚精竭虑,我心疼。”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楚玉衡身体微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感受着这片刻的温存与宁静。 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个简单的触碰中暂时消弭。 “教导皇子,亦是稳固朔州根基,何谈辛苦。”楚玉衡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多是安心,“只是……下次不可再当着殿下如此,成何体统。” 萧彻低笑,胸腔震动透过相抵的额角传来。“好,依你。”他应着,却并未立刻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仔细端详着楚玉衡近在咫尺的眼睫、挺秀的鼻梁,以及因微微抿起而显得有些倔强的唇。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楚玉衡被他看得面上刚退下去的热意又隐隐有回升之势,忍不住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力道却软绵绵的。“……看什么?” “看我的人。”萧彻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却顺势将楚玉衡那只推拒的手握得更紧,指尖在他腕骨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玉衡,”他正色道,语气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待到此间事了,天下安定,我定要与你寻一处安静所在,只有你我,再无人打扰。” 这不是承诺,却比任何承诺都更动人心魄。 楚玉衡心尖一颤,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映着自己的身影,清晰无比。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的点头,和一句低不可闻的回应:“……好。” 温情在静室中无声流淌,无需更多言语,更无需逾越的举动,彼此的心意已在呼吸交错间传递得清清楚楚。 良久,楚玉衡轻轻挣了挣手,低声道:“该去校场了。殿下的武训,还需你亲自安排。” 萧彻这才缓缓松开手,指尖留恋地在他手背划过,应道:“嗯。一起?” 楚玉衡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从容雅致,唯有眼角眉梢残留的一丝柔和暖意,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两人并肩走出静室,阳光洒落,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仿佛本就一体。 前路尚有烽烟,但此刻,心有所属,志同道合,便是最好的时光。 第116章 星辉共影 校场归来,暮色已四合。 萧彻与楚玉衡并肩走在回主院的长廊下,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卫队整齐的脚步声,更衬得廊下这片天地静谧安然。 白日里,萧彻亲自为晟璘安排了武艺师父,并示范了基本功。楚玉衡则在一旁静静观看,偶尔与萧彻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地对少年的表现进行评估。 此刻,卸下一整日的公务与教导之责,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 进了书房,这里是萧彻处理军务的重地,也是他们二人最常共享的私人空间。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春夜的寒意。萧彻反手合上门扉,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一同隔绝。 几乎是在门阖上的瞬间,那刻意维持的、在人前的距离感便消融了。 萧彻转过身,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握住手腕,而是直接环住了楚玉衡的腰身,将他轻轻带向自己。 楚玉衡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身体便顺应了那股力道,靠进了那片温暖坚实的怀抱。 他没有挣扎,只是将额头抵在萧彻的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松香与阳光气息的味道,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与放松。 权谋帝王心 第67节 “站了那么久,腿酸不酸?”萧彻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而温柔,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让两人的身躯紧密相贴,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无妨。”楚玉衡闷声回答,声音因埋在他肩头而显得有些模糊。 他抬起手臂,回抱住萧彻精壮的腰背,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下肌肉的流畅线条和蕴藏的力量。 这是一种无声的依赖与交付。 萧彻低下头,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楚玉衡的鬓角,温热的气息拂动他几缕散落的发丝。“那小子根基弱,得多吃些苦头。”他指的是晟璘,语气里带着一丝严师般的考量,但更多的注意力显然都在怀中人身上。 “循序渐进便好,不急在一时。”楚玉衡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脸,灯光下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也盈满了对萧彻的信任与亲近。 萧彻看得心头发软,忍不住低下头,这次,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稳稳地落在了楚玉衡的眉心。 那吻带着安抚的力度,如同羽毛拂过湖面,却漾开了层层涟漪。楚玉衡眼睫轻颤,闭上眼,感受着那片刻的温存与悸动。 这不是欲望的宣泄,而是情感最深沉的表达,是确认,是慰藉,是无需言说的“我在这里”。 吻毕,萧彻并未退开,鼻尖仍亲昵地蹭着楚玉衡的鼻尖,呼吸交融。“今日辛苦你了。”他低语,指的不仅是教导晟璘,更是楚玉衡为朔州殚精竭虑的每一刻。 楚玉衡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抬手抚上萧彻近在咫尺的脸颊,指尖轻轻描摹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彼此彼此。”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在静谧的书房里,听着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感受着彼此的存在驱散了所有的孤寂与寒冷。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他们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语言的范畴。 过了许久,楚玉衡才轻轻动了一下:“晚膳该送来了。” 萧彻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稍稍放松手臂,却仍圈着他,低头看着他,目光灼灼:“让他们送到这里来。今晚,只想与你单独用饭。” 楚玉衡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暖流淌过,点了点头:“好。” 窗外,星子渐明,闪烁着清冷的光辉。 而室内,烛火温暖,映照着相依的身影,将这一方天地晕染得温馨而圆满。乱世之中的片刻安宁,与相爱之人共享,便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幸福。 第117章 璞玉初砺 晟璘觉得自己快散架了。 从楚先生那弥漫着墨香与智慧的静室出来时,他脑中还盘旋着“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微言大义,心头沉甸甸的,既有茅塞顿开的清明,也有面对浩瀚学识的敬畏。 楚先生讲课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和,但那平静话语下的深意与引导,却比任何苛责都更让他不敢懈怠。 然而,这精神的疲惫还未消解,身体紧接着就被扔进了校场那片尘与土的天地。 萧世子亲自为他指定的武艺师父是位姓赵的老校尉,面容黝黑,声如洪钟。 扎马步、练基础拳脚、学习如何正确发力……每一个动作都要求精准,反复练习,直到肌肉酸痛,汗如雨下。萧彻在一旁观看时并未多言,但那沉静而极具分量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晟璘咬牙坚持着,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也记得母妃的期望,更记得这一路逃难而来的艰辛,他不能喊累,不能退缩。 当训练终于结束的号角吹响时,晟璘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勉强站稳,向师父和萧彻行礼告退。 一离开校场,那强撑着的气力瞬间泄去,他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觉得腿肚子在打颤。 “殿下。”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紧接着,一只坚实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他大半的重量。 严锋的脸色依旧带着伤后未完全恢复的苍白,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狰狞伤疤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自己的身体也远未康复,但此刻,他的动作却异常稳健,如同最可靠的磐石。 晟璘几乎是立刻将身体靠了过去,也顾不上什么皇子仪态了,带着哭腔小声哀嚎:“严锋……我、我快不行了……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在白日里努力维持的沉稳持重,在唯一可以完全信赖的严锋面前,彻底瓦解,露出了符合年龄的委屈和疲惫。 严锋看着小主子汗湿的鬓发、累得通红的小脸,以及那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语气依旧是硬邦邦的:“才第一天,就叫苦连天?楚先生讲的课都白听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晟璘激灵了一下。 他扁了扁嘴,小声嘟囔:“我没叫苦……就是、就是真的累嘛……” 话虽如此,他还是努力试图自己站直些,不想让严锋太过费力,毕竟严锋的伤还没好利索。 严锋将他这点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下微软,托着他的手臂力道却丝毫未减,声音也放缓了些:“回去用热水泡一泡,属下帮殿下揉开,明日便不会这般酸痛了。” “嗯。”晟璘低低应了一声,依赖地靠着严锋,慢慢朝自己的院落挪去。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稚嫩却努力挺直,一个伤痕累累却坚定不移。 “严锋,”快到院门时,晟璘忽然低声说,“楚先生讲的道理很深,武艺练起来也很累……但我知道,这些都是我必须学的。” 他抬起头,看着严锋,眼神虽然疲惫,却透着一股清澈的坚定,“我会坚持下去的,不会再让你……和母妃失望。” 严锋脚步微顿,看着小主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残阳的光,也映着一种名为成长的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更加用力地、稳稳地扶住了身边的少年。 这朔州的风,或许凛冽,但这块璞玉,正在这风霜砥砺中,悄然生辉。 第118章 晨课与午练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晟璘便被内侍轻声唤醒。尽管浑身肌肉还在叫嚣着昨日的酸痛,但他还是咬着牙爬了起来。 严锋早已守在门外,见他出来,沉默地将一柄温热的木剑递到他手中——这是萧彻吩咐准备的,未开刃,却比真剑更沉,专为打基础所用。 再次踏入楚玉衡的静室,晟璘的心境与昨日已略有不同。少了些初来乍到的惶恐,多了几分求知的郑重。 楚玉衡依旧是一身素雅长衫,气度从容。他今日并未直接讲史,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殿下,昨日归去,可曾思索,若一地水患频发,当如何根治?” 晟璘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加固堤坝,疏通河道?” 楚玉衡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转而开始讲述上古大禹治水的故事。 他不仅讲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辛劳,更着重剖析禹之父鲧“堵”之法的失败,与禹“导”之法的成功。 他从地理、民情、乃至不同部族间的利益协调,层层剥茧,将一场远古的水患治理,讲成了一堂生动的资源调配与矛盾化解的实践课。 “堵,看似直接,然水势愈积愈猛,终将溃堤,酿成大祸。”楚玉衡的声音平和而富有穿透力。 “导,顺应水性,疏通归海,看似迂回,却能长治久安。为政之道,亦是如此。律法、兵威如同堤坝,不可或缺,但若只知强力压制,不知疏导民情,化解积怨,则隐患深埋,终有爆发之日。” 他随即引申到朔州如今推行的一些政策,如何像疏导水系一般,引导流民垦荒,调和新旧百姓的矛盾,鼓励商贸流通财富。 他没有空谈仁政,而是将背后的权衡、手段、预期,清晰明了地展现在晟璘面前。 晟璘听得目不转睛,只觉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巨大的画卷,治国不再是书本上枯燥的字句,而是由无数精妙权衡与长远布局构成的鲜活实践。 他偶尔提出一两个稚嫩的问题,楚玉衡皆耐心解答,并引导他思考更深层的原因。 一个时辰的课程结束,晟璘只觉得头脑被塞得满满当当,却又异常清明。 他恭敬地向楚玉衡行礼告退,心中对这位年轻的先生,已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简单用了午膳,稍事休息,晟璘便再次来到了校场。 阳光正烈,校场上尘土飞扬,兵士们的操练声震耳欲聋。赵老校尉早已等候在此,依旧是那张不苟言笑的黑脸。 “殿下,今日继续马步,外加基础剑式。”老校尉声如洪钟。 晟璘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柄沉重的木剑,走到指定位置,摆开架势。昨日的酸痛尚未消退,今日甫一用力,双腿和手臂的肌肉便传来更强烈的抗议,如同无数细针在扎。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内衫,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痒得难受。 他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姿势,但身体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眼角余光能看到不远处肃立观看的萧彻,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这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腰沉!肩松!目视前方!”老校尉的呵斥声不时响起,伴随着细微的姿势调整。 练习剑式时,木剑在他手中显得格外笨重,简单的劈、刺、撩、挡,做起来却总是差了几分力道和准头。 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有好几次,他几乎想要放弃,想扔下木剑,坐下来好好喘口气。 但一想到楚先生课堂上的深意,想到母妃,想到严锋背上的伤,想到自己身负的责任,那念头便被他死死压了下去。他紧抿着唇,小脸憋得通红,眼中却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萧彻静静地看着。 他能看到少年身体的颤抖,能看到他额上滚落的汗珠,也能看到他眼中那份越来越清晰的倔强。 他没有出言鼓励,也没有苛责,只是如同磐石般立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标准和期望。 训练的间隙,晟璘几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快没了。 严锋默默递上水囊,看着他狼狈却坚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心疼,更有欣慰。 休息片刻,晟璘又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拿起木剑。 当下午的训练终于结束时,晟璘几乎是靠着严锋的搀扶才能站稳。 他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彻这才缓步走过来,看着几乎虚脱的晟璘,沉声开口:“感觉如何?” 晟璘喘了几口气,努力挺直一点点脊背,声音沙哑却清晰:“回……回世子,很累……但,璘儿还能坚持。” 萧彻目光在他苍白却坚定的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没有多余的夸奖,但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晟璘心中莫名一暖,仿佛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回去的路上,他依旧靠在严锋身上,疲惫不堪,但眼神却比昨日更加明亮。 知识的甘泉与体魄的锤炼,正如同并行的双轨,承载着这块璞玉,向着未知却必然沉重的未来,稳步前行。 第119章 灯下夜话与温存 晚膳依萧彻所言,直接送到了书房。精致的菜肴摆放在小几上,炭火驱散了春夜的微寒,烛光摇曳,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静谧。 白日里处理军务、教导皇子的紧张与疲惫,在这方私密空间里渐渐消融。 两人对坐,安静地用着饭食。 萧彻习惯性地将一道楚玉衡偏爱的清蒸鲈鱼挪到他面前,又为他盛了一碗熬得浓香的鸡汤。 “晟璘今日如何?”萧彻咽下口中食物,开口问道,语气是闲谈般的随意。 权谋帝王心 第68节 楚玉衡放下汤匙,眼中流露出些许真实的赞许:“心性坚韧,远超同龄人。晨课时能举一反三,对治水之喻理解颇深,并非死记硬背之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虽显稚嫩,但璞玉可雕。” 萧彻闻言,唇角微扬,显然对这个评价颇为满意。“校场那边,赵老校尉也说他能咬牙坚持,没叫一声苦累。是个苗子。”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摩挲着杯壁,“看来,你这先生,我这……姑且算是武学启蒙,都没白费功夫。” 楚玉衡微微颔首:“根基打牢,日后方能承其重。只是,京城那边不会坐视朔州拥立新主,后续安排需尽早提上日程。” 谈到正事,两人神色都认真了几分。 萧彻将酒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已派李崇文暗中联络河西、陇右几位对伪帝早有不满的将领,利益许诺加之‘匡扶正统’的大义名分,已有松动迹象。最迟下月初,应有回音。” “粮草军械,我已核算过库存,支撑初期战事绰绰有余。新垦的军田夏收在即,若能顺利,后续补给无忧。”楚玉衡接口,声音平稳,将繁杂的后勤事务梳理得清晰明了,“当务之急,是确保内部整合完毕,外部盟友敲定,届时《讨逆檄文》一出,方能形成雷霆之势。” 萧彻看着他灯下沉静的侧脸,烛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专注分析局势的模样,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智慧之美。 他心中一动,一种混合着欣赏、依赖与深浓爱意的情绪满溢胸腔。 “有你在,我安心。”萧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错辨的情愫。 楚玉衡抬眸,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心尖微颤,面上却维持着镇定,只是耳根悄悄染上薄红,低声应道:“分内之事。” 晚膳在这样既有公事商讨又夹杂私密情意的氛围中结束。侍从悄无声息地撤下碗碟,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萧彻起身,走到楚玉衡身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垂眸看着他。 楚玉衡似乎预感到什么,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避开。 下一刻,萧彻俯身,手臂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轻松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楚玉衡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揽住了萧彻的脖颈,脸上瞬间绯红一片,“萧彻!你……”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措手不及,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几乎溃散。 “累了,抱你回去休息。”萧彻说得理直气壮,抱着他稳步走向与书房相连的卧房。 他的步伐稳健,怀抱温暖而有力,楚玉衡最初的惊愕过后,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将发烫的脸颊轻轻埋在他颈侧,嗅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卧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光线朦胧。萧彻将他轻轻放在床榻边坐下,自己则单膝蹲跪下来,伸手去替他除去鞋袜。楚玉衡想阻止,却被萧彻握住了脚踝。 “别动。”萧彻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磁性。他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褪去楚玉衡的鞋袜,温热的手掌握住他微凉的足踝,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着足底的穴位,舒缓着白日久站的疲惫。 那触碰带着电流般的酥麻感,从足踝一路窜上脊柱,楚玉衡身体微微绷紧,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他想缩回脚,却被萧彻牢牢握住。 “今日辛苦。”萧彻抬头看他,昏暗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夜,涌动着深沉的爱怜与渴望。 他倾身向前,将楚玉衡轻轻推倒在柔软的锦被上,高大的身躯随之覆上,却小心地用手肘支撑着大部分重量,避免压到他。 两人身躯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加速的心跳和升高的体温。 萧彻低下头,吻先是落在他的眉心,然后缓缓下移,珍重地吻过他的眼睑、鼻梁,最后攫取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的轻柔,带着积蓄已久的热度与占有欲,温柔却又强势地撬开他的齿关,深入探索,纠缠不休。楚玉衡起初还有些被动,但在萧彻不容置疑的引导和那熟悉气息的包围下,渐渐沉溺其中,开始生涩而真诚地回应。 他攀附着萧彻宽阔的肩背,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抓皱了对方的衣袍。 一吻绵长,直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萧彻才稍稍退开,额头相抵,呼吸灼热地交织。 他的手掌探入楚玉衡的衣襟,抚上他温润微凉的肌肤,那触感让两人都轻轻战栗。 “……可以吗?”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极致的克制,询问着身下人的意愿。 楚玉衡眼睫湿漉,面若桃花,在朦胧的光线下美得惊心。他看着萧彻眼中翻滚的欲望与深情,心中最后一丝羞赧也被汹涌的情感淹没。 他闭上眼,极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嗯”了一声,主动仰头,再次吻上萧彻的唇角。 得到应允的萧彻不再犹豫,细密而灼热的吻再次落下,沿着优美的颈项线条一路蔓延,手下动作更加温柔却也更加坚定地除去彼此碍事的衣物。 烛影摇红,帐暖春深,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纷扰,只余下爱侣间最原始而真挚的缠绵与慰藉。 衣衫委地,喘息交织,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此刻的紧密相连,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与最温暖的港湾。 第120章 晨光缱绻 次日,天光透过窗棂,在卧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彻率先醒来,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过身,借着微熹的晨光,凝视身旁仍在沉睡的楚玉衡。 楚玉衡睡得有些沉,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此刻散乱在枕上,几缕发丝贴着他光洁的额角。 眼睫下有着淡淡的阴影,显露出昨夜未曾好好安歇的疲惫。 更引人注目的是,微敞的寝衣领口下,隐约可见几点暧昧的红痕,一路蜿蜒没入衣料深处,那是他情动时难以自控留下的印记。 萧彻的目光变得深沉而柔软,带着餍足后的慵懒与毫不掩饰的怜爱。 他伸出手,极轻地拂开楚玉衡颊边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的好眠。 然而,楚玉衡还是被这细微的触碰扰醒了。 他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初时还有些迷茫,待看清近在咫尺的萧彻,以及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尤其是腰腿间难以忽视的酸软感时,昨夜种种瞬间回笼,白皙的面庞立刻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逸出一声低哑的:“嘶……” “醒了?”萧彻低醇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手臂自然地环过去,将他连人带被揽住,“看你累得紧,今日就好好歇着,不必去给那小子授课了,让他自己去校场练武便是。” 楚玉衡闻言,蹙了蹙眉,努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依旧带着事后的慵懒沙哑,却坚持道:“……不行。殿下功课初定,不可……轻易荒废。” 他说着,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只是浑身乏力,动作显得迟缓而勉强。 萧彻见状,手臂微微用力,便轻易地将人按回了柔软的枕褥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糅合着化不开的宠溺:“那便下午再去。早上好生歇着,养足精神。”他边说边起身,只着中衣,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又回到床沿坐下,将水杯递到楚玉衡唇边。 楚玉衡确实渴得厉害,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喝完了水,他抬眼瞪了萧彻一眼,那眼神因带着未褪的情潮和些许恼意,不仅毫无威慑力,反而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难见到的生动风情。 “只能这样了……”他低声妥协,随即又忍不住抱怨,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独对萧彻才会流露的嗔意,“看你……干的好事……昨夜说了……不能好久的……” 这话出口,他自己先觉得耳根更热,下意识地想别开脸,却被萧彻含笑的目光牢牢锁住。 萧彻看着他难得露出的羞窘模样,心头爱极,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从善如流地认错,语气里却满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宠溺:“好,怪我。是我不知节制。”他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再躺会儿,我去唤早膳。用了膳再睡个回笼觉。” 楚玉衡被他这般细致地照料着,那点微末的恼意也消散了,只剩下满心的暖融与一丝被过度疼爱后的慵懒。 他轻轻“嗯”了一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萧彻动作利落地披上外袍,出门低声吩咐了侍从。不一会儿,清淡却营养的早膳便被送了进来。 萧彻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将膳食端到床边的小几上。他扶楚玉衡靠坐在床头,然后端起一碗熬得香糯的米粥,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感觉温度适宜了,才舀起一勺,递到楚玉衡唇边。 楚玉衡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我自己来……” “别动,听话。”萧彻语气温和却坚定,勺子又往前递了递。 楚玉衡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终是妥协,微微张口,接受了这份细致的喂食。 萧彻的动作很耐心,一勺一勺,间或夹些易消化的小菜喂他。 两人没有再多的言语,室内只有碗勺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声,气氛安宁而缱绻。 用完早膳,萧彻又伺候他漱了口,看着他重新躺下,替他盖好被子。“我需去校场看看,你安心休息,午膳时我再回来。” 楚玉衡点了点头,倦意再次袭来,含糊地应了一声。 萧彻站在床边,又凝视了他片刻,这才转身,大步离开了卧房,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楚玉衡一人,在弥漫着萧彻气息的床榻间,沉沉睡去。 而窗外,朔州新一日的操练声,已然响起。 第121章 痕迹与授课 五皇子晟璘如同前两日一样,早早便到了楚玉衡授课的静室。 他端坐在席上,温习着昨日所学,心中甚至准备好了几个想要请教的问题。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平日里总是提前在此等候的楚先生,今日却迟迟未见身影。 晟璘心中不禁泛起疑惑,他看向门口侍立的内侍,小声嘀咕:“先生向来严谨守时,今日为何迟了这许久?” 正当他疑惑之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进来的却不是楚玉衡,而是一身劲装、显然是刚从校场过来的萧彻。 “世子。”晟璘连忙起身行礼。 萧彻摆了摆手,目光在室内一扫,淡然开口:“殿下不必等了。玉衡他……今日身体有些不适,需多休息片刻。你先去校场练武,下午他再来为你授课。” 晟璘一听,脸上立刻露出关切之色:“先生身体不适?严不严重?可需唤太医?” “无妨,只是偶感疲惫,歇息半日便好。”萧彻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你去吧,莫要耽误了武训。” 见萧彻如此说,晟璘虽仍有些担心,但也只好按下疑虑,恭敬应道:“是,璘儿明白了。愿先生早日康复。”说完,便带着满腹的关心,转身往校场去了。 校场的训练依旧艰苦,晟璘挥汗如雨,直到午时方休。他匆匆用了午膳,心里还惦记着楚先生的身体。 而此刻,主院卧房内,萧彻正端着精心准备的午膳回来。 室内光线被帘幔遮挡得有些昏暗,楚玉衡依旧侧卧在床榻深处,睡得正沉,呼吸清浅均匀。 萧彻将食盒轻轻放下,走到床边坐下。他没有立刻叫醒他,只是静静看了片刻。 睡梦中的楚玉衡褪去了平日的清冷与谋算,眉眼舒展,显得格外安宁温顺。 萧彻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描摹过他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颊。 “玉衡,醒醒,该用些午膳了。”他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唤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楚玉衡眼睫颤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萧彻放大俊颜和那双饱含关切与柔情的眼眸。 身体的酸痛和疲惫瞬间回笼,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起来吃点东西,下午还要去给那小子上课。”萧彻边说,边伸手将他连人带被扶坐起来,又拿过软枕垫在他腰后。 楚玉衡浑身乏力,尤其是腰腿处酸软得厉害,只得任由他摆布。 萧彻见他这般情状,眼中闪过一丝自责与疼惜,转身去倒了温水伺候他漱口,然后又取来干净的衣物。 权谋帝王心 第69节 “我自己来……”楚玉衡见他竟要亲手帮自己穿衣,脸上刚退下去的热意又涌了上来,伸手想去拿衣服。 萧彻却避开了他的手,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别动,我帮你。”他动作熟练而轻柔,小心地替他穿上内衫,系好衣带,过程中指尖难免触碰到肌肤,引得楚玉衡一阵细微的战栗。 穿好中衣,萧彻又拿过一件领口稍高的外袍为他披上,仔细整理好衣襟,似乎想将某些痕迹遮掩得更好些。 两人移到桌边用膳。萧彻依旧体贴地布菜盛汤。 “晟璘上午去校场了?”楚玉衡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问道。 “嗯,”萧彻点头,“我去静室时他已在等候,听说你身体不适,很是担心。武训时也比往日更卖力些,赵校尉说他进步明显,韧劲十足。” 楚玉衡闻言,眼中露出些许欣慰:“他心性纯良,又肯用功,是好事。”顿了顿,又看向萧彻,“你也莫要对他过于严苛,循序渐进便好。” “我心中有数。”萧彻应道,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菜放入他碗中,“你多吃些,补充体力。” 用完午膳,楚玉衡精神稍好。 萧彻看着他恢复了些血色的脸颊,心头微动,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印下一吻,低笑道:“看来我的‘照顾’还算有效。” 楚玉衡脸一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抬手推开他:“莫要胡闹……我该去静室了。” 楚玉衡先行一步到了静室。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尤其是下意识地将外袍的领子又往上拉了拉,这才铺开书卷,准备授课内容。 不一会儿,晟璘也到了。少年一进来,便快步走到楚玉衡面前,关切地行礼问道:“先生,您身体可好些了?” 楚玉衡温和一笑,示意他坐下:“无妨,只是有些疲惫,歇息半日已好多了。劳殿下挂心。” 晟璘放下心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楚玉衡的脖颈——或许是因为动作,或许是衣领终究未能完全遮掩,一小片暧昧的红痕恰好露了出来,在先生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少年愣了一瞬,带着纯然的好奇与关切,脱口问道:“先生,您的脖子……是受伤了吗?怎么红了一块?” “!”楚玉衡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一抹显而易见的红霞迅速从脸颊蔓延至耳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那处痕迹,指尖都能感受到皮肤下发烫的温度。 心中又羞又恼,暗骂某个不知节制的家伙,竟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记,还……还偏生被学生看了去! 他强自镇定,迅速将衣领往上扯了扯,试图遮掩得更严实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僵硬:“无……无事,或许是被蚊虫叮咬了,不妨事。” 他不敢再看晟璘纯真的眼睛,连忙拿起书卷,清了清嗓子,试图将两人的注意力都拉回正题,“殿下,我们今日继续昨日未尽之议题,关于《盐铁论》中官营与民营之利弊……” 他很快进入了授课状态,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从容,将话题引向了深奥的经济策论之中。 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偶尔下意识去整理衣领的小动作,泄露了他此刻并未完全平静的心绪。 晟璘虽然觉得先生刚才的反应有些奇怪,但那红痕看起来也确实不像受伤,见先生已然开始认真讲授,便也将这点疑惑抛诸脑后,专注地听起课来。 静室之内,书声再起,只是授课的先生今日,比往常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羞窘,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此刻在书房,嘴角带笑的男人。 第122章 形与势 午后的课程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带着楚玉衡个人羞窘的氛围中开始了。 他竭力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讲解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忽略脖颈上那处仿佛在隐隐发烫的痕迹,以及心底对萧彻那份又恼又无奈的嗔怪。 今日,他讲授的是《孙子兵法》的《形篇》与《势篇》。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楚玉衡的声音已恢复清朗,他目光沉静地看向晟璘,“殿下可知,此言何解?” 晟璘思索片刻,结合上午武训时赵校尉强调的“下盘要稳,方能发力”的道理,试探着回答:“是说……善于打仗的人,先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机会?” “不错。”楚玉衡赞许地点点头,“‘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能否让自己不被战胜,在于我们自身的准备是否充分,比如朔州的军备、粮草、民心;而能否战胜敌人,则在于敌人是否给我们可乘之机。故善战者,能为自己创造不可被战胜的条件,却不能一定使敌人被我战胜。” 他随即引申,将“形”与“势”分开讲解。 “形,如高山巨石,是自身固有的、可见的力量积累,需日积月累,如我等在朔州励精图治;势,则如激流奔雷,是灵活运用‘形’所创造出的、有利于我方的战斗态势和时机,讲究出奇制胜,动于九天之上。” 为了让晟璘更直观地理解,他甚至取过棋盘,以黑白棋子模拟两军对垒。 “殿下请看,若我方在此处结硬寨、打呆仗,此為‘形’之固守;但若派遣一支奇兵,迂回至敌后,断其粮道,或击其懈怠,这便是造‘势’。无‘形’则‘势’如无根之木,无‘势’则‘形’如死水一潭。” 晟璘听得目光炯炯,只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兵法殿堂的大门,那些曾经觉得玄奥的文字,在楚先生深入浅出的讲解和棋盘推演下,变得清晰而富有生命力。 他联想到自己练武,扎稳马步、练好基本功是“形”,而在对练中寻找对手破绽、灵活运用招式便是“势”。 “先生,所以无论是治国还是用兵,都要先修好‘内形’,再伺机而动,创造‘外势’,对吗?”晟璘举一反三地问道。 楚玉衡眼中掠过真正的欣赏,这孩子悟性确实极佳。“殿下所言甚是。这亦是吾等如今在朔州所为。” 他没有明说“匡扶社稷”的具体计划,但话语中的指向已不言自明。 一堂课下来,晟璘只觉得收获颇丰,先前因先生“迟到”和那点小插曲产生的些许疑惑,早已被汲取新知的满足感所取代。 课程结束,晟璘恭敬告退。 楚玉衡独自留在静室,整理书卷,指尖不经意间又抚过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少年目光注视时的灼热感。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心底对萧彻的“埋怨”又深了一层,决定晚些时候定要与他“好好理论”一番。 而另一边,晟璘在回房的路上,仍在回味楚先生所讲的“形”与“势”。 他握了握拳,感觉自己每日的文武修习,正是在一点点夯实自己的“形”。 他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如世子与先生那般,拥有足以改变天下的“形”,并能挥斥方遒,创造出雷霆万钧的“势”。 少年心中的信念,随着知识的积累和体魄的锤炼,正如同朔州原野上的春草,悄然扎根,顽强生长。 而他并不知道,他所敬仰的先生,此刻正为着一点私密的“痕迹”而困扰,这困扰背后,却是乱世之中一份难得笃定的深情与羁绊。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朔州王府,将静室、校场、以及那对爱人所在的院落,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色。 变革的前夜,总是格外宁静,却又暗流涌动。 第123章 理论与实践 暮色渐浓,楚玉衡在静室又独自处理了些许文书,待心头那因白日“痕迹”事件泛起的波澜彻底平复,才起身返回主院。 踏入院门,便见萧彻已回来了,正站在廊下,负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 他换了常服,墨色长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楚玉衡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了然的笑意。 楚玉衡脚步微顿,原本想好的几句“理论”之词,在撞上他那目光时,竟有些难以启齿。 他故作镇定地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回来了。” “嗯。”萧彻应着,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去牵他。 楚玉衡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率先走进屋内,语气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萧大将军今日倒是清闲,这么早便回来了?” 萧彻跟在他身后,闻言低笑一声,顺手将房门掩上。 室内烛火尚未点燃,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将两人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却也使得气氛更加私密。 “惦记着家中还有只闹脾气的小狐狸,岂敢不早归?”萧彻的声音带着戏谑,靠近他,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颈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侧,自然也扫过了那处白日里被衣领反复摩擦、或许痕迹更明显了些的皮肤。 楚玉衡身体一僵,被他话语里的亲昵和此刻的拥抱弄得耳根发热,那点强装的镇定眼看就要维持不住。 他抬手想掰开萧彻环在他腰间的手,力道却软绵绵的:“谁闹脾气?还有,说谁是小狐狸?” “不是吗?”萧彻的手臂收得更紧,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十足的宠溺和一点点无辜,“那我换个说法……惦记着我的谋士先生,今日授课辛苦,特来慰劳。” 他说着,侧过头,唇瓣轻轻碰了碰楚玉衡的耳垂,感受到怀中人瞬间的轻颤,才满意地继续道:“只是不知,先生今日给学生授课时,可有分神想起……昨夜之事?” 这话简直是明知故问,精准地戳中了楚玉衡的羞恼之处。他猛地转过身,在昏暗中瞪向萧彻,尽管知道对方可能看不清自己绯红的脸颊,却还是气恼道:“你还好意思提!今日……今日险些在殿下面前失了仪态!都是你……” 后面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了,难道要责怪对方情动时留下的印记太明显? 这听起来更像是嗔怪,而非真正的指责。 萧彻在昏暗中精准地捕捉到他羞恼的眼神,心中爱极,面上却故作沉吟:“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考虑不周,下次……定会注意位置,选在更隐秘些的地方。” “萧彻!”楚玉衡被他这混账话气得抬手捶了他肩膀一下,力道不重,更像是情侣间的玩闹。 萧彻顺势握住他捶来的手腕,低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递给楚玉衡。 他不再逗他,将人轻轻拥入怀中,语气变得认真而温柔:“好了,不闹你了。是我的错,让你为难了。”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只是情难自禁,见到你,便总想留下些印记,确认你是我的。” 这直白而充满占有欲的情话,让楚玉衡心头猛地一跳,所有羞恼瞬间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靠在萧彻怀里,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说:“……下不为例。” “好,依你。”萧彻从善如流,低头在他发间落下一吻,“晚膳想用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随意便好。”楚玉衡放松下来,感受着这个温暖安心的怀抱,白日里那点小小的窘迫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两人相拥着在渐浓的夜色里站了一会儿,直到侍从在外轻声请示是否点灯传膳。 烛光亮起,驱散了昏暗,也映照出楚玉衡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红晕,和萧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沉的爱意。 所谓的“理论”,最终在某人厚脸皮的温柔攻势下,溃不成军,化作了灯下对坐、安静用膳的温馨日常。 有些“道理”,在情深意重面前,本就无需多言,心照不宣,便是最好的答案。 而实践的“成果”,无论是脖颈上需要小心遮掩的印记,还是彼此眼中只有对方才懂的缱绻,都成为了这份乱世情缘中最私密也最坚实的注脚。 ———————————————————————— 这本快结束了,我现在有两本的思路,不知道先写哪本,纠结纠结啊(><) 这个提前发了,晚上还有两章哦 第124章 京城暮气 龙椅之上,永熙帝晟玚身着繁复的十二章纹衮服,却难掩眉宇间的一股虚浮之气。 他登基时日尚短,龙椅还未坐得温热,但那属于帝王至高无上的权柄,已然催生出了膨胀的骄矜与日益加深的疑惧。 今日早朝,议的并非各地传来的零星叛乱消息,也非边境偶有的摩擦,而是关乎明年太后寿辰的庆典规制。 “陛下,太后娘娘凤体康健,乃国朝之福。臣以为,寿典当极尽隆重,以显陛下孝心,彰我天朝威仪。”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出列,声音洪亮,正是以恪守古礼著称的太常寺卿。 立刻有户部官员面露难色,出列反驳:“李大人此言差矣!去岁北地歉收,今春多地又有小规模民乱,国库已然吃紧。若再大兴土木,筹备过于奢靡的庆典,只怕……” “只怕什么?”龙座上的晟玚不耐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阴柔的冷意,“母后养育朕成人,功在社稷。如今朕承继大统,为母后好生庆贺寿辰,乃是天经地义!难道国库连为太后贺寿的银子都拿不出了吗?还是尔等觉得,母后不配享此尊荣?” 权谋帝王心 第70节 他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户部尚书身上,带着明显的威压。 玉太后垂帘听政虽已明面上结束,但其势力盘根错节,晟玚此举,既是彰显孝道,更是借此试探和巩固自己的权威,同时讨好背后的母族势力。 那户部尚书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连声道:“臣不敢!陛下孝心感天动地,臣……臣等定当竭力筹措。” 于是,一场关乎国计民生的朝会,最终定下的核心议题,便是如何从本已捉襟见肘的国库和民间,再榨取出足够的银钱,来铺陈一场虚幻的盛世华宴。 朝堂之上的决议,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诏令下达,各种名目的捐税随之而来。“庆典捐”、“孝心税”、“祥瑞采买银”……层层加码,如同无形的吸管,插入早已干瘪的民囊。 官府胥吏如狼似虎,催逼甚急,稍有迟缓,便是枷锁加身,家破人亡。 原本还算繁华的东市,如今萧条了许多。店铺关门歇业的比比皆是,还在苦苦支撑的,也多是门可罗雀。 粮价一日三涨,寻常的粳米已成了奢侈品,掺杂着沙砾和霉变的陈米价格也高得令人咋舌。 街头巷尾,面有菜色的百姓步履匆匆,眼神麻木而惶恐。 “听说了吗?西城的老李家,就因交不上那‘孝心税’,儿子被衙役抓去充了苦役,修什么劳什子的‘万寿台’!” “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皇帝老爷在宫里吃一顿饭,够我们一家活一年了……”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锦衣卫的番子到处都是!” 压抑的抱怨在低语中流转,旋即又消散在带着寒意春风里,唯恐被那无孔不入的耳目听了去。 城墙根下,蜷缩着更多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大多是从周边因战乱或赋税过重而逃难来的,原指望天子脚下能有一线生机,却发现这煌煌帝都,竟也无他们的立足之地。 冻饿而死的尸骨,每日清晨都会被清理的兵丁面无表情地拖走,如同扫去街角的落叶。 皇宫之内,依旧是丝竹管弦,歌舞升平。晟玚沉醉于臣工们为他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和祥瑞吉兆,对宫墙外的哀鸿遍野,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那“眼不见为净”的朱红宫墙,早已将他的感知与民心隔绝。 他关心的,唯有那龙椅是否稳固,以及如何用更盛大的排场,来填补内心那日渐扩大的、对权力不稳的恐惧深渊。 玉太后居于深宫,捻动着佛珠,听着心腹宫女低声禀报着外面的情形,她那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这乱象,或许早在她预料之中,甚至……是她乐于见到的? 毕竟,唯有在混乱与恐惧中,某些根深蒂固的势力,才能更好地维系其存在。 暮色笼罩下的京城,华灯初上,却照不亮坊间巷陌的凄冷与绝望。 朱门之内酒肉飘香,陋巷之中饥寒交迫。这座古老的帝都,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在虚伪的繁华与真实的痛苦中,缓慢而无可挽回地滑向沉沦的深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气息,那是王朝末路特有的味道。 第125章 璞玉生辉 春深夏浅,朔州的日头一日烈过一日,而五皇子晟璘的成长,也如同这季节的变换,清晰可见。 静室之中,楚玉衡今日讲授的是前朝一位名臣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疏。 他并未直接评述其优劣,而是将奏疏中的提议、当时面临的困境、以及可能触及的利益集团逐一剖析开来,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医者,在解剖一具复杂的机体。 “……故其法虽善,然触动沿河豪强与漕帮根基,施行不过三载,便阻力重重,最终夭折。” 楚玉衡放下书卷,看向晟璘,“殿下以为,若欲成事,当如何避免此类情形?” 若是月余之前,晟璘或许会回答“当以更强力手段推行”或“应更注重教化”。 但此刻,他沉吟片刻,清亮的眼眸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谨慎地开口: “先生,学生以为,或可‘先立后破’。即在推行新政前,先设法安抚或分化可能反对的势力,比如给予漕帮其他生计门路,或拉拢部分豪强参与其中,分之以利。同时,在新政显效之初,便大力宣扬其利于百姓、稳固国本之处,争取更多支持,使反对者不敢轻易妄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许……还可选择一地先行试点,积累经验,减少全面推行的风险。” 这回答虽仍显稚嫩,却已不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的判断,而是初步具备了权衡利弊、考虑现实复杂性的意识。 他甚至无意识地运用了楚玉衡此前讲授的“造势”与“固形”的一些理念。 楚玉衡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与欣慰。 他微微颔首,并未直接评价对错,而是就着晟璘的思路,进一步引导他思考具体操作中可能遇到的细节问题,以及如何预备应对之策。 晟璘努力跟上先生的思路,时而蹙眉深思,时而豁然开朗。 校场之上,晟璘的变化更为直观。 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身形虽仍显单薄,但肌肉线条已隐约可见,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沉稳的力量感。 他依旧每日挥汗如雨,重复着枯燥的基础训练,但眼神中的忍耐已逐渐被一种专注的坚韧所取代。 更难得的是,他开始懂得“用脑子”练武。 一次对练中,赵老校尉故意卖了个破绽,晟璘并未像以往那样急于进攻,反而虚晃一招,谨慎地观察,直到确认并非陷阱,才抓住时机,一击得手。 虽然力道和速度仍有不足,但这份临敌的冷静和判断,让一旁观战的萧彻微微挑起了眉梢。 训练间隙,他会主动向赵校尉请教发力技巧,甚至私下里拉着严锋,比划着琢磨如何将基础招式衔接得更流畅。 那份主动钻研的劲头,与他初来时被动接受的模样,已然判若两人。 晚膳时分,萧彻与楚玉衡偶尔会在饭桌上谈及一些不甚紧要的军政事务,或是地方民情的轶闻。 晟璘安静地听着,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插不上话,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疑问,虽不敢妄下论断,但那思考的痕迹已然明晰。 他甚至开始留意到楚先生偏爱清淡,萧世子用膳速度总是很快,会在内侍布菜时,小声提醒一句“先生不喜姜丝”。 这份细心与观察力,源于苦难磨砺出的敏感,也在平和的环境中沉淀为一种体贴。 这一日,课程与训练结束后,晟璘没有立刻喊累,而是先向楚玉衡和萧彻认真行礼告退,然后才走向等候他的严锋。 暮光中,少年的背影依旧清瘦,却仿佛被注入了一根无形的脊梁,挺得笔直。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萧彻难得主动开口,对身边的楚玉衡道:“这块璞玉,打磨得渐有光泽了。” 楚玉衡唇角微扬,目光温和:“根基已稳,心性初定。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主。” 风吹过庭院,带来草木生长的气息。那颗被小心翼翼移植到朔州土壤中的幼苗,正在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卓越的“园丁”呵护与锤炼下,悄然舒展枝叶,积蓄着迎接未来风雨的力量。 他的成长,无声却坚定,是这纷乱时局中,一抹令人心安的希望之光。 第126章 民心所向 连日教导,文韬武略灌溉于心,如同春风化雨,滋养着少年心田。 这一日,萧彻与楚玉衡决定带晟璘走出王府高墙,亲身去体会何为“民心”,这也是检验他们教导成果的第一次实践。 目的地是朔州城郊一处刚安置不久的新垦村落。 这里聚集的多是从战乱之地逃难而来的流民,在朔州新政下得以垦荒定居,生活初定,但依旧清苦。 马车在村口停下,萧彻率先下车,依旧是那副冷峻威严的模样,但刻意收敛了沙场戾气。 楚玉衡随后,一身素雅青衫,风姿清逸。 最后下来的是晟璘,他穿着普通的细棉布袍,虽难掩贵气,却已尽力贴近寻常富家子弟的打扮。 里正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几位村老惶恐地迎了上来,便要跪拜。 “老丈不必多礼。”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竟是晟璘抢先一步,虚扶了一下里正的手臂。 他学着楚玉衡平日温和的语气,说道,“我等途经此地,见田亩新垦,生机勃勃,特来看看,叨扰各位了。” 他言语得体,态度谦和,没有丝毫皇室子弟的骄矜,让原本紧张的村民稍稍放松了些。 楚玉衡与萧彻交换了一个眼神,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赞许。他们没有开口,只是稍稍落后半步,将主导的场合交给了晟璘。 晟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一丝紧张,开始在里正的引导下,走入村落。 他不再是躲在侍卫身后的惶恐少年,而是主动走向田埂,观看农人耕作,甚至停下脚步,询问今年的秧苗长势,雨水是否充足。 遇到在村口嬉戏的孩童,他会蹲下身,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用干净桑皮纸包着的几块饴糖,温和地分给他们,并轻声问他们是否识字,可曾想过上学堂。 孩子们起初怯生生,见他笑容真诚,才渐渐围拢过来。 行至一户看起来尤为贫困的人家,见一位老妪正在修补漏雨的茅屋,晟璘驻足,眉头微蹙。 他仔细询问了老妪家中的情况,得知其子参军,家中只剩她与年幼的孙儿,生活艰难。 晟璘沉默片刻,回头看向萧彻,眼中带着询问。 萧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晟璘这才对里正吩咐道:“此类为国出征者家眷,朔州律法应有抚恤与优待,务必落实。此户屋舍,还请里正安排人手协助修缮,所需费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随即坚定道,“从我……份例中支取。” 他没有暴露身份,却以行动诠释了“体恤下情”。 话语虽还带着些许稚嫩,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怜悯与试图解决问题的担当,却让周围的村民动容。几位村老更是眼眶微湿,连声道:“小公子仁善!谢小公子恩典!” 楚玉衡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欣慰。他知道,晟璘此举并非完全模仿,而是真正将“民为本”的道理内化于心,开始懂得如何运用自身的权力和资源去践行它。 这便是帝王心术的雏形,非权谋算计,而是仁心与责任的觉醒。 在村中盘桓近一个时辰,收获了大量真诚的感激与拥戴后,三人才辞别村民,信步走向村外一片视野开阔的坡地。 远处是连绵的田畴和辛勤劳作的百姓,近处野花星星点点。 萧彻刻意放缓了脚步,与楚玉衡落在了后面,让晟璘和严锋在前方稍远处走着,给予他们独处的空间。 “如何?”萧彻低声问道,目光落在前方晟璘虽疲惫却挺直的背影上。 “璞玉生辉,已见华彩。”楚玉衡唇角含笑,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成就感,“假以时日,必能承载万民之望。” 萧彻侧头看他,阳光下,楚玉衡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眸中映着田野的碧色,因学生的成长而焕发着一种别样的神采。 萧彻心头微动,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他拂去沾在肩头的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细小草屑,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他的颈侧。 那触碰轻柔却带着电流,楚玉衡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迅速瞥了一眼前方的晟璘和严锋,见他们并未注意,才稍稍放松,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薄红,低声嗔怪:“光天化日,萧大将军注意些影响。” 萧彻低笑,收回手,负于身后,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肌肤的温润触感。 他靠近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影响?我只看到朔州的谋士先生,教导有方,令我……心悦诚服。” 那“心悦诚服”四字,被他念得低沉缱绻,意味深长。 楚玉衡面上更热,瞪了他一眼,却见对方眼中满是戏谑与深情,那点羞恼便化作了无奈的纵容,转头看向远方,只留给萧彻一个泛着红晕的精致耳廓。 权谋帝王心 第71节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紧密地依偎在一起。 前方是正在成长的未来希望,身后是彼此交付的深情与默契。 这乱世烽烟中,收拢民心与收获爱情,似乎在这一刻,达成了完美的统一。 回程的马车上,晟璘虽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回味着今日所见所闻,以及那些村民真挚的眼神,心中一种名为“责任”的种子,已然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他知道,这条路很长,但看着身旁两位亦师亦友的引路人,他心中充满了前行的力量。 第127章 灰衣公子 自那日从城郊村落归来后,五皇子晟璘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王府静室与校场这两点一线的生活,而是时常向楚玉衡请示,希望能更多地走入市井巷陌,亲身体验民生疾苦。 楚玉衡与萧彻乐见其成。 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他们默许了晟璘的行为,有时是萧彻派一两个不起眼的亲卫远远跟着,有时则由伤势渐愈、气息愈发内敛的严锋随身保护。 于是,朔州城内外,开始频繁出现一个身着不起眼灰色布衣的少年身影。 他不再只是分发饴糖,而是会蹲在田埂边,认真听老农讲述选种、施肥的诀窍,甚至挽起裤脚,尝试着下到水田里,笨拙却又认真地学习插秧,弄得满身泥泞也毫不在意。 起初农人们还战战兢兢,但见他眼神清澈,态度诚恳,问的问题也切中要害,渐渐便放下了戒备,将他当作一个虚心好学的富家子弟。 在市集上,他会驻足在贩卖粗陶、竹编的小摊前,询问制作工艺,了解小贩们的营生状况。 遇到有地痞滋事,或是胥吏欺压,他不会贸然亮明身份,而是会记下情况,回去后通过楚玉衡或萧彻的影响力,以合乎律法的方式悄然解决。 一次,城中一处年久失修的水渠堵塞,导致几户贫苦人家被淹。晟璘恰巧路过,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招呼严锋和偶尔跟随的亲卫一起,帮着居民疏通淤泥,搬运家什。 他年纪虽小,力气不足,却肯卖力气,忙得满头大汗,灰衣上溅满了泥点。 事了之后,居民感激涕零,询问恩人姓名,他只是摆摆手,擦了把汗,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举手之劳,老人家不必挂心。” 这些点点滴滴的善行,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汇聚起来。 他虽刻意低调,但那与众不同的气度,身边那个沉默却气势不凡的护卫,以及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见识,都让寻常百姓感到好奇与感激。 渐渐地,朔州的民间开始流传起一个说法。 “听说了吗?城里来了位‘灰衣公子’,是王府里的人,心善得很!” “是啊是啊,前日东街王婆家的屋顶漏了,就是那位公子找人给修好的,还没要钱!” “我瞧见过一次,模样生得顶好,像画里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还帮我爹扶过犁呢!” “王府的公子?是世子爷吗?不对啊,世子爷那般威严……” “不是世子,听说是位远房亲戚,在王府里读书的。真是个仁善的小郎君!” 人们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只知道他来自那座象征着朔州权力核心的王府,称他为“灰衣公子”或“王府小郎君”。 这个称呼里,没有对权贵的畏惧,只有发自内心的亲切与赞誉。 他成了朔州仁政的一个活生生的符号,一个连接着高高在上的王府与底层百姓的温暖桥梁。 晚膳后,萧彻听着亲卫汇报近日城中舆情,重点便提到了这“灰衣公子”的传闻。 他放下茶盏,看向正在灯下翻阅文卷的楚玉衡,唇角微扬:“你这学生,倒是会活学活用。‘得道多助’,这‘道’之一字,已被他走出了几分模样。” 楚玉衡抬起头,眼中亦有浅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纸上得来终觉浅。他能亲身践行,体味民心冷暖,远胜读万卷书。这‘势’,他已开始为自己积累了。” 萧彻起身,走到他身边,就着灯光看他。 楚玉衡因连日劳神,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却很好。萧彻伸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眼睑,带着怜惜:“你之功劳,最大。” 楚玉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弄得一怔,随即微微偏头,耳根微热,低声道:“莫要闹我,还有几份文书要看。” 萧彻却就势俯身,在他耳边用气音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那……看完早些歇息。” 话语中的暗示让楚玉衡心跳漏了一拍,他嗔怪地瞪了萧彻一眼,却在对方灼热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书卷。 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泄露了他并未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心绪。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笼罩着朔州城。 城内,关于“灰衣公子”的善行还在口耳相传;王府内,未来的希望正在悄然成长,而缔造这希望的人,也在彼此的深情与默契中,汲取着继续前行的力量。 民心,如同一颗颗种子,正被那位不知名的少年亲手播撒,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第128章 正名之始 “灰衣公子”的善名如同春风野火,在朔州乃至周边地界悄然蔓延。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而是成了许多朔州百姓口中交相传颂的仁善化身。 田间地头,市井巷陌,人们感念着他的恩惠,虽不知其名,却已将那份感激与期望,寄托在了那袭朴素的灰衣之上。 这一日,晟璘刚从城外归来,身上还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 他详细地向楚玉衡禀报了今日所见:新垦荒地的进展、一处乡学蒙馆的困难、以及几位老兵生活的窘境。 他不仅描述现象,还尝试提出了几条初步的解决思路,虽仍显稚嫩,却已然有了心系万民的格局。 楚玉衡静静听着,末了,温和赞许:“殿下近日所为,已深得‘民为邦本’之三昧。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远胜书本千言。” 待晟璘离去后,书房内只剩下萧彻与楚玉衡二人。炭火噼啪,映照着两人沉静而坚定的面容。 “时机差不多了。”萧彻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民心已附,根基已稳。‘灰衣公子’之名,是时候揭开其真正的分量了。” 楚玉衡走到巨大的朔州及周边疆域图前,指尖轻轻点在图上山川城池之间,目光锐利如炬:“数月经营,河西、陇右诸将已暗中递来投诚之意,粮草军械储备充足,将士求战心切。京城伪帝倒行逆施,民怨沸腾,天下苦其久矣。此刻打出‘匡扶正统’之旗,正是顺应天命人心。” 他转过身,看向萧彻,眼神清澈而深邃:“我们需要一场仪式,一场足以震动天下,宣告正统归位的仪式。不仅要让朔州军民知晓,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先帝嫡脉尚在,社稷正统未绝,希望就在朔州!” 萧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共同凝视着那张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地图。 他的目光掠过楚玉衡清俊专注的侧脸,落在对方因激动而微微抿起的唇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柔情。 “好。”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那就昭告天下!以先帝嫡子,五皇子晟璘之名,正位归统,讨伐伪帝,匡扶社稷!”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楚玉衡微凉的手,那力道坚定而灼热,“这将是一场硬仗,但有你我在,有何惧之?” 楚玉衡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反手与他交握,唇角扬起一抹清浅却无比自信的弧度:“同心戮力,何愁天下不定?”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的信念与决心已在目光交汇中融为一体。 他们开始详细筹划公布身份的细节:如何选择吉日,如何在朔州王府前搭建高台,如何撰写那份必将石破天惊的《讨逆檄文》,如何安排安保,如何调动舆论……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烛火却久久未熄。 这对乱世中的爱侣与战友,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雷霆巨变,落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潜龙在渊,久矣。 如今,风云已动,只待那惊雷炸响,便要腾跃九天,重塑这万里山河! “灰衣公子”的善行,如同细密的针脚,悄然织就了民心的锦缎。而现在,萧彻与楚玉衡,要将这锦缎,铺展在天下人面前,作为五皇子晟璘,走向那至高之位最坚实、也最辉煌的红毯。 一个以“正名”为号角的的全新时代,即将来临。 第129章 潜龙出渊 吉日选在三月十五,春和景明,万物昭苏。 朔州城中心,王府门前宽阔的广场上,连夜搭起了一座高三丈、饰以玄赤二色旌旗的高台。 台前,朔州精锐甲士按刀肃立,盔明甲亮,杀气森然却又秩序井然。 更外围,则是闻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朔州军民,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期待与好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与激动。 辰时正,号角长鸣,声震四野。 朔州王萧远山身着亲王礼服,虽年事已高,却威仪不减,率先登台,立于主位之侧。 紧接着,一身玄色铠甲、披着暗红斗篷的萧彻大步走出,他面容冷峻,目光如电,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如定海神针,让喧嚣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随后,是一身深青色文官朝服,头戴进贤冠的楚玉衡。 他步履从容,风姿清绝,虽无萧彻那般迫人的气势,但那沉静如水的目光和渊渟岳峙的气度,却让人不敢小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这三位朔州最高权力者的出现,已让台下军民屏息。然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接下来出现的人。 在萧彻与楚玉衡的侧后方,一个身着明黄色皇子常服,头戴远游冠的少年,稳步登上了高台。 他面容尚带稚嫩,身姿却挺拔如松,眼神清澈而坚定,赫然便是那位在民间广有善名的“灰衣公子”——晟璘! “是那位小公子!” “他……他竟然是皇子?!”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声。 此时,楚玉衡上前一步,展开手中一卷明黄绢帛,他的声音清越而沉稳,以内力送出,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甚至更远: “兹有伪帝晟玚,弑君篡位,鸠杀兄弟,矫诏登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其秉政以来,宠信奸佞,残害忠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致使朝纲崩坏,四海鼎沸,宗庙蒙尘,神器无主!” 他的声音带着凛然正气,字字如刀,将京城伪帝的罪行一一历数,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激起了对伪帝政权的强烈愤慨。 话锋一转,楚玉衡的声音变得高昂而充满希望: “然,天不绝我大胤正统!先帝嫡脉,五皇子晟璘,仁孝聪慧,德才兼备,昔逢大变,潜龙在渊,幸得庇佑于朔州。今日,奉天承运,昭告天下:五皇子晟璘,乃大胤合法之嗣,正统所在!” 他侧身,向晟璘躬身一礼,随即扬声道:“今,朔州上下,谨遵大义,拥立正统!誓以此身此力,扫除奸凶,廓清寰宇,扶保五皇子晟璘,重登大宝,匡扶社稷,再造太平!” “匡扶社稷!再造太平!” “拥立正统!扫除奸凶!” 萧彻率先振臂高呼,声如雷霆。 台下数万军民早已被这慷慨激昂的檄文和突如其来的真相点燃,积压已久的对伪帝的不满、对正统的向往、对朔州的忠诚,在此刻轰然爆发!怒吼声、宣誓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直冲云霄: “匡扶社稷!再造太平!” “参见五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权谋帝王心 第72节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无数人激动地跪伏下去,向高台上那明黄色的身影表达着他们的忠诚与拥戴。 晟璘站在高台中央,感受着脚下传来的震动,听着耳边山呼海啸般的拥戴之声,看着台下无数双充满期望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一丝惶恐,上前一步,按照楚玉衡事先教导,沉稳地抬手虚扶: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尚带少年清音,却异常清晰坚定。 “奸佞当道,山河蒙尘,璘,承天命,顺民心,必与朔州将士、与天下义士,同心戮力,扫荡妖氛,还我大胤朗朗乾坤,复我百姓安乐太平!” 没有过多的华丽辞藻,但这番话由一个在民间素有仁善之名的少年皇子说出,却显得格外真诚而有力量。 台下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在高台旌旗的阴影遮蔽下,无人注意的角落,萧彻的手悄然垂下,宽大的袖袍掩盖下,他紧紧握住了楚玉衡微凉的手指。 那力道,带着承诺完成一半的激动,以及对未来征程的无限坚定。 楚玉衡指尖微颤,随即回握住他,侧头看了萧彻一眼,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潜龙已出渊,风云自此骤。 他们的路,才刚走完第一步,但至少这第一步,掷地有声,势如破竹! 与此同时,数匹快马,背负着抄录好的《讨逆檄文》和朔州正名大典的消息,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朔州城门,分赴天下各地。 其中最为紧要的一路,正向着那座尚沉浸在虚假繁华与末日恐慌中的帝都——京城,疾驰而去。 而京城的那位伪帝和他的母后,此刻还尚未知晓,北方那片他们一直试图压制却始终未能如愿的土地上,已然亮出了一柄足以颠覆他们统治的、名为“正统”的利剑! 风暴,已然启程。 第130章 京华惊雷 朔州那场石破天惊的正名大典,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万钧巨石,其掀起的巨浪,终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当那份字字诛心的《讨逆檄文》抄本和“五皇子晟璘于朔州拥立正位”的紧急军报,被战战兢兢的内侍呈送到御前时,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骤然被打破。 “混账!逆贼!安敢如此!!”永熙帝晟玚一把抓起御案上的琉璃镇纸,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吓得殿内侍从宫女齐刷刷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被戳破隐秘的恐慌。 “朔州……萧彻……楚玉衡!还有那个小贱种!他们竟敢!竟敢拥立那个早就该死的废物!”他咆哮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扭曲,“朕是天子!朕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他猛地看向垂手立在殿中的几位心腹重臣和将领,厉声质问:“你们说!朔州叛逆,该当如何?朕要发兵!朕要亲征!朕要将萧彻、楚玉衡碎尸万段!将那个小贱种抓回来千刀万剐!” 一位老将硬着头皮出列:“陛下息怒!朔州兵精粮足,萧彻更是骁勇善战,如今又挟‘正统’之名,士气正盛。我军……我军近年来疏于操练,且北方防线漫长,若仓促征讨,恐……” “恐什么?!”晟玚抓起手边的茶盏就砸了过去,茶水泼了那老将一身,“未战先怯,要你何用!” 殿内气氛降至冰点,无人再敢轻易开口。 愤怒过后,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晟玚的心头。 他知道那老将说的是实情,朔州的实力远超他登基之初的预估,如今更是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他仿佛已经看到,各地那些本就心怀异志的藩镇和将领,在接到檄文后会是如何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珠帘之后的玉太后,缓缓开口了,声音冰冷而平静,如同玉石相击: “皇帝,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晟玚猛地转头看向珠帘方向。 玉太后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朔州势大,又抢占了‘大义’名分,硬碰硬,非上策。我大胤立国百年,敌人,从来不止内部。” 晟玚目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母后的意思是……” “北狄狼主,向来觊觎我中原富庶。江南那几个自立的藩镇,也与朔州并非铁板一块。” 玉太后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敌人的敌人,便是可资利用的盟友。许以重利,割让些边陲之地,或开放几处关市,难道还怕无人愿意替我们,去啃朔州这块硬骨头吗?”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丝阴狠:“就算不能一举灭之,也要让他们四面受敌,疲于奔命,无力东顾!待其势衰,再联合各方,一举剿灭,方是万全之策。” 晟玚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阴鸷的算计所取代。他明白了母后的意思。 正面抗衡风险太大,不如驱虎吞狼,借力打力。用国家的利益,去换取暂时的喘息和破局的机会。 “母后英明!”晟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就依母后之言。立刻派遣密使,分赴北狄王庭和江南诸镇!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出兵牵制,甚至攻打朔州,朕,可以答应他们的条件!” 一道更加恶毒、也更加危险的阴谋,在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里,悄然酝酿。 京城伪帝政权,在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之后,选择了引狼入室,企图将整个天下拖入更深的战火与混乱之中,只为了维系他们那摇摇欲坠的宝座。 而远在朔州的萧彻与楚玉衡,尚不知晓,他们即将面对的,不仅仅是正面的敌军,还有来自背后和侧翼,更阴险毒辣的暗箭。 第131章 未雨绸缪 朔州正名大典的余波尚未平息,那股席卷天下的震撼仍在于无声处酝酿惊雷。 王府书房内,烛火彻夜长明,萧彻与楚玉衡面对悬挂的巨幅疆域图,神色凝重,并无半分初战告捷的懈怠。 “檄文已发,天下皆知。”楚玉衡指尖轻点地图上帝都的位置,声音冷静如冰,“晟玚与玉太后,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惊怒之后,必有反扑。” 萧彻抱臂而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北部漫长的边境线,以及江南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硬碰硬,他们现在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实力。最可能的是……驱虎吞狼。” 两人共事多年,早已心意相通。 几乎在萧彻话音落下的瞬间,楚玉衡便接上了他的思路:“北狄贪狠,久欲南下。江南诸镇,貌合神离,各有盘算。若伪帝许以重利,难保不会有人心动,甘为前驱。” “北狄铁骑,来去如风,善于野战,却短于攻坚。”萧彻走到沙盘前,将几面代表朔州精锐的小旗插在几处关键隘口和坚城之上,“我已传令北境诸军,加固城防,广布烽燧,实行坚壁清野。另遣两支轻骑,游弋于外,专司袭扰其粮道,疲其兵力。想靠北狄撕开我们的防线,没那么容易。” 他的部署果断而精准,充分利用了己方防御的优势,以抵消北狄的骑兵之利。 楚玉衡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南方:“江南水网密布,物阜民丰,诸镇节度使拥兵自重,所求无非是保全自身,扩大地盘。伪帝能给的,我们未必不能给,甚至能给得更多、更真诚。” 他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可即刻再派能言善辩之士,持殿下亲笔信函,分赴江南。陈明利害,许以‘匡扶正统’后,保其现有权位,并允诺战后按其功绩,另行封赏。同时,亦可暗中离间他们与伪帝的关系,令其知晓,伪帝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即便成功,他们这些‘外人’,也未必能得善终。” 这是攻心为上,分化瓦解。 相较于伪帝可能空许的、远在天边的利益,朔州给出的承诺更实在,大义名分也更正。 “此外,”楚玉衡沉吟片刻,补充道,“卫铮那边,也该动一动了。”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微沉。 卫铮,这把隐匿于黑暗中的利刃,是时候指向最关键的敌人了。 萧彻明白他的意思。 京城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玉太后经营多年,树敌亦不少。让卫铮潜入京城,不仅可以搜集情报,更可以在关键时刻,于敌人心脏地带,制造混乱,甚至……执行斩首。 “好。”萧彻干脆利落,“我即刻安排卫铮秘密出发。”他看向楚玉衡,眼中带着询问,“内部整合,粮草调度,可能跟上?” 楚玉衡自信一笑,那笑容清冷而笃定:“新政推行至今,府库充盈,民心可用。李崇文等人已拟定了详细的物资调配方案,足以支撑三线作战半年之久。新兵操练亦未松懈,随时可补充前线。”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远处,朔州城的灯火在夜色中连绵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伪帝欲借外力困死我等,却不知我朔州,早已不是昔日偏安一隅的边镇。民心所向,将士用命,内部稳固,此乃‘不可胜’之形。如今,正可借此机会,看一看这天下,究竟还有多少忠义之士,心向正统;又有多少魑魅魍魉,会跳出来自寻死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与力量。 萧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两人身影在烛光与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 “那就让他们来吧。”萧彻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战意,“正好,借此一战,涤荡乾坤,让这天下人都看清楚,谁才是这片山河真正的主人!” 战略已定,内外分工明确。 朔州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亮出旗帜之后,并未有片刻停歇,反而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从容不迫地迎向即将到来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风暴将至,而他们,已严阵以待。 第132章 暗刃出鞘 夜色如墨,朔州城墙上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巡夜士兵警惕的身影。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自城头滑落,如一片落叶,点尘不惊地没入城外荒野。 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衣,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是沉淀了太久的冰冷杀意与近乎偏执的坚定。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向着南方那座吞噬了他所有温暖与光明的帝都而去。 萧彻与楚玉衡站在王府最高的望楼之上,目送着那道黑影远去。 “此去,九死一生。”楚玉衡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深知京城如今必是龙潭虎穴,戒备森严,卫铮此行,无异于独闯地狱。 萧彻目光沉凝,负手而立:“这是他选择的路。有些仇,有些执念,唯有亲手了断,方能解脱。”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他是最好的‘影’,也是最利的‘刃’。” 两人沉默片刻,将目光从南方收回,转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星辰之下,是即将燃起烽烟的边境。 与此同时,朔州北境,镇北关。 守将郭兴是一位跟随萧彻多年的老将,面庞被边塞的风沙刻满了沟壑。 他刚刚接到萧彻传来的密令和楚玉衡分析的情报,此刻正站在关隘之上,眺望着关外漆黑一片的草原。 寒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凉意。 “将军,斥候回报,北狄的几个部落最近动向异常,似乎在频繁集结,而且……有零星的游骑试图靠近我烽燧线窥探。”副将在一旁低声禀报。 郭兴冷哼一声,眼中没有丝毫意外:“果然来了。伪帝那边刚吃了瘪,这边的野狗就闻到味儿了。” 他拍了拍冰冷的城墙垛口,“传令下去,按照世子爷的方略,各烽燧加倍警戒,所有陷阱、壕沟再检查一遍。告诉弟兄们,把眼睛都给老子放亮些,弓弦都绷紧了!让那些狗崽子看看,咱朔州的城墙,是不是他们能啃得动的!” “是!”副将凛然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郭兴独自留在城头,任由寒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发。 他望着远方,仿佛能听到草原深处传来的隐隐马蹄声。 权谋帝王心 第73节 战争,对于他们这些常年戍边的老卒而言,从不陌生。 但这一次,不同以往。 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守卫边疆,更是为了身后那刚刚竖起的“正统”旗帜,为了一个崭新的希望。 关内,士兵们沉默而高效地行动着,滚木礌石被运上城头,火油被检查封存,弩机擦拭得锃亮。 一种大战将至的肃杀气氛,在凛冽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表面依旧是一派烟雨朦胧的旖旎风光。 但几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已悄然驶入了不同的港口。船上的人,带着朔州的诚意与五皇子的亲笔信,以及楚玉衡亲拟的、剖析利害的密函,开始秘密接触那些手握重兵、态度暧昧的江南节度使。 诱惑与威胁,忠诚与背叛,将在这些精致的园林与繁华的市镇间,悄然上演。 楚玉衡的攻心之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但那扩散的涟漪,已开始扰动某些人内心的平静。 暗刃已出鞘,直指敌人心脏。 边关已砺兵,静待豺狼叩门。 棋局已展开,落子遍布四方。 朔州这辆战车,在萧彻与楚玉衡的执掌下,正以一种沉稳而决绝的姿态,碾过命运的轨迹,冲向未知的,却必将血火交织的未来。 第133章 困兽之斗 京城,紫宸殿。 连日来的低气压几乎让空气凝固。 永熙帝晟玚高坐龙椅,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下方文武百官垂首屏息,无人敢轻易发出声响,唯恐触怒龙颜,引来灭顶之灾。 派遣密使联络北狄、江南的动作需要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朔州那边“匡扶正统”的声势却一日高过一日,各地观望的藩镇和将领,态度愈发暧昧不明。 若朝廷再毫无作为,只怕人心离散的速度会超乎想象。 “众卿家,”晟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朔州叛逆,僭越称尊,罪不容诛!难道我煌煌天朝,亿万臣民,就眼睁睁看着那群跳梁小丑,在北方耀武扬威,而无动于衷吗?!” 他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兵部尚书身上:“李尚书,朕命你调集的兵马,筹措的粮草,现今如何了?” 兵部尚书李弼心头一紧,硬着头皮出列,声音干涩:“回……回陛下,京畿周边,已紧急抽调……抽调五万兵马,由骠骑将军韩猛统领。只是……只是粮草转运尚需时日,且……且军械多有老旧,恐……恐需时间更换补充……” 五万兵马,听起来不少,但其中有多少是久疏战阵的老弱,有多少是临时拼凑的府兵,李弼自己心里都没底。 更别提面对的是如狼似虎、准备充分的朔州边军。 “五万?还不够塞朔州人的牙缝!”一位须发皆张的老将军忍不住出列,他是为数不多的主战派,“陛下!朔州叛逆其势已成,绝非小打小闹可以震慑!当倾尽全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扑灭!否则,后患无穷啊!” 立刻有持重的大臣反驳:“倾尽全力?北狄虎视眈眈,江南诸镇心怀叵测,若京畿兵力空虚,岂非引狼入室?届时两面受敌,国将不国!” “难道就坐视不理,任由叛逆坐大吗?” “仓促出兵,若有不测,谁来承担?” “韩猛将军虽勇,但对手是萧彻啊……”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派与保守派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却谁也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恐惧与无力感,如同瘟疫般在殿中蔓延。 晟玚看着这乱糟糟的景象,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 他知道这些臣子说的都有道理,也知道朝廷现在捉襟见肘,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必须向天下人证明,他才是皇帝,他拥有镇压一切叛乱的力量! “够了!”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喝道,“都给朕闭嘴!”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晟玚喘着粗气,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兵部尚书李弼和那位主战的老将军身上:“传朕旨意!命韩猛为平北大将军,率所部五万人马,即日开拔,兵发朔州!不求速胜,但要给朕打出天朝威仪,遏制叛军气焰!粮草军械,着户部、工部限期筹措,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狠厉:“同时,传檄天下!凡有能擒杀萧彻、楚玉衡者,封万户侯!献朔州叛将首级者,赏千金!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正统’名号硬,还是朕的刀锋利!” 这是一道充满矛盾和无奈的命令。 既想打,又不敢全力去打;既想展示力量,又深知力量不足。 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明知冲撞会头破血流,却也不得不龇出獠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旨意一下,整个京城机器被迫开始超负荷运转。 兵马的调动,粮草的征集,在一种仓促和混乱中进行着。 一种悲观的氛围笼罩着出征的军队和留守的官员,人人都感觉到前路莫测。 而在深宫之中,玉太后捻动着佛珠,听着心腹汇报朝堂上的决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打吧,打吧……”她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流够了血,才知道什么是疼。也只有流够了血……有些机会,才会浮现。” 京城这台老旧而腐朽的机器,在恐惧和愤怒的驱动下,终于还是勉强举起了一柄锈迹斑斑的刀,颤巍巍地指向了北方。 一场明知胜算渺茫,却又不得不进行的“困兽之斗”,就此拉开了序幕。 而真正的风暴眼,此刻,才刚刚开始凝聚力量。 第134章 旌旗悲风 京城,德胜门外。 初升的朝阳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旌旗的影子拉得斜长,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五万兵马,勉强列成还算齐整的方阵,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杂乱的光。 然而,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许多士兵面带菜色,眼神惶恐,手中的兵器也显得有些陈旧,甚至有些人的皮甲都未能完全覆盖身体。这支仓促集结的“王师”,尚未开拔,士气已然低落。 龙旗招展,华盖云集。 永熙帝晟玚身着金甲,外罩明黄龙纹斗篷,在玉太后及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登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 他努力挺直脊背,试图展现出一代雄主的英姿,但那略显苍白的面色和眼底深处的一丝不安,却出卖了他内心的虚浮。 玉太后今日亦是一身庄重朝服,凤冠霞帔,面容平静无波,仿佛眼前不是大军出征,而是一场寻常的典礼。 唯有她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加快的频率,泄露了心底并非全无波澜。 鼓号齐鸣,仪式开始。 晟玚上前一步,展开内侍早已拟好的慷慨激昂的出征诏书,朗声诵读。声音通过特殊构造的传声筒放大,回荡在军阵上空: “……朔州萧彻,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挟持幼主,伪立朝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罪滔天,人神共弃!今特命平北大将军韩猛,统率王师,北上讨逆!望尔等将士,奋勇杀敌,扬我天威!荡平朔州,擒杀逆首者,朕不吝封侯之赏!”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强装出来的激昂与愤怒。然而,台下回应他的,却并非山呼海啸般的斗志,而是一片压抑的沉默,以及零星几声有气无力的“万岁”。 寒风卷过,吹动旗帜猎猎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韩猛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的将领,他身披重甲,单膝跪地接旨,声音洪亮:“臣,韩猛,领旨!必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然而,当他起身,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士气不振的士兵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是宿将,深知此战之艰险,陛下和太后亲送,与其说是鼓舞,不如说是沉重的压力。 玉太后此时缓缓上前,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前排将士耳中: “将士们,此去北疆,关山万里。尔等肩负的是社稷安危,是皇朝正统。望尔等牢记君恩,奋勇向前。朝廷,不会忘记任何一位为国流血的忠勇之士。” 她的话语比晟玚空洞的许诺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但也仅此而已。无法改变军粮不足、装备老旧、对手强大的残酷现实。 仪式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结束。晟玚亲手赐下御酒,韩猛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将酒碗摔碎于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算是完成了出征前的最后仪式。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再次擂响,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头。 韩猛翻身上马,拔出佩剑,指向北方,声音嘶哑地大吼:“出发!” 大军开始缓缓移动,如同一条疲惫而沉重的巨蟒,蠕动着向北而行。 队伍中,偶尔传来军官的呵斥声,马蹄声、脚步声混杂,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弥漫,带着一股悲凉的气息。 高台上,晟玚望着逐渐远去的军队,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不知道这支军队能走多远,能起到多少作用,但他必须做出这个姿态。 玉太后则平静地转身,在宫人的搀扶下,准备起驾回宫。在她转身的刹那,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北方天际,那里,云层低垂。 “送死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她心中默念,冰冷一片,“接下来,该看看那些真正的‘棋子’,该如何落下了。” 德胜门外,只剩下飘扬的龙旗和尚未散尽的尘土,见证着这场注定充满悲剧色彩的远征。 而在遥远的朔州,探马早已将京城军队动向的详细情报,呈送到了萧彻与楚玉衡的案头。 风暴,终于要迎来第一次毫无花哨的正面碰撞。 ———————————————————————— 开新书了,因为这本快完了,我怕那个书名被别人用了,所以现在开了,有兴趣的宝子们可以来看看,不是古风的,是另一个新的领域,闯一下,看看效果,嘿嘿,我就是越挫越勇,希望有人会喜欢吧 第135章 初试锋芒 朔州边境,黑水原。 地势开阔,衰草连天,正是铁骑驰骋的绝佳战场。 远方,代表京城王师的玄色旗帜如同不祥的阴云,缓缓逼近。 五万兵马铺展开来,虽显杂乱,却也带着一股背水一战的沉重压力。 朔州军阵之前,萧彻一身玄甲,猩红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他面容冷峻如铁,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前方敌军,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在他身侧稍后,是同样一身特制银亮铠甲的晟璘。 权谋帝王心 第74节 少年紧握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膛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紧张、兴奋,以及一种名为“责任”的火焰。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亲临战阵。 “怕吗?”萧彻没有回头,声音沉稳地传来。 晟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世子在,有朔州将士在,璘儿,无所畏惧!”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多杀几个敌人。” 萧彻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跟着我,看着旗号,听着鼓声。杀人,不是目的,打赢,才是。” 与此同时,朔州城,军机厅。 楚玉衡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上面清晰地标注着黑水原的地形与两军态势。 他手中拿着刚刚由信鸽传来的前线最新情报,目光沉静如水。 厅内,数名文书官员和传令兵肃立待命,气氛紧张而有序。 “韩猛用兵,素来求稳,喜结硬寨,步步为营。”楚玉衡指尖在沙盘上代表京城军队的模型前划过,声音清晰而冷静,“然其军心不稳,粮草不继,必求速战。传令前军,稍接即退,佯装不敌,引其深入。左翼轻骑,待其中军突出后,穿插其侧翼,焚烧辎重。右翼重步,依托前方矮丘,结成刺猬阵,阻敌迂回。” 他的指令简洁明确,将韩猛的心理和其军队的弱点剖析得淋漓尽致。 命令被迅速记录下来,由等候多时的传令兵接过令旗,飞奔而出,跨上快马,朝着黑水原方向疾驰而去。 战场上,鼓声如雷。 正如楚玉衡所料,韩猛见朔州前锋接触后便“狼狈”后撤,以为对方怯战,求胜心切,立刻命令中军加速推进,企图一举击溃朔州防线。 “就是现在!”萧彻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长戟高举,“左翼,出击!” 早已蓄势待发的朔州左翼轻骑,如同离弦之箭,从侧翼猛然杀出,速度快得惊人,精准地插向了京城军队因突进而略显脱节的中军与后军结合部。 他们并不恋战,而是按照楚玉衡的指令,将携带的火油罐奋力掷向敌军辎重车队,瞬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后方遇袭,粮草被焚,京城军队顿时一阵大乱。 “稳住!后军变前军,挡住侧翼!”韩猛在乱军中大吼,目眦欲裂。他没想到朔州骑兵如此刁钻狠辣。 而此刻,萧彻已亲率中军主力,如同决堤洪流,向着因慌乱而阵型散乱的京城中军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反冲锋! “跟紧我!”萧彻对身旁的晟璘低喝一声,一马当先,杀入敌阵。长戟挥动,如同死神镰刀,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晟璘咬紧牙关,紧握手中长枪,催动战马,死死跟在萧彻侧后方。 初临战阵的恐惧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血腥气的刺激下,反而化作了汹涌的战意。 他看到有敌人试图从侧面攻击萧彻,想也不想,挺枪便刺! 那一枪,汇聚了他数月苦练的全部力量与技巧,又快又狠,直接洞穿了那名敌兵的皮甲! 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晟璘愣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多的敌人包围。 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凭借本能和训练,奋力挥舞长枪格挡、刺杀。 萧彻仿佛背后长眼,总能在关键时刻为他挡开致命的攻击,或是用凌厉的攻势替他解围。 两人一主一辅,一猛一稳,在乱军之中竟配合得颇为默契。 朔州军本就骁勇,又以逸待劳,在主将身先士卒和精妙战术的配合下,士气如虹。 反观京城军队,先是中了诱敌之计,侧翼被袭,粮草被焚,主将韩猛又被萧彻死死缠住,无法有效指挥,顿时兵败如山倒。 战斗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京城军队便彻底溃散,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韩猛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仅以身免,带着残兵败将狼狈南逃。 夕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黑水原。 晟璘驻马原地,拄着长枪,剧烈地喘息着。 银甲已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望着眼前惨烈的景象,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腾,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胜利的喜悦,有初次杀敌的后怕,也有对生命逝去的沉重。 萧彻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做得不错。第一次上阵,能稳住,能杀敌,已是难得。” 晟璘抬起头,看着萧彻染血的面庞和依旧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他用力点了点头。 此时,一骑快马奔来,信使呈上楚玉衡从后方发来的最新指令和慰问。 萧彻看完,对晟璘道:“玉衡让我们见好就收,不必深追,巩固防线,消化战果。他已在安排救治伤员,抚恤阵亡将士了。” 听到楚玉衡的名字,想到后方那双掌控一切、为他们稳定大局的眼睛,晟璘心中最后一丝不安也消散了。 他明白,这场胜利,不仅仅是他和萧彻在前线拼杀的结果,更是楚先生在后方运筹帷幄的必然。 此战,不仅重创了京城勉强派出的军队,更极大地鼓舞了朔州军民的士气,也让五皇子晟璘,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完成了从少年到战士的第一次蜕变。 而这一切,都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一道划破夜空的凌厉闪电。 第136章 余波与暗涌 黑水原一役,朔州军以雷霆之势击溃京城五万“王师”,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遍四方。 朔州军民欢欣鼓舞,士气空前高涨,对“匡扶正统”的大业更添信心。 而那面代表着五皇子晟璘的旗帜,在经历了战火与鲜血的洗礼后,也仿佛变得更加沉甸甸,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府内,气氛却并未因一场胜利而松懈。萧彻与楚玉衡深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阵亡将士的抚恤、伤兵的救治、军械的损耗补充、以及新占领区域的安抚与布防,千头万绪,都需要立刻处理。 楚玉衡几乎是不眠不休,与李崇文等文臣核算钱粮,拟定章程,签发政令,将后勤与内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确保前线无后顾之忧。 萧彻则忙于整编军队,论功行赏,同时加强各处关隘的守备,提防京城可能狗急跳墙的反扑,以及更重要的——北狄的动向。 晟璘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并未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兴奋中。 他主动找到楚玉衡,要求学习处理军报和民政文书,并详细复盘黑水原之战,分析得失。 他甚至亲自去伤兵营探望,看着那些为保护他、为朔州而受伤流血的将士,少年眼中的光芒变得更加坚毅和沉稳。 战争的残酷,让他更快地褪去了最后的稚气。 败报传回京城,如同在油锅里泼进了冷水,瞬间炸开。 永熙帝晟玚在紫宸殿上再次暴怒失态,砸碎了心爱的玉如意,怒骂韩猛无能,诅咒朔州叛逆。 然而,怒意过后,是更深的恐惧。 五万兵马,虽非京城全部家底,但如此轻易地被击溃,彻底暴露了朝廷军队的外强中干。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各地藩镇那蠢蠢欲动的目光。 朝堂之上,主和的声音开始悄然抬头,虽不敢明言,但那弥漫的悲观情绪却无法掩饰。 玉太后依旧平静,只是召见心腹密谈的次数明显增多。她手中的佛珠捻动得越发急了。 “北狄那边,还没有消息吗?”她冷声问道。 “回太后,密使已见到狼主,对方……胃口很大,要求割让北境三州,并开放五处互市,才肯出兵。” 玉太后眼中寒光一闪,沉默片刻,咬牙道:“……答应他!只要能牵制住朔州,甚至……让他们两败俱伤!” 草原王庭,北狄狼主收到了京城应允条件的密信,以及黑水原朔州军轻易获胜的战报。他粗犷的脸上露出了贪婪而残忍的笑容。 “好!很好!南人自己打起来了,正好便宜了我们!”他挥舞着肥厚的手掌,对帐下的部落首领们吼道,“儿郎们!磨亮你们的弯刀,喂饱你们的战马!南边的肥羊和土地,在等着我们!” 草原上,各部落在利益的驱使下开始加速集结,狼烟在边境线上若隐若现,一股嗜血的风暴正在北方凝聚。 朔州军刚刚经历一场大战,虽获胜却也需休整,北狄选择在这个时机南下,其心可诛。 江南水乡,几位手握重权的节度使也几乎同时收到了黑水原战报和朝廷再次催促他们出兵“勤王”的旨意。 “啧啧,五万兵马,一战即溃。朝廷……果然是不行了。”一位节度使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慢悠悠地说道。 “朔州,兵锋正盛啊。萧彻,楚玉衡,再加上一个‘正统’之名……不好惹。” “朝廷许的空头支票,哪有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地盘和兵马重要?” “再看看吧……北狄不是要动手了吗?且让他们先碰一碰。” 精致的园林内,暗流涌动。这些封疆大吏们打着各自的算盘,忠诚于利益的,远多于忠诚于那个远在京城、摇摇欲坠的皇座。 楚玉衡派出的使者,带着更优厚的条件和“从龙之功”的许诺,正在这些算计的天平上,悄悄增加着砝码。 而在无人注意的阴影中,卫铮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已然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京城。 他隐匿在繁华喧嚣的市井之间,那双冰冷的眼睛,开始如同最精准的猎鹰,搜寻着猎物——玉太后布下的暗桩、伪帝的心腹、以及这座帝都最致命的弱点。 黑水原的胜利,如同一块投入命运洪流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影响着天下每一个角落。 明面上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但暗地里的博弈、算计、背叛与联盟,却以更激烈、更凶险的方式,全面展开。 朔州王府的书房内,烛火下,萧彻与楚玉衡再次并肩站在地图前。 北狄的威胁,江南的摇摆,京城的恐慌,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向他们笼罩而来。 “北狄来了。”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江南,还在观望。”楚玉衡目光深邃,“但我们的使者,应该已经让他们心动了。” “京城内部,卫铮应该就位了。” “那么,”楚玉衡转头看向萧彻,唇角扬起一抹清冷的弧度,“接下来,就该让这场大火,烧得更旺一些了。” 两人的手,在地图上方,再次紧紧交握。前路更加艰险,但他们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第137章 狼烟聚起 朔州上下还沉浸在黑水原大捷的振奋中,消化着胜利果实,整合着内部力量。 然而,北方的天空,已骤然变色。 边关告急的狼烟,一道接着一道,如同垂死的巨兽喷出的血沫,撕裂了朔州短暂的平静。 探马回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惊心动魄: 北狄狼主亲率八万铁骑,兵分两路,如同两柄巨大的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砍向朔州北部防线! 权谋帝王心 第75节 他们显然得到了京城方面的确切情报,知晓朔州军刚经历一场大战,选择了最致命的时机发动进攻。 一路佯攻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镇北关,牵制住朔州大将郭兴的主力;另一路主力则绕道突袭防御相对薄弱的落鹰峡! 落鹰峡守军虽拼死抵抗,但在绝对优势兵力的猛攻下,防线摇摇欲坠,烽燧接连陷落,急报如同雪片般飞向朔州城。 “报——!落鹰峡右翼营寨被破,陈校尉殉国!” “报——!狄人前锋已突破第二道烽火线,距落鹰口主隘不足三十里!” “报——!敌军攻势太猛,王将军请求援军!急需援军!” 军机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楚玉衡站在沙盘前,代表着北狄骑兵的黑色旗帜已经如同瘟疫般蔓延,深深楔入了落鹰峡区域。 他眉头紧锁,指尖在落鹰峡与镇北关之间快速移动,大脑飞速运转,推演着各种可能。 “狄人此举,意在速战速决,趁我军疲敝,一举突破北境,直插腹地!”楚玉衡声音沉静,却带着冰冷的锋芒,“镇北关被牵制,郭兴无法分兵。援军……必须从我们这里出,而且要快!” 他猛地抬头,看向刚刚闻讯赶来的萧彻和紧随其后的晟璘。 “落鹰峡不能丢!一旦失守,狄人铁骑可长驱直入,兵临朔州城下,届时我们将陷入南北夹击的死地!”萧彻盯着沙盘,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做出了判断。 “世子,我愿领兵驰援!”晟璘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黑水原的经历让他褪去了些许青涩,更添了几分军人的血性。 萧彻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楚玉衡:“玉衡,你怎么看?援军派多少?谁为主将?” 楚玉衡目光在萧彻和晟璘身上扫过,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须派精锐骑兵,轻装疾进,不惜代价,务必在落鹰口主隘失守前赶到!兵力不宜过多,一万五千精骑足矣,贵在神速。主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彻身上,“必须是你亲往。唯有你的威望和战力,才能稳住岌岌可危的防线,并组织起有效反击。” 他又看向晟璘:“殿下可随世子同往,但非为主将,而是观摩学习,感受真正的国战之烈。切记,一切听从世子号令,不可贸然行动!” 这是目前最合理,也最冒险的决策。 萧彻亲征,能最大程度提升士气,扭转战局,但同时也意味着朔州核心战力倾巢而出,后方空虚。 萧彻没有丝毫犹豫,重重一拍沙盘边缘:“好!就依此计!我即刻点兵出发!” 他转身,目光如炬,看向晟璘:“跟上!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什么是家国屏障!” 晟璘用力点头,胸腔中被一种混合着紧张、责任和豪情的情绪填满。 楚玉衡走到萧彻面前,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代表紧急军令的玄铁令牌递到他手中,低声道:“一切小心。稳守为主,待其锐气稍挫,再寻机破敌。后方,有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承诺和难以言喻的牵挂。 萧彻深深看了他一眼,将那枚还带着楚玉衡指尖温度的令牌紧紧攥在手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猛地转身,猩红披风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向外走去,铠甲铿锵作响。 “擂鼓!点兵!” 片刻之后,朔州城北门轰然洞开。 萧彻一马当先,晟璘紧随其后,一万五千朔州最精锐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带着踏碎山河的气势,冲出城门,卷起漫天烟尘,向着北方狼烟最浓处,疾驰而去! 楚玉衡站在城头,望着那远去的洪流,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寒风拂动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映着北方血色天空的眼眸,深邃如渊,里面是沉静的担忧,更是掌控全局的绝对冷静。 北境的烽火,已然燎原。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走下城头,背影挺拔如松。前线厮杀是萧彻的战场,而这后方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棋局,该由他来执子了。 第138章 血铸边关 落鹰峡,名副其实。 两侧山崖陡峭如鹰喙,中间一道狭窄的谷地是通往朔州腹地的咽喉要道。 此刻,这片土地已被鲜血浸透,残破的旌旗、倒毙的战马、阵亡将士的尸骸,铺满了谷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令人作呕。 王屹将军身负数创,甲胄破碎,依旧率领残存的守军死死钉在主隘口的矮墙上,用血肉之躯抵挡着北狄骑兵一波猛过一波的冲锋。 箭矢早已耗尽,刀剑卷刃,士兵们甚至抱起石头向下砸去。防线摇摇欲坠,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决死的疯狂。 “将军!援军!是我们的援军!”一名眼尖的士兵指着南方,嘶哑地吼道,声音带着哭腔。 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铁流如同愤怒的巨龙,席卷着烟尘,以惊人的速度奔腾而来!为首那面迎风狂舞的、绣着狰狞狼首与“萧”字的玄色大纛,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所有守军濒临崩溃的身体里。 “是世子!世子爷来了!” “弟兄们!撑住!援军到了!” 绝处逢生的狂喜点燃了最后的力气,守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将一度攀上矮墙的狄兵硬生生砍了下去。 萧彻一马当先,甚至没有减速,直接率领精锐骑兵如同烧红的尖刀,狠狠捅入了北狄攻军队列的后腰! 铁蹄践踏,长戟挥舞,所向披靡! 他如同一尊战神,所过之处,狄人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凿穿他们!”萧彻的声音透过面甲,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杀意。 朔州铁骑严格执行着命令,以萧彻为锋矢,硬生生在密密麻麻的狄军阵中撕开了一条血路,直扑主隘口! 晟璘紧跟在萧彻侧后方,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也感受得更深刻。 战争的残酷远超黑水原,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燃烧,每一声惨叫都撕心裂肺。 他看到萧彻如何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看到朔州骑兵如何以严整的阵型对抗狄人的散乱冲锋,也看到生命的脆弱——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他咬着牙,奋力挥剑格挡着流矢,将那份恐惧死死压在心底,努力模仿着萧彻的每一个动作,学习着如何在绝境中生存,如何带领士兵。 萧彻的到来,彻底扭转了战局。疲敝的守军与生力援军里应外合,将攻入谷地的狄兵分割、包围、歼灭。狄人的攻势为之一滞。 然而,北狄狼主显然也预料到了援军的到来。并未因前锋受挫而慌乱,反而吹响了号角,更多的狄人骑兵从两侧山脊涌现,如同漫山遍野的狼群,试图将这支朔州援军也一口吞下! “结阵!防御!”萧彻果断下令,放弃了继续追击,命令部队迅速依托隘口和矮墙,结成坚固的防御阵型。 他知道,面对数量占优、士气未泄的狄人主力,贸然出击是致命的。现在,需要的是稳住阵脚,消耗敌人的锐气。 惨烈的攻防战再次展开,只是这一次,攻守易形。 朔州军凭借着地利和萧彻的指挥,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倒,一次次击退狄人的疯狂进攻。 箭矢如雨,滚木礌石轰鸣,狭小的谷地成了吞噬生命的磨盘。 后方,朔州城军机厅。 楚玉衡面前的沙盘上,落鹰峡的战局被清晰地标注出来。他听着信使一次次带回的战报,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唇角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萧彻已稳住防线,正在与狄人主力对峙。”他低声对身旁的李崇文说道,“但兵力悬殊,久守必失。必须为他们创造破局的机会。” 他的目光从北境沙盘上移开,落在了代表江南和京城的方向。 “给江南的密使再加一把火。”楚玉衡眼中闪过锐光,“将北狄大举入侵、世子亲征陷入僵局的消息,‘无意中’透露给那几位节度使。告诉他们,此时若再观望,待北狄破关,或是世子击退狄人携大胜之威南下,他们将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让他们自己选!” “同时,”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将京城与北狄暗中勾结、割地求援的确凿证据,通过我们的渠道,散播出去!不仅要让天下人知道伪帝的无耻,更要让北狄狼主知道,他不过是别人手中一把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刀!”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妙棋。加速江南的抉择,离间北狄与京城本就脆弱的关系,将压力的皮球踢回给敌人。 “还有,”楚玉衡最后补充,目光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那座繁华而腐朽的帝都,“告诉卫铮,可以开始‘清扫’了。目标,玉太后安插在军中和朝堂的那些‘钉子’。先断其爪牙,再图根本。”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准的棋步,从这间安静的军机厅发出,飞向四面八方。 楚玉衡以整个天下为棋盘,落子无悔。他不仅要确保萧彻在北境站稳脚跟,更要主动出击,搅动风云,将战争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前线,是铁与血的碰撞;后方,是谋与智的交锋。 北境的烽火映照着楚玉衡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他独自坐镇中枢,以一人之智,抗衡四方强敌,为前线的爱人,也为他们共同的理想,支撑起一片最坚实的天空。 血铸的边关,能否守住,不仅取决于萧彻的长戟,也取决于楚玉衡这千里之外的落子。 第139章 东风拂柳 楚玉衡掷向江南的那颗“石子”,终于激起了决定性的涟漪。 秦淮河畔,歌舞升平的假象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权衡与抉择。 几位最具实力的江南节度使,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来自朔州密使加急送来的最新消息——北狄大举入侵,萧彻亲征陷入苦战,同时附上的,还有那份详细记录京城与北狄密约、割让国土的确凿证据抄本。 锦绣园林内,一场秘密的会晤正在进行。 “张公,您怎么看?”一位身形富态的节度使捻着胡须,看向坐在主位、资历最老的张承泽。 张承泽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碧螺春,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在座众人。 他手中捏着那份密约抄本,指节微微泛白。良久,他才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苍老却不容置疑的力度: “伪帝晟玚,为保一己私利,竟引狼入室,割我汉家疆土以奉狄人!此等行径,与卖国何异?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再看朔州,五皇子乃先帝正统,仁德之名广播,萧彻、楚玉衡皆乃世之英杰,文韬武略,民心所向。黑水原一战,已显其锋锐。如今北境烽火连天,萧彻亲冒矢石,为国御辱,此乃大义!” 他站起身,目光变得坚决:“此前我等观望,是为家族、为麾下将士谋一稳妥前程。而今,伪帝自绝于天下,朔州砥柱中流,大势已明!若再首鼠两端,待朔州击退北狄,携煌煌大胜之威与匡正天下之名南下,我等将何以自处?届时,只怕连现今这点基业也难以保全!” 他最后重重一拍案几:“是时候做出选择了!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我意已决,响应朔州,奉五皇子为正统,起兵勤王,共讨国贼!” 一番话,掷地有声,道破了在场众人心中最后的犹豫。利益、名声、乃至一丝残存的忠义感,在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张公所言极是!” “愿随张公,共举义旗!” “讨伐国贼,匡扶正统!” 很快,以张承泽为首的江南三大节度使联名发布檄文,痛斥伪帝晟玚与玉太后勾结北狄、卖国求荣的罪行,宣布拥立五皇子晟璘为大胤合法皇帝,即日起兵北上,清君侧,靖国难! 江南易帜的消息如同春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朔州上空的些许阴霾。 权谋帝王心 第76节 尽管北境战事依旧吃紧,但战略态势已然发生根本性逆转。 朔州不再孤立无援,反而对京城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消息传回时,已是深夜。楚玉衡仍在军机厅处理政务,连日殚精竭虑,让他清减了不少,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萧彻不在,前线军报的批复、内部政务的裁决、与江南新政盟的联络协调,千钧重担几乎全压在他一人肩上。 侍从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了江南的消息。 楚玉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一抹极为清浅、却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在他唇角缓缓漾开。 那笑容里,有松了口气的释然,有谋略得逞的欣慰,更有对远方那人无尽的思念与牵挂。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略带寒意的夜风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远方,北境的天空似乎依旧被战火映得微红。 “第一步,成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坚定。 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回到案前,提笔快速写下一封密信,是给萧彻的。 信中简要说明了江南情况,分析了后续战略,字里行间却浸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关切与叮嘱。 封好,命人即刻以最快速度送往北境。 处理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倦意袭来。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楚玉衡起身返回主院。 院内寂静,只有廊下灯笼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他推门走进卧室,却意外地看到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他,脱下沾染了风尘与寒气的斗篷。 楚玉衡脚步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人转过身,正是萧彻。 他显然是从前线秘密赶回,甲胄未卸,脸上带着奔波劳碌的疲惫,以及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见到心爱之人的灼热光芒。 “你……你怎么回来了?”楚玉衡愕然,北境战事正酣,主帅岂能轻易离开? “收到江南消息的飞鸽传书,知道你这几日定然辛苦。”萧彻大步走过来,带着一身北地风霜的凛冽气息,却动作轻柔地握住他微凉的手,眉头微蹙,“江南既定,北境狄人攻势已缓,郭兴足以应付。我回来看看你,也……亲自部署下一步。”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但那双紧锁在楚玉衡脸上的眼眸,却泄露了真正的缘由——他只是不放心他,想回来亲眼确认他安好。 楚玉衡心中一暖,那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微微软化。 他任由萧彻握着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粗糙与温度,低声道:“我无事。江南虽定,京城未平,北狄未退,不可大意。” “我知道。”萧彻应着,伸手拂开他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指尖眷恋地停留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想你了。” 简单直白的话语,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心弦。楚玉衡耳根微热,垂下眼帘,没有躲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萧彻看着他难得的温顺模样,心中爱极,忍不住俯身,将一个带着无尽思念与怜惜的吻,轻轻印在他的额间。 没有更进一步的索取,只是这样一个珍而重之的触碰,却让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陪我用了宵夜再走?”楚玉衡微微退开些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意。 “好。”萧彻毫不犹豫地答应。 烛影摇红,简单的宵夜也成了难得的温馨时刻。 两人对坐,没有过多谈论紧张的局势,只是安静地用着食物,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这乱世之中的片刻安宁,与相爱之人共享,便是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的最大力量。 东风已至,拂动江南杨柳,也悄然吹向了北方那座孤城,以及更遥远的,注定将要倾覆的帝都。 第140章 天下棋局 江南三大节度使的联名檄文,如同在已趋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一把猛火,彻底点燃了天下格局。 原本还在首鼠两端的各地藩镇、将领,见实力雄厚、素来谨慎的江南集团都已旗帜鲜明地倒向朔州,再无人敢迟疑观望。 一时间,各地“拥立正统”、“讨伐国贼”的檄文如雪片般飞向京城,通往朔州的官道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使者络绎不绝,带着本地主官的效忠书信和兵马钱粮的清单。 朔州王府门前,车水马龙,俨然已有了几分天下政治中心的景象。 王府议事厅内,气氛庄重而热烈。 萧彻已从北境秘密返回,与楚玉衡并坐于上首,下方是朔州文武重臣以及几位最早前来归附的外镇使者。 五皇子晟璘坐于稍侧之位,神情专注,努力吸收着这决定天下命运的每一刻。 “据各地回报,目前明确表态拥戴殿下,并愿听从朔州号令者,已有七镇二十八州,兵马合计逾二十万!”李崇文手持一份汇总文书,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是一个足以碾压任何对手的数字。 楚玉衡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此乃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然,兵马虽众,需统一号令;地盘虽广,需有效治理。当务之急,是确立中枢,整合力量,拟定最终进军方略。” 他的话语将众人的兴奋拉回到严谨的现实。拥戴是好事,但如何将这庞大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才是关键。 萧彻接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以殿下名义,设立‘匡扶天下兵马大元帅府’,统筹所有归附兵马之调遣、粮草之分配。各镇军队,需按朔州军制进行初步整编,选派得力将领统辖。” 他看向楚玉衡:“政务方面,由玉衡总揽,设立相应机构,接管新附州郡之民政,推行朔州新政,稳定地方,筹措军需。” 这套方案,既给予了归附者足够的尊重和地位,又通过“大元帅府”和推行新政,逐步将权力和地盘实质性地纳入朔州体系,为未来的新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众人皆无异议,纷纷领命。 晟璘在此刻起身,向着萧彻与楚玉衡,也向着在场所有臣工,深深一揖:“璘儿年幼德薄,蒙诸位不弃,共举大义。此后军国重事,皆赖世子与先生,赖诸位臣工鼎力相助。璘儿,唯有勤勉学习,不负天下万民之望!” 他态度谦逊,言辞恳切,虽未亲掌大权,却已初具人主之风范,令在场归附者心中更安。 与此同时,北境战报再次传来。 得知江南归附、后方稳固的萧彻部士气大振,而北狄狼主在得知盟友已近乎众叛亲离、自己孤军深入后,军心浮动。 郭兴与萧彻留下的副将抓住战机,一次夜袭成功焚毁狄人大批粮草,狄人攻势彻底受挫,已萌生退意。 北境之危,基本解除。 朔州终于可以全力面对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敌人——盘踞在京城的伪帝政权。 紫宸殿内,已是一片死寂。 各地的叛离消息如同催命符般一道道传来,龙案上堆积的几乎全是告急文书。 永熙帝晟玚瘫坐在龙椅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暴怒,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他甚至连摔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太后依旧捻着佛珠,只是那串陪伴她多年的佛珠,不知何时已断了几颗,散落在地。 她望着殿外阴沉沉的天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态和一丝……悔意? 或许不是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是后悔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朝臣们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一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暗中寻找退路,思考着如何向即将到来的新主人效忠。 京城,这座千年帝都,如今已是一座被天下抛弃的孤城,在内外交困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深夜,王府书房。 只剩下萧彻与楚玉衡二人。 巨大的疆域图上,代表朔州及其盟友的旗帜已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唯有京城及周边一小片区域,还顽固地插着代表伪帝的标记。 “是时候了。”萧彻指着京城,声音斩钉截铁,“最后一战。” 楚玉衡点头,目光深邃:“江南之兵可由南向北,郭兴肃清北境后,可派一部精锐自西向东,与我朔州主力,三面合围京城。伪帝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他顿了顿,看向萧彻:“此战,关键在于减少伤亡,顺利接收京城,避免玉石俱焚。需有得力之人,先行潜入,与城中尚有忠义之心或意图投诚的官员联络,里应外合。” “卫铮已在城中。”萧彻道,“是时候让他动一动了。”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这盘席卷天下的棋局,经过无数惊心动魄的落子、搏杀、算计,终于走到了最后的将军时刻。 萧彻伸出手,握住楚玉衡的手,将他微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待京城平定,天下归一,”他看着楚玉衡,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期待,“你我之约,该兑现了。” 楚玉衡迎着他的目光,清冷的眉眼在烛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他轻轻回握,低声道: 山河将定,宿命将圆。 ———————————————————————— 非常感谢一些网友的点评,今天改了一些,剩下的我慢慢来写,真的是非常感谢 晚安啦,宝子们 第141章 兵临城下 深秋的寒风卷过中原大地,带着肃杀之气。 三路大军,如同三支无可阻挡的巨钳,向着大胤王朝的心脏——京城,缓缓合拢。 南面,江南联军在张承泽的统帅下,旗甲鲜明,浩浩荡荡,渡过淮水,连克数城,兵锋直指京畿南门户。 西面,由郭兴派遣的朔州西路军,挟大破北狄之余威,自陇右东出,势如破竹,清扫着京城外围最后的屏障。 北面,萧彻亲率朔州主力,玄甲赤旗,如同黑色的海啸,以碾压之势南下,所过之处,州县望风归降,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 京城,已彻底成为狂风暴雨中飘摇的一叶孤舟。 京城高大的城墙之上,守军士兵面无人色地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连营数十里、旌旗遮天蔽日的联军阵营。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开小差者日益增多,军官的弹压已然失效。 粮仓日渐空虚,谣言四起,城内物价飞涨,盗匪横行,昔日繁华的帝都,如今已是一片混乱破败的末日景象。 皇宫之内,更是人心离散。宫女太监窃窃私语,收拾细软,寻找门路逃离这即将沉没的巨舰。 朝会早已形同虚设,还能出现在紫宸殿的官员寥寥无几,个个面色惶然。 权谋帝王心 第77节 永熙帝晟玚将自己关在寝殿之内,披头散发,龙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时而歇斯底里地狂笑,时而恐惧地蜷缩在角落,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状若疯癫。 玉太后试图掌控局面,但她的命令出了慈宁宫便几乎无人执行,她赖以维系权力的网络,正在卫铮无声而高效的“清扫”下,迅速土崩瓦解。 几个掌握部分城防兵权的将领,一夜之间或被刺杀死于非命,或神秘失踪,剩下的也大多收到了来自朔州的“劝告”信。 联军中军大帐,气氛肃穆而激昂。 萧彻、楚玉衡、江南统帅张承泽、西路将领以及朔州主要将领齐聚一堂,巨大的京城沙盘摆在中央。 “京城城高池深,强攻伤亡必大。”张承泽抚须沉吟,“且城内尚有数十万百姓……” 萧彻目光锐利,指向沙盘上几处关键标注:“强攻乃下策。卫铮已传回消息,东华门守将刘昆、西直门副将赵赫,已暗中递了投诚状,愿为内应。此外,宫内侍卫副统领亦有我们的人。” 楚玉衡接口,声音清晰而冷静:“总攻时间,定于三日后子时。以火光为号,刘昆、赵赫打开东华、西直二门,放我军精锐入城。入城后,兵分三路:一路直扑皇宫,控制伪帝及玉太后;一路抢占武库及粮仓,防止破坏;一路沿主要街道推进,镇压可能出现的负隅顽抗之敌,并迅速安民。” 他环视众人,强调道:“切记,我们的目标是拨乱反正,而非屠城。入城将士需严明军纪,秋毫无犯,尽快恢复秩序。殿下仁德之名,需借此役广播于天下。” 部署周密详尽,考虑到了各种可能。 众人凛然领命,斗志昂扬。 就在联军紧锣密鼓准备最终一击时,京城内部,最后的疯狂正在上演。 玉太后心知大势已去,竟生出拉全城陪葬的恶毒念头。 她秘密召集了仅剩的死士,准备在联军入城之际,于城中多处同时纵火,并企图点燃皇宫内早已暗中囤积的火药!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卫铮的严密监视之下。 是夜,卫铮如同鬼魅,独自潜入慈宁宫。 他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岗,精准地找到了那批被伪装成贡品箱的火药,以及那几名准备执行纵火命令的死士。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刀光和几声短促的闷哼。 卫铮的动作干净利落,如同暗夜的死神,无声无息地扼杀了这最后的疯狂。 当他提着滴血的短刃,出现在玉太后的寝宫内室时,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翻云覆雨的女人,正对镜梳妆,穿着她最隆重的朝服,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典礼。 她从镜中看到了卫铮的身影,动作微微一滞,却没有回头,声音异常平静:“你来了。” 卫铮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是积攒了太久的仇恨与冰冷的杀意。 玉太后缓缓转过身,看着卫铮,脸上竟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是为了苏墨?” 听到这个名字,卫铮持刀的手,指节骤然发白。 “那个孩子……确实可惜了。”玉太后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怪只怪,他挡了路。”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卫铮心中压抑的火山。 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是化作一道残影,手中的短刃带着积郁了无数日夜的痛苦与愤怒,如同闪电般刺出! 玉太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凝固在了喉间。 她低头,看着没入自己心口的短刃,脸上那抹奇异的笑容缓缓扩大,随即,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凤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胤王朝最后一位实际上的掌控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陨落在她经营了一生的宫殿里。 卫铮拔出短刃,看也未看地上的尸体,转身融入黑暗。 他的复仇完成了,但心底那片因苏墨离去而留下的巨大空洞,却并未因此填满,反而愈发显得空旷寂寥。 他还有最后一个任务——确保皇宫,顺利易主。 城外,联军的营火如同繁星,照亮了即将破晓的天空。 城内,最大的隐患已被清除。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即将过去,崭新的太阳,即将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喷薄而出。 最终章的战鼓,已然擂响。 第142章 王师入京 三日后,子时。 万籁俱寂,秋夜的京城被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笼罩。 城头守军疲惫不堪,惶恐地望着城外连绵如星海的联军大营,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已到了断裂的边缘。 东华门、西直门方向,几乎同时燃起了三堆巨大的篝火,赤红的火焰撕裂夜幕,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 “信号!是信号!”联军大营中,等待已久的将领们精神大振。 萧彻一身玄甲,猩红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翻身上马,目光如炬,扫过身后肃立的各方将领以及一身银甲、神情肃穆的五皇子晟璘。 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将手中长戟向前重重一挥! “开城门——!迎王师——!” 城内,早已准备好的刘昆、赵赫等人,见到城外火光,立刻率领心腹士兵暴起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了几名负隅顽抗的玉太后死忠,迅速控制了城门机关! “嘎吱——吱呀——” 沉重的大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巨大而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洞开! 萧彻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入洞开的东华门!晟璘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朔州精锐、江南联军以及西路军! 铁蹄踏在青石街道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整个京城仿佛都在为之震颤! 兵不血刃与零星抵抗 入城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大部分守军早已丧失斗志,见到联军入城,要么丢下武器跪地请降,要么直接四散逃入民居。 联军按照既定计划,迅速分兵控制各条主干道、武库、粮仓以及官署重地,并未遇到大规模的有效抵抗。 只有皇宫方向,还有零星的厮杀声传来——那是伪帝晟玚最后的、由一些死士和少数愚忠侍卫组成的防线,在做着徒劳的挣扎。 萧彻与晟璘率领主力,直奔皇城。 沿途,许多胆大的百姓悄悄推开窗户缝隙,或是躲在门后,紧张地观望着这支入城的军队。 他们看到的,并非想象中烧杀抢掠的乱兵,而是军容严整、纪律森严的王师。 有士兵在高声宣读安民告示,承诺秋毫无犯,尽快恢复秩序。 渐渐地,恐慌的情绪开始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夹杂着期待与茫然的目光。 皇城紧闭的宫门前,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卫铮一身黑衣,如同雕塑般立于宫门之上,脚下是几具试图顽抗的侍卫尸体。 他早已清理了附近的威胁,确保宫门可以顺利打开。 看到萧彻与晟璘率大军到来,卫铮从高处一跃而下,单膝点地,声音冰冷而简洁:“宫内残余抵抗已基本肃清,伪帝晟玚被困于紫宸殿。” 萧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紧闭的朱红宫门上,沉声下令:“撞开它!” 就在士兵准备上前时,那沉重的宫门,竟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是几名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的内侍,他们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恭……恭迎王师……陛下……不,伪帝他……他在殿内……” 萧彻与晟璘对视一眼,策马缓缓踏入这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宫城。 身后,张承泽等各方将领,以及精锐士兵紧随而入。 皇宫之内,灯火通明,却空荡得可怕。 昔日的宫女太监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些来不及逃跑或无处可去的低级内侍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队伍径直来到紫宸殿前。 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摇曳的烛光。 萧彻率先下马,按剑而立。 晟璘深吸一口气,也在他身侧站定。 所有将领与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扇门上。 这一刻,天地仿佛静止。 萧彻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象征着旧时代终结、新时代开启的殿门。 烛光倾泻而出,照亮了殿内的景象。 曾经的金碧辉煌依旧,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龙椅之上,永熙帝晟玚身着歪斜的龙袍,头戴摇摇欲坠的冠冕,眼神涣散,嘴角流着涎水,正抱着一只鎏金香炉,痴痴地笑着,对闯入殿中的千军万马视若无睹。 他已彻底疯了。 在他脚边,散落着撕碎的奏章和打翻的酒壶,空气中弥漫着酒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曾经不可一世的伪帝,最终以这样一种不堪的形态,迎来了他的终局。 晟璘看着龙椅上那个疯癫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厌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释然。 这个篡夺了他父亲基业、导致天下大乱、逼死他母妃的仇人,最终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 萧彻的目光则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波动。 他挥了挥手:“拿下!” 几名精锐士兵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疯癫的晟璘从龙椅上拖了下来。 晟玚似乎受到了惊吓,哇哇大叫起来,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象征着伪帝政权的最后标志,就此轰然倒塌。 萧彻转过身,面向殿外肃立的各方将领和将士,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肃穆的脸庞,最后落在身旁的晟璘身上。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长戟,声如洪钟,响彻整个宫殿,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伪帝已擒,宫城已定!” “大胤正统,今日——归位!” 殿外,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权谋帝王心 第78节 声音穿透宫殿,回荡在京城的上空,宣告着这片山河,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和久违的黎明。 第143章 山河新主 伪帝政权覆灭,京城光复。 在肃清残余、初步稳定秩序后,一个崭新的、承载着天下万民期望的王朝,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正式建立。 登基大典的吉日,选在冬月初一,寓意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天还未亮,京城南郊的天坛已是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文武百官、朔州及归附各镇功臣、各国使节,按品级肃立于寒风之中,寂静无声。 吉时将至,钟鼓齐鸣,庄严肃穆的礼乐响彻云霄。 五皇子晟璘,身着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的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蔽了他尚带稚嫩却已初具威仪的面容。 他步履沉稳,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一步步走向高高的祭坛。 萧彻与楚玉衡,作为拥立首功之臣,身着最高规格的亲王与国公礼服,立于百官之前最显赫的位置。 萧彻目光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注视着那个他亲手从逃亡少年培养起来的帝王。 楚玉衡则神色平和,眼神深邃,仿佛在审视着这由他一手谋划推动、最终成就的宏大局面。 晟璘登上祭坛,在礼官的唱引下,焚香跪拜,诵读告天祝文。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透过寒风,传遍四野: “臣晟璘,谨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伪帝晟玚,篡逆祸国,人神共愤。幸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忠臣义士匡扶,奸佞得以铲除,社稷得以重光……璘虽年幼德薄,然承天命,顺民心,不敢辞避。今日嗣承大统,必夙夜兢兢,励精图治,选贤任能,轻徭薄赋,以安天下,以慰苍生……惟祈上天,垂鉴此心,佑我大胤,国祚永昌!” 祝文情真意切,既陈述了拨乱反正的正义性,也表达了新任君主励精图治的决心。台下群臣无不动容。 祭天仪式结束后,庞大的銮驾仪仗返回皇宫。 此时的紫宸殿已被彻底修缮清扫,焕然一新,象征着与旧时代的决裂。 晟璘端坐于龙椅之上,衮服冕旒,虽然身形依旧略显单薄,但在庄重礼服的衬托和此刻肃穆氛围的烘托下,已然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殿内,百官依序跪拜,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之声,震彻殿宇: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如同海啸,宣告着大胤王朝正统的回归,也标志着晟璘,正式成为这片山河的新主。 登基大典之后,便是论功行赏,定策安民。 新帝晟璘颁布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大赦天下,免除遭受战乱最严重地区的一年赋税,与民休息。 紧接着,便是对功臣的封赏: “萧彻,听封!” 萧彻出列,单膝跪地。 “卿擎天保驾,匡扶社稷,功在千秋。特封为摄政王,加授天下兵马大元帅,总揽军政,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此封赏可谓尊荣至极,摄政王位同副君,兵马大元帅执掌天下兵权,确立了萧彻在新朝无人可及的超然地位。 “楚玉衡,听封!” 楚玉衡稳步出列,躬身行礼。 “卿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定鼎之功,无人能及。特封为文国公,加授太子太傅,领内阁首辅,总领朝政,主持新政!” 文国公乃文臣最高爵位,内阁首辅实掌行政大权,太子太傅则为帝王之师,楚玉衡以其无双智谋,赢得了文臣巅峰的荣耀与权柄。 随后,张承泽、郭兴、李崇文等朔州及归附功臣,以及江南、西路等各方将领,皆按功劳大小,各有封赏,或封侯伯,或加官进爵,皆大欢喜。 盛大的典礼一直持续到日暮。 当喧嚣渐止,百官散去,偌大的宫殿渐渐安静下来。 晟璘独自坐在龙椅上,轻轻抚摸着扶手上冰冷的龙纹,望着空荡而恢弘的殿宇,心中百感交集。有肩负天下的沉重,有对未来的期许,更有对那两位亦师亦友的引路人的深深感激。 他知道,这身衮服,这座宫殿,意味着无上的权力,也意味着沉甸甸的责任。 脚下的路还很长,内政的梳理,新政的推行,北狄的隐患,百废待兴的天下……都需要他去面对。 但他并不孤单。 宫门外,萧彻与楚玉衡并未立刻离去,两人并肩立于汉白玉的台阶之上,望着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古老的皇城点缀得如同星海。 “总算……告一段落了。”萧彻长长舒了一口气,征战多年的紧绷神经,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有所放松。 楚玉衡微微一笑,夜色中他的眼眸依旧清亮:“是啊,一个旧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转头看向萧彻,“摄政王殿下,未来的担子,可不轻。” 萧彻低笑一声,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楚玉衡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触感。 “有首辅大人在,本王有何可惧?”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他们携手走过了最艰难的路,颠覆了一个旧时代,共同缔造了一个新时代。 未来的风风雨雨,他们仍将并肩同行。 夜色温柔,笼罩着这座焕发新生的帝都。 山河依旧,却已换了人间。 一个由少年帝王、战神摄政王与无双谋士共同开启的“昭武”盛世,正缓缓拉开它的序幕。 第144章 昭武新政 新朝定鼎,年号“昭武”,取“昭示武功,以文治国”之意,既不忘拨乱反正之赫赫军威,亦彰文治天下之根本。 紫宸殿上的鲜血与尘埃已然落定,真正的考验—— 如何治理这个饱经战火、百废待兴的国家,才刚刚开始。 年轻的昭武帝晟璘端坐于御书房,面前堆积着来自天下各州的奏报,内容繁杂: 流民安置、田亩荒芜、吏治不清、商贸停滞……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虽在朔州受过楚玉衡悉心教导,但书本知识与掌控庞大帝国的实务之间,尚有巨大鸿沟。 所幸,他有最坚实的倚仗。 文国公、内阁首辅楚玉衡,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新朝的构建与运作之中。 他的智慧,不再用于战场上的奇谋诡计,而是转向了更为复杂精微的国家治理。 在楚玉衡的主持下,一系列旨在恢复元气、安定民生的新政,以昭武帝的名义,迅速颁布天下: 《均田令》与《劝垦令》: 针对战乱后大量无主荒地和人丁稀少的问题,下令重新清查田亩,将无主荒地按丁口分配给无地、少地的流民,承认其所有权,并免除前三年的赋税。 同时,鼓励百姓开垦生荒,新垦田地五年内不征税。此令如同甘霖,迅速安抚了动荡的流民,将人力牢牢吸附在土地上,奠定了国家稳定的基石。 《轻徭薄赋令》:大幅降低全国,尤其是遭受战乱严重地区的田赋和丁口税,废除前朝各种苛捐杂税。 楚玉衡亲自核算国库收支,以朔州积累为底,精打细算,确保在减轻百姓负担的同时,国家机器仍能有效运转。 “藏富于民”的理念,首次被如此清晰地贯彻于国家政令之中。 《考成法》与《肃贪令》:吏治是新政能否推行下去的关键。 楚玉衡制定了极其严密的《考成法》,对各级官吏的政绩进行量化考核,优者升迁,劣者黜落。 同时,配合以严厉的《肃贪令》,设立直属于内阁的监察御史,巡查地方,凡有贪墨受贿、盘剥百姓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从严从重处置。 朔州时期培养的一批清廉干练的官员被迅速派往各地,作为新政的骨干。 《兴商宽市策》:废除前朝对民间商贸的诸多限制,简化关市税卡,统一度量衡,由官府出资整修主要官道和漕运,保障商路畅通。 鼓励各地发展特色手工业、矿业,并尝试由官府主导,与北方草原、西域诸国恢复并扩大互市。 楚玉衡深知,商业流通是活跃经济、增加国库收入的活水。 新政的推行并非一帆风顺,触动了地方豪强、旧有官僚的利益,暗中的阻力不小。 但在萧彻掌握的军队强力震慑和楚玉衡高超的政治手腕下,任何阻碍都被迅速瓦解。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半年光景,各地奏报便陆续传来佳音: 田野复苏:原本荒芜的田地上重新出现了劳作的身影,秋收时节,许多地方传来了久违的丰收消息。 逃难的流民陆续返乡,拿着官府发放的田契和种子,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市井重焕生机:城镇中的商铺陆续重新开张,往来商队明显增多,市集上货物琳琅满目,价格也趋于平稳。 百姓脸上的菜色逐渐被红润取代,街头巷尾开始有了笑语。 吏治清明:在严刑峻法和严格考核的双重作用下,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虽然不可能完全杜绝贪腐,但明目张胆的盘剥大为减少,官员办事效率也显著提高。 一日,昭武帝微服出宫,在京城一处茶楼歇脚。 邻桌几位老农模样的百姓正在闲聊。 “老天爷开眼啊!新皇登基,这日子总算有盼头了!”一个老汉感慨道,“今年租子减了大半,家里终于能存下点余粮了。” “是啊,听说这还是那位文国公楚大人定的规矩,真是位青天大老爷!” “还有摄政王殿下,要不是他带兵平定天下,咱们现在还在打仗呢!” “希望这好政策能一直下去才好……” 听着百姓质朴而真诚的赞誉,坐在角落的昭武帝晟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 他深切地体会到,为君者,最大的功业并非开疆拓土,而是让治下的子民能够安居乐业。 晚间,御书房内。 权谋帝王心 第79节 楚玉衡正在向昭武帝汇报新政的总体进展和下一步计划。 “陛下,目前新政推行已步入正轨,民心渐稳,国库收入虽不及前朝鼎盛,但亦在稳步增长,支撑朝廷运转绰绰有余。下一步,臣建议,当着眼于水利兴修与官学重建。水利关乎农业根本,官学则为国家培养未来栋梁。” 昭武帝认真听着,频频点头:“一切依先生所言。只是辛苦先生了,朕观先生近日又清减了不少。” 楚玉衡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分内之事,何言辛苦。能看到新政惠及百姓,臣心甚慰。” 这时,萧彻也处理完军务,来到御书房。 他虽为摄政王,但除非重大决策,日常行政多尊重楚玉衡和内阁,主要精力放在整编军队、防御北狄等军务上。 见萧彻进来,楚玉衡自然地将他喜欢的茶往他那边推了推。 萧彻也不客气,端起喝了一口,对昭武帝道:“北狄那边消停了不少,看来是被打怕了,短时间内应无大患。正好给新政推行腾出时间。” 昭武帝看着眼前这两位, 一位是他的帝王之师、治国柱石, 一位是他的授业恩师、护国战神。 他们一个运筹帷幄,定鼎朝堂; 一个戎马半生,威慑四方。 正是有了他们毫无保留的辅佐,他这个少年天子才能在这龙椅上坐得安稳,这昭武新政才能如此迅速地见到成效。 他站起身,对着萧彻与楚玉衡,郑重地行了一礼:“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皆赖王叔与先生之力。朕,感激不尽。” 萧彻与楚玉衡连忙侧身避礼。 楚玉衡温声道:“陛下言重了。臣等所做一切,皆为这万里山河,天下黎民。” 萧彻也点头,看着眼前已然颇具人主气度的少年,眼中是如同看待子侄般的欣慰与坚定:“路还长,但有我们在,陛下无需担忧。” 烛光下,三人相视而笑。 君臣同心,其利断金。 这昭武新政,正如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在这片被战火灼烧过的土地上,深深扎根,悄然生长,终将开出盛世繁花。 第145章 人间烟火共白头 昭武二年,春。 新政推行已见深功,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滋养着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战火的痕迹逐渐被蓬勃的生机覆盖,百姓脸上不再是惶惑与菜色,取而代之的是忙碌的充实和对未来的憧憬。 京城东市,人流如织,喧嚣鼎沸。 叫卖声、议价声、孩童嬉笑声交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交响。 绸缎庄、粮食铺、酒楼茶肆宾客盈门,新开的南北货行里,来自江南的丝绸、塞北的毛皮、海边的干货琳琅满目,显示着商贸的复苏与流通。 萧彻与楚玉衡难得偷闲,未着官服,只一身寻常锦袍,并肩漫步在熙攘的人流中。 萧彻依旧身姿挺拔,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在太平岁月里沉淀为深沉的威严;楚玉衡则清雅如故,只是眉梢眼角的常年凝思化为了更从容的温和。 看着眼前这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萧彻冷硬的唇角微微放松,低声道:“记得几年前初入京城时,这里死气沉沉,如今总算……有点像样子了。” 楚玉衡目光掠过那些带着笑意的面孔,轻轻颔首:“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所求,不过安居乐业。新政减赋劝耕,兴商宽市,便是给了他们这条活路。” 他顿了顿,指向一个正在给孩童买糖人的老农,“能见如此烟火气,方觉昔日种种辛苦,都值得。” 他的话音未落,萧彻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悄然寻到了他的,紧紧握住。 那掌心温热而粗糙,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却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楚玉衡指尖微颤,并未挣脱,任由那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熨帖到心底。 两人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只是寻常友人并行,唯有袖袍下紧密交握的手,泄露着不为外人道的亲昵。 信步走出城门,郊外田野更是另一番景象。 阡陌纵横,新秧碧绿如毯,农人夫妇在田埂间忙碌,偶尔直起腰擦汗,望一眼绿油油的庄稼,脸上便漾开满足的笑。 远处,新修的水渠如同银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均田令》与《劝垦令》成效最著,”楚玉衡望着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成就感。 “去岁流民皆已安置,今春垦荒数目又增三成。假以时日,国库必能更加充盈。” 萧彻侧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被春风微微拂起的发丝上,声音低沉而柔和:“这些我不太懂,但我知道,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握着楚玉衡的手紧了紧,“这万里山河,因你而焕然一新。” 楚玉衡耳根微热,别开视线,望向远方,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非我一人之功,是陛下仁德,将士用命,亦是……你我同心。”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却清晰地落入萧彻耳中。 萧彻低笑一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愉悦而满足。 夕阳西下,将天边云霞染成瑰丽的橘红色,也为归途中的两人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们不再需要隐藏,共乘一骑,萧彻从身后环着楚玉衡的腰,下颌轻轻抵在他的发顶。 马蹄轻快,踏着落日的余晖。 “还记得在朔州时我说过的话吗?”萧彻的声音在楚玉衡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楚玉衡微微后靠,感受着身后坚实的依靠,轻声应道:“待天下安定,寻一处安静所在,只有你我。” “嗯。”萧彻应着,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如今山河渐定,四海升平。这摄政王、首辅之位,虽是权柄,亦是枷锁。待陛下再成熟些,能独当一面,你我便卸下这身担子,可好?” 楚玉衡闭上眼,感受着晚风拂面,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圆满。 他轻轻点了点头:“好。回北境朔州吧,那里……是我们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里有他们并肩作战的回忆,有共同守护的土地,也有他们最初心动痕迹。 萧彻低下头,一个轻柔如羽的吻,落在楚玉衡的鬓边。 “山河依旧,如梦初醒。”楚玉衡望着漫天霞光,喃喃低语。 萧彻将他拥得更紧,坚定而温柔地回应: “梦醒时分,你我仍在。” 暮色四合,人间烟火渐次点亮。 他们驰骋在归家的路上,身后是他们亲手参与缔造的太平盛世,身前,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宁静而长久的未来。 这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与心悦之人,共看这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第146章 归处 昭武二年,秋。 天下已定,新政根基深固,四海升平。 年轻的昭武帝晟璘在数年的磨砺与萧、楚二人的悉心辅佐下,日渐沉稳干练,已能独立裁决大部分朝政,帝王威仪日盛。 这一日,大朝会。 在议完几项常规政务后,摄政王萧彻与文国公楚玉衡相视一眼,同时出列。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两位权势煊赫、堪称帝国柱石的重臣身上。 萧彻率先开口,声音沉浑,响彻大殿: “陛下,如今四海安宁,国泰民安,陛下圣心独断,已可总揽全局。臣,一介武夫,昔日为国征战,乃分内之事。今烽烟尽散,臣请卸去摄政王及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归政于陛下,解甲归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虽早有风声,但亲耳听到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主动请辞,依旧令人震撼。 未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楚玉衡清越的声音随之响起,如玉石相击: “陛下,萧王爷所言,亦是臣之心声。臣本布衣,幸遇明主,得效微劳。如今新政已成定例,吏治清明,府库充盈,天下步入正轨。臣之使命已了,恳请陛下准臣辞去内阁首辅一职,放归山林。” 两位最重要的辅政大臣同时请辞,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昭武帝晟璘高坐龙椅,看着殿下并肩而立的两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们庇护指引的惶恐少年,他深知,没有眼前这两人,便没有这昭武新政,更没有他今日安稳的帝位。 他们的离去,固然会让朝廷一时震动,但他更明白,这是他们给予他的最后、也是最宝贵的礼物——完全的信赖与毫无留恋的放权,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独一无二的天下之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澎湃,缓缓起身,步下丹陛,来到萧彻与楚玉衡面前。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郑重地对着两人,深深一揖。 “王叔,先生,”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若无二位,焉有今日之晟璘,焉有今日之昭武盛世?二位功在社稷,恩同再造。朕,虽有万般不舍,亦知雄鹰当翱翔于天际,而非困于金笼。朕……准奏。”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变得坚定而威严: “然,功必赏,过必罚!摄政王萧彻,文国公楚玉衡,虽卸职归隐,其功不泯!特旨:晋萧彻为‘镇国’亲王,世袭罔替,见君不拜,永镇北境!晋楚玉衡为‘文正’国公,入祀贤良祠,其著述思想,颁行天下,以为万世法!” “镇国”、“文正” 皆是臣子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衔,一个代表了武力的极致尊荣,一个代表了文治的巅峰成就。 此封赏一出,无人再有异议,唯有深深的敬佩。 卸下重担的那一日,秋高气爽。 萧彻与楚玉衡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几名绝对忠心的旧部,两骑轻车,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们无数心血与记忆的帝都。 没有仪仗,没有送行的百官,如同他们来时一般,悄然隐入尘烟。 马车驶出城门很远,楚玉衡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在秋日阳光下巍峨矗立的城墙。 “不舍?”萧彻握住他的手,轻声问。 权谋帝王心 第80节 楚玉衡回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感慨。如今,是真正轻松了。” 萧彻亦笑,将他揽入怀中:“我说过,要与你寻一处安静所在。” 他们的目的地,是北境朔州。 那里是他们命运交织的起点,有最辽阔的天空,最自由的风,和最纯粹的回忆。 数月后,朔州城外,那片他们曾经并骑而立、遥望未来的草原。 夕阳依旧如血,将天地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炊烟从远处的城池袅袅升起,牧人的歌声在晚风中飘荡。 萧彻与楚玉衡并肩立于坡上,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们不再身着华服,只是寻常布衣,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从容自在。 “还记得这里吗?”萧彻问。 “自然记得。”楚玉衡望着眼前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景色,轻声道,“那时你说,梦醒时分,你我仍在。” 萧彻侧过头,看着身边人清俊的侧颜在夕阳下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眼中是历经千帆后沉淀下来的、深邃如海的爱意与安宁。 他伸出手,与楚玉衡十指紧紧相扣。 “如今,梦已醒,山河依旧,”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无比的满足,“而你,一直都在。” 楚玉衡回握住他的手,唇角扬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笑容,不再有任何负担,如同这草原上最自由的风。 “嗯,一直都在。”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依偎着,看着那轮红日缓缓沉入地平线,看着星辰渐次点亮夜空。 他们的故事,始于烽烟,历经权谋,终于相守。 于天下,他们是缔造太平的传奇; 于彼此,他们只是褪去所有光环后,携手归家的寻常爱人。 前路尚长,但从此,风霜雨雪,春夏秋冬,皆可并肩共度。 ———————————————————————— 前面的也根据网友的建议改完了 明天就几个番外了,拜拜啦,新书再见(≧≦)/ 第147章 番外三:晒书日 朔州的秋天,天高云阔,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不再有夏日的毒辣,也没有冬日的凛冽。 镇北王府的后院里,此刻正是一片忙碌而温馨的景象。 几个老仆正小心翼翼地将书房里一箱箱、一匣匣的书籍搬至院中宽敞向阳处。 竹简、帛书、线装刻本,林林总总,散发着混合着墨香与陈旧纸张的特殊气息。 这是楚玉衡定下的“晒书日”——趁此秋日晴好,将藏书取出晾晒,防潮防蠹。 萧彻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常服,袖口挽至小臂,正亲自帮着拾掇几个特别沉重的书箱。 他动作麻利,姿态却不见粗鲁,显然做惯了这些。 楚玉衡则在一旁指挥着,手中拿着一册书目,不时对照清点,防止遗漏。 “这箱《战国策》竹简,需得小心些,有几卷丝绳有些老旧了。”楚玉衡指点着,眉宇间是全然放松的专注。 萧彻依言放轻动作,将那一箱竹简稳妥地放在铺好的干净苇席上,抬头看向楚玉衡,日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萧彻眼神柔和,随口道:“你这点爱好,倒是几十年如一日。” 楚玉衡闻言,从书册中抬起眼,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弯:“总比某些人,闲下来只知道擦拭那些用不上的兵器要好。” 萧彻低笑一声,并不反驳。 天下太平,他那些神兵利刃确实许久未曾饮血,但每日擦拭保养,已成习惯,亦是一种纪念。 书籍陆续搬出,在院中铺开,俨然一座小型的露天书库。 楚玉衡挽起袖子,亲自拿起柔软的毛掸,拂去书匣上的浮尘,阳光透过他微微扬起的广袖,勾勒出清瘦而优雅的腕骨线条。 萧彻搬完最后一箱书,并未离开,而是抱臂倚在一旁的廊柱下,静静地看着楚玉衡忙碌。 看他小心地翻动书页,检查有无虫蛀; 看他因找到一本寻觅已久的孤本而眼眸微亮; 看他因阳光有些刺眼而微微眯起眸子,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缓慢而温柔。 没有了朝堂的纷争,没有了军务的繁杂,只剩下这满院的书香、温暖的秋阳,和眼前这个让他心定之人。 楚玉衡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对上他专注的视线,微微一怔,随即耳根有些不易察觉地泛红,低声道:“你站在那里作甚?无事可做便来帮忙。” 萧彻这才迈步走过去,却没有去拿书,而是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楚玉衡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细小灰尘。 那触感微凉而轻柔,楚玉衡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萧彻揽住了腰。 “别动,”萧彻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廓上,“沾了灰。” 楚玉衡抿了抿唇,瞪他一眼,眼波却因那抹羞意而显得没什么力道,反而像是在娇嗔。 他拍开萧彻的手,低声道:“青天白日的,像什么话。”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怪。 萧彻从善如流地松开手,却就势在他身旁蹲下,拿起另一把毛掸,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拂拭着一卷摊开的《诗经》上的尘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萧彻念着上面的诗句,语调低沉,带着一丝戏谑,“文正国公,如今可算得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楚玉衡被他这歪解气得哭笑不得,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胡闹!好好干活!”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铺满书籍的苇席上,紧密地依偎在一起。 仆从们早已识趣地退到远处,将这满院的静谧与温情,独留给他们二人。 偶尔有秋风拂过,翻动书页,哗啦轻响,伴随着两人低低的交谈声和偶尔响起的、属于萧彻的低沉笑声。 楚玉衡看着身旁这个卸下所有重担、眉宇间只剩下平和与满足的男人,再看看这满院承载着知识与记忆的书籍,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与安宁填满。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曾经翻云覆雨的手,如今亦可平静地拂过书页上的尘埃。 这或许,就是他们历经千帆后,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归宿。 萧彻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 楚玉衡也笑了,清浅,却直达眼底。 晒书日,晒去的不仅是书上的潮气,亦是往昔的峥嵘。 留下的,是满纸墨香,一院暖阳,与身旁之人,共度这悠悠岁月。 第148章 番外四:红妆映山河 镇北王府张灯结彩,红绸从府门一直铺陈到朔州城的主街,十里八乡的百姓皆蜂拥而至,欲一睹这场空前盛大的婚礼。 并非因为婚礼的主角是权倾一时的镇国亲王与文正国公,而是因为,这是两个曾并肩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男人,在天下安定后,给予彼此的一份最郑重的承诺。 吉时将至,鼓乐喧天中,一队威严的皇家仪仗出现在长街尽头。 龙旗招展,护卫森严,竟是昭武帝晟璘御驾亲临! 年轻的皇帝身着常服,笑意盈盈地走下銮驾,亲自前来为他的王叔与先生主婚。 这份殊荣,旷古烁今。 “王叔,先生,”晟璘看着眼前皆着大红喜服的两人,眼眶微热,“朕……我来晚了。” 萧彻与楚玉衡相视一笑,躬身行礼:“陛下亲至,已是莫大荣宠。” 晟璘上前一步,一手拉住一人,声音恳切:“若无二位,焉有今日之我,焉有今日之盛世?此等大喜之日,我岂能缺席?”他顿了顿,看着楚玉衡,语气带着一丝怀念,“犹记得先生在静室授课,讲‘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也记得王叔在校场训导,言‘为将者,当与士卒同甘苦’。今日,请容我以弟子、晚辈之礼,为二位见证。” 这番话情真意切,抛却了帝王身份,只剩下纯粹的感激与祝福。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婚礼仪式并未完全遵循古礼,而是由楚玉衡亲自拟定,融合了古礼的庄重与两人相知相惜的特质。 没有新娘,两位新郎皆着款式相近、绣着暗金龙凤纹的赤色锦袍,并肩立于堂前。 萧彻身姿挺拔,往日冷峻的眉眼此刻柔和了许多,更显英武不凡; 楚玉衡风姿清逸,红衣衬得他面如冠玉,平日里清冷的眼眸中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赞礼官高唱: “一拜天地——谢天地造化,使相遇相知!” 两人转身,对着门外苍穹,郑重一拜。 “二拜君王——谢陛下隆恩,赐此良缘!” 转向晟璘,深深一揖。 晟璘连忙起身虚扶,眼中满是欣慰。 “夫妻对拜——缔结同心,白首不离!” 两人相对而立,目光在空中交汇,缠绵缱绻,仿佛穿越了无数烽火与筹谋,最终定格在此刻的圆满。 他们缓缓躬身,向对方行下最郑重的一礼。 掌声与欢呼声震耳欲聋。 喧嚣散去,红烛高烧。 新房设在王府主院最安静的所在,布置得精致而温馨,不再是以往书房与卧房分开的格局,而是完全融为一体,象征着两人生活的彻底交融。 权谋帝王心 第81节 桌上摆着合卺酒,床榻铺着百子千孙被(寓意吉祥,无关性别),处处透着喜庆。 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闹。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萧彻走到楚玉衡面前,目光灼灼,如同蕴藏着星辰大海。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极轻极缓地,替楚玉衡取下头上象征着婚礼完成的赤金发冠。 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柔和了他略显清冷的轮廓。 “玉衡……”萧彻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你是我的了。名正言顺,天下为证。” 楚玉衡抬眸看他,烛光下,他白皙的面颊染上绯红,一直蔓延到耳后颈间。 他没有躲闪,只是轻轻握住萧彻替他取下发冠的手,指尖微凉。 “这话,该我说才是。”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难得的娇嗔,“镇国亲王殿下,往后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萧彻低笑一声,反手将他微凉的手紧紧包裹,俯身靠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气息灼热:“定当……竭尽全力,让文正国公……满意。” 他不再犹豫,低头攫取了那思念已久的唇瓣。 这个吻,褪去了往日所有的克制与试探,裹挟着数载沉淀的深切眷恋,以及今时名分既定的坦荡,于温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热忱,缠绵相依,难分难舍。 楚玉衡起初身形微僵,转瞬便沉溺在他灼热的气息里,以生涩却真挚的姿态回应,双臂不自觉地环住了萧彻宽阔的肩背。 衣衫在不知不觉间轻落,露出楚玉衡线条优美的肩颈与锁骨,其上还留着几处过往的印记。 萧彻的触碰满是轻柔与专注,仿佛在守护世间最珍贵的瑰宝,指尖缓缓抚过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将过往的风霜,都化作了此刻的缱绻与温柔。 “都过去了……”萧彻在他耳畔低语,气息温热,“从今往后,只剩安宁喜乐。” 在这份极致的亲昵与动容中,楚玉衡的所有防备渐渐消融,仅剩细碎的轻吟溢出唇间。 他紧紧依偎着萧彻,这份依靠,既是身体的相托,更是灵魂深处的全然信赖。 当彼此间最后的隔阂被温柔化解,两颗心都因这份彻底的契合而剧烈震颤。 萧彻以无尽的耐心引导、安抚,直至感受到对方毫无保留的接纳,才让两颗灵魂真正相拥相融。 那是一种被爱意填满的悸动,细微的涩意与极致的慰藉交织共生。 在交织的呼吸与温热的肌肤相亲间,楚玉衡无意识地在他肩头留下轻痕,而萧彻则以吻承载所有深情,将这份缠绵,化作无声的诺言。 红烛摇曳,静静见证着这份深沉的情意。 当所有的热烈渐渐平复,世界重归静谧,唯有两颗心依旧在同频共鸣。 楚玉衡浑身乏力地靠在萧彻汗湿的怀中,脸颊贴着对方仍在急促跳动的胸膛,连抬手的力气都已耗尽。 萧彻细心地用锦被将两人裹好,手臂轻柔而坚定地环住他,构筑起一方无人惊扰的安然天地。 他低头凝望,见楚玉衡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晕,倦容里满是被爱意滋养的安宁,宛如历经风雨后悄然栖息的海棠。 无尽的怜爱在他心底翻涌,最终汇成一片圆满而温柔的湖泊。 “……还好吗?”他轻声问,指尖温柔拂过他散落在肩头的发丝。 楚玉衡没有睁眼,只是将发烫的脸颊往他怀中又埋得深了些,像只寻求温暖与庇护的小兽。 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带着浓重鼻音、满是倦意的轻应:“……嗯。” 沉默片刻,他忽然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萧彻……” “……心悦你。” 萧彻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深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收紧了手臂,将吻印在楚玉衡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 “我知道。我也一样,玉衡,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只心悦你一人。” 红帐之内,春意渐浓。 红帐之外,月华如水,静静笼罩着这片他们曾为之奋战、如今已归于平静祥和的山河。 山河为聘,天下为证。 这场迟来的婚礼,终于为他们的故事,写下了最圆满的注脚。 往后岁月,无论是北境的朔风,还是江南的烟雨,他们都将携手同行,直至白首。 ———————————————————————— 求求了,让我过审吧,求求了,改了三次了,求求了 第149章 番外五:晨光缱绻 窗外天光微熹,透过大红窗棂纸,在室内投下朦胧而温暖的光晕。 萧彻一睁眼,便感受到怀中温热的躯体,以及萦绕在鼻尖的、独属于楚玉衡的清浅气息,混合着昨夜残留的淡淡暖香。 低头看去,楚玉衡依旧沉睡着。 墨黑的长发铺了满枕,几缕凌乱地贴在他光洁的额角和微微泛红的脸颊旁,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开,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几分,也柔和了许多。 眼睫安静地垂着,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只是那阴影边缘,还带着一丝昨夜情动时未能完全褪去的绯色。 萧彻的目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细细描摹着怀中人的睡颜。 他的视线掠过那微微蹙起、似乎还带着些许不适的眉心,掠过挺秀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双因为昨夜被反复吮吻而依旧显得有些红肿的唇瓣上。 一股混合着满足、怜惜与更深爱意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这难得安宁的睡颜。 手臂依旧环在楚玉衡纤细却并不柔弱的腰肢上,掌心下肌肤温润,触感细腻得让人心颤。 不知过了多久,楚玉衡眼睫微颤,似乎将要醒来。 他无意识地动了一下,随即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一声极轻的、带着抽气声的闷哼从他唇边溢出。 显然是牵动了某处的不适。 萧彻立刻收紧了手臂,将他往自己怀里更紧地拢了拢,低声问:“醒了?可是……不舒服?” 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关切。 楚玉衡缓缓睁开眼,初时还有些迷茫,待看清近在咫尺的萧彻,以及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尤其是腰腿间和某个隐秘之地的清晰酸胀感时,昨夜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瞬间回笼。 他白皙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颈后,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萧彻牢牢圈住,动弹不得。 “……还好。”他垂下眼睫,避开萧彻灼热的目光,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一丝羞窘。 这副模样落在萧彻眼里,简直比任何催情药物都更令人心动。 他低笑一声,忍不住低下头,在那泛着诱人红色的耳垂上轻轻啄吻了一下,感受到怀中人瞬间的轻颤,才满意地开口,语气里满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宠溺:“看来是为夫……还不够尽力,让夫人今日尚有精力早起。” “你……”楚玉衡被他这混账话气得抬眼瞪他,那眼神因带着未褪的情潮和羞恼,不仅毫无威慑力,反而平添了几分生动的风情。 他想推开萧彻,却发现浑身酸软,使不上什么力气,只得作罢,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对方颈窝,闷声道,“……胡闹。” 萧彻爱极了他这难得的、近乎撒娇的依赖模样,心中软成一片。 他不再逗他,只是收拢手臂,让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大手轻轻在他后腰和酸软的腿部按揉着,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缓解着不适。 “时辰还早,再歇会儿。”萧彻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让他们晚些再送热水和早膳进来。” 楚玉衡被他按摩得舒服了些,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鼻尖萦绕着萧彻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倦意再次袭来。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在萧彻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竟真的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萧彻看着他再次沉静的睡颜,唇角扬起一抹无比满足的弧度。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透过窗纸,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着光影在楚玉衡恬静的侧脸上流转,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从此君王不早朝? 不,他如今已非君王,只是这北境之地一个普通的亲王,而怀中所拥,便是他的整个天下。 直到日上三竿,楚玉衡才真正醒来。 这一次,精神显然好了许多,只是行动间依旧有些微的不自然。 萧彻早已起身,亲自端来了温水和干净的布巾,伺候他简单洗漱。 当楚玉衡试图自己更衣时,萧彻却接过了他手中的衣物,动作熟练而自然地帮他穿戴起来,系里衣带子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和锁骨处的几处暧昧红痕,引得楚玉衡又是一阵耳热。 “这些……”楚玉衡看着铜镜中自己颈间难以完全遮掩的痕迹,有些无奈。 “无妨,”萧彻从身后拥住他,看着镜中相依的身影,语气笃定带着笑意,“府中上下,谁不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有些痕迹,正合身份。” 楚玉衡通过镜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默认了他的说法。 用早膳时(也可以说是午膳吧),楚玉衡的坐姿依旧有些小心翼翼。 萧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将熬得软糯的粥和各种精致小菜不断布到他碗中,目光几乎一刻也未曾从他身上离开。 “看来,”楚玉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粥,抬眸看了萧彻一眼,语气带着一丝调侃,“镇国亲王殿下,除了打仗和理政,在旁的事情上,也甚是……勤勉。” 萧彻闻言,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与得意。 他握住楚玉衡放在桌上的手,目光灼灼:“夫人过奖。为夫日后,定当更加‘勤勉’,绝不辜负夫人期望。” 楚玉衡面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隐隐回升,用力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他看着眼前这个卸下所有重担、眉宇间只剩下幸福与张扬的男人,心中那点羞恼终究化为了纵容的笑意。 阳光洒满庭院,岁月绵长。 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这新婚燕尔的晨光,注定只是未来无数个温馨日夜的寻常开端。 —————————————————————— 没了哦,要完结了 楚玉衡和萧彻要和大家说再见了,感谢大家的陪伴,也感谢大家的给的一下建议,这个故事完结了,但另一个故事也开始了,《当ai说爱我》是一个新的领域,和这本不太一样,有没有感兴趣的,可以看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