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节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作者:迎婵【完结】 简介: 清晨,田岁禾烧完头七纸回家,土房前围了群兵,一位长得像神仙的贵公子立在小院,有几分像她刚死的男人。可他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说话也文绉绉的。田岁禾半晌才听懂一句:她家阿郎,是他走丢多年的三弟。田岁禾跟着贵公子离开山村。婆母不想属于阿郎的家产被庶子分走,希望田岁禾能偷偷怀个孩子,当作阿郎的种.... 她为她寻了位陌生公子。 那些见不得光的潮湿暗夜里,田岁禾会遮住眼,唤那人“阿郎”。 陌生公子很有分寸,从不过多触碰她。但次数多了,他偶尔也会让田岁禾哭出声。 有次她还抓伤了他手背。 次日,田岁禾偶然发觉,亡夫那位清冷不近人情的长兄,手背上竟也有划痕! 呜呜,天塌了…… 她假装没发现,继续跟他同房,好在很快就怀了身孕。 她以为从此可以断了往来。 可后来昏暗祠堂里,当着亡夫的牌位,宋持砚把她压在门上,一遍遍地吻她、问她。 “该唤我作谁?” “你的夫君该是谁?” 狭窄的浴桶中,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让她比较他和三弟的不同。 田岁禾受不了他的掌控,带着几个月的女儿跑了。 [ 男主视角 ] 初次去山村寻人那日,陋室中三弟的痕迹未散,窗前仍晾着用过的肠衣。 考虑到三弟遗孀有怀上三弟遗腹子的可能性,宋持砚多看了肠衣几眼。 误以为他是疑心她红杏出墙,小村姑噙着泪眼,结结巴巴地解释: “之、之前跟阿郎用的,忘了收。” “您实在不信的话,可以把阿郎从地里刨出来,比一比大小!” 宋持砚素来清冷自持、言行文雅,听到这粗鄙的话皱了眉。 故而当母亲提出,让他暗中借一缕血脉给田岁禾之时,宋持砚冷冷回绝了。 无论是她亡弟遗孀的身份,还是那些用皱的肠衣,都让他抗拒。 可母亲含泪哭诉,提醒他他该愧对亡弟,宋持砚最终应允: “下不为例,且不得让她知道。” / 起初只觉得不堪入目,后来每一个深夜,他都会按着她,一遍一遍让她比较,阴暗地与亡人争长论短。/ ~~~~~~ ★ 女f男c,女主真寡妇,成婚时弟弟用的假身份,婚姻不算数;回来后一直没入宋家族谱,无不合法关系。男主中后期也会离开宋家,法和礼双重意义上的。 ★女主胆小村姑,略像笨蛋美人,会成长。和亡夫青梅竹马,超越爱情的亲情。 ★含记忆错乱,亡夫和大伯哥记成一个人/ 高岭之花黑化强制i / 带娃跑路等狗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边缘恋歌 天作之合 日常 狗血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田岁禾 宋持砚配角:暂无 其它:老房子着火、年上、狼兔文学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新寡小村姑x清冷夫兄 立意:真诚 第1章 “阿郎,这是阿姐做的白面儿窝窝,你尝一尝。” 刚下过雨,整座山像是哭过一场,树叶草尖湿漉漉的。田岁禾摘下几片树叶擦去雨水,上方再扑一块蓝布,最后才放上白面窝窝。 窝头刚出灶没多久,摸上去就像阿郎的手,很暖和。 田岁禾怔忡地低头看了眼,又去倒酒:“咱们家里穷,买不起酒,你也不喜欢喝酒。但张婶子说了,上路前可不能没酒。” “阿郎,你要多吃点,不能像以前总是把好的留给我。” 澄亮亮的酒水在破旧陶碗里荡漾,仿佛阿郎温暖的眼眸,田岁禾不习惯闻酒味,被熏得头晕。 长到十八岁,她仅有的一回喝酒是半年前和阿郎拜天地、喝交杯酒的那晚。她被辣得咳出泪花,头上红色的绸花都咳落了。 阿郎先是笑,又着急忙慌地替她顺后背:“阿姐可别吓我啊!” 因为那口酒,成亲那晚田岁禾晕得睡了整晚。这会她虽没呷酒,人却跟那晚一样晕乎。 风声里似乎有呼唤声。 阿姐,阿姐…… 田岁禾抬起沉重的脑袋。阿郎坐在地头,他身后是山下绿油油的田野,头顶是湛蓝蓝的天空。 他笑着看她,晒成浅麦色的俊脸血色红润,那眸子极亮,盛了这世上最清澈的酒水。 田岁禾看他看得呆了,阿郎则看她看得笑了:“喂,我回来啦!咦,阿姐,你怎么哭了呀?” 她哭了么? 她没有哭呀,阿郎好端端地回来了,有什么好哭的,是下雨了。田岁禾在眼上抹了一把。 “我没哭,阿郎你过来啊。” 往常阿郎会听话地过来,但今日他学坏了,他没过来,但张开了劲瘦有力的臂膀,笑吟吟地瞧她:“我走前让阿姐抱一抱,阿姐害臊。现在我回来了,总能抱了吧。” 田岁禾鼻尖发酸,猛地扑到他的怀里:“阿郎……” 咚! 额头撞上坚硬的墓碑,冰凉凉的,不像阿郎的怀里温暖。钻心的痛更是从额头直击心底。 田岁禾没心思去摸一摸额角可有伤着,慌乱地扭头四处张望。 树下没有阿郎。 草丛里也没有阿郎。 山下也没有。 山坡上空空荡荡,温暖春风刮过山谷,风声像哭声,哭着的风吹过树叶,树叶们也开始簌簌地哭。 田岁禾听着风和树在哭,自己却流不下一滴泪。 今日是阿郎头七,他是去集上卖木雕的路上从山头摔了下去。 他们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摔着磕着是常事,可偏偏这次雨天路滑,偏偏山道上有块比刀还尖利的石头,偏偏磕中阿郎脖子…… 偏偏没有人路过。 最后是隔壁村放牛的老孙头发现的阿郎,人抬回来的时候,阿郎的身子已经硬了,他身上她给他逢的新衣裳也被雨水冲得脏兮兮的。 如果不是田岁禾亲手替他擦身子,亲手替他换上最后的衣裳,亲手撒下了这坟头的第一捧土…… 如果没有这些,她还能哄哄自己,阿郎明天就回来了。 可是不行。 “阿郎……” 看着陶碗里清澈的酒水,一想到阿郎是真的回不来,田岁禾憋了好几日的眼泪蓦地绝了堤。 空寂山头,年轻新寡的媳妇抱着墓碑,哭声在风中凄恻无助。 直到再也哭不出眼泪,田岁禾才停下来。她蹲在坟边双手抱膝,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几年前阿翁死的时候,田岁禾就觉得自己没家了,但当时有阿郎陪在她身边,他拍着削瘦的胸脯哄着她:“别哭啦。阿翁说了,只要长大后我娶了你,我俩就又有家了!” 现在阿郎也走了。 田岁禾突然觉得风有些大,吹得她身上冷,她缩了缩双脚,脸也埋入臂弯,将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靠着阿郎的坟头闭上眼。 在她梦里,阿郎真的回来了。 他背着竹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阿姐,今儿木雕卖了好价钱!阿姐别睡啦,醒醒!” 阿郎! 田岁禾急切睁眼,眼前人却不是阿郎。邻居张婶子关切的脸映入眼帘:“岁禾,你家回来人了!” “回来……” 田岁禾一个小村姑生平第一次咬文嚼字,她猛地从地上跳起,什么也不管就往山下跑去。 “岁禾!这丫头总是呆呆的,哎,也是可怜呐……”张婶唏嘘着提着衣摆在身后边追边喊。 “岁禾!你等一等啊!” 田岁禾一句也听不进,满脑子只有张婶说的几个字。 回来人了。 家里只剩她和阿郎,还能是谁回来?说不定棺材里躺着的阿郎是假的,对,一定是的! 是阿郎,一定是阿郎! 她拼命地跑,被草绊倒也不管,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仿佛慢上片刻,希望就会像梦散去。 总算跑到山下,奔进院门,田岁禾又被绊了一跤。好在他们家穷得没钱在院里铺砖,泥巴地摔着不疼,却让她更加眩晕。 艰难从地上爬起,田岁禾抬起哭得发胀的眼,登时呆住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节 视野里有双熟悉的眼眸,她眼里的泪将那双眼眸中的清冷过滤无几,只剩下熟悉的轮廓。 “阿郎!” 田岁禾像溺亡之人拽住救命稻草抓住那双眼的主人。 与此同时,那双眼眸的主人也出了声:“敢问,” 声音冷冽像初春的风,他一开口田岁禾就发觉不大对劲。 才发觉手中抓到的衣料触感好到不真实,以她贫瘠的见识压根没法形容,只知道不是阿郎和她这种穷苦人家穿得起的。袖摆是月色一样的白,和她身上死气沉沉的麻布丧服不一样,上方绣着银色暗纹,在日光下闪着碎光,像鱼鳞反光,花样也是她没见过的。 顺着往下看,袖摆的主人有一双不像人手的手。 指骨修长像一节节的竹子,干净得很冷淡,就像冬日没有温度的雪,而阿郎的手温热粗糙,她见过的人里也不会有这样纤尘不染的手。 贫寒让田岁禾觉出差距,定神再一瞧,她的眼帘像年久失修的窗,极缓慢地垂下,杏眸里的光芒也被长睫遮住而逐渐黯淡。 立在她身前的是一位长得像神仙,神情却冷冰冰的贵公子。 如玉面容,昂贵的衣袍,白皙修长的手、比青竹还端直颀长的身形、冷淡到看不出人情味的眸子……这一切交织成了她对他的第一印象:长得很贵,但没有人情味。 那双清冷的眸子好看得叫人看过一眼就不会忘。有几分像阿郎,却绝对不是阿郎。 “对、对不住了。” 田岁禾讪讪地松开手,扭头环顾周遭,才发现院里院外都围满了官兵,乌泱泱的一伙人,威严气派衬得这小院很局促,好似八尺壮汉穿了件孩童的破衣裳。 田岁禾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外大集,哪见过这般场面? 明明是在自个家,她却像误闯入万妖洞,双脚不听使唤地,小步小步地望墙根挪去。 那贵公子很敏锐,察觉她的动作,清冷的目光看了过来。 死脚,快停下啊! 但死脚不争气地继续挪,田岁禾很是绝望,山里生活十几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没有山里的恶棍那样凶,可往那一站却让人不敢靠近,跟那双冷淡眼眸对视了一眼,她脑子竟是一片发白。 局促胆怯的模样让来客无奈,宋持砚收回询问的话。 他思忖的目光以不算越礼的程度,落在面前的小村姑身上。 她应是摔倒过,且不止一次,麻布丧服上沾了泥土,微仰着苍白的面颊,眼里盈满不安。 通红眼眸在看到他后从希冀到失落的变化,素白丧服,妇人发髻间一朵白布花已回答了一切。 宋持砚低敛长眸,略理思绪,抬手命兵士退下。 田岁禾的心里头更乱了。 山里山民都野得很,常有恶棍欺软怕硬,阿郎还在时他们不敢欺负她,阿郎刚一走,就有恶棍在家附近游荡,如今对她来说人多的地方虽会紧张,但至少安心。 她这会很怕人少的地方。 院里只留他们和个木头人似立着的护卫,这贵公子虽看起来不像坏人,可没有半点人情味,看她像看只随时能捏死的蚂蚁。 来人长腿朝她迈了一步,还对她伸出了手,田岁禾顿时大乱。 “别、别抓我!” 她已是惊弓之鸟,被他突兀的动作吓得退到墙角。这还不够,纤弱的身子还不断往墙上靠,恨不得钻进墙里把自己妥善地藏起来。 宋持砚只得止步,打算行礼的手落下,他移开眼不看她,并刻意放缓语气:“抱歉,在下并无恶意,是有一些私事想询问。” 田岁禾察觉到了他话里的善意,但外面的官兵太吓人了,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生怕惹上事被官兵押走,垂下脑袋老实巴交地听着。 沉冷的嗓音像给阿郎做法事那神婆念的往生咒。 “唐突造访,属实叨扰……” “鄙人……” “事涉手足……” 弯弯绕绕的话也好像念经,他说着冷冰冰、文绉绉的话,田岁禾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又不想太无礼,对方说一句,她就点下头。 也许她脸上的茫然太明显,贵公子没往下说,冰块脸上显出无奈,直接道:“家中可有一位年岁约莫十七,腰后处有胎记的公子?” 这回田岁禾听懂了,眼泪又一颗一颗砸下来:“我家阿郎的后腰就有个像树叶的胎记,手指头那么大,可他,他不在了。” 贵公子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沉郁滞涩:“他本名宋持舲,是在下十三年前走失的三弟。” 作者有话说: ---------------------- /[抱抱]存稿30万,收尾部分也有大纲,小天使们放心追。/备注:肠衣是古代用的byt。/ 第2章 宋持舲。 这是个她写都不会写的名字,只听着就能觉出贵气来。 宋持舲和阿郎…… 这两个不沾边的名字被贵公子一句走失的弟弟串成了一个人。而冰块公子这双肖似阿郎的眼眸,像是官老爷手里的戳子,啪一下给盖了戳。 连半句怀疑都不必有,田岁禾接受了这个事实。 等了这么多年,阿郎家里人果然找来了,可他人却不在了。田岁禾心里更为难过,她黯然垂下眼帘,哀伤道:“可是你来晚了……” 是,来晚了。 宋持砚眉间沉郁,早在母亲命他来之前就做好了找错人的准备,这些年他也早已落空过无数次。 但断然没料到会是如此。 只晚了七日。 宋持砚心里想过无数种可能,沉稳身形微晃,眉宇紧攒着。 田岁禾正好看到他竭力隐忍的模样,他们乡下人都大喇喇的,难过就大哭,高兴就大笑。 亲弟弟不在了,他应当也不会好受,但他这也有点太镇定了。 摸不准这位贵人对阿郎到底是什么态度,对她又是什么态度,田岁禾只好压下汹涌的难过。 宋持砚也收起心绪,同村姑道了声:“冒犯”。人虽已不在,至少要带回些遗物,以安母亲丧子之痛。 田岁禾怯生生地看着他如入无人之地提步进了屋。 按照山里习俗,人的衣裳和常用的物什里都附着魂魄,头七前就要烧干净,免得死了魂魄拼不完整,投胎的时候就只能托生成傻子。 田岁禾再舍不得阿郎也狠心把他的衣物都烧了,是以这破屋里虽处处都是她和阿郎一起生活的痕迹,但东西却没留下多少。 宋持砚一眼扫过去。 内间床头有三对人偶,分别是一对少年少女的孩童时期、少年时期,及穿着喜服的样子。 看雕刻的手法,显然少年和少女的人偶是不同的人所雕,雕刻少年人偶的人雕工出神入化,体态虽憨态可掬,但五官灵动仿若真人。而少女的人偶虽不如少年的栩栩如生,但也一眼能看出是谁。 如此对比之下,想必少年的木雕已接近真人的模样。 宋持砚忽地大步上前。 田岁禾壮着胆跟上,怯怯解释:“是我和阿郎给对方雕的,你,您可以看看,挺像阿郎的。” 那日阿郎下山,正是为了卖木雕给她换身新衣裳。 田岁禾又想哭了。 宋持砚望着身穿喜服的少年人偶,手指不自觉抬起,想要去触碰,有停在半空。 身侧的小村姑小心翼翼,哽咽地提醒:“它碰不坏的,但你得小心一点,不能弄坏了它。” 紧张的语气活似他是要拆散她和亡夫的恶人。 “好,我会小心。” 宋持砚尽量让自己温和些,但他平日处事习惯雷厉风行,即便这样也显得强势冷淡。 未免再吓坏她,他暂且按下要说的话,扯了两句按他素日习惯绝对不会说的废话以便和缓气氛。 “你们夫妻甚笃?” 田岁禾眨着朦胧泪眼,琢磨了好一会,杏眸中竟是泛起令宋持砚都无法理解的恼意。 她咬着嘴唇,窝囊地小声辩解:“我们都是老实人,从不赌!” “……” 宋持砚沉痛心绪被她冲散了须臾,目光无意间落到窗前晒着的东西上,他得到了答案。 窗前绳上绑着几个薄薄的肠衣,宋持砚虽不近女色,但他曾在衙门和大理寺任职,多少知道些。 他以从前在大理寺断案的习惯审视这几片肠衣。 肠衣足有一寸宽,约莫五六寸长,可见用者体格健硕。 成色颇新但也很皱,显然近期用过,且用得频繁。 凡事必有疏漏,连避子药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肠衣亦不能,这便涉及了子嗣及后续事宜。 宋持砚对着几张肠衣所有所思,清俊眉下落了沉影,乍看之下城府深深,神秘难测。 他虽在看肠衣,但田岁禾却觉得像是在窥探她的秘密,她的脸和耳根一下热起来,手忙脚乱地上前要收起那些肠衣。又见宋持砚目光里似乎带着怀疑,田岁禾想起阿郎死后总在附近晃荡、到处乱说话恶棍。 她很合理地想歪了。 阿郎大哥可能要误会她男人头七没过就跟人鬼混,田岁禾忙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都是、是我跟阿郎之前用的,一直忘了收……” 这种事说出口臊得慌。 她和阿郎成亲时,张婶子看他们两个人一团孩子气,就给了他们几个肠衣,还拉着她教了好半天。但她和阿郎一直都互相“姐姐”“弟弟”地叫,成亲也是因为想继续成为家人,而不是为了做那种事。 阿郎倒是想要试,可她迈不过那道坎,就这样拖了几个月。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节 第一回 就是在阿郎走那天早上,也就只试了一回。 阿郎大哥蹙起眉,似乎还是怀疑,田岁禾忍着莫大羞臊,添上了更详细的证词:“出事那天早上用的!用完阿郎就出了门,我把东西洗了之后晾在这里,晚上老孙头来家里说阿郎出事了,我就压根顾不上别的。” 丧夫之痛加上担心被误会,她声音颤颤,有着哭腔。 宋家簪缨世家,重礼教风雅,宋持砚又是长子,受圣贤之训,沉稳守礼、洁身自好。 虽知周公之礼乃人之常情,但高门中人皆重风仪,即便私下行径孟浪的,也绝不会似乡野之人如此毫不遮掩地当众谈论床笫之事。 宋持砚眉头更深。 田岁禾看着他越发冷凝的眉,以为他还是不信。 可在山里男人还没过七七就跟人鬼混可是要沉塘的!即便心里羞耻,但为了清白,田岁禾红着脸说出更大胆的话:“那真的是阿郎用过的!你要是实在不信……你可以把阿郎从地里刨出来,比一比大小。” “……” 宋持砚额角青筋乍地一跳。 他近乎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村妇,她至多十八岁,眉眼干净懵懂,甚至还有着新妇的青涩。 目光亦怯生生,举止拘谨,可言辞却无比大胆。 宋持砚头疼,修长手指捏着发胀的眉心:“不必多说,我信。” “哦。” 田岁禾老实闭嘴。 方才是被沉塘的危险压过了羞赧她才没那么臊,这会他信她了,她心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羞臊。 田岁禾慌张地要收起肠衣,这是她和阿郎关上窗、钻到帐里才敢用的肠衣,竟被阿郎的亲哥哥看到了,她方才还详细地絮叨了! 这跟他们当着他哥哥的面做那种事有什么区别啊…… 田岁禾臊得快哭了。 哎,这绳子怎么还死活都解不开!急死个人了。 背后好似有一道目光在审视她的手,田岁禾心和手都乱起来,急得用了蛮力一把扯断了绳子。 绳子断开,肠衣掉了下来,被窗外的风吹得飘起。 直飘到那贵公子的脸上。 田岁禾两眼发黑。 这种东西怎能落在别人身上!尤其他清冷的眉和肠衣也格格不入。她脑子更乱了,急急去追那片肠衣,他也伸出手欲拂开那片东西。 他们同时捉住那曾到过她和阿郎身体深处的薄片。 确切说,是田岁禾先捉住了薄衣一端,宋持砚握住另一端,他的手掌还不慎裹住了她的手。他乍看是斯文的读书人,却比阿郎高不少,手掌也比阿郎大些,轻易将她手裹住。 他还比她和阿郎年岁大,几岁的阅历和地位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在这样的人面前,田岁禾总觉得会轻易被看透、看扁。这感觉很不好,她又成了一只鹌鹑。 宋持砚眉心又紧了紧。 但他平静如常,甚至什么话也没说,迅速撤了手。 田岁禾飞快地收起那片肠衣,她竭力学着他冷静的模样,手指却僵硬得好像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忍不住不住地在衣摆上擦了擦。 宋持砚淡淡地收回视线。 * 因这个小意外,直到后半晌坐上去镇上的马车,田岁禾耳朵都还是红的,手还下意识擦一擦。 他们要出山去见阿郎的亲娘。 田岁禾从前去镇上碰到过一些贵人,都没有什么太愉快的经历,她本不大想去,那白衣裳的公子也没有勉强她,但他就算不说话,周身也流露着官老爷的气度。她这种老实小百姓也受不住,不由心地应下来。 再说了,那是阿郎的亲娘。 田岁禾闷闷垂下头。 这一带都是零散的村子和城镇,他们要去的是歙县,得走上好几日,入了夜队伍在驿馆歇息。 驿馆上等房的床软得不像话,田岁禾心里更难受了。 阿翁走后,她和他阿郎有好一阵吃不饱饭,他们上山摘野果吃,十二岁的阿郎安慰她:“阿姐,我总觉得我是富人家的孩子,但我记不清家在哪,你等一等,等过几年攒够路费,我们一块找去,到时就过上好日子啦,榻上要铺三层褥子!每天用新镰刀砍柴,还要在镰刀上镶上银子做的把手!” 没想到阿郎真成了富人家的孩子,却在家人找来的头几天没了。因为阿郎的关系,她睡上了舒服的床榻,他却埋在了冰冷的土里。 “阿郎……” 田岁禾想着亡夫入睡,朦胧时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郎乖,别闹我了……” 她伸手摸过去,却摸到了冰凉凉,滑溜溜的东西。 田岁禾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熟悉的手感让她不用点灯也知道是什么。虽生在乡野,可这是她最怕的东西,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竟以比那东西更快的速度尖叫着弹开。 “阿郎救我!” 惊叫声引来旁人,门砰地被踹开,廊下灯笼的光照进来。 “蛇!阿郎!家里有蛇!” 田岁禾一下跳到来人怀里,这动作她做过千万遍,摸着黑也无比熟练,手脚并用盘得不留缝隙 被她抱住的人定住。 清淡好闻但闻着很贵的冷香让田岁禾睡意散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不是阿郎。 是冷冰冰的阿郎大哥。 田岁禾知道她该下去的,可她实在是怕,山里蛇虫多,往常家里进蛇时,她都会爬到阿郎身上躲着,这会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抱歉,在下并非三弟。” 被她盘着的人冷冰冰地说了一声,没有温度的话语提醒着田岁禾阿郎不在了的事实。 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和阿郎一样,以后她得学着自己赶跑蛇。 “对,对不住……” 田岁禾壮着胆,慢腾腾地从高大的青年身上爬下。 她转手要去抄家伙赶蛇,身侧的人手一抬。剑光划过,从榻上爬至地面的青蛇迅速断成了两截。 侍卫端着烛台进来,烛光照亮地上蠕动的东西,田岁禾看得恶寒,捂着心口干呕了下。 宋持砚侧眸看她一眼。 有些事有必要问一问,但上次小村姑大胆的言辞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横竖再有几日就到歙县了,届时大可让母亲来问。 宋持砚收回了询问,抚平前襟被她压出的褶皱,吩咐几名护卫过来清理地上的死蛇便离去。 但田岁禾再睡不着了。 从前也是这样,哪怕蛇被赶跑了,她还是怕得睡不着,这种时候除了把阿郎当成床榻没有别的办法,会整个趴在阿郎身上。 阿郎还时常笑着说:“阿姐,这样我半夜会被鬼压床的。” 平日里都是她这个阿姐在照顾阿郎,他个子高瘦,心思却脆弱得很,常靠在她肩头要安慰,田岁禾便一直装成大姐姐的模样,只有害怕的时候,她才会蛮不讲理,委屈地哼哼着:“不行,下来我就会吓成鬼,到时候还是得压你。” 阿郎便会无奈让步。 哎。 田岁禾在黑暗中常常叹气,她已经不能再想他了。 * 第二日田岁禾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出了门,宋持砚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问,然而田岁禾发现其后的几日,每当宿在驿馆,宋持砚都会命咐侍从们撒了防蛇虫的药,并派几个身手好的兵士守在她门外。 阿郎刚走的几日因为家里没人,田岁禾根本不敢睡,现在有了护卫,她总算可以在阿郎不在的时候安心入睡了,但还是少了点什么,田岁禾虽迟钝,但也知道少的是什么。 阿郎对她来说不只是一把杀蛇的刀,是个温暖的人。 偏偏这才最无法替代。 很快到了繁华的歙县,一行人拐入一处幽静的宅前。 这一路上舒适的马车、干净的驿站和随时护卫左右的护卫已经是田岁禾一个山野村姑对于“富贵”二字最最夸张的见闻了。 可踏入这方宅院,她才知道阿翁常说的山外有山是什么意思,阿郎家里比她想象的更富有。 这宅子快赶上半个那么大了,听说还只是宋家闲置的宅子。 田岁禾没有要过好日子的喜悦,反而更难过了。 她的前面是宋持砚,后面是一众穿戴光鲜的婢女,宋持砚负着手沉稳清贵,婢女们也步履从容,田岁禾在中间拘谨得像是被押送的人犯。 穿过七拐八弯的回廊,在园子里见到一位跟宋持砚一样不爱笑,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 宋持砚对着贵妇行礼,像这几日他的下属对他那样恭敬。 “母亲。” 妇人转身,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无力的声音犹带着哽咽:“不必再多说一次,我已收到了信,舲儿真的已经回不来了么……” 她用帕子覆着脸,哽声恸哭起来,和宋持砚的作风很像,就连难过时脊背都是挺得直直的。 但丧子的悲伤是实打实的,当田岁禾和这位贵的夫人有了共同的悲伤,距离就近了些。 这是阿郎的娘亲,阿郎在天上看到娘亲难过了,他也会难过的。田岁禾从包袱里扒拉出照着阿郎模样雕刻的木雕,壮着胆子递上去。 “这是一个月前照着阿郎的脸刻的,您想看看吗?” 妇人侧眸瞥了眼她手里的木雕,看都没有看清,却没有去接,显然不相信这木雕能像她的儿子。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节 察觉到身边有外人,妇人擦了擦泪转过身来,双手叠放膝上,难过低垂的颈也傲然挺直。 “这小村妇是何人?” 说小村妇仿佛在说小猫小狗,田岁禾拿着木雕的手虽怯生生地紧了紧,但果断将木雕揽回怀里。 不看就不看嘛。 宋持砚余光从她怯懦又倔强的手上扫过,恭谨地同郑氏道:“母亲,田氏乃三弟遗孀。” 遗孀?! 郑氏高贵端雅的身姿被震撼得晃了下,雍容目光在田岁禾身上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扫了一遍。 小村妇约莫十八九岁,还满脸的清稚,一对杏眼湿哒哒似被被雨淋湿的麋鹿,模样倒是颇为秀美,称得上一朵清秀山茶花,但高门大户里什么名花贵草没有? 单说这气度和仪态…… 他们家最下等的婢女也比这小村妇要落落大方。 “我的舲儿啊……” 望着眼前局促的村姑,郑氏一眼望见了幼子流落山野时所受的苦,顿时悲从中来,刚勉强停下的哭声更为哀痛伤心,雍容挺直的脊背也像被霜雪压弯的花枝。她倚着亭子的栏杆,脸埋入臂弯哀哀地哭起来。 虽未明说瞧不起山里人,但田岁禾虽然呆,却不是傻子,心知贵夫人是看她寒碜,顺势心疼起阿郎来,觉得家里白菜被猪拱了。 阿郎是她珍爱的孩子,可她也是阿翁心里的宝啊。 田岁禾承认自己是个怂包,但好歹也是个有骨头的怂包,她迅速把两个人偶塞进包袱里,包袱打了个结,作出随时要走的架势,可拇指抚摸过人偶的笑脸,想到一口一个“阿姐”,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阿郎。 郑氏鄙夷的目光又没那么刺眼了,她呆立着没动。 宋持砚也不曾动,等母亲哭声慢慢从高峰往下落逐渐趋于平缓,他才道:“母亲,田氏与三弟相伴多年,感情甚笃,且新婚燕尔。” 只这一句,郑氏就止了哭声,这几日她其实已经哭了很多次了,不止这几日,这些年希望渺茫,她早已哭过了很多次,身在朱门之中,理智和计量早已深入骨髓,现在更重要的是孩子的身后事。 她长换一口浊气,转向小村姑:“你与舲儿如何认识?” 田岁禾细致地说来。 “阿郎是阿翁在山下捡到的,那年我们这打了仗,很多人逃荒逃到山里来了。阿翁当时在镇子上的脚店给人干活,碰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没多久就病死了,周围人怕阿郎身上也带着病,都不敢管他。阿翁就把他领了回来。” 起初阿翁以为阿郎的家人很快会来找他,还整日带着阿郎去镇子上寻人,但寻了一年多都没有家人来找。阿翁猜测阿郎家里人大概是都不在了,正好家里只有田岁禾一个小娃娃,阿翁便留下了阿郎,一家三口日子虽然很苦,但也很美满。 可田岁禾十三岁时,阿翁因为瘟疫病死了。走前不放心他俩,更信不过别人,让他们俩以后成亲一块过:“两个苦命的娃儿啊,你们两成亲吧,成亲就有家了。” 他们不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成亲就不用再分开了,于是几年后在邻居的帮衬下成了亲。 成亲的事田岁禾一句带过,话多半围绕着阿郎。 “他从小爱笑,喜欢爬树,个头有这么高。虽然有点瘦,但力气大,还空手杀死过一只狼……” 她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榔头,但无论是宋持砚还是郑氏都没觉得她絮叨,只偶尔听到她学阿郎的口吻骂人时才会皱下眉。 关于阿郎田岁禾也总有许多要讲的,他们没打断她便没停。 “他说他喜欢吃鸡爪,不爱吃鸡腿,我也一直以为是这样。可是那次我肚子胀没吃,才发现他啃鸡腿时会高兴得眼都眯起来……” 宋持砚无言地听着。 自知事起,母亲就一遍遍地训导,称父亲无德,朝三暮四,让他务必争气,将柳姨娘膝下的老二比下去。因而他自幼勤勉自律,从不将精力浪费在琐事上。 如此听一个人漫无边际地闲谈,对宋持砚而言是头一次。 眼前仿佛站了个开朗清瘦的少年,面皮晒得微黑,牙齿极白,周身洋溢着蓬勃生机。 宋持砚不禁走神。 田岁禾亦是。 回忆着这些的时候,就好像阿郎还活生生地在她周围,但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空洞,说着说着,她又想哭了:“阿郎还……” 郑氏也又要哭起来了,但她强压下哀痛,再度审视眼前的村妇,觉得比前一刻顺眼了一点。 她忍着成见问她:“你们成婚后,可有同房?” 委婉的措辞让田岁禾这个山里人一时未准确领会,实诚道:“阿郎小时候怕鬼,一直跟我睡的。” 郑氏身边的一位嬷嬷忙道:“田娘子,夫人说的同房是指,做夫妻该做的那种事。” 田岁禾才听懂,感激地跟嬷嬷道谢,红着脸打算继续往下说。 宋持砚忽道:“母亲,儿尚有些公事亟待处理。” 郑氏这才想起长子还在,都是斯文人,她自然听懂长子的言外之意,这是他三弟的房中事,他身为长兄的确是该回避。是自己悲痛过甚忘了礼教,郑氏朝他略一颔首。 宋家书香门第,府里人皆行止温雅内敛,宋持砚尤其,举手投足毕现高门公子的贵气。 但今日他的步伐快得衣角都扬起轻微一阵风。 然而亭子里三弟遗孀怯生生的声音比他的步子更快。 “阿郎走的那天早上有。” “家里还养不起孩子,不敢乱来,都套了肠衣的。” “那天用掉了三个肠衣。” “哦,掉进去了一次……是,是阿郎用手指抠出的。” …… 宋持砚轻捏眉心。 第4章 田岁禾被郑氏留了下来。 那位贵夫人和阿郎的大哥一样都爱说文绉绉的话:“事关舲儿血裔,暂且留下吧。” 田岁禾起初听不懂,被派过来服侍她的林嬷嬷好心解释:“夫人是觉得娘子或许怀上了三公子的孩子,不舍得娘子四处奔波呢。” 这般说田岁禾就懂了。 她从前养鸡养鸭也这样,卖掉前总得看看哪只会下蛋。那位贵夫人大抵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不同的是自己留鸡鸭下蛋是想吃蛋,阿郎娘亲留她住下是想着或许能抱孙子,怎么说也比留鸡鸭吃蛋多了以些人情味儿嘛。 原本田岁禾对生孩子、当娘亲这件事一团摸瞎,可眼下阿郎走了,她心里也隐隐期待,要是能怀上阿郎的孩子就好了,这样她在世上就还有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 也是一个关于阿郎的念想。 阿郎亲爹亲娘的富有难以想象,光是给田岁禾暂住的小院就宽敞得让她咋舌,田岁禾头回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睡觉都仿佛不会了,更别谈在这大宅子里逛一逛。 这日田岁禾被郑氏的人叫去凉亭,郑氏正疲惫地倚着栏杆,眼神都懒得分给她几分,也没让她坐下,只哀伤地望着远处:“田氏,再给我说些舲儿的事吧。” 她不喊田岁禾坐,田岁禾也不好意思坐下,木墩似站在一旁。 这几日面对高傲的郑氏,田岁禾心情矛盾。她看得出这位贵夫人似乎瞧不起她山里人,也因此低落,这会怕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可她也有点不高兴。杂草又怎样呢,回了他们村她也是人人夸的好姑娘。 当然也同情。 这位高傲的夫人是阿郎亲娘,她们才失去了共同的亲人。 诸多情绪中还是同情居多,田岁禾缓了缓,她低声说:“阿郎总说他一定还有爹娘等着,再攒了银子,要带我一起去寻亲人。” 只说了这一句,郑氏高傲挺直了数日的身板又像被眼泪泡软了似的,无力地塌下去,她哭道:“我的儿啊,是母亲没能找到你,让你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若不是落到那穷乡僻壤,那样贫贱的人家……” 田岁禾听不懂斯文话,但懂了贫贱的意思。她本想看在阿郎面上安慰他的亲娘,却没想到反过来被郑夫人往心口扎了一针。 她垂着头假装不曾听到。 郑氏兀自伤心哭着:“要不是沦落到那样的人家,你也不至于为了几个铜板丢了性命……” 田岁禾越听越难受。 阿郎从一个阔绰公子沦落到山村里,才十七岁就死在了用血汗换银子的路上,这些时日她每次一想到这些就难过得一直想哭。 但阿郎的苦不是她造成的。 她也过得很苦。 她既不想在一个丧子的妇人伤口上撒盐,也不想再听这些伤人的话,转身噔噔往回走。 郑氏正又怨又悲,她身边贴身的陈嬷嬷见田岁禾不行礼就离去一时也心急如焚,着急道:“田氏,夫人还没说完话呢,快回来!” 吆喝下人般的语气叫田岁禾再也忍不住,噔噔噔走得更快了。 * “大公子,前院出事了!田氏不顾长幼尊卑,竟当众对夫人不敬!”书房中,付叔匆匆入内。 宋持砚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兼佥都御史,他一向勤于政务,此番随母亲来徽州寻人,顺道督办徽商事宜,因而仍有政务缠身。 除开公务,在陪母亲等着确认田氏是否有孕的期间,他还需料理三弟归葬事宜,以及安抚母亲。 宋持砚赶到亭中,郑氏还哭着,陈张两位嬷嬷围着在哄。 田岁禾被晾在一旁,消瘦身形如山石边上的野草。 宋持砚大步走近,还未到身侧时田岁禾就察觉身后掠过一阵风,一回头看到了宋持砚,她是她在认识的第一个宋家人,看到是他过来,她仿佛看到了能主事的长辈。 她朝他投去茫然无措的目光,许是刚哭过,那双杏眼里团了倔强的泪水,宋持砚不慎撞进去,慢了一个呼吸,他挪开眼。 他朝她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说。他的目光实在是很冷淡,仿佛跟其余人一样在责怪她。可她也没做错什么啊,她只是听不进去转身走掉,就被那位陈嬷嬷给叫了回来,明明她什么话都没说,她们就开始指责她“无礼”,“对夫人不敬”。 田岁禾也不想这样的,可是郑氏话虽不重,却精准地伤到了她和她贫苦但善良的阿翁。 她从小都是受气包,唯独做不到让阿翁也被人指责,田岁禾攥紧拳头,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夫人,你不能怪我阿翁。我阿翁是穷,但能让阿郎吃饱就不会藏着掖着。从小我有的,阿郎也都有,有时因为阿郎岁数小,我没有的,他也有。” “我和阿郎一块长大,又成了夫妻,他走了我也难过,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可您每句话都像在怨我阿翁没钱,让阿郎受苦……这些年,我也跟阿郎一样努力……” 她语无伦次,说到半开始哽咽:“阿郎他真的很好很好,就算晓得亲娘是富人,也不会怪阿翁太穷,让他过得不如在自己家好。” 她越说越胆大。 怪阿翁让阿郎受苦,怎么不怪自己没找到孩子? 但肚子间忽然抽痛了一下,田岁禾的理智和胆怯给痛回来了。这句她最终也没忍心说出口。 这是阿郎的娘亲,说得太过总觉得有些太狠心。 郑氏被她这番话说愣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节 她是书香门第出身,这样浅显的道理怎会不懂?平心而论,她该谢他们家当年捡到了舲儿,如果孩子现在还活着的话……哪怕是缺胳膊少腿,她也要千恩万谢的。 可她的孩子都已经死了。 她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孩子,寻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才有消息,就这样没了,她要怎么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们让他多活了几年? 对孩子而言,他是多活了几年,可对她这个母亲来说,却不曾。 郑氏拉不下贵妇架子承认自己无理,兀自转过身,帕子捂着脸哀哀戚戚地又哭了起来。 宋持砚上前一步,恭谨道:“母亲,儿知您是丧子悲痛才如此,对田氏并无恶意。可三弟已逝,如今宋家能为他做的,只有照料好他生前牵挂之人,儿三弟挂念之人,除去您,便是相依为命的田氏。” 郑氏哭声慢了些,宋持砚继续劝:“耄耋老者明知必有一死,仍珍重度日,无外乎想再多体验人间百味。或许于三弟而言,过去数年虽困苦,但亦比年幼时早早殒命、人间都未能看过要好。” 其实他还隐下了一句话。 您究竟是心疼孩子没了性命,还是心疼自己没了孩子? 然而世间不只有对错,还有孝悌,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即便没错,也不应此时说出。 长子的宽慰不无道理,郑氏抹了把泪。她竭力宽慰自己,对孩子而言,多活几年也比死在幼时好。慢慢地,她止了哭泣:“是我悲痛过度,口不择言了,我们宋家是该感念田氏一家三口对舲儿的照拂。” 倒不是真觉得她失态时抱怨几句便是忘恩负义,而是觉得长子冷静的一番话衬得她这母亲像无理取闹的孩童,属实不该。 郑氏又难免唏嘘起来。 长子清贵沉稳,在外有口皆碑,但也显得不近人情。 若换作舲儿那孩子在,他定不会像背策论一样冷静相劝,那孩子打小就嘴甜重情义。 叫她怎能不怀念呢? * 小小的波折总算平息了,郑氏为了颜面,见面以来第一次对田岁禾和颜悦色:“是我失言了。你既是舲儿房里人,我理应护着你,方才是我失态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有需要和几位嬷嬷说便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田岁禾心里虽还是疙疙瘩瘩的,但她不忍心当场落人面子,乖乖地点了头。 “没事的。” 此间事了,宋持砚便要回去继续料理政务,出于礼节经过田岁禾身侧他朝她颔首以示安抚。 她竟大张旗鼓地往边上让一步,像嫌犯对待官兵,大大鞠了一躬:“您、您好走!” “……” 宋持砚沉默地回了一礼。 刚转过身,就在她白色孝服上见到一块刺眼的红。他也不想看到,偏偏就是一不留神。 宋持砚难得迟钝了。 他第一反应竟是田氏受了伤,方要开口,眼尖的林嬷嬷也马上留意到。她看看夫人,又看看大公子,最后才想起提醒田岁禾。 “田娘子?” 田岁禾以为林嬷嬷唤她是因宋持砚有话要与她说。“您、您有事?”她不解地后退一步再仰起脸看他,这一动,身上咕噜咕噜涌出来。 且还是当着宋持砚这张清清冷冷的脸涌了出来。 他还垂眼看她衣摆的血迹! 她的脸唰一下白了。 再唰一下红了。 她染红的双颊让宋持砚很快察觉是他误会了,方才他停驻的目光顿时显得越礼而冒犯。 “抱歉。” 羞赧是本性,田岁禾却并不觉得看到她月事血迹需要道歉。 面对他这张冰块脸她总是会紧张,回话时也磕磕绊绊:“没事的没事的,你也不是故意看的,就算故意看了几眼也没啥的!啊……我不是说你故意看,我说的是就算,不是说你就是故意的,您怎么会故意看呢,我绝对没那个意思。” 哎呀,怎么越解释越怪,那位冰块贵公子的脸色也越冷了。 田岁禾舌头打了结:“您绝不是故意的,是吧?” 好像这句更不对味。 她要急哭了。 当着郑氏等人,清冷自持的宋家大公子竟生出百口莫辩之感:“……不必多言,无人误会。” 她的解释才最让人误解。 作者有话说: ---------------------- 禾禾,一款平时胆小,开口就一鸣惊人的老实宝宝[点赞]。 第5章 来月事了。 兵荒马乱地拾掇完,田岁禾坐在屋里的菱花窗前发呆。 她没怀上阿郎的孩子。 田岁禾心情很复杂。既为暂时不用承受当娘亲的手忙脚乱而觉得松快,当然也有些失落。 林嬷嬷看她失魂落魄,给她倒了杯热水:“娘子别担心,您虽不在宋家家谱上头,可怎么说也是三公子的枕边人,您家人救过三公子的命,夫人疼爱三公子,只要您嘴甜一些,夫人会留下您的。” 田岁禾呆呆的,过了好半晌才摇头:“我也没想过要留下来,我只是以为能再有一个家人的。” 唉,这话听得也忒心酸。林嬷嬷问道:“娘子要回到山里吗?老婆子我虽说没有在山里待过,但对山里也是晓得几分的,您守了寡,家里又没有亲戚帮衬,回去恐怕要被同村人欺负啊。再说啊……” 她压低声儿:“别看夫人傲,可她也要面子,相比有个山里来的儿媳,更怕人说她忘恩负义。” 如此掏心掏肺,叫田岁禾心里温暖:“多谢您。” 林嬷嬷看得爱怜得很。这孩子就是实诚,对谁都说谢谢。 “嬷嬷您很像我家邻居张婶儿,她是个好人,阿翁走后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她和张叔照顾我。” 阿郎死了,她留在他本应留在的家中,会让她觉得她是在背叛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也不属于这里,更不习惯。田岁禾揪紧裙摆,给自己注入勇气:“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她执意要走,林嬷嬷也劝不动,郑氏亦觉得一见到她就会想起英年早逝的儿子,以及那日的争执。 她唤来长子:“田氏要回去,她毕竟曾是你三弟房里人,怎么说我们也得好好把她送回去,保她后半生无忧,安你三弟魂灵。” 凡事交给宋持砚总是能放心的,他甚至不必她再多说,应道:“儿会料理好此事,母亲无需忧心。” 郑氏宽慰些许。 这孩子性子虽冷了些,办事却是极让人放心的。 又吩咐道:“你三弟毕竟是我宋家人,死后应入祖坟,供于祠堂,辛苦我儿过后送舲儿回乡归葬。” 宋持砚道:“这几日儿已派兵马和道士将三弟的棺椁带出山,送回开封择日安葬。” 当初只提了一句,还未彻底定下,没想到他已办妥。郑氏更是动容道:“辛苦我儿了。” 只有这时侯她对长子才真切地有了母亲的赞许。 但宋持砚早慧,早已过了渴求母亲赞许的时候,他没太多波动,问起郑氏的打算,郑氏不想在徽州多待,但宋持砚此行要督办公务,暂时还不能离开,母子且暂时留下。 他派了队卫兵送田岁禾回乡,并派心腹李宣护送,托他助田岁禾在当地安家、置办田产。 * 辗转数日,田岁禾又回到山里,她熟悉的小柯村。 回来第二日她就跑去看阿郎,才发现坟茔空了。 他的亲人带走了他。 田岁禾在坟头坐了一小会,取出阿郎用过的巾子葬到原处。这样一来她就又有阿郎了。 宋家的人还是挺好的,李宣说他们担心她一个年轻的寡妇会受人欺负,打算等田岁禾安置下来后再把护卫撤走,村头的无赖们再横也怕官爷,见田岁禾家门口守着几个兵,都知道她家里死去的男人身世不一般,不敢再招惹她。 但李宣说:“此非长久之计,待我们的人撤去后,娘子孤身一人,那些恶棍定会再起歹念。” 李宣随和爱笑,不像宋持砚和郑氏那般不好相处,这一路多处得他的照顾,田岁禾和他算挺熟了。 她心里没底,请李宣出主意,他劝她搬出山住到镇上。 田岁禾也正有这个念头,“我和阿郎早就商量好了,打算靠手艺去隔壁镇子做工,这两年没日没夜地雕木头也是想多攒一些搬家的银子。” 李宣适时拿出宋持砚给的银子和地契:“夫人和大公子一点心意,三公子已入土为安,娘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请莫推辞。” 田岁禾其实不想拿的,为了自己往后的日子,她只拿了一张房契、一张地契和几锭银子,其他的都客气地推回去了,“这些就够了。” 李宣笑道:“大公子吩咐我务必都交给娘子,不然就是我办事不力,娘子不拿完,我就只能私藏了,可这样心里不踏实啊。” “可白白拿太多银子我也不踏实……”田岁禾犹豫半晌,又从拿走了一半,“剩下的就归你了,这样我们都还算踏实。” 寻常人不劳而获只会窃喜,但这位娘子也太实诚,凭白得来的银子在她眼里竟跟烫手山芋没差别,他们二人硬是搞出了分赃的错觉,李宣无奈地看着手里的银票笑了:“难怪大公子说您老实让属下多留意,您这样正直,往后怕是会受欺负。” 面对这样诚挚的姑娘,李宣自也怜悯,劝道:“不若娘子去歙县定居?大公子如今在歙县督办公务,定认识不少权贵,哪怕您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但有个当官的亲故震慑旁人也足以安居乐业。” 田岁禾想到宋持砚那不近人情的脸就拘谨,“阿翁说,人总得有一个人的时候。”尽管慌得要死,她还是决定勇敢面对,“我不怕的。” 她在附近也还有对她很好的邻居张婶和耿直的张叔呢。 “我可以的。” 田岁禾攥着拳头给自己鼓气,却让李宣更不放心了。为了把差事办好,他觉定再多操一点心。 * 张婶听说田岁禾决定回来很是高兴,“隔壁乌田镇比我们这热闹,我有个外甥在那当郎中,他人正直,你去那里他会帮衬的。” 边上的李宣悄然留意。 田岁禾没听出别的意思,认真盘算:“那边好找活么?” 张婶说当然,“我外甥平常给人看病能认识不少人,他肯定能给你找一个合适的活计。” 在乡下熟人多就是最大的倚仗,张婶是个好人,她的外甥应当也不会坏。田岁禾本也打算去隔壁镇子谋生,挑了个日子一道出了山。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节 张婶外甥叫孙石,是个郎中,但高大憨厚,活像个杀猪匠。家里还有个死了媳妇的鳏夫大哥孙青,是兽医,长得俊秀文弱。 兄弟俩瞧着都是顶本分的人,孙石一听田岁禾是姨妈邻居,二话不地拍着胸膛道:“田娘子就是自个人了!我对镇上熟,娘子想在哪找地方,我帮你看看!” 照李宣的阅历看,这小伙子颇为憨厚。但因为田岁禾实在太老实,他总觉得不论什么人都敢欺负她。 送佛送到西,他决定探一探田岁禾这新邻居的好坏,让几个护卫先藏起来,只留他一个人。 但孙石比他想的还实诚。 田岁禾找宅子,孙石不遗余力地帮东跑西跑,还自掏腰包给牙人添茶水,若这些都是表面功夫,随后的一件事就真正彰显其品性。 这日李宣借口不舒服,让和孙青孙石兄弟两一块陪着田岁禾去看宅子,半路街头突然奔来一匹疯马,暗处的李宣还没来得及出手,孙石挡住了奔来的马,从马下救了田岁禾,自个却因救人伤了条腿。 从头至尾,孙石都没有犹豫,可见是真的善良。 李宣放了心,应是他在高门大户待久了见了太多为利益厮杀的事情,变得不相信人心,这才疑神疑鬼,总觉得田娘子要被人欺负。 田岁禾有了靠谱的亲戚,李宣多少可以放心了。 他决定先回去复命,走前稳妥起见,他再次劝田岁禾去歙县安家。田岁禾还是那句话:“山里是我和阿郎一块长大的地方,镇上是我和他向往的地方,我舍不得走。” 李宣不再多劝,待田岁禾彻底安顿,他带着几个护卫撤离了。 * 歙县的宋家别居中。 宋持砚听着付叔汇报,本就冷淡的眉眼寒意岑岑。 “柳氏?” “是。那一伙商队与柳姨娘娘家有些生意往来,寻常在歙县行商,偏偏一个月前赶去了乌田镇那一带,那处镇子离三公子和田娘子生活的山村颇近,属实是太可疑。” 柳姨娘是宋持砚父亲敬安伯的贵妾,说是贵妾,其实与正妻地位相当。柳姨娘商户出身,家世不敌正妻郑氏,可后来郑氏家境没落,柳姨娘有个表姐入宫为妃颇得宠爱,宋父由此更宠爱柳姨娘,早年郑氏尚未诞下长子时,宋父还想打着郑氏无子的名头扶柳氏为平妻,只因郑氏母家有些声望不敢得罪才作罢,且第二年郑氏就有了身孕,诞下了长子。 宋持砚早慧聪颖,宋家上下皆寄予厚望,柳姨娘才没能上位,但在宋家也要风得风。这些年郑氏与柳姨娘斗得不可开交。 两个月前宋持砚查到走失的三弟下落,借公务之便秘密来徽州一趟,然而还是遗憾地错过了。 与柳家有往来的商人在三弟出意外期间去过乌田镇。 这实在很难不让人起疑心。 宋持砚容颜清冷,周身却泛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母亲可知晓了此事?” “夫人还沉浸在三公子亡故的悲痛中,无心管柳氏。” 宋持砚吩咐:“先瞒着。” 付叔觉得也是,夫人怨恨柳氏多年,又素来沉不住性子,哪怕只是一场误会也必然要闹个天翻地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贸然发难,反而是给柳姨娘递话柄。 毕竟是走丢了多年的孩子,寻了这么多年总算寻到了,却死于非命,换谁能冷静呢? 好在有大公子坐镇。 付叔看了眼窗前那清冷身影。 夫人常说长子稳重但无情,可这伯府里水深火热,只有堪称无情的冷静,才能稳坐高台。 主子定是要彻查的,付叔请示:“田娘子或许知情,要不要把她请回来,或者派个人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抛开毫无用处的情绪,宋持砚如往常一样处理正事。 过后他照例陪母亲用晚膳,入了膳堂半晌,郑氏都低着头没有反应,宋持砚走近,看清母亲拿着的是个木雕,他曾在田氏的家中看到过。 “母亲。” “来了啊……”郑氏眼睛没舍得从人偶上离开,“田氏留给我的,说是和舲儿长大的模样很像。” 她迫切地问宋持砚:“舲儿棺椁运回来时,你可看了遗体?那孩子长大后是这样么?” 说着她捂着脸哭起来:“母亲想知道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可又怕看了会更难过……看都不敢看。” 宋持砚敛下眼底伤怀,仔细回忆:“和木雕很像。” “是么,那就好……”郑氏摩挲着木雕的五官,“田氏的手艺很好,这孩子虽小家子了些,可心地善良。” 田氏在时郑氏嫌弃她,一看到她就想起儿子走失在外过的那些苦日子,为另一种本该她儿子享受的光鲜生活而遗憾,可田氏一走,有关幼子的痕迹都消失了。 这一个木偶虽像舲儿,可死气沉沉的,只会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孩子已经只剩一个木偶。 一时所有的失落的怨念都堆积在胸中,无处可去,只能悉数倾倒在她痛恨的人身上:“这些年柳氏仗着有个在宫里当妃子的表姐在府里大肆作妖!若不是她,我定能抽出更多精力寻找我儿下落。她如今定然很高兴,我儿没了,分家业的人少了一个,她的孩子就能多分到一些……她如今定在拍手叫好!” 想到柳氏春风得意的模样,郑氏就恨得坐立难安,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她!她和柳氏斗了这么多年,一直憋着一股子劲,如今孩子没了,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奔头了。 可想放弃的时候又不甘心啊。旁人都过得好好的,她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她不甘心。 宋持砚如往常一样宽慰。 郑氏直勾勾盯着木偶,忽然似想起来什么事:“砚儿你说,我们把田氏接回来,让她过继一个孩子为舲儿延续香火如何?” 母亲的话中有着试探。 但宋持砚一心仕途,对伯府产业持可有可无的态度。 若母亲能开怀,就算让田氏借腹生子假充伯府血脉,他亦觉得并不无可,只不过母亲提到子嗣,宋持砚耳畔就回荡她那些不加粉饰的粗俗言辞,以及几片薄如蝉翼的肠衣。 还有一双与这两者截然不同,怯怯,堪称不谙世事的眸子。 他不禁皱了眉。 长子回去后,郑氏在屋里踱来踱去,不断地低喃:“那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方才那一皱眉是什么回事,莫非他是不乐意了?想想也是,舲儿不在了,柳氏能分一杯羹,他不照样也多一份……” 亲娘哟!怎么就想到这上头去了,贴身的陈嬷嬷劝道:“夫人是误会大公子了,大公子可是您的亲生骨肉,和三公子同气连枝,怎么会如此想呢?再说大公子十六岁就是探花郎,如今虽因党争被贬谪,可也只是暂时的,大公子志向远大,怎么会像柳氏那不成器的孩子,眼中只看得到伯府的产业呢?” 郑氏有苦说不出,有些事她连陈嬷嬷都不能说:“嬷嬷,您不懂……哎,这孩子跟我不亲近。” 陈嬷嬷叹气:“哪怕是别人家捡来的孩子,都会对养父母心存眷恋。大公子只是肩上担子太重,从记事起,就为了压过柳氏的孩子让您高兴些而没日没夜地读书,事事都要争做第一,常年这样把心思放在正事上,难免在别处短缺。” 郑氏想想觉得也有道理。 她处处好强,不想输给柳氏,连带孩子也如此。长子如今极度冷静的性情,也是她造就的。 这处疑虑淡了,但郑氏有了新的犹疑:“我过去对他要求太严厉了,他不会怪我吧?” 唉,要不是顾念多年主仆之情,陈嬷嬷都想撂挑子走人了。 她好声劝慰:“夫人这叫什么话呢?慈母多败儿,大公子从小就心气高,您严加管教对他来说是好处,他只会感激您的栽培。” 是这样,那孩子最理智也最懂礼数,不会怪她。 郑氏的心稍得抚慰。 幼子已死,她如今唯一能指望着压柳氏一头、保自己后半生安稳无忧的指望就是长子。 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加深长子同她这一边的羁绊。 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吃亏。 * 春日将至,镇上的油菜花早早开了,田岁禾很快在孙家俩兄弟的帮衬下在镇子里落脚。 她过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勤俭的习惯已刻入骨髓。除去买一方小院花了些银子,其余时候田岁禾尽量不动宋家给的银子。 她这手雕刻的手艺实在精妙,没多久就在镇上一个造墓碑和木雕玉雕的铺子里找到活计。 掌柜对她赞不绝口:“田娘子这手艺,不练个十年八年可成不了!祖上就是做行当的么。” 田岁禾正照着帖子刻字:“我阿翁是干这行的,我打小跟着他学雕刻。”得亏当初学了,如今才能有个谋生的活计。 掌柜是个实在的人,听说她才守了寡,又刚搬来镇上,热络地要给她说媒,都被田岁禾拒绝了。念她一个年轻姑娘不容易,虽才来了几天,掌柜也预支了半个月的工钱。 田岁禾长这么大头一次领到工钱,和卖木雕换来钱的感觉还不一样,省了交出东西的过程,付出的力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她竟有种白捡了钱的感觉。 揣着“白捡”的铜子儿,田岁禾露出了阿郎去后久违的笑意,她满足地回了家,路过肉铺时买了二两五花肉,二斤大筒骨。 五花肉要拿来做卤肉面犒劳自己的,筒骨则要送去给孙石兄弟俩,上回他为了救她伤了腿,过后她给他送些钱当谢礼,他推说不要,田岁禾不爱欠人情,欠了人情她会受宠若惊,就容易犯傻,易受人欺负。 每次她都想百千倍地还,还清了头脑会清醒些。 孙家兄弟俩不肯要银子,她只能时不时送些吃的过去。 回到家,筒骨洗净泡去血水,扔进砂锅炖上骨汤。擀上面条,五花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切着肉,田岁禾又想起了阿郎,从前她和阿郎哪有钱买肉,家里养的鸡鸭舍不得宰,得留着生蛋或者换银子。 馋肉的时候她和阿郎就去水里摸鱼,用弹弓打鸟。偶尔卖木雕得了钱,也会豪爽地买上二两肉。 但可舍不得一口气吃完,二两肉要分两顿,还要切成白菜叶那般薄的肉片,会显得肉多些。 眼睛又酸了。 田岁禾眨了眨眼,逼回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她想着过一阵子要回山里,给阿郎的衣冠冢上一个香。 “娘子在么?”是孙石那弱得风一吹就要倒的鳏夫大哥。 “哎,在!” 田岁禾放下刀去应门。 孙青为难地立在门外:“阿石不知是不是误吃了我的兽药,这会人竟昏过去了。我也不会给人看病,得去请一个大夫,我不大放心他,娘子能不能帮我照看下他?” “好嘞!” 总算有田岁禾可以帮上他们的忙,她连忙擦干手去了隔壁。 孙石果真吃错了药,整个人烧得脸红,迷迷糊糊的。 “水……” “哦……哦,好!” 田岁禾忙给他倒了杯水,水刚递到孙石手里,他突然睁开眼,双眼红得吓人,像要吃掉她一样。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节 “孙石,你没事吧?” 田岁禾在他面前晃了晃,孙石忽然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身上贴:“田娘子,我好热……” 他的脖子好烫,目光也很怪。从前田岁禾和阿郎在一起时,他偶尔清晨醒来回忆就会这样。 意识到不对劲,她用力挣脱了,同时也清醒了。 是她一心想报恩,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事。孙石自己就是郎中,就算是兽药,但怎么可能轻易吃错? 他哥哥有问题! “我……你,你自己看着办吧!”田岁禾顾不上孙石,匆匆忙忙往外跑,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她心下一沉,而孙石意识已模糊,正朝她走来…… “救命!” 田岁禾高声喊人,随后又想起他们家左边是她,右边虽有两户人家,可一户出远门探亲了,另一户则住着个耳朵不好使的老头。 这一切都是算好的! 田岁禾前所未有的慌乱,她疯狂拍门朝外喊:“孙青,你在外面是不是?放我出去!” 外面还是没有人应,孙青的药应该很猛,孙石已经失去了理智,一瘸一拐朝田岁禾走来,手要伸向她袖摆。田岁禾举起木凳,“你、你别过来啊,不然我要打你了……” 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药是他哥哥下的,她不小心弄出人命怎么办?田岁禾下不了手! 她犹豫的时候,孙石一下扯住她袖摆,刺啦一下,田岁禾因为缝缝补补早已很脆弱的的衣裳被扯下一块,她又羞又恼,想推开孙石却推不开,狠心抬起木凳砸过去。 嘭! 她才举起凳子,门被人用力破开,一个护卫闯了进来,三两下把狂性大发的孙石按在地上。 “田娘子!” 是李宣的声音! 田岁禾以为她听错了,拢好衣裳往外跑,果然看见李宣匆匆赶来,身后还有个神色冷淡的公子,修长身影格外突出,立在小院里一眼看上去就像菜地中长了一杆子玉竹。 宋、宋持砚? 第7章 田岁禾一时忘了自己处境。 她恍惚地立在原地,讷讷看着宋持砚,宋持砚清冷的容颜面无表情,更让她觉得不真实。 他抬手开始解披风,田岁禾双眼错愕瞪大,喃喃道:“竟然看到冰垛子脱衣裳……完了完了,难不成我……也中了药了?” 宋持砚匪夷所思地看她一眼,旋即披风劈头盖脸地落下。 “遮一遮。” 冷淡的嗓音像一盆凉水兜头浇来,披风上更是残余着冷淡的熏香,仿佛靠近的不是披风而是宋持砚,田岁禾一下清醒了。 她被罩在他披风底下,发出闷闷的低呼,“宋、宋大人?” 她像从落叶堆里探出头的扫尾子,胡乱将自个儿的脑袋从他的披风里扒出来打量他。 果真是阿郎那个长兄。 他大步流星往屋里走,背影都是疏离的,田岁禾怕他误伤孙石,急步跟上去:“等等!” 他的披风对她而言实在太长了,直拖到脚底,天也黑了,田岁禾脚下一个不留神踩到了披风一角。 “啊!” 她朝离她只有两三步远的宋持砚身上倒去,宋持砚敏锐,没回头也已察觉到,他颀长背影停顿,但竟侧过身,眼看着是不打算扶她。 田岁禾一直怕他,冒着脸磕地的风险也不敢抓住他。 她怂包地闭上眼等着摔。 身侧传来宋持砚无奈的叹息,他身形不动,只朝她伸手,轻易而准确地拽住了她胳膊。 “睁眼。” 冷淡的声音听着像极了命令,让人畏惧,田岁禾乖乖睁眼。 “多谢,我能自己站稳的。” 她恭恭敬敬地千恩万谢,被他攥住的那只紧绷得不寻常,宋持砚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抓住她的那只胳膊是袖子被扯掉的那边。 此刻她整只胳膊裸露在外,在重礼数的书香世家中是极大的冒犯,宋持砚手心传来如羊脂玉的温腻触感,提醒着他自己的越礼之举。 刚要松手,田岁禾的手轻颤了颤,以为她是站不稳,他收紧了,常年习字的人手上生了薄茧,手也是微凉的,指腹从她的胳膊上擦过带起一股酥麻的不适。 田岁禾亡夫兄长抓着光裸的手臂,僵硬得头皮发麻。 她半个胳膊落在外面,白晃晃的,宋持砚的手拽住她,大掌轻易圈住她细细的手腕,将她腕上薄薄一层皮肉抓得凹陷。 乡下人时常挽起袖子干活去,露出一截胳膊也没什么。 要是旁人田岁禾的确觉得没什么,可宋持砚清贵冷淡,禁欲又强势,清冷的目光每每看向她,她总会有种在他眼前她从里到外每一寸都被他看穿的错觉。 明明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却觉得像是自己的裸露冒犯了他纤尘不染的贵体:“对、对不住……” 她胆怯地抽回手。 宋持砚就着灯笼的光打量她。她模样可怜又胆怯,好像是他欺负了她,不,他纠正自己的话,虽说他并非有意,但的确是他冒犯了。 在宋持砚自幼所秉持的礼数中,只要对方不是妻子,哪怕不慎窥见手腕,都算是冒犯。 但田氏太老实,她甚至露出了内疚的神色,却换一个孟浪些的人,非但不会因冒犯她而内疚,甚至会觉得她是在邀请。 邀请别人更深地冒犯。 乱七八糟的荒唐念头团在脑海,宋持砚皱眉。他一向礼节周全,本该说一句“是我冒犯”,这次却没有周全,残存的温腻触感挥之不去,他手心拢成拳大步往前。 田岁禾忍着窘迫跟上去。 她可怜的勇气不需要让她和宋持砚说话,只能请求李宣:“不是孙石下的药,别伤他!” “娘子放心,小的知道。”李宣毫解释道:“我原本是要离开镇上的,收到大公子传信称要赶回来办些事,正好也想探一探孙家兄弟俩是否靠得住,就藏在暗处留意着。” 田岁禾恍然大悟:“我说你们怎么能来得这样巧。幸好您还在,不然我都不敢想!” 李宣笑了两声,其实原本可以来得更早的。早在孙青鬼鬼祟祟出门,在田娘子家附近游荡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他想在孙青对田娘子不利之前将危险扼杀。大公子却让他等:“这样她永远不会看清人心险恶。” 李宣觉得在理,田娘子太单纯,也太老实,若是事情闹得不算大,恐怕她受了委屈也会想息事宁人,是该让她看得更清些。 李宣听说是夫人命大公子来接人,但只是接人,何需大公子亲自前来?还带了在歙县时服侍过田娘子的林嬷嬷。李宣隐约猜到些事:大公子并不是想锻炼田娘子,那样冷淡守礼的人怎会费时间帮弟妹成长? 大公子应是希望田娘子因为此事不再留恋此处。 虽然有人守着,不会让田娘子有半点事,可是在女人家的眼里,有惊无险可怕的是“有惊”,大公子眼里却是侧重“无险”,凡事皆重结果大于过程里,少了一点人情味。 他们捆住了被药折磨得发狂的孙石并给了他一个手刀,孙石陷入昏厥,刚收拾完,院外传来孙青高兴哼着小曲的动静。 怎么能不高兴呢?孙青一手拎一个酒壶,美美呷了口酒。 那小娘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没钱,但他不信,那是她把他们当外人没露富呢!那能怎么办?变成自己家里的人不就行了? 女人嘛,面皮薄,阿弟又救过她的命,他不信她能狠心报官。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之后道个歉,说是弄错药,她说不定连怀疑都不带怀疑的。到时候木讷的弟弟有了媳妇,他们家也有了银子。 一举两得啊! 算算时辰,事已经已经成了。钱还没到手,孙青就阔绰上了,剩了半壶酒的酒壶“哐”扔了,摇摇晃晃地推门,一进门撞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形,四下黑乎乎的,他只看得到一个人,寻思着莫不是有人截胡? “你小子!” 孙青二话不说,抡起剩下的酒壶往前砸,一道刺眼的剑光晃了他眼,孙青戾气顿生,不管不顾地扔出酒壶!但酒壶才扔出,就被来人用剑击碎了,又一道剑光,宋持砚手起刀落,孙青也倒在了地上。 宋持砚收剑入鞘,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染了血的剑扔给身后的李宣:“料理干净。” 李宣见怪不怪,挥手吩咐护卫们料理尸体,扭头看到田岁禾捂着双眼,吓得定在原地。 她怕得好像被杀的是她。 怎么不怕啊? 长这么大,田岁禾只见过人杀鸡,还没见过人杀人的。 她和阿郎都心软,每次杀鸡前还要对鸡说一句“对不住”,一人提住鸡腿,另一个人割喉放血,俩人手忙脚乱才能下得去手。 可宋持砚只是一挥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结果了一条人命。 他部下把尸体拖走时也像拖一只杀完的鸡去拔毛。 田岁禾哆嗦着捂住脖子。 她这会更怕他了。 宋持砚回头,看到田岁禾双手捂着脖子,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在艰难挣扎,。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蓦地睁大了眼,惶恐地后退。 宋持砚无言以对:“……” 不想吓着她,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披风上。他披过的披风歪歪斜斜披在她肩上,半落不落,该遮住的手肘没遮住,不该遮住的头倒是被遮住了,只露出一张脸。 明知不必太拘礼,但宋持砚还是蹙着眉,淡道:“遮一遮。” “什么?噢噢……” 田岁禾还沉浸在被他清冷目光割喉的错觉中,愣了下才忙乱地拢住披风,用他宽大的披风,将她颤抖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住。 旁边的李宣都看得无奈。 田娘子无措捂住衣襟的模样,好像大公子是觊觎她的登徒子。李宣偷偷看向宋持砚。 大公子冷淡转身往前走,背影更冷情了,大概是不高兴了。 场面太难堪,李宣为了缓和气氛,解释道:“娘子别怕,孙青给人下药,不管成不成,按照我朝律法也都是要下狱的。况且这人做了坏事还半点不心虚,还想加害大公子,可见此人心肠歹毒,无可救药,以后也是要加害别人的。” 田岁禾也晓得这个道理。 她低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孙青遭了报应,可孙石还救过我呢,如今他的哥哥……” 李宣道:“娘子还看不出来么?孙青是兽医,当初疯马的事说不定与他脱不开干系!” 田岁禾蓦地顿足:“一开始我和孙石要从西街的桥上抄近路,是孙青提议我们走东街……”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节 东街远一些但道路宽敞,要是从西桥走,孙石就没命了。 原来孙青那样提议是有目的的,他想让她承了救命之恩,但不想让自家弟弟受太大伤。 田岁禾又蔫了,阿郎总说她把人看得太好,容易吃亏,她从前还不信,今日就差点吃了大亏。 她落汤鸡似地垂头,又担忧地看向前方的清贵公子,小声问:“那他,我是说宋大人,他为了帮我杀了人,会摊上命案么?” 李宣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还是头回听到有人在这种时候担忧大公子,就好比担忧行刑的刽子手会不会拿不住刀。 宋持砚冷淡听着,他只负责奉母之命带回田氏,却没有安抚她情绪的职责,哪怕她是在担忧他。 他不打算接话,可听到她因害怕牵连他而自责的口吻,终究忍不住,本想言简意赅地说一句。 话要出口,看到她惶恐的模样,宋持砚改了口。 “会。” 田氏果然被他吓到了。 宋持砚淡淡转过身,起初不觉得有何不对,扭头撞见李宣讶异的神色,他缓缓皱了眉。 克制重礼已成习惯,他方才竟恶意地吓唬弟妇? 作者有话说: ---------------------- 艰难攒收藏上榜,二四六早上九点更,路过的小天使收下我吧[爆哭]。 第8章 今夜的惊险已足够搅乱田岁禾这胆怯姑娘的心,推开院门见到林嬷嬷,她心里更乱了。 宋持砚那冰山过来可能是有别的事要办,可林嬷嬷来又是为什么?阿郎不是都被他们刨走了,这一次莫不是为她而来的? 团着满肚子的疑问,田岁禾把几人客客气气请进屋里。 他们还未表明来意,田岁禾就已双手拘谨交握,像仅仅因得知被怀疑就自行老实戴上镣铐的嫌犯。 “宋大人,林嬷嬷,您们大老远来是有什么事啊?” 宋持砚刚要说话,林嬷嬷壮着胆子截下撒工资的话,转向满面忐忑的田岁禾,“娘子放心,不是什么坏事。忙活了一天,先填饱肚子吧!” 灶房飘来骨汤香气,田岁禾才想这茬事,肚子跟着咕噜咕噜地响。 肚子号令她的脚,田岁禾往灶房挪了一步,又因为宋持砚这樽冰雕立在门边而犹豫地停下。 他的袍角沾了一滴血,也就那么一滴,比她平日杀完鸡还要干净。但这一滴血足以把田岁禾吓得脸色发白,想起他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宰了个大活人的情形。 她根本不敢叫他给她让路。 宋持砚没说话,看了看沾血的袍角,了然侧身让开。 田岁禾敬瘟神般鞠躬。 “多谢您!” “……” 宋持砚无言以对,但他才无缘无故地吓唬过她,不想再在无意识的时候说出令他也匪夷所思的话。 他仅是颔首。 冷着脸沉默少言的他让田岁禾的脖子又往衣领里缩了三分,仿佛过节时候要被宰杀的鸡鸭。 林嬷嬷哭笑不得,大公子虽可怕,但也不至于这么怕吧?她追了上去:“娘子,做饭这种活我来吧。” 多数时候田岁禾极易被人说服,偶尔也有自己的坚持。 比如绝不让客人动手下厨。 林嬷嬷热络,她便客套,两人谦让一通,就差给对方磕头了。最终田岁禾的客套占了上风。 原本要送给孙家的一斤炖筒骨是送不出去了,好在宋持砚他们人多,田岁禾煮了十大碗的骨汤面。 宋持砚,林嬷嬷,李宣和六个护卫,还有她,正好一人一碗。 她先端给最怕的那樽大佛,宋持砚吃穿用度一贯讲究,又生在人心复杂的高门中,从不会轻易吃外人给的吃食,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多谢,但不必了。” 田岁禾学不会邻居那样的客套,他说不吃她也不敢再客气地假劝,“哦”了一声把面放下了。 宋持砚带来的几个护卫却没他那么讲究,田娘子的厨艺很好,骨汤鲜美,面条筋道,一个年纪小的护卫吃得狂风扫落叶似地嗦完手中的一大碗。肚子饱了,眼还饿着。 他小心看向宋持砚:“大公子,您不吃的话能否……” 宋持砚点了头:“嗯。” 护卫端了过去,被其他几个同样的眼馋护卫围住,这些平日眼里只有命令,比傀儡还无情的护卫们一来到田岁禾的小院,竟如泥人被女娲撒了仙水充满人气。 宋持砚忍不住看向他们手中本该属于他的那一碗面,手指仿佛是动摇地抬了抬,神色冷淡而坚定。 用完饭,田岁禾的拘谨因为这几大碗面少了许多。 没办法嘛,她总是这样,待人拘谨得很。只有别人从她这里得到了多过对方给他的好处,她才有了从容的底气,这么多年都改不了。 难怪孙青欺负她。 该说正事了,吃饱了的林嬷嬷满腹壮志,朝宋持砚使了个眼色。 宋持砚也觉得此事由林嬷嬷来与田氏说更合适,会意地带人离开,留田岁禾跟林嬷嬷在屋里。 林嬷嬷回味着那碗面,由衷地感慨:“娘子手艺真好,夫人也说您心肠也热,可惜三公子没福气啊!” 没能给阿郎炖碗能使劲放肉的面,田岁禾也很是遗憾。 她鼻子又酸了。 阿郎在的时候除了她,最挂念的就是没找到的亲人,田岁禾觉得有必要替阿郎关心他的家人,问道:“夫人……还好么?” 林嬷嬷长叹,“有娘子留下的那个木雕,夫人好歹有点慰藉,不过还是烦心事更多,有些人见不得夫人好过,要在她的伤口撒盐!” 林嬷嬷顺着说起宋家老爷宠妾灭妻的事,“柳姨娘一直跟夫人过不去,先前私底下还咒三公子再也回不来!大公子才干出众,这伯府的爵位自然是大公子的,家产却是要余下几个孩子平分的,三公子回不来了,跟柳姨娘儿子分家产的人少了一个,听府里的眼线说柳姨娘这几日满面红光,夫人听闻给气病了!” 田岁禾听着就窝火,气得想骂人,可又不擅骂人。 林嬷嬷看她神情,继续说:“眼下夫人满心只想为三公子出口气,跟大公子合计过,寻思着给三公子过继个孩子,继承那一份家产。柳姨娘太过分,不能让她高兴了!” 她握住田岁禾的手:“过继也要娶妻才能,娘子是三公子拜了天地的妻子,虽说没入族谱,但在月老那儿过了明路的!这回夫人让大公子和老奴过来是想接娘子回去,回到宋家当三少夫人呢。”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田岁禾讨厌柳氏,但更怕高贵的婆母郑氏,清贵的大伯哥宋持砚。 光是想象要成为宋持砚名面上的弟妹就头大,现在一看到他,她就克制不住地想鞠躬。真进了府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这本就不硬的小腰岂不是要因为他给折坏了? “不成不成,我不行的。” 田岁禾身子后仰,手摆得晃出虚影,“我字都不认,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哪里适合呢?既然过继的孩子可以不是亲的,少夫人也能找个愿意的人来假装吧?” 她越是胆怯质朴,林嬷嬷看在眼里就越怜惜,发自内心道:“一个年轻媳妇往后怎么生活啊?在宋家至少夫人和大公子不会害您,最开始总会不自在的嘛,久了就习惯了。” 这话倒,今夜发生的一切也着实很让田岁禾后怕。 可宋家也不定全是好人,“万一我回去了柳姨娘要害我呢?” 林嬷嬷说:“这两年大公子被调出京城,柳姨娘才猖狂了些,但我听说大公子这是明贬实升,以后能进内阁的!老爷总是要老的,柳姨娘能嘚瑟几年?夫人说了,到时就算娘子想再嫁,她不光会同意,还会帮忙张罗着呢,让您风风光光的!” 田岁禾茫然摇头,“我没想过嫁别人,我只信阿郎。” 宋家人说她对阿郎情深,她其实也不懂什么叫男女情深,她只知道跟别人呆一块她手都不知往哪搁,和阿郎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自在。 她也最信得过阿郎,这难道不算男女之爱算什么? 林嬷嬷拍拍她的手,“老奴话还没说完呢,只说考虑过继,但依照柳氏那不饶人的性子,大抵不会允许没有血缘的的孩子来继承家产。” 未免田岁禾觉得她在给她下套,林嬷嬷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过继的孩子到底比不得亲生的,无论是为了争家产,还是为了娘子以后,娘子要愿意,最好趁现在瞒天过海怀一个,当做三公子的种。” 瞒天过海怀一个,当做阿郎的种?田岁禾连退三步,俩手又摆出虚影:“不行不行!” 林嬷嬷料到她一时接受不来,耐心问道:“娘子不是很喜欢孩子么?之前还盼着能有孕呢。” 田岁禾嘴笨,但也清楚自己在想什么,“阿郎死了,我才盼着再有一个家人,有一个阿郎的孩子。可我不盼着有一个其他人的孩子啊!” 当初跟阿郎做那种事,迈过姐弟这道门已是鼓足勇气,要她跟别的男人做借.种生孩子,让别的男人把他的东西搁她这。 田岁禾实在是做不到。 不止做不到,她更觉得这种事情,“是欺负阿郎。” 和别的人生孩子,还要说成是阿郎的,这不是欺负阿郎么? 林嬷嬷道:“夫人是三公子亲娘,她都不觉得是欺负,这算哪门子欺负?灯一吹也看不到脸,您就当作是和三公子做的。” 田岁禾还是接受不来。 林嬷嬷猜她是不想背叛亡夫,然而回想田岁禾说过的话,她料定田娘子和三公子都不大懂情爱。林嬷嬷问:“要是娘子不能跟三公子做那档事,会不爱他了么?做了那种事,会多爱他一些吗?” 田岁禾不懂她为何这样问,她只如实回答:“不会啊。” “那就对了!”林嬷嬷循循善诱:“这就证明,俩口子之间情义最打紧,那档子事跟夫妻之情其实关系不大的。既然不会影响夫妻之情,跟别人做也不算背叛三公子!” 田岁禾被绕晕了,林嬷嬷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 但好像还是有哪不太对。 换做以往她这不忍拒绝人的性子很快就被说服了,今日多亏那碗面,田岁禾有了拒绝的勇气。 “为了争家产要让阿郎妻子跟别人睡觉吗?阿郎很重义气,是不忍心这样为难我的。” 几句话足见两个孩子情深义重,林嬷嬷听得内疚,想到三公子是如此重情义的一个少年郎,林嬷嬷湿了眼眶:“娘子不知道,三公子的死跟柳家人有关,岂能让她得意啊?” 田岁禾撞倒了凳子。 “您说什么?” 林嬷嬷哭道:“之前大公子查到了三少爷的下落,正往徽州赶来呢,不知是谁把消息漏了出去。前几日大公子查到三公子出事的前几天,柳家的人曾经来过这一带。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大公子便瞒着夫人,打算私下去查再行处理。可柳氏仗着没证据,故意让夫人知道,她是想夫人气急之下先找她的麻烦,让老爷觉得夫人空口无凭冤枉人!” 田岁禾耳边嗡嗡一片。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节 那样弯弯绕绕的因果她理不明白,但她还记得:“那天阿郎说我生辰要到了,要给我换匹布裁新衣,出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是我害了阿郎,村里人说我克夫,阿郎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田岁禾捂着脸蹲下身。 她和阿郎从不想去争什么,煮面时可以把肉切得大块一些,多吃上两块肉就能高兴一整天。 他们不想妨碍谁,他们却为了多得些家产害他。 田岁禾眼圈通红。 从小她都能忍就忍,不能忍的找阿翁,阿翁走之后找阿郎,可她从来没想过,要是阿郎受了委屈呢,是不是就只能忍着了? 可阿郎其实很记仇,他总说:“今儿他们欺负了我,我不跟他们计较不是因为我孬种,是我没法计较,往后我发家了,欺负过我和阿姐的人都得还回来!” 田岁禾眼眶发了酸。 阿郎在地下知道自己是被人害的会不会很无力? “您让我想一晚吧。” 作者有话说: ---------------------- 十点还有一更[哈哈大笑] 第9章 田岁禾记得清楚,阿翁死前说:“阿禾,你耳根子软,心更软,别人一问就会点头。娃儿呀,太善良是会吃亏的啊……往后阿翁不在没人护着你,若是有谁再劝你,哪怕是阿郎,你当场都要先说句让你再想一想。” 她的确是这样,总忍不住答应旁人,过后又后悔,自从听了阿翁的话“再想一想”,虽然还是会犹豫不决,后悔的次数减了不少。 因此这一次田岁禾还是习惯地照常“再想一想”。 可是根本没办法想,一闭上眼她就看到阿郎走前跟她讨抱时干净的笑,和他被带回后失去血色的脸。 不能想。 田岁禾在榻上干坐着,不知不觉油灯里的灯油燃完了,周遭黑了很久又慢慢变亮,越来越亮,阳光照入窗口的时候,有人在院子外大喊。 “田娘子……你们作甚捆我,你们把我哥弄哪去了!” 田岁禾推开门出去,孙石红着脸,着急地在和那几个护卫推搡,见她出了门忙招手大喊:“田娘子!” 田岁禾不敢看他真挚的眼,她看着脚下:“你哥哥……他之前还给马下了药,让你救下我。昨晚他还给你下了猛药,打算用强撮合我俩,回来的时候还要拿酒壶砸宋大人。” 孙石了解哥哥,他平时有些小聪明,喜欢贪小便宜,可断然没想到哥哥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他面上挂不住,忧心道:“那他……” 田岁禾说不出口。 宋持砚清冷话音像昨夜寒凉的剑光不留情面地越过她的声音。 “汝兄已死。” 他神色淡漠,绝非会开玩笑的人,孙石不曾质疑,转羞为怒,悲痛地质问:“大哥下药是不对,你们押到官府就是,怎能杀人呢?!” 宋持砚冷淡垂眼,他眉目清俊,鼻梁高挺,气度清贵不可冒犯。 “本朝律法,多次加害他人未遂,处斩刑。当众杀害朝廷命官,可就地处斩。”他清冷目光掠过田岁禾紧抓裙摆的手落向了孙石。 “你觉得,他哪条能躲过?” 他虽斯文,上位者矜贵的气势却很凌厉。对上他孙石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失望又无措看着田岁禾:“我哥是混账,可毕竟是邻里,又算远亲,娘子怎忍心看着他们杀了他? 一夜未睡,田岁禾纤弱得风一吹就会倒,声音也虚得打颤,像是呢喃自语,她低道:“反正我没被欺负,宋大人也没死,又是亲戚,是该大度点。但就因为没有害成,因为是亲戚,所以就能当做事情没那么大么……” 她没等孙石回答,像个游荡在日光下的鬼影往回走。 林嬷嬷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不住心软,这孩子昨晚定是没睡,她不该用三公子的死来劝她的。 “娘子?” 田岁禾慢吞吞地停下,茫茫然地扫视小院一圈。 “我跟你们走。” 昨夜林嬷嬷说完那番话,田岁禾还可以“想一想”,方才孙石心虚又怨恨的质问断绝了她想的余地。 她很清楚,她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了,不是因为孙青的死,而是因为她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像阿翁和阿郎那样会站在她这边的家人。 墓碑铺子的掌柜再欣赏她,要是她做了什么影响生意的事,即便她没错,他也会辞退她。张婶和孙石再热情,他们的亲人对不住她了,他们也会劝她看在远亲的份上原谅一次。 因为那些才是与他们更相干的利益,更亲近的人。 田岁禾环顾小院。 是的,她很想再有个家人。 哪怕是个要她保护的小奶娃,也没关系的,她可以努力给自己撑腰,她只想要有人能在她没犯错的时候像阿郎那样说:他们真坏! 田岁禾身边除去几件破衣裳,和她与阿郎雕刻的木雕之外再没有什么行囊,把掌柜多支的工钱还了回去,又央李宣给张婶和孙石留了些钱。 孙青是对不起她,但他已经尝乐命,算是两清了,孙石和张婶帮衬她的她也不想欠着。 都清了,她跟着宋持砚和林嬷嬷,再一次坐上离乡的马车。 回望远处山峦和油菜花田,田岁禾心有些空,她应该不能再回来了吧。没了家人,她也不是很想回来。 * 行路几日又回到了宋家在歙县的宅子,田岁禾先在宋持砚和林嬷嬷的陪伴下去见了郑夫人,一看到郑氏的模样,田岁禾吓了一大跳。 郑氏整个人就跟好几天吃不到谷子的鸡鸭一样瘦了好大一圈,眼下乌青,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好像从鬼门关爬出来的厉鬼,满眼都是不甘。 见到田岁禾回来,郑氏眼里不甘有了依托,颤着手朝她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舲儿……” 她握住她的手贴在额头上,仿佛感受到了幼子曾经的体温,田岁禾手都僵了却不忍抽出。 她轻喊郑氏:“夫人?” 这尊崇的称呼唤醒了郑氏,想起她身为贵夫人的骄傲,郑氏缓慢地直起身,她比上回温柔了很多:“这一路舟车劳顿,先跟林嬷嬷去房里休整吧,余事且过几日再说也不迟。” “好。” 田岁禾如遇大赦。 她还以为今夜他们就要她与一个陌生男人要娃娃,还能拖几日。 其余人退下,宋持砚也要离去,数日前郑氏得知柳家人去过附近的事,谴责长子瞒着他,如今母子面对面,郑氏疲倦地撑着额头:“之前是母亲不对,险些失去了理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母亲会冷静的。” 宋持砚不想提那些不愉快,更不在意,他冷声说:“待查明一切,若是属实,我会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长子沉着冷静,如此的冷静反叫郑氏提前生出老无所依的不安,她越发想为其余儿女打算。 揉着眉斟酌再三,郑氏说:“二郎不争气,柳氏大费周章害你三弟就是为了多争一份家业,只是过继她不会承认的,需得是舲儿的血脉为好。砚儿,你知道母亲此话是何意思?” 之前母亲只说想过继,但她改了口宋持砚也不意外。 即便此事荒唐,他也并不认同这种瞒天过海的行径,但他会置身事外,“此亦不失为一个办法。” 却听母亲说:“若生出的孩子不像宋家人,也会被怀疑。我不想亏待田氏,亦不信任外人。砚儿,母亲希望这个人,是你。” 宋持砚的冷静有了裂痕。 震惊的同时,他竟想到当日在破屋窗前看到的肠衣。 “不可!” 他果断地拒绝了。 郑氏料到他不接受,“可这是最合适的,你和舲儿血脉相连,如此一来家产也会是你的。” 向来恭谨重礼的长子反驳她:“母亲认为,我会在意区区家业?” 郑氏忙改口:“并非此意,我是恨柳氏,可也不想养个与我无关的孩子,便宜了旁人!本朝有不少兄弟兼祧两房的先例,也不是让你娶田氏为妻,就不能自欺欺人一回?” 宋持砚眼前又浮现田氏无措的一双眼和那些肠衣,他别过脸。 “兄弟妻,不可欺。” 他又道:“我可帮您物色可靠之人,并打点好一切,更多的事请恕儿子不能答应您。” 无论是田氏三弟遗孀的身份,还是那些她与亡弟用过的物什,连同她说过的话,都让他抗拒。 * 翌日清晨。 田岁禾从前院与郑氏请安归来。穿过重重回廊,行至最后一处廊道,天公不作美,落了些毛毛雨。 这儿离她住的地方只有一小段距离,但林嬷嬷已兴师动众地回去拿伞,田岁禾眼里这点雨压根不算什么,她用帕子遮了头打算穿过园子,免得林嬷嬷还要往回再跑一趟。 她小跑经过一处假山拐角,迎面走来一道淡色身影。 是宋持砚,他负手走着,身边有一个童仆为他撑起油纸伞,因弟弟新丧,他和她一样穿着白色衣袍,雨雾削弱了他冷淡,他又正在想事,疏冷眉眼在雨雾浸润下瞧着竟怪温和。 看起来像位二十出头,未涉足官场污秽的富家公子。 但田岁禾还是很怕他。 别看他这神仙模样,杀人的时候眼睛可没眨一下呢。 她想躲着,但已被发现了。 都碰着了却不问候,好像很无礼,田岁禾埋着头走上去,她不敢看宋持砚,唯有用深深的鞠躬遮掩她的紧张:“见、见过大人。” 宋持砚竟没说话。 他这人冷淡可也重礼数,之前每回都会嗯两声的。 田岁禾悄悄抬头,从他皂靴鞋尖的方向看出宋持砚原本没有往她这边走,而是打算跳更远的路绕过去。 可宋持砚又不像她怕他那般怕她,干什么绕路啊? 可能是怕吓着她吧。 早知道不问候了……白费了一次胆量。田岁禾懊悔地沉默,等待宋持砚回应她的问候,这样她才能走。 他竟然不说话。 田岁禾总感觉他清冷的视线落在她脖颈上,看得她脖子发凉,虽知是错觉,她的手不听话地伸手去捂,因为太紧张手连准头都没了,想捂脖子却慌里慌张捂了衣襟。 太惹人误会了。她忙松开。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节 宋持砚好像没看到。 “不必多礼。” 他冷淡依旧,但也很有些古怪,田岁禾脑子陀螺似地转了许多转,猜到一个最可能的原因。 上回他亲眼撞见她来了月事,也能猜到她没怀孕,郑夫人要想瞒天过海,必定要和他说一句。 田岁禾脸不争气地红了。 请安时郑氏提起借.种生子的时候她就很尴尬了,想到宋持砚也知道,就更想钻老鼠洞了。 宋持砚就像他身上的月色锦袍,纤尘不染,好像不食五谷,冷得过了头,仿佛没法让女人怀上孩子。 至少田岁禾想象不到他会跟女人做她和阿郎做过的事,也根本不会想到郑夫人会选宋持砚。 她紧张是因为每次被他看着都有被清官审判的错觉,第一次被他看到那几片肠衣,她就觉得像被他旁观了阿郎套上肠衣沉沉塞进的过程。 她和阿郎好歹是夫妻,虽然羞耻,但也不犯法嘛。可被宋持砚知晓她要偷偷和别人生孩子就不一样了。 这同他亲自监督她,盯着她做那种事有什么区别? 田岁禾又想反悔了。 她脸红了哥透,难堪地拧起柳眉,将衣襟捂得更紧。 宋持砚又很久没答应。平日田氏见到他虽也害怕,但远不到如此程度,看来母亲已暗示过她。 他第一次想躲一个女人。 她这一双眼睛胆怯无辜,他无法让她用曾于床笫间凝望三弟的眼眸在同样的时刻望着他。 宋持砚错开了眼。 无意的一望,他看到了她的腕子,她紧张得左手抓着自己右手手腕,白皙的肌肤有了浅浅的红色指痕。 她胆子小,目光不堪一击,人不堪一击,身子亦是。 察觉自己竟在打量弟妇的手腕,宋持砚越发抗拒这一切。 他坚定了拒绝的念头。 田岁禾刚好看到他在皱眉,被审视的错觉更强烈,好似她和阿郎羞涩摸索的过往,以及和陌生男子生孩子的未来,所有不能被人看到的画面都被他像翻书似地一览无余。 哪怕知道宋持砚不是在看他,他可能是哪根筋突然抽着了,但田岁禾还是受不了,可不说完道别的话她也不好意思先走人啊…… 好麻烦,田岁禾后背贴上假山:“你能不能别看了……” 她几乎央求,话尾甚至夹着哭意,如此的无措让宋持砚诧异。 自知事起,母亲就常烦躁不安,需要他身为子女无尽的解释与澄清。因而他极厌恶解释,哪怕被人曲解也不在意。然而眼下哪怕她不提,宋持砚也觉得他有必要去澄清。 刚要说话,田岁禾无助的目光逡巡在他腰间革带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会伤害到她的东西。 她目光茫然且无力,比宋持砚在官场上见惯了锐利眼神毫无杀伤力,他腰间却像被猫抓了一下。 宋持砚转身快步离开。 田岁禾被他被他古怪的目光和举止吓到了,等那矜贵背影走远了才敢跟平时一样放开了呼吸。 怎么办……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她却越来越怕他。 第10章 宋持砚神色未变,却用比平时少一半的时间出了园子。他并未立即去见母亲,而是挥退僮仆,立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庭中的濛濛雨幕。 即便是多雨的江南也不是日日笼着雨雾,但田氏的眼眸却是。 柳氏之前,宋父有其余妾室,宋持砚见惯了姨娘们用胆怯的目光看着父亲。看似害怕,实则藏着算计,只是用一层薄雾遮掩了贪欲。 田氏不同。 她眸中的水雾只因为无措而生,薄雾的背后,是更多的无措。 她是真的胆小,但无论面对郑氏也好,其余人也好,她虽怕却不会一直都怕。唯独对他不同,从初次见面她就在怕他,如今更怕了。 宋持砚习惯弄不明白的事必探究到底,掌控越多则越有把握。 田氏其实很好看穿,初见时她怕他应是惧怕权贵,如今怕他则是料到他已知晓她会借.种生子,她担心他会因此轻看她。亦有可能母亲已经暗示过田氏希望他介入此事。 这便是她怕他的全部缘由。 既已探究出了结果,宋持砚不再继续观雨,他提步离开。 到了郑氏院中,屋里谈话的二人还未发觉他走近,熟悉的哭声从窗纸传过来,伴着陈嬷嬷急切的劝说。 “大公子重礼,接受不来也寻常,夫人断别多想!大公子瞧着是冷情冷性了些,可孝心有目共睹,您吩咐的事没一件不照办的!” 郑氏的哭声弱了一些:“嬷嬷,其实我知晓的。” 停了会,她继续道:“当年术士说我命里只有一子,那时我膝下已有了砚儿和舲儿,虽不信鬼神之说,但为人母者难免忧心忡忡。每日都睡不着,担心任何一个孩子出事,都这般谨慎了,可还是出了事。砚儿带舲儿出去看花灯,只回来了一个,这哪能怪他呢?我也从没有怪过他,只恨自己。” “可砚儿也太冷静了,弟弟走丢了,他照常温书习字,如今弟弟死了,他也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样子,查出与柳氏有关,竟还能坐得住!如今连为舲儿续香火都不肯!” “哎呀,我的夫人哟!”田嬷嬷又陷入忙乱的劝慰之中。 缠绵梅雨有喧嚣之势。 宋持砚持伞孤身立在阶下,神色清冷一如初春冷雨。 从小就是如此,母亲似乎永远不相信他的孝心,既要他心无旁骛地扑在课业上,切勿为不必要的情绪所扰,又要他重情重义,情感充沛。 抱怨听多了,也如这不痛不痒的梅雨,落在身上至多让衣袍沉上几分,远不至渗入心底。 宋持砚心无波澜地叩了门。 “砚儿来了。”郑氏坐在朦胧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狰狞的泪痕,只剩可堪自欺欺人的母性。 郑氏看着长子,对于长子她态度一直是复杂的,忌惮与内疚并存。 每次忌惮完就会内疚,为了不影响母子关系,这几年她悟出经验,会在他来之前先同嬷嬷们抱怨,长子来之后就可以只剩对孩子的内疚了。 她温和道:“是母亲不对,非逼着你违背所持的君子之礼。你弟弟生于乡野,定也不慕荣利,这是我一人的执念,属实没必要。” 宋持砚眉宇清冷。 他知道这一切还未结束。 道着歉,郑氏开始解释:“母亲生你弟弟时九死一生,与其说偏爱他,其实是疼惜自己。后又受人谗言,将你弟弟的走失归结到你身上,才总想证明你是在意你弟弟的……”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 宋持砚身上衣袍清爽干燥,心里却开始烦躁潮湿。 父亲教他遵守礼法,为何自己宠妾灭妻,毫无愧疚?母亲希望他理智,一心仕途,抛弃为无用的情绪,为何肆无忌惮地将情绪倾给他? 既要他理智,又要他重情。既要他君子,又要他偶尔不那么君子。 郑氏已趋于释然:“母亲也还未和田氏说起打算让她借.种的打算,你也就当我没提过吧。” 宋持砚望着窗外朦胧烟雨想起田氏的目光,瞳仁越发沉漆。 田氏还不知道母亲的打算。 那为何见面时怕得捂住衣襟,不安地望着他腰间? 他当然不会觉得那样干净的一个人会有杂念,她也不是因为想到了有关生子的事,很显然只是戒备。 是因孙青的算计让她对男子尤其戒备,在她眼中他并非长兄,而是会跟孙青一样算计她,甚至觊觎她的陌生男子,是衣冠禽兽。 显然她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君子。 母亲和其余人更不认为,他们会怀疑是他弄丢弟弟,会怀疑他不答应借子是出自利益考量。 他又到底在坚守什么? 恶念如野火蹿升。 宋持砚突然转身往外走:“您不必多言,我答应。” 即便这次母亲说她想开了,但依照他的了解,往后她必会在某一次不愉快时搬出此事用以辅助控诉。 但有个条件。 “别让田氏知道是我。” 他不希望她用比今日更无措的目光看着他。他不会因此更君子,只会被激出伪君子的恶念。 * 郑氏的怨怼和哀伤是停住了,可这份哀伤转移到了云里,淫雨霏霏,缠绵不息,下了好几日都不曾有停歇的势头,天好像不打算再晴。 屋外头雨幕连绵,湢室里也到处都是朦胧的水雾。 “这是夫人让郎中为娘子开的药浴。人就像田地,下过春雨之后啊土质才会松软。再大的锄头锄下来,也能一下扎根到底,埋下更多种子。” 林嬷嬷怕说得太委婉田岁禾听不懂,故意变得接地气。 田岁禾觉得她还不如文绉绉些,让她听不懂才好。她往下蹲了些,恨不得把自个埋到水里,“您别说了……我其实很有经验的。” 林嬷嬷噗嗤笑了,田娘子和三公子虽然有过,可两个青瓜蛋子的头一回都是兵荒马乱的,田娘子又满脸稚嫩羞怯,她着实不相信她的话。 看着田岁禾,林嬷嬷想起大公子好像也没晓过事。 大公子看着沉稳持重,又因出仕得早很有些城府和手段,打眼一看好像是个什么都知晓的成年男子,可人伦之事可与读书做官不一样。 那可怎么办? 打大公子答应之后,夫人就很内疚,不敢面对大公子,把此事全权交给了林摸摸。难道她要去找大公子,嘱咐他也学一学基本的东西么? 她可不敢! 那还是只能从田娘子这里入手,林嬷嬷道:“夫人不想委屈娘子,寻了位模样很像三公子的年轻人,还是没用过的,不用担心染上什么病,不过干净有干净的好处,也有不便。” “娘子经历过,想必也知道青瓜蛋子最开始都摸不准的,到时候娘子可得给引一引路啊。” 引路?田岁禾光是想想那画面脑子就烫得受不了了,耳朵也烫得很,她干脆将脑袋埋入水中,浴桶里咕噜咕噜冒出来一大串的水泡。 “哎哟我的金鱼娘子啊!” 林嬷嬷哭笑不得,又往另一处劝,“您要是实在害臊,可以把人当作三公子嘛,也可以告诉自己,这不是夫妻敦伦,是例行公事。” 好吧,例行公事,田岁禾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1节 林嬷嬷常说宋持砚待家人也像例行公事,她就猜例行公事大概就是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的意思。 这样想的确好些。 药浴从下晌泡到黄昏,田岁禾就像锅里被炖烂了的筒骨,骨头架都要散了,从桶里出来还得嬷嬷搀扶。 林嬷嬷服侍过好几位夫人小姐,书香门第的小姐夫人发都爱读书也爱深思,人一想太多就容易瘦,各个都是清冷纤细的体格。 她很少见田岁禾这样的,平日套着象征寡妇苦楚的孝服,瞧着人纤弱单薄,其实内里可大有乾坤,活色生香,就像一副春色图。 卷起来是截木棍,不显山不露水的,展开是高耸山峦和繁花。 田娘子一向羞怯,好像做什么事都不大自信,林嬷嬷有意赞美,好让她的头能抬得高一些:“哎哟,娘子生得真好,老奴要脸红了。” 田岁禾的脸压得更低了。 天黑了,田岁禾坐在榻边打量着床榻。这榻很宽敞,宽得能让两三人在上头打架。只铺了软褥子,被子什么都没放,只有正中放了个软软的枕头,枕头也不是用来枕头的。 林嬷嬷叮嘱过她要放哪。 田岁禾扶了扶后腰,她的脸压得又更低了一些。 虽然周围黑灯瞎火,人来了约莫也只能看出那是一个人,眉眼五官不会看清,但她还是摸出一条绸带来遮在眼睛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 现在好了,她把自己的视线遮得朦朦胧胧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开始有稳重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是林嬷嬷的,田岁禾双手抓住膝头布料,膝盖恨不能并得融在一块,不管怎样都掰不开。 嬷嬷说那个人样貌很像阿郎,田岁禾缚着眼睛,只能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和阿郎不一样,他步调沉稳缓慢,让她像被钝刀子割肉。 人总算走到榻边来,他站在榻边不动,田岁禾忐忑地睁开眼。透着绸布,她看到模糊高挑的男子,他太高了,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座高峰。 田岁禾的心便开始疯跳。 他周正笔挺地站着,瞧着是个正派的人。也没说什么话,开始沉默解腰带,温文但很干脆利落。 紧张从田岁禾心里窜出,跟窜天猴儿似地窜上房梁,她也跟窜天猴一样弹起,双手支着往后方榻上退,直退到角落里,背都贴着墙。 “那个,能等、等一会么?” 他没说话但没有停下。 窗外林嬷嬷突然咳了咳,田岁禾想起林嬷嬷的嘱咐:“娘子就当是那人是被三少爷上了身。” 尽管田岁禾怕鬼,但也不得不这样说服自个。她重新往外挪。 “那……来吧。” 那人听了便朝她俯低身。 田岁禾手在身后撑着,人克制着没有再跑,但上身却不听话地尽可能后仰想离他再远一些。 对方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握住她的手,伸向他的脸。 田岁禾摸到了男子高挺的鼻梁,再是眉眼,那上头缚着条腰带,原来他解腰带是为了跟她一样遮住眼。 腰带可厚多了,他眼前应当已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 田岁禾突然不那么紧张了,她躺下去,像等着人服侍的贵夫人,唯独声音还有一些打颤。 “你……你看着办吧。” 宋持砚沉默了。 那日偶然生出的恶念早已被理智浇灭,宋持砚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君子,但读过的圣贤书、所持的君子之道是真切扎根心中的。 肉体凡胎有恶念是常事,不代表他就要沦为恶念的仆役。 他答应帮母亲瞒天过海,但决不会放纵杂念,打着例行公事的目的而来,那么田氏就只是他的同僚。 既是同僚,就该共同完成职责,他料想她会紧张,但没想到她紧张到一定程度竟不作为。 也好,如此就不必提醒着他,她是三弟的遗孀。宋持砚端坐榻沿,凭着灵敏的感知握住她的膝头。 清冷的气息从上方笼罩下。 田岁禾揪着衣摆,这人像她平日赶着下工一样,他没有每一件都解开,只松了靠下的遮蔽。 突然的凉意让田岁禾不适。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她回想杂七杂八的事来分散心思,想起在铺子里给人刻石碑时曾遇到个眼盲的匠人。 因为看不见,雕刻前匠人需要用手一寸寸丈量石料。 丈量好之后才能下刀雕刻。 跟上方的公子很像。 听林嬷嬷说这位公子办事利落,田岁禾觉得她今日这份例行公事一定会比在铺子里下工要早。 她想多了。 他半点准头都没有!指腹始终没寻到下刀处。他倒冷静,更仔细地丈量,不慎掐到田岁禾,她猛一颤。 “呀!” 宋持砚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愣了愣蓦地松手,田岁禾抖了好久才从被掐的惊颤中缓了过来。 看来林嬷嬷说的没错,只能她来引路了,“那个……我来吧。” 田岁禾抖着手摸黑朝他伸去。 宋持砚起初不明白她想做什么,等她的手抓上来时才清楚。从未被人如此冒犯,又是个素来怕他的人。宋持砚目光晦暗,周身气息更冷了,他压抑着想推开她的冲动。 田氏不知在困惑什么,不解地咦了声:“怎么不大对啊?” 是她记错了? 上回阿郎可是很硬气的。 很多事不硬气点也没法办啊,田岁禾寻思着是她找错地了。 现在换她茫然地找,她像只谨慎的小兔子,在山包上摸索,但始终没能寻到可充饥的萝卜,只找到一个大土堆。兔子没了辙,十分客气地问山神:“请、请问,那个……” 然而她一紧张就容易嘴瓢,“萝卜到底在哪啊?” 宋持砚沉默了。 他平素寡言少语是因为不想多说,并不是说不出话。可每次遇到田氏,他常因匪夷所思而说不出话。 就如现在,他始终弄不明白她为何非要骑马找马? 以及那荒谬又粗俗的隐喻。 他越发无法说服自己。田岁禾明白过来兔子是寻到了种萝卜的地方,但这里的萝卜竟没长出来。 怀着怜悯以及少许的松快,她问他:“是不行么?” * 林嬷嬷在外面等得焦心。 屋里头半点该有的动静都没有,她怕大公子不高兴便不敢进去瞧一瞧,只能贴在窗口听响。 整整两刻钟,起初她什么都没听到,过了半盏茶,娘子惊颤地叫了声,又羞又恼地说:“我来吧……” 看来没寻到诀窍。 林嬷嬷憋着呼吸再细听,后来又听到娘子说:“是不行么?那好吧……你回去等通知吧。” 再然后屋门一下推开了,林嬷嬷忙站直了,装作一个木头人。 是大公子出来了。 他衣袍整齐,那股子无情无欲的清冷劲儿非但没散,还更冷冽了。 檐下灯笼映着那张冷峻的脸。 好像不大高兴? 作者有话说: ---------------------- 胆小禾禾一改怯懦,爆改知性大厂hr;高岭之花被迫下海,因放不下身段求职遭拒! /“回去等通知吧!”/ 第11章 田岁禾呆呆地坐在榻边,上身寝衣完好,下身盖着一块薄毯,褪下的下衣亵裤放在榻边。 林嬷嬷急忙上前去。 “娘子?” 田岁禾如梦初醒动了动。 林嬷嬷心里发凉,不甘心地问:“娘子,成了么?” 田岁禾手抓着膝上的毯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今夜的事,半晌她憋出一句话,“那位公子好像身子骨不大好啊,夫人是被骗了吧?” 看来是没成,林嬷嬷心凉得彻底。但有阅历的老人却不会像田岁禾想得那样简单。她细问起今夜的经过。 听完林嬷嬷懂了,从前娘子和三公子小俩口浓情蜜意,每次都是三公子先起,娘子才察觉的。省了调情的过程。娘子便以为所有男子都跟三公子一样,只要上榻就能起来。 林嬷嬷哭笑不得,“夫人怎么会给您找一个身子骨不好的人呢?想必是那人秉性纯正,娘子也太拘谨害怕,他自个也拘谨了,这才迟迟不起。” 安抚的话虽然是这样说的,可林嬷嬷心里却不大放心。 田娘子那身段她看了都脸红呢,虽说大公子从来不近女色,但也不至于半分波动都没起啊。 老婆子不免就多心了。 可别是真有什么隐疾,不能人道吧?这样的话事可就大了!林嬷嬷火急火燎地去了郑氏的房里。 * 荒谬。 往回走的路上,每走一步宋持砚心里就有声音这样说。 荒谬了一路,如今坐在安静的书房里,他竟是开始不解,为何觉得荒谬?是哪一处让他觉得荒谬? 是田氏冒犯抓握他的手? 但她并非恶意,说来亦是在例行公事,更是因他久久寻不到地方才出手相助,何谈荒谬。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2节 是她粗俗的隐喻? 如此描述不也是她刻意含蓄的结果?倘若她当真明明白白地说,恐怕他会更加觉得冒犯。 那只能是因为她最后那一句颇显庆幸怜悯的论断:“不行么?” 可即便她轻看他又与他何干?他不近女色,及冠还未成婚,早被误解过许多次,他从不在意。 荒谬。 这一声荒谬指的不是田氏,而是他自己在纠结此事的无聊心情。 宋持砚吹灯闭眼。 今日公事不算繁多,但内宅琐事比公事还令人倦怠,宋持砚靠上椅背,打算小憩片刻再秉烛彻夜忙碌。他冷静惯了,因而可以随时想睡着就能睡,心中无事,自很少做梦。 竟做了梦。 醒后宋持砚没有因为梦产生过多情绪,照常彻夜料理公文。 天蒙蒙亮,郑氏派陈嬷嬷来了,陈嬷嬷殷切地端着碗热汤:“夫人担心您劳累过度,命老仆炖了补汤。” 不必陈嬷嬷明说,宋持砚也清楚补汤是补哪一处的。 砚台中没了墨水,他将狼毫笔搁在黑玉笔架上,手持墨条自行研墨:“烦请转告母亲,我无事。” 陈嬷嬷也怕大公子,并不敢太冒犯他,可她是奉了夫人的命过来试探,总得带几句准话回去才不算失职。 陈嬷嬷对着补汤斟酌再三,“夫人自不会觉得您有问题,可您要是实在无法接受的话,给三公子留香火的事可以另寻别的人来。” 宋持砚用力捏住墨条,富家公子的手不染尘埃,白皙如玉的手持着墨条,黑白分明。就像他清冷的眸子,黑白分明,仿佛不会有任何杂念。 他的确抵触与田氏亲密,她又时常胆怯无辜,对她起欲会让他有自己是禽兽的错觉。田氏断言他“不行”的时候,他竟有片刻解脱。 因而他离开得毫不犹豫。 梦醒后他就更抵触了,甚至想推称不能人道中止一切。 梦只有一瞬间,并未发生什么。田氏睁着无辜无措的眼,谨慎地握住他:“是不行么?” 即使身在梦中,宋持砚亦有分寸,拿开她冒犯抓握的手。 醒后却发现自己有了变化。 宋持砚捏紧墨条。 大公子一直没说话,陈嬷嬷心也变得和郑氏一样凉。大公子说话行事都很利落,一就是一,二就二,不高兴就会无情拒绝,可从来不会含糊其辞,更别提现在这样沉默。 难道真是有难言之隐? 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要还不能人道,恐怕又要哭天抢地的了,老婆子耳朵受不住啊。 干练稳重如陈嬷嬷,也露出如丧考妣的沮丧神情。 宋持砚看在眼里,昨夜他在林嬷嬷面上看到过一样的神色,和田氏的庆幸截然不同,想必也只有田氏一人会因为他不能人道而庆幸。 他缓缓地拢起眉头。 原要说出的拒绝和笔架上的狼毫笔一样被搁置了。 * 陈嬷嬷没得到明确的答案,生子的事又没办法往前推了。 郑氏和两位嬷嬷愁容不展,田岁禾也心情也矛盾。 暂时不用和那位陌生的公子做那种事,田岁禾心里多少是松快的。要和陌生人亲近太紧张是一个坎,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坎:和阿郎的那回很怪很难受,她其实不想再来一次。 田岁禾对那种事怪怕的。 怎么办呢,她又不打算再嫁,又想要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夫人这样安排最合适不过了。 相比田岁禾的矛盾,郑氏心中的想法更为复杂,“难不成这孩子是反悔了,在借此推诿?” 因为长子答应配合而消散的怀疑又有复起之兆。 哎哟,又来了又来了。陈嬷嬷脑仁儿跳,“这怎么会呢?老奴方才去书房的时候,大公子看着还有些苦恼呢。老奴猜测大公子还是太守礼,无法容忍自个对弟弟遗孀起那种念头,但这正正说明大公子为人正直啊!” “真是叫人头疼。”郑氏扶着额头,“那该如何呢。” 陈嬷嬷献计道:“想来是田娘子拘谨,大公子又重礼,得有一个人先主动点火,他们才能烧柴啊。” 谁来呢? 陈嬷嬷可不敢去劝大公子主动点,“田娘子想要孩子,至少是有主动的念头,不如劝劝田娘子。” 郑氏也觉得这样更合适,吩咐陈嬷嬷去敦促此事。 陈嬷嬷担着担子走了,在园子里碰到林嬷嬷,转手就把担子甩了出去。林嬷嬷扛着担子愁容满面地回来。 田岁禾打量林嬷嬷深了好些的皱纹,“是夫人责备您了?” 林嬷嬷心疼田娘子,也心疼自个,“哪里的事呢,老奴去问了问,郎中说昨夜那位公子身子没有问题,起不来想是因为差点火候。” 那就是说问题出在她这里吧?田岁禾看向自己,掀起衣襟红着脸偷瞄一眼:“可我生得挺诱人啊……”每次沐浴,她自己偷看自己的身体都会看得心潮澎湃,耳根直发热呢。 林嬷嬷被逗笑了,越发觉得她惹人怜,“都说干柴烈火,两个都是木头,没有火怎么行?” 田岁禾低声嘀咕,“其实只有两根木头也是可以烧起来的。钻木取火不就是这么个理嘛。” 林嬷嬷又是笑,“是是是,但是你们二人有谁主动去钻了么?” 田岁禾脸立马红了,心虚道:“钻、钻了啊……他用手钻了会,可是他自己没能起火嘛。” 林嬷嬷拉过田岁禾,“他起不来火,娘子就得给他点火嘛。您想想办法逗一逗,这样他就烧起来了。” 田岁禾懂了,林嬷嬷是说她要哄着他。可她只想办事,他又不是阿郎,凭什么还要哄他? 不过她也清楚,想快些办完就得努些力,算了,就像林嬷嬷先头说的那样,当他是被阿郎鬼上身吧。 田岁禾这边劝好了,林嬷嬷如释重负地找到陈嬷嬷,把另一半担子甩了回去:“老姐妹,大公子也不能没反应啊,就看你的了。” 陈嬷嬷脑仁儿又在跳了。 没办法,她只好去了大公子的屋里,这回出乎意料的顺利,她刚开口表示郑氏对宋持砚身子的担忧,宋持砚就已猜到大概。 其实原本可以拒绝,顺便与母亲划清界限,但他还是松了口。 “还请嬷嬷转告母亲,我会去田氏屋里,但往后内宅之事,凡与我无关的,我不会管。” 母亲偏袒幼子,当年三弟走丢与他有关,即便母亲平素鲜少会当面怪他,但宋持砚亦无法不内疚,这些年他一人承担起了兄弟二人的孝心。 已当了十几年的三弟,再多这一最后回又有何区别? * 这夜入夜,宋持砚是秉持着代替宋持舲延绵子嗣,以安母亲不安的心情去了田岁禾房中。 他照例要用腰带缚眼。 田岁禾也依旧蒙着眼,这回她没有因为紧张吓得缩到床角,只有手还死死扣着床边。 可见她也同样被反复叮嘱过。 宋持砚开始解腰封,她忽地站起了身,摸索着朝他走来,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想去替他解开。 他们的手在他的腰封上交叠相触,田岁禾臊得头皮紧。 宋持砚往后退了步,他与人相处喜爱维持一定距离,不喜欢被任何人触碰,沉默着将她的手拿掉。 田岁禾本也不是会来事的人,别人拒绝她就不会坚持。 她规规矩矩地交握着手立在榻边,等他缚好眼才敢有下一步动作,摸索着牵住他的袖摆。 “阿郎。”她小声地唤他。 宋持砚不喜被人随意拉扯衣服,刚要把袖摆从她手里扯出,但田岁禾也提醒了他,他今夜是为了对宋持舲的愧疚而来,他不是宋持砚。 宋持砚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按下去,与她一道坐下。 他的配合让田岁禾的自欺欺人变得更真实,她抓着床沿继续暗示自己,身边的人是阿郎,是阿郎。 他们会有个孩子,那将是她新的亲人,她不会再孤独。 她跟上回一样主动躺到了该躺的地方。宋持砚在她身边躺下。 他像个提线木偶朝她转身,去碰她的肩头。她也像个提线木偶,主动侧过身跟他面对面。 以为要再试探拉扯一会,可宋持砚没想到,她径直抓住他。 放肆! 宋持砚下意识推开她。田岁禾也慌了,手无措收回,又不甘再次白忙活,她干脆给他催眠:“阿郎,你是阿郎,别推开我了。” 宋持砚被她点醒了,他强迫自己成为提线木偶。 他是配合了,可田岁禾手僵得像木枝一样干巴巴杵着,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林嬷嬷教过的那些东西都从脑子里溜了走。手按在那,田岁禾欲哭无泪,她客气又无奈地哄着那位麻烦的公子。 “你能不能自己支棱起来,好嘛?” “……” 宋持砚无言以对。 那个阴雨天在园林中偶遇后滋生的恶念阴雨般蔓延。 他抓住她的手按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 开始会例行公事甚至有点点搞笑,跟打工一样正经,后来嘛…… 第12章 田岁禾犹如被他强行塞了一个大大的烫手山芋。 “不成……”她怯怯地想抽回手,可那位哑巴公子却按住她的手不放,摆明了要让她来牵这个头。 从前阿郎就不会让她操心,更不会按住她手不松。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田岁禾由羞转恼。她硬着头皮,隔着薄薄绸缎,照着林嬷嬷说的揉面一样的手法,把他当出气包搓来捏去。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3节 她的手小,刚足够包着。瞧着纤细,可拿刻刀的手能弱到哪呢?宋持砚下颚逐渐绷紧。 田岁禾还以为要再忙一会,才两个呼吸,他就大不一样了。 阿郎已经很出众了,当时把她吓了一跳,可没想到……田岁禾突然怕了,本能地要逃。 “别动。” 被阿郎附身的公子按住她。 即便他刻意用气音说话,还是从语气里漏出了不容侵犯的清贵疏离,田岁禾蓦地抖了下。 她傻了吧,怎么想到了那位冷冰冰的大公子?虽然清楚那样的人不可能答应这种事,可因为想到他,田岁禾就有他就在边上的错觉。 她总觉得宋持砚这人是面镜子,什么都能照清。 哪怕他不在,但因为这里是他也同住的宅子,整座宅子都弥漫着他的清正之气,无形约束着一切。 他的存在会让她有种在和尚庙里吃肉的负罪感。 田岁禾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越思越乱,忘了上方的人,等到他压过来的时候才恍然回过神。 “啊……”她又紧张地想躲,但他按住她,气息平稳。 这提醒了田岁禾,她乖乖等着,当自己是待劈的柴。熟悉的不兼容感让她仿佛回到阿郎走前的清晨。 但还是不同的,哪怕黑灯瞎火,她覆着眼,也无法忽略这位公子跟阿郎之间的差距。 田岁禾又在紧张了,她一紧张事就难以推进。 她不好受,对方好像也是。不想给他添麻烦,田岁禾让自己坠入更深的幻想,这就是和她朝夕相伴阿郎回来了,他变得更强大了,所以才会让她觉得有些不一样,但强大了也好,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想啊想,田岁禾双手环住他,脸颊轻蹭他肩头,试图靠近着阿郎附在他身体里的灵魂。 陌生公子的气息一下沉了。 从开始到现在,更过头的都做了,他的呼吸却都半分未乱,这一会田岁禾只是将脸亲昵地贴上他肩头,宋持砚气息却乱了。 宋持砚被月光打在墙上的影子有破碎的势头。 但他咬牙控制住了。 他隐忍起来就跟阿郎很不一样,田岁禾辛苦捏成的幻象将将幻灭,她忙抱紧他:“阿郎!” 她不断喊阿郎好提醒自个。 可是她一声声无助地唤着“阿郎”后,即将凶狠的公子变得更加平稳,更不像阿郎了。 田岁禾换了个办法,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木雕人偶。没有触感,没有情绪,无法感受到他的存在。 好像也不成,当屋里头有一只小雀、一只兔子,哪怕它们四处乱飞乱闯,她都可以装作看不见,但当一间屋子里来了一头几乎盛不下的象,即便是像乌龟一厘一厘挪动着,她也会无时无刻不去注意。 田岁禾将自己的手塞入牙关咬着。那人细心,以为她是因为不舒服,更温和了。 田岁禾急了:“阿郎,求你,这样温柔就不像你了……” 他竟突然停了。 田岁禾又催了声,为了让他凶一些,她换了个说法,“阿郎,你不快一点我一点都不快乐……” 她声音温软,怯生生的像撒娇,实在无法忽视,她的央求宋持砚生出一股无名火,他伸手捂住她的嘴,生出肆虐的恶意,又猛地醒转。 此事本就愧对亡故的三弟,就该没有情绪、没有触觉地做。有意让罪恶之事变得快乐,这不道德,违背他仅剩不多的底线。 田岁禾还要央求,“唔。” 他捂住她的嘴阻止她再出声,固执地维持着平稳。 初春多雨,方才还是明月夜,转眼天际慢慢堆起了层层叠叠的乌云,弦月深嵌入软云中彻底消失不见了,夜色更加浓稠。 哗啦,最终云层中下了大雨。 林嬷嬷立在檐下,暗道这雨来得真是时候,她听了半晌,只在开始时听到娘子的惊呼,后来没动静了,但大公子也没出来。 林嬷嬷就祈祷着这雨可以再久一点,再大点。这样大公子就出不来了,刚一这样期盼,雨停了。 大公子推门而出。 林嬷嬷不敢靠近,在檐下小心地打量着宋持砚,虽然待的时间比上次多了两刻钟,但跟上次一样,大公子衣裳一丝不乱,只腰际有些褶皱,冷冷清清的样子。 那冷淡的背影消失在花影后,林嬷嬷飞也似奔到屋里。 田娘子还是跟上次一样,呆呆地坐在榻上,身上的寝衣完好。林嬷嬷心凉了:“都待这么久了还没成哦?怕不真是个和尚!” 木雕似的田岁禾抬了头,并了并膝盖:“嬷嬷,成、成了的。” 林嬷嬷绝处逢生,仔细一嗅确实嗅到格格不入的气息,属于男子的。“哎哟,您吓死我了!老奴看您这样子,还当没有呢。” “我,我就是还没缓过来。” 田岁禾身上虽然还很滞胀,但说话的气息平稳。 林嬷嬷想起大公子冷峻的背影,猜是大公子行事时太沉稳,让田娘子连气息都没怎么变乱。 也总比没成好不是么,大公子那样冷淡,要是在娘子身上失了分寸,那才古怪呢! * 不曾失了自己的分寸和底线,宋持砚回去后还算冷静,唤下人备了热水仔细净身后就上榻安置。 灯吹了,门外守着的护卫看大公子睡下了,交头接耳地私语,“大公子是去哪了?回来后竟然沐浴了整整半小时,好生古怪。” 砰,一个茶杯破开薄薄窗纸飞了出来,护卫忙侧身闪避,警惕地奔到窗边:“大公子!是有刺客?” 冷淡的话从窗内渗入夜色,没有人情味,让人不寒而栗。“再妄自揣测,月银减半。” 两护卫齐齐噤声。 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诧异:大公子行止稳重,从来不会发脾气,绝对是有猫腻! 隔着窗纸,宋持砚坐在榻上,蜷起空空的手心。 田氏脸贴在他胸口,在下方求他的时候,他不曾波动。护卫一句猜测就让他愠怒扔了茶杯。 他不应该,也不会波动的。 幼时他行止恣意,还不是现在的端方公子,师长多次纠正,年少的他认为君子不是通过虚无的举止体现的,一度不理解为何师长要他行止端方,只要他守住原则不就算君子了? 师长称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行止疏忽了,身上的弦也就松了。 这些年他的礼仪行止从未乱过,旁人都道宋家公子清贵端方,但宋持砚私下并不认为风仪很重要,只将此作为盛着宝珠的玉椟,用于迷惑那些只看表象的人。 今日才有了体会。 起初只是一星半点的烦躁,他还可以克制,但做出了扔杯子的失态举止之后,更多、更荒唐的恶念也蠢蠢欲动,试图攻破他的底线。 它们在诱惑他:跨出这一步并不难,事已发生,克制着做、尊重着做,跟放纵着做,肆虐着做…… 有区别么 百步与五十步,并无界限,真正的界限只存在于迈步之时。 宋持砚闭上眼。 翌日破晓,他外出督办公务,给郑氏请安都省了。 郑氏屋里窗户洞开,清风和日光撒入,因梅雨而死气沉沉的屋子里潮湿一扫而空,溢满了安宁。 “总算成了!”郑氏心头的巨石减半,“这种事有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最难的已经过了。” “是啊,夫人说得在理啊。”陈嬷嬷只总算迎来了曙光,生怕这点曙光下一刻阴了,忙不迭地认同,“哪怕第一回 还拘着,后面会更好的。” 郑氏心情大好,“唤那孩子来吧,她毕竟帮了我。” 田岁禾被唤来郑氏这。 外面全是虎狼,失去了阿郎的她就像小肥羊失去牧羊犬,无处可去,只能躲入郑氏这。 她对郑氏有惧怕,也有着晚辈对庇护者的敬重。更像长工面对东家,总担心活计干不好会被扣工钱。如今总算成了,也算有了些交待。 不过也还是忐忑的,田岁禾想着待会要怎么提起昨夜。 要是说她全程心不在焉,没有很主动地缠上去,郑氏会不会觉得她不够用心?要是说努力了,会不会认为她不够爱阿郎? 她忐忑了一路,可来之后郑氏说的第一句话大出所料。 她问她:“好孩子,你叫什么?” 和善的语气叫田岁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庆幸有衣袖遮掩才不会叫郑氏看见了去。 突然亲切的语气已经很奇怪,突然问她名字就更怪了。 她来这之后,郑氏一直都唤她“田氏”,田氏田氏,虽然听起来文绉绉的,比村里人常说的“狗蛋他娘”、“二栓他媳妇”是正式多了,但比起阿翁和阿郎亲切的“禾禾”、“阿姐”、“闺女”,却差了很多。 因此“田氏”在她听来这就跟“姓田那女的”一样,很傲慢。 如今郑氏总算不叫她“姓田那女的”了,打算叫名字,田岁禾本应该动容的,但是反而怪。 可能她跟郑氏不够熟吧。 心里想了乱七八糟一大通,嘴里还是乖乖地应了。 “回夫人,我叫岁禾。” “岁禾,是个质朴的名字。”郑氏笑笑,在她当母亲的二十年里,她多半时候跟孩子抱怨、哭诉。还有不断的后悔、内疚、道歉,这会发现她好像不大会亲近晚辈。 郑氏只能通过给财物表示亲近,“你来了歙县这么久,还不曾出去去逛过吧,年轻人总闷着对身子不好,正好放晴了,你跟着林嬷嬷她们一道出去逛逛吧。碰着想买、需要买的也别拘着,都记在我的账上。” “多谢夫人。” 田岁禾很怕给人添麻烦,本想着安生在自己院里待着,又觉得总是闷着不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对她往后的日子不大好。 她应该不会一直在宋家。 * 歙县是徽州最富庶的县城,可比他们那繁华多了,田岁禾逛地连眼睛都忙不过来了。 林嬷嬷看田娘子就像看洞里探出头的土拔鼠,怪有趣的。 林嬷嬷哄道:“夫人说了您将来可是小小公子的亲娘,是宋家的人,看上什么尽管买。” 田岁禾向来知足,吃饱穿暖就够了,也没什么想要的。 她平日也就只有一个爱好,田岁禾拉住林嬷嬷:“有没有雕刻的铺子啊,我想看看。” 大地方工匠的雕工肯定比她要好,田岁禾听人说有用一个桃核就能雕出一艘船的能人,船上窗户的纹路、船客的眉眼都很生动。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4节 林嬷嬷带着她到了城里最负盛名的玉雕铺子。 路上经过知州府,田岁禾,没留意周遭,林嬷嬷眼尖,忙朝着前方行礼:“给大公子请安!” “大公子”三个字像一道机关,触发田岁禾对宋持砚的畏惧,她成了个傀儡,听到这三个字后立马恭敬地大大鞠躬:“宋大人!” 宋家虽重礼仪,但林嬷嬷也不曾这样对主子行大礼,但田岁禾如此恭敬,林嬷嬷被感染了,竟也跟着对前方的大公子大大地鞠一躬。 恭敬过了就显滑稽,仿佛宋持砚不是大少爷,是老太爷。与他同行的同侪和下属乐得笑出声,“宋少卿治家有方啊!” 宋持砚不语,清冷目光看向致他风评受损的罪魁祸首。 田氏埋着头,她身量比他娇小许多,宋持砚站在府衙石阶前,只看见她盘起的云鬓。 和一截细白脆弱的玉颈。 纤细得禁不起半分催折,尤其昨夜因为难忍后仰之时。 作者有话说: ---------------------- 本周榜单字数已经够啦,因为收藏离v线还太远,要临时调一下更新频率,偶尔隔日更攒攒收藏 / 所以明晚不更啦,周一下午18点更[爆哭][爆哭],争取早日v上 / [红心]么么[红心] 第13章 田岁禾恨自己太胆小,她控制不住地畏惧他,想跑。但他不回应一句“不必多礼”、“再回”她又不敢跑,就像提线木偶一样。 她嘲笑着自己,又猛地想到宋持砚不也是一个木偶?每每被人问候,宋持砚必定会冷冰冰地回一句“不必多礼”,也跟她一样的单调。 牵着她的线是“怯懦”,牵着他的是高门的“礼仪”。忽然间,田岁禾又觉得她跟这位大公子之间没什么贫贱与富贵、胆小与冷淡的区别。 她偷偷抬眼。 宋持砚竟在看她,不,他是在看她发间的白花。是村子里每一个男人刚死的寡妇都会簪的。 田岁禾莫名想起昨夜的事。 借.种生子这样大的事,宋持砚应该会知道吧,今日她问候他,他这么久没出声,还如此古怪地看她发间的花,眼神凛若秋霜。 昨夜不容忽视的巨大存在感还梗在她的身体里,田岁禾无法逼迫自己忽视。又被宋持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当初阿郎的大哥曾看到过她为阿郎掉泪难过,眼下他一定瞧不起她,觉得她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夜晚勉强能克制住的羞耻和抗拒在白天加倍放大。 还有清醒后对阿郎的内疚。 田岁禾纤弱的细颈低垂,宋持砚目光无意流转,她放在裙边的手揪着裙摆,用力得泛着青白。 像昨夜刚开始之时,她无法忍受艰难揪紧枕头。 宋持砚低敛纤长睫羽。 大公子今日一身朱红官服,如圭如璋,芝兰玉树,但朱红的官袍也没能掩盖从骨子里流露的清冷。林嬷嬷无法将白日里的大公子和夜里同三公子遗孀同床的人视为一人,撞见宋持砚的时候林嬷嬷甚至没有想到他和田岁禾的关系,是田岁禾的紧张和宋持砚的沉默提醒了她。 这才格外留意二人的反应。 田娘子不知道夜晚跟她欢'好的是大公子,她她一向怕大公子,并不奇怪。但娘子不知道,大公子却知道,今日的大公子属实有些怪,宋持砚待人疏远,但礼数从不会错,这样周全的人,竟半晌不语。 林嬷嬷不由想及昨夜。 田娘子不是第一回 ,大公子却是啊,二十多年第一次碰女人,就不会有一点波动么? 她打量着宋持砚清冷眉头,宋持砚冷厉的视线忽地扫过来。 林嬷嬷从冷如霜雪的眼中中看到了隐隐的不悦。 林嬷嬷暗暗道坏事,她不应该带着田娘子主动问候大公子的,她忙拉住田岁禾:“大公子先忙着,老奴带娘子去四处逛一逛。” “嗯。” 宋持砚移开眼。 他本将夜晚与白日分割看待,可林嬷嬷的存在就如一扇窗,昨夜罪恶的结合就被呈到日光下。 他冷淡返回官衙,杜绝了与田岁禾同路的巧合。 离了宋持砚的视线范围,田岁禾轻松多了。林嬷嬷看在眼里,不好猜她只是单纯怕他,还是由蛛丝马迹推断昨夜的人是她大公子? 林嬷嬷试探问:“娘子跑那么快,是大公子怎么您了?” 田岁禾猛摇头:“宋大人对我很好,我就是一看到他就怕他,总觉得他……有点凶。” 她的脸热得和熟螃蟹不相上下,拉着林嬷嬷急走:“那家玉雕铺子在哪啊?您快带我去吧。” 林嬷嬷瞧着田岁禾也不像察觉的样子。大公子周身凛然如霜的气度确实让人不敢亲近,宋家几位年纪小的公子娘子都很怕这位长兄。 只是娘子还不知情就吓成这样,若是知道了真相,娘子不得晕倒?林嬷嬷无奈指向前面两步远:“铺子不就在娘子跟前嘛?” 田岁禾更窘迫了。 她闷头冲进玉雕铺子里,打算用研究研究雕刻技艺分散心神,结果看完了大失所望。 雕工虽好,但跟她和阿郎的雕工也差不多嘛,拿块稍微好的檀木雕刻了个玩意,居然卖几两银! 她的失望和不解都从眼里溢出来。身边一位带着个小孩看木雕的人也很失望:“小主子,咱都来了三次了,次次都落空,说不定那位女匠人并不打算来这里找活计,不如,我们先回驿馆吧?” 女匠人?徽州木雕闻名,但女匠人少之又少,田岁禾不由留意。 说话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和一个红衣小姑娘,少年白净秀气,秀气得几乎分不清男女,声音也阴柔。小姑娘则是六七岁模样。 红衣小姑娘虽年幼,但很聪慧,对着摆件稚气道:“雕工不过尔尔,还要一两银子,简直是骗人!” 田岁禾认同地默默点头。 林嬷嬷亦嘀咕:“他们就是仗着一家独大,才敢肆意要价,这雕工还远不如娘子的呢!” 闻言,那和眉善目的年轻小伙子追上来,“小娘子擅长雕工?” 田岁禾讷讷点头,想到什么又忙摇头:“不擅长。” 清秀少年不信,走上前,躬身作了一揖:“我家小姐弄坏了个人偶,正苦于寻不到能工巧匠,若娘子能帮忙雕刻,鄙府必有重谢!” 他自称仆人,但一身衣裳用料考究,想来他家主子非富即贵。 田岁禾跟阿郎也曾给镇上的大户人家雕刻过,大户人家都很挑剔,实在不算好相处。 她忙编借口:“可……我,我的手今日受伤了,不大方便!” 不知是她太不擅长伪装,还是那白净小少年眼睛毒辣,视线逡巡过她朝他摆着的手:“正巧鄙府有良医,可以替娘子看看。” “不必麻烦!”这人可真是狡猾,再多问几句田岁禾可能就编不出话了,“嬷嬷,我们走罢……” 她拉上林嬷嬷匆匆逃离。 白净少年没见过这样胆小的人,对着自家小姐耸耸肩:“主子您看,奴才瞧着很坏么?” 小女孩摇头:“不坏,是那位大姐姐太好吓了。”遗憾地望着田岁禾消失的方向:“哥哥说不能强人所难,可那是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个人偶……” 小姑娘却不舍得轻易放弃,眼巴巴地看着街道上。 * “娘子,那人有何不对么?” “那个人的东家看着身份很高,那种人家都不大好惹。” “那回绝了就是,何至于要跑掉嘛!咱们大公子虽虎落平阳,但好歹也曾是大理寺少卿,那是好大的官,哪能让您被欺负了去?” 什么寺? 田岁禾听到这几个字睁大眼,她说宋持砚怎么会有股禁欲高僧的气度,原是当过什么寺的官儿。 她抿嘴笑了,语气都松快了许多:“因为我不忍心拒绝人,尤其还是一个小孩子。” 不忍拒绝,就只好逃了。 林嬷嬷很是无奈,心软的人总是不希望旁人失望。“娘子大可心硬些,这世上哪怕是父母亲人,也没有必须要让谁满意的道理,太心软只会苦了自己。”说着,拐过了两个巷口,来到一处更为繁华的街道上。 这里有个杂耍班子在卖艺,跨火圈、踩高跷、走绳……花样百出,田岁禾长这么大只在镇上看过一次杂耍,哪经得住诱惑? 她拉着林嬷嬷停下,看得痴了,忽而从后边钻出一个红色的小小身影,小小的人不慎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跤,直朝正在边走绳边耍剑的少女扑去!绳上的少女为了避开她脚下一踩空,也从绳上掉了下。 手中剑也没控好,眼看就要刺到红衣小女孩! 杂耍用的剑不比寻常用剑锋利,但撞上来也是要受伤的,杂耍的少女和红衣小孩子脸色都白了。 “小姐!” 远处轻快如燕的身影直冲着这一处追来,但哪赶得上? 田岁禾离得最近,她从小爬树身子灵活,不做他想大步地上前,把小孩护在怀里避开了那把剑。 林嬷嬷和小孩惊呼的同时,田岁禾感到后背锐痛。 好像是被剑尖划了过来。 “嘶……” 她痛得低声呻.吟,舞剑的少女大惊失色,慌忙拿住剑。 “对不起!” 她吓得声音都颤抖了。 “贵人、贵人您没事吧!”戏班班主慌里慌张挤入人群。 “都划破了衣裳……”林嬷嬷忙拉过田岁禾查看,她身上轻薄的春衫被划出豁口,渗出血迹。林嬷嬷看了看伤口很浅,心疼又后怕地惊喘,“还好剑不锋利,那孩子收得也快,否则这口子可不止两寸!” 田岁禾自小在山上野惯了,比这还大的伤都受过,虽说被划伤那一刻痛得很,但也不算什么。 “我没事。”她低头去看怀里发抖的小姑娘,竟是方才在玉雕铺子的小女孩,小姑娘正红着眼看着田岁禾,眼中啪嗒落泪。 才六七岁的孩子,田岁禾可见不得这样小的孩子哭,慌忙柔声轻问:“小妹妹,你还好吗?” “我还好。”小姑娘内疚地揉眼哭起来:“抱歉,抱歉大姐姐!” 方才跟着她的少年追上了,看小主子在哭,确认她毫发无损后双手合十地念叨:“还好,还好,佛祖保佑你佛祖保佑……” 娘子受了伤,林嬷嬷听得不大高兴了:“什么佛祖保佑,明明是我家娘子舍身救了你家主子!” 元福擦了把额汗,解释道:“是是!小人只是念佛念习惯了,别无他意。”他诚恳地朝田岁禾道歉:“娘子救了我家小主子,也救了小人,否则若小主子有个好歹,小人恐怕也要受主家责罚了!是小人没看好小主子,连累您受了伤。” 扑簌掉泪的小姑娘更内疚了:“都是我不听话。”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5节 田岁禾没给大户人家当过差,但知道同样身在底层的人要谋生得多胆战心惊。能为少年免去一次责罚,这伤她就更不会放心上了,和气道:“这不算什么事的,我在乡下时常受伤,真的不算什么大事的。” 少年虽然幸运免了受罚,另有别人要受骂了。 戏班班主打量了几人的衣着,知晓都是有钱人家的人,怕得罪了有钱人,客人虽没计较,班主却不打算放过那走绳失误的少女:“来了这么久还毛手毛脚的,这班子里是容不下你了,明日就把你卖了去!” 田岁禾越过班主,他身后少女瑟瑟发抖,脸几乎低到胸口,只看得见瘦尖下巴,那孩子很瘦,脸色苍白得好似马上要晕倒。 少女拼命地道歉,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田岁禾从那一双恐惧的手上看到了自个的影子。 她连连说没事,几人刚转身要走,班主不打算放过那少女,竟直直给了那少女一脚!少女苍白的面色更是面无血色,直直晕过去了! 田岁禾急急地回头,扶住了少女伶俜的身体。 方才她救下的小姑娘亦上前喝住班主:“胖墩儿!你是非不分,分明是我冲撞了她,怎能罚她?” 班主顿时没了气焰,苦着脸说:“这丫头卖身葬母,口口声声说她武功好,我便雇了她,原定的是让她给我干三个月的活,哪知她身上带着伤却不告诉我,这不是骗我么?” 红衣小女孩看田岁禾对卖艺少女很是怜悯,大气地拍拍胸脯:“这姐姐跟着你也是受罪,她拿了你多少银子,我给你!” 班主见她和身边少年衣着不凡,他窝里横,却不敢得罪贵人,哪能不应?连银子都不敢多要。 救下那可怜的少女,主仆俩正要再谢过太难随和,然而回头,那位娘子已经消失人群里。 小主子失落道:“我还想救下人大姐姐会高兴呢,说不准答应给我雕刻东西了,我也还没报答姐姐……” 少年宽慰:“只要人还在歙县,小的定帮您寻到。” * 田岁禾趁乱溜了。 阿翁生前嘱咐她和阿郎,可以靠雕刻讨生活,但要藏着几分技艺,免得太出挑被人盯上。要是有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让他们帮忙雕刻东西,可千万不能答应。 那孩子追上定是为了让她帮忙雕刻。可孩子虽是好孩子,她家人是谁,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呢。 她可不想惹麻烦。 田岁禾再没心思在街头巷尾闲逛了,拉着跟林嬷嬷回府。 不想林嬷嬷因为今日的事受责罚,也怕郑夫人怪她多管闲事,田岁禾说:“嬷嬷,咱俩先回吧,待会门进的时候您在我身边遮着点,这样我就不会被夫人说了。” 林嬷嬷也怕郑氏的抱怨,俩人一道瞒下来。但入夜时,田岁禾才发觉忘了件要紧事。 今夜那陌生公子要过来。 她红着脸问林嬷嬷求助,“背上的伤不大,可也禁不起上上下下蹭,直说受伤就暴露了。” 林嬷嬷可是过来人,什么花活儿没听说过?她拍拍田岁禾的肩膀,绘声绘色说:“娘子太保守了,站着、趴着、坐着也行。” 田岁禾睁大了杏眼。 林嬷嬷接下来的话让她不仅睁大眼,嘴都张大了。 “甚至悬吊,也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 禾禾:o.o / 下一更周三下午六点[玫瑰] 第14章 悬吊在绳上? 怎会有如此可怕的事…… 林嬷嬷每说一句,就像柴堆里加了一把火,田岁禾通红的面颊就快熟透,她捂住脸打断了:“嬷嬷别说了……用不着这么多。” 林嬷嬷憨厚地笑,“这不是看娘子不知道,想卖弄卖弄见识嘛!” 林嬷嬷先行退下,田岁禾拿起冰凉瓷杯在双颊上压了压,才镇下脸上的热。乡野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岁禾是个勤劳孩子,一天不干活就内疚,因此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喜欢夜晚、雨日和冬日,这些时候可以心安理得地闲着,不必因为懒惰而自责,可现在她害怕天黑。 越怕,天黑得越快,月亮似乎也跟她过不去,咻咻咻,咻咻咻,不一会就攀到了柳梢头。 那位陌生公子稳重的脚步声出现在寂静的廊下。 田岁禾飞快环视了一圈屋里的陈设,窗台、桌子、凭几、圈椅、还有软绒绒的地毯……林嬷嬷说那都是用料极好的家当,最耐用的是那张红木饭桌,她可以放宽心地使。 可田岁禾还是无法想象,桌子是吃饭的地方,她坐上去岂不是把自己当盘中的佳肴? 脚步声靠近,田岁禾强按下从榻边跳起的冲动,用绸带遮住眼,遮住她快从眼里的软弱和羞耻。 她照例起身,用主动帮他解腰带掩饰她的紧张。 之后田岁禾没有和前两回一样主动躺下,陌生公子略有迟疑,双手克制地按住她肩头要推倒她。 田岁禾从迟疑中醒神,忙避开他的手并摇摇头。 陌生公子会错意,竟转身离开。田岁禾急急勾住他的衣摆。 “你误会了!” 田岁禾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解释:“我的意思是……待会,我不想躺着,我想、想站着。” 田岁禾语焉不详。宋持砚虽没经验,但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听过形形色色的事。 他准确地领悟了弟妇的意思,但明白不代表不意外。 田氏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安分守己的、保守的,此次答应为三弟延绵子嗣也是出于对亡夫的情谊。 按理,她不会主动也不想主动在其中寻求乐趣。 宋持砚发觉他并非看懂她。 他许久不曾动,看样子是被她大胆的话惊讶住了。田岁禾慌忙解释:“不是我想,是林嬷嬷说,那样……就能更好吃进。” 宋持砚便明白了。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田岁禾透过朦胧的绸带看到他的动作。她垂着头,照着林嬷嬷教的走到桌子前,背对着桌子站定。 料想他比她更没经验,她站在桌前,背对着他解释道:“其、其实跟平时差不多……就是翻个面儿,你应该也还能找到吧。实在不成,你就摘了遮眼的东西,反正我背对着你,屋里黑漆漆的,你别怕啊……” 她口吻紧张但比白日官衙前撞见他时要更从容。 宋持砚清正的眉宇拢起探究,探究自己,也在探究田氏。 有时他真不知道田氏究竟算不算胆小保守。若不胆小,为何但凡碰到一个人都无比拘谨。若是胆小,却有晾晒在她和三弟窗前的几片肠衣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还有今夜她的举动,虽知是林嬷嬷的提议,但她并不抵触。 不是深爱三弟么? 为何如此坦荡,是她的深爱掺假。还是她对三弟的情意超乎凡俗,即便与别的男子亲近也不会损及她对亡夫无上的专一。 宋持砚捏了捏眉心。 这也并非他该好奇的,何况她是亡弟的遗孀。 摆正即将脱轨的探究欲,他按部就班地解开她的系带。 田岁禾站着等了好半晌,脚下落了一块布,背对着外人的感觉很令人不安,想到上回难以容忍的存在,她小腿开始发抖。 紧张地等了半日,却发觉他并不熟练,又开始到处找寻。田岁禾想帮忙,他冰凉的手碰上来,轻轻拿开了她的手,轻易就寻到了。 但有了新的阻碍,她站着且背对他,不好辨别。 田岁禾回想着林嬷嬷说的要领,背要往下塌一些,这样才能露出更多,方便看清。可要那样翘着好难为情啊!她平时在外人面前放个屁都怕被听到响,还要一点一点地慢慢挤出来。只能跟上次一样咬牙欺骗自己,这是阿郎,她在阿郎面前总是自在的,别说放出声,平时他们俩还会比比谁的更久、更响。 把他当作阿郎就好了。 田岁禾紧咬牙关鼓足勇气,尾巴一点点地翘起。 但还是寻不到,宋持砚只好暂且摘下缚眼的腰带,横竖田氏背对着他,她又缚着眼睛。 摘下束缚,稀薄月光映照,宋持砚眼前白光一晃。 三弟遗孀的身后昙花绽放。 男子清冷目光沉沉。 * 林嬷嬷快变成贴在窗上窗花了,白日教给娘子后她就后悔了,大公子那样克己复礼的秉性,说不定只想循规蹈矩、板板正正地来。 会不会反感啊? 担心宋持砚不配合,今夜她又忐忑贴在窗上听声。 娘子的声音从窗内传出,听方向是在檀木桌前,小娘子温软的声音照旧很轻,怯怯的,让人听来心里直颤:“……还要再高一些么。” 大公子不想暴露身份,自不会回应,娘子软弱的声音更没底气了:“那……这样呢?” 大公子还是没反应。 会不会不高兴了,毕竟让大公子答应配合已是逾越了那位的底线,还要……林嬷嬷坐不住了,唉!早知道不该为了避免夫人的责罚跟娘子一道瞒天过海的。 屋内传出声音。 咚! 林嬷嬷被吓了一大跳。 老婆子在府里这么久,从未见大公子动气,故而着实震撼,震撼到缓了下才敢继续听。 这一声之后就没了别的动静,大公子依旧平稳。 时辰也跟之前一样,不多不少,恰好两刻钟。宋持砚推门而出,步调跟以往一样有条不紊。 但回到院中的宋持砚却没有林嬷嬷想的那般心无旁骛,因为中间有过细微的波动,他许久无法平静。 任凭田氏如何大胆,方才他都不应该乱了分寸。 哪怕仅是那一下。 * 大清早,郑氏唤田岁禾去。 昨夜还是跟之前一样恍然如梦,田岁禾神思飘游,到抄手回廊,酸痛的腰肢让她醒转。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6节 之前阿郎没轻没重,给她留下了不怎么美妙的回忆。陌生公子的存在感更强烈些,好在他人稳重,也不会让人太难受,也因为紧张忘了她在做什么,上次就做了场梦似的。 因而昨夜她才不算很紧张,以为每次都会像做梦一样。 可是想多了。 冲撞的那一下,她的魂儿都要飞出去。即便后来的两刻钟他谨重如初,可还是比上次难以忍受。 田岁禾伸手揉腰,扭头看到回廊尽头出现一道清如玉树的影子,正是她那位大伯哥。 田岁禾面对他总会没有缘由地怕,他估摸着也要给郑氏请安,她远远就提前躬身请安。 宋持砚会在擦肩而过时说一句“不必多礼”,或者“嗯”一声再冷淡地点头,可这次田岁禾猜错了。 他直接绕道。 空空的回廊上陷入安静,田岁禾虽莫名其妙,但也暗暗庆幸。不用跟他说话,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被田岁禾视为冷面罗刹的宋家大公子往反方向走。 李宣很纳闷地跟上:“公子,今日不去给夫人请安了?” “不了。”宋持砚径直出府。 可李宣记得大公子今日未有公事,莫非因为田娘子? 和弟妇碰个面,说几句又不是什么违背礼节的事,但大公子一身君子骨,他自己有一套比世俗和家规要更泾渭分明的礼节。 省了次跟冰块脸的问候,田岁禾脚步很轻快。 很快到了郑氏的房中,郑氏亲切问起昨日的游玩。 田岁禾预先组织了一大堆话回应郑氏,生怕辜负郑氏的初衷。 才听了几句郑氏就没耐心了,雍容地打断她:“你这孩子整日闷在府里,是该多出去走走,歙县这地方并不复杂,日后想出去逛不必知会我,找林嬷嬷说就好。” 田岁禾才发现郑氏只是在走过场,并不需要她分享见闻。 她“哦”了声,把准备好的一大堆逛街感受收起来,一心配合郑氏展示她身为婆母的“妥帖”,郑氏每说一句,她就乖乖应上一句。 差不多了,郑氏挥挥手里帕子,打算让她退下。 陈嬷嬷过来了:“夫人,大公子方才派人来说,称临时有事要出门,今日不能来给夫人请安。” 郑氏方因为当了会好婆母舒展的面容又聚起担忧。 近日长子还是照旧请安,但她却感觉他们母子之间多了一道隔阂,这道隔阂并非因为让他与田氏行房的要求,而是出在他们母子这里。 愁绪再起,郑氏也不想想太多,把刚要放走的田岁禾叫了回来,笑着道:“他不来了才好,岁禾你陪我再说一会话吧。” 田岁禾知道郑氏的“说一会话”是郑氏自己说,她只需听着。 郑氏算她半个东家,她自然以做工的态度配合,田岁禾嘴笨,最害怕说话,在郑氏这她不必多说,只需给几句回应,相比陈嬷嬷的如临大敌,她倒很适合这活计。 郑氏的话以叹息开头。 “砚儿跟舲儿这俩孩子虽都是我生的,但兄弟俩截然不同,舲儿小时候调皮,但嘴也最甜,一口一个阿娘哄得人心花怒放。” 田岁禾印象中的阿郎也的确如此,像山头初升的明日。 “砚儿却是相反的,这孩子天资聪颖,自小沉稳,从未有半分差错,外人有口皆碑,艳羡我有个好儿子。可我总觉得他与我母子并不亲厚,隔着座越不过的冰山。” 这话也合乎田岁禾印象中的宋持砚,若说阿郎是初生的日头,宋持砚就是山顶上经年不化的雪。 “他啊,活得像一道戒尺,偶尔失去分寸,也是一刹那的功夫……” 郑氏只是随口一感慨,田岁禾却想起与宋持砚毫不相干的昨夜。昨夜那陌生公子就跟郑氏描述的一样,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凶悍,又深又狠,田岁禾以为他是压制不住本性,但他立马克制了。 就跟郑氏说的一样,哪怕是失控,也只一刹。 夜里面容模糊的陌生公子跟宋持砚那张清冷的容颜重合。 田岁禾心一颤。 林嬷嬷说,郑夫人找了一个跟阿郎长得几分像的人。 难不成…… 田岁禾快被这猜测吓出泪。 她惩罚地掐着自己的腿肉,面色也在一刹间变了。 田氏的心思一向写在脸上,郑氏如何看不出来,疑心田岁禾察觉到了什么端倪,她答应长子不得让田氏知晓此事,而田氏又不像是心思缜密的模样,到时长子只会觉得是她这母亲告知了弟媳,母子嫌隙更深。 郑氏停下倒苦水,迅速收起情绪,“哎,我也能体谅,那孩子识大体,顾大局,一心建功立业,近日为了公事忙到夜半三更才回府,昨夜还是凌晨才归来。” 田岁禾脑袋里的雷鸣声减弱了,她有理由怀疑郑氏是故意说这话掩饰,可昨日路过园子,她碰到李宣,李宣就感慨大公子太忙,今夜怕是又不能回府了。 那应该不是他。 是啊,怎么可能是他? 那样知礼周正的人,只怕郑氏刚开口就会被拒绝。 田岁禾放了心,郑氏也放了心,一桩事压过另一桩,她暂且没了诉苦的需要,放田岁禾回了去。 田岁禾在廊下遇到了府里管事,“有客找娘子。” 作者有话说: ---------------------- 周四不更,周五周六周日三天都会更新,还是下午六点[红心]。 第15章 * “那日多亏这位好心的娘子,否则小郡主只怕要受伤,世子妃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世子爷视若命根子。若是小郡主有个好歹,我们世子爷可要夜不能寐了!世子深表感激,特派奴去查恩人身份,想不到娘子竟是敬安伯府的人。” “小郡主的恩人便是世子的恩人,世子爷公务缠身,也担心贸然前来唐突了贵府,特命奴婢送了礼过来谢恩,还望贵府莫嫌弃。” 来的是个太监,自称什么柿子的亲信。田岁禾怎么也没想到,救下的孩子竟是皇帝曾孙女。 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大人物,救下郡主可是大事,能让她家阿翁成为几座山头里最有面子的鬼呢! 田岁禾站在屏风后听着,心情难忍雀跃激动。 那太监大肆夸赞一通,更恳切道:“世子爷还有一事相求。小郡主那日之所以追着娘子不舍得走,是因小郡主有一个木雕摔坏了。那木雕可是世子妃几年前途经徽州时偶然买了给小郡主玩的。小郡主一直宝贝着,世子妃妃去世后,郡主更是将木雕当做念想,这才会命人四处寻善雕巧匠,想雕个一样的当念想。” 他们没提田岁禾受伤的事,只希望她能替小郡主雕刻,顺道让小郡主见上牵挂的恩人一面。 田岁禾犹豫了,既不忍心让小郡主没了对娘亲的念想,又害怕权贵,等着郑氏拿主意。 郑氏未立即给答复,“我因丧子之痛无法主事,家中大事小事都交由长子。田氏生于山里,素来胆小,也不懂高门礼节,与贵人往来需人指点,我需问问长子可有余暇。” 明眼人都听出这是一个借口,毕竟与皇室往来并非小事,多多少少涉及了朝堂上的斗争,太监很体谅:“是这个理儿。” 他说了句静候佳音就先行告辞,田岁禾悄然从屏风后探出脑袋。 郑氏揉着眉头在发愁,田岁禾记得林嬷嬷说过,高门大户之间相处的门道深着呢,哪怕王侯也不能随意结交。担心自己会让郑氏和宋持砚为难,她有些无措。 田岁禾小心出声:“夫人,我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啊?” 丧子巨痛,郑氏一蹶不振,除去对柳氏的恨和对田岁禾怀上遗腹子的执着,别的事一概无力去管。郑氏没责备她,也没赞许她救人善举,让她去请示宋持砚。 * 不必通传,消息已由耳目们传到宋持砚那里。 宋持砚在批阅文牍,指骨修长的手握着笔,听了通传,笔被搁在云上笔架上:“恭王世子的人?” 恭王世子回京述职,途径徽州的消息他自然清楚。 但宋家因柳姨娘与柳妃沾亲带故,从不与恭王府来往,甚至称得上对立面,世子的人为何来访? 宋持砚问究竟何事。 李宣先说了缘由,“夫人担心贸然答应会影响您日后在朝堂上的决策,先借口敷衍了他们的人,让田娘子来请示您,估摸着人马上就要往您书房来了。” 说着话,小厮通传:“田娘子在外头,说有事见您。” 宋持砚点了点头。 但桌上的圣贤书让他片刻走神,他起身朝外走。 “我出去见她吧。” 李宣不解,大公子一向喜欢在书房议事,人都来了书房跟前,干嘛要特地在外头说? 可能不喜闲杂人等来书房。 宋持砚出了书房,田岁禾等在回廊拐角处,她低着头没看到他,细白的手指反复拉扯着帕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自言自语。 宋持砚无声的脚步停下,在她身后听清了她的话: “那、那个……宋大人,事情是这样的,那日我上街时赶巧救了个小女孩,今儿来了个人说那是恭王世子的女儿,他们还说,说……” 卡壳了,田岁禾只能停下,挠挠头:“好像他们不是这样子说话的,没关系,再来。” 她低声给自个鼓劲儿,重新开始,“打扰宋大人,我知道您很忙,但您先别忙。是这样……” 原来田氏是在打腹稿。 宋持砚常冷淡抿着的唇角有了不一样的弧度,打断她:“前情我已知晓,往下说吧。” 清清冷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如在田岁禾后颈放了块冰。 “啊!!” 她吓得像树梢跳起的惊雀。 回头看到宋持砚并无表情的冰块脸,小脸儿竟吓白了。 “宋、宋大人……” 她朝宋持砚深深地鞠躬。 “……” 宋持砚匪夷所思。 如此简短的几句话,也要提前在腹中过一遍?是她过于胆小,还是他当真如此可怕?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7节 宋持砚淡淡睇凝着她。 他不合适地思及昨夜一切,昨夜她亦胆怯紧张。 但大不相同的是,得益于他们无比契合的状态,他能清楚感知到她在羞赧的同时,也在隐隐兴奋。 每一阵的兴奋都会让他们无比靠近,她察觉了,会更羞赧地抓紧桌脚不愿面对现实。 宋持砚的眸光暗下。 或许田氏保守的皮囊之下也藏着自相矛盾的一面。 并非只有他昨夜陷入矛盾。 田岁禾等他回复等了太久,他没说那一句“不必多礼”,她就不好意思直起身,纤细腰肢窝窝囊囊地弯着,维持鞠躬的姿势。 她鼓起勇气打量他神情,发觉宋持砚正在走神。 莫不是恭王府不好惹? 看到那张清冷的脸在纠结,她猜他可能在考虑如何拒绝不会让那位柿子爷觉得宋家无礼。 田岁禾不管什么礼仪流程了,直起腰,“……是不能去吗?要是不好拒绝他们的话,我,我可以装病待在府里。实在不行,我还能假装手残了不能拿刻刀的!” “没什么不行。” 宋持砚依旧平静疏离:“并非去不得,田氏你自己可想去?” 田岁禾老实说:“我是不大想的,我没见过世面,怕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者不懂礼节给夫人和您丢脸就麻烦了。可是小郡主又很可怜,我阿翁也走得早,我能体会到她的难过,如果不用担心做错事、说错话,我倒想帮她雕刻。” 她柔怯的双眸真情流露,洋溢着细碎的光芒。 宋持砚默了默,“可以去。” 田岁禾更是犹豫又期待,浑圆的杏眼萤光熠熠生辉。 宋持砚依然回避与她对视,只是移开目光的动作有些许慢。 不合常理的慢。 他冷漠地看着回廊尽头:“我在徽州督办公务,恭王世子途径此地,按礼我也该去拜见。届时你跟在我身后即可,礼节照着我做即可。” 田岁禾放心了,深深地朝他鞠一躬:“多谢大人!” “……” 宋持砚转身离开。 * 青砖地面落下两道影子,修长贵气的影子以从容的步伐往前走,后方另外跟着一道纤柔怯懦的影子。 修长的影子步履慢下,纤柔的那道亦然。修长的影子迈左脚,纤柔的那道也迈左脚。修长的影子右手抬起,纤柔人影照做。 “……” 宋持砚目视前方,迈开长腿加快步子,地上那一道纤细的影子亦如是,但她身量娇小,他迈两步,她需得迈三步,裙角快得扬起。 “…… ……” 宋持砚的沉默变得更为漫长。 步履停下,他头也不回道:“田氏,不必如此拘束。” 他突然停下,认真跟在他影子后方邯郸学步的那一道纤影防备不及,咚地一下重重地撞了上来。 “啊……” 她带着颤音痛呼,地上两道影子激烈地撞击融合了。 宋持砚迅速与影子分开。 “抱歉。” 田岁禾忙道:“是我没留神撞上来的,不是您的错。” 宋持砚说:“我知道。” 他只是在为别的事与她道歉。 “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恭王世子并非蛮不讲理。” 田岁禾虽没大懂谨小慎微究竟是什么意思,也猜出来是让她别紧张的意思,她极力让自己从容。 他们很快就到了恭王世子暂时下榻的官驿里。 跟田岁禾想象的不大一样,那位世子爷虽然是武将,可模样俊朗和善,瞧着二十七八的模样,嘴上常咧着笑,直直蔓到眼里。 “承蒙娘子恩惠搭救小女,鄙人箫呈,感激不尽。” “不打紧的……”田岁禾迸出她习惯的口头禅,身侧清贵的宋持砚让她随即反应过来这属实不够文雅,按下内心的紧张,回想他方才一个字一个字教给她的斯文话。 “举、举……” 举什么,挂什么来着? 话开了头突然掐断不好,田岁禾瞎编:“举个手的功夫,不算劳苦,柿子您别挂在牙齿上。” 适才亲自教了她这两句的宋持砚皱了皱眉,总算明白夫子常把“孺子不可教也”时究竟是何感受。 恭王世子猜到她本想说的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憋着笑道:“恩人自谦。” 田岁禾的紧张太明显了,恭王世子看向后边的侍从,吩咐道:“把小郡主请过来吧。” 小郡主兴冲冲地过来了,看到田岁禾咧嘴甜甜地笑。才六七岁的小姑娘,跟她的武将爹爹一样飒爽不失贵气,打断了田岁禾的行礼:“大姐姐是恩人,该我给您行礼的。” 她乖巧地行了一礼谢恩,关切看着她后背。 “姐姐背后的伤还疼吗?” 田岁禾才想起她受伤的事来,一路上光顾着怕宋持砚、怕恭王世子,竟忘了另一桩事,她可是同夫人瞒下了受伤的事。 从小阿翁就不喜欢她骗人,尤其是骗长辈,说不骗人就只有一件事,一旦骗了人,事就变成了两件。 她心虚看向宋持砚。 宋持砚也静静地看着她,眼眸漆黑,目光疏离。 他迅速想通了昨夜她的异常,不是本性里的放纵暴露,也不是林嬷嬷的提议,是她隐瞒受伤。 田岁禾怕他告状,忙说:“我是不想让林嬷嬷被罚,怕夫人担心,觉得是小伤才瞒着的。” 她越解释,宋持砚的面色越疏离。,“我不会告诉母亲。” 小郡主看出她在怕宋持砚,“爹爹,是你长得太凶把我的恩人姐姐吓坏了,你们快走吧!” “好好好!”恭王世子朗笑着,“小女实在无礼,宋大人见笑了,奈何家里是这小丫头当家,请宋大人担待,随我移步别处。” 两人踱步到馆驿后方的凉亭,箫呈爽快道:“宋大人请坐。” 宋持砚没有绕弯子:“世子有话但可直言。” “来前我还当宋大人跟那些酸儒一样迂回,但属实是我多虑了!”箫呈大马金刀地坐下,“冒昧邀请宋大人前来,是想做一桩交易。” “交易?”宋持砚长指拨弄着面前棋桌上的棋子,清冷的眉眼像耀目日光之下的积雪。 箫呈毫不拐弯抹角:“据我所知,宋大人半年前被调离京城多少与柳贵妃分不开,宋家那位柳姨娘这些年也给令堂添了不少烦扰。正是好,本世子也看不惯姓柳的,柳贵妃是我皇祖母宫里出来的宫人,却帮着赵王诬陷皇祖母,打压我父王,此恨父王能忍下,本世子决不能忍!” 当年皇后多年无子,将恭王养在膝下,数年前张皇后母家涉嫌贪污军饷而被抄家,恭王受牵连被陛下厌弃,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才逐渐让陛下放轻了戒心。 恭王虽才干平庸,独子箫呈却因骁勇善战,这两年颇得陛下重用。幼女一出生还破格封为郡主。 世子爷和善的眉宇露出杀意:“这些年赵王势力越发大,柳贵妃作为其同党没少借刀杀人。生了皇子更是猖狂,她以为依附赵王就□□华一世,可赵王未必容得下小皇子,如今正是离间他们的好时机。想必宋大人也难以释怀半年前被贬之恨吧,大人十七岁高中探花,方及冠两年便任大理寺少卿,本该青云直上,却因为柳家受牵连,属实可惜!” 宋持砚没有立即表态,“技不如人,心悦诚服。” 箫呈也明白,宋持砚就算再痛恨赵王及柳贵妃也不会轻易与谁合谋,需再三斟酌。 但宋持砚此人,外人都说矜贵清高,他则认为是清傲。 清傲跟清高看似大差不差,但大不相同,清高者总不屑随波逐流,清傲者虽傲,但也会审时夺度。 萧呈大手一挥,“宋大人再考虑考虑,今日也只是投石问路,来日方长!即便不成也无妨。” 正好一墙之隔传来小郡主着急忙慌的大呼,“恩人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宋持砚放下棋子往对面走。 箫呈怕自家女儿吓着那位胆小的娘子,也跟着起身,“宋大人稍安勿躁,容我先去看一看。” 宋持砚探究地看着前方,并非担心田氏,而是惑于箫世子的话。 稍安勿躁。 他何曾有半分急躁 作者有话说: ---------------------- 明天下午六点见[红心] 第16章 恭王世子匆匆而来。 小郡主急得团团转,看到爹爹来了急忙求救:“爹爹!那位姐姐,她好像不太好!” 恭王世子问:“是身子有恙?” 一听此话,宋持砚疾步拂开珠帘来到了内间。 眼前景象出乎意料。田岁禾手捧一个断臂的木偶,眼眶通红,显然哭过。她虽在竭力隐忍着情绪,但悲伤还是从眼里溢出来。 她只是在哭,并非他所猜想的那般“身子不适”。 宋持砚恢复冷静,他险些忘了,女子即便有了身孕,也不会在几日内出现征兆。虽在因无法彻底结束这段荒唐的关系而失望。 但也未如想象中那样失望。 他上前问:“怎么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8节 疏离的声音让田岁禾从情绪中醒转过来,才发觉自己当众失态,她小声地解释:“我没事。是因为这个木雕,是我阿翁雕的。” 她的阿翁是雕刻匠人,刻艺精湛,因得罪了贵人才躲到深山里,靠给人刻墓碑谋生,她和阿郎的雕刻手艺便是从阿翁那学来的。 “这是阿翁带我刻的木雕……我一直很珍惜它。阿翁死的时候,我跟阿郎没钱给他买棺材办丧事,到镇上卖身,有位好心的娘子路过,用三两银子换了这木偶。有了那些银子,我跟阿郎才能给阿翁买棺材,靠着剩下的钱挨过最难那两年。” 田岁禾抚摸着木偶,仿佛看到阿翁慈祥的笑脸。 老头子掉了门牙,笑起来很滑稽,说话也漏风,因为这还被田岁禾笑话:“阿翁就不能给自己雕一个假牙嘛,进风啦,进风啦!” 阿翁笑得嘴巴更大了,像处在风口的山洞:“进风了好,进风了好!光喝风就能饱!” 想起少年时的温馨时光,田岁禾又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想阿翁和阿郎了。 宋持砚习惯在与人往来时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这对质朴的祖孙或许不需要客套话。 他也不想干涉弟妇的情绪。 恭王世子没那么多顾忌,“田娘子所遇的那位娘子是我那病弱的夫人,内子曾提过此事,五年前我刚从京师来到徽州,内子陪同。途径此处看到两个孩子在乞讨银子为祖父下葬,于心不忍,便给了些碎银子。但那两个孩子正直,非要给夫人当奴婢偿还恩情,内子只得哄着他们,用银子来换木雕。木雕惟妙惟肖,内子甚喜,把它给了小女。” 说到此,恭王世子不无感慨,“小女一直很珍惜这一木雕,前些日子摔坏了还央我派人去当地寻找匠人。我的人去查了,镇上的匠人就那几个,一问才知约莫是一位娘子,得知人来了歙县。” “正好我们也经过歙县,小女猜测那位娘子定是来歙县找活计了,闹着要在各大铺子附近蹲守,我拗不过这小祖宗,让人带着她守了好几日,正巧那日娘子去铺子里,小女淘气,趁侍从偷偷跟上娘子,才有了这遭因缘际会!那日因为小女险些连累娘子受伤,属实过意不去!” 小郡主不服气又内疚地道:“我不是非要木雕!是从前阿娘一看到木雕就说……说当时急着赶路,该再问一问那两个可怜的哥哥姐姐,最好把人带回来的。我弄坏木雕,就想找姐姐帮忙,让姐姐可以挣银子!” 稚子善良,田岁禾心中温暖,她已平复好情绪,蹲下身就着小孩的个头,温柔安慰她: “是啊,要是没有那天,我还不能碰到恩人呢。更没法再看到阿翁雕刻过的木偶,是您帮了我。” 小郡主被田岁禾哄得眉眼弯弯:“能帮到姐姐便好!” 小女孩双颊里塞了两个鸡蛋似的圆鼓鼓,小脑袋亦毛绒绒的,像枝头的小胖山雀。 田岁禾心里淌出软乎乎的水,不禁伸手去抚她的小脑袋。 小孩子不似大人满肚子阴谋算计,也不会捧高踩低,面对孩子的时候田岁禾并不怕生。 只不过想起这可是皇帝的曾孙女,她的手咻一下缩回去。 宋持砚嘴角不经意抿起。 田氏缩手的动作,很像母亲曾养过的狸奴。 母亲喜静,多半时候将狸奴拘于笼中,偶尔才放出来。那狸奴喜蹲守在池边看锦鲤,锦鲤个头肥大,胆子亦很肥,有一回狸奴伸爪试探着去逗锦鲤,成精似的锦鲤丝毫不惧,张着鱼口大大对着狸奴爪子。 久困笼中的狸奴连锦鲤都会怕,当即收回爪。 而田氏就连面对一个毫无威胁的稚儿都谨小慎微,何尝不是关在笼中已久连鱼都惧怕的猫? 宋持砚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向她眉间,才发觉她眼中并无惧怕,只有面对孩童的温柔。 甚至仿佛母性的错觉。 目随意动,他看向她的小腹,在下一刻迅速地移开。 * 今日拜会以田岁禾带走旧人偶,答应为小郡主雕刻新玩偶结束。她很快就跟着宋持砚打道回府。 还跟来时一样,地上两道影子,修长的傲然清雅、从容不迫。娇小的束手束脚、亦步亦趋。 宋持砚的眼睛虽不长在后脑勺,但田岁禾也不敢看他后背,宋持砚像是一面镜子,后背也能照见她,她亦偷看就会被发髻。 这一处官驿离宋家人住的宅子很近,宋持砚便没骑马,他们来回都靠脚走。田岁禾住惯山野,在山里丝毫不会迷路,却极不适应城里方方正正的巷道,怕跟丢,又怕他突然像来时一样停下,让她撞个昏头。 她只好就着他的步调,既不会太远,也不太近。 宋持砚突然停步。 田岁禾也忙停下,相隔不远不近,刚好五步。 “田氏。” 宋持砚头也不回地唤了她。 自打郑氏问过她名字,田岁禾已经很久没被人当面叫做田氏了,除了宋持砚。郑氏唤田氏的腔调是雍容的,像是说:“喂,你这村姑,过来。”宋持砚语气冷淡,很像:“堂下何人,速速回话。” 他举止间流露出的贵气自成一个衙门,跟在后面的护卫是他的差役,他这两个字就是锁在双手的两道枷锁,把田岁禾“押”来升堂。 她被这贵气影响,老实巴交地停下来微微弯下腰。 “大人,您,您说……” 毕恭毕敬,仿佛他要对她不利,宋持砚是探花郎,纸上能写策论,堂上可审嫌犯,朝中亦可怼朝臣,话少但绝非口拙之人。 除了面对三弟遗孀,宋持砚不记得是第几次对她的胆小无言以对,他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田岁禾等了半晌,直起身小声提醒他:“大人?” 小心的模样倒叫宋持砚想起他最开始叫住她想问的话。 “田氏,我很可怕么?” 老实人的本性让田岁禾很想如实点头,又担心宋持砚听了不高兴,他虽然生得像清冷谪仙,可她心里他总让她想起幼时一只曾追着她半座山的大白狗,她怕狗,深知面对狗时哪怕再怕也不能直接跑,一旦跑就会激起狗的戒备被追。 面对宋持砚,她也竭力装得不那么怕,“不、不可怕,是我胆小,没见过您这么大的狗官。” 尽管再三注意,但笨拙的舌头又一次出卖了她。 田岁禾天都要塌了,慌里慌张地解释:“我说岔了!我只是突然,突然就想起村里的一条狗。” 还不是把他与狗混为一谈? 宋持砚习惯她的“口出狂言”,转身往前走,田岁禾忙跟上他,只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讥讽的轻笑。 她反复回忆自己方才的话,寻出了漏洞,壮着胆子解释:“那个,我不是说您像狗,只是……只是突然想吃腊肠了,才想起那只狗,它经常偷我晒在窗边的腊肠!” 她嘀嘀咕咕地编造着,宋持砚想起初次到访田氏与三弟小院那日,晾在窗前的肠衣。 宋持砚微微抿直唇线。 他搬出了礼教这道尺,淡道:“我方才只是想说,你既是三弟遗孀,就应随他称我一句大哥。不必称大人,亦也不必拘束。” 田岁禾乖乖改口:“好,多谢大……”,但因为叫他大哥好生别扭,最终没能成功。 宋持砚亦不勉强。 * 回到宋宅,田岁禾如释重负钻回洞中,宋持砚则去了郑氏房中,说起关于恭王世子一事的打算。 “恭王虽是先皇后之子,但今上日渐年迈,不满于赵王排除异己。又因父亲和柳家有关,旁人都会认为宋家必支持赵王和柳氏,儿子被恩师调出京也正因此。” 恩师云阁老将他调离京师也是不希望他为难。但宋持砚从不喜苟活,他打算堂而皇之地与恭王世子结交,与柳家和赵王划清界限。 待旁人顾及他的身份、不会有任何一个党派愿意放心与他往来时,将是陛下启用他之时。 但凡不利于柳家的事,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郑氏也会欣然应下,“朝堂之事母亲不懂,一切以你的前程为准。” 宋持砚要的正是这句话。 他并非事事要请教母亲的懦弱之人,更不需要建议,会跟郑氏“商议”,是他深知事先告知母亲,日后就可避免出意外时的抱怨。 长子说起官场事,郑氏想起柳姨娘这一天大的宿敌。 “先前你父亲来信时,我含糊其辞,说田氏应是怀了舲儿血脉,但时日尚浅,无法断定。原本你父亲信了,但昨日他竟又来信确认。” “定是柳氏在你父亲吹枕边风,我儿出事也不过一个月!她竟如此等不得要对付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当真是毫无人性!” 宋持砚默然听着。 郑氏也只是需要他听着,抱怨之后,她叫陈嬷嬷请来一位医术颇佳的郎中,并唤田岁禾过来,还让长子在屏后听着。 为保稳妥,还让郎中蒙着眼入宅子,再蒙着眼号脉。 寻常时候女子喜脉需在有孕一段时日后才能诊出,但这位老郎中医术精湛,据称有祖传秘技,可诊出女子早孕之兆。切脉的短短一刻钟,对于房中众人而言皆是度日如年。林嬷嬷和陈嬷嬷揉着老胳膊老腿翘首以盼,郑氏揪着帕子凝神屏息。 田岁禾不想跟那陌生公子亲近,亦希望此次能有孕。 唯有屏风后静候的宋持砚神情清冷、置身事外。 “呼!” 老郎中长吁一声。 “这位娘子的脉虽不好捉摸,但身子并无大碍,想是因为伤神惊惧过甚、兼之体格瘦弱,才致使脉象虚浮,多养养、补补气血即可。” 郑氏面露失望。 谨慎起见,此次他们不仅让老郎中缚眼,也未明说是为了诊断喜脉,倘使当真有了喜脉的征兆,老郎中势必不会隐瞒,可他除了嘱咐田岁禾补一补气血,竟不再说别的。 因早有准备,郑氏倒也不算太失望,相比号脉确认,她请大夫更是想暗示他们二人别再矜持,否则也不会让长子在屏后听着。 “这才几日,没怀上是正常的。”送走郎中,郑氏温声唤对面的田岁禾:“岁禾,你过来一些。” 田岁禾乖乖过去。 郑氏说:“你同我说一说你跟那位公子夜间都如何?” 宋持砚总算明白母亲今日请郎中的用意。他反感当众谈及这些,但此时回避已然晚了。 田岁禾迟迟没出声。 刚被带来歙县的时候,她就曾当面跟郑氏细说了她跟阿郎榻上的事,那时她也害臊,可阿郎跟她是夫妻,说这些也不打紧。 然而这回要说的那一位公子,她既不认识、也没见过真面目,田岁禾一时半会有点开不了口。 宋持砚庆幸于她胆小,希望她继续胆小、更胆小些。 郑氏耐着性子哄着她:“那你同我说一说,你前两次夜里跟舲儿,都是如何相处的?” 自欺欺人这一招不仅对宋持砚有用,对田岁禾也是。 把那人想成阿郎,负罪感和羞耻就减轻一半,至少可以支撑她好好回应郑氏的话,“阿郎他……很守规矩,每次都准点来,掐着点离开,对我也很尊重,就是,” 她不无同情道:“每次都起得太晚,有时还起不来。” 每次都要她伸手扶一把。 她回顾着之前的两晚,“办事的时候他动作也很慢很平稳,平稳得不对劲,走得也很快,我怀疑他身子骨应该很弱很弱。” 宋持砚觉得可笑。 他身为伯府长房长子,自幼习君子六艺,骑术箭术都可圈可点,斯文只在衣袍之外。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9节 平生第一次被人评为文弱。 郑氏尴尬解释:“我特地找来的人,身子骨决计差不了,想来是太知礼数,怕冒犯你。” 礼数一说叫田岁禾脑海中不免又浮现宋持砚清冷贵气的背影。 都怪他这面明镜,让她总会为借别人的种生阿郎的子这种事羞耻,更想快些了结这事。 她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都已经那样了,也没什么冒不冒犯的。快点成了,不用再继续做那样的事才是不冒犯……” 郑氏欣赏地看了眼田氏,这孩子平时嘴笨,今日这嘴倒是替她说出了她想让长子听到的话。 她待她更和气了:“我回头会让嬷嬷多提点提点,郎中都说你该多歇歇,你先回去吧。” 至于长子那一边不必再多说,点到为止即可,为了避免尴尬,郑氏送田岁禾出门,顺道去园中闲逛。 回来屏后已无人。 忙郑氏倚回躺椅,她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人,竟要跟一个村姑谈起这种事,实在有辱斯文。她私心是不愿意干涉这种事的,实在是被逼无奈,两位嬷嬷碍于大公子的冷情冷性,不敢多劝说,她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出面,希望他能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也怕长子过不去礼教那道坎儿。 他太顾念所谓的君子礼了。 郑氏想了个办法,家常事有时也像在朝堂之上,对付文人常需要软硬兼施,给一个得当的理由,否则他过不去清高那一关。 长子大抵也是如此。 她叫来陈嬷嬷:“晚膳时给大公子备上些补汤。” 满满一碗补汤在夕阳西下时分送到了宋持砚的书房中。 窗外残阳如血,宋持砚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对着窗的那一边侧颜染上晚霞的绮丽暖意。 背窗的侧颜则冷淡如故,鼻梁宛若山顶积雪经年不化的高山。 宋持砚一想便知是什么汤,但他不希望自己受羹汤支配对田氏做出更荒唐的举动,更不觉得自己需要补汤,他冷淡推开那碗羹汤,淡道:“端走吧。” 不喝就交不了差,陈嬷嬷又不敢硬劝,老嬷嬷灵光一闪。 她把补汤端到了田岁禾屋里。横竖田娘子不知道夜里跟她欢'好的是大公子,便不会像她们这些知情者一样有所畏惧。吩咐林嬷嬷晚间热一热,并笑眯眯地嘱咐田岁禾:“二十出头的公子都爱面子,到时那位公子定不肯饮,娘子劝一劝。” 一无所知的田岁禾老实地接过了这碗烫手山芋。 作者有话说: ---------------------- 禾禾会在宋吃盐刚开始失控的时候有崽子,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机。/算错了入v时间,周日的份得改到周一下午6点。/ 周二周三都会更,不出意外周五凌晨入v。谢谢小天使体谅[玫瑰]。/ 第17章 那位公子如期而至。 田岁禾已经乖乖用缎带蒙上了眼,不便行动,她指指桌上的补汤:“给你的,快喝了吧。” 陌生公子模糊的影子没动。 还不想喝了?田岁禾又劝了几句,他只摇了摇头以示拒绝。 田岁禾叹气,细思一番,她将此理解为这位公子脆弱的自尊心在作妖,她跟从前哄阿郎一样哄他:“这不是瞧不起你,千万别自卑。” 那人似乎在哂笑。 田岁禾觉得这人可真是拧巴,她也不大想哄了,今日诊脉发觉没怀孕,多少是会心急的,她想快些结束这暗地里见不得人的一切,她想郑氏定许给他一大笔钱,这应该是他的软肋。 田岁禾不惜违背她胆小本性,学那些贵人撂狠话:“喝下它,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稳了。” 那位公子不为所动,指尖轻叩了瓷碗两下,好似在挑衅: 若是他不喝,她会如何? 田岁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不配合的意图,“你要是不喝……我,我就……”但她很少威胁人,话说一半声音越来越弱:“我就喝了!” 她起身要去端那碗补汤,那位陌生公子又轻敲了瓷碗四下。 虽没心有灵犀,可田岁禾总觉得那清脆的、不紧不慢的四声像极了一句话:“你别后悔。” 她抬手揉了下腰,那位公子端起瓷碗饮了几口。 慢条斯理的举止却为屋内的气氛增添几许危险,田岁禾往榻上缩,警觉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陌生公子把剩下的汤药倒了,饮了几口清茶,在桌边坐了稍许,这才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咔哒,他的腰封掉了地。 * 这一夜歙县又下了雨,雨不大,雨点拍击着窗牖,一下又一下,有条不紊,但也比平日要急一些,小院里的芭蕉叶在风雨中摇曳。 快半个时辰了,雨还没停。 田岁禾遮眼的绸带早已在来来回回中被枕头磨蹭掉,哪怕屋里很黑,她也抬手捂住眼,生怕一个闪电打过来看清那位陌生公子的脸。 那位公子好像知晓她的担忧,双手擎住她,煎烧饼一样翻了面,田岁禾总算不用捂眼了,她的额头贴在枕头上,双手抓着枕头的两端,像一只在伸懒腰的猫那样猫着。 时间一久,他又一如既往地平稳,田岁禾逐渐放松,放松下来后竟前所未有的舒坦,人就像泡在温水中,起初爽利,甚至昏昏欲睡,梦回从前。 阿郎用藤条缠在树杈上给她做了个秋千,她坐在秋千上,阿郎在后面为她推秋千。他推得很笃定,手比之前要有力了些,但还是慢。 总算有一下秋千荡得高了,她的手快触碰到天空。 田岁禾满意梦呓:“嗯……” 她低声咕哝:“能不能再用一些力啊……”她想乘着秋千,体会飞鸟跃上树梢的感觉。 阿郎却好像没反应过来,半点没加快,秋千平稳的地荡着。 哼,他骨头硬了!下月过端午,她要在他粽子里包一个鸡骨头!看他敢不敢听阿姐话。 田岁禾软软地轻哼着。 她自在地随阿郎荡秋千,心里淌出了软乎乎的水,让她无法再对阿郎生气,他总会把好吃的让给她,他都吃不饱,哪来的力? 田岁禾心也软了,断断续续地梦呓:“你真厉害,以、以后……” 以后有鸡腿,“我还给你吃。” 要是挨饿,他们也要一块挨饿,她也会学着他在剩最后几块时假装吃撑,“唔,撑,我吃不下了。” 这样阿郎就不会总把吃的留给她了,田岁禾想着。 今日就原谅他了吧,田岁禾不再抱怨,怕他没力气,她体贴说:“我快不行了,还是慢些吧……” 阿郎还是很听话,秋千慢下来,田岁禾像金龟子盛着风中树叶飘荡,风缓缓吹,树叶缓缓飘。很像在幼时躺过的摇篮里。 跟阿郎一样,田岁禾也是阿翁捡来的弃婴。邻居说,阿翁为了养大她费了好大的苦心,她小时候睡不踏实,得抱着走来走来,一放下就会醒,可阿翁还要干活,哪能一直抱着她哄睡呢? 阿翁给她做了一个摇篮,这样就能腾出空干活了。其实阿翁就是她的摇篮,老头子拉扯她一个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多养一个就真得饿肚子了。但阿翁见阿郎实在可怜,又怕他死了以后,她一个女娃没有人撑腰,才勒紧裤腰带收养了阿郎。阿翁虽走了,田岁禾也还是有另一个摇篮。 失去了阿翁,也失去阿郎,她彻底成了没人哄的孤儿。 田岁禾心里空落落的,但此刻盛着飘荡的树叶,她感觉犹如回到摇篮里,阿郎也还在。 她的整个人都很满足,可后来他竟开始退出她梦里,田岁禾开始空落落的了,她夹带颤声央求: “别,你别走,别离开!我喜欢你留在这里……” 宋持砚很想捂住她的嘴。 他的下颚收紧,并不是全然沉稳,羹汤虽折磨人,但他还能保持理智,如田氏所愿久留,但不会彻底乱了分寸和界限。 真正扰人的是田氏。 她没有喝汤,却因为他今夜的久留而大胆放肆,断断续续说着话,口吻羞怯,话却十分不堪入耳。 和日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胆小模样截然不同。 深爱三弟如她,既不曾受羹汤侵扰,也依旧会沉沦于此间。 她也在堕落。 宋持砚清冷眼尾飞了一抹仿佛鹿血的殷红,额上一滴汗水啪嗒坠下来,碎在他手中玉盘上。 他目光一暗,双手掐紧了,往自己的方向一扣。 “啊!” 田岁禾才要在平稳中睡着,梦里的摇篮成了一艘船随溪流而下,忽然磕到溪石,田岁禾翻了船,她坠入了溪流中,一惊一乍道:“阿郎……阿郎,有鱼!好大的一条鱼!钻到这里头来了!快,救,救我!” 她左右扭动,宋持砚险些没稳住,咬着牙隐忍。随后听清她的话,顿时明白一切。 她在惊恐中惊醒了,从枕头上抬起脸。天爷,今日出门太累,她居然给睡着了,还做了短暂的梦。 异样传来,她更窘迫了,才想起还有人在里面。 在别人忙活的时候睡着总是不太尊重人的,田岁禾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那人已经察觉。 宋持砚垂下浓密长睫。 她方才睡着了,梦见了三弟。 所有大胆的话都是他的误会,是梦里与三弟相处时说的,她并非堕落,对三弟的情意依旧干净无垢,堕落的只有他一人。 宋持砚松开对她的掌控。 带出的东西留给她和三弟,他理好衣袍推门而出。 林嬷嬷在廊下打起盹,今夜实在太晚了,早已过了往常安寝的时候,因而老婆子难免犯困。 听到推门声,林嬷嬷看过去,大公子出来了,这回衣裳跟之前相比有一点乱,但背影却更冷淡了。 这清冷的背影实在让林嬷嬷无法判断,回去一看刻漏,发觉竟然过来整整一个时辰! 相比前两次的确大大改善了,可林嬷嬷一扭头,竟看到茶缸里倒了许多补汤,回想大公子衣上那微不足道的褶皱,老嬷嬷又不确定了。 她只能追问田岁禾,“娘子,今晚觉着咋样啊?” 田岁禾揉了揉脸,耷拉着挠头内疚道:“我中间睡着了一阵,记不大清了,还梦到了阿郎。” 林嬷嬷心里哇凉的一片。 大公子没喝补汤,看来那一个时辰里,都是田娘子在呼呼大睡,大公子在浑水摸鱼。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0节 * 宋持砚一回来便去了湢室。 汤虽未全饮,但多少让他躁动,他又因为田氏戛然而止,回到自己院中才发觉难受。 恶意又像大雨潜入夜。 君子慎独,在他答应母亲的请求时,他就早已不是君子,但也不甘心在无人之时堕落。 宋持砚手撑着墙平复。 面前的墙却让他想到在山村时。 田氏缩在墙根,一身孝服套在纤瘦的身子上,眼尾犹噙着新寡的眼泪,被他冷淡的模样吓得躲到墙根下:“你,你别过来……” 宋持砚目光幽沉,邪念窜升,他用力抓住了她。 他撞碎那堵脆弱的墙。 * 田岁禾一直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昨夜难得晚了一个时辰才睡,她困得紧,次日晴光大好,她第一回 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 还是林嬷嬷把她叫起来的,“娘子、娘子,小郡主派人来了,邀您去驿馆,应是为了木雕的事吧。” 这回田岁禾不需要人引路,在林嬷嬷陪伴下前去。 “姐姐!” 小郡主对辈分的认知和判断全倚仗美丑,顺眼的排哥哥姐姐桌,不顺眼的排伯伯姨姨桌,宋持砚跟田岁禾在她这属于哥哥姐姐那辈。 “木雕不急的,我是闲着无聊,找姐姐踢毽子!” 踢毽子田岁禾可是能手,想给小姑娘露一手。不料一抬脚,腰就酸得扭不动,昨夜她一直在偷懒。 她扶着腰,手落的位置刚好覆盖她晨起发现掌印。 田岁禾尴尬收回手。 陌生公子为人很有分寸,平时他们触碰的地方只有腰间那一小块,决不越了界限,因而昨夜之前她才会误会他只一处结实,其余地方都很文弱。 但一个文弱的人怎么能不算太用力就留下掌痕呢? “姐姐踢得好高啊!” 小郡主的欢呼戛然而止,田岁禾不慎把毽子踢在树上。 边上只有她们两,远处倒是守着两个婢女,林嬷嬷在对墙,但田岁禾不想给她们添乱,麻溜地上了树。 这树棵枝叶繁茂,田岁禾上了树,整个人都看不见了,刚把毽子弄下去,听到对墙林嬷嬷的请安声: “大公子。” 宋持砚竟也来了? 矜贵的大公子看到她爬树会不会嫌弃她丢宋家的脸? 田岁禾低声叫住郡主,指了指前面:“小郡主,待会那个大冰块来了,您就……就说我去茅厕了!” 小郡主也觉得宋家大公子像一块冰块,别说岁禾姐姐了,她一个郡主有时候都有点怕他呢。 她连连点头答应帮她瞒着。 宋持砚清冷的身影绕墙过来了,田岁禾猫着身子藏在茂密的树叶中,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好在宋持砚平日心无旁骛,走路习惯目不斜视,经过小郡主身边时才欠身行礼:“下官见过郡主。” 郡主扮起小脸:“不必多礼。” 宋持砚目光落在她旁侧,虽没开口,小郡主亦会意。 “岁禾姐姐出恭去了,大抵吃错东西了,一直揉腰。” 树上的田岁禾红了脸。 宋持砚这样的人干净得像一块冰,像是不需要吃饭饮水一样,当着他的面提上茅房,好别扭。 树下的冰块果然皱了眉。 他定是很嫌弃,田岁禾被激出些窝囊气,动不动皱眉,哪天他拉一回肚子就老实了……但她不敢当面指责他,只敢暗地里碎碎念。 宋持砚竟像是心有所感,扭头看向了树上,田岁禾急忙藏好。 他只看了树上一眼,低头看着树干,田岁禾才发觉被树干上青苔有些痕迹,一看就知道! 她不仅像一个野猴子爬树丢了宋家的脸,还联合郡主骗他。 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啊。 宋持砚头也不抬,对小郡主恭敬道:“郡主莫在此逗留,下官观树上痕迹,似有蛇出没。” 一个字打中田岁禾七寸,此时刚好有风吹过树叶,一枚沾着露水的叶尖恰好刮过她敏感的后颈,像蛇吐出的信,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哪怕知道宋持砚可能在吓唬她,田岁禾还是慌里慌张蹿下树,宋持砚闻声抬头,清冷的眼眸很是诧异。 “田氏?” 他在意外,仿佛没发现她在树上,所以说有蛇不是在骗她? 田岁禾更慌了,在离地三尺的时候她乱了阵脚,错愕地往下摔,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宋持砚居然又皱着眉往旁边躲了躲,他故意躲她。 他不躲,她也不敢求助他,绝望地闭上眼:“阿郎!” 宋持砚又往边上退了半步。 昨夜她也是如此,他在底线边缘浮沉,她在下方兀自入睡,说着有关他弟弟、她亡夫的梦话。 白日里的他可并非阿郎,没有替弟弟尽责的义务。 尽管不愿理会,宋持砚还是伸出手去接她,手稳住她腰间。 好闻但很贵很冷淡的熏香扑面而来,田岁禾没有摔倒,她震惊地睁开眼,面前是宋持眼清冷的眼睛。 田岁禾被他深邃的目光看得不知所措,躲开都忘了。 宋持砚看到一双惊鹿似的眼,和在墙根下发颤的她很像。 不是山野小院的墙,而是昨晚湢室中的那堵墙。 宋持砚清冷的气息和目光俱是沉下,田岁禾更是不知所措。 他好像马上要揍她。 因为他扣在她腰间的手很用力,还越来越用力。田岁禾不敢当众提醒宋持砚他搂得太用力了,这会显得他是个登徒子,明明是她先砸下来的。 她只得委婉些说:“对不起,宋大……”他眼神实在可怕,像要吃人,为了让自己讨喜一些,她灵机一动:“大,大哥,对不住。” 哪知宋持砚更冷淡了。 作者有话说: ---------------------- 禾禾说的梦话[红心],宋吃盐听到的[橙心] / 真叫你大哥你又不高兴了。 第18章 怎么叫大哥也不管用啊? 没有人会不爱听别人叫自己大哥的,也许他没听清。 就像幼时,阿郎才来家中的时候田岁禾并不喜欢那个哭包,可他总跟在她屁股后,一句句“阿姐”叫得可怜兮兮的,田岁禾心自然就软了。 她恳切地又唤一声。 “大哥?” 宋持砚脸色还是不算很好看,且避嫌地松开了她腰肢。 “多谢大哥……” 田岁禾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道过谢就捂着衣襟后退。 宋持砚薄哂。 她讨好地以兄长唤他,却掩饰不了她惧怕他的事实。怕得宁可摔下来也不求助于他,被他接住之后更是紧紧捂紧衣襟。仿佛不是她先砸下来,而是他在强硬困住她。 宋持砚什么也未说便离去。 恭王世子等在前方,见宋持砚神色冷淡还当出了事。 大抵是由于田娘子胆小拘束,哪怕是宋持砚这样冷淡的人,待田娘子也更像待妹妹而非弟妇。 担心女儿吓着宋持砚的弟妇,恭王世子问:“前方发生了何事?” “无事。” 宋持砚心绪似乎很淡。 箫呈也没多问,转到正事上:“今日邀宋大人前来,并非催促您答复,而是遇到一件麻烦事,关乎田娘子的身世。” “田氏?”宋持砚回想起昨夜和方才的种种,气息更疏冷了:“田氏之事属内宅事,应由家母出面。” 又非他的遗孀,他何需连她的私事也一并操心了? 箫呈道:“理是这个理。可令堂深陷丧子之痛,我寻思着这事到头来还是要落在大公子的身上。” 说来这位宋大公子也着实不易,敬安伯偏宠贵妾,庶母仗势压人,母亲不理后院事。 原本按礼数,宋持砚都未成家立室,哪有去看顾弟妇的道理? 可田娘子生在山野,初来乍到,人又太过良善,听说还可能怀着宋家三公子的遗腹子。 宋家没个能主事的人,宋持砚不看顾,还有谁能护住田娘子? 宋持砚自然也清楚事情到最后会落到他头上,往日他也不会对料到的事做无用的推辞。 然而今日,亦或说,不知究竟从哪日开始,他逐渐认为相帮归相帮,但需先摆正立场。否则旁人会习惯把弟弟遗孀的事认为是他的责任。 这将混淆伦.理界限。 先摆正了立场,他才继续问恭王世子:“是何事?”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1节 箫呈道:“先前为了满足小女愿望,我曾派人去乌田镇一带寻田娘子下落,许是惊动了那一带的相邻,昨日有户人家循迹来歙县寻亲,称田娘子应是他走失的女儿。” “寻亲?” 宋持砚豪不留情地讥讽:“田氏受苦多年,孤苦多年,她的家人早不寻晚不寻,偏在此时来寻,不去田氏所在山村寻人,偏寻到世子这里。是寻亲,还是寻财?” 箫呈纳罕地看着他。 宋持砚不明白他为何露出如此目光:“下官揣测有误?” 箫呈哈哈大笑:“宋大人多虑了,本世子亦如此认为。只是早前听闻宋家大公子淡漠无情,今日一见才知人言有偏颇,哪有淡漠无情之人会体恤旁人不易?本世子看宋大人分明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的赞许非但没让宋持砚受用,反而更疏离:“世子过誉,此事乃田氏家事,下官不会干涉。” 他表露出不想出头的意图,恭王世子也不勉强,“我本是见田娘子善良心软,担心她会因为一两句软话而不计前嫌,被骗了去,这才想让宋大人来断案。既然宋大人不愿管,那便还是由田娘子来吧。” 丫鬟们把田岁禾请过来。 “家人?”田岁禾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错愕好半晌。 她在茫然,在纠结。宋持砚私心不想多管,可念在三弟的份上,还是开了口:“若是你不想见,可以不见。宋家自有办法解决。” 田岁禾摇头。 “不,我要见一见。” * 田岁禾在官驿的偏房里见到了一对中年夫妇。 两人穿着简朴的衣裳,但衣衫干净,没有补丁。脸上也不曾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应当不是庄稼人。 中年男子的眉眼似曾相识,像她在铜镜中看到的自己。 田岁禾心情五味杂陈。 罕见地,她没有面对宋持砚的紧张惧怕,也没有面对郑氏和恭王世子的小心翼翼,只有沉默。 中年男子捅了下妇人,示意她先开口,妇人搓了搓手:“孩子?” 田岁禾坐在圈椅里,圈椅很宽敞,但她只坐一小片,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你们是谁?” 中年男子说道:“孩子,我们是你的爹妈啊!那年光景不好,我们逃荒时把你弄丢了,一直没有找着,前阵子刚找到些消息,就听说你被人接到了歙县,我们就想着来把你接回去团聚。” 田岁禾依旧没抬头,“你们是哪里的人。” 妇人说:“青田镇。” “青田镇……”田岁禾她沉在井里的心下坠,整个人也像泡在了井水里,“离我们村子那很近,只有二十里,比来歙县还要近。” 妇人听出她的质疑,不敢抬头,中年男子抹了一把泪:“芽儿,我们也是没办法,前几年光景不好,家里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力气找人啊……这两年日子好了一些才开始找你,可就我们俩口子,打听完整个青田镇都要好几年啊……” 他开始扇自己巴掌:“是爹没用、爹没照顾好你,让你走丢了!” 妇人也呜呜地哭。 田岁禾依旧没有抬头,她说话一向没底气,眼神也容易闪躲,因而每当与人对峙时不敢抬头,怕万一露出什么情绪叫人拿捏了。“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我爹妈,说不定你们是骗子。” 妇人忙说:“你的脖子后有一颗痣,后背一颗,屁.股和大腿.根也各有一颗!” 她急于证明因而有什么说什么,乡下人也不讲究太多礼节,害臊归害臊,田岁禾也不觉得这是很冒犯的话。 右边圈椅里坐着的宋持砚沉默得似乎不存在,她心里乱,起初忘了他还在屋里。 直到看到他那只手,那只干净的手忽然用力握住了圈椅扶手,手背肌肤底下青筋躁动。 田岁禾才想起他也在,这讲究的贵公子连不小心看了眼她腕子都要迅速避开眼,听到他们当众谈论她身子的特征定很反感。有这样一面镜子在,田岁禾宛若脱.光了示人。 她红着脸打断:“你、你别说了!有没有我自己都清楚。” 中年男子听出她语气冷漠,话语更痛心:“孩子,不是我们要丢下你!我们也是不小心的啊,都是爹妈的错……” 他哭得可怜,田岁禾见不得别人哭,长长的眼睫垂得更低:“我还有没有兄弟姐妹?” 男子犹豫了,妇人接了话:“你有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哥哥比你大两岁,弟弟比你小五岁。都盼着你回家嘞!” 边上的宋持砚低声笑了。 田岁禾认识他这么久,还不曾见他笑过,他的笑声清越好听,就像往井水里扔石子。 她诧异地扭头看他,宋持砚是在笑,但只有声音在笑,凉薄的嘴角勾起一点点弧度,但比没有好不了多少,她又去看他的眼睛。 那眼里是有点笑意,但目光幽沉,怪让人后背发凉的。他笑起来是好看,可田岁禾从来没见谁这样笑。 笑了比没笑还吓人。 不看不打紧,这一对上眼,田岁禾打了一个寒战。 “……”宋持砚看在眼里,嘴角的弧度消失了,他笑起来如此可怕?他恢复不苟言笑的样子,起身离去。“三位先聊。” 不止田岁禾,那对夫妇也被他的清贵气势吓得噤若寒蝉,人走了他们才放松些,这回目光不再只是落在田岁禾面上,还有她用料上佳的裙摆,和郑氏给她戴的玉镯。 镯子发出的光映得夫妇二人眼神发亮,落回田岁禾面上时更动情了。 “孩子,跟我们回家吧?” 田岁禾望着他们殷切期盼的脸,很久不移眼,忽而双手捂住脸,隐忍的低泣声从掌心钻出。 中年夫妇被她吓到了:“哎,怎么哭啦,孩子、孩子……” 走到窗下的宋持砚停住,地上清冷的影子也停住,像是被她的哭声浸泡了,他的目光有软化的趋势。 然而却听到她呜咽的呼唤:“爹、娘……” 失望覆盖了其他情绪,宋持砚讥诮地笑了。被抛弃也并非她的错,但她如此心软,三言两语就忘了被抛弃的痛,属实令人失望。 人很难叫醒不愿清醒的人,宋持砚见多了好心劝说却反被记恨的人,他不想干涉,但也未立即离开。 屋内传出夫妇二人欣喜的声音,“哎,哎,好孩子!是爹娘不好,惹你难过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咱就不回了啊。爹看方才那公子虽然冷淡了点,但待你也不错,听说你那男人是他的亲弟……” “不是的,我想回去……” 窗里传出来的声音很模糊,她应是捂着脸边哭边说出的。 宋持砚冷眼旁观。 他想就此离开,但田氏接下来的话让他始料未及,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她哭着说:“不,他、他不好,怪我克死他弟弟,对我很凶,还爱杀人……” 宋持砚:“?” 她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对夫妇大为诧异,有了更离谱的猜测:“难不成……他看你模样俊,要你跟着他?” 宋持砚:“……” 田岁禾急忙否认:“不……不是的,他没有,他、他是……” 她支支吾吾,那对夫妇自行补全整个荒唐的故事:“瞧着人怪正直,没想到竟是个禽兽!”说着男子无能哭泣,安慰了田岁禾好一通,连道她受苦了,最后无力跺脚。 “可我们普通人家,哪惹得起这样的大官?爹瞧着他应当是喜欢你,没别的坏心眼,你都死了男人,再嫁也不好嫁,要是他人不坏的话,哪怕被他偷偷养着也比当个寡妇好……” 强占亡弟遗孀?亏他们想得出来,宋持砚气笑了。 田岁禾应当也觉得荒唐,着急地解释:“说什么呢!不是那种坏!他、他很爱杀人,在镇上那会我亲眼看到他砍人脑袋!你们找我的时候应该听说过孙大吧?他惹恼了他才被杀啊。” 宋持砚总算明白她想做什么。 事涉他的名声,再不想干涉弟妇的家事也无法坐视不理。 * 田岁禾本就怕宋持砚,根本不必假装假装就能真情流露,那对夫妇面面相觑,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是在她被人接走后才“找到她”,怎么可能没打听到孙家兄弟的事? 田岁禾的邻里张婶抱怨过:“那女娃太没良心,我大外甥被人杀了,她都不帮求个情!” 他们原本以为是孙大惹怒了贵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这、这……” 那位贵公子是冷淡了些,面皮却跟神仙似的,怎么会是恶人呢,夫妇俩半信半疑。 “说完了?” 清冷无情的声音像一道寒剑,是那位杀人的贵公子折回来了! 他想是都听到了!怕田岁禾说谎,夫妇两人对着宋持砚点头哈腰,不确信地温:“贵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些误会啊?” 宋持砚凝望向田氏哭红的杏眸,她湿漉漉的睫羽颤动,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嘴角轻扯了扯。 “嗯,她说谎。” 田岁禾愕然抬起头:“宋大人,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拆她的台? 但她造谣在先,平生就是干过那么一回坏事,自知不占理,田岁禾怂包地耷拉下脑袋。 宋持砚的拆台叫夫妇俩大大松气,拍拍胸口:“我就说嘛,大人这气度怎么可能是坏人?是误会,都是误会。大人……您看,我们能不能认回这可怜孩子啊?” 接回去倒不是主要目的,而是他们听说那大户人家曾把田岁禾送回镇上又接走,说不定是怀了身孕或是要厚待她,他们多少能沾点光,大户人家指缝里漏出的好处也够他们丰衣足食的了! 宋持砚在原来的位置就座,靠着椅背,散漫地叩了叩扶手,“可以,但有条件。” 夫妇俩忙不迭答应:“只要一家团聚,什么都好说!” 宋持砚缓缓道来:“田氏虽满口谎言,但有几点她不曾说错。其一,家母的确认为吾弟是被田氏克死,要她为吾弟吃素守寡,助亡弟超脱,若你们领走她,需偿还田氏在鄙府吃穿用度五百两白银。其二,本官杀孙石是因他污蔑朝廷命官且对本官出手,按律可斩。同样,田氏污蔑本官,亦可追究罪责,至亲同罪。” 夫妇俩倒吸一口凉气。 五百两就够麻烦的了,再来个污蔑之罪,小门小户还要不要过日子啊?这些罪倒是次要。方才这贵公子一回来,这孩子脸色都白了,他们家里人要真对她很好,她怎么会这样害怕? 这种人家他们惹不起,但又不甘心,中年男子道:“其实大人……我们不是这孩子的亲爹妈!她爹是我弟弟,孩子刚落地两口子就出事死了,给我们养着,可孩子被人掳走了。” 田岁禾立时恼了,什么掳走的!村里的老孙头跟阿翁一起捡的她,亲眼看到一对夫妻偷偷摸摸扔了她! 她想拆穿他们,但更想让他们自己退缩了撇清干系,以后就不用往来了,田岁禾没有说话。 宋持砚问二人:“所言是真?” 两人齐齐保证:“您可以派人打听!大伙都知道我弟弟留下一个女娃,我俩也是怕孩子难过,才要装作她爹妈!大人,这孩子也是可怜,您看……” 宋持砚打算他们的试探,“那不妨立字据画押,以免往后田氏攀咬二位,二位意下如何?” 他唤人取来纸笔,还请来府衙的师爷作证。一看这架势,夫妇俩才知道惹上一个不能惹的,话都撂出去已是骑虎难下,只好抖着手画押:“真的、是真的。”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2节 字据一人一份,宋持砚把另一份交给田岁禾,冷冽声音难得温和:“拿好了。” 田岁禾忙接过。 两口子也不傻,他们还真是被这丫头骗了!还想说些什么,被宋持砚抬手打住。 “按本朝律法,私自丢弃婴孩者,若为父母,则流放千里,若为同族亲属,罚银二十两,杖责二十。” 他看向田岁禾的手,她用力捏着字据,指尖都发白。 “这字据便是证据之一,除此之外,本官也曾亲口问过田氏同乡,多人可证实此事。” 夫妇脸色煞白,他们是被他套话了!有这字据和那些罪状,他们就算饿死也不敢再想来找她! 俩人灰溜溜地被押走,闹剧结束,小郡主叉着腰大骂:“可恶!要不是阿爹不让我乱来,我非揍他们一顿!” 耗了半晌,田岁禾已经没了别的心情,也该回府了,她照例跟在宋持砚后头往回走。 宋持砚走得比平日慢。 地上的影子在沉默,田岁禾的影子比平日离得要远。 “田氏。” 他叫住她。 田岁禾从茫然中抽离,想起今日污蔑他的事,她火速鞠躬认怂:“抱歉大人……方才我是不得已,怕他们脸皮太厚,才要拿您吓唬的,我不是故意的,您能不能,别治我的罪啊?” 听起来她怕得很。 “呵。” 宋持砚今日第三次笑出声,小声勾起了凉飕飕的风,吹过她纤细的脖子,田岁禾被他凉得整个人一激灵。 “你会拿我吓唬他们,难道不正因为我看着不似好人?” 好像是这样的。 田岁禾没法狡辩,老实地认了。 白皙后颈一粒朱砂痣赫然露出,若雪上一滴落.红,宋持砚无意窥探,还是不巧窥见了。 她后颈的确有颗痣。 那对夫妇没说谎,她身上其余隐秘之处的痣也都存在。 他沉默了,田岁禾总感觉有道吓人的目光落在后颈,她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怕死地捂住脖颈。 “喂,您别看了……” 宋持砚猛地背过身。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宋持砚已经反省累了。 他从前喜欢直面问题,现在发觉了忽略也是很好的解法。 他不想再去想田岁禾是否会误会,更不想解释,问她:“可要我派人去那二人的故乡确认?” 那对夫妇后来说的话不一定是真,也有可能他们真是田岁禾的父母,只是为了撇清干系才说谎。即便不相认,但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世当有知情权。 田岁禾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不需要,养我的是阿翁。如果他们是我的伯父伯母,就与我没关系。如果是亲的爹妈……”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停下来佯装傲起地冷哼,好让自个显得更强大些:“若是亲父母,他们的确是生下了我,但生孩子的决定是他们下的,不是我下的。所以他们抛弃我的时候,生恩就断了,我不用记恩。” “这是对阿翁的背叛。” 她比宋持砚想的要胆小,但比他想的要果断、明辨是非。 宋持砚不由自主压缓了嗓音。 “的确。” 他自己最先意识到,这种温和的声音不该从他嘴里发出。 他咳了两声,压低了嗓音,更符合他年长她三四岁的阅历:“方才为何要靠说谎来逼退他们?” 预判到她会先紧张地解释那些污蔑他的话,宋持砚话锋一转:“放心,我不会追究你的话。” 他真正不悦的也并非她的污蔑,而是那对夫妇荒谬的揣测。 田岁禾没立时回应,宋持砚也不需要她的回应,“你不忍心冷言拒绝,便想用迂回的方式叫他们知难而退。但有时把拒绝的权力握在手中,话说得狠厉些,才能让对方真正惧怕。” 田岁禾明白他的意思。 她打小这样,哪怕铁了心要撕破脸,话也不会说得太狠。 宋持砚说的在理,哪怕一时半会还学不会那样果断,她也诚恳地点了头,“您说得也挺对的。” 这时候的宋持砚很像一个长辈,她没有爹爹,阿翁豁达,不会管束他们,但偶尔她也希望有人教她些东西。 能听出他是好意,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挑剔,她也乐意说出真实想法:“不是心软,是不知怎么当面骂人能让人害怕,我没有您那气势……” 宋持砚:“也是。” 她连骂人的口吻也相当温柔,即便骂了人,对方恐怕也听不出。 今日发生的事有些多,田岁禾心里也乱,宋持砚此刻像个值得信赖的兄长,她难得不怕他。“其实……我心里是不服气的。他们一定早就知道我在哪里。可这么些年,我跟阿郎快饿死了他们也没个影,我刚被宋家接走,他们赶巧就找到我。还要诓我,难道他们眼里我是傻子么?我不喜欢被人当傻子哄的感觉,也想骗骗他们,让他们在美梦快成真的时候落空,也算……报复了他们。” 说起来她还不大好意思。 宋持砚意外地回头,又很快背过身,“报复并非做恶,不必不好意思。世道不公,总有律法难平之事,在不殃及无辜、不让自己陷入麻烦的前提下,借报复为自己出头并无不可。” 知道她听不懂文绉绉的话,他刻意说得直白了些。 原本他以为的田氏是软弱、纯良、胆怯的,原来她也有许多面。 心软,但不软弱。胆怯,但偶尔会吐露真言。以及这一点连恶都不算的恶意,如同一颗美人痣。 看似白玉有瑕,实则锦上添花。 为何他又在探究她? 宋持砚迈开步,疏离的衣摆掀动带起一道微凉的风。 田岁禾懵懵地摸了摸鼻子。 冰块才刚有了点人情味,怎的一眨眼又冷淡得让人害怕? * 今日事不足以惊起波澜,但毕竟是内宅之事,宋持砚自会知会郑氏。 郑氏颔首:“田氏与亲眷早早割了席,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事已说完,宋持砚要告别,郑氏叫住他:“汝父今日来信说要派福嬷嬷来卢城照料照料他儿妇,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怀疑我们,才要叫福嬷嬷过来盯着!好在我已让人在道上使了绊子,福嬷嬷此行少说也得两月。” 宋持砚听懂话中暗示,“母亲不必多说,儿明白。” 郑氏便没再多说。 打长子应下给田氏借子一事后,她内心有愧,偶尔也心虚,母子相处的时候彼此一直很客套。 话点到为止,林嬷嬷很快收到了消息,连同郑氏让陈嬷嬷送来的香,陈嬷嬷卖弄着熏香,“这香是宫里传出来的秘方,吸入不会损伤女子的身子,但可以助.兴,认成心里惦记的人。” 大公子比她们两个老婆子想的都要克己复礼,上回的补汤竟然被倒掉了,那晚上虽说两刻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但田娘子竟然睡着了!想来没什么改变。 可见两人还都碍于世俗拘束着,需得少一点清醒才好。 林嬷嬷一听不损身子也毫不犹豫,在夜里燃起香。屋里从不点香,田岁禾洗沐出来,咻咻嗅了几下:“嬷嬷,屋里燃的什么香啊,怪好闻的嘞。” 林嬷嬷捂着鼻,“就是驱蛇虫的香,娘子放心用。” 嬷嬷匆忙离开,田岁禾昨夜才被蚊虫咬了不少包,凑到香炉边多闻了两口,不仅要多闻,还要挪到床边。 田岁禾照例坐着等,惊喜地发觉这香不仅能驱蚊,还能让人心神放松,她难得地不怎么紧张了。 陌生公子来了,走到她面前,她蒙着眼,四周也墨黑看不清,但她就是有种面前的人就是阿郎的直觉。 脑子清醒又糊涂的,田岁禾起初捏着寝衣袖摆,等他开始解腰封,她依恋地环住他的劲腰。 宋持砚腰身收紧。 才进门他就察觉出今日熏香有异,下人没有母亲授意不会点香,更不会用有害它身子的烈性熏香。 田氏毫不设防的拥抱让他推测出这约莫是致幻的香。 他皱着眉推开她,田岁禾手圈得更用力:“阿郎,我被人欺负了。” 低声倾诉如同香炉之中缭绕袅娜的熏香,漫开无尽委屈。 宋持砚没有再推开。 他没有安慰女子的经验,更无代弟弟安慰他遗孀的善心和义务,仅有的善心只足够他默许地纵容她的冒犯。 田岁禾脸在他腰间衣裳上蹭了好一会,窗外的风钻过半掩的窗吹到香炉上,熏香被吹淡了,她也清醒地松开他,如从前一样拘束地坐下。 宋持砚未有下一步动作。 白日由那对夫妇旁观了田氏幼年的凄苦,他再一次窥探到曾经她和三弟相依为命的艰难。他这个兄长得以在朱门绣户中黯然长大,无法对弟弟流落在外所受的苦难置若罔闻,更无法坦然地直面欢愉,玷污她和三弟的真情。 熏香被夜风吹得稀薄,他比之前任何一夜都要克制。 窗外听声的林嬷嬷发觉异样,这才留意到是窗外吹进的风在诱拐熏香,她连忙关上窗,把熏香关在屋里。 熏香开始尽责,屋里面总算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墙上的影子深深沉入了皎洁月光中,田岁禾迷糊中扯掉了面上的绸带,夜凉如水,只有一点稀薄的月光,恰到好处地成全了她的幻觉,恍惚她又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令她自在的小破屋。 上边有个一人,定睛一看是阿郎拿着刻刀在雕木头,田岁禾大诧:“你、你先把它给移开!” 他被她推得晃了下,堪堪擦过,田岁禾的话被烫软了,“好阿郎,你忘了拿肠了衣,不然要出人命的……” 宋持砚撑起上身,总算明白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幻觉。 他因此生出抗拒。 好在得益于屋里的香,她嘴上闹着要这要那,身子却依恋地迎向他。宋持砚也吸入了些熏香,他来得晚,比田氏吸入的少,未还曾致幻,但也动了念,至少不必再受无济于事的礼义廉耻干扰。 他按住她,阻止她乱动。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3节 田岁禾也想起她跟阿郎在这里胡闹的缘由,是因为她想要多一个家人,血浓于水的家人。 她乖乖地不再提肠衣的事,刚准备步入正轨,可田岁禾发觉另一件事。好奇怪,屋里没点灯,她也蒙着眼,可她却能清晰地看得到破屋里的一切。 窗前空空如也,阿郎不见了。 “阿、阿郎?” 田岁禾撑着手起身,身上人没了办法,顺着她的力道,半拥着她一道坐起。 田岁禾才想起阿郎正和她在一起呢,她真是昏了头了。忍着难受扶住他肩头,她望向窗口的方向,再次发觉不对劲之处:“阿郎,你晒在那里的肠衣好像被人偷走了!” “……” 宋持砚头疼,身上也疼。 不想再听到她说出更荒唐的话,他伸手捂住她的嘴。 田氏总算安静了,她很温顺地依偎地坐在他怀里,脸依恋枕着他的颈窝来回轻蹭,别处亦热情地贴了过来。 她老实了,宋持砚却开始在熏香侵扰下开始出现了幻觉。 田氏方才的话给他的幻觉起了个头,哪怕他缚着眼却也能感觉自己身处小山村中田氏和三弟住过的陋室中。 他拥着三弟遗孀。 她还穿着素白孝服,杏眸通红,眼中噙着泪,不知是在为亡夫死去而哭,还是因为难以容忍。 手掌触到田氏后背,宋持砚施了力,却未真正按下。 熏香点燃了他的血,也勾出矛盾的情感,刻入骨髓的礼义廉耻、身为肉体凡胎难免有的恶念。它们混入幻觉,凝成三弟模糊的样子,控诉着他:大哥若如此,便是对不起我,对不起师长的教诲! 宋持砚咬紧牙关,他或许不是君子,但的确是他的兄长。清楚这是幻觉,他要推开她。 田岁禾不让,缩到他的怀里:“阿郎,窗外有人,有人在看我……” 宋持砚被香灼烧着,而她如柔软的水波倾近,冲刷着他的理智和道德,他抬手按住她。 田氏更依赖地揪着他衣摆央求:“阿郎,你的哥哥在那。” “他在看我……” 是看她,不是看她与三弟。 宋持砚推开她的动作随这句话定住,若他出现怀抱着亡弟遗孀的幻觉是因为心有恶念。 她呢? 为何她会出现夫兄窥伺她与亡夫亲近的幻觉? 宋持砚隐忍的呼吸变重。 他按住她。 田岁禾被迫坐好。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宋持砚不想再深究什么。 他已开始灼烧的气息被这句话点燃, 顷刻推倒她覆上,两人呈现一方绝对压制的状态。 田岁禾没有害怕,缩到他的怀里, 借他的身子遮掩。 “阿郎,你的哥哥在窗边,他拿着我们用的肠衣,那种东西怎么能让他碰……你, 你快把他赶出去啊!” 赶出去。 心里像被扎入了一根微不足道但令人不适的刺, 宋持砚手的隔空拂过她面颊, 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并未触碰她其余地方。 他是该后退,尊重她和三弟, 避免被熏香控制?还是该为田氏的话恼怒?她会想着“赶”走他,是他冷淡的性情让她耻于在他的眼皮底下和三弟亲近。还是她认为他会拆散他们, 要“赶”走他来守护他们二人的夫妻情? 太多的问题。 他指间终于落在她面上。 这是宋持砚第一次在夜里触碰田岁禾别处的肌肤,滚烫的手背触上,田岁禾就像一块遇火的冰酪, 肩头颤了下。 她要臊死了! 怎么莫名其妙就看到了宋持砚那个大冰块,眉眼比初次见面还疏离,穿一身纤尘不染的锦袍, 在窗前对着她和阿郎用过的肠衣若有所思。就一片小小的肠衣,有什么可看的,看什么看啊?难道就像林嬷嬷说的那样,他这种读书人都主张禁.欲, 厌恶那种事,觉得她在带坏他的弟弟? 田岁禾可不敢招惹他,只能催促阿郎赶走他的哥哥。 阿郎压下身来遮住她,他哥哥也消失了, 田岁禾脸上红晕未消,她和阿郎怪像两个背着大人做坏事的少年。 身上的人身量修长,带来压迫感但也让人倍感安心。他身上熏香清淡,闻着如雪后松针。 ……怪像宋持砚的。 田岁禾无疑是怕那位夫兄的,怕到想起他她都会想缩到洞里藏起来。但她又想起他帮过她不少忙,虽总是冷着张脸,但也怪有人情味的,清冷高挑的背影也让人感觉怪安心的。 阿郎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声音很低,低得辨不出音色。 “我是谁?” 声音辨认不出,但腔调里冷淡的斯文可以察觉到。阿郎他从来不会做这样说话,更不会这样捏她的下巴,让她察觉危险,这时候的阿郎无论身上的气息还是别的,都很像她那位冷淡的大哥。 田岁禾眼睛闭上再睁开,竟看到阿郎慢慢变成宋持砚的模样,对他的胆怯随之而来。 “宋……” 幻觉消失了一息,但她抹黑摸到他高挺的鼻梁,阿郎鼻子没有这样挺,她更诧异了:“阿郎,你、你怎么变成了你大哥的模样?你快给我变回去……我不能对着他那张脸,跟你做那事啊……” 他把住她的手腕。 宋持砚手心用力,她还蒙着眼睛,房中也昏暗不能视物,或许只是因为幻觉。为了不让她知道是他,平日来田氏房中时,他都会沐浴更衣,换上未熏香的衣物。但有些气息无法被遮盖,她嗅他衣裳时他就已有察觉。 可屋内熏香折磨得他很疼。 他不想思索她这次的幻觉是因为认出了他,还是她心里也不清白? 就当她也不清白。 宋持砚倾下身沉了下去,将她的声音斩碎,一句句阿郎成了含糊的呜咽,在雨水声中起起伏伏。 * “娘子,娘子?” “今儿怎么还没起呢……” 田娘子从不睡懒觉,不知情的丫鬟纳闷地嘀咕。 林嬷嬷不好多说,也不敢多催,大公子就跟江南的雨一样,之前夜雨都润物细无声,几乎没弄出动静。昨夜雨只下了三刻钟,还没羹汤那夜的一个时辰久,可雨打芭蕉声却噼啪不绝。 雨停之后林嬷嬷进屋收拾,发觉被子上都被窗口拍进来的雨打湿.了。 难怪娘子起不来。 田岁禾脑袋蒙在丝被里不出声,昨夜实在是太可怕了。林嬷嬷在骗她,这根本不是驱虫蛇的香,是不正经的香! 不仅让她生出幻觉,身上还火烧火燎的很难受,把陌生公子当成阿郎一直是她自欺欺人的手段,但没想到后来她会把那位陌生公子看成宋持砚,这就算了,她的身上还很难受,她非但不能推开他,还缠得更密不透风。 就算打死她都不会觉得夜里的人是宋持砚,他那样的冰块又怎么会同意这种荒唐的事?她只担心那陌生公子听了她的胡言乱语,到时得以为她是对宋持砚有见不得光的心思。 回想昨夜的幻觉,田岁禾根本没法面对,想到幻觉中宋持砚压在上方,顶着那张清冷的脸…… 要是被宋持砚知道,她就真得回小柯村挖个洞把自个给埋了! “我要死了……” 田岁禾痛苦地揪着头发,她咻地掀开被子,提起炉子出门走到墙根下,墙后是处鲜少有人经过的池塘。满腔羞恼都倾注在这一个小小的香炉中,田岁禾用上了吃奶的劲儿将那小巧香炉掷得老远。 炉子是扔掉了,她的恼成功转嫁到正无辜经过的付叔身上。 付叔是宋持砚的长随,昨夜奉命派人去跟踪那对夫妇,从池塘附近抄近路回去跟大公子复命,冷不丁水里“扑通”地响,他一个中年大汉都吓了一大跳。 到书房附近,付叔跟李宣抱怨起来:“别居下人真是松散,方才经过玉荷轩竟有人往荷塘里扔物件!” 李宣诧异:“大公子治家严明,哪个下人如此猖狂?” “谁知道呢。”付叔又爽朗地笑了起来:“林嬷嬷可是个细心人,丢了只蚂蚁都能发觉,我看啊,那扔东西的刁仆过一会就要灰溜溜出来找了!” 付叔进了书房。 “大公子,属下派人一路跟着那一对父母,并未发现恭王世子或柳氏与夫妇二人串通的痕迹。那对夫妇称,他们会找到恭王世子这里来,是因为恭王世子当初似乎派了好几个人去查田娘子下落,得知娘子离开后也没撤走,而是寻找其他善于雕刻手艺的匠人。” 那对夫妇或许是巧合,但世上不乏能工巧匠,恭王世子何必执着于寻找田岁禾? 宋持砚睫羽冷淡垂敛,大理寺办案的经验让他迅速寻到一缕可疑线头:“去查查田氏祖父祖籍何在,尤其是雕工师从何处,越细越好。除去田氏祖父,同样查查当地匠人。” 付叔道:“死去多年的老翁怕不好查,不若先问问田娘子?” 自然要问。但宋持砚从不会偏听一方之言,然而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想今日就问她,不如先让他的人先查,还可避免田氏有所隐瞒。 宋持砚看向自己衣襟,想起她昨夜钻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哭诉被人欺凌。他沉默稍许,又添一句:“顺便去那一带确认那对父母和田氏的关系,以及田氏亲生父母和亲眷底细。” 女子难耐的哭声还在脑海盘旋,交待完事情,宋持砚撂下公文,打算出去透透气。 正好和付叔同路,走到了玉荷轩附近,树丛中隐现一个藕荷色的身影,正猫着腰在找东西。付叔笑了:“想是来寻香炉的,瞧衣裳颜色是个婢女,还知道来找!” 树丛里的婢女听到人声大吃一惊,鬼鬼祟祟地回头,再看到前边眉眼清冷的公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田娘子?”付叔断然没想到,田娘子性情柔顺,也不像那种无缘无故扔东西的人,他为她找了合适的理由:“田娘子温和持重,会扔东西定有缘由。” 宋持砚没应声,昨夜田岁禾失控时的低泣又在脑中蔓延,挥之不去,他已猜到她扔的是什么,又为何要扔掉。 不只她,他也想扔掉。 即便田岁禾不知道夜里的人是他,付叔也不知情,但宋持砚依然觉得他需要回避与她碰面。但才转身,林嬷嬷紧张地从院中奔出来,边跑便叫唤:“娘子!” 迎面看到大公子,旁听了一夜的老嬷嬷神情霎时带上一些难言的微妙,头埋得很低:“大……大公子怎么来了。” 昨夜关窗的人正是林嬷嬷,宋持砚眉微不可察地蹙起,骨子里的教养让他不会责怪奉命行事的无辜之人,待林嬷嬷不减半分客气。 只是昨夜之前,他一直将去田氏房里归为家宅之中的“公事”,哪怕失控,那也是母亲和其余人想看到的结果,因而他有足够的坦然面对母亲、陈嬷嬷和林嬷嬷这三位知情人。 今日不可。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4节 古语有云,君子慎独。他自幼受的训诫更为严苛:不止人前,哪怕周围只有草木也应保持自克,不得侥幸。 林嬷嬷就像窗外的草木和房中香炉,虽看不出他内心的罪恶,但见证了他的失控。 宋持砚无法坦然。 他只冷淡颔首,林嬷嬷习惯了大公子的疏离,跑向田岁禾:“娘子!我还道娘子也跟香炉一样丢了呢!” 田岁禾才发觉周遭有人,她回想昨夜的幻觉,脸顿时红了个透,暗暗庆幸他没有读心的本事,否则……她安抚自己,难为情道:“嬷嬷,那个香炉不是被下人偷了,是我扔了。我嫌它里头装着的香……不大好,昨夜让我做了很久的噩梦。您别怀疑丫鬟,她们没犯事。” 免去无辜之人被怀疑的可能,她不放心地问道:“嬷嬷,那炉子真是纯金的啊,很贵么?” 宋持砚回了头,他和她的目光越过林嬷嬷交汇。 为何会视线交汇,因为她在偷看他。被他逮着,她像受惊的鹿睁大了眼,飞速地低下头。 宋持砚本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田岁禾偷看的那一眼就如一根细丝,他已不由人地朝她走去。他每走近一步,田氏就后退一小步,睫羽压得越低,若非林嬷嬷拦着,她只怕要栽入湖里。 宋持砚忍不住想,她这到底只是怕他,还是在为昨夜的幻觉的心虚? 那么爱三弟,却出现夫兄旁观她与丈夫敦伦的幻觉。 他走到田氏面前,目光看着荷塘里水浑浊的水:“这宅子中的香炉皆是纯金所造。” 语气神色皆清正朗然,田岁禾根本想不到这样正经的人会捉弄她,不曾有半点怀疑。昨夜出现幻觉和宋持砚欢好的羞耻被这一的噩耗冲击一空,她可赔不起这香炉。 “那我、我下去去捞。” 林嬷嬷大惊失色地拦住她,“哎哟,这可使不得!娘子,您的身子不能下水的!大公子,您快别吓娘子了!是老奴以为香炉被下人拿走了,这才吓唬她们的!” 田岁禾不确信地停下,望向宋持砚,可一看到他英俊的眉眼,又想起昨夜的幻觉,她仓促垂下头。 宋持砚看着她小巧的下巴,窥见极淡的指痕,然而他记得捏住她下巴时并未太用力。 可惜她的肌肤也跟她的胆子一样,禁不起半点的惊吓。 不可再看。 从昨夜翻身捂住田氏的嘴并沉下那刻起,一切就逐渐荒谬。反省易自责,探究过多易越界,宋持砚看着荷塘中浑浊的水,熟练地选择了避重就轻。他们都无过错。 错的是炉中的香。 * 撞见过宋持砚,田岁禾就像撞见猫的耗子,一整日不敢出洞。 可是不出洞又怎样呢,她躲在洞里,日头却不会躲在天上不下去,天黑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前几次田岁禾的心是在陌生公子立在榻边才开始乱的,今夜好了,脚步声才出现在耳边,她就乱了! 怎么这个脚步声这样平稳?平稳得让她又想起宋持砚。 那也是个平稳的人。 这绸带真没用!只缚住了她的视线,怎么不把她忐忑的心也束一束呢,还有她这一双耳朵。 阿翁常说,脸皮要厚,脸皮厚一点才能吃上肉。对,脸皮要厚点,脸皮要厚,脸皮厚……田岁禾默念这一真言,他走一步,她念一句,人来到榻边,开始解束腰革带,田岁禾为自己鼓气。 “脸皮厚!” “……” 宋持砚指间动作慢下。 外人都赞许他清贵、沉稳,亦有甚至斥责他冷血,他从未被人谴责厚颜无耻。 书香门第的教养又促使他认真反思。 是上次他太过分了。 宋持砚遮好双眼,没有立即伸手触碰她,分寸得当地坐在榻边。俨然把她的话听进心里。 田岁禾懊恼地咬着嘴唇。 糟糕,她怎么一紧张把劝自己的话说了出来,怪像骂人的。 她双手支在榻沿,腾挪身子往他这边靠近了半尺,“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你脸皮一点也不厚,真的!” 那位公子没说话,田岁禾想起昨夜她似乎喊了好些胡话,他不会误会她对夫兄有那种心思吧?她忙道:“昨晚的熏香有些古怪,我竟然出现了幻觉,看到许多平日很敬重的人,所以才会胡乱说话……总之你可别放进心里。” 宋持砚回味着她的话。 敬重? 也合乎她每日一见到他就极尽恭谨的鞠躬,但她对他,当真就只有敬重?只有敬重为何会在欢.好之际想起他。 他久不说话,田岁禾更忐忑了,搬出宋持砚来吓人:“你可千万别到外边胡说,我们府上那位宋大人可狠着呢,惹急了他一剑削了你的脑袋,比我杀鸡还利索……” 凉风吹入,回想在镇上那一个惊魂夜,她鼻尖似乎能嗅到那一夜的血腥气,打了个哆嗦。 宋持砚再一次无言以对。 他就这么可怕? 可怕到她想拿他来吓唬旁人,反倒把自己唬住了。 他轻声笑了。 田岁禾抱着双臂,没有香炉,又经历昨夜的荒唐幻想,她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会想到宋持砚那张脸。 全身上下都很僵硬,被推倒时她就像被翻过壳的龟。 陌生公子熟稔地寻到他要去的地方,田岁禾被凉得一激灵,冰玉般的长指让她脑子一乱,眼前又浮现那张冷淡的脸,比昨夜的幻觉还荒唐,她的舌尖卷起模糊的气音:“宋……” 她惊醒地抿住口,庆幸只是气声,他应当是听不出。 可宋持砚听清了。 在黑暗中沉凝的目光和指间都随着这声重了一分。 躁动又生,长指一落到底。 * 今夜林嬷嬷难得没在窗下,而是窝在耳房,白日田娘子虽扔了香炉,但两人也都熟悉了,怎么也不会不成事,顶多是比平日少一些,还有好几晚呢,不差这一晚。 正寻思着偷个懒吧,就听到正屋里田娘子乍然惊呼。 “你!”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林嬷嬷大呼震惊,今夜没香,但大公子也没心慈手软。 正纳罕,就听田娘子又恼又委屈地道:“你、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把手,我……”话音软了些,“我不舒服,你回去吧!” 林嬷嬷慌乱地奔出,大公子正好推门而出,但和上一次突然出来时候带着怒气时不一样。 大公子背影没那么冷淡,只是停下来不解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那指腹在月光下闪烁着莹润光泽。 林嬷嬷进了屋还没问呢,田岁禾就先委屈告状:“嬷嬷……他好过分。” 她蜷缩在榻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脸都要埋到胸.口了,林嬷嬷心一咯噔:“莫非大……他打娘子了?!” “没有没有!”田岁禾连连摆手,声音颤颤,“是我打的他。” 田岁禾手还在发麻,她身子虽柔弱但力气很大,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她忍着难堪把方才的事说出来,“怎么能放手,还一下放仨,还……又揉又搓,我被他气坏了,不然也不会打人……” 林嬷嬷听完也讶异了好一阵,总算是明白大公子为何临走前会看对着自己的手,她也笑了:“娘子是误会了,那是在对您好呢!” 她仔细跟田岁禾解释,田岁禾听了大为震撼:“还能这样?!” “远不止呢。”林嬷嬷顾念她面皮太薄,把到嘴边的“唇舌”憋回去。今夜大公子取悦娘子,许是为了便于行事,但大公子那样冷淡的性子,又怎么会动唇舌呢? 林嬷嬷解释过后,田岁禾知晓自个误会了人家,把个好心凿井浇田的善人当成要打动的耗子。 她很懊恼,也疑窦丛生。 昨夜她看不见陌生公子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突然那样,是在她嘴瓢说出宋字时。 长大后她接触的男子只有阿郎和宋持砚,阿郎性子活络,一举一动都写着他的心情,他若是呼吸变重,毫无疑问是生气了,偶尔也是害怕。 因而她推断那个陌生公子突然气息沉下是在生气,可就算听到那个“宋”字,他又有什么好气的? 他又不是宋持砚…… 清风吹来梨花香,夹杂着早春的微凉,若即若离的香气猛然勾出田岁禾关于香的所有回忆。 尽管自知宋持砚不可能答应那种事,可她还是忍不住怀疑,寻到一个和阿郎长得像的公子就很不易,偶尔作风还怪像宋持砚的。这难道不是更不可能的事么? 阿翁和阿郎总说,田岁禾的心是一个竹篮,有时能装很多东西,但也不是什么都能盛得住。譬如会让她难堪的事。她这人坐不住,心里一旦开始怀疑,就无法安稳。 田岁禾一整日都待在房里不出去,巧的是第二夜那位公子没来,第三夜也没来,听说是有事要忙。 她留了点心眼,同园子里的小丫鬟打听宋持砚的去向。 丫鬟道:“大公子这两日休沐,一直在府里呢,应当是在看书,恭王世子派人来了一趟都未出门,不愧是探花郎,如今入了仕还废寝忘食呢!” 田岁禾心又安定了。 前两日宋持砚那么忙,那位陌生公子却每夜都来,这会宋持砚休沐了,陌生公子反而不来。说明是她想多了,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晚膳时分,郑氏来人唤她,叫得很急,想是有急事。 田岁禾不敢耽搁,匆忙过去,却在郑氏房里看到宋持砚清隽的身影,她为之前的幻觉羞耻,更为这两日的瞎猜羞耻,两眼低垂着看着自个的裙摆。 “夫人,宋大人。” 郑氏神情复杂,看得田岁禾心慌。 “唤你过来是因家里派出的人查到关于那对夫妇的事。” 田岁禾心被捏紧了,难不成那两人的麻烦还没完?她不安地绞着双手。 宋持砚视线落在她忐忑交握的双手上,那一双手十指纤细修长,仿佛柳枝轻一折就会受伤。 任谁也想不到那双柔弱的手掌掴旁人时会如此之痛。 他冒犯在先,理应如此。 宋持砚淡淡看向自己骨节分明,修剪得干净的食指和中指,两指轻动。 李宣被唤上来,心里先照宋持砚的嘱咐摘出哪些话不该说,这才开口:“我们在玉田镇一查,发现那对夫妇曾与一个商户有往来,那商户与柳家又有些生意往来,原以为那两人是循着恭王世子的人跟来的歙县,如今看来,是柳氏的人教唆他们,约莫是见我们与恭王世子有了交情,想把那俩人安插到田娘子身边当眼线!” 郑氏闻言冷嗤,“幸而岁禾明辨是非,我儿亦睿智缜密。” 田岁禾虽没接触过柳氏,但光是疑似杀害阿郎一桩事就足够让她气愤,如今他们还拿她的身世说事。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5节 她忍不住分开道:“简直欺人——”乖乖,林嬷嬷之前说过的那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了?“简直在欺负别人的肾!” “噗……咳咳……”李宣没能憋住笑,被宋持砚扫视了一眼才忙屏住笑。 宋持砚不看田岁禾,面无表情地纠正她:“是欺人太甚。” 田岁禾耳根红了。 她果然不适合当个斯文人。 李宣继续说:“他们的确只是田岁禾的叔父婶母,当年受兄嫂托孤,得了兄长的田产却把孩子弃了,被收养田娘子的祖父碰见了,老人家出言指责,他们却不以为然,老人无奈将孩子带回去抚养。因而那对夫妇一直清楚田岁禾在小柯村,却全当不知,听说田娘子刚死的男人是富家公子才想攀亲。我们自然不会让田娘子白白受苦,联合县官将他们侵占去的田产收回并换成银子。” 李宣将银票奉上:“田娘子,这是您父母给您留下的。” 田岁禾珍而重之地接过,忽然间鼻尖泛酸,不知为她的亲生父母,更为抚养她的的阿翁。 李宣很快交待完,田岁禾捧着银票回去,银票不多,但烘得她心里温暖如春。哪怕那对夫妻是她的亲生父母,她也不会与他们相认,但得知不是亲生父母,她多少是高兴的。 方才李宣还说了,“田娘子的父母是忠厚老实之人,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疼爱得到哪都要带着。” 心里属于父母的位置早已干涸,如今重新涌出甘泉。 泉水浸润得田岁禾心里温软,她多了两个真心疼爱她的人,可惜他们和阿翁阿郎一样,都已不在人世。她在长廊中间停下来,忍不住低头抚摸小腹的位置,更期盼能有一个家人了。 等她当了阿娘,定会把自己孩提时从未体会过的一切都给她,让她过上她没能过上的日子。 “田娘子。” 李宣的声音打断她的憧憬,田岁禾回头,宋持砚从侧方长廊拾级而下,目光落在她抚摸小腹的手上。 宋持砚看她的目光很淡,她腹中却好像被泼了抔温水。 上一回点香的时候,陌生公子把东西泼在里头的时候,她脑子里还闪过宋持砚这张清冷的脸,如今又当着宋持砚的面想起,这简直太过分了。 她的脸低得几乎看不见,恭恭敬敬问候:“宋大人。” 难为情归难为情,可田岁禾没忘正事,感激地道谢,为了表示敬重,还改了称呼:“多谢大伯哥和李大哥帮我去查那两人。” 宋持砚:“……” 她实在不适合圆滑,套近乎的称谓从她口中听到,竟和当初让三弟“赶走他”一样不甚悦耳。 他沉默一息才颔首。 “不必客套。” 宋持砚看着庭中陶盆中所栽的水宫仙子,它不日将抽出新芽。但田岁禾的称呼点醒了他,这一切与他无关。 他与她擦肩而过,身上的冷香与她发间桂花香相融又分离。 李宣没多想就跟上了,拐过一道回廊才想起:“大公子不是打算问一问田娘子祖父的事么?” 宋持砚步调慢了半瞬,旋即决然离去:“改日吧。” 李宣记起大公子今夜要忙,虽说不知休沐日有何可忙,但主子的事他不敢多问,更不会多好奇。 * 落日的余晖遗憾西沉,很快暮色攻下了整座宅邸,无风无月的夜,黑暗侵蚀了一切,唯有檐下的灯笼在坚守,代替晚霞抵御着这漆黑的夜。 宋持砚踏着檐下漏进来的烛光步入了田岁禾屋里。 进门便见田岁禾老实坐在榻边,掌掴过他的手乖巧叠放膝头,宋持砚在她身边坐下,握住那只手,她的手很小,手心似乎握着一块暖玉。 田岁禾愣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宋持砚幡然醒转,他随意在田岁禾手背拍了两下以示安抚和回应:无事。 未免身份暴露,他不便出声,这才握住她的手,只为了表示安抚。 别无他意。 他澹然疏离地收回手,田岁禾手背僵硬,他这两下拍得很慢很温和,慢得仿佛在暗示什么。 难道他是在警告她? 但警告怎么会这样温和呢,田岁禾回忆着与他共事以来的种种,脑海中的画面似水流逆转,流到最初之时。 她想她懂了。 她内疚地低声道:“原来你那天对我动手,是这个意思……” 宋持砚自己都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举止,为何听到她那一声未说完的宋便恶意丛生。 他看向田氏,田岁禾怯生生的口吻异样温柔,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蹩脚地安慰:“你别怕,今晚我不会再打你的,你也不容易,一个良家公子,被请来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你不容易,我和阿郎,还有我们全家,包括宋大人,都会感激你。” 她又开始说乱七八糟的话了,念她年少,宋持砚不欲计较,清冷卓然地坐着。他圈住田岁禾腕子,力道不轻不重地往前一拉。 田岁禾说不出话了。 * 第二日清晨,田岁禾还未起,她近日越发嗜睡了,林嬷嬷不忍搅扰她的好梦,回忆待会怎么去跟陈嬷嬷和夫人复命。 昨夜也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但她偶尔断断续续地听到娘子带着哭腔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用帮忙,你快把手拿开吧,算我求你,别再这样了……” “嬷嬷?” 百子千孙帐里钻出一颗秀气的脑袋,田岁禾脸上犹残存着浓睡后的慵懒天真,一对圆杏眼还泛着绯红。 想是昨夜哭多了。 林嬷嬷看得心里软塌塌,忙问她可还舒坦。田岁禾红着脸合上青纱帐,她在自己脚踝上模糊的指印。 昨夜她不知道又怎么惹到他了,那人默不作声地抓住她脚踝,挨个把手放了来。她越说不用,他抓着她踝骨的手掌越紧,按住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放了手。 她耳边嗡鸣,眼冒白光,魂魄快要离体,只知道手死死抓着他的手,好似还把他的手背抓痛了。 田岁禾这会手指都抬不起,问林嬷嬷:“嬷嬷,我这几日好犯困……能不能多睡会啊。” 林嬷嬷摇头:“娘子忘了,小郡主邀您去官驿去玩呢。” 林嬷嬷提到小郡主,田岁禾才想起这事。 这几日她夜以继日地雕刻,终于昨日雕了个一样的木雕,打算今日过去的时候给小郡主。 如约到了官驿,小郡主高高兴兴拿了木雕,拉她去了后方厢房,高兴说:“上次我救下的那个姐姐醒了!” 那日少女被买回来之后就因身上的伤太多昏睡了几日,田岁禾来了驿馆两次都没见着人。 少女才醒来,见到她们过来连忙想起身道谢。 小郡主按住了她,少女再三感激三人,同几人解释道:“两个月前我跟阿娘上京找爹爹,可半路遇到了贼寇,阿娘为了保护我被山贼害死,我被掳走了卖给了杂耍班子。” 阿霜的阿娘是江湖出身的,她自小耳濡目染,会些功夫,只可惜身上的伤太重逃不走,若不是遇到了田岁禾与小郡主,被带了回来,不然在戏班子里只怕会没命。 她本就要上京,可以随郡主同行,这倒是好事。少女还需静养,小郡主拉着田岁禾去了后方园子里。提到回京,小姑娘皱起眉头:“阿爹说后日就要走,可我还没跟岁禾姐姐玩够呢!” 田岁禾安慰着小孩,远远看到李宣和付叔,她才知道宋持砚也在这里,不知缘何她越发觉得夜里的不声不响的陌生公子给人的感觉怪像他的,也越发不敢见他。 小郡主跟着看了过去,她认得那两人,知道那位生得面若冠玉但冷冰冰的宋家探花郎也在,神秘兮兮问道:“阿姐,府上是不是有狸奴啊?” 田岁禾一头雾水:“不曾。”她来别居这么久,就不曾见过宋家有猫,郑氏和宋持砚都死气沉沉的,都不爱养猫。 小郡主诧异,低声与她说:“当真没有么?前两日我还偷听到阿爹与那位大哥哥说起呢。” 田岁禾好奇:“说了什么?” 小郡主两道眉毛跳动,惟妙惟肖地学起了那两人,爽朗不拘且眉飞色舞的是恭王世子:“宋大人这是怎的了?前两日我的人去府上,就见大人脸上有道巴掌印,我心中关怀,却怕唐突了不敢多问。今日怎的手上又有抓痕,本世子不得不关心一二!” 面无表情,肃正端雅的是宋持砚,小郡主学着他的模样,冷淡地垂下眸:“多谢世子挂怀。” 又看了眼手背,端起茶盏淡淡抿一口,“是院中进了野猫。” 惟妙惟肖地模仿,小郡主看向田岁禾:“大哥哥还让我阿爹对外别乱说,他定是偷偷养了猫,藏着掖着呢!” 童言无忌,田岁禾却像撞鬼似的,惶恐地倒退数步。 “怎、怎么会……” 她看向小郡主,笑得比哭还难看,声音颤得像是快哭了:“郡主,您真的,看到他手背上被抓了?” 小郡主:“那当然,那日我偷偷瞄了一眼,就在右手的手背上!” “右手……”田岁禾不断呢喃,身体里像是有一只手在搅来搅去,她双脚发软就快要站不稳。 宋持砚就在这时候与恭王世子一前一后绕出亭子。 贵公子一身淡色锦袍,清贵冷淡,如同天上仙人。听闻这边的动静,那清冷的眼眸远远地望过来。 田岁禾颤了颤。 微风吹过裙摆,她在单薄春衫下小腿不住地轻颤,脚踝好像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 ----------------------- 作者有话说:明天也是凌晨更,下周一上完新书千字榜之后会稳定晚八/ 谢谢小天使们[红心]/ 今天还有新预收求宠幸《为失明嫡兄解蛊后》/ 病态依赖的妹&偏执病态哥 / >>> 楚茵自小被楚家收养,她乖巧安静,寄人篱下数年里,楚家各房的公子小姐们都很喜欢她。 除去那位天之骄子的嫡兄楚珩。 楚茵为了讨好他下过不少功夫。可她越乖巧,嫡兄越厌恶她,他甚至威胁她—— “妹妹若还想此生安稳,最好离阿兄远一些。” 楚茵学乖了,尽可能不在他跟前出现。等攒够银子,她就可以离开楚家,回故乡安居。 然而嫡兄身中情毒失明,需与体质合适的女子同房数次解毒。楚家迟迟寻不到合适的女子。偶然间楚夫人发觉养女符合,为报答养恩,楚茵应了。 和想象中的不同,嫡兄外表清冷,床笫间竟十分狂肆孟浪,好几次她险些因为哭出声被他发觉。 此事他若有心就能查出,她瞒不了多久,楚珩那么厌恶她,若发觉夜里与他欢好的人她,说不定会杀了她! 楚茵实在怕这位嫡兄,事成第二日,她就乘船南逃。 才上船就见嫡兄清冷身影立在船头,拿着那夜被他撕碎的小衣,将小衣缎带绕在长指上。 “妹妹骗了兄长,这就想离开?” 楚茵惊慌失措,被楚珩压在船板上,又一件小衣被撕成碎布。从来冷淡的兄长分外缱绻:“阿兄可曾告诉过你,要离我远些?今日因果,是妹妹自找的。” 楚茵才晓得,早在第一晚,嫡兄就发觉是她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6节 * 楚家上下皆知长公子不喜那位义妹,却无人知晓,那些隐秘黏腻的梦里,她是如何侵扰他的理智。 恨她、冷落她,是他身为兄长,唯一能对妹妹尽的呵护之情。 但自闯入那刻起,楚珩才知道,他并非恨她是他的义妹,只不过在恨义妹不是他一人的。 ★ sc1v1 he。★ 强娶豪夺,男主前期偏执。会有男二介入/ 她追他逃等狗血环节。★ 无血缘关系,外界皆知女主是养女,不在家谱里。又因女主是被姨娘收养,在她的认知里男主不能惹的嫡兄,但其实地位没有嫡庶之分。 第21章 和宋持砚清冷的视线交汇, 田岁禾快要哭了。 他完全不像那种人啊。 白日里的他依旧如月光下的冷霜,可夜里陌生公子偶尔的沉稳客套也很符合宋持砚的克制。 这么多巧合在跟前,田岁禾没法不怀疑,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完全猜不出来?宋持砚和恭王世子说了两句话,便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田岁禾脑子更乱了, 她很想跑, 脚却死死钉在地上挪不开半步。 死脚, 快动啊! 跑不动,只得装死, 田岁禾对宋持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 随后她拉了拉小郡主:“郡主,我们再进去去看一看阿霜姑娘吧, 我不放心她!”十九岁的她躲在一个七岁孩子的背后,耗子撞见猫一般地逃走了。 恭王世子眯起眼:“田娘子是一如既往地怕你啊!” 宋持砚看着她立过的树下,田氏一向很怕他, 尤其上次因为熏香在幻觉中看到她,每每见面她都是如此。 只是今日比平时在宋宅要更胆怯些,但想来是因为外人在侧。 宋持砚不曾多想, 他问恭王世子:“世子今日邀下官来此仅是为了说笑?” 恭王世子笑呵呵道:“哪里哪里,宋大人一心政务,岂可耽误?是因两日后要启程回京,有些事需得先议过才是。宋大人派人去了田氏的故乡一趟, 难道就没话问在下么?” 二人来到书房里。 恭王世子先道:“宋大人稍安勿躁,在下对田娘子和宋家并无恶意。” 稍安勿躁,这已是宋持砚第二次从恭王世子口中听到此话,他没说什么, 等候恭王世子继续。 恭王世子说起一桩旧事:“二十年前,徽州大灾,我的外祖父户部尚书被构陷贪没赈灾粮,皇祖母也因此遭了牵连。父王查到一线索,应是有人寻工匠刻了一枚假章,借此诬陷外祖父。那刻章的匠人不久后自尽而死,死无对证,但前几年内子查到刻假章的匠人与另一匠人往来甚密,自尽前还曾与那匠人见了一面,且他自尽后不久,该匠人亦离了歙县,一切实在太巧,内子便借南下游玩循着所查到的线索去到了田岁故乡。” 可时机太不凑巧,寻到匠人时老匠人刚好过世,两个孩子又一问三不知,“内子担心惊动赵王的人,只得放弃,又怕我冲动触了陛下逆鳞便一直未告诉我,直到三个月前我才知晓。” 宋持砚沉思,相比贪腐旧案,他更在意田氏一家身上的诸多巧合。 去世的田家阿翁或许知道刻假章的真相,而此案是赵王党在背后从中作梗,三弟又恰好死在他赶到之前。 巧合得令人生疑。 他简要道:“我派去那一带的人并未查到过多,只知这位老者是外乡人,以雕刻为生,无妻无子。更详细的恐怕需问一问田氏。” "正巧,小女邀田氏今日来此,否则本世子也不会派人去请宋大人。便在这里问吧。”恭王世子道。 宋持砚认为不合适:“她怕外人。” 恭王世子了然笑笑:“或许不是田娘子怕,是宋大人担心万一问出什么要紧事牵连了弟妇和宋家,但本世子的敌人一直都是赵王叔和柳贵妃,分得清孰轻孰重。” 说着恭王世子遗憾地摇了摇头:“倘若当年内子早去几日,恐怕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我甚至在想,一切为何如此之巧,内子方查到了消息,田阿翁便病逝,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赶在前头灭口?” 宋持砚道:“亦有可能。”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恭王世子,让人请田岁禾过来一叙,丫鬟却一个人回来了,“那位田娘子说是身子不舒坦,急匆匆地回去了。” 宋持砚看着空荡荡的门外,是他太多疑?他总感觉田氏在躲他。 恭王世子也有此感觉:“请宋大人来是不想你误以为我利用田娘子屈打成招、颠倒是非,想要你当证人。谁知你把人吓跑了,本世子敢肯定,田娘子就是只怕你一人啊,方才她见着我可正常得很!” 宋持砚不想说话。 * 这一日田岁禾神游太虚。 她始终不敢相信宋持砚就是夜里的陌生公子,如此恍然地呆坐了一日,怎么都想不明白。 怎么会是他呢,他不可能会答应那种事的啊。 想啊想啊,在反复的自我拉锯中,田岁禾开始怀疑是小郡主听错了,“对啊!” 她像是在困境中发觉了一条小路,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郡主毕竟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小孩子说不定是听错了,或者记错了呢。也说不定……宋持砚手上真是猫抓的。” 还有还有,她其实也记不得那晚上抓的是哪只手了,力气会不会大到可以在那位公子手背上留下抓痕。 “有可能不是他的。” 田岁禾好哄歹哄,总算是把自个哄好了,李宣却来了:“林嬷嬷,大公子有事请田娘子去西苑书房里一叙,已先行告知夫人,娘子不必再请示,直接过去便可。” 田岁禾手中的木雕和刻刀当啷掉地,才平静的心再起惊惧,他怎么突然找她,难道真是他?且他发觉了她察觉的事? 坏了坏了……田岁禾快哭了。她钻入被子里想装睡,林嬷嬷进来劝说:“大公子说是正事,很要紧,娘子无论如何去一趟吧。” 田岁禾没办法,只得去了西苑,一路上她的腿都在发抖,指尖也止不住地颤抖。 到了书房里,田岁禾已经快站不稳。宋持砚一身白色锦袍,锦袍上的竹叶暗纹在微弱的光下熠熠生辉。他坐在书桌前,仿佛神坛上的仙人,手中的笔似长剑。 书房里的窗都关上了,她一进去,李宣还把门关上了,田岁禾的心更是乱跳。 她后背紧贴着门,仿佛多靠近他半步都会被他一剑削了脑袋,哭丧着脸,声音不成腔调:“大、大人……” 柔弱无措的一声,宋持砚落在书上的指尖随这一声抬起,再缓缓地落下掌下圣贤书上。 三弟当真不曾教过她么,不要对一个男子露出如此无措可欺的模样。 他浓睫羽低垂,不看她花容失色的脸,淡道:“不必紧张,唤你来只是想问一些关于尊祖父与三弟的事,且三弟与宋家同气连枝,哪怕曾经犯了错、亦或得罪了人,宋家不会坐视不理。” 提前声明是未免田氏有所顾虑而有所隐瞒,毕竟她实在太胆小。 但田岁禾却一直垂着头,良久都不曾回应他的话,甚至双手交握的力度更大了,白皙手背上现出青筋。 宋持砚的手指敲了敲红木桌面,她深垂的长睫就跟着他的动作上下扇动,仿佛受惊的蝶。 她原是在盯着他的手看。 宋持砚侧目看她一眼,嘴角似乎出现了隐约的弧度。 他话语疏离:“田氏,在想什么?” 田岁禾看得走神,试图从他手中看出抓痕的迹象,心不在焉,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在想,想宋大人。” 宋持砚倏然抬眸凝她,若寒潭冷泉清冷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彩。 田岁禾也发现自己这张不利索的嘴说了引人误会的话,死嘴,竟乱说话!她飞快抬起双手捂住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自个的舌头再不听话口吐狂言。 她懵懵地看向宋持砚,圆杏眼不知所措地眨了眨。 捉摸到他目光中的匪夷所思,怕他误会,她不得不开口解释。 “在想,大人的手……” 原本这句话是没什么的,可以解释为发觉他的手指很长,很漂亮,所以发自内心欣赏了片刻。怎么听都比“想宋大人”不那么让人想歪。 可田岁禾说完这句,她想起了上一次。 那公子在桃林中为她凿水,修长的手在堵得严严实实的厚泥中反复试探。那样耐心的贵公子,竟会亲手做那些事,和她认识的大公子完全不同啊。 田岁禾又想到更早之前,她在荆棘地里找萝卜,抓着他问萝卜在哪,还叫他回去等通知。 还有第二个晚上,她命令他:“你能不能自己支棱起来啊?” 这样的窘事太多了,在田岁禾为了给自个壮胆,逼迫自己以雇主的傲慢对待那位公子的期间,她说了太多荒唐的话了!如果真是宋持砚……那可是一剑把孙青脑袋削下来,一剑斩蛇,冷冰冰的宋家大公子。还是阿郎的大哥,郑氏这一房的主事人。 她,她怎么敢的啊! 越想越觉得是他,田岁禾真的要哭了。 有一滴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拦都拦不住,生生任它把她的眼尾染红了。 “田氏?” 宋持砚发觉她的异样,压低了声唤她,田岁禾抬起眼,一双含泪的杏眸红得似被狠狠欺负过。 他盯着那双眼,手指还悬在半空,目光已经定住了,连呼吸都沉了。 田氏,对着他的手……哭了? 尽管上一回她也曾经对着他的手汨汨涌出泪水,但不是因为怕,可如今她眼里全是怕。 她连他的手也怕? 宋持砚缓缓抬起那双手,田岁禾目光随他的手而动,长如竹节的手骨骼清晰,有着清冷的棱角,仿佛能触及一切事物最尽头之处,手背上的青筋仿佛藤蔓,衬托得他的手极具力量。 他手一动,田岁禾用力揪紧了轻薄的裙摆。 宋持砚手落回桌上,凉薄的唇角好似有不易察觉的笑意,“田氏,你怕我的手,为何?” 田岁禾被问得方寸大乱。 她紧紧并住脚,后背也绷直,立得比院子里的松树还要板正,死嘴又开始乱说话了。 “生得太、太长了……” -----------------------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伪骨预收有点没感觉,还是更想写强取豪夺风,于是改了改, 下一本应该先开这个,《为失明嫡兄解情蛊》,预收id:10222305 / 第22章 有时候田岁禾真希望自己是哑巴, 这样就不会言不由心了。 可相比她的满口胡言,她更担心宋持砚会看出她已知晓的事,不然他怎么会突然问她是不是怕他的手?难不成是担心她在外面乱说话破坏他名声, 所以在暗示她? 视线触碰,她匆忙低下头,像被审问的嫌疑犯,宋大人到了嘴边变成了套近乎的:“宋大……大伯哥。” 宋持砚手动了动。 那只骨节清晰的手搭在扶手上, 手背青筋在皮下浮动, 田岁禾忍不住浮想联翩, 他手指用力往里顶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会不会更可怕?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7节 死脑袋, 又在乱想什么? 田岁禾无法面对这只纤尘不染的手,再抬头对上宋持砚清冷的丹凤眼, 身子也颤了下。 宋持砚的眸色不经意地变暗,指尖在扶手上点了两下,未免吓着她, 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淡淡垂下眼:“可还记得你阿翁之事?” 田岁禾紧绷的心弦被他这句话勾到另一边,怯怯问:“我阿翁……怎么了?” 宋持砚道:“没什么, 只是欲藉由你阿翁查一查三弟走丢之事。” 田岁禾却没法全然放心,阿翁虽是个普通的老头,但在她的记忆中老头子也有许多神秘之处。 幼时阿翁喝醉时会说一些醉话,夸耀歙县多么多么的繁华, 他当初因为一身手艺得到多少贵人赏识。老头还说他是因为知道一些事才躲来山里的,她好奇地问过他,他好似突然醒转,惺忪的醉眼闭上, 连连摆手,“傻孩子,阿翁说瞎话呢。” 从前的疑惑从一点萤光变成一堆火,她再没心思去想晚上那些羞耻的事情。 她茫然地回忆着,“最开始那几年,阿翁带着我在镇上脚店里打杂,那脚店就在道口,外人来镇上都会经过那里。那年我六岁,脚店来了个带孩子的女人,那孩子生得白净秀气,一看就不是穷人家的孩子,阿翁怀疑她是人牙子,可那女人说她本是富人家的小妾,被主母毒杀,不得已带着孩子躲到山里。阿翁不大信,可是没几天那女人病死了。” 女人是染上瘟疫才病死的,那孩子似乎也染了病,那几年光景不好,大伙都揭不开锅,又怕被那孩子着上病,都不想收留那孩子,阿翁实在见不得他受苦才养了他。 宋持砚忽然抬手。 田岁禾被他这一动作打断,她不解道:“我……我没说谎啊。” 宋持砚无奈,抬手指了指他面前的圈椅:“别多想,我仅是想让你坐下慢慢说。” 圈椅离他只有几步远,田岁禾才不敢过去,“我其实,就喜欢站着。” 宋持砚便由她去,“你阿翁就不曾查过三弟身世?” 田岁禾摇头,“他查过那女人的身世,她好像是个人牙子,但阿郎的……没查出来。镇上闭塞,想查也没法查。” 宋持砚颔首。看来田家翁会遇到三弟纯属巧合,只是因为讨生计的脚店刚好在外来客必经之处。 空气一旦沉默,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清晰,田岁禾全身都像是被属于宋持砚的气息围困。 她待不下去了,低声问:“大伯哥,您,您还有话别的要问么?” 宋持砚慵懒冷淡地撩起眼皮,“很急?” “不,不急。”这回田岁禾把住了嘴门关,怕他看出什么,她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故意道:“跟您待在一块,很高兴,我一点都不急着逃。” 宋持砚手轻点。 田岁禾乖乖立好,“您有什么就继续问吧……” “是还有事要问。”宋持砚缓缓启唇,但看向窗外的绮丽的夕阳,他收回了话,“但我稍候还有事要忙。明日清晨,去西苑前方的亭子里寻我。” 他撂下的话余音还没散,田岁禾就已一溜轻烟似地夺门而出,仓皇的裙角擦过门畔。 宋持砚手抬起,屈指放在唇畔,低垂眼皮望着那片轻柔的裙摆逃窜而去。 李宣随后步入,在跨过门槛时讶异停顿了半步,眼花了。他竟看到大公子望着门边,睫羽低垂,手抵在唇畔,好像在回味着什么有趣的事。 李宣眨眨眼,脚落地的时候宋持砚抬起清冷长眸,不怒自威,疏离淡漠。 他就说嘛,看错了。 “公子,是要提早去赴宴么?” “不必。” 李宣便退出去,在园子外跟付叔笑说:“田娘子方才说大公子没问完,直说有事。我还当是打算提早去赴宴呢,想来是有别的要事要处理。” 付叔也困惑,他怎么记得大公子方才为了问田娘子关于田家翁的事,还特地空出了一个时辰呢。这才问了不到一炷香,也还没问完。公子行事一向雷厉风行,能一次解决的事决不分两次。 为何推到明早? * 田岁禾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自个屋里,总算躲过一劫,一路上她脑子都乱得很,还是不甘心他这种人会答应给弟妇借子的事。 回来后她有意试探,林嬷嬷却说今晚那位公子照例过来,田岁禾还记得方才宋持砚说他今夜有事。 看来不是他! 她兴高采烈,仿佛从鬼门关回来,可到了约定的使臣,林嬷嬷又说:“娘子,方才那位公子突然说生病了,今晚没法过来,您早些歇息吧。” 田岁禾坠入深谷。 清晨她盯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硬着头皮去找宋持砚。 天边泛着淡蟹壳青,整座宅子蒙在凉薄晨光中。走到园子深处,田岁禾突然停了下来,不远处有个清冷的身影在练剑,那人颀长高挑,穿着淡色利落衣袍,被晨曦覆了淡淡光晕。 长剑在他手中如同月华,一招一式皆是矜雅,赏心悦目。田岁禾想到小郡主念叨的戏文中英俊神秘的武林公子。 她在树后看呆了。 等那人收了剑,她眼里的惊艳和好奇还未能收回去。 宋持砚视线在她面上停驻,但虽是看到了她,他却没有因她停下,而是收了最后一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才缓缓走向树后偷看的女子。 “来了?” 利落的窄袖锦袍削淡他的斯文气,更像个高不可攀的矜贵公子,清冷的声线在清晨中倍显疏离。 这样的宋持砚很陌生,田岁禾像是回到初见那日,她把脸压得很低:“嗯……” 宋持砚淡如冰玉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他比她高不少,只看到她在晨曦下软绒绒的发顶,仿佛树梢雏雀。 “到前方再细说。” 他领着田岁禾到了凉亭中,一路上她偷偷打量他的背影。想不到这样文绉绉的人还会练剑,招式也不粗鲁,就跟、就跟拂过竹林里的风一样。 那修长挺拔的背影也勾出别的回忆,毫无疑问,夜里那个人就是宋持砚。想到这处处都清贵冷淡的身子曾覆在她身上,田岁禾就不敢看他,更无法面对那不兼容的撑胀时刻。 “坐吧。” 到了亭子里,宋持砚一发话田岁禾立时坐下,有了石桌的遮挡,她无处安放的手放了松。 “昨晚我突然想起来,阿翁之前喝醉酒,说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我怀疑世子妃会遇到我不是偶然,是想去找阿翁,结果扑了空,这样的话……这里头,会不会有猫腻啊?” 宋持砚撩起长睫,“你祖父因何而死?死前有何异常之处。” 阿翁的死一直是田岁禾不愿意回忆的事,跟阿郎一样。他们死得太突然了,每次回想起心里都有刀子反复拉扯,她声音颤抖,“那天阿翁去镇上干完活,回来脸色不大好,说他辞工了。没几天就病了,我跟阿郎劝他去镇上看病他也不去,他跟我们说、说……” 田岁禾开始哽咽。 宋持砚抬手,指尖刚触碰她的肩头又知礼地离开。 他温声道:“不急,慢慢说。” 田岁禾忍下喉间情绪,“他说这样会连累我们,我以为他是怕花钱。他一直装着没事的样子,我们还以为他是好了。没想到又过了几天,他就……就病倒了,没撑过来。病倒的前几天,阿翁还搬来一块石头刻字,我们不认字,不懂刻的什么。” 宋持砚极力压缓声音,“三弟不识字么?” 田岁禾说:“阿郎来山里才五岁,呆呆傻傻的,好多事都记不起了。阿翁说他应是吓坏了,要不是走丢前的事他记不清,我们早就帮他找到了家里人。” “三弟两岁蒙学,四岁就可诵诗,或许早已忘记了。”宋持砚没再纠结这一处,“继续吧。” 田岁禾便继续说:“阿翁说等他死了,让我们把这块碑埋到他坟里,别让人看到,不然他没法投胎。我们以为他是在说笑,可没想到……” 没想到第二日阿翁就死了。 头天晚上老头子还笑呵呵地跟他们说话,清晨起来他就躺在榻上,苍老的脸上再也不会有笑容。 后来阿郎也以这样突然的方式离开了。这样的离别,田岁禾经历了两次,一次比一次痛苦,哪怕现在回忆起来,她的身上还是会漫起一波一波的冷意,冷得她颤抖。 宋持砚轻拍她肩头。 田岁禾不自在地缩了缩肩头,“阿翁说他不识字,只是照着别人的字样刻的,但我怀疑他在骗我们,他说不定知道什么秘密,要刻在碑上。可埋在坟里谁能看见?” 宋持砚问:“他可留下遗言?” 田岁禾仔细回忆。 那晚阿翁很困了,声音有气无力,“芽儿啊,这两年外头乱,你们少往外面跑。我刻的碑不能让别人看到,你们哪天抽个空帮我把它藏起来,那碑卖不了钱,还可能让你们摊上大事儿。你们可别乱跟人说啊!但要是……要是你们长大以后,有信得过的好人来问,你们可以想办法拐着弯儿告诉他们,记得得拐着弯儿说啊,别给自个摊上事。” 田岁禾跟阿郎把碑藏到一个山洞里,他们怕惹上事,也信不过别人,便打算让这块碑烂在洞里。 她问宋持砚:“碑您要看看吗?只有我知道那个山洞在哪里。” 宋持砚在沉思。 他虽有意与其合作,但也需确认恭王世子有无翻案的能力。碑上所刻之物也不一定是他们能用得上的东西,不如再让恭王世子自己先查一查,他也正趁此期间权衡。 他看着手中铮亮的长剑,长剑如同一面镜子,镜中倒映着两个人:“不急于一时,先等等。” 田岁禾的话都说完了,她没法再跟他待下去,在肚子里编排着要道别的话。宋持砚忽然问她:“你很信得过我?” 这不是明摆的事么,她老实说:“阿郎摊上事,您也跑不掉啊。” 宋持砚笑了下,他发现她其实不笨,否则当初恭王世子试探时她早已招供出一切。 可田岁禾最怕他笑,他生得好,和阿郎一样笑起来很好看,可不常笑的人突然就笑了,她只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想是她说话太难听了,忙亡羊补牢:“您是阿郎的亲哥,我是你弟妹,你怎么会害我。” 他果然不笑了。 不笑了就好,这才像他。大事在前,田岁禾暂时忘了别的,壮着胆又问:“那个,大伯哥……我不会摊上大事吧?” 宋持砚眉头拢得更紧。 “不会。”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拿起桌上的长剑就往外亭外走,转身后回头看了她一眼:“下次,换个称谓。” * 为宋持砚和阿翁阿郎的事,田岁禾神游了整整一日,脑子乱得连林嬷嬷的话都没心思听。 她累极了,入夜沐浴完就吹灯躺下,不知不觉沉入困倦睡梦中。 今夜安静如常,漆黑如常,一道修长的人影来到榻边,有条不紊地开始解腰带,外袍落地发出声响,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腰际,田岁禾突然清醒了,让的呼吸顿停。 坏事,她忘了,林嬷嬷说过今晚那位公子要来! 夜色浓黑,他应当还没发现她睡着了,手正解开她下方的绸裤,凉意如水,从未遮蔽的腿上蔓延到足尖,田岁禾蜷起脚趾,完了完了,她纹丝不动,急得快哭了。 年轻公子的手松开她,听动静是在解他自己的腰带,他行事稳重、一丝不苟,每晚都这个顺序。 这不就是宋持砚的作风么? 田岁禾心里的羞臊窜到耳尖,再窜至每根头发丝。她可以说服自个,这是公事公办,但她,她做不到跟宋持砚办啊。 宋持砚斯文俯身之时,她走投无路,竟想了个馊主意。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8节 林嬷嬷在外听房,忽然听到房中响起如雷鼾声,田娘子从不会打鼾,何况今夜那位公子要来?被这突兀的鼾声吓一大跳,林嬷嬷甚至怀疑屋里来了贼,担心暴露大公子身份,只能轻声唤田岁禾:“娘子?” 无人回应,脚步声往这边走来,宋持砚不疾不徐地叩了窗框三下。 林嬷嬷没敢多问。 明月探出云层,房中被月色照亮,宋持砚摘下遮眼的腰封,无言看着榻上“酣睡”的女子。 田岁禾她往常睡觉安静、举止还算秀气,打鼾这种事倘若传出去她都会不好意思,可是她今晚实在还做不了面对宋持砚的准备,只能用鼾声暗示她睡着了,睡得很沉,九头牛都拉不起来。 她学人鼾声可有一套,宋持砚没出声,看来是信了。他这样懂礼数的人,应当会先回去吧? 可是他坐在榻边一直不说话,看着是打算要等她醒了再继续办事,田岁禾把呼噜打出了三天三夜都不醒的架势。 可宋持砚还不走,竟还在她旁边躺下了下来。 好像还笑了? 只有轻微的气声,像笑也不像是笑,田岁禾步调乱了,打鼾这事就像人爬山,有上有下,往复不止。这记鼾声正往峰顶攀爬,攀到最高处正要下行时听到宋持砚发出这样诡异的笑。 鼾声卡在一半,气息没控住发出宛若猪叫的声音:豞—— 田岁禾震惊地瞪大眼,窘迫地捂住自己嘴巴。 比这还尴尬的是边上安静躺着的人开始笑出生,他笑得克制,但越是克制,越像嘲讽。 田岁禾心如死灰。 从前她还常装睡瞒过阿郎,可一碰到宋持砚她就紧张,别说装睡了,正常说话都紧张。 她怎么能这么胆小,这么笨啊…… 事已至此,她寻思着他这样斯文的贵公子铁定不会打鼾,也不知道打鼾这里头的门道深着呢,她打了个假哈欠,讶异问:“咦,我怎么睡着了呀?” 再然后,她更震惊地发觉身侧仰躺着人,慌忙道歉:“对不住啊公子,我忘了您今晚来。” 宋持砚拍了她手背两下,说“无妨”。 他欺身上前,双手往两侧一分,倾身与她相贴。 田岁禾在他灼热的气息沉下来的时刻,她想到了和阿郎兵荒马乱的那次。 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哭,心里很乱,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怕宋持砚发觉,只好说:“对不起……我,我今晚不大舒服,能不能……” 即便她不明说,宋持砚也能察觉,大抵因为田家祖父的事,她心事重重,只能多点耐心。 他虽已起了念,却还是在她手背上轻拍几下,穿好衣袍,平复片刻推门而出。 林嬷嬷一看便知今夜没成,战战兢兢地送大公子出院子,到了院外,宋持砚忽地转身。 “自见过小郡主后,田氏可有何异样?事无巨细地说。” 林嬷嬷细细回忆:“从小郡主那回来之后,娘子似乎累了,睡了好一会,但也没什么异样。前日下晌和今晨去见了您之后,回来一直垂着头,整个人萎靡不振,像有心事。” 看来只是因为田家翁,而不是察觉别的。 宋持砚看向月下的荷塘,半晌才再次说话,“明日母亲问起,便说今夜我与她一切照常。” 林嬷嬷应下,郑氏虽是她的主子,但大公子是日后宋家的掌家人,偶尔需要她帮着隐瞒,她不会不给面子。 * 田岁禾本打算龟缩不出门,但恭王世子派人传话,说郡主今日要提早回京,希望临行前再见一次面。 好在这次宋持砚没在,田岁禾送了小郡主和阿霜几个自己雕刻的小物件,彼此道了别。 临走前,阿霜又塞给她一个小铃铛,“听闻阿姐之后要去开封府,我在那有位多年不见的亲旧,是走江湖的。阿姐若是有难处了,可带着这铃铛去同福客栈找他,他要是在开封,一定会帮忙的。到时能不能帮我转告几句话,就说我阿娘已死,我一切平安,让他别担心。” 田岁禾稀奇地收好铃铛,并记下阿霜的话。 小郡主和阿霜是她出山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相识不久,她仍很舍不得。相互道过别,田岁禾出了驿馆,好巧不巧撞见了付叔,她脸色煞白,宋持砚怎么又来了? 付叔道:“大公子要跟世子商议些事情,让娘子等等,稍候我等护送您回府,路上也有个照应。” 田岁禾可不敢再等他。 她找了个要买东西的借口逃之夭夭,人走了不消片刻,恭王世子也送宋持砚出了门。 宋持砚道:“田氏阿翁或许还瞒了其余事,下官会借机多问问田氏可有何线索,但翻案一事不能仅靠一个已去世数年的老翁,还需世子这边查到更多线索。” 恭王世子看出他的谨慎,“放心。本世子并非心血来潮,下定决心要翻案就势必会,望宋大人也如此。” 彼此暂时无话。付叔上前:“公子,田娘子要去买物件,已先离开。走得太急,跟逃走似的,老奴都没敢拦。” 逃? 宋持砚眉宇淡拢。 小郡主奔出了厢房,拿着块雪白帕子,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咦,岁禾姐姐怎么走得这么急?帕子都忘了!” 田岁禾已走远了,小郡主只得把那方帕子转交宋持砚。 宋持砚正好也想问小郡主一些事,他还未开口,小郡主已难耐好奇,问道:“大哥哥家中是养了狸奴?狸奴啊总是爱抓人,养起来可麻烦呢!不如我帮大哥哥带去京城养吧?” “狸奴?” 不必小郡主再多解释,宋持砚也已了然于心。 他先回了衙署,屏退旁人,坐在未开窗的值房中,目光深邃地手中柔软的帕子。 田氏知道了。 宋持砚应该要为此烦躁,但并没有。 甚至于他竟只想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排斥、羞赧,亦或惊讶? 帕子是丝绸所做,质感细腻,一角用青线绣了株歪歪扭扭的禾苗。田氏不识字,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标记。 柔软帕子被揉入掌心。 亡弟遗孀的帕子沾染了他的温度,帕子上属于她的淡淡草木香气被他锁在掌心。 第23章 田岁禾坠入动荡的光影中, 耳边有很多人在说话。 “生了生了。” “瞅瞅是男孩女孩,咦……” “喵!” 清脆的猫儿叫孱弱可怜,田岁禾目瞪口呆地低头一看, 她怀里竟有一只小奶猫,她呆住了。 她是个人啊,怎么能生小猫? 小郡主凑过来,惊奇道:“原来宋大人说自己被猫挠了不是骗我爹爹的, 岁禾姐姐你就是那只猫!所以你生得娃娃也是小猫。” “啊!!” 田岁禾被这可怕的真相吓了一跳, 更可怕是是宋持砚那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床边, 他冷冷盯着她,后颈钝痛, 她还真变成了猫,被他捏着她脖子提溜起来, 连娘带娃一把从窗口扔出去。 田岁禾惊起了,窗外蝉鸣阵阵,才是午后时分。 她被这个梦弄得啼笑皆非。 心里滋生出怪异的感觉, 田岁禾掐指算算日子,她还有两三日就该来红。她一向很准,如果过两三日还没有来, 说不准是成了。 那就不用跟宋持砚……她许愿自己的愿望能成真,哪怕真生个小猫崽子,她也会爱她的。 田岁禾起榻继续忙活手里的雕活儿,眼下是不愁吃穿, 但她想趁着还记得记忆还清晰,多刻几个阿郎的人偶,免得以后她会忘记他。郑氏也想要几个,午后刻好了手头的人偶, 她亲自送去给郑氏。 田岁禾不娇气,没有在府里还带丫鬟婆子的习惯,没让林嬷嬷跟着。 经过树木茂密的园子里,竟听到些奇怪的动静。 田岁禾打眼一望,脸顿时红透。大树后一处繁茂的草丛里,有两个交叠的身影,是马夫和厨娘! 可那厨娘是有男人的呀,田岁禾大为错愕。可她不想掺和这种事,想悄悄地走开,却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住了。 “心肝,喜欢我么?” “想得美,我才不喜欢你呢?我喜欢我的相公,他不行我才找你。” “你不喜欢才怪!每次我俩在一块,还没碰上呢,你的心就跳得那样快,总要去几回,女人的身子最诚实,这不是喜欢是啥?” “快……快些,少放你的狗屁!” 那两人忙活起来,正与前夜她和宋持砚的一样。没过一会,那女子就发出了和她一样的哭声。 男子对此很满意,手在她眼前扬了扬,又在女子脸上抹了一把:“还说你不喜欢我?” 田岁禾错愕至极。 会那样哭就是喜欢么? 可她那么喜欢阿郎,跟阿郎在一起却没有那样哭过,面对阿郎也不会心跳加快。难道她和阿郎之间不算喜欢? 怎么可能!她只有面对阿郎才自在,见不到阿郎心里会害怕,跟阿郎什么话都敢说,他们是最亲的人……这都不算喜欢,要怎样才算? 如果照他们说的那样湿淋淋地娇声惊呼才是喜欢,难道她快要喜欢上宋持砚了? 田岁禾有些乱。 她怎么会喜欢上宋持砚?怎么可能,她只喜欢阿郎。 茫然许久她才想起该回避,刚要悄悄离开,那颠倒的两人忽然愣住,惶恐地朝她看过来。 他们怕不怕田岁禾不知道,她自己是吓了一跳,急忙道:“打搅了,你、你们继续,我什么没看到啊……” 那两人更惶恐了,竟脸色煞白,“大公子!” 田岁禾呆若木鸡,不敢回头,脊背僵直无法动弹。宋持砚不近人情的话语像寒夜的风,从身后越过她的耳际,如同一把锋利冰凉的剑擦去耳畔,刺向那二人。 “自行去领罚。” 田岁禾虽不是偷.情的这俩人,可这两人叠在一块的样子像极夜里她和宋持砚,那男子手搅弄时更是。 宋持砚肯定也看到了那一幕,更看到了她在偷窥,他不会以为她很爱看吧? 田岁禾双手捂脸,脚软得不敢逃,也不敢转身看他。 埋了她算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29节 她把脸埋得极低,称谓也极尽客套,好显得自己清白:“大……大伯哥。” 问了安她慌里慌张地走开,走出两步发觉走错了方向,只得折了回来从宋持砚身畔绕过。她心里羞耻,根本不敢离他太近,只能尽量往旁边走,一脚踩到草木遮掩下的小土坑。 宋持砚纹丝不动,一把抓住她胳膊稳住她,“在躲什么?” 躲他。 田岁禾心中嘀咕。 宋持砚松开她胳膊,她道了声谢就要走,又被他叫住。 “你在躲我。” 田岁禾挺直脊背,语气竭力自然地应道:“不是躲您。我就是赶、时间,今天有点忙。” 宋持砚看着她滴血的耳朵,目光越来越深。 那两个人做的事、说的话他自也一句不漏地听到了,更看清了她犹豫不决的脚步、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在思考什么,犹豫什么?又因为那二人想到了什么? 这些疑问牵动,他慢条斯理地逼近田岁禾。 他走近一步,田岁禾就退一步,直到没有地方可以回避,后背死死贴着树干不挪开。 宋持砚眉眼深邃,定睛打量她神色,朝她伸出了手。 田岁禾乱掉了:“救、救命……” 他捂住她的嘴,但没因为她乱喊救命生气,冷淡眸色好像被这几个字点燃了,和他的影子沉沉压下,仿佛要吞噬掉她。 “乱喊什么?”他生得太高挑,两人又离得很近,她不竭力仰头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太清冷,每一个音都若即若离地从舌尖转过,反倒暧昧。 明知是她心里有鬼,田岁禾并紧了膝,生怕像夜里那样被强硬掰开。 这让她更不敢看他。 宋持砚低头倾身,“下次别再这样怕了,越是让你觉得危险的人,越要虚张声势。” 战栗只会诱出他人恶念。 尤其当对方还是一个伪君子时,如他一样的。 田岁禾睫羽不住颤栗,耳垂更是通红。宋持砚他低头看她裙摆上绣着的枝头红豆,上次他不经意掐到了那,她当下哭出声。 倘若在白日如此待她。 田氏这样易羞胆小,会颤抖,会哭得更厉害吧? 宋持砚还捂着她的嘴唇,非但没松开,还却收紧了手掌捂得更紧,一点一点地朝她低下头。 他不是要吻她吧,田岁禾打眼偷看,果然是她的错觉,他眼眸清冷,是她又多想,他怎么会是那种人?他或许是在想别的。极有可能是误会了她,以为她因为夜里亲近的缘故对他生出污遭的念头。 田岁禾不想被误会,张嘴吮住了他的虎口,宋持砚气息变沉,她趁机更用力咬下。 宋持砚吃痛松开手。 田岁禾连惯常的告别都没有,提着裙子匆匆逃离了。 凉风吹得人清醒,宋持砚冷冷望向茂密草丛,凌乱处就是那两人抱作一团的地方。而他和田氏也曾那样。 虎口的齿印是个罪证,他竟在光天化日下有了如此恶劣的念头。若是彻底放纵,往后他们的关系,是否也会像那一对放荡的野鸳鸯一样? 宋持砚如梦初醒。 回去路上田岁禾步履紊乱,心比脚步更乱。 她还记得方才飞速看到宋持砚的那一眼,他在皱眉,冷淡的目光中应当是厌恶。他那样正派,会如何看待她夜里比那对野鸳鸯还失态的颤抖?会不会认为她对阿郎的感情并没那么深。 宋持砚的看法虽然会让她忐忑,但她更觉得忐忑的是那对野鸳鸯的话,她自己呢? 但有一点田岁禾认为自己不会猜错,宋持砚今日才撞见那样腌臜的事,他说不定今晚不会想过来。 但他竟来了! 宋持砚沉默地靠近,许久没有动作。田岁禾寻思他应当是不想来,但不得不来,所以干坐着耗时辰。她也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两个人比那些婚嫁前没见过,一见面就要洞房的新人还生分。 宋持砚闭着眼。 今夜原本他也可借故推脱,最终过来是想确认一些事。然而究竟想确认什么,直至来时,他也未想通。 静坐着想了许久,宋持砚总算想明白。他在确认自己是否已暴露的前提下自甘堕落。 而她是否同样沉迷? 但他为何想确认?这个问题宋持砚还未想明白。他静坐着继续想。 田岁禾绷成一个拉开的弹弓,腿禁不住地颤,她想说这两日她的腰老是酸,动不动觉得乏,想让再拖上两日。 才要说话,宋持砚好像突然没了耐心,他将她推倒在被褥中,沉默地覆上来,田岁禾霎时没勇气出声了,是她和郑氏把他这样清贵的公子拉入这样的事中,这已足够耽误他,她不敢再耽误他的时间。 宋持砚郑重如故,按以往先放倒她,再解他自己的,跟平时一样沉稳。可这次他还解了外衫的系带。 田岁禾突然惊呼。 他、宋持砚他竟然和白日草丛里的那俩人一样,手掌覆上握住她。可之前他从来没碰过别的地方。 他缓缓揉握,像在试探,手法有些生疏。 田岁禾头皮紧绷,想起那两对野鸳鸯说的话,那个男子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女人好,像我这样,这才叫不亏待女人。” 宋持砚是不是也听到了,他担心亏待了她? 田岁禾心跳狂乱,宋持砚气息都没变,他一手捏住前襟的系扣,另一手碰到裙摆绣着的相思子。 上下夹击,好陌生的感觉。田岁禾上气不接下气,被他掐了那么一下,她仿佛快要决堤了,脑子里回想那个男子在厨娘哭叫时得意说的话。 “这是喜欢?” 田岁禾神思迷乱,把那句话复述出来。察觉失言,她捂住嘴,咬住自己的虎口。 宋持砚好像笑了声。 他手上茧子擦过她,田岁禾听到自己婉转的嗓音,浑身僵硬绷着,好像下一息就要决堤崩溃。 宋持砚适时地停住,指腹按在原地,隔着黑暗在打量她。 她看不见,却能感到灼热的视线和气息在靠近,黑暗中宋持砚低下头,鼻息靠近她的。 他不是要亲她吧! 田岁禾更震撼了,她和阿郎都还没亲过,顶多高兴的时候啄一啄对方的脸。 她伸手捂住嘴阻挡,宋持砚淡淡地轻笑。他为什么在笑?有什么可笑的?他的笑总是很轻,她听起来不像因为高兴而笑,更像游刃有余的嘲讽。 田岁禾忽然像被迎头打了一棍,他肯定听到了那句话。他是在笑她对阿郎不坚定?还是在笑她太禁不起碰,一碰就会崩溃? 不管宋持砚怎么想,田岁禾已经乱了。为了有个自己的孩子,为了还击那位柳姨娘,她忍着臊和内疚跟别人亲近,但前几回都是正儿八经的,最近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田岁禾坐了起来,抓住宋持砚的手,让其远离她的心跳,她低声说:“公子,你不需要这样的。” 宋持砚不解,但拿开手,撑起身静待她继续说。 想到压在上头的是那个大冰块,田岁禾手就想发抖,她尽量装得不那么怕,以免被发现,“我知道公子是、是想公事公办的。现在这样是觉得亏待我,想让我舒坦。” 她一开口,宋持砚就已想起白日里他们共同目睹耳闻的那些话。 她把他想得太良善。 他的手动了下,田岁禾怕他还要像刚刚那般又揉又捏,赶忙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多谢您,可我不需要。” “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跟别的人这样……我已经很对不起阿郎了,我不想太过头。而且,我好像也不是很喜欢……那种事。” 宋持砚没说话。 黑暗和寂静一道朝他们涌了过来,将两人围在榻上。他清冷的气息在一瞬间突然格外明显,冷得渗人。 田岁禾打了个寒战,忙又说:“我不是误会您,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才想让我舒坦些。但你不用委屈自个的,我也没有说您做得不好的意思。我很感激您,真的。” 宋持砚冷淡沉默的身子离开她,他帮她拢好凌乱的衣襟,虽只是短暂的动作,田岁禾却能察觉他变回了之前郑重疏离的那位公子。 她诚恳地说:“多谢。” 衣衫已褪,宋持砚没有离开,他平静地放倒她,继续公事公办,好像回到了第一晚时。 两个人比任何时刻都亲近,但却比任何时刻都陌生,气氛凝固如冰。田岁禾却从这样冷冰冰的亲昵中寻得安心。果然宋持砚这两日的变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她舒坦些。 可他不知道,对她来说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越舒坦,她越罪恶。 和阿郎成亲的头几个月里,阿郎每次一碰她,她就喊难受,拖了好几个月才成。要是阿郎泉下知道她在和他大哥那样时感到很舒坦,他那么喜欢她,一定会难过的。 阿郎从前对她那么好,她不想他难过。 一切是回到了正道上,但因为知道是宋持砚,如此相连还是很尴尬。田岁禾只能数着呼吸,数到两百六十六,约莫一刻钟,宋持砚把东西留给她,他平静起身,有条不紊地整理衣服。 最后冷淡地离去。 他们就像两道支流,交汇后又毫无波澜地分开。 * 宋持砚回到住处,盥洗过后,如同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平静地料理过公事,最后照例就寝。 翌日几人前去官衙办事,付叔打量着,大公子今日格外沉稳,不像前几日总是凝肃沉眉地在冥思苦想。 付叔欣慰,昨夜他们的人抓到暗中为柳家办事的商人,大公子自然高兴。 柳姨娘母子喜用娘家的商队行事,当初曾被识破告到敬安伯面前,却被柳姨娘倒打一耙,此次宋持砚布了个小小的局,让那商人违背律法贿赂官员,再名正言顺抓了。 暗牢阴暗潮湿,宋持砚一袭锦袍立于刑架前,渊渟岳峙,孤高清冷,于阴暗地牢格格不入。“你是柳氏的人。” 罗安声称冤枉:“大、大人,我不认识什么柳氏啊!” 宋持砚一句句给出证据:“一个月前,你的商队曾去乌田镇贩卖古玩。另,乌田镇一位亭长的夫人是你的远房表妹,曾亲口说过你到那一带是为了寻人。”他径直撂下他贿赂上官,帮贪官倒卖赈灾粮的证据。 罗安神色惶恐,“宋大人我招,我都招了!” “一个月前,柳家的人吩咐我派人扮做货郎担,去那一带借卖货找人,起先一直没找着,到了小柯村碰到有一对都是被收养的小夫妻。那少年跟您有些像,他跟我们的人买过头花、桂花油、避火图,小俩口很恩爱。还合计着过一年搬到镇上住呢。” 宋持砚略微怔忪。 “继续。” “我们把少年的画像画了下来,交给了柳家派来的那些人。”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0节 “继续。” “后来没消息了。” 宋持砚问过他们发现的时间,梳理了一遍来龙去脉,冷道:“你有隐瞒。” 罗安连说冤枉,“该说都说了啊,我没必要隐瞒!” 宋持砚不置可否,走到角落里的炭炉前,纤尘不染的手拿起烧红的刑具。眼眸清冷低垂。 牢狱的火光明明灭灭,宋持砚眉眼在光影中变幻莫测,犹如玉面罗刹,“是你自己说,还是我用刑?” 付叔诧异地看着主子,大公子在大理寺也常会对犯人用刑,但轻易不会动刑,而此刻公子情绪平静得可怕,却让人周身泛寒。 矜贵的世家公子用起刑也是斯文的,仿佛在提笔著述,但才第一道刑,罗安就顶不住了,“后来,从开封来了一男的,叫宋炎……他自称是敬安伯心腹,要我们带他去找那少年。” “我们带着他去了,少年识得几个大字,看了信件,相信了那是他的父亲,两人还谈了好一会。可是不久后,那少年就意外死了,刚好死在您找来的前几日。” “真是可怜!我猜,那叫宋炎的不是敬安伯的心腹,是柳姨娘身边的人,柳姨娘借此害三公子呢!后来派货郎担去村子里打听,那少年是没了。他媳妇失魂落魄的,跟疯了一样。见着我们竟然还在还笑,说她男人去办事了,很快就回来,那么恩爱的小俩口……” 宋持砚看着手中灼红的刑具,立在晦暗的角落里沉默着,神色越发冷淡。 付叔见他愣了很久的神,低声请示:“公子?” 宋持砚放下刑具,抬眸神色无波,淡声吩咐付叔:“写下口供,料理后续。”随后走出了牢狱。 付叔和李宣对视一眼,都噤若寒蝉。 * 宋持砚在不曾开窗的昏暗值房中独坐许久。 宋炎如今虽已被柳姨娘母子收买,但柳氏命令宋炎杀害三弟的事情,父亲当真不知情么?还是说,他为了效忠柳家和赵王,即便知道也只能罢休。 许多事浮出水面。 他与三弟幼时皆早慧,两岁半蒙学,五岁能写千字文。田氏说三弟走丢之后受刺激忘了前事,故而田家翁没能得知三弟家人何在,但三弟虽忘了父母故乡,应当不曾忘记所认识的字。 田家翁留下的墓碑三弟应当看懂了,但老人死前嘱咐他们两年内不得出山,三弟年少有所顾忌,兼之淡忘故乡,选择留在了山里。 宋炎寻到之后,三弟确认是家人,因着孩子对父亲的信任,将碑上的事悉数告知宋炎。石碑或许已被父亲寻到,或许三弟只告知了碑存在一事,未告知宋炎石碑在何处。 或许是宋炎担心秘密败露,私自杀了三弟。又或许,他们发生了争执。 宋炎已杳无音信,这些事他无法确定,宋持砚只能确认一件事。 如若宋炎未寻到山村,三弟和田氏可以一直过着男耕女织的安稳生活。血亲的到来并未将他带出深山,反而将少年永远留在深山。 宋持砚重重靠向椅背,抬手捂住双眼,端坐圈椅之中如被遮住双眸的佛像,下颚线条锐利。 良久窗外一声鸟鸣将他唤回现实,宋持砚落下手。 他打开抽屉,一方帕子寂静躺着。他拈起帕子,女子身上的草木香气同帕子从抽屉逸出,田氏和罗安的话交替回响。 付叔在外叩门。 宋持砚关上抽屉,“进。” 付叔推门进入,“大公子,供词已写好画押,那商人如何处置?” 宋持砚道:“用那些把柄要挟,让他照常为柳氏做事,并派人密切监视其一举一动。”付叔领了命就要离开,宋持砚叫住他:“付叔。” 付叔从他清寒的腔调中听到了无法言喻的茫然。 大公子早慧,这样的茫然只有少年时才会有,付叔无来由地心酸,忙说:“老奴在。” 宋持砚望着紧闭的抽屉好一会,问:“自我们的人初到那处山村之日起,迄今为止多久了。 付叔说:“一个月零九日。” 三十九日。 宋持砚听过轻哂。 “区区三十九日,不过弹指一挥间,能有什么变数?” 付叔听不懂他没头没尾的话,只能小心观其神色。他头回在一下从大公子面上看到这么多细微的情绪。才进来时大公子神色冷淡,听他说了三十九日之后面露讥诮。 这会又豁然开朗、云淡风轻了。 付叔百思不得其解,宋持砚打断了他:“取一个火盆来。” 火盆端来,付叔识趣地退下,离开时忍不住往后方瞄了一眼。 大公子取出一块白色手帕,扔入火盆付之一炬,而后把罗安的供词放入抽屉中,取代了帕子的位置。 * 听说宋持砚要去临近的城池督办盐铁,需离开歙县数日。 田岁禾为这个好消息庆幸,总算可以不用辛苦地躲他了,何况这几日是该来月信的时候,但还没来。 有个直觉无比强烈,田岁禾想再请那位很会号脉的老郎中来看看,林嬷嬷把话报上去了,“夫人说需等个几日,不然不好看出喜脉。” 等了几日郎中没等来,先等来敬安伯派来的人后日将到歙县,接他们去开封的消息。 郑氏气得当场烧了信。 “定是柳姨娘母子又在那软骨头耳边吹妖风!不安好心!” 她连夜叫郎中来。 还是那位老郎中,仍蒙着眼。老郎中静心诊脉,屋子里只有郑氏田岁禾及两位嬷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周遭落针可闻。 老郎中一声长吁结束了号脉,叹得人焦心。郑氏给陈嬷嬷使了个颜色,陈嬷嬷问:“怎么样了?” 老郎中笑了,“恭喜夫人,今日府上有大喜事啊。” 郑氏紧绷的嘴角有了笑,但还不敢放心笑,嘴角的弧度克制压下。 陈嬷嬷是个称心的传话人,连郑氏的犹豫都传达给了郎中:“大夫您看,有几分把握啊?” 老郎中摆摆手,“老朽这号脉的本事是家中祖传的,这么些年就没有错过。半月就能看出喜脉。这位娘子的确是有喜了,不会错的!” 第24章 总算有了。 郑氏长舒一口浊气, 嘴角终于能尽情展露笑意。主母这一笑,陈嬷嬷和林嬷嬷便也跟着笑了。 田岁禾亦是很高兴。 她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半个月……正是她梦到生小猫的前后几日。她对此忍俊不禁:不会真怀上了一只小猫吧。 但别说猫, 哪怕生一条鱼,那都是她最喜爱的孩子。 她鼻子突然很酸很酸,想笑的同时又很想哭。 有孕的事落定了,但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地方, 郑氏嘴角的笑没能维持太久, 陈嬷嬷见此, 会意地请教郎中:“您医术精湛能看出喜脉只有半月,会不会别的郎中也能看出?或者, 万一别的郎中不能如您这般医术精湛,届时误会了…… 老郎中读出这话里的门道, 大户人家的猫腻他老头子见多了,搬出自己的独门秘籍,“这倒是, 不过老朽自有办法,待会我可以给娘子施一次针,让喜脉更清晰, 比真实的脉象早一个月。” 老郎中当场给田岁禾施了针,“但效果只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脉象就会跟真实月份一样,娘子可就得另想办法喽!” 之后的事郑氏早有准备。 早在决意让田氏借.种生子前, 她就想好了对策。田氏不能留在宋家产子,她会设个局把柳氏扯进来,再以保护田岁禾母子为由把人送到别处待产,一切顺理成章。 但郑氏很谨慎, 担心老郎中的针灸不起效用,翌日清晨又派陈嬷嬷去药铺里光明正大地请了一位郎中过来,说是:“儿妇近日身子不适,信期迟迟未到,望大夫给号号脉。” 郎中切了脉连连道喜,称田岁禾有孕将近两个月。 尽管良心让田岁禾羞耻,但有了亲人的喜讯比什么都令她高兴,她一整日都在为此欣喜。 * 两日后,在临近城池的宋持砚收到郑氏口信。 信是李宣口头转述的,“夫人称郎中诊出田娘子有了身孕,正好福嬷嬷要来,说想接夫人和田娘子回开封。” 宋持砚从满桌文书中抬头,倏地站起:“当真?” 李宣点头,“是真的,明日福嬷嬷就到了,消息确凿。” 宋持砚手扣紧文牍,不经意似地道:“我是说另一则消息。寻常有孕需月余才可诊出。” 李宣这才知道他会错意了,忙道:“是真吧,哪怕田娘子与三公子在出事前同房了,如今也有一个月了,刚好可以诊出来。” 还以为宋持砚会因为亡弟有后而欣喜,但他却重新冷下神色,继续埋头于文牍之中。 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 敬安伯派来的福嬷嬷是位严厉的老嬷嬷,纵横的皱纹充满威严,仿佛是高门森严规矩的缩影。 田岁禾的负罪感和心虚在见到福嬷嬷这威严面容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 郑氏不曾把话说死,只称田岁禾在阿郎去世前于他同过房,且两人自幼一道长大,感情甚笃。把田岁禾带回宋家不仅是考虑到,她可能怀着宋家子嗣,更是要替小儿子照顾遗孀,让幼子泉下能心安。 福嬷嬷也知道这不过是委婉的话,并不多话,一来便让郎中给田岁禾号上一次脉。 结果自然是一月有余的喜脉,福嬷嬷连忙同郑氏道喜,旋即道明来意:“徽州距开封甚远,大公子又是暂时在徽州督办盐税,听说再有一个月要调回开封了。老爷担心夫人,派我等来接夫人尽早归家。” 留在徽州太久郑氏也不放心,打起精神张罗回开封事宜。宋持砚还在别处督办公务,需再耽搁半月才能回歙县,因而无法同行,派了李宣同心腹一路护送。 马车北上,逐渐离了徽州。田岁禾心绪杂陈,这是她和阿郎自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要离开怎会不难过?可这里再也没了亲人,她只能去一个陌生地方,寻求宋家庇护。 但想到会在那个陌生地方,有一个新的家人,田岁禾眉头缓缓舒展。 林嬷嬷对着沿途变换的景致感慨,“这一个多月不在宋家,日子清静得像在世外桃源哪,回了宋家就不能这样喽!” 田岁禾听闻忐忑,“嬷嬷,宋家是不是很多规矩,每个人身上都一百个心眼啊?” 林嬷嬷笑了,“也没那么可怕!就一两个害群之马搅混水,回去后夫人会对外说娘子体弱,让娘子在房中静养,寻常见不到外人的。大事小事跟我和夫人说一说就成。” 田岁禾乖乖点头。 这模样叫林嬷嬷看了心软,叉起腰道:“老婆子我也是根老油条,有我在,娘子,快快直起腰来!” * 走走停停一个多月,众人到了开封的敬安伯府。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1节 郑氏不想惊动众人徒增是非,称田岁禾是内眷并非远客,不曾安排人迎接。众人从偏门入府,听说敬安伯不在,府里也没有比夫人更大一辈的长辈,当日连请安见人都省了。 田岁禾过了两日安静日子,听说郑氏带了人回来,二夫人张氏邀郑氏跟田岁禾去二房小坐。 见田岁禾紧张,林嬷嬷道:“二老爷是个富贵闲人,不管事,二夫人跟我们夫人又是手帕交,娘子不必拘着。倘若是三房的三夫人,就得提防着点了,三房想攀附柳家,跟柳姨娘交好!” 到了二房的花厅,花厅里除了郑氏和另一位夫人,还有两位年轻的姑娘,都是二房的孩子,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是五姑娘宋玉芫。稍年长的是大姑娘宋玉凝,是宋家小辈里的长姐,比长公子宋持砚还大几个月。 宋玉凝本嫁了人,可惜夫妻二人两年前出远门时出了意外,夫婿重伤身故,宋玉凝也伤了一条腿,因为婆母暗暗怨怼她克夫而离开夫家。如今也不打算再嫁,多数时候居住在佛寺,偶尔回宋家小住,在家塾里教晚辈念书。 宋大小姐脾性和善,不曾因为田岁禾是个小村姑而鄙夷,又都是寡妇,同病相怜,多少能聊上几句话。 二夫人张氏也希望二人交好,虽说田氏是乡野人家出身,难登大雅之堂,但张氏更看不惯柳氏,咬着瓜子仁同郑氏笑道:“三郎有了血脉,这下不得把那边气坏了?” 说曹操曹操到,柳姨娘领着一个妙龄少女过来了。 * 跟想象中不大一样,田岁禾原以为柳姨娘会是个眉眼精明、长相明艳的女子,没想到柳氏打扮素朴,甚至看着很好欺负,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柳姨娘也在打量她,小村姑眉眼秀丽,像鲜艳但素净的山茶花,自有一番风情,就是老实巴交,怯生生的。 她握住田岁禾的手:“这就是三公子的房里人吧。” 想到这很可能是害死阿郎的人,田岁禾亲近不起来,求助地望向郑氏。她虽听不懂柳氏话里意思,郑氏跟张氏却听懂了。 即便田岁禾还未入族谱,算不得宋家人,但也要当正妻来论,膝下子嗣才好谈分家业的事。柳姨娘把田岁禾说成房里人,田岁禾腹中的孩子不也跟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么? 郑氏面露不悦,但回到宋家,她变回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高门主母,即便恼怒,明面上也不会理会柳姨娘的贬低。 但张氏耿直,一听这句“房里人”就想翻白眼,拉过田岁禾,笑着说:“这是伯爷的房里人,柳姨娘。” 又指向柳姨娘身边的少女,“这是四姑娘玉萱,你唤四妹即可。玉萱,怎么不唤声三嫂嫂?” 宋玉萱没办法,只能唤上一声“三嫂嫂”。 在名分上打了一回平手,柳姨娘不以为忤,恬淡笑笑。甚至颇热络地跟田岁禾问东问西。 田岁禾再是胆小,怕得罪人,可面对可能害了阿郎的人,她实在做不到给对方好脸色。郑氏虽对她的同仇敌忾很满意,但也怕她无礼落了柳姨娘话柄,便唤宋玉凝:“岁禾怕是还没见过你三弟幼时的字画吧,他们夫妻自幼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岁禾定会想看一眼。” 柳氏给宋玉萱使眼色,宋玉萱不情不愿地起身,“嫂嫂初来乍到,我也理应一道陪着。” 田岁禾只好别扭地让她跟着,三人穿过一处园子,宋玉凝指着前方的草庐道:“这是集贤斋,孩子们蒙学的地方。那些孩子中有伯府的,还有其余达官贵人家的。” 草庐看着亲切,但田岁禾也纳闷,山里人盖茅草屋是因为没银子,敬安伯府那么有钱,为何要盖草庐?她想:“定是为了叮嘱孩子们念书时不忘本。” 这山里来的嫂嫂当真是不风雅,宋玉萱轻笑,“高门之子何需忆苦思甜?是因草庐雅致,有超脱于世外之感。” 说白了就是装嘛,但田岁禾抿住唇不说话。 宋玉凝赞道:“在理,附庸风雅可远比不得忆苦思甜实在,往后再有学子们问起,我便这样回应他们。” 宋玉萱听出长姐对她的薄责和对田氏的维护,讪讪地没再说话。 到了藏书阁,宋玉凝拿出一本陈旧泛黄的册子。 田岁禾看到了阿郎四五岁时习的字。字迹端正,比镇上专门给墓碑拓字的老秀才写得还好。 她的神思被一个个的大字拉到极远的过去。 阿郎刚来山里的时候,很喜欢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田岁禾还以为他在画回家的路,可阿郎说他不记得父母在哪里,只记得家在北方。他告诉她,他这是在练字。 阿郎很会讨好人,一声声“阿姐”唤得比蜜糖还甜,阿郎还想过拉着她一起比划认字,但被阿翁撞见了。 阿翁连连摇头:“孩子,识字可不是什么好事。识字越多,知道的事越多,越过不好。” 听是如此,田岁禾害怕地把树枝摔了:“那我……不识字了!” 阿郎也就不再替识字,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他应当忘记了学过的东西。如今看着阿郎幼时练过的字,田岁禾突然有了猜想。 他会不会没忘光,那样的话,阿翁死前刻的那块碑,他又是否能读懂了? 宋玉萱看她对着字帖愣神,随口问道:“三哥这些年可还认得字?” 田岁禾放好字帖,摇了摇头:“他来到山里的时候就已经忘了从前的事,我们都不认字。” 宋玉萱发自内心叹息:“听闻三哥聪慧,我五岁习字的时候临的是三哥的字。可惜。”沦为一个山野村夫,娶了个村姑,还英年早逝。 是啊,多可惜啊。 田岁禾环顾着布局清雅的书斋,看着这些风雅的文房四宝,仿佛看到一个锦衣华服、聪颖好学的小公子。然而幻象定在一座小小的坟茔前,阿郎短暂的一生结束了。 田岁禾黯然垂眸。 宋玉凝看她伤怀,亦难免感慨:“弟妹跟三哥感情甚笃啊。” 感情甚笃,田岁禾数次听到别人这样形容她跟阿郎,第一次宋持砚说的时候,她还闹了笑话呢。 现在她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 田岁禾眼圈泛了红。 宋玉凝忙安慰她,但田岁禾不希望旁人因为她的难过而费神,迅速敛起悲伤,“当初也有人说我和阿郎感情甚笃,我还以为他们是说我们好赌,还差点生气了。” 宋玉凝忍俊不禁。 原本她听母亲说三弟妹是庄稼人,还替三弟惋惜。如今发觉是自己一叶障目,三弟妹虽是庄稼人,但质朴无华,哪怕自己难过,还要花心思来安慰她,可见善良又细心。 她领了这份好意,“这些我留着无用。大伯母怕睹物思人,让我保存在书斋里,如今就交由弟妹吧。” 她把三弟字帖留给了田岁禾,“弟妹往后有什么事大可来寻我。” 宋玉萱也想说一两句关怀的话,但她的阿娘跟大夫人明里暗里在较劲,她犹豫再三,她最终没插话。 回到她跟阿娘同住的玉枝堂,柳氏撂下绣花绷子,“觉着你那位深山里来的三嫂怎么样?” 宋玉萱把今日的见闻都说了出来,最后道:“那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但为人老实,应该不坏。就是三哥挺可惜的。” 柳氏亦叹:“是啊,指不定连孩子都不是他的,能不可惜?” 宋玉萱皱着眉起身。 “三哥哥走丢在外数年,已是不易,如今又英年早逝,阿娘不该说这样的话的。” 柳氏笑了,“你这孩子单纯,不懂深宅的门道。罢了罢了,你不懂也好,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 “嬷嬷,这个念什么?” “藏,藏起来的藏。”林嬷嬷颇为稀奇,“娘子怎么开始认字了?” 田岁禾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周身笼着温柔光,“我不想当个睁眼瞎,以后还想教孩子念书。” 回宋家已有一个多月,田岁禾一直在她所住的清荷居窝着,偶尔才出院子,除了那位大姐姐宋玉凝,其余人都不愿和她走太近。 他们是嫌她山里人,她虽然难过,可也不打算为了讨好他们而认字,她只是为了以后打算。 刚回来的大半个月,田岁禾一直在院子里跟林嬷嬷学刺绣,她雕工虽好,绣活却相当难看,林嬷嬷放弃了。后来田岁禾跟宋玉凝日渐熟络,便偶尔去家塾同小孩子们一道学识字。 她学得慢,常跟学里最笨最顽劣的那几个小孩一道被留下抄书。 这日下了学,宋玉凝在训诫几个顽劣孩童,田岁禾在亭子里专心纠自个的错字。趁着小孩子们在罚站,宋玉凝开始闲谈:“听说雪酲今日回来,说来我都一年没见他了。” 这一个多月在宋家,田岁禾才知道高门子弟都有表字,宋持砚的表字是雪酲,而阿郎的……还没来得及起。她写错了一个字,玉凝疑惑道:“这个安字弟妹不是早已学会了么?” 见田岁禾握笔的手在微颤,玉凝了然:“弟妹也怕阿弟?” 田岁禾脖子直想往衣领里缩,老实应道:“嗯,他……非常,呃,有一些可怕。” 宋玉凝笑得开怀。 “别说是你,我得他尊称一句长姐,可幼时我也怕他怕得很,这府里的孩子们恐怕就三弟不怕他,还揍过他!” 田岁禾脖子有底气地抻直了,好奇道:“真的?” “真的!”宋玉凝笑着,“三弟幼时不爱念书,大伯母让阿弟管教,阿弟太严格,一日把三弟气急了,他便躲在大树上,在雪酲经过的时候跳了下来,砸了雪酲一个措手不及,但他自个也痛得够呛,真是歼敌百人,自损九十九!” 这的确像阿郎,田岁禾笑得止不住:“那……大伯哥挨揍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冰块一样冷着脸?” 宋玉凝点头:“是,他打小就可会装淡然了!不过他也就瞧着吓人,平时为人温和。” 田岁禾不这样觉得,她小声说:“可我还见过他杀人,那几日看到大伯哥我便觉得脖子后头凉飕飕的。” 宋玉凝笑得要拿帕子遮脸,笑着笑着发觉左侧地面多了道颀长人影,她一回头,笑意立时收起。 “阿弟?” 宋玉凝唤别的弟弟都加一个数,譬如二弟、三弟、五弟,只有唤最大的那一位时不加排行,只说“阿弟”。田岁禾唇边的笑也和宋玉凝一样凝固了,她低着头起身跟宋持砚问礼。 “大哥。” 算上赶路的一个多月,两人已两个月没见。 宋持砚比刚认识还冷淡,视线疏离地落在她练的字上面,她在临摹三弟幼时曾临过的字帖。 那字帖是他幼时所写 。 他看了有一会,田岁禾留意到他目光所在,她本想临阿郎的字,怕弄坏了那本册子舍不得,宋玉凝说阿郎幼时临的是宋持砚的字,提议她也临宋持砚的。 宋持砚定是嫌她的字丑,临他的字辱没了他十六岁高中什么采花郎的才气,田岁禾鬼鬼祟祟伸手,打算在他发现之前遮住她自己的字。但来不及了,宋持砚已盯向那张纸。 田岁禾手咻地缩回。 宋持砚不曾触碰她写过的纸,长指随意指了几个字,“错了。” 田岁禾老实地拾起笔杆,像面对夫子的蒙童。“好,那我再多抄几遍……” 宋持砚对待府中弟弟妹妹就很严厉,可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宋玉凝哭笑不得,抽出田岁禾手中笔杆撂回笔架上。 “识字不急于这几日。弟妹现在是可有身子的人,千万别累坏了!” 宋玉凝这一提醒,田岁禾才想起她和宋持砚之间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肚子。 宋持砚看向她。 田岁禾刚好不安地抬头,他们的视线交汇在半空,又不约而同地错开,落在田岁禾尚未隆起的小腹处。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 是她,和他的。 ----------------------- 作者有话说:让大家久等了,以后更新时间改为晚八点。[红心]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2节 第25章 仿佛有只手越过衣物触抚她的小腹, 田岁禾小腹一紧。 宋持砚清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停定须臾,再落在三弟练过的字帖上, 清冷凤眼涟漪一闪而逝。 宋玉凝察觉二人气氛尴尬,说笑和缓:“弟妹怀着三弟的还子,阿弟你太严厉,吓着三弟妹和三弟的孩子, 当心三弟来寻你!” 这一句话说出来, 田岁禾尽管心虚, 却反而不怎么难堪了。她安慰自己,这的确是阿郎的孩子, 在她心里是,在外人的心里也是如此。 宋持砚望着远处假山流水, 眉目淡漠,“三弟幼时爱读书,他的孩子应当也会喜欢。” 他模样清冷, 说话令人信服,若不是宋玉凝才说起阿郎小时候的故事,田岁禾还真会信了。 但虽是假话, 她也知道宋持砚这样是在撇清干系。 她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 但他还没走,田岁禾到底拘谨,她诚惶诚恐的,希望宋玉凝多跟宋持砚搭话, 可那边两个孩子又不老实,宋玉凝去劝架了。 宋持砚还是未走开。 他会过来是本就是偶然见到田氏在此,要问她几句话,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靠近她。 趁着宋玉凝走开, 他低声问道:“三弟可还识得字?” 田岁禾来宋家后第二次被问起阿郎是否识字,她愣了神,宋持砚看出端倪:“有人问过?” 田岁禾点头:“是四姑娘。” 宋持砚墨深凤眸聚拢深意,问她:“她怎么问的?” 田岁禾道:“她就问阿郎可还认得字,我说他早就忘了。但其实我也不确定,阿郎刚到山里的时候虽然不记得家在哪,但偶尔能想起几个字,但阿翁总说识字会惹祸,所以我不清楚他后来是真忘了还是假的。” 与她说话很省心,宋持砚冷淡的眉头舒展。 三弟应当还识得几个字,那么一切和他的揣测所差无几。想到三弟可能死于非命,宋持砚的眉宇越发冷峻,浓密睫羽落下的暗影让他的神色越发难以捉摸。 宋持砚看着那副字帖稍许,嘱咐田岁禾:“照顾好自己。” 他转身离去,田岁禾还跟个恭送主子离开的小厮一样拘谨而立,宋玉凝调解完两个小孩的矛盾往回走,看到这一幕亦无奈。 她打趣宋持砚:“阿弟,你在府里太过肃正,瞧,这才寒暄几句就把弟妹吓成这样。” 宋持砚竟蹙了眉。 宋玉凝很快反应过来,是她的称呼模糊,像在说一对小俩口。大弟弟素来知礼懂分寸,自然会在这些微末小事上苛刻一些。 她不着痕迹地掰正:“三弟妹不似三弟顽劣,你若用待三弟那一套待弟妹我可要打抱不平了!” 宋持砚颔首:“长姐说的是。” 他离开了书斋,漫无目的地走着,半途迎面来了个小厮:“伯爷请大公子去书房。” 宋持砚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书房中敬安伯打量着一年不见的长子,许久才说了话。 “回来了?听闻你此次查处了一桩贪腐案,圣上龙颜大悦,这才将你调回了开封。如此下去,恐怕明后年就可回到京中。” 敬安伯对长子的才干不吝赞许,但也给了忠告,“可在朝中做事,仅有公正远远不够,还需权衡盘根错节的利益往来。哪些人可以惩治,哪些不能,心中需有一杆秤。” “儿记住了。” 宋持砚不想与他多说,照常阳奉阴违,敷衍地应下了。 敬安伯也不再多提点,长叹过后问:“老三的后事料理得如何?他出事的时机太巧,我无法不疑心。” 宋持砚藏下眸子里的讥讽,冷淡道:“我与母亲亦曾怀疑,但并未查到任何可疑之处。” 敬安伯长叹,“老三自幼聪颖,甚至更甚于你,我曾对他寄予厚望,这些年亦不懈寻找。你母亲偏袒他,孩子出了事她悲痛也难免,别说是她,我亦难以接受,只是她先前给我来信称是柳氏暗中作乱,属实太过荒唐,你明理,别被她给误导了。” 宋持砚冷淡以对,倘使从前,他只会认为父亲为了庇护他的宠妾在故意离间他与母亲。 而今才知并非如此。 父亲虽不会杀三弟,但定也猜到或许是宋炎的自作主张让三弟死于非命。可即便如此,父亲也依旧畏惧于赵王的权势,不希望他追查三弟的死因,牵扯出别的事。 现下的确不是好时机,恭王世子未有十足把握,他贸然去查那块碑背后的案子,除去让赵王一党生出警惕之外别无益处。 大局为重,若父亲对杀子之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宋持砚也总有办法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宋持砚将敷衍贯彻到底。 父子关系冷淡,又嘱咐了几句,敬安伯不再多言。 日子一日一日地往前滚着。 田岁禾习字太过刻苦,郑氏怕她累坏了身子,让宋玉凝带她出去散散心,这日风和日丽,宋玉凝带田岁禾去了字画铺子。 宋玉凝是贵客,掌柜特地为她们安排了楼上的雅间。中途宋玉凝要去试一试胭脂水粉,田岁禾怕人多杂乱便没跟着,独自留在雅间里。 等了不一会,楼下喧嚣忽起,有官兵来抓刺客。 田岁禾哪见过这阵仗? 林嬷嬷也担心官兵闯进来吓着她,拿着宋府的令牌出了雅间,“娘子别怕,老奴守在外面,他们碍于宋家面子不敢进来!” 田岁禾这才没那么怕了。 不料林嬷嬷刚出门,她后腰就抵上了一个锐物。 有一人压低声在她身后道:“我不会害你,但你别动。” 田岁禾顿时冒了冷汗。 她一动也不敢动,那人也浑身紧绷,低哑的声音在轻微发抖:“喂,你说他们会进来吗?” 田岁禾哪敢回应他? 雅间外有官兵靠近,林嬷嬷搬出宋家名头把他们吓走了。 田岁禾跟那人都松了口气。 可林嬷嬷也马上要过来了,万一把这人气到了,他会不会挟持她?田岁禾看着林嬷嬷逐渐靠近的身影,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的嬷嬷要回来了,你快走……” 田岁禾腰后的锐物靠近了半寸:“不行,楼下有人,我逃不了。你帮我引开那些官兵……或者把那老婆子引走,我再趁机出去。” 田岁禾只得朝外道:“嬷嬷,我听到楼下靠窗的地方有人在说话,他们会不要爬窗进来?” 林嬷嬷火气上来了,“这帮人还没走,我去看看。” 林嬷嬷走了,身后的刺客却没走,田岁禾急了,低道:“你们刺客不是爱跳窗嘛……” 那刺客无奈:“我受伤了。” 他随后解释:“我……我是好人,你帮我把那老婆子跟官兵支开,日后我必将结草衔环以报,如若不应,今日让你跟那老婆子陪葬!” 田岁禾不懂什么草什么环,但听懂了陪葬,他说什么她便应什么。 她借口想看胭脂水粉,跟林嬷嬷出了书画铺子。出了门官兵来问询,她照着那人的话道:“好像有个受伤的人经过窗下往北去了。” 官兵被引开了,田岁禾躲过一劫,不知那个人是否逃走了,他又是什么身份。田岁禾怕招惹上什么恶人,待与宋玉凝试了胭脂回来,她特地打听了打听。 宋玉凝道:“听闻是一个通缉已久的小毛贼,喜欢探听富人家的阴私事,再把消息卖给旁人。还爱劫富济贫,各家恨得牙痒痒。” 田岁禾觉得这倒不像坏人。 不会惹上是非就好,她不再惦记那小贼。可没想到过两日,小毛贼亲自来她房中道谢。 田岁禾刚吹灯,从房梁上跳下来一个黑影捂住了她的嘴。 “恩人,是我。”听着声线清冽,是个少年人。 他松开了田岁禾,田岁禾哭丧着脸,“你怎么没完没了的啊……” “我说过要结草衔环以报的!”那人上半张脸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张嘴,咧嘴一笑时满口大白牙映着窗外的月光,铜镜似的铮亮。 这个笑莫名令田岁禾亲切,在她记忆中,阿郎就喜欢这么笑。 她难得不那么怕,捂着脸往角落里缩,“我,我不要什么草环,你快走吧,我是老实人。” 她在轻微发抖,少年窘迫挠头:“那是我家里祖宗的规矩,得了恩惠不报答要给祖宗收走的。” 田岁禾无奈捂脸,那还是让他的祖宗来收了他吧! 少年一门心思想着报答,回想适才躲在房梁上听到她们主仆的对话,还有小娘子清秀可人的一张脸,这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受伤,又是第一次被姑娘家救,她还亲口同身边人说他不像坏人。 不仅是恩人,还是知己嘞。 少年当机立断,“恩人是寡妇,寡妇最缺什么,当然是男人,这样,我以身相许如何?” 田岁禾听得要晕过去了。 他在说些什么啊? 好在直觉告诉她,这人除了脑子不大好使,应当不会做坏事。她好声好气道:“不用了,我……我忘不了亡夫,而且,我还命里克夫!” 愣头青飞贼却觉得她是自惭形秽,善解人意道:“我命很硬,不怕克的!”见她抖得更厉害了,他客气地退了一步:“也是,你都没见过我长什么样,确实不好下口。我长得怪好看的,往后有机会我给你看一眼,你再决定可好?” 田岁禾只想他快点走,根本听不进去,胡乱道:“好、好……” 少年约定三日后来她闺房,田岁禾哪敢让他再来,万一给人碰见了说她与人私.通,那柳姨娘还不得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道说成野.种? 她不敢拒绝见面,怕小飞贼今晚就把她掳了走,大着胆子道:“不在宋府里行不行?” 飞贼:“恩人定地方吧!” 他倒挺好说话,可田岁禾无奈:“但我不熟开封啊。” 少年又咧嘴笑了,“我熟,就在城外的庙里见面吧!” 约定好他心满意足走了,还不忙装模作样地威胁了她:“不许带别人去抓我,我不会对恩人动手,但别的人我可不会放过!” 田岁禾点头如捣蒜。 “我哪敢……” 不,她必须敢,不敢也得敢。这个小飞贼是个大麻烦,思来想去田岁禾找林嬷嬷出主意。 “嬷嬷,我这样会不会给宋家惹上事啊,要不要跟夫人说?” 林嬷嬷好歹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老人,听了田岁禾的话也未太惊慌,和你不曾责备她,还宽慰道:“娘子别自责,宋家在开封是数一数二的高门,一个小飞贼能对宋家如何?眼下啊,最打紧的不是坦白从宽,是私下解决那个少年。” 田岁禾在偌大宋家能信任的只有郑氏和宋持砚。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3节 可她害怕去找宋持砚。 林嬷嬷虽还不清楚娘子已知晓腹中孩子的生父大公子,但老嬷嬷知晓宋持砚知道田岁禾腹中孩子是他的,本着对田岁禾有利的原则,她提议道:“夫人虽看重娘子,但也守旧,更不喜欢处理麻烦事,万一她知道娘子跟外男有接触,说不定会不高兴。但大公子在大理寺待久了,见过了那么多的案子,对这种事也更习以为常,手段也更多。” 林嬷嬷说的不无道理,田岁禾也怕郑氏不满。 尽管她害怕见到宋持砚,她也不得不在林嬷嬷的掩护下,于宋家一角“偶遇”了那位大公子。 * 这是一处很隐蔽的亭子,花树掩映、草木繁茂。 宋持砚坐在凉亭中,眉目清冷,尽可能地让这次背着众人的会面不那么像他和田岁禾的“私会”。 田岁禾看着自个鞋尖,说完了惹上飞贼的前因后果。 “我看着他不像坏人,又怕被他报复,就没把他的去处告诉官兵,他的确不像坏人,就是报答的方式……有一点邪门。” 担心宋持砚误解是她先引诱少年,才导致少年要以身相许,她还特地澄清道:“我都不敢跟他说话,他为何会认为我需要以身相许,林嬷嬷说他会不会是一见钟情,但怎么可能,我看,他就是听说我是个寡妇才要给我补个男人。” 未必不可能。宋持砚矜淡的目光从她秀丽的眉眼上移开。 他淡道:“不必担忧,此事交给我来办。” 田岁禾不放心,“您会把他押送官府吗?”其实她一个贫苦百姓,倒是乐意那少年继续“劫富济贫”。 她都没说话,宋持砚竟知晓她在想什么,“包庇一个少年,就会有另一个少年,你焉支他所说的劫富济贫不是幌子?”话虽如此,他还是许了诺,“届时我会审一审他,若真是好人,我自会为他寻一条合适的出路。” 他告知了她一个大致计划,田岁禾一知半解,但多主动问他哪怕一句话她都紧张,只一个劲点头。 他的清冷自持是田岁禾惧怕的来源,但也是她信任的根源。如今田岁禾没那么不安了。 她由衷谢过他:“多谢大哥。” 宋持砚的视线在她开口说话前刚落在她腰腹处,听到这声大哥后冷淡移开。 为了避嫌,他留在亭子里,让田岁禾先走。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园中草木芜杂,田岁禾才走两步就被一从草绊住了,这对一个山野之人是稀松寻常的小事,她不以为意地站稳,抬脚挣脱缠住脚踝的藤草。 宋持砚竟大步上前握住她的胳膊,话语顿了一息,紧接着像个长兄嘱咐:“怀着身子,举止需稳重。”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声,单膝蹲下替她解开了脚边缠绕的乱草。 大抵是不放心她,宋持砚与她一前一后地走着。 他跟在后面,田岁禾哪怕清楚他不会盯着她的背后看,奈何就是觉得有一道视线跟着她。 宋持砚太小题大做,她怕再被他谴责怀着身孕也不稳重,因此不敢走太快。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怕没法与身后的他拉开距离。 走到分隔两道园子的一处墙角,打前方远远来了一摇摇晃晃的人影,赫然是在外赴宴归来的二公子宋持元。 “别动。” 田岁禾还没反应过来,宋持砚已经拉着她躲到了墙后方。 田岁禾有些懵,原本她判断好的,这里是明处,也时常有人经过,会碰到人很寻常。只要她走快些,与宋持砚保持距离,那位多事的二公子哪怕撞见了,也不见得有误解的理由。 可是宋持砚手快,先拉着她躲到了墙后面,他这般郑重对待,他们之间原本就有点什么,田岁禾这面皮薄的人轻易就心虚了。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怕被那位二公子看到,还拉着宋持砚的袖摆轻声地说:“往里点,别被那个人看见了……” 她把他视为抵挡视线的一堵墙,一把将他拉了过去,拉完意识到冒犯,她连连自责。 宋持砚未责备她,低道:“他不会看到。” 二弟一出现他就判断出来了,他走向的是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绝不会碰到。 他还是即刻回避了。 宋持砚皱眉。 田岁禾老老实实躲在他身前,她背后是墙,宋持砚背后是棵树,面对面立在树和墙围起来的逼仄空间,虽颇暧昧,但更仿佛在乱世中有一方立足之地。他高挑的身影挡着她,并不是很近,但哪怕是泾渭分明的姿态,也像一对共同守护着未出世孩子的夫妇。 宋持砚抬手,朝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而去。 田岁禾没看懂他的动作,怕他不慎抬手碰着她的肚子,慌忙戒备地用手隔开二人的距离。 宋持砚冷淡后退。 远处二弟醉酒的身影已远去,他也从树和墙圈出的天地里退出。 “好了。” 他好似一刻也不想跟她多待,淡漠地离开了。 * 三日后,一个穿着田岁禾衣裙的少女带着帷帽、扮做田岁禾出了城,为了逼真些,林嬷嬷也同去。 宋持砚把此事交给了李宣,不在府里可方便多了,李宣不遗余力盛赞田岁禾:“田娘子把地方约在府外,这可很有远见啊。想是在答应的时候就已下好了套!” 林嬷嬷笑得很勉强。 “老奴觉着他兴许就是说说而已,怎么会亲自来?” “去了才知道。”李宣对此事十分热衷,因为那少年前些日子劫富济贫之时,曾从开封富商的家中窃走宝物,其中有大公子想要的东西。 此番大公子奉命纠察一位开封要员,日前抓到一个曾给要员行贿的商人,对方称当初为了保留罪证,曾在家中一个宝物里塞了本账册,记的是他贿赂那要员的明细,没想到宝物被少年飞贼窃走了。 飞贼是老手了,在开封有“梁上清官”之名头。 那受贿的要员得知账簿存在,借职权之便大肆追查少年下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公子循着官府痕迹,私下也在留意飞贼的下落。 田娘子刚好不慎招惹那位少年,正可谓天赐良机。 他们得快些找到飞贼和账簿。 然而果真如林嬷嬷所料,那少年迟迟未出现,李宣越等越眉头蹙得越深:“难道他已察觉?” 他忙派人传信回宋府。 宋府里一片祥和。田岁禾在院子里习字,但她内心忐忑,一个字都没写进去,只有焦急。 不知道李宣他们能不能成。 万一捉不到,过后小贼反过来报复她怎么办啊?也担心宋持砚手段狠厉,把那小贼给一剑结果了,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田岁禾内心惦记着小贼,刚好近日新学了一个“贼”字,手听从思绪在纸上写了“小贼”俩字。 树上冷不丁传来个雀跃年轻的声音,“恩人,你在担心我吗?!” “啊!” 田岁禾摔了手中笔。 他、他,那个小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看着他从树上一跃而下,险些要晕过去。 田岁禾捂住肚子后退,她一个良家百姓,不招谁不惹谁,救了一个人就被缠上了,还给吓得不轻!田岁禾的恼怒和惊惧兵分领路,恼怒从嘴里骂出来,而惊惧从眼里溢出来。 她怒容中含着泪,“你怎么又来吓人了!我要把你送官宰了!” 吓坏了她,少年自个也慌了:“对不住对不住,但原本就是你先骗我的啊!说好了在庙里见面,你搞了一个假的过去。我叱咤江湖多年,竟然——” 他的话就要说完,从院墙后跃入几个身手不凡的暗卫,将田岁禾护在后方,长剑指向他。 “好家伙!你们在这里还有埋伏!”少年始料未及,他行走江湖的时间虽只半年,但也见过许多圈套。今日本以为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城隍庙里,这里就算有几个暗卫,也在他的可控范围内,这才放心大胆地来。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 不过看这位小娘子的神情,她应当也不知道有埋伏。 少年的心情好转了些。 但也没能好到哪。 因为一个锦袍玉冠的青年持剑走了过来,步伐淡然,像是富家公子出游,可锐利的剑尖直指着他,丹凤眼眸光清寒如冷箭。 少年飞贼长于开封,认得此人是当年名盛一时的探花郎。 眼下这探花郎冷淡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小娘子身上,见小娘子被吓坏了,目光沉了几分。 少年诧戒备地后退,掏出手里的暗器:“喂,你想干嘛?” 宋持砚冷冰冰的眼风扫向他:“我想女子闺房并非说话的地方。再者,田氏与阁下只是萍水相逢,阁下属实不宜再三纠缠。” 少年没给他面子,适才捕捉到他看小娘子时眼里细微的紧张,他讥道:“我只是看在她救过我的份上想报答她!探花郎怎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躲在寡妇闺房周围,还看人家的肚子!啧啧,她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担心什么!” 田岁禾脸涨红了,要是能回到救下他的那天,她、她……她一定要告官!让官府把这少年抓起来! 宋持砚剑尖绷了几分力,声音亦冷几分:“她不需你报答。在下亦并非想赶尽杀绝,只想劝阁下适可而止,弟妹胆小且有孕在身,不宜受惊。另外,阁下窃走的宝物之中,藏有在下想要的东西。” 听他提到宝物,少年微妙地笑了:“早说不就得了!等你很久了,读书人就是麻烦,磨磨唧唧的。” 他们的对话叫田岁禾诧异,怎么听起来这小贼来宋家不是报答她,而更像是为了找宋持砚?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三两下扔给宋持砚。 宋持砚抬手利落地接住。 “多谢。” “听说探花郎清名在外,我想你应当能让这本账簿派上用场。但你若胆敢把账簿交给那贪官,下次我的刀可就落在你的枕边!”少年悠哉悠哉说罢,下巴指指围着他的暗卫们:“哎,快点放人啊你!” 宋持砚看一眼田岁禾,再一次申明:“别再找她。” 少年飒爽的神色低落,没心情跟宋持砚说话,嘀咕道:“我也是听人说寡妇最缺男人,恩人要不喜欢这样报答,以后我不说了。” 宋持砚纠正:“没有以后。” 少年愤愤瞪他,“我跟我恩人说话,干你何事呢?!” 前一刻对宋持砚怒目相向,下一刻转眸看向田岁禾,脸上又出现无辜的哀伤:“好人阿姐,我今日过来是真心想以身相许,刚报答你的。不是为了给他送账本才来。” 这声“阿姐”让田岁禾怔忪,连同少年委屈的模样。 曾经也有一个人每日跟在她屁股后头叫阿姐,那个人每次做事不合她心思的时候,也会这样可怜又哀伤地唤她,眼巴巴地哄她原谅。 田岁禾被回忆绊住了心神,恍惚之间嗓音异常温柔:“不碍事的,下次别这样就好。” 宋持砚看着她灼热的视线,平静地移开眼,收好账簿。“还望阁下一言九鼎。”他命暗卫放人。 “好心的阿姐!有缘再会了!” 少年跃上房梁,消失在了宋家的重重屋舍楼阁中。 田岁禾还未从那声并不算很相似但勾人怀念的“阿姐”中醒过神,她怔怔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 宋持砚寒彻的声音打断她。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4节 “后悔了?”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宋持砚以为她真想少年以身相许啊。 田岁禾忙澄清:“不后悔,我对他没有想法的。” 宋持砚清冷容色稍平缓。 他果然是在为阿郎抱不平,但眉头还是皱着,想是半信半不信,田岁禾又道:“我就是听到他喊我阿姐,不由得想起来阿郎。他从前就爱跟我这样撒娇……您放心,我对那飞贼绝对不会有兴趣!” 不仅怕他误会她对少年飞贼有意,更怕宋持砚认为她可能因为怀了别人的孩子减少对阿郎的心意,或惦记跟旁人同床的时光……总之出于这些乱七八糟的顾虑,田岁禾再三保证:“大哥,您尽管放一万个心,我心里只有阿郎一人。” 宋持砚提着剑大步走了。 ----------------------- 作者有话说:/禾禾快别说了,没一句他爱听的。/晚点还有一更,修文手速快就10点,慢就11点。熬夜伤身,小天使们可以早起再看[红心]/ 第26章 少年走后一切风平浪静, 一个月后田岁禾得知了后续。 消息是林嬷嬷从别家仆婢口中得知的,林嬷嬷为此咋舌:“朝廷派人过去抄家了。猜猜怎么着,好家伙!一屋子银子!开门眼都给晃瞎了, 那大贪官平日里省俭,年过半百也没个孩子!谁能想到呢。” 田岁禾大胆猜测:“难不成他是替别人贪的?” 林嬷嬷摇头,“那么多银子可是死罪,怎么可能替别人贪?”老婆子高深莫测道:“想必是因为一个欲字, 人呐, 一旦被贪欲勾住了脚, 就会不断地堕入深渊,一旦开始了, 不及时打住就会这样。财、色、权、嗜血,这些事可毁人心性了!” 财色, 欲。 田岁禾突然想起她和宋持砚的事情,之前她不懂为何会被他手指勾一下就失控。但近日她时常听玉凝谈天说地,田岁禾逐渐明白, 人有欲求很寻常,可就像林嬷嬷说的一样,哪怕有时候本心干净, 坏事做久了,也是会上瘾的。庆幸她及时与宋持砚摊开了说,不至于越来越乱。 春去夏来,满城嫩柳枝都已一片绿意, 生机勃勃。 田岁禾虽在府里安胎,但平日和宋玉凝及林嬷嬷往来,足不出户也能知晓府里府外的消息。听林嬷嬷说:“大房的四姑娘,三房的二姑娘、三姑娘都到了议亲的年岁, 三夫人与各家夫人们都熟络,此次特地办了个赏诗宴!邀请各家的夫人带着自家公子小姐来赴宴交友呢。” 三夫人林氏虽跟柳姨娘要好,但她素来圆滑,不会明面与郑氏过不去,亲自来大房邀请,“让新回来的三少夫人也来凑凑热闹吧!认识认识各家的少夫人们。” 她把族谱都没入的田岁禾称为少夫人,与那些大户出身的少夫人们相提并论,给足了郑氏面子。但其实林氏私心不想邀请这个山野俗人,是柳氏非要让她拉田氏出来。 她怎能不清楚柳氏的心思?无非就是想让小村姑出丑,削郑氏的威风。她虽帮柳姨娘提一嘴,却不想田氏真的答应赴宴。 田岁禾也不曾被这些漂亮话哄了去,她猜他们大抵不欢迎她,郑氏应当也不想她丢人现眼,她自个也不想。便谢过林氏,“多谢夫人,我最近害喜得厉害,就不添乱了。” 虽不赴宴,但设宴的那处园子跟田岁禾的院子只隔一片花林,她也能沾一沾宴会的喧闹。 “喂,快接上啊你!” “榆木脑袋!” “看她!舌头都打结了还对不上,平日念书怠惰了吧!” 墙后年轻女郎的笑声不绝于耳,听上去她们似乎是在玩对诗。 隔着一堵墙,田岁禾在给另一侧园子给乌柏树浇水。 听说这棵树是阿郎幼时栽的,这便成了她心里阿郎的延续,她每日清晨都会来浇水。 对墙的说笑声传入耳边,田岁禾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诗,但听懂了她们无忧无虑的快乐。听说那都是些十五六岁的贵女们。 她不禁想起自己十五六岁时候的事情,她那会又在干嘛呢? 对了,那时候她跟阿郎在山里头四处野呢。虽然总要为吃饱饭发愁,但也挺开心的。 不,是非常非常开心。 田岁禾不免好奇,她那么贫苦都能那么快乐,这些贵女们既能吃饱穿暖,又能肆意玩乐,岂不是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快活? 她思绪飘飞,忽然听到对面有位声音清亮的姑娘扬声道:“诸位,家姐曾赠我一枚南海进贡的宝珠,我留着无用,不如转赠林夫人,借花献佛,作为彩头予诸位助兴吧!” 贵女们顿时雀跃。 “九姑娘当真是慷慨!” 那珠子应当很昂贵,惹得贵公子贵女们争先恐后猜谜,后来有位公子猜出了宝珠藏的位置。 “就在对面园子的松树下!” 田岁禾环顾一圈,不就是离她三尺处的那一棵? 那些人要穿过月洞门往这一边的园子来寻宝物,田岁禾怕与他们撞着,拿着水壶匆忙离开了。 然而片刻钟后,三夫人林氏却找来了田岁禾院里。 * 林氏身旁还有几位贵女,最前方是一位模样出挑的黄衣姑娘,和个额角有疤的锦衣公子。 黄衣姑娘盛气凌人,带疤的公子则看着手中的一个空盒叹息。 林氏和气道:“方才晚辈们在隔壁猜谜寻宝呢,没想到找到盒子,宝珠却不翼而飞,这可是崔家九姑娘带来给大伙做彩头的。岑家六郎方才来寻宝时,说看到一个女子快步走入这院子里,三婶这才前来叨扰,想问一问可是你院中的婢子?” 林氏措辞委婉,田岁禾一时间没听懂其中深意。 她耿直道:“我问一问啊。” 那额头带疤的锦衣公子听闻林氏的称呼,笑道:“这就是三少夫人啊,我幼时跟宋三公子一道念过书,少夫人瞧,我额头这一道显眼的疤还是宋三公子揍出来的呢!” 他很热络,仿佛跟阿郎不打不相识,田岁禾却发觉他提起疤时眼神里有细微的厌恶。 她直觉这人不是好人。 “三少夫人等等!”岑六郎拦住她,打量她裙摆的花色,似才想起一般惊奇道:“咦,在下方才撞见的人就穿这样的衣裳!” 林氏听了额头青筋直跳,岑六郎名声不好,迟迟还未议亲,偏偏固执,不肯认为议亲不顺是自身不足,一直将此归咎为额头这道两寸长的疤,今日敢情是要伺机报复。 说不定宝珠就是被他藏了起来,但林氏不想开罪岑家,也不想直接诬陷人,笑着同田岁禾道:“三少夫人当时经过那一带,可有看见谁来过那棵乌柏树附近?” 林氏在给田岁禾递台阶,这时候田氏应该避嫌,最好说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经过,府里几百号人,今日还有别家的客人,先把水搅浑,再寻一个替罪羊出来。毕竟宋家少夫人偷窃宝物此事虽对柳姨娘有利,却会影响宋家名声,影响她女儿出嫁。 可田岁禾质朴,压根没懂这些弯弯绕绕的门道,本性也不允许她随意拉一个人当替罪羊。 她壮着胆子问林氏:“您可有检查过,万一是盒子放过来之前珠子就被人拿走了呢?” 林氏其实也不大记得了,但她不满于晚辈的质疑,笑道:“这是哪里话?东西放过来时我亲自确认的了,那颗珠子就在盒子里面。” 岑六郎见田岁禾怯懦,说话也没什么底气,直接阴阳怪气地打断他们:“三少夫人打山里来,会不会是没见过宝珠,拿走了想看两眼,结果忘了这回事呢?” “我……我没有!” 田岁禾脸噌的红了起来,是气的。她迫使自己挺直腰杆面对岑六郎:“我们山里人是没见识,但不是没有良心。这位公子,你、你都还没有证据,怎么能污蔑人呢?” 外人都称趾高气扬的崔九娘反倒更讲理,对岑六郎道:“岑六,你别公报私仇,吃相太难看了!” 她没耐心说笑,同林氏道:“既然岑六怀疑,三少夫人也坚称自己清白,不如搜吧。” 圆滑的林氏顺坡下驴:“那就再叨扰叨扰三少夫人了。” 她做事很周到,还派人恭恭敬敬地请示了郑氏。 郑氏派陈嬷嬷回话:“自便。” 三房众多仆从大肆闯入田岁禾院子里,四下一通搜寻,竟还真在花盆中搜到帕子裹着的珠子,帕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禾”字,是田岁禾前几日刚刚绣好的那片! 岑六郎哈地笑了一声。 “九姑娘,这回您不会说是我拿了珠子放三夫人这吧!” 崔九娘难得被人挑理,她白了岑六一眼,又嫌恶地看向田岁禾:“亏我为你说话!我姐夫说得没错,山里人果真信不得!” 田岁禾脸色灰白,她不是嘴皮子利索的人,只知道不断地证明:“不可能,我没偷过东西!” 林嬷嬷从主院领了月银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心知这些人会肆意误会田岁禾不过是因为她出身寒微,需要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出来为她说话。林嬷嬷忙去请郑氏,但走到一半心里打起了鼓。 夫人一向要强,要是责备娘子让大房丢了脸可怎么办呢? 林嬷嬷最终决定再去麻烦一回大公子,但她还没去呢,后方已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家母因丧子之痛积郁成疾,不便做主,诸位若对大房有何异议或不满,可来寻在下做主。” 宋持砚冷着脸从树后走来,衣摆拂过花枝,扫落几瓣碎花,风雅姿仪出尘脱俗。在场的几位少年少女皆不约而同地想起探花郎的美名,随后看到他不怒自威的神色,想起这位曾任大理寺少卿时断案公正的威名。 见他到来,众人看向田岁禾时锋利如箭矢的目光收起来。 “是宋大公子!” “宋大人。” 田岁禾看到了宋持砚,也仿佛被敌人剑指的俘虏看到了救兵,双眼蓦地亮了起来。 灼热的目光不想留意都很难,宋持砚目光落向她的方向,但态度比平日更平静,只略一颔首。 田岁禾被他冷淡的态度浇了盆凉水,她才想起宋持砚也是高门子弟,即便他为了给他的三弟延续血脉与她有过接触,可这就代表他不会同样对山里人有成见么? 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但没忘伸冤:“帕子是我前几日丢的,不知道怎么到这里花盘里来了,还裹了这珠子。是有人想栽赃我!” 宋持砚冷声问她:“当真?” 当真? 宋持砚说这句话时神色清冷平静,看不出情绪,甚至像是同样怀疑她。田岁禾有点失落,她越过他的身后看向阿郎种的树。 要是阿郎在,一定会信她。这不是失落的时候,她笃定点头:“我虽然没见识,但是我有良心。” 强抑着怯懦,她问林氏:“敢、敢问三婶,盒子跟珠子什么时候放那棵树旁边的?” 林氏道:“今晨客人来前,想着这一带少有人经过,就不派人守着了。怎么,你竟怀疑我?” 田岁禾被她这陡然拔高的气势的吓得颤了一颤。 她攥紧了双拳强撑胆量。 宋持砚已理顺思路。 正要出言维护,田岁禾自己先叫来了院里的丫鬟。她在丫鬟们面前也没什么架子,“你们今儿个……可看到有谁来过院里?” 丫鬟说:“一个送早膳的婆子,还有一个送浆洗好的衣物的,另外还有一个来打理花草的婆子。” 三个丫鬟,两个婆子都是一无所获,田岁禾也懵了。 帕子定是被来过她院子里的人偷走了,她知道可能是哪几个人会陷害她,但不知道怎么套话。 可她能想到的手段太少,更做不出屈打成招的事。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5节 无奈,她还是求助地看向了宋持砚,眼巴巴的很是无奈。 宋持砚依旧垂着眼眸,仿佛跟她不熟,但她看到他指尖点了点,似乎是某种暗号。 还以为是她错觉,但随后他唤来院中的下人们逐一审问。 宋持砚先后把几个人单独叫去了,还让田岁禾和林氏在侧旁听。他用的办法很简单,先对这个婆子说那个丫鬟招供了,称看到她盗窃了东西,对下一个丫鬟也用类似的办法,很快问出了有嫌疑的丫鬟,是清荷院新来的春雪。 春雪被他审问的架势击溃了,瑟缩着招认了:“我阿娘生病没钱看大夫,前日有个面生的丫鬟来找我,给我二两银子让我这么做,我为了银子只好照她的话做了。” 更多的就问不出来了,但今日三房设宴,三房脱不开干系。 在场的宾客目光都转了个风向,崔九娘道:“那可得好好查查,王妃赠我的宝珠竟用于冤枉人!说出去我们崔家颜面何在?” 崔九的姐姐是王妃,此番有意与宋家交好,这才让崔九带来南海宝珠做彩头助兴。没想到闹出了这样的意外,林氏听出她的不悦,急忙澄清:“九姑娘及诸位放心,家有内贼,不仅冤枉三少夫人,还要给我们三房寻不是,我定查个清楚!” 好生安抚一番,赔礼道歉,总算让众人和缓。 唯独岑六郎不愿接受这个真相,说笑道:“莫不是宋大公子为偏袒弟妹找来的替罪羊吧!” 这人实在是太可恶,田岁禾总算知道阿郎幼时为何会揍他!她现在也很想揍他一顿,但她不敢…… 她要是她有宋持砚这样的身份就好了,可惜宋持砚这样文绉绉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揍人。 好可惜。 她遗憾地偷窥宋持砚,宋持砚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她想让他帮她出头? 但他并不为岑六郎这样的宵小之徒浪费半分精力。 田氏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她眼里的遗憾更明显了,宋持砚清了清嗓子,冷澈的视线落在犹不甘心的岑六郎面上。 “岑六郎与其在此无理纠缠,不如多去西巷走一走。” 岑六眼皮突地一跳。 他在西巷瞒着人偷偷养了个贪官之妾,正是宋持砚之前查处的那位,要是被查出来,他少说得吃官司,还要被父亲毒打。 宋持砚这明着威胁的冷淡目光看得岑六郎心虚。他忙改口:“说笑,说笑的,既是误会一场,在下也给三少夫人道个歉。实在对不住!今日这颗宝珠虽是在下的彩头,但三少夫人被恶人陷害属实委屈,就给少夫人压压惊!在下还有事,告辞!” 他记着回去转移罪证,跑得比风还快,田岁禾拿起宝珠追上去:“多谢,但我不稀罕!” 这出闹剧就此结束,田岁禾的清白洗清了,但林氏沾上的是非可就大了,为了表明态度,她即刻赶回三房,兴师动众地揪内鬼去。 * 人群散去,田岁禾补上她见到宋持砚必备的鞠躬大礼。 “多谢您。” 宋持砚神色淡淡,“分内之事,深宅是非多,母亲多病,下次遇到此类事,径直派人寻我即可,若我不在,就去寻付叔或李宣。” 田岁禾又要鞠一躬,宋持砚伸手把住她胳膊拦下。 “你有身孕,不必如此。” 这句话一说,心知肚明的两个人都难堪地沉默了。 田岁禾纤长睫羽压得极低,庆幸宋持砚不知道她已知晓真相,她还能装一装傻。 宋持砚亦如此觉得。 他庆幸不曾让她知道他早已察觉她发现了这一秘密。 他淡然地转身告辞,迈出几步倏而折过身:“方才我并未不信你,是思及避嫌才刻意疏远冷淡。” 田岁禾一双杏任眼惊讶地睁大,“没关系的,我本来就很有嫌隙啊,您就算怀疑也没有关系的。能帮我揪出坏人就已经好了,真的,我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望着那颗树释然一笑,笑容温柔,和他方才立在高楼上,看到她对着小腹露出的笑容一样。 宋持砚被日光照暖的丹凤眼又冷淡如含冰的溪水。 他明白她为何讶异。 她是在意外,他怎么会觉得她在意他是否信任? 毕竟她只在意三弟的信任。 宋持砚面无表情,仙台玉树似的清冷身影消失树后。 * 田岁禾被冤枉的事虽然已经被澄清,惊起的波澜却久久不散。 几个时辰后,林氏押了一个婆子来到大房:“是这个婆子不知受了谁人指使冤枉岁禾!” 郑氏不置可否,但也没给林氏难堪。后半日她派陈嬷嬷去给田岁禾送安胎的汤药,并安抚了她。 入了夜,在外会友归来的宋玉凝也来探望,愤然道:“岂有此理?竟要冤枉一个身怀六喜的人!还一口一个山里人,那些权贵往上数十代,哪一个不是寻常百姓?” 她担心田岁禾动胎气,不停地安慰她,田岁禾已很平静:“大姐姐,我会照顾自己的。” 她认为十有八九是柳姨娘利用林氏来栽赃。不仅是她,宋玉凝也笃信,三房虽说查出了作乱的婆子,给出的理由却是婆子的儿子当年因为随着家丁寻找三公子出意外,因而记恨三公子,这才要冤枉田氏。 风波虽然被粉饰太平了,可三房经此一事成了笑柄。 虽不是林氏诬陷人,但三房让整个宋家因内讧成为开封府的笑柄,林氏自也首当其冲。 林氏气得掀了桌。 “我派人查过,这婆子似乎跟柳家有些来往。除了柳氏也没人想去害田氏!好哇,我站在她这边,她却反过来利用我的名声来下黑手!” 那柳氏可就别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 田岁禾被冤枉的事虽过了,但几日后郑氏把宋持砚叫过去。 “这宅子里太多心怀不轨之人,你长姐要去城郊的慈恩寺住上大半年,不如让田氏也去吧,那儿环境清幽,适合安胎。” 这与他有何关系? 田氏是三弟的遗孀,她腹中是三弟的遗腹子,为何每每有事总要来征询他的意见? 宋持砚微攒的眉心漫上些冷淡和烦躁,但因着谨慎的习惯,他还是客观地指出其中的隐患:“山寺的防卫不及府里森严。” 郑氏无奈地笑笑:“府里戒备再森严,但这深宅的人心都是针眼,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啊。” 母亲坚持送田氏出府安胎,宋持砚也不想再干涉。 他越发排斥有关田氏的事。 若她住到山寺,他们便不会再见面,他便可眼不见为净。 宋持砚应是:“母亲所言在理,儿会挑选几个能干的护卫与侍婢婆子,同去随护田氏。” 听说要去山寺里住,田岁禾很是高兴,这处大宅子里虽富丽堂皇,日子过得也舒坦,可她却不放心,不仅要担心再有上次那样的事害了她和孩子,还要时不时担心自己的身份是否会让大房丢脸。 她还是喜欢住山里。听说玉凝也要去道观小住,之后她也还是可以跟她学认字念书。 更妙的是离开了宋宅,她还不会跟宋持砚低头不见抬头见。 简直再好不过。 出行那日,宋持砚身为长子,受母命护送长姐与弟妇出行。 那山寺就坐落在城郊,距离宋家只有一日的路。 一路上,田岁禾像总算出笼的鸟儿,偷偷掀开帘子一角,好奇地望着沿途的街市,眼眸澄亮。 玉凝调笑她:“简直像是深宫的妃子难得出宫。” 田岁禾赧然地笑了笑。 他们正经过一座茶楼,茶楼共有三层,通过半开的窗,可以清楚地看到雅间里的客人。有正襟危坐的贵人,就像宋持砚那样不爱笑。再过一间是两个嬉笑的年轻姑娘,应是相约出来玩耍的。还有一对生涩的年轻男女,看女子的发髻这两人应当刚成婚不久呢。 她兴致盎然地透过一个个窗口窥见世间百态。冷不防看到趴在窗口的一个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眉眼清秀,是张陌生的脸,但两人视线一对上,他仿佛熟识般咧嘴冲着她灿烂一笑。 那白得晃眼的牙,肆意热烈的笑容似曾相识。 田岁禾脑中闪过飞贼的身影。 怎么会是他!? 她的瞳孔像遇到危险的猫儿一缩了起来,面色变得僵硬。 楼上喝茶的少年举起茶杯遥遥干了一杯,裂开嘴笑得更热烈,是很干净明朗的笑容。 田岁禾却像见了鬼一样。 那少年武功高,神出鬼没的,她实在是怕,怂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都忘了她还可以拉上帘子来杜绝这一次可怕的对视。 楼上的少年潇洒了呷了一口茶,见她定睛痴痴地望着这边。 心里小人又胡思乱想了,这寡妇姐姐是不是被他的俊颜迷住了?明明上回他略微做了伪装,她竟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可太让少年人心潮澎湃了,他竭力保持潇洒,倚在窗口,星眸朝她飞去一记堪称魅惑的眼神。 但…… 有一道颀长的浅白身影像一堵冰砖垒成的墙,拦截了他魅惑的眼神,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那位冷淡的宋家探花郎骑在马上,遥遥送来警告的一眼。 “可恶!” 少年大力关上了窗。 马车的小窗边,田岁禾的心砰砰乱跳,不是因为那神出鬼没的少年。而是突然靠近马车窗边,比鬼也好不到哪儿的宋持砚。 她被少年吓得六神无主之时,宋持砚不知何时留意到她的异样,已骑着马来到她这侧的窗边。 他骑在马上,比车窗高出许多,于是他微微俯下身。 两个人的目光这般对上了,宋持砚没说什么,清冷凤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暗示和警告。 他、他这眼神好吓人! 田岁禾木楞地朝他眨了眨眼,双颊渐染上浅浅绯红。 她像个偷偷跟外男眉来眼去,被长兄逮着的少女般不知所措。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6节 宋持砚没说什么,马车小窗的有两层遮蔽,外层是一扇小木窗,里层是一道帘子,他意味深长地给她眼神警告,抬手关了窗。 视线被堵住,田岁禾再也看不到楼上的少年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抱抱] 第27章 田岁禾拍着胸口, 掌下的心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在她心房中乱冲,冲得她心中惶惶然。 宋玉凝发觉她的异样, 放下手中的书册:“怎么了弟妹?” 田岁禾哪敢说她是因为看男人被宋持砚逮到了?她低声道:“没什么……就是方才在车边看到一个很吓人的狂、狂徒,模样太吓人,看得我心里有一些怕。” 狂徒一说是她日前听林嬷嬷念世情话本学到的斯文词儿,寻思着比“坏人”更适合宋持砚。 她揭过这事, 可没想到下马车后, 宋玉凝因着谨慎问宋持砚:“弟妹说方才在车外看到一个很吓人的狂徒, 不知阿弟可曾留意到马车周围有形迹可疑之徒?” 宋持砚回味着长姐加重的这一声“狂徒”,擅长断案之人观察入微, 对旁人的语气都超出寻常的敏锐,他听出来了, 长姐所说的“狂徒”是从田岁禾那转述而来的。 狂徒,她又学了新词。 “不曾见过,许是弟妹处处担忧, 因而多心了。” 宋持砚的步子压了压,原本他是跟长姐并肩而行,如今则跟田岁禾在一条线上, 趁长姐不曾留意,他淡淡地、不掺杂任何情绪地看了她一眼。 极淡的一眼却更具警告意味,田岁禾被他吓得一怔。 她听郎中说平日太胆怯会影响到腹中孩子,忙捂住肚子, 满脸慌乱,仿佛身子不适。 宋持砚神色迅速变了。 “不舒服?” 听到大公子的话,忙着赏景的林嬷嬷忙来询问田岁禾可有不适,田岁禾知道闹误会了, 宋持砚对于孩子的关切更让是她想到孩子与他的关系,她赧然但:“没什么的,就是随手的动作,您别那么紧张。” 话是安抚林嬷嬷的,却说进了宋持砚的耳中。 纵是出于对大房利益的维护,以及亲情与道义,他也不该过度地关切田氏以及她与三弟的孩子。 他迈开长腿拉大了距离,把田氏等人留在身后。 * 这一带佛道释混杂,是善男信女的胜地,不止有一座慈恩寺,还有月老庙、清音观。 天色尚早,又有宋持砚这个可靠的弟弟随行,宋玉凝不必时时留意周遭,便想去月老庙逛逛。 月老庙前有一株高大的相思树,树上系满红丝带,丝带低端有红色丝绦,上端系着铃铛,风吹过来丝绦随风飘展,似一株合欢树,伴随着清亮的铃音阵阵,仿佛天外仙音。 田岁禾看呆了,也听痴了,“这月老庙一定很灵!” 宋玉凝莞尔一笑:“心诚则灵,有缘则灵,情笃则灵。” 她一连说了三个则灵,田岁禾如今认了几个大字,自觉半只脚已迈出了睁眼瞎之列,成了独眼瞎。 可这会才意识到她虽是能听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也还是不懂宋玉凝话外是什么意思。 所以要怎么样才灵呢? 不大懂,先许个愿吧,灵不灵的往后再说吧。 田岁禾走向在月老树下方守着的庙祝:“该怎么许愿啊这?” 庙祝给了她一片红绸,递过去一支笔,“十文钱。” “这么贵啊,十文钱能吃一顿好的了……”田岁禾犹豫了,可一想到阿郎,仍是咬牙付了钱。 付完钱她央求庙祝给她写上一句话:岁禾与阿郎来世还当夫妻,长命百岁,恩爱百年。 庙祝照她的嘱咐写完,写完才忽然像想起了要紧事,“娘子,需得写上大名才可,这世上叫阿郎的那么多,月老哪知道是哪一个阿郎?八文钱,我给你换一个新的。” 这奸恶的道士,他就是故意不告诉她的!可已经投进去了十文钱,就此打住好像更亏,田岁禾最终心疼地又掏出十文钱。 庙祝兴高采烈伸手去接,但田岁禾竟然猛地收了回去。 倒不是后悔了,只是信不过这个庙祝,万一他故意写错字,到时候再收她八文钱怎么办?她也还不知道宋持舲是哪一个“舲”。 田岁禾捧着十文钱,转身搜寻宋玉凝身影,发觉宋云凝去了别处,附近只有宋持砚清冷的身影。 田岁禾只好求助他:“大哥!” 宋持砚并不想再回应她,但教养让他上前:“何事?” 田岁禾指指庙祝的方向,“他说许愿要写真名,可我还不会写阿郎的名字呢,大哥……您能不能……” 不能。 宋持砚也不想管闲事。 他垂眼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姿态清然,宛若身处云端高高在上,不涉凡尘俗世的谪仙。 这置身事外的态度让田岁禾大大受了挫,她很轻地“哦”了声,仿佛被雨淋湿的小狗垂下脑袋。 “下不为例。” 宋持砚冷着脸走向庙祝所在的桌前,吩咐李宣付钱。 而后他照着田岁禾废掉的红绸,面无表情地写下一行端正的字:“田岁禾与宋持舲来世还当夫妻,长命百岁,恩爱百年。” “多谢大哥帮忙!” 田岁禾少见地在他面前露出不是只有胆怯的笑容。 宋持砚静默地看她一瞬。 宋玉凝很快从月老庙上完香出来,也买了红绸许愿,再与田岁禾一道去隔壁寺庙安置。 诸事妥当,宋持砚先行告辞。 他没回城中,而是先去了月老庙,已是黄昏,月老庙香客走得差不多,宋持砚在一处隐蔽的地方静待,稍许一个身形轻灵的少年跃上了树,摘下一条红绸。 “宋持舲,啧,这不是自己堵了自己的路呢,谁知道下辈子她那夫婿还如此让她喜欢。”少年读着红绸直摇头,行侠仗义乃他使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好姑娘误入歧途。 他烧了那一条红绸,方烧完,从暗处跃出几个护卫。 少年警觉后退,又见一道碍事的浅白色身影出现,“探花郎来晚了,我刚烧了你弟弟和弟妹的姻缘!诶不对,你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我烧完你才出现,是不是夹带私心?” 探花郎的俊颜在暮色中模糊神秘,清冷嗓音中的威胁裹着淡淡的寒意:“在下放过你是念在你并未损害过无辜之人,但若你再跟着她,我不介意让你去陪舍弟。” 他矜贵的手一抬,暗卫围了上来,少年顿时腹背受敌,他可不想被官府逮住,忙乱地闪身躲避。 “喂!我新写一个放回去得了吧!我又没去找她!” “姓宋的!” 姓宋的公子抬了抬手,暗卫撤去大半。他没有回头,无情的背影像一道冷雾融入了朦胧暮色。 * 在山寺住了几日,田岁禾越发庆幸来对了。 寺里人少,宋玉凝又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她不用担心礼节出错,还因为她们一样对亡夫有着难舍的情绪多了许多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宋玉凝喜欢去禅堂听法师讲经,偶尔也去后山散步。 但田岁禾可不爱听那些叫人打瞌睡的经文,她每日捧着三字经在安静的禅房里识字。 这日暮时她遇到一句读不懂的话,捧着书去后山寻宋玉凝,经过一处废弃的茅草屋竟听到了宋玉凝的声音:“道长,轻、轻一些。” 暧昧腔调让田岁禾的耳根子噌地发热,这样的腔调她再熟悉不过,但怎么会是宋玉凝! 她错愕片刻,里头传来另一道克制温润的嗓音:“抱歉……” 田岁禾认得这声音,是隔壁清音观的少年道长,才十七八岁,据称因悟性出众而闻名。 这样端方正派的两个人,怎么会搅合到一起?玉凝不是对她的亡夫念念不忘么?同为寡妇,她能看出玉凝对亡夫的情感并不是假的。 况且她是那么清高的女子,跟宋持砚一样的清高。 她怎么会跟一个道士…… 田岁禾不敢置信,匆匆忙忙地离开,经过廊下时绊倒了靠在墙下的扫帚都未曾留意。 心里乱得很,田岁禾干脆假装不曾撞见过,但是后来整整两日,她都不敢去寻宋玉凝认字。 是宋玉凝主动来寻的她。 她素来落落大方,今日也半晌都在沉默。彼此前言不搭后语聊了好一阵,她开口道:“上次经过那里的人是弟妹吧?莫慌,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想寻个说话的人。” 田岁禾诧然看她。 宋玉凝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徐徐开了口:“弟妹定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许怀疑我对亡夫的感情都是装出来的。其实都不是,我爱亡夫,爱他的一切,我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即便他不能人道——” 看到田岁禾杏眸中的茫然,宋玉凝停下解释,“不能人道,便是在夫妻之事上不行。” “哦……”田岁禾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心虚低下头。 宋玉凝笑笑:“我爱的是他的人,因为喜欢他才会动情,想与他亲昵。这是一种渴求,而不仅是肉.欲,哪怕他借助外物,我亦会无上满足,可他因为不能人道,极重自尊,不希望我表露一丝一毫的渴求,哪怕我只是想和他相拥,都会勾出他的挫败感,这时候他会用冷淡保护自己,疏远我。而我因为爱他,也只能装作我也厌恶情.欲,但我越是假装,心里越是难耐,甚至不知道哪一日我会装不下去,会不会怨他,他死的时候,我竟然……我竟然觉得解脱了。” 他死了,她的心被他们的情意困住,身却解脱了。 宋玉凝自哂地笑着。 “起初这种解脱让我陷入了负罪感,开始来寺里小住祈福,后来……后来偶然撞见一对男女在后山偷.欢,我因为好奇男女之事究竟是何等的玄妙,迟迟不离去,这一切被上山砍柴的清徽道长看见了,我因此心虚,每每碰面,都不敢抬头,但道长悟性高,依旧坦然以对。” 她更觉愧对大家闺秀之名。 直到某次她因良宵难忍在隐蔽的草庐里自抚,被他撞见。此后再碰面,回避的人成了他。 “他居然回避,这何尝不是心性不坚?”宋玉凝眼眸中出现了让田岁禾陌生的晦暗。 “就连超凡脱俗的道长都会动摇,我决定放过自己。” 她引诱了年轻的小道长,有了仅限肉.体的欢愉。 “我喜欢他的克制,很像曾见被压抑的我,只不过压着他的是道法,而压着我的是对亡夫的情意。” 田岁禾觉得好深奥,挠挠额角鬓发:“这算情爱么?” 宋玉凝笃定:“不算吧。”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7节 如此说来,田岁禾就更困惑了,“可不喜欢那位法师,为何要跟他做那、那种事。” “此事就像吃饭饮水啊。” 她困惑又好奇的模样叫人看了爱怜,宋玉凝禁不住像对家中弟妹那样,揉揉她发顶。 看着弟妹微微隆起的孕肚,宋玉凝叹道:“不是谁人都可以如弟妹和三弟那般,不仅情意深厚,在床笫之间亦万分契合。” 这话说得田岁禾心虚。 要是玉凝知道她肚子里怀着的并不是……不,这就是是阿郎的。玉凝含着遗憾的艳羡和自己的执念让她更不想面对现实。 她再次问道:“那种事,当真只可以当做是吃饭喝水吗?” 玉凝说:“是。” 田岁禾便试着以吃饭喝水的态度去比较。跟阿郎的第一回 非常难受,阿郎热情似火,但也莽撞,她不想再有二回,反倒是宋持砚,性情清冷,行事却温柔。所以她会觉得跟宋持砚比跟阿郎更舒服,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喜欢阿郎,而是和玉凝一样。 可……即便把想成吃饭饮水,但也不是什么饭都能吃。 若真是一个陌生公子,她反而可以这般去想,但那是是宋持砚,是阿郎的哥哥啊。 越比较就越是羞耻、内疚。 本来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却反倒更难受了,田岁禾红着脸打住,果然她读书少,还是不能像玉凝这样超脱,当寻常事看待。 田岁禾长叹了一口气。 宋玉凝的心被她叹得摇摆,本就觉得自己在堕落,还未彻底达成自洽的时候被人撞见。 她饱读诗书,才学笃厚,因而一直自视清高,今日竟在这被府里鄙夷为乡下人的弟妹面前局促了。 并非觉得坦然面对俗欲很可耻,她才不想用世人束缚女子的枷锁束缚自己,只是她打小清高惯了,不希望旁人觉得她性情虚伪。 她忍不住问,“弟妹,你会觉得我这样虚伪么?” “啊,为什么?”田岁禾那些难为情和羞窘被她这一问打散,她不假思索地坦然道:“怎么会虚伪呢?” 她平时老听林嬷嬷说什么宋家家风很清正,存什么天理禁什么欲之类的话,多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提起来也能说上几句。 她一直觉得这很没道理。 “你又没有伤害别人,和尚不吃肉但也不会指责吃肉的人残忍。大姐出身在大户人家,他们都主张什么禁.欲,你不想被他们责备,所以才要在表面上遵从。就像我住进了和尚庙不好意思当众吃肉,可为了安胎还是得炖鸡汤,这不是虚伪,这是一种对策,是对自己好。” “我读书少,在我眼里虚伪就是孙青那样的——孙青就是我的邻居,他装作好人骗了我,差点儿害了我。这样的才叫虚伪。还有那些不让别人吃肉,自己偷着喝酒的和尚。” 田岁禾即便背后嘀咕别人,也不大敢大声,既坦诚又颇鬼鬼祟祟,她小声地嘱咐宋玉凝:“但大姐还是得小心些,别被人逮着了。” 她声音软如初萌柳芽,拂过宋玉凝清冷的心间。 她不曾鄙夷乡野之人,但对田岁禾时总潜在含着近乎怜悯的关照,这何尝不算种鄙夷?可弟妹不曾博览群书,却凭借区区几句话令她心中的结解了大半。她是大家闺秀,擅与人来往,但因为清高真正能走进内心的人并不多,她有众多友人,却很少真正相信过谁,二十二岁这一日,宋玉凝忽然有了交到朋友的感觉。 田岁禾也很高兴。 宋玉凝读了很多书,见识也多,是她钦佩的那种姑娘,能哄好她是件极有成就感的事。 玉凝走后,她高兴得捧起三字经夜读,希望能学到更多道理。 刚练了一会,竟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推开门一看,前头的寺里浓烟滚滚,走了水了! 方才府里派人来送补品,因着都是名贵补品,附近又有护卫守着,她打发了林嬷嬷和侍婢去取。取东西的那一带正好离着火的方向很近,田岁禾忙招出暗卫:“你们快去救火!别让林嬷嬷和丫鬟们受伤!” 七个暗卫去了五个,田岁禾觉得不够,要他们都去。 余下的两个暗卫犹豫道:“大公子吩咐过,无论何时都要留两个人在娘子身侧。” 田岁禾道:“救人要紧,我留在屋里不出去,不会有事的。” 暗卫最终去了。 田岁禾惴惴不安地在屋里等着,忽然间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像前头庙里传来的。 可是身上越来越无力。 她知道这不对劲,但也只能看着睡意侵蚀了她。 手脚逐渐无力,田岁禾强撑着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剪刀防身。可她很快无力得连剪刀都拿不住。 门被推开,一个小和尚走了进来,是寺里的净书和尚,小和尚笑吟吟道:“娘子别怕,是柳姨娘让小僧接您见三公子。” 柳姨娘……又是她! 田岁禾身子摇摇欲坠,用力把手中的书扔到洗水盆。 随后她晕倒在了榻边。 * 宋玉凝正在小憩,被寺里的喧嚣吵醒了,她担心田岁禾,匆匆地往回走。刚到门前,迎面撞见赶回来的林嬷嬷:“方才夫人派人来送东西,寺里的和尚怕有错漏,让老奴亲自去验验数,没想到着火了!” 林嬷嬷说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宋玉凝放心叩了叩门:“岁禾?” 叩了两声无人应答,林嬷嬷了解田岁禾,娘子近日虽嗜睡,但绝不会在前方着火时还能睡着。 “娘子!”林嬷嬷用尽全力,抬脚用力踹开屋门。 屋里头并没有人。 宋玉凝忙进屋查看,嗅到微弱的香气面色大变:“有人放了迷香!” 今日的大火原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可她们正身处寺庙的后院,除去宋家的护卫跟寺里的僧人之外,外人无法进来趁乱带走人。 在屋里巡视一圈,宋玉凝发觉了水盆中的书册。 她了解田岁禾,三弟妹因为不识字对书有着极其爱惜,平日翻书都要小心翼翼,有次险些摔倒还要握紧手里的书册,轻易不会扔书。 而这净手的水盆离书桌有好几步远,哪怕是情急之中不小心,也不至于让书落到盆中。 宋玉凝对寺里的僧人很熟悉,“唤暗卫去寻那叫净书的和尚,另外派人回府通知阿弟!” * 田岁禾人和意识被颠来颠去的,她陷入昏沉,虽然睁不开眼,但她却能看清周围的人事。 这是一处山道,而她则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碑,正是阿翁雕刻后被他们藏到山洞里的那块!有贼人把她从山洞带出来,搬到马车上。 她还记得阿翁说过不能随便让人知道墓碑的存在,宋持砚也说过时机还没成熟。 田岁禾很着急。 可她越急,马车跑得越快,田岁禾挣扎地支起身子想要让自己醒过来,马车突然一阵急停。 “咚!” 田岁禾后脑勺传来钝痛。 她痛得眼里冒出泪花,迷糊地睁眼,随后更彻底地晕了,意识也被撞成满天繁星。 耳际嗡鸣,不知过了多久,碎星子般的意识才重新凝聚。 各种凌乱的记忆杂乱交织,冲击着田岁禾,她无力承受,只能呢喃那个信任的名字。 “阿郎,阿郎……” 但唤起这个称呼,她杂乱的思绪里混入了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 田岁禾起初想得不是很明白,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三弟已经不在了,弟妹节哀。” 这两个字在田岁禾心里狠狠划了一刀,一刀一刀滴出血,她伸出双手捂住伤口溢出的血,捂住这个她不想接受的真相。什么三弟,阿郎是她的阿弟,不是别人的三弟。 阿郎也不会不在。 田岁禾的心境逐渐平和了。 朦胧时分有一只手在探她的脖子,田岁禾握住了它,突然的凉意让她睁开了眼。 入目所见是一双模糊的丹凤眼,看不真切,这双眼很是好看,似曾相识,可又冷淡得很陌生。 田岁禾纳闷地盯着这双眼,越看越像阿郎的。 虽说阿郎多数时候笑得很璀璨,眼里好像淬着星子,但偶尔她聊起阿翁和石碑,他的目光也会变得幽深,就像现在这样让她看不透。 就是阿郎。 头还很昏,田岁禾抱着阿郎的手贴在了自己脸颊上,像孩童抱着磨合了,满足地眯着眼。 看,阿郎还在呢,真好。 她抱着不撒,阿郎试图抽出手,数次失败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田氏,松手。” 等等,田氏? 还有这冷淡微哑的嗓音。 有个光是读起来就很清贵冷淡的名字从她脑中走过。 宋持砚? 可……宋持砚是谁来着,田岁禾的记忆像拆了线的书册,一页一页散乱地堆在脑海,她低喃着这个名字,在满地的书页中找到几张,拼凑成一个模糊的画面。 这是在山里的土房子里,窗口晒着她和阿郎用过的肠衣。 身量修长的矜贵公子站在窗前手中拿着其中的一片。 这是第一张。 第二张,田岁禾下方的衣裳不翼而飞,她屈腿躺在榻上。勉强还是那位清贵淡漠的贵公子,他低下身,握着什么东西往她这里送。 肠衣,榻上。 田岁禾想起来了,宋持砚,这个人好像是阿郎的哥哥! 她怎么能跟阿郎哥哥那样? 不可能,记错了,一定是她记错了,她跟阿郎拜了天地,是阿郎的妻子,只能跟阿郎那样。 有一个声音艳羡地说:“不是谁人都可以如弟妹和三弟,能在心灵与肉.体上都契合。” 是啊,她跟阿郎是人人都艳羡的一对小俩口,他们一起长大,比亲人还要亲,没有谁比阿郎更让她安心了,她只会喜欢阿郎。 因而她不会跟别的人那样,所以,那个人不是什么阿郎的大哥,他只能是阿郎。 阿郎,宋持砚是阿郎。 田岁禾终于说服了自己,抱着阿郎的手臂睡着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8节 * 暮色四合,祥符县相邻的东明县,一处清幽的小院中。 院子里一众护卫押着个和尚严加审问,正房里,一位郎中正给榻上昏睡的女子诊脉,榻边立着一位青衫公子,素雅衣袍都遮不住周身的清贵,无形的压迫感让郎中不自觉严阵以待,更细心诊脉。 许久后郎中长舒一口气,“尊夫人福大命大,胎儿亦无恙,只胎像略显不稳,需静养且不能动气。” 被误认让宋持砚微微皱眉,但他不想做无用的解释。 因他近日在开封府辖内的东明县微服查办与上次贪官落网相干事宜,此地离清音寺颇近,长姐消息送到后他即刻带人赶去。有田岁禾留下的暗示,他们通过寺庙僧人对净书的了解寻到那和尚可能的去处。 护卫在一日后追上马车,和尚也很快束手就擒。 众人审问净书,他称柳姨娘身边有一个婆子是他的远亲,“那婆子让我带走那位娘子,还特地嘱咐我说不得伤人。他们应是要用三公子遗腹子与大夫人谈一些条件。” 净书还给出合谋的证据。 任谁都会将一切视作柳氏又一个阴谋,但宋持砚擅于办案,看出净书话中有诸多疑点,许是有人借刀杀人,甚至栽赃。 但母亲不一定想要他审查下去,宋持砚索性将所有的证据和可能的疑点悉数写在欣赏告知郑氏,让母亲自己来决定如何处理。 如今最棘手的是田氏。 她中了迷香,头亦不慎磕到车上,至今不醒。 郎中称撞到脑袋需仔细留意,会有失忆或失智的风险,因而交待完净书的事,宋持砚暂且搁笔,打算等醒来确认她状况后刚添几句。 他坐在窗边饮茶等候,偶尔往屏风后看一眼,又过几炷香,榻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宋持砚轻放下茶杯,但仍未即刻起身去榻边看她如何,直至田岁禾呢喃地出了声。 “头晕……” 宋持砚这才缓步上前。 田岁禾支撑着坐起,视线定定地黏着他面上,起初目光茫然生分,随后逐渐柔软,甚至夹杂着羞赧和依恋,就如片刻之前她半昏半醒时将他认成了三弟那样。 宋持砚在她前方停下来,负手看着她:“可记得我是谁么?” 田岁禾偏着头认真想了想,仰着脸看他,眼里含着笑点了点头,鼻音宛若撒娇:“嗯。” 宋持砚却认为未必。 她平日看都不敢看他,断不会露出如此依恋的目光。 对他,田氏一向只有害怕。 他再问她:“我是谁?” 田岁禾反应有些迟缓,但很认真,“宋持砚啊。” 他的名字从她舌尖吐出,口吻亲昵认真,伴随着那遮掩不住浓浓依恋的目光,这一声清软如水。 宋持砚晃了神。 他冷淡地错开视线,望着被子上的绣花,“可还记得别的?” 别的……田岁禾惊慌地掀开被子查看。她身上穿着的还是被抓走时抓走衣裙,衣衫完好,无任何不得体之处,但宋持砚还是侧身回避,不让自己目光逾越分毫。 田岁禾摸了摸肚子,能感受里面的小生命还安然无恙,这才轻吁出担心:“孩子还好好的。” 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自己身怀六甲,看来没傻。 宋持砚侧身对着她,眼看着前方:“可还觉得有何处不舒服?” 田岁禾仔细查了身上,“头有点晕。别的没了。” 宋持砚心中的大石落定,想来田氏会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是因为磕到头脑子还未彻底清醒。 他淡淡嘱咐:“郎中称是寻常事,多加休息即可。” 简单几句关照足以,他们之间没有多说的必要,宋持砚转身往书桌走去,打算在信上添一句弟妹一切无恙,传信让母亲来接。 才转身袖摆就被她抓住了。 宋持砚没回头,身后的女子怯怯道:“你别走嘛……” 虽只是牵一牵衣摆,话音比平日温软,却已然超出田氏的胆量,和宋持砚认为他们之间该有的分寸,宋持砚困惑皱眉。 他回过头,那双干净温软的眸在凝视着他,恋慕满溢。 宋持砚加深了眉间不悦。 他慢条斯理地抽回袖摆,冷垂着眸:“有事么?” 田岁禾不敢置信地看着空空的手心,干净的眸光逐渐被失落覆盖住,蒙上了黯然的薄雾。 宋持砚比她更不解,转念一想,田氏或许是才受了劫持,惊魂未定,因而格外依赖他这救命恩人。 就如某些幼兽会将第一眼看到的活物错认为母。 他极力温和地划清了彼此间的距离,“我还有事要处理。” 区区几分的温和并不能遮盖他由内而外的疏离,田岁禾松了手,眼中失落不增反减。 宋持砚快步离开,在未完的信纸上写下:弟妹无恙,东此处多有不便,望母亲速派仆从接回。 他欲落笔封缄,唤来护卫快马加鞭送信回府,屏风后那怯生生的嗓音跟了上来,低落道:“我们的孩子还好,可你好像不高兴。” 我们。 宋持砚手中笔杆颤动。 田氏羞赧且钟情于阿郎,她只会自欺欺人地告诉他包括她自己,这是她与三弟的孩子。 为何一反常态地摊开说? 宋持砚没回头,想了许多种可能都无法解释她的不按常理的话,清冷眉间起了涟漪。 时间过了很久,久得田岁禾越发不确定。宋持砚才转过身,眉宇淡然清贵,心中却不淡然。 他甚至不知应该说什么。 他越过屏风,无言打量田岁禾,试图通过她的神情推断其用意,探究的目光加深了田岁禾的陌生感,她眼中薄雾越潮湿。 她又问一遍:“我们的孩子还好,你就半点不觉得高兴么?” 宋持砚思绪越发地紊乱,平生少见地混乱,以至于不想去思考,胡乱道:“嗯,高兴。” 田岁禾便高兴了些。 她满足地抚摸着肚子,“虽说我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都这样危急了我们俩的孩子都没事,用老人的话说,这孩子可是有后福呢!” 我们俩的,孩子。 几个字落在宋持砚耳边,勾出荒谬之感,宋持砚长指捏着自己眉心,越发不解了。 有问题的究竟是她,还是他? 他没多想便往前走,即便思绪凌乱,但神色依旧是若即若离的,淡淡垂眸:“怎么了?” 这般忽远忽近,田岁禾既生分又不安,头压得很低不敢看他,手却再次攥住他衣摆,怕生又黏人。 宋持砚想划清界限,但她是病人,无论她出于哪种心态接近他,他也不能太过冷厉。 他没靠近但也不曾推开。 “究竟怎么了?” 田岁禾垂着头没说话,她的手得寸进尺,握着宋持砚的手轻轻放在她微隆的腹部。 她还是没说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宋持砚心里荒谬的感觉更深重,他猜到她想说而未言明说的话里,定有一句:“你摸摸咱俩的孩子”。 荒谬。 宋持砚手如被烫到般冷淡地挪开,却被她扯回来。 他可以挣脱,但念在她受惊的份上纵容了她,他也更想知道她脑子里究竟又有什么离谱的念头。 他们都不说话,田岁禾低头看着他落在她小腹上的手,宋持砚亦望向他手掌所在之处,此处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她和…… 掐断那些不必要的、不合伦理的话,他继续思考她的意图。 田氏保守且重情,不可能一夕之间移情别恋,如今她一反常态接近他只有一个可能。 深宅吃人,母亲出身大户见过许多的勾心斗角尚且满腹怨怼。田氏自幼生活在质朴的山野之中,就更如山雀入了樊笼无所适从。 多次被人算计,让她即便深爱三弟,也不得不寻求夫兄的庇护,因此她才会在醒来后撕破他们之间那见不得光的关系。 她只不过是想利用他。 宋持砚目光平静,尽量心平气和道:“田氏,你不必违背本心和礼法刻意讨好我,你我本就是一家人,即便你不刻意拉拢我,但你有麻烦,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岁禾目光虽更黯淡了,但也主动松开了宋持砚的手。 果然如此。 宋持砚冷淡嘴角浮现一抹讥诮,但他也不打算怪她。 他打算离去,可田岁禾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有许多疑问,但欲言又止,宋持砚只好再等一等。 “你好奇怪。” 田岁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俊逸清贵的贵公子虽在眼前,却像是在云端,离她好遥远。 但她不喜欢闹误会,鼓起勇气剖白,“可……我不是故意讨好你,我是喜欢你,这才想跟你亲近。” 宋持砚愕然。 刚理顺的思路又乱了,心中微微一动,嗓音喑哑:“田氏,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田岁禾笃定点头:“我知道,我说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比喜欢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 喜欢? 今日的一切都无比荒谬。 宋持砚心中的眩晕之感越发强烈,薄唇轻启,竟顺着话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的?” 话问出口,他自嘲地揉了揉太阳穴,简直离谱。 他说的是他自己。 田岁禾因他的话陷入了回想,她沉默的期间,宋持砚快速理清了思绪,再一次问她:“我是谁?” 田岁禾茫然道:“宋持砚啊。”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39节 宋持砚换了一个问法:“你平日都怎么唤我的?” 田岁禾明白了他什么意思,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极尽亲昵地撒娇:“阿郎,阿郎……我说你方才怎么对我爱理不理的,原来是觉得我的称呼太疏远,你这人,也真是的!” 宋持砚抿唇:“……” 他缓了缓,进一步问:“阿郎和宋持砚是何关系?” 田岁禾停下来认真忖度,真邪门,两个名字同时被提及的时候,她心里竟有让人窒息的羞耻。 她不确定地道:“阿郎,阿郎……就是宋持砚啊?” 对,阿郎就是宋持砚。 这个答案说出,缠得她透不过气的羞耻被赶跑了。 田岁禾更紧地搂住他的胳膊,将脸贴在他袖摆上轻蹭。 宋持砚沉默了很久很久。 始料未及也最为棘手的意外出现了,他捂着额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说,生生地笑了。 气笑的,以及无奈。 他耐下性子,试图帮她理顺:“你觉得我可像阿郎?” 田岁禾望着他,被他问住了,“好像是有点不像……” 宋持砚的眉头因为这细微的希冀舒展了些微,“何止,是极其不像。既然不像,我是宋持砚,阿郎也是宋持砚,你认为可能么?”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啊……” 田岁禾捧着晕乎乎的脑袋,“可我记得阿郎也叫宋什么啊?宋持砚不是阿郎,阿郎不是宋持砚,宋持砚在在这里,阿郎又去了哪……” 她越是想越茫然,心中生出逐渐绵延的哀伤。 比方才没头没尾的羞耻还折磨人,让她的心口阵阵揪痛,田岁禾捂着胸.口喃喃道:“那阿郎呢?” 杏眸一片茫然无措,似无家可归的幼雏丢了巢穴。 郎中正好进来,见到她激动的模样连连劝道:“这位娘子!不可动气,不可动气啊!” 田岁禾根本听不进去,仰面一遍遍询问宋持砚:“阿郎呢?” 宋持砚没说话。 郎中细心,很快明白是他搞错了二人的关系。而那位娘子真正的夫君应当早已不在了。 他再次提醒:“娘子,您身怀六甲,胎像不稳,不可动气啊!” 宋持砚想起郎中嘱咐,暂弃礼节,俯身轻拍她肩头,极尽温柔地安抚她:“别想了,他如今很好,你胎像不稳,需静心休息。” 田岁禾的哀伤和无助被他按回了身体里,她回味着这熟悉的安心感觉,得了结论:“阿郎就是宋持砚,宋持砚就是阿郎,就是你!” 这样想阿郎跟宋持砚都有了身份,前后在她心里冒出来的羞耻和不安也都被遏制了。 田岁禾如释重负,仰着脸问:“我说得对么,阿郎?” 宋持砚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回应,田岁禾心中的不安又开始扩大,露出一个空洞,底下是残酷的血色,她捂着脑袋喃喃道:“难道阿郎,阿郎他……” 郎中心急如焚,求助地看向宋持砚:“这位公子?” 宋持砚深深闭上眼。 在她跟孩子的安危面前,他暂时放下理智和分寸。 “下不为例。”他兀自说了这一句,在万分无奈的心情中,他的手掌落回田岁禾脑袋上,生涩又温柔地揉了揉,语气因无力而温柔。 “你没记错。宋持砚就是阿郎,阿郎就是宋持砚。” “现在可以安心了?” ----------------------- 作者有话说:/ 阿禾:手动合并中。// 小天使们假期快乐,我决定调调更新时间,改为早九点,最近放假时间还算充裕,收假后可能就没那么时间啦,挪到早上,晚上修文的时间能充裕一些。/ 从明天周四开始哦[红心][红心]。 / 第28章 宋持砚的信送回了宋府, 郑氏看过恼怒也略自责。 “是我害得那孩子被人所害。” 陈嬷嬷道:“您也没料到嘛,眼下应当怎么办呢?” 倘若把供词呈给敬安伯,敬安伯会不会包庇?这事只能不经敬安伯的手, 直接让族老来主持公道。 这倒好办,还有另一件棘手的事,田娘子磕坏脑子了! 大公子在信中说田娘子因为思念三公子过度,又见他的眉眼与三公子相像, 不愿接受夫婿的死, 醒后将他和三公子弄混了。 娘子动了胎气, 自是不能受刺激。郎中诊断说田娘子认错人是因脑中有淤血,虽不会一直傻下去, 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好转呢。 可大公子跟田娘子的关系本就不能被外人知道,倘若田娘子回府, 就会因失言而暴露。 这才是最最棘手的! 郑氏从容地拨弄花草,“再过俩月田氏的脉象就瞒不住了,我本就打算寻个由头让她去庄子里产子, 理由这不就来了么?” 她把一式三份的供词自留一份,“另两份送去给老爷。” 陈嬷嬷诧异:“这可是扳倒柳氏的大好的时机啊,夫人给了老爷不就等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 郑氏抬手掸了掸那两份供词:“嬷嬷猜猜, 三郎的死老爷当真没半点数?他有。但他对柳氏并非只有情爱,更有利益权衡。他需要柳氏作为和赵王党往来的桥梁,柳贵妃不倒,我对付柳氏虽能逞一时之快, 却反倒惹得老爷不悦。” 既然这样不如先放任。 等柳姨娘与柳妃关系不那么密切再扳倒才更明智。 郑氏叹道:“我只是想借此勾出他那点不足为道的父爱和内疚,他必然会为了维护柳姨娘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届时我再借题发挥,称不再信任府里的人, 就可以顺势把田氏安置在外头养胎,直到孙儿诞下。老爷必不会阻拦,甚至他还会赞同。” 陈嬷嬷总觉得相比躲开府里人的暗算,夫人让田娘子在府外生子一事还有更深的目的。 郑氏素来谨慎,许多事连贴身仆从都不知道,陈嬷嬷也不想去猜,只顾着拍手叫好:“原是这般道理啊!夫人深谋远虑,老奴钦佩!眼下帮三公子延续香火才是重中之重,柳姨娘母子过后再行收拾也不迟!” 郑氏很受用,“得了,我会去信给砚儿,让他把田氏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并对其余人隐瞒。我这里不需要太多人,今日嬷嬷就启程去清音寺同林嬷嬷会合,再赶往东阳县照顾田氏吧。并替我转告砚儿,让他念在他弟弟的份上适度留意田氏情绪,别让她再动了胎气。” 听到最后,陈嬷嬷明朗的心情蒙了灰。当初让大公子与弟弟遗孀行夫妻之事已是不易,如今还要劝大公子假装三公子安抚弟妇! 这差事可真是难为人哟。 陈嬷嬷也纳闷,以夫人性子和行事风格,劝大公子与田娘子行房是为了子嗣,可那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过后定然是越避嫌越好,免得两个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生出不应有的感情,乱了伦理。 可夫人似乎不怎么顾及礼教,有时有时更像是在有意促成。 这就很古怪了。 管他呢!陈嬷嬷不想操心,想到可以离开府里,远离夫人跟柳氏的争端她就心生欢喜!依依不舍地从郑氏房间出来后火速去收拾行囊。 两位嬷嬷在清音寺会合后,陈嬷嬷把郑氏嘱托的烫手山芋扔给林嬷嬷,老骨头一身轻。 * 小院中种着一棵枣树,枣树下有一张石桌,石桌上方放着书册茶水,书册上有一只白皙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手的主人眉眼英俊,风姿朗然,十分就赏心悦目。 田岁禾在边上看痴了。 阿郎比她印象中的还好看呢。 她脖子往前抻了抻,用杯中的茶水当镜子照,眼眸不自觉弯了,满意地嘀咕:“阿郎好看,我也挺好看的,这就是天生一对嘛。” “……” 宋持砚连闲书都看不进了。 他自小就勤勉,很少会把精力耗在玩乐上,如今也不想虚度光阴,只是陈、赵两位嬷嬷还未到,他要查的消息还未查到,只能暂留此处等消息,顺道安抚田氏。 田氏很安静,极有分寸,轻易不会打扰他。但因为把他认成了三弟,女子从前胆怯逃避的目光,如今时常大胆炽热地粘在他身上。 含情脉脉,令人头皮发麻。 宋持砚放下书,饮了一杯茶舒缓舒缓焦灼的心情。 看他不忙了,田岁禾的话匣子趁机打开:“阿郎这么好看,我也挺好看的,我们两个的孩子将来长大以后,定也长得跟鸡鸭鹅鹤一样。” 宋持砚:“……” 她是失忆了,该记的事不记着,有些事记得倒清楚,比如那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词。 实在忍不住,他纠正道:“那句话是鹤立鸡群。” 田岁禾蛮不好意思地笑了,羞赧中露出虚张声势的狡猾:“我知道,我故意说错的!这样你就忍不住搭我的话了,瞧,阿姐多了解你。” 还自行提了辈分。 虽说这是她和三弟的相处习惯,宋持砚理当顺应。 但还是忍不住反问:“我看着你比你年少?” “唔……”被他一句点醒,田岁禾左右打量,阿郎比从前白净了许多,堪称细皮嫩肉,可没了少年的稚嫩,不像她的阿弟,更像她的阿兄。 好看就成,田岁禾不在意少年还是青年,她心里他也还是那个阿弟,吐了吐舌头,半是哄半是逗:“你如今瞧着是比阿姐老了一些,可我不嫌弃啊。你千万别自残。” “……那句话是自惭形秽。” 宋持砚从未想过他会在二十出头的大好年岁,被一个仅仅小他三四岁的女子说成“老”。 他捧起那本闲书继续看,极力维持温和:“我还未忙完,你怀着身子又受了惊,先回屋休息吧。” 田岁禾按下他的书,杏眼危险地眯起:“阿郎,阿姐现在认识几个字了,虽然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你小子看的是话本子!” 宋持砚:“……” 他是忘了。 他一向缜密,竟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宋持砚唯有无奈接受。 是他身为兄长不曾照料好三弟,间接使三弟走失,如今不得不照顾三弟的遗孀,亦算因果。 他放下话本,清冷矜雅之中流露出些生无可恋:“看来你不想休息,那么你想做什么?” 两日了,田岁禾已习惯他的冷淡,起初她也纳闷,她不是跟阿郎在山里长大么,为何他通身的贵公子气概,后来想啊啊,田岁禾想起来了。阿郎在某一天出山卖木雕的时候寻到了家里人,被带回了宋家。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0节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贵公子,如今心事重重是因才回来不久,需要向家里人展示本事。 现在的阿郎跟从前在山里无忧无虑的阿郎不一样了。田岁禾想让他放松些,也想多亲近亲近他,哄道:“你跟我说一会话,可以么?” 她没了方才的胡搅蛮缠,变得懂事且小心翼翼。 是只对宋持砚才有的谨慎。 宋持砚猜她这又是因为他的冷淡而不安了,郎中的提醒在前,为了不让她动情绪,他应许了。 “你想聊什么?” “我想想啊……”田岁禾想了一通,发觉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从前她跟阿郎可有许多话要说。到底还是生分了,即便没话可聊她也要硬聊一聊,她绕回孩子身上,“你说,我们两都好看,孩子会丑吗?” 宋持砚其实不大想谈孩子。 谈孩子。谁的孩子?她口口声声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可她所指的“他”是三弟。 他既要与她承认这是他和她的孩子,又要承认他的确是三弟。既要他说谎,又要他说实话。 而他喜欢非黑即白,要么全说谎,要么都说实话。 宋持砚极不喜欢穆棱两可。 他又沉默了。田岁禾想起从前每次她问阿郎她好不好看,他总是回避,不看她也不回答,被问得多了才红着脸说阿姐不好看。 她抱怨道:“每次一问你我好不好,看你都不说话,可王家老三说我是这片山里最好看的姑娘!” 她得意地扬眉,实在嘚瑟。 宋持砚眉梢抬起:“你们那一片山中总共有几位姑娘?” 田岁禾数了数,眼中的傲然渐渐熄灭:“十一……” 宋持砚指骨叩了叩书脊,重新展开了书册。即便什么也没说田岁禾也看懂了他不着痕迹的调笑。 胆子肥了!成了当官人家的公子就开始拆她台了。 田岁禾当下重燃信心:“那我也是十三个里最好看的!哪怕是三个里最好看的,也挺厉害了。” 宋持砚长眸从书中抬起。 他们的目光交错,田岁禾挑眉,毫不客气地回瞪他一眼,目光似乎马上要迸出电光火星。 “难道不是这个理么?” 宋持砚很慢很慢地垂敛凤眸:“……是,很厉害。” 他是承认了,田岁禾却很不得劲,从前阿郎说不过她都会气急败坏,现在的他太平静了。 不好玩。 她不再捉弄他,托着腮发呆,付叔匆匆进院:“公子,陈、赵两位嬷嬷到了,在院外候着。” “进来吧。” 宋持砚放下书册,付叔竟从这动作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解脱。 两位嬷嬷入了院,陈嬷嬷好奇地打量着这简陋但颇有市井意趣的小院,向往着接下来的日子。林嬷嬷一看到田岁禾就快步上前上下查看,头发丝都不放过:“娘子,你受苦了,是老奴没有照顾好你!” 面前的老妇让田岁禾觉得亲切,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她躲到宋持砚背后,拉住他的袖摆,只露出来一颗脑袋,“阿郎,这两位婶婶是谁啊。” 宋持砚无情地扯回他的袖摆,“是我雇来照顾你的仆妇。” 田岁禾这才不怎么怕了。 宋持砚轻叹,这一烫手山芋终是可以交出去了。 鉴于田岁禾同服侍了她数月的林嬷嬷更为亲近,陈嬷嬷自甘打下手顺道图个清净,让林嬷嬷来试探田岁禾到底还记得多少事情。 短暂的生疏过后,田岁禾想起林嬷嬷是谁,对她的记忆半点不隐瞒:“阿郎跟我成亲后就被家人找到了,他先回宋家,过了好久才来接我,我们去了歙县见了阿郎娘亲,在那有了一个孩子,还碰见了一位郡主!再后来我怀孕了,阿郎出去办事,我就跟郑夫人回了宋家……” 说到这里她露出黯然:“回宋家之后,阿郎变得很冷淡,我还被人给诬陷说我偷东西,我不想再待在宋家,去了个寺里住,可后来有一个坏和尚给我下药!把我绑到了这一带,还好阿郎救了我,孩子也没事。” 林嬷嬷半喜半忧。还好,除了三公子跟大公子记成了一人,其余的事多少都记得些。 田岁禾茫然问林嬷嬷:“婶子,你说阿郎为什么变了这么多?他是不是嫌我是乡下人,不喜欢我了?” 她自个摇了头:“不会的,阿郎跟我打小一起长大。” 她对阿郎的信任更是让林嬷嬷心里难受,可见小俩口从前多要好,来时的路上陈嬷嬷跟她说,娘子会记错说不定因为过不去三公子已死以及她不得不为了子嗣跟别的男子亲昵这两道坎儿,想麻痹自己。 眼下看来的确有这般可能。 林嬷嬷不希望田岁禾再多想,以免徒增难过。“娘子别难过,公子是有太多事压着了。” 田岁禾觉得也是。 她起伏不定的心情因为林嬷嬷的到来而松快了。 林嬷嬷又问了关于柳姨娘和三夫人的记忆,田岁禾记不清楚了,连对郑氏的印象都模模糊糊。 林嬷嬷没多问,出门之后忍不住担心起来:“娘子这样心心念念三公子,又这样脸皮薄,往后想起来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陈嬷嬷劝她别操心,“先过了这一关,帮娘子稳住胎儿,别的事情说不定就迎刃而解了呢!”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林嬷嬷忙活起来,给田岁禾炖汤补身子,铺床、侍候她洗沐,怕上次的意外再发生,入了夜林嬷嬷搬了地铺要守在田岁禾房里睡觉。 田岁禾另有主意,她趁林嬷嬷去倒水溜出房里。 宋持砚正在查看信件。 有一道影子鬼鬼祟祟地靠近他脚边,攀上了桌子。他知道是谁,头也不回道:“怎么了?” 田岁禾小步小步地挪动着,悄悄地靠近:“阿郎,林嬷嬷不放心,要陪我一起睡,可我不习惯,以前都是你跟我一起睡的。” 虽说前两日宋持砚也不曾跟他同榻,而是坐在屋里彻夜看书。 但至少在她身边啊。 如今林嬷嬷来了,他竟然挪到了偏房,这怎么行? 田岁禾左哄右哄,宋持砚极力耐心道:“你怀有身孕,我们同塌而眠不合适,床榻狭小,一旦我不慎翻身压到你,便易动胎气。” 田岁禾左耳进右耳出。 不安分的目光瞄向他身边物件,试图拖延时间,最好拖到上榻的时辰。她的目光落宋持砚看的公文上,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事,狐疑地眯起杏眼:“我认了两个月才认得几个字,阿郎回宋家也才几个月呢,怎么一下认得这么多字?” 她像从前以阿姐自居时,擎住阿郎的胳膊审问:“阿郎,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刚来山里的时候,还总在地上写写画画,你是在偷偷练字!你是不是知道石碑上写什么?” 宋持砚被问得措不及防。 门外脚步声急匆匆,还有林嬷嬷的低喃:“哎哟!” 田岁禾还要追问,宋持砚即可抬手捂住她的嘴巴:“别说了。” 田岁禾被捂住嘴,一对长睫扑闪,如同山中被露水打湿的麋鹿,诧异又迷蒙地看着他。 宋持砚的鸦睫随之山洞。 双双不语,他清冷目光跟她无措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田岁禾刚察觉到他有软化的趋势,宋持砚斩断交缠的视线,看向外头,“石碑之事万不可声张。” 怕她听不懂,他换了个说法:“这件事不能与别人说,说了可能会连累孩子,知道吗?” 孩子是她最在意的事,田岁禾不住点头,脑袋上下点动,唇瓣也反复擦过,挠动宋持砚手心的茧。 很痒。他掌心收了收。 咚咚,林嬷嬷又叩门了:“大公子,敢问娘子可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宋持砚头疼地道:“进来。” 但田岁禾进来的时候把门上了闩,林嬷嬷推不开。 宋持砚无言以对,只能起身去开门。田岁禾却不肯放开他,缩到他身后,手牵住他的衣摆:“可是我不想跟嬷嬷谁,我想跟你一起睡。” 宋持砚捂住她的眼眸,遮住了那含情脉脉,显得他们关系不清白的眸子,无奈地按住了她。 “乖些可好?” 无力的语气听起来竟很温柔,田岁禾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 宋持砚理了理衣袍,神情冷淡如霜、凛然不可侵犯地前去开了门,侧身让林嬷嬷入内。 林嬷嬷不敢乱看,怕不慎看到大公子风眼里能杀人的冷意。 现在这种情况也属实是有些太乱了,十分窘迫。 见林嬷嬷小心翼翼的,宋持砚不经意地淡道:“她刚过来。” 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林嬷嬷进门往里头看了一眼,慌忙抬起手捂眼睛,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些时日宋持砚早已习惯,料想不是大事,他冷淡地回头。 眼前险些一黑。 地上散落着几件浅杏色外衫,散乱委地的模样足以看出它的主人褪衣时有多仓促。 田岁禾衣衫尽褪,只穿一件单薄的肚兜,整个缩在他床榻里侧,因为害臊,她用他遮过身的薄被将她半.裸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 唯有纤细柔软的藕臂还露在外头,白得晃眼。 ----------------------- 作者有话说:没认错的阿禾:他好可怕【尽量远离】 认错人的阿禾:阿郎能凶到哪去?装的罢了!【在他底线上疯狂蹦跶】 /今天起都是早九更,如果有加更,加更章一般会在晚上掉落。/ 比心[红心]/ 第29章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1节 纵然有过更亲昵的时候, 但那些隐秘的分分合合都在暗夜中进行,产生交汇的地方也只有那一小片,更从未坦诚相对过。 哪怕仅是不慎看到半露的肩臂, 对于宋持砚而言亦极逾越。 女子肩头圆润,手臂纤细,如同玉浸雪水,汇聚成一道刺目的白, 唤起曾经见不得光的荒唐记忆, 直直侵袭他平静的眼底。 太过荒唐, 宋持砚的思绪短暂空白,忘了非礼勿视一事。 “阿郎?” 田岁禾把自己裹成雪白的蚕蛹, 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唤了他一声, 嗓音轻细,如同一片小小轻羽在他底线上试探、撩拨。 行径胆大包天,然而视线在半空交融, 那双鹿眼却水雾迷离,依旧含着惯有的怯怕和无措,仿佛是他强行褪了她的衣衫。 宋持砚猛地错开目光。 但即便不看她, 田岁禾的声音也不放过他,委屈可怜,仿佛被强行驱逐出巢穴雏鸟。 “嬷嬷,我打小就爱跟阿郎睡, 我习惯阿郎陪着,阿郎也离不开我,前两天晚上他都是抱着我睡的,嬷嬷, 我今晚还跟他睡。” 林嬷嬷的神色变得怪异。 难道在娘子无丫鬟婆子相伴的这两日里,每夜都是跟大公子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虽说这两人之前就有过亲昵,还有了孩子,但那可大大不一样啊!何况大公子是那样恪守礼节的人……林嬷嬷震惊之中,又生出别的揣测,说不定大公子打小在家规中压抑过了头,那样心思深沉的人,就喜欢田娘子这样质朴无华的姑娘家? 林嬷嬷神色变幻莫测,越看越觉得两人不清白。 在林嬷嬷这堪称精彩的眼神注视下,宋持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清白。他从不怕被人误解,也一向吝于解释,何况对下人解释? 此次却破了例:“我未如此。” “当然!那是当然的!大公子重礼嘛……”林嬷嬷附和不迭,但眼里的怀疑分毫不减。 大公子平日冷若冰霜,娘子又是那样胆小,若是没有大公子的纵容,娘子又怎么敢得寸进尺呢?再看看躺在大公子榻上的田娘子,林嬷嬷就更不信了,娘子那一双鹿眼清澈可人,哪里像会说谎的样子? 兴许是大公子看重面子。 林嬷嬷更恭敬道:“您放心,老奴不会误解。” 宋持砚:“……” 放弃了无用的澄清,他转过身背对着田岁禾,背影清冷傲然,目光不曾再越界半分,“我夜半时分要出去办个事,不能在此陪你。” 田岁禾紧缩在他被子里,“原来你是担心我!你且去你的,我留在你这睡,不妨碍你。” 宋持砚揉了揉额角。 真是麻烦。 他淡淡看一眼林嬷嬷,含冰浸雪的目光,看得林嬷嬷一个寒战,忙劝道:“娘、娘子,您如今身怀六甲,不宜同寝啊。” 这对田岁禾也不成问题,她看着宋持砚:“那让阿郎打地铺吧,他一大男人睡地上怎么了?” 林嬷嬷笑得比哭还别扭。 您真敢说啊,等想起来不得后悔得要把自个埋起来? “阿郎,你看成么?”田岁禾再次询问宋持砚。 “可以。”林嬷嬷铩羽而归,宋持砚只好亲自出手,他负手望着窗外,“但此厢房临近后方小河,窗户有个破口,易入虫蛇。” 田岁禾面色变白三分。 她裹着他盖过的蚕丝薄被,像只会走路的蚕,慢吞吞蛄蛹下榻,“我还是回去吧。” 总算请走这尊菩萨。 宋持砚方松一口气,田岁禾裹着他的被子慢腾腾挪动,似阴魂不散的幽灵停在他面前。 “阿郎呀。” 她慢慢悠悠地唤他,腔调柔弱缥缈,真似阴魂不散的邪祟。 宋持砚垂目平静凝视她,田岁禾捏着被角,朝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她的笑容明澈干净,在宋持砚看来却处处透着诡异。 宋持砚的眼皮莫名跳了下。 她凑近了,说悄悄话似地附耳道:“我回去啦,你今晚一定会想我的对吧。念在你这样可怜,我给你看个你喜欢看的吧?” 宋持砚皱眉:“看什么?” 田岁禾贝齿咬着下唇,低垂的睫羽不住颤动,羞中带怯,让宋持砚顿时猜到她想做什么。 但回避已来不及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裹身的薄被掀开一角,宋持砚眼帘闯入一片绣花的小衣,花色素雅,被撑得仿佛马上要裂开,甚至已有雪色从遮不住的一侧溢出。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她,这还不够,还要抬手捂住凤眸。 近乎咬牙切齿、冷淡的话语从他的薄唇间溢出。 “林嬷嬷,带、她、回、去。” 林嬷嬷还在错愕中,闻言火急火燎地上前,若非田岁禾怀着身孕,老婆子简直要把她扛起来逃出门。 田娘子也太大胆了! 田岁禾脸也涨得通红,她从未做过这样大胆的举止,说不害臊是假的,可她也满意得很。从前阿郎就这样,偶尔撞见她换衣裳,脸和脖子都布满红霞,如今脸不红了,但她窥见他耳根子发红。 田岁禾见好就收,乖乖出门,身影与清软的话音留在门边:“哼,他当我是傻子啊?这房里有蛇,他去我那睡不就得了?他在骗我,可我是他的阿姐,总不能跟他较真?” 林嬷嬷哄祖宗似地道:“是……是,娘子善解人意。” 田岁禾压低声音:“他刚刚耳尖都红了呢!” 林嬷嬷的声音已开始打颤。 “您可别说啦……” “嬷嬷别怕,他听不见。” “……” 宋持砚寒着脸,抬手捂双耳。 * 烫手山芋总算送走,宋持砚和衣而卧,闭目小憩。 薄被被她卷走了,但她身上的馨香藤蔓一般蔓延在他的榻上,从四面八方浸染。尽管难受,但为了养足精神,他不得不在榻上休憩片刻。 宋持砚强迫自己合眼,睡意钻入脑海,那双温软的眸也钻入了,和依恋的话音:“阿郎,你也不想我走对吧,所以我回来了。” 因为困倦,宋持砚没有心思再赶走她,她顺势钻入怀里搂着他不放,一道陷入安眠。 后半夜宋持砚按时醒来,下意识地低头留意臂弯的人。 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他冷着脸起身,眉宇凝上了淡淡的恼意和烦躁。 宋持砚与几个心腹出门。 此次他被“下放”来东阳看似是因为牵出贪污大吏动了旁人利益被官场排挤,实则是他故意为之。那位贪官背后应当还有更大的势力,若继续往上查,只会螳臂当车。且赵王不日会来开封,父亲一直想让他为赵王做事,定会趁机牵线。 因而宋持砚自压锋芒,故意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把功劳让给府尹,并化名徐砚来东阳督办田改。 在去县衙报道前,他的恩师云阁老派人传信,希望他帮忙查一些东西,并称他在东阳有一门生,可助他了解东阳县境况。 那门生叫周许,见到他夜班前来很是诧异:“宋大人并非怎么会挑夜半前来?” 宋持砚轻叹。 “其余时候不曾得暇。” 前两日那位祖宗身边无人相伴,纵有护卫守着,一旦找不到她的“阿郎”就会慌乱。 他只能时时刻刻守着她。 见宋持砚心情不佳,周许识趣地不再多问,径直谈起正事:“这东阳县不似祥符县多方势力盘踞,此处权势最盛者便是县令以及县中富户,官商勾结相护。此番阁老让我前来暗中相助,不止是想帮您尽快立下功勋早日回京,还有另一事。” 那位大贪官在自尽前曾留下了一些机要信件,吩咐仆从暗中带走,赵王此行看似是替皇帝督办贪官,实则在暗中搜寻该仆从的下落,想必信件中有赵王的把柄。 “我派人查出一个重要的密辛,县令余广的妻子正是前些日子落网那位贪官的旧相好。那仆从的藏身之处,大抵是在东阳县,得了县令夫人的帮忙才能顺利隐匿。” 宋持砚正好来督办田改,云阁老就托他帮查出贪官留下的信件。 周许道:“阁老知道大人为难,并不打算让大人直接出面,只需职权之便,帮小的查出一个大概线索即可。剩下交由小的。” 宋持砚答应了此事。 辞别之际,周许凭着自己在东阳县的所见,提议道:“听闻那县令家中有一位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年过二九还未嫁,说是偏爱风度翩翩的温润儿郎,东阳县儿郎都不曾入眼。大人这般的仙姿佚貌、芝兰玉树,或许才能入余小姐的眼。就算余小姐无意,县令大人担忧女儿过了年岁未嫁,见您如此风仪,想必也会考虑促成您与余姑娘的。” 周许认为可以从此处入手,宋持砚面无表情道:“我此番为不引人耳目,扮做了一名出身偏远之地、家境贫寒的秀才,已有妻室。” 周许遗憾。那就可惜了,余小姐不爱有妇之夫。 与周许会面结束,宋持砚并不急着回来,在城中的茶楼享受片刻的安宁,在天明时回到巷子。 李宣听宋持砚意思,大公子应当是打算推出田娘子做挡箭的盾牌,“真是巧了!三少夫人把您认成三公子,您也需要个名义上的妻室,也算相互成全。” 宋持砚反问:“我那莫须有“妻子”就不能与我分隔两地?” 田氏每日都在他的底线上跳跃,不撕破她的幻梦已经是他极力忍耐下的结果。若还要让她名正言顺地,对外自称他的妻室,岂不是给了她更多得寸进尺的机会? 宋持砚绝不纵容她。 “阿郎!” 委屈的呼唤中止对话,田岁禾小跑着奔过来,轻薄裙摆摇曳,在晨光之中似迎风摇曳的山茶花。 一个有孕在身的人。 宋持砚大步地上前,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胳膊。 他压着眉道:“慢些。” 他这严肃疏离的模样让田岁禾不知不觉就老实了起来。 她跟着宋持砚往院里走,忽地停下来在他身侧嗅了嗅,慢慢地攒眉:“阿郎,你身上有别的熏香,你是不是学坏了?!” 宋持砚:“……” 他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同李宣道:“罢了,就让她来吧。” 李宣不必苦思也明白大公子意思,田娘子将大公子错认为三公子之后极其黏人,还一改惧怕,反守为攻,看来大公子也只能让田娘子对外假扮他的妻子。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2节 否则恐怕还要变成抛弃故乡糟糠之妻养外室的负心郎。 * “方才我说的都记住了?” “唔……我想想,阿郎你现在要假装一个叫徐砚的人,在这边县衙当差,我是你的妻子,还不能让旁人知晓我们是宋家人。” “可都能记得住?” “记得住!阿郎忘了?我嘴很严的。那块碑就瞒了好几年呢。” 宋持砚对田岁禾也还算放心,她虽单纯稚嫩,但绝不会自作聪明,有时比母亲都拎得清。 他难得觉得她失忆并非坏事,至少帮了他的忙。 然而欣慰不出片刻。 田岁禾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鼻尖哼哼两声:“那我们晚上是不是就可以一起睡了?” 宋持砚还从未被女子如此抱过,他陷入失神,浑身僵硬。 她将此视为默许,手更紧地圈住他腰身:“阿郎。” 院子里是林嬷嬷的担忧的呼唤,宋持砚竟蓦地心虚,他按住她的肩头往后撤开一步远离她。 田岁禾委屈地垂下眼眸。 在她开始黯然神伤之前,宋持砚蹙着眉嘱咐道:“不可如此,容易压到孩子。”并且叮嘱她:“别告诉林嬷嬷,你方才抱过我。” 田岁禾从短暂的相拥中寻得踏实感,今晨醒来阿郎不在,她忽然觉得极不踏实,仿佛要失去他。眼下他回来了,她从拥抱中感受到他鲜活的体温,心里漾开了丝丝甜意。 她很配合:“我会守口如瓶的,那晚上我们……” “暂不可以。” 宋持砚不留情面地回绝她。 两日后他以徐砚之名成为知府派来县衙督办田改的官员,并“携家带口”搬到了城东一处二进的小院中,作为他在东阳的家。 余县令见他秀才出身,又生得面若冠玉,兼之气度疏离清雅,第一日就探听他可娶了妻。 宋持砚道:“在下已有妻室,此次也随行而来。” 余县令惋惜,这样出众的样貌恐怕整个东阳县也寻不到。昨日他家独女命母命来送羹汤,迎面碰到了宋持砚,过后亦恍惚半晌:“这位公子应当不是东阳县本地人吧?” 余县令断定女儿是对这位徐砚徐公子起了心思。 他心存希望,寻思着或许是那位公子为了躲桃花而搪塞,派人悄悄打听小徐大人家中的境况。 探子回来了,“那宅子里的确住了一个女人,跟徐大人举止亲昵,还身怀六甲呢!” 余县令的心死了,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但也不算失落。 可他发现那从不爱出门女儿开始频频往县衙跑。 余县令大感不妙,同女儿感慨道:“徐大人俊逸无双,听闻家中妻子更是貌美如花,令人羡煞!” 余小姐目光黏着那疏离身影:“爹你想多了。我就是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余县令嘴角抽了抽,“都似曾相识梦中来了,还说我多想。” 余小姐没理他:“你不懂。” 余县令的话被她当成了耳边风,她仍日日来送汤。 “徐砚”所住的巷子里也住了几位小吏,田岁禾才来半日就跟邻居的赵家娘子认识了,赵家娘子比她大几岁,看她初来乍到人也乖巧可亲,为了让这年轻小俩口尽快熟悉周边,又听说这位徐大人是知府派来的,有心帮着夫婿多结交一些关系,时常与田岁禾透露些她平日从夫婿口中听来的本县官场上的小道消息。 田岁禾把话原封不动地过给宋持砚:“有用么?” 宋持砚道:“有用。” 她提到的那几位官员和县中大户都是他之后需要接触的,有基本的了解也更好切入。 从前恩师劝他成家立室时曾说过,内宅妇人在官场上亦可推波助澜,宋持砚总算体悟到了。 但他不想让家人成为打探消息的工具,何况田岁禾不是他的妻子,即便他此行要做的事虽不算危险,也不难办,但官场上总有利益之争,他不希望再利用她半分。 再者他和她终究是夫兄与弟妇,她亦只是失忆。 不宜一直走得太近。 宋持砚决定过几日待旁人都知道他已成婚且田岁禾胎象也已稳定,便派人送她至别处静养。 两日之后,他同田岁禾说了此事并陈明了利弊。 “赵家娘子虽热络,但赵师爷毕竟是官场中人,平日需远离为妙。你留在东阳也不妥当。” 田岁禾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在他面上,眸色冷静,不像几日前那样每一眼都柔情似水。她低垂眼睫:“……知道了,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宋持砚道:“三日后。” 田岁禾什么也没说,她是来给他送鸡汤的,听了他的话默默地端起鸡汤,一咕噜喝完。 哼,一口也不留给他。 往后两日,田岁禾更没怎么来缠着他,每日在房中独自认字,连饭也不与他一道用。 她一改数日的黏糊变得冷淡,宋持砚一时竟不大习惯。 事出反常。 宋持砚唤来林嬷嬷打算问一问田岁禾可曾遇到了什么难事。 林嬷嬷道:“这几日娘子一直在家练字,前几日虽跟邻家娘子聊得欢,可也没聊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无安危之忧就好,至于别的,宋持砚不想多问,让林嬷嬷退下,林嬷嬷走出两步忽然折返:“老奴想起来了,那日邻家娘子似乎提到了什么县令家的小姐,还说听闻她生得如花似月,还是一个才女。娘子回来之后就情绪不佳了。” 宋持砚明白了。 可他不想多管,她如今吃味只是因为认错了人。 就算吃味也是吃三弟的。 他如常沐浴打算安寝,方从湢室出来,见田岁禾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杆,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也不曾扭头,仿佛他是空气。自在的姿态无形流露出放松,是从前少有的。 原来她不害怕旁人、放松身心的时候是这样的。 现下才是最真实的她。 因为她的放松,他的语气也带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随性自然:“怎么这么晚过来?” 田岁禾“啪”地把笔拍在桌面上,看也不看他:“要个东西。” 难得见她对谁发火,倒是从温软之中露出了一分灵动的棱角,宋持砚腔调不自觉放慢,他又刚沐浴,清冷之中含了几分被热水熏过的慵懒:“你想要什么?” 田岁禾耳朵麻了下。 阿郎怎么突然用这种怪怪的口吻说话?虽然冷淡,但好像……好像在勾.引她。她伪装的冷淡气势碎出裂痕,忍不住看向他。 宋持砚也看着她,他的眼眸被湢室的水雾熏过,长睫比平时更湿润,目光也介于温和和疏离,眸光似是被水浸暗的鸦青色缎面。 与他对视,田岁禾脸红了。 宋持砚眉梢似乎扬了扬,田岁禾从这一细微变化中看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说不上是什么。 总之应当不算是宠溺。 她想起自己目的,重新冷下脸道:“要和离书。” “和离书?”宋持砚拉过了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眼中被水汽熏出的温润淡了些,幽凉如平时。 “为何要和离书?” 田岁禾起初不想答,不想显得自己像个醋坛子。然而看着这张俊美的脸,多少不甘,她一口气吐了出来:“邻家娘子说县令之女喜爱美男,对你有意思。刚好在这时候你要把我送走!我俩相依为命,我原本也很信任你,但回宋家后你变得很冷淡,是不是见了世面,再看我就不觉得有多么好了?” 她初时委屈,后来目光逐渐倔强:“你没有变坏,你只是变好了。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有多不好,阿翁说了,我是这世上最独特的姑娘,只是从前我们一样好,你有你的好,我也有我的好,可现在你有更多的好,我却还是只有那么些。所以,我不怪你,我们是不合适了。” “和离吧阿郎!就算你现在不会对县令的女儿动心,可以后还会有更多个县令女儿!” 田岁禾抽出张空白信笺,不舍但坚定地推到他面前。 宋持砚静静地打量着她。 相识以来,他还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如此傲气的神色。她的见识和阅历虽少,但许多道理却看得分明,因而不轻易自贬。 他忽然发现,田岁禾并不是一个胆小没有主见的女子。 她的棱角其实非常分明。 田岁禾等着他回应,宋持砚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忽而轻掸纸面,“若当初是这种境况,再情比金坚是否也会有分歧?” 田岁禾从他幽深的口吻中听出一丝半缕晦暗的兴奋,竟好像在期待什么坏事发生。 可她不明白他在期待什么,又为何眸中的愉悦如此异样。 她脑袋凑过去,就近打量他:“你在想坏事对么?” 宋持砚转向她,盯着她的眸子不放,循循善诱地问道:“若阿郎回了宋家,不再是从前那个阿郎,你猜他会不会变心呢?” 田岁禾被他给问倒了。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他会不会变心不该问他自己? 她不满道:“我想,从前的阿郎是不会变心的,现在的阿郎……我不清楚,你自己不是阿郎么?这样的问题问我做甚?你说这话好像你不是阿郎,在盼着我跟阿郎不好!” 宋持砚被一语点醒。 他为何要去假设那种永远不会玩发生的破碎结局? 宋持砚轻扯嘴角。 “你今晚可真是好生奇怪。”田岁禾捏着手心,“你不像阿郎,从前的阿郎不是这样的。” 宋持砚唇角又似笑非笑地扯了扯,露出冷淡讥讽之意。 “是,我不是。” 他揉皱了那张信笺,“我不是他,故而无权写和离书,你也不必担心阿郎变心。” 越发听不懂了,田岁禾紧紧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细小的神情,忽然茅塞顿开,“我明白了!” 宋持砚平静道:“明白什么?” 田岁禾凝望着他,“我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了?” 宋持砚挑眉,不以为然地问她:“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3节 他不相信她能猜中他心思,真是傲慢啊,田岁禾不想解释太多,双手捧住他俊美的脸。 手虽在抖,目光羞怯地闪躲,两颊泛着潮红。 话音也在颤抖。 “你……你在吃过去自己的味。” 她说完一口亲了下来。 宋持砚瞳孔猛地缩紧,清冷的眸光掀起惊涛骇浪。 ----------------------- 作者有话说:/ 失忆后又怂又爱玩的禾:我虽然怕事,但也惹事。/ 第30章 自记事起, 宋持砚就因性情疏离和才学受人礼待。 年少时他也曾因为才貌出众惹来不少闺秀芳心暗许,但碍于他的冷淡,并无人敢近他的身。 更从未有女子敢如此冒犯他。 宋持砚眸中燃了怒意。 但更多的是震惊余田岁禾的胆大妄为, 他垂眸探究地盯着她,望见她眼中的羞赧和情意。 又在透过他看三弟。 “放——” 放肆。宋持砚冷冷开口斥她,但他忘了他们正四唇相贴,他才启唇, 田岁禾的舌头顺势溜了进来。 他们的舌尖相擦, 彼此俱是一颤, 目光在瞬息中迷离。 宋持砚很快反应过来,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外推。 田岁禾周身僵得像块木头。 潮热从耳根攀爬到双颊, 她、她不是故意的…… 她跟阿郎虽然也亲亲过,可都是“吧唧”一口了事, 可阿郎回了宋家,成了宋持砚,她多少生分, 亲他的时候舌尖紧张顶着唇缝。 他一开口,她就溜进去了,被宋持砚含住了舌尖。 好怪的感觉啊。 “你……你怎么含我的舌头!”田岁禾抬手捂住嘴。 宋持砚被她气得发笑。 他朝田岁禾走了一步, 越走近她,他眼眸越晦暗。 “田岁禾。”他缓缓念出她名字,每一个字都很淡,可每个字都像齿关咬出来的。“是不是我太好说话了, 才导致你屡次得寸进尺?” 宋持砚握住她的腕子,将她紧捂嘴的手用力地扒下。 他盯着她水光盈盈的嘴唇,那上面残存他的润泽,宋持砚目光中的墨色又深沉一分。 那眸子还是很冷淡, 仿佛平静幽冷的潭水,看似浅浅碧绿的一汪,实则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 田岁禾眨眨眼,颤道:“你……你好像想吃掉我。” 吃,一个寻常的字眼,在此静夜,伴着田岁禾无措的目光,竟催发出难以言喻的隐晦冲动。 宋持砚捏住她下巴,淡道:“那样又如何?” 他还真的想吃掉她?!田岁禾更是懵了。可方才舌尖相顶的触感好奇怪,有点恶心,又让人疯狂想战栗,田岁禾从没经历过那般事。 光是回想,她眼中就泛起薄薄水雾,双颊潮红。 田岁禾撂下他逃跑了。 她跑了,留下一扇洞开的门,微凉晚风吹过来。 宋持砚清醒几成。 他迅速冷静,不曾反省,也不曾困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地合眼躺下,但临近三更依旧清醒无比,他不得不承认某些事情在失控。 不合适,不应该。 他不喜失控,宋持砚闭上眼,逼迫自己照常入睡。 清晨,他照例起榻更衣,出门后第一反应是避开与田氏碰面。 可刻意的回避不也证明心乱,焉知她不会又生出荒谬的猜测?宋持砚照常去用早膳,田岁禾正喝汤,看到他过来,她的脸倏然红了,忙咽下鸡汤:“我以为你不敢来。” 宋持砚反问她:“为何不敢?” 她压低嗓子,自己都还脸红着,却不甘示弱:“昨晚我亲你的时候,你脸都红了。” 宋持砚姿态淡然,神色淡然,语气亦淡然:“慎言,昨夜你只是过去要和离书,此外再无其他。” “好好好……” 田岁禾觉得夫妻之间没什么要慎言的,“什么再无其他,你昨晚都要吃了我,我现在心还乱跳呢!” 说时她还惶恐捂着胸.口,仿佛那也曾被他吻过。 “……” 宋持收回晨起时说的话,有时回避并非心虚,而是在适度防卫。 他慢慢搁下筷子。 田岁禾预判了他的打算,“你是不是想要逃走?” 宋持砚本要起身,又拾起筷子,面无表情地用饭,无论田岁禾说什么都不予理会。这一顿饭总算平和地用完,他毫不留恋地出门。 田岁禾看着他清冷背影,杏眸若有所思地微眯。 他今日虽然走得很快,好像一刻都不想跟她多待,可她发觉他用饭的时候举止格外矜贵,他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袍子,气度翩翩。 他在勾.引她! 田岁禾回想起昨晚亲宋持砚之前就想明的道理。 阿郎在吃过去自己的醋。 仔细回想这些时日他的疏离,她进一步得出结论:阿郎之前疏远她,是因他以为她喜欢过去的他,讨厌他现在迫不得已的清冷。 他自尊心强,不想被她疏远,所以率先疏远他。 也是个跟她一样不安啊。 她决定再黏他些。 * 宋持砚发现田岁禾近日又变了,变得更为可怕了。 譬如今日他休沐,坐在院中树下看书,她乖乖在一旁提笔习字,并未跟之前一样不时与他搭话。 安静得反常。 “阿郎,不对,阿砚……” 她以令人匪夷所思、柔情似水的口吻唤他。宋持砚一时半会不知该先揉额角,还是捂住耳。 “何事。” 田岁禾指着满满的纸面:“阿砚,帮我看看写错了没?” 念在她身怀六甲的份上,宋持砚无视她的称呼。拿过纸随意地扫一眼,“都错了。” 但前几日,他路过树下时看到她遗落在树下的纸张,当时分明每一个字她都写对了。 她愿意假装写错来创造亲近的契机,宋持砚也乐意成全她。 他的嘴角本抿成冷淡的一条直线,此刻末梢略微勾起一点弧度。抽出一张新纸,将她练过的字重新写了遍,再递给她。 “照着抄十遍。” 这人可真坏,田岁禾敢怒又敢言:“你握着我的手写,不用十遍,一遍就能会。” 做梦。 宋持砚张口要如此说,但这样粗俗的言辞不符合他的教养。 从来都觉得田岁禾与厚颜、难缠、表里不一沾不了边,如今才知是他不曾看透她。 宋持砚起了身。 “我有事。” “别走阿砚!我……我也是为了你啊。”田岁禾拉住他袖摆不松,抬起脸怯生生地望着他。 宋持砚今日所穿外袍是不必系腰封的直裰,时下士人多举止端方,不会轻易乱了衣冠,他又尤其注重礼节,为了避免衣袍被她拉得凌乱,只能重新顺着她的力道坐下。 “为我?” “嗯,为了你。”田岁禾玛瑙似的眼眸盯着他,含情脉脉,“阿砚,我知道你是因为回了宋家,才不得已改了从前的性子,也知道你怕我更喜欢从前开朗的你,瞧不上现在为了融入宋家动不动就装正经的你。” 宋持砚揉捏耳根。他不明白,他何罪至此才遇到她? “所以呢?” 田岁禾手转着笔杆,目光追逐着他,赤诚且柔情。“所以,为了避免你日后因为变得太好而被我嫌弃,我决定努力变好。” “这样我就不会嫌弃你了。” 宋持砚:“……” 他想维持礼仪教养,对她有所回应,但实在无力回应。 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 “你想练字可以,但手把手教你,有失庄重。” 田岁禾退一步:“那我写,你坐我边上给我指正行么?”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4节 宋持砚答应了。 从不会退让的人第一次知道何为“见好就收”。倘若再不答应,她可能会贤惠地给他揉捏额角。 夏风吹过,枝头绿叶轻摇,树下不时响起清冷声音。 那道声线清冷但也耐心。 “这一竖长了。” “此处不应穿出口字。” “写短些。” “嗯,这回尚可。” “继续。” …… 陈嬷嬷和林嬷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新奇。 田娘子习字时很安静,举止规矩,不像平时把大公子认错成三公子那样拉拉扯扯,所有属于对心上人的妩媚娇态悉数收好。乖巧坐着,像学堂里好学的孩子。 而大公子复礼,神情清正。 二人此刻的相处就像兄长与妹妹,让人很难生出误会。 宋持砚眉头略展。 田岁禾学东西时分外认真,无暇分神同他谈情,眼中眸光干净,仅有对学识的渴望。 陪她习字的感觉不算坏。 但尽管她求知欲旺盛,可因她怀着身孕,众人也不敢纵容她刻苦,甚至要出面稍加压制。 田岁禾趁机道:“阿砚带我出去走走,我就不会整日习字了。” 宋持砚本不想应,但今日正好要去书局寻一孤本,林嬷嬷不熟悉此地,他不放心只让林嬷嬷和暗卫陪同田岁禾出门。 便答应了她:“好。” 取了宋持砚的孤本,田岁禾也选了两本游记。宋持砚见此讶异:“你已能读游记?” 田岁禾道:“我还识不全,但两位嬷嬷识字,可以给我念念。护卫们也可以给我念一念。” 田岁禾列数完,发现忘了一个他,她故意没补上,悄然观察他神色,看他半晌都不说话,她故意不解地问他:“阿砚,又失落啦?” 宋持砚清冷背影顿住,冷淡反问:“我为何失落?” 且是“又”。 田岁禾扬了扬手里游记,“我不是不想让你帮我念,你声音那么好听,就像……嗯,就像玉佩掉入了深井里,总之很勾人。可你不是忙嘛,而且我也怕你嫌我烦。” “你多想了。” 他庆幸还来不及,何谈失落?他也巴不得她看出他嫌她聒噪。 宋持砚不理她,手从各色笔墨纸砚上掠过,白皙手指和墨黑的砚台相衬,书香气十足。 田岁禾看痴了,也忘了捉弄他的事,喃喃道:“难怪你叫宋持砚,你的手真好看啊,每根手指都长,拿着砚台的时候更好看了……” 宋持砚似乎没有听到。 但他落在砚台上的手迟迟没有挪开,指节也轻叩。 田岁禾目光更移不开了,啧啧称奇的同时也疑惑,怎的从前阿郎的手没那么白皙漂亮,她记得他的手掌很宽大,手心茧很厚很厚。 嘶,她轻抽了一口气,只要一思索这些头就会疼。 那就不想了,反正阿郎好端端地在她面前,变了又怎样?田岁禾全身心地欣赏他这令人赏心悦目的漂亮手,他还在选砚台,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上方,竟显得怪风流的。 田岁禾幽幽道:“阿砚,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你想多了。” 宋持砚的手拢成拳,果断从砚台上移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真是她想多了么?田岁禾可不信,他要不是在勾她,怎么她一说他就不选砚台了。 他就是被拆穿了没面子。 宋持砚生得个高腿也长,没几步就与她拉开一大截距离,到了离她好几个书架的位置。 田岁禾提步打算跟上,一道碧色身影施施然出现在他们之间,柔声唤:“徐大人?” 田岁禾起初没反应过来,宋持砚步子停下,清冷的背影竟是顿了顿,朝那姑娘颔首:“余姑娘。” 田岁禾才想起来,他现在化名“徐砚”在县衙做事。 与姑娘家问候是礼数,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宋持砚一直都清冷自若,沉稳地仿佛一座冰山,随便一个姑娘就能让他脚步冷不丁地停下。 而那姑娘姓余,田岁禾想起来了,邻家娘子说的那位常去县衙看他的县令千金也姓余。 她心情复杂地躲到架子后。 宋持砚在家中对她总是冷淡,可与那女郎问候过后,却没有立即与对方分别,而是停了下来。 他似乎还盯着对方的脸看! 田而那位余姑娘她对宋持砚似乎也很是好奇,毫不害臊地打量他好一会,才试探地问候:“今日休沐日,徐大人是独自出来么?就不带家中夫人一道散散心?” 宋持砚同那姑娘说:“出来了,但应是去了别处闲逛。” 田岁禾笑意冻结在嘴角。 她的后院起火了。 宋持砚提到妻子的时候,语气十分冷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故意在余姑娘面前表露出自己跟妻子感情不算好,暗示那姑娘他是颗有缝的鸡蛋快来叮一叮? 田岁禾失落地垂下头。 阿翁说过人心易变,阿郎变成了贵公子宋持砚,性子也变了,或许连喜欢的姑娘也变了。 如果他只是眼前的贵公子,她会怀疑他变心了,但他可是阿郎,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她不能因为胡思乱想就给他定罪,至少要探个清楚。 田岁禾小步跑着朝他去:“阿砚!我在这呢!” 宋持砚皱了眉,大步地朝她走过来,迅速扶住她:“慢些。” 田岁禾没他那么谨慎,山里的女人大着肚子还爬山呢,她真正在意的是他为何蹙眉。 是不高兴她突然出现么? 田岁禾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向那位余姑娘,生分笑笑。 余若纭亦朝她和善地笑了:“这便是徐夫人吧。” 田岁禾点了点头,小声问宋持砚,不移眼地打量他神色:“阿砚,这位姑娘是谁啊?” 宋持砚平淡地彼此引荐。 “这是余县令千金。” “这是内子。” 二女相互问候,余若萱目光拂过从田岁禾微隆的小腹上,顿了顿:“我道徐大人为何紧张,原来嫂子有了身孕,恭喜二位。” “多谢。” 田岁禾一过来,宋持砚就不愿再多说,扶着田岁禾的腰离开书局,与余姑娘分道扬镳。 余若萱探究的视线仍未移开,目光落在宋持砚放在田岁禾腰后的手,困惑地望着那一对夫妻。 “他们当真是夫妻?” * 从书局出来,宋持砚没说话,田岁禾也只是低头走着脚下的路,并未追问他与余姑娘的事。 跟上一次仅因为道听途说就要闹和离截然相反。 宋持砚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低咳了一声,“余姑娘对你我的留意不甚寻常。” 田岁禾“嗯?”了一声。 轻飘飘的一个字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宋持砚继续道:“我停下与她说话也并非因为在意她,而是因为想探究一些事情。” “哦。”田岁禾尾调变得古怪,悠然腔调让宋持砚眉心猛跳,果然他听到她咕哝说:“她对你留意,你也想探究她,那我回山里。” 她挑明醋意,宋持砚反而松了一口气,手揽过她的腰肢,让其余人在原地守着,把她引到一旁的巷子里,低声道:“稍安勿躁,事关公事,并非你所想那样。” 田岁禾仰面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杏眼里写着话:快编啊。 宋持砚神色清正,“我与余姑娘见面不过数次,说话不逾十句。但一直以来她对我多有留意,且绝不是对我一见倾心。” 田岁禾安静地听着,宋持砚略微倾身,颀长身形隐在巷子人家墙上落下的阴影,周身的清冷淡了许多,远看就像一个与妻子说私房话的温柔公子,声音亦因压低而显得温和:“我曾命人打听过,这位余姑娘因体弱多病一直住在东阳。出过最远的一次远门是数月前去祥符求医。” 田岁禾眸中不悦顷刻散去了,谨慎地环顾了周遭,张了张口又止住,怕隔墙有耳。 宋持砚身子默契压低,让她稍微仰头就能凑近他耳边。 他如此体贴默契,田岁禾心情舒缓了不少,大胆地猜测道:“宋府就在祥符,难道她偶然见过你,怀疑你是宋家大公子?” “聪明。”宋持砚赞许颔首,并留意她的神色,果见她嘴角愉悦地翘起,又被她故意压下去。 他嘴角亦有了转瞬即逝的弧度,继续道:“她在祥符时我不在开封,我们不会碰面,但彼时她寄居在开封大员府上,大员府上都会有城中各家郎君的画像,说不定她在画上见过我。且她素日看我的眼神并非仰慕,而是探究、怀疑。” 田岁禾点了点头。 宋持砚以为她会说:“原来是我误会你。”没想到她继续追问:“那当时你在哪?” 宋持砚迟疑须臾。 “歙县。” 又添上一句:“督办公事。” 提到歙县,宋持砚遽然清醒,想起他们的关系。他直起身子,拉远与跟田岁禾之间的距离,变得公事公办,周身清正更甚。 “走吧。”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5节 他拉她私下交谈不过是想告诉她他与余姑娘彼此清白,以免她因乱吃飞醋而暴露身份,误了正事。 仅是为了正事,并非觉得他有解释的必要和义务。 “等等,你说错了一件事。” 田岁禾田岁禾故技重施揪住他的衣袍,宋持砚皱眉,不想当众拉扯乱了衣衫,只能忍着她。 她凑近他,附耳但:“宋持砚,你说错了一件事,几个月前你待在歙县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了跟我睡觉,生、小、孩。” 宋持砚耳际轰鸣。 喧嚣良久散去,宋持砚迟缓醒转,衣襟上的禁锢已消失,他定定盯着田岁禾,凤眸中层云攒动。 胆怯、拘谨、善良。 是他关于这个女子的全部印象,但如今彻底推翻了。 她简直大胆又露骨。 宋持砚蹙眉按住她的额头,避免她再靠近,极力疏远地道:“光天化日之下,慎言。” 田岁禾抚着肚子:“你意思是说孩子不是你的喽?” 宋持砚喉间一噎:“……” 是,或者不是?他该如何回应?又能如何回应。 但深觉荒唐之外,宋持砚习惯地往深了思考,田岁禾会这样说只是因为想捉弄他?还是说,她记起了一些回忆,在试探他态度? “为何突然提起那件事。” 他紧盯着田岁禾,不放过她眼里任何神色。田岁禾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眨了眨眼,突然觉得他好陌生,她甚至有些怕他。 田岁禾回避与这样的他对视,闪躲道:“因……因我信了你的解释,决定继续跟你过下去。才要提起这事,别忘了你有媳妇有孩子。” 其实纯粹是因为想捉弄他,可他方才有些可怕,她不敢承认捉弄他的事,只好说谎。 宋持砚信她才怪,但他仍配合道:“放心,我不会忘。” 他转身大步地往巷口走。田岁禾小心翼翼又得逞地跟上,窥见他的耳垂似乎比平日要红。 方才的陌生顿时消失,阿郎还是从前的阿郎,她一逗就会耳根红,还得装淡然。这样的他让她感到久违的亲切,柔声哄:“又害羞啦?” 宋持砚步子停住,忽而转身,眸子微暗,眉也扬了扬,田岁禾竟从他清冷眸中看到一点恶意。 他压低身子,摄住田岁禾眼眸,很慢地问:“那你说一说,在歙县我们是如何生孩子。” 田岁禾起初老实顺着他的思路回忆着。不多时,耳根咻一下烧红,直蔓延到双颊。 “你……你耍无赖!” 田岁禾羞臊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甘心被他反过来捉弄,她强按下羞意,“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是不是……又想要了?” 宋持砚神色越发晦暗。 完了,她不会点火烧身了吧,田岁禾慌忙逃走。 宋持砚还留在暗巷中,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直过许久忽然后背倚向身后墙面,仰面闭上眼。 * 出了窄巷,田岁禾发觉宋持砚又变回那清冷贵公子。 与她走路时,他会刻意拉开距离,目光也不会再落到她身上。 走了一段,他忽然领她拐入了附近有名的医馆,让郎中帮她号脉,郎中道:“都并无大碍。” 让郎中给她开了些安胎药,两个人回了住处。 田岁禾神色凝重地把宋持砚拉到一边:“你方才在医馆问大夫我能不能出行,是还想把我送走?” 宋持砚冷淡点头:“你留在这不稳妥,更不合适。” 田岁禾不舍得走,只要一远离阿郎,她就会心里揪痛,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你是怕我暴露了你的身份么?还是怕他们为难我?可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不在我会难受。” 都不是。 宋持砚心里有个声音试图说话,被他冷漠忽视,但他的确不希望有任何变数,只敷衍道:“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她这个人。 他态度坚决,“离开东阳吧,不必回宋家。我会送你到一个更隐蔽更自在的地方。” 田岁禾总觉得他好像在躲着她,但她也知道这是想多了,更又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留下。她试图最后挣扎:“我怀疑你心里有鬼,今天关于余姑娘的话是骗我的。” 宋持砚无奈看着屋顶房梁,“没有鬼。你走之后,我自会洁身自好。如违誓言,与任何女子走得近,便让我五雷轰顶。” 他还郑重地发了誓,山里人最信鬼神,田岁禾都不忍心再让他为难,只能打消赖在他身边的念头。 到底不大甘心,她咬着唇,“那你亲我一口?” 宋持砚皱眉:“不可。” 田岁禾两道柔软雾眉委屈蹙起,“为什么不行?” 下一刻她又眉眼弯弯:“阿郎,你又口是心非了,今天在巷子里我说睡觉生孩子的时候,你一直盯着我嘴唇看,你一定又想吃我了!” 措辞孟浪且还粗俗。宋持砚耳根又响起闷长雷鸣。 他目光沉沉盯着她唇瓣。 有一瞬他很想堵住她的唇,让她再也无法说话。 “田岁禾,你别后悔。” ----------------------- 作者有话说:/失忆禾:今天又是逗到他的一天。/ 紧张的观众们:今天又是妹宝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一天。/ 本来试图加更,可是国庆好多婚宴要参加,已经成了一个无情的吃席机器了。本章plq给大家发个小红吧,小天使们假期快乐~/ 第31章 捕捉到那个荒唐的念头, 宋持砚想他大抵是要疯了,就算暂且清醒,她再不走他也迟早会疯。 他答应了她。 他来到田岁禾面前站定, 长指一下比一下重地轻叩袖摆:“若我答应你,你就离开东阳?” “那是当然了。”田岁禾不大相信以阿郎现在这么正经的样子,会真的答应亲她。就算他真的亲了,她也愿意为了让他安心自己先离开, 反正他说了最多只在这待上个把月。 怎样算她都不亏。 田岁禾望着他, 杏眸中同时溢着紧张与期待。 但宋持砚停在她的面前不动, 跟谈条件一样冷淡念道。 “我若亲了,你不得反悔。” “且不得告知旁人, 任何人都不可。只能你我知道。” “知道了。我们是夫妻,让别人知道我们亲亲怎么了……”真是墨迹, 田岁禾点头点得忙不迭,半点都藏不住她心中急躁。 她胆怯地威胁:“再晚些亲,我的话可就不作数了。” 虽是在威胁人, 可她自己也在颤抖。宋持砚看着她颤若筛糠长睫,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唇上。娇艳欲滴的唇瓣紧抿着又时而松开, 后来贝齿咬着下唇,拼命克制着紧张。 仿佛不谙世事的祭品在以战栗的姿态献祭自己。 宋持砚喉结动了动,不觉间他已捏住她下巴,朝她低下头。 下巴被他冰凉的手捏住, 田岁禾肩背猛地颤栗了。他终于要亲她了,可她怎么比在歙县第一次跟他做那种事的时候还紧张? 不对。 田岁禾发觉一个漏洞。 她和阿郎不是在山里就圆房了么?怎么歙县成了她和他的第一次亲密。为什么啊? 她猛地睁开眼,狐疑地看他,眼中再没了方才的情意。 宋持砚低头的动作在她睁眼后停顿, 离得很近,田岁禾盯着他这张脸,越看越陌生。 她疑惑道:“阿郎?” 她的生分从眼眸里流溢而出,宋持砚看得真切。 他捏着她下巴的指尖忽然重了,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质问。田岁禾没再说话,仅仅是睁着眼眸打量他,生疏得仿佛不认识他。 宋持砚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阿郎你好像不大像阿郎。” 原来她眼里的情愫悉数消失是因为这个缘故。 宋持砚松开她下巴。 田岁禾还在出神地歪头打量他,视线拂过他英挺的鼻梁、眉骨,他生得英俊,鼻梁就像用刻刀调出来的一样,皮肤白皙似雪,因而显得清贵优雅,有些不好接近。 生得真好啊。 田岁禾欣赏着他眉眼,一时竟忘了自己原本在纠结什么。 她重新闭上眼,紧张又羞怯地扯了一扯他袖摆。 “阿郎,现在可以亲了。” 宋持砚却后退半步,身上清冷的香气离远了,田岁禾以为他不打算亲了,正要睁眼,额头印上温润且略微潮湿的东西。很轻、很软,沁着凉意,像初绽的花瓣。 她心口荡漾开了甜意。 田岁禾蓦地捂住了胸口,呼吸和心跳都变得快了。 但宋持砚的唇一触即离。 “成交。” 田岁禾还等着他再在她额上印一下,印完额头再印嘴唇。 这就成交了?她意犹未尽地睁开眼,失落道:“这不算!哪有夫妻俩亲嘴儿是亲额头的?你刚刚分明是要亲我嘴唇的啊。” 刚刚他是鬼迷心窍了。 宋持砚冷淡拭去唇上属于她的温度,公事公办道:“你我约定的只是亲,并未要求亲何处。我已信守承诺,希望你亦别再得寸进尺,否则休怪我无情。”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6节 阿郎平时虽也对她爱答不理的,但算不上冷漠,而现在他好像突然之间冷淡了,叫人不敢靠近。 田岁禾竟有些怕。 他就是变了!她捉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远离他,“林嬷嬷,快收拾东西,明日我要走。” 两位嬷嬷一听娘子总算肯离开,出于不同缘由地放了心。 陈嬷嬷认为夫人实在太偏心,急于保住三公子的香火,顾不得大公子的感受,和此事可能对大公子带来的影响,纵容这一对夫兄与弟妇频频接触,这实在不合理。 陈嬷嬷觉得大公子与田娘子适度保持距离为好。 林嬷嬷的考量则更矛盾,一方面觉得夫人的庇护不能给娘子带来长久的安稳,也怕失忆期间他们真的生出私情,届时娘子要为难。 无论宋持砚还是两位嬷嬷,都认为离开是最合适的,到晚膳时分行囊就已收拾妥当。 这晚宋持砚照例坐在窗边翻书,田岁禾习惯了每晚都要溜到他这里晃一晃才肯回去歇息,因而他被迫养成了成了习惯,与其等他被她撞见他穿着寝衣,衣冠不整的模样,不如待她来巡视过一趟再入睡。 今夜又是她临行前夜,她定会过来“夫妻话别”。 宋持砚公事公办地等着。 桌上烛台燃了大半截,他还是不曾听到任何动静。 为避免被她掀开被子拉起来叙旧的可能性,宋持砚秉着烛台起身,去了田岁禾所在的厢房附近。 房中已熄灯,林嬷嬷正好起夜,看到他吓了一跳。 “她呢?” 话刚出口,宋持砚觉得如此称呼稍显越礼,冷淡地改了口:“明日就要走,田氏可还安分?” 林嬷嬷忙道:“大公子放一万个心,娘子很懂事,得知要去的是处景致优美的庄子,睡前还期盼日后在那安胎的日子呢。娘子失忆这段时日大公子辛苦了。” 宋持砚颔首回应。 林嬷嬷目送着他离开,总觉得大公子不大高兴。 * 次日田岁禾在两位嬷嬷以及几名护卫的陪同离开,从出门到上马车她都十分平静,不曾留恋。 马车驶出了东阳县的街巷,田岁禾这才探出脑袋。 阿郎果然盼着她走!他连送都没送多远,神色也很冷淡。 既然这样,她也不会再回头了!田岁禾掀帘欣赏一路上绿意盎然的景色,心情舒缓许多,经过一处狭窄路段,竟遇到一辆坏掉的马车。 田岁禾的马车无法通过,只能等他们的马车修好。 她环顾周遭景色,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田岁禾认生,打算落下车帘避一避。 但对方已然看到了她。 “徐夫人!” 田岁禾只得再次掀起车帘,“余姑娘,这是怎么了?” 余若纭随丫鬟婆子立在道旁,骄阳似火,她正用帕子遮着头顶,无奈地扯出一个笑:“马车似乎不知何时被人动了手脚。” 不是有土匪吧?田岁禾警惕地环顾周遭,忙招手让余姑娘上车:“那你先上我的车避一避吧!” 余若纭被她胆小又热情的模样弄笑了,因着对这位娘子夫婿还存着好奇,她应邀上来了。 “这一带不会有匪患的。”余若纭解释道,“应当是还在城中的时候被人弄坏了,我爹爹是县令,平日时常会得罪人。不过也可能是飞贼,听闻近日县里有一个飞贼。” 飞贼? 田岁禾被这句话勾出一点的记忆,“他是不是很年轻啊?” “应当是,”余若纭认真回想,“听说身形矫健,像话本里会轻功的武林高手一样。怎么,徐夫人也见过那个小飞贼么?” 田岁禾茫然地摇摇头。 “我没见过。”只是听余姑娘提起飞贼有些熟悉感。 余若纭没多想,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开封府最繁华的当属祥符,娘子可曾去到那看一看?” 田岁禾摇头:“我有孕后就不能到处乱跑了,阿郎不喜欢。” 余若纭趁机好奇道:“那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呢?” 田岁禾搬出宋持砚给她的说辞,“我不大习惯这里,没什么认识的人,去个远亲家里安胎。” 看来夫妻二人感情很好,可余若纭记得当初在叔父家中住着时看到宋家大公子的画像,叔父曾说此人清正自持,尚未娶妻,还问她是否喜欢这样的翩翩佳公子。 画像可能与真人有差,但余若纭还是谨慎,猜测会不会是外室。 她又笑着道:“二位是何时成婚的?田娘子性情和善,定很得公婆喜欢,难怪日子如此美满。我有一手帕交婚后因婆母磋磨,夫妻因此离心,过得很不好。” 田岁禾下意识道:“我跟阿郎是孤儿,不用管这些。” 余若纭听闻面露惊讶。 “我只知道徐大人是寒门举子,竟不知竟还是孤儿,如此看来,一路走来定然很是不易。” 田岁禾猛然醒神,糟了!阿郎只说他假扮姓徐的小吏,可他没说那小吏有没有爹娘啊。 听这位余姑娘意思,她还不知道“徐砚”家中有没有父母,可万一过后余姑娘回去同她那老爹一问,阿郎岂不得露馅? 这可真麻烦。 田岁禾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告诉阿郎,眼眸忽然间一亮。 要不,趁机回去得了? 可阿郎一直想赶她走,她回去他定又觉得她烦人。 她得晾上他一阵子。 田岁禾冥思苦想的时候,余家的马车已修好。 余若纭回了马车上。 田岁禾忙悄悄召来李宣,因一个小吏的夫人身边有好几个护卫实在不合常理,此行他们都扮做商人,李宣便是商队的头领。 她告知李宣孤儿的事,问他要不要派人去跟宋持砚通通气。 李宣笑道:“放心,早先为了省事,徐砚这个身份就是孤儿,娘子也算歪打正着了。” “好叭……”没了折返的借口,田岁禾恹恹地拉上车帘。 * 从东阳县到要去的山庄需要走一日一夜,因为道路堵塞耽搁了一个时辰,田岁禾又怀着身孕,众人不敢让她奔波劳累,临近黄昏就停了下来,在前方客栈歇息。 好巧又碰到了余姑娘。 田岁禾与余姑娘没什么交情,说了两句话就各入各房,可夜晚刚洗漱完,余姑娘的贴身丫鬟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徐夫人!我家小姐有事相求,夫人可有空?” 田岁禾忙关切道:“出什么事了,余姑娘呢?” “没事,就是小姐有些女人家的私事,想问一问过来人……”那丫鬟附耳也不明白小姐突然想干嘛,但还是如实转述了田岁禾。 田岁禾见她面露担忧,担心余姑娘是真遇着难事了,姑娘家不容易,她做不到太冷血。 也想借着帮助余姑娘给阿郎在官场上一些帮助,邻家娘子平时便是这样,她也想做个有用的人,这样阿郎就不会烦她了。 “行,我去你们那边。” 到余姑娘房前,田岁禾林嬷嬷在外面等着,自个独自入内,见余姑娘浑身僵硬地坐在榻边,容色苍白,慌乱无助地看着她。 田岁禾忙问:“余姑娘?” 她的话突然中断。 余姑娘身后冒出一个人,用匕首指着余姑娘,三两下点了田岁禾的穴道,她顿时不能说话了。 俊秀的少年见她害怕,急忙安抚:“阿姐别怕!我不会害你,只是怕你引来护卫。” 田岁禾心悬到嗓子眼,但好奇怪,这少年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直觉告诉她,他不是什么坏人。 这股直觉让她平静,少年从袖中取出一个铃铛,“这是我在净音寺拾得的,可是阿姐的?” 田岁禾狐疑地看着铃铛。 怎么铃铛也似曾相识啊,她歪着头想了想,从脑海中搜寻出一个名字:“……阿霜?” 少年顿时欣然,动容道:“对!就是阿霜!原来你是阿霜表妹!这些年你跟姨母去了哪?为何不来找我们呢,阿娘死之前还惦记着你跟姨母。阿娘说了,当年是她不对,不该把你和姨母赶走,让我……” 少年噼里啪啦说一通。 田岁禾不能说话,只能茫然地看着少年独自动容。 他说着几乎快哭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为何阿姐看着有十七八岁,还嫁人怀上了孩子,一定是因为这些年吃了太多苦了……” 田岁禾哭笑不得。 她不大记得这少年跟她是什么关系,也不记得她是怎么认识他口中叫阿霜的姑娘。怕他万一认识宋持砚,会抖出宋持砚身份,疯狂朝他眨眼示意他给她解穴。 可少年依旧忙着认亲,上下打量她,目光扫过她微隆的孕肚,忽然懵住了:“难道宋家三公子那混蛋在你未及笄时就娶了你!” 他抖出来了。 田岁禾两眼一黑。 少年抖了她的底细,才抬手解了她的穴道,沉痛地问:“表妹,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怎么成了宋家的三少夫人,又怎么一扭头又跟探花郎一块来东阳县了?” “……” 他说了一大堆,田岁禾脑子已然乱掉,根本没心思去听,她苦恼地望向一旁被点穴的余姑娘。 余姑娘面露错愕,看来已猜到了阿郎的真实身份。 好麻烦。 田岁禾无奈望着那少年:“我不是什么阿霜,铃铛是一个姑娘给我的,但我忘了她为什么给我了……之后我问一问林嬷嬷吧。” 少年忙道:“那阿姐快回去问一问你那位嬷嬷吧!” 田岁禾哪里还敢走啊? 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宋持砚的身份被抖了出来,她走之后余姑娘会回去告诉余县令,阿郎要办的差事就会泡汤…… 他待她本来就很冷淡,要是她坏了事,他会不会怪她? 要怎么办啊……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7节 田岁禾脑子乱成了一团。 实在没了辙,她附耳跟少年说了隐瞒身份的实情。 少年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误了事,也没心情去想她为何跟宋家大少爷在一块,内疚地挠着头。 “对不住,阿姐身边那几个护卫武功太高,我又不敢招惹探花郎。见你跟这位姑娘有说有笑,以为你们是朋友,就挟持了她,要挟她用她的名义把阿姐叫来。” 本只是不想惊动田岁禾的护卫了,没想到竟办了坏事。 少年想了个办法:“要不我把她给绑了藏起来,等探花郎办成事离开东阳县再放人?” 田岁禾摆手不迭:“不成不成,太缺德了!” 少年又想了个办法。 “那我灭口!” 这更没人性了,田岁禾被他吓到了,“怎么能杀人呢?!” “那还是绑了吧……”田岁禾看向余姑娘,双手合十,拜佛似地朝余姑娘拜了拜:“余姑娘,你先委屈委屈?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你放心,三顿饭都会有肉的!” 余若纭又惊又慌。 她惶恐地朝田岁禾眨眼,电光火石之间,她猜出那位探花郎伪装徐砚不止是来东阳督办田改,更是为了探得义父留的信件。 即便宋家探花郎曾是大理寺少卿,有办案公正的美名,但她听义父说过,敬安伯是赵王的人。 余若纭信不过宋持砚,她打量着这位娘子模样胆怯,瞧着是个心软的人,听意思她应当也不知道宋家探花郎此行来东阳真正的目的。便想先说几句话哄一哄田岁禾,再趁机脱身,之后的事就好办了。 余若纭拼命朝田岁禾眨着泪眼,模样楚楚可怜。 “她好可怜啊……” 田岁禾看得目光动摇,余若纭心中生出希望。 然而田岁禾却狠心别过头,“小兄弟,她太可怜了。我怕我忍不住放了她,你把她捆紧点啊,要不,你把我也一块儿绑走了吧” “……”余若纭当真想哭了。 * 宋持砚黄昏时分下值回到住处,经过树下石桌习惯地在桌上一沓素笺上扫了一眼,纸上一片空白,砚台亦干净,不曾有过书写痕迹。 她竟也会偷懒了。 宋持砚眼中浮起笑意,又倏然冷淡地抿直薄唇。 他忘了,她今日刚走。 他没什么表情起伏地回了屋内,经过窗边书桌时脚步停了下来,半晌抬手触碰嘴角。 下意识的动作勾出许多情愫,他立于窗侧许久未回神。 “大公子!” 院外跃入轻快的身影,是宋持砚派去护送田岁禾护卫,宋持砚心中攀升不安,大步走了出去。 “发生何事?” 护卫急急喘了口气,“娘子说她有事,让您快点过去!” 宋持砚面色凝肃,田岁禾失忆后虽很黏人,但她知分寸情种,不会无理取闹,既派人回来找他定是真有她无法解决的事。 他问护卫究竟出了何事。 护卫道:“娘子在客栈碰着余姑娘了,俩人在余姑娘的房里说了些话,娘子突然出来,说有要事,让属下速速回来请您过去。” 宋持砚猜她是暴露了,拿起剑架上配剑出了门。 马蹄踏过黄昏映在道上的余晖。他们快马加鞭,连停歇都不曾,在黎明时分来到了客栈。 但他们还是来晚了。 客栈掌柜被捆在大堂中央,其余人皆不知去向。 护卫大惊失色:“怎么会如此!小的赶回报信时娘子好端端的,客栈里其余人也都在的啊!” 客栈老板依旧处在懵然之中:“我也不知道出了啥事,那两位小娘子在余姑娘房中说话,余家的护卫突然冲进房里,发觉两位小娘子已不知所踪。余县令的人坚持认为是田娘子的人绑了余小姐,押了两位嬷嬷和两个护卫走了,田娘子的另外几个护卫则寻人去了。” 宋持砚神色冷峻。 有个声音在脑海质问他: 若她因为你执意赶走她而出了事,你可会后悔? 宋持砚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大步走出客栈,翻身上马,冷冷吩咐护卫:“调动东阳的人手,另外派人围住余县令家!” 护卫急急要上马,远处马蹄声迫近,李宣策马急急赶来了:“公子!小的知道娘子在哪!” * 荒郊野岭中不时有凄厉的鸟叫,山神庙荒废不堪,余若纭眼角泪痕未干,又落下一行。 “快别哭了。”田岁禾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给她擦眼泪。 原本她和少年打算假装贼人,把余姑娘一人绑走,可她刚暗示护卫去找宋持砚,再返回余姑娘房里,得知少年还有一个女同伙,她又不大放心,担心少年的同伙胡来,对无辜的余姑娘不利,也怕余家人看出她是指使人绑了余姑娘的人,便干脆让少年把她也一块带着。 这样就能假装她也被贼掳走了,他们就不会怀疑到阿郎头上。 当然,田岁禾也存着另一个想法,想试试宋持砚。 少年征得她同意之后把她和余姑娘挟持到这一处山神庙。田岁禾庆幸她从小到大在山里野惯了,身子骨还算结实,即便怀着身孕跟他们折腾也未曾有任何不适。 到底是让这位姑娘因为她受了罪,田岁禾给余姑娘擦眼泪,小心翼翼哄道:“你别哭啦,只要阿郎的事办成了,我会放你走的。” 回想今夜,余若纭依旧不敢置信,这样胆怯的小娘子竟然会毫不犹豫命同伙绑架她! 她还派人去告知徐砚,不如今该称为宋家大公子了,那位大理寺少卿断案的名声她是听过的,若是他来,她只怕瞒不住信件的事。 余若纭只期盼着余家的人能先于宋家的人赶到。 想到这余若纭便懊恼,她不该因为不能确定徐砚身份就举棋不定的,就该一早告诉她爹爹! 当初在义父家中养病时,义父听闻她喜欢欣赏俊美郎君,曾给她看过开封几位佳公子的画像,她喜欢容貌俊雅的男子,因而还有印象。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义父是清廉的好官,得知他因贪腐落网还不敢置信,直到义父的老仆来到东阳县,她才知道义父是被要挟着为赵王等人敛财,但爹爹不想牵扯是非,让她烧了。可义父待她恩重如山,余若纭不甘心义父被人利用,偷偷留下了老仆和证据,想着日后说不定能遇到足以对抗赵王的贵人。 这些时日她也打听了不少朝局的事,自然知道宋家大公子是大理寺少卿,有公正之名,原本考虑把证据交给他,可敬安伯与赵王走得近,谁能保证宋持砚不会袒护家族? 余若纭不敢拿自家的前程赌,打算就此放弃。 此行离开东阳,正是想护送那老仆离开,从此淡忘此事。 谁想到会遇到眼前这位胆怯却难缠的女子呢……余若纭心中幽怨,但又不敢表露。 而绑人的罪魁祸首却不安地揪着袖摆,万分内疚地道歉:“对不住啊,我也不想的……” 余若纭怀疑她这胆怯老实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她的穴道已被解开,足以说话,但余若纭不想理她,更怕这位胆怯娘子深藏不露,万一从她这里套走什么秘密就不妥了。 两人都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传过来马蹄声,打破破庙的安静,余若纭顿时绷紧了身子。 铿,只听一阵拔剑声伴随冷若刀锋的声音:“她呢?” 听到这熟悉清冷的声音,田岁禾疲倦的眼眸倏而亮起。 阿郎来了! * 守在庙外的少年迎上宋持砚冷剑,少年一惊一乍地躲避,“大、大公子!我这回是来寻亲的!寻亲的!也不是我绑的她,是我在帮她绑人啊!探花郎明辨!” “李宣,先看住此人。” 宋持砚没有心情与他多说,提剑快步进入破庙中。 破庙中有两个女子,被五花大绑的余家千金,以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田岁禾。 月光入淼,她倒在地上,单薄的身子更显得纤弱。 方才从宋持砚脑海一闪而逝的声音又说话了:若她和孩子遭遇不测,你会后悔么? 宋持砚快步走向她,眉宇一紧,忙俯下身,“岁禾?” 田岁禾没有任何回应。 “岁禾?” 宋持砚轻唤她的声音出口竟是不由自主地轻颤,清冷声线尾调有了细微但可察觉的起伏。 他小心将她扶起揽入怀中,手指探她脉搏,温柔小心,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瓶。 边上被五花大绑的余若纭忍不住带着怨念出了声:“徐大人别紧张了,尊夫人这是装的。” 田岁禾:“?!” 上方传来宋持砚如释重负的轻笑,田岁禾起身,“余姑娘,你……你太不厚道了!” 余若纭快被她气笑了,没了闺秀的矜持:“宋夫人为了帮夫婿探查消息绑了我,就算厚道了?” 田岁禾没再与她呛声,老实承认:“是有点。” 余若纭觉得自己快气死了! 通过二人的几句话,宋持砚已理顺了一切,他仔细查看她身上,声音沉下:“就为了此事,你身怀六甲,冒着风险奔波?” 他的声音从里而外透着冷意,似乎生气了,田岁禾心知他是觉得她太冒险了,她自己也知道太冒险,恹恹垂下头,语无伦次但:“可她都认出我了,我不想怀了你的事,又怕他们怀疑我,只能拜托楼飞把她和我一块绑过来了……阿郎,正事要紧,你快想一想该怎么办吧,要骂我的话……过一会也不迟,但最好还是别骂我,你太凶了,我很怕。” 宋持砚心里不知该作何滋味,他竭力让自己平静地思索正事。 但一时竟做不到。 听田岁禾说起前因后果,他竭力平复心情,想冷静地与余若纭周旋,探出信件下落。 但今日竟没有耐心,宋持砚径直道:“在下昨日已差得老仆被余姑娘所收留,姑娘既留下证据,定存着为故人报仇的念头。东阳县衙中有个叫周许的文吏,曾是云阁老的门生。或许你会因为家父与赵王之故,不相信在下,但大可相信云阁老的贤名,我安排让周许与你见面。” 余若纭没想到他这样直截了当,更没想到他能助她接触到云阁老的人,心中生出希望。 那位怯懦的娘子尚且难缠,这位宋大公子估计更不好糊弄,她若不答应,他定会用别的手段。 走投无路,余若纭咬了咬牙,“东西我可以给你们,但还望宋三公子答应不得将我父亲和余家牵扯到这桩案件里,勿让旁人知晓消息是我透出去的。另外,” “您能打听到东西在我家中,旁人说不定也能,若日后赵王党为难我父亲,还望少卿与您背后权贵念在我为尔等提供证据的份上相保。” 宋持砚忖度着相互矛盾的“三公子”和“宋少卿”两个身份,很快明白她话中藏着威胁。 余姑娘不可能不知道被贬的大理寺少卿便是宋家大公子,之所以会称呼他为“三公子”,是因为她猜到他和田岁禾混乱的关系,且看出田岁禾对此一无所知。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8节 她在暗示他,若他有违承诺,她会说出他欺骗田岁禾的事。 宋持砚讥诮地笑。 他想反问这位天真的与姑娘,究竟是什么让她认为,他是可以用儿女情长威胁的人? 但田岁禾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阿郎,我觉得她也挺有诚意的,你看,要不要……” 宋持砚看着被她揪住的衣袖没说话,确切说是看着她的手。 田岁禾讪讪收回手,头垂得更低:“我不插话了,你别生气啊,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持砚还是看着她,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不曾生你的气。” 又沉默了一会,他俯身将田岁禾拦腰抱了起来,打断她诧异的惊呼,问道:“身子可难受?” 田岁禾忙摇头:“不难受,我比牛犊子还壮呢!” 她还惦记着他的正事,以及方才对余姑娘的承诺,见他不生气,又低声问了一句:“那余姑娘说的事呢?我瞧着她还挺诚恳的。” 宋持砚回身,对余若纭道:“成交,在下会安排你与云阁老的人见面,至于见面后余姑娘如何决定,在下不会干涉。” 他吩咐李宣料理后续事宜,抱着田岁禾走到破庙外。 二人刚现身,被护卫团团困住的少年忙讨饶道:“现在知道我清白了吧?能放了我么,宋大公子!” 宋持砚冷冷盯着他。 田岁禾在他怀里抬起头,困惑道:“阿郎不是宋家三公子么?他怎么一直叫你大公子。” 没有过多犹豫,宋持砚拍了拍她肩头,“别理他。” 他再度冷冷凝视着少年。 “还望阁下慎言。” 桎梏少年的护卫因为多年的主仆默契,抵着少年的剑默契地往里压了压,示意少年不许多话。 在刀剑和宋持砚冷冽的目光下,少年顾不得探究他和田岁禾之间发生了什么,忙说:“三公子!三公子!这个阿姐认识我表妹,我来找她也是想问问表妹去向,不是跟你抢女人啊……”至少今晚不是。 敢情是认错了!田岁禾伸出手指戳了戳宋持砚的胸口,低声说:“他的表妹应当是我在歙县认识的人,他也算我朋友,这一次还帮了我,要不阿郎就放了他?” 宋持砚还记得在歙县曾被田岁禾与小郡主救过的少女,撂下冷淡的话:“阁下的表妹已随恭王世子北上京城,往后别再搅扰她。” “否则后果自负。” 少年一心想去找阿霜表妹,忙不迭答应:“我这就上京,再不来烦阿姐了!三公子倘若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把我扔到上京!” 宋持砚头也不回:“亦可。” 少年:“……” 这人是听不懂玩笑话么,不过也好,他还省了盘缠呢! 宋持砚抱着田岁禾上了马车。 两位嬷嬷被他先送去别处安置,车上只有他们二人。 没想到今夜的事竟然这样顺利,田岁禾后怕地拍着心口,跟他说起今夜的所有经过。 宋持砚坐在她身侧一言不发地听着,沉默了很久,他手搭在她头顶,叹道:“以后,别再冒险了。” 田岁禾听着他无奈的话,忽然想起以前她每次爬树上去采摘果子时,阿郎也都会不高兴。 她心中漾开甜意,问他:“你很担心我跟孩子?” 1 宋持砚没有答话。 田岁禾从他的沉默中觉察出了他异样的情绪。 她轻声辩驳:“我也是被逼的,楼飞——就是方才那个少年,他突然冒出来,把我身份抖了出来,我不想给你添乱,只能想办法弥补。我还想着,如果我挽回了这件事,成了位有用的夫人,你是不是就不会嫌我碍事,让我留下来……” 宋持砚道:“我不曾怪你。” 田岁禾又问:“那我今晚有没有误你的事?” 宋持砚否认了,“今日你走后,我的人已查知东西在余姑娘手上,本打算今夜派人半途中挟持并交涉。因而哪怕你提早暴露,亦不会误事,反而误打误撞帮了我。” 田岁禾这才好受,她也是有用的嘛,她得寸进尺:“既然我有用,你还赶我走吗?” 宋持砚道:“我并非嫌你烦、嫌你无用才让你离开。” “那就是不喜欢我了……” 田岁禾鼻子一酸,看来是真的被她说中了,她带着哭腔委屈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再喜欢你。阿郎,我开始讨厌你了……” 宋持砚握住她肩头,轻将她转了过来,在昏暗的车里,他无言看了她半晌,忽然说: “我已经后悔了。” 田岁禾听不懂他云里雾里的话,“后悔什么?” 他没说话,慢慢朝她低头。 清淡好闻的香气扑鼻而来,田岁禾额头贴上他温润的唇,她错愕得说不出话,呆呆看着他。 宋持砚轻抬她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也印了下。 不仅仅是浅印的轻吻,他还启唇含住她的唇瓣。轻柔吮吸,暧昧辗转,仿佛在品尝蜜饯。 田岁禾瞳孔急剧地震颤。 ----------------------- 作者有话说:/ 完辣,开始沦陷了。/ 本章有点长,评论依旧有小红,提前祝小天使们中秋快乐~/ 第32章 嘴角被他含在嘴里, 陌生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田岁禾不敢置信地眨眼看着宋持砚,宋持砚也在看她,他们边亲吻边对视, 暧昧但是诡异。 这……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被人含着唇瓣亲吻。 她不知道别的夫妻亲吻是不是也这样,可她有一种正在被他一口一口品尝再慢慢吃掉的错觉。 宋持砚只含吻了片刻就松开她了,靠着马车车壁正襟危坐,坐得比菩萨还端端正正。 田岁禾却好久没有从短暂的吻中抽回神, 窘得不知所措。 “你、你干嘛突然亲我?!我们还在吵架呢……” 她又羞又恼, 捏着袖摆擦去唇上属于他的湿润, 但好像又舍不得唇上残存那酥酥麻麻的感觉。 便只擦掉额头的吻印,擦完田岁禾垂着眼, 不知往哪安放的视线四处乱看,意外发觉他看似淡然, 放在膝头的手却悄悄握拳。 原来他也在害羞呢,田岁禾便没那么窘了,甚至故意调侃他:“……你是不是害臊了?” 宋持砚抿着唇没说话。 她去勾他的手, 手指灵蛇似地,试探着钻进他拳头的缝隙里,让他把她的指尖紧紧包裹住。 这个小小的举动竟让宋持砚身形一震, 田岁禾自个也愣了,竟然觉得比亲亲还羞人。 她想收回手指,宋持砚手圈紧了,将她指尖禁锢在手心。 他没有说话, 神色也跟平时一样清冷正派,包容她指尖的手却裹得极紧,田岁禾想到宋玉凝偶然说过的一个词,觉得很贴切, “阿郎……你这是在欲拒还迎么?” 宋持砚松开她手指。 田岁禾捏着收回的手,被他握过的指尖也酥酥麻麻的,像被他张开嘴唇含过一样。 小片的酥麻从手上蔓延到整只手臂,蔓延了半边身子。 宋持砚还是那样疏离,仿佛他们什么都没发生,但田岁禾却觉得好像有什么悄悄变了。 气氛有一丁点的古怪。 田岁禾越发坐不住了,垂着头脑袋一下一下地点。 宋持砚扭头:“困了?” “不困。”她玩着自己手指,千寻万寻总算寻到了可以说的话,“两位嬷嬷在哪里呢?” “她们无恙。”宋持砚探了探她的额头,“你若是困,我让人在附近寻一歇息之处,今晚先不赶路?” 商量的语气很温柔,让人无法拒绝,但田岁禾心里还有个小算盘,这一带离东阳县很近,两个半时辰就能赶回去。但停下来在附近歇息就不一样了,他一觉醒来说不定就改变主意,又要送走她呢。 她依赖地抓住他袖摆晃了晃:“可我怕有贼,阿郎,我们先回家里再歇息好么?” 出于习惯地,宋持砚想抽回袖摆,最终选择了纵容。 “好。” 能赖一日就算一日,田岁禾放心地打了个哈欠。 宋持砚理了下衣襟,不大熟稔地朝她展开臂弯,“过来么?” 车上铺了厚厚的坐垫,可以容她躺上去睡,他却朝她伸出手,田岁禾眼珠子转了转。 他想抱她就直说嘛。 还这样拘谨,但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有挠人心痒痒的反差。 田岁禾依偎过去。 她柔软的发顶贴上了他的下巴,身子也嵌入他怀里,像一枚宝珠被放回锦盒中熨帖。 宋持砚的身子在她靠过来的时刻有些僵硬,手停在半空,仿佛还在恪守着平日的礼仪分寸。 田岁禾拉住他手,按在她肩头:“你好笨,好像没抱过人一样。” 她脑袋在他颈窝拱来拱去,试图寻个舒服的姿势,青丝挠得他脖颈发痒,宋持砚偏过脸。 田岁禾在暗处偷偷笑,真有意思,平日里不可高攀的一个人,这会虽也还若即若离,却正经得像被她强迫的贞洁烈男。 这样的阿郎才好玩嘛。 田岁禾脑袋又在他颈窝拱了两下,拱得宋持砚皱眉。 “再不睡的话把你扔下车。”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49节 田岁禾老实了。 两人以一个相互不熟稔的生疏姿态相拥了一路。 宋持砚起初低着头,下颚流畅的弧线恰好贴合着田岁禾的头顶,如交颈的鸳鸯,但他依旧不习惯太过亲近,略微后仰着脖颈拉开一些距离,给自己保留一分空间。 马车往前驶去,宋持砚呼吸平稳,心里却不平稳。 有一种脱离控制的不适。 只一念之间,他就在田岁禾的唇上印下了那个吻,根本来不及思考,过后仿佛给她盖上一个印章,就此登上她的贼船,走上一条与他过往人生截然不同的路。 或许还是条不归路。 宋持砚闭上眼。 * 田岁禾放心地睡了一觉,中途马车停了都浑然未觉,醒来发觉自己在一处陌生屋子里。 她还沉浸在困倦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惊诧地掀开被子。 “阿郎!” 门推开,宋持砚颀长的身影携带着屋外的日光近了。 田岁禾赤着脚扑了过去,双手环抱住他腰身,在他怀里打量着陌生的环境:“你还在……吓死我了,我一睁眼看不到你吓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们怎么在这里啊?” 被她紧搂着的腰身很僵硬,宋持砚愣住片刻。 他像往常那样抬手要扒开她的双手,旋即反应过来完全没有必要,自暴自弃一般纵容了。 “这是东阳县中另一处宅子,这几日我们暂且在此处安置。” “两位嬷嬷呢?” 简单的问题竟让宋持砚沉默了好一会,“两位嬷嬷先去山庄。” “先去……那就是我后去了。”田岁禾眼皮失落耷拉,“还以为亲了我就是不让我走了。” 她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宋持砚不知如何措辞才足够精确表达他的意思,又不至于显得太荒唐,过来半晌: “只是她们走,不是你。” “真的?!”田岁禾萎靡的精气神提起来,高兴地摇着他胳膊,“我就说嘛,阿郎都亲了我,你果真还是被我给迷晕了!” 宋持砚凭她摇着。 这是他上了贼船的代价。 虽然已迈向自甘堕落这一路,但宋持砚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不会变,扔打算与她分居。 又临时拨了一个女护卫过来照料田岁禾,因而不必担心她。 院子颇小,他的房子离田岁禾也很近,可随时照顾她。 刚沐浴回到屋里,田岁禾抱着一卷薄被过来了。 “阿砚?” 若她唤的是“阿郎”,宋持砚或许还能分出理智,把控着二人之间的节奏,不让一切那么快。 他平静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那卷被子放在他的榻上,再命仆从从主屋抱过来一卷地铺铺在在地板上。 田岁禾拦住他:“这床这么大你竟还要睡地上!?” 宋持砚背对着她,正好避免让她窥见他眼底微妙的不自在,从容道:“你有身孕,同床不合适。” 从昨夜他吻她开始,田岁禾就察觉出他变了。 因而她也不急了。 有一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着。宋持砚坐在桌案旁看书,田岁禾躺下来:“那好叭。” 刚躺下,她又翻起身:“那阿郎,你睡前能不能亲一亲我?” 宋持砚头也不回,手上书册漏翻了一页:“不能。” 他又开始拒绝她了,田岁禾不满地蹬了下床:“为什么?” 宋持砚道:“昨夜刚吻过。” “但今夜没有啊。”田岁禾用脚尖撩起被她踢到一边的被子,把自己从脚到肩严严实实盖好,“我第一次在这屋里睡,不习惯。你亲我一口,我可能好受许多。” 她属实聒噪,宋持砚无法安静温书,他放下书回到榻边,在她额上温柔地印了一下就要离开。 田岁禾手快地揪住他衣襟,眉毛扬了扬:“不对!” 宋持砚垂眼无声凝着她。 停顿片刻,他选择了成全她,低头在她唇上印下吻。 田岁禾的呼吸乱了一拍,可哪怕羞怯得要死,她仍然趁机抓住宋持砚的胳膊不让他逃脱,宋持砚轻吻的气息因她沉迷的动作而微乱。 她嘴唇轻软,在灯下吻她,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很舒服。 田岁禾也这般觉得,宋持砚嘴唇很软,带着一点点凉意,不会让人觉得腻,就像他这个人。 她更用力地抓着他胳膊,不想放这到嘴的肥羊离开。 可田岁禾到底还是羞赧的,离得这么近,她无法承受这样的靠近,只能闭上眼,略带生涩地感受亲吻所带来的新奇感觉。 宋持砚没有如她一样也闭上眼,眼中清晰地映着她,眸光偶尔流转,将她的一切反应尽揽眼底。 这样的相贴持续了几个呼吸,田岁禾出于本能地张了口。 唇瓣被宋持砚顺势含住了,虽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两人依旧为此战栗,田岁禾尤其。 唇瓣被别人的唇瓣含住,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但会舒服啊。 田岁禾发出动情的轻吟,手往上攀去,圈住他的脖颈。 但宋持砚没有沉溺的打算,他松开了她,手撑在她枕头两侧拉出距离,黑沉沉的眸子俯视着她。 才吻了片刻,她的嘴唇就红润似枝头新摘的樱桃。 眼中亦氤氲着湿润雾气,使得她仿佛在因欲求不满而委屈,期待他更深入的侵占,甚至凌虐。 田岁禾睁着这样使人生恶眼看他,“你不喜欢么?” 宋持砚指腹揉上她的唇,指腹揉弄,让她的唇更殷红,直至呈现出糜丽的色彩,仿佛快被弄坏了。 “喜欢。”他坦然道。 她更不解了,雾眉攒起:“喜欢为什么要停……” 宋持砚指腹像一根沾湿的鸦羽,从她脆弱的唇上拂过,激得她睫羽敏感地战栗,仿佛无力承受。 他的嘴角有了从容的淡笑。 是很喜欢。 但正因喜欢,所有的节奏和进程才必须由他尽数把控。 宋持砚清冷的嗓音低得蛊惑:“岁禾,我已兑现承诺,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他毫不恋战地回到桌边。 田岁禾眼睁睁看着他仿佛一片清雪落回到枝头,她摸摸被他揉过的嘴唇,闭上眼睡了。 宋持砚把控着节奏,白日里田岁禾再索吻,无论她如何撒娇,他都至多只是揉揉她的唇瓣。 温和却疏离地告诉她:“岁禾,你要学会忍耐。” 田岁禾只能忍忍。 但第二晚临睡前,她又揪住宋持砚的衣摆,连他要说的话都已料到:“阿郎,昨晚上是吻过了,但是今晚上还没有。” 她可怜巴巴地眨着眼,仿佛缺少他的吻,她会因此不圆满。 她多么依恋他。 宋持砚被她如此渴求又可怜的目光取悦了,他并不觉得多吻一夜会如何危险,俯下身成全了她。 便有了第二夜、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的时候,田岁禾还未出声,宋持砚已放下手中书本,到榻边走去朝她弯下身。 唇方要触碰她,他才察觉不知不觉中早已让她得寸进尺。 但他想收回这个吻已经来不及了,田岁禾早已反应过来,勾着脖子把他朝她压下去。 “阿砚,要亲亲。” 下不为例。 哪怕再纵容她一夜,但这几夜他们的唇舌探索仅限于厮磨对方的唇瓣,品尝对方。不曾像上次意外触碰彼此的舌尖,因而某些程度上,节奏仍稳稳控在他手中。 宋持砚低头印上今夜的吻。 田岁禾酣然入睡,宋持砚出了门,应周许的邀约,来到上次二人深夜见面的地方。 周许万分激动。 那日他去见了余姑娘和余县令,余县令起初恼怒,认为女儿给家中招致祸患,但他示出云阁老亲信的身份又陈词说服,最终得到信件。 如云阁老所料,那贪官的确是被赵王胁迫才不得已与之同流合污。 “此次赵王必会断尾求生推出他身边的重臣顶罪,但若能斩断他一条臂膀,也足以还朝廷半片净土。这些信件帮了大忙了,宋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少卿!这才来到东阳二十几日就将那些信件弄到了手!” 宋持砚没有抢功的喜好,平静道:“周大人过誉。我未在其中有任何助益,一切都是他人所为。” 周许出于感激和喜悦自然多问了一句,“是何能人?” 宋持砚欲言又止。 下意识地,他想像先前敷衍余县令一家那样道:“是内子”。 但周许知道他是宋家大公子,也清楚他不仅不曾娶妻定亲,身边亦从无红颜相伴。 事到如今,宋持砚才发觉他竟不知该如何对外陈述他与田岁禾的关系。并非无法界定,而是无论哪一种称呼都足够惊世骇俗。 她是被他藏在身边的弟妇,无法成为内子,也无法成为弟妹。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0节 他以沉默拒绝回答这一问题,周许猜测应是他手底不欲被外人知道的暗线,也不追问。 “大人此番帮了我大忙,为表谢意,在下想择日请大人酒楼一叙。”他记得宋持砚曾说白日太忙,特地邀了晚上。 宋持砚回绝了。 “近日多有不便,白日忙碌,入夜亦是无暇。” 他本就话少,今夜更是言简意赅,不消片刻匆忙离去了。 周许嗅到空气中残余的女儿香气,这才恍然大悟,宋大人不是公务缠身,是难消美人恩。 宋持砚回来的时候田岁禾已经睡了一觉,被他宽衣洗漱的动静弄醒了,她睁开迷蒙的眼眸,迷迷糊糊地唤他:“回来了……” 宋持砚持一盏灯走到她的跟前,微弱灯光照清冷淡眉眼。 田岁禾正是半睡半醒时,她疑惑地道:“阿郎?” 宋持砚手中的灯稍微提起。 从在周许家中就已萦绕的淡淡烦躁被她这一声“阿郎”再度勾出,在此刻加倍,他垂眸同半睡半醒的她道:“我并非阿郎。” 田岁禾睡意未散,心底的那点抵触也还没能够发挥效力,没能促使她就阿郎的事继续自欺欺人。 她看着这张脸,下意识问他:“那,叫你大伯哥?大哥?唔……你的称呼好多呀。” 宋持砚没有说话。 也不行。 田岁禾被困倦控制的脑子因为这个脱口而出的称谓清醒几分,整个人陷入更大的迷茫。 大伯哥? 这三个字让她想起一个冷肃的人,仅是称谓就足够令她畏惧,连眼前的阿郎都不再让她觉得亲切,她看他的目光也变胆怯。 “你是……” 宋持砚定睛看着她。 郎中曾说田岁禾记忆错乱不止是因为磕到脑袋,更是心病,她不愿接受亡夫的死,因而把一个与亡夫相识的人认成亡夫。 郎中不知道她借夫兄生子的那点事,因而猜不到另一层缘由。宋持砚却猜到了,她不仅不愿接受三弟的死,更不愿接受自己和亡夫的兄长有了孩子,干脆把两个人合并成为一人,如此就不至于愧对亡夫。 怀着晦暗的恶意,宋持砚置身事外,他忽然不想再充当阿郎,安抚她丧夫的情绪,最好想等她眼里的胆怯堆积到极点直至破裂,放出那些被她困住的记忆。 这样她就能分清他与阿郎,想起她腹中所怀的是他的孩子。 然而田岁禾的胆怯却堆积成了对他的生分,哪怕还半睡半醒,她也身子不自主地挪远。 她没想起他们之间见不得光的合欢,只想起来对他的惧怕。 宋持砚放弃了。他俯身以唇印住她的唇瓣,阻止她的目光继续破碎。嘴唇相缠须臾,他松开了田岁禾,蛊惑地低声安抚。 “别想了,我是阿郎。” “睡吧。” * 田改本就没有太多阻碍,一切进展得很顺利,云阁老交付的事也误打误撞被田岁禾完成了,宋持砚东阳县一行就快到头了。 最初他隐瞒姓名乃云阁老授意,为的是不让赵王察觉他来东阳县,从而顺藤摸瓜先找到线索。 再过数日,他要离开东阳去往临近县城继续督办田改,不必再隐瞒宋家大公子的身份。 余若纭奉余县令来与宋持砚交涉,“家父不希望赵王知道您曾来过东阳的事,以免他们的人有所怀疑,届时在官场上打压家父。” 宋持砚答应了。 为了不惹人耳目,余若纭是借着后宅往来的理由,直接来了宋持砚之前的住处,见院中无人,她看向他身后,“田娘子不在家中么?” 如今余若纭好奇的对象从宋持砚变成了田岁禾。 宋持砚却冷淡得仿佛戒备,“有劳姑娘关心。她身怀六甲,多有不便,我已送她去别处静养。” 余若纭不免遗憾,未免宋持砚误解,她解释道:“你放心,田娘子虽伙同小飞贼绑了我。但我也正好得知了宋大人的立场,也落得个一身轻松,气归气,却不至于记恨她,反倒觉得那位娘子很有趣。” “有趣?” 谈及田岁禾,宋持砚这样极不喜闲谈的人也接了话。 余若纭更是好奇了,好奇宋持砚这样不近人情的男子,碰上那位娘子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她笑着说:“还不够不有趣么?分明是那么胆小的一位娘子,遇到了大事却也毫不含糊。边发着抖,边让人把我绑了。” 寥寥几句,宋持砚就已能想象到当时田岁禾的神情。 他轻微扬了扬嘴角。 余若纭见他心情不错,试探着问:“我知道宋大人不放心我接触田娘子,但二位离开东阳时,能否容我跟尊夫人道个别?” 也不知是不是她那一声“尊夫人”起了效,宋持砚忖度须臾,终是松了口:“可以。” 离开东阳县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马车停靠在城外的官道旁,道旁绿草如茵,田岁禾一身素白裙衫立在花草旁,清丽干净,仿佛草叶上的晨露,能涤荡去俗世尘埃。 她跟宋持砚都穿白衣,虽说拘谨无措模样与宋持砚的清冷从容格格不入,但竟格外的般配。 余若纭走近,田岁禾紧张地揪紧宋持砚的袖摆。 “阿郎,我好像有点怕生。” 她还怕生?宋持砚眼里有了笑意,“大可回想你绑走她时的利落,或许就不怕了。” “就是因为那样才心虚啊。”田岁禾低着头,鞋尖扒拉着脚边石子,“我又不坏心眼,怎么会因为欺负别人而有底气呢?” 宋持砚转头看着她。 她平日说话虽质朴,但也日常道出本质。相比她的纯良,他才是虚张声势的凡夫俗子。 “三少夫人,别来无恙啊。” 余若纭到了他们近前,时刻意咬着牙说话,还毕恭毕敬地福了福身,颇阴阳怪气的。 田岁禾知道这位千金还对被她绑架的事耿耿于怀,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心虚地不看她,“余姑娘别这么说话,怪……怪瘆得慌的……” 余若纭的伪装挂不住了,她本想吓一吓她,可她太过于实诚,反倒显得她在欺负人。 可她才是被绑架的苦主啊。 余若纭认了栽,“虽说那晚娘子吓得我够呛,但转念想想,这两个月我虽手握证据,却是进退两难。既不甘让要挟义父的人毫发无损,也怕牵连家人,没有一夜可以安然入睡的,如今烫手山芋总算扔出去了,即便最终派不上大用场,但我再想起义父,心里也能好受些。” 余若纭朝她嫣然一笑,“我们算一笔勾销了。” 田岁禾听了也一身轻松。 销了就好。她从小到大还没绑过人,怪过意不去的。 她们本就是萍水相逢,只见过几面,算不上熟稔,也并无多少不舍,余若纭很快道别。 临别时,她先后祝福二人:“愿娘子与腹中孩儿一切顺遂。” 而同宋持砚说的话听起来更意味深长,“也祝宋大人仕途顺遂,早日抱得佳人归。” 宋持砚压下不悦。 “多谢。” 两人上了马车,宋持砚顶着张清冷的面容许久不说话。 田岁禾细心地觉察他这会不高兴,也猜到他为何不高兴。 她调侃道:“那位余姑娘真不会说话,一句话得罪俩人!我们都成亲了,孩子都有了。她方才却祝你早日抱得佳人。在我听起来,好像是你不大满意我,还想要娶三妻四妾呢。而在你这听上去呢,又像是在说我还不算是你的人。” 宋持砚墨深的睫羽扇动,慢慢开了口:“那你是我的么?” 田岁禾极认真地思索了这个问题:“现在是。” 宋持砚凤眸略微敛起。 “只有现在?” 田岁禾还没想好如何阐述她的意思,宋持砚已道:“这话我或许不该问你,而是该问我自己。” 田岁禾点了点头:“对,这事不在我,而在你。” 她挽着宋持砚胳膊,“你现在心里头有我,所以我心里也有你,我是你的人。可要是哪一天你变心了,或是变成了一个坏人,我就不会再喜欢你,就不是你的人了。” 宋持砚道:“你倒是果断。” 田岁禾羞赧地笑了。其实她从小就是个胆怯、容易依赖旁人的孩子。但阿翁说了,哪怕再是彷徨,也别无条件地依赖旁人。 哪怕是阿郎也不可以。 阿翁的话在理,她一直记着。 田岁禾庆幸地搂住了身边人的胳膊:“幸好阿郎是好人,又喜欢我,我就可以依赖你。” 宋持砚安静地被她搂着,突然说:“田岁禾,你颇似竹笋。” 田岁禾疑惑地抬起脸,不明白为何说她像笋。 无论性情还是外表,她分明更像株不断长大的青禾。要不阿翁怎么会给她起名为“岁禾”呢。 她指了指自己,“你是觉得我下巴太尖,像一棵青笋一样?还是觉得我做人很损?” 宋持砚笑笑:“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神神叨叨的,今儿你今天必须给我说个明白!”田岁禾扒拉他手臂用力摇晃,要把他肚子里的实话给晃出来。 宋持砚后背贴着车壁,修长脖颈颈微仰,仰面看着车顶,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很是纵容。 他似乎还挺享受呢,田岁禾不摇了,哼了声:“爱说不说。” 宋持砚敛起漫不经心的笑,“不畏重压,破土而出。不懈攀升,心向高阳。还有,” 他停了下,“看似枯燥,但每剥一层,便会有新奇之处。” “念什么经呢,听不懂。不过听起来不像是坏话。”田岁禾沉浸在被赞美的喜悦中。 读书人就是厉害,田岁禾对于“笋”这个毫不起眼的东西有了新的看法,“真好,笋不止能吃,还令人敬佩呢,像禾苗一样。” 她随即惋惜,“可我已经叫岁禾了,不然这笋字用来起名也挺好,可是我也没有可以起名的地方啊,要不我再养只狗?” 宋持砚看向她的孕肚。 想来她还没适应自己腹中正孕育一个孩子的事。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1节 沉默地看了瞬,宋持砚薄唇轻启又抿上,终是没提醒她。 他亦不曾适应。 他们在黄昏时分抵达了一处客栈并暂且落脚,到了客栈才发觉一件棘手的事,两位嬷嬷不在身边,女护卫留在东阳做暗线。 饭食亦有护卫照应,别的不成问题,对于田岁禾而言唯一的麻烦是洗沐,她平日习惯了自己洗,前日不小心踩了水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田岁禾惊魂未定,那两日都让女护卫扶一把,平日嬷嬷怕她打滑也都会在她出水时等着。 但面对阿郎,还是如今矜贵冷淡的阿郎,她羞于让他来扶。 洗好起身的时候,田岁禾对着浴桶迟疑了好一会,但为了稳妥,她还是大胆地开口。 “阿郎,你这会有空不?” 宋持砚在屏风后看书,他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更习惯了一人生活。 偶尔会忘记她的需要。 她在水声哗啦之后试探地唤他,宋持砚才意识到他疏忽了,不曾让女护卫随行服侍她。 他立即放下手中书卷,“别动,我过去扶你。” 田岁禾站在桶中等着,脸颊上红云克制不住地浮起。 他的体贴让她少了不自在,然而看到宋持砚紧皱的剑眉,她才意识到比让他扶她出水更羞人的事。 她身上光溜溜的!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早上好,才发现我忘了更新了,我以为我昨晚已经扔进存稿箱了[摸头]。/中秋快乐/ 第33章 尽管宋持砚刻意回避, 还是看到了那幅春景图。 水珠往下流,像山巅融化的雪水汇聚成溪流,淌过两座山之间山谷, 广阔平坦的雪原,桃树林。 汇成一股,顺着潮湿的草尖哗啦啦地往下滴答。 水声淅沥淅沥,唤起宋持砚关于那些黑暗春夜的记忆。 他的凤眸中浓墨沉沉。 可这神色落在田岁禾眼中依旧很肃正, 面对宋持砚那张清正的脸容, 她的脸红得滴血, 他的从容自持显得她这会更是狼狈不堪。 田岁禾六神无主,第一反应竟是捂住自己的双眼。 掩耳盗铃的举动让宋持砚无言以对, 甚至想笑。 “你这样我不也能看到?” 田岁禾反应过来,腾出一只手去横在胸前, 但还是留了一只手坚定地捂住眼,她声音颤抖着据理力争:“你、你不懂,我们是夫妻, 孩子都有了,没有什么不能看的……我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穿得太齐整, 显得我很下.流。” 夫妻,孩子,两句话在宋持砚清冷的眸色之间点上了火星。 他目光失了分寸,落在了她手肘所遮的位置, 那两点幽微的红燃成了一对灼眼的红烛。 他们虽曾亲近过,但每次都衣衫尽在,从未坦诚相见过。 宋持砚从未想过,田岁禾老实的一张脸下, 是如此反差的浓艳,他克制地移开目光。 “你放心,我不会看。” 他是这样说,田岁禾却还是感觉有道视线碾过身上。 滴答滴答的水声让她想起她还有最要命的地方没遮,横在身前的手连忙改为下遮。 可这样一来前面那么一大片就没得遮了,田岁禾又手忙脚乱地把遮眼的手移到一大片上方。 她和宋持砚深邃目光撞上,他的眼神实在太有威慑力,只是对视也像是要穿透她。 田岁禾欲哭无泪。 “阿郎,我的手不够用啊,你能不能别盯着我的眼睛看,不是,别的地方也不能看……” 宋持砚克制地偏过脸。 “田岁禾。”他轻启薄唇唤她的名字,“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越是遮掩,越会惹人留意。” “遮也不行,不遮也不行。你不看不就行了!” 田岁禾被他的话羞得没了理智,抬脚就要从浴桶里跨出。 宋持砚担心她摔倒,迅速揽住她腰身。田岁禾柔软的身子贴过来,这一动他衣襟上的绣纹擦过她最禁不起磨蹭的那点肌肤。 “阿……郎。” 田岁禾猛一抖,本就怯怯的声音在触碰之间变得破碎婉转。 她被热水熏得湿软的眼眸沁出眼泪,委屈无助地望着宋持砚,“你的衣裳,太坏了……” 宋持砚低头看着她。 只是被他衣襟的绣纹轻轻擦过便如此激动,倘若他再过分些,她或许会当场崩溃大哭。 喉间阵阵干燥,宋持砚喉结滚动,很想将她吞入腹中。 但他不愿纵容自己,也不想欺负她太过,宋持砚指尖安抚地触碰她潮红脸颊,“只要你别乱动,我的衣裳不会自行吃人。” 田岁禾也知道是自己太不禁激,她揪着他衣摆平缓。 宋持砚利落脱下宽大外袍,将她身子环住,把人从浴桶中横抱了出来,稳稳地放到了床榻上。 他一路都没说什么话,额上青筋躁动,放下她之后竟直接转身,大步回到了屏风后。 田岁禾一头雾水。 他的表情怎么这样冷峻,难道是她说错什么话了? 可她方才什么也没说啊。 田岁禾探头望过去,发觉宋持砚坐在桌前,低垂着头,下颚紧绷,手用力地握成拳。 “阿郎?你怎么了。” 瞧着他不对,田岁禾套着他的外袍,赤着脚上前。 那双玲珑秀美的玉足出现在宋持砚眼前,往上是他的袍角,他穿过的宽大的衣袍套在她身上,底下不着一物,是另一种隐晦的亲昵。 而她的肩头露出一角,像是若有似无的引诱。 宋持砚喉结重重滚动,不能再看,他抬手捂住眼。 “岁禾,把我衣袍换下来。” “换下来?”田岁禾从他的话里品出些许警告的意味,她不解看着自己身上的男子衣袍。 “你好像在嫌弃我?” 她半是纳闷半是羞窘,“从方才开始,你就一直皱着眉,难道就是因为我不够魅惑?” 她低头看了一下,扯了扯领口往里瞧,看到堆得挤挤挨挨的满满一片,就更是不懂了。 “可是我也很有实力啊……” 宋持砚沉沉吸气。 他无可奈何地认了栽:“是,你颇有实力。是我自身面皮薄,因而羞于看你,懂了么?” 田岁禾这才真的懂了。 原来他的种种怪异之处都是因为她太勾人,他表现出害臊,她便不那么羞赧了,甚至还有余地调侃他:“我们打小就在一块,以前还经常泡在一个桶里呢!早就把对方给看得不剩什么了。” 宋持砚凤眸突然抬起。 他眉梢露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锋芒,还透出了危险。田岁禾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直颤:“我又说错了?还是你不想承认……” 她的话慢慢打住了。 宋持砚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好似不大高兴的样子。 田岁禾不明所以,他突然把她拦腰抱起来放回榻上,手利落抽点她身上裹着的外袍并往地上一扔。 田岁禾又一无所有了,她捂住自己,“你就这么不想让我穿你衣裳,把我衣裳拿来!” 宋持砚没有去取她的衣裳,按住她的肩头让她躺下来。 她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想扯来被子遮住自个,宋持砚高高举起把她一双胳膊,放到了她头顶。 田岁禾彻彻底底成了待宰的羔羊,宋持砚则是俯视猎物的狼,如有实质的目光逐寸逡巡。 目光所过之处都似乎有一只大手重重地抚过她。 受不了这般审视,田岁禾满面潮红,左右扭了扭,蹙着一双眉无助地央求:“你别看了,阿郎……” 那声阿郎刚出来,舌头被宋持砚的指腹压了回。 他冰凉的指腹沾了润意,从她嘴角划过,跟随他逡巡领地似的视线从上至下一厘一厘地巡游。 “阿郎……”田岁禾央求着,他的目光却越发有力度,好像要覆盖住她的每一个角落。 宋持砚的气息越来越沉,在有一个呼吸过后倏地松开她。 他拉过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地覆住,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好了,别再想着从前了。” 田岁禾发觉她越发听不懂他的话,他此刻的平和也让她忘了去问他方才为何一定要看遍她。 虽然很羞人,但她懒得追究,穿好衣裳就睡下了。 她睡得香甜,宋持砚躺在她身侧闭眼许久却还思绪清明。 他平生第一次与别人分享卧榻,本应不大习惯。 但与人同枕而眠的感觉,也并非很糟糕,甚至异乎寻常的安心。仿佛游荡的船只停靠在一处安稳的岸边,后方是稳妥的江岸和城池,前方则是广阔无垠的浩瀚江流。 他翻了个身,困惑地抬指描绘她侧脸的弧线。指腹落在她唇角,她有所察觉,低声呢喃:“阿郎……不许偷看阿姐洗澡……” 宋持砚长睫倏而压下。 他指尖游走往下,来到她起伏的心口,指腹下压。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2节 田岁禾话锋一转:“宋持砚,别小瞧我的实力……” 还不忿地往上挺了挺。 “……” 宋持砚收了手。 她梦中虽有她的阿郎,但也有他,亦算不错。 他撑起身支起脑袋,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欣赏她的睡颜,手指点了下她鼻梁:“睡吧,没小看你。” * * 顾及田岁禾有孕,马车慢慢悠悠地走着,田岁禾一路悠闲地赏景好不惬意,原本只需要一日的路,他们整整走了三日,这才抵达离开封五十里的另一处相邻县城。 马车驶入僻静清幽的宅院,和在东阳县的简陋小院不同,这一处宅院虽很小,却与在歙县的别院一样遍布清贵雅致之气。 这里的仆从都是宋持砚命人精心挑选过的,各个都很能干。 宋持砚先吩咐众仆从照看好她,又叮嘱田岁禾:“有事便寻管家,我不在时切勿外出。” 田岁禾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你好像在偷偷把我藏起来啊。” 宋持砚低头看她,面色平静,目光微不可查地暗下。 “不错。” 他本来就是私藏起了她。 田岁禾只当他说笑,钻到他怀里,跟在山里时那样哄他:“这个院子还是大了一些,不如阿砚把我藏在这里,好不好啊?” 她喜欢搂着他的感觉,阿郎成了阿砚比从前又高了一截,搂起来越发让人觉得安心。 宋持砚揽住她肩头,经过几日他揽她入怀的动作日益自然,言语亦温和:“若是你想,亦无不可。” 田岁禾手还不规矩地丈量着他的劲腰,惊奇道:“阿砚,你的腰真窄啊,还很结实呢!” 她在他腰窝处用力按了一下,又移到前面触碰。 宋持砚倒吸一口气,按住她胡作非为的手,冷静好听的声线像是被酒泡过一般喑哑。“别动。” 他抓住田岁禾一双腕子反扣到她身后,低下头与她鼻尖相触,沉沉的目光注视着她。 “岁禾,有些地方不能碰。” 喑哑的嗓音和清冷克制的语气反差极大,十分勾人。 田岁禾气息变得微微急促,声音也跟着绵软妩媚,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女,因为生性羞涩才下意识地想后退,可又想到这几夜。 自打沐浴那夜开始,宋持砚每晚都要看一看她。 不仅要看她,他还不许她闭眼,让她看着他的眼睛。可除了看之外,他也不曾有进一步的动作。 田岁禾觉得不公平,不忿盖过了羞赧,她不满地道:“我就要碰,凭什么只许你每晚研究我,以前我们可都是互相看的。” 宋持砚的气息又变了,“从前你和阿郎时常相互看对方?” 田岁禾被他这要吃人似的目光唬住了,“你好吓人啊,我就是说一嘴,好啦好啦,我不看行了吧,反正看过好多次了。” “不,你必须看。” 宋持砚牵住她的手往屋里走,反手关上了房门。 然而门一关上,他后知后觉自己的行径有多幼稚,宋持砚拉着田岁禾坐在窗前,摊开一册书卷,“不敢看我的话,看书吧。” 田岁禾欲哭无泪。 那她还不如看宋持砚呢…… 用书镇住了田岁禾,宋持砚推门而出,闭眼吹片刻凉风,寻李宣询问两位嬷嬷的事。 李宣道:“陈嬷嬷已于三日前送回了宋家,林嬷嬷则到了东阳附近的别业里,每日都会给夫人写信汇报田娘子的事,且很是配合。” 原本夫人打算把田娘子接到另一处庄子里安置,大公子送走田娘子时也是如此打算。 只是那夜之后大公子改变了主意,把弟妇留在自己身边。 名义上则与夫人说是因田娘子动了胎气,不便行路,就近安置在东阳附近的那处别业。 夫人拟定的那处庄子里过半是夫人的人,而东阳的别业是大公子的产业,仆从皆听命于大公子,自会盯着林嬷嬷伪装出田娘子留在别业而非大公子身边的事。 可时至今日,李宣也不敢相信,他起初只当大公子是顾念田娘子有孕才纵容她认错,没想到竟会瞒着宋家人,把人藏在身边。 可大公子这样冷情,怎么会仅仅因为几日错认就恋上弟妇? 李宣想到了更合理的可能。 会不会当初田娘子并未有孕,是夫人为了三公子能留下香火,私下让田娘子与别人借.种。 借的便是大公子的种。 难怪林嬷嬷一有事就找大公子,大公子那样淡漠的人也从不推脱,对田娘子也还算耐心。 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二人已经有了深入…… 李宣恨不得自己愚蠢一些,至少可以装傻。可身为心腹,他自要尽职,忍不住提醒宋持砚,“此事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夫人还心心念念盼一个孙子呢。” 宋持砚早已想到此处。 “日后去寻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代替即可,母亲在意的是孙子,而不是田氏所诞下的孙子。” 见他铁了心如此,李宣也不再置喙,横竖田娘子没入家谱,名义上不算宋家少夫人,更不曾见过多少外客。宅院深深,只要宋持砚有心藏娇,外人又能知道宋家大公子孩子的生母曾是他亡弟的遗孀呢? 林嬷嬷被宋持砚要挟,只好例行给郑氏捎信写明娘子近日境况,“一切无恙,胎象亦稳。” 陈嬷嬷做事仔细,追问前去探望的女使:“可亲眼看到娘子了?” 女使说:“林嬷嬷说娘子记忆正乱着,见到生人就害怕。婢子不敢搅扰,但婢子问了别业的丫鬟,都说娘子的确如此。” 相比陈嬷嬷的谨慎,郑氏反而摇着团扇无所谓的模样。 陈嬷嬷还沉浸在宋府之外的自由中,主动请缨道:“夫人,要不老奴过去敦促一二?” “不必,砚儿的人我自事放心。”郑氏落下团扇,“嬷嬷,您不在这些日子,柳氏母子越发得意,我憋着气一肚子,您如今回来了也正好,好歹能与我说一说话呀。” 陈嬷嬷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可内心却流下了泪。 她就是想避开夫人的怨怼啊。 陈嬷嬷最后挣扎一番:“老奴是想起娘子从客栈被掳走后,大公子单独带娘子回了东阳,听说是有正事,但孤男寡女,又曾有过肌肤之亲,老奴怕大公子越了界啊!” 郑氏对此仍是纵容得令人费解,“砚儿知道分寸,何况他们如今不是不在一块么?先让岁禾在外面安胎。等临盆之际,我会亲自去别业一趟,陪她诞下孙子。” 陈嬷嬷不敢再多说话了,只是心里忍不住嘀咕。 您怎么笃定会是孙子呢? 陈嬷嬷垂头丧气地留下,郑氏吩咐她:“嬷嬷替我给三叔公送个东西吧,催一催那件事。” 三叔公是宋家族老,也是郑氏姑父,是郑氏在宋家的最大助力。 郑氏不曾明示陈嬷嬷需要同三叔公催什么事,想必是个秘密,夫人虽然常跟她吐苦水,但也有许多事瞒着她。知道得太多会惹祸上身,陈嬷嬷并不好奇是何事。 * 转眼一月流逝指缝,田岁禾已适应了新住处,也适应了跟宋持砚的新生活。山野之人闲不住,征得宋持砚同意,她把房中花盆里的兰花拔了种上她喜欢的小葱和蒜苗。 “阿砚,看!” 宋持砚今日休沐,方从外面练剑归来便被田岁禾叫住,她捧着盆不知名的草木大肆卖弄。 宋持砚问:“此为何物?” 田岁禾狐疑地盯了他一眼,“这是葱和蒜啊,阿郎,你怎么连蒜苗都不认识了啊?” 宋持砚接过花盆,即便她出于哄他的心思特地改口称他为“阿砚”,但她心里终究认为他是阿郎。 可他本不是阿郎。 宋持砚并不打算彻底抛弃自己,成为她的阿郎,“我的确不识蒜苗,只觉颇似兰草。” 田岁禾只当他为了适应回到高门的生活,在强装风雅呢,她指着蒜苗得意地说:“蒜苗不仅能吃,长得也有三分像兰草,难道不比你那只能看不能吃的兰草好上百倍么?” 宋持砚清冷眼眸绽出淡淡笑意,“但你拔掉的兰草价逾一两银,比蒜苗昂贵百倍。” 他每说一个字,田岁禾眼中的笑就消失一分,“一、一两银子!这都能买一年的大蒜了!你不早说,早说我该拿兰草去卖了换大蒜,还不用自个种,呜……亏大发了。” 宋持砚眼中笑意更深了。 他手里的花盆拿走放在窗台上,扶着她肩膀往里走。 “故而别再想着你的蒜了。” 种蒜亏了本,田岁禾心情沮丧,但她绝不轻言放弃,拿起绣花绷子绣起了小孩肚兜。 宋持砚则在旁安静看书。 微风从窗外吹来,吹动书页哗啦作响,也吹动田岁禾耳际的一缕青丝拂过宋持砚翻书的手,他停下来看着地上的一双影子。 他们隔了半尺,但影子已违背主人本意亲昵地相依相偎。 这一月以来,他跟田岁禾相处都如今日一般,虽比从前亲昵自然,但远未到如胶似漆。 这也是他刻意控制的结果,他不喜欢一切进行得太快,超出自己控制是其一,不满足是其二。 自小无论是喜欢读的书还是佳肴,越是中意,他越不会一次读完,而要逐字拆读,直到彻底吃干抹净,彻底成为他的。 对田岁禾也应是如此。 宋持砚继续看书。 他们各忙各忙的事,田岁禾绣着肚兜忽然捂住肚子,红润的脸色在瞬息之间变得煞白。 “阿、阿砚,要……要出人命!”她拉住他的手指向自己肚子。“我的肚子突然动得厉害,好奇怪……” 宋持砚扔了手中书卷,扬声唤道:“李宣!唤郎中!” 他们都对生儿育女毫无经验,早在搬入这宅子之时,宋持砚就备下了一位郎中,以便随时待命。 郎中速速赶过来。 只见小俩口皆面色惨白,额头皆满是冷汗,这模样可吓坏了郎中,连忙为田岁禾切脉。 最后却哭笑不得,“二位多虑了,此乃胎动。”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3节 宋持砚才想起他所读的众多书籍中有略讲医理的著述,其中曾提到胎动,他只是……一时忘了。 宋持砚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变回那个沉稳自若,游刃有余的宋大人,拍了拍田岁禾手背,温声宽慰她:“可放心了?” 田岁禾杵着僵硬的身子,眼眸万分依赖地望着他:“哦……” 等郎中走了,她一改方才的依赖,手拍着他的肩膀嗔道:“你装什么装呢?方才你比我还紧张!明明都是新手,你装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犯傻!你太坏啦!” 宋持砚低头无奈地轻笑。 他难得没了冷傲,露出谦和甚至微窘的神色,“我好歹是家主,若不虚张声势,何以御下?” “哼,就是死要面子!”田岁禾毫不客气地讥讽。 但她也被他此时谦逊的笑容勾住了,宋持砚本就很好看,低头轻笑时竟有几分矜持斯文的气质。 她看呆了,好奇拉着他的手覆在肚子上:“喂,你说……我俩的孩子会更像你,还是我呢?” 腹中孩子仿佛有所感应,又动了一下,这回田岁禾虽然还是不习惯,但好歹也稳住了。 她按着宋持砚的手感受这奇妙的一切,“哎,她在踢你诶。” 宋持砚有些恍然。 掌心传来的踢蹬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将为人父的事。 但半年以前的他甚至从未想过娶妻,他勉力维持着素日的清贵从容,声音却有些喑哑:“嗯。” 田岁禾察觉他变得不大自然,似乎还想他的收回手,但她偏不想放过他,握着他的手对着自己肚子说:“再踢一下?” 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 她连哄带威胁,或许刚好是巧合,肚子又动了下,正好踢在宋持砚掌心,田岁禾很高兴。 宋持砚的手则更僵硬了。 田岁禾难得见他也有不从容的时候,都是初次为人父母,其实她也还不怎么习惯。 她看着他眉眼,轻轻说:“阿郎,这是我俩的孩子诶。” 这一次宋持砚无视了她那句“阿郎”,他安静地看着她稍许,却一直不说话,看得田岁禾开始不解。 “你怎么这么怪?” “没什么。” 宋持砚移开目光,抵御方才心口涌出的奇异感受。仿佛冰雪被凿出了洞,注入温泉,既让人无所适从,生出即将被温柔同化的危险直觉,又不住想融入其中。 他拿起她绣的肚兜试图转移注意力,禁不住扬起唇角。 “绣的什么,蛇缠耗子?” 田岁禾眼中的似水柔情轰然消散,“什么蛇缠耗子,是龙争虎斗!宋持砚,你太过分了!” 她才因为种蒜亏本而受挫的心又多了一道伤痕。 田岁禾夺回绣绷子:“丫鬟和护卫都看出是龙和虎,就你是蛇和耗子!你就是故意的,我不想理你了,你也别想哄好我,没门儿。” 宋持砚眉梢细微地挑,“要如何才能哄好你呢?” 他的语气和目光都温和得不同寻常,叫田岁禾心旌荡漾,“我想想,抱一抱我,我就原谅你。” “当然,不抱也可以,亲一亲我也是乐意的。”他长这么好看,却每日只跟她吃上一回。 根本不够。 不过田岁禾对此不抱太大希望,宋持砚太能克制了,怎么会答应她呢?这不,她才这样说,他长指探了进来,径直侵入她口中轻动。 田岁禾的话被他修长的手指搅乱了,脸也慢慢红了。 她的脖子不禁后仰,身子软软地靠向了贵妃榻的后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宋持砚的指间触感温润,不疾不徐地搅弄,没有过多的强势,可目光却越发晦暗,田岁禾舌头却逐渐发麻,眸光也随着他而迷乱。 气息越发急促,心口也剧烈起伏,她用牙齿顶着他指尖:“阿砚,别这样弄了……” 宋持砚温柔地收回手,俯下身清冷的低语很是蛊惑。 “今日我想多吃一点。” “可以么?” 即便不知道他说的吃指的是吃什么,可他反常温柔时极具蛊惑,田岁禾无法拒绝,她像被妖怪诱惑去了灵感,慢慢地点了头。 宋持砚低头含住她唇瓣。 长指也朝衣领而去。 -----------------------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小俩口手忙脚乱。/假期末尾了,下午或晚上可能会有一个加更,我试试。/ 第34章 吃、吃什么?田岁禾低头看着他落在她衣领上的手, 慌忙地握住了,“这个……不能吃。” 宋持砚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着她错愕的眼眸, “……谁告诉你我曾那样想?” 其实下意识之时他想过,否则手不会无缘无故落下,但他比田岁禾诧异,他竟会想像一个无知的稚子, 俯首于妇人的…… 简直荒诞。 “我不会那样轻浮。”宋持砚轻舐她抿紧的唇缝, 田岁禾睁大的杏眸又逐渐迷离地半阖, 握住宋持砚指尖的那只手也软绵绵地落下来,反过来被宋持砚握住了, 放到他的肩头。 田岁禾双手都揪住他肩头,承受他深深浅浅的吻。 他们没闭眼, 田岁禾仿佛花瓣在他的吻中飘游,宋持砚眼中幽暗的情绪似乎要把她吸进去,他像读书般仔细观察田岁禾神色, 看着看着慢慢扬了眉。 他喜欢在亲昵时观察她的神情变化,但她实在太禁不起欺负,轻一碰就发抖瘫软, 眼眸会涌上潮.湿迷蒙。 他很想弄哭她。 宋持砚决定今晚多欺负她一些,有些事动口会荒谬,动手则不会,他修长的手指来到她衣领的附近, 双指作剪缓慢地一捏。 “啊……” 田岁禾檀口轻启,双唇颤抖着,模样堪称无助可欺。 他不忍欺负太过,手往上移至她耳后, 粗糙拇指揉搓她耳后的肌肤,没几下那一片就浮现出可怜的绯色,这还是她时常见光的地方,若是不常外露的肌肤,应该会红得更厉害。 譬如才被他捏过之处。 宋持砚指腹再次落向她的衣领,田岁禾受不住地缩起脖,手也羞恼地拍打他肩头。 “阿郎,你不要再……” “不要谁?”宋持砚轻捏她耳垂。田岁禾少见的领悟了他的意思,连忙颤着哭腔改口,声音柔弱如若春水:“阿……阿砚,不要这样捏我,哪里都不可以,会很痒。” 宋持砚松开她,才吻了不到十几个呼吸的功夫,她的嘴唇就殷红不堪,人也无力地倚在他怀里。锁骨微耸,胸.口起伏,樱唇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宋持砚突然好奇,低声问:“刚刚那样对你,是会难受,还是会舒适?” “都有。” 田岁禾回忆方才怪怪的感觉,水雾迷离的眸中漾动着新奇的愉悦,直勾勾盯着他看。宋持砚起初不解她想说什么,看到她越发绯红的脸颊,心中这才有了猜测。 “想要再来?” “嗯……但是我只想要亲亲。”别的她有些受不了。 宋持砚决定略微满足她,低头继续吻,田岁禾手配合地圈上他后颈,他们像两个少年人,孜孜不倦地摸索。 吻开始不限于厮磨彼此双唇,而是张开口,为彼此打开,容纳彼此探究。 才刚开始,就以田岁禾牙齿磕到宋持砚的门牙告终。 “痛……”田岁禾捂着自己的门牙,像一只误啃了石头的兔子,“嘶,你撞得好痛。” 宋持砚勉强淡然地抿了抿唇,亦摸了下被磕得发麻的牙齿,无奈道:“是谁先撞上来的?” 刚享受到亲吻的乐趣就被这一次磕碰打断了,田岁禾不甘心,眸子闪了闪:“那你……再来一次,信不信一定是你先磕着我!” 宋持砚略歪着头,笑意似有若无,“不信。且我不会上当再吻你了。” 田岁禾:“……” 可恶,他之前不是很正经么,怎么现在时不时故意捉弄她?她的羞赧顷刻间被恼怒取代,琉璃眸子盯着他好半晌,忽地捧住他的脸,狠狠吻了上去,说是撞上去也不为过。 两人牙齿再次磕碰,撞得宋持砚门牙发麻,田岁禾也不算舒服,恶狠狠松开了他,红着脸挑衅,“没错,就是我先磕的你,你有本事磕回来!” “我没有。” 宋持砚凭她挑衅,就是不上钩。 田岁禾也不再争取,反正晚上还可以照例亲一次。 可是到了夜晚,宋持砚才照例俯下身,在田岁禾期待的目光中,他忽然改为用指腹代替嘴唇,在她柔软莹润的唇上擦拭而过。正色说:“白日已吻过。” 田岁禾据理力争:“白日……是你自己说要多吃一点,不算。” 宋持砚心平气和,不偏不倚的口吻像极了在冷静商议公事:“可你后来也强按着我吻了一次。” “……” 田岁禾说不过他,“还说我是笋,剥一层还有一层,我看你才是呢!吊人胃口起来一套又一套的。” 不亲就不亲,她咕哝道:“我不是非要亲,只是总觉得你在故意保留,很不像从前的你!” 宋持砚游刃有余游曳在她唇角的指尖突然一顿,他不知以什么样的心情问她:“那如今的我,你可喜欢?” 当然是喜欢的,有时候他越是保留,就越让她心痒痒,但田岁禾眼珠子滴溜一转,“不喜欢。” 她无情地转过去,背对着他睡着了。但在她身后,宋持砚方挑.逗过她的那只手逐渐收紧,用力握成拳。 他猛地松开,促使自己冷静地躺下来。 她不喜欢,他为此遗憾,但不代表他就要永远无条件地做三弟的影子。 * 田岁禾很有骨气,才不要被他吊着呢。 第二日、第三日……接连五日,每晚睡前宋持砚要例行吻她,她都拒绝了,满不在乎道:“那天一次吻够了。” 她在试图主导他,让他变成她想要的样子,但宋持砚不会给她把控节奏的机会。第六晚临睡之时,他掌心轻抚着她的脸颊,不给她拒绝的忌讳:“那日吻了六次,早已抵消。”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4节 “那我也不想亲你了。” 田岁禾蛮不服气地紧抿住嘴,不给任何可乘之机。 宋持砚靠近她,胜雪的寝衣垂落在她的身上,与她的寝衣纠缠难分。跟上次一样,他粗粝的手摩挲她耳根的肌肤,“已然成了习惯,不是你说停就能停的。” 他吻了她,这人学东西很快,吻技早已炉火纯青,田岁禾很快被吻成了一滩水,动情地启唇让他进来,舌尖才一触上,他就松开了她。 哄道:“不宜太快。” 一会不给她停,一会不想她太快,这人真的矛盾! “你真别扭。” 田岁禾如此评价。 她盯着他:“阿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盒子?你想让我习惯现在的你,可我觉得以前的你更让人安心。” 宋持砚因为她的话沉默了很久很久,烛火把他孤傲的背影照在墙上,田岁禾看来竟觉得怪孤独的。 他侧对着她,神情清冷,过了好一会突然答非所问:“是隔阂,不是隔着一个盒子。” 说完起身出了门。 田岁禾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看不出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失落了。 可她心里却突然有些酸。 不懂是为什么,近日她越发有种直觉,阿郎回不来了,所以她才会总是强调以前的他和现在不同。 那夜他们没有争吵,可过了那一日,田岁禾总觉得宋持砚话变了些。 从那晚开始,他们不再例行亲吻,但他对她倒是越发温和体贴,她说什么他便给什么,她不说,他也会细心地察觉再全数满足她。 无微不至,比以前还像一个好夫君,让她半点都挑不出错。 就是笑又变少了,田岁禾不想猜来猜去,她决定问问他为什么,修补修补他们之间的隔,隔什么来着…… 哦,隔夜馍。 * 转眼荷花开遍,他们住的地方里江畔很近,荷香飘入宅院,田岁禾小心询问宋持砚,“听说这里的荷花很美,我还没看过大片的荷花呢。” 宋持砚放下笔墨,毫不犹豫地牵起她的手:“好,我带你出去走一走。”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河畔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田岁禾素面朝天,深深地嗅着,欢喜道:“好香啊。” 宋持砚看着她,田岁禾极容易满足,哪怕一缕荷香都能让她眼中笑意满盈。 唯独在阿郎一事上不可,或许不是难以满足,她想要的只是一个阿郎,哪怕是山野村夫。但这也正是他给不了的。 也不愿意给。 宋持砚偶尔还是会出于习惯走得快些,田岁禾拉住他:“你个读书人,怎么走路这么急啊?” 他慢了下来就着她步调,“抱歉,习惯如此。” 在开始修补隔夜馍之前,田岁禾打算先闲聊,找一找前几日那种相互调笑的氛围,她好奇问他:“你是不是每日除了忙着念书、吃饭、睡觉,办公事就没别的事情了?” 宋持砚手扶在她的腰后,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他也一日比一日谨慎,边留意她的安危边与她闲谈。“大抵如此,即便偶尔散步闲谈,也是出于与他人往来的需要,我不喜虚度时光。” “听起来好无趣,也好辛苦,平日你休沐的时候也要看书,可你已经懂得了许多东西,还要这么累?”田岁禾摇摇头。 宋持砚淡道:“身边尽是天资卓绝之人,难免争强好胜,成了习惯。” 田岁禾说:“那是因为你聪明,家人都巴望着你当大官儿。我就不一样了,阿翁不希望我认字,我也不是认字的料,别处也笨,所以从来不想跟人攀比,因为,”她耸耸肩,“比也比不过 ,干脆放了自己。” 宋持砚说:“这很好。” 好像聊到了他更不喜欢的话题了,田岁禾甚至感觉得到他周身的氛围又压抑了些,她决定放弃闲聊,突然拉住他的手,“阿砚,你牵牵我吧,我看别家夫妻出门都那样。” 宋持砚习惯性地抽出,改为握住她手腕。 他牵腕子的动作也不娴熟,田岁禾忍不住了,“谁家夫君牵娘子的手是握手腕啊,牵牛么?” 宋持砚问她:“那如何牵?” 她握住他的手,纤细的手指缓缓嵌入他的指缝,同样地,他粗大的手也徐徐欺入她狭窄的指缝间,十指相扣虽不如交吻亲昵,却暧昧仿若一场在大庭广众之下隐密进行的相互入侵。 宋持砚清冷的唇角抿了抿,收紧了与她契合的手。 田岁禾确保他不会突然跑掉,这才开始修补隔夜馍,“阿郎,你是不是变不回之前的阿郎了。” 宋持砚的手一紧,声音有些距离感:“你很想我变成阿郎?” 田岁禾反问:“你想么?” 宋持砚停下前行,扭过头深邃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冷淡而坚决地吐出两个字。 “不想。” 他等着她或是失望,或是恼怒,或是不解的反应,田岁禾仰头望着湛蓝的天,好久之后耸耸肩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宋持砚退了半步:“但我会尽力待你好,不会因为不是阿郎而亏待你。” 田岁禾转过脸,竟是笑靥如花,洁白莹润的牙在阳光下宛若白玉。“没关系,你不想再做阿郎,那我就去习惯现在的你,好不好?” 她像在哄他。 宋持砚匪夷所思地皱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很快又说:“你不必为了我违背本心。” 就像他也不会为了她而迫使自己成为阿郎,他只会试图取而代之,男女情事跟官场之事不都一样么?皆是由人心引发的对弈,谁技高一筹,谁就能做占有的一方。 “我不是在违背。”田岁禾捧起他们交握的手,脸在他的手背上亲昵地贴贴,“我是觉得,以前的你有以前的好,现在也有现在的好,既然你不愿变回以前,我也挺喜欢现在的你。” 宋持砚眉头皱得更紧了。 “好在哪里?” 田岁禾认真细数:“你现在变白了,长高了,更好看了。有了学识,办事更冷静了,让我觉得很踏实,还有……亲亲的时候也很……哎,在外头说这些,怪羞人的。总归好的地方多着呢,你不用非要变回去的。” 宋持砚听完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紧紧盯着她,田岁禾被他盯得愣住,周围人来人往,但他们就像一对亘古的石像。 被盯了太久,田岁禾不满。“你不要太当自己是一回事,我会想念之前的你,还不是因为现在你虽然好,可总让我去猜,故意吊着我、捉弄我,还有!就像现在,经常莫名奇妙盯着我,看得我后背发凉……” 她数落着,发觉他还是在盯,田岁禾不高兴了。“喂!说你呢……哎!” 宋持砚忽然牵着她往一旁的巷子里走,什么也不说,虽然有在迁就她走得不算快。他突然这样,田岁禾一头雾水。 “带我来这干嘛?” 宋持砚什么话也没说,把她压在墙上,低下头继续盯着她。 目光好像能灼烧人,田岁禾双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手上没有东西啊。不大确信,她又摸了摸,像猫儿在用一双爪子洗脸。 “没东西啊……” 她不解地眨着眼看宋持砚,他盯着她的眼神越发深沉了,她想起某些曾在黑暗中隐晦而温和的侵略,面上浮起潮红,噙着暧昧春意。 宋持砚撬开她的唇瓣,舌头长驱直入。 田岁禾身躯一震。 这、这……舌头第一次被他缠住,怎么会是这样奇怪的感觉?她的触感都从舌尖开始被他吸走,脑子昏得要命,人也好像要变成风筝飞上天。 好要命!她很害怕,不争气地咬了他。 宋持砚停下来,没有继续的打算,但依旧把她抵在了墙面与他臂弯合拢成的一片天地之间。 他用手指拂去她唇角被他留下的湿润,笑了一声。 很短暂的笑,似一只飞鸟迅速掠过湖面,田岁禾心上颤动涟漪,觉得他是在笑她笨拙,湿漉漉的眸子一翻,含羞带恼地道:“笑……笑什么,都是第一次,你也没熟练到哪……” 宋持砚一怔,身子更近地朝她下倾,影子和视线完全罩住她,清俊凤眸微眯起,“第一次?” 他漫不经意地垂下眼眸,遮住眼底越发浓稠的黑暗,问她:“不是记错了?” 田岁禾被看得六神无主,“没、没记错啊。”说完她突然醒觉,“不对,记错的是你吧?!” 她当即恼了,“我说你怎么这样熟练,难道我在山里等你的时候,你在外头跟别的姑娘吃过舌头!宋持砚,你就是一个负心郎!” 她要离开他,宋持砚一手撑着墙不动弹,将她软禁在怀中,左看看右看看都没有逃走的空隙,田岁禾一咬牙微微蹲下要从他支起的手臂下钻出去。 宋持砚被她这一出弄得颇无奈,笑着将她拎起来。 “没别人,别乱想。” 他再次吻她。 两个都是初次舌头相缠地交吻,尚不习惯。舌尖时而相互纠缠,时而因为承受不住过大的刺激回避彼此,在长巷深处隐晦地探索彼此。 磕磕绊绊地吻着,不知过了多久,宋持砚克制地停了下来,牵着她从巷尾出来,一转头看到巷口几个护卫守在巷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尤其看到大公子冰凉的凤眸眼梢有微红的一道,而田娘子唇瓣殷红,眼角眉梢俱染着含情的春色,一看便知道两人在巷子里做了什么,几个护卫竟没能恪守训练,露出惊诧神色。 田岁禾害臊地躲到宋持砚身后,宋持砚清了清嗓,冷仄仄道:“愣着作何?本月的月银不想要可以不要。” 说完冷淡地拉着田岁禾往前走,来到人群之中,宋持砚的理智和所受教养也随着喧嚣回归。 回想巷中情不自禁地压住她亲吻,他也不可思议。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大街上克制不住一动,将一个女子拉到巷尾亲昵,一发不能收拾。 有什么在日渐脱离他掌控。 田岁禾看他还是板着一张脸,悄然问他:“阿郎,我们的隔夜馍,是不是没了啊。” “阿砚?” 宋持砚回过头。 今日的主动也不算失控,毕竟她也在让步,日渐将他和三弟分开而视。 他牵着她的手,神色竭力变得和缓,“是隔阂。” “哦,隔盒,那……那个盒子还在么?” “……没了。” “那太好了!那今晚还可以亲亲么?刚刚那样好怪,可是……好舒服。” “不……罢了,可以。” * “那里有个算命的,我们去看一看怎么样?”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5节 宋持砚低眸对上她的欣然盈着笑的眼眸,眼里也有笑:“你信鬼神之说?” 田岁禾与他絮叨起来:“你忘啦?那一年隔壁山头的老孙头上山砍柴回来突然昏倒,看到什么都发抖,还总说家里有人。他家老婆子给求了一道符,烧了符水喝下去第二天就没事了。” 宋持砚虽然鄙夷这些,但愿意纵容她:“既好奇,便去看一看。” 摊子前是个年轻的小道士,小道士见着田岁禾,诧异道:“娘子!你不是在月老庙求姻缘的那位娘子么?” 见田岁禾面露茫然,好似觉得他在凭空套近乎,为了吸引她算命,小道士忙道:“您忘了,可小道还记得,您的夫婿叫宋持舲!” 摆摊的桌子搁下一把长剑,小道士望着小娘子身边的贵公子,瞧见对方寒意岑岑的眼眸,后脖子也一凉,当即闭嘴。 但田岁禾已经听清了,身子晃了晃,宋持舲?好熟悉的名字,她茫然看着宋持砚,“阿郎……你不是叫宋持砚么?不对,阿郎,你不该叫宋持舲么?好乱……” 宋持砚面色变得凝重,手紧拢住她肩头,温声道:“他记错了,别多想,我就在你身边。” 小道士也忙道:“对!对!我好像是记错了!” 肩头有力的大手挤走了田岁禾的冷静,她不再多想,热情地跟对方打招呼:“我撞着脑袋,忘了好些事了,道长怎么在这里啊?怎么,月老庙倒闭了?” 真是扎人心窝,小道士正色道:“小道离开月老庙是因为看透了那庙中的贪婪本色,遂果断割席。” “这样啊……”田岁禾很钦佩,“那听起来,你倒也像个有良心的,不像有些奸诈的道士,挂个牌就要十文钱。” 小道士讪讪干笑。 他是因为月老庙被三个月的大火殃及,才不得不来到此处。不光是他,隔壁的清音观也烧了大半,都搬到了此处,他看了眼小娘子纯良温澈的眸子,和他身侧清贵矜雅的贵公子。 这样的人物即便在权贵如云的祥符也是鹤立鸡群,小道士自然记得,这是当初跟在这位娘子身边的人。 可是当时这位娘子还喊他大伯哥呢,他很快想通这两人为何在一块,大概是小娘子失了忆,觊觎弟妇已久的大伯哥趁机鸠占鹊巢……真是丧尽天良啊。 但富贵险中求,小道士问道:“娘子可要算命?小道虽道行浅薄,但也算灵验。” 田岁禾:“算。” 但田岁禾秉持节俭习惯:“多少钱?” 小道:“算命二十文,改命五十文,但娘子和你家夫君一看便是有福之人,想必只需收个算命钱。” “二十文?”田岁禾犹豫了,她打算放弃,有位阿婆打着蒲扇过来,低声与小道说:“多谢道长,多谢道长,上次您帮我儿子算的姻缘果然准,我按您教的去办,这小俩口果然不吵架了,腻歪得很!” 田岁禾默默看了宋持砚一眼,心里动摇了。 她回到算命摊子前,一口气掏出二十文钱放在桌上:“我……我算个姻缘。” 小道士和颜悦色道:“报上你二人的生辰八字来看一看。” 田岁禾先报了她的。 等到要报宋持砚的,她停下来想了想,他已先开了口:“庚戌年……” “不对。” 田岁禾打断他,“阿郎你只比我小一岁多,怎么会是庚戌年?” 掐指一算,庚辰年整整大她四岁!四岁她就该叫他“大哥”而不是“阿弟”了。 大哥……脑中突然像被人用力撕开,田岁禾痛苦地捂住头。 “阿、阿郎,我头疼……” ----------------------- 作者有话说:/ 禾禾:拿捏!/ 下章就能记起来了。刚尝到甜头,老婆没了。/ 第35章 几乎没有犹豫, 宋持砚把她揽入怀里,指腹轻轻揉捏着她的额角,安抚道:“是我记错了。” 他的揉捏舒缓了田岁禾的头疼, 但她盯着他,“可你看着为什么比我大几岁,不该啊。” 宋持砚只能无奈自贬。 “我容貌显老。” 这样一个面若冠玉的公子说自己显老,田岁禾被他逗笑了。 她忘了别的事, 问他:“那你把你八字报一下。” 宋持砚面无表情地与小道士报出三弟的八字, 道士拿笔记着, 觉出这位贵公子眼神里的威胁。 他想这位公子哪怕是在假扮弟弟、鸠占鹊巢,但定不想弟妹认为和弟弟的姻缘佳偶天成, 以免日后苏醒时执迷不悟。 小道士道:“前路漫漫,良缘自有, 莫追前事,珍重今人。” 田岁禾听不懂:“什么意思?” 小道士笑眯眯道:“就是珍惜您身边这位郎君的意思。” “那就是好姻缘的意思吧。”田岁禾高高兴兴地走了,可她心里那个裂口却撕得更大了。 她很想拿根针缝一缝。 小道士拿了宋持砚给的赏银, 高高兴兴回了寄住的当地的清音道观里,跟年轻的少年观主说:“清徽仙长猜我今日看到谁了?” 清徽在研读道法,“请说。” 小道士说:“是上次跟宋家大小姐同住慈恩寺里, 后来被净书和尚掳走的那个小娘子!她好像失忆了,被夫兄金屋藏娇!啧,这书香门第、朱门绣户里肮脏。” 少年观主红了脸,面露内疚。回到空荡荡的房中, 想起已跟他两清的宋家大小姐,清徽提笔写信。 这封以告知消息为目的,实则为了让宋家大小姐想起曾经情人的信,在三日后送到宋府。 宋玉凝才从大房那边回来, 听郑氏说田岁禾如今在山庄安胎,颇为挂念,回房就收到了来信。 “雪酲?” 宋玉凝不敢置信,三弟妹不是在山庄么,怎会在阿弟身边? 何况那人是清正自持的大公子弟宋持砚,而不是浪荡的二公子,宋玉凝属实为此诧异。 相比于娇藏弟妇,她更认为其中会不会藏着苦衷,或者是三人成虎的流言,毕竟宋持砚和三弟妹哪怕是性情喜好也天差地别,宋持砚应当会更欣赏规行矩步的世家闺秀。 宋玉凝提笔给宋持砚写了一封言辞委婉的书信。 * 夏夜窗外蝉鸣不断,屋内的罗帐中有人深夜不能入眠。 宋持砚单手支颐侧卧着,田岁禾则背对着他侧躺。 他看了她的背影许久,耳畔浮现白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阿郎,阿郎,阿郎,她的声音如同三弟的亡魂在他耳畔盘旋不止,宋持砚眸色中逐渐氤氲着如窗外暗夜一般的幽沉,放在她肩头的手倏然绷紧,有收紧的趋势。 哪怕她曾亲口说对如今这个他的欣赏,亲口说过要放下从前。 然而宋持砚很清楚,她愿意如此,归根究底是她以为他是阿郎,无论阿郎如何,她都喜欢。 他闭上眼,扯过被子给她盖上。脑子里的那一声声阿郎刚平息,耳畔又有更清晰的一声。 “阿郎?” 田岁禾刚一动就被宋持砚揽入怀里,因为她有身孕,他无法太靠近,但手按在她后背的力度很大,像那日巷子里的那一堵墙,把她往后缩的退路不动声色都堵住。 “唤个称谓。” 黑暗中传来他清明毫无睡意的声音,如同窗外微凉月夜。 田岁禾脑袋往他那一侧挪了挪,头顶贴在他下颚。 “阿郎……”她平素绝不会明知他抵触还不改口,但这一回仍固执地唤他阿郎,仿佛是想留住什么。 宋持砚放弃纠正。 手从她后背挪到后脑勺,温声道:“怎么没睡?” 田岁禾脑袋蹭着他的颈窝,“突然睡不着。我刚刚做了噩梦,梦见有人跟我说你不在了。” 她脸埋入他胸口,“我一想到梦里你消失了,我就会难过。” 宋持砚抚着她身后长到腰间的青丝,“我在这。” 她得到安抚,很快平静下来,抬起头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眉眼,想起梦里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 忽然间,她不确定阿郎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小声道:“阿郎,点灯好不好?我想看你。” 宋持砚最终还是点了灯,她在光亮下仔细描摹、确认他的眉眼,越看眉头越是深蹙。 宋持砚觉察出端倪,握住她的手,“看清我的脸了?” 田岁禾点点头,不想去想为什么阿郎越看越不像他,只要他还在就好了,她放了心贴着他心口。 平稳的心跳和清雅气息让人安心,田岁禾揪住他衣襟,“阿郎,我们来接吻,好不好?” 不好。 宋持砚不想被她当作三弟,尤其在此刻,但也正是在这种时刻,他无法纵容她继续想。 他既厌恶她的认错,又不得不承认是认错让他得以乘虚而入。 宋持砚低头吻住她。 温和地辗转片刻,他撬开了她的唇瓣。田岁禾刚要开口迎接,刚刚经历过一遭失落,她总觉得现在跟她交吻的是个陌生人。 生份的感觉令她拘谨,她的唇瓣好久没打开。 “岁禾,张口,让我进去。” 宋持砚出了声,她才怯生生地打开,让他湿润的舌尖探入,但她的舌头不由自主躲避。 宋持砚只得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往后躲:“舌头给我。” 田岁禾犹豫了会,试探着伸出了舌头,她被卷入狂热的纠缠中,整个人变得飘飘然。 黑暗中只有唇舌交缠的水渍声,还有两人越发失控的呼吸。 田岁禾彻底瘫软,没了心情去为没来由的怅然而纠结,她的眼梢一片糜丽的飞红,唇色殷红若血,鬓角都被薄汗浸湿,含泪眼眸春情流溢,迷离地望着宋持砚。 宋持砚目光稍暗。 他放在她后颈的大手往前、再往下,覆盖揉握。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6节 她正是不禁碰时,哪怕有里衣在,也被他手心因为多年握笔生出的薄茧稍稍一碰就战栗。 “别这样……” 他吻上她的脖颈,田岁禾无力地低吟出声,“阿砚。” 宋持砚吻得更重了。 田岁禾只能捧住他的脸,将他往上带,退了一步:“要不,我们还是像方才那样吻吧。” 宋持砚笑笑,知道她在躲避他更过分的欺负,生出逗她的心思:“可你不太会吻,怎么办?” 田岁禾听出了淡淡的嫌弃,但有些人学东西就是快,就说当初他们一块阿翁学雕刻,她就学得还比他快许多,快到了让他曾怀疑是她夜里偷偷练过。虽懂得这个道理,但她还是不想被他嘲笑,强词夺理:“我们以前都没这样亲过,你却那样熟练。可你说你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可能,哼——你根本就不是阿郎!” 她说着忽然愣住了,又想到了什么,凝神打量着他的眉眼,手描摹他转折清晰的鼻梁。 宋持砚眉心微凝起。 田岁禾露出怀疑之色,皱了皱眉,甚至抵触地想推开他。 宋持砚按住了她的手,清冷眉宇间凝起:“别想了。” 就这样把他当三弟不好么? 田岁禾不自在地扭了扭,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宋持砚沉默地凝她良久,凤眸被漆黑浸暗。他选择转移话题,“无妨,再来几次就熟练了。” 他过分平静地说完,吻了下来,温柔得过分的吻前所未有的缱绻,诱她沉浸其中。 田岁禾的思绪被他打断,手不能自抑地环住他脖颈。 再来,再来,再来一次…… 结束之后,田岁禾浑浑噩噩,她缓了许久,抬起眸凝着他的时候,适才眼中的怀疑和不甘再次浮露,宋持砚毫无对策。 甚至想,“还要再来么?” 他低下头,田岁禾迅速捂住自己嘴,戒备地看他。 “你,你是不是又想骗我?” 宋持砚心一沉。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良久,在她胆怯戒备的目光中,宋持砚是心渐渐下沉,他从前审问过许多人犯,知道眼睛可以窥探到人的内心,但往往都是嫌犯在他审视下被击溃心防。 今日他却在与她的对视中感受到了被人审判的滋味。 他敛眸遮住暗色唤她。 “岁禾。” 田岁禾缓了缓,恼道:“你是不是琢磨着像上次那样,只要今天多亲几次,今晚、明晚、以后好多天晚上都不用亲了!我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今天突然这么主动,原来是在盘算这个事!” 宋持砚闻言微愣。 他看着她愠怒的眸,仿佛从铡刀之下躲过了一劫。 他揽她在怀中,不放过她分毫的神色变换,确认她眼中没有怀疑,才仿佛劫后余生,又仿佛垂死挣扎,他把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不会少。今晚、明晚,往后都不会。” * 这夜他们相互吻着彼此,深深浅浅地纠缠摸索,直过了很久才入睡,宋持砚柔和的吻仿佛温柔似水的抚慰,让田岁禾心底没来由的不安逐渐消散,回归了平静。 第二日她便将那噩梦忘得一干二净,白日里宋持砚有事外出。 护卫送来给宋持砚的信,“是大小姐送来的家书。” 大小姐? 田岁禾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迸出一个名字,宋玉凝。 她从前好像跟宋玉凝还挺熟的,很好奇宋玉凝究竟在信上说了什么,但旁人写给宋持砚的信她轻易不会去看,打算等他回来问一问。 但宋持砚很晚都没回来,派人嘱咐她先睡下不必等。 田岁禾只好乖乖睡下了,她的身孕已有六个月,还有三个多月就要临盆,犯困的时间越来越长。 睡梦间,她在宋家的草庐里练字,宋持砚立在旁边,严厉地纠正她的每一个错字。 而一位端庄的姐姐则笑着说,“三弟幼时你就对他严厉,如今三弟的孩子没出生就被迫认字,你这大伯可真是不好说话!” 大伯…… 梦里的田岁禾对宋持砚毕恭毕敬地喊:“多谢大伯哥。” 大伯,大伯哥……可是他明明是阿郎,怎么成了她的大伯哥,孩子的大伯?她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田岁禾醒来看着身边空空的床榻,发觉天亮了。 宋持砚还没回来。 她发了许久的愣都未能平复,脑中似乎被一股泉水涤荡过,思绪格外清醒,但有些记忆还不完整。 她看向窗前书案上那一封信。有什么引导着她去看信,田岁禾没能抵御,颤着手打开了。 如今她已能认得不少字,虽不能流畅地读一遍,但捕捉几个字眼却不成问题,“三弟已故……照料弟妹,好意……但礼教。” 读到礼教二字,信纸倏地脱了手,田岁禾愣了下将信纸重新折好收入信封之中,并照着原样妥善放好,但封缄已被她毁坏,即便放到原处也轻易被宋持砚看出来的。 不知为何,只要想到他那冷峻的脸,她就会很谨慎。 田岁禾唤人端来一个水盆,信封过半扔入水中。现下可好了,半封信已被水泡得看不出样子。 宋持砚回了家,院里静悄悄的,田岁禾正对着一封被泡坏的信发愁,眼睛发红,似乎哭了一场。看到他也根本不敢抬起头。 “阿、阿郎……” 宋持砚快步走到她身前,手放在她肩头,低声问:“怎么了?” 她的头压得越低:“我……我今儿洗帕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信打到水盆里了,我把信封拆开想把信取出来晾一晾,但好像坏了。” 宋持砚凝着的眉舒展,“不过一封信,不必在意。” 田岁禾仍低着头不敢看他,不安道:“你快看看信上有没有别的什么,会不会耽误你的事啊……” 她紧张得连声音都在打颤,宋持砚取来信一看。 只有寥寥几句还不曾被水浸湿,都是些家常话,仅开头的“阿弟亲启”也可看出是长姐所写。 长姐无故给他来信做什么? 宋持砚继续翻看信纸,从晕开的字迹中看到近似“三弟妹”的字眼,眸中神色逐渐沉凝。 他转头看了田岁禾一眼,温和问她:“可知是谁写来的信?” 田岁禾茫然摇头。 “不知道,他们说是大小姐写的,但我记不清……” 她之前没跟他提过有关宋玉凝的记忆,本身这些记忆也很模糊,宋持砚凝视着她轻颤的睫羽,不好判断她的胆怯因何而生,换一番情形或许轻易就能辨别,但事情总是一到她这里便会变得棘手。 他把信随手扔了:“好了,没事了,只是寻常问候的家书。”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她揽入怀中,不顾她稍显生涩的身子,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意。 “哭过了?” 田岁禾茫然摇头,“没哭,是急得,怕你怪我。” 她脸埋得越发低,过了好半晌,垂着睫低声说:“但我好像看到写了三弟妹,是说我么?” 宋持砚稍一停顿:“是。” 他打量她神色,未从她眼里看到出去怯懦之外的情绪,始终不大放心,也笑自己多心。 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他低声而郑重地说:“但你不是三弟妹,是我宋持砚的妻子。” 修长的手落在她的腹部,顾及他手的重量而克制地不施力。 “是你我的孩子。” 田岁禾被他说服了,安静地点点头,揪住他的衣摆:“……那你昨晚怎么不回来?我又做噩梦了,心里很不舒服,但你不在。” 宋持砚见她并不揪着此事不放,甚至比以往更依赖他,眉宇间的霜雪融化,有冰消雪释之态。 “昨夜去办一件公事,办完了便可以离开此处。” “离开?” 田岁禾不解地环顾四周。 “又要去哪?能回山里么?我不想总搬来搬去。” 宋持砚扶着她满头青丝,让她的贴着他心口,“不回山里,你若喜欢这处小院,留在此处也可。” 田岁禾没说什么。 她转过身,轻拥着他低唤:“阿郎,阿郎……” 宋持砚便知道她今日的低落约莫是隐约想起三弟。 这层窗纸撤去也不是,不撤亦会自行腐朽,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敛下心绪应着:“嗯,我在。” 因为公事忙碌,在家待了片刻宋持砚就又出了门。 他出门的时候,田岁禾刚午觉过,他人才一走,她也跟着睁开了眼,眼里还有浓睡的痕迹,那双眸子茫然更深了。 她刚刚又做了那个梦。 哦不,不是梦,是她的混乱的记忆,更清晰了,清晰得她今日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回避。 她、她就是信里的三弟妹。 可宋持砚不是宋家的三公子,他是宋家大公子。 是阿郎和她的大哥。 阿郎死了,他死在了大山里。而她腹中的孩子是在阿郎的娘亲郑氏提议下与旁人“借”来的,要私下充当阿郎的血脉。 这个旁人不是别的人,正好就是宋持砚,阿郎的哥哥! 她一看到就腿软的大伯哥! 田岁禾双手捂住脸。 迷蒙的意识如潮退下,过往的记忆展露在河滩。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7节 想到宋持砚那清贵冷淡的面容,即便他不在眼前,田岁禾也感觉到了畏惧。可她躺着的榻上,她的身上都是宋持砚清冷淡雅的气息。 她在磕到脑袋之后把他和阿郎记成了同一个人。 她还强吻过他,为了让他陪她睡觉,还脱得只剩一片肚兜钻到他被窝里,他们接过好多次吻,甚至……他还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在灯下一厘一厘地看她身子。 “怎么会这样啊……” 田岁禾想死的心都有了。 再想到他那双清冷的眼眸,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跳。 只不过失忆的时候是因为以为他是阿郎,所以心里高兴。而现在……田岁禾手发抖,是因为怕的。 呜……她为什么不是一只会打洞的小耗子呢? ----------------------- 作者有话说:/岁禾的毕生遗憾:不会挖地洞。/ 第36章 夜里天一黑, 田岁禾便脱衣上榻,闭着眼一遍遍默念着一定要在宋持砚回来前睡着。 不出意外地失败了。 “公子。” 护卫恭敬的问候在院外响起,从前田岁禾听着不觉得有什么, 这会连这毕恭毕敬的称呼都让她回忆起一直以来对宋持砚的畏惧。 她当初可是一见到他就吓得要弯腰鞠躬的,可记忆错乱后,竟敢对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动手动脚。 还……还总说他是欲擒故纵。 她怎么敢?! 田岁禾羞愤得咬住拳头,恨不得让自己当场晕过去。 宋持砚平稳的步调朝榻边趋近, 田岁禾屏息凝神听着, 这位大人此刻定是在慢条斯理地脱外袍, 将身上的官服换为常服。 这斯文的高门公子连更衣的动静都很小,待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朝榻边过来, 才知道他更完衣了。 纱帐被徐徐掀开,那人沉默地立在榻边须臾。 空气似乎凝固了。 而后田岁禾察觉他清冷的气息似是初冬竹林间微微携带寒意的风, 徐徐朝她压了过来。 “睡了?” 他低声问了她一句。 田岁禾咬住牙不出声,身子掩在锦被中极力放松。 就在今日之前,他每次回家后的第一句话听在耳边还让田岁禾欢喜, 可现在她怎么听怎么陌生! 她装睡不出声,他大抵以为她真的睡了,只替她掖了掖被子, 平稳得不像活人的脚步声朝着湢室去了。田岁禾顿觉犹如脖颈上贴着的一把冷刃被暂时抽走。 水声渐起,她悄然松紧紧握的拳头,暗暗威胁自个: 你最好在他洗好之前入睡。 但是老天,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时间在她痛苦的时候变得尤其快, 田岁禾心里打着鼓的功夫,湢室的门推开了,那鬼差打更一般的步音再次不紧不慢地走向床榻边。 含着皂荚清新的冷香再一次贴近,这回贴近的不仅是气息, 还有男子修长的身体。 宋持砚掀开了被子,从身后揽住她,手虚虚地揽着她的腰肢。 顾及她有身孕,他手往下轻移,放在她大.腿上。 这更要命了……田岁禾死死咬着牙,他的身体和他的温度一样,从身后环住她。她知道宋持砚很高,常年练剑的人身子绝不会单薄,可前几日因着认真他是她的阿郎,她时常忽略掉这修长身形的危险。 这会他只是躺在身后,什么都没做呢,田岁禾就感到了压迫感。 曾经在歙县暗中借他的东西用时,都在黑暗中交融,他也很少贴近她别的地方,她看不清压在上方的公子是如何挺拔有力。 现在后背贴着他紧实的胸腹,田岁禾能感受出分明的薄肌。 她不自觉轻颤。 “岁禾?” 应当是察觉到了她的颤抖,宋持砚清冷稍显温和的嗓音在身后低唤,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后。 田岁禾死攥着被角,忍下想耸肩缩脖子的冲动。 大半年前初见宋持砚的一幕幕还在脑子里打转,年轻公子立在破旧的山间院落里,神色清冷,高高在上,看她如同一只蚂蚁。后来黑夜迫人,他冷淡地扔过来一件披风,把她劈头盖脸遮住,而后利落拔剑削去孙青的脑袋,眼皮子都不带眨的。 那才是她认识的宋持砚,也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她死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身后拥住她,低声唤她名字。 岁、岁禾? 听起来好肉麻,好不像他,像中邪了!田岁禾胡思乱想着,气息随着凌乱的情绪而变乱了。 “没睡?” 宋持砚低低笑了,若即若离的声音似是一缕淡淡的寒烟,手放上田岁禾肩头,他掌心的烫意穿过寝衣,好似要把她融化成温软的水。 她的头皮在发麻。 脑中空茫,她迟钝地回过神来,带着困意含糊道:“……阿郎,锅里有饭,自己热。” 身后的男子顿了一顿。 “好。” 应得很自然,仿佛他就是阿郎,田岁禾有些不明白。 宋持砚难道是假戏真做,真把自己当成阿郎了?所以他才会从最开始的排斥,到后来的逐渐接受。 现在甚至藏起她。 想到是这种可能,田岁禾反而不那么怕。既然他不是动了情,只是入戏太深,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暂时当他是被阿郎附身? 总之先熬过今晚再说,明日的事明日想办法。 田岁禾紧绷的脊背慢慢软下,含糊道:“我……我好困啊,我要睡觉,被子里好挤,你出去吧。” 宋持砚没出去,慢慢道:“你今日还忘了一事。” 他的口吻郑重,田岁禾难免担心他是在说信件和失忆的事,不由得转过头问他:“……什么事?” 宋持砚没说话,随后她的唇上贴上他柔软的唇。 !! 黑暗中田岁禾睁大了眼。 她忘了这一茬! 她错愕的功夫,宋持砚已撬开她紧抿的嘴唇,舌尖卷住她的,在她的口中暧昧推拉。 跟清冷的外表不一样,他所有被外人看得见的地方都很清冷矜雅,可所有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都很有存在感,比如…… 比如舌头很大,至少比她的大。之前每每一唇舌交吻,她就被堵得喘不开气,现在格外明显了。 粗.大舌头有着只属于宋持砚的冷冽气息,却做着阿郎都不曾做过的事,在她唇间进出。 “唔……” 田岁禾失口咬了他的舌头,宋持砚这才撤出来,察觉她今夜格外紧张,他低声问她:“怎么了?” 田岁禾语无伦次道:“您别这样,我不习惯。” 宋持砚手捧着她一边脸颊,拇指轻柔摩挲,听到她的话指尖停下,过了好一会,他忽而问她: “想起来了?” 又没点灯,他怎么发现的?!田岁禾长睫蓦地颤了颤。 应当是她的称谓漏了馅,不知道该如何做,她只得装傻,“阿郎,你在咕哝什么啊?” 宋持砚笑了声,“没什么。” 虽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他视线仍不依不饶地落在她面上,似乎要通过她呼吸的动静看穿她神情,洞穿她的内心。 他慢悠悠道:“只是以为你忘了该如何接吻。” 田岁禾正心乱着,并没有多想的余力,嗯嗯地胡乱应了两声,“时辰不早了,您……我们该睡了。” 宋持砚手扶着她的脖颈:“但今日的吻还未完。” “我困了,要不明天吧!明儿晚上我给你补回来,好不好……”她几乎央求地说,宋持砚无奈。 他伸出手让她枕着他胳膊,手虚扶在她后背:“睡吧。” 面对面怎么能睡得着?田岁禾扶着肚子慢腾腾地转回身,把紧张尽可能掩藏在宋持砚看不到的地方,心里却更是乱糟糟的了。 宋持砚似乎轻笑了声,更让她的心七上八下。 好在他什么也未问,温和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说:“你先睡吧,我还有些公文不曾看完。” 田岁禾显而易见地松缓了。 最终她抵不过困倦睡去,宋持砚坐在窗边书桌旁,长指捏着的那页公文半日不曾翻动。 而本该落在文书上的视线,正一息不挪地凝视榻上女子。 * 田岁禾再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被揽在一个熟悉的怀中,她习惯地往他怀里缩得更紧。 双手环住了他,脑袋在他怀里轻蹭,嗅到冷冽气息的时候,她才想起来昨日归位的记忆。 这双不听话的手是在抱谁来着?不要命了么?! 方才的亲昵都被生分覆盖,田岁禾就像误打误撞投入了雄鹰怀抱的雏鸡,吓得身子抖了抖。 好在他没醒,她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撤走,背过身继续装睡。 手指还是忍不住微颤,太难挨了。昨晚周遭乌漆嘛黑的她还没觉得他那么可怕,现下天亮了,她这只耗子也没了藏身之处。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8节 呜,她要怎么办啊。 “醒了?” 身后那清冷的人出了声,田岁禾不争气地闭上眼,倏地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从头到脚裹住。 “我……我还没睡够,阿郎你快去忙吧,不用管我。” 身后的人手掌将要放在她肩头,闻言慢慢地收回,“好。” 他起身穿好衣裳,温和地隔着被子抚了抚她发顶:“我先出门了,你不必紧张,若有何事待我夜里回来再说,不想说也无妨。” 田岁禾没心思听他说的什么话,只听到他说要出门,她裹在被子里,像个大蚕蛹一样点了点头。 宋持砚看一眼被子里鼓起的那一团,她实在不擅长伪装,哪怕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也会把紧张传给被子,让人一眼就看穿。 像以往一样与她道过别,宋持砚徐步出了房。 他确信田岁禾想起来了。 这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剑终于在他始料未及的时候斩下,宋持砚本以为他会面临一桩棘手的事,但她恢复记忆后只是假装不曾记起,而非与他撕破脸或斥他无耻。 或许该给她更多耐心。 宋持砚紧皱的眉眼柔和,他成全她了很快出了门,并嘱咐护卫们多留意田岁禾的一切。 脚步声走远了,田岁禾从榻上爬了起来,裹着被子跑到窗口,张着脑袋张望确认他是否走远。 人走远了,她躲过一劫。 田岁禾肚子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逼迫自己用完早膳,吃饱之后才正式发愁。 今晚要怎么办,明晚要怎么办,她总不能一直装着? 先不说她对自己伪装的本事没那么大期待,哪怕她能瞒过宋持砚,可他们这样对么? 他是阿郎的哥哥,她把他认错成阿郎对他、对阿郎都是不地道的。阿翁就曾经说过,一旦错了就要及时回头,万不能一错再错。 可她要怎么回头呢? 偷偷逃走?她大着肚子,身上没有银子,就算能偷偷把宋持砚的家当搬空,可她一个人又能去哪儿?接下来她还要生孩子…… 哪怕是仍在熟悉的山村,田岁禾也不敢一个人面对生子。 跑是最不合适的,至少在孩子生下之前是这样的。 看来只有一条路,跟宋持砚说清楚,她不相信宋持砚会因为她短暂的错认而爱上一个小村姑。 他可能是入戏太深,也有可能是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她前些日子又太黏人,试问谁会在饿肚子的时候看到别人主动递过来的烧鸡而无动于衷呢?反正她做不到。 这种时候跟他说清楚,他说不定就回过味来了。 为了避免尴尬,她或许还可以假装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却忘了失忆期间的事,这样也算给宋持砚递台阶,让他能过得去面子那一关。 田岁禾满意地敲定,她蛮聪明的嘛,人心都摸透了。 但才开始夸自己,她又想起来还有最麻烦的一个可能,那便是宋持砚突然不想借孩子给阿郎传递香火了,所以要把她和孩子一块留在身边,若是这样的话…… 田岁禾苦恼地抓着自己头发,“哎呀……这可怎么办?先留下来生下孩子,再偷偷跑掉?” 可这样的话她就要日日对着宋持砚,少说大半年。 她会被他吓死的啊…… 田岁禾冥思苦想,眼看着过去半个时辰,离宋持砚归家又近了半个时辰,她简直要哭了。 院子外忽然传来人声,田岁禾慌乱地站起来。 宋持砚这就回来了? 田岁禾忙爬到床上拿起被子想假装还在睡觉,听到守在院子外的护卫们惊愕的问候。 “大、大夫人?” 田岁禾起先慌得站不稳,随即脑子一机灵,她有办法了! 李宣受宋持砚吩咐在门外拦着,不让郑氏等人进来,避免撞见田娘子,然而院中传出丫鬟惊慌的叫声,“娘子晕倒了!” 郑氏大步推开众人朝里走去,李宣也顾不得这么多,忙派人去请宋持砚,并传郎中。 郎中来看,只说不曾动了胎记,但看不出究竟为何。郑氏问丫鬟发生了何事,丫鬟道:“方才娘子在屋里睡觉,听到外头有人喊夫人,急忙往外走,边走边问夫人是谁,然后捂着头,一直在说头疼呢。” 郑氏又问:“娘子这两个月就不曾记起什么?” 丫鬟摇头,“不曾,偶尔会因为提到一些小事头疼,主子不想娘子受刺激,让我们谨言慎行。” 问也问不出什么,郑氏在意的也并非田岁禾是否真正想起来,她耐心等着田岁禾醒来。 门外的李宣亦是焦急,夫人虽还没兴师问罪,但指不定一会要发作,他派了人急传大公子,可不巧大公子有事,两个时辰内回不来。 李宣准备迎接夫人的痛骂。 片刻之后,田岁禾醒转,捂着脑袋茫然失措。 郑氏忙攥着帕子上前关切道:“岁禾,你觉得怎么样?” 田岁禾恍惚道:“夫人?您怎么会来寺里啊?” 她空茫干净的目光像极了一无所知的孩子,郑氏若有所思看着她,问:“可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田岁禾捂着脑袋:“记得我被人打晕了,睡了好久好久,梦里梦到我被人绑走了,后来还看到了大伯哥,大伯哥为了照顾我,把我安置在一个小院里,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咦,这好像不是寺里?” 郑氏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良久,问:“就这些?” 田岁禾低着头:“是。” 郑氏没追问,只问她:“那你如今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到宋家,你自行抉择。” 田岁禾听懂了郑氏的暗示,“我是阿郎的媳妇,当然跟着阿郎,阿郎是哪的人,我就是哪的人。” 郑氏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既如此,便启程吧。” 李宣急忙上前:“夫人,大公子还有几个时辰归来,您再等一等吧,或许大公子有别的交代。” 郑氏冷冷望向他:“砚儿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 您或许还真不知道,李宣有口难言,看到郑氏威压的目光,李宣忽地明白了,或许夫人已知道大公子的念头,只是不想大公子一错再错,才要强行带走娘子。 这句问话也是在向他施压,他一个下人没资格挑衅主母。 到底夫人与大公子才是母子,万一大公子过后迷途知返,与夫人达成一致,而他惹怒了夫人恐怕还会受责罚,李宣只好退让。 过后的事由大公子解决吧。 * 上了马车,田岁禾才发觉车上物件一应俱全,还带了数十护卫,这架势根本不像临时得知。 更像一早就打算过来接人。 田岁禾陷入局促和矛盾中,郑氏来了,多了个人挡在她和宋持砚的中间,宋持砚说不定会因为记着对母亲的承诺而放弃留住她。就算不他心里不愿意,也总不能跟整个宋家、跟自己的亲娘作对吧? 至少郑夫人能拖到她生下孩子,到时候她在想法儿离开。 经过认错这两个月,她压根没法想象以后要如何跟宋持砚假装不熟,在一个府里相处。 同样的,她也没法面对郑氏,这是阿郎的亲娘,而她因为认错人跟阿郎的大哥当了两个月的夫妻。 这太伤风败俗,也对不起阿郎以及郑氏的信任。 郑氏又是大户出身,或许在她看来她失忆之后跟宋持砚两个人不明不白地是天大的罪过。田岁禾自责得头都抬不起来,可郑氏却不曾责问她,只是温声地问她:“跟我说说,你这些时日在这过得可还好?” 田岁禾含糊道:“挺好的,就是很多事记不清。” 郑氏竟也没追究这是谎言还是真事,心平气和道:“砚儿答应假扮舲儿,起初是为了照顾弟弟的子嗣,但他毕竟年轻,血气方刚的年岁,偶尔也会分不清,你心中既有舲儿,定不愿记得认错时的事,忘了也好,对你,对这兄弟二人都好。” 田岁禾的确不愿背叛她和阿郎的过往岁月。 她也听出来郑氏的意思,她不介意她是否在说谎,甚至认同她忘记,田岁禾这才安了心。 瞧,她还是挺机灵的嘛。 郑氏没有责备她,田岁禾很感激,“夫人,我心里只有阿康,我绝不会跟大公子有牵扯!但大公子那要怎么交代啊……” 郑氏对她的识趣很是满意,态度更温和了:“我会拦着,砚儿素来克己理智,不会过多纠缠你。” 郑氏早已知晓宋持砚藏起弟妇的事,只是出于某些更深的考量打算先行纵容一段时间。 数日前发觉宋玉凝曾给宋持砚写信,郑氏猜她是觉察了什么消息,只好赶在这事被更多人知晓此事之前,提早了半月来接田岁禾。 因此她做足了准备,已命人支开宋持砚,至少在行路的几个时辰里,宋持砚没法赶来。 即便那孩子在女.色当前一时失了理智,但他高傲也冷静,极爱惜羽毛,不会在田氏表明“忘记”后还执迷不悟,对此郑氏很有把握。 * 郑氏用于安置田岁禾待产的山庄离此处并不远,半日即可赶到,为了照顾田岁禾的身子,马车特地缓行,但也在入夜时抵达。 郑氏告诉她:“柳贵妃病重,柳氏不日后要随老爷上京,暂且无暇在后宅兴风作浪,因而这三个月里我都会在此处,直至你平安生子。” 这桩事就似乎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是夜田岁禾躺在宽敞的榻上,只觉一切恍若一场梦。 她翻了个身睡着了,睡梦中忽觉身侧似乎有人。 分不清这是何时何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环住身边人的腰身,对方的温度传入手心时,她手上的触感也明晰起来,田岁禾倏然睁眼。 “啊!”她失口惊呼。 宋持砚按住她,前所未有的温柔,“别怕,是我。” 就因为是他她才会怕啊…… 田岁禾坐起身,迟疑而生分道:“你……宋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郑夫人知道么?” 宋持砚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淡道:“这些你不必担心。” 他的声音语气甚至周身若即若离的清冷,都和她失忆前所认识的宋持砚别无二致,因此他这样以熟稔的姿态与她共处一室,田岁禾甚至怀疑是她还没恢复记忆。 她定了定神,垂着头不敢看他:“你……我听说了,之前您为了照顾我不得不假装,可现在我恢复记忆了,也不太记得之前记错人的事,大人,您不用再假装阿郎了。” 她在试图用忘记抹点一切,宋持砚只笑了声。 他伸出冰凉的指尖,拂过她轻颤的睫羽,此刻的清冷自持像平静的深海之下的暗流涌动。 “岁禾。” 他唤了她一声,拇指抚上她的唇角,低声问:“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回避,不如将错就错。”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59节 田岁禾哑口无言。 本还以为他只是被她的失忆带混了,才一时放纵。等郑氏发现了他们的事再提点提点,以宋持砚的理智会清醒并及时抽身。 可他竟说要将错就错…… 这哪是她认识的那位清贵的宋大人?田岁禾想,或许他是不习惯身边没有人的日子。 冷静冷静说不定就好了。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手扣着身下的被褥说:“你……你说什么,我已经忘了。而且我现在一看到你就还、还是很怕,怕得难受,要不有什么事等我生下孩子再说?” 宋持砚在黑暗中凝着她不说话,田岁禾急了,无奈道:“你就不怕我被你吓坏了……” 她又想起郑氏说过宋持砚也要因为一件案子又要外出,至少三个月才能回来,不如先骗骗他? 说不定他在外头遇到了别的人,回过头发现她其实很普通呢。 田岁禾又有了希望,连忙改口:“其实我虽然记不得太多,但我也想等你回来再问一问你的,可是夫人来了,说你要出远门好久好久,我一个人住不安心。就只能跟夫人先走了。” 她这种嘴笨的人为了骗他都能搬出一个又一个的理由。 黑暗中宋持砚冷笑了声。 他似乎也清楚她是在糊弄他,指腹抚摸她眉眼。 “我如何相信你?” 田岁禾:“信我什么?” 宋持砚靠近了,疏离腔调显得暧昧:“你的真心。” 他的指腹暧昧揉过她的嘴角,暗示地定在她柔软的唇瓣上,从她的唇缝挤进去,揉弄她的软舌。 田岁禾一下便明白他又想做什么,这、这个狗官! 她的脸在黑暗中涨得通红,羞耻中夹着对阿郎的内疚,让她生出执念被打乱的恼怒。 田岁禾推开他的手,但推不开,她只能含着他手指,怯怕而又胆大地反问,“你明知我当初是记错了人,还管我要什么真心……” 宋持砚指尖搅弄她柔软的舌头,往深处顶了顶。 “唔……” 田岁禾想起从前在歙县的某些时候,脸羞得通红。她臊得没了冷静,咬住他手指不让他再乱动,口齿不清地说:“你,我……” “我对你就没有什么真心!” ----------------------- 作者有话说:/ 禾禾你在说什么!快撤回!/ 吃盐哥会发疯,但不是一下很疯,也不会很变态地疯。会循序渐进地疯,有条不紊地疯,细水长流地疯;疯出节奏,疯出风格,疯出诚意[玫瑰]/ 第37章 四下静阒, 宋持砚没有反应,过来好久,他突然在昏暗中笑了一声。 修长手指从她口中撤出, 握住她颈侧暧昧揉弄,声线微冷:“这句我不爱听。” 无论这声笑还是他的手指都叫田岁禾头皮发麻。她突然就想起他利落削去孙青脑袋那一幕,杀坏人不是多可怕的事,但他杀人时的淡漠给她留下了阴霾。 田岁禾张牙舞嘴的气势登时弱了, 瓮声瓮气道:“那……那您想听什么。” 宋持砚没回答, 发凉的指尖擦过她最不禁碰的颈侧。 “岁禾, 是你先认错,这一切是你先开始的。” 田岁禾发出轻微战栗, 缩了缩脖子,气焰又减了一大截, 脑袋也缩到衣领里。 她忙改口:“我、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那你说。” 宋持砚手指放在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上,好像在警告她:你最好说点好听的,不然本官掐了你的脖子。 狗官, 这个狗官……田岁禾只敢在心里暗骂,舌头却没那么硬气。 “我是想说,你……您也是无辜的, 我,草民猜啊,大人您之所以会误入歧途,一定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宋持砚问她:“你什么心情?” 他语气冷静, 似乎还有得商量,田岁禾悄然松了脖子,理了理思路。 “我跟阿郎一快长大,我不想忘记他, 又没办法改变跟……跟他哥哥有了孩子的事,这才把您跟他记成一个人。您呢,为了亲娘,不得不跟一个村姑生孩子,还得假扮弟弟,您那样贞洁的贵公子怎么受得了?” 贞洁。宋持砚皱眉,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她继续:“所以您就骗自个,说您喜欢上我。说白了,您跟我一样,是在救自己,这样您就不会为没了清白后悔,毕竟,您是个贞洁的读书人……” 宋持砚又许久不说话,久到田岁禾以为他又生气了,他忽然捂住了眼睛肩膀一耸一耸地。 田岁禾心突然软了,也没那么怕他了,甚至敢拍老虎肩膀,柔声哄道:“好啦,别、别哭啦,清白又不能当饭吃,就算你再难过……我一个有男人的人,也不能对你负责啊。” 宋持砚忽然抬起头,握住她的手腕,手上不断用力。 “田岁禾。” 田岁禾感觉他又生气了,慌忙用空余的那只手捂住脖子,求饶道:“您别削我脑袋……” 她舌头忙得很,忙着求饶:“你跟我也算同病相怜,还帮了我很多,我怎么会对你没有真心呢,只是没有对阿郎有的那种男女之情而已……” “田、岁、禾。” 宋持砚咬着牙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田岁禾不敢再多话了。 “您说……” 宋持砚松开了她手腕,寒声问她:“田岁禾,可曾有人说过你嘴笨?” 田岁禾疯狂地点着头回应,“我嘴是笨,所以方才的话你可别记在心里。” 毕竟是她先认错人,他们两人说到底都没有错,眼下要紧的是跟宋持砚结束这一段羞耻罪恶的关系。 她回到正题:“所以,宋大人,我们两个不如就……”就这样结束了吧。 宋持砚指叩着榻沿。 “我的确如你所说,生了心疾。无法接受失,”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自然地说出那些荒唐的字眼,“我无法失贞的事,因而有了心疾,心疾本无药,但你我既同病相怜,不如相互为医。” 他捧着田岁禾的脸颊,倾身靠近,几乎威胁道:“没有别的办法了,除非,你希望在下死。” 田岁禾吓懵了。 他这人看着冷冰冰的,那样吓人,可怎么竟然这样容易看不开啊? 她想再救救他,也救救自己,打算用更一针见血的道理说服他,宋持砚却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低声道:“明日我有急事要出一趟远门,少说需五个月。” 五个月?还少说! 田岁禾黯淡的眼眸像点着的烛台,在昏暗罗帐中洋溢着细碎的光。她最多两个半月就该生孩子,五个月早就出月子,说不定可以筹划着离开宋家了。 就算她没本事,这几个月走不了,但五个月也够他那股上头劲儿散去了。 但是要是这时候跟他说清楚,他说不定会派人看紧她,到时她可就真的鸡翅难飞。 田岁禾放弃劝他的念头。 她装起了傻,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含糊其辞地道:“那您一路顺风。” 宋持砚扶着她的下巴稍抬起,仿佛要看清她的神情,好一会突然问她:“我疑心你是在骗我,想趁我不在时跑掉。” 他怎么总人想得那么坏呢?田岁禾低着头,“我一山里人,大字不识几个,我能跑哪。” “也是。” 宋持砚好像被她迷惑了,等田岁禾再醒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温和地推倒在榻上,宋持砚手肘撑她的脑袋两侧,一深一浅地轻吻她。 “唔,你不……” “不是说要为我治疾?” 田岁禾根本没法在记忆清晰的时候,面对宋持砚。她推搡着她,想中断这一个不道德的亲昵,却又不舍得“少说半年月”这块吊在前方的肉干。 她犹豫的时候,宋持砚放开了她,直起身坐着,忽然变得很郑重。 他嘱咐她:“我需秘密外出,你留在山庄亦好,至少母亲会可以照看你。山庄里亦有我的眼线,林嬷嬷明日赶到,她如今也为我做事,你有事可寻她商议。” 田岁禾疯狂点头,他又说:“柳氏母子不在,母亲或许打算提早把你接回宋家,我会让人暗中阻拦、拖延,届时你别应允。” 田岁禾问他:“回宋府不好么?” 宋持砚道:“不好。” 一旦她回了宋家,母亲势必会让更多人知道田岁禾的存在,为三弟这房造势。 如此一来,他和她的关系便多一道阻碍。 但他不会这样与田岁禾说,她虽胆小,但他依旧不放心她。宋持砚只说:“若你回了宋家,母亲或许会联合族老,去母留子。你也不想母子分离吧?” 田岁禾点头。 宋持砚再三嘱咐:“记得,凡事等我回来再说,否则——” 他指关叩了叩田岁禾脖子,她立马拉起衣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宋持砚出了房门。 * 李宣一袭黑衣隐在暗处,听到门推开迅速现身。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人只要活得长,什么都能见到,他跟着大公子十年了,大公子自制力惊人,每日不是读书便是看公文、练剑,连玩乐都是少有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晚上掩护大公子夜探香闺,还是弟妇的香闺!李宣鬼鬼祟祟,生怕撞见大夫人。 宋持砚却负着手如入无人之境,李宣甚至怀疑下一步公子就要去寻大夫人谈判。 李宣小心地请示,宋持砚却说:“不必。” 他对外宣称将离开开封至少五个月,实则两月最够他在田岁禾临盆前赶回来。 但倘若此时与母亲表明他的想法,难保母亲会因为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而做出不理智的举动,甚至可能波及到田岁禾。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0节 郑氏和田岁禾,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孩子的母亲,但宋持砚并不信任她们。 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就先让她们放心,误以为他暂时回不来。 尤其是某人。 “贞洁。” 她自称夺了他的贞洁,还不打算负责。宋持砚轻嗤,亏她说得出口。 * 田岁禾睡了个大觉,清晨醒来,她怔然坐在榻边,摸着被吮得发麻的唇发呆。 半夜的时候人总是不大聪明的,醒一觉,再回忆昨夜跟宋持砚的对话,她忽然反应过来,她可能被是他套住了。 会不会他根本不需要离开那么久,田岁禾不放心,偷偷跟陈嬷嬷和林嬷嬷打听,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 她开始相信了。 所有人都说宋持砚是个大孝子,她也深深认同。若不是孝子,他根本不会答应借子,现在虽然想反悔,可也没有当面去跟郑氏闹呀,而是偷偷摸摸来她房中。 田岁禾决定无论如何,先抱紧郑氏这樽大佛。 林嬷嬷在下半晌的时候被送来山庄,并转述了宋持砚对田岁禾的“关切”。 “娘子放心,大公子已在山庄里安了眼线,听说都武功高强,您可以高枕无忧啦。” “……他,他人可真好。”田岁禾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嬷嬷也为难,她已从夫人的阵营被划到了大公子这一边,对田岁禾和夫人多少内疚,但细想来,这样对她老婆子还是娘子,都是最好的一条路。 此行来山庄,林嬷嬷不仅是为了照顾田岁禾,更充当着迷惑郑氏的角色。 照着宋持砚的吩咐,林嬷嬷对郑氏哭诉道:“大公子说,您也知晓此事,只不过是为了迷惑柳姨娘母子,老奴只好帮着隐瞒,哪知道大公子……” 郑氏问:“大公子可有说什么了?” 林嬷嬷摇头,“什么都没说,就说当一切没发生。” 林嬷嬷走了,陈嬷嬷忙安慰正是:“看来大公子当初是一时迷糊,好在没有铸成大错。” 郑氏对此事态度淡淡,问陈嬷嬷:“杨氏那边休养得如何了?” 陈嬷嬷神色变得谨慎,哪怕周围只有主仆二人,还是附耳压低声与郑氏说。 郑氏欣慰地点点头,“命人照顾好她,另外,福嬷嬷很快要来了,记得做主准备。” 陈嬷嬷挑着重担下去了。 * 宋持砚每隔几日仍会给田岁禾传信,一个月了,箱箧里堆了好几封信,而田岁禾一封都没打开,哪怕认不全字,想到宋持砚那清冷的脸,和那夜的威胁,她也没胆子看他的信。 那些信她避如蛇蝎,看都不看就烧了,见不到他,她在山庄的日子也还算悠闲。 敬安伯派了那位福嬷嬷来山庄,说是要照看田岁禾,但她听林嬷嬷说,那是柳姨娘担心他们动手脚,譬如把女孩换成男孩,特地怂恿敬安伯派来监视他们的。 林嬷嬷拜天拜地:“希望是个男孩儿,可以让大夫人出口气,也可以让娘子母凭子贵。” 田娘子毕竟是个村姑,大公子再宠爱也不好娶为正妻。但如果长子是娘子所出,大公子定会加倍重视。 田岁禾明白林嬷嬷的好意,因此她祈求是一个女孩,不是长孙的话,郑氏和宋持砚可能就没那么在乎孩子了。她带着孩子溜走就会更顺利。 这日午后晴光好,田岁禾扶着肚子在花盆里种大蒜,肚子忽地绞痛,疼得她站都站不稳。 “娘子!” 林嬷嬷忙上前扶住,高声喊陈嬷嬷:“快!娘子身子不适!” 陈嬷嬷忙放下手里山核桃,去请那位早已在山庄住下来的稳婆,山庄陷入喧嚣。 田岁禾的身边人来人往,好多个声音在说话,脚步声此起彼伏,但周遭的一切她已无暇去管,口中咬着帕子,疼得死去活来。 她也算小娘子中体格壮实的,可整整半个晚上,她使尽了全力都生不出来,偶尔心里也没底,她不会交代在这儿吧? 不行,田岁禾想着腹中孩子,阿翁,想着阿郎,甚至是吓人的宋持砚……以及郑氏,她咬牙挺着。 郑氏在院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听到“头出来了”松了一大口气,开始有余暇筹谋别的。 她唤来信任的小厮:“大公子可知道消息了?” 小厮道:“大公子在山庄里应当有安排人,但娘子临盆得太突然,大公子就算知道消息也得几日后。夫人放心,大公子被事绊住了,至少半个月无法抽身。” 郑氏满意点头,“福嬷嬷那边呢,如何了?” 小厮会意地笑:“方才福嬷嬷的儿媳寻来了,说男人又惹事了,福嬷嬷救子去了。” 福嬷嬷料理完家事,回来才得知田岁禾临盆,汗都来不及擦,就匆忙去了。 “夫人见怪,老奴身子不适,来晚了。” 郑氏没有责备,宽慰道:“您年事已高,理当好生歇息的。” 福嬷嬷虽内疚,可心里也打起鼓,怎么她家里偏偏这会出事,实在太凑巧。 屋里传出稳婆的话:“娘子,就差一口气了!头出来了!” 福嬷嬷定定神,忙要入内确认,以免届时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什么偷梁换柱之事。 刚一进门就听到了婴孩的啼哭,以及稳婆激动的声音。 陈嬷嬷喜滋滋地道喜:“生了!生了!是个壮实的小公子!恭喜夫人!三公子有后了!” 郑氏匆忙奔入,仿佛喜讯过大,一时无法接受,人险些晕倒了,得亏福嬷嬷扶了一把。 二人往里间走,房中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老嬷嬷鼻子微皱,上前查看。 田岁禾面色苍白,头发都濡湿了,因为脱力陷入半昏睡。 而稳婆怀中的孩子方剪了脐带,身上还残存血水,福嬷嬷眯起眼一看,确实是方出生的婴孩。 敬安伯嘱咐她仔细敦促,别放过分毫端倪。但福嬷嬷今日因为自家事耽搁了,到底是心虚的,粗略确认之后便双手合掌,连道:“这孩子哭声清脆,是个有福相的孩子,这是宋家孙辈第一个孩子,老爷若得知定会欣慰,三公子后继有人了!” 郑氏看着仆妇为孩子洗净身子,并放入襁褓中,听了福嬷嬷的话如释重负,流下了眼泪:“是,是啊……我苦命的孩子,终于又回到家了……” 三公子一直是夫人的心病,福嬷嬷见她难过,心也跟着软了,忙劝郑氏先去歇息。 走出几步,郑氏才想起来田岁禾,转身返回榻边看了看精疲力竭的田岁禾,内疚道:“岁禾,你辛苦了。” 田岁禾还没缓过来,她累得出现幻觉了,甚至记忆出现了重复,明明记得孩子在刚刚就呱呱坠地了,可是过了好一会,稳婆才大喊“生了、生了”。 她愣神着呢,根本没留意方才郑氏重视孩子而险些忽略她的事,只虚弱笑笑。 太好了,她又有亲人了。 * 田岁禾生子得太突然,甚至不是在原定的厢房,而是就近在郑氏的房中。 宋持砚安插在周遭的暗卫不便靠近主母的地方,只能远远监视着,并在过后立即询问林嬷嬷。 “嬷嬷,娘子生子之时可有何异样之处?” 林嬷嬷将今日前后仔细回想了一番,暗卫悉数记下,急信传给了宋持砚。 清晨天方大亮,宋持砚在五十里外的客栈中,收到了山庄来的急信。 李宣急切赶来:“公、公子!生了生了!” 宋持砚猛地起身,牵动了因中毒而僵硬的身子,惹得郎中脸色煞白:“大人当心,您不能动弹啊,一旦动弹毒性又会蔓延,就得等更久了。” 宋持砚只能稳住自己,让李宣帮忙看信,得知田岁禾诞下孩子,他怔忪了数息。 “再念。” 李宣又仔细念了一遍。 宋持砚道:“再念。” 又念了一遍。 “再念。” 李宣连念了第三遍,宋持砚才慢慢恢复了以往的云淡风轻,但仔细一瞧还是能瞧出几分茫然。 哪怕都到这份上了,李宣还实在难以置信,田娘子诞下了大公子的孩子。 眼前这清冷得仿佛一辈子不会涉足情爱,甚至“人夫”、“人妇”都毫不沾边的大公子,竟一夜间当了爹。 还是弟妇所出的。 李宣斟酌着贺喜,但贺的是:“真是该恭喜田娘子啊,总算如愿以偿了!” 宋持砚躺在榻上不能动弹,幽幽抬起长眸盯着他。 “你倒是谨言慎行。” 被大公子看出来了,李宣不敢接话。他只恭喜了孩子的亲娘,却不曾一并恭喜孩子的亲爹。可他实在不知如何公子,若说恭喜大公子,但田娘子名义上还是三公子在村里的妻子,怪别扭的。若说恭喜三公子,那他的月银还要不? 更不能说“恭喜大公子、三公子”,这听起来叫什么话? 李宣也难做。 除了震惊,他亦感慨,这样算的话,孩子应是提早近月出生,恰好接上了三公子去世的时间,真是好巧。这时间掐得准,柳姨娘那边连质疑都少了个由头。 只是孩子提早出生,对大夫人是喜事,对大公子却未必。 替宋持砚解毒的郎中不知道那么多,看多了世间百态一眼就瞧出了,喜道:“恭喜大人喜得麟儿!大人年纪轻轻就已有了家室,真是令人艳羡了。” 但老郎中还是得劝:“您想必急着回去见妻儿,可这毒是慢性毒,还需少说七日,您且忍一忍。” 妻儿。 宋持砚淡漠的眉梢轻动,眉间含蓄的笑意似化雪,听到“七日”,眉头又若有所思。 他虽初涉男女之事,但也知道女子生子时形如越过鬼门,原本按他的计划三日后快马加鞭赶回去,即便她提早生子,他亦可赶到。 但他昨日中了毒。 此毒并非剧毒,只是会使身子麻痹,不便赶路。且若动弹过度,则会扩散。 宋持砚可以断定此事绝非巧合,且疑点指向郑氏,但以母亲对他的了解,怎会觉得他看不出? 想是铁了心要孩子记在三弟名下,顺道借此告诫他,让他冷静。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香火,竟然不惜给长子下毒,即便是不会损伤根本的毒,宋持砚也不由哂笑。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1节 他看着李宣手中的信笺,唤来付叔:“赶回山庄,给她带一句话。” * 付叔日夜兼程,三日后赶到了山庄,并把消息递给林嬷嬷。 此时田岁禾还在休养,“大公子来信了!” 田岁禾正端着碗喝汤呢,这几日她忙着生孩子,适应当娘的日子,早把宋持砚这号人物抛却脑后,听到“大公子”这仨字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烫手山芋。 她像听勾魂鬼差念勾魂令似的,紧张地听着。 “大公子说,宋家人心叵测,情况复杂。大夫人不一定能护住孩子,让您暂以身子恢复得慢,不便行路为由,先跟孩子留在山庄。” 宋持砚还说他半个月后就回来,让她别乱来,几乎是明示了。 他甚至派付叔赶回山庄,跟郑氏挑明了,要把田岁禾与孩子留在身边的想法。 田岁禾头都大了。 但她还在坐月子,想跑也无能为力。 且生下孩子她才知道当初天真了,刚出生的小孩孱弱得很,比刚破壳的小鸡崽还难搞,别说她一个人应付不来,哪怕想逃也少说再等上三个月, 既然没法跑,她索性躺平,置身事外,随波逐流,现在事情成了郑氏与宋持砚母子之间的较量。 郑氏房中。 陈嬷嬷可谓是如履薄冰,大公子顾念夫人只剩一子,素来恪守孝道,人也冷淡,从不与夫人过多计较。 这次怎么当面挑衅了? 夫人这样的性子,不又得哀叹长子跟自己有隔阂了?但出乎意料,也许是有了孙儿,对于宋持砚的“出尔反尔”和“挑衅尊长”的行径,郑氏竟格外宽容。 “我对这孩子有愧,岂能与他生气?”只是孩子她无论如何都要记在幼子名下。 郑氏不愿与长子当面起冲突,她更习惯引风吹火。 当夜,宋家族老派了人来,声称敬安伯发话,希望接主母与三少夫人母子回到宋家。 家主发话,族老敦促,郑氏自是“无能为力”。 她甚至为了顾及长子,通情达理地把选择权交给田岁禾。 好嘛,现在烫手山芋又回到她手中了,田岁禾无奈看着怀中的孩子。 看着看着,孩子对她咧嘴一笑,田岁禾愣住了。 为什么?她竟从宋持砚的孩子眉间,看出了阿郎的痕迹。 田岁禾走了神。 刹那间,她忽然想起了最初的愿景,她想有个家人,也想让柳姨娘落空。 不想玷污和阿郎之间,多年的亲情。 也不想宋持砚一错再错,让他和阿郎之间的兄弟情也不再纯粹。 这一切的“不想”都告诉她,她得划一道线,不能再态度含糊地应对宋持砚。 哪怕只是逃跑前的做戏。 田岁禾选择与郑氏走,并托付叔给宋持砚回口信。 * “宋大人,我知道您在为我和孩子的以后着想,但我是阿郎的妻子,对不住了。” 区区几句话,却像一块大石压在付叔头顶,付一个下人,哪敢拦住郑氏与族老?只得把话带回去。 赶回去的当日,宋持砚的毒才解清,但付叔怕公子动气,等再过了一夜才转告。 付叔转告的不止田岁禾的话,还有这两月里宋持砚给田岁禾的书信。书信封封完好,甚至没有褶皱,可见不仅未拆,连碰都不屑于碰。 宋持砚眉目冷凝。 护卫们正战战兢兢,宋持砚神色冷淡地烧了那些信,平静一如往常。 “回宋家。” 她认不全字,不想看信亦情有可原。无妨,他会一字一字地念给她。 -----------------------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孩子是他的。/ 坏消息:孩子不算他的。/ 更坏的消息:老婆也不是他的。/ 第38章 “娘子?快看小公子!” “娘子, 娘子?” 田岁禾坐在窗边侍弄她的如兰蒜苗,林嬷嬷唤了两次,她才回过神, 起身去摇篮边上看一眼。 摇篮中的孩子粉雕玉琢,吮着手指,乌溜溜的眼儿盯着她打转。 “娘子,小公子在看您呢?” “嗯, 他好乖呀。” 田岁禾对襁褓中的婴孩对视, 不知为何越看心里越别扭, 大抵还是没习惯当娘亲。 她匆忙转过身,移开眼。 林嬷嬷看在眼里。 娘子自小在山中跑着长大, 身量纤细但体格康健,因而相较于足不出户的闺秀, 生子还算顺利,过了二十多日已慢慢恢复。 小公子也很壮实,夫人对娘子也很满意, 一切正是美满呢。 可瞧着娘子这一阵子的模样,怎么好像总有心事,莫非是害怕大公子回来不好交代? 想到这林嬷嬷也发愁。 她不解道:“娘子何必坚持回宋家呢?眼下柳氏和老爷在京城, 府里的确还算清净,可等三四个月他们回了开封,指不定要闹出多少事呢!您就不担心么?” 田岁禾嘴上无所谓:“我有了孩子,夫人会帮我的。” 实则她心里有她的打算。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宋家和开封的, 但在那之前要解决两个大难处,宋持砚,还有如何离开,以及她跟孩子日后如何生活。 宋持砚是个读书人, 还是什么探花郎,这样的人最需要维护名声,她回了宋家,他便不能再与她不清不楚着,可能一开始他会不高兴,但时日久了他会知道怎么选最合适。 而她刚生下孩子,也需要在宋家好好休养,攒些盘缠。 回宋家是最合适的路了。 眼下她要趁着要多认字才好,不论是待在宋家还是外头,认字都不容易吃亏,田岁禾拾起那本被翻烂了的三字经继续看,边看边用笔杆子歪歪扭扭地照着写。 写着写着,她不免想起一些往昔的片段。山间树荫之下,年幼阿郎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写字,而她在旁边看,才一个眨眼的功夫,身边的人换了,成了个冷冰冰的青年。 他负着手,严厉地在她纸上指点:“错了,重写。” 田岁禾掐断了胡忖。 她很不喜欢现在这样,记忆错乱之后,她再想起阿郎时,会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的兄长。 应是才恢复记忆,也许再过一些时日,她就可以再次分清。 摇篮里的婴孩开始哭了,听这哭声应当是饿了。 孱弱的啼哭让人无法不动摇,哪怕田岁禾还不习惯当娘,她仍是感到心头软乎乎的,她走到摇篮边,熟练地抱起婴孩,撩开衣襟喂食。 看着孩子,她原本纠结紧攒的眉间温柔地舒展。 怀中婴孩衣瞪着无辜的眼眸,好奇地盯着她,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田岁禾发觉了一件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孩子不像宋持砚,与阿郎倒是有三四分像。 因为这三四分像,郑氏对这个孩子也是视若珍宝。 对田岁禾而言,这本该是个好消息:孩子不像宋持砚,她就可以欺骗自己这是她与阿郎所生的。 最初她成功了,可毕竟心里清楚这是与宋持砚生的。 再骗自己也没法否认。 田岁禾摇摇头,管他呢,反正是她的孩子就好。 小孩吃饱就咕噜咕噜睡去了,田岁禾又有了清闲时光,对着三字经琢磨着给孩子起小名。 整个宋家上下都知道她字识不全,宋家书香门第,自有人才辈出。起名自然轮不着她,但郑氏答应了,让她亲自为孩子起个乳名。 即便只是一个不会搬到台面上的乳名,田岁禾也想豁出全力,尽量给孩子最好的。 正好午后宋玉凝出远门回来了,听闻田岁禾顺利诞下孩子,一回府就急匆匆地来了清荷院探望。 田岁禾起身相迎,宋玉凝连忙扶住她:“你才诞下侄儿不久,不宜劳动,好好歇一歇吧!” 田岁禾笑着说没事,“我打小野惯了,身子骨好,我们山里的女人们,生完孩子几日就下床了。” 宋玉凝上下打量她,从田岁禾被劫走,她们已半年不见。一朝成为人母,昔日青涩羞赧的弟妹,如今添了温柔婉约的气韵,一低眉,一垂首,自有欲说还休的媚。 身段也比从前婀娜不少,唯独一双杏眼,依旧干净真诚。 见她面色红润,宋玉凝才放心,顾念周遭有丫鬟婆子,她拉着田岁禾去到院子后方的小树底下,内疚地说起上次的事。 “我只听说见到阿弟与你在一起,且你似乎不记得他了,这才写信一问。没想到是误会了,大伯母已经与我解释过了,称是她授意,且当时雪酲在那一带有公务在身。” 田岁禾原本还在为宋玉凝可能发觉她失忆期间,与宋持砚成了“夫妻”而羞赧,一听郑氏已澄清了,心里也踏实了好些。 宋玉凝自嘲道:“好在当时因为还不确定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信中我并未多说,只称过往认识的故友撞见过你和阿弟,便来信问一问。不然误会了你们,我就没法抬头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怀疑,甚至怀疑过田岁禾的孩子也来得不寻常,只是宋持砚外表实在清正,宋玉凝即便怀疑,也轻易能打消。 福嬷嬷都说孩子足月出生,怎么可能是宋持砚的? 这件事就这样归结为“误会”,田岁禾自在了些。 宋玉凝又与田岁禾谈了一些不能被外人知晓的私事,随后拉过田岁禾,相携着往房中走。 “还没看过小侄子呢,带我去看瞧瞧,那孩子是更像弟妹还是三弟一些,我猜像弟妹!”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2节 两人才回了房,林嬷嬷道:“方才陈嬷嬷来人,说大夫人要看孩子,娘子跟大小姐在说悄悄话,老奴便没有打搅二位。” 田岁禾有些纳闷。 郑夫人对这孙子宝贝得很,根本舍不得让孩子出院子,每次看孩子都会亲自过来。 怎么这一次突然把孩子抱去?莫不是府里其他人想看。 刚诞下孩子的母亲总是会过多担忧,田岁禾又还年轻,经事尚少,担忧浮在了脸上。 宋玉凝看她不放心,提议道:“我正好也要去看看小侄子,这样,岁禾跟我一块去伯母那儿吧。” 田岁禾一道去了,方走到长廊上就看到一个清冷高挑的背影。 她脚底僵住了。 现在逃走还来得及么…… 宋玉凝当她是因为才被误会过而迟疑,朝着那背影笑着唤道:“哟,孩子的大伯回来了!” 田岁禾脚更挪不动了,不止脚挪不动,脸也抬不起来。 宋持砚不曾回头,背影瞧着比平时更僵硬些。 田岁禾跟着宋玉凝进了房,打眼一瞧才发觉是因为他怀中抱着孩子,动作稳重,但也能看出生疏。 凤眸低着,纤长的睫羽垂着,显得很是温和。 他的目光认真打量着怀中孩子,不曾挪开眼看她们。 二夫人张氏也在,捏着帕子调侃道:“雪酲虽还未娶妻,但抱起来孩子倒也有模有样,先练练手,待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更熟练了!” 郑氏笑笑,“这孩子一心仕途,平日又太守礼。” 这话听起来只是调侃宋持砚为人太板正,在成家立室一事上不甚用心。若不是田岁禾心里清楚她和宋持砚的事,只怕也这么以为。 迟钝如她也能听出,这是在用礼教把他架到高处呢。 她默默站在人群外,希望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二夫人发现了她,笑着回头:“哟,岁禾也来了呀。” 田岁禾顿时拘谨得像偷偷冒出洞被发觉的兔子。 尤其看着宋持砚在人前抱孩子,她就仿佛感觉他是孩子生父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她很想逃走的,可来都来了逃走反而像是心虚。 她低着头慢吞吞上前给两房的两位夫人请了安。 之后转身对宋持砚,眼皮子垂得更低了:“大……大哥回来了?” 宋持砚淡淡颔首,跟寻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没回头,田岁禾却生出错觉,他好像转身看了她一眼,很短暂的一眼,却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好在她一贯胆小,尤其对宋持砚,旁人不觉得如何。 襁褓中的婴孩最是灵敏,听到她声音就咿咿呀呀地喊,田岁禾忙上前习惯地伸出手要抱回来,窥见宋持砚纹饰雅致的袖摆又怯怯地落下手,拘谨地立在一侧。 宋持砚似乎并未发觉她,长指轻点婴孩圆润的脸颊。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着,他很是温和地问孩子:“怎么了?” 顺着孩子渴切的视线,他的余光慢慢落在后侧素雅的女子裙摆上,这才发现了田岁禾。 他问孩子,“要找阿娘么?” 他的言行都很守礼,旁人只会觉得他在逗孩子。 可是因为知道他是孩子的生父,田岁禾听上去却很别扭。他的口吻……好像一对夫妻在逗孩子。 孩子闹得越发凶,半点不愿在宋持砚怀中待着,他便将孩子递给陈嬷嬷,由陈嬷嬷抱给田岁禾。 前后的举止也颇得体知礼。 这样的宋持砚才是他该有的样子,田岁禾放松了些,抱着孩子逗哄,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二夫人瞧出来她还不大熟练当娘亲的感觉,笑着说:“岁禾这是刚当了娘亲,还不习惯,不妨带着孩子回去歇一歇吧。” 郑氏看重孙子,也很快放了她,田岁禾如释重负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宋持砚方才的神情,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对她也像刚认识的时候,想来是早已冷静了过来。 田岁禾如释重负。 她赌对了,还好跟着郑夫人回宋府,否则只会更乱。 往后的几日,田岁禾不曾出院子,也不曾再见过宋持砚。 听闻他又调回了开封府,虽说起居都在宋府,但公事繁忙,每日早出晚归,极少露面。 他们之间短暂的错乱回到了正轨,田岁禾逐渐安了心。 * 这日她在想乳名时有些不解的地方,正好想出去走走,便去二房找了玉凝,谁料不凑巧,回来时迎面撞上个熟悉的疏离身影。 田岁禾脚又钉在了地上。 她深深垂着头,长睫压得极低,毕恭毕敬地福身行礼。 “大、大哥。” 宋持砚以平静简短的颔首地回应她,淡声问:“身子如何了?” 田岁禾紧张得气都喘不顺,悄悄换了一口气,这才低声应道:“好了很多了……谢大哥关心。” 他们之间又跟刚认识那会一样,甚至她的拘谨害怕更胜从前。 宋持砚也如从前那样冷淡,即便比平时多了几句问候,但也像是公事公办:“孩子如何?” 田岁禾双手交叉,也一板一眼地答:“也很好。” 她头埋得很低,宋持砚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冷淡的风目中映着她纤弱身影,正是这样柔弱不堪一击的身子,却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的孩子,宋持砚目光中的幽暗逐渐变得温和。 然而想到孩子肖似三弟幼年的轮廓,宋持砚缓缓皱了眉。 按母亲要强且一心与柳氏过不去的性子,若孙儿是个女孩,她必然不愿接受,因而宋持砚原本猜测郑氏会为了要一个长孙而筹备着换孩子,他也曾派暗卫暗中盯着,但不曾发觉任何异样之处。 且寻一个年岁相仿的孩子容易,寻一个三弟正好有几分相像,生辰还差不多的孩子很难。 莫非是他多虑了? 孩子是他们的无疑,然而正是如此,宋持砚才更为不悦。 他和她的孩子,却像三弟。 且名义上,那亦是她与三弟夫妻结合而得的血脉。 那他算什么,算白忙了? 宋持砚语气依旧很冷淡:“孩子名字可起好了?” 田岁禾今日满心都是乳名,下意识以为他问的也是乳名,“正让玉凝帮忙看,她读的书多。” 宋持砚简短地嗯了声。 他应当客套完了,田岁禾提步要溜,宋持砚又慢条斯理地喊住她,“就不想过问问我么?” 田岁禾只能停下,“我忘了,您曾是探花郎,学了好几个车。” 宋持砚看了她一眼,幽幽道:“是学富五车。” 田岁禾强撑的落落大方顿时土崩瓦解,原本她这句话用得很熟了,没想到因为紧张说岔了。 她更窘了。 她忙说:“夫人说您学富五车,大名和表字她回头会找您帮看一看,我这是在给孩子起小名。” 宋持砚矜雅地颔了首,又说:“就用笋字,如何?” 田岁禾还不曾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损?可这个字是不是显得不吉……啊不,损,损字挺有意思的,玉凝说月亏则盈……” 探花郎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她则负责由自己来说服:“……乡下人说小名越损孩子命越硬,果然是有些道理在。” 田岁禾说服了自己。 宋持砚旁观了她自说自话的过程,嘴角轻轻抿了抿,轻飘飘道:“春笋,非折损。” 田岁禾的舌头僵住了。 拍错马屁了啊…… 她囧的不行,简直想顺着地砖的缝隙钻入土里。 宋持砚周身沉冷因为她和缓,慢悠悠问她:“你曾与我说过此字很好,才几个月就忘了么?” 田岁禾僵硬的口舌更僵了。 她不知道他提起她认错期间的事,是随口一说,还是撕破粉饰的前兆,她的三魂七魄慌得散了大半,想溜之大吉,“好,好!我回头问问玉凝笋字怎么起名!” 手腕却被拉住了,宋持砚轻易将她带入他的怀里,口吻清冷:“我和你的孩子,为何问别人?” 完了,他撕碎了伪装。 田岁禾惶恐地左顾右盼,不知说什么,只能急急抽出手:“这是外头,你不要名声我还要……” 宋持砚握住她的腕子,把她牵到一处隐蔽的墙根下。 “此处无人。” 这地方很狭窄,宋持砚高挑身影立在她面前,仿佛一棵雪松,高高地压过来,田岁禾越发手足无措,“大哥,您到底想干什么啊……” “岁禾,你不能这样唤我。” 宋持砚一手便握住她两边手腕并放到她身后,利落地钳制住了她,他低头重重吻下来。 “呃……” 不像以前的温和克制,他的吻蛮横而直接,粗.大的舌头绷得笔直,径直侵入田岁禾的檀口中。 舌尖被他紧缠,手也被制住,田岁禾喘不过气。 被满满侵占的檀口,挣不脱的手腕,狭窄的墙根……一切都让田岁禾感觉如同在被桎梏、囚禁,她慌乱地要咬他,宋持砚才总算撤出来,一下下浅浅地吻着她嘴角。 “岁禾,三个月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3节 田岁禾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他们已三个月不曾接吻,而当初的每日一吻,是她先开始的。 她懊悔地闭上眼,偏过脸纠正:“……您不能这样。我是阿郎的妻子,您是阿郎的亲哥哥。” 宋持砚捧起她的脸,将她的脸转过回来直视她。 “但我亦是你孩子的生父。” 田岁禾的脸涨得通红,闭着眼更不敢睁开看他,长睫颤得厉害,几乎央求道:“您能不能别说得好像我们私下不清白了?” 宋持砚捏住她的下巴,问:“难道我们之间还算清白?” 他说的是没错,可这句话表露出来的不是从前不清白过,更像是在暗示以后,她被他话中可能的深意吓到了,睁开眼惶然地看着他。 宋持砚注视着她闪动的杏眸,指腹描过她被吻得殷红的唇,清晰而肯定,逐字说道。 “无名无分,却暗中诞下子嗣,便是苟合,要双双沉塘的。” “什么啊?”田岁禾被他给说得脸更红了,可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她无法从这句话中挑出错,他们的确也算这样的关系。 只是开始的理由以及过程,都不是他说的那样。 至少她不是有意跟他搅和在一块的。可明知他是在狡辩,但田岁禾嘴笨,只能冤屈又窝囊地斥驳:“虽说你读的书多,又是探花郎,但不能仗着嘴皮子利索就乱唬人!” 见她好似被逼上梁山般,宋持砚不由得温和:“别怕。按照母亲的筹划,百日宴上才会让你和孩子见外人、入族谱,你现在跟我离开宋家还可转圜,再等个一年半载,我会名正言顺地迎你进门。” “我们的孩子依旧是宋家的长子长孙,你若觉得愧对三弟,日后可过继在他名下,但养在你膝下。” 他的规划条陈清晰,田岁禾也相信他有这个手段,更不像为得到她而吊着根萝卜在哄骗她。 可是她不愿。 她鼓起勇气迎向他的目光,怯懦的目光变得坚持: “但我是阿郎的妻子。” 宋持砚沉着眸光,逼近了一步:“你的孩子是我的,你是孩子生母,便是我的妻子。” 田岁禾被他绕晕了,她说不大明白这之间细微的区别,只一再地重复着:“就算孩子是你和我的,可我还是也阿郎的妻子!” 宋持砚身上气息突然冷下,可再他眼里竟有浅淡的笑意。 他被她气笑了,不给她回避,“那我算什么?为你们传宗接代的器物,用完去父留子?” 他这么一自哂的确有了那种意味,田岁禾细想他的处境……似乎听起来有些像,她不免内疚。 “可阿郎并不知道,他是无辜的,起初也是夫人先让我们这样的,你光说我干什么……” 宋持砚反问:“难道你就丝毫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田岁禾心虚地眨眨眼。 她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但没想过跟他有…… 她怕他还来不及,哪敢啊? “我又不知道是您……我对您既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啊。” 宋持砚又被气笑了一声。 她太过无辜柔怯,他连表露怒容都不免担心吓着她,自从遇到她,每每气到极点只能笑了。 他低声问她:“觉得难以界定你我的关系,对么?” 田岁禾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到底想干什么,管他的,先点了头再说,她急急地点头如捣蒜。 他温和许多:“无妨,我来告诉你我们是什么关系。” 田岁禾方浮起的心又有即将下沉的错觉,她期盼着他能摆正关系,或者说句他是她的夫兄。 好让她可以顺势纠正关系。 可宋持砚却揽着她的腰肢,贴着她的唇,把话一句一句地渡入她的口中,直抵她心里。 “若你乖乖地留在我的身边,我便是你的夫婿。” “否则,便是——” 他压低声说了两个字。 田岁禾错愕地望着宋持砚,难以想象他这连看到一片肠衣都要皱眉的人,居然会说他是她的。 情……夫。 她被这称谓吓到,更被他这句话背后的打算吓到了。 他、他想干什么? ----------------------- 作者有话说:/他和她的孩子,却长得像他。/ 今日先浅疯一点,之前文案上的祠堂和浴桶疯还没到,因为吃盐哥会在不同场合不同程度的疯。因为涨幅不太理想,所以这两天在测试文案,文案会变来变去,但内容不会克扣,先打个包票。[玫瑰]/ 第39章 情夫。 苟……合…… 宋持砚线条清晰的唇一张一合, 道出让田岁禾面红耳赤的话。难以想象的这总是冷淡抿直,仿佛无情无欲,竟会说出这样粗鄙的话。 这太过意外, 她甚至关切起他,“你不是疯了吧?” 宋持砚亦这样疑惑。 但话已出口,他不会收回,也不会再假装道貌岸然。 他们双双沉默, 后方突然有人经过, 田岁禾绷紧头皮, 路人鞋底踩过枯枝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像在拆人骨头,被别人撞见她和大伯哥在墙角私会, 可不就是在拆她的骨头? 她后背死死贴上墙要将自己融进墙里,十指用力扣着墙, 畏惧地看着宋持砚,生怕他失去理智,拆穿他们不见光的关系。 宋持砚凝望着她。 她杏眸中的不安越是浓烈, 他越生出摧毁的欲望,就如当初在歙县的假山后偶遇,吓到她的那次。 或许早在那时他就已对她有了见不得光的心思。 宋持砚目光晦暗, 倾身将她压在墙上,再一次吻了上来。 路过的是两个偷懒的丫鬟,两人在亭子里坐了下来聊起府里的事,偶尔提到“三少夫人”、“小小公子”、“大公子”、“三公子”这样的字眼, 涉及孩子,田岁禾凝神细听着。 “连府里的老人都说,小公子像极三公子幼时的模样!” “可不嘛,这孩子真会长。” “不愧是亲生儿子。” 虽说这对孩子算好话, 可此时她只想求她们别说了。 因为她们一开始感慨她和阿郎的孩子,宋持砚的吻就越发肆无忌惮,他含住她的舌尖,摄去她的呼吸和神思,大有若被发现便将他们的关系当众撕破的疯狂。 田岁禾越发怕了他,玉凝方才还说宋持砚是清正君子,可哪有君子把弟妇堵在墙角肆意强.吻? 君子发了疯比谁都可怕,田岁禾不敢推开他,只能承受着他的吻,吻着吻着她逐渐眩晕。逐渐分不清他是谁,这是何时何地。 她的手在缠绵的吻里不住发颤,人也漂浮像水中的浮木,胡乱地四处乱抓,用力地揪住他的衣角。 宋持砚慢下来,待她缓过一口气后再度含住她唇瓣更肆意地含吮。手紧圈着她腰肢,身子亦往前压,有力的身体与她隔着几层薄薄衣衫相拥,仿佛要越过衣衫交融。 他更近倾身拥住她,搂得她喘不开气,田岁禾突然惊呼,指尖捂住衣襟,用力推开他。 “啊!” 惊觉自己竟发出了声音,田岁禾紧张地往后方一瞧。还好那俩人早已走了,在她被阿郎的哥哥压在墙角吻得不知所以之时。 而她根本没发觉她们不知何时走的,田岁禾陷入自责。 她沉迷了。 她被夫兄堵在墙角接吻,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走了神。 虽说记起一切之后,田岁禾也曾因为想拖住宋持砚,在山庄里被他按着亲吻,但那毕竟是外头。 宋家这座礼教森严的百年宅邸,好像处处藏着审判的眼,一草一木都会谴责她,田岁禾咬着下唇,被吻得殷红的唇瓣咬得泛白。 宋持砚看着她绯红的眼尾,因她似是哭过的神情而软下了眸光。 方才的确过了。 “怎么了?”他低声询问。 男子清越的声音一入耳,田岁禾更清醒了,她垂着头,用尽全力推开他,手捂着衣襟跑开了。 她的反应实在太大,宋持砚讶异,怕吓着她便不曾强硬拦住。他后背倚着墙,平复气息和心跳,目送田岁禾逃远了,低头才发现衣襟处晕开了一片暗沉的水。 淡淡的清香似乳酪。 原是如此。 宋持砚恍惚了须臾,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他在书桌前沉默静坐,并未立即去更衣。 田岁禾在他身上留下的淡淡香气,依旧萦绕鼻尖。 宋持砚饮了一杯水。 但喉间依旧很燥,她失忆的数月,他们朝夕相处,但多数时候她带给他的更多是安心熨帖,而不是这样的渴燥。 此刻的渴躁更像在歙县的数夜。 宋持砚又饮了一杯水,闭眼倚着椅背,但片刻后还是不得不去了湢室。 水声哗啦,略显急促的轻微呼吸声克制又放纵。 * 屋子里光线昏暗,田岁禾衣衫落到了臂弯,露出一片玉润的肩头,她红着脸,又拧了一块热帕轻敷在心口。 热帕子上冒出热气,但并不算熏人,她的双颊却像被热气熏了许久般泛着潮红。 好难堪。 回来后她都没心思去想宋持砚荒谬的话和吻。满脑都是羞臊,她是因为被他压得太紧,才会把衣襟弄得湿透了。 那他的呢?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4节 他回去后要是发现了,会不会笑她。 “丢死人了。”田岁禾扔了帕子,把脸深深埋入地被子里。 林嬷嬷在边上给她抵上新拧好的热帕,道:“娘子喂一下孩子,很快就好啦,哪用这样麻烦?” 田岁禾摇头:“这次不了。”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宋持砚那张清冷的脸,而孩子又像阿郎,她一想到喂孩子的时候,眼前交错出现阿郎和宋持砚的脸。 那太难为情了。 因为那一出小意外,田岁禾整整难堪了一整日。 夜里躺在榻上,她都在猜宋持砚到底看没看到,他会不会乱想,以为她会那样是因为在跟他亲吻时动了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田岁禾竟梦到回失忆时和宋持砚一道住的小院里,他那用料讲究的衣襟上,漫开一小块突兀的暗色。 而宋持砚像当初那样捧着她的脸,清冷的目光充满蛊惑,“但今日我想多尝一点,可以么?” 他埋下了头。 半夜,田岁禾在婴儿啼哭声中醒来,她许久都没能回神,林嬷嬷看她双颊通红,猜是睡热了,小声提醒:“娘子,小公子又饿了,该喂一喂了。” 她迷糊地接过孩子。 孩子刚张口,她冷不丁想起那个梦,两道眉都拧成麻花了。 她定是被宋持砚吓坏了,才会做那样可怕的梦,现在的宋持砚虽说有些疯狂,但那么清高文雅的人,怎么会那样子呢? 那日过后,田岁禾躲着宋持砚,好一阵不敢出门,直到郑氏派人过来,说:“三公子的坟已移回祖坟,排位也要迎回了祠堂,今日请了仙长开迎牌位,夫人说娘子稍后可去看看。” 祠堂是宋府要地,寻常不得轻易进入,田岁禾不想错过机会,午后,她拉上玉凝,来到位于宋府深处的祠堂中。 阿郎的牌位就在一个角落里,宋持舲三个字镶嵌在乌色的牌位上,就是他在宋府仅剩的痕迹。 看着牌位,田岁禾恍若隔世,算了算日子,阿郎竟走了快一年。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熟悉热情的“阿姐”,她似乎回到在山里时,他们一道在山里疯跑,靠摘野果填饱肚子,清贫但快活。 然而抬头只看到黑乎乎、冷冰冰的牌位。 田岁禾像是被冷水兜头泼下,过于逼真的回忆跟过于残酷的现实反复交错,她的眼泪唰地涌出。 宋玉凝看在眼里,也想起来她死去的心上人,然而不同的,是她的心中已无比平静,而弟妹依旧怀念三弟。 她艳羡这对少年夫妻之间不可磨灭的情意,“弟妹和三弟这般要好,来生定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宋玉凝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低笑。 她诧异转身,祠堂门口,一道挺拔淡漠的身影背着光立着。 “阿弟!” 田岁禾处在难过中,暂时忘了上次的事,只知道眼前的人是阿郎的亲生哥哥,身上流着与他相同的血。 这种微妙的寄托使得她看向宋持砚的眼神,掺杂了久违的温情。 “您来了……” 宋持砚没想到她难得对他表露亲近,竟是在三弟的牌位前,他想都不想也猜到了原因,他一时不知该自哂还是庆幸。 宋持砚未打破这难得的和睦,朝她的方向温和地看了眼。 他的凤眸与阿郎相似,没了清冷的时候就更像了,田岁禾再一次怔忪了。 “阿郎……” 她像是一年前初遇那日,含着泪眼唤宋持砚阿郎。 宋持砚眉间沉下。 宋玉凝以为他是太恪守礼数,不喜欢被认错,忙站出来调和气氛:“日前我阿娘还说呢,三弟幼时聪颖,弟妹学东西亦认真细心,侄儿日后想必也不同凡俗。又有位探花郎大伯敦促,必是人中龙凤!” 提起孩子,田岁禾非但没露出笑颜,眼帘反而垂得更低。 玉凝说她对阿郎情深似海,可她竟梦到宋持砚低头含住她……山里人多少都信鬼神,在列祖列宗面前回想梦中羞人的一幕,她心里的负罪感堆得重了。 想伸手去拢一拢衣襟,指尖触到襟口仓促地收了回。她心里不干净,便怕旁人看到她的动作,窥探出她的内心。 尤其宋持砚。 田岁禾难堪地咬唇。 宋持砚的目光落在她的襟口,亦迅速移开,纵使他再是衣冠禽兽,也不该在祠堂想到那些事。 宋玉凝和田岁禾很快离开了,宋持砚独自在偌大祠堂之中,对着三弟和列祖列宗的牌位。 他凤眸垂敛,像是在自省。 的确该自省。 但自省并不代表着回头,因为他已回不了头。 独处片刻,宋持砚亦打算离开,经过门槛处发现一块白色帕子,右下角绣了株歪扭的禾苗。 他俯身拾起帕子。 帕子被浸得湿润,溢出淡淡的清香,一如这数日里萦绕鼻尖挥之不去的。 * 祠堂位于几房交界处,出来不久田岁禾便与宋玉凝分道扬镳,各往各院去,走出几步才发觉帕子丢了。 往回走可能会遇到宋持砚,她现在根本不敢面对他,更不敢回祠堂。 “绣的也不是多好看,落了就落了吧。”田岁禾打算放弃帕子,却被林嬷嬷拦住了,“娘子,帕子可是贴身之物,被人捡去怕有麻烦。” 大户人家就是麻烦,在他们山里,裤头飘到别人头顶都不算什么大事! 可那帕子曾被田岁禾用来擦拭胸口,要是被宋持砚捡到了……那可比见到他还可怕! 田岁禾央求地看向林嬷嬷,可林嬷嬷露出苦笑:“娘子,您知道的,老奴被大公子收买了,现在是大公子的走狗。” 田岁禾哭笑不得,都是看贵人脸色行事的小老百姓,她不怪林嬷嬷。 “没事,没事的……”她给自个鼓劲儿,“祠堂都列祖列宗,我就不信他宋持砚敢做亏心事。林嬷嬷,我们走。” 主仆二人一路找到了祠堂前方,田岁禾打眼一瞧就看到了宋持砚。 她最不愿意的事还是发生了,宋持砚立在昏暗祠堂中,手中拿着她那方帕子,指腹摩挲着曾擦拭过她肌肤的帕子,眼底神色不明。 仿佛他摩挲的不是帕子,是她用帕子擦拭过的地方。 田岁禾连靠近的勇气都没了,又想求助林嬷嬷了,然而宋持砚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随后看向林嬷嬷。 意思很明显。 不想嬷嬷为难,田岁禾只能自己过去。 宋持砚手中攥着帕子看着她走近,她每走一步,他眸色就暗一寸,让田岁禾如觉在赴刑场。 每走一步,昨晚梦境的记忆就深一分,到了他跟前,她几乎站不稳,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宋……大、大哥,这好像是我落的帕子。” 宋持砚握着帕子的手收紧了几分,没有还给她,淡道:“我知道。” 再次看向三弟牌位,他已没了最初的自厌和自责,只有平静。 “给三弟绣过帕子么?” 田岁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事,如实道:“没、没有……山里人不大讲究,用不着特地绣一绣。” 宋持砚再问:“那可缝过衣裳?” 在他面前,田岁禾脑子总会因为胆怯没法转太快,她没多想:“他手艺活不好,所有的衣裳都得我缝。” 所有。 宋持砚手心拢紧,手中团着的帕子被挤出细微的润意。 田岁禾只觉得他抓揉的不是帕子,而是……她受不了帕子被他攥着,再次壮着胆跟他讨要。 “能不能还给我?” 本以为宋持砚不会轻易给,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田岁禾的不安要跃出心口时,他竟还给了她。 怕他反悔,田岁禾飞速伸手结果,可她还没拿到,宋持砚就收了回,还残留湿润和馨香的帕子攥紧在手,手心更湿润了。 他收拢手心,攥出更多润意,目光也仿佛被此浸暗了。 “你很怕触碰到我?” 兔子急了也咬人,没夺回帕子还被调侃,田岁禾语气干巴巴地道:“对……我怕,这里也不合适。” 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不能退缩,她更不想在阿郎牌位前跟他哥哥暧昧。 田岁禾抬头,尽量让自己少一些怯意地直视他,“大公子,您不能再对我那样了,阿郎在天上看到了会难过,就算您对他没多少兄弟情分,但对郑夫人总有母子情分吧?郑夫人那样疼爱您,求您看在夫人的面上……放过我吧。” 说到最后她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本想用郑氏唤醒他的孝心,宋持砚却笑了一声。笑声中的讥讽之意很明显。 “他就那么好?” 田岁禾点头。 当初阿翁担心她被人欺负,临死前嘱咐阿郎:“以后……就算找到了家里人,也别忘了岁禾。” 阿郎一直谨记这句话,把她当菩萨供着,说永远不会背叛彼此,可先背叛的人却是她。 她梦到宋持砚吻她。 他还是阿郎的血亲大哥。 这种感觉很不好,好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要往一个地方去,却不知不觉偏离了想去的方向。 失控的焦虑、内疚,疯狂纠缠着她,田岁禾很想大哭一场。 想到阿郎,她的确哭了,难过的同时也不忘正事,瓮声瓮气道:“我没有帕子可以擦眼泪,还我吧。” 为了夺回帕子她真是想尽办法,但宋持砚的确看不得她哭。 他沉默地用帕子给她擦泪,用的是他自己的帕子。 而她的则被他收入袖中。 眼前的她让他想起初见那日,她方给亡夫上完香,绯红眼尾还悬着一滴眼泪,就如现在这样。 这滴眼泪像面镜子,映衬着她与三弟过往的点滴。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5节 简陋但温馨的一方小院,榻边的两双鞋子,床头的三对人偶,窗前尺寸可观且用得发皱的肠衣…… 宋持砚曾嗤之以鼻的肠衣,化作利刺扎入心口。 他抬手示意正左右为难的林嬷嬷退下,往前几步转过身挡在她面前,将她堵在祠堂之中。 “此生只会喜欢他了?” 他替她擦着泪,颀长的身形打下影子,覆在田岁禾的身上,就像他的身体覆上来。 田岁禾后退,尽管很怕他,但她依旧笃定点头:“嗯。” 宋持砚望向她身后,田岁禾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发觉他看的是阿郎牌位,她重新期盼他能清醒。她搬出了更多人来压他:“他们都说说你是清正君子,宋家人也都很正派,你这样以后怎么……” 宋持砚说:“我不在意。” 他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讥诮道:“我受君子之教,然而无论父母也好师长也好,却都希望我不择手段达成目的,我何必做君子?” 他倾身拥住田岁禾,贴着她耳廓说话,“正因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不会要求你忘记他。” “但也不会放手。” 田岁禾被他这句话彻底吓到了,彷徨地要夺门而出。 但宋持砚反手关了门。 “我是阿郎妻子!大哥,唔……”田岁禾被他压上门板吻住,他的吻缠绵无比,但也疯狂。 交吻的间隙,他问她:“再给你,该唤我做谁?” “你的夫君该是谁?” “放开……”田岁禾推开他,死死抿住双唇,望着阿郎牌位的方向,咬着牙死活不肯改口。 宋持砚把她压了回去,她不开口,他也不曾硬来,吻从她唇舌移到了耳垂,流连在她脖颈上。 田岁禾怕痒,他滚烫的唇舌每每含吮,她就不住地战栗,唇齿间溢出了动情低弱的呻.吟。 她的眼眸迅速蒙了水雾气,在他的撩拨中迷离。 可越过他的肩头,田岁禾望见了阿郎的牌位,宋持舲三个字化成了阿郎的模样,失望地望着这边。 阿郎……她的亡夫,她相依为命的弟弟,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遗孀,在夫兄的激吻中战栗。 “不要,大哥,你不能这样,阿郎在看着我们……” 田岁禾伸出软绵的手,无力拍打他肩头,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宋持砚不会放过她,他低声蛊惑道:“岁禾,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他想听她唤夫君,可她是阿郎的妻子,怎么能当着阿郎的牌位,喊阿郎的哥哥夫君? 田岁禾死活不愿意开口。 宋持砚一遍遍地吻着她的唇、脖颈、耳垂,一遍遍问她。 “我是谁?” “你的夫君该是谁?” 他炽热的吻更往下了,牙齿咬了咬她的锁骨,羞耻的走向和那个梦越来越像,田岁禾乱了,双手捧住宋持砚的脸颊:“你不能吻那里!” 宋持砚偏过脸,启唇将她的指尖含入口中,舌尖轻柔撩拨,神色依旧清冷不可接近,眼底却暗如深夜。 “有何不能?” 田岁禾乱了,手捂住衣襟:“哪有大人还吃……你不要脸我要!” 宋持砚指尖暧昧地触抚她的颈侧,视线随她动作下移,竟是一怔:“你说的,是这?” 田岁禾这才知道是她想岔了,他指的是脖子而不是锁骨下面,而她因为太怕噩梦成真给想歪了。 还说了出来! 死嘴,净给她惹祸!相比被他笑,田岁禾更担心宋持砚以为她心里想要那样,或者原本没有这种念头,却被她勾出那样的心思。 她戒备地望向他。 倏然对视,田岁禾羞窘,宋持砚怔忪,像是被彼此的目光烫到一般双双错开了视线。 还好,他还没那么禽兽,田岁禾缓过心神打算出去。 外头林嬷嬷忽然急急拍门。 “大公子,夫人来了!” 田岁禾面色大变,忙要开门跑出去,宋持砚拉住她,看一眼她襟口:“这样出去不合适。” 顺着他目光,她低头一看,愕然发现那里又溢出了一片润泽,如果只是她衣裳湿了还好解释,关键宋持砚襟口也有一块!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刚刚抱在了一起,还是在祠堂重地! 田岁禾无法想象,光是想到郑氏那雍容面容上浮现的鄙夷就足够让她羞耻得周身发麻。 “别怕。” 宋持砚冷静的声音像一抔碎冰撒在她焦灼万分的心上。 他格外冷静沉稳,朝门外焦急的林嬷嬷淡声道:“您先回去,我自有办法。”说罢牵着田岁禾往里走。 尽管抵触与他亲近,但宋持砚常给人一种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住的感觉,田岁禾顺从地跟着他往里走,才祠堂分为里外两间,牌位墙的后面罗列着许多书架。 宋持砚走到最角落里的书架前,不知他动了哪一处,书架竟自动挪开了,后方是个小小的密室。 “此暗格只有宋家历代长子知道,如今宋府中我和父亲,外人不会知晓。”宋持砚牵着她走入密室并拨动机关让书架归位。 田岁禾环顾四周。 才发现说是这里密室也不大对,更像是一个暗格,只有一辆马车那么大。里头虽说昏暗,但也并非一片漆黑,顶上有个巴掌大的小洞透入微光,勉强能视物。 躲在只有一辆马车之大的暗格里,她竟觉得格外安心。 * “此次舲儿能葬回祖宅真是多亏了三叔公,侄女该谢谢您的。” 郑氏的声音近了。 她很谨慎地步入了内间,确认祠堂中并无旁人才再次打开了话匣子。无外乎是大房的争端,及之后田岁禾与孩子入族谱的事。 涉及了她的孩子,田岁禾没空理宋持砚,竖耳仔细地听着。 听他们的对话,这位族老不仅是郑氏的三叔公,还是她的姑父,难怪郑氏这么信任他。 这位三叔公许诺会让小公子顺利入族谱分家业,不让柳氏得逞。 谈到一半,郑氏不免又悲从中来,“砚儿虽处处拔尖,可我始终无法亲近他,舲儿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就只有这个孩子……” 三叔公哀叹着安慰她。 “好在三郎还留了个血脉,你放心,我等定扶他做长孙,日后即便大郎的孩子也越不过。” 郑氏稍稍得到了安慰。 田岁禾却听得不安。 她才试图用郑氏和阿郎说服他,就听到郑氏说出如此偏心的话,宋持砚是长子,又是宋家同辈里最出众的那一个,按理爵位该传给宋持砚以及日后他名下的孩子。 可郑夫人却因为更疼爱幼子,想把爵位记在阿郎这一房。还偏心到竟说出“只有这个孩子”这种话。 怪不得她方才提郑氏重视他的时候宋持砚在冷笑,看来郑氏的偏心藏得并不好,他早已发觉。 田岁禾暗暗哀嚎,她这可真是拔了老虎的胡须了,她小心翼翼地扭头去看宋持砚神色。 这暗格里太暗,她只能隐约看到他神色平静,好像并不在意,但看不出他的眼里是不是有失落。 但她察觉他周身气息在郑氏开口后倏然冷了下来。 田岁禾忽然有些害怕。 三叔公说起了她和孩子:“田氏虽是三郎发妻,然而出身乡野,亦不识字,性情虽质朴,但难免目光短浅。孩子幼时陪伴在侧也还好,再大些便不能胜任母亲之责。” 郑氏道:“您不必担心,待孩子断奶后我会亲自教导抚养,并为他请来名师,助他成才。” 田岁禾听得心里很乱。 她已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宋家,可听他们规划起孩子的将来,她又陷入纠结。既舍不得孩子,却也想他有一个更好的前程。 田岁禾竟是动摇了。 三叔公又问:“你欲让长岁袭爵的事,可告知大郎?日后大郎有了别的孩子,恐怕会起争端。” 郑氏说:“砚儿尚不知,但田氏知道,这就够了,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会想办法的。” 她什么时候知道了?! 田岁禾猛然抬头看宋持砚。 宋持砚亦低头看她,昏暗的环境让他神色深不可测。 郑氏的话她听得半懂不懂,什么叫她知道就够了,难不成她能给宋持砚下迷药,让他把爵位给她儿子么?虽说那也是宋持砚的儿子,但没养在膝下的孩子不如亲自抚养的孝顺,再说了,孩子日后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大伯的亲生儿子。 这样对宋持砚好处不大。 但郑夫人为何会觉得她有办法给孩子争来爵位? 田岁禾大胆揣测:难不成郑夫人是想让她为了儿子前途,给宋持砚下不能再生的药,或像柳氏那样为了家业毒害别人孩子…… 这、这也太缺德了吧! 难怪宋持砚会用这样黑沉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郑夫人还说她早就知道。 这不是在坑她么?田岁禾忙摆手,极小声地解释:“别信她,我根本就不知道啊……” 宋持砚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也不表个态。 田岁禾嘴角难堪地上扬。 宋持砚手指了指自己的耳畔,示意她他不曾听清。 即便不想靠近他,可这样大的误会不解释解释,宋持砚转过头对付她怎么办?两人身量差得有些多,田岁禾招了招手示意他压低些身子好凑近说,免得被外头的人听到。 宋持砚姿态矜贵,站得比山崖上的雪松还要笔挺。 没办法,田岁禾只能一手扶着他的胳膊,踮起脚凑近他耳畔,很小声地道:“夫人在瞎说,我根本不知道啊,就算知道,以后也绝不会为了让我的儿子袭爵去害你的孩子!” 她说完打量着宋持砚神色,他非但没有放下心的样子,脸色好像还比她解释前更难冷了些。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6节 怎么越保证他还不高兴了? 田岁禾抬手立誓:“我要是敢为了家业害你以后的孩子,就让我……让我去地底下陪阿郎——” 宋持砚神色沉冷犹似寒冰,握住了她起誓的手。他圈住她的腰身往上提了提以便让她更靠近他。 “你想多了。” 他神色冷淡晦暗。 “母亲的意思是让你仗着你我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来引诱我。” “引、引诱?!” 田岁禾脸色更难看了。 但她倒是弄明白了先前一直想不通的另一件事。 她恢复记忆之后,郑氏为何已经找到了她,却对她和宋持砚的事睁一只眼闭眼,更是从不过问。连提点她注意避嫌的话都没有说半句。原来并不是忘了,而是为了让宋持砚对她有情分,好给孩子更多照顾。 田岁禾半死不活的心死得更彻底了,她本该想用郑氏做盾牌,压一压宋持砚的疯狂。 现在好了,郑氏不是盾牌,她是那张让箭射的更远的弓! 呜,天又塌了。 田岁禾脸儿垮下,宋持砚圈在她腰上的手往里收,“岁禾,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田岁禾推了推他,忙哭丧着脸解释道:“我是真不知道啊。” 郑夫人也太不厚道了,她现在洗都不洗不清。为免他觉得她这些时日的抗拒都是“欲拒还迎”,她怯怯地解释:“你可别误会啊,我心里真的只有阿郎,打死我,我都不会引诱你的,我也根本做不到啊……” “闭嘴。” 宋持砚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露着不悦。 田岁禾再三自证,可他的脸色却越发难看,她第五次开口立誓的时候,他将她一把推到墙上。 “田岁禾。” 他咬着字唤她名字。 田岁禾像只鹌鹑锁在他的怀里:“我是真不——” 宋持砚堵住了她的话。 她这张嘴平时笨拙,但偶尔说话能把人气死。 没一句能听的话。 外面是郑氏和三叔公交错响起的声音,郑氏语气雍容,三叔公沉凝肃穆,都有着长辈的严肃庄重。 可祠堂后的密室里,田岁禾被宋持砚肆意侵入,掠夺着她的呼吸,紧密地抵在墙上相拥。 背德的羞耻让她想逃,却因怕被发现只能忍着。 她的唇舌僵着,因为她抵触得太厉害,宋持砚吻得亦强势,两人相互抵磨的唇舌间忽然发出了暧昧声响,在安静的祠堂中格外刺耳。 “也不知老爷和柳氏——”郑氏停住了话,“有人?” 田岁禾浑身血都凝固了。 三叔公往里间走,打眼随意一瞧,笑道:“侄女你也太疑神疑鬼了,这祠堂怎会有人?” 郑氏便继续说着柳氏。 田岁禾凝神听动静,宋持砚趁机撬开她紧抿的唇隙,不容置疑地挤入,在她口中推拉。 他倾身迫得更紧,田岁禾酸胀的胸.口更憋痛了,因怕郑氏察觉她不敢出声,身子却露出了端倪。 宋持砚从她口中温柔退了出来,问:“很难受?” 田岁禾抓住了他话中的怜惜,用力地点头想趁机推开他,结束这一次不知羞耻的悖伦亲昵。 可再不舒缓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她朝宋持砚摆摆手示意,“你……能转过去吗?” 宋持砚很君子地背过身。 然而事情比田岁禾想的还要艰难,他们藏到暗格之前她身上就已很难受,又待了太久,现在一碰就疼,她根本没法下手。 宋持砚听到到她痛苦的抽气声,蹙了蹙眉:“要我帮你么?” 他转过身来,田岁禾错愕地睁大眼,疯狂地摇头并背过去面对着墙壁:“不,不用。” 宋持砚手指叩了叩她肩头:“他们还要谈许久,确定不要?” 田岁禾听出他的话里有几分故意吓唬的恶意,尽管为那个梦羞耻,可她也清楚宋持砚这清贵公子哥打死都不会做那种事。 为了逼退他,她不顾羞臊和礼节,恶意地问道:“这种事……只有小孩子能帮,你真的要帮我么?” 宋持砚又是一怔。 她生性胆小,却总能说出让他无言以对的话。 宋持砚没说话,也说不出话。 他的确做不到。 他沉默得很明显,田岁禾好奇地转过身,看清了宋持砚故作正派但略僵的身影,她心里舒坦了些。 谁叫他捉弄她,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可她没能得意多久,宋持砚缓缓抬起眼看她,一双凤眸在昏暗中暗芒流动,竟格外摄人心魄。 他像是被妖孽上了身,眉眼深邃俊朗,令人生出像是被艳丽毒蛇盯上一般的危险。 田岁禾连连后退,可狭窄的暗格容不了她退多远。 宋持砚指尖触上她的衣襟,在她的锁骨上游离地轻触,他似乎在笑:“你怎么能笃定我不敢这样做?还是说,你有意在激我?” “我没有!” 田岁禾脑子都被他说得糊涂了,攥住他的手想要挪开。 宋持砚像上次那样双手握住她一双纤细的皓腕,放到了她的身后,再用一只手攥住,她像被绑在刑架上无法动弹,更无法伸手去遮挡。 她眼睁睁地看着宋持砚单手一点点挑开了被禁锢的光芒,耀目的白光倏地弹了出来。 梦成了荒唐的现实。 他的唇舌吮吻,挑拨,每一口让田岁禾魂魄尽散,咬着贝齿,像水蛇一样难受地扭着。 他试探着吮了一口,她便被无比清晰的触感冲击得眼前发眩,险些没能守住喉间要涌出的声音。 宋持砚扣住她柔弱单薄的肩头,让她离他更近了。 他耐心地吻她,舌尖包容地裹住,像浸过热水的温热帕子,舒缓了田岁禾的痛苦,也带来了更多的难受,她无助地后仰着脖子。 宋持砚咽下去来自她的甜头,喉中吞咽声清晰。 田岁禾被这声音激得脑中大乱,他趁机轻咬了一口,她再也禁不住了,唇间溢出妩媚的声音。 “啊……” “什么人?!” 祠堂外郑氏冷厉的斥责在田岁禾迷乱的脑海劈开惊雷,她才想起郑氏和三叔公还在祠堂里! 宋持砚没有松口也未抬起头,加深了吻的力度。 第40章 郑氏在往里走来。 她朝祠堂的里间走来, 警惕地在书架之间游走检查,高声道:“何人在偷听?速速出来!” 三叔公也过来了,沉着声道:“现在出来, 还可酌情饶恕。” 严肃的告诫声,通过薄薄的书架清晰地传入耳中。 田岁禾只觉得这两位严肃的长辈是在跟前说话,也不是在问谁在偷听,而在斥责她与宋持砚不顾伦理、毫无羞耻心地在暗处亲昵。 她的后背抵着墙面, 纤细的脖颈痛苦难耐地后仰。 可她没法出声, 也不能出声, 手也被他控着,只能抬起膝头去轻蹭宋持砚提醒他人过来了。 宋持砚却仍没打算松口。 他的拇指在她腕处安抚地揉了揉, 示意她不必害怕。 高挺的鼻梁戳得她身上的软肉凹陷,唇舌起初生涩, 吻了几下后已逐渐适应,一口一口地吮吻着她,快意铺天盖地, 田岁禾颤栗连连。 郑氏和三叔公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间寻找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密室前的这个书架。 田岁禾羞耻得几乎涨红了脸, 不止双颊遍布红晕,其余袒露在外的肌肤也泛起了热意。 宋持砚在这时候松开她的手。 可田岁禾怕被发现,也不敢再大动作地推搡他。 她的思绪被他吻得错乱,手无力地捧住了他深埋的头, 又觉得这样像在把他按入怀中索求。 为了抵御这前所未有的颤栗,她改为轻推他的肩膀,可是推不动,她的指尖也因为战栗脱了力。 她掐着他肩头, 想要掐痛他,又怕他发出声音。 田岁禾难耐咬住唇。 好难受。 宋持砚已帮她解决一侧不适,换了另一侧,但也未彻底冷落松开的那一侧,手温和地覆上。 读书写字、批阅公文的修长手指轻捏着她,肆意地撩拨她心弦。 外头,郑氏和三叔公见此处无人,且园中有猫儿叫声,这才放了心,“是外头的野猫。” 可是他们非但没走,还留在里间继续说话,就停在这一处书架前面,讨论着府里事。 说完柳氏的事,郑氏拨弄书架上的书,怅然道:“这本游记砚儿幼时很喜欢看,还时常给舲儿念过。” 三叔公感慨:“这兄弟二人自小和睦,可惜了啊。” 他们所聊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田岁禾,他们是兄弟,在暗格里埋头把她吃干抹净的男子,是阿郎的大哥,而阿郎的牌位就在前头。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7节 羞耻和愧疚并涌,还有怕被发觉的惧怕,田岁禾死命忍着声音。 她的肩头颤栗不断,手逐渐从宋持砚身上滑下去。腿也软弱无力,整个人顺着墙滑下。 郑氏和三叔公又谈了会才慢慢离开,祠堂彻底陷入寂静。 只有一辆马车大小的暗室里,田岁禾溢出了似哭非哭的低哼,无力地求饶:“够了,够了。” 她从没这样过,几乎站不稳,全靠宋持砚扶着。 宋持砚终于抬起了头。 他与田岁禾额头相贴,虽饮过不少水,可那清冷的声音喑哑得每说一个字就像有羽毛挠过田岁禾耳根,让她耳下泛开热意。 他问她:“好些了么?” 询问的语气很正经,仿佛适才对她的所作所为,只是情急之下的出手相帮。可喑哑的声音,却无时无刻不提醒她,这是调情。 “不舒服,一点也不……” 田岁禾气恼地开了口,可声音一发出她的脸更热了。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妩媚得能掐出水,娇滴滴的像是在跟他撒娇。 宋持砚生着薄茧的手像是无意一般,从她的上端擦过。 田岁禾又是猛颤,肩头高高耸起:“你、你……” 宋持砚低下眸子看着她的下方:“可是我很喜欢这样。” 田岁禾顺着他目光往下,所有的血更是往脸上涌。 她才发觉前面已经什么遮蔽都没了,且顶上撒下的一束光正好落在了她的身上,无比清晰地照着。就像雪后烈日下的大地无比灼目。 他吻过之处殷红润泽,莹润地闪烁着微微光芒。 而宋持砚低垂着眉眼,神情高远,一张清冷矜雅的玉面被上方打下的光照的宛若神明不可侵犯。 可温热的手却一松一收地把玩着,一切格格不入。 “宋持砚,你这个混蛋!” 田岁禾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臊,刚开口骂他就被他吻住了,她尝到了清甜的味道。 现在他们的唇舌间都沾染了罪恶的清甜,来自她的,宋持砚缱绻地浅吻着她嘴角。 “母亲的提议不无依据,岁禾,你引.诱我本就绰绰有余。” * 他们的关系因为暗格里的亲密彻底乱了,田岁禾心也乱了,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林嬷嬷这短短一刻钟也是担惊受怕,听说大公子在周遭安排了暗卫随时支开大夫人,且得知他们没被夫人发现,这才放心了。 她抱来孩子:“小公子饿坏了,娘子也憋坏了吧。” 田岁禾接过了孩子,刚对上孩子乌溜溜满是渴望的一双大眼,她的目光一凝,突然陷入了尴尬。 “不是说府里有奶娘吗?能不能让奶娘喂一次。” 林嬷嬷劝道:“郎中说了,亲娘喂养更好。何况府里人多杂乱,万一有人给奶娘餐食里加了东西可如何?总归不如自己来的妥帖。” “而且娘子也不像不够的样子,何必要请奶娘呢……” 林嬷嬷劝着劝着发觉田岁禾脸色变得潮红,想起方才大公子跟娘子待在在一起,林嬷嬷猛地反应过来,娘子不是不想,是没有了。 纵然她老婆子一把年纪什么荒唐花样没听过,可当这事落在大公子的身上就太荒唐了。 林嬷嬷讪讪道:“其实小公子也没那么饿,老奴是怕娘子难受……娘子今日也倦了,快歇一歇吧。” 总算揭过这事。 夜里田岁禾又开始憋的难受,想去看看孩子发现孩子睡得正香,她不忍心打扰,决定再睡一会。 宋持砚来到她床边,步步紧逼,“可要帮你?” 田岁禾翻过身,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可一眨眼她又身处在密室之中,宋持砚眸光沉沉地盯着她,“母亲还在外面,你只能求我。” 她实在难受,最终失去理智,用力地按下他的脑袋。 书架突然被推开了,田岁禾透过宋持砚的肩头慌乱地往外瞧,映入眼帘的是个熟悉的身影,他注视着他们的目光很哀伤。 “阿姐。”他哀伤地唤她。 “阿郎!你怎么来了……”田岁禾顿时慌了,她前面什么遮挡的东西都没有,而阿郎的哥哥手按住了她发凉的肩,正往下吻去。 他警告着她:“别乱动。” 田岁禾被他咬住了,不能动弹半分。阿郎就这样看着他的哥哥低头将脸深埋在他妻子面前,他越过宋持砚与她难过地对视。 田岁禾用力推开宋持砚,想要拉好遮蔽,被他往两边大大扯开,露出了全部,他的声音很不满:“岁禾,是你先记错,你先开始的。” 她推不开,只能苍白地跟阿郎解释:“是梦,不要信!” 可阿郎的目光是那样哀伤难过,他问她:“阿姐,我们打小一块长大,相依为命,你怎么能梦到跟大哥在一块,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她更慌了,连忙说:“我没有!阿郎,我只喜欢你!” 阿郎被哄高兴了,而宋持砚抬起头,蛊惑地问她:“喜欢我这样帮你么?不然怎么会梦到我。” 田岁禾嘴笨,一时半会说不出澄清的话。阿郎大步上前,他拉住她的手,固执道:“阿姐,你跟我一块长大,我们是夫妻,也是家人,就该一直一直在一起。” 宋持砚没放手,也没松口。 田岁禾左右为难,身心在这样的拉扯中被撕成两半。 “啊……” 她惊叫着醒过来,忙摸摸左半边身子,再摸摸右半边,还好还好……都还在,没有被拆成两半。 看着帐顶,田岁禾不懂,她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梦里阿郎的话还很清晰,她心中一咯噔,难不成……她真的喜欢上宋持砚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是被他吓坏了。 田岁禾无力地瘫倒回榻上。 纠结到了极端也就累了,爱怎样就怎样吧,她就不信他真的连名声都不要了。他既然把她扣在暗格里,说明他也不想被发现。 实在无奈,田岁禾反而看开了,闭上眼睡去。 而夜深人静,宋持砚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他反复回忆今日无意偷听到的几句话,始终觉得古怪。 “李宣。” 李宣过来了,宋持砚吩咐他:“你以外出查探案情线索为由,去查一查有关母亲的一切,身世、亲眷。包括近几年的所有动向。记住,不得告知任何人,只能有你我知情。” 哪怕他不说明目的,李宣也深觉要紧,慎重地接了命。 李宣一去就是数日,而宋持砚亦有官场上的事要忙,此后一连数日,田岁禾都没在府里看到他。 上两次他的强硬态度让她没了辙,跑又暂时跑不了,推又推不开,他还那么不要脸…… 田岁禾打算随缘了,能躲就躲,见了面就跑。 这日玉凝来了,还带来个坏消息,“柳贵妃诞下小公主,圣上老年得女龙心大悦。柳贵妃仗着圣恩,暗示大伯提柳姨娘为平妻。” 田岁禾诧异:“那家里不就是柳姨娘的天下了?” 宋玉凝蹙起眉:“不好说。” 大盛立朝一百余年,还鲜少有公侯之家娶平妻的。柳贵妃虽得宠,但若传出去也有损敬安伯颜面。因而若是想维持与柳贵妃的关系,又要顾及伯府颜面,恐怕最合适的办法就是休妻,再扶柳氏上位。 但休妻也不能平白无故地休,少不得要揪出一些错处,或是设法让大伯母自请和离。 宋玉凝不免担心田岁禾。 “倘若大伯母遭了难,你们母子俩又该怎么办呢?” 田岁禾托着腮也发了愁,宋家若柳姨娘独大,她跟孩子继续留在宋家,不就是待在火坑里么? 宋玉凝安慰她:“但也说不准,况且还有阿弟在呢。” 说到宋持砚,田岁禾嘴角的笑更无奈了。她心神不宁,宋玉凝当她是在为柳姨娘的事担忧,虽有心帮她排解,但大房的事她也无法干涉,只能宽慰宽慰便先行离去了。 玉凝刚走没一会,郑氏又来看孩子了,进门后郑氏的眼角眉梢都是愁绪,看到孩子才有几分松快,温柔抚摸着孩子眉眼。 “孩子,你承载着祖母和你母亲的希望,日后可要成才啊。” 她孜孜不倦地与一个听不懂话的婴孩诉说期待。田岁禾哪怕是旁听也觉得肩头沉重。 在阿郎和宋持砚幼时,郑夫人从前是否也时常说这样的话? 田岁禾虽生在贫寒的山村里,可阿翁整日乐呵呵的,更从不要求他们两个孩子如何,老头子对他们唯一的期许就是“好好活着”。 田岁禾忽然想,若是阿郎也在宋家长大,会不会变得跟宋持砚一样冷淡,少年时只想着高中状元,做官后只顾着忙活公事。 可郑夫人也是个苦命人。 说来说去都怪那位敬安伯让妻子和妾室争来争去! 田岁禾对大户人家,尤其大户人家的男人多了一重成见。 * 因为京城之行很顺利,敬安伯和柳姨娘母女提早从京城归来,柳姨娘满面春风,给府上从主子们每个人都送了些小玩意,仆婢亦打了赏。一时府上风向都变了。 一到宋府,敬安伯特命林嬷嬷和田岁禾把孩子抱去前堂。 尽管大房所有人连同二三房的夫人也都在,可田岁禾看着敬安伯抱孩子便提心吊胆。 柳姨娘打眼一瞧,笑着道:“老爷瞧,这孩子真像三郎。” 敬安伯看了襁褓中的孩子一眼,神情陷入怔忪。 像是不忍触及回忆,他把孩子递给了柳氏:“你要抱抱么?” 田岁禾戒备得屏息,身侧的玉凝悄然捏了捏她。 而郑氏的反应比她还要大,目光倏然变得犀利戒备。跟着站了起身,“孩子月份小,当心。” 柳氏低眉顺眼,“既然姐姐担心,我还是不抱了。” 她把孩子交还给林嬷嬷。 大庭广众之下自是什么意外都没发生,敬安伯看过了孩子便放他们离去,并未提其他事。 这边柳氏与女儿回到了院中,宋玉萱不悦道:“阿娘,您这一次太过张扬了,又是赏赐下人又是给府里众人赠礼,恐怕树大要招风。”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8节 柳姨娘坐了下来,面上并无多少喜色,“你以为我想这样张扬啊?这趟去京城,你父亲似与赵王颇有芥蒂,连带着对我都不冷不热的。宋家老太爷当初是太师,朝中还有不少门生,贵妃娘娘命我维系一二。” 涉及了朝堂上的关系往来,宋玉萱不敢多言。 母女二人说着话,柳姨娘的独子宋持元悠哉悠哉回来了。 看着整日吊儿郎当的儿子,柳姨娘头都大了,不免唠叨:“今日那白白胖胖的孩子可见到了?三郎比你还小两岁都有了孩子,你成亲两年了,连个猫儿都没生出!” 宋持元嗤道:“这您可得去问问您的好儿媳了。实在不行,您松一松口,给儿子纳个妾吧。” “你休想把外面那个给接回来!还要学你那爹爹?当家里不够乱是么?”柳姨娘气恼地喝了杯水。 宋持元不痛不痒地道:“您倒会当好人,若父亲没有宠妾灭妻,您能在这府里张扬么?” 柳姨娘的怒火被当头泼灭,面上露出了近乎哀伤的神情,喃喃道:“若是可以……谁想当人妾室,与主母争来斗去?谁不想做个好人。” 母亲伤了心。宋玉萱指着兄长鼻子痛骂:“没有阿娘替我们筹划,你还能吃香喝辣,锦衣玉食?混账东西,你倒是得了理!” 宋持元可不会因为几句指责改过,像条泥鳅似地出去了。 柳姨娘疲倦坐在圈椅里,拉过女儿,万分失望道:“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要不是他不争气,我何必要指望有个孙子日后来支起我们这一房。可他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如今阿娘只想给你寻个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儿子不学无术,实在靠不住,为了女儿的将来,也为了自己,这平妻之位她一定要争。 且还要争得名正言顺。 柳姨娘冥思苦想,忽然抬起脸问宋玉萱:“你今日也在场,这孩子可有一二分你大哥的模样?” 宋玉萱心中一咯噔,连忙摇头:“不像,一点也不像,再说了,大哥跟三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孩子像点也是寻常。” 柳姨娘揉了揉额头。 “那许是我多心了,也是,你大哥那样冷淡的人……” * 敬安伯和柳姨娘一朝回府,田岁禾便觉得她像是处在浓云之下,随时会落下雨淋了她与孩子。 宋玉凝见她提心吊胆的,又无法替她解决问题,只能多陪一陪她,顺道也教田岁禾一些东西,好让她往后多一分底气。 这日玉凝邀她去藏书阁。 半途玉凝忽然有事离开,田岁禾坐在窗边等着,楼上忽地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只听这冷淡的脚步声,她就对来人是谁有了几成数。 田岁禾左顾右盼,一个慌乱钻到了桌子底下。 来人果然是宋持砚。 他独自拾阶而上,和平素一样清冷,立在光线蒙昧的藏书阁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可曾经在昏暗的祠堂暗格里,他曾埋头饮下多少暧昧。 想起那日,田岁禾就不自觉捂住了衣襟。庆幸自己躲了起来,不然当面见到他实在难为情,万一他又压着她胡来怎么办? 她双手抱着膝盖,缩在桌子底下,借着桌布遮掩着身形。 宋持砚坐在桌前,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竟是不打算走了。而玉凝也迟迟不回来,田岁禾怀疑他是不是派人把玉凝支走了。 如果是这样,他就是故意的,但她打算耗着,绝不出去。 但才这样想,宋持砚忽然站起身,透过桌布田岁禾看到他转身,应该是打算离去。 她才松了一口气,眼前忽然一亮,桌布被人掀了开。 宋持砚屈膝半蹲着,略微俯下身,隔着桌布的流苏跟她对视,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脚,闲适得仿佛在看戏。 “田娘子,好巧。” “……”若是他嗤笑她胆小,或者直接把她拉出来,田岁禾可能会害怕,但至少不像现在脸颊涨红。 她的面子被他一句仿佛偶遇的“好巧”说得荡然无存。 田岁禾敢怒不敢言,依旧蹲在桌子底下,“不巧,我在躲你。” 宋持砚依旧没有像在祠堂里那样强势地拉她出来。 “那是我打扰你了。” 他甚至还好心地把桌布落下,坐回桌子前的椅子上,继续看起书,一页翻得比一页慢。 田岁禾总算知道骑虎难下是什么感觉了,她刚想钻出来,楼梯口传来宋玉凝的声音。 她来了二楼,“阿弟?你怎么在这里,可曾见过岁禾,方才我临时有事走开,让她在此处等我。” “长姐。”宋持砚只是问候了一句,却没有下文。 他说话向来冷淡且缓慢,可以说这是久居上位的傲慢,也可以说是他们大户人家独有的风雅,总之不会像田岁禾这样别人一问什么就跟被审问的犯人一样急忙回答。 因而哪怕他停顿了好一会都没回答,田岁禾也没有听到宋玉凝再催促,可她却知道宋持砚此刻停顿不是因为矜雅的习惯。 他在等田岁禾求他。 田岁禾听到他慢悠悠扣了叩桌子,她更笃定了。 宋持砚这个狗官,他在威胁她,若是她不求他,他就会秉承着客观的作风,告诉玉凝她藏在桌下。 那可就不止丢脸了,还会让玉凝再次怀疑他们。 狗官狗官狗官……田岁禾欲哭无泪,只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借着遮挡悄然戳了戳宋持砚。 他没应,她又戳了几下,带着几分讨好意味。 总算,宋持砚淡道:“不曾看到,许是等太久回去了。” 宋玉凝跟这位不近人情的堂弟没什么好聊的,便也下了楼。脚步声逐渐远去,田岁禾不敢再蹲,探着头从桌子底窸窸窣窣爬了出来。 抬头看到宋持砚垂眸看着她,目光清正坦然,很是君子,仿佛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田岁禾发觉了,每次他越过了一道新的界限,下次再见面,他整个人就会越发显得清冷无欲。 就像她从前做了坏事,冷静下来觉得太离谱,过后便格外正直,好弥补失控的不安。 宋持砚难道也是这样? 她胡忖着,爬出桌子打算离开,宋持砚忽然叫住她。 “谈谈么?” 他语气十分平静。 田岁禾不由想着,他好装。 不小心窥见他冷淡抿着的唇角,想起上次他在暗格里肆意的品尝,她别过脸。“没什么好谈的……” 宋持砚今日分外内敛持重,正经得跟上次判若两人。 他清正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停驻了须臾逐渐染上暖意,“不谈你我的事,只谈柳氏。” 田岁禾不想与他再说话,可一听到柳氏她还是答应了。 他领着她出了藏书阁,穿过重重树影来到附近一处隐蔽厢房,田岁禾谨慎地停在门口。 “附近有我的人守着。” 田岁禾这才放心,门只开了半扇,她经过他身侧特地斜着身子,避免与他的身体触碰。 擦肩而过的时候,宋持砚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顿时反悔了,刚跨过门槛的两只脚往后撤回了一只,情急之下脱口了个近日最常用的借口。 “我突然想起已经出来好一会了,孩子怕是给饿了!” “晚了。” 宋持砚淡淡说了一句,一把拉回了她并反手关上了门。 第41章 门一关, 宋持砚揽着田岁禾的腰,带着她往厢房里走。 “想我了么?” 他的语气平和自然,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每次一碰面就把她压住了强.吻, 以至于田岁禾感到了恍然。 刚刚还装着不大熟,一进门就好像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无论是方才不熟,还是现在自然得过头的亲昵,都跟他们之间别扭的关系很不一样, 让她生出了荒谬的感觉。 他怎么能够这样从容的? 从容得让她觉得有问题的是她猜对, 像吃了有毒的菌子后出现的幻觉, 既真实又虚幻。 田岁禾发愣的功夫,宋持砚揽着她的腰, 带她走到窗边坐下。 “近些日子很忙,顾不上你, 是否生我的气了?” 他拥着她,低着头脸埋在她如云似雾的鬓发间,闭眼轻嗅了一口, 像是刚醒过来在说梦话。 田岁禾吃错东西的错觉更强烈了,她还揪了自己一把,疼的。 宋持砚将她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唇角不动声色高扬。他垂下头,脸贴在她温软馥郁的颈窝。 “那日分别之后,我一直都在想你。好几晚入夜还梦到了你。” 但那些梦他不能告诉她,因为梦里的她无一例外不是被他欺负, 低泣不断,求饶不断。 不能告诉她,会吓跑她。 宋持砚只想告诉她他的惦记,他在官场多年, 阅人无数,田岁禾不是无情之人,不会无动于衷。 田岁禾的确陷入了更大的恍惚,宋持砚趁机咬着她的耳垂问。 “你可有梦到我?” 谁料话才出口,怀中温顺的人就像被吓到的兔子,倏地弹了起来。快得宋持砚都没抓住。 她的脸也一阵红一阵白,又怨又惧地瞪他:“谁梦到你了?!” 因为这一句话,田岁禾从宋持砚编织的温存大网中醒觉,她戒备地往一侧躲,要夺门而出。 怀柔之策失效,宋持砚清正的神色不复存在,凤眸里晦暗速起。他大步上前,田岁禾被他抵在了门上。 光影蒙昧,他也被染得幽暗,跟那日在暗室中一样的咄咄逼人,充满着觊觎。田岁禾看得一颤。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69节 他果然都是装出来的! 她肠子都悔青了,不该跟他过来的,应该在出藏书阁时趁机跑走,这样他怕惊动府里人也不会当众阻拦,现在好了……入了狼窝了。 田岁禾哭丧着脸,宋持砚把她压在门板上却没有做别的,只目光逡巡在她脸上逡巡,好似许久没见她。 田岁禾被他看得无处遁形,他的视线只是落在她面上,她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被他注视着,身上衣裳都显得单薄,拦不住他目光的侵入。 她的胆量被他沉沉的目光吸去,双眸怯怯地看他。 “求你了,你别看了,成不成啊……我真没那么好看啊。” 杏眸中水波潋滟,仿佛暗夜中一汪诱人一探的泉眼,无声邀请着他进入,宋持砚压着她。 两人身子相贴,他嗓音像浸了酒,清冷但低醇:“岁禾,有没有人告诉你,别这样看一个觊觎你的男人。” 无人能抵御。 田岁禾想起他似乎说过,她忙换了个眼神,愤恨地瞪着他。 宋持砚无奈:“这样也不妥。” 依旧让他滋生恶意。 兔子急了还咬人,田岁禾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根本就是你、你自个心眼儿脏透了,看什么都觉得我好像是在勾引你!” “你说得对,是我心思不干净。”宋持砚承认了。 他低头吻住了她。 “你……” 田岁禾莫名其妙就被他欺入口中,他现在好像很喜欢跟她接吻,每次见面都要吻一吻她。 又是叫人神魂颠倒,上气不接下气的吻,好像要把她的三魂七魄吮走,没一会田岁禾便思绪迷乱。 脚也越发软了,她心急无措地拍打着他的肩头。 宋持砚徐徐撤出来,唇暧昧地流连在她唇瓣浅吻着。 “是那里又难受了?” 田岁禾被吻得绯红的双颊胭脂色更深了,经他提醒,她又想起那一日在暗格里他放肆的吞吃。 她忙捂住衣襟:“没、没有的事!我来前喂过了,方才说要回去看孩子是想逃走!你别想!” 宋持砚清冷的眉宇扬起不解,耐心问她:“我想在什么?” 田岁禾快被他气死了! 还能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没点数么,非要明知故问。 她严声正色地回怼他:“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给我帮忙!我这会一点都不难受,难受也用不着你。” 宋持砚神色平和,继续问:“帮你?我能怎么帮你?” 他一副对那种事全然不懂的样子,田岁禾实在恼了,张口就要回怼他,刚出声就意识到上了他的当。 他在引诱她回忆上次那羞人的事,承认他们不清白。 这些读书人说话弯弯绕绕,就知道欺负老实人。田岁禾反击道:“你不是说要聊柳氏么?不聊我走了。” “学狡猾了。” 没想到宋持砚当真松开了她,说起了柳姨娘母子的事。 “关于柳氏,你可有不懂的?” 田岁禾的确是有,她回忆玉凝的话,有些不解:“玉凝说柳姨娘的倚仗是柳贵妃,可皇帝老爷不应该更喜欢妃子们生皇子么,怎么柳贵妃生了个公主,反倒更得宠了?” 宋持砚耐心跟她解释:“天家的父子是君臣,也是潜在的敌人。近年陛下的身子渐弱,若生的是一个皇子,虽也高兴,但也不免忌惮。多了个小公主,不仅可以让皇帝面上添光,认为自己年富力壮。亦不会太过忌惮。” 田岁禾头就更大了,她倒不关心宫里哪个妃子得宠。 “难怪柳姨娘敢害阿郎。” 柳姨娘那日满面春风的模样还在脑子里盘旋,让田岁禾想起阿郎褪去生机血色的一张脸。 她憋闷地咬着牙,难过地垂头:“怎么坏人都越过越好!” 宋持砚摸了摸她的发顶。 “柳贵妃虽得宠,但不代表我们对柳姨娘毫无办法,岁禾,你可想扳倒柳姨娘,为三弟出气? 田岁禾当然很想很想。 可她想起郑氏在祠堂里过分偏心的那些话,郑夫人那么偏心,宋持砚亦不满她总是惦记三弟。 他怎么肯帮她为阿郎报仇? 她不信任他,“你怎么会帮我?你一定又是在诓我。” 宋持砚无奈,“我是很想借机诱你上船。可你忘了一件事,无论如何,你的亡夫,都是我的亲弟弟。” 田岁禾抬头看着他,直觉告诉她,他这句话是真心的。 这一霎他们的爱恨共通了。 她对他的抵触淡了,低声道:“我想为他报仇,我很想。” 宋持砚注视着她的眸子,她的眼中写着仇恨,而这仇恨的背后则写着对三弟不可磨灭替代的情意,他压下心底阴暗的比较,温声道:“我会帮你,岁禾。只有我能帮你。” 田岁禾被他蛊惑了,看着他,她不自觉怔怔地开了口:“好……” 但目光落到宋持砚唇上,她忽然清醒了,他的嘴唇平时是含蓄凉薄的淡粉色泽,因为方才的一个吻格外殷红,像悬崖边诱人的朱果。 她不想坠入他布下的深渊,继续这种背德的关系。 “……好、好个屁!” 田岁禾结结巴巴,粗俗地改了口,“你肯定要说,我得跟着你,你才肯给阿郎报仇。这对不起阿郎。再说了,就算你这个亲哥不管,可夫人她是阿郎的娘,她会想法儿的。” “反正我一个小村姑,大字都不认得几个,能保护好自个,不给夫人添乱就够了。别的我管不了的。” 她虽是山野之人,但生性含蓄矜持。宋持砚还是第一次听她粗俗地骂人,他重斯文礼节,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只会觉得粗俗。 可放在田岁禾身上,无论是这一句粗口话,还是她出尔反尔的行径,都格外地惹人怜爱。 原来看待一人不同时,竟能做到这样偏心,甚至抛弃习惯。 他低道:“岁禾,你学坏了。” 田岁禾嘀咕:“老实人遇到了坏人,也被逼得变滑头。总归你别想让我上你的贼船,没门儿。” 苦口婆心钓了半日,她还是不上钩,宋持砚又气笑了。 “我有哪一处不够好的?” 田岁禾认真打量他,他的确很好,读书多,长得好,人虽然冷淡可有耐心,也有手段。 看到他嘴角的苦笑,她忙说:“你不要因为我自惭形秽,怀疑自己啊。”她郑重道:“不是好不好的事,要是每个人都遇到了更好的人就要变心,那世上还有真情么?我反正做不到,我要是真爱上你,你就不会怀疑我么。” 宋持砚眼底的笑消失了。 他看着田岁禾,神情呈现出诡异的平静。田岁禾心头升起不妙直觉,宋持砚往前走了一步,她后退到圈椅边,冷不丁被按着坐下了。 宋持砚双手撑在两侧扶手,他人背着光,情绪也很难捕捉。 “终究还是因为不喜欢,故而你可以冷静地论道德。” 而不是像他现在罔顾伦常。 田岁禾坐在圈椅中却仿佛被狼压在身下,暧昧气氛中交织危险的气息,她往圈椅深处挪去身子,手挡着他们二人身体之间,搬出之前玉凝说的一句话堵他:“人总不能不讲道德吧,禽兽才不讲。你是禽兽么?” 宋持砚朝她俯下身。 “我是。” 他吻住了田岁禾颈窝,指尖熟练地挑开她交错的襟口。 “你干嘛!” 上次在暗室里好歹瞧不真切,这厢房里可一片亮堂,田岁禾难以想象被他那样扒开了盯着看的样子。 她伸手去推,想阻止他再继续,门外恰好有人叩门。 “公子,夫人请您过去。” 田岁禾松了一口气,宋持砚的凤眸也倏然清明了。 母亲寻他过去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商议如何对付柳姨娘。 这些时日他派李宣去查母亲,却半点错漏都没有。宋持砚也疑心是他生性多疑,连亲生母亲都要怀疑。 但李宣查到的东西太过干净了,他反而越发不信任。 宋持砚还是决定再探一探。 他思忖的须臾功夫,再回过头,田岁禾压低身,从他困住她的双臂下钻了出去,急切地逃了。 宋持砚暂且放走了她。 * 郑氏把宋持砚叫去商议对策之时,柳姨娘母子也在忙活。 柳家经商,人脉甚广,柳姨娘在府里也有不少眼线,她派人去查了田岁禾产子时的状况和医案,所得的结果皆是孩子乃是足月。 “难不成还真的这么巧,让郑氏有了一个大胖孙子?” 柳姨娘终究不大信。 可孩子很像记忆中三郎幼时的模样,难不成有假? 柳姨娘又派人去查郑氏的母家,得知郑氏并无姊妹,倒是有几位兄弟,可都远在南方任职,且家中并无同时期身怀六甲的女眷。 宋持元正命丫鬟给剥瓜子仁,剥好了一捧再命丫鬟喂入他的口中:“阿娘跟一个两个月的小皮孩较什么劲?嫡母最大的倚仗是宋持砚。” 他最大的对手也是宋持砚。 柳姨娘不满他这混不吝的样子:“那你说说怎么办?” 宋持元目中精光流转,“阿娘,你走的路子还是太正派了,总想查出他们的错处,但我们就不能给他们捏造一个么?要是长兄被众人瞧见和三弟妹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会如何?” 柳姨娘道:“你长兄素有克己复礼之名,怎会染指弟妇?” 宋持元不屑,“那还不简单,来点助力呗。别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一旦他们被外人撞见了,长兄的名声会受损,孩子的身世也会遭怀疑。而宋家的名声受损,父亲和族老更会不悦。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娘你看,儿子虽然风流,但还是学了些东西的。”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0节 他那爹爹自己虽持身不正,却极爱面子,定会严加责罚他们。 柳氏既不满意儿子的歹毒,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办法,谁让他们生在这如同蛊罐的深宅里。 宋持元趁机讨好处:“阿娘,我那外室的事情……” 柳氏的头又疼了,不想答应,但怕他闹起来,只能敷衍。 “你先把大夫人搞定再说。” 宋持元高兴了:“那就是答应了!娘你放心,这事交给我。” 宋持元满意地畅想日后,却不曾发觉有道纤细的身影悄悄地听着,无声地从墙根离开了。 *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月。 柳姨娘回府后田岁禾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然而这一个月中府里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袖摆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田岁禾醒了神,低头一看摇篮中的孩子正等着澄明的眼眸,目光滴溜溜盯着她,两眼发亮。 她低头对他笑了下。 又伸出手指,孩子熟稔地握住她的手,对她咯咯笑了。 温馨的一幕看得林嬷嬷周身暖洋洋的,“老奴说得没错吧,娘子只是不习惯,过两月母子俩就熟悉啦。” 田岁禾点了下头。 话是这么说的,她如今跟孩子是亲近了许多,但她的心里总有种感觉,他们不该只是现在这样的亲近。 田岁禾觉得是她是太想要一个家人,才会这般觉得。她不希望自己以后成为一个要跟孩子不断索取情绪的娘亲,但只能分散心神,窝在院子里认字,磨炼雕工。 久未见面的宋玉凝过来了,见到桌上未雕完但已栩栩如生的木雕大为诧异,“这是弟妹雕的?” 田岁禾赧然地应了声。 宋玉凝小心捧起巴掌大的木雕,连声称奇:“想不到弟妹还有这样巧夺天工的手艺,令人惊叹啊!” 田岁禾被夸得更羞赧,问她这大半个月去哪儿了。 难不成去找小道士了。 后面这一句猜测她没说出来,但宋玉凝自个心虚,忙说:“是替妹妹玉芫去见未婚夫婿了,未婚夫婿一家调来了开封,马上要办文定宴了。” 这是好消息啊,田岁禾亦为他们欣喜。玉凝小心放下木雕:“到时候弟妹也去二房热闹热闹吧。” 田岁禾不大想去,一个柳氏就够让她惧怕的了,何况上次三房设宴时她都未在场还被人诬陷了偷窃。 宋玉凝不强求她,“弟妹有了孩子,便是堂堂正正的宋家人,没人敢真的为难你,到时候你也不必与她们打交道,坐在一旁就是了。” 她又解释道:“其实是这样的,我有位友人正四处寻觅善雕刻的能工巧匠,我见弟妹的雕工出神入化,说不定她会喜欢。就算雕工不符合她的要求,能借机认识认识总好,她家中经商的,夫婿又是朝廷新贵,出手阔绰,若是真成了还能攒些体己银子不是么?” 听到体己钱,田岁禾心念一动,“那我便过去试一试吧。” ----------------------- 作者有话说:/ 今天脑袋有点疼,只修了一点[可怜]。/ 岁禾应该是下周跑路,先积累些人脉和银子。/ 第42章 五日后一大早, 田岁禾早早起来让林嬷嬷为她梳妆打扮。 她平日鲜少出门,衣着偏清丽素简,初次赴宴怕灰头土脸的闹了笑话, 因此严阵以待。 林嬷嬷手持木梳,端详着镜中的女子,尖下巴,鹅蛋脸秀丽, 杏眸似含着柔软清溪水。 “娘子天生丽质, 也不爱招摇, 就穿一身浅绿色衣裙,发髻梳得简单一些, 自有独特的韵致。” 梳好了一个温婉的发髻,林嬷嬷打眼一瞧, 笑得眼眸眯起。 “娘子平日不打扮,这一打扮老奴都挪不开眼了!” 并非令人一眼惊艳的明媚牡丹,而是像早春枝头的沾露的杏花, 一低眸一回首间皆是难以言喻的温婉,生涩拘谨的目光则中和了妇人发髻的纯熟韵味,像才成了婚, 因初来乍到而在夫家处处拘谨的新嫁娘。 之前得知大公子对娘子有意时,林嬷嬷觉得是田岁禾运气好,这会反而艳羡起宋持砚。 梳妆打扮过后,田岁禾跟随林嬷嬷去了二房。 见到田岁禾, 宋玉凝怔了怔:“弟妹好似与平时一样,但又好像很不一样,却说不上来。” 田岁禾当这是想夸她但是寻不到理由,只是笑笑。 此次文定宴男女分席, 玉凝负责招待女客们,尤其是各家的夫人,她领着田岁禾往对面去。 穿过回廊时,撞见了正与一位年轻人并肩而行的宋持砚,田岁禾忙低下头假装没看到。 走在他前边的宋玉凝如常和宋持砚问候,田岁禾趁机躲在玉凝身后,浑水摸鱼地欠了欠身。 宋持砚步履不停地应了。 但经过她身侧时,他平稳的步调似乎停了一霎。 田岁禾忙迈开大步。 宋玉凝没留意到宋持砚短暂的停驻,但清楚地留意到田岁禾突然加快了步子,笑着道:“这么久了,三弟妹还是很怕阿弟?” 田岁禾低道:“我太粗鄙,看到大哥会担心哪里犯了错。” 宋玉凝不曾多想。 到了女客席间,宋玉凝把田岁禾安排在只有宋家内眷,外人较少的那处凉亭,其余几房的夫人和少夫人们都已落了座。 田岁禾对面便是柳姨娘之子宋持元的妻子,二少夫人章氏,章氏身侧则是三房的四少夫人梅氏,还有其余几房的几位妾室。几位少夫人都出身官宦人家,哪怕是妾室也都是商贾富户,唯独田岁禾是个山野村姑,因而她们都不爱理她。 “三弟妹来了?”章氏最先问候,但看过来的眼神很古怪。 田岁禾察觉了,章氏是柳姨娘的儿媳,对她有敌意也不意外,出于礼节她应了,随后规矩地坐着。 梅氏与章氏交好,趁着宋玉凝去招待别的客人,同章氏说笑:“还记得上次你去我院子里,看到的名贵牡丹么?几个月前院里的仆婢粗心,竟把一棵低贱的芍药混了进去,那芍药花开得盛,把牡丹的地方给占了,真是滥竽充数啊。” 旁人都听出这是借花贬人,暗指田岁禾出身低微,靠孩子跻身宋家,抢了其余少夫人的风头。 但田岁禾不知滥竽充数是什么意思,她还没学到。 想起林嬷嬷曾嘱咐多笑笑、少说话,她乖乖照做,很有礼节地微笑着听她们讨论,时不时笑笑。 梅氏认为这是强装镇定,这样简单的话,怎么会有人听不出?她想拉拢章氏和柳家,少不得要落一落田岁禾面子,便说:“三嫂嫂笑了,想必也这样认为?” 她都主动搭话了,田岁禾再害怕说错话,也只能接话,她想了想,问了一句自认不出错的:“四少夫人,是嫌牡丹不会开花么?” 章氏面色顿时不大好看了。 外人或许不知道,可梅氏与章氏交好,知道章氏迟迟怀不上孩子,一直为此事烦忧。 怕章氏误会,梅氏忙重审:“三嫂误会,我啊,是在说芍药跟牡丹开在一处,便当自个是牡丹了。” 田岁禾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 她全然没察觉梅氏话里恶意,在她看来牡丹跟芍药都是花,能有什么区别?心中还暗暗想着:原来出身大户人家的少夫人们也都跟她一样啊,她喜欢种蒜苗,她们喜欢种牡丹,说起来并没什么区别嘛。 田岁禾想,或许梅氏故意聊花草,是体谅她不认字,不懂诗词,才想了这样的话题。 林嬷嬷说梅氏刻薄,可她觉得,这位梅氏蛮体贴嘛,田岁禾真挚地朝她笑笑,甚至露出感激。 梅氏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气没处使,只好恼怒地甩甩手帕。 “夏虫不可语冰!” 她自讨无趣,不再找田岁禾搭腔,田岁禾也乐得自在。 因着对柳姨娘的敌意,她格外留意章氏,中途察觉章氏又看了她一眼,心里难免忐忑。 难不成章氏是想害她? 席间侍婢送来酒水,另外给田岁禾端上一碗甜水。 “大小姐念在三少夫人正喂养孩子,不便饮酒,因此特地备了甜汤,三少夫人且将就将就。” “多谢啊。”田岁禾接过了甜汤,唇刚沾上碗沿,就看到二少夫人章氏又看了过来,蹙眉盯着那甜汤。 难道她也想喝甜汤? 若是旁人,田岁禾定会把甜汤让给对方,可是章氏是柳姨娘的儿媳,她才不要给呢。 田岁禾怀着怨愤,仰起脸咕噜咕噜地饮下去。 果真,章氏目光更怪了。 梅氏见章氏不悦,还想着方才的出师不利还,便趁机重振旗鼓,假装关心地问田岁禾:“府里都有奶娘,三嫂嫂竟还要亲自喂养啊?哦,不过身份倒也合适。” 这回田岁禾倒是听出来了,在这些贵人眼里,奶娘和丫鬟婆子低贱,她在暗指她身份低微。 原来梅氏还真跟林嬷嬷说的一样,极不好相与。 但她并不觉得被与丫鬟相提并论多耻辱,要知道在山里人看来,能在高门当丫鬟也很厉害! 她仍没动气,只是笑了笑。 宋玉凝正好回来,听闻梅氏的话多有不悦,冷笑了一声:“女子疼爱孩子是天职,四弟妹还未曾生养,自无法体会的。” 梅氏听出宋玉凝对田岁禾的回护,忙说了几句话粉饰。 宋玉凝不放心田岁禾独自留在这里,在她边上落座。坐了一会,丫鬟笑盈盈地过来通传: “顾府尹家的夫人来了!” 席间人纷纷望去,田岁禾也跟着望过去,一位举止利落、神色冷淡的年轻女子款款而来。 众人交头接耳:“这便是新任开封府尹的夫人?不愧为朝廷新贵的夫人,气度卓然。” “嗤,什么气度,这位府尹夫人本是商贾之女,原本是沧州人,不过是命好,榜下捉得位好夫婿。这顾府尹曾是宋家大公子的同门师兄,起初郁郁不得志,后来大公子因牵扯到一件大案被外放,云阁老无人可用,顾府尹这才被提了上来。” “对了,我听说此次文定宴,府尹大人也来了。” 低声窃语中,顾夫人从容到了近前,众人纷纷上前问候。 但顾夫人稍显冷淡,虽说客套有礼,但并不与旁人过多交谈,而是径直问宋玉凝:“阿凝说的那位善雕工的弟妹在何处呢?”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1节 宋玉凝忙拉起田岁禾引荐。 “这是顾府尹的夫人,这是三弟遗孀,三弟妹田氏。” 田岁禾拘谨地与她问候。 顾夫人颇得体地还了她一笑。田岁禾虽才与这位新贵夫人见面,但隐约能看出这位贵夫人虽冷淡,却不是梅氏那样的虚伪,而有种疲倦游离的感觉,好像世事与她无关。 顾夫人没有多说无用的客套话,得知她善雕刻后,命丫鬟取来几块玉佩,客气道:“有些关于雕刻的事需请教三少夫人。” 众人一瞧,只见顾夫人拿出了好几块玉佩,各个雕镂精致,刻着几个字,样式一样,不同的是每块玉佩上都在不同地方有一小处缺角。 顾夫人温和地问:“娘子可能看出哪一块是原品?” 田岁禾愣住了,顾夫人一上来就给她出难题:既然要复刻,定是原来的玉有了缺口,可这几块玉每块都有缺口,虽说缺处各不同,但她能看出是为了考验她刻意造出的。 这顾夫人真是缜密又严厉。 田岁禾看过玉佩,吃惊道:“它们几个都刻得这么像了,夫人竟还能看出与原品不同?” 梅氏嗤笑,低声同章氏道:“还以为是什么能人,想是长姐为了让她结识尹夫人,夸大了本事。” 章氏正紧紧地盯着田岁禾的脸颊,并无心接腔。 而顾夫人听了田岁禾的话,亦是诧异:“三少夫人说的是如此像,想是也能看出不同?” 田岁禾眼眸睁大了。 这位顾夫人作风怪像宋持砚,细微的字眼都不放过。 她点了头,挑出字上缺了一笔的那一块玉佩。 “原品是这一块么?” 顾夫人神情没有波澜,“三少夫人缘何如此认为?” 谈到擅长的事,田岁禾的局促顷刻散尽,指着其余几块玉依次道:“这几块的雕工都比原来的这一块要精很多,用料嘛……我不懂玉石,但约莫也是一样的。只是原来的这块玉佩上的字做了些手脚,底下有一点细微的镂空,很难仿刻,雕刻的刀法转折也更粗放。而其余几个太细致了,每一刀都很小心,反倒没了原来洒脱的精气神儿。” 顾夫人拈起她指的玉佩仔细打量,冷淡的眼眸中有了光彩,赞许道:“我只觉出不同,却说不上所以然,三少夫人一说便我了然了,想必少夫人的雕工亦是卓群!” 顾夫人顿时有了活人气,不再是之前冷淡样子。她唤丫鬟递上来几块玉料,“这是云阁老夫人随身的玉佩,缺了一个口子,可原本的匠人早已去世。日前阁老夫人得知我母家是做玉器生意的,托我寻巧匠复刻一块,以留作念想。” 可她寻了许多徽州的巧匠,阁老夫人都称没原来的气韵。 “三少夫人可否一试?若是成了,我定重金酬谢,若有机会还可同阁老夫人引荐少夫人。” 田岁禾对什么阁老之类的官职都听得半懂不懂,也不想结识,但听到了“重金酬谢”,她便压抑不住眼眸中的光芒,“那我试试,但我手艺也不怎么好,不一定做得到。” 云阁老是皇帝恩师,在朝中可与赵王平起平坐,阁老夫人又是皇帝的表姐,地位尊崇。 旁人面上都带了艳羡。 宋玉凝亦是为田岁禾欣喜,她不便当众与田岁禾解释云阁老的地位,只说:“弟妹且试一试,就当是闲时消遣,别太拘束。” “正是。”顾夫人淡声附和,“何况我此次是来赴宴,并非特地为玉佩而来,少夫人随意即可。” 酒宴开席,众宾说笑玩闹,转眼杯中酒转了一轮又一轮,半途宋玉凝留意到田岁禾面色潮红,忙问:“三弟妹是生了病?” 田岁禾脑子有些飘忽忽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热。 喂养孩子的女人容易堵奶,一堵奶人就容易发热,林嬷嬷忙道:“别是发热了,我送娘子回去吧。” 田岁禾今日的目的达成,她也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她吩咐林嬷嬷前头去跟玉凝说一声,林嬷嬷刚走,一个丫鬟来了,低声道:“娘子,大公子找您有事,关于三公子和柳姨娘的,请您过去。林嬷嬷那边婢子待会告知她的。” 宋持砚说了,除去郑氏和他的心腹,府里人都不知道田岁禾与宋持砚的关系,而这丫鬟一来就提宋持砚,想来就是他底下的人。 田岁禾脑子又晕乎乎,哪有余力再往别处思考? 她随着侍婢去了,来到西侧一处暖阁,刚进了暖阁不一会,才想起那侍婢面生,而她的身子越发软,越发热,连扶着墙都站不稳。 打算出去却发觉门被锁住,田岁禾顿时察觉不对。 “开门,开门……” 她无力地拍门,却无人应答,身上涌起了燥意,这种感觉田岁禾很熟悉,之前在歙县时林嬷嬷给她点了香便是这样羞臊的难受。 田岁禾想都不必想,就猜到定是有人在那碗甜汤里做了手脚,她想跳窗逃跑,打开窗发现后面是一汪池塘,幸好她会水。 虽说天凉,但田岁禾没得选,咬牙打算跳下去。 门突然被打开了。 田岁禾虚弱地回过头,是一个她想不到却意料之中的人。 她看着来人,戒备地扣住窗沿,喘着气道:“你要干什么……是柳姨娘让你这样做的? 章氏神色复杂地走向她,“其实我很妒忌你,也不喜欢你。” 田岁禾越发惶恐,往里侧躲去,章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过相比你,我更恨宋持元。” 她拉着田岁禾往外走,冷道:“不想让柳姨娘和宋持元得逞的话,就乖乖地跟我出去。” 田岁禾没力气挣脱,也察觉到章氏不是下药的人,更不打算害她,只能跌跌撞撞跟她走。 章氏带着她出了暖阁。 原本她也想冷眼旁观的,田氏和宋持砚名声扫地,对她也有好处。然而那日她偷听到了宋持元母子的对话,才意识到就算他们扳倒了大夫人,又靠着柳贵妃飞黄腾达,日后荣华富贵也轮不到她来享,还不如设法和离,去过她的安生日子! 田岁禾饮下甜汤之后,章氏在摇摆中下了决定。 她去同宋持砚告密,让他千万留意酒水,又来寻了田岁禾。 “你,你先放开我。” 田岁禾神智已然错乱,刚和章氏来到暖阁后边,便撞见了宋持砚,没多想就朝他伸出手,委屈道:“救……救我,他们给我下了药。” 宋持砚大步上前扶住她,同章氏颔首:“有劳二弟妹告知,日后如有需要尽可知会。” 章氏便知道自己大抵是选对了,央求道:“我也不想跟他们沆瀣一气,大哥千万别供出我,我还想要一个得当的理由与宋持元和离。” 她又提醒:“人快来了!先让田氏藏起来,看不到田氏他们捉.奸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因怕宋持元发觉,章氏匆匆往回赶。田岁禾强撑着站稳的身子也软下来,宋持砚拥着她,“难受?” 她仅存一点理智,连忙摇头,“宋……你让我先回去,我们现在不能待在一块的……” 平时不能,这时就更不能。 宋持砚冷着眉:“来不及了,我需赶回去才能彻底杜绝他们的计划。但你当众回去也不合适。” 他当机立断,带她拐到这附近的祠堂。又回到那处暗格之中,宋持砚将她妥善安置好。 “今日父亲在前厅议事,无人都会来此处。我亦会让护卫在附近守着,等我回来,很快。” 随后他匆匆出了祠堂,吩咐护卫仔细守着这一处,并派人告知林嬷嬷先回田岁禾院里,伪造出田岁禾在清荷院的假象。 安排好田岁禾,宋持砚召来护卫吩咐几句,回了宴厅。 宴会正是万分热闹之时。 柳氏这边见时机已合适,听闻宋持砚也往暖阁那边去,忙将几位贵夫人引去了那一带。 几人刚一靠近暖阁,便听到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似还伴着粗喘.声,都是成婚多年的妇人,如何能不知里头正发生着什么事? “心肝……” 屋里传出一个声音,柳氏刚要推门,听到声音面色一变。 她压下惊诧,讪笑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在里头歇息呢,我们去别处吧,别搅扰了人。” 在场一位贵夫人与柳氏交好,却与二房的二夫人不和,是柳氏特地拉来的。她巴不得二房的文定宴闹出笑话,抬起脚大力踹门。 柳氏拦都来不及,门就被踹开了,眼前一幕让众人错愕,哪怕是柳氏也从未料到。 宋持元衣冠微乱,目光迷离,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正强搂着贴身小厮一口一个“心肝”。 虽还没发生什么,但这一幕也足够令人遐想了。 众人僵在了门口,那位踹门的贵夫人也没想到竟会是柳氏的儿子,讪笑着把门关上,但已晚了。 宋持元抹了把脸,清醒了几分:“阿娘!捉奸、去捉奸!我今日势必让宋持砚身败名裂!” 简直火上浇油! 柳氏的脸色越发难看,狠心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混账,醉糊涂了!” 在场的客人纷纷笑起来。 宋持元被这一巴掌扇醒了,才发觉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 他忙松开小厮,“我是被人带到这里的,阿娘,您知道的,我并不喜欢男人的啊!”说着踹了小厮一脚:“刁奴!你怎么在此?是你,你给我下了药?!” 小厮哭着解释:“小、小的不知道啊,小的也是被绑来的!” 喧嚣声传出来, 敬安伯正好与同僚散步,走到不远处,听到动静大步过来,见到了这不堪入目的一幕。 旁侧还有几位官员,敬安伯被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命仆从端来一盆水悉数泼在儿子的身上。 “混账东西!醉糊涂了!还不给我醒酒去?!” 敬安伯将一切归咎于饮酒误事,让柳氏带走儿子管教。 此处离宴厅稍远,客人都还未察觉这里发生了什么,乱糟糟的一出戏被敬安伯压下了。 然而明面上的流言猜测压得下去,暗地里的闲言碎语却压不住。有与宋持元交好的纨绔子弟窃窃私语,称曾见到宋持元拉上小厮急匆匆离去,兴奋的说要做些乐事。 躲在暗处的章氏悄然回到宴厅,旁若无人地说笑。 过不了多久,开封府就会传出宋持元与小厮私会的事。 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和离。 * 热,很热。 暗格里一片昏暗,只有顶上投下来细微的一束日光。 光照在田岁禾身上,她身体里的火燃得更旺了,她就像身在一个火堆中,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 喉间也不能自控地发出古怪的低吟,听得她也羞耻。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2节 她胡乱掏出帕子团成一团咬在嘴里,避免再发出这样羞人的声音,朦胧的时候隐约还觉得宋持砚回来了,伸手去抓他,却抓了个空。 “呜……” 她好像化成了一滩温水,身上难受得不由低声呜咽。 想蜷缩成一团抵御这样的难受,但田岁禾还记得待会要回去的事,尽量不乱动免得弄皱衣裳。 久到仿佛等了一整年,暗格的书架终于被开了。 看到那道背着光、修长挺拔的身影,田岁禾几乎站不稳,盯着那双眼睛,连忙拉住他的袖摆想借力,一个用力把他的外袍整个扒下。 田岁禾也管不得这些了,双手环住他的腰:“阿郎,你终于来了,我好难受……他们都欺负我,你家里头没有一个好人。” 宋持砚怔了怔:“我不算么?” 天生疏离的嗓音和她印象中的不同,田岁禾懵懵地仰起脸看着他,盯了半晌才瞧出点不同。 她摇摇头:“你不坏,但你就比柳姨娘好一点。” 话是如此,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潜意识告诉她该远离他的,可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贴去。 “难受……” 宋持砚搂住她的腰肢让她站稳,明知故问:“走得动么?” 田岁禾紧抓住他衣襟,委屈中噙着气恼,中了药的她像醉了酒,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果然是坏人,知道了还要问。” 宋持砚打量着她。 连站都站不稳,又如何走回她的院里呢?正是宾客散场时,她此时出去定会碰到人。 眼下她和他只有一个选择。 可话到唇边,宋持砚迟疑了,他虽不是正人君子,否则也不会做出强占亡弟遗孀之事。 但他不想她是被药所控。 他希望他们的亲昵是在她清醒之时,而非神思迷乱时。 可田岁禾忍不了了,她的思绪又开始混乱,分不清这是何时何地,是回到宋府后做的一个错乱的梦,还是她还在歙县,昏暗的一方暗格四面墙壁都用木板装饰着,像她在歙县时卧房里的那架拔步床。 她有了个合理的理由,包容她的放纵。滚烫的额头贴上他颈侧,从他身上攫取凉意。 “帮帮我,我好难受……” 宋持砚起初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她不住地蹭着他颈侧,抬头去吻他的下巴,甚至喉结。 他气息猛然一重,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看着他。 “可还认得我是谁?” 田岁禾根本不想跟他说这些废话,可被他按住了后颈不能再胡作非为,只能仰起脸看着他,光束恰照在她面上,她的眼中含着因为难耐的泪水,熠熠生辉。 即便动情时,她的眸光也依旧干净,仿佛无知的祭品在与恶魔献祭自我。又仿佛被恶魔拖入炼狱的人,在同神祇祈求救赎。 她望着宋持砚,目光信任且依赖,颤道:“知……道……” 宋持砚眸光暗沉。 他们在这处暗格里,在微光的照映下对望着,滋生出罪恶。 田岁禾绯红眼尾为她增添了妩媚,今日因要赴宴,她特地打扮过,虽只是淡妆,衣衫也素雅,却无一处不透着懵懂和妩媚。 宋持砚喉结微微动了动,拇指摩挲着她的耳垂。 “那么,我又是谁呢?” 他重复着,固执地想要答案,让他的名字一遍遍地淌过她舌尖,加深他在她心中的烙印。 田岁禾恍惚:“阿郎的哥哥?” 宋持砚仍是不满意,想听到个与阿郎无关的身份。 “我不想听到阿郎。” 田岁禾茫然想了想,思索的空当还趁机占便宜,把唇贴在他的颈侧索取凉意,得了些舒坦,恢复些许理智之后才又说。 “大……哥哥?” 虽不伦不类,且依旧因三弟而来,但至少没提阿郎。 宋持砚不忍再为难她。 他揽着她腰肢席地而坐,让她后背倚着他胸膛。 大手推开了她的膝头。 -----------------------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句“哥哥”想到一个if,禾禾和三弟在阿翁死后回了宋家,被认为义女,跟三弟每天一起受严厉长兄的训诫。只是大哥教训禾禾用的戒尺,和给三弟用的不同。/ 今天加更失败,本章给宝宝小红。/ 第43章 危险袭来, 田岁禾下意识并住了,宋持砚轻哄:“别怕。” 温和安抚让田岁禾仿佛回到了阿郎还在的时候,在山里她只有阿郎可以依赖, 而在宋家只有他可以依赖,和当初与阿郎相依为命的感觉很像。 她在这样的错觉中暂时忘却了他平日的强势,闭上眼不看他的面庞,尝试地往两侧轻开。 他的手刚靠近, 她又出于本能害怕地并紧, 卡住他的腕子。 “别怕, 我不会怎么样。” 宋持砚低头吻她。 两个人的嘴唇方一相触,田岁禾就像渴极多日的人饮到一滴清茶, 理智和冷静都化为乌有。 她手揪着他衣襟让他更低地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紧并着的不自觉地徐徐舒绽:“唔……” 宋持砚吻着她,微凉的指腹划过她花瓣似含露的蝶唇,手上的茧掠过, 激得她战栗,引出更多不满。 他指腹略微施力,轻柔下压猛按, 田岁禾急剧一抖。 宋持砚的袖摆与她的裙摆交叠,两道素雅的料子彼此纠缠着,都微微拂动着,染上了她清甜的气息。 他袖摆摇曳, 田岁禾好几次想呜咽却被宋持砚勾住唇舌。 他趁着换气的空当低声道:“别出声,会被听到。” 田岁禾不敢出声了。 她的理智清了几分,错愕地想起这已不是在歙县。 即便还是有些难受,但她依旧强撑着道:“我、我已经清醒了很多, 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出去了?” 宋持砚早已料到她恢复理智后会翻脸不认人,但未想到还未彻底清醒,她就已经如此了。他低头望她,凤眸深处缭绕着温柔和晦暗,指腹按住她弱点不放,“当真醒了?” 田岁禾颤抖着要扒开,可他却更用力按着她,她低泣着道:“真醒了,方才……是因为药没了分寸。这会好了,你可不可以松开我啊?” “或许不行。” 宋持砚目光微沉,依旧拿捏她的弱点,“上次你我之间的事还未谈完。你既已清醒,正好能继续。” 田岁禾像误入了狼窝的兔子,回过头惊惧地望他。 “你、你不能太过分!” 这话说得很没底气,明明是她先失了神求他帮忙。 宋持砚长指轻挑慢捻,勾得她又是急喘一阵,才慢条斯理问她:“无用了就弃掉,是谁更过分?” 田岁禾心虚地抿上唇,好一会才想到反驳的理由。 “你之前不也占了我的便宜,我们今天……就算是抵消了!” 宋持砚浸在温柔香之中的指端停住了不动,忽然一墙之隔的园子里传出人经过的脚步声。 田岁禾惶然,屏息听着外头动静,宋持砚却趁她不备肆意施力,还挑开上次他在暗格里吻过之处。 田岁禾就这般被他从身后扣住,上下都被掌控着。 他狠了心要惩罚她,手中施力,手背青筋暴动。“呀你!”田岁禾猝然睁大双眸,唇瓣颤颤,不曾拦不住喉间声音,宋持砚低头堵住她声音。 园中的路人停了下来:“听,什么声音?似乎有野鸳鸯!” 另一个人笑着道:“这哪来的野鸳鸯,你莫不是方才看戏看得意味未尽,生出了幻觉吧?” 两人便继续往前走,“宋二公子素来风流,看他的戏有什么意思?若是撞见宋家那位清冷自持的探花郎与女子拉拉扯扯,那才有趣呢!” 他的同行人更是笑:“这样的戏你是看不着了。宋家大公子禁欲克己,听闻连侍妾都无。” 他们比较着宋持元和宋持砚这对异母兄弟,说笑着远了,而墙后只有马车大小的暗格里,田岁禾被他们口中清冷自持的宋持砚扣在怀里。 她衣襟已挂在了手腕上,要掉不掉的悬坠着。锁骨上则堆积着那一块绣了荷花蝴蝶的绸布。 身后的宋持砚依旧清冷,像平时在官衙中议论正事:“茶水中掺了药,按理近日当不宜再喂养。” 田岁禾在他的注视下,如枝上堆积的碎雪微颤。 她试图拉下绸布,但宋持砚却制止了她,低头牙齿惩罚地咬她后颈,她只能朝后方伸出手,去捂住他那双看似淡漠却很灼人眸子。 “别再盯了,成么……” 宋持砚两只手一上一下,都有去处,因而他无暇去挪开她的手,只深深低下头地吻她。 田岁禾想再劝他,然而一开口就是破碎的呜咽,只能咬唇忍着,漫长的忍耐间,她陡然听到后边园子里传来的风声,裹挟着溪水从石溪流下的清响,仿佛看到溪水浇打着草叶。 溪水仿佛流到他们这里来,不仅濡透她的衣摆,连宋持砚的也是,他的气息忽然变沉重。 田岁禾猛地回过了神。 “你!”即便暗室昏暗,她也感受到了咄咄逼人的强势。 “快按下!” 宋持砚无奈地轻吻她的脖颈,声音喑哑:“我自己恐怕不行。” 田岁禾想起之前在歙县的经历,莫名恐惧,她央道:“可孩子也才两个月,你又那么……会坏掉的,求求你了,别欺负我,好么?” “难道不是因为此处是祠堂,后方是他的牌位?” 宋持砚揭穿了她的借口。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3节 但他初次做父亲,对此知之甚少,顾念她身子,低头在她耳边说:“有别的办法,想试试么?” 田岁禾怕不答应他就会更过分,咬着嘴唇点了头。 * “娘子,可是洗好了?” 林嬷嬷候在湢室外等了很久,田岁禾依旧没出来。 过了良久,田岁禾扶着墙从湢室出来了,趿着木屐的脚发颤,脚趾仍然紧蜷着:“嬷嬷,我好了。” 林嬷嬷想起了早前的事,心里头也是乱,今日定是发生了一些事的,娘子回来之后一听到她问起大公子就脸红,还难为情地蹙起眉头。 林嬷嬷不想惹主子不悦,可怕他们年轻不够周全只能多嘴地提醒:“娘子,可要熬些药?” 田岁禾几乎一下就知道是什么药,红着脸摆手:“不、不用。” 她勉强让自个自然些:“我们没有真的那样,嬷嬷您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到差点让柳姨娘母子得了手,心里头不舒坦,我没事的。” 林嬷嬷不大放心:“真的?” 田岁禾更深地埋下头:“真的,没发生那种事。” 确实是没有发生。 但比之前在歙县发生了还要难以启齿,田岁禾腿侧还在发麻,好似是洗澡的时候搓得太久了。 不止腿,胸间那一片也被来回搓红了。便是杀了她她都想不到,原来他还能那样磋磨人。 回来之后她直接把那一片沾染黏腻的绸缎悄悄烧了,不敢让林嬷嬷看到,可绸缎烧了,锁骨处的黏腻感觉好像还在,还有脑子里的声音。 合上眼就好像能听到宋持砚在耳边低声说话。一会夸她,一会问她可喜欢,一会让她唤他名字……田岁禾拉过被子蒙住了耳朵。 罪恶感疯狂地蔓延着。 只有宋持砚单方面失控还好。可后来他在暗室外来回,徘徊着不进门,她还拥住他,想让他走入。 她明明知道,前方就是祠堂,阿郎的牌位在那里的。 田岁禾颓丧地捂住耳朵。 难道她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背弃了跟阿郎的情分? 她不愿接受这样的事。 因为实在太累,田岁禾蒙头睡了好大一会,睡着睡着林嬷嬷来了,称郑氏叫她过去说话。 田岁禾猜到与她被下药有关,心惊胆战,也只能硬着头皮去。 宋持砚竟也在。 不仅他,连宋玉凝也在,田岁禾跨过门槛的步伐都不稳了。 她硬着头皮往里头走去,郑氏态度温和,“你可还好?” 田岁禾不知道郑氏得知了多少事,只含糊其辞道:“我没事,方才就是有些头晕,才多睡了一会。” 郑氏点点头,“你或许还不知道早前的丑事,二郎被撞见在暖阁里与小厮胡来,口中还念叨着要对付砚儿。且二房的厨子还说似乎有一个丫鬟鬼鬼祟祟进过后厨,你会头晕兴许是他们给你在甜汤里下了那种不堪的药。” 田岁禾被媚药两个字吓得脸红,头都不敢抬起,“是这、这样啊,我其实没有喝完那碗汤。”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余光窥见宋持砚手指轻动。 田岁禾仓促错开视线。 她现在不能看到他,哪怕只是那干净的手,耳边回荡后方假山之间潺潺溪水流动的声音。 田岁禾仅是回想都头皮发麻,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 宋玉凝万分内疚,她得知甜汤可能有问题的时候还惴惴不安,生怕田岁禾有事,眼下看她没事才放心。 “幸而他们不曾得逞,这群人手竟伸到二房去了!” 郑氏想到另一件棘手的事,也不顾旁侧还有宋持砚跟宋玉凝在,地拉住田岁禾问道:“那药只怕会沉积在身上,你回来后可曾喂过孩子?” 当着宋持砚的面被问到这种事,田岁禾陡然红了脸,“没有,我回来后太……太难受就睡了,一睡醒就又来了这,还不曾喂过。” 也……没剩半点可喂。 郑氏和宋玉凝不曾多疑,可她们虽然能糊弄住,田岁禾和宋持砚心里却有数,她当着他的面扯谎,仿佛有意守护他们见不得光的关系。 田岁禾难堪地抓紧裙摆。 郑氏目光扫过她紧攥的手,扫到长子清冷的面庞上,视线顿了下,恍若无事发生般端起茶杯。 “那便好,岁禾近日先别喂养孩子,交给乳母吧。” 田岁禾垂着头应下来。 郑氏遣退了她与宋玉凝,只留宋持砚一个人商议家事。 * 田岁禾从正房出来,宋玉凝忙跟上她,担忧地问她:“方才在伯母面前不敢多问,怕你被误会,岁禾,你当时饮了一整碗,当真没事么?” “没事的。”田岁禾点了点头。 宋玉凝挽住她的手,内疚道:“原本是我邀你去赴宴的,你会饮下甜汤也是出于对二房的信任,是我们二房做得不好,让人钻了空子。” 田岁禾倒不曾怨过,只暗暗决定往后要更小心些。 “呀,险些忘了正事!” 宋玉凝从袖中取出个小木盒。 木盒里头是个精美小玉雕,以及几块上好的玉料。 “顾夫人派人送来的,顾夫人称这是雕刻玉佩的匠人生前所刻另一块玉佩,让你先照着刻一个一模一样,过后让顾夫人瞧一瞧,至于这玉佩,顾夫人说了,便赠与弟妹了。” 说着宋玉凝附耳道:“我略懂些玉石,此物价值百两有余呢。” “百、百两!?”田岁禾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那位顾夫人虽严苛谨慎,对她重重考验。但出手倒是很阔绰,百两的玉雕说送就送,田岁禾捧着玉雕,心中溢满希望,仿佛看到日后她带着孩子离开宋家也照样衣食无忧的未来。 相比长远的未来,被下.药虽憋屈,但不值当烦扰。 田岁禾没过半日便将那些糟心事抛诸脑后,拿起久违的刻刀,在窗边废寝忘食地雕刻起来。 她从黄昏忙到了入夜。 夜深时分院子里一片寂静,她的卧房还一片明亮,田岁禾在窗边在灯下仿着玉雕仔细雕刻。 她披着头发,只穿着寝衣,秀美的侧颜在烛光映照下柔和恬静,连睫梢都透着心无旁骛的温柔平和。 雕好了大致样子,她放下刻刀,掌心捧着反复比对。 地上她的影子边上多了一道清俊的影子,田岁禾怔住了,随即腰间被人环住,肩头也抵上一个下巴。 “还不睡?” 田岁禾颤了颤,整个人也成了一块白玉雕,和手中的玉雕一样纹丝不动,鼻尖的呼吸都屏了回去。 “……你干嘛?” “不大放心,过来看看你。” 宋持砚把她鬓边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指尖似有意似无意地划过她耳后肌肤:“还难受么?” 田岁禾轻微地一颤。 她别过头:“这是我房里,你怎么能大半夜过来?” 她觉得她有必要好好解释解释,转过身去正色看他,但撞上那双深邃的凤眸陡然想起来在暗格里的事。 彼此贴合着相互轻蹭,他捧起她的脸,命她看着他。 田岁禾失去了对视的勇气,只能看着手中玉坯:“你可别以为我们今日……那样了,关系就不一样了!我当时是中了药,不清醒。” 宋持砚语气很冷很淡,似乎生气了,“但岁禾,我问过了数次,你清楚地知道抱着的人是我。” 田岁禾强压下心虚,没有底气地辩驳:“那又怎样?要不是宋持元想害你,我还不会中药呢……冤有头债有主,再说,你也占了我的便宜,还要反过来跟我算账,你不厚道。” “我不过想要个承诺,如何成算账了?”宋持砚无奈。 他这话说得她更像一个负心汉了,田岁禾闷着头不再搭话了。 宋持砚接过她掌心玉雕,他的手修长漂亮,握着莹润的玉雕分外好看,手也像是玉刻成的。 田岁禾目光不由定在他手上,他欲放下玉雕的动作停住,手姿矜雅把玩着玉坯,目光落在她侧颜上。 “好看。” 知道他在夸什么,田岁禾视线猛地从他诱人的手上移开。 她声音生来清软如水,说话时总是没底气,这次为了显得无情一些还可以放冷了语调,怯生生又不大客气地道:“别再炫耀你那只手了,快回去吧,我可不吃这一套!” 宋持砚笑着放下玉雕,“只是来看看你,放心,我很快就走。” 田岁禾不想搭理他,心虚地夺过来玉坯继续雕刻。 宋持砚安静地旁观活,田岁禾起初神色僵硬,余光时不时看他,但雕刻时间渐长,她渐入佳境,目光在玉坯和玉雕之间反复比较,眼和手都陷入了忙碌,无暇管边上的宋持砚。 雕到难以把控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将原品举在灯下反复揣摩,忽而牵起唇角露出了然于心的笑意,重新拿起刻刀,手灵活翻飞。 玉坯总算是有了雏形。 “真是难啊,看来名匠不好当,银子不好赚,呼!” 田岁禾仰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眼前覆下一道阴影,她弹坐了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宋持砚起身,修长身形俯下来,像笼在上方的层云:“我亦想问一问你,为何忘了赶人?” 田岁禾垂下眼:“自然是雕刻得太用心了,顾不上去留意你。” 宋持砚手指在她身后椅背上点了点,十分意味深长,她紧绷地看着他的手,心口一紧。 在暗室里他这双干净的手还并拢着,拘起一抔雪磨刃。 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事的? 她紧抓衣襟,宋持砚却说了比要“试一试这里”更可怕的话。 他异常温和地盯着她的眸子,像是在蛊惑她说真话:“为何想赚银子,莫非想离开宋家?” 他的目光像一张温柔却危险的蛛网,严密地笼罩着她。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4节 田岁禾被他看得心里直打鼓。担心否认反会让他更怀疑,只委屈地说:“宋家容不下我。” 说到这她是真的委屈了。 “我本来以为留在山里会被欺负,会有恶霸堵在我家门口,可宋家没人堵着我,却暗地里害我。” 她略微哽咽,宋持砚轻轻地抱住她,“那就离开宋家,我会给你安稳的日子,护你周全。” 安稳,多令人动心啊。 田岁禾的目光因为这几个字微微闪动,但也只是一瞬。 他不行。 且不说她没有再跟谁过日子的打算,即便她的孩子是宋持砚的,但她也不能跟阿郎哥哥在一起。 可她不敢明着拒绝,怕他察觉她想逃走。突然间,老实的田岁禾起了一个不老实的念头。 她低着头,仿佛因为羞臊不敢直视他,“那你,能不能把孩子也想法一起带走,我舍不得他。” 说着她自己先摇了头:“我忘了,你是郑夫人的长子,不可能忤逆她。”她怎么会傻到想哄着他先帮她把孩子离开宋家,田岁禾很沮丧。 宋持砚却看着她,认真道:“不,我可以忤逆。” 田岁禾自然不信,可又感觉他不像是在说假话哄她。 她试着问:“为什么,你对夫人彻底失望了?那夫人愿意呢?她一心想把柳姨娘母子拉下来。不只是为了给阿郎报仇,而是有了执念。” 宋持砚指尖触抚她眉眼:“执念,连你都看出来了。” 田岁禾嘀咕:“我是不识字,可也不傻好嘛。”当初从玉凝那儿听到这话,她当即就想到了郑氏。 宋持砚目光晦暗,轻触她脸颊:“我从不认为你笨。” 有时她看得很通透。 他冷道:“我会为三弟报仇,但不会无条件成全母亲的执念。” 田岁禾不觉得这有不对,有时父母的执念会吞噬子女。 但她仍是惊讶。 她想问问宋持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信任郑夫人的。 “是因为上次听到那些话么?” “不是。”宋持砚淡道。 “那是什么?”她不自觉好奇,这一次宋持砚沉默了。 他静默地看着她好奇的眸子,像是在权衡要不要坦诚,最后慢慢移了开,淡淡地看向她的衣裳。 “湿.了。” “你怎么……!!” 田岁禾落荒而逃,回头一看宋持砚竟也转身走了。 她庆幸地捂住衣襟,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宋持砚是故意岔开话。 他是有什么秘密么,还是白日里郑氏跟他说了什么? 田岁禾因为他今夜古怪的话陷入了思忖。而宋持砚从她院里回来后,亦被她的话勾起思索。 母亲并非不怀疑他与田岁禾,白日田岁禾和长姐走后,郑氏问他:“你跟田氏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宋持砚反问道:“母亲希望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郑氏目光闪了闪,端起茶杯拨弄杯盖,俄顷才开口:“当初是母亲一心不愿二郎分去家产,因而要你跟岁禾生子,彼时母亲也担心你多年不近女色是有别的缘由,想借此试探,根本没想到你这样的性子会对田氏生出男女之情,哪怕如今不敢如此揣测你。” “若真是我促成了你们的私情,这事怪不得你,你真的若想要田氏也不是不行,可现在不合适,一则孩子尚小,二则,你仕途未稳。” 宋持砚没有给回应。 但郑氏答应他,往后会让田岁禾少出去露面,日后万一他起了心思也依旧可以暗中转圜。 前提是孩子必须放在三弟这。 最后一句话很合乎母亲对三弟延续香火的执念。但默许他跟田岁禾私情则十分不符合母亲脾性。 当初他虽与田岁禾说,母亲希望她引诱他,日后好将爵位给三弟这房,可这是捉弄田岁禾的。 或许其中有别的目的。 宋持砚的怀疑再一次滋长。 他回忆着那日祠堂中听到的话,半晌眸色一沉。 宋持砚再次唤来李宣。 “去查查父亲。” * 那夜宋持砚来过之后,之后每夜他都会来她的房中。 田岁禾起初怕他要做什么荒唐事,但他只是坐在她边上安静地看她雕刻,甚至看起了书。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跟她待着,哪怕什么也不做。 她在一旁手起刀落,利落地雕刻着,他则安静地看书,两人待在一块就像是书生与杀猪女。 贵公子垂睫敛眸看书的模样很是斯文,田岁禾艳羡读书人,偶尔会为他举手投足的斯文注目。 她偶尔忍不住偷看他。 “哇哇……” 孩子突然间哭了起来。 这是闹着要喂养,田岁禾看了眼宋持砚,他也从书里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不喂么?” 他装正经不走,田岁禾无奈只能道:“我……去里间喂。” 宋持砚拉住她,温和但不容置疑道:“就在这里。” 他看着她和孩子的目光在灯烛下格外温柔,却让田岁禾错觉,如若她拒绝,他定要做些荒唐事。 她只能答应了。 宋持砚清正的视线落在正大口大口吸食的孩子身上。 “岁禾,他已两个半月了。” “嗯。”田岁禾不知他说这话有什么意图,敷衍地应了,不敢看怀中孩子,生下孩子后她每次喂孩子都会觉得窘迫,更何况宋持砚盯着。 她更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宋持砚何其缜密,从她僵硬的姿态中看出些端倪。 “是不喜欢他么?” “不、不是。”田岁禾不想跟他说她心里的别扭,趁机道:“是因为你……你这样看着我。” 被他看着比他亲自埋下头还难为情,田岁禾很快喂好了。 刚要拉下衣裳遮住,宋持砚伸出了手,指尖放在那残余着摇摇欲坠的水滴之下,等着它坠落。 田岁禾双手抱着孩子,没法阻止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那滴水珠总算落在了他指尖,宋持砚定定地看着她,将指尖放入口中,神色淡然地吻去。 他起身,手抚着她脖颈:“不够。岁禾,你不能只疼他。” ----------------------- 作者有话说:/这集没有正题,男主虽然没道德,但是情绪还算平静,不会在这时候太疯,在两三章后发生一点事才会真疯。让宝宝们白期待了,肾虚咕只能留言区小红聊表歉意。/ 第44章 那夜的最后, 田岁禾被宋持砚暗示的一句“疼我”给恼得双颊通红,把他推出了门,“砰”地关上。 可宋持砚第二夜照常过来。 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时不时欺负她, 只是留在她房中看书。赶不走他,为了不与他视线触碰,只能把心思都放在雕刻上,他的“陪伴”让她雕刻的进度都大大快了。 待玉佩雕好之后, 她忍不住对着宋持砚得意展示。 宋持砚仔细欣赏, 给了八个字:“巧夺天地, 难辨真假。” 田岁禾当他是在哄人,并不敢十分放心, 托宋玉凝转交顾夫人的时候内心还暗自打鼓好久。 翌日,宋玉凝喜形于色地回来了。拉着岁禾道:“顾夫人看过大为赞叹, 声称弟妹的雕工虽不是她见过最精湛的,却是最有灵气的!” “我与顾夫人说你想攒一些体己银子,顾夫人很爽快, 称若是阁老夫人满意,将给你百两银子作酬金,即便不满意也会有五十两银的手艺钱。” 五十两, 田岁禾杏眸睁大,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但给顾夫人雕刻也有一个条件,玉佩原品毕竟是阁老夫人珍爱的物件,轻易不能交给田岁禾, 她每日需亲去顾府,当着顾夫人的面雕刻。 田岁禾派林嬷嬷去请示郑氏,郑氏二话不说应了。 这对与田岁禾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到了柳氏那儿却成了坏消息, 柳姨娘得知苦思了许久。 宋玉萱不解:“阿娘,咱不会连这个也要去争吧?” 柳姨娘叹气,“女儿啊,我何必去为难一个小村姑呢,都是女子……可你想想,你父亲为何偏宠妾室,还不是因为赵王和贵妃娘娘?” 宋玉萱被点醒了,“云阁老与赵王政见不合,按理父亲应当想方设法阻挠宋家与云阁老往来,当初长兄遭贬谪离京,不就是因为父亲不想长兄与云阁老有牵扯,因而暗中给赵王党递了刀子么?可这一次文定宴,二房不仅请了顾府尹的夫人,这次三嫂嫂又与府尹夫人往来,父亲竟也不干涉。” 这才是柳姨娘担心的地方。 枕边人趋利避害的性情,柳姨娘最是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敬安伯不会轻易让赵王觉得他有二心。 难道是赵王在朝堂上要失利了?那样的话,她与贵妃表姐也会失去倚仗,柳姨娘不禁忐忑。 “不成,还是得尽早扳倒大夫人,我们先在宋家站稳脚跟。” 柳姨娘加紧对郑氏和田岁禾的监视,宋持砚自然察觉。 宋持砚拈起笔杆徐徐叩了叩笔架,“正好母亲这迟迟查不出什么,不如借柳氏来探一探。” 他告知李宣去办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5节 * 田岁禾开始每隔一日去顾府尹的府上雕刻,这日她雕到一半,顾夫人命侍婢给她倒茶解乏。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二十出头的贵夫人亲切可亲,非但不似表面那么矜持冷傲,为人还相当随性。 她会毫无贵妇仪态地用脚尖勾住凳子挪过来,把花生豆抛到半空张嘴接住,和田岁禾一样。 这厢顾夫人看着雕了一半、神形兼备的玉佩,称奇道:“田娘子的雕工师从何处?当真是巧夺天工。” 田岁禾谨记阿翁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含糊答道:“是跟镇上一个老匠人学的。” “听闻宋少夫人来自徽州,可是徽州当地的老匠人?” 浑厚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二人悠闲的对话,顾夫人直起身朝着往这边来的顾府尹道:“夫君回来了?” 顾府尹含笑颔首,也与田岁禾问候,笑着说:“当年有个贪污案便是徽州匠人伪造公章。” 田岁禾被他这句话冷不丁吓到了,倏然想起阿翁和那块石碑,难不成阿翁是替贪官雕刻公章的匠人? 这一揣测令她心惊,可阿翁是一个正直的老头,怎么可能愿意伙同贪官伪造假章做恶事呢? 她为顾府尹的话而心神不宁,顾夫人乜了夫君一眼:“田娘子胆小,夫君别吓着她了!” “瞧我,不大会说笑,失礼失礼。”顾府尹含笑之前,又同妻子道:“今夜崔府有宴会,崔家书香门第,夫人记得带几个懂诗文的丫鬟陪同。” 顾夫人方还轻松的神色沉下:“好,我会妥善准备。” 顾大人走了,田岁禾的茶水点心也吃完了,她拿起刻刀继续雕刻,而适才还用脚尖点着地上石子玩耍的顾夫人瞧着似乎没了心情。 田岁禾谨慎地问道:“夫人是有事要忙么?若是您要忙着准备赴宴的话我可以明儿再早点过来的。” 顾夫人拨弄着裙摆:“哪儿的事,那种宴会我这几年已去惯了,早就轻车熟路了。只是疲于应酬罢了。” 田岁禾从这位新贵家眷身上寻到共同话题,不由笑了。 “原来您也不喜欢应酬么?” 顾夫人含笑看着她这双不掺杂任何人情算计的眼眸,忽然意味深长问她:“少夫人可知我名字?” 田岁禾想了半晌,发觉她竟连顾夫人姓氏都不知道。 宋玉凝和旁人每次提到这位新贵夫人,也无一不是“顾夫人”、“府尹夫人”这样尊贵的代称。 顾夫人没有为难她,耸耸肩道:“这便是我不喜去应酬的缘故。” 田岁禾似懂非懂。 随后的数日,她跟顾夫人逐渐熟悉,才知道顾夫人姓陈,但依旧不知道顾夫人的名字。 * 这日田岁禾照例从顾府回来,不巧在园中碰到了宋持元。 “哟,这不是三弟妹么?” 宋持元比半个月前瘦了不少,满面的颓然,自打在宴上传出好龙阳、染指小厮的名声,他所到之处都会引来阵阵嗤笑。他的表姑母是柳贵妃,旁人向来捧着他,何曾如此! 就连妻子也要和离,宋持元本来想休了她再扣下嫁妆,名正言顺地娶别人,奈何妻子得了理,他不得不同意和离,嫁妆也得还了回去。 宋持元不敢怪在朝为官的大哥为何不中计,也不敢怪传播谣言的权贵子弟,只能怪田岁禾。 他压低声,戏谑道:“文定宴的那日,三弟妹是跟大哥私会去了,还是跟别的男人呢?” 怎么会有人敢当众说污蔑别人!田岁禾气得涨红了脸。 林嬷嬷也气得够呛:“二公子慎言,我们娘子素来恪守本分,洁身自好,您这样说是凭空污蔑!” 田岁禾不想惹是生非,不理会宋持元,拉着嬷嬷走开。 宋持元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今日憋得慌,想激怒田岁禾先得罪他,再给她扣帽子。不依不饶道:“大哥那样冷淡,还是文官,能满足你么?” 田岁禾才不上他的当,全当没听到,埋头往前走。 但刚走出几步,她一改怯懦,回过头胆怯地问宋持砚:“你……你方才好像说到了大哥,我耳朵不好使,没有听清……但是不管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请你以后都不要再胡说了!” 宋持元觉得她这装聋作哑的懦弱样子怪好逗。她越是软弱,他越想气她,反正周遭无人,女人家嘛都爱名声,即便被他羞辱也不敢说出去。他扬了扬声:“我说,三弟妹与大哥苟.合的时候,他能不能满足你啊?” 田岁禾被气得脑袋嗡嗡响,“你……你怎么冤枉人,我与大哥根本不熟,你有什么证据!” 宋持元确实没证据,他混不吝道:“我就是觉得你们有苟且,弟妹若是气不过,就来打我啊。” 田岁禾一副气坏了却不敢还击的憋屈样。宋持元得逞,打算再激怒她对他动手,那她就得跪祠堂了。 他才刚要继续,后方就传来一个生冷如冰的声音。 “按家规,无据污蔑族人者,杖五。二弟自去领罚。” 宋持砚应是刚督办公事回来,身边还跟着位穿着官服的官员。 见是长兄,宋持元气势弱了一分,因为上次犹存怨气:“大哥说罚就罚,真当自己是家主?父亲还在盛年呢,你竟敢越俎代庖!” 宋持砚眉目沉冷:“我有助父亲维系家风之责,可代父亲行使家法。二弟若不服,自可寻父亲理论。” 竟拿父亲压他!宋持元虽气恼,但敢怒不敢言,长兄是探花郎,又一直装得正人君子模样,就算他谎称他杀人,恐怕族老也会信。 何况他身边人是开封府颇有地位的大员。本想挑软柿子捏,不料竟被长兄撞见了,宋持元自认倒霉。 田岁禾见状要溜。 “弟妹。”宋持砚冷淡而疏离地叫住她,“烦请留步。” 田岁禾脚下一僵,宋持砚私下最讨厌她自称为他的弟妹,这会他自己却主动称呼,还是在被宋持元污蔑他们有私情之后,哪怕她猜到他是为了人前避嫌,仿佛在玩什么游戏一样。 她低垂着脑袋上前:“宋大人,您……您有吩咐?” 宋持砚看都不看她一眼,好似的确不熟,“二弟出言侮辱弟妹,理应当众向弟妹赔罪。” 宋持元气不打一处出来,好个宋持砚,竟拿他来哄女人! 他恨得牙痒痒!奈何谁让他先污蔑长兄,被当众逮住。宋持砚忍着耻辱与田岁禾道歉:“对不住啦弟妹,是我喝多了,听了些别人的混账话,这才胡言乱语,对不住了。” “好,好的。”田岁禾压根不敢抬头,宋持砚又让家丁取来东西当众行刑,并要她在一旁看着。 “啊——” 宋持元被一杖打得眼冒泪花,回想方才田氏突然主动搭话,顿时起了疑心,会不会她是故意的? 可那村姑在旁拘谨站着,老实巴交的,哪像会骗人? 宋持元不愿相信他会被个村姑下了套,一瘸一拐地去了母亲那。 柳姨娘吓了一跳,唤丫鬟取来膏药,追问起事情始末。 宋持元添油加醋说了通,不料柳氏非但没气急败坏地要为儿子讨回公道,还愠怒地剜了他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说话不过脑,活该!” 宋持元气得胸中憋胀,但也没辙了,讨好地问道:“阿娘,你近日去查大夫人和田氏,可查到什么?” 柳姨娘也犯了愁,“本来要查到了的,但被人截胡了。” 那人似乎是宋父,还是宋持砚,柳姨娘直觉郑氏背后藏着大秘密,可却再也差不出什么。 宋持元失望退下,小厮献计:“爷,查不到也可以伪造,只要派几个人去田氏故乡,穷乡僻壤的人没见过世面,很容易收买,届时……” 宋持元咬着银牙,后臀钻心的疼痛化为满腔愤慨。 “好!就这么办!” * 看过宋持元受罚,田岁禾和林嬷嬷又回到院子里。 林嬷嬷解气道:“这二公子实在是可恶!竟如此欺负您!幸好大公子刚好经过,二公子又刚巧大声说话,被当众逮着了吧,真是自作自受!” 其实一点也不巧……但田岁禾没有多说,悄然吐了吐舌。 她人刚绕过碧纱橱,迎面撞入个高挑清冷的身影。 田岁禾顿时有几分心虚。 “你怎么来了?” 她又变成胆小的田岁禾,面对宋持砚时目光闪烁。 宋持砚好整以暇来到她面前,“心虚什么?我又不会告诉宋持元你方才是看到了我,才故意激他。” “我……” 田岁禾难得耍一点心机,却被宋持砚轻易识破,实在有些沮丧。 她恹恹垂着眼帘不再说话,抱起孩子要喂奶:“我要喂孩子了,你要么走,要么背过去。” 宋持砚没有走,而是诧异道:“若不是方才你面露心虚,我的确看不出,田岁禾,你竟还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我约莫是被你的外表骗了。” 他听起来似乎很是懊悔。 田岁禾杏眸中却光彩熠熠,转过头问他:“当真?” 宋持砚道:“当真。” 她的脊背挺了起来,但她可不会因为一两句好听话就被他泡软耳朵。 她趁机道:“他今日也不算污蔑,我们两个之间的确不清不白的。所以你能不能别再缠着我,我不想被人说跟亡夫的哥哥有……” 宋持砚清冷的凤眸目光和缓,但依旧很强硬:“不行。” 有些事不是他能控制住的。 他把田岁禾揽入怀中,她比平日僵硬,宋持砚低声问:“是因为宋持元今日的污蔑?” 田岁禾挣开他,“什么污蔑,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没错。” “是么。”宋持砚将她掰过来,扣着她的腰肢让她紧贴着他,“你确定一个字都没错?” 田岁禾鼓起腮帮子。 “没错!” 她才说完,就瞧见宋持砚凤目中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原来你也认为,我无法满足你?” 他怎么净往这些事上想?田岁禾说是会显得她欲求不满,说不是也不成,好像她很喜欢被他欺负。 她扭头就走,被他一把拉回来,唇舌被攻占了。衣衫将被挑落,田岁禾慌乱捂住,“别……” 宋持砚答应了她,把她抱着坐到镜子前,如上回一样让她后背倚着他结实的胸膛,双双面向铜镜。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6节 他干脆而直接,手如上回那样一上一下扣住了她。 长指一捏,田岁禾看到镜中的自己脸色骤变。胆怯的女子,双颊迅速绯红,杏眼中也凝出雾气,樱口微张着,一张一合地喘.息着。 那样妩媚又糜丽的自己,她从未在镜子里见过。 田岁禾目光迷离地对她对望着,宋持砚亦在紧盯着她。 他左手揉着,右手探入温润的樱口中,低声问:“恢复得如何?” 田岁禾一启唇就是娇颤勾人的颤音,她咬着唇摇头,“没好,一点也没好,你别胡来。” “可我问过郎中和林嬷嬷,都称你已恢复如常。” 宋持砚不信,“我看看。” 他拇指按着那点,让她无法动弹,修长食指蘸了水,徐徐撬开她紧抿成一道缝的唇瓣。 田岁禾看到镜中女子双颊潮红,张口失声惊呼。 她的长睫被泪淋湿了,湿漉漉的很是可怜,唇瓣翁张,似乎想与她求救,可是喊出来全是低泣。 田岁禾没法再跟她对视,镜子加倍了她的羞意。 她的目光移开,看到了镜子里的宋持砚,隔着一道镜子,他垂着眸,长睫遮住目光,神情高远清冷,仿佛山巅凛冽的皑皑白雪。 他还穿着朱红的官服,发用玉冠束着,绛色官服只是让他的眉眼更俊朗浓烈,却不减清冷的气度。 仿佛是在批阅公文。 哪怕是今日,田岁禾依旧觉得不可思议,看着那样正派的一个人,怎么私下是这样的。 她看得出了神,忽见镜中贵公子唇角上扬,清冷中有了缱绻。 田岁禾觉得危险。 她不安想逃,想避开铜镜的审视,宋持砚按住她。 “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他终于抬起头,田岁禾看不到身后的他,却看到镜中的他,他们对望了,田岁禾猛一抖。 本来就觉得他陌生,跟镜子里的他对望更陌生了! 那种感觉……好像她当着宋持砚,被别人抱在怀里欺负。田岁禾臊得扭过头,使劲挣扎离开。 “别怕。”宋持砚把她转了回来,两人一道侧对铜镜。 他托着她稍微往上,依旧替她查看是否痊愈,却同时低下头,从堆叠交错的领口中寻到所念之物。 吐出,吞下。还不忘扣着田岁禾,让她看镜中。 田岁禾被镜中那一幕震撼了,打死一年前的她,她都想象不到,那立在土房子前,冷峻慑人的贵公子,竟会这样埋下头去吻她吃她。 若不细看,他似乎很依恋她,就像从前阿郎撒娇那样。 想到阿郎,田岁禾浑身一震。 “宋持砚!” 她的身心都被莫大的羞耻感侵袭着,再不能直视一切。 宋持砚敏锐察觉她的胆怯,但不清楚缘由,只以为她是羞赧,他抽回了捉弄的手,顺着她的脊背。 “是我不好。” 田岁禾颤抖着想离开他,被宋持砚按了回来。 她怕他要更进一步,不敢太激怒他,依旧搬出之前的借口,“好是好了,可我现在还是很怕,一想到就觉得会很不舒服,放过我吧。” 哪怕她身子告诉他的是不同的答案,宋持砚也未拆穿。 “岁禾,我可以等你习惯,但别让我等太久。” 随即他提起柳姨娘近日的动向,转移了田岁禾心神。 他给她分析宋家与赵王、云阁老的关系,田岁禾对所谓的权势纷争一无所知,只关心一件事:“那我还能继续给顾夫人雕刻玉佩么?” 宋持砚声称无妨,“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多留意些。” 但田岁禾越听越担忧,再去顾府的时候,她征询道:“陈娘子,若我雕的玉佩让您跟阁老夫人满意了,您对外能不能说没成交啊?” 这声陈娘子让陈氏讶异,其实顾夫人也好,陈娘子也好,都是个代称。令人动容的是,上次她只是闲谈时说起自己出嫁后便没了姓氏,这次田岁禾竟特地改了口。 虽只一字之差,但可见真挚。 陈氏笑问:“为何?” 田岁禾不敢说是怕被扯入纷争中,想了个不易得罪人的说法:“我之前听说有的匠人因为雕工出名,被人找去雕刻假章,我担心我出了名就会有人找我刻假章……我又胆小,我怕我到时因为怕死做了坏事。” 陈氏没有深究,“好,届时我会对所有人宣称你技艺未纯熟,但给我引荐了来自徽州的巧匠。” 玉佩今日便可刻好,走时陈氏多给了田岁禾酬金。 田岁禾人刚走,顾府尹便回来了,问起雕刻玉佩之事,陈氏懒懒道:“雕了一半应付不来,不过也成形了,余下的别的匠人来也足够了。 顾府尹思忖一二,“不若名头依旧给宋家三少夫人吧,正好也拉近府里与宋家的关系。 陈氏摇头:“不大合适。我不想将如此单纯的小娘子卷入名利场上的纷争,换个契机吧,从宋家二老爷身上入手不比三少夫人合适么?” “也罢,还有个宋家大公子。”顾府尹不曾强求,但他看出妻子内心的偏颇,说道:“只要身在朱门内,谁又能独善其身呢?你自以为是在救人,可若是有朝一日她彻底没了价值,只会被遗弃,你这也是害她。” 他把妻子揽入怀,聊起权衡利弊的道理。夫妻夜话才到一半,才发觉妻子呼吸均匀,已睡了好一会。 顾府尹不敢置信。 他们成婚十年,从来都会认真聆听彼此。而这宁和的夜晚,妻子听着他的剖白,竟睡着了? * 田岁禾揣着银子离开顾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到了顾府的偏门,她忽而一个踉跄,低头一看脚下有一根藤条,而周围藤蔓都规规矩矩盘在树上,显然着藤条是人为伸出的。 树丛后有一双明亮星眸。 那双澄明眼眸的主人略微探出头,田岁禾更是愣住了。 这不是那个屡次冒出来的飞贼少年楼飞么,他不是被宋持砚轰去京城寻找阿霜姑娘去了,怎回来了? 上回在东阳县楼飞虽误打误撞帮了田岁禾一个大忙,可她被他吓了太多次,第一反应便是跑。 因是在顾家,楼飞并不敢追,她成功上了马车。 马车拐到最热闹的一条街,林嬷嬷要下车替她给孩子买些小玩意,田岁禾怕碰见少年不敢下去。 谁料林嬷嬷刚走,马车里窜出一张俊秀的脸,“方才在顾家阿姐怎么一看到我就跑了,不认得我了?” 少年一双星眸甚是无辜,田岁禾却吓得心口猛跳。 毕竟是帮过她的人,她没叫暗卫,欲哭无泪道:“不是说好我禁不起吓嘛,你怎么又出来吓人?” 楼飞才想起这回事,讪讪摸了摸英挺鼻梁:“怪我,看阿姐生了孩子不怕吓了,就疏忽了。” 他总让她想起阿郎,他们容貌虽不像,性子却很像干净的火焰。田岁禾不忍责备,“你怎么在顾家?去京城可见到阿霜姑娘了?” 楼飞失落道:“她寻到爹爹,不需要我了。京城的大官家中戒备森严,我只能回开封继续劫富济贫,不过顾府尹家比之前的穷多了,顾夫人好歹是富商之女,竟连个宝物也没有!” 田岁禾无言以对。 楼飞看向她怀中抱着的包裹,眼睛欣然一亮,问她:“怎么,阿姐也来劫富济贫啊?” 田岁禾抱紧包裹,“我不劫,是我赚到的。”又把包袱往里收收,怯怯道:“我、我也不富,不是每次都能赚到这么多银子,别劫我!” 她死死捂着钱袋子的模样肖似紧抱松果的扫尾子。 少年被逗笑了,反过来哄她:“别怕,阿姐是好人,就算富可敌国也是个好富人。我不劫好人。” 他又关心起她的孩子,眼看着林嬷嬷快回来了,田岁禾劝少年先回去,并嘱咐他往后别再突然出现。 这听话的模样也很像阿郎,她忍不住多劝几句:“劫富济贫虽是好心,可到底也不是正道,你以后还是收收手吧,免得被官府抓了,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救济穷人。” 温和语气听得少年脸红,摸了摸鼻尖:“好,我……我想想。” 走前他红着脸道:“阿霜说你和郡主救过她,让我多关照姐姐,往后要是有事,就去福来客栈找一位姓曲的小二,他能找到我。” * 总算走了,田岁禾望着完好无损的银子呼了口气。 第一次靠手艺挣来这样多的银子,田岁禾高兴得每夜都要揣在怀里睡,可对未来还是没底。她还没独自生活过,更何况是带着一个孩子。 田岁禾摸出藏在床榻夹层的银子,银子沉甸甸的,寻思着压住她满腔的心事,还是睡不着。 忽地珠帘发出轻响。 田岁禾扭头一望,看到月色下立着的清冷的身形,忙把银子藏到了被窝里而后迅速坐起来。 这院子离他住处虽远,但因为中间只隔一处假山林子,因而少有人经过,园子里还尽是他安插的眼线,他出入她房中比进自个的还要熟稔。 近日他没再强迫她与他亲近,但田岁禾却依旧不安。 她不知道他还可以装多久。 她不耐烦又胆怯地道:“宋持砚,你怎么跟贼一样……” 宋持砚在榻边坐下。 “听闻你睡不着,过来看看。” 田岁禾不必问他也清楚为何他能“听闻”她睡不着。 她闷头坐着不理他。 “有心事?” 宋持砚轻抚她面颊,夜里的他虽被窗外清冷的月色染得清贵疏离,却比白日要温柔缱绻。 “要与我说一说么。” 在不安时遇到这样的温柔,田岁禾心中宋家内斗时刻紧绷的心弦不免松动,她低着头游移不定,宋持砚将她的摇摆受尽眼底,唇角微微上扬,拉过被子环住她身子。 他温声道:“我长你几岁,即便从前不敢与三弟说的话,三弟无法替你分担的,都可放心交给我。” 这样的承诺放在他身上极有说服力,除去强占弟妇的行径,旁的时候宋持砚的确很可靠。 但田岁禾清楚不能开口。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7节 因为一旦与他说了真心话,就像枕头开了一道缝,棉絮会一点一点漏出去,漏到他手心。 她用沉默拒绝了他。 宋持砚没说话,掀起被子一角,掂了掂那袋银子。 “银子,还不少。” ?! 怎么每一个都要惦记她的银子!田岁禾当即弹起来,展现了她面对宋持砚少有的粗暴一面。 她从他手里强行夺回了钱袋子,紧紧护在怀里,“是我的银子!” 宋持砚笑了,“我自然知道是你的,你若是想,我的银子亦可以是你的。”他欺身上前,迫得田岁禾不住地往后缩,她整个人被迫躺在榻上,但还依旧紧攥着手中钱袋。 宋持砚左手撑在她身体上方,右手去探她的钱袋,手掌亲昵裹住她攥着钱袋子的那只手。 他抵着她额头,幽幽问:“原是因为夜半数钱才睡不着,这么多银子还不足以安心?难不成弟妹还有别的心事,譬如,如何从我身边逃离。” ?! 田岁禾再次惊愕。 这人心眼怎这样多?她就数个银子,他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没法子,她只能用温顺来换取他降低戒心,低声道:“宋家的人心眼太多,我每天都很害怕,在担心以后,一担心就、就想数银子。” 即便她是在哄他,但不安是真的,他俯身抱住她。 “岁禾,再等一等。”他前所未有的温柔,低声安慰她:“至多一个月,我可以让你离开宋家。” 田岁禾问他:“我去哪?” 宋持砚道:“与我待在一起,像从前在东阳一样。” 他很喜欢那样的日子,一方小院,几株夹在兰草中的蒜苗,树下几页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以及她和他、他们的孩子。 田岁禾不信:“这怎么可能?你是宋家大公子,将来要娶个大户人家的妻子,我们不合适。我也不想再嫁人,何况你是阿郎——” 宋持砚捂住她的嘴。 “别再提阿郎,我不喜欢听。” 田岁禾换了说法,“你不要前途了,也不要宋家了?” “我自有办法兼顾前途,至于宋家,弃也无妨。” 宋持砚神色漠然,田岁禾从中看出了他对宋家的冷淡。 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宋持砚手掌覆在她心跳上。 “百日宴在即,届时族老会将你与孩子记入族谱。但岁禾,我不会因为你真正成为三少夫人就放手。” 田岁禾想拨开他的手,可他收紧了手心,像是把她的心都握在了掌心,她急促地低'喘。 “你,你不要这样……” 宋持砚低下头,额头贴着她的颈侧,“三弟能给你的安稳我亦可以,何不试着接受我?” 说不过他,田岁禾选择了敷衍和回避:“先让我想想,好么?” “好。” 母亲和父亲那里的事也还需几日才能彻底查清,宋持砚轻拍她后背,学平日她哄孩子入睡哄她。 “睡吧。” 田岁禾自幼没有阿娘,阿翁不大会哄孩子,阿郎倒哄过她,可他比她小,她感觉不到被人哄的安心。 睡意模糊的时分,田岁禾竟不自觉地放松了心弦。 翌日清晨她醒来。 田岁禾回忆昨夜,使劲用凉水浇脸,她得清醒些,不能被宋持砚哄骗背叛了自己和阿郎。 她不敢得罪宋持砚,只好一拖再拖,就这样拖到百日宴前夕。 带着孩子回到宋家之后她虽被唤作三少夫人,可连族谱都没入,和阿郎成亲时阿郎用的也是阿翁起的假名,某种意义上连阿郎遗孀都算不上,因而郑氏打算在百日宴上要众族老见证,把她和孩子记入族谱,还要她见见外人,名正言顺地成为三少夫人。 待明日过去,田岁禾和孩子就真正成了宋家的人了。 宋家那些德高望重的族老们已被郑氏提前接来了开封,以备两日后的百日宴,如今就住在宋家。 入夜田岁禾从郑氏房里回来,竟碰到宋持元这瘟神。 她怕他回过味来,因此倍加小心,低着头想假装不曾看见。 还是宋持元先行问候,语气格外和善:“三弟妹安好。” 不想生事,田岁禾客客气气地还了礼就要走。 “三弟妹留步。” 宋持元的一句话让她后脊发凉,田岁禾蹙着眉停了下来,而后他竟十分客套地在离她五步处深深作揖:“过去持元对弟妹多有误会,属实冒犯,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望三弟妹海涵。” 猫哭耗子假慈悲,他越是礼遇田岁禾越是满腹狐疑。 “没什么……” 她含糊应了一句就匆匆忙忙地离去,生怕他再作什么妖。 宋持元看着她的背影,与身旁的小厮笑着道:“弟妹对我成见颇深啊,可我很坏么?也是,当初我空口无凭,属实是诬陷了她和大哥,往后自引以为戒,不会随意胡言。” 他自顾自地感慨,田岁禾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一直回到自己院子里,才敢彻底放下心。 宋持元突如其来的客气多少让她不安,她决定让林嬷嬷把这事跟宋持砚说一声。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呢,林嬷嬷就面色惨白地奔了进来。 “娘子……娘子!不好了!二公子把孙石带来了开封,当着众族老的面说您与旁人怀了野种!” 孙石? 田岁禾手里杯子哐当掉落。 她被连请带催地唤去了祠堂,祠堂里人满为患,宋家三房的人皆齐聚于此,见她进来都暗暗交换眼神,而数位宋家族老则面色凝重。 众人视线交汇之处是一个长相憨厚的年轻人。 宋父眉间沉冷,看向孙石,“阁下说在下的孙儿并非幼子血脉,事涉宋家血脉,还望阁下如实说来。” 孙石跪在祠堂里,“小人的姨母跟田娘子是邻居,去年春日,田娘子被宋家人接走,没几日又回来了,说要在镇上谋生。姨母念田娘子孤苦无依,让我们哥俩多照应,也想撮合我跟田娘子,我跟她这才认识的。” 他看向田岁禾,目光中有心虚,亦有几分不忿。 “小人是郎中,有一次见田娘子因为三公子逝去伤神,好心给她把过脉,那会,田娘子还没喜脉,且小人确切诊出,田娘子刚来了月信。” 孙石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在平静祠堂中炸开了! 田岁禾面色煞白。 -----------------------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过渡章,有点长噢,还给大家评论区小红。/昨天的遗孀预收比我的身高还难涨,咕咕找了找感觉,含泪修了文案,再次厚脸皮地放上[爆哭],收不收还是取决于宝宝们喜不喜欢,不用安慰哒,我的眼泪还很多很够用的。/ 女主依旧是胆小款,我是土狗呜呜,看到此类妹宝就走不动路,但外表比岁禾宝宝不老实。/ 《叛臣遗孀》文案: 太子心腹叛变,被赐毒酒。 叛变的缘由,是要救妻子,一个仅仅相识数月的舞姬。 而太子与心腹,是同生共死多年的好友。 心腹死前,太子笑道:“你既痴心,孤会让她去泉下陪你,方不负夫妻情。” 太子全了君臣体面,厚葬心腹,并亲至府上吊唁。 棺椁前,叛臣遗孀垂颈伏跪,身姿羸弱,即便不曾抬头,只露出一截皓白胜雪的细颈,但也无一不流露着引诱。 太子垂睫望着臣妻,凤眸清冷。 身侧侍从捧着毒酒白绫,只待太子一声下令。 叛臣遗孀却在此时抬头,她比太子还大两岁,杏眸却尽是懵懂。 臣妻被储君气度所慑,眸光怯怯轻颤,但仍壮胆央求:“夫君死得怪异,望殿下念他忠心,寻出毒杀他的恶人……” 太子轻哂。 侍从们见之心惊,以为这位娘子必死无疑,太子却屏退左右。偌大灵堂中,只余太子与臣妻,及叛臣棺椁。 太子含笑俯身,折扇挑起臣妻下巴,露出纤细的脖颈。 “想为他报仇?不妨随孤入宫。” / 起初想杀她,后来想证明,好友的痴情不堪一击。再后来,他想:叛变不无道理。/ ~~~~ ★ 女f男c 1v1 he,正文女主视角。天生媚骨,看似不安分,实则老实胆小的叛臣之妻 vs 看似端方却阴鸷的太子。姐弟恋,但太子气质偏年上 ★ 原材料 傲慢与偏见:女主媚骨天成,做什么都像引诱,男主认为她装的。 做恨文学:男主对女主一见钟情,但不愿承认,“此女心机了得。”,“孤只是想证明她不值得。” 遗孀文学:谁是你夫君? 还有强取豪夺文学,真香文学等等。 第45章 周遭的人都听出了疑点所在, 纷纷低声质疑:“三郎逝后田氏竟还来了月事,那孩子岂不——” 怀疑的目光如雨点砸向田岁禾,虽未明着说她与人苟.合, 但众人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在田岁禾的皮肉上反复划拉,而她身上裹着的一层假面正被寸寸割开,令她如坐针毡。 “安静!”敬安伯断喝着打断众人窃窃私语, 沉着眉看向田岁禾:“田氏, 你如何解释?” 田岁禾心里清楚真相, 因而没什么底气。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8节 茫然环顾四周,没发现那个清冷的身影, 她掐着手心,竭力让自己镇定一些。 “我没有让他号过脉。” 其实她也记不得到底有没有, 但孙石也没有证据。 她开了口,在旁冷脸沉默的郑氏眉头紧皱,亦是道:“但此事空口无凭, 孙郎中,你手中有何证据?” “我这里还有方子,盖着镇上药铺的印章, 上头写着的时辰!”孙石呈上了方子。 有方子为证,才安静下来的祠堂又是一片低声交谈,田岁禾甚至能听到后方传来的一句句低声私语。 “可听说小侄子长得极像三弟幼时,出生时辰也刚好。” “世间不乏长得像的二人。” “这话没错, 可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能寻来那样合适的婴孩?” “除非是寻了宋家人。” “对了!当初大哥正好就在徽州巡察,难不成大哥……” 所有迹象指向田岁禾与宋持砚, 因宋持砚克己复礼的印象深入人心,不管信与不信的人,皆大为震撼。 “稍安勿躁!”三叔公手中拐杖叩击地板,肃着脸看向田岁禾:“田氏,你有什么话说?” 田岁禾被他严厉的模样吓了一条,好在清楚三叔公私下向着郑氏,但这种事不能由郑氏出面,只能她自己来解释。 她只能搬出私人恩怨,硬着头皮道:“方子是假的,他在说谎!当初他大哥害我不成反被制裁,他怀恨在心,才要报复我!” 三叔公看向孙石,沉声问:“可有此事?” 提起哥哥,孙石心虚又愤慨,“小人的哥哥见田娘子从亡夫家中得了些田产银子,竟鬼迷心窍想撮合我们,小人当时也没对田娘子做什么,哥哥的错按律法只会被官府判几年徒刑,可宋家大公子却为了袒护田娘子,当场拔剑杀了我大哥,事后毫不内疚!” 田岁禾也恼了,“没有害成就不算害人么?要是害成了你是不是还得用名节逼我!” 宋玉凝趁机附和:“是啊,杀人者杀人不成,难道就不算恶了么?若是如此,也是律法有错漏,并非杀人者无错!” 这话勾出堂中妇人的情绪,只有女子才知道女子活得多么不易,其余几房的少夫人和女郎都不禁附和。 “我……”这些话的确在理,孙石无法反驳。 宋持元坐不住了,不顾柳姨娘劝诫,上前道:“他兄长的过错该由官府惩处,长兄素有君子之名,竟然不给人辩解的机会,便拔剑杀人,为了私情如此冲动,这何以服众呢?” 宋持砚身为长公子,在宋家素以守礼克己服众,这样芝兰玉树般的人,旁人甚至不曾见过他动怒,更别提将与杀人。 宋持元极擅挑拨,一句“为了私情冲动”,就成功转移风向。 田岁禾气得手抖。他越嘚瑟,她越得冷静。她努力回想当初宋持砚惩治孙青时,那些道貌岸然的话。 那夜他杀人的一幕实在震撼,以至于田岁禾记得很清楚。她瞪着宋持元,磕磕巴巴道:“晟、晟朝律法,多次加害他人未遂者,处斩刑。当众加害朝廷命官者,可就地……杀、杀了!” 她看着宋持元,学着宋持砚的口吻:“那你、你觉得——” 可同样的话经她说出,实在没什么气势,更像是在跟宋持元商量,田岁禾很挫败。但祠堂外,清冷的声音接上她颤抖的话,“二弟觉得,他哪一条躲得过?为兄为自保杀人,有何不妥?” 对对,就是这装得很平淡,听上去却很吓人的口吻! 田岁禾心里安定了。 她不敢在人前表露对宋持砚的信任,目光刻意落在他的身后,竟微微怔住了。 宋持砚带了个人。 而这个人,她似乎见过。 * 看到宋持砚,宋持元露出恨意。 原本他想在百日宴上当着开封权贵的面揭穿,可父亲爱面子,若在宴上揭露家丑,父亲定会恼怒,只好退而求其次,趁长兄不在发难,田氏嘴那么笨,撑不了太久。 想到上次被当众责罚的屈辱,宋持元甚至不想装了,笑道:“大哥回来得正好,快与诸位解释解释。” 宋持砚神色冷冷:“空口无凭,作何解释?该解释的人是二弟。” 他指向带来的人,“田氏,你可曾记得此人?” 田岁禾苦想好久,终于想起,“他是常来我们村的货郎担田六……阿郎出事那日就是跟他一块出山卖木雕!他说可以给阿郎寻到给钱的商户,阿郎想赚钱,就跟着去了。” 她猜到这人与阿郎的死有关系,声音不觉哽咽。 宋持砚深深看了她一眼,敛下情绪,“如弟妹所言,弟妹与三弟所居山村戒备森严,外人极难进出,此人受人指使将三弟骗出山中,那日三弟出了意外。” 田六急急求饶,“冤枉啊!是个姓罗的商人说要高价收那位小郎君的木雕,给我银两,让我哄他出村子。我看小夫妻家里穷,寻思着这是好事,劝那少年跟我出了山!” 宋持砚再一扬手,命人押上来一个商贾装扮的中年人。不必多问,罗安已悉数招供:“小人罗安,在徽州经商,与开封府柳家有往来,那日来了个叫宋炎的人,命我把三公子骗出来。” 宋炎此名众人倒很耳熟,“不是大伯的贴身随从么?” 敬安伯沉声道:“我已一年未见过他了,更不知他到了何处。” 宋持砚扬声道:“押上来。” 又有一个人被押了上来,宋炎一身伤,模样狼狈,显然在外逃亡许久。他很快交待了:“是柳姨娘那边的人让我去的,说务必赶在大公子的人寻到之前劝三公子离开,别让他回开封分家业,但三公子不答应,我……我失手杀了他。” “这……”众人都不敢置信。 田岁禾亲耳听到这些,潸然泪下,捂住嘴低泣。 郑氏撕心裂肺,欲上前撕扯柳姨娘,被二夫人拦住了,“大嫂,节哀啊,别脏了自己的手……” 郑氏泣不成声:“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我就那么一个——” “侄媳。”三叔公再次打断郑氏,看向敬安伯:“大郎,柳氏是你房中人,你又是族长,此事理应由你来判决,望你公正处事,否则宋氏一族在场的人不能信服。” 众多目光皆落在柳姨娘身上,柳姨娘也在惊愕中,喃喃道:“我……可我并未命宋炎——”说着她想到了一个可能的人,后背渗出来一层冷汗,反驳的话忽然说不出口。 母亲哑口无言,宋持砚也慌乱了,他很快下了决断,恼怒道:“阿娘,您为了家产,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枉儿子敬你多年,什么都听您的!此事若是真的,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 柳姨娘本想将过责都揽在身上,将两个孩子摘出,听闻儿子的话浑身僵硬,惘然盯着儿子。 “阿元?你在说什么?” 宋持元不敢看向母亲,只做出决绝割席的模样。 身后的宋玉萱冲出来,指着兄长厌恶道:“即便是真,你也没资格说阿娘!娘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会这样!你如今这样,只不过是怪阿娘露出了把柄,装什么明理人?” “死丫头!”宋持元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向妹妹,柳姨娘先他之前,大步上前给了儿子一巴掌。 “畜生!” 凝视儿子良久,柳姨娘狠心咬牙,“我只让罗掌柜多加留意,但不曾收买宋炎,是你收买了宋炎对么?” “娘,虎毒且不食子!你怎么能赖到我头上?”宋持元目光狠厉,同敬安伯和族老们道,“父亲,把这恶妇抓起来!我没有这样残忍的娘!” 柳姨娘失望地看着儿子,宋玉萱也顾不得兄妹之情,愤然朝众人道:“就是二哥!上次文定宴也是他!他想给三嫂嫂下药,诬陷三嫂和大哥,却偷鸡不成蚀把米!找来孙石也是他,我能作证!” 母子三人内讧,害人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各房议论纷纭,大房顿时成了旁人的笑话。 “够了!”敬安伯断喝一声,命家丁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押下去。 宋持砚讥诮看向地父亲,道:“父亲若难以抉择,不妨将人交由官府处置,免得您为难,不是么?” 敬安伯还想说什么,但在众人目光下点了头。 “宋持砚!”宋持元失了理智地嘶吼,“你敢说田氏的孩子不是你的?有本事你滴血验亲!” 宋持砚冷淡看他,亦扫了眼在场众人:“掌刑狱审讯者皆知滴血验亲不可靠,诸位若不能打消怀疑,不妨就当孩子便是我的,我无异议。” 田岁禾被他破罐破摔的话吓到了,但众人已因柳姨娘和宋持元母子的过错有了偏向,只当宋持砚是不屑于计较。 闹剧随柳姨娘和宋持元及人证被押送官府审讯停下,人群散去。 敬安伯把宋持砚叫去了书房,疲倦地垂下头。 “砚儿,别往下查了。” 宋持砚冷声讥诮:“父亲觉得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他不顾父亲反对,道:“此事起因是我身边有人泄密,将三弟下落透给柳姨娘,柳姨娘担心我与母亲作假,以您的名义,派宋炎去徽州查证。” “宋炎看似是您心腹,实则已被赵王收买,发觉三弟似乎知道贪墨案的线索,由此起了纷争,致三弟亡故,宋炎也逃亡在外。如今被我抓到,他不敢供出赵王,便把过责推给柳姨娘母子。父亲,您应当也猜出了吧,让我别再查,是打算忍气吞声、与赵王同流合污?” 敬安伯无力叹息:“猜到又如何?无凭无据,就算有凭据,仅凭你我,能扳倒赵王?” 宋持砚讥诮:“父亲何必说得好似身不由己,若非您不贪图名利,赵王岂能胁迫得了您?若非您纵容柳姨娘母子,内宅何至于乱成如今的地步?三弟的死,您有一半过责。” 敬安伯被他一针见血的讥讽说得毫无颜面,不由愠怒:“赵王继位是大势所趋,宋家想延续荣华富贵,只能择巨木而栖!你非要与赵王党为敌又是为何?!就不担心把整个宋家推入火坑?” 宋持砚淡道:“我自会与宋家撇清联系。至于您,若想让宋家风平浪静,不妨仗着赵王在三弟之死上理亏,辞官并与之割席,顺便把族长之位让给贤能者。” 他冷淡撂下忠告,也是暗暗的威胁,敬安伯喝住他:“你也是宋家人,你以为你能撇得清?” 宋持砚本不打算回应,终究还是道:“我可以不是宋家人。” “你、你……”敬安伯被他气得双手颤抖,“不孝子!” 宋持砚冷冷转身,目光寒冷锋锐,“您若还记得一位谢姓女子,或许就明白您没资格斥责我。” 敬安伯愣了许久,猛然醒悟过来,长子已然远去。 * 周遭人来人往,偶尔有人过来安慰,但田岁禾无心去理。 最终祠堂只剩她和宋玉凝,宋玉凝反复安慰,劝她先回去休息,田岁禾听话地跟着她往外走。 她不让玉凝送她,两人在岔道口分道扬镳,走到一半,田岁禾忽地转身往回走。 她站在空旷的祠堂里,看着阿郎的牌位。眼前浮现他失去血色的脸,她浑身的血也仿佛被寒风冻住,寒意从骨髓中钻出,冷得打颤。 她看了许久打算离开祠堂,忽地听到郑氏的声音。 田岁禾直觉她回祠堂有要紧的事,且有关阿郎和她的孩子。 她提着裙摆往里走,学着宋持砚打开机关躲进暗格。 脚步声近了,竟有两人。郑氏语气快慰:“柳氏和二郎害了舲儿,我恨不得将其食肉啖血!总算真相大白,还了你弟弟公道!” 郑氏取了香烧上,在告慰阿郎在天之灵,敬告列祖列宗。与她同来的人迟迟不说话。 拜完郑氏长舒浊气,问道:“为何会突然想到过来祠堂?” 田岁禾以为会听到三叔公的声音,说话的人却让她始料未及:“母亲当真觉得,罪魁祸首只有柳氏母子?” 她的呼吸一下噎在了心口,生怕偷听被他发现,好在宋持砚没有过来查看的打算。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79节 郑氏道:“我如何不知?柳姨娘虽有心计,但应当不敢杀了舲儿。许是赵王想扶她当宋家主母,好进一步拉拢宋家,才越过她对你弟弟下了手,但他们母子也不无辜!尤其宋持元此等渣滓!” 她无奈道:“朝堂之事我鞭长莫及,胡乱干涉也会误你前程。赵王能否扳倒,我已然管不着。” 宋持砚声音平静:“我会扳倒赵王,还您养育之恩。” 话很寻常,田岁禾却觉得怪别扭,哪个儿子会跟母亲这样客套? 他又道:“但在那之前,我会先离开宋家。” 郑氏愕然追问:“为何?就因为你想要田氏?还是为了日后不牵连宋家?但何至于此!” 宋持砚似乎是笑了。 “其余几房无适龄男丁。二弟已身败名裂,我若离开宋家,伯府爵位只能让三弟的孩子继承,这难道不是您所图谋的?” 郑氏停了停,“你亦是我的孩子,我即便因为对舲儿有愧而偏爱他,但不会毫不顾及你啊!” 田岁禾眉头攒了起来,若上次没偷听到郑氏和三叔公的话,或许宋持砚还能相信郑氏话里的母子之情。但眼下这要他怎么信? “当真如此?”宋持砚淡声问,未等郑氏回应,他又说了句让田岁禾惊得忘了换气的话。 “母亲是忘了,还是自欺欺人?我原本,就不是你的亲子。” “……你!” 郑氏震惊地抬高声量,正好遮住了田岁禾已溢出的低呼。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真相,她捂住嘴,生怕被母子二人发觉。 起先她怀疑是听错了,宋持砚怎么可能不是郑夫人的亲生儿子?但她很快想起上次在祠堂时,郑氏说过“只有这舲儿一个孩子”,再荒唐的真相也变得合理了。 田岁禾不敢置信,郑氏同样,声音都在发颤:“你何时知晓的?” 宋持砚道:“三日前。” 他往前几步,立在三弟牌位前,用淡漠的语气叙述起一个仿佛与他无关的故事。 “二十四年前,宋家长子宋煜在徽州偶遇贪墨案被牵连的罪臣之女谢氏,假装为无家无室的小官,与谢氏成了亲,并瞒着宋家。彼时正妻郑氏刚在柳氏进门不久后有了身孕,于临盆前得知外室的存在。” “但谢氏方诞下孩子,奄奄一息,郑氏便未出面,等谢氏死后,趁夫婿不在,将谢氏的孩子送了人,并营造出谢氏难产,母子双亡的假象。然而半月后,郑氏早产诞下一女,孩子夭折,自己亦伤了元气,恐怕再难有孕。此时柳贵人正得圣眷,郑氏担心柳家妾室先一步诞下长子,并夺走正妻之位,将伶人的遗孤要回来,换成夭折的孩子。” 宋持砚平淡地说完。 苦守多年的秘密被揭开,郑氏面色惨白,“可谢氏的死与我无关,过后我虽暗中阻止你回宋家,但也为你寻了一户富贵人家,足以保你衣食无忧!这些年因为私心,我虽偏爱亲子,但从未亏待你!” 宋持砚道:“我知道。” 郑氏又问:“那你为何要离开宋家,是因为怨我,怨你父亲?” 宋持砚默了默,“您是骗了我,但也为我留了一条路,后来还养育了我,我有何资格怨怼?一切的过错在父亲身上,他骗了我生母称自己并无妻儿,才哄得我生母委身。我本应今日就揭穿他的虚伪,并报复他,以偿还生母之恩,但若如此做了,便会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我能做的,只有先逼迫父亲辞官,卸去他在意的族长之位。选择离开宋家,只是不想忽视生母当年被骗的委屈,并报答生恩。” 他去意已决,并非气话。郑氏声音陡然拔高:“可你流着宋家的血脉,我养育你多年,宋家栽培你多年,岂是说两清就两清的?!” “有些话我不说,是顾念彼此体面。”宋持砚语气变得沉冷,“您养育我、栽培我,是想借我压制柳姨娘母子。让我与田氏生子,亦非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而是想用孩子加深我与宋家、与三弟这一房的牵绊,让我心甘情愿为你们所用。” “默许我与田氏生出私情,亦是作此考量!无论是您还是宋家,对我的爱重和栽培,不过是因为我有价值。我入仕以来,已替宋家与您谋得诸多利益,难道不足以两清?” 郑氏声音变得无力,“那你父亲呢,他会同意么?” 宋持砚讽道:“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否则我会将他与罪臣之女的风流事公之于众,他岂会不愿?” 郑氏不甘,亦有不舍,挽留道:“孩子名义上是你三弟的,其实是你的啊!到头来还不都是你的?还是说……你要把田氏和孩子都带走?不,不,我不答应!” 她前所未有的尖锐,田岁禾觉得怪异,又听宋持砚道:“我会把我和她的孩子带走。” 她听不懂母子二人的对话,这些话勾起了盘旋在她心里已久的疑惑。为何她会直到孩子将近百日,都觉得亲近不起来?为何郑氏会执着于给阿郎争夺他永远也享受不了的家业、要一个只有名分的孩子。 或许不是因为要给阿郎续香火,而是因为…… 就快想通了,田岁禾眼上照来亮光,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才发觉自己想得出神,竟没留意到郑氏已离去,而暗格的机关也被打开了。处在黑暗之中太久,忽然见光让她目眩,面前的身影看不真切,但她不必细看也知道是谁。 方才偷听到他的身世,再面对他,田岁禾打了个寒战。 宋持砚挺拔的身影背着光,立在推开的书架旁侧。成了一道门,他没进来,也没说话。 “你,我,我不是……” 田岁禾本就嘴笨,这会更是语无伦次。 如果宋持砚是郑氏的孩子,他们至少还算同一条船上的人。可他已经不是了,且郑氏对他的不公都倾斜给了她自己的孩子,她的亡夫便是被郑氏偏心的孩子之一。 哪怕她与宋持砚有一个孩子,如今还牵扯不清,可因为她对阿郎固执的怀念,对宋持砚固执的拒绝,站在宋持砚的立场来看,她和郑氏其实没什么区别,都不偏向他。 那他,会怨恨她么? 因着这些考虑,她再看宋持砚,突然觉得很陌生,对他的惧怕竟比初识那会还强烈。 她本想解释,她不是故意偷听,也绝不会说出去,可打了个冷战,到嘴边的话就换了个调。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宋持砚没出声,往暗格里走了一步,田岁禾也退了一步。 她退到墙角便再也退不了,宋持砚无言地握住她腕子,把她牵出了暗室。 “你要带我去哪?” 她害怕他,却又不敢拒绝他,只能不安地被他牵着往前走。 宋持砚把她牵到祠堂外间,抵到了墙上。 她怯生生的目光迎向他幽邃的视线,对视了不到一个呼吸,田岁禾就怂了,目光四处乱飘,仿佛只要落在他身上就会遭殃,垂着眼求饶:“大、大哥……您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被大夫人利用了啊。” 宋持砚目光幽暗,手指轻按她的嘴唇:“都听到了,不是么?为何还要唤我大哥。” 田岁禾忙改口:“宋大人,我不是故意在后面偷听的。” 她生了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眸,每次眼中流露害怕时眼中都会泛起雾气,像是哭过。 当初在歙县时,她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眸望着他,勾出他心底潜藏的恶意,他不再能做君子。 宋持砚无奈,心里因此软了,目光却越发幽暗,温热指腹慢慢地从她的眼尾划过。 “岁禾,别总是躲在暗格里,我和你关系,也该见见光了。” 田岁禾不知如何应。 他吻了下来,吻异常疯狂,且不再止步于一个吻,手亦在她腰间游走,掌控地圈紧。 田岁禾脑海顿时空白。 ----------------------- 作者有话说:/ 没了那么多亲情束缚,要发大疯了。/ 过后男主会离开宋家,也会适度地报复。/ 这章好多无聊的争斗,所以评论区还给大家小红。/ 第46章 “还给我……” 帐幔中扔出一片轻薄的绸缎, 女子细白的手追了上来要抓回,才触到那片绸布,指尖突然颤抖, 改为紧紧扣住榻沿,仿佛在抵御着什么。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伸出来,覆在女子手上,手背上青筋浮动, 像云中挣扎的青龙。 田岁禾浑身一震, 被宋持砚覆住的那只手挣了挣, 险些要挣脱他,宋持砚反手握住她重新掌握了, 指尖欺进她的指缝,两只手嵌合得无比紧密, 两个人宛若一体。 她再也无法随意挣脱他。 似乎已从十指交握中得到慰藉,宋持砚收紧了手。 “岁禾。” 宋持砚浅含她唇瓣,低哑的声音要从她的口中渡入她心里, 他肌肤的热意也通过抓揉渗入她心上。 田岁禾怕再刺激他,不敢太过推搡,视线越发迷离, 杏眸里蒙上了一层湿.润的水雾。 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呢…… 她在迷离之中回想着,原本宋持砚和她在祠堂里。 他疯了一般地把她压在墙上,吻缠绵强势,叫人喘不里气, 田岁禾不自觉脑袋昏沉,然而一抬眸就望见众多牌位中属于亡夫的那块。 那些不过是死物的牌位突然变成了一个个大活人,阿郎站在人群中央,看着他的妻子和同父异母的兄长不知羞耻地亲吻。 “阿郎, 不……不要!” 那些牌位盯着她,田岁禾被内疚和羞耻团团围剿,她挣扎想推开宋持砚,却被他抱得更紧,他们在无声地对峙。他今日情绪不佳,田岁禾既抵触又怯怕,揪住他肩头衣料,想说的是你不要这样,可竟说成了:“不要在这里,行么?” 宋持砚停下了细细密密的吻,拉开一些距离打量着她眉眼。 她怕不小心说出刺激他的话,双眸含泪央求地凝视他,拼命摇着头,用目光讨价还价。 “好。” 他退了一步,没有在祠堂里继续,但也没有像之前放开了她,他牵着她回到他的院子里。 对,田岁禾这才想起,这处陌生屋子是他的住处。 挣不脱宋持砚无处不在的吻,他的手也紧扣着她,不愿面对这一切,她打量周遭陈设转移心神。 壁上挂着字画,她看不懂,只能感受到旷达孤独的高远之意,大概是名家字画。屋子里布局很素简,但所用器物皆典雅华贵,香炉中燃着闻起来很贵的熏香。博古架上有许多精美绝伦的玉雕摆件,桌案上摆放着文凡四宝,墨香和冷香交织在一起,空气中都是清贵的气息。 从前宋持砚闯入过她和阿郎的家,也进过她在宋家住的院子里,但她却是第一次涉足他的地界。 这便是宋持砚住了二十多年的屋子,这屋子里每一处雅致的布置和淡雅的气息就像宋持砚的一部分,和压在上方的他一道织成一张网,将她围在其中。严丝合缝,每一寸肌肤都要染上属于他的气息。 和在祠堂里比,感受也好不了多少,田岁禾红着脸合上眼。 宋持砚的吻往上,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岁禾……” 他低醇的嗓音亦蛊惑迷离,像浸了酒:“不过是一间屋子,为何不能睁开眼继续看一看?” 田岁禾眼眸关得更用力。 “我不看……” 宋持砚吻过她被打湿睫羽,“你曾见证了三弟十几年的岁月,故而对他难以忘怀。如今不敢多看一眼我住了二十年的屋子,是因为不在意,还是怕与我有更多的牵扯?” “你胡说!”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0节 她怎么会对阿郎的哥哥生出在意,他吻她眼皮的感觉很痒,田岁禾偏过脸躲开了他。 宋持砚垂下眼帘。 看,她也和母亲一样,心始终向着他的三弟。 都从未倾斜给他过半分。 他不会非得现在亲昵,但她越是回避,他越想通过一些三弟做不到的、亲密无间的事验证他和她之间有些三弟无可取代的东西。 宋持砚欺身而上,灼人的触觉碰上,田岁禾一颤。 她被吓得睁开了双眸,宋持砚看着她的眸子,田岁禾目光闪躲,他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相抵着,让她无法再扭过脸,“岁禾,你看了他十几年,往后也该看一看我了。” 田岁禾不想听他的话,带着哭腔道:“吹,吹灯……” 宋持砚扣住她乱动的双手按在她脑袋两侧,果断地寸寸沉下,再一次说起在祠堂里说过的话:“可我与你之间,总需要见一见光的。” 太久没这样,曾经见不得光的苟.合也都在暗中。 田岁禾只觉得难以面对。 她想并起,阻止他靠近,可他不容置疑往两侧推开的手让她无力抵御,只能对他坦诚。 逃不开他的强势,她想回避对视,可宋持砚更是也不允许。 “岁禾,看着我。” 田岁禾被迫望着他,在目光交缠中,体会他们之间忽远忽近,时分时合的混乱关系。 她的睫羽被眼泪反复濡湿,宋持砚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心软。他心硬如铁,侵蚀着她的眼泪。 不知这样的对望持续了多久,理智四散如蒲公英,某个时刻,田岁禾不自觉迎向他。 随后她意识到了,无与伦比的慌乱席卷了她。 田岁禾趁机宋持砚离开挣脱逃离,却被拖了回去。 她抓着绸缎的手上,再次覆上宋持砚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放开……” 田岁禾额头贴着玉枕,汗水浸透了枕头,宋持砚额头则贴在她的后颈处,亲昵地拥着她。 “岁禾,你跑不掉的……” 时隔一年,她跟宋持砚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亲近,因为没有任何目的,才更加觉得罪恶。 那一排排的灵位又浮出脑海。 田岁禾闭上眼,她拖着疲倦糜软的声音道:“我,我讨厌……” 她讨厌他。 宋持砚身子有僵硬之兆。 田岁禾想说的的确是她讨厌他,可想到郑氏的所作所为,想到上次他们一道躲在暗格里听到郑氏说只剩阿郎一个孩子时宋持砚寂落自哂的目光,她竟说不出口。 是她的错么?她没有错,她本可以和阿郎好好在村子里,过清贫但美满的日子。是宋持砚的错么?他本可以继续做清贵淡漠的世家公子,不沾染上这种违背道德的关系。 最后田岁禾无力地道:“我……我讨厌宋家。” 宋持砚紧绷肩背松下,从挣扎和罪恶中得到了她的宽宥,他抽离而出,将她身子转过来:“我会离开宋家,带你和我们的孩子。” 田岁禾这才想起在祠堂里被宋持砚打断的思路。 宋持砚不是郑氏的孩子,而她也总觉得和孩子无法亲近。会不会……郑氏那个早产的女儿根本没死,而是被郑氏偷偷藏了起来,并且把她和宋持砚的孩子换成了她女儿的孩子,因而孩子才会长得像阿郎? 这个猜想太离谱了,可田岁禾却直觉不是没可能。 那宋持砚怀疑了么? 他能查到自己的身世,那么是不是也能查到孩子的事?她忽地抬头打量着宋持砚的神色。 缠绵过后,她的目光妩媚迷离,不再只有抵触和回避。宋持砚心软下,格外温存道:“怎么了?” 不确定的事,又涉及了宋持砚身世,和令他生出心结的郑氏,田岁禾不敢问太多,只说:“你真的能带我和孩子一起走?” 宋持砚知道她真正在顾虑郑氏,有些事急不来,今夜已晚,他不想现在就告知她,只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需要的是只一个康健的孩子,不一定是我们的孩子。” 田岁禾寻思也是。 她忽然觉得如果阿郎没走丢,一直留在宋家,哪怕有母亲宠爱,也不见得会活得比宋持砚快乐,她不想再为别人的不圆满让自己过得不愉快了,她要离开。 深宅大户吃人,她至少要先离开宋家,再谈离开宋持砚。 “那……” 田岁禾想问问他要怎么做,他低下头望她:“怎么了?” 望见那双桎梏她的有力双臂和汗湿的胸膛。她又抿上嘴:“没什么……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让我带上我的孩子。” 带上她自己的孩子。 人影再次摇曳,烛泪不断渗下,雪色的烛沫一次又一次堆积在烛台根部,总算燃尽了。 宋持砚才刚松开人,田岁禾就一刻不停地起身穿衣,哪怕如今她连手指头都没力气,也要坚持先穿好,她还不习惯也不喜欢对他袒露。 她背对着宋持砚,削瘦的后绷出抵触的弧度,宋持砚指腹从她的脊骨上一节一节描摹下来,垂下睫羽,恰好遮住眼底偏执。 她会慢慢习惯的。 * 府里族老和敬安伯都去了官府,只有他们几人留在府里,这一处偌大的府邸因为众人散去撤下枷锁,就像到了末日,一切秩序都紊乱了,他们可以肆意地放纵。 但等柳姨娘母子的事解决,所有枷锁和秩序都会重新压上。 他们一前一后到了田岁禾院子里,田岁禾一进门就奔入内间:“林嬷嬷,孩子呢?” 孩子不在摇篮里,林嬷嬷见她慌张,以为她是因为今夜被宋持元污蔑而担心孩子安危,忙解释道:“娘子别担心,大公子怕小公子被人加害,命人把孩子抱去了别处。” 他到底打算干什么,究竟知不知道孩子的事?田岁禾心乱如麻,别扭地问身后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宋持砚道:“孩子被我安置在城中别院,有乳娘照看,明日我会送你一块过去,在那之前好好留在院子里,一切放心。” 没想到明日就能离开宋家,田岁禾感觉不真实,也很不安。 “我能不能跟玉凝告个别?你放心,我只想跟她说说话,以后,我可能没脸再见她。” 宋持砚明白她在顾虑什么,长姐常称赞她和三弟躞蹀情深,田岁禾无法让长姐知晓她和宋持砚的事。 尽管这样可能会生出变故,但宋持砚退了一步。 “我让她来此见你。” 田岁禾听出苗头,皱眉:“我就不能出门了?” 宋持砚看着她眼睛点头,目光温和但语气笃定:“对,不能,我不放心外人,亦不大放心你。” “……” 撕破了和郑氏敬安伯之间的孝道,现在的宋持砚叫她惧怕,再多说下去他恐怕连玉凝也不想让她见,田岁禾没有再吱声。 她转身去了湢室。 实在是气不过,到门边田岁禾又停下来:“那你明日也别来,我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 宋持砚说:“我尽量。” 他稳重的脚步声在靠近,田岁禾警惕地回头瞪他,紧张道:“我要洗沐,你别过来啊……” 宋持砚道:“我亦还未洗。” 这一洗又到深夜。 * 宋玉凝一大早就来了。 昨夜柳氏母子的诬告催人气愤,她彻夜担心,想过来陪陪田岁禾,但母亲张氏劝她别管。 张氏说:“这是大房的事,横竖已经水落石出了,这种时候多说多错,过后再问关心也不迟啊。” 宋玉凝只能按捺担忧,清早宋持砚派人来请,称田岁禾想见一见她,宋玉凝匆匆来了。 “岁禾,你没事吧?” 宋玉凝方开口,冷不丁看到田岁禾的唇瓣,上面透出不自然的嫣红,反复碾磨才会如此。 宋玉凝视线不由顺着往下。 拢得极紧的衣襟下方有一处淤青,也许不止一处,否则田岁禾衣襟不会拢得这样高。 宋玉凝是过来人,也曾有过放纵的岁月,一眼就看出来了。 也不必再多思索。 从前宋玉凝不敢信的一切登时成了铁打的事实。 她诧然得手都轻微打颤。 “岁禾,你跟雪酲……” 听到这两个字,田岁禾倏然打断:“是我自个抓的。” 她很少中断别人说话,除去这次。听到宋持砚名字,她满脑子都是迭起的水声,一声急过一声。 而她发间摇曳的簪子,一下急,一下慢,有时摇曳到只见虚影,有时慢得瞧着像是不动。 怎么后来又到一块了? 她直到现在都想不通,只记得宋持砚问了好多话。 其中有句最荒唐的。 他问她,除去那几片肠衣之外,之前可用过别的? 又问:“他与我,谁生得更好?” 回想到此处,田岁禾突然埋着头把衣襟拢得严严实实的。 她现在才想明白。 宋持砚比的,不是脸。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1节 * “真的没有,你别误会……”田岁禾脸深深埋下,只露出通红的耳垂。宋玉凝如何不懂? 她觉得自己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舌头像是被冻得发僵,一个字都说不出,思绪飞快翻涌。 看来私情是真,那么孩子…… 指尖像被针刺了,宋玉凝指尖猛地一都,才留意到田岁禾院里暗处比昨日多了好几双眼。 这样要紧的事断不能问,她索性噤声,问田岁禾:“你还好么?” “还好,就是有点闷,还有……我这两天可能要先去别处住了,想先跟你说上一句。” 宋玉凝脑子乱哄哄的。 田岁禾盯着门外,林嬷嬷睁一只眼闭眼,宋持砚派来的侍婢则不放过分毫蛛丝马迹。 她拿出一本书:“是你之前借给我习字的,我用不着了。” 宋玉凝没接,旁敲侧击:“弟妹想留在府里么?柳氏母子已败露,府里往后能清静不少。” 田岁禾果断摇头,“不想,半点也不想,我住不惯这里。” 她硬是把书塞给宋玉凝,宋玉凝推脱:“就是一本寻常的千字文,没什么珍贵的,三弟妹……不,弟妹,你留着吧,我用不着。” 正相互推脱,门外林嬷嬷说话了:“大公子。” 宋持砚一进来,目光就落在田岁禾要塞给玉凝的书上,她察觉到了,忙心虚地把书收了回来。 宋玉凝混乱的思绪还没理清,就看到宋持砚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入弟妹房中,她更是错愕,沉默了须臾,最终决定问一问。 “阿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持砚的目光在田岁禾身上定了定,她比昨夜还不敢看他,视线一触碰就仓促地背过身去。 昨夜喊着要吹灯,事后也不敢多看他,何况白日? 他嘴角含蓄地抿了抿。 “长姐先请。” 田岁禾望着姐弟二人离去,到了如今地步,她都不敢寄希望于宋玉凝能用学识和礼教说服他。 果真他们出去了不一会,半晌宋持砚又折了回来。 他神色照旧淡然从容,似乎昨夜的身世之谜不算什么大事,方才更从玉凝身上没察觉什么不对劲。 “昨夜睡得好么?” 时隔一年的缠绵对他来说似乎意义重大,他说话语气也微妙变了,清冷中有着温存。 田岁禾见了鬼一样,手扣住身下凳子,连人带凳子地挪远了。 宋持砚负手走近一步。 “背后藏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本三字经!”她藏好了书,搬着凳子,蜗牛搬家似地又挪远了一大步。 宋持砚平日利落,竟然没有直接夺走她,顶着那张谪仙似清冷的面容在跟她一步一步地躲猫猫。 最后田岁禾凳子也不要了,抄起藏起屁股后头的凳子拿起来,一股脑扔给了宋持砚。 “想要就给你吧!” “岁禾,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凳子。”宋持砚低声地笑。 “别的没门!” 田岁禾转身往里逃,被宋持砚一把拉回了怀里,她拿着书册的手忙放到身后:“你又想要什么?” 宋持砚没有回应她,轻易从她身后抽出书册。 那里夹着一张字条,田岁禾目光闪躲,想夺回书:“还给我!” 宋持砚故意逗她,抬起手把书举过头顶。她比他矮一个头,只能跳着去抢回书,这时候的宋持砚带着笑,清冷眉眼倏然生动。 她愣了下,抢书的动作慢下。 真古怪,从前他偶然一笑,她就会觉得他更像阿郎了。可今日他又笑了,捉弄她也像阿郎常做的事,可她怎么觉得他的眉眼越发不像阿郎了,但比平时看着生动。 叫人心突然一跳的生动。 田岁禾不喜欢让自己看他,揉眼想忘记那点生动。 宋持砚盯着她眼眸中的神色,眼里难得的笑意慢慢消失。 声音微寒:“岁禾,昨夜你我曾是那样畅快。” 她最初的确抗拒,后来渐入佳境,那样羞赧的人甚至数度叫出了声,用力圈紧他不放。 可见,她对他也并非完全不喜欢,肉.体之欢亦是一种欢喜。 即便回想,宋持砚亦仍会回味彼时亲密无间的快意。 可她呢? 他道:“仅是看着我,竟也能想到三弟?田岁禾,你当真是,” 当真狠心。 罢了,宋持砚没有说出口。 田岁禾懵了,她只是多看了他几眼,他竟然知道她是想起了阿郎,还误以为她通过他怀念阿郎。 她不想解释,也没要,她就是要他知道阿郎多重要。 宋持砚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不再有闲情逸趣逗她,摊开书册,书页在指间哗啦哗啦地划过,不多时宋持砚抽出一张字条。 他当着田岁禾的面念出,“助我兆走,大哥虽占我。” 宋持砚原本为她对三弟的怀念而气恼,这错漏百出的话一念出口,他没忍住又笑了。 “岁禾,逃和强这两个字,” “写错了啊。” 宋持砚将她绞尽脑汁写的求救字条卷成一节小纸筒,轻敲了敲田岁禾脑门,胸中不豫忽而荡然无存,“就这样还想从我身边逃走?” 田岁禾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故意的!这是密文。” “如此,那倒是我失敬。”宋持砚刚压下的唇角又不禁扬起。 读书人往往都笑得克制,尤其宋持砚还是个清冷的读书人,但其中的嘲讽意味却不会因为他笑得矜持而减淡,甚至更明显了。 田岁禾重新坐回凳子上,连人带凳地背过去。 宋持砚望着她气呼呼的背影,耐心道:“方才我与长姐说话之时,你就该趁机把字条抽走。” 话里全是对她的不放心。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温和道:“你这样我如何放心?” 田岁禾垂着头,像耷拉下耳朵的兔子,还是那一句话:“我故意的,你别小看了我。” 宋持砚哄她:“嗯好。” 她又转了个方向,无论如何都不正对他,“我不逃了,但我想看孩子,别用孩子钓我。” 宋持砚负在背后的手动了动,有些事他需要再确认一遍,才能告诉她。他拥住田岁禾安抚:“我承认,我亦非君子,也存了用孩子留住你的私心。但带走孩子,并非要是用孩子要挟你,而是在防着郑氏。” 他一改言简意赅的习惯,好说歹说,好哄歹哄。 田岁禾最后听得烦了,双手堵住耳朵:“够了,够了,你啰嗦死了。我都说了不跑了,唯一能帮我的人都被你发现了,我还怎么跑啊?” 看他没走,她怒道:“玉凝都走了,你还不走?” 宋持砚含蓄笑笑,视线忽而落在她颈侧的咬痕,从袖中取出个瓷盒:“要走,但需先给你抹药。” 田岁禾想起身上的咬痕,他昨夜很凶,到处都咬。不禁欺负的娇嫩之处更是磨得难受。 宋持砚把她抱到了榻上。 她想推开的,但他手一触上来,她顿时失去力气。 他很温柔妥帖,但田岁禾却感觉事情越发危险。 她恍了神:“你快点!” “嗯……” 半个时辰后,宋持砚才退了出来,嘴角噙着餍足。 抹过药,他唤来除林嬷嬷和另外一婢女,分开询问:“从黎明我离去到现在,娘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与大小姐说了哪些话?有何举动,逐一道来,不得有任何遗漏。” 林嬷嬷和婢女各自的回答一致:娘子一早起来习字,大小姐来之后,起初想将那本《三字经》给大小姐,但大小姐认为不过是一本小小书册,因而不肯收,娘子还执意要还,宋持砚便来了,姐弟二人出去后,田岁禾捧着书万分焦灼地走来走去,魂不守舍,至宋持砚回来才醒神。 宋持砚颔首,看来她的确是惊慌失措忘了收。 暗卫看他如此郑重,为了不在自己这出意外,请示道:“大公子,可要属下去盯一盯大小姐?” 宋持砚回身望了望窗边偷听的倩影,唇角微扬。 “派一个人远远跟着即可,别靠太近,以免长姐察觉了回来与她告状,届时大少夫人又得生气。” 主子今日春风得意,暗卫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听到那句看似吩咐暗卫,实则对她说的话,窗边,田岁禾咬了咬牙,待他离开后朝院门瞪了眼。 她都说了好几次那她是故意的,他果然怎么都不信。 爱信不信。 田岁禾羞耻地拉高衣襟。 * 宋玉凝觉得自己像第一次认识那位清冷自持的弟弟。 “长姐聪慧心细,想必已知晓我与她的纠葛。” “田氏只能是我的妻子。” “我知长姐好意,然情字本就难写。长姐若超脱,何苦要去道观寻那少年道长解惑?我亦如长姐,无法超脱,只能寻她解。” 宋玉凝从不知道那张凉薄寡言的嘴能说出这样咄咄逼人的话。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2节 太疯狂,太陌生了。 她本意劝说,反过来被宋持砚含蓄点出了她的私情。她一个内宅女子也无法拿出足以帮田岁禾抗衡他的权势,只能劝他别太迫得太紧,会让田岁禾更抵触他。 这句他倒听进去了。 如今再看那位被誉为清冷自持的宋家大公子的弟弟,宋玉悄然将清冷自持换成衣冠禽兽。 她回到自己房中,往衣袖里掏了掏,里头是张小字条,田岁禾方才趁着来回推拒书册留给她的。 起初她还纳闷弟妹为何执意还书,随后察觉她是在书里夹了东西,宋玉凝更觉得有漏洞——她若拿了书走,岂不更明显? 还不如悄悄地递给她。 当时宋玉凝正要暗示,结果田岁禾自己先挪走了。 她把书收走时,从袖子里塞过来一个纸团,宋玉凝才懂了。 想是弟妹在书中藏了些糊弄宋持砚的小心眼,借这漏洞百出的书,掩饰她真正的目的。 想来平日是读了书的。 宋玉凝摊开纸团,噗嗤笑了,默默地收回方才的话。 上面写着: 福来各占,寻曲小二,多谢。 * 昨夜之后宋家还发生了什么田岁禾已浑然不觉。 入了夜,她被宋持砚的人接去了城中一处僻静小院里。他说他数日后要去徽州一趟,不放心她留在宋家,因此要将她安置在别的地方。 “孩子呢?” 田岁禾逛了一圈都没见着孩子,眼圈终于克制不了地红了:“他在哪里,是不是被抢走了?” 宋持砚拥住她:“别多心,孩子还好好的。” 他拉着她坐在他的怀里,随即郑重地道出了盘旋心头的事。 “孩子很好,但现在的那个孩子,不是我们的。” ----------------------- 作者有话说:/最近熬穿了,每天困得不行,加更失败[爆哭]/ 第47章 田岁禾早就有了怀疑, 否则也不会央玉凝去寻楼飞,但亲口听宋持砚说起,她仍是不敢置信。 她诧道:“莫非郑夫人原来的女儿没有死?孩子是她的。” 宋持砚颔首:“是。” 从他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堆积许久的困惑有了出口,田岁禾眼眶湿润:“难怪我总觉得跟孩子亲近不起来,还内疚了好久,原来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她的孩子到底在哪里?不知可否安好, 会不会得到妥善照顾?就连孩子是男是女, 她都不知道。 母子连心, 想到分隔两地的孩子,田岁禾就抑制不住泪水。 宋持砚搂着她安抚:“我们的孩子, 是个女孩,郑氏说她很壮实, 像你,也像我。” 知她困惑,他解释道:“当初郑氏会想让你借我的种生子, 并非只是因为柳姨娘受了刺激,才想争家业,更因认为我并非亲子, 与她之间生分,想用一个孩子和你加深我与三弟、与宋家、与她的牵绊。” “她更想自己的血脉能回宋家,在决定接你回来与我借.种生子之前,她就抱着这个念头, 派人敦促亲生女儿杨氏与女婿要孩子,你们恰好相隔半月怀上,时机合适。” “郑氏见此,暗中把杨氏送来开封待产, 以备换子。若她的外孙是女孩,她不会换孩子。但只要是男丁,她就会设法让亲外孙与你我的孩子对换,名正言顺回宋家,同时扣着你我的孩子。” 孩子养在杨氏膝下,多少会有感情,日后哪怕东窗事发,看着孩子面上,他与田岁禾不会赶尽杀绝。 田岁禾听得发抖。 朱门大户内的算计竟然到了这样令人胆寒的地步。 这与人牙子有什么区别? 宋持砚也是宋家人,她忽然后退,“那你……是不是从偷听到郑氏和三叔公的话那时便知道孩子的事,一直没告诉我?” 宋持砚把她拉了回来,不允许他们之间有太多距离。 即便只有半步。 “我并不知情,这两日才确定郑氏的女儿还活着。” 郑氏的姑母是三叔公之妻,两次换子,都有三叔公在暗中相助。甚至郑氏的女儿,也由三叔公之女收养。 在三叔公帮衬下,换子天衣无缝,连他留在山庄的暗探都瞒过了。 在宋持砚解释下,田岁禾回想生子那一夜,明白了一切。 早在她临盆前,三叔公就派人对福嬷嬷的儿子动手脚,因而福嬷嬷隔三差五时常需要处理家事,“这样一来,哪怕你临盆当日,福嬷嬷家人找来,也不显得突兀。” 她们掐准田岁禾快生出孩子的时候,让福嬷嬷赶回来。这样一来,福嬷嬷刚到附近,孩子刚出生。 田岁禾虚弱至极,更被架在榻上,无法去留意周遭情形,稳婆便借着布帘和众人声音的遮掩,把早已藏好的孩子换了。 “庄子很大,暗卫都忙着盯住你和郑氏,不会留意隐蔽之处,那日她们给孩子喂了安神汤药,把孩子先藏在耳房。耳房有暗门与正房连着,他们通过暗门,在福嬷嬷进门查看之前,迅速把孩子换了,并掐痛孩子,让孩子哭出声。” 杨氏的孩子就比田岁禾的孩子早出生半月,与初生婴孩并无差别,因而足够以假乱真,而福嬷嬷因为自家事回来晚了,有渎职的嫌疑,自然不敢深究。 田岁禾久久没能平复。 宋持砚亦然,郑氏做得太缜密,若非这些年母亲太偏心,他可能不会因为那句“只有一个孩子”而怀疑,哪怕起疑后派人去查,也始终无果。直到他派人假扮柳姨娘的人,郑氏自乱阵脚,越想遮掩越露出马脚。 田岁禾抬起脸,芙蓉面哭花了,像被人抢了糖果的小孩,双眸中燃着火苗,“我要见她!” 宋持砚用帕子细致地给她擦脸,“再等几日。” 田岁禾戒备地起身,“为何还要等?你也想把孩子藏起来?” 她如今是惊弓之鸟,处处戒备,宋持砚放下帕子,“孩子不在开封,但不必担心,我手中还有郑氏的外孙,她与她的女儿定然都舍不得,只能护好孩子。” 田岁禾担心的不止现在,“那以前呢,她有没有受苦?” “他们不会,也不敢。” 宋持砚不放过她每一瞬神色,比当年殿试还慎重。 在他的宽慰下,田岁禾的排斥淡了,望着他的眼睛威胁:“宋持砚,你要敢骗我,我绝不原谅你。” 她从未露出如此狠绝的目光。 宋持砚一顿,“好。” * 郑氏的女儿杨月桐嫁去了沧州,离田岁禾的故乡只有两三日的路程,早在田岁禾孩子满月,杨氏便带着孩子随夫君回乡。 宋持砚决定后日先带着孩子前去沧州一趟,换回他和田岁禾的孩子。但他说:“岁禾,你留在开封。” 田岁禾不愿。宋持砚定是怕她半路逃跑,可沧州离开封太远,她不放心孩子,必须跟着去。 她威胁宋持砚:“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逃跑。” 可她也知道这样的威胁毫无用处,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看过一眼,又怎么舍得走?宋持砚了解她,也正因此才放心留她在开封。 她看着宋持砚暗示挑起的眸,灵机一动,抬头吻了他喉结一下。 “行了吧?” 她清楚地看到,宋持砚平静的眼波浮起了细微的涟漪。 他薄唇轻启,但还是没松开。 狗官!田岁禾耻于主动亲近他,可为了早点见到孩子,她只能仰面在他唇角又亲一口。 宋持砚压了下来。 极尽肆虐的一个吻之后,他哑着声答应:“好。” 翌日一行人启程南下,直到上了路,田岁禾才知道,原来宋持砚此番不仅是要去带回孩子。更是奉命去徽州督办公务长达数月。 按他的性子,不会把田岁禾留在开封数月之久。 所以他一早就决定把她也一起带走,只是为了让她主动哄他,才故意不表露。她心里念着孩子,他还没下饵,她就自己上钩了。 田岁禾敢冤却不敢言。 行路的一个月里,她还是吸取了教训,无论宋持砚如何说,都不再主动给他更多甜头。 随行的有李宣,以及付叔等人。尽管在田岁禾曾经失忆的那几个月,宋持砚身边的随从已见证过他们不为世俗所容的关系,可那时田岁禾将他和阿郎认成了一个人,她并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是背德的。 可现在,她在清醒的时候,于众目睽睽之下跟阿郎的大哥在一块,简直处处不自在。 她时常能从护卫们震惊的目光中感觉出这段关系有多荒唐。 这一路上,田岁禾尽可能地待在马车或厢房。 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 马车总算途径歙县。 夜里,宋持砚依旧从后方搂着她入睡,与她交颈而眠,田岁禾还是跟从前一样,不肯转过身面对他。 宋持砚忽道:“近日沧州多雨,杨氏他们会晚两日到,但我已提早派人快马加鞭护送他们,不必担心。明日我们先去寻那石碑。” 田岁禾转身在黑暗中瞧着他,“你不是说时候还没到吗?” 宋持砚不动声色,满意地把她揽入怀中:“那是彼时。如今一年过去,已世易时移。” 田岁禾恍然如梦。 原来一年了。 阿郎已经走了一年了,而这一年多里,她有了孩子,甚至还跟阿郎同父异母的大哥牵扯不清。 时隔一年,再回看当初,田岁禾才明白那时的自己想得多么简单。她因为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痛楚太深,便想再有个亲人。 却不曾想,有一个现成的长子在,郑氏怎会去寻别人? 她与宋持砚有了牵绊,逐渐理也理不清,要时刻怀着对阿郎的内疚和他哥哥在一起。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3节 田岁禾用力挣脱了宋持砚。 她忽然像刺猬竖起了刺,蜷缩着退到床榻最里侧。 宋持砚伸手要去捉她,才触碰到就发觉她身子竟在轻颤。他的手停在离她一寸的地方,最终落下了。 “岁禾,我可以等你慢慢适应我,但别让我等太久。” 一夜无话。 随后的两晚都是如此,第三日清晨,田岁禾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与宋持砚穿过从外界通往山里的羊肠小道,径直来到了那一处山洞。 此处隐秘,自打阿郎藏入石碑藏,已数年无人到访。 护卫提剑在灌木丛中寻到一条路,步入山洞深处,挖出深埋的石碑,火光中,石碑依然完好。 田岁禾看着如昔日一样的石碑,恍若回到了当年。 石碑或许过千年万年都不会变,可人是会,若阿翁和阿郎也能像石碑一样永远在这里就好了。 田岁禾鼻子不觉又酸了。 肩头多了一只手,宋持砚安抚地轻拍,低声说: “先看看碑文吧。” 田岁禾焦急等着,护卫擦拭了石碑上的灰土,火光经过之处,一个个字被照亮,跃入视线之中。 碑文上记着一个匠人被贵人要挟雕刻假章的事,连同几个田岁禾不认识的人名,和一行字。 望青史留证,昭雪此冤。 那匠人是阿翁最满意的徒弟,她曾听阿翁醉酒时提过,但只提了一个字,阿翁忽然闭了口。 但其余人名田岁禾半熟不熟,碑文她也看得不大懂,问宋持砚:“这些人是什么人?” 宋持砚道:“贪官。” 田岁禾更是不解,“你怎么知晓?”她从中指出一个眼熟的,是徽州深受百姓爱戴的父母官,“这位听说是好官啊,我在镇上时听别人夸过他,听说成了大官。” “正是因此,此碑才意义重大。”宋持砚薄哂,“否则谁又会知道,仅仅是一个徽州,就藏着许多披着兔皮的豺狼。” 田岁禾听出他的讽刺,诧道:“你是说,这几个里头有好些个大家都认为是好官的狗官?” 宋持砚沉默点头。 田岁禾不清楚阿翁遇到了什么,但阿翁留下这语焉不详的石碑,应是希望真相大白。 她希望阿翁的愿望成真。 但她记得在东阳县时候曾偶然陪宋持砚替什么云阁老取得开封贪官生前的信件。多少也清楚,哪怕是宋持砚老师那样的大官,想扳倒别的贪官也需要证据。“只有名字没证据,对扳倒狗官有用么?” 宋持砚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人应是牵涉了二十年前徽州贪污大案。但他们藏得很深,且好几个已身居要职,若不是这块石碑,我甚至不知道能从哪些人身上入手去查。因此你阿翁留下的这几个人名,用处极大,可助我事半功倍。” “若阿翁知道,他定很高兴。”这对于田岁禾而言也是极大的慰藉,她低落的心情稍霁。 此番他们之所以要在接孩子之前回小柯村来看石碑,是想有一个合理的由头,以免打草惊蛇。 宋持砚记下这几个名字,将石碑重新埋入地下。 * 离开山洞前下了雨,山道变得很不好走,他们耽搁了片刻,待雨变成蒙蒙细雨,天色也已将暮,山道险峻,尤其是山门那一带。 连夜出山实在不妥,众人便前往田岁禾的旧居。 天上还有些微末的雨丝,宋持砚褪下外袍披在田岁禾头上。 属于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裹住了她,遮住了属于故乡的青草香,让田岁禾想起近日那些被他压在身下,难以启齿的时刻。 故乡的青草香是属于阿郎,她不希望在这时离宋持砚太近。 “……我不用了。” 她避开了宋持砚和他的衣服,但也不希望他因察觉她的排斥而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举止,小声解释道:“我打小在山里野,大雨都淋过,也很喜欢淋这样的小雨。我很壮实,这么点雨不会让我生病。” 她越找借口拉开界限,宋持砚越是生出呵护和占有的欲望。 “盖着。” 他坚持把他的外袍套在她头上,仿佛这是亲密的证明。 田岁禾拗不过他,因着心里对跟宋持砚借子的一点内疚,她一直也不敢太跟他对着干。 只能默默披着他的外袍。 前头田埂上走过来两个妇人,竟然是曾经熟悉的邻里。 回村里头见着相邻不问好,可是要被戳脊梁骨骂“忘本”的,田岁禾习惯地想打招呼。 但属于宋持砚的冷淡香气环绕着她,她忽然迟疑了,非但没问候,还拢紧了宋持砚的外袍,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住,只双眼和裙摆露出。 宋持砚通身的矜贵和身后护卫让农人畏惧,两位妇人经过时不敢多看,待他们走远了,又见贵人还算和善,才好奇地交谈。 “那贵公子好生气派啊。” “就是岁禾家里的阿郎的亲哥啊?你忘啦,去年来过咱们村里的,那通身的气派,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还把岁禾接走了。”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阿郎的坟不是都迁走了,怎么又回来了?想是做法事的吧。诶,他身边的小娘子是不是岁禾那丫头啊?” 听到这田岁禾拉紧衣裳,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 千万别认出她,千万别。 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和阿郎亲哥会在一起的窘迫。 那妇人哎了一声,“咋能是岁禾呢,虽说乍看个头有些像,可那位娘子的手比岁禾更白,走路也更慢,不像山里人。再说了,那位公子还揽着娘子呢,明显是俩口子嘛……想是跟夫君一道来山里散心嘞。” “是哦,岁禾是阿郎媳妇儿,那是她大伯哥,岁禾那孩子又老实本分,跟阿郎也要好……” 妇人的声音远了,田岁禾和宋持砚均蹙着眉,各有各的不悦。 相邻的话勾出田岁禾的羞耻,她不动声色挪远半步,宋持砚搭在她腰后的大掌轻按。 “此处路窄,别乱动。” 借口很得当,实则他的手掌强势控着她腰肢,明目张胆地宣示着他在关系上对她的侵占。 田岁禾心里还对阿郎和阿翁的死还疑团重重,不想跟宋持砚闹太僵,她没有多靠近,也没有刻意再远离,腰肢在他掌下分外僵硬。 宋持砚却不满足于此,有力的手臂一收力,环着田岁禾的腰,把她带入他的怀里。 田岁禾终究忍不住了,抗拒地推开了他:“你干嘛!” 宋持砚像悉心呵护怀中妻子的丈夫,将田岁禾揽在怀里走着,仿佛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 “不干嘛,怕你想逃跑。” 田岁禾想说什么最终忍住了。 陈旧的土房子近在眼前,重返故居,她的心在看到暮色中那处小小土房子时跌宕起伏。 所有的情绪在一刹间涌上,田岁禾忘了继续往前走,木头人似地站在原处,遥望那破旧小院。 雨雾朦胧似小院上空的炊烟,她似乎嗅到了饭香。 很快阿翁会笑呵呵地举着勺子从屋里出来,舞着勺招呼道:“芽儿,阿郎那野小子呢?喊回来没。” 田岁禾才想起来正事:阿郎顽皮,每天到了黄昏,阿翁都要喊她叫阿郎回来食饭。 “哦,哦!阿郎啊……” 她左顾右盼,而后浑身仿佛被冻住,身边已没了那个笑眯眯的山野少年,只有通身清贵的青年。 他眉眼有几分像阿郎,但更为俊朗,凤眸深邃令人生寒,仿佛坠入就再也出不来的深渊。 幻象烟消云散,房前举着勺子的阿翁消失了。 田岁禾清醒了。 如今距离当时已是好几年之后了,阿郎都不在了,土房里再不会有朴素但香甜的饭等她回家。 她无视宋持砚和他深邃的目光,垂着头兀自走入院中。 哪怕只有她一人,也还是要好好地吃每一顿饭,这是阿翁教给她和阿郎的道理。田岁禾肚子也的确饿了,她张罗着打算弄点吃的,但荒芜的院中什么都没有。 她才发觉这一点,已有护卫拎着干净的青菜和鸡、鸡蛋回来,想来是宋持砚一早就授意的。 田岁禾接过食材要往灶房走,宋持砚拉住她。 “让护卫来即可。” 哪怕在大户人家当了一年主子,田岁禾也不习惯支使旁人,“不用的……我虽然有一年多没下厨,但我还记得从前的……” 后半句还没说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从前”两个字触了宋持砚的逆鳞,她腕子被握得更紧。 田岁禾不敢再坚持。 她任凭宋持砚揽着她,两人一道往屋里去,屋里陈设一切如故,半分不曾被动过。 若在平时,只怕早已有了别人住到此处,反客为主地赶人。但阿郎的亲生父母有权有势,哪怕这宅子无人居住,邻里也不敢占了。 望着完好的桌椅床榻,田岁禾心中欣慰,这是她和阿翁阿郎三个人拼拼凑凑才有的家。 阿翁和阿郎不在了,但是他们三个人的家还在。 她突然有了一股劲。 是一股从她去了宋家,身边开始有丫鬟婆子服侍之后,就被迫从她身上消失的冲劲。 现在这股冲劲又回到身体里,田岁禾利落地挽起衣袖。 她从箱子里掏出一块旧布充当抹布,拿起破陶盆往井边去打水,井里还有水,但因太久无人居住,里头飘满了落叶和尘土。 田岁禾取来一个大竹竿,在上头绑了个簸箕,开始打捞落叶。 她干得很起劲,唇畔不知不觉噙了满足的笑,浑然忘我,甚至忘了还有一个宋持砚。 宋持砚在窗边,视线追随那纤细身影,看她忘我地忙碌。 一年之前,初次到访这简陋小院那日。小村姑被他和他的兵马吓到,无措地缩在墙根。 而他自恃出身高贵,对粗鄙的小院不屑一顾。 连同那胆怯的村姑。 无论如何,那时的他都不会相信,一年后的他会迷恋上弟弟的遗孀,与亡弟争长短。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4节 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傲气如他,会在情爱上强求于她。 宋持砚不得不承认,他变了。 田岁禾却不曾。 朱门之内的生活并未磨灭她的棱角,更不曾封存她和三弟的过往,她很快融入简陋的山间小院,重拾她曾和三弟共同拥有的过去。 唯独是立在窗前的宋持砚,依旧与一切格格不入。 她彻底忽略了他。 要忙的太多了,田岁禾的确顾不上宋持砚的存在,她在清理那口井,手中的竹竿忽然不听话了,扭头一看宋持砚不知何时立在她身侧。 他取走了她手中竹竿,用目光示意护卫们上前。 田岁禾忙推脱:“不用啦,我自己一个人忙得过来的!” “我知道,但有些事不必。” 宋持砚握住她的腕子,牵着她往屋里走,“岁禾,你已不再是过去贫苦的你。在我身边,你不会再过那样贫苦的日子。” “可我只是……”可她只是享受亲力亲为的充实感啊。 田岁禾没能解释完,宋持砚已牵着她回了屋。 几个护卫人高马大,手脚利落。掏井、补瓦、修床架桌椅,简陋小院很快被收拾一新,比从前田岁禾和阿郎一起时还整洁。 宋持砚这才满意。 田岁禾看着负手站在窗边,衣摆纤尘不染,和破屋格格不入的贵公子,突然知道宋持砚和阿郎极大的不同究竟在哪了。 阿郎跟她一样,喜欢自己忙活,靠双手攒出一个小家。 而宋持砚像一个铜铁做的人,不会有弱点,也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繁琐小事上。换句话说,他并不追求这样廉价的满足感。 田岁禾坐在自家小院里,看着护卫忙里忙外,看着窗边的男子,忽然觉得她像一个局外人。 连她最如鱼得水的日子,她都逐渐失去了掌控。 * 和宋持砚一道用过夕食、饮过饭后茶,已经是入了夜。 说是一道,其实是田岁禾吃得津津有味,宋持砚负手立在一旁看着,几乎一口未吃。他很有耐心,也不曾表露半分嫌弃,但田岁禾从他矜淡的神色中品出来了。 自小养尊处优、风雅骄矜的宋家大公子,吃不惯山里的粗茶淡饭,连乡下的椅子他都坐不惯。 恐怕连脚下用粗砖铺成的地面,他也站不惯。 田岁禾匆匆吃完这顿饭。 乡下不像大户人家有宽敞的浴桶、甚至单独的湢室,田岁禾从前都是在灶房里洗沐。 但今日宋持砚来了,他这样纤尘不染的公子,在柴禾乱堆的灶房洗沐定不习惯,她让护卫把浴桶搬到正房,并支了块帘子当屏风。 田岁禾如今看到浴桶就腿软,给他拿了块干帕子:“你先洗吧,我出去透一透气。” 宋持砚看着这大可容两人的旧浴桶,目光泅开浅浅墨色。 “一起吧。” 他攥住她腕子。 “浴桶很大,足以容纳两人。” 田岁禾愣了愣,这是从前阿郎给她做的浴桶,他知道她喜欢大浴桶,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姐弟时常不带任何暧昧地一起洗。 成了亲之后也偶尔如此。 田岁禾不想在曾跟阿郎共浴的浴桶里,和他哥哥共浴。 何况这一路上,宋持砚都索取无度,几乎每夜都会压着她,直折腾到半夜才松开。而前两夜他们忙着赶路,不曾亲近。 田岁禾更怕进浴桶了。 但她没有胆子直说,宋持砚这样强势,若她直接拒绝,他说不定又要硬来。况且在过去一个月里,他们也共浴过好几次。 她突然抵抗,他定能看出来。 她还想如期见到孩子,承担不起宋持砚生气的代价。 田岁禾低着头,转到他跟前,“那……我帮你脱衣裳吧?” 柔软的嗓音和她温润的指尖一道拂过心口,宋持砚心中凝结了数日的不满被压下。 “好。”他温声轻道。 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她给他褪下衣物,原本还算自然,然而双手才往下拉,田岁禾的手心被他冷不丁给弹了一下。 啪! 响声清脆,虽然不痛,但她的脸在一刹那间变得通红。 手也僵硬得仿佛是铁铸成的,五指都不灵活了,仿佛宋家学堂里的孩子被戒尺打过。 田岁禾迅速拉上衣裳把宋持砚重新遮住,“剩下的你自个来……” 都多少次了,她还不敢直视他,哪怕解开了,也还要再掩耳盗铃地遮回。但宋持砚因为她的主动心情愉悦,便不为难她。 日后她总会逐寸逐寸地丈量,何必急于一时。 他自行褪下剩下的衣物,田岁禾这才开始解自己衣裳,“你……你先进水里,闭眼,不许看我!” 宋持砚成全了她,修长的腿利落一抬,跨入水中。 刚要去拉田岁禾入水,她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我……我突然想到有个东西丢在院里了,你先洗,不必等我!我去找一找,很快就能回来了!” 宋持砚抓了空。 原来她反常的温顺体贴不过是个陷阱,蒙骗他褪了衣裳入了水,她再趁机溜走,避免与他共浴。 为何? 宋持砚抬手触摸着浴桶壁上的曾经被岁月留下的痕迹。 浴桶大得足以容下两三个人,想必她与三弟曾在其中共浴过,因而她不愿与他一道。 才抚平的刺又在疯长。 * 田岁禾在院子里逗留了好久才回来,回屋的时候,宋持砚已在铺好的榻上闭目养神。 但她还是没敢在房里洗,让护卫帮打了热水到灶房去洗。 洗完回屋,她掏出闲置的凉席褥子,打算在地上睡一晚。宋持砚冷淡声音从纱帐里传出。 “上来。” 淡淡的两个字,田岁禾却听出了不容分说的偏执。 她越发不敢靠近床榻,宋持砚撩开纱帐,衣袍都还齐整地穿在身上,原来他并未真正歇下。 “你怎么还没歇……啊!” 她被他腾空抱起来,一把抱上了窗台,宋持砚身上冷香萦绕鼻梁,让人觉得寒意岑岑,田岁禾在夏夜里都打了个寒颤。 “你要干什么?” “你。” 宋持砚把她抱上窗台,只简短地答了这一个字。 ----------------------- 作者有话说:/女儿还要过两天跑路之后见到,路上还会发生一些事,对他们的感情影响深远 / 岁禾的女儿超萌超可爱 / 第48章 田岁禾起先没听懂。 直到宋持砚身上熟悉的热意迫近, 她明白了。 清高文雅的宋持砚,竟然会说这样粗鄙的字眼,震惊归震惊, 田岁禾也清楚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他是气疯了。 明知他会不高兴,她也不想逾越最后一道底线,用力推开他,直接明说了:“我不想跟你这样!” 哪知这话一出口, 宋持砚擎着她腰肢的手圈紧了。 “不想与我, 你想与谁?” 他倾身贴过来, 隔着两层料子跟她,再一次问她。 田岁禾感觉到料子被泅湿了, 终于意识到她说了多要紧的话,宋持砚最听不得这些。她忙改口:“我……我只是不想在这里, 成不?” 宋持砚未曾愠怒,甚至同意了:“那便不在这。” 他把田岁禾抱下来,抱到了榻上轻轻地放下。 还以为他是成全了她, 可田岁禾随后被他沉重地覆压住,宋持砚的吻如狂风似地落下来。 他要在她和阿郎的榻上! 田岁禾起身,“宋持砚!不能, 你不能在这里。”这是她和阿郎从小到大一起睡的榻。 宋持砚没有说话,他沉默地衔住她的唇瓣厮磨,偶尔牙齿不轻不重地咬她的唇舌。 田岁禾知道,这是他对她的警告, 是极度克制之下的“惩罚”,她知道他已在竭力隐忍了。 可这也是她最后的底线,她重重地咬了宋持砚。 血腥气在唇齿中漫开,田岁禾想趁着宋持砚吃痛走神时推开他, 却不料他把她压制得更严实了。 他们纠缠的唇舌晕开他的血,他搅弄她的檀口,让她染上他血的味道,染上他的气息。 仿佛狼在标记自己领地。 让她不得不咽下他的血,宋持砚才松开田岁禾的唇舌,有力的双手擎住田岁禾下方,让她略微抬起,而他则直起上身。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5节 但他没有跟之前一样立即登堂入室,而停在边缘处。 他是在刻意让一切变得很慢很慢,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如何侵占她,让她亲眼感受他如何一厘一厘地覆盖掉她与阿郎的过往。 读懂他意图,田岁禾方寸大乱,“宋持砚,你停下!” 宋持砚停在边缘不动作。 田岁禾闭上眼,重回故地,眼前闪过从前与阿郎探索的那些画面,笨拙而又青涩。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回不去的不仅是阿郎,还有过往自由自在的时光。 她突然从抵抗到走神,即便不能完全看清她神情,宋持砚也能大抵猜到她在想什么。她不是在回忆三弟,便是跟当初借他生子那样,自欺欺人,将他想象成了三弟。 宋持砚双手更用力地擎住她,长指嵌入雪.股上。 “李宣。” 宋持砚朝外冷冷唤了一声。 李宣应声来到窗前。 “大公子?” 宋持砚紧压着田岁禾,“再点两盏油灯,送进屋内来。” 油灯很快点好,陋室墙薄如纸,屋里两人争吵声根本挡不住,李宣硬着头皮,小心翼翼推门而入,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 刚跨过门槛,大公子寒若冰霜的声音再次响起。 “低头,别四处乱看。” 李宣迅速低下头,眼皮垂得极低,这一年来他已惊讶了太多次了,大公子趁着弟妇失忆金屋藏娇、甚至孩子是大公子的……这些都可以视为是造化弄人,日久生情。 但没想到冷静如大公子,也有为情爱失控的一日。 李宣尽量缓行慢步,不发出声音尽管如此,田岁禾还是无地自容,狭小屋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最开始曾见证过她痛失阿郎的痛苦,如今又见证她和阿郎哥哥纠缠。 她紧贴床榻,紧绷地抓着褥子,身子往上挪,离宋持砚的热意远些,却被扣了回来。 “看着我。” 沉冷的一句话让李宣吓了一跳,脚碰到桌子发出动静。 田岁禾更是有如在人前和宋持砚亲昵的错觉,她闭眼逃避一切。 连李宣什么时候退出房中她都不知道,是宋持砚扳过她的脸,她才从羞臊中回转。 屋里多了一盏油灯便亮堂许多,照清这张俊朗但的脸,也照清她和阿郎一同生活过的小屋。 “宋持砚……”田岁禾带着哭腔说,“这是我跟阿郎的家,你不能在这里跟我那样。” “有何不能?我是你孩子的生父。”宋持砚额头抵着田岁禾额头,迫使她直视他的面容。 她眉头深蹙含着拒绝。 这样的排斥,宋持砚自幼便无比熟悉。他并非生来就寡情,少不更事的时候,每每母子三人一同玩耍,他都会生出无法融入的错觉,即便郑氏哄他,称她只是对他寄予厚望,故而不敢纵着他玩乐。 但五六岁的宋持砚也早已明白了,母亲只是不疼他。 他也已习惯当个局外人。 如今时隔十几年,他又一次彻彻底底当了局外人。 这处简陋的小屋不接纳他,田岁禾亦不接纳他,她将他排斥在外,固执地守护着和三弟的情谊。 宋持砚低声哂笑。 他有什么是三弟无法触及的? 孩子。 以及肉.体的亲近。 这也是他和田岁禾之间仅存的,他无法彻底覆盖掉三弟的痕迹,只能在这种事上争一争。 “岁禾,你与我之间,至少要有一处与你和他不同。”他按住她,田岁禾不能再躲避,被困在方寸之间,预料到即将会到来的肆意纵送。 她没了冷静,哭了出来:“宋持砚,你是禽兽……” 她偏过脸:“我今日才看过石碑,心里难受,甚至不知道阿翁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也明知道我对阿郎愧疚,你还要逼迫我在这里跟你做……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宋持砚掌心收紧,嵌在她身上的手背青筋躁动,力度透过肌肤传入身上,田岁禾哭着想推开。 意外的是,宋持砚没有前行,以薄被裹住她身子。 “别哭了。我可以成全你对三弟的固执,但下不为例。也可以告诉你,你阿翁与三弟的死因。” * 田岁禾一直以为阿郎的死是因为柳姨娘母子。而看过石碑,她又猜阿翁的死与石碑沾点因果。 但她万万没想到,连阿郎也是因那块石碑而死。 宋持砚说:“当初你阿翁在歙县谋生,曾被赵王爪牙找上门,希望他帮忙仿刻官印。你阿翁拒绝了,因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赵王的爪牙无法威胁他,因而找了你阿翁手下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名学徒。” 那学徒不得已答应了,赵王利用假章诬陷皇后母家贪污朝堂拨给徽州的军饷。那学徒也被灭了口,死前留下一封血书,写了他所知的涉案官员,以及刻印假章的真相。 阿翁带着血书隐居深山,几年前恭王世子妃查到假章之事,寻来徽州。可世子妃身边有赵王的细作,细作提前赶来,用恭王世子之名博阿翁信任,欲探知真相。 好在阿翁机敏,声称自己不知血书下落,也只想安生度日,然而那细作担心待世子妃过来时暴露他是细作的事,还是给阿翁下了毒。 阿翁不过一个市井老翁,以为死了就可以换来两个孙儿的安宁,他最终放弃了找郎中。 死前因为不甘,阿翁将血书刻下,望日后有人能寻来,并嘱咐孙儿别轻易告知旁人石碑的下落。 “宋炎曾是父亲的心腹,幼时曾带过三弟一段时日,三弟在记起宋炎后对他深信不疑。” 后来宋持砚审问过宋炎。 宋炎称,三弟只是试探了宋炎石碑上有关冤案的事,但因宋炎为赵王做事,迅速猜出端倪,宋炎想套三弟的话,被三弟察觉。 二人发生争执,推搡间,三弟要害处受了伤。 临死前三弟告诉宋炎,称自己的遗孀一无所知,希望他别去寻她麻烦时,宋炎最终答应了他。 因着自责,宋炎假装对此毫不知情,就此消失。 * “又是赵王……” 田岁禾浑身不住颤抖。 她早已知道阿郎的死并非意外,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凶手,可她依旧为此难过并震惊。 “我们只想安生度日,他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她捂着脸哭得双肩颤抖,宋持砚沉默地揽她入怀。既有对三弟的遗憾,亦有不够大度的嫉妒。 他不曾转述出三弟死前嘱咐宋炎别去叨扰她的遗言。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在为三弟痛苦。 宋持砚闭上眼,他不该跟一个亡故的人计较。 田岁禾不甘又无力。“我以为倒了柳姨娘母子,阿郎就能瞑目,可倒了二公子,还有一个赵王,他的人害死了阿翁,又害了阿郎……” 她不过一个小老百姓,如何斗得过堂堂的赵王? 宋持砚揽着田岁禾,擦去她为三弟流的眼泪,“岁禾,我可以对付赵王。但并非为了三弟,我所欠他的兄弟之情已在这些年中还给了郑氏。因而,我不做无本买卖。” 类似的话之前宋持砚就曾跟田岁禾说过一次。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身世,不知道他曾被郑氏利用,有为阿郎报仇的理由。她也不曾知道阿翁死的真相,因而她不曾跳入他的网。 但这次她想跳入。可他这次要的,也一定会更多。 田岁禾怔怔问:“你想要什么?” 她还可以用什么换? “我都被你留在身边了,你还有什么没得到的?” 宋持砚凝视着她:“你。你的一切。我要你属于我,从此忘记阿郎,身与心,皆只有我一人。” 烛光中他的目光似无尽深夜,要将她吸入其中。 田岁禾颤了颤。 爱上他,这个条件对于她而言比留在他身边还要难以接受。 宋持砚问她:“你是想为阿郎和阿翁报仇,还是继续固守你那对阿郎早已无用的感情?” 田岁禾被这句话深深一击:“无用?我对阿郎的想念,我这么努力不忘记他,竟然是没用的?” “不然呢?你记着他,不肯让别人取代他的位置,他的仇人就能自己死去,他就能重活?” “他当真需要你这样的惦记?” 宋持砚的话一句比一句直白,一句比一句无情。 “你的阿郎已经死了,岁禾,你再惦记他,他也不会活过来。你惦记他,不过是让自己心里舒坦,你只是不想做那个移情别恋的人。” “够了!” 田岁禾捂住耳朵。 “够了,你、你别再继续说了!” 尽管心里决了堤,可她依旧不认为惦记一个死去的亲人是没用的!人死了的确什么都没了,可也正因此,亲人朋友的惦记才更弥足珍贵,那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可现在她的确不能仅仅记着阿郎和阿翁,不为他们做点什么。 沉默的哀伤持续许久,田岁禾抬起哭花的脸,“我答应你。只要你扳倒赵王,我会试着爱你。” 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能为阿翁和阿郎做的。 田岁禾抱着自己,屈膝坐起,脸深深地埋入双臂之中。 像以往官场上的每一次交易,宋持砚成功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承诺,田岁禾与那些言而无信的人不一样,她太干净了,因此一个承诺对她而言便是一道极大的口子。 有了这个承诺,她会为了不食言慢慢试着接受他,爱他。 但宋持砚却并不很愉悦。 心中烦躁不减反增。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6节 他无法理解这烦躁缘何而来,也不想深究,横竖就要得到了,他把田岁禾拥入怀中。 “既已答应我,就别再为他掉眼泪了,至少别哭太久。” 田岁禾才不甘心事事都听他的,她咕哝道:“我的眼泪我自个都管不了,你管得倒是宽……你少管我,我不就高兴了?我一高兴,不就不哭了?就是你的错。” 她窝窝囊囊地抱膝蹲坐,目光也深垂着不敢看他,模样可怜极了,但眼里并非全是屈从,窝囊中还留着獠牙,宋持砚反而更安心。 他诚恳地接受了她的讨伐。 “我的不是。” * 孩子还等着,他们不曾在山村逗留过久,很快赶往沧州。 随行路上带着郑氏的外孙,田岁禾虽说痛恨郑氏偷偷唤了她的孩子,但稚子无辜,她仍照常哺育,当时也有另一个缘由。 不想让宋持砚有机会吞噬她。 刚喂完,田岁禾要去洗漱,宋持砚从身后拥住她。 “这里已不是徽州。” 他在暗示,也是在提出让她兑现承诺,田岁禾浑身僵硬地被他抱起,都快成了木头做的。 从恢复记忆以来,直至离开宋家,她对宋持砚都很别扭,因为这段纠葛的开始与她撇不清干系,因而田岁禾心存内疚,不敢太强硬地拒绝,每一次亲昵都是半推半就的。 如今她答应跟着宋持砚,哪怕是他先半迫半诱,她也会认为拿了好处不干事不实诚。 田岁禾闭上眼,任宋持砚扒笋一样让她的衣衫悉数落地。 虽然不是第一回 在浴桶,但没有了彼此间的拉拉扯扯分散注意力,田岁禾六神无主。 宋持砚衣裳还褪得很慢,且他站在她的跟前。 田岁禾坐在水里,他站着,她视线刚好落在他紧实腰腹下…… 田岁禾目光四处闪躲,宋持砚伸手捧住她的脸颊。 “看着。” 过去她曾经看过三弟那处多少次,往后就需看他多少次。 田岁禾只能看着。 可他生得实在凶悍骇人,与俊雅的容貌截然不同。 光是看着,她就头脑空白。更难堪的是,水底的肌肤也跟着焦灼,水一波波荡漾,田岁禾水下的双脚紧并着,玉润的脚趾也蜷起。 “我、我看不下去!你生得太丑了!”她捂住双眼。 宋持砚气笑了:“旁人就不丑?” 他长腿一跨迈入了水中,随着动作轻颤,更可怕了。 田岁禾双眼捂得更紧了。 双双坐在浴桶中,宋持砚又一次想起晾在窗前的肠衣,他目光深深,握住她的手,竟带着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度量。 田岁禾使劲往回收手,宋持砚按住她,“岁禾,我可以容许你在那处破屋里怀念他。但如今出了山中,你只能想着我。” 田岁禾受不了这烫手山芋,闭着眼一个劲嗯嗯应着。 “我想的,我在想你啊。”时不时会暗暗骂他一句,还不算想吗。 “想我就好好量。”宋持砚让她一遍遍地丈量,一遍一遍问她,片刻后他松开她的手。 “这回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田岁禾窘迫得脸抬不起来,“有、有六……寸。” “还有呢。” 这问得也太细,田岁禾都忘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圈一圈,手起来,将圈好的那个圈给他看。 “这么多,你满意了吧……” 说完这区区几句话,田岁禾嗓音已经有气无力。 “你记住我才满意。” 宋持砚一反数日以来的阴沉,低头轻吻她从水中掏出来的手,又温柔地吻了她的额角。 在热气的熏染中,他温柔得不像话,连带目光都是温存的。 田岁禾莫名心一颤。 她被陌生的宋持砚吸引住了,忘了挪开眼,宋持砚在这时候送过来,还与她对望着。 “宋……” 田岁禾脸颊上未消的绯红以更糜艳的模样绽开,蔓延氤氲。 这时候对视太难为情了,田岁禾无法承受这样的对望,她想移开眼,宋持砚扳过她的脸。 他暗沉幽深的眸盯紧她。 “看着我。” “否则就看着这。” 那还是看宋持砚吧,至少宋持砚更好看一些。田岁禾强迫自己看着他,他每靠近一点,她的目光里水汽多一分,秀眉蹙得也更无助一分,樱唇轻颤气息凌乱。 田岁禾在此时回忆起方才宋持砚让她记的数。 这个数跟她对比很是骇人。 这才不到半,她迷离的目光里便添了恐惧,惶然求饶:“不成,没那么多地方可以装,就到这里好不好,不然我会……会完蛋的。” 宋持砚轻嗤:“又不是没有过?” 那不一样,从前没算过,不知道有多震撼,现在算过了才知道要承受这一切有多艰难。 田岁禾眼里惶恐不减反增,一个劲地讨饶,甚至推开他。 她眼角溢出的盈盈泪光证明她的难受不是作假,宋持砚心头一阵软意,压低嗓音哄她。 “别怕,我们可以的。” 温水煮青蛙一样的缓慢,田岁禾她魂魄都要被逼离身上,她只能扶着宋持砚的肩头,脸埋在他肩窝,好抵抗这恐惧和压迫感。 依恋的姿态让人熨帖,宋持砚目光又温和一分。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哄女人,手掌上下轻顺她的脊背,低头吻她耸起的削瘦肩膀,柔声抚慰着。 “我在呢。” “没那么难,真的。” “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岁禾,你比宰相厉害。” 田岁禾第一次发觉他这样会哄人,她竟晕头转向,仿佛是被温水环绕,虽然知道危险,但也不自觉降低戒备。 在这样的哄慰之中,她忘了六寸到底是多么骇人的数目,逐渐放松下来。而前一刻还体贴耐心的宋持砚突然变了脸。 他用力地按住她。 “宋持砚!” 田岁禾哭着骂了出来。 水波像暴雨之下的海面动荡,涛声之中夹杂着宋持砚的诱哄声,他故技重施,只是这一次他是柔中带刚、口蜜腹剑,虚伪极了。 等他们双双裹在柔软的被窝里,田岁禾眼尾红得仿佛抹了胭脂,还止不住地轻轻抽泣。 宋持砚拥着她,还在夸她:“岁禾,你当真是人间尤物。” 田岁禾脸深埋在他怀里,咬牙切齿地道:“你才油物,这么腻歪的话,亏你说得出……” 宋持砚身子僵了僵。 他平生第一回 试着夸赞女子,属实经验不足。学着昔日同僚赞女子“人间尤物”。原本已违背他含蓄的性情,竟被她嘲笑了? 是他的语气不够自然? 还是用词太肉麻? 宋持砚陷入了困惑,以及少许挫败。他总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淡漠,难得见他吃瘪,田岁禾好奇抬起头看他,也愣住了。 宋持砚那如冰雪冷淡的面容在一通胡闹之后染了绯色,不近人情的大冰块成了初春泉水。 显得这个人怪温柔的嘞。 冷面上甚至有些不自然,好像经历着什么窘迫的事。 田岁禾好一会才收回目光,对于方才的夸赞还耿耿于怀,不甘心地又还击一句,“哪有人夸女人家的是油条的,你比我大,你才油物,老油条!又老又油……” 宋持砚突然笑了出声,笑声通过胸腔震到田岁禾的耳边。 田岁禾才壮起的胆被他这畅快的笑给跑光了。 要知道她天也怕地也怕,更怕宋持砚,最怕宋持砚笑,他每次一笑,她觉得自个生死难料。 她不是骂得他生气了吧?田岁禾当即爬起来要逃。 脚踝却被他从后抓住。 田岁禾被宋持砚给拖了回去,再度深丈浅量。他的墨发在她身后飘摇,她揪着枕头不敢回头,咬着下唇不愿意再叨扰。 宋持砚扣住她的手,与她双手十指紧扣,声音在身后响起。 “田岁禾,人间尤物,是言女子风情万种,乃绝色佳人。而非指女子油腻似老油条。” 田岁禾又一次吃了不认字的亏,跪在榻上肠子都悔青了。 夜深人静,她累得无力再别扭,凭宋持砚拥着入睡。 烛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冷冰冰的客栈雅间也有了温馨的错觉,宋持砚指腹描摹怀中人眉眼,不厌其烦地在她眉间游曳。 指腹停在她唇瓣,指尖挤入,她睡梦中不耐烦地皱眉。 幼时都不曾有过太多玩心,宋持砚却在及冠后的某一年难得起了玩心,他拈起她一缕发丝,在她唇角轻轻地拂动。 她有所察觉,张口不慎将发丝含入口中,察觉之后忙吐出。 “呸、呸……”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7节 宋持砚捉弄着睡梦中的她,忽然萌生一个念头。 若一直如此,似乎也不错。 他忽然之间对成家有了真切的认知,而不仅仅是让她成为他的妻子这一虚无的概念。 宋持砚放下田岁禾。 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在今日之前,他从未给任何人盖过被子,何况是下意识的举动? 突如其来的念头更清晰了。 宋持砚出门吩咐李宣:“派人去苏杭一带寻当地最好的绣娘,置办一套婚服,尽快。” 吩咐完这些,宋持砚回到卧房在田岁禾身侧躺下来,拥着她打算享受这一个静谧温馨的长夜。 然而才合眼不到片刻,李宣去而复返,脚步急促。 李宣为宋持砚做事多年,为人稳重,从不会如此慌乱,不待李宣出声,宋持砚已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来到门外,李宣慌忙道:“公子,杨氏那边——” 宋持砚打断了他,望向卧房放下,压声道:“去别处再议。” 主仆二人来到了客栈后方的园子,李宣焦急道道:“我们的人被几个飞贼盯上了。杨氏大抵是对小小姐有了感情,不想换回,趁乱带着小小姐偷偷跑掉了!” 宋持砚脸色沉下。 ----------------------- 作者有话说:/放心,孩子没事。下章岁禾跑路 / 第49章 出了驿馆, 宋持砚身边的护卫们个个严阵以待。 主子的神色冷得骇人,不光是他们,哪怕最得宋持砚信任的李宣, 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去接应的人说,那杨氏一直有些古怪,平日看不出来,偶尔受了激会分外暴躁。昨夜几个飞贼出现, 杨氏竟带着孩子逃跑了!” 疯癫的女人带着百日的婴孩逃窜, 后果会如何? 宋持砚无法往下深想。 身上还沾着田岁禾身上清新的女儿香, 是他们缠绵过后的证据,今夜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和睦的一晚, 却即将成为镜花水月。 宋持砚无法想象,若田岁禾得知孩子不见, 可会破罐破摔? 宋持砚翻身上马,吩咐李宣留守在驿馆:“此事不得让田娘子知道,就称我有急务。” 李宣知道轻重连忙点头。 手握马鞭即将扬鞭策马, 宋持砚又想到什么,“派几人重金物色三个月大的女婴,以备不时之需。” 李宣瞠目结舌, 说不出话,大公子为了把田娘子留在身边,竟然不惜弄个假孩子骗她。 可想想也知,田娘子那样重情义的人, 此前在无知无觉的状况下跟母女分离已足够催人断肠,倘若小小姐当真出事了,只怕会受不住。 “属下这就着手让人去办,且绝不会走漏风声!” 宋持砚颔首, 一扬马鞭,骏马昂首嘶鸣,马蹄高高扬起,在激起的飞尘中,纵马疾驰而去。 李宣忐忑地回了驿馆。 待天明时分,他寻到林嬷嬷,“大公子有急务需外出,照顾好田娘子,另转告娘子,孩子一切安好,不会耽搁太久。” 林嬷嬷连连应下来,又从李宣口中得知宋持砚竟特地派人去苏杭寻绣娘置办婚服,更是大为意外。 回到厢房,林嬷嬷为房中续冰,空气中尽是糜艳的气息,已过去几个时辰都还未彻底散去,可见昨夜经历了多激荡的情事。 田岁禾还未醒来,纤柔的身子裹在锦被之中,一只柔软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纤细玉白,指尖泛着淡淡绯红,偶尔指尖还轻轻地颤。 林嬷嬷入屋的动静惊醒了她,睁眼见天已经亮了。 因为马上要见到孩子,她兴奋得觉都少了,哪怕被宋持砚按着荒唐了一夜,这会也依旧没有睡意。 “嬷嬷,什么时辰了?” “才辰时,早着呢,娘子若是不饿就多睡一会吧。” 田岁禾不打算睡了,她这两日在给孩子绣肚兜想当个见面礼,她掀开被子起身,打算待会继续。 身上还黏糊糊的,刚站起,脚下颤得几乎站不稳。 林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靠近了看。林嬷嬷才发觉田岁禾身上糜丽的痕迹。手臂、脖颈,衣襟下,连腿上都有。 衣衫遮住的地方估计更多。 林嬷嬷对大公子迷恋田娘子程度有了更震撼的认知。 嬷嬷诧异的目光把田岁禾看得赧然,她拢好衣襟,不知道说什么来掩饰难为情,只能问起宋持砚。 “他……宋大人呢?” “大公子有急事,出去办公务了。嘱咐您不必担忧孩子的事,至多只会耽搁两三日。” 林嬷嬷把李宣转告的事悉数告知田岁禾,还说了嫁衣的事。 “苏杭绣娘天下闻名,但不是谁都有心到特地去苏杭定嫁衣,大公子属实爱重娘子!” “娘子,娘子不高兴么?” 田岁禾没有半分喜悦,甚至听到嫁衣脸色苍白。 她以为宋持砚总挂在嘴边的让她跟着他、只能想着他,这类话都是哄人的。他会把她拘在身边,只不过是因为她是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第一个女人,又有了他的孩子。 或许其中还带有一丝半缕对郑氏偏心的不满。 但她一个小村姑,跟饱读诗书的他怎能在一起?他们最多的交流还是在榻上,这样如何长久呢? 田岁禾笑笑:“他可能只是想过把瘾,嬷嬷想多了。” 林嬷嬷不觉得,“老奴在宋家二十年了,大公子自小连休息都不会纵容自己,从不会对哪个姑娘家上心过,更别提……”更别提逾越礼教和理智,跟弟弟遗孀搅在一起。 田岁禾听出了她没说的那部分,垂着头,“可是嬷嬷,我跟他这样在一起,真的对么?” 林嬷嬷道:“娘子接受不来很正常。听说大公子要离开宋家,您在宋家也没待过几日,没几个人记得住您,就当是寡妇另嫁了。” 这对于田岁禾来说问题就更大了,宋持砚一个出身高门的贵公子,即便没了宋家大公子的身份,他也还是探花郎,前途无量。顾夫人说官眷人家的夫人们要执掌中馈,与各家夫人们往来,这不是她一个字都认不全的村姑做得来的。 “深宅大院太乱了,我不想以后变得跟郑夫人和柳姨娘一样。” 宋持砚又是那么强势的人,她现在都觉得喘不来气。 林嬷嬷叹息,“老婆子一辈子都在深宅之中生活,即便深宅人心难测,但外头不更这样么?一想到外头人心险恶,老奴就怵得慌。老奴希望娘子接受大公子,只是想娘子能有一个安稳的来日。” 田岁禾明白林嬷嬷的好意,“嬷嬷,多谢您。可我人在这里,不就是心甘情愿跟着他么?” 这哪是心甘情愿啊? 林嬷嬷也发觉了问题在哪,娘子本就留了下来,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些坎儿。所以她才会劝,希望娘子心里头也能接受这件事。 可这正是劝不动的,林嬷嬷意识到此不再多说。 * 宋持砚走了将近两日都没回来,说是公事很棘手。 田岁禾虽想他尽早忙带她去见孩子,可宋持砚不在,她难得清闲,夜里也能睡个安稳的整觉。 宋持砚白日里含蓄冷峻,夜里力气却大得惊人。 从小柯村回来,他像是要证明什么,每晚不到半夜不放过她。 每次田岁禾身上都像是落满了花瓣似的,她本就脸皮薄,更拒绝让丫鬟婆子服侍她洗沐。起先林嬷嬷不敢做主,特地在某次备水时问了宋持砚,当着外人的面,宋持砚清冷眉梢,吩咐道:“只在外守着,她若洗得太久便进去看看。” 他当面让田岁禾知道他在时刻派人盯着她的事。但哪怕如此,沐浴也成了田岁禾少有的独处时间。 入了湢室,田岁禾刚要解衣,浴桶中的水无风起波。 从房梁上无声跃下个黑影,伸手做了个制止她解衣的手势。 田岁禾盯睛一看,竟是楼飞,没想到会在徽州见到这少年,她她左顾右盼,抬起一只手试了试水,又指了指门边,借水声遮掩低声道:“外头有人听着我呢。” 楼飞是做贼的行家,会意地点点头,尽量不发出声音。说话也利落,不像平时磨磨唧唧、问东问西的,“姐姐怎么在徽州?” 田岁禾想起在随宋持砚来徽州前,她曾托玉凝给楼飞捎过信,想托他查查孩子的事。 后来宋持砚看得紧,她迟迟没收到回音,也从宋持砚口中确认了孩子被换的事,就忘了这事。 田岁禾内疚道:“你不会看了信从开封来的吧?” 楼飞摊了摊手:“我哪看过什么信啊,我来徽州是跟朋友过来祭拜她娘亲的,看到宋家大公子在周边找人,一查才知姐姐也来了。” 他又问:“阿姐之前捎信给我是为了什么事?” 田岁禾刚要解释,称已经没事了。楼飞心里有事,犹豫了片刻,先开口试探她:“对了,我昨儿查到宋大公子的人在邻县打听有没有三个月大的女娃,咋滴,你们家小公子才百日就要物色童养媳啊?” 田岁禾似遭重重一击,抓住了他:“什么女娃?” 楼飞本只是试探她知不知情,看她不知情,面上露出内疚,压着眼皮子道:“他们的人办事隐秘,在私下物色女娃娃。那位大公子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瞧着是到处搜人。” 看到田岁禾脸色苍白,楼飞心里更明朗,“他骗了阿姐?” 田岁禾强撑冷静不让自己多想,跟楼飞解释了换孩子的经过,可越解释,她就越不安。 “是不是我的孩子出了事,他想找个假的骗我?” 田岁禾顿时心如刀割。 她心痛的模样让楼飞不知所措,他不敢告诉田岁禾,宋持砚的人是被他的朋友干扰,才让那个女人溜走的。他手忙脚乱地安抚她:“阿姐别难过,宋持砚还在找人,说明孩子还没出事,我和同伴还有同伴,都会武功,能帮你找到的!” 田岁禾只得逼自己冷静。 此地不宜久留,少年迅速离开,临走前道:“阿姐这两日多看看西边那棵大榕树。倘若孩子没事,我就在树上挂一块红色帕子。要是下落不明,就挂绿色的。万一……万一确定出了意外,就挂白色的。但宋大公子还在找人,应当是没事的,阿姐可千万别多想啊……” 田岁禾压住忐忑,忍着眼泪答应了楼飞,“多谢你。” *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8节 风不时吹动着树梢。 田岁禾坐在窗边,手拿着刻刀和木料,不时揉揉酸痛的颈侧,偷偷望一眼对面榕树的树梢。 每一个呼吸的都变得很难捱很漫长,从清晨等到入夜,她都不曾看到树梢上挂帕子。 深夜她自睡梦醒转,做了一夜的噩梦,从梦中惊醒,依稀看到有个端方清冷的人影坐在榻边。 田岁禾忙起身。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要办的事结束了吗。” 宋持砚看着她,竟半晌都没说话,发凉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头,良久:“嗯,回来看一看你。” 田岁禾望了眼窗外,睁着惺忪睡眼:“什么时辰了?” 宋持砚微顿:“寅时。” 寅时?她更忐忑了,宋持砚怎么在在深更半夜回来。 田岁禾按捺住不安,问他:“你的事办完了么?若是办完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接孩子回来了?” 宋持砚望着她默了默,反应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点。 “办完了。” 他说话很少会表露过多情绪,田岁禾听不出他到底找没找着孩子,可又怕他知晓她私下偷偷和楼飞见面,到时候会把她身边围得更严严实实,她只敢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咱俩的孩子啊,我很想她。” 黑暗遮住了宋持砚的神色,她这一句“咱俩的孩子”在他心里碾过,留下了沉重的辙痕。 他在黑暗中抚着田岁禾脸颊,将他的脸捧在掌心,十分珍重,但因为力度太大,显得像是掌控。 田岁禾拉着他的衣袖追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宋持砚拍了拍她手背。 “后日。” “明日我先去料理公事上的后续,你再等一日。” 他像是奔波日久倦怠,起先是一句一句,很慢地回应她。但很快恢复冷静,开始淡然如常地解释。 “别担心,杨氏本应明日入夜时分到此处,但路遇雨日,带着稚子不宜行路,我让他们等放晴再赶路,先回来与你说一说。” 田岁禾莫名就半信半疑:“你不会在骗我吧?” 宋持砚道:“不会。” 他反问她:“你为何觉得我在骗你,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今日他很温和,可田岁禾却很怕他,总觉得他这句话里暗藏的怀疑足够让他把她锁起来。 她忙说:“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孩子病了。” “梦是反的,皆是因为你的心障,你越在意,越怕出差错。”宋持砚把她揽入了怀里。 他开始吻她的脖颈,舌面偶尔舔舐她的耳垂。 这是田岁禾最怕痒的地方。 她溢出失控的嘤咛。 “痒……” 宋持砚没停,吻往下游走,揉了揉,问她:“刚喂完?” 田岁禾想把他的手扒拉开,宋持砚将一边拔出来,埋头试图从她这里寻到残余的慰藉。 这是近期宋持砚每夜荒唐开始前的预兆,她红着脸道:“太过分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这样?” 宋持砚反问:“为何没有?” 她又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怀疑和试探,田岁禾抿住唇,悄无声息改了口,“你忙了这几天都不累么,怎么还有心情胡来。” 宋持砚的确没有心情。 他带着人马不停蹄找了许久,杨氏仿佛彻底消失了。 那是他的孩子,他如何能冷静?在出发去寻孩子之前,他曾叫人去物色月龄相当的女婴,所有的念头都是把田岁禾稳住。 然而回来看到田岁禾被噩梦缠身的无助模样,他才知道,相比稳住她、留住她,他更怕她伤心。 田岁禾是如此脆弱,仿佛轻巧一击就会破碎。 他愿意说谎。 宋持砚不希望她看出他没心情,含住了吮吻,反复吐出再吞入,弄出声响,恣意更甚于平日,“两日了,你半分不想我?” 田岁禾竭力忍耐着被他撩起的激荡潮意。宋持砚并非冷血之人,不会在孩子还没找到的时候还想着那种事,或许他是真的找到了。 她忐忑的心因为他照常孟浪的亲近而逐渐平缓。 田岁禾主动抬手圈住宋持砚的脖颈,退了一步道:“那能不能只要一回啊……现在有些晚了。” 她勾住宋持砚的双臂像跟绳索,将半悬于断崖的他拉上来。 “好。” 他温存地吻她。 “今晚不闹你。”温香软玉主动入怀,宋持砚却放过了田岁禾,揽着她让她重新躺下。 “岁禾,安心睡吧,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永远不会。” 田岁禾含糊唔了一声,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她假装撒娇:“快些办完你的事,后日再见不到孩子,你也就别想见到我了……” 宋持砚的心已然悬在悬崖边际,被她反复拉扯,时而犹如死里逃生,时而似生路渺茫。 他才发现,原来他比想象中还在意田岁禾。 他应道:“会见到的。” 宋持砚一下一下地拍她后背,尽力不搂得那么紧,免得暴露自己此刻心情不平静的事。 他怀着一种悬空失控似的心情,假装平静,矛盾地与她展望未来,“等女儿再大些,我们再生一个孩子陪伴她,你觉得如何?” 田岁禾因为他的话又安心一分,想来孩子找到了。 他得多冷血,才能在孩子不见之时这样轻松地期盼未来? 她不想再生枝节,希望她的温顺能让他对孩子多上点心,搂紧了宋持砚,压着背德的负罪感:“你得先娶我,我不要当妾。” 宋持砚吻她的头发:“嗯。” 榻上女子呼吸逐渐绵长,夜已经深了,但有人无暇安眠。 宋持砚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出了客栈,随他一道寻人的护卫急道:“属下等已搜过,不曾在那一带的人家中寻到杨氏,但方才有村民看到她曾在一处湍急的河流附近游荡,且怀中没有孩子。” 宋持砚神色冷得令人不寒而栗,“人捉住了?” 护卫道:“已派人下河去找。” 二人匆忙策马离去。 天际方露一抹鱼肚白,田岁禾就起了榻,脸上悬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脸色比昨夜还苍白。 昨夜宋持砚的种种表现让她原本已经放下心,可临睡时,她似乎听到他克制地轻叹。 他自以为能安抚好她,可田岁禾的不安比他想象的还多,一点细微之处都能让她辗转反侧。 难不成他是装出的平静? 田岁禾急切往窗边看去,守到黄昏,树梢没有手帕,少年不翼而飞,宋持砚也没回来。 她的心反复被撕扯。 到了晌午,树梢忽然多了一块帕子,是绿色的。楼飞说,绿色帕子意味着孩子下落不明。 田岁禾身子突然一晃。 可林嬷嬷高高兴兴地进了屋,“娘子,大公子捎回口信,说他晚上跟同僚密谈公事,不回来了。明儿个的时候会带您接孩子。” 是孩子没有下落,还是孩子到了宋持砚手里,但楼飞还不知情?宋持砚会不会为了把她留在身边,找一个假孩子骗她? 就像郑氏对他们做的。 田岁禾不敢确定。 她发觉在她的心里,宋持砚是和郑氏一样的人,会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她根本没法信任他。 她在忐忑中挨到了黄昏,宋持砚不知何时加派了护卫,她担心楼飞不便混进来,声称想给孩子买个小物件在客栈附近闲游。 人群中一个姑娘家甩着各色帕子叫卖,“卖帕子喽!红的绿的白的都有,卖帕子!” 田岁禾有所感应,上去询问,姑娘家打量她两眼,道:“娘子好生眼熟,我好像在附近茶馆见过您和您弟弟,是认错了么……” 楼飞约她在茶馆见面,田岁禾忍着激动没有表露什么。 田岁禾寻借口去了茶馆,宋持砚曾吩咐护卫们务必看紧她,为了她的安危,他们为田岁禾定了一间雅间,并在外头守着。 田岁禾与林嬷嬷在雅间里,正想着下一步如何把林嬷嬷支出去,林嬷嬷忽然趴着晕在桌上。 “阿姐!” 楼飞从桌底钻出来,田岁禾如叫救星,抓住他询问。 “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起先是出事了。”楼飞喘着气,“那妇人把孩子藏了起来,伪装自己跳了河,想躲过宋大人的人。我们赶去的时候,还以为孩子也投了水,就在树上放了绿色的帕子,不过后来峰回路转了!” 田岁禾庆幸自己听得懂峰回路转,“孩子没事了,对不对?” 楼飞用力点头:“被我朋友抱走躲起来了,我担心阿姐难过,急忙跟朋友赶回来报信。阿姐的女儿长得好像你啊,胖乎乎的。” 田岁禾被惊惧折磨了一日,总算得到了救赎。 她吁出淤积心头的浊气,笑得像个孩子,可笑着笑着,想到宋持砚昨晚的话,她忽然又哭了。 “他骗我……” 孩子不见了,甚至很有可能被杨氏抱着一道投了水,他却依旧隐瞒她,告诉她一切都好。 甚至在今日,孩子已被楼飞朋友抱了走,他却还照旧传信回来,称明日带她去见孩子。 如若他无法在几日之中找到孩子,他是不是会放弃,再找一个假的来安抚她,借此来哄骗她? 尽管知道宋持砚或许只是怕她承受不住,可田岁禾还是被他的做法吓到了,他实在太冷静。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89节 她印象中,他冷静无情的一面总比温情的时候多。 楼飞旁观着田岁禾从喜悦,到如释重负,再到难过、茫然的变化,哪怕少年心思粗放,也能感受到她因为宋持砚而有的挣扎痛苦。 这几日他们几人跟着那位宋家大公子,亦对他的冷静有了新的认知,怎么会有人理智到孩子寻不见,还能平静物色替身? 少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以及表妹阿霜的母亲。 他们的母亲都有着类似的命运,爱上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起初相爱,却在相互磋磨中消耗对方,最终分道扬镳,生死永隔。 楼飞胸中有一团火,促使他拉住田岁禾,“阿姐,他跟你不是一种人,反正孩子都在我们手中了,要不你跟我们走吧?” 这是田岁禾期盼已久的事,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 她黯淡的眸光被此点亮。 但很快又渐渐熄灭,“我答应了他,只要他帮阿郎和阿翁报仇,扳倒权贵,我就跟着他。” “阿姐,你都不信任他了,他连孩子的事都骗你,哪知道别的事会不会也信不得?”楼飞反问她,“你的阿翁和阿郎是希望你下半辈子过得好,还是希望你为了报仇,留在一个无情的男人身边?” 田岁禾顿时惊醒了。 缠绕了她许久的迷雾好似被这一句话拂散了开。 他们方才情绪激动,说话的时候声音忘了压住,门外护卫察觉,朝着门口走来,在外头叩门。 “娘子?” “我在,怎么了?” 田岁禾朝外头应了一声,护卫们听出她语气不耐烦,虽不敢破门而入,但也大为警戒。 楼飞忙问:“阿姐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逃走。” 田岁禾斗胆一咬牙。 “我要走。” * 护卫们在门外准备闯入,门忽然推开,田岁禾神色平静地出来,身后林嬷嬷揉着一把老骨头,喃喃道:“哎哟,真是老了。” 她竟然睡着了,醒来后田娘子说她也才打盹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可林嬷嬷还是内疚。 要让大公子知道她在跟娘子外出的时候睡着,少说得扣月钱。田娘子包庇了她,林嬷嬷很动容。 他们没有逛多久,很快就回了客栈,田岁禾今日已经累了,一回来就到了湢室沐浴。 洗沐出来,田岁禾打开随行的包袱,里头有二百两银子。 庆幸她是个财迷,出门也随身带了攒下的银子。 田岁禾取出银子,小心放入衣裳的内袋里,沉甸甸的银子熨帖着,心中空洞也没那么大了。 她照常歇息,夜半隔壁的厢房忽然起了火,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林嬷嬷冲进来。 “娘子!起火了!” “唔……” 黑暗中,榻上的女子慌乱地爬起来,因她只穿着寝衣,不方便见人,抄起宋持砚的披风一裹,只露出双眼,跟着林嬷嬷往外跑。 四下乱成一团,客栈的人都跑了出来,众护卫见林嬷嬷与田娘子出来都放了心,李宣细心,想确认是否是田岁禾,可他才靠近,田岁禾裹紧披风,像是因为衣衫不整拘谨。 这是大公子的人,李宣哪敢在她衣衫不整时多看? 着火的只有那两间房,并未蔓延太远,众人在客栈前等着火势扑灭。李宣看着大火,发觉不对劲。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就只有这两间着火呢?” 李宣眯起眼睛看向正在林嬷嬷相伴下走上马车的田娘子,忽地拔剑上前,高喊道:“来人,抓住那个女子,她不是田娘子!” 林嬷嬷还未听明白,一袭披风甩了过来,将奔来的李宣盖住。 “田娘子”一袭寝衣,恰似雨中乳燕,跃上了房梁。 ----------------------- 作者有话说:/ 不坦白的下场,喜提老婆孩子跑路套餐&独守空房套餐&追妻套餐[彩虹屁]。/ 第50章 “阿姐舍不得?” 不远处的巷子里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马车上,田岁禾手捂着心口, 深深朝后回望一眼。 她笃定点头:“要走的,我只是担心会被抓到。” “这点阿姐可以放心,看,我把路引都备好了!”少年让外头的同伴驾车, 掏出路引, 还有一堆瓶瓶罐罐, “阿姐救过阿霜,也救过我, 你的事就包在我们这里!” 少年兴奋得眼眸发亮:“我给阿姐乔装一二。” 田岁禾还处在懵然中。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少年边替她拾掇易容, 边犹豫地问:“阿姐,宋家大公子长得那么俊,又有权有势, 对阿姐也好,阿姐会不会犹豫啊?” 田岁禾慢慢回过神。 她犹豫过的。 在茶馆的时候她受一股冲劲儿支使,一口应了下来, 往回走的路上她也忍不住回头望。 虽然下定决心离开,但也是茫然的。 她还没独自在外面生活过,幼时有阿翁,阿翁死后还有阿郎, 阿郎死后,有宋家和宋持砚。哪怕她总是想着离开,但偶尔又会觉得留在他身边至少会比外面安稳。 但安稳又怎么样? 与对市井生活的怀念,对阿郎和宋持砚的内疚, 对背德的羞耻,对阿翁之死的不甘、对谋生的恐惧……这诸多情绪中纠缠了她太久。 她过得并不好。 而她也一直沉浸在对亲人的怀念和内疚中,认为快乐是对亲人的背叛,所以并不自苦。 楼飞的话敲醒了她。 “你的阿翁和阿郎是希望你过得安稳自在,还是希望你牺牲自由和快乐来为他们报仇?” 而数日前宋持砚为了让她抛开对阿郎的内疚跟着他,也曾问过:“他们当真需要你这样的惦记?” 田岁禾突然释怀了。 阿郎和阿翁不需要她用余生来换一个报仇,相比于报仇,他们更希望她能好好爱自己。 宋持砚可能不会想到,他用于留住她的话,促使了她的离开。 得知他竟然打算瞒着她,寻一个假孩子的时候,田岁禾就知道她没办法留下了。 她不信任他,他也的确没法让她信任,他今日可以用一个假孩子骗她,明日是否也会在阿翁和阿郎的仇上骗她。 “阿姐?” 楼飞看她愣了太久,出言唤醒她,田岁禾坚定地抬头。 “他骗了我,我不会犹豫。” 少年打量她低垂的眼睑下遮住的失望,不大放心道:“阿姐,你不会对他动心了吧?” 田岁禾被他问住了,她其实不懂动心是什么。 楼飞比她还不懂,拉起帘子问外头驾车的同伴:“喂,对一个男人动心,是什么感觉啊?” 同伴媚眼一飞,飒利道:“想睡他,跟他睡觉舒服得打摆!” 楼飞茫然地挠挠头:“可我自己睡也很舒服啊。” 他问田岁禾:“那阿姐跟宋持砚睡觉的时候你会舒服吗,你动心了么?还要走吗?”他虽然很想撬墙角,但得万一她心里真有探花郎,他这样做可就要麻烦些。 田岁禾面色却红了又白。 她想到那些仿佛人飘在云端又坠下,什么都忘了的时刻,用力地摇了摇头,慌乱摆手:“我怎么可能动心?我是一定要走的。” 就算动心也不留下。 * 马车顺利驶出出了城,经过长亭附近,忽有一行人骑马似离弦之箭经过,为首的是个锦衣青年。 数人骑马与他们的马车擦肩而过,只余扬尘滚滚。 激得驾车的姑娘捂嘴咳了两声,回望远去的人马,不悦大骂道:“挺俊俏的公子哥,就是忒没教养!天大的事,骑慢点能怎么着呢!” 马蹄踏过石板路,声如击鼓,田岁禾莫名心口虚。 人马远去,驶入了城中。 “岁禾!” 宋持砚匆匆下马,几乎踉跄地奔向浓烟滚滚之处。 林嬷嬷和婢女立在原地,急得直打转,见主子回来忙白着脸上前,“大公子,娘子不见了。” 那道颀长的身形猛然一晃,似玉山摇摇欲坠。 宋持砚目光倏然沉下。 “如何不见的?” 林嬷嬷搓着一双手,手心顿时出了许多汗,额头也啪嗒啪嗒地往下坠汗珠子:“方才隔壁房间起火了,火一直烧到娘子厢房附近,我们只好带娘子出来避一避,当时娘子从头到脚披着您的披风,我们也没多看,出来外头才发现娘子似乎换了人了,护卫们要追上去,娘子却飞走了!” 宋持砚眼中寒意瘆人。 周围明明闹哄哄乱作一团,但林嬷嬷等人却感觉四下突然静默了一瞬,气氛冷得可怕。 那一个呼吸的瞬间变得漫长,仿佛过来许久。 宋持砚冷冷垂着睫羽,眼底投下一道冷淡的暗影。 “备马,出城找人!” 神色声音都冰冷异常。 林嬷嬷还窥见,大公子袖摆下的指尖也在微颤。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0节 * 少年极擅长隐匿,与他朋友带着田岁禾东躲西藏,好几次堪堪躲过宋持砚的追查,逃离了那一带。 马车驶过一处镇子,少年神采飞扬:“孩子在我朋友那,怕带着逃走动静太大,我让他们带孩子先走了,宋持砚大动干戈地在寻人,我们夜里赶路会被发现,今夜先在这处脚店歇歇脚吧!” 田岁禾再三确认孩子无恙,放心地住了下来。 入夜,脚店里来了一行人。 少年的同伙道:“是个富商,为首的是位贵夫人,瞧着可气派了!但这样气派的人怎么会在这种不起眼的脚店歇脚呢,漂亮姐姐,他们会不会是来寻你的啊?” 田岁禾吓得不敢说话。 楼飞下去打探,回来后惊诧道:“阿姐你猜是谁?” 是顾府尹夫人! 田岁禾也很惊起,虽听说顾夫人是富商之女,但她一个官眷,怎么会歇脚在这样简朴的脚店? 她记起顾大人与宋持砚似乎都是什么阁老的学生。 田岁禾顿时紧张起来。 “要不我们走吧?” 楼飞认为突然离去惹人耳目,他们决定静观其变。 不料后半夜,店门被人砰砰拍响,“开门!官府搜人!” 他们很谨慎,脸上的伪装还完好,宋持砚来了也不定能认出,可楼飞看了眼手在发抖的田岁禾,无奈摇头:“阿姐,你太害怕他了,可很容易被他认出来。” 楼飞当机立断,拉着田岁禾从窗口跳出,来到后院仓库,将她藏入顾夫人带来的一口大箱子中。 巨箱之中暗无天日,只有几个孔眼可以透气。 田岁禾蜷缩起来屏息凝神,几人大抵在楼上楼下搜不到人,也未认出少年,往后院走来了。 顿时她呼吸都不敢用力。 “宋大人?” 脚步声靠近,一道冷淡的女声朝后院走来,是顾夫人。 随后是一道更冷淡的声音,“顾夫人怎会在徽州?” 才隔了两日未见,可宋持砚冷淡的声音更不近人情,即便他曾与她在床榻间抵死缠绵,交换彼此最亲密的时刻,可这会田岁禾听着他的声音,还是觉得他很可怕。 不争气地,又想起一年前宋持砚拔剑杀人的冷淡。 田岁禾躲在箱子里,身子轻颤。她不敢想象被他抓到会迎接怎么样的暴怒,身子缩成一团。 顾夫人也朝这边过来了。 “不知是什么要犯,竟惊动得宋大人夜半来此?” “督察院所要之人,不便透露。顾夫人又为何在此?”宋持砚淡漠至极,话语中隐藏着猜疑。 顾夫人素来客气,谨言慎行,今日却多说了几句:“家父病逝,我回沧州奔丧,恰路过徽州。幼时我曾随家父在此行商,彼时家中的铺子已被人盘下开了这处脚店,心生感慨,故而在此住下。宋大人是怀疑我窝藏罪犯么?可我经过徽州不足两个时辰,怎会知道什么罪犯?” 田岁禾仔细聆听着顾夫人的话,哪怕隔着箱子,也能听出她声音沙哑,定然是哭了很久。 宋持砚礼节周全,道了句节哀,朝箱子走来。 他的脚步声很轻很平稳,田岁禾却觉得像是催命符。 笃笃,他的手轻叩箱子。 田岁禾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死死咬着虎口。 “箱中装着何物?” 宋持砚清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仿佛一座沉沉的五指山,让她想起每个被他囚在身下索取的深夜。 田岁禾心跳都快要停下,她惧怕地闭上眼,心里不断念着阿郎和阿翁,让他们救救她,被当场抓到,他会削她的脑袋吧。 顾夫人走到了箱子边。 “里头是家父生前遗物,亡人旧物不好示人,还望宋大人看在顾大人面上通融一二。” 宋持砚的手还停留在箱子上,许久,他缓缓直起了身。 “搅扰了。” 众人最终离开了脚店。 马蹄声笃笃远去,田岁禾躲在箱子里,浑身气力泻尽,仿佛死了一回又再度活了过来。 顾家小厮忽然来唤顾夫人:“夫人,您房里的盒子被人打开了!您可要去验验是否少了什么?” 田岁禾逃出了经验,猜是楼飞在引顾夫人离开。 顾夫人果然被引走了。 楼飞忙过来轻唤:“阿姐,阿姐,可以出来了!” 田岁禾忙从箱子里钻出来,两人刚出库房,几个手上带刀的护卫立时团团围了上来。 本该身在楼上的顾夫人去而复返,冷道:“尔等何人?” * 顾夫人的房门紧闭,房外焦急地等着两道影子,楼飞好几次想冲入房中,被身边的女飞贼按住。 房中烛光照亮田岁禾的面庞,顾夫人愕然良久。 “三少夫人?你为何……” 田岁禾连忙解释:“陈娘子别担心,我不是什么要犯,也没做错事。只是在那大宅子里过得不习惯,才要央朋友带我逃走。” 顾夫人手指点着桌案思忖,田岁禾望向她葱白手指,想起来宋持砚想事情时也喜欢这样的动作。 权贵之家的人连手指头的动作都这般优雅含蓄。 顾夫人可不好糊弄,回想宋持砚适才的小举动,“田娘子与宋大人的关系,恐怕不一般吧?” 田岁禾惊叹顾夫人的缜密,她从未在顾夫人跟前与宋持砚接触过,顾夫人却轻易猜出。 这些聪明人心眼比她头发丝都多,田岁禾只得认了。 “有一点,但是不算多。” “还不多?” 顾夫人笑了,“宋大人进门时神色冷淡,可靠近箱子之时,手指竟在轻颤,若只是一个要犯,怎能让他如此?且当我声称箱中无人,宋大人失态了,不,那不是失态,而是失望,可见他很在意要寻的人。” “若非我刚从沧州奔丧归来,不可能有机会与你碰面,他恐怕怎么着都会打开箱子看看。” 田岁禾暗自庆幸,拜阿翁和阿郎还真的有用呢。 她低声央求:“我不会将遇到陈娘子的事告知旁人,也求陈娘子别把我卖了,我……我不想回到他身边,我跟他也不合适,我还是他的弟妇,无论如何都不行。” 经商之人善察言观色,顾夫人如何不懂这桩背德的孽缘是由谁主动的?又是笑了:“天之骄子竟然也为情所困,当真是稀奇了。” 田岁禾愤愤道:“才不是,他只是得不到才总记挂着。真得到了,他很快就厌弃。” 顾夫人听着这句话失了神,好一会才再次说话。“相识一场,田娘子放心,我不会把你卖了。” 她又问,“但我看宋大人并非见异思迁之人,更不会轻易动情,云阁称他断情绝爱,适合出家当和尚。如此青年才俊,娘子恐怕再难遇到,且一个无人庇护的女子在外生活亦处处不易,不怕后悔?” 田岁禾笃定地摇头。 “我习惯了市井乡野的生活,在大户人家待不惯,留在他身边才会后悔。而且他总圈着我,我是一个人,又不是他房里的花瓶,凭什么盯着我,不让我出去?” 陈娘子看了她好半晌,“此前是我以貌取人了。” 田岁禾不懂她什么意思,但懂以貌取人什么意思。 “可我好像不算丑?” 陈娘子又被她逗笑了,“田娘子误解,我不过是感慨,娘子看似如蒲柳,实则如磐石。” 那就是夸人的意思了。 田岁禾松一口气,慢慢起身打算跟陈娘子告别。 陈娘子叫住了她,笑着道:“一直不曾说,我姓陈,名青梧,娘子往后娘子唤我青梧吧。” “往后?” “嗯,对往后。娘子独自一人在外求生恐怕不易,宋大人身边护卫皆是高手,他在开封、徽州各府皆有眼线,仅外头那莽撞的两个年轻人助你逃离恐怕不易,我欣赏田娘子的技艺和果敢,愿助一臂之力。” 田岁禾谢过她。 “可我想问问,为什么?您不怕宋持砚知道么。” “不怕,他不会知道。”陈青梧不以为然,“若问缘由?因为你做了我纠结已久,却犹豫至今的事。” * 有了顾夫人的暗中相助,田岁禾与少年的出逃之路如虎添翼,他们很快抵达一处村落。 几人在一户农家前停下,是楼飞朋友的家中,心心念念的孩子就在这里,总算见到了,可田岁禾的腿反而忽然之间挪不开步子。 “阿姐?” 楼飞伸出手指戳了戳田岁禾的胳膊,“阿姐怎么不进去啊?” 隔着一道柴禾木门,院子里传来妇人哄孩子的声音,田岁禾的眸光因这声音而猛然颤动。 抬起手一看,方才还干燥的手心迅速出了汗。 她要叩门的动作也止住了。 楼飞终于明白,这是近乡情怯,他也不再催促。 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忽然院子里传来婴孩咯咯的欢笑声,仅听笑声,亦能想象到小孩张着没牙的嘴,欢快挥着小手的模样。 田岁禾像被一根绳牵着,倏然往前迈步,连叩门也不曾,推开虚掩的院门奔了进去。 妇人看到生人入内,起先戒备地后退,“阿郎,有人来!” 高大的男人提着刀从房中奔出来,看到田岁禾身后的楼飞,凶悍的脸的荡开笑容。 “是大兄弟来要孩子啦!” 妇人才知虚惊一场,握着怀中婴孩的胖乎乎的小手,朝呆若木鸡的田岁禾招了招手。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1节 “瞧,是阿娘来啦!” 田岁禾怔怔走近了一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定定看着才百日的婴孩。 小女娃穿一身大红肚兜,圆滚滚的肚子将肚兜撑得高高的,一双胳膊肉乎乎地挥着,张着没牙的小嘴又咯咯地朝她笑着。 田岁禾在宋家照料了三个月的孩子,带孩子已算熟练,此时却像是初次看到婴孩似地不敢触碰。 她伸出手惊起地比了比,孩子的小脸跟她手掌一般大。 那样小的脸上,乌溜溜的眼眸长得极大,仿佛黑曜石,纤长睫羽随着好奇的眨眼扑扇。 院中另外三双眼在她和孩子的面颊上来回打转。 抱着孩子的妇人道:“小宝眼睛跟娘子一样,像杏仁儿。” 她夫婿附和:“娘子说得对!” 楼飞也认同点头,琢磨着小婴孩:“眼随岁禾姐姐,鼻子比阿姐高一点,嘴巴比阿姐薄,想来是像宋……哼,不提他了!” 他们谈得热火朝天,田岁禾依旧怔愣得像个局外人。 她看着孩子,杏眸如干涸的泉眼涌出清流,迅速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心里涌出奇异的酸涩。 这是她的女儿。 是她期盼了一年,分分合合,终于等到的至亲。 田岁禾杏眼圆睁,与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杏仁眼对望着。 母女对望很久,她眼尾流下两行清泪,啪嗒坠了地。 她生涩地朝孩子挥手,含泪说出此生与女儿的第一句问候。 “你……你好。” “啊、啊!” 婴孩不懂大人的情绪,拍着小手朝她咿咿呀呀地当做回应。 田岁禾泪如雨下。 第51章 开封顾府尹府中。 月末, 奉命送田岁禾到苏州的管家陈叔回了开封府,与陈青梧汇报账目,顺嘴提起田岁禾近况。 “田娘子看着胆小, 其实也怪固执,到苏州后,没有事事都托我帮忙,更没住进您借给她的宅子, 用攒下的银子自己去赁了间小院。” “牙人看出她是外地人, 每月赁金多要了七十文, 一年得多花近一贯钱。别处应当也没少吃亏。” 陈青梧笑笑:“她可后悔没让您帮忙?” 陈叔摇头:“ 不曾,田娘子说了, 让我帮忙是不会被骗。可若不自己先吃点亏,往后得一直被骗。这半年以来, 娘子被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倒看得开。”陈青梧笑了,又问田岁禾在雕刻行的事。 陈叔语气逐渐兴奋:“我按大小姐的意思,未同王掌柜说这是您的友人, 不过那位娘子的雕工真是不一般,王掌柜很看重她,工钱都比给旁人的多二十文!” 陈青梧颇满意, “是好事,但也是坏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在哪里都惯用,陈叔亦知晓,“可要我会去同王掌柜说一句?让他照看照看。” 陈青梧摆手:“不必。” 陈叔想想也是, 那位田娘子自己都说了,想自个吃点亏。陈叔接着汇报账目,刚说完顾府尹回了府。 陈叔连忙退下,顾府尹和妻子回了房, 他习惯地张开手待妻子宽衣。 妻子在看账本,眼都没抬。 顾府尹叹气,走到妻子跟前,安抚道:“若应付不来,就把别处的铺子转手了吧,或寻得力之人打理,我的俸禄不低,财多累赘。” 陈青梧终于抬起头:“可是不经商,我能做什么?” 顾府尹道:“执掌中馈,与各家往来。另外,我们成婚三载有余,也该有个孩子了,过去是我太忙碌,今后我会陪陪你,好么?” 陈青梧目光落回账册上。 “我不喜欢。” 顾府尹心平气和:“但经商只是一个谋生之道,商者到底末流,夫人如此高傲,难道愿意……” 啪! 陈青梧合上账本,转身朝外走:“来人,备晚膳。” 见妻子终于把心思放回他们的小家上,顾府尹颇感欣慰。 男耕女织,阴阳两合方是正道。别学那宋持砚,及冠已久还未娶妻生子,没了人间烟火气的熏陶,人会越发没有个人情味,最近几月尤其冷情,整日冷着张脸,在官场上更是跟疯狗一样,逮谁就咬谁。 这位佥都御史在官场上所向披靡,迟早会调回京中,可也迟早会变成一把冷血的刀。 * “大公子。” 付叔谨慎地叩门。 “进。”书房传来一声冷淡的一声,宋持砚执笔不知在写什么,头也不抬,似乎付叔所说的并非要紧之事,“仍无消息?” 他越这般,付叔越谨慎,“不曾,飞贼‘梁上清官’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应天府,此后销声匿迹数月。” 宋持砚淡淡“嗯”了声,“敬安伯府可有何动静?” 提起这这些人,付叔面色更凝重,宋家和郑氏欺骗公子至此,杨氏还将孩子抱走藏起来。 若非顾及养育之恩,公子绝不会放过郑氏这对母女。 宋持砚吩咐:“多加留意敬安伯,他欠我生母的那笔账还不曾算清,他最好活得久一些。” 付叔不寒而栗,宋持砚又说:“另外寻几个商贾来。” 付叔领命而去。 眼前的光亮被合上的门带了出去,宋持砚抬手合上窗,将身侧窗口的光亮阻隔在外。 打开书桌上一带锁锦盒,盒中是块嫩粉色泽的绸布。绣并蒂莲,系带繁复。 宋持砚垂眼,冷白手指拂过并蒂莲,动作淡漠。 柔滑的绸布上似乎残存着一缕温度,不动声色侵入指尖。 他目光颤了颤。 指腹在绸布上停留了许久,他嘴角的冷笑逐渐清晰。 人跑了三个月,何来余温? 毫不留恋,只言片语都不肯留,明明她已经会写几个字。 从那本破绽百出的书册,到那几夜的温顺,她都在骗他,旁观着他阴暗的情绪,看着他为了留住她,卑劣地隐瞒一切。 她连半句质问都不曾。 为何不问,不歇斯底里地谴责他,是因为胆小? 宋持砚嘴角轻哂地勾起。 因为她不在乎,无论他如何,她都铁了心要逃。 他漠然地看着盒子里的绸布,从绸布收回指尖意欲合上盒子,但想了想,又冷声唤来仆从。 “取个火盆来。” 仆从很快端来炭盆,宋持砚拈起那一片女子的肚兜,令其高悬在燃得正旺的炭火上。 眼前闪过旧日的画面。 约一年半以前,尚在歙县之时,他曾烧过一块帕子。 炭盘的火焰不似烈火,但绸布在被灼烫过久,垂下的系带扭曲地卷起,底端亦因灼烫蜷起。 只要松手,她将化为灰烬。 宋持砚看了会,眼睁睁看着肚兜即将燃起火焰。 他忽地收回手。 手一抬,指尖松开,柔软的肚兜悠悠覆落在青年白净的面庞,炭盘留下的温度极像她的余温。 “田岁禾……” 宋持砚后背重重地考上椅背,喉间发出恨意和爱意交织的喟叹。 肚兜上慢慢地晕开两处暗色,像有雨滴落。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得檐下的芭蕉叶不住颤动,半晌后,天际乌云浓黑的暗色变淡很多。 * “停了停了!” “嘿,这雨停的可真是时候,正好下工!”院子里,铺子的工匠和伙计们说笑着鱼贯而出。 田岁禾也要回家,她的小青笋还嗷嗷地在家等呢。 半日不见,她好想她啊。 “娘子留步!” 田岁禾止了步。 是铺子里的王掌柜,王掌柜道:“近日有个皇商在应天、苏州、徽州三府寻雕工,不必去京城,只要照着他们给的图雕刻即可。这笔买卖要是做好了,说不准以后皇商打交道!我寻思半日,就交给娘子吧!” 田岁禾欣然,可想了想:“我还手生,应付不来。掌柜还是让赵师傅和宁师傅一道刻吧。” 王掌柜了然笑了。 铺子里的匠人相互排挤是寻常事,他身为掌柜会提点、约束,但东家说,为人处世之道亦是工匠所需领悟的,吩咐他在每位匠人刚来头半年不予干预,半年之后若技艺超群但与其余师傅不和,可以出手帮一帮,若技艺不行,又不擅与人打交道,只能做一些杂活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2节 本以为田岁禾会因为雕刻技艺出众,而被前辈们排挤。 但王掌柜想错了。 田岁禾会藏拙,每每分到好活都会与老前辈们匀一匀。为人也谦逊和气,这半年里与旁人也还算和睦。 但他的想法和东家一样,若匠人都相互谦让,铺子里虽会和和气气,却无法蒸蒸日上。 王掌柜道:“我们是新铺子,在雕刻行里没有资历,每次有皇商的单子,行会连份额都不给我们,这次是其他铺子没让贵人满意,才死马当活马医,给我们十件的名额!六件给娘子,赵、宁两位师傅各两件,不能再少了啊!” 田岁禾只好应下。 回到家中,替田岁禾照看孩子的婶子见她回来,笑着擦了擦手:“娘子可算回来啦!小宝今天念了一整日的“凉”、“凉”! 田岁禾心里化成一滩水,女儿很聪明,九个月就会说些简单的字,只是口齿还不清晰。 叫娘总喊成凉。 她匆匆净了手往屋里去,探着脑袋入屋,轻声细气地唤:“笋笋?” 房中有个竹做的小儿椅,正中坐着个圆滚滚的小人,短胖的双手费力地举着田岁禾的帕子遮住脸。 小孩子单纯,以为脸藏好,就算藏住了整个人。 田岁禾宠溺地笑笑,“咦”了声,左顾右盼:“好奇怪呀……阿凉的笋笋哪里去了,难道变成小鸟飞走啦?” “哈!” 清脆响亮的一声笑迸了出来,伴随着孩童嘎嘎的笑。 小青笋落下挡眼睛的帕子,张着长了两颗门牙的嘴笑得欢畅,两只带着镯子的手热烈挥舞着。 “凉、凉!” 田岁禾目光软得似水,把女儿从小儿椅里抱出来,柔声哄道:“小笋笋好厉害,阿娘差点找不着!” 小青笋得意地挥舞小手。 田岁禾心软得一塌糊涂,搂着女儿亲昵了好久。 * 翌日。 下工前,王掌柜叫住了田岁禾:“这几张是图纸,拿回家先看看。东家想在苏州扩张,但一直没起色,这次的机会对我们很重要啊!” 田岁禾认真记下,随后往家赶,外头下了雨,她的伞在墙根下竖着,上头印着一个小手印的便是她的。 今晨走前,女儿用手蘸了印泥,在伞上印下了好几个爪印,坚持让她带着她的大作出门。 田岁禾目光温柔,看着伞就像看到了女儿,她弯身握住伞,手心却冷不丁传来急剧锐痛。 “啊!” 田岁和痛得惊呼,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未撑开的油纸伞里,被人藏了把细长的薄刀。幸好她没有太大力地握伞,否则重则手废掉,轻则十天半月不能握刀,误了正事。 田岁禾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会是谁,选择先回家。 回家后徐婶子替她包扎好伤口,心疼地连连嘶声,小青笋坐在小儿椅里,见阿娘流血,小嘴难过地扁起来,“血!疼!” 田岁禾见不得女儿难过,柔声哄:“不疼,阿娘不疼的。” 被人下黑手没让她多难过,女儿的心疼却让她眼睛湿润,田岁禾重新有了勇气,她冷静摊开那卷图纸。 翻到第三张蓦地一顿。 上头绘着的摆件,她曾在宋持砚的卧房中见过。 因为样很特殊,她多看了几眼,宋持砚当时在放肆撞击,发觉她走神随着看了过去,告诉她那是文曲星雕像,乃名匠所刻。 后来在去徽州途中无聊,她还仿着刻了个一样的,被宋持砚侵吞了。 想到那些过往,田岁禾手细微地抖了下。 女儿的可爱让她险些忘了这人的偏执,忘了被他困在暗格里,指尖肆意触碰身上每一处,还失控的羞窘。 那个摆件勾出她的恐慌。 会不会是宋持砚借助皇商在寻她,想要比较两个摆件,通过刻艺找到她?可那个摆件虽考验技法,却还算常见。 田岁禾分不清是不是她多心了。 她的手还能用,下黑手的人应是看她平常胆小,又是个女人,只想吓怕她,让她自己用手受伤的理由推脱。 正好田岁禾也担心被宋持砚发现,她想,不如就顺势推脱?可拿起图纸看了眼,又想起王掌柜的期盼。 陈娘子想让玉雕铺子得到苏州雕刻行会的认可,往后能有更多生意,可见这次机会多重要。 那是她和女儿的恩人,她想报恩,不愿因为铺子里的内斗而让铺子错过冒头的机会,可也怕被宋持砚发现了行踪。 她怕被伤害,从小到大都在忍,可后来发觉越忍就越受伤。 她不能再忍了。 为了自己和女儿,也为了报答陈青梧。 田岁禾望着女儿的睡颜,一夜没睡,她想她需要想一个三全的办法,既能让铺子冒头,又能揪出害她的人,还要防着被宋持砚发现的可能。 * 手伤的不算厉害,田岁禾照常雕刻,如期交付了摆件。 一个月后。 王掌柜喜滋滋道:“田娘子!这次多亏了你,京城来的皇商看到咱们铺子的摆件,十分满意!六件都带回了京中,称要给贵人过目。还说就算贵人看不上,往后有单子也会寻苏州匠人,尤其是咱们铺子!” 铺子总算是在行会中露了脸,然而数日后,王掌柜却凝重地把所有人叫了过去,“皇商来消息,我们铺子的摆件有两个途中自行断裂,诸位如何看待?” 在场的都深谙雕刻的门道,如何不知晓个中道理?摆件断裂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皇商运摆件时大力磕碰所致,要么雕刻的人下刀不当,导致摆件结构脆弱,若是前者,王掌柜不会回来问他们。 资历最老的赵师傅道:“我看过图纸,几个摆件都需透雕,对技艺要求高,少一刀神韵不够,多一刀恐易断裂,许是摆件设计不足。” 宁师傅接话:“田娘子那阵子手伤了,会不会是雕刻坯子时没控好力度?” 王掌柜问田岁禾。 田岁禾温和道,“我的技艺您最都清楚,那样的摆件对我来说不难。哪怕手伤了,也足够应付。”她又道:“其实,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说。” 她说了伞中藏刀片的事。 众人都不是傻子,怎会想不通其中关联?王掌柜气笑了,怒道:“究竟是谁做的?” 铺子里最有希望跟田岁禾争份额的就两人,众工匠的目光齐齐落在宁师傅和赵师傅二人身上。 宁师傅年轻气盛,面露怒容,抿着嘴不说话。 赵师傅则无奈:“掌柜的,铺子里的人都秉性正直,田娘子的伞在外头,说不定是别家雕刻铺子做的。” 田岁禾反问:“他们怎知道那是我的伞?” 赵师傅慈祥地笑了:“娘子那伞上有你家囡囡的爪印,太显眼了。” 田岁禾恍悟,盯着宁师傅:“我想起来了,那天赵师傅说,你绕着我的伞看了好一会,是你做的?” 宁师傅立即暴跳如雷:“我只是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 几方各持一词,田岁禾取出一把细长刻刀,是嵌在她伞中那把,“我去问了城中所有的的刀铺,有个打铁师父说有个姓宁的跟他买的。” 众人都怀疑地看向宁师傅,宁师傅愣了会,“不是我!绝不是我!有人在冒充我!” 他想到了什么,指着赵师傅:“是他!是他栽赃我!那天他跟我说田娘子的伞上很有意趣,我就去看了!” 赵师傅面色不佳:“我不过是提了一嘴,我都年过半百了,干不了几年,技艺也不如你与田娘子,怎会跟年轻人斗?” 宁师傅呸了一声:“你是干不了几年,可你嫉妒我们!我刚来的时候就发觉了,见你资历老,不得不让着你。你私下说过,女人家抢男人的活计,不成体统!” 赵师傅冷着脸,眼底越发冷淡。宁师傅平日就性格尖锐,眼下如此暴躁,落在众人眼中,实有恼羞成怒的嫌疑。 田岁禾默默看着这两人争吵,忽然道:“要不是我后边亲眼看到了,我可能也会以为是宁师傅。” 众人一听话里有玄机,暴怒的宁师傅停下来看向她,赵师傅更是攒起眉头。 田岁禾忍着退缩的冲动,从袖中掏出一个摆件。 王掌柜一眼认出,“这不是田娘子给皇商刻的貔貅摆件么?可这个摆件没坏,安然送抵京城,怎在娘子手里?” 旁人也诧异,纷纷询问田岁禾,她看着摆件,反问赵师傅:“您一定好奇,为什么您对这个貔貅摆件也动了手脚,它却安然送到了京城。” 赵师傅脸上皱纹变得深了,沉声道:“娘子的意思是,老朽做的?可老朽下个月就要回乡,给你使绊子有何用?” 田岁禾没跟他掰扯,她与王掌柜解释道:“您给了我四个摆件,貔貅、文曲星、连莲有鱼、龙穿牡丹。这是我最初刻的貔貅,您看,这里头多了一刀,看似不起眼,实则擅长镂雕的都知道,多了这一刀,摆件的结构就会变得脆弱易碎。” 王掌柜不大懂雕刻,镂雕也是最难的一种,有资历的才能看出门道,所以还是不能确定。 田岁禾继续:“我最开始怀疑宁师傅,所以某一天下工时,我躲在暗处,亲眼撞见赵师傅动了手脚,不止我,扫地的小环姑娘也撞见了!可赵师傅说他与东家是远亲,威胁了小环,若她敢说出去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我这才知道在我伞里放刀的人应当是他,我不想惹事,又想着赵师傅很快要回乡,就假装不知道,偷偷刻了一个新的换上去。” “可没想到之前刻好的两个摆件,也被动了手脚!” 王掌柜面色冷下,叫了小环过来对质,赵师傅面色沉沉,阴鸷地盯着小环:“死丫头!你要诬陷我?!” 他一吓唬,小环不敢说话了。 “是非之前无亲疏之分,但说无妨。”门外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看到来人,纷纷诧异,王掌柜搓了搓手,“东家、陈管家、二位何时来的苏州?!” 陈青梧淡道:“今晨到的,休憩了半日,听闻铺子里有戏看,这不就赶来了?” 东家一来,小环有了底气,悉数把赵师傅抖了出来,其余曾被赵师傅打压过的匠人亦纷纷站了出来,道出憋屈的旧怨。 句句证词如山,赵师傅脸色逐渐颓唐,再不敢趾高气扬、倚老卖老。 争端就此结束。 下工之后,田岁禾与陈青梧乘马车,回了她和青笋住的小院。 她坐在陈青梧对面,一路垂着眼帘沉默。 陈青梧饮了一杯茶,笑了:“怎么?背后搅弄风云,心虚了?” 田岁禾头埋得更低,她老老实实地把前后的事一骨碌交待了,从最初来到铺子里的忍让,到伞中藏着的锐利刀片,以及她想出的“三全之法”。 “铁匠说买刀的人是宁师傅,可我不信,躲在暗处留意,赵师傅对我的摆件动了手脚,在他对貔貅摆件动手脚的时候,我偷偷把小环引了过去,留下了个证人。” 陈青梧葱指悠闲轻叩茶盏盖子,从头捋起:“你本不想接这个活,但想让铺子在皇商和苏州雕刻行露脸,所以接下来了。但又怕宋持砚用文曲星摆件试探你,就先不揭穿赵师傅,更未把所有的摆件重雕一遍,而是只重雕了其中两个,如此一来,我们的铺子因为你的摆件露了脸。”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3节 但露脸之后,摆件在路上断裂,皇商自然不会交给贵人,而是寻其余人重刻,这样宋持砚看到的文曲星摆件,就不是田岁禾的。而摆件断裂,王掌柜回来追究,田岁禾再才把赵师傅扯出来,揪出了铺子里的蛀虫,也用赵师傅遮掩了田岁禾的目的。 “哪怕宋持砚细究,得到的结果是铺子内斗,而不是有人担心他因为看到摆件,故意动手脚。” 陈青梧梳理完,问她:“是这样么?” “您真聪明。”田岁禾点头不迭,“其实还有一个目的,我当时想着,皇商的生意是块香饽饽,整个苏州都想要,我们铺子在苏州很不起眼,是需要露脸,但也不能太出头了……不然会像我一样,还没变成铺子一把手就被盯上。所以我没有尽全力雕刻,还纵容赵师傅对几个摆件动手脚。这样一来,坏掉的两个玉雕只能交给其他雕刻铺子,我们在苏州和皇商前露了脸,也没太出风头。” 田岁禾说完,不安地看着她,“但六个玉雕坏了两个,多少还是损了铺子的声誉,您会不会生我气?” 陈青梧深深地看着她,看得田岁禾忐忑,就差要负荆请罪,陈青梧忽然大笑:“不,我不会,非但不会生气,还想把更重要的事交给你,王掌柜老了,只能再干一年半载,田岁禾,你想不想跟王掌柜学学,日后分担分担铺子?” * 田岁禾就这样成了“接班人”。 套用陈青梧的话说,她升官是因着三个原因。 有远见,善于藏拙。也有胆气,会反抗。还有一点小聪明。且很懂雕刻。 田岁禾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和“聪明”,“有胆气”这样的话扯上点干系,她嘴角高兴地扬了一路。 借着她愕然得知陈青梧数日前才与顾府尹和离。 田岁禾愕然问:“为什么?” 陈青梧淡道:“不合适。” 田岁禾一张嘴还惊诧地张着,陈青梧笑了,“你是觉得,顾赟样貌堂堂,又年轻有为、待人体贴,不娶妻纳妾,和离了很可惜。” 没等田岁禾回应,陈青梧说:“我离开他的理由,和你离开宋大人的理由差不多。” 她停下来,望着帘子外的青空:“家父给我取名青梧,是因望女成凤,他为我挑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寒门书生,想让我当官夫人。当顾夫人是很风光,可这样我只会成为笼子里的金丝雀,绝非栖在梧桐枝头的凤凰。” 田岁禾点头:“那我懂了。那也不算可惜,您那么厉害,一定能更好。” 陈青梧谢过她的祝福,“说起来,当初我帮了你,你却也帮了我。” 田岁禾问为什么,她却神秘兮兮地不再多说。 她还想问呢,徐婶婶听到人声忙来开了院门,小青笋也连爬带走,小脸从大树后探出来。 “凉!” 田岁禾忙抱起女儿,戳她蛋清似的脸蛋,和她鼻尖抵鼻尖,腻歪了好一会才松开她:“阿娘今天打了一个胜仗,赢啦,待会给你买糖人!” “糖!糖!” 小青笋挥舞小圆手。 * “两月前苏州送回的雕品都在这里了,大人过目。” 骨节分明的手散漫一抬,一旁的仆从会意地上前接过雕品。 桌上摆了个精美的摆件,是一个文曲星。 “依凌师傅所见,这几个玉雕,可有哪一个与这文曲星摆件所用技法有相似之处?” 凌师傅挨个辨认,摇头:“都是常见技法。只能看出这几个是由不同匠人雕刻。” 那清冷的声音问皇商:“途中可遇古怪之事?” 皇商道:“没什么古怪的,就是路上不慎震坏了三个,许是镂空的摆件易碎,后来又寻新的匠人重新刻了。” “嘶……”凌师傅捋捋胡须,“稍微懂行的匠人都知道如何下刀才可让底坯稳固,不该啊,莫不是被旁人动了手脚。可东西都坏了,纵使带回来,也无从辨认了。”更何况皇商应当早已扔了损毁的摆件。 书案后的贵人沉默了几息,淡淡问道:“震毁的哪几个?” 皇商答:“镂空双鱼玉佩、鱼戏莲叶,文曲星。” “文曲星。”那人的手指点了点笔杆,“最初雕刻坏掉那樽文曲星摆件的匠人所刻之物是哪几个?” “这两个。” 木雕的小郎君摆件被往前推了推,“凌师傅,劳烦您再认一认,会不会是同一人所刻?” 老匠人再三比对,摇头:“哪怕是同一人所刻,但摆件不同,手法也略有不同,除非是两个文曲星摆件对比,否则老朽还看不出。” 众人都散了。 没有得出结果,宋持砚神色冷峻。 付叔道:“田娘子技艺虽精湛,但不会是为了躲着您,不再做这个行当了?公子,我们要不从别处入手查人?” 宋持砚指尖旋转,把玩着那个早已被玩过无数遍的文曲星摆件。 “也许,我快要捉到她了。” 付叔不懂个中缘由。 宋持砚把玩着摆件,目光沉沉地看着摆件,对着摆件低语:“岁禾,你变聪明了,但你忘了一件事,聪明反被聪明误。” ----------------------- 作者有话说:/[吃瓜][吃瓜]小宋你先别狂,追妻套餐还得上 / 但追妻套餐之前,他还会来一份阴暗爬行套餐[捂脸偷看] / 第52章 冬去春来, 又一年匆匆流逝了,扬州城中杏花盛开。风吹过城中,满城飘香, 树下一辆马车经过,车顶盛了满满的花瓣。 车帘内伸出胖乎乎的一只小手,高兴地去接杏花。 小手抓住了一片花瓣,高兴地收了回, 车中传出甜甜的笑声。 “新铺子能顺利在扬州落脚, 全靠你教出的几个女工, 对了,我想做些女子和孩童用的器物饰品……” 两道交谈的声音在听到小女孩清甜的笑声后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而后一双清瘦秀气的手伸出, 将帘子更大幅度地掀了开。 “让阿娘也看一看,笋笋看到了什么那样高兴?” 卷起的车帘下, 露出含笑扬起的嘴唇,弧度温柔似水,车帘再卷得高一些, 又露出一双澄明的杏眸。 卖花的老翁望过去,是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娘子。 约莫双十年华,一颦一笑皆是含蓄羞涩, 无一处不流露着温婉,双眸温柔干净,满含母性,仿佛温润柔缓的泉水。 窗边又挤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圆眼睛与妇人几乎如出一辙,一看便知是一对母女。 仅看年轻娘子这一双温柔无垢的眼眸,老翁就猜约是富人家的夫人,出身穷苦人家的人哪能这样纯粹?老翁抱着花上前:“夫人, 买一捧杏花吧!小小姐瞧着很喜欢哩!” 小女娃看到了漂亮的杏花两眼发光,咬着娘亲肩膀,跟娘亲撒娇:“凉,要花花!” 内敛的年轻娘子腼腆一笑,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卖花的老翁,充满诚意道:“老人家摘的花很好看,实在不易,不用找了。” 老翁也曾受过不少富人施舍,但那些富人大多是为了显摆自己,再好些是怜悯穷人。而这位娘子很不同,言行目光都显示她发自内心尊重一个靠双手吃饭的卖花翁。 老翁不住道谢,目送着马车远去:“那娘子是真的好人啊……” * 马车里花香满溢。 田岁禾把女儿抱在怀里,小青笋高兴地抱着杏花,笨拙地给阿娘别上一朵,高兴拍手。 “娘!好看!花花好看!” 给阿娘别了花,她又爬到了对面陈青梧怀里撒娇。 “青姨,给,花花!” 陈青梧怀抱着胖墩墩的小团子,一贯的冷静没能维持多久,清冷声音都刻意捏软了。 “多谢小笋笋~” 陈青梧停下了在商议的正事,逗着小丫头玩耍,忽然道:“我近日在想,要不要也去寻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还不用经历成婚这等繁琐的事。” 田岁禾心虚垂睫。 她扒拉着手中的杏花枝:“嗯,但得寻个心甘情愿的,免得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陈青梧噗嗤笑了。 “当初宋持砚答应同你生孩子的时候,不也心甘情愿么?那样冷淡的一个人,你还能绑了他行事不成?” 田岁禾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宋持砚的名字了,一时失神。 望着女儿与宋持砚相像的唇形,回忆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清冷的声音:“那我又算什么?为你们传宗接代的器物,用完再去父留子。” 看着可爱的女儿,她更心虚了:“谁知道他后来会想要孩子,又想要人,还骗了我……” 这两年跟着陈青梧,她也知晓了不少朝堂上的事情。 才知道原来宋持砚及恩师云阁老与赵王政见不合,宋持砚他无论如何都要对付赵王的。 当初他却用对付赵王来作为留住她的条件,不算骗她算什么? 田岁禾庆幸她跑了。 陈青梧见她在皱眉,想着她或许是在担心被找到。 不怪田岁禾胆小,实在是宋持砚太执着。当初在苏州田岁禾给皇商雕刻摆件过后,行会中竟有人寻来铺子里暗里打听摆件损坏的原由。 后来陈青梧一查,那人与开封权贵有些往来,十有八.九是宋持砚,得亏田岁禾因为谨慎,就拉出赵师傅垫背,这才没露馅。 但过后田岁禾也躲了几个月,她们开始培养女雕工一是为了帮扶更多女子,二是为了掩人耳目。 陈青梧打住了调侃,“我听闻宋大人日前去了徽州巡察,这回若是能顺利查办,便能调回京。如今圣上逐渐不满赵王,宋持砚又在两年前离开宋家自立门户,成了孤家寡人,圣上如今需要这样的孤臣。” “所以你可以稍稍放心了,这位朝中新贵近期忙得很,短期内应当不会来苏扬一带。” 田岁禾还想更放心些。 她又问陈青梧:“上回你说他要议亲的事情怎样了?” 陈青梧道:“是我在京中的朋友透露的,称云阁老有意撮合他的侄孙女跟宋持砚,宋持砚松了口。我还暗中查过,他也撤走了在各州府寻人的眼线,瞧着是要定下了,说不定此次自从徽州回京之后就会宣布定亲。他一旦娶妻,你便可以放心了。” 田岁禾不是没料到会这样,但他要成婚,对她是好事。 至于曾因为宋持砚有过的波动,让它淡了最合适。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4节 陈青梧转着花枝感慨,“这两年里宋大人一直在私下寻找,我以为他会执着下去呢。但是想想,连顾赟半年前都另娶了一位书香门第的小姐呢。情爱嘛,不过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哪能长久呢?” 田岁禾对此很认同。 这两年她见了许多人,也读了一些书,明晓了更多的道理,她现在明白了,当初她之所以会不愿忘掉阿郎,不是因为情爱,更是因为她和阿郎之间有着亲情。 她和宋持砚可没有。 * 得知宋持砚大抵已放弃寻人,田岁禾久违地松快。 她在扬州帮着陈青梧筹备新铺子。陈青梧与官府打交道,而她不善与人周旋,但选买玉坯木料、教导铺子里的雕刻工匠很有心得。 很快扬州城多了两家生意红火的铺子,摆件精致小巧,颇得扬州贵夫人和闺阁小姐喜欢。 陈青梧很有经商头脑,熟客每买够十件,便送一个铺子里独一无二、不会对外售卖的小物件。 许多客人为了小物件特地多买,竟成了买椟还珠。 而田岁禾已识得许多字,偶尔也能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为自己这个掌柜的增添气度,也能亲自教女儿。 “田明熙”此名便是她琢磨一年,在陈青梧指点下起的。 而小青笋这个乳名……是她刻意起的。她太怕被宋持砚找到,惹得他报复了,故而要为女儿取这个名字,万一被抓到了,他或许能念在她不曾抹杀掉他的所有痕迹而温和些。 对宋持砚的怨气在过去两年都散了,田岁禾感激居多。 他从前也帮了她不少,最难得的是,给了她一个女儿。这世上最独特,最好的小青笋。 小青笋两岁半了,正是开始交朋友的时候,田岁禾闲来无事会给她一些铺子女工们学徒期刻的小玩意,当做是交际场上往来的“见面礼”。 女儿也很上道,小小年纪就会靠礼物拉拢人。和田岁禾与宋持砚都不一样,她不认生,很快成了巷子里最受孩童欢迎的小孩。 这日,田岁禾从铺子里回来,刚到巷口,女儿正跟其他孩童捏泥人,看到娘亲归来,连跑带爬地跑过来,兴致勃勃地跟田岁禾说:“阿凉!方才,有很好看的、大哥哥!” 小脑瓜有了更多想法后,也有了自己的喜好。譬如爱吃糖,爱盯着好看的哥哥姐姐看。 小家伙玩得像只花猫,田岁禾抱起女儿,拭去她手上和脸上的泥点子,柔声问:“小青笋的眼光高着呢,那得是多好看的大哥哥呢?” 小青笋在她怀里挥着小手比划,小手先是举过头顶。 “那莫高!” 再双手挥舞:“白!好白好白!” 又突然可怜兮兮地缩到阿娘的怀里,“大哥哥凶凶……” 田岁禾被她给逗笑了,她抱着她往自家院里走,学着女儿扁起嘴:“好可恶,居然凶我们家小青笋。” 小青笋说:“我对大哥哥笑,大哥哥不跟我笑!他凶!” 生得好看,很高,很白,不爱笑的年轻大哥哥。 田岁禾脚刚要跨过院门,听闻脚步慢下,脑海浮现一个让她一想起来便会心情复杂,又内疚又怨怼,又害怕又残留几分心乱的羞耻。 她原本是个不算细心的人,更谈不上缜密,但躲宋持砚的这两年,也逐渐有了细心的习惯。 她问徐婶那是什么样的人,徐婶道:“当时有好几个人路过呢,约莫是富人家的公子,小小姐还朝着那伙人笑,我当时忙着看顾小小姐,就未多留意。那几人也不曾停留。” 田岁禾松快下来。 果真是她太谨慎了,陈青梧说那人在徽州,且他应当已决定要定亲,定放弃了寻找。 她唇角再度挂上浅笑。 * 入夜的扬州城比白日还热闹,渔船画舫在江上来来往往,岸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艘画舫上船头立着几名佩剑神色严峻的护卫。 悠扬的琴声如同淡淡青烟自船舱内飘出,混在嘈杂中分外突兀,但又有着大隐隐于市的旷达。 船舱茶香清雅,熏香袅娜,一人矜持地捋袖倒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啊,你这古板的人,竟会为了偿还生母之恩离开宋家,还把敬安伯的爵位算计没了!此番来扬州,恐怕不是为了与故人弹琴这么简单?” 抚琴的人声音洒脱和善。 对面沉默许久,一道平静淡漠的嗓音冷淡地说了话。 “寻个人。” “寻人?这你就找对人了!我石乔行走苏扬二府多年,人称苏扬百晓生,许能帮得上你,不过我需冒昧一问,你要寻的是什么人?” 对方听出他话中的偏颇,问:“你不寻什么人?” 石乔道:“不寻被情郎纠缠之人,不寻被仇家惦记之人,总之呢,我是一个善良的、不想惹事且的百晓生。故而……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隐瞒行踪亲自来扬州寻找?” 对面停了下,淡道:“仇家。” 他这两年多在朝堂上树敌可不少,石乔猜不出他的仇家会是谁,抚着琴身随口说:“我听闻你之前在秘密寻一个年轻女子,还以为是什么无情抛弃了你的旧相好呢。” 对面人冷淡打断他,“慎言,我从未有过旧相好。” 但没来由地,男子脑中浮现了白日经过闹市时的那个隔着人群呆呆望着他咧嘴笑的稚儿。 心里忽然生出了怪异的感受,他恍然须臾,从未有过的直觉随之而来,骨节清晰的手动了动。 “可否再打听一稚童?稍后我会给你画一副丹青。” * “阿娘,笋笋今日……又有漂亮大哥哥,他不笑,好凶好凶。” 田岁禾一听女儿又提起所谓的大哥哥,心中猛然一咯噔,忙追问:“大哥哥在哪里出现?” 田明熙说:“大、大街上!” 田岁禾不由忐忑,她抱着女儿,戴上帷帽才出门。 刚出巷子,女儿忽然高喊。 “好看、哥哥!” 田岁禾抱着女儿,她跟女儿的视角相反,因而看不到身后的境况,但她的脊背已经僵硬,泛上寒意。 她如临大敌,迟滞地回了头,看到一双冷漠的凤眸。 田岁禾浑身血液霎时停流。 她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笋笋……这就是你说的哥哥?” 小青笋点头如捣蒜。 “哥哥!” 那人停了下来。 田岁禾短暂空白的大脑因为他的停下而冷静,看清了眼前人。 是个身量极高,穿一身玄色劲装的少年,模样清秀。 有着和她记忆中那人类似冷淡的凤眸,不过那个人的凤眸更为清俊,淡漠则是清高疏离的那一种。 而这少年双眼狭长,他的冷淡更具杀气,许是常年在暗处,面皮很白,近乎没有血色。而宋持砚的白则是冷玉一般。 田岁禾被提起的心落下。 少年看了田岁禾怀里的田明熙一样,对小丫头别扭地点了点头,匆忙与他们擦肩而过。 田岁禾望着那淡漠的背影,再次同女儿确认:“笋笋说的,很凶很白的大哥哥,可是那位大哥哥?” 小青笋吧唧吧唧啃着手指,长睫扑闪:“唔……”她也记不清了,歪着小脑嗲,双眼盛了星河,“哥哥,漂亮!大哥哥,好看!” 两岁半的孩子说话还不算利索,尤其是激动的时候,田岁禾偶尔会听不出个所以然,也会误解。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女儿的鼻尖。 她到底不放心,叫了车夫备车,把孩子和徐婶一道带去铺子里。 巷口街道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挑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双深邃冷淡的凤眸透过缝隙望着街巷,视线紧随那年轻妇人。 窈窕的身姿消失了很久很久,挑起帘子的长指收了回。 帘子落下,将昏暗的马车内与艳阳高照的长街分隔成两个世界,一个阴冷逼仄,一个柔和温暖。 田岁禾安顿好笋笋,来到楼上,陈青梧今日也在。 她说笑地聊起闹的乌龙。 陈青梧听完,看出她说笑背后潜藏的担忧,撂下账册:“我今日还徽州来的商贾处确认过消息,歙县来了位姓宋的官员,应当就是宋持砚吧。但你既然担心,不妨带笋笋搬过来与我一道住吧,我那处宅子里护卫众多,位置亦很隐蔽。” 田岁禾一听到这话就又放心了,“那便暂且不搬了,我总得适应适应,不能总这样提心吊胆。” 她已经不是从前胆小且无能的自己了,她现在是偶尔才会胆小,也偶尔才会无能的田岁禾。 哪怕那人真的找来了,她说不定也有办法应对。 * 深夜小巷中万籁俱静,素朴干净的房中,凭空多出一盏香炉,香雾袅娜,燃着不损及身子的安神香。 片刻后门从外打开,干净地面投下一个颀长的人影。 玉洁的指尖掐灭熏香。 影子在榻边停下,静立许久,抬手撩开素色纱帐。 榻上躺着一对母女。 窗户大开,月光明亮如水,照着女子披散满床的长发柔顺似墨色绸缎,她侧睡着,睡颜恬静。 而她的怀中,依偎着一团小人,春日夜晚微凉,小人被子踢到床下,也许是觉得凉了,拼命往阿娘怀中缩。肉乎乎的藕臂抱着娘亲胳膊,粗短的小腿也大喇喇地搭在娘亲腰间,模样十分依恋。 雪团虽睡得睡,脑袋不时轻蹭娘亲,小嘴偶尔吧唧。 榻边立着的影子一顿。 月光般清冷的视线从稚儿身上,再移到那女子面上,在一大一小两张脸上缓慢来回。 她睡态恬淡,似乎无牵无挂。 就如白日他远远望去所见,那同旁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依旧是从前的模样,眉眼之间还含着羞涩,却比从前温柔从容许多。 没有他,她过得很好。 青年眸光倏然冷凝,手掠过她面颊,她比从前丰润韵致,更添了双十年华妇人的温柔。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5节 指尖若即若离地拂过,顺着姣好的曲线往下,来到纤细颈侧。 手拢住细颈,蓦地轻微收紧。 榻上熟睡的女子微微蹙眉,不悦地哼了一声:“别闹……” 从前她失忆时,也常对他说。 “阿郎,别闹。” 榻边男子目光渐冷,声音亦像月下的寒潭:“田岁禾,两年多了,你如今梦里唤的竟还是他?” 这个名字他已许久没有唤过,亦无人敢在他面前道出,连夜深人静独处时,都不曾在心中唤过。 时隔两年,再次唤出语气生硬得仿佛她是他的仇家。 她如何不算他的仇家? 两年前他因不想她为孩子难过,在弄丢孩子的自责与焦急中选择欺骗她,也欺骗自己。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他欺骗她,她心灰意冷才跟着飞贼走了。 直到寻到杨氏,杨氏称一个飞贼把孩子抢走了,自称这是他阿姐的孩子,宋持砚才明白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 或许她一开始就联合了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飞贼,趁机从杨氏那偷走了孩子,暗中筹谋离开。 宋持砚手收紧。 力度不大,但很不舒坦,田岁禾喉间溢出呻.吟,抬手去推开他,嗔怪道:“小青笋,别闹了……” 听清这三个字是什么,宋持砚怔忪了很久很久。 记忆中的女子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这个笋字真是好,以后我们的孩子,就用笋起小名吧。” 宋持砚手松了些,但仍包裹着她脆弱的细颈,冰凉的手逐渐染了独属她的细腻温度。 焦躁逐渐平缓。 指尖轻刮过耳下,是她最敏感的地方,田岁禾轻颤着睁了眼。 她半阖着惺忪睡颜,不敢置信地看着月夜中的青年。 “是你……” “不错,是我。” 来人冷淡地回应,撩开锁骨下的绸缎,朝她低下头。手指握住,滚烫的舌尖包裹住,收力吮吸。 “呃……” 田岁禾无力低呼。 第53章 窗外鸟鸣啁啾, 微风拂过纱帐,田岁禾坐在床帐中发呆。 她看着自己微乱的衣襟,脸颊上攀升潮红。昨夜的梦还挥之不去, 久违的欢愉似乎也还留在身上,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梦。 “阿凉……” 睡姿霸气、横在床榻正中的小青笋睁开惺忪的眼眸,委屈地吧唧了几下嘴巴,“笋笋、饿饿。” 田岁禾看着榻上的小团子, 把她从榻上抱起来。 “是不是你这个小丫头?” 听不懂阿娘的话, 田明熙歪着乱蓬蓬似是鸡窝的小脑袋, 不解地眨眨眼:“阿娘,糖人好甜!” 田岁禾便明白女儿夜里又梦见吃糖了, 把她当成了糖人来啃。 当初因为和女儿分离三个月之久,她一直很遗憾, 为了填补空洞,直喂到将近两岁。 眼见女儿养的白白胖胖的,她对女儿的内疚也总算少了些。 刚戒奶那会, 孩子偶尔每个月会有一两次迷迷糊糊爬到她怀里觅食,两三个月前才改掉。 怎么昨晚又复发了? 不过也是常见的事,田岁禾说服了自己, 却还挥不去尖上那酥酥麻麻的触感,女儿大了牙齿也硬了。 小青笋见阿娘没说话,觉得阿娘是不喜欢她吃糖。 她伸出短胖小手,拉阿娘的衣袖, 小脑袋一点一点:“凉说过,笋笋吃糖,坏牙牙!”葡萄眼一滴溜,她又咧着嘴笑了:“梦里吃!不坏!” 田岁禾无奈笑了。 女儿不知道自己梦里做了什么事, 因而以为阿娘是听她念叨吃糖的事,特地跟阿娘解释:阿娘的话,她都记着呢。但梦里吃糖没事。 “小滑头!” 又滑头又坏惹人怜,田岁禾把她抱起来,鼻尖轻蹭女儿鼻尖。 母女两玩耍片刻,田岁禾起榻梳洗,早早去了铺子。她想,今日回来定要给女儿买个糖人。 * 雅室香雾缭绕。 宋持砚坐在圈椅中,身子略微后仰,双眸紧闭。 熏香缭绕似一道薄纱,将他清冷的眉宇衬得分外柔和迷离。 他唇舌残存芬芳,还在回味。 面前桌案上,铺了一页又一页的纸,每张纸上都写了三个字,字形劲秀雅致胜崖上竹枝。 是她和他孩子的小名。 外头有人叩门。 “进。” 宋持砚睁眼。 一个头高挑,丹凤眼、皮肤白皙的少年入内,是他两年前才招入麾下的暗卫尹寻。 那日他特地让尹寻在巷子里出现,试探田岁禾的态度。 本想直接捉住她,可她看到尹寻怔愣、错愕,甚至心虚的神情让宋持砚的恨意得到平复。 他决定再给她几天好日子。 尹寻谨慎入内,看到主子眉间的神情,少年沦为诧异。 在他印象中,这位主子不苟言笑,眼中总堆着寒霜。今日不大一样,很是反常。 说不上来哪里反常。 尹寻大抵猜到与那位娘子有关,尽管如此,他依旧觉得很意外。 想起那模样与主子一二分相似的稚儿,更是万万想不到。旁人眼中杀伐果断,冷情克己的朝廷新贵,私下竟与一女子生了个孩子。最意外的是,那女子还带孩子跑了。 尹寻不敢露出太多震惊,“小的这两日跟踪了那位娘子,除初一十五在家中休憩半日,其余时候每日卯时起榻,辰时乘马车出门,依次至扬州城几处雕刻铺子查看,每日所做便是教导女工们雕刻,采办木料玉料。午时回浣纱巷休憩,申时至铺子雕刻,酉时乘车归家,带孩子玩耍,戌时后一刻准点安寝。” 数日前石公子替主子查得这位娘子来处,主子还未吩咐他查这些,一副要与那娘子算账的架势。 昨夜回来之后,才突然关心起来,吩咐他去查。 宋持砚听了尹寻的复明,不曾唤来僮仆,亲自执笔在纸上写下尹寻所说的话,看了半晌才再次问。 “可查到孩子名字?” 尹寻道:“姓田,名明熙。” 田明熙。 宋持砚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看着字垂眸沉思很久,忽然似释怀一般撂下笔杆。 “不姓宋,倒也不错。” 这样他与三弟,谁都占不了。 他的偏执只在于田岁禾一人,对于孩子更多的是内疚,除此之外尚未有特别浓烈的父女情。 昨夜去时,他一心只想惩治田岁禾,并未多看孩子。孩子姓什么、取什么名,他认为无关紧要。 只有笋字不同,是曾他调侃田岁禾之时用过的字眼。 小青笋,宋持砚指尖叩了叩手中笔杆,在孩子名字这件事上,他到底赢了三弟一筹。 尹寻紧接着又汇报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便要退到门外候着。 “稍等。” 宋持砚叫住他。 尹寻回头,见主子靠着椅背,闭上眼,似乎还在回味什么。 过了会,才再次开口吩咐。 “去买个糖人摊子。” 尹寻并不意外,他昨夜守在门外,听到那个小孩子的梦话,喊着“糖人,要糖人。” 只是主子说的是,买一个糖人摊子,而非买一个糖人。 * 天色正好,小青笋和徐婶在家附近一处绿意盎然的园里玩耍。 小青笋还在为昨晚的难过,当时她摸到了阿娘怀里的糖人,正要爬过去呢,被一双大手抱住,搬大石头一样给搬到一边。 糖人就被抢走了…… 尽管只是朦胧的片段,可小家伙还是很难过。 忽然面前掠过一道白色的影子,拂过好闻的淡淡气息。小青笋抬起头望过去,杏眼忽地一亮。 “好看,大哥哥!” 徐婶跟着望了过去,前方的树下,立着一位谪仙似的公子。 人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一看清冷的气度就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模样也是少见的俊朗。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6节 难怪小姐眼珠子滴溜溜跟着人家打转,徐婶笑着捏了捏小青笋圆润的脸蛋:“笋笋就爱看俊朗哥哥。” 玉面郎君身边还跟着几个侍从,模样皆端正俊秀。 对于小青笋来说,可不就是老鼠坠入了米缸? 看了会,孩子嘴里竟然流下来哈喇子,徐婶哭笑不得,再一留心才反应过来,原来孩子不是为俊朗公子流口水,而是那位清冷的公子买了个糖人,小青笋平时最喜欢糖人。 孩子馋出哈喇子,嘀咕道:“笋笋要、要……糖!人!” 徐婶笑了,她照顾小青笋已久,跟田娘子一样能听懂孩子的话,小姐这句话喊的不只是要糖人,而是要糖人,以及人。 徐婶笑得无奈,打算给小小姐买一个,那俊朗非凡的贵公子已拿着几个糖人走了过来,不大自然地弯下身,高挑身形投下长影,将坐在草地上馋地拔草的小团子荫住。 “想吃?” 应当不太习惯与孩童相处,他的口吻淡得颇不自然。 好在这回有糖人,小青笋不曾被他浸入骨子里的疏离吓到,高兴地伸出小手要接过糖人。徐婶记着田岁禾的嘱咐,刚想婉言阻拦。 小青笋张开的手猛地攥成一团圆乎乎的拳头,隐忍攥拳,摇了摇头:“娘说,不认识,不能吃!” 说罢垂下毛绒绒的小脑袋狠心不看糖人,头顶两揪小小的发髻耷拉下来,活似垂头耷耳的幼兔。 宋持砚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但又打住了——他不习惯。 不习惯与一个孩子如此亲近,更不习惯当父亲。 小孩儿坐在地上,失落地垂着头,小手拔着地上的草,遗憾嘀咕:“哥哥好看,糖人好吃。但是笋笋不认识,就不能吃啦……” 她垂着头时,格外像田岁禾,抿起唇时,则很像他。 宋持砚目光逐渐和缓。 孩子身上有田岁禾和他的痕迹,田岁禾过去两年每日守着他们的孩子,是否时常想起他?想起他挺身在她身上留下的瞬间。 她对孩子流露的温柔之中,是否有几分是无意识中给他的? 如此一想,宋持砚心里淤积的郁气已被冲散了大半。 他不是不可以原谅她的欺骗。 宋持砚唇畔眉梢的冷淡冰消雪释,小青笋看呆了。 “谢、谢!” 认真道过谢,她还舍不得,奶声奶气地道:“认识了,再吃吧!” 宋持砚唇角上扬,“好,往后待你我认识了再吃糖人。” 他回应的话让徐婶诧异,“贵人是除我家娘子之外,少数能听得懂小小姐话的人呢!” 且还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公子,且神情温和的时候竟跟小小姐有三分像,徐婶眨了眨眼,疑心是眼花了,又看了一眼,那位公子眼底淡淡的笑散去,人重新变得清冷,就与小青笋找不到相似之处了。 徐婶笑自个是胡思乱想。 宋持砚状似随口,问小青笋,“小妹妹,你爹爹何在?”问完这句,他才察觉称谓不对,这是他的骨肉,他岂能以同辈相称? “爹爹……”小青笋歪了歪脑袋,头上发髻晃了晃,竭力回忆着阿娘说过的话:“爹爹?出远门啦!” 宋持砚强自欣慰,至少她没同女儿说她亲爹死了。 不想太早引起田岁禾的察觉,更不习惯跟孩子突然太亲近,宋持砚就如偶然经过的路人来去匆匆。 他人刚上马车,竟听到远处传来稚嫩欣喜的呼唤。 “爹!” 宋持砚蓦地掀开车帘。 方才面对生父还拘谨生分的小团子突然兴高采烈,正撒开丫子朝一个黑衣少年走去。 是那阴魂不散的飞贼。 宋持砚平静的凤眸结了锐利冰棱,用力落下车帘。 * 田岁禾在铺子里忙了一日,回家时意外发觉家中多了个不速之客。 “楼飞?!” 三个月不见,楼飞晒黑了,一双星眸越发明亮,映着她惊讶的脸:“阿姐,我总算从南疆回来了!” 田岁禾笑道:“你现在黑得夜里出去都不用蒙脸了!” 两年过去,少年稳重了不少,当然只有田岁禾知道,那都是装的。当初的飞贼“梁上清官”如今虽然改走正道,开始走镖了。但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但也善良赤忱,时常救济穷人,也因钱都用来救人,至今还是个穷光蛋,迟迟娶不上媳妇。 田岁禾为他操了不少心,每次想给他牵线,楼飞便不高兴地说:“我要一辈子当个光棍儿!” 陈青梧猜测楼飞约莫是喜欢她,为此田岁禾发过愁,想劝一劝他,然而她才一试探,楼飞竟说自个不喜欢女的,还说他只把田岁禾当姐姐,让她千万别多想。 田岁禾放了心,也放下了戒备,真真正正把这少年当成弟弟,与他像亲人一样相互关照,偶尔还为他救济贫苦的大业添砖加瓦。 见楼飞走了一躺镖回来变沉稳了,田岁禾亦是欣慰,问少年这几个月可曾遇到什么好玩的事。 楼飞兴高采烈地说起南疆诡异的蛇虫、蛊毒,少女们奔放的筒裙、发间摇曳的银饰。 他比划着:“那筒子裙到这,就这么一小片,没穿一样!我都不敢看,还险些被抢去当压寨新郎!” 田岁禾忍俊不禁地调笑他:“那倒是一件好事呢。” 楼飞快速瞟了她一眼,低下头:“我还是喜欢咱中原人,含蓄些,太奔放招架不住……” “爹!新郎是什么?!” 小青笋打断他,在旁玩着楼飞带回的南疆玩具,好奇地问道。 楼飞因这一声“爹”心跳加速,飞速瞥了眼田岁禾。 田岁禾抱起了笋笋,认真而严肃地纠正道:“笋笋,是干爹。”其实当初她曾想过让孩子叫舅舅,但楼飞说他想体验一番十七八岁就有人喊爹的感觉,田岁禾便由着他去。 好吧,干爹就干爹,比舅舅好,楼飞不敢露出太多情意,否则阿姐知道了定会划清界限。 上月铺子铺子进项不错,陈青梧给田岁禾的分成也不少,为了给楼飞接风洗尘,田岁禾大手一挥,待会阿姐请你去凤江楼吃一顿。” 小青笋一听凤江楼,高兴得直拍手,“吃!吃!” 众人收拾收拾就出了门。 田岁禾和小青笋及徐婶坐在车里,楼飞在前头驾车。 小青笋半天不见阿娘,咿咿呀呀地说起今日奇遇:“好看的大哥哥、哥哥!糖人,笋笋听娘话,没吃~” 田岁禾诧异问道:“笋笋又碰到上次那大哥哥了?” 小青笋用力地点头。 田岁禾不曾多疑,笋笋去的园子里离家中很近,说不定那少年住在这附近,这才总遇到。 徐婶道:“不怪小小姐惦记,那位公子是好看,丹凤眼、薄嘴唇,身量也高,生得也白。瞧着冷淡,不过看着外冷内热,还给笋笋买糖人。” 和上次匆匆一瞥时少年给田岁禾的印象差不多,她不曾多想,夸赞女儿,“笋笋记得阿娘的话,没有吃生人给的东西,真乖。” 小青笋骄傲地扬起下巴。 马车抵达凤江楼,楼飞先下车,从田岁禾手里接过孩子,逗道:“小馋猫!那几月里又吃了不少好东西吧,干爹快抱不动了!” 田岁禾跟徐婶随后下车,楼飞极有眼力见地搭手扶了一把。 “阿姐当心。” 田岁禾朝他笑了笑,三大一小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往酒楼里去,亲近得如同一家人。 对街停靠的马车中,一道清冷的目光透过半掀的车帘,悄无声息地将那番温馨情形尽收眼底。 哗啦一下,帘子被重重甩下。 * 凤江楼是扬州城最热闹的酒楼,对面还有一处醉仙楼,虽不如凤江楼人多,却是达官贵人涉足之地,富丽堂皇,挥金如土。 醉仙楼二层处,可以看到对面凤仙楼的雅间。 对面窗户大开,女子抱着怀中稚儿,与一旁的少年有说有笑,女子不时温柔地朝少年一笑。 她无比自在,与从前看他时怯生生、总是戒备的目光截然不同。 宋持砚如局外人远远旁观,目光渐渐地沉下,手握住茶杯,骨节似乎因为用力发出了声音。 尹寻看着主子阴沉的神色,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看了会,宋持砚忽地抬手啪一下关上了窗,而后平静地煮茶。好似对面那一家子与他再无关系。 又过半晌,他冷淡开口,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人是否会反复迷恋上同一类人?” 尹寻道:“属下不懂情爱。” 宋持砚轻笑。 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不必再盯浣沙巷了,那少年身手极好,会觉察的。” 尹寻打量主子冷淡的神情,再一次确认:“是近日无需再盯着了,还是您在扬州这一段时日,包括往后都不用再盯着了?” 宋持砚看着已然被他关上的窗户,修长的手松开了茶杯,“往后亦不用,我不日即将回京。” 冷淡撂下话,他起身离去,毫不留恋窗侧风景。 * 大快朵颐过后众人出了酒楼,外头下了濛濛细雨。细雨如雾,随风飘扬,携着杏花香气而来。 楼飞跟田岁禾说起一路打探到的消息:“听说探花郎在徽州又查处了一个大贪官,跟扬州官场有些勾连,朝廷要秘密派官员过来,我担心派的是宋持砚,便赶了回来。” 田岁禾道:“放心,他要定亲了,应该不会再找我。” 少年高兴地伸了个懒腰:“可算定亲了,等探花郎有了个大户出身的妻子,就没法再找你了!温柔善良阿姐就是我一个人的阿姐啦!” 少了一个劲敌,楼飞实在克制不住内心的狂热欣喜,声音高扬,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田岁禾怕被人听到不该听的名字,连忙拉了拉楼飞的衣袖:“你小点声,旁人都在看我们……” 楼飞听话地压低声,发觉身侧的田岁禾秀眉蹙着,好像是心神不宁。少年心里打起鼓,询问她:“他要定亲了,阿姐高兴不?” 田岁禾道:“高兴。”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7节 回答楼飞的时候,她抱着孩子正好走到他们的马车跟前,发觉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怀里的小青笋忽然动了动,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招着手高兴道:“车、车!好看大哥哥……的车!” 因为吃得太撑,小家伙说起话舌头都不大利索,“大哥哥”听着颇像“大车车”,田岁禾正心神不宁,不大在意地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各自往不同方向驶去,很快分道扬镳。 宋持砚坐在昏暗的车内,双眸闭着,耳畔那一声温软的“高兴”不断荡出回音,他忽然朝外:“往左走。” 车夫忙驾车往左边的巷子拐,要出巷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侧的巷口正好也经过一辆马车,恰恰是刚才酒肆底下并排停的。 这样往前走,两方必然相撞,车夫欲避一避。但马车内却传出主子疏离平静的声音:“不必回避。” 车夫犹豫地询问:“可大人,那车从左侧的巷子过来,不回避的话,怕是得撞上去啊?” 喑哑的声音冷淡且笃定。 “嗯,撞吧。” 第54章 田岁禾在车内逗小青笋玩着, 突然听到楼飞高声惊叫。 “停、停!”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马车急转,“咚”的一声, 马车车身猛地震了下,应是与旁人的车撞上了。 力度虽不大,她们依旧能坐稳,只是吓了一大跳。 楼飞不悦道:“怎么驾车的?” 车夫接声道歉, “对不住!急着赶路, 眼花未看清。” 田岁禾下了马车。 车夫接连与她道歉, 慌忙上车前查看,确认只是车辙坏了, “这位公子,我们是第一次来扬州, 不大熟悉路,撞坏了您的车辙很是过意不去!您放心,我们愿意赔付!” 田岁禾不想多生事端, 察觉此人并无恶意,她说:“不碍事的。”但是赔嘛,还是得赔, 她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您看着给吧。” 车夫道稍等,“我还得问问我家主子。”他朝车内问了句。 田岁禾跟着望过去。 车内人很久没说话,好一会才隔着帘子才传来一个散漫冷淡的声音:“何事?” 声音很低,辨不出音色。 只是这样冷淡的沉默叫田岁禾冷不丁想到一个人。 车夫难堪地抹了把额上的汗, 恭敬道:“惊扰您休憩,但方才我们的马失控,马车撞上了对面这位娘子的马车,这位娘子同意了赔付, 小的不敢做主,您看该如何赔付?” 那人没说话。 稍许修长的指尖挑开帘子一角,动作冷淡,到一半停顿住了。 田岁禾呼吸莫名随着滞缓。 但那帘子又落回原处,手的主人似无心理人,隔着帘子与车夫低声说了几句话,距离有些远,听不大清。 车夫上前来,带着歉意道:“实在过意不去,我家主子今日刚来扬州,账房耽搁在别处了,我们身上也不曾带够现银,且还有急事在身,可否告知小的您的住处,过两日小的上门赔礼。” 楼飞嘀咕:“看这说话的冷淡劲儿,也不像急的样子,再说,谁出门连一点现银也不带呢……” “阿飞。” 田岁禾温柔打断他,少年听话地噤声。她转向车夫,温声道:“那好,待您方便了,把银子到城西的陈氏木雕铺子就好。” 说完她牵着孩子,和少年一同离去,两方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马车撞击虽不剧烈,但撞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撞到车轮上最脆弱的地方,只好送去修车行,并且另外赁一辆马车回铺子里。 这件小事不曾惊扰到田岁禾,一日稍纵即逝,这夜楼飞借助在小院的客厢。 或许因为少年武功高强,令人安心,有楼飞守着,田岁禾心境平和。 这晚她没梦到宋持砚。 可是第二日,徐婶的汉子忽然来了,说家里长辈身子不适,家里急缺人手,让她回乡帮衬。 他很焦急,说什么也要带走徐婶,田岁禾虽不舍但也同意了。 这位婶子性情和善,做事也踏实,把小笋笋交给她照顾的这些日子里,田岁禾格外舒心,她多给了徐婶两月工钱。 但徐婶走了,就没人照看孩子了,田岁禾担心临时找的人不可靠,打算先自己带两日,回头托陈青梧帮物色一个可靠的人。 楼飞主动请缨:“我最近正好闲着呢,我来帮阿姐带孩子!” 之后两日,他会带着小青笋在田岁禾的铺子里玩耍,铺子中多是女工,喜欢小孩,闲暇时会帮楼飞一块逗孩子。 但楼飞没能照顾几日。 他临时得知消息,一个在应天府当暗探的朋友了遭殃,被朝廷察觉还受了伤。他虽然金盆洗手了,但旧日的情谊可洗不了,楼飞难过地跟田岁禾“告假”。 田岁禾笑他,“你本就是在帮我呀,告什么假?” “路上小心。”她塞给他不少银子,“我知道你讨厌贪官,但花几两银子能把你的朋友救出来,以后是不是能惩治更多贪官?拿着吧,你帮了我不少,如今你缺银子了,我正好钱暂时花不完。” 少年被哄好了,“阿姐真好。” 乖巧听话的模样像极了阿郎,田岁禾不自觉温柔地对他笑笑。 楼飞走了,真正叫人犯愁的事来了,小青笋谁带呢? 陈青梧提议她可以每日把孩子带来铺子里照看,另在铺子和她的住处安排护卫,这便妥了。 下工后,陈青梧带着田岁禾和小青笋去她住处挑护卫,小青笋看也未多看,小手指向一个清秀的少年,“要哥哥!” 见到少年面容,田岁禾诧异——这不是上次巷子里遇见的少年么? 陈青梧说:“他叫尹寻,曾是我那友人扬州百晓生的护卫,因他近日缩减开支,把人引荐给了我。” 毕竟是新来的,田岁禾不大放心,提议小青笋换一个。 但小青笋不换。 “这个好看……” 田岁禾无奈:“那就他吧。” 生得合女儿的眼缘,又武功高的护卫可不好找,陈青梧的友人应当可靠。 母女二人身边多了一个暗卫,出入都安心了不少。因为楼飞和徐婶离去而混乱的一切回到正轨。 只是有件事比较烦人。 她又常做梦了。 梦里总有一个宋持砚,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端坐在榻边,冷冷看着她,仿佛她是他的毕生死敌。 有时候他在吻她,粗大的舌头往她嘴里欺入,掠夺她的呼吸,那种窒息般的快意她醒来后还都能记得很清楚。 离开宋持砚之后,她已经两年没怎么想过那种事。偶尔会做个荒唐的梦,之后虽羞耻但也没太大波动,也不会这么真实。 像最近这样逼真的梦带来的感触也更深,每次醒来第二日,身上都好像有蚂蚁在啃,令人焦灼。 眼下梦又来了。 田岁禾半睡半醒中,依稀看到榻边坐着一个端方清冷的身影。 他很疏离,手却不疏离。 “你有心么?” 田岁禾觉得羞耻,想扒开他的手,却不自觉地被身体的意识掌控,握着他腕子但没推开。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恶梦,便很想有一个可以驱散梦境的人换醒她,起先她想到了楼飞,他会武功,要是听到了她在梦魇一定会喊醒她。 “阿……” 她又想起自己躺在榻上,他到底是一个男子,闯进来不合适,哪怕他天天在她耳边说只把她当姐姐。 田岁禾停下来,她想想还有谁可以驱赶宋持砚,对了,阿郎!可是宋持砚那个人最听不得阿郎,她也不想把阿郎牵扯进来,她想来想去,想到了陈青梧。陈青梧是女人家,是她的朋友,宋持砚总不会生气吧? “青,青梧……” 可她刚喊出,那只手两指猛地一捻,田岁禾惊呼,即将在醒来的边缘,但那只手很快离开。 田岁禾醒了。 窗外布谷鸟彻夜鸣叫,她将一切乱梦归结于春日的缘故。 * 宋持砚重重往后仰。 坚硬的椅背磕得后背生疼,他的睫羽颤了颤,手依旧维持着抓握的姿态,想要抓住什么。 凤眸紧闭,清冷的眉宇紧蹙,周身气度疏离尤甚。喉结不时滚动,但不是动欲,而像是在克制什么。 阿郎。 温软缠绵的嗓音萦绕不散。 田岁禾以为自己能瞒得很好,临时改口叫了陈青梧的名字,可宋持砚对阿郎这两个字何其在意,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连做梦都想保护阿郎,避免阿郎受他的怒火波及。 这两个字在过去两年前的每一夜像阴霾缠绕着他。 他不断地想起山间院落的窗前,曾晾晒的几片肠衣,想起榻边一大一小两双鞋,和床头的人偶。 甚至会在夜深人静之时,阴暗地与亡人争长论短。 宋持砚突然睁开了凤目。 眼底晦暗翻涌。 * 清晨田岁禾带着小青笋来到雕刻行,方一过来,伙计便上前:“二掌柜,有位公子说替友人还银子。” 应是上次撞了他们马车的人,田岁禾牵着女儿去了前厅。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8节 脚方一迈入前厅,看见一个身穿朱红官服,背影清俊挺拔的年轻男子,手中正端详着一个玉雕摆件。朱红官服昳丽,但他的背影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说不出的疏离冷峻。 田岁禾步子打住了。 她竟想起一个已两年多不见,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安抚自己,别多想,也别害怕,哪怕真是他—— 这个念头才浮露,那年轻官员慢慢回身,只露出一个清冷的侧颜,就足够田岁禾的呼吸在瞬间停下来。 她像被抽去神魂,浑身从脚趾到头发丝都逐渐僵硬。 宋持砚。 来的人怎么会是他?! 竟然是他。 那道清冷疏离,宛若看陌生人的视线朝田岁禾这里望过来。 霎时她脑海里闪过了马车相撞的那一日,那道隔着车帘都能觉出冷淡的模糊嗓音,以及车帘后露出的手。 还有那些难堪的梦,梦里他的唇舌肆虐,几乎吻遍每一处,一寸都不肯遗漏。 难不成…… 这猜测让田岁禾糊成一团的思绪更是混乱,她感到脚下攀上凉意,犹如清冷的白蛇在脚踝盘旋。 她想逃,可是脚竟然动不了半分,像是被钉在地面。 那个人迈步朝她走来。 两年的时光倒退,在宋持砚面前,田岁禾又变回了从前的惊弓之鸟。她戒备地后退,惊慌之际撞倒了凳子。 这点戒备落入宋持砚眸中,宛若飘入柴堆的一点火星子。 他在袖摆遮掩下的手屈紧,手背乃至手臂都浮起青筋,连下颚线亦绷起锋锐的线条。 田岁禾被他这锋锐冷意吓得一颤,因为害怕,眼巴巴地望着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双唇微颤。 楚楚可怜、欲说还休,却仿佛惶恐至极,又仿佛近乡情怯。 和从前的她倒是很像。 宋持砚稍顿。 * 在来之前,宋持砚想,田岁禾敢戏弄他至此,他定要把她抓回去,锁在房中牢牢扣在身边。 尤其当他与她对望的时刻。 过去的两年,这双眼眸令他夜不能寐,搅乱他梦境。 偶尔讥诮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会喜欢你,我心里只有阿郎。” 偶尔内疚,心虚,甚至惶恐:“你别这样,放开我!” 但更多时候,这双眼的主人在他身下婉转低泣,羞赧地咬着唇不说话,手在推搡他,眼中却只有他,因他而生出糜艳情愫。 她在跌宕的情欲中求他。 宋持砚便会心软,温柔地吻去她的泪:“留下来。” 留在他身边,他便原谅她。 即便她抛弃了他,即便他对外表现得再冷淡,声称再也不会放过她,然而在梦里还是会心软。 终于重逢,田岁禾眸中并无心虚,更无怀念,惊恐戒备仿佛一堵墙,将他划入不被她接纳的范畴,嗤讽他的偏执。 宋持砚冷冷看着她。 他不会放过她。 然而很快她那双眼里盈起湿润,还有他熟悉的心虚,她迅速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也没逃走。 即便知道田岁禾心虚只是因为她很清楚她不爱他,她抛弃了他。 宋持砚仍改了心意。 他不曾撕破,疏离地颔首与她问候:“田娘子,多年不见。” 口吻如同对待只有一面之缘的点头之交,朱红官服更是让他有着上位者的淡漠和威慑力。 这一切平和如同虚幻,田岁禾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木楞地不动。 宋持砚从容自若地上前,公事公办道:“日前某随上官初到扬州,上官的马车不慎撞了田娘子的车,友人因离开扬州无暇登门致歉,特托我前来致歉,此为赔付金。” 他的手冷淡负在身后,只朝身后的小厮看了眼。 小厮捧着银票上前。 田岁禾讪讪接过,僵硬的舌头扯出含糊的几个字:“有……有劳了。” 她对宋持砚的话半信半疑,那日马车里的人不是他?那又是什么人值得他特地跑一趟? 突然的重逢让人不知所措,他的态度更是,田岁禾忘了还在身后的女儿。小青笋初生牛犊不怕虎,从阿娘的身后探出头,奶声奶气道:“凉,好看的大哥哥!” 清稚声音引去了宋持砚视线,他看向田岁禾身后的女儿。 田岁禾顿时又绷起来,她紧紧牵住女儿的手,身子克制不住地发抖,脚下却挪不动了。 相较于她的如临大敌,宋持砚则从容得仿佛不是她认识的他。他在女儿跟前蹲下身,面对田岁禾时的清冷少了几分,但仍清冷,显然不会与孩子相处:“你叫什么名字?” 小青笋乖巧道:“小青笋是田明熙,田明熙是笋笋!” 宋持砚颔首。 他又问:“你几岁了?” 小青笋歪着脑袋,数手指头:“阿凉说,两岁半!” 宋持砚抬手,下意识想揉一揉她的脑袋,但又碍于礼节收回了手,只是压缓声音“嗯”了声。 田岁禾小心地观察他神色,在他视线转回她这里又仓促错眼。 尽管他出乎意料的平静,田岁禾却依旧如临大敌,像被押在刑场上的死囚犯等待铡刀落下。 宋持砚沉默地捕捉她的情绪。 他缓缓起身,与田岁禾面对着面,似乎是要长谈的架势,她绷到极致,他却只颔首。 “多有叨扰,告辞。” 而后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挺拔身影融入春日的暖阳中,未染上煦阳的暖意,仍是格格不入的冷。 田岁禾错愕,不敢相信这一切,宋持砚就这样走了? 他这样就算是放过了她? 她就像在悬崖边上,被狼围困,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狼却突然转身就地躺下舔爪子。非但不能让她放心,反而忐忑突增。 因为宋持砚的出现,她当夜不曾睡着觉,躺在榻上睁着眼看着帐顶发呆,想寻陈青梧商议,奈何青梧昨日才去了苏州,要好几日才能回。 她回想近日的一切,宋持砚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她身边无可信之人时出现,实在令人怀疑。 难道他更早之前就发现她了,暗中把她身边人支走? 那那些梦又是怎么一回事? 田岁禾僵硬地低头看向衣襟处,那些梦里他卷弄舔舐的舌头又在她的心里搅弄,她头皮发麻。 之前夜里她做梦,会不会并不是梦,而是宋持砚真是来了?他像一个鬼魂似地夜访她卧房,在黑暗中捕捉着她的一呼一吸。 若是这样他也太可怕了。 田岁禾无法将那些乱梦跟方才清冷的公子扯在一块,哪怕从前见识过他的疯狂,可一别两年,他更疏离了,见面时他的神色又那样冷淡,仿佛已当她是无关之人。 田岁禾红着脸紧捂着衣襟,无论如何也没法想通。 房中的人辗转了半宿。 这动静被尹寻传回宋持砚耳中,宋持砚靠着椅背,面上覆着那方帕子,周身冷峻。 听到尹寻说“娘子辗转反侧”,宋持砚周身冷峻沉凝才稍融。 即便不爱他,但她依旧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波动,哪怕仅是出于恐惧,但她彻夜辗转之时,脑子里浮现的便是他的音容和身影。 他就当她是因想他而难眠。 宋持砚低低笑了,那方帕子被他的气息顶得微扬。 恰似她惊慌时的裙角。 “田、岁、禾。” 他在黑暗屋子咬牙冷声唤她名字,每一个字都恨意入骨。 * “啊!” 清晨,田岁禾从梦中惊醒。 又梦见了宋持砚,这回她能确认是梦,因为梦中她和他身在她和阿郎住过的那处小院子里。 像初见那日,他一步一步往前把她逼退到墙根下。 他按住了她,在耳边充满恨意地唤她名字:“田、岁、禾。” 清醒之后,田岁禾看着沉睡中的女儿,庆幸当初她为女儿起了小青笋这一个小名。 宋持砚问了女儿小名,或许能看在这名字的份上原谅她一些。 毕竟是当初她和他在一起时,他用于夸她的一个字。 总不能躲一辈子,既然都被他找到了,且不妨硬着头皮去面对。 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田岁禾起榻后用过朝食,带着女儿去了铺子里忙活。 今日宋持砚没有来。 傍晚下工,田岁禾望着天际晚霞,心情松快几分。 她牵着女儿往家的方向走,路上给女儿买了个糖饼。小青笋双手捧着比她脑袋还大的糖饼摇头晃脑,啃得津津有味,田岁禾含笑看着女儿,甚至忘了与宋持砚重逢的事。 入夜她躺在榻上回顾今日的虚惊一场,多少还担心宋持砚另有后招。这夜的她和昨夜一样辗转难眠,但比昨夜少了一个时辰。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99节 第二日,宋持砚还是没有来。 这日夜里,田岁禾只辗转半个时辰,睡得格外香甜。 在她窗前,一道高挑身影立在月下,隔着一扇窗户听着她并听不到的呼吸声,清冷的容色晦暗。 才两日。 从前她跟他说一句都要平复半日,如今久别重逢被他抓到,她的波动却仅仅能维持两日。 再过两日,她恐怕就要忘了与他重逢的事,会平复如初,只剩下他每夜自我撕扯。 再过两年,她便要忘记他。 宋持砚看着她种在屋檐下的一盆水葱,她失忆时曾央着他,让她拔了兰草种上她喜欢的蒜苗。 以为她能在他盆中扎根,不料他并非她所求的土壤。 宋持的目光越发幽沉。 * 第三日黄昏。 田岁禾带着女儿从铺子里往家走,裙摆愉悦地随风微扬。 昨日宋持砚还是没有来。 他或许放下了。 田岁禾的忐忑与日俱减。 她亦没想到自己会比想象中的淡然,以前没重逢时,她光是想到会被宋持砚逮住就坐立难安。 当真重逢了,她竟没有反复猜测,很快平静了。 看,她变厉害了嘛。 平日田岁禾省俭,不舍得胡吃海喝,今日心情大好,牵着女儿去了她最喜欢的酒楼。 尹寻看着新主子松快的背影,不觉替母女俩提了一口气。 酒楼里正是客满时,他们只有三人,田岁禾寻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下,逗小青笋玩。 女儿忽然朝着前方高扬小手。 “好看哥哥!” 田岁禾循声望去,望见那双寒潭冷眸,嘴角温柔的笑僵住。 她脑子空白,猛地按住小青笋朝来人招摇的胖手,慌乱道:“他是生人,莫跟他打招呼。” 女儿便乖乖落下了双手。 宋持砚早已发觉她,冷淡得如同看待生人的目光在田岁禾的面上淡淡掠过,像初春寒凉的风。 和上次一样,他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在看无关之人,目光落到女儿身上之后才少了冷淡。 田岁禾敏锐地觉察到了差别。 她想同他道别。宋持砚身侧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上前,颇好奇地打量她。很少见到宋持砚会与谁的妻儿问候,他摇着折扇好奇地问田岁禾:“这位娘子是雪酲的故人?” 田岁禾被问住了,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 石乔了然点了点头,又看向小青笋:“难怪雪酲素来不与小孩打交道,方才一见着这个小娃娃,竟然主动上前!原是故人之子啊!” 田岁禾除了笑说不出别的。 她庆幸这位公子不知道她是宋持砚曾经的弟妹,更不知道她曾与宋持砚有过背德的关系。 宋持砚淡淡瞥了她一眼,洞穿了她的小心思。 他看着她怀里的女儿。 “此为吾女。” 他当众揭穿了他们曾经,语气平淡仿佛在解释一件很寻常的事。田岁禾起初未反应过来,嘴角依旧挂着生涩的讪笑。等反应过来时,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持砚。 他神色清冷平静,就像平日在谈论公事那般,没有半点暧昧的,有的只是对他们羁绊的陈述。 可在场四大一小五个人,除去宋持砚自己和听不明白的小青笋,其余人都不平静了。 田岁禾与尹寻震惊只是因为宋持砚冷静得诡异的态度,石乔则是实打实地讶异,身为扬州百晓生,他自诩没有打听不了的事。 却着实想不到这孩子的身世。 他惊愕的目光在宋持砚、田岁禾和小青笋三人间来回流转,的确从这个孩子的眉眼和嘴唇上寻到了属于这一对年轻男女的影子。 可他们实在不像曾经在一起缠绵亲昵过的模样! 宋持砚无一处不透着世家子弟的清贵疏离,像笔架上昂贵的狼毫笔,那位娘子则素朴生怯,像山野之间的茶花,他们之间更不像熟人。 这样的两人,便是被锁在一张榻上,也成不了事。 被石乔这样打量,田岁禾忍不住难为情地把女儿揽入怀里。 这位公子虽无恶意,只是诧异于他们的关系,这打量的举动像是判官在求证他们是否清白。 她这两年总算从对阿郎的内疚中解脱,跟自己和解,不再时时为背德而自责。却从未想到,哪怕夫兄与弟妇的关系淡了,但被外人得知小青笋是宋持砚女儿依旧会如此难堪! 仿佛她在与宋持砚偷.欢时被逮住。怀里抱着的女儿就是证明他们曾经不伦关系的证物。 田岁禾深深地垂下头。 从宋持砚的角度,只看到她露出的一截细白脖颈,和微红的耳垂,他眸色暗下几分,负在身后的指尖相互摩挲,像在揉捏她耳垂。 她再次因他波动,心中被蚕食的空洞得了填补。 宋持砚决定暂时放过她,他同田岁禾道:“在下有些话想与田娘子商议一二,不知可方便?” 田岁禾隐隐察觉他想说的是什么话,她不想放着外人的面谈,几乎无奈央求:“改日成么?” 宋持砚没追问缘由,颔首:“那便先用膳。”唤来小二,“楼上可有可容纳的数人雅间?” “有的有的!” 小二领着他们上楼。 田岁禾躲他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陪他吃饭?她抱着笋笋就想跑,可女儿拉住了她的袖摆,口中哈喇子要流出来了,“阿凉……” 田岁禾心软了。 不想女儿失落,也不想躲得太明显,万一宋持砚只是想看看女儿,她太过抗拒反而会激怒他。 她只好跟上。 ----------------------- 作者有话说:/看他能装多久 / 第55章 雅间里过分安静。 夹在这陌生的一家人中间, 长袖善舞的石乔都木讷了。 他和田岁禾一样沉默地看着宋持砚在与主座上的小女娃对话。 小二端来各色各样的点心,宋持砚拈起一块桃花糕,递到了小青笋面前, “可喜欢这个?” 看到了点心,小团子眼眸微亮,谨慎地看向田岁禾,再牵一牵阿娘:“阿凉?” 宋持砚便客套地问田岁禾:“田娘子, 此物可适合孩子?” 这样彬彬有礼, 真是尴尬。 田岁禾恍惚地点点头:“可以吃的, 但别吃太多。” 宋持砚谦逊地颔首,将糕点掰了一半递给女儿:“小心吃。” 小青笋眉眼盈盈, 接过了糕点,双手捧着小小一块糕点啃起来, 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宛若在树梢啃松果的扫尾子。吃到一半想起没道谢,仰起小脸对着宋持砚笑了。 “谢、谢!” 宋持砚回了女儿一个含蓄的微笑, 垂眸看着她认真啃点心。 望着孩子那双与田岁禾肖似的眼眸,与他自己肖似的嘴唇,他心里的褶皱得到抚平。 无论田岁禾怎么逃避他, 再怎么在人前装作不熟,孩子都是他们曾经缠绵纠葛过的有力佐证。 她抹不掉的。 宋持砚对孩子的感受也变了,有了身为人父的真切感受,疏离声线也温和了:“慢些吃。” 小青笋再次对他点头:“谢谢大哥哥!”又转向她最信赖的阿娘, 道:“娘,大哥哥,人真好!” 田岁禾不想败了女儿兴致,强颜欢笑道:“嗯, 慢些吃。” 宋持砚听着这个措辞,总算觉察是哪里不对劲了。 女儿唤她阿娘,却唤他大哥哥。 那他成了什么? 她的晚辈? 宋持砚望着田岁禾,纤尘不染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敲了下茶盏。 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田岁禾紧绷的肩头更僵,宋持砚清楚看到她的下颚在微微收紧。 她还记得他的手,她在紧张。 冷若冰霜的晦暗眼眸里有了微弱的满足,他平静地错开视线,而后像随口一问般开了口。 “敢问田娘子,吾女可知道自己生父是谁,如今人在何处?” 田岁禾因他指间的动作乱了稍许,礼遇有加的口吻也让她起初未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神不守舍道:“可以,但别吃太多了,会积食。” 看戏的石乔不禁轻笑。 这是他见过最古怪的一对父母。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0节 宋持砚冷静依旧,没有追问在神游的田岁禾,而是温声问孩子,“可知道你爹爹是谁?” 小青笋停下嚼吧嚼吧的小嘴,歪着小脑袋认真想了想,道:“我爹爹……叫楼……飞,楼飞飞!” 雅间死水一般寂静。 宋持砚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冷。 田岁禾迅速回过神,怕惹着这樽瘟神,也顾不得与宋持砚撇清干系,按住女儿欢欣挥舞的手:“那是干爹,干爹和爹爹不一样。” 小青笋认真听着,她虽才两岁多,可脑袋十分灵光,捕捉到关键处,陷入了思索:“笋笋爹爹呢?” 田岁禾哽住。 到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她应当是被宋持砚下了套了。 她抬头望向他,青年坦然回望她,好似神坛上不会动情绪的神祇,哪有故意捉弄她的痕迹? 两人沉默对视。 雅间内气氛诡异,爱看热闹石乔都没法硬着头皮在这里当看客,轻咳了两声:“在下才想起方才经过楼下遇见一友人,有两句话要与他们说,容在下离席片刻。” 田岁禾蹙眉陷入窘迫,宋持砚神色清冷平静,都没有回应他。 反而是认真啃点心的小团子抬起头,小小年纪当家做主,对石乔招招手:“哥哥……去吧!” “真乖。” 石乔对友人半途冒出的女儿露出和蔼的微笑,逃也似地走了。 雅间只剩下一家三口,一片寂静中,小青笋想起来适才的疑惑,“娘亲,笋笋爹爹呢?” 宋持砚亦看向她。 他已在极力忍耐,但无法忍受女儿唤他哥哥,却熟稔地唤一个与她毫无干系的少年为爹。 “田娘子?” 他的语气带了些威压。 田岁禾忽然抬起脸,从前总是闪躲回避的目光与他对视:“你……想要我怎么回应?” 宋持砚默了默,无比平和:“男女之情讲究情投意合,当初田娘子无心于在下,因而不辞而别,这是田娘子的自由,本就是在下强求,在下早已释怀。但即便你我能如陌生人一般相处,那孩子呢,莫非娘子想与她说她并无父亲,或另有其人?” 这一问倒叫田岁禾心虚了。 尽管她对宋持砚有怨念有惧怕,但也不想抹杀他的存在。 可一旦承认宋持砚是笋笋的生父,日后笋笋得知宋家的事,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身份?接受她的生父是名义上的大伯…… 田岁禾左右为难。 宋持砚慢悠悠道:“田娘子?” 他在逼迫她表态,田岁禾只得同女儿道:“笋笋,其实你的爹爹……便是这位大哥哥。” 小孩不懂爹爹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从前她没有爹爹,别家孩子有,现在她也有了。 还是一个好看的爹爹! 小青笋捧着点心,兴高采烈欢呼:“哥哥!大哥哥,是笋笋的爹爹!笋笋有爹啦!” 宋持砚:“……” 母女二人措辞皆是乱七八糟,一会大哥哥,一会爹爹,但他和她之间的牵绊得到她的承认,他心中褶皱被抚平,便忽略这些细枝末节。 宋持砚待田岁禾依旧客套,但对笋笋却更有耐心。 他从前淡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一口一口喂着女儿吃汤羹,像是发觉了什么新奇的事。 “这个可喜欢吃?” “鱼肉呢?” “要细嚼慢咽……尚听不懂?便是慢些吃,小点口的意思。” 他一改矜贵作风,耐心地哄女儿吃东西,仿佛雪山上高傲的松竹被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田岁禾原本还想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想头,好先安一安的心,可看着这和睦的一幕,她顿时不敢问。 * 宋持砚显然不习惯父亲这一角色,用过饭后他唤来自己的马车,将母女二人送回了住处。 小青笋吃饱喝足,比平日更乖,同他热情挥舞小手道:“大哥哥爹爹!下次还吃饭!” 大哥哥爹爹。 某人生的女儿也和当初的某人一样,总是能让他接不上话。 宋持砚无奈,“好。” 他直起身,对田岁禾时温文颔首:“辛苦田娘子。” 田岁禾思绪已然木掉,也像平日对铺子里的贵客,对着他颔首。 “宋大人客气了。” 回到家中,小青笋边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嘴里不住念叨着今日的奇遇:“两个哥哥,漂亮哥哥。好吃的,很多好吃的……” 田岁禾被她的小模样逗笑了,调笑道:“笋笋最喜欢谁?” 小青笋抬起脸,葡萄似的两眼滴溜溜望着田岁禾。 “笋笋最喜欢阿凉,阿凉最好!大哥哥好,阿凉最最最好。” 她顶着圆滚滚的脑袋,在田岁禾柔软的怀抱中轻蹭,噌得田岁禾发痒,发出咯咯笑声。 “阿凉好……笋笋爱阿凉。” 小家伙仿佛知道田岁禾此刻心绪杂乱,用自己的方式哄着娘亲,念着念叨着,小团子在阿娘怀里打着滚入睡,扯起了呼噜。 田岁禾揽着女儿软乎乎的小身子,更是爱怜得不舍得放。 宋持砚对她淡漠的态度让她一时不安一时放心,可他对女儿的态度却让田岁禾全然不安。 他这样的人平日连府里的晚辈与他问候都能板着一张脸,今日哄笋笋时虽不如别家的爹爹那样亲近,但已是突破田岁禾从前对他的印象。 可见他也喜欢孩子。 而就在数日前,她还觉得假使被宋持砚捉到,她也会尝试着面对他,可如今才发觉相比面对宋持砚,她还有更害怕的事。 她很怕女儿被他给抢走。 越想越不行,田岁禾看着怀里的孩子,突然失去与他周旋的心思,她起身穿衣收拾东西。 * 破晓时分,宵禁方解,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巷子。 在江畔,马车上的年轻女子下了车,抱着怀中的孩子登上船,同行的还有一位商贾装扮的中年男子。 田岁禾在栈桥上与陈叔道别:“今日多谢陈叔了!” 陈叔道:“谢什么,您是东家的得力助手,又是东家的朋友,我帮您一个小忙是应该的,虽不知娘子遇着什么麻烦,但东家总会有办法的。” 嘱咐陈叔代为照看铺子两日,她乘上去寻陈青梧的船。 然而船只刚行出一段就停下。 船舱外的船夫犹豫道:“娘子,对面有位公子在等您。” 田岁禾的心骤然一沉。 她不敢置信地掀开蒲草帘子,见对面一艘画舫上,白衣男子立在船头,矜贵衣袍被黎明染成了浅蓝的冷色,处处透着冷淡。 “田娘子。” 他疏离地略微颔首,语气平静得诡异:“不知在下有何处得罪了田娘子,竟让田娘子携着在下的女儿,深夜不辞而别?” 田岁禾浑身僵硬。 片刻后,画舫上的一处厢房,田岁禾垂着头不说话,对面端坐着一位白裳公子,单看坐姿和气度生人勿近,如一座巍峨高远的雪山。 贵公子坐在榻边,垂眸望着榻上熟睡的小女孩。 他一直没说话,似乎怕搅了孩子睡觉。田岁禾实在忍不住了,一下站起来,身下的蒲团都被她突兀的动作弄翻,往后边滚去。 温软声音里噙着怒火:“宋持砚,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宋持砚抬眸看她,冷淡反问道:“是我想问问田娘子想如何,当初娘子带着孩子不辞而别,两年过去,在下想通了,也不会再纠缠娘子,只想与孩子一聚,娘子却不肯成全,当真要去父留子?” “我……我没有!” 涉及女儿,田岁禾也不怕他了,一股脑把过去的怨怼倒了出来:“我也想过相信你,但你居然瞒着孩子走丢的消息,要不是楼飞暗中帮我打探,你还想弄个假孩子糊弄我,我怎能相信你,怎么敢让你接近孩子!” 宋持砚一怔。 他琢磨她的话,“当初难道不是你与那飞贼合谋,趁杨氏出逃时带走孩子,且还与我虚与委蛇?” 不必田岁禾回应,她愤怒的目光告知了宋持砚:是先有杨氏出逃,他打算鱼目混珠欺骗她,才有的她联合飞贼夺走孩子之事。 那么过去都是一场误会? 宋持砚略微失神。 “当年是我未曾解释清楚,我并未打算欺瞒你,当时我已查到飞贼同伙的动向,亲自带人去追,不想你凭白担忧,让你误会了。” 他放缓语气,想要解释当年之事,却见田岁禾非但因他的解释而软化,对他反而依旧戒备。 宋持砚蓦地清醒。 她怎会仅因为误会才离开?哪怕决定离开是因为误会,但她一直都想离开,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嘴角掠起讥诮笑意,话语冷了下去:“往后我不会再对你执迷不悟,田娘子大可放心。” 田岁禾果然露出些放心神色。 宋持砚喉间一哽,胸中淤积的一口气险些没绷住。 他压下心头戾气和躁动。 “那么,谈谈?” 田岁禾坐了下来,宋持砚抬手轻抚女儿睡颜,开门见山道:“她是我的女儿,我理应抚养,尽一尽父亲之责。亦有权享受天伦之乐。” 这一句话让田岁禾顿时像个刺猬,浑身竖起了刺。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1节 “笋笋是我的!” 她抱过笋笋:“你不是要与什么阁老家的亲戚定亲了么?你们自己生一个去,何苦要跟我抢笋笋!” 宋持砚刚回转的一口气又哽住,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同僚散播流言之时,他不曾阻拦,为的就是迷惑她。他想她或许会有一点介意,毕竟曾经她也曾为他失控呻.吟,也曾依赖过他。 哪知她非但不介意,还怂恿他与别人生儿育女! 宋持砚语气彻底冷下。 “生不了。” 这些年他心里只想着一人,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如何再与旁人成婚生子? 田岁禾错愕地看着他,眼中错愕有之,震惊有之。 宋持砚亦看着她,心中晦暗戾气翻涌,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若她再激怒她几句,他一定,一定会说出更有违风度的荒唐之言。 她便寻死吧。 他平静地凝视着她。 田岁禾呆呆看了他好久,困惑地眨了眨眼:“你……是你不能生了,还是那位娘子?” 宋持砚:“……” 他自小行止稳重矜雅,从未有暴躁的言行,此刻却只想掀桌。 从前的田岁禾总会说出稀奇古怪的话,让他哭笑不得。如今她再次口吐狂言,却不一样。 田岁禾是在装傻充愣。 望着那双柔媚干净的眼眸,他心里迸发出巨大恶意,想让她像从前那样哭泣,想弄脏她。 让她变得和他一样挣扎,让她因他而痛,把自己撕扯成两半。 她既然装傻,他便成全她。宋持砚垂眼,遮住晦暗:“半年前我受了伤,此生难有子嗣,笋笋是我唯一的血脉,我不会放弃她。” 田岁禾诧异。 尽管怀疑宋持砚是在骗她,可她也忽然想起半年前听陈青梧说过,宋持砚遇刺坠马,伤得不轻,说是伤到要害,卧病一个多月。 难不成……是那个要害? 重逢以来,对女儿异常在意,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没多少交集的陌生人,没了从前的偏执。 跟从前那个他简直是两个人。 田岁禾并不是会自作多情的人,她不算出众,和他也不是一类人,不会觉得他会忘不了她。 她半信半疑,但决不上套,“扬州有不少擅治此症的良医,我认识的就有一位,宋大人要不再看看?” 两年不见,她已学会接着关心的幌子求证,宋持砚冷冷掀起长眸,拆穿她:“在下堂堂男儿,会用这样自轻自贱的理由敷衍你?” 田岁禾想起当初他常会在房事上与阿郎比较,可见对这方面很重面子,她一时也有些说不准了。 “可我不会再与人生孩子,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和笋笋相依为命两年,是她失去阿郎这个家人之后最安心的两年,她怎会愿意再回到没有亲人的日子? 如今被宋持砚抢走孩子,远比被他扣在身边难受。 宋持砚嘴角扯了扯。 他眉眼冷淡无欲,仿佛年纪轻轻就已看淡情爱,“在下无意成家,亦无心男女情爱,但我若不娶,陛下会给我和阁老侄女赐婚,我不想辜负旁人,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两条路。” “要么女儿由我抚养,我会还田娘子荣华富贵。要么田娘子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替我挡下赐婚,名正言顺地与我抚育孩子。” “没有第三条。” * 这是处布局素雅华美的宅子,无一处不精致贵气。 田岁禾打量周遭。 在船上提出那两条路后,宋持砚不容置疑道:“在下给娘子三日考虑,这三日里,娘子可以照常去铺子里,也可以留在在下的住处陪伴孩子,来去自如,在下皆不会限制,但孩子必须留在我身边。” 他没给别的路,田岁禾只能先跟着他回来,就这样莫名奇妙地住到了宋持砚在扬州的别居。 今夜的一切兵荒马乱,田岁禾越发觉得不真实。 罢了,先睡一觉,等三日。 说不定三日后他就倒台了,或是想通了,或是…… 总之还是先睡一觉。 过去两年对田岁禾的影响在与宋持砚重逢后日益显现。 若两年前被宋持砚逮到,她定惶惶不可终日,可现在她竟照常去铺子里上工。但因为舍不得笋笋,午后指点过女工们的雕工,安排好用料采办等事宜,再匆匆往回走。 路上还不忘买一个糖人,用于跟宋持砚争宠,毕竟他模样太好看,笋笋喜欢好看的人。 回到别居,田岁禾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宋持砚学会了熟练地抱孩子,单手抱着笋笋摘果子。 他身量尤其高,笋笋在他臂弯跟个小南瓜似的。 “要高一些是么?” “嗯!” “可以了么” “不够!干爹能抱得更高!” 宋持砚的嘴角不悦抿了抿,直接把女儿举过肩头。 女儿高高兴兴地摘了果子,下来后一颗揣入小兜里,一颗给宋持砚:“大哥哥,唔……吃果果。” 宋持砚接了过去,小家伙被抱在他怀里,杏眼扑闪,近距离地欣赏着新爹爹的眉眼和鼻梁。 “爹爹好看!” 宋持砚抿直的嘴角扬了扬。 和某人一样,总会在他的底线上踩一脚,再栽一朵花。 “阿凉!” 臂弯小人倏然雀跃,越过宋持砚肩头疯狂招手:“娘!” 田岁禾步子滞了滞,即便不想面对宋持砚,但她想女儿了,上前从宋持砚怀里接过女儿,小团子身上还沾着宋持砚的雪松冷香,一入田岁禾怀中就像从前他在拥她入怀。 她险些软了手。 宋持砚目光从她僵硬的手上移开,嘴角不经意地抿起。 是夜,三人一道用晚膳。 田岁禾不知如何面对宋持砚摆在面前的两条路,干脆闷头发呆,寻思着笋笋平日虽乖巧,但有时也会烦人,说不定他过了两日新鲜劲,也就淡了要抚育孩子的心。 田岁禾在游离,宋持砚把女儿抱到膝头亲自喂饭。 “要这个?” “要!” 宋持砚把那一碗笋丝拿过来,才要给孩子喂,笋笋却推到了田岁禾的面前:“娘最喜欢的笋丝,吃了笋丝,就不可以吃笋笋啦!” 田岁禾回过神,混乱的心又起了波澜。从前她喜欢逗女儿,女儿刚听懂话的时候听到田岁禾说今晚吃清炒笋丝,吓得小脸煞白,拉着她的裙角说:“不吃笋笋!” 当时田岁禾解释了半日,小家伙才不怕了,但她一直记得阿娘喜欢吃笋丝。孩子定是看她在发呆,便以为阿娘是没有夹到想吃的菜。 多可爱的女儿。 她怎么舍得让给宋持砚? 夜里笋笋又回到田岁禾的怀里,母女二人躺在榻上,田岁禾问女儿:“今日开心么?” 女儿点头:“开心,爹爹好玩,能举好高好高!” 田岁禾又问:“那若是只有阿娘陪你,没有爹爹,笋笋会不会难过?或者只让爹爹陪着呢?” 女儿不说话了,过了会忽然抬起亮晶晶的眸子。 “笋笋要阿娘!” 她拿小脑袋拱着田岁禾心窝,拱得田岁禾心化成了水。 她拥着笋笋不舍得放手。 深夜,一道影子停在她们榻边,宋持砚定定看着即便入睡也紧紧抱着女儿不松手的女子。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借子争宠的后宅妇人。又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卑鄙之徒。 但他不在意。 如此过了第三日,田岁禾竟然不想着再逃走,而是每日照常往返在别居和铺子间,仿佛已适应。 第三日陈青梧回了扬州。 听闻宋持砚竟又寻来了,陈青梧不敢置信,“他竟还不甘心!” 此次去苏州跟官府打交道,陈青梧深刻见识了权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压迫,“日后宋持砚的权势只会更盛。我昨日也才知道尹寻竟是宋持砚通过我安插到你身边的人,我身边的人办事缜密,竟也能让他钻了空子,此人手段太多。他若是铁了心纠缠,恐怕你只好藏入山野。” 田岁禾手中握着刻刀,不舍地抚过,“可我好不容易有了喜欢做的事,我不想再回到山里,当一个井底之蛙。先耗着吧,我一市井小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陈青梧不忍看她总是这样担惊受怕,“你不必为了铺子留下,当初你离开他不就是因为不想被他圈着么?若是你想,我可以再寻人送你离开,我就不信他宋持砚无孔不入?” 田岁禾却笑笑,“我不是自暴自弃,现在的我至少比两年前厉害,只要他不用手段囚禁我,说不定我可以试着跟他周旋。” 下定了决心,她眼中的摇颤不安的光变得温柔而坚定。 “我原本以为重逢后会很可怕,因而过去两年日夜担忧,还时不时懊恼,责怪自己。” 为什么当初那样天真,轻易答应跟别人借.种,还是亡夫的亲哥哥借,这才把关系弄得这样乱? 可每每见到女儿,她所有的懊悔都成了灰烬。 笋笋是那样的可爱。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2节 这两年与陈青梧经商,她也见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已不会像从前那样,把所有事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去欺负过去的自己。 那几日刚重逢,她因为过去的事还在怕宋持砚,心情浮浮沉沉,甚至失去了理智,连夜逃走。忘了自己不久前曾下定决心去面对他。 “反而是那晚被他堵住了去路,我才冷静下来。” “我现在想试一试,试着去面对宋持砚,只要他不提剑砍了我,把我关起来,他应该也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如此,我可以试着搏一搏。” 她不想再躲了。 这两年里为了不被宋持砚查到,她连宋玉凝都不敢联系。 玉凝曾多次同陈青梧提起她,言谈中俱是牵挂,当时田岁禾躲在屏风后,却不敢相见。 面对陈青梧担忧的目光,田岁禾耸耸肩,窝囊又有些无赖地道:“赌赢了往后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不赢……宋持砚爱面子,不会亏待我的,至少我和笋笋不会缺吃少穿。” 陈青梧看了她好一会,忽而觉得欣慰又心酸。 这位萍水相逢的友人比从前更爱惜自己了,要比从前看得开。 可惜还是不能得到自由,招惹上一个不顾伦常的疯子。 她想问田岁禾什么打算,想着或许能跟她一块寻到出路,帮她出出主意,但想想她和顾赟又作罢,感情之事外人无法插手。 陈青梧只说:“应付不过来一定要寻我,我至少能帮你藏起来。” 田岁禾点点头。 “多谢你,青梧姐姐。” 她曾经习惯依赖那些对她无微不至的人,但正是陈青梧这样有所保留的相帮,才让她有足够多的机会自己闯荡,自己去领悟。 * 三日之期到限的这一日,扬州城有画舫灯会。 宋持砚带着笋笋游湖。 整艘画舫都只有他们三人,小青笋在船上打滚,扒着小窗望对面江上璀璨的花灯:“好看!” 宋持砚抱着女儿讲花灯,田岁禾安静在旁听着。 孩童贪睡,没折腾两个时辰,小青笋便睡去了,宋持砚将她放在矮榻上,短短两日,他已是个还算熟练的父亲,妥善为孩子掖上被子。 “宋持砚。” 田岁禾轻声叫住他。 她素日胆怯拘谨,不到生气之时哪敢直呼他全名。 宋持砚回头:“田娘子请讲。” 田岁禾看着榻上的女儿:“我答应你,不管你的目的是想要笋笋,还是别的也要,我都答应。只要你别限制我的自由,更别抢走孩子。” 得偿所愿,宋持砚却未欣喜,而是深深地看着她。 灯烛之下,那双眼眸里终于有了重逢以来除去客气与疏离之外的神色,似乎是诧异,也似乎是探究。 田岁禾怕被他吸入深渊之中,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假装听话,再趁你不留意偷偷跑掉。” 宋持砚直看了她许久,忽而嗤了一声:“成交。” 还以为宋持砚会露出真面目,但此后接连数日,他每日照常游走在公事和内宅,除去料理公务就是与笋笋玩耍,别处堪称清心寡欲。 他们成了诡异的一家三口,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如此半月。 这日,哄睡女儿后,田岁禾亦要去洗沐,却被宋持砚拉住腕子。 他粗糙温热的手指触上,田岁禾腕部柔嫩的肌肤像是被羽毛剐蹭过,她的手颤了一颤。 “宋大人……”一开口声音就有些虚,但田岁禾还是竭力稳住,“大人,有什么事么?” 黑暗中,宋持砚清冷的目光笼罩着她,察觉她也还是紧张。 他眼底有了笑。 她下意识挣脱他的手想跑开,腕子却再一次被他从身后攥住。 这次不是试探吓唬地轻握,而是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身子被他有力的手带着转了一圈。 “啊……”田岁禾惊呼着,后背抵上了墙,被宋持砚圈在臂弯之间。 田岁禾哪里还看不出? 他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白着脸往后瑟缩了一下,“你……你怎么不再装一会?” 也让她想一想对策啊。 宋持砚没有回答,只一双眸子注视着她,晦暗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拆吃入腹的目光,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还偏执。 田岁禾强忍着没躲开。 沉默地对视很久,宋持砚松开她的手,双手负在身后。 太淡道:“没什么,只是记得田娘子曾说过,只要能陪着女儿,如何都可以,方才不过是想问问田娘子。若我今夜想留下,娘子可答应?” 田岁禾已不是当初稚嫩的小村姑,以为留下就是留下。他明确撕破了那层纸,想起过去他的床笫之间的纠缠,她眼皮不住地抖。 虽早猜到他的冷淡是在伪装,也知道他重欲,但他也太直接了,上来就提那种事。 田岁禾挣了挣,下意识地想逃跑,却听到他了然哂笑。 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样。 她忽然清醒了。 会不会他也在试探她?田岁禾道:“我只答应做你的假妻子,没答应别的。而且,你不是不行了么?” 宋持砚面不改色:“只是不能生子,并非不.举,寻常男子会有的欲求,我亦会有。” 即便不觉得他会对她情深不移,但田岁禾清楚宋持砚的重欲。 宋持砚又说了一句话堵住她的话,“当初敬安伯宠妾灭妻,我深受其害,因而我若与田娘子成亲,哪怕是假夫妻,亦不会纳妾日后让家宅不宁,妻女受苦。” 他不动声色地将田岁禾称为妻女,放到一个万分珍重的位置,只要她田岁禾不是无心之人,多少能感受她们母女在他心中的不同。 宋持砚容颜依旧清冷,却不动声色留意她的神色。 田岁禾完全没有动容,而是发起了愁:“那要怎么办……听起来你只是在苦恼自己有欲求这回事……要不,买一些能压制欲望的药!我听楼飞说南疆有很多奇药——” “够了。” 宋持砚打断她。 他又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多虑了,我并非执迷不悟,更从不吃回头草,不过是试探娘子诚意。” 田岁禾看着他绝尘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演了一日,她可真厉害。 次日安抚好笋笋,她按下杂乱心思,照常去铺子忙活。她有条不紊地指点女工们的雕工,给她们分活,琢磨新的摆件样式。 陈青梧颇诧异:“你看着心情还挺平静,宋持砚没撕破脸么?” 田岁禾诧异扭头:“青梧,你怎么知道他快翻脸了?” 她偶尔会露出惊奇的模样,还是习惯微微地张大嘴,有了从前那个小村姑单纯懵懂的影子,连陈青梧这样理智的人都忍不住心软。 她笑道:“怎么,你还真以为宋持砚说的不在意你是真的啊?” 田岁禾微囧。 “当然不,我虽然不觉得我在他心中多特别,但好歹跟你做了两年生意,寻常客人买东西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越是得不到的,越会惦记,哪怕是腰缠万贯的客人,哪怕只是个对他来说不值钱的摆件。” 她想宋持砚也是一样。 那样的天之骄子,越是得不到的人就越会在意。 陈青梧赞许道:“你倒是触类旁通,看得很通透嘛,那么你如今跟他周旋假装,是想做什么?” 田岁禾闷闷道:“想试探他底线在哪,再决定我是在他的底线边上打窝,还是挖洞逃跑。” 总之她不想放弃现有的一切,她的手艺,铺子、笋笋,和陈青梧的交情……她都想守护。 陈青梧听了忍俊不禁。 “你总是着最窝囊的语气,说着宋持砚听了发疯的话。” 陈青梧有种直觉,说不准这一次,会是一物降一物呢,而不是从前的豺狼与惊兔。 * 昨夜交锋了一次,田岁禾心情还算平静,面对宋持砚也有了些数,今日在铺子里也专心了些。 今日她比前几日更早下了工,如常地回到别居。 宋持砚抱着女儿在桌前写东西。 远远看去,年轻的贵公子一袭锦衣玉冠,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矜雅沉稳之中有着他惯常的疏离与散漫,不像孩子的父亲,更像是在耐心带妹妹的哥哥。 难怪笋笋会叫他哥哥。 田岁禾悄然走上前,发觉他在握着笋笋的手在习字,她惊奇道:“她还没三岁呢。” 宋持砚欲回头,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淡道:“三岁是开蒙好时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田岁禾如今已识了不少字,虽还称不上学识渊博,但这句话的意思对她而言不算难懂。 在笋笋的事上,他们倒是一致,她赞同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们不曾再说话,生疏得像陌生人,宋持砚教女儿写了两个字,放她自己摘花去耍。 树下的桌前只剩他们两。 这几日里宋持砚带着笋笋,以为田岁禾会因此而将目光多放在他的身上,可她竟像找到了合适且放心的人来带孩子。听尹寻说,今日她在铺子里忙活都安心多了。 宋持砚本该为此欣悦。 但他做不到。 “你用饭了吗?”田岁禾小心翼翼关切起他:“这几日辛苦你带笋笋,明日我歇息,你可以,啊——”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3节 宋持砚忽然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他素来清冷自持,人前亦疏离克制,乍然露出不算守礼的一面,丫鬟护卫惊得说不出话。 “照顾好小小姐。” 与婢女撂下一句话,宋持砚抱着惊诧的田岁禾往卧房里走。 砰! 他顶着张斯文清冷的脸,却凶悍地一脚踹开房门。 ----------------------- 作者有话说:/吃盐哥:再装会,给她来个大招/ 装不下去了,就地发疯/ 有宝宝问完结,正文36万多一点,已经存完了,这个周六周日就能发完。剩下的内容其实是男女主的相互较量,看似是男主强势发疯,其实是被岁禾牵动着 / 第56章 门“砰”地被踹开, 又“砰”地被关上。田岁禾被宋持砚抱起放在桌上,狂热地吻过来。 宋持砚的吻肆虐张狂,两人之间的伪装又撕下一层。 但田岁禾早已做好撕破脸的准备, 陈青梧说的对,宋持砚这样的天之骄子,自小除了得不到父母偏爱,其余时候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 却始终得不到一个普通的村姑, 他如何能甘心? 基于这两年的见识, 田岁禾不禁想着,若她假意身心皆顺从, 他会不会觉得无趣,从而厌倦了? 宋持砚已经在解她的裙带, 手裹住她,田岁禾忍着没推开,她的气息因为他的靠近急促, 缓了缓才能说出一句平稳的话。 “我想过了,假夫妻但偶尔各取所需,好像也没区别……只要你别限制我自由, 别抢走笋笋就好。你想要的话就快些吧,但是别太久,笋笋在外头等着。动静也太大了。” 跟从前一样的拘谨羞赧,可骨子里已不怕他了。 对他, 她表露最多的情绪就是怕,如今连怕也没有了,宋持砚不知道他还能占据什么? 他分开她的裙子,站在她的中间, 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禁锢住了她。他粗粝手指在她被吻得水光润泽的唇上揉过。 宋持砚松开她,指腹揉着她的嘴唇:“若换作一人威胁你,你也会这样迎合,任他予取予求么?” 田岁禾抿抿唇。 旁人不会有他这么疯。 她偏过脸道:“你管我是真情还是被要挟的,反正你也只是想要我,我答应了你却不高兴了,难道你就喜欢强迫人的快.感。” 宋持砚低声笑了。 他终于懂了,她轻视他的情意,认为这仅是肤浅的占有欲,她笃定他得到了之后定会很快厌倦她。 她也不在乎他的情意,因此盼望着他得到再厌倦。 宋持砚手捏着她的下巴,即便他掌控着她,她依旧像指间的流水,柔软不堪一击,却也留不住。 他圈紧田岁禾的腰肢,手挑开她的裙摆:“你说得对,我的情意肤浅,就是喜欢强迫的快.感。” 有力的手隔着几层柔软的绸缎摸索游曳,还未碰到田岁禾,她细长脖颈已难耐后仰。 如此敏感,一如从前。 才开始触碰,绸缎上就晕染出了潮暗的颜色,这取悦了宋持砚,他心中焦躁被甘霖浇灭。 他立在她身前,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低头往下方看。 “不敢看?” 田岁禾绝不肯低头。 “为何不敢?”宋持砚冷淡的声音里有了愉悦,和他身上冷香一起压过来,“从前你就很喜欢我这样,如今也还是一样。” 他一提从前,田岁禾害臊的本性虽改不了,但她不想再苛责自己,也不会觉得这是需要自责的事,她没再抵触,往下看了看,盯着他们之间因为反复摩挲而浸湿的衣料。 从前她回避的、害怕的,她都要面对,证明给他看。否则他会认为,他可以拿捏她。 渐渐地,那双眼眸里的无助和迷离,已变成了坦然无惧。 几番往来对峙,宋持砚松开了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田岁禾,你就这么不在意我?” 田岁禾不解,回望着他:“你想要的不是我的顺从么,我都答应了你,你为何还生气?” 宋持砚紧盯着她眸子。 “三弟与你青梅竹马、相依为命,他在你心中地位胜过我,让你一心逃离,但他已死,念在我与他是异母兄弟,我便认了。” “女儿是你的亲生骨血,你疼爱她,担心她会被我抢走,因而与我虚与委蛇甚至逃走,我亦认了。” “如今铺子和萍水相逢的陈青梧,也能让你与我耗着!” 话到最后,宋持砚声音喑哑,虽步步紧逼,却不复从容冷静。 田岁禾终于懂了。 他要的不止是人,也不止是心,是她全部心神。 包括她的自由和主见。 而这也是如今她的底线,田岁禾发觉她想错了。 宋持砚根本不会满足,因为她哪怕人留下,心也绝不会顺从,而她内心的不顺从造就了他的不满足。她跳下桌子,朝着门口跑去。 腕子被宋持砚从后握住,田岁禾又被他禁锢回怀里。 “岁禾,我也想再多一些耐心,可你太无情了。” 她总是有更重要的人和事要维护,他从前在她心中排不上,如今更是。而他已无法忍受。 宋持砚抽下她的发带,将她的手腕束缚在床柱上。 “岁禾,你乖一些。” 他反身出门,与仆从嘱咐了几句,片刻后又折返,抱着她去了湢室,要亲自为她洗沐。 “我自己来!” 田岁禾按住他,宋持砚却已解了革带,一并迈入了池中。 两年不见,他身姿更为矫健修长,身上肌理分明,每一处转折都贲发着力量感。 她不敢多看,但强迫自己盯着他,直视他的可怖。 本以为他要肆意索要,但他竟真的只是沐浴,洗净彼此身上的尘埃,再抱着她回房。 田岁禾诧然发觉,在他们洗沐的一刻钟里,方才还素净的屋子不知何时竟挂了红绸,燃着红烛。 他取来喜服,穿好自己的之后,一件一件替她穿上。 田岁禾推开他,“你要干嘛?” “成亲。” “你、你疯了?” 宋持砚没有回答,“这是两年前我特地命人去苏杭为你绣的嫁衣,如今穿上也不迟。” 他利落地给她把嫁衣套上了,给她戴上新娘的钗冠。 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不曾侍候过人,不习惯伺候人,嫁衣套得歪歪扭扭,钗冠也斜了,好几次要从她头上坠下来,但他很执着,按着田岁禾,一遍一遍地反复套上。 最后实在没辙,宋持砚烦躁地将钗冠扔到一旁。 田岁禾趁机争取时机,“你看,这成亲就是麻烦,我们没必要……或者,往后再推推?” 宋持砚俯身,扶着她散下的长发,长指插.入她发间。 “也是,你与三弟成亲时便是草草拜了堂。若我太在意这些虚礼,岂不是落了下乘?” 心中的深渊不断扩张,宋持砚深陷其中,无法清醒也不想清醒。他只能与她成亲,把她困在身边。生是他的,百年后入了黄泉还是他的。 他铁了心要跟她拜堂,取出随身携带了两年的帕子,要将田岁禾腕子反束在身后。 “宋持砚!” 田岁禾没了冷静。 她夺过帕子一把撕碎了,她再撕了嫁衣、解了发髻,弃掉一切他要强加给她的东西。 她突然的愤怒让宋持砚一时未回过神,因而他怔住了。 田岁禾却没有停下来,愤怒像一团火,在她心中燃烧,她没了懦弱,没了顾虑,不管不顾地撕扯。 裂帛声此起彼伏。 碎落地上的嫁衣仿佛掉落一地的残花,也像血迹。 宋持砚望着破碎的嫁衣,凤眸被地上嫁衣映得猩红,她轻易地撕碎他两年来借以度日的寄托。 “田岁禾,你想死么?” 他眼中的凉意凝结,化为霜刃似一把剑压来。 田岁禾没有躲。 她身上最终只剩一件里衣,甚至赤着脚,身无一物,一如当初刚出山的那个小村姑。 但当初的她无所凭依,处处畏惧,如今的她无所畏惧。 她方才撕嫁衣的动作狠绝,如今语气却温柔平和,“我想,有些事我需要与你说清楚。” 与他说些什么? 无非是她不爱他这件事。 宋持砚凝视着她。 田岁禾望着他猩红眼眸,无奈叹了一口气,“你总觉得我拒绝你,是因为我这辈子只打算爱阿郎。起初是这样,后来我明白了。” 她自嘲地笑,“我自小依赖家人,失去他们我很难过,也很无助,与其说我是在固执地爱他、记住他,不如说我是在怀念过去有亲人庇护的日子,回报他们的庇护,安抚自己的彷徨。可阿郎不需要我这样自以为是的惦记,他只会希望我幸福。” 说到这里,她看着宋持砚:“三年前,你有句话说错了,我不认为惦记一个死去的人毫无意义!他与我不止是夫妻,更是亲人。而你不是,我们只是有了一个孩子,有肌肤之亲,但没有亲情和信任。” 宋持砚自哂:“但岁禾,你从未给我成为你家人的机会。” 田岁禾目光悠远,陷入回忆之中,“但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我笨、我软弱胆小,你总是想拿捏我,做什么也不会跟我商量,你总是高高在上,支配着一切,包括支配我。” “女儿丢了,你不告诉我,觉得拿一个假的就能糊弄我,可哪个母亲会因为不想难过,而拒绝孩子的消息?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4节 提起女儿的事,宋持砚微怔,“我曾目睹你为三弟哭得痛不欲生,你太脆弱,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你的心中本就没有我,一旦你因为在我身边而难过,你一定会离开我。” 田岁禾反问他:“可你瞒着我私自换孩子,跟郑夫人当初对我们做的事有什么不一样?” 郑氏是宋持砚过往最厌恶的人,她欺骗了身为人子的他,也欺骗了身为人父的他。 宋持砚从未想过,他在田岁禾的心中,竟与郑氏一样。 他身形一震。 有些话一旦开了闸就收不回,田岁禾也不再是忍气吞声的她,她扯了扯嘴角,大有把多年委屈都说出来的势头:“你教笋笋习字,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是笋笋日后被一个男子强留身边,你可会恼怒,可会提剑上门,你会这样对我,只不过是欺负我没有父亲……” 她说到这里不禁哽咽了。 “岁禾,我……我并非如此……”她的眼泪让宋持砚心口钝痛,他伸出手要为她拭泪,与她解释。 田岁禾冷淡地避开了他。 “宋持砚,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亲情。” 没有怯懦,也不曾愤怒,更无排斥,亦无声嘶力竭,她忽然很平静。仿佛对面不是一个城府深厚又偏执的权贵,而是幼不知事的笋笋。 可就这一句话温柔的话,竟让宋持砚如坠冰窟。 他接连退了几步。 他不明白。并非不明白亲情是什么。而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突然如此,甚至心口塌出巨大的空洞。 他突然无所适从。 田岁禾迅速收回情绪,方才他强硬偏执,她还能勉强镇定面对,甚至斥驳,可这会他露出失魂落魄的目光,却是吓到了她。 她确信,她的话刺中了他。 在官场上游刃有余、杀过人见过血的宋持砚,却因为这一句话而面色惨白。田岁禾本该高兴的,她过去总算因为他的强势偏执而处于弱势,总算胜他一回,可她却不觉得很爽快,竟也不大好受。 “凉,阿凉!大哥哥!” 外头笋笋不知又遇着什么乐事,高兴地冲过来唤人。 宋持砚带她好几天了,小家伙还是会不时叫宋持砚大哥哥。 她与生父并不熟,即便改口唤他“爹爹”,也只是因为得知她也有爹爹,而非出自喜爱。 他永远是局外人,宋持砚望着门外,眼底的深渊不断扩大。 田岁禾忙取来衣裳套上,当着他的面夺门而出。 她抱住孩子,用身体遮挡女儿,以免她看到宋持砚此刻神色:“嘘,笋笋乖哦,大哥哥在忙。” 哄女儿的时候,她不忘回头望向宋持砚,发觉宋持砚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母女,目光深得吓人。 他朝她走来,田岁禾抱住孩子身子戒备地绷成弓。 “你……你不要过来!” 她在怕他。 她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仿佛他是会伤害她最疼爱的孩子。 可他是孩子父亲。 相识以来,田岁禾面对他时素来胆小,他也常认为这样的她很有趣,甚至归咎于她在因他而情绪波动,因此对此愉悦。 可今日她慌乱的目光像一道箭,直直贯入宋持砚胸口。 陌生的疼痛贯穿了他,宋持砚清冷目光被砸碎,露出冰层下巨大的深渊,不像恨,更像是痛。 田岁禾想起当初躲在暗格那次。当时郑氏说,她只有阿郎一个孩子,他也是这般神色。 “你……” 她想说些什么缓解二人之间凝固的气氛。但本能驱使,趁着他走神,她抱起女儿一溜烟跑了。 * 入夜的江畔游船上灯火通明,石乔正在船上抚琴,对面坐着一位器宇轩昂的贵人。 二人等了半晌,今夜要等的最后一位客人才姗姗来迟。 “见过殿下。” 和石乔对面的恭王世子请了安,宋持砚理了理衣袍坐下,“世子此番提早来扬州是有线索了?” 箫呈点头:“不错,上次查的那位大员有线索了。” 这位大员便是田岁禾阿翁留下碑文中的其中之一,因有忠臣之名,深得圣上重用。这样的人竟然是赵王的人,当年还伙同构陷国舅。 若不是他们有的放矢地去查,恐怕还察觉不了,哪怕事先有怀疑再查,竟也花了一年。 箫呈此番是想借着扳倒这名大员,顺势拔出赵王。圣上早已对赵王不满,只是因为赵王可以制衡其余党派才不动手,一旦发觉连信任的忠臣都是赵王党的人就不同了。 几年的暗中蛰伏,他们对此次已有九成的把握。 此次他们并未就公事做太多讨论,在石乔悠扬的琴音中,箫呈给宋持砚斟了一杯酒,“此次多亏雪酲提供的线索,代我谢过田娘子。” 当初宋持砚为了不波及田岁禾,照着田家翁的意愿,对外只说是偶然间查出的。箫呈虽然也清楚消息来自田岁禾,但为了避免殃及她,更无法直接与她道谢。 才提到田岁禾,宋持砚本就冷淡的神色变得复杂。箫呈便知道是情事不顺了。他敲了敲酒杯,“怎么了,宋大人,人又跑了?” 宋持砚脸色更难看了。 箫呈有了推断:“没跑,但是比跑了还要麻烦。” 宋持砚沉默良久,突然问:“世子对世子妃念念不忘,这些年一直不再娶,是因为什么?” 哀伤的人多了一个,箫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亡妻与我伉俪情深、情谊甚笃,是夫妻亦是家人。” “又是家人。”宋持砚仰面饮尽杯中酒,“即便只有亲情,一个活人如何能比得过死去的人?” “不见得。”箫呈给他倒了一杯,“令弟与田娘子是多了十几年的情谊,可死人有死人的好处,活人有活人的好处,那就是活得更长。” 他拍了拍宋持砚肩膀,时至今日也难以置信宋持砚竟恋上的亡弟遗孀,还有了孩子。 “田娘子与三公子成亲不见得是因为情爱,只是从小相依为命,习惯了把彼此当家人。年少懵懂,也只遇到过这么一个人,便以为是情爱。你怎么知道田娘子就喜欢令弟呢?” “本世子与内子可不同,我们可是阅遍繁华,才在众人里挑中了彼此,成为夫妻是因为情爱,亲情是后来生活久了才生出的。” 触景生情,恭王世子说了好多话,宋持砚看着杯中的酒水,盯了很久很久,忽然起身告辞。 * 田岁禾又回到她和笋笋的小院子夜半下了雨。 原本她还担心宋持砚会过来抓她,但雨越下越大,很久她都不曾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她揽着孩子入睡了。 清晨醒来发现宋持砚还没来,她去了趟铺子,新铺子已步入正轨,陈青梧也在扬州,她不需要太费心神,提早回了家中。 推开小院的门,竟然见到了宋持砚的身影。他在搬窗下一盆盆的蒜苗。不是搬,而是种上新的。 田岁禾忙着跟他周旋,有好一阵没回这小院,她种的那些蒜苗也都干枯得七七八八了。 她不明白他捣腾她的院子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还不打算放手?她抱起笋笋打算偷偷地离开。 笋笋看到了熟悉的背影,挥舞着小手扑了上去。 “哥哥!” 宋持砚背影僵了僵。 但回过头的时候,他还是那孤高从容的宋大人。 “笋笋回来了?” 他熟练地抱起孩子。 田岁禾只好跟着女儿走上前,“你怎么在我家里?” 清楚看到宋持砚目光因为她这句“我家”而黯然了,她岔开了话题:“你怎么在种蒜苗?” 宋持砚抱着孩子侧对着她。 “只想看一看过去,你和女儿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从他平和的口吻中,田岁禾捉摸到和解的气息,她悄然放了松,“我打小过惯了这种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大富大贵的日子我反而不习惯,总有随时要家道中落的担忧。” 怀中女儿安静乖巧,听到这里突然歪着小脑袋,好奇问道:“凉,什么是家道中落呀。” 田岁禾被女儿的娇憨逗笑了,伸手去掐了掐她的脸蛋。 宋持砚看着她哄女儿时亲昵温柔的笑,目光停驻了又移开,他不动声色接过田岁禾的话:“家道中落,便是从富有到贫寒。” 笋笋往左歪的脑袋又往右歪了歪,“富有是什么?贫寒是什么?笋笋听不懂,好难过呀……” 宋持砚才想起女儿不到三岁,他说话习惯了措辞文雅,竟不知如何解释才通俗易懂。 田岁禾已自然地接过话:“富有,就是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糖人。贫寒,就是不光不能买糖人,每天连饭都吃不饱!” 笋笋懂了,胖乎乎的双手捂着眼睛,脑袋埋入宋持砚怀里。 “呜呜,笋笋不要家道中落,笋笋饿饿,要吃饱饱。” 女儿毛绒绒的圆脑袋在怀中拱来拱去,宋持砚眉间的沉郁之色不觉化开,生疏地揉她的小脑瓜。 “大可放心,为父家财丰厚,不会让笋笋家道中落。” 他还是改不掉文绉绉的习惯,但小家伙聪慧,到这份上已能听出大意,高兴地道:“爹爹棒棒!” 父女二人的关系又从“大哥哥”到了“爹爹”,田岁禾却忽然从这和美的氛围中抽醒了魂儿。 才发现自己为了哄女儿,不知不觉靠近了宋持砚,站得离他很近,还因“家道中落”这一句话中的“家”聊得仿佛他们已竟是一家人。 她没那么狠心,不能抹杀宋持砚是笋笋亲爹这事。 因而她没有纠正。 她挪远了些,走向了灶房,“笋笋饿了吧,先跟宋大人玩一会,阿娘去给你做饭好不好?” 这句宋大人又把“家”拆成两个,宋持砚虽不喜欢,但不曾表露。 他只是温声叫住田岁禾:“岁禾,我亦不曾进食,若你方便,我们带笋笋去醉仙楼?” 但笋笋摇起小脑袋,“笋笋今日,想吃阿娘煮的面条!” 田岁禾顺势送客:“我厨艺不好,只会做些粗茶淡饭,怕是——”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5节 “那就劳烦了,我不介意。” 宋持砚堵住了她的话,看到她皱起的眉头,意识到不能再用这样的办法,他诚恳地补了一句:“我想尝尝你做的面条,可好?” 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请求的话语,让人无法拒绝。 田岁禾只好点了点头。 * 灶房升起炊烟袅袅,灶上沸水咕噜咕噜,田岁禾擀着面,心情却跟炊烟一样不知散到了何方。 宋持砚的出现让她已安定的心,再次升腾起不安。 她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如今的温和又是否跟前阵子的客套一样,是他又一重的伪装? 她想得出神,不曾留意到,门口清冷的影子已无声看了她许久。 腰间忽地一紧,肩头也搁上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颌。 伴随着喑哑的低语。 “岁禾。” 他怎么又开始了!这回除了些许的惧怕,田岁禾还有无奈,手肘往后戳了戳他,身子在他怀中缩起来,不安道:“宋大人?” “别太怕我,好么?” 宋持砚搂得更紧,他生得挺拔高挑,俯下身正好裹住她,严丝合缝,恰似一对同心玉。 察觉怀中的人在轻轻战栗,宋持砚目光更复杂。 他脸贴着她后颈。 “对不起。” 田岁禾微愕,挣脱的动作迟缓了一霎,宋持砚看在眼里,继续道:“当初隐瞒孩子走丢,是我自以为是。我自知你不愿留下,只是为了给三弟报仇而妥协,因而我担心倘若你在我身边有任何不愉快,都会离我而去。这才做下了欺瞒的打算。” 田岁禾没说什么,从他怀中出来,“都过去了。” “在你心里或许过去了,但我心中不曾。”她背对着宋持砚,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察觉他声音更喑哑了。 “后来我寻到孩子下落,却得知你已跟着江湖人士离开,误以为你是一早与他们合谋。愤怒使然,我沉浸于被背叛的愤怒中,却不曾反思,即便你不曾逃离,我意欲隐瞒的行径,亦是对你的不尊重。” 田岁禾依旧没说话。 她看着地上的影子,看到宋持砚的手伸向她,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收回,他说:“幼时我因母亲偏心三弟而对他暗藏不满。时常疏远他,那日三弟照例来寻我,我不愿理会,他自小耐不住无趣,瞒着仆从溜出府玩耍,这才走失。过去十余年,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悲痛时甚至恶言相向,怨我不曾看好三弟。” “得知杨氏带着孩子藏匿之时,我想起了当年母亲的怨怼和眼泪。” 宋持砚大抵不喜欢跟人诉说真心话,适可而止地掐断,但田岁禾也能领略到大概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宽慰的话,最终也没有说。 宋持砚哂笑一声,“但你说得对,我的行径与郑氏换走你我孩子的行径一样,都是欺骗,无可原谅。” 顿了顿,他说:“我习惯掌控,不知如何爱人。岁禾,你能教我么?教我如何爱你,爱女儿。” 田岁禾手心攥紧又松,她可以体谅宋持砚的心情,但不会跟从前那个她一样,因一两句话敞开心扉。 她只说:“都过去了,也说清楚了,我不会再生气。” 她答应教他如何哄女儿,但:“我就不需要了。” “好。” 宋持砚走近,恰到好处地在离她半步时停下,距离不至于吓着她,亦可在她想逃时留住。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走她。 他问她:“我不会再强迫你,但能否答应让我靠近你?我是笋笋生父,理应弥补你们母女。” 田岁禾还处在不习惯和恍惚中,她所知道的宋持砚,一直高高在上,喜欢掌控一切,安排着一切。 她不由想着,这会不会是他又一轮的掌控和安排。 那么她要继续躲么? 田岁禾慢慢地转过身,依旧不抬头看他,不想被他的目光干扰视线,她点了点头:“笋笋是你的孩子,我不能不让你们彼此靠近。” “岁禾,谢谢你。” 宋持砚的语气有了喜悦的波动,伸手想拥她入怀。 但田岁禾错开了身子,更明确地拒绝:“你给我一个孩子,帮我度过阿郎死后最难熬的一年,所以你不欠我什么的。弥补我就不用了,我们的矛盾,是因为你想强留我,只要你愿意放手,这一切就会变好。” 宋持砚的手慢慢落了下去,良久才道:“我听你的。” 握手言和之后,他们双双安静了一会,真是怪,都握手言和了,怎么比之前争吵气氛还要古怪。 田岁禾道:“灶房杂乱脏污,大人快去陪笋笋吧。” 宋持砚抿了抿唇角,语气黯然:“笋笋在与尹寻玩,她喜欢少年人,我已年老色衰。” 哪有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人顾影自怜,说自己年老色衰的? 田岁禾绷着的唇角禁不住扬起,又克制抿住,随意给他指了个活,“那你添些柴吧。” 然而片刻后,田岁禾看着冒出浓烟的灶口,以及玉面上黑一道灰一道,正以袖摆捂着口鼻,艰难咳嗽的青年。她想夺过烧火棍。 “我来吧。” 宋持砚咳得很狼狈,即便如此,依旧支撑着贵公子的矜雅,跟只顽强的病鹤似地,坚持道:“抱歉,初烧火,尚还不大习惯。” 他还真搞出了虽败犹荣、顽强不屈的苦命架势。 “可是你再烧下去,我会被熏坏。”田岁禾捂着袖口,强硬夺过烧火棍,蹲在灶口扒拉了几下,又往火堆吹了几口气,火苗逐渐旺了。 宋持砚望着灶中火苗,冷峻的脸上不可思议。 “……这是如何做到的?” 田岁禾解释道:“我阿翁曾说,人要实,火要虚。” 宋持砚若有所思,像个书读得疯魔的学究,“此话甚有哲思。” 田岁禾随他去感慨了,这时候的宋持砚虽还是清冷从容的模样,可在她眼里,就跟她曾经在田间地头遇到的书呆子一样。 农人在为桑苗枯萎而发愁,书呆子摇头吟唱:“枯枝残叶……” 用她的话来说:吃饱了闲的。 宋持砚大抵没吃饱,因而没这么闲,很快重振旗鼓。 “可还有我能帮忙之处?” 田岁禾突然想起两年前,他跟着她回到山村那日,她瞒着收拾小院,而他在边上格格不入,自己无法融入就罢了,还要剥夺她的充实,强行让护卫夺了她的活儿。 那个强势的宋持砚,早已在她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田岁禾突然醒了。 她实在受不了,直接赶人:“你出去等着吃吧,你杵在这里,我的活都干得好不顺畅!” 那清冷的眉眼间又有了黯然,宋持砚往边上避让。 “抱歉,是我太唐突。” 他跟她道了一句“有劳”,从谏如流地出了灶房。 田岁禾望着那强装孤傲的背影,忽然生出了平日因为笋笋捣乱,凶了笋笋之后的内疚感。 以至于盛面时,她给宋持砚多加了几块卤肉,声音也不由得温和:“有一些烫,可能需要晾一晾。” 她生性好客,不仅给他煮了,也给尹寻煮了一大碗。 宋持砚安静地吃着面,忽然想起三年前初遇时。 当时那碗面他不曾吃。 他自小在高门大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吃不惯那样简陋的吃食,亦觉得不干净。 如今时隔三年,他才发觉,再想换田岁禾的一碗面,是何等不易,她做的面,亦很可口。 三年前与三年后反复交错,宋持砚在走神中吃完了一碗。 已是夕阳西下,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面碗,忽然后悔,应该吃得慢一些,就能多留片刻。 田岁禾见他满脸的意犹未尽,真像记忆中的阿郎,也像笋笋。 她心软了,温声道:“不够么?锅里还有一些的。” 她看到宋持砚深邃的凤眸中浮起“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萤光。 他矜持道:“今晨不曾用朝食,恐怕还需麻烦娘子。” 田岁禾懂了他谨重之下的矜持,默默地拿起碗回到灶房。宋持砚望着她的背影,长指轻叩桌面。 他垂着眼,凉薄唇畔缓缓扬起,蕴着势在必得。 ----------------------- 作者有话说:/老婆才态度好转,就飘了。还是缺一顿揍。/ 第57章 上次的争吵随着宋持砚的道歉和退让而止息。 可深夜田岁禾躺在榻上, 却睡得比前两日被他强留时还晚。 她回忆着白日里的宋持砚,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经商见的人多了,也就不那么容易因为三言两语而波动。田岁禾深知, 人不会一夕之间转了性。 翻了个身,她开始懊悔:不该让他得寸进尺的。 清晨,田岁禾早起打算做朝食,刚推开院门就看宋持砚提着几个油纸包立在门外, 身侧是尹寻。 她回想昨日的事, 皱眉不耐烦道:“你怎么又来了?” 宋持砚凤眸又因为她话中的嫌弃而黯淡, 但今日他比昨日沉稳持重,从容道:“昨日我问过笋笋, 朝食她要吃豆沙饼。且我白吃了你一顿饭,属实过意不去。” 话里话外都只是想跟她平摊养育孩子的职责, 田岁禾即便知道这是借口,也仍让他入了院子。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6节 用过朝食,她要把笋笋带去铺子里, 宋持砚道:“我这两日白日无事,不如我带着她。” 田岁禾不想让他太多侵入她的生活,“我这两日也很清闲。” 宋持砚却道:“再有三日, 我就要回京了,我与笋笋父女重逢才数日,此去两三个月,再次见面, 她恐怕又会唤我大哥哥。” 哪怕怀疑这是借口,田岁禾也没法忽视他与女儿的父女情。 宋持砚成功接手孩子,他跟笋笋今日要去看戏,正好与田岁禾顺道, 还捎了她一程。 临别前,宋持砚单手抱着笋笋,握着女儿圆手摆手。 “乖,跟阿娘道个别。” 笋笋很不舍,但爹爹都说了,只有她玩得开心,阿娘才能放心赚银子,买更多糖人。 她在宋持砚怀里歪着小脑袋,葡萄眼随田岁禾打转。 “阿凉,要,要早点回家呀。” 女儿实在惹人怜,田岁禾不顾是宋持砚抱着笋笋,禁不住凑近,在她肉墩墩的脸上亲了一口。 笋笋陶醉地眯起眸子,偏过另一边脸,奶声奶气道:“阿凉,这边脸不亲,它会难过。” “小滑头!”田岁禾嗔了女儿一句,在她另一半脸颊也亲一口。 笋笋还不满足,撅起小嘴:“嘴巴说,它也要亲亲。” 田岁禾又在女儿唇角浅吻一口,小青笋又举起肉乎乎的小圆手:“手手说,它也要亲亲!”而她的小圆手还握在宋持砚的手中,田岁禾才发觉她亲女儿的时候离宋持砚太近了。 她不舍地掐了掐女儿脸蛋:“留一点晚上回来亲。” 宋持砚注视着她与女儿。 田岁禾在外人面前,永远是拘谨的模样,但与女儿相处,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母性温柔。 心上如同被羽毛挠了一下。 他按捺着骨子里想肆意欺负她的冲动,隐忍地注视着她。 待田岁禾裙摆消失在杨树后,宋持砚依旧看着那棵杨树,小笋笋留意到爹爹的目光,笑嘻嘻道:“爹爹没亲亲,爹爹难过啦。” 宋持砚低下头,长指在女儿的鼻尖点了点:“知父莫若女。” 数日相处,他逐渐没了最初的生硬,怀中的小团子对于他而言,也从可以接近田岁禾的契机,变成了他与田岁禾的孩子。 想到孩子流着他和田岁禾的血,他塌陷的内心得到修补。 宋持砚握住孩子的小肉手,默默将孩子手背被田岁禾亲吻过的那一处,印在他唇上。 笋笋在他怀里嘎嘎笑,“爹坏!偷了笋笋的亲亲!” 女儿虽还年幼,却很灵透,轻易看穿本质。对上孩子明亮的眼眸,宋持砚少有的窘迫。 他竟被一个稚子嗤笑了。 * 近日铺子里的生意遇到些小麻烦,因而田岁禾在铺子里多忙活了会,从铺子里出来之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刚迈出门,一个年轻的伙计追了上来:“掌柜的留步!” 是他们铺子里的李账房,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前年刚成婚,可惜命不好,才新婚妻子就病死了。 小伙子容貌清秀,笑起来像个不经世事的少年郎。 “前些日子家母生病,掌柜的预支了两月的工钱,解了燃眉之急,阿家母听说万分感激,说掌柜的是我们家恩人,今日家母六十大寿,想邀请娘子去家中吃个饭,当面道谢。” 田岁禾连忙推脱,“不必了,我还要回家带孩子呢。” 哪怕知道他可能只是想道谢,但田岁禾谨慎,与男子都保留距离,哪怕对阿飞,她也是如此。 李账房黯然垂眼,也不曾过多勉强,又取出一个布包:“家母亲手做了些蜀中老家的辣酱,掌柜的再推脱我们就无地自容了。” 田岁禾只好收下,并让他别再惦记所谓恩情,“举手之劳罢了。” 她肯收下东西,李账房很高兴,还想再攀谈几句,后方忽然传来一道清冷沉稳的嗓音。 “岁禾。” “阿凉!笋笋来啦!” 李账房循声望去。穿着白袍的年轻公子款款而来,肩头骑着一个小小的雪团子,那小雪团子他认识,是田掌柜的小女儿。 小孩两只小手紧扶着贵公子的玉冠和头顶,小脸洋溢着喜悦。 扬州城虽权贵如云,但如此气度的公子也百里挑一,且清冷高华,不似商贾之流。 只消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而田掌柜质朴无华,与这位公子不像是一路人。 因而李账房心中存了奢望,或许这贵公子是陈东家的友人。 他无视宋持砚,手伸向田岁禾的发间,并温声解释说:“娘子的发顶,方才有个飞虫。” 田岁禾侧身躲避,李账房素来正直,她不好断定他这样是有别的目的,只是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并客气地道了谢。 宋持砚远远旁观着二人。 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几乎要把“田岁禾孩子生父”几个字印在脸上,狂蜂浪蝶依旧明目张胆。 田岁禾又是个不愿恶意揣度旁人的善良脾性,她从不知道自己多诱人。过去他们分开的漫长两年多,在宋持砚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觊觎着她。 宋持砚凤眸中冷意迭起翻涌,下颚的线条如刀锋锐利。 但当田岁禾回头时,他眼中平静宁和,若即若离,仿佛他与田岁禾只是寻常的友人。 他扶好正骑在肩头的女儿,淡然走向她,“可忙完了?” 田岁禾点头:“嗯,忙完了。” 她回应时略显拘谨,但宋持砚的却很语气熟稔,也颇显亲昵,既账房心里不由犹豫。 他好奇地问田岁禾:“这位公子气度非凡,想是东家的友人?” 如何与外人介绍宋持砚,一直是田岁禾的头等难题,因为这意味着要一遍遍回忆他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关系,摆上明面。 她斟酌着怎么说,宋持砚平静开了口:“在下是她孩子的生父,与田娘子并无关系,不必误会。二位若还有话要聊,在下先带孩子回去。” 田岁禾:“……” 他口口声声说别误会,可他都自称孩子生父,还算没关系么? 李账房眼中光芒肉眼可见地褪了色,强颜欢笑:“原是如此!贵人仪表堂堂,难怪二位的千金才年幼就如此聪慧,真是虎父无犬女!” 说这话时,李账房还剩最后的希望。他看着田岁禾,希望她能澄清什么,哪怕是“前夫”。 但田岁禾只尴尬笑了下。 有笋笋这个惹眼的证据在,她与宋持砚曾经的关系怎么都抹不掉,既然抹不掉,若是能用于杜绝一些没必要的麻烦,倒也不错。 反正她没有再嫁人的心思,旁人的好意都是烦扰。 她便选择什么都不解释。 她的默认无异于给李账房泼了盆凉水,他狼狈地道别,失落背影消失在绚烂夕阳中。 宋持砚若无其事地,将在拔他头发玩的小家伙抱下来,单手搂在怀里,轻道:“再拔便罚你抄书。” 笋笋扁起嘴,委屈巴巴看着他:“爹爹好凶凶!” 她要爬去田岁禾那里,一旦女儿离开,宋持砚便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忙亡羊补牢,“想吃什么?” 笋笋登时忘了他的严厉,流着哈喇子道:“醉仙楼!大肘几!烤鸡!俘虏烧冬瓜!阿凉最喜欢!” 女儿依旧没忘娘亲,但他们父女间的默契也更深。 田岁禾心绪杂陈。 念在宋持砚很快要回京城复命,她选择先容忍。 但对于宋持砚,她多少是忌惮的,今日虽顺水推舟让他帮她挡了个潜在麻烦,可也怕宋持砚借一道缝撬开一个洞,再凿开一道门。 可她的确沾了他的光,经商之后,她虽不需跟陈青梧那样与官府打交道,接触的人也比从前当村姑甚至在宋家更多更杂了。 今日李账房能知难而退,不仅因为他秉性正直,更因为他看得出宋持砚身份非凡。 田岁禾突然发觉一件事。 曾经她只想当一个简单的小村姑的时候,宋持砚的权势是困住她翅膀的牢笼。当她半只脚跨入繁华世间时,宋持砚的权势就成了替她和笋笋挡开秃鹰的铁栏。 笋笋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生父,可以帮她们母女避免不少事端。 哪怕田岁禾不曾主动索要庇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田岁禾又觉得自己无权划清界限。碗里多了一快豆腐,宋持砚矜贵地扶着袖摆,在给她夹菜。 她想推拒,他已先道:“我没想要得寸进尺。是笋笋想帮阿娘夹菜,但她还小,不会用筷子,只能拜托我传达她的孝心。” “阿凉!吃!吃呀!”女儿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她,毫不客气地支使着宋持砚:“再夹!要多多多多菜!” 女儿的加入使这道界限更模糊了,田岁禾哭笑不得。 她想说些什么,宋持砚边夹菜,边漫不经心道:“方才,在那位账房面前,我是故意的。” 田岁禾捏紧杯子。 宋持砚余光不动声色看过去,坦然解释:“我知道你只把我当笋笋生父,不希望我越界。但我清楚,其余人的示好,对你而言也是烦扰。” 他自嘲笑了:“我自作主张,希望替你赶走烦扰,也满足私心,给自己多一点希望。哪怕你不会因此动心,但若是笋笋生父这个身份,能对你有裨益,也算我的弥补。” “我说了,你不用弥补……”田岁禾打断了他的话。 宋持砚自哂之意更浓。 “我知晓。但我想让你分出更多心神,去做你想做的事。岁禾,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你需要防着的对象,也可以是你的一道墙。” 唉,他这样放低姿态,田岁禾都没法再严词厉色。 宋持砚适时转移话题,为她夹了一口菜:“快吃吧,凉了。” * “青梧,我总觉得……宋持砚最近,好像是中邪了。” “噗……”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7节 龙井才入口就听到这一句,陈青梧的茶水险些喷出口。 田岁禾卷起账本,支在下巴上,满脸的郑重其事。 陈青梧知道她和宋持砚之间的争吵和转变,推测道:“宋大人这样,不像是变好了,而是病入膏肓。” 田岁禾甚为认同。 她支着下巴,把整颗脑袋的重量都加在账本上,“这个人好难搞。难道我要继续躲么?他想囚禁我的时候,我都没想着躲,现在他收敛了,再躲是不是没必要?” 陈青梧拨了拨茶盏上的茶沫,慢悠悠道:“既然躲不开,也不想放弃现有一切,不如试着掌控。” “掌控,宋持砚?” 田岁禾难以想象,她挥着手中账册,“他这人心眼子比渔网还多呢,我哪里斗得过他?” 陈青梧道:“掌控不见得一定要胜过他,而是要让他随你的情绪和意愿去行事。你同意,他便可以靠近,你不愿意,他就只能退后。” 田岁禾呢喃着这句话,茫然眸中逐渐有了光芒。 但她仍不解:“既然可以掌控,青梧你这样聪慧果断,为何当初选择与顾大人和离,而不是掌控?” 陈青梧耸耸肩,“因为我一开始嫁给顾赟,就不是因为动心,而是家父希望我脱离商道,做一个官太太。我喜欢经商,顾赟却鄙夷商贾之流,我们既无情爱,又何必费心去跟他周旋,彼此为难呢?” 田岁禾诧异地指着自个,“你是说,我对宋持砚有动心?” 怎么可能嘛? 如今再探讨这个事,她已没了两年前背德的羞耻,和对背叛阿郎的内疚,她只是不敢置信。 她怎么会对那个冰块动心? 陈青梧悠悠地拨弄茶盏,“这我可就不大知道喽。” * 田岁禾早早回家,推开院门吓了一跳,笋笋在院子里跟尹寻玩房前架了个梯子,宋持砚一身利落的墨色箭袖锦袍,在给她补房顶。 他又中了什么邪? 田岁禾小心走到梯子跟前,客客气气道:“宋持砚,您下来吧,房顶不需要补,需要补的话,我会叫专门补房顶的工匠来。” 宋持砚已经补好了最后一片,利落下了木梯,淡道:“我自幼练剑,并非你所认为的那样孱弱。” 就近一看,田岁禾发觉他不仅衣袍换了利落的样式,发冠都从温润的白玉冠改成玄金冠。 眼前是个清冷但利落的贵公子,颇显意气风发。 但是瞧上去好陌生啊。 田岁禾极不习惯,脖子越梗越僵,身形也凝固了。 她的错愕与呆滞落在宋持砚眼中,读出了惊艳的错觉。原来她当真喜欢飒爽利落的郎君,他本就与三弟有几分相似,此刻或许更像。 宋持砚眉头沉下。 但如此就能得她留意,亦算不曾白忙活,也证明一事:三弟在她心中,并非无可代替。 不妨先逐渐侵占她,日后总有慢慢转圜的余地。 宋持砚压下心中的烦躁,牵唇朝她温和地一笑:“怎么了?” 他本就俊朗,再这样一笑堪称轩轩韶举,玉树临风。 任何一个人,都会为眼前的贵公子的不凡气度震慑住,可田岁禾的神色却更古怪了。 “岁禾?”宋持砚走上前。 她往边上躲了躲,抄起悬在门边用以辟邪的桃木剑严阵以待:“阿,阿郎,从他身上下来!” 宋持砚唇畔笑意倏然冷凝。 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凤眸中又是若即若离的冷淡。 田岁禾面上惶恐顷刻消失了,放下了桃木剑:“这才像你嘛……我方才吓死了,还以为……” 不,她才不傻呢,怎么会以为他是被夺舍了呢?只不过是想着,宋持砚最爱与阿郎比较,她把他的异常说成阿郎上了身,哪怕他是蓄意引诱,凭着他的高傲,也会收一收。 宋持砚迅速冷静,“我深知你绝不以貌取人,会对三弟念念不忘是因他的真心,我不至于肤浅到模仿表象,只是想做些事。” 原是这样啊,她还以为他黔驴技穷了呢……想想也是,宋持砚那样高傲的人,田岁禾讪讪地谢过他。 修葺完毕,宋持砚换上原本的月白锦袍,意外地看到田岁禾的眸中惊起了细碎的浮光。 他忽然想到某一种可能。 用过饭时辰尚早,田岁禾看账本,宋持砚将她逐渐蹙紧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收入眼中。 “可是遇到难题了?” 田岁禾正琢磨得发愁,不曾多戒备,“嗯……李账房过几日请辞回乡,新账房还没招到,我得自个算账,有些地方没算懂。” 宋持砚徐步过来,清冽沁鼻的气息拂过耳畔鼻尖。 那修长如萧管的手在账本上点了点,简明扼要地指出几点。 田岁禾茅塞顿开,“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她虽然懂了,用算盘却还不如李账房那样熟练,拿起算盘还是算错好几遍。 “我教你。” 宋持砚俯下身,并未抽走她手中算盘,而是就着田岁禾举算盘的姿势,长指利落拨弄玄黑算珠。 骨节修长手在玄色算盘上拨弄,更显得白皙胜雪。 田岁禾眼神不自觉跟着他的手指走,这双手生得实在完美无瑕,比她一个女人家的手都要好看。 不经意间宋持砚指尖轻挑、捏着算珠,她猛地想起某些难以启齿的瞬间,膝头不由自主并拢。 宋持砚唇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他猜对了一事。 恭王世子所言不错,田岁禾与三弟自小一起长大,从未遇到过旁的男子,与其说她只喜欢三弟,不如说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只能去喜欢三弟。 而当初她失忆认错人之时,即便认为他是三弟,也偶尔会为独属于他宋持砚,与三弟毫不相干的时刻停驻视线。诸如他手持砚台时,执笔书写时,以及温书时。 也许有一种可能,田岁禾内心深处喜欢的,是更斯文的男子。 宋持砚清冷的声线放得和缓,继续道:“看似高深,其实不难。诀窍,在于补亏就盈。” 他平时声音冷冽,像是冰块放在耳畔,但压低嗓音说话时,就像是一壶井水冰镇过的美酒。 田岁禾听得耳根子发热。 宋持砚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的变化,上身压得更低,几乎将她纤柔身子笼罩在他怀中。 修长手指继续拨弄。 而他低沉蛊惑的声音和呼吸,则落在她逐渐泛起微红的耳畔,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她。 “要亲手教你么?” 田岁禾在他的包围中恍了神,一时间忘了回应他。 宋持砚已温柔握住她的手,下颌线几乎贴着她的头顶,更亲密、更不留间隙地包裹她,掌控她。 她没有察觉,或许已经察觉了,只是顺水推舟。 清冷的公子眼底势在必得。 久违的亲近让人生出渴躁,宋持砚闭上眼,任由满足感蔓延,更紧地握住田岁禾腕子,她温软但冷静的声音从他怀中传出来。 “宋持砚,” “我没让你趁机引诱我。” 第58章 田岁禾露出了刺。 宋持砚怔愣, 他自幼被旁人诟病为“疏离”、“无欲”,竟是第一次从旁人的疏远中感受到绵密的刺痛。 她的手腕,语气, 甚至气息都生出了软刺,将他隔绝在外。 这不会好受,而以往宋持砚抵御此般不适的方式是掌控。 因此他想问她,若他非要呢? 哪怕代价是被她刺痛。 宋持砚掌心圈紧田岁禾腕子, 让她的刺更深地扎入他手心, 融入他血肉之中, 不再视他为外人。 田岁禾没有挣脱,他便收紧了寸, 也拢紧了他的怀抱。用一个既像掌控又像庇护的拥抱圈住她,填补他心中被刺扎出的裂口。 “宋持砚。”田岁禾叹息, 没有挣扎与恼怒,但她的话音在逐渐变淡,“连半日都装不下去么?” 她的温柔就如悲悯的佛在对待无可救药之人, 即将放弃普渡。 宋持砚心中顿空。 从未有过的慌乱席卷,他松开她,退到合适的距离之外。田岁禾藏在袖中, 掐入手心的指甲慢慢松开。 她安静平和地坐着,暮色为她蒙上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宋持砚凝视了她很久,他开始猜到,她是在试图寻求平衡, 或许还试图反过来掌控他。 下意识地,他想拒绝。 习惯把控一切的人,如何甘心让人掌控?这无异于自取灭亡。但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她在试图掌控, 证明她还未彻底放弃他。 “抱歉。”宋持砚让出了掌控权,“方才是我逾越,往后我会留意分寸。岁禾,别因此而疏远我。” 田岁禾沉默了会,脑海里再次浮现陈青梧说的那句话:既然逃不开,也不愿舍弃一切,不如试着掌控。 从回来到现在,她就一直在想这句话,越想越没底。眼下短暂的一次交锋,宋持砚退让了,她的心中长出了一棵幼嫩的小草。 说不定她可以试一试。 她点头答应了他。若无其事地翻了翻书:“……继续吧。” 他们接着在灯下看账本。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8节 随后半个时辰,宋持砚专心当起夫子,田岁禾认真倾听,虽保持着客套的距离,竟格外和谐。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很好的夫子,很多复杂的东西,他都能讲得生动易懂。 还会传授她如何拿捏人心、与官府打交道的道理。 临了收起账册,她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由衷说道:“多谢你。” 宋持砚望着灯下的她,许久才挪开眼。刹那间,他明白了一事,也许他从来不必成为三弟。 他只需让田岁禾看到他独一无二之处。思及此又疑惑,倘若最初他便摘下獠牙,她是否了不会逃? 无言的遗憾从心中蔓延着。 宋持砚将这遗憾抑下。 他留不住曾经的她,但可用他的价值,留住如今的她。 心境迎来了分别这数年里难得的平和,临走前,宋持砚同田岁禾道:“明日午时我会回京,此去或能带回来关于赵王的好消息。” 田岁禾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郑重道:“我是想报仇,但我也知道蚍蜉难撼巨树,很多事需要等待和运气,阿翁和阿郎也不希望谁为了报仇冒险。”她的私欲更不能波及宋持砚。 她笑笑:“不必把我的仇作为负担,做你的事就好。” 宋持砚低头凝望着她,田岁禾的难能可贵或许正在于此,她很少与自己过不去,也不会像郑氏那般,把自身执念强加为旁人的使命。 他忽然羡慕起他们的女儿,她有一位豁达的娘亲。 宋持砚亦道:“你亦不必有负担,两年前我并非为了替你报仇而答应对付赵王。立场使然,我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生死存亡,不得不如此。” 他停顿稍许,“当初用仇留住你,是我卑劣的私心。” 习惯了高傲疏离,与田岁禾坦诚时宋持砚虽从容,但也略显不自然,说完他便转过身踏入了夜色中。 田岁禾立在屋檐下立了会,忽然追上他:“宋持砚!” 宋持砚背影顿了顿,略微回过头,温和地问她:“怎么了?” 田岁禾张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拿了把油纸伞,塞入他手中:“要下雨了,不要因为急着赶路就淋雨。” 宋持砚看着伞,目光柔和,“也知道,我会保全自己。” * 宋持砚一去就是两三个月。 大抵要办的事需得十分谨慎,他不曾给扬州来信,仅暗中托石乔给田岁禾增派好几个暗卫,并捎来口信,让她不必担忧,一切顺利。 连陈青梧那样消息灵通的人也打探不到半点有关赵王的消息。 田岁禾开始忐忑。 好几个夜晚,想到宋持砚拿着油纸伞万分珍惜的模样,孑然一身离去的背影,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甚至后悔了,该多嘱咐几句,让他千万别冒险。 在扬州等到了第三个月,京中终于传出些边边角角的消息,说赵王贪赃枉法,被天子废去王位。 消息是楼飞从京中带回的。 他还告知田岁禾,赵王和他的党羽都自食恶果,那曾帮赵王作恶、害死阿翁的徽州大员也落了马。 田岁禾眼眶湿润。 阿翁和阿郎总算没有白死。 楼飞不知内情,见她落泪,猜是因为别的缘故,又说:“那位探花郎原本要调回内阁任次辅的,却又被调来扬州当漕运总督。阿姐是在害怕他么,要不我帮你们离开吧?” 田岁禾回了神,连忙说:“在你离开时,宋持砚了来过扬州了。” 她简要说了之前的事,楼飞起先错愕,随后又放心,末了失落:“阿姐,你好像舍不得他。” 田岁禾不觉得,更正道:“我是舍不得如今挣来的一切。” 楼飞也愿意这样想,很快打起精神。相比宋持砚打动了阿姐,他更害怕不能跟阿姐待在一块。她是那么温柔,让他仿佛回到娘亲还在之时。 为了留住这一份怀念,楼飞倍加殷勤地陪小青笋玩耍,忙上忙下地给田岁禾修葺屋子。 这日田岁禾把女儿带去了铺子里,楼飞才忙活完,在夕阳下擦着汗,身后传来一道冷澈无情的声音。 “阁下为何在此?” 这矜贵的口吻,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楼飞懒散回身,“这是我阿姐家,可不是宋大人家。” 宋持砚上前,目光冷冷,田岁禾不在,他可不会遮掩本性。 他冷道:“当初若非你同党惊扰在下的人,吾女不会被杨氏抱走,念在你对岁禾多有帮衬,我既往不咎。但你不能再与她们往来。” 提及此,楼飞也内疚。他一直不曾告知阿姐,一是怕阿姐怪他,再误会他故意离间她和宋持砚就麻烦了。 二来……他也不想阿姐知道后对宋持砚少一分怨怼。 楼飞道:“我朋友的无心之过,他们已弥补了,这些年我亦在弥补。但宋大人可别忘了,阿姐离开你可不单单是因为孩子走丢,是因为你想骗她!更因为阿姐她忘不了你的弟弟!” 最后那句话一出,宋持砚看着少年的目光倏然凌厉。 即便不曾见过三弟,他也猜到这少年性情与三弟相仿,赤忱、热烈。就连那一声声“阿姐”,都像三弟。 田岁禾把这少年当成家人,何尝不是对三弟的延续? 这些念头如毒雾,侵扰着宋持砚,在他平静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手中长剑出鞘,宋持砚剑尖直指向少年,清冷声音寒彻入骨:“死,还是走,阁下自行抉择。” 楼飞想纵身躲开,突然又停下了脚步,闭上双眼任性道:“让我离开阿姐,我不干!我宁可去死!” “很好。” 宋持砚提剑朝他走去,“你既想成为下一个三弟,我便成全你。” 寒冷剑光划过,楼飞甚至仰起脖颈引颈待屠,剑尖划过少年颈侧,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住手!” 惊慌的女声打破杀气凛然的氛围,宋持砚手中长剑猛然一顿,他面前引颈待屠的少年则欣喜若狂。 他压下欣喜,委屈地唤了声:“阿姐,他要杀我!” 这一声“阿姐”如同火星子,田岁禾关切看向少年的目光则是一桶油,一道洒向宋持砚,点燃了他强压下的怒意。他不顾田岁禾在旁,剑指楼飞,寒声道:“再唤她一句‘阿姐’试试?” 宋持砚剑尖一抬,眼看着就要更靠近楼飞脖颈。田岁禾急步奔到两人跟前,挡在他剑前。 “住手!宋持砚!难道靠近我身边每一个人,你都要杀了么?!” 她愤怒地质问他。对她愤怒目光对视,宋持砚清冷神色出现裂隙,他急退两步收回了剑。 “岁禾……” 望见她眼中的失望,和三个月前一样,宋持砚忽然慌乱。可这次他没有解释,他看着她走过来,等待着她的审判,如同等待铡刀的死囚。 田岁禾无奈地闭上眼:“宋持砚,你还是没变。” 宋持砚手中长剑颤动。 他不曾辩驳。 在她的身后,那个看似纯真的少年一面委屈地求她庇护,一面得意地朝他扬眉。他在刻意激怒他,宋持砚并非看不出来。而他自诩云淡风轻,师长也曾多次赞许他临危不乱,如今他明知有诈,却依旧出了剑。 事关田岁禾,任何微不足道的挑拨,都足以让他乱了心。 宋持砚扯扯嘴角。 至此,重逢后他在田岁禾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悉数破碎。才和缓的关系,再一次走向僵局。 他欲挽回一二,但宋持砚扔了手中的剑,只是哑声唤她:“岁禾。” 田岁禾无力回应。 眼前又浮现三年前宋持砚斩杀孙青的一幕,即便她知晓孙青死得其所,宋持砚不曾错杀。而今他只是威胁楼飞,并不会真起杀心。 可今日是楼飞,今日是小施惩戒,明日呢,将来呢?会不会所有接近她的人,都会被宋持砚剑指? 她不是不知道他不悦的原因,是因为楼飞那声“阿姐”。 可即便没有楼飞,即便她承认她与阿郎亲情多过于夫妻之情,这一声阿姐也无法抹去。 而这还是在宋持砚有意伪装的时候,若是以后他不装了呢? 田岁禾不敢想象。 明知道应是她对他有太多偏见,她也无法心平气和。 “爹爹!干爹!”女儿远远望见这一幕,跟着尹寻小跑过来,“不可以!不可以打架,打架是坏孩子!” 田岁禾拉过女儿,把她抱入怀里,哄道:“笋笋乖,爹爹和干爹是在比武,不是打架,别怕。” 她把女儿护在怀中,温声道:“宋持砚,你走吧。” 尽管她态度平和,宋持砚还是听出了她的失望无力,悬在崖上的心情忽然坠落至谷底,同样生出无力。 他无言持剑,转身离开小院,背影依旧高傲,却无端寂然。 田岁禾怀中抱着女儿,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远去。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都不记得笋笋是何时有人怎样从她怀里爬下去。 “阿姐?” 楼飞看着阿姐发了许久的愣,赶走情敌的喜悦早已不复存在,他甚至后悔了,他是不是不该这样? 宋持砚是让阿姐失望了,可阿姐的心情也变坏了。 他慌张地望着田岁禾,田岁禾平静温和,唤他:“进来上药。” 楼飞受宠若惊地进去了,田岁禾默不作声地替他上药,却不像从前一样不时地与他说笑。 楼飞的慌张在扩大。 尽管阿姐赶走了宋持砚,留下了他,他却反而感觉到了阿姐对于宋持砚复杂的态度。 他不敢说话,田岁禾上完药,忽然道:“阿飞,你也走吧。” “为什么,阿姐?”楼飞乱了阵脚,心急地坦白,从他的朋友不慎扰乱宋持砚阵脚,让杨氏趁机带着孩子逃走,到他存在私心的隐瞒,甚至是方才故意激怒宋持砚的举动。 少年慌乱认错:“阿姐,我错了,别赶我好不好?我可以给阿姐当护卫,当车夫!阿姐能用得着我的!” 田岁禾缓慢吁出胸中浊气,温和道:“阿飞,当初只是无心之失,我没法怪你,也不会怪你。我离开宋持砚,不是因为误会,而是我确实需要下决心逃出去,去变得更好。”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09节 “这几年你帮我不少,对你,我只有亏欠。哪怕方才你故意激怒宋持砚,也不曾对不起我。” 她郑重地道:“但我只当你是弟弟,我留下你,就是放任你走上一条没有结果的路。这就是自私。” “阿飞,你走吧。” 她撂下了金疮药,朝外走去,楼飞眼眶红了,叫住她:“阿姐,如果我把你当姐姐,再没有那些心思,那我……以后还能来看你……不,看笋笋?” 田岁禾稍稍回头,“可以。但不必再为我做什么,想与我当姐弟,就发自内心把我当亲姐姐看。否则,我们连姐弟都当不了。” 楼飞闷着脑袋听着。 走到门边,他忽然说:“阿姐,其实你或许还不知道,你的心已经选了宋持砚。尽管我与他争执时,你不曾责备我,得知是我的朋友导致笋笋差点走丢,你也不曾对我失望。但这两次,你却都对他很失望。”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得到宽宥,因为阿姐只把他当弟弟,而不是需要寄托希望的人,又怎会失望呢? 楼飞说完这些话很久,田岁禾的身影凝止了很久。 看她这般楼飞如何不明白? 他黯然离开小院。 尹寻也悄然隐入暗处,方才鸡飞狗跳的小院重归宁静,仿佛回到了从前只有田岁禾母女时。 但田岁禾心里很清楚,许多事已无法回到从前。 * 长巷迟迟走不到尽头,并非巷子太长,而是过往二十几年,宋持砚多数时候不会如此踱步缓行。 年幼时为了从弟弟那儿分得一些宠爱,他勤于学业。少时弟弟走丢,郑氏与敬安伯都将伯府的未来寄托于他身上,为了成为宋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越发勤勉,从不敢停歇。 入仕后,为了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他更从不停歇。 为数不多慢下来的时刻,也是在与田岁禾或女儿在一起时,但每当此时,他很少会思索时间。 如今独自走在长巷中,宋持砚才知道,原来他的人生如此单调。 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中,多数时候他都在不甘之中“掠夺”,幼时掠夺母爱,少时掠夺在族中地位,再年长些,掠夺名利与权势。 再后来,从亡故的弟弟那里掠夺田岁禾的人和心。 不错,田岁禾曾经说的并无道理,他对她生出情爱的契机,始于恶意的掠夺。 几年前山村初见她,她为三弟哭得双眼红肿。哪怕夜间遇蛇,扑到他身上,也仍叫着三弟。 那样羞怯保守、不慕荣利的一个女子,却愿意为了替亡夫争一分她并不在意的家产,为了让疑似害死三弟的人算计落空,答应与他人生子。 如同郑氏那样,她对三弟有着纯粹的、炽热的真情。 宋持砚自认冷情冷性,凡事皆不在乎,其实他在嫉妒,嫉妒三弟能毫不费力地得到所有人的真心。 即便只是个山野村夫,依旧有个女子愿意守着清贫,与他相依为命。 即便成了一缕亡魂,也会有人为他流泪,时刻铭记他。 而他宋持砚,即便三岁能作诗,十六岁高中探花,及冠已任大理寺少卿,依旧只是父母的一个工具。 当初在歙县宅子的假山后偶遇田岁禾,发觉她怕他,又从母亲的话中推断出她并不把他视为君子之时,宋持砚初次生出隐秘恶念。 若是他答应借.种,她与三弟的夫妻情意,是否算是有了污点? 最初的心动虽是真的,却并不算纯粹,宋持砚哂笑。 田岁禾理应唾弃他的。 哪怕他恋上了她,愿意为她改变,然而他终究还是那个他,他的骨子里是卑劣的、固执的。 他不是她会喜欢的那种人。 “大人!” 前方匆匆过来一个人,是恭王世子留在扬州,专用于联络宋持砚的眼线,那人面色急促地上前。 “总算找到大人了!世子派人传话,称赵王旧部似在苏杭扬一带有异动。世子今在苏州,邀您一叙!” 宋持砚心中紊乱,也正需借助公事静一静:“知道了。” * 夜晚下了很大的雨,田岁禾哄着怀中女儿入睡。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 这样的雨夜在她人生里实在太常见,关于雨,她有许多许多回忆。 一年多前,她被铺子里的老师父在伞中藏了刀,也是个雨日。她总喜欢避着雨,但那夜她听着雨声,决定不再软弱,走入这场大雨。 两年前,她生完孩子回到宋家,宋家的纷争让她畏惧,好多个下雨的夜晚,她要搂着银子才能入睡。 往前数,是三年前。 在歙县那一处大宅子,暗中和宋持砚借子的那一个春日里,也总是下着雨,缠缠绵绵的。 再往前的话,便是在山村里和阿翁阿郎共渡的无数个雨日,田岁禾闭上眼,回忆那日日夜夜,两道背影在脑海中交错闪过。 意气风发的,是阿郎。沉稳持重的,是宋持砚。 他们是不同的两人。 前者让她安心,后者让她乱心。 楼飞最后说的话她想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想不明白。 对一个人失望,就代表在意? 田岁禾已再不喜欢回避,从前想不明白,她会不再去想。如今她势必要想出个所以然。躺着想了很久很久,大雨也下了很久很久,中途她睡了一觉,梦里也有许多个关于雨的片段,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破晓时分。 雨还在下,但已经很小了。 缠绕她许久的疑问,在睡醒一觉后依稀有了结果。 田岁禾起身穿衣。 她想,她需要去见一见宋持砚,再跟他约定一些事。 才穿好衣裳,就听到外头传来打杀声,似乎来了许多人,田岁禾心中大惊,慌忙抱起睡熟的笋笋。 尹寻气息不稳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娘子,快走!” 提醒声伴着刀剑入肉声,以及少年痛苦的闷哼,田岁禾抱紧女儿想跳窗逃离,来不及了。 门“砰”地被劈开,几个身手极好,牛高马大的汉子持刀入内:“田掌柜,想活着的话,跟我们走吧。”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这两天有点忙,临近结局修文也会比较谨慎,[玫瑰]/ 第59章 刀剑声和马蹄声响了一路, 似乎有很多人。 田岁禾被遮住双眼,她紧抱着女儿,生怕在她看不到的时候, 女儿被抢了走。 车上有一个男人,说话很像当官的:“田掌柜不必惊慌,在下是有一笔好买卖要跟您做。” 因为宋持砚和陈青梧,田岁禾接触过不少文人和当官的, 知道他们要的比性命更复杂。但只要他们有利可图, 至少她还能争取。 她的惶恐稍稍被安抚, 怀中女儿年幼,吓得颤抖不止, 抓着田岁禾衣摆,缩入她怀中。 “娘, 怕……” 女儿委屈的颤音揪着田岁禾的心,她强行让自己语气轻快,柔声安抚道:“别怕, 我们这是在玩壮胆的游戏呢。谁先害怕,谁就输了,但是如果不怕, 可以有好多好多糖人,日日去醉仙楼。” 孩子天真,三言两语就哄好了:“笋笋不怕了!阿凉要赢!” 田岁禾摸着黑亲了她一口,“不可以大声说话哦, 笋笋只要乖乖在阿娘怀里待着就好了。” 小家伙立时不出声了,温顺依偎在娘亲怀里,乖乖扮演木偶。 马车在道上急奔了不知多久,沿途经历了水声、马车驶过山道的声音以及官兵盘查声。 田岁禾多数时候被束缚着, 只有用饭时她和笋笋才会被暂时松开。她根据送饭的次数和周围动静判断,已过去了一日。 吃了第三顿饭,马停了。 田岁禾跟笋笋被带下马车,这是一处群山环绕的地方,许多持刀的兵士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营帐林立,数不清楚有多少。 她被带入一处大营中,有个身穿铠甲,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坐在上方,目光阴鸷冷厉。 “晋师爷,你去了趟扬州,就给我带回一个女人?” 带田岁禾过来的中年人恭敬行礼,“世子,这位娘子是扬州的工匠,手艺极好。且我们的探子打听到,这位娘子和当年在徽州雕刻假章那人,师从同一位老匠,且是那老匠人的孙女,雕工出神入化。” 听到阿翁,田岁禾眉头一紧,望着那位被称为世子的人,她想到了不久前被废的赵王。 那位世子瞥了田岁禾一眼,依旧不屑:“此地不乏能工巧匠,你特地跑扬州抓一位,是有何玄机?” 晋师爷不急不躁,“回世子,扬州乃漕运要地,得扬州可助粮草北运,事半功倍,且扬州漕运总督手握数万兵马,于起事大为有利。” 赵王世子冷笑,擦起手中宝剑,“师爷莫非忘了,新任扬州漕运总督乃宋持砚。他助恭王父子扳倒我父王,且此人桀骜清高,岂愿与本世子为伍?” 晋师爷朝田岁禾走了一步,眼角浮起得意之色,田岁禾猜到他的目的,不安地抱紧了笋笋。 “娘子别怕,我们世子宽宏大量,只想成就大业,不屑于计较那些恩怨。”晋师爷笑着安慰田岁禾,继续同赵王世子献计。 “世子。小的仔细查过,这位娘子曾是宋家三少爷的遗孀,而她怀中的孩子,是宋大人的骨血!” “哦?”赵王世子的目光从剑上收回,探究地盯向田岁禾。 在今日前,田岁禾接触过权势最高的人是恭王世子,那位世子平易近人,连三年前初出山村的她都不害怕。 而这位赵王世子,目光阴鸷,看她时犹如苍鹰盯着猎物,只对视了一眼,田岁禾就仓惶地低头。 看着女子畏畏缩缩的目光,赵王世子狐疑:“晋师爷查错了吧?那位宋大人怎会跟弟妇有了孩子,何况只是个胆怯的市井妇人。哪怕真有了私情,谁能保证他不会大义灭亲?” “不会有错。”晋师爷道,“属下的线人查过宋家,也查过恭王世子那边的人,事情就是如此!宋大人素有克己之名,竟与弟妇有染,为了寻这位娘子,还曾奔波两年都未放弃,可见执着。” 他又道:“这位娘子擅雕刻,若是我们刻了宋总督官印,去调苏扬二州的粮草,木已成舟,您说那位宋大人发现之后,是会大义灭亲,让心爱之人落得个雕刻官印的罪名?还是会另择明主呢?” 赵王世子沉吟,“高!高!这一出可比直接拿人威胁高明!若宋持砚察觉官印有假,我们可再用其妻女威胁。若他未发现,官粮被我们盗得,他也会因渎职受牵连,届时他只有我们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晋师爷,当初父王不曾重用你,是父王糊涂啊!”那位世子提着剑,仰面大笑着出了营帐,“晋师爷,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10节 晋师爷恭送主子离去,营帐中只剩几个护卫、晋师爷、田岁禾母女。 尽管双腿已软得几乎站不住,田岁禾还是强撑着,将孩子护在怀里,强忍道:“您想错了,宋持砚他没那么喜欢我,就算喜欢,也不见得会为了私事耽误公事……你还是放我走吧。” 那位师爷只是笑,不与她辩驳,“晚间我会弄来一份漕运总督盖过官印的文书,娘子雕工精湛,应当能照印子仿出印章吧。还有一个时辰可休憩,行路疲倦,带孩子安置吧。” 他把母女俩带到一处营帐。 营帐中陈设物什一应俱全,是贵客的待遇,营帐的外头却围满了兵马,宛若铁桶密不透风。 * 女儿无忧无虑,吃完饭已很快睡下,田岁禾坐在营帐中,看着怀中的女儿,目光逐渐失焦。短短一个时辰,她仿佛经历了许多年之久。 多年前,阿翁醉酒时曾说过胡话:“早知……早知道会这样,这亏心事就让师父去做吧!老头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少时她不懂阿翁在哭什么,知道石碑上刻着什么那日,她才懂得,阿翁是在后悔,但她依旧无法全部体会老头子的心酸。 今日方知。 谁能想到呢,多年之后,阿翁的另一个徒弟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被人用孩子家人要挟着去私刻官印。 老头的音容笑貌在那一刹清晰,田岁禾好似看到从前那双总是在笑的浑浊老眼中的哀伤与自责。 最得意的徒弟,却走上了为虎作伥的路,即便这并非阿翁导致的,但他还是自责,懊悔教给他精湛的技艺,让他走上绝路。 田岁禾忽然庆幸,幸好她是在老头子不在的时候,被赵王的人威胁。 不然,她无法想象瘦弱的阿翁会多自责,他已那么苍老,怎么能再一次承受那样的哀痛呢? “唔,阿凉,要赢……” 怀中女儿翻了个身,满足地吧唧着嘴,想来是做了个美梦。 田岁禾心里又被绳捆紧了一圈,更喘不过气。 阿翁不必经历再一次的痛苦,可还有女儿,这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亲人。 她要怎么办? 营帐毡帘动了,那位晋师爷负着手走了进来,把一张文书拍在田岁禾面前桌子上,“田娘子,照着刻吧。” 他甚至都不曾问田岁禾可曾考虑好了,俨然算尽一切。 田岁禾看着文书。 她怀着一点没底的希望道:“可印出来的章纹和印章不一样,我可能……没法刻出来很像的。” 晋师爷和气笑笑,看着她怀中的稚儿:“这孩子生得跟仙童似的,也懂事,一个糖人就能哄好,想必很得娘子疼爱。” 他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弯下身要去逗睡梦中的孩子。 那指尖落在田岁禾眼中,无异于刀剑,她倏地用身子护住笋笋。 “别动她!” “娘子见外了,孩子如此可爱,我怎忍心伤害?但世子爷恐怕没那么心软,当初为了说服一位官员,硬是当着那人的面,将他家中稚子的手指头,脚指头,四肢……一点点卸了,嘶……孩子哭得属实可怜啊。不过娘子不同,看在宋大人的份上,只要娘子配合我们,别说保孩子安然无恙,我们还能保孩子一生富贵,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子想必清楚此理。” 每一句话都像刀,在田岁禾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划上一道。 想到笋笋会经受那些惨无人道的伤害,她就不住发抖。 晋师爷精明的眼中露出笑意,拍了拍手:“为母则刚,田娘子技艺精湛,又有女儿陪伴,定事半功倍。” 田岁禾浑身发冷,她不想帮他们做事,可怀中孩子牵动着一个母亲的心,本能冲破内心重重纠结,从她舌尖溢出来。 “……你们,要我多久刻好。” “两日,但越早越好。哪怕是故意拖延,这两日也够娘子拖的了,但两日之后,倘若还未刻好,这么可爱的孩子可就要遭难了。” 晋师爷成竹在胸,撂下玉料和雕刻的用具就先行离开了。 * 苏州城夜色沉沉。 宋持砚来到了与恭王世子约定的地方,就赵王旧部近日的异动商议,皆得认为赵王不会从此安分。 箫呈道:“我那堂兄如今在赣州带兵,被皇爷爷下旨回京请罪。他曾任赣州都督,手下有兵马,或许会起事。” 宋持砚颔首,“但这些年,赵王为陛下做了不少事,如今虽受废黜,但陛下还留有情分,他们应当会先暗中筹划。期间假意安分,以迷惑陛下。” 箫呈说:“父王也是如此说,让我务必稳住,切勿打草惊蛇,无乱发生何事,都要等。等他们先起兵。如此才不会被陛下怀疑是党争。” 二人达成了一致,暂且无话,宋持砚沉默地饮茶,箫呈看他神色,笑道:“怎么,又受挫了?” 宋持砚不言语,又饮一杯。 外头护卫忽地急急奔来,慌道:“公子,不好了!田娘子和小小姐被一伙精锐劫走了!” 方才还冷脸沉默,宋持砚猛地起身,大步开了门,沉声急问:“发生了何事?” 护卫简要说了,箫呈面色变了:“这定是我那堂兄做的!” 宋持砚面色沉肃,毫不犹豫地拱手请示:“世子,请准臣调动人马追人!” 箫呈迟疑了,方才他们还都认为需要引蛇出洞,如今怎能打草惊蛇?父王反复定住他,要想成大事,需顾大局。 他回绝了:“大张旗鼓去搜,必将惊动他们,本世子可以派出私下蓄养的精锐,不必你亲自冒险。” 没有上官准许,宋持砚无法调更多兵马,他也早已料到恭王世子会如此决断,并不意外。冷道:“下官亲自去。” 亲自更是凶多吉少!箫呈拦住他,狠心道:“你若去了,只会再搭上一条命!田娘子也不爱你,你又何苦轻贱自己?你是朝廷命官,也该顾全大局!” 宋持砚僵了僵,望着远处:“您就当是臣执迷不悟。”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自己的心,相比让她独属于自己,他更希望她安好。 箫呈还想劝,宋持砚目光冷下:“若今日被抓的是您的妻女,您还会如此作想?” 箫呈的手无力垂下。 他摇摇头,取下一块令牌,“是我失言。这是我的令牌,可在沿途以替王侯办事之名,调数百兵马在关口等候增援。但切记不可带入军营,否则若是赵王世子反将一军,你将被论罪!再多的……我凡帮不了你了,祝好。” 箫呈背过身,负着手不再看他。 宋持砚拱手:“多谢世子成全,臣必求得两全!” * 田岁禾曾听陈青梧说起,二十多年前那桩假章贪污案。 “那年徽州民乱,朝堂拨了军饷,国舅为了填补亏空,私自寻匠人刻官印,挪用了军饷。匪乱得不到镇压,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不久后有人检举国舅,先皇后全族流放,众多官员被杀。” “我身边那小丫鬟,便是因为家中吃不起饭,被爹娘买了,这样的孩子在徽州数不胜数,能活下来就已是难得,还有的人家为了活着,甚至易子而食,当奴仆又算什么?” “谁能想到居然是赵王陷害国舅,一枚假章,让众多无辜百姓、无辜官员受害……” 田岁禾每刻一刀,陈青梧的话就在脑中过一句。 赵王世子要刻官印用于运粮,从扬州开始谋反,若是他成功开始了,战争再也无法阻挡。 扬州,她离开徽州后的新故乡,会和当年的徽州一样惨烈。不止扬州,其余地方都会遭受战乱的蹂躏。 田岁禾只是一个雕刻铺子的小掌柜,勉强认得些字,没读过兵书,从不了解朝局据,但她知道什么叫饿殍遍野,什么叫人命关天、血流成河。知道这枚印章会带来灾祸,有无数和笋笋一样天真乖巧的孩童被卖为奴,经历易子而食。无数和阿翁一样孱弱的老人,佝偻的身子会被践踏在马蹄下。无数阿郎那样开怀的少年,被迫提着刀枪上战场…… 田岁禾没有经历当年徽州的惨状,此刻却犹如置身其中,耳边都是哭喊声,鼻尖尽是血腥味。 她的手抖得越发厉害,才刻到一半,那一刀又歪了。 “哎呀!” 晋师爷搁下茶杯,他时常过来盯着她雕刻,每次他一来,田岁禾都会装作认真琢磨且有了头绪,避免他们伤害笋笋。 方才实在没控制住,想到自己手中的刻刀,会间接杀死无数人……她就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她的手。 晋师爷叹气:“田娘子,这是第三块弄坏的玉料了,王府虽说富庶,禁得起这样靡费,但有的人禁不起啊。” 他来到一旁垂着脑袋,安静玩磨喝乐的笋笋面前。 “别动她!” 田岁禾猛地起身,她一动,她身后的士兵也用长矛拦住她,喝道:“别动!” 田岁禾被剑拦着,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晋师爷走向女儿。 “好孩子。”晋师爷在小青笋跟前蹲下,“玩个把戏好不好,阿翁用这枚小刀在你的脸上划上一刀,给你个糖人,愿意么?” 小青笋小脸煞白,奶声奶气地道:“不好,笋笋怕疼。” 晋师爷和蔼笑笑:“那如果,让阿翁划你一刀,这样就不会划你阿娘了,你可愿意?” 小青笋抿住嘴,眼巴巴地看向田岁禾,母女二人对望,田岁禾望见女儿眼里的纠结,她多希望孩子能再自私一些。 可小家伙充满孺慕地望着她,眼中星辰闪烁,仿佛阿娘就是她的全世界。小手揪着衣摆,忍着怕点了头:“不划阿凉,就愿意。” 田岁禾泪如泉涌。 她再也支撑不住,泣不成声,哽咽道:“别伤害她,我会好好刻,我能刻出来的……” 晋师爷这才满意,塞给笋笋一个新的玩具,“鄙人就再信田娘子一次。娘子有良心的人,不想殃及无辜,可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又谈什么良心呢?” 晋师爷走了,还把守在营帐里的兵士都支走了。 这是两日里,田岁禾和女儿第一次不被旁人监视,短暂的自由,却像上断头台之前吃的酒菜。 她握着刻刀,不知道该刻向哪,是自己和孩子,还是那枚印章? 刻刀所指的方向,是她如今能选的路。要是刺向自己和孩子,她不必违背良心,成为罪人,女儿也不会受凌虐。可她是人,不是圣人,她也怕死,想要活着,更怕女儿疼,怕女儿有个好歹。 女儿还那么小,对人世充满好奇与憧憬,田岁禾下不去手。 可刻向印章,就有可能酿成大错,推动战乱。 田岁禾视线被眼泪染得模糊,看不清东西,和内心一样没有方向。 “阿凉!不哭哭!” 女儿还不知道娘亲为何难过,爬过来用小手给娘亲擦泪。 “阿凉,给,给阿凉玩。” 她把新得的玩具塞给田岁禾,以为这样阿娘就能开心。田岁禾望着女儿,猛然把她搂入怀中。 她想起当初,她缠着要跟阿翁学雕刻,老头一度很忌讳,可田岁禾实在瘦弱,阿翁担心她无一技之长傍身,恐怕日子会穷困潦倒,因此粗略教了一些。 年少的她不甘心,常偷看阿翁雕刻,琢磨他的技法,阿翁发现后很是慌乱:“芽儿,有的东西不要学太精,对你不好!”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11节 千防万防,田岁禾的天资难防,她手艺还是一日日地随年纪疯长。 她天真地以为,阿翁只是太胆小了,只要她安分守己,永远都不会因为手艺太好而被坏人盯上。 可现在。 田岁禾抱着孩子,脸埋在孩子毛绒绒的发顶,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哭着认错道:“阿翁,我……我后悔了……” 她后悔了,更早之前,她就该听老头子的话,不该偷偷苦练。再晚一些,她该听宋持砚的话,好好留在他身边,受他庇护,而不是非要出去闯一闯。 再或者…… 她就不该把孩子带到世界上,让孩子受大人的纷争波及。 无数的后悔砸下来,堆成高山,将她和怀中的女儿的命运死死困住,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想随之倒下。 阿翁出现了,老头的手瘦得只剩苍老的皮,拉住她和阿郎嘱咐:“芽儿,好好活着,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倒下!” 阿翁很快消失了,苍老的脸变成了女儿稚嫩的面庞,她虽年幼,但也发觉了阿娘的不对劲,有些着急了:“阿凉,阿凉,怎么啦……” 田岁禾醒了,“对,对,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不能倒下。” “阿凉没事。”她用女儿的袖摆擦泪,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把孩子揽在怀里,不放过每一刻的相处。 她拾起刀,继续手上的雕刻。 记得宋持砚曾说过,官印上是会藏着玄机的,看似印出的章纹一样,实则有些地方很有讲究。她回忆他的话,冒出一个想法,若是在刻印时在细微之处动手脚,或许宋持砚他们就能看出来。 她从未试过那样的技法,但为了给自己和女儿谋一条生路,也为了良心,她愿意试一试。 但开始之前,田岁禾悄悄把一枚刻刀藏在了衣袖之中。这是她给自己和女儿,留的最后一条路。 刻漏在流逝,田岁禾不停地雕刻,很快有了雏形,晋师爷给时间也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 接下来是最难的几笔。 她握着刻刀,不知如何下刀,更不知会不会看出来。 “人呢!” 帐子外忽地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呼喝,一个提着剑的高大将士闯入了,冷冰冰地盯着田岁禾母女俩。 “晋师爷让我来催!还有一个时辰,刻多少了!” 田岁禾手一颤,竭力冷静:“我……就快了,还差最紧要的几刀,劳烦官爷先回去等一等,很快就好。” 那将士没出去:“你这女人说不定要动什么手脚,师爷不放心,要我守着!”他冷着脸靠近她。 田岁禾抱紧女儿后退,但将士却凑过来低声说。 “是我。”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结局,是个大肥章/ 第60章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 语气和声音也很陌生,但田岁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认识的人中能乔装得如此像,除了楼飞还有谁? “阿飞?” 怕惊动怀里熟睡的孩子, 她不敢太大动静,轻声问:“外头怎么样了,宋持砚和官府可察觉了?” 楼飞道:“他的人在我之后,遇了埋伏, 生死难料。这狗世子太狡诈了, 营地驻扎在这样隐蔽的地方, 戒备森严,苍蝇都难进!” 楼飞拉起田岁禾, “时辰不多了,等不及我回去报信搬救兵, 阿姐,我先带着你走吧。” 田岁禾把怀中安睡的孩子塞给楼飞,“你带着笋笋先走!” 楼飞脸色变了:“阿姐要二取一?我不要, 我要带阿姐走!我疼笋笋是因为她是阿姐的孩子,阿姐死了,我就不疼她了!” “阿飞, 算我求了你。”田岁禾急切道,“笋笋是我的命,要是她被我牵连了,我也不想活着了。我的章很快刻好了, 他们不舍得杀我。我与他们周旋一会,能等到你回来的,你还听阿姐的话,就带笋笋走!” 楼飞拗不过她, 也心疼小青笋,这个孩子他看着长大,当初因为他和友人的失误,险些让孩子走丢,因而他一直很自责。 楼飞只恨自己,为何武功不能再高一些,一起救下两人? “我答应阿姐,如果我成功带笋笋逃走,我会在天上放只鸽子,阿姐听到它的叫声,就不必担心了。但是阿姐,你要等到我回来,实在不行,你就刻个真的,别想什么大义良心了,你活着就是大义!” 楼飞抱着熟睡的孩子走了,到了帐外,被其余兵士把拦住。 “你哪里的?世子说了,这个女人和孩子得留在这。” 楼飞取出偷来的令牌,颐指气使道:“世子不在,晋师爷不放心这女人,要把孩子跟那女人分开安置。你放心,那女人还在里头。” 兵士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田岁禾还颤抖着在雕刻。 晋师爷足智多谋,是世子跟前的大红人,他们不敢得罪。只要看住那女人,让她留在营中就好。 “走走走。” 楼飞抱着孩子往晋师爷的营帐走去,趁着旁人不曾留意,拐入一处人少的地方,跃起轻功离去了。 他回头看了眼田岁禾所在营帐,眼眶不觉红了。 阿姐,要撑住。 * 笋笋得救,田岁禾如释重负。 楼飞身手是好,可以一人混入营帐中,可带着人出去却男。 她跟着逃出去,几乎不可能顺利逃走,可如果他只是带着笋笋逃走,还能有八九分成算。 但还不确定楼飞和女儿能否顺利逃出,田岁禾煎熬地等了许久,还是不曾听到楼飞的鸽子叫声。 她浑身发凉,后背衣裳被汗水浸湿。心被漫长的等待揉来捏去,外头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 咕,咕咕…… 田岁禾活过来了,忐忑不定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她看着手中印章,笃定落下最后那刀。 这一刀不再只是细微地做出区分,而是刻得更明显了。 她要再赌一次,要是被赵王世子发现了,她大不了就下去陪阿翁和阿郎,要是赵王世子没发现,但用印章的官员一定可以发现,他们只要不照做,赵王世子就不能得逞。 她也还能再撑数日。 唯一的软肋被抽走,田岁禾的手不再颤抖,软弱的身躯里,倔劲儿气破开血肉在疯长。 她握着刻刀,像闯江湖的刀客握着自己的刀,像读书人握着笔。 最后一刀落下,帐子外有人暴喝了一声,是那个赵王世子,让人畏惧的声音杀气腾腾。 “混账!” “怎么办的事!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抱出去了!倘若本世子的大事耽误了,你们就提头来见吧!” 田岁禾一口气悚然提到心口,那位世子已提着剑,大马金刀地入内,剑尖直指着她。 “你这妇人好大的气节!竟偷偷把孩子送走!你如此胆大包天,想来也在印章上动了手脚吧,竟然敢欺骗本世子,本世子就成全你!” 他没了耐心,滴着血的剑尖直直朝田岁禾额头来! 刀尖的血溅到田岁禾的脸上,她思绪空白,猛地闭上了眼。 此刻她又想起阿翁。 阿翁教给她技艺,是希望她能谋生,而不是希望她为坏人做事。想到那没牙的老头,她的眼中溢满酸涩,同时豁然开朗。 如果她能在泉下见到阿翁,她会告诉老头,技艺本身没有错,把徒弟教成出众的匠人也没错。 阿翁没错,那为了家人不得已刻假印的学徒也没错。 错的,是那些不知足的权贵! 尽管在抖,田岁禾的心情却十分平和,她没有对不起良心,也没有对不起笋笋,她不后悔! 只是很遗憾,她不能把那夜没说完的话,亲口与宋持砚说了。 “世子!” “世子不可啊!” 晋师爷冲进来,拦住了赵王世子的刀,“世子,不可冲动啊,这女子还有用,还有大用!” 赵王世子阴戾的目光钉向晋师爷,“她女儿已被救走,这女人势必不肯老老实实刻章,留着何用!” 世子秉性暴躁,没有半分赵王的深谋远虑,晋师爷无奈:“宋总督带人追来了,被我们在那一带巡查的人马伏击,被困在山上了!世子若是能抓住宋大人,用这女人和他的性命要挟他,不比印章管用?” 赵王世子收了剑,痛快地大笑:“晋师爷好算计,本世子就再信你一回!为表诚意,吾亲自去抓人!将士们,随我走!” 这位杀神提着剑走了,田岁禾错愕,她以为宋持砚只是派了手下来,没想到他竟自己来了?! 这个傻子…… 晋师爷打定主意要拿她当人质,为了避免方才的失误再发生,惹得世子不悦,他干脆坐在田岁禾营帐中守着,优哉游哉喝起茶,等了两刻钟,外头的兵士急急来传话。 “师爷!我们营里发觉了细作!应是宋大人的人!” “谁?!” “宋大人的人。” 田岁禾与晋师爷同时起身,晋师爷目光凌厉地扫过来,她吓得重新坐回去。晋师爷抚了抚胡须思忖,茅塞顿开:“这是出声东击西之策啊!把世子引去北山,再带人混入营中,幸而我早有防备!押进来,随本师爷看看来的是哪路神仙!” 士兵押了个人进来。 “这……” 田岁禾捂住了嘴,不敢当着晋师爷的面说出他的名字。 宋持砚脸上溅着血迹,狼狈不堪,傲然矜贵入骨。他无所顾忌:“岁禾,我来了。” 晋师爷认得他,咬着银牙冷笑:“宋大人真情种,竟潜入世子营中,汝女和飞贼已被我们的人拦下,你的女人也在我等手中,宋大人还想重续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日子,需记住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道明意图:“世子爷需要宋大人写一封亲笔信,调用扬州兵马和漕运,还望宋大人倾力配合。” 他给他们一刻钟叙旧,收走帐中所有刀具,扬长而去,只留下几个兵士在帐外守着。 帐中只剩田岁禾与宋持砚。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12节 才两日不见,田岁禾心境却比上次时隔两年再重逢还复杂。她偷偷地看了宋持砚一眼,发觉他在直直盯着她,好像一旦离开视线,她就会消失,她愣了愣。 宋持砚薄唇滞涩张合,声音很沙哑:“抱歉,我连累了你。” “不,不是的……” 他一这样,她反而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这些年她读了书,知道这别扭的感觉叫近乡情怯,生死关头,她没那么多时间去别扭,重新抬起眸,深深地凝望宋持砚。 目光噙着万千情绪,她却只是说:“笋笋没事,被救走了,晋师爷方才的话,是吓唬我们的。” “我知道。” 宋持砚眉宇间的锁略松。 在这急迫时刻,在敌营之中,他们竟然又都沉默了,过了好几息,两人异口同声开口。 “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我以为你死了……” 说到一半的话又同时停下来,田岁禾觉得没必要往下说,宋持砚也没一样,他笑了下。 “祸害遗千年,我死不了。” 他一逗她,田岁禾反而想起眼前的难关,苦笑着道:“但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你都被一锅端了。” 宋持砚双手被缚,无法靠近她,只能安抚:“不会。我既来了,有的是活路。”他示意田岁禾凑近些,附耳道:“此次我是故意被俘,他们营帐的中混入了我的人,早已准备就绪,一旦收到信号就会趁乱烧了粮草,再来救我们出去。” 哪怕是还未实现的话,可宋持砚就是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沉稳——不发疯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的话拂散了田岁禾心头阴云,只觉如绝处逢生。 唯一的麻烦是,宋持砚为了先确认田岁禾无恙,主动被俘,如今他的手被缚着,身边也没有刀剑,只能等他的人先动手,多少被动。 宋持砚蹙了蹙眉,也许是危急时刻人也灵光了,田岁禾竟然只一眼就懂得他在愁什么,她露出藏在袖子里的刻刀:“看。” 女儿无恙,宋持砚又给了她希望,田岁禾心情愉悦。 她得意得扬了扬刻刀。 然而宋持砚却不见喜色,他望着她,神色沉下。 这样的他让田岁禾畏惧,她困惑道:“这刀有问题么?” 宋持砚没回答,闭上眼,眉间紧蹙,滚动的喉结抑着情绪。睁眼的时候,他又在凝视着田岁禾不说话,清冷的凤眸竟是逐渐变红了。 他望着田岁禾,哑声说:“岁禾,你打算自戕。” * 来时途中,宋持砚片刻不曾停歇,恭王世子派给他的心腹宽慰他:“宋大人放心,听闻田娘子深明大义,必定不会为虎作伥。” 宋持砚未曾言明,他最怕的,便是她的深明大义。 他很清楚田岁禾,她柔弱、无助,可也有着世间最倔强,最纯粹的心,轻易不会违背本心。 但他依旧怀着希冀,她那样胆怯,或许会为了自己和孩子能活命,屈从赵王的要挟。 宋持砚也希望她能柔弱些。 然而她手中刻刀刺痛他的目光,从眼里刺入心中。 倘若他晚来一步,赵王世子相逼,女儿被楼飞救走,只剩田岁禾一人,她会如何抉择?宋持砚望着那小巧的刻刀,双眸刺痛越重。 田岁禾被他沉痛的目光看得心慌,心虚地捏紧刻刀,仿佛幼时说谎被阿翁逮着,“你别误会。我没那么不怕死,只是以防万一。” 她还想跟宋持砚说出她那夜想说的那句话,但眼下没法说这么多,也不想干扰他。 她迅速拿刻刀替宋持砚切开绳子,束缚解开,宋持砚决然牵住她:“岁禾,我会带你回家。” 这是田岁禾听过最动人的一句话,宋持砚握得很紧,像从前每一次桎梏她那样紧。 田岁禾第一次没有挣开他,此刻他的强势给了她勇气。 她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嗯,我信你。” * 半刻钟过后,宋持砚命人去请晋师爷:“我同意与你们合谋,日后事成,我要入内阁。” 晋师爷笑了,“宋大人是明智之人,大人有何条件,可待世子片刻后归来再议,眼下我需先把田娘子带走,以免大人心神不定。” 一旦被带走就不好逃脱,田岁禾躲到宋持砚身后。 宋持砚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双手依旧被缚在身后,对晋师爷道:“在下等不了,不妨就现在吧!” 晋说罢他身形似一道剑光,迅速来到晋师爷身侧。 “晋师爷!” “宋、宋大人?!” 宋持砚常年练剑,身手利落,兵士才戒备惊呼,晋师爷的脖颈处已抵上了锋利的刻刀。 宋持砚的寒意岑岑的声音也如一把刀,抵在晋师爷的耳际。 “不想死的话,放我们出去。赵王世子暴戾多疑,注定难成事,若你能随我回去,揭穿他的反心,恭王必许你锦绣前程。” 刀尖往里一寸,晋师爷顿时冒出冷汗,但他也不愿轻易背弃赵王世子,想先拖一拖:“宋大人,有事好商量,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宋持砚没有上他的当,朝外高喊了一声:“李宣!” 晋师爷不知他到底在喊什么,然而过了片刻,不远处的粮草营兵士惊恐大呼:“起火了!起火了!” 宋持砚冷道:“此行在下并非单枪匹马,朝廷亦派了人来,只怕你的世子已被俘,就算不曾,你失察导致粮草被烧,过后也免不了受罚,可以趁乱放我们离开了?” 且不说朝廷来人是真是假,但粮草被烧,世子暴,戾定会重责他,晋师爷跟着赵王多年不得重用,如今追随世子,不过是想一展宏图,是出自利益,而非出于忠心。如今无路可走,只能答应:“可、可以!” 有了晋师爷掩护,他们很快越过阻碍,和潜伏军营中的数名暗卫会和一道逃出去。 同时追兵也追了上来,月光下马蹄阵阵,浓烟滚滚。 “证人看好了!”宋持砚把晋师爷扔给李宣,抱着田岁禾上了马,在护卫掩护下策马往前疾驰而去! 护卫掩护下,他们很快甩掉身后追兵,逃到出山口。 田岁禾才知道,原来宋持砚说的恭王世子带了兵马是诓骗晋师爷的!他们只有官府派的两队援兵,以及十几个恭王和宋持砚的护卫。 逃到一处山神庙附近,林中突然奔出一伙精锐,为首的将领高喊:“世子有命!晋师爷叛逃,恐泄露军情,不惜代价杀之!” “杀!” 听声音他们至少有百人。 护卫纷纷迎敌而上,可他们人少,对面的追兵虽一时过不来,流箭却如急雨不断飞来。 好在只要出了这个关口,前方数里处,有数百的援兵等着。 众人策马急奔,宋持砚的马被射中了,他反应迅速,利落护着田岁禾跳马,堪堪躲过。 追兵趁机围上,宋持砚当机立断,命李宣速去搬救兵,自己带着田岁禾以及晋师爷躲入山神庙。 晋师爷可作为人证,因而此人不得有恙。未免他祸及田岁禾,宋持砚将晋师爷严严实实地捆好,再打晕了放在破庙另一角。 外头剩下的几个护卫根本不够抵挡,宋持砚提着剑出去。 田岁禾和抄起木棍想帮忙,被他按住了,清冷声音格外温和:“在里头待着,等我回来。” 宋持砚把狭小的庙门关上,田岁禾躲在山神庙里,刻刀抵着晋师爷,听着外头刀剑声,心急剧起伏。 扑通,她听到了人被刀剑刺中,坠下山谷的声音。 田岁禾用力捏着刻刀。 她担心是宋持砚,好在听到他因打斗而急促的声音。 “我无事!” 接下来这样的安抚,田岁禾听了好几次,可不断有杀手补上来,仅剩的几个护卫已快撑不住了。 到了最后,田岁禾透过门缝,对面的人剩下好几个,而他们这边,只剩下宋持砚一人。 他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前,不断迎击着前方的人,可他剑术再好,也敌不过对面十几人的夹击。 噗!一枚流箭射中他肩头,被宋持砚利落地拔去。 再是顽强,他挺拔的身影也一次又一次地被刀箭击中,衣摆被削成了碎布,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 田岁禾用力捂着嘴,眼泪疯狂地涌出,浸湿她指缝。 她不敢哭出声,怕让他分心。 只能无助等在门后,看着他一次次即将倒下,又用剑支撑住,终于追上来的十几个人只剩一人。 门板砰地一声,宋持砚支撑不住了,重重砸过来。 “宋持砚!” 田岁禾急切唤他,却听不到回应。 他靠着门板,手中的剑抵着地面,呼吸都几乎听不见,可他的身形像一道盾牌,一樽坚定不移的雕像,沉默地守护着身后的破庙。 田岁禾的呼吸随着他的安静而停下:“宋持砚!你醒醒,别死,你不要死,我们还没见到笋笋……” “我还有话没跟你说,不要倒下去,我们还要回去成婚,还要带笋笋去吃糖人,你醒醒!” “还有……我上次我就想告诉你了,我心里有你,我想跟你试一试,你听到没有!” 这是宋持砚最想听到的话。 可她的话一个字都不曾得到回应,宋持砚纹丝不动。 有一个追兵戒备地上来,走到宋持砚面前,举剑朝他劈下! 铿!已奄奄一息的宋持砚举起剑,利落地刺向对方。追兵防备不及,当即被刺中身亡。 而宋持砚也已是强弩之末,他手中的剑从手中落下,砸回了地面上。在短暂的迸发之后,他已失去了气力,扑通跪向地面,重重的一声砸在田岁禾的心上。 她失声喊道:“宋持砚!” 倒在地上的男子指尖动了动,发出虚弱的回应:“岁禾,我……无事,方才不过是装的,想降低他的戒备……看,他中计了吧?再来一个,我照样……一举杀之。” 他像平时哄他们的女儿那样,笨拙地哄她,声音沙哑虚弱,喉管里应是有血在翻涌。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13节 尽管如此虚弱,他依旧用身子抵着门,拼尽全力守护。 隔着门,田岁禾泪如雨下。 突然,山下传来人声:“公子!公子!来援兵了!” 田岁禾要推门而出,上前查看宋持砚的伤势,却又被他虚弱的声音拦住了:“别出来……或许……” 或许还有埋伏。 他这一句话最终没能说完,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援兵蜂拥地赶上来,宋持砚不放心地望着她,百孔千疮的身体依旧倔强朝外,誓死守护着。 田岁禾瘫坐门后,乖乖听他的话不曾出去,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试图让他再次清醒。 这次宋持砚再也没回应。 “公子!” 艰难地等到李宣赶到,田岁禾推门冲出来,踉跄奔向了宋持砚,他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那双清冷的凤眸早已闭上。 田岁禾心中一空。 * 三日后。 “多亏世子及时赶来,此次不仅押回了晋师爷,还俘虏了赵王世子身边一位小将和晋师爷。” “晋师爷为了保命,自然愿意投诚,交待他所知的机要。有了此人,对付赵王世子就更容易了。” 李宣交待完主子托付的要事,再次与恭王世子道谢。 “不,我受之有愧。”恭王世子沉重地垂着头,“若非我瞻前顾后,不肯加派人手,雪酲也不至于为了家国与私情两全,只身混入敌营。” 李宣虽在道谢,心里也是有怨言的,公子将恭王视为明主,助恭王平反冤案。赵王余党挟持了公子的妻女,恭王却为了所谓大局迟疑,幸亏后来及时赶到。 田娘子被抓前,赵王世子在滁州已招募了数万兵马,想多些成算才想收买扬州漕运总督,也恰好因此被田岁禾和宋持砚得知谋逆的打算。 田岁禾逃走,赵王世子的计划被打破,为了占得先机,他们刚逃出,他就迅速举兵。 但也因为宋持砚等人带回的军情,朝廷及时察觉,赵王世子才起兵,各方就已调了大军。如今也算应对及时。否则,恐怕要等兵马北上,朝廷才能察觉并应对。 这次叛乱虽来势汹汹,但应该很快能被压下,不会波及太多。 恭王世子还需奔赴战场,匆匆道了别,临别道:“此次多亏了宋大人和田娘子传回军情,日后回京,我定为他们二人求功! “让雪酲务必要撑住。” 李宣谢了恩,心中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更沉重了。 撑住,公子还能撑住么? * 扬州府天长县,一处依山傍水的宅子中,房前侍婢来来往往,抱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田岁禾手中拿着干净纱布,给郎中打下手。 总算包扎完,田岁禾遣退其余人,只留她和李宣,这才敢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郎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长叹:“宋大人身中数箭,好几处刀伤,虽未刺中要害,奈何失血过多,如今奄奄一息,诸位要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 田岁禾脚下发软。 郎中又道:“眼下病人昏睡不醒,属实不利于医治,若是能在明日清晨前醒来,尚还有些希望,若是再晚一些,只怕难料啊!” 田岁禾在塌边枯坐着。 “阿凉……” 笋笋摸了过来,田岁禾扭过头,孩子眼巴巴地立在门边,满脸的担忧,身后是内疚的楼飞。 在逃出当日,田岁禾就已与楼飞和女儿碰了头。因宋持砚重伤,他们没机会说太多。 这会总算能停歇片刻,楼飞立在门边,低着头不敢进来。 “阿姐,是我不好。” 这几日他一直很是自责。 要不是他跟宋持砚怄气,或许阿姐不会让宋持砚把其余护卫撤走,只留下尹寻一个护卫。再或者,如果他没有因为被阿姐拒绝而一走了之,继续留在扬州,说不定能在阿姐被挟持时,迅速把人追回。 “在去救阿姐的路上,我还想着宋持砚的身份只会连累阿姐,而我可以救阿姐,若是我能赶在宋大人之前救了阿姐,阿姐一定会选我。” “可是阿姐,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比不过他了。”楼飞望着榻上面若金纸,似乎已无生机的男子,“如果是我在阿姐身边,我也会拼死保护阿姐。但我不会为了大局,把自己的命搭上,要是不带着那个晋师爷,或许他还能带着阿姐逃走。” 如果是他被威胁雕刻假章,他也一定会果断地答应,而不是像阿姐那样,用自己的命去赌良心。 阿姐和宋持砚是一样的人,阿姐应该更爱宋持砚的。 楼飞很沮丧,田岁禾起身,到了他跟前,温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宋持砚,更不是我的错,错的是那些坏人。我怎么会怪你?你还救走了笋笋,让我可以既当个好人,又不辜负孩子,我们该多谢你的。” 得到她原谅,楼飞眼眶红了,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阿姐……我现在才明白,我为何喜欢阿姐,你太像我阿娘了,相比阿姐和我在一起,我更希望阿姐永远是我阿姐。你原谅我……我太高兴了,可我还是要跟你告别。” “告别?”田岁禾诧异。 “嗯!”楼飞用力点头,“赵王世子要打到扬州来了,我要去参军。” 听说他要参军,田岁禾多少担忧。这个少年某些程度上是阿郎的延续,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也确实把他当弟弟关心。 楼飞道:“我这样好的身手,该用在刀刃上。况且,我也应该长大了,不能总当个小飞贼。” 田岁禾没有拦他,“答应阿姐,好好回来,笋笋会等着你的。” 楼飞裂嘴一笑,“好!等我回来,我要教她喊舅舅!” 这一声舅舅算是某种和解,少年已认清了他对田岁禾的感情,也终于决定彻底放下。 田岁禾不无欣慰。 楼飞走了,田岁禾抱着笋笋回到宋持砚的榻边。 “阿凉,爹爹会醒么?”女儿担忧着望着榻上的人,难过道:“我不想他死,他这么好,还好看。” 田岁禾心中阴云再度拢上。 这几日她在照顾宋持砚和安抚女儿中忙忙碌碌度过,无暇去回想那一日逃亡时的回忆。 眼下稍一闲下,宋持砚撑着剑,守护在破庙前的背影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心,郎中的话更是让她忐忑。 “不会的,爹爹不会死的,他会醒来,陪笋笋买糖人。” 田岁禾搂着女儿,哄孩子也哄自个,这几日小家伙跟着大人连日奔波,已经很累了,倚在娘亲怀里昏昏欲睡,睡前还喃喃道:“嗯,阿娘,爹爹,要赢,要买好多糖人……” “嗯,要赢。” 田岁禾声音不觉颤抖。 她强撑起难受的心情守着宋持砚,等了时辰再给他上药,他的上身刀痕斑驳,伤口叠着伤口,数不清到底受了多少伤。 药足足上了半个时辰,期间田岁禾好几次要坠下泪,她望了眼逐渐分明的天色,已经快到破晓了。 离郎中说的时辰越来越近,田岁禾心情越发焦躁。 从未有一刻如此恐惧天亮。 又过了半晌,窗外天色越来越明亮。而床上的人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面色越来越青,这一幕勾出田岁禾脑中无数回忆。 阿翁咽气时,就是这样一点点褪去血色,阿郎被送回来的时候,面色就比宋持砚现在的青一些。 俩个亲人死前的模样在揪着她的心,而她很可能又要失去一个亲人,田岁禾被不安席卷。 对,是亲人。 不知何时起她已把宋持砚当成亲人,和阿郎阿翁一样的亲人。 这曾是横在她和宋持砚之间最大的阻碍,如今这个阻碍没了,却即将隔着生死的阻碍。 她再也压抑不住难过,像个孩子一样哭道:“宋持砚,你别死……阿翁死了,阿郎死了,你如果也死了,我就又少了一个亲人了。”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青年遍布伤痕的手上,那只手竟动了动。 田岁禾愣了,停下来哭声,但眼泪还在往下砸。 啪嗒,又是一滴。 不是错觉,那只手动了动,虚弱地抬了起来,在田岁禾怔愣之中,手的主人说了话。 “眼泪,是咸的。岁禾……你这样,是在我伤口,撒盐……” “咳咳……疼。” “啊?……好,好!那我不哭了。”他九死一生,终于醒了过来,田岁禾说着不哭,眼泪却更汹涌。 愣了愣,她朝外大喊:“大夫快来!死了……他死了!” 她太多欣喜,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门外守着的众人当下悲痛冲入,李宣一个大男人,还没进门就抹着泪哽咽。 “公子!” “……” 宋持砚突然很想笑。 为了配合她的口误,甚至闭上了眼,在众人的哭声中,他躺在榻上,虚弱地扯扯嘴角。 认识三年了,她一慌乱就说错话的习惯没变。 那么方才那一句“亲人”,是说错了话,还是发自内心的? * 宋持砚这一醒,意味着一脚迈过了鬼门关。 之后两日,在郎中和田岁禾等人一刻不停歇的照料下,宋持砚伤势已稳,彻底无性命之忧。 总算彻底放下心,但田岁禾想起那日的嘴瓢,依旧很难为情。 而自宋持砚醒后,她还像他还未和楼飞起争执时那样与他相处,多半时候会陪在他的榻前。 跟亡夫长兄借子后 第114节 笋笋偶尔过来,在爹爹跟前写字,哄他俩开心。 又过几日,宋持砚可以出屋了,郎中嘱咐他多见见日光,田岁禾会扶他出来在园子里晒晒。 这日风和日丽,园中花香阵阵,田岁禾端着药汤回来。笋笋趴在宋持砚椅子便,举着小手给宋持砚伤口扇风,俨然大孝女。 等田岁禾放下汤药,小青笋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爹爹说,羡慕我。” 田岁禾轻点她鼻尖,笑着问:“羡慕笋笋什么呢?” 笋笋摇头晃脑,掰着小手头历数:“爹爹说,羡慕笋笋可以……拉阿娘的手手,可以抱阿娘,亲阿娘,晚上可以跟阿娘,睡觉觉!” 田岁禾手一抖,勺中汤药撒了出来,滴到宋持砚身上。 汤药还有些烫,他蹙眉轻嘶,田岁禾连忙用袖摆给他擦拭,紧张道:“没烫到伤口吧?” 宋持砚没有说话,反手掌心圈住她的腕子不放开。 田岁禾没收回,眼帘垂得更低了,仍喃喃道:“是很烫么?” “不烫。” 宋持砚温柔的声音在上方,田岁禾刚想说不烫就松开她吧,他又说了:“但我想多握一会。” 她长睫垂着没回答,仿佛只是没听到,但没抽回手。 宋持砚嘴角缓慢地上扬,手从她的腕子处,移到她的手背,手指强势地嵌入,与她十指纠缠。 田岁禾手中的勺子掉地,纤长的睫羽开始颤抖。 宋持砚力气很大,他的手指也有点粗,嵌得她指缝有些胀。她没有挣脱,低声说:“那个,有点胀。” 宋持砚收了点力,把她拉得更近了,低沉的嗓音刮挠她耳尖,“岁禾,那日在山神庙,你说的话可还算数,可否再说一遍?” 田岁禾的耳尖唰地红了,“我……说话一向算数的,但我忘了我说的什么话了,总归……是算数的。” 宋持砚盯着她发顶,喉结滚动,气息沉而急促。 他太心急,忘了她脸皮薄。 然而哪怕只是这语焉不详,欲说还休的一句,也是他这几年求之不得,为之辗转反侧的。 不过相比她承认动心,如今他更在意另一处。 “那日我昏睡不醒时,你曾说过,我算是你的亲人,可算数?” 田岁禾眼帘更低了,耳尖也又烫又红,但她没回避。 “也算的。” 她被他温和的追问问得局促,使劲想收回手。宋持砚突然拉着她站起身,田岁禾担心他伤口,急切道:“你要去哪,你的伤还没好!” 宋持砚什么也没说,牵着她的手走出好一段,停下来回头看向一旁自己玩耍的女儿。 “不许偷看。” 笋笋两眼扑闪,狡黠地笑了笑,两只小肉手捂住双眼。 “笋笋很听话,不会看!” 宋持砚牵着田岁禾的手拐入了最近的一棵大树后。 “宋……” 她才要说话,他不给任何反悔的余地,按着她吻上来。 田岁初担心他的伤口,浑身僵硬,比身后的大树还木楞。 漫长的一个吻占据了心神,她的身子逐渐软成春水,腰身柔弱无骨,双腿几乎站不稳。 她的手攀上宋持砚肩头,羞涩地回应他,唇舌相互厮磨。 很久之后,宋持砚揉着田岁禾红肿的唇瓣,目光深深:“那日倒在庙前,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么?” 田岁禾睁着梨花带雨的眼眸,喃喃道:“问什么?” 宋持砚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黑沉凤眸紧盯着她:“我在想,若我死了,能不能也算作你的亡夫?” 田岁禾一怔,那日他拼死守护的身影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这一问,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说:“不,你不会成为我亡夫,因为若是你死了,我不会再嫁。” 一开始还能装一装镇定,可被他的话勾出即将又失去一个亲人的恐惧,她逐渐泣不成声。 宋持砚用袖摆给她擦泪,“有你这句话,我已足以。人生无常,若以后再有个万一,我还是希望你能忘了所有前人,找个人共度余生。” 这话很是违心。他其实容不下他们之间有任何人,否则也不会跟亡故的三弟斤斤计较,连叫她“阿姐”的楼飞都想一剑杀之。 可那日在山神庙的门口,为身后的她抵挡刀枪时,宋持砚才知道,原来他最想要的,是她活着。 “但如今我活下来了,往后,你的身边就只能有我。” 宋持砚低头,跟她额头贴着额头,他还想再问一句话,又怕逼得太紧让她后退,只能先压下。 田岁禾见他唇畔轻启,竟然猜到他想说什么,她想了半晌,“上次的嫁衣,挺好看的……能不能再给我做一身,主要是,我自己派人去定的话,我舍不得花那么多前,但是……它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欢。” 说到最后,话越说越乱,她干脆闭上眼:“总之再给我一套!” 宋持砚错愕,不敢置信。起先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后来不敢相信她的话,最后干脆不管。 哪怕是她口误了,哪怕要反悔,都容不得她了。 宋持砚抱紧她,“好。” 他又吻下来,漫长的吻之后,宋持砚低下头,眼中幽潭深邃,盯着田岁禾追问:“若以后我也死了,我与三弟,谁是你的亡夫?” 还是田岁禾熟悉的强势,但如今她已经不怕了,他的强势从一道牢笼,变成了一把剑。 就像她不离手的刻刀。 她信任一人,就会爱屋及乌,因此也信任他的强势。 田岁禾道:“两个都是,但两个亡夫在底下会打架,每年要烧的纸也有点多,你还是活着陪我吧。” 虽未得到宋持砚孜孜以求的回应,但箫呈说得对,活人比及死人,最大的凭恃是活着。 只要他陪伴田岁禾的岁月够长,哪怕百年之后,三人在黄泉碰头,亡夫与亡夫之间也有高低之分。 宋持砚凝视着她。 田岁禾也配合地环住他脖颈,什么都没说,只是对视了一眼。 小径处来了个仆从,引着恭王世子,见椅子旁只有小主子,诧道:“小小姐,大人和娘子呢?” 田明熙双手捧着比小脸大的烧饼,啃得津津有味,舔了一口手指,才指了指大树后。 “爹和娘亲,在亲亲呢。” “笋笋很听话,没有偷看!你们也要听话,不可以偷看。” 粗壮大树后,田岁禾脸红了个透,两人像私会被抓的少年,双双屏息收声,纹丝不动。 顾及田岁禾羞怯,宋持砚想松开她,再道貌岸然出去解释。 田岁禾却仰头,捉弄似地,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 吻完她想从另一侧抛开,把难堪的场面扔给宋持砚,刚冒出这个打算,就被他扣住了腰。 风吹树动,心随风动。 树荫下,年轻男女亲昵依偎,交换着心跳和唇舌。 -----------------------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卡在吃盐哥得到禾禾接纳这个节点好啦,正文完结不代表他夫位稳了,番外禾禾会继续调.教他,吃盐哥也还得卖力地哄老婆孩子,从妒夫变人夫。/ 这本正文发得太快了,只走了几个榜,番外就不能日更啦。会根据榜单字数要求更新,周3-4更。/ 这几天加班太多,休息休息,6号上午九点开始更番外,谢谢小天使们体谅[红心][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