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她一心求死》 第1章 《老祖她一心求死》作者:纪出矣【完结+番外】 简介: 【一心求死的女主vs+臭脾气天定之主】 七千八百万岁的天境老祖段九游,她活腻了! 自九千岁那年起,她就把“求死”刻进神髓,只盼辅佐完十任帝君,便能了结这漫长神生。可偏偏卡在第十任—— 诸神混战中,她瞧着荒主帝疆煞气冲天,随手帮龙族神君白宴行杀了他,结果发现杀错了。她必须把人捞回来扶上帝位! 为了求死,段九游硬着头皮去捞人。 但谁能想到,人是捞回来了,脾气却不好,她还得费心费力哄这个年纪不大脾气大的要命的“大爷”! 段九游真的气。 可转头她为救他剔掉无痛神骨,他偷偷为她剜心止血。 一个一心求死却总被绊住,一个又冷又傲却独对她服软。 怎么办呢。段九游苦恼望天。 她好像……又不太想死了? 第1章 太上天岁 老祖她一心求死 新任帝君白宴行一直在消化一个内容。 就是他的神官,昨天刚陪他举行完登帝大典的段九游,跳崖了。 他反复回忆与她的相处,从认识到现在,一共三天。 第一天,他在跟大荒之主帝疆打架,那是一场关乎两族存亡的夺天之战,谁赢,谁就是三界之主。 九游帮了他,他因此得胜,并以湛卢之力将帝疆封印。 第二天,她睡醒一觉过来问他,什么时候登基。他是个简单的人,不喜铺张,大典于他不过是个形式,于是决定当天就办。 段九游被他封为一品神官,一人之下,群臣之上。 第三天,她不活了,悬杖之崖说跳就跳,这地方又名神仙冢,跳下去的神仙连根头发都不会剩。 但是此刻令他不解的不止这些,而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人,现在带着一脑袋血爬上来了。 很多人涌上前去唤她“老祖”,那是她这一宗的弟子,早知道她要寻死,提前穿了孝衣,还扎了好几个花圈。 他们将她团团围住,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深的震惊。 怎么没死成呢? 所有人的表情都在传递这个信息。 包括段九游自己。 “您先别生气,想想过程有什么不对。”一名弟子说。 “我后脑勺炸开了。”这是段九游的声音,“没多一会儿又长好了。” “那不是跟之前一样吗?”弟子道。 “对。” “是不是摔的方向不对?” “也不能脚先着地吧?不如砸头死得快……” 他们说得投入,没注意朝臣这边脸色越来越黑。 白宴行看到几个辈分大的老臣拄着拐杖找她吵架去了,天境初定就有神官自戕,这不是活要人命么? 白宴行透过攒动的人影观察段九游,形象实在不佳,皱着眉头叉着腰,糊着一脸头发一脸血。 老臣们七嘴八舌地说话,她一句没听,独自烦了一会儿,就那么目中无人地走了。 老家伙们因此激愤难当。 “她眼里到底有没有帝君,有没有天规臣律!她以为她是谁——” 你说她是谁? 白宴行让人给自己搬了把椅子,边听边看边想。 段九游确实来头挺大的。 首先一个是鳌宗之祖。她是这一派的立派祖师,由于寿命太长,活个没完没了,以至于鳌宗历经蛮荒,上古,中盛整七千八百九十四万年,仍然只有她一任宗主。 其次便是她的本体,全称为上天入地与天同寿山海云中鳌,又名大齐山巨鳖,千万年岁月在她眼中不过沧海一粟。 再次是职务,天界第一神官,尊号太上天岁,从第一任帝君开始至今九任,都任她为首神,不论王朝如何更替,由谁执掌,段九游都是雷打不动的仙班第一把交椅。 那九游厉害吗?众说纷纭。 他们这一族不太修攻击类术法,完全是以自身为武器出战,一具鳌身可以抵御世间一切法术,即使受伤也会迅速愈合。她没有要害,两方交手到最后,不是被撞死就是被耗死。 这个场面白宴行前天刚见识过。 荒主帝疆,就是被大齐一族以鳌阵围堵,撞进天水石壁,击杀而死的。那样的阵仗,现在想来也觉震撼。 天水石壁为何物,三界至硬之石,当年聚灵神尊想要拿它铸剑,用去无数神兵劈砍,只得一点屑屑。 九游一撞就是一个大坑。 帝疆是谁?诸神乱战之后,神力最强之主,虽说当时已与他鏖战数月,依然没人想到,段九游能在两弹指间,结束这场战斗。 白宴行想得入神,长久不语,以至于群臣都以为他在生闷气,以己度人的问,是不是在思索处置段九游之法。 他们这里有,并且很自然地分成两派,一派建议严惩:削权,降职。一派希望以德服人,要跟她谈谈。 谈谈? 白宴行笑了。 一个敢在两族大战之时为天择主的人,会听谁的训教? 老臣们见他反应不大,不甘追问:“段九游罔顾臣规,帝君难道不打算追究?” “追究什么。”白宴行淡笑开口,眼中警告之意已很浓烈。 他不在意这些,也不打算处置,不过她就那么走了,他确实有点不高兴,欺负他年纪小么?连声招呼都不肯打。 但是相比这些,他更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死。 ——“活够了。” 晚些时候,白宴行去地息山见九游,得到了一个非常直接的答案。 天黑着,她坐在院子里,身下是一团绵软的云,她将自己整个扔在上面,是个老太师式的坐姿,长发铺了一云椅,头向后枕着。远处吊着一盏昏暗的竹灯,照不见面容,只能看见一双纤白莹润的手,搭在状似扶手的位置。 云团一上一下轻动,合着她手指的节拍,像把听话的摇椅。 “七千万年。”她接着刚才的话说,“就算是块石头也活腻了。” 她问白宴行,“你今年多大?” 白宴行说:“两万六千岁。” “没经历过太长岁月,不知道看不见尽头是什么心情。”九游音色缥缈,像徘徊在夜里的风,“天人有寿,会老会死,只是比凡人缓慢,我偏就是非常慢,慢到我那些老友坟包长草,依然没有要死的迹象。” 她伸出一条手臂,引他去看院子里的坟包,那里凹凹翘翘,长着一人多高的野草。白宴行一直以为是片竹林,如今看来,确实是该拔一拔了。 她说:“这些老东西心眼多得很,拜把子的时候都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盼着跟我与天同寿,不知道我更希望这些短命鬼能把我带走,可惜都没我命硬。” 她的话长者气息很浓,音色却是慵懒细软的小鸟嗓,说话时带有一点鼻音,据说是回来以后跳了次海,呛的。 段九游说:“我们这一族很难死,皮糙肉厚,血多寿长,我不是清心寡欲的性子,宗皇知我早晚会有活够的一日,神归三十三重天时给我留下一个机缘,只要辅佐十位帝君登位,就能决定自己生死,你正好是第十个。” “尊神宗皇。”这个名字太遥远,白宴行回忆了一会儿才道,“预言之主,由他口中留下的机缘,应是不会有偏差。” “但是我现在死不了。”段九游语气不快。 息山以东是往生海,专吞仙人之心,她在里面泡了两个时辰,一点事都没有! “……”有没有可能,十帝机缘只是宗皇一句戏言? 白宴行拿不准段九游的性子,压下没提,换了一个方向道:“天境江山一直是能者居之,我记得宗皇功绩卓绝,却不知为何没有做帝君?” 九游说:“他与我是近亲,天界有定规,鳌族不得执掌天境,只能做辅臣。不然一人称帝总也不死,岂非是一族天下了。” 这也是大齐一族长久被重用的原因,他们对帝位没有威胁,能够从一而终,是罕有的纯臣。 白宴行感慨:“群雄逐鹿,也是有利有弊,一旦意见相左,就是一场乱战。” 白宴行这一代就是如此,三十六神州各自为政,都想争掌天境,便就爆发了诸神之战。 这一仗打了六十万年,段九游最初还有兴致观战,后来发现总也打不完,就抓了一把枯睡丹睡觉去了。 醒来以后只剩下白宴行和帝疆。 “为什么选我?”白宴行一直好奇这个问题。他和帝疆都是年轻一代领主,从出生到成为领主,没有九游一个梦长,两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 “他身上煞气太重。” 天境需要仁君,不要霸主,她虽不爱日复一日的枯燥岁月,更加不喜战火连年。 白宴行看着段九游,有点想掐她。 她的话不会拐弯,另一层意思是说:选你不是因为你好,而是他太差。 第2章 “我老舅不可能骗我。” 而她只记得自己那点事儿,虽然也曾想过十帝机缘是戏言,但宗皇毕竟是她亲舅舅。 “不如结个仙侣?”段九游说死,白宴行就提生。 白宴行说:“有了陪伴,多些滋味,或许日子就不那么难捱了。” “更没意思。”九游感慨。 她之前有过一些相好,都没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似乎很需要爱,又不太懂爱,总在权衡对方能陪自己多久,反而使得这件事情太有条件和目的性,时间长了自己就先腻了。 “谁能活得过我?”她痛心似的拍拍胸口,“我陪他从生到死,他走了,剩我一人肝肠寸断,想死不得,那不叫仙侣,叫渡劫。” 白宴行没说话,因为觉得九游这样的性子,不可能对谁肝肠寸断。 “可以在同族里找。”他又想了一个办法。 “我与他们同生多年,如今看来就如这天境山水,石头一般。” “那便找个新鲜的,见的时间不长的。” “我挑剔得很。” “见的不长,但是知根知底,长得也不错的呢?” “哪有这样的人。” 她疑惑,他注视她——大典那日礼官依例宣读新任帝君政绩,他对她来说,不算知根知底? 院子里忽然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白宴行看到暗处团云动了,段九游悠悠荡荡地飘过来,她生得娇,皮相嫩,远山眉下是双柔媚的杏眼,此刻正视力不好似的皱着,披在脑后的长发随她直身的动作,一路从靠背滑落至腰线。 “这是哪个缺德鬼给你出的主意。” 白宴行笑了,身体微颤,最后笑出了声。 他有些无奈地道:“我比你小很多岁,不知道怎么管你,你句句噎我,总得扳回一城。” 段九游在近处看他,眼睛,鼻子,嘴。 他生得很好看,一双眼睛总似沉静,却绝不是一潭死水,段九游曾对门下弟子说过,白宴行眼里有千军万马,只是隐忍不发。 他懂得示弱,知道权衡,段九游一开始就知道白宴行是心有谋算的人。 她不介意他聪明,傻才让人头疼。 身体向后,她再次躺回云里,望着天斗星月无畏无惧地说:“不用管,看不住。” 她自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她说:“你想留我,我明白,天界虽定,仍有大荒一族在逃,三十六神州残部四散各处,总还是有仗要打,你想我护佑天昇,跟护佑历代帝君一样。” 白宴行直言不讳:“天昇需要神官,我也一样。” “我自然知道你们需要。” 她慢悠悠地飘回暗处,白宴行以为她在思考,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在吃东西,手里抓着一只大药丸,一点一点揪着吃。 “可惜我已为旁人活了许多年,也该为自己死一次了。” 白宴行直觉不是好东西,问:“吃的什么?” “断骨噬魂丸。”段九游面无表情地咀嚼,“试试能不能吃死。” 第2章 万箭穿心 老祖她一心求死 白宴行跟九游没谈拢,第二日段九游照常作死,于滚滚雷云之下升起一道箭阵,变换三次结印手势,给自己来了一个万箭穿心。 老臣们气得打手:“又死上了!” 偏又是死不了,山都劈开半扇,就那丁点大的小人还在那儿立着呢,并且比他们还要生气,泄愤似地拆出一地箭羽。 “像话吗?这像话吗?!她好歹是个神官!” 朝臣们又吵起来了。 白宴行松开紧握的手指,明知死对段九游来说没那么容易,仍是捏出一把手汗。 在此之后,段九游接连尝试了死水之阵,巨山砸顶,以及万灵食心等撼天动地的大阵,都未能如愿。折腾到最后,朝臣们都有点习惯了—— 这日散朝之后,他们在桓生塔下驻足了很久。这塔尖锐,塔形如锥,锥子上扎着一个人,一路从背部贯穿至胸口。 塔上的人睁着眼睛,瞪着茫茫苍穹,不知是跟自己生气,还是在跟天较劲。 很多人都觉得,她再折腾几轮大抵就放弃了,只有白宴行知道,段九游没那么容易放弃。 他让史官看过她过往政绩,架没少打,朝几乎不上,少时贪玩,中年好战,史书一侧留有一句评语——越老越不是东西。 她活得热烈,仙生看似漫长,实际一天都没白活,哪怕活够了想死,也是风风火火一场大戏。 现在这场大戏的主角儿从恒生塔上下来了,拂手招云,往富裕山方向去了。 富裕山上住着一本视财如命的无字天书,唤作小黄爷,只要灵宝给的足秤,就能换出想要的答案。 段九游扔了三十万灵宝在地上,未过多时,就见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冲了出来,他身着鎏光软金大袍,头戴纯金大冠,小皇帝似的张开双臂扑到灵宝上,边数边说:“大买主,大买主,是我有失远迎了!” 段九游没理会小黄爷的热情,直接说出来意:“我想知道十帝机缘为何不成。” 小黄爷说行行,眼睛却埋在灵宝上,确定足数才从脑子里拔出一本书。 他坐地翻找,段九游不知道他看到些什么,那书在旁人看来是一手白纸,只有他能读懂上面的字。 半盏茶后,他把书塞回去,瞪着一对圆咕隆咚的眼睛说:“有没有可能,三界之主不是白宴行?” 段九游不是善茬,大袖一扫,收起灵宝就走。 一来,这个想法可能太荒唐。 二则……她一脚踹开追来的小黄爷:“我三十万灵宝换不来一个肯定句?” “我不能泄露天机,只能给出猜测,这是规矩!”小黄爷爬起来追上去,他腿短,段九游迈一步他得追两步。 他说:“封帝大典已举,十帝全部凑齐,机缘始终未成,能是什么原因?凡事有因必定有果,便如这埋在地下的种子,你要红藤花,开的却是奉天莲,只能是种子埋错了。” 九游停下脚步:“可有确凿依据?” 小黄爷说没有:“但是我得说你一句,两族交战,谁赢谁输都是天道,你怎能凭一时喜好,为天择主!” “一时喜好?”段九游抱着胳膊道,“我若不择,万枯结界就要被法阵撑破了。” 当时二主夺天,一个引了天河之水,一个夺了雷神之力,两力相撞,使得连通人神两界的万枯结界生出了裂痕。她倒是想让他们自己打出一个究竟,可若如此,天河水泄,冲入十丈红尘,就是天灾! “所以你选了白宴行?” “正常人都会选他。” 这话倒是不错,帝疆好战,煞气极盛,他若为主,登基之后难免一场屠戮。他容不下非我族类,天境最终只会留下大荒一族。 “可也难免世事无常,万事都有一个变字。”小黄爷看着段九游,他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吐露太多会遭雷劈。 说完双手向上,摊成一个“碗”想收灵宝。 段九游不是好糊弄的主,一分都不给。 小黄爷急了:“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世间万事皆有天道,怎可随意说出未来,我不是已经点你了吗?” “点什么了你点!”段九游第二次踹开小黄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想拿三十万灵宝,你当这东西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一个正一品仙官一年才得五十万灵宝,不花不用得攒六千年,命短的都攒死了! “那你就当是真的,当自己选错了三界之主!”小黄爷这买卖万年开不了一次张,段九游要是走了,他到哪儿去找这么有钱的冤大头? 段九游头也不回:“帝疆已死,若此话是真,我便再也无法成就十帝机缘,你这个答案对我一点用处没有,纯是废话!” “要是没死呢?” “不可能,他是被湛卢之锋击杀,神魂不可能再存于天际。” “他是神胎,就算神陨也有原丹护体,这东西落地成人,只是神力大受折损罢了。” “就算如此,他那样的性情也不可能成为三界之主,你纯是为了骗钱在这里胡说八道。” 小黄爷被逼急:“现在或许不是,由你引入正道,使他明白为尊者之大爱,即可成就一番太平天境!” “我引?”九游停下脚步。 “不引你死不成啊!”小黄爷跳脚,“他是天定的三界之主,是你凑足十帝机缘的最后一帝。只有把他教好重掌天地,你才能自由决定生死,这是宗皇留下十帝机缘的目的,也是你必须完成的使命——” 小黄爷说得太多,九道天雷同时劈下,将他劈成了一块新鲜出炉的黑炭。 “宗皇?这件事情跟宗皇有什么关系?”段九游眉头紧锁。 小黄爷口吐黑烟,说你诓我:“你就是想把我逼急了,好给你答案!” 段九游扔了三颗灵宝给他抱着,小黄爷缓了一会儿,认命似的说:“帝疆桀骜,生性好战,必须有人引入正路方能成道,宗皇预知到你与帝疆有两世羁绊,便提前留下十帝机缘,让你将他引归正途。” 第3章 “可我选了白宴行。” “天境不可一日无主,诸神之后必须止战,你选他没错,你跟帝疆的羁绊也是夺天之后才能开启,一切都是定数。” 所以十帝机缘根本就是一个坑,亲戚不可信,她老舅还是骗了她! 小黄爷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不听话的教好,再把亲手扶上帝位的人拽下来。” 说完双手再次成“碗”,“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告诉你了,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你知道什么叫两面不是人吗?” 段九游把箱子扔给他,小黄爷抓着灵宝又抱又擦:“你是不死之身,不管白宴行还是帝疆,都杀不死你,只要把一切颠倒归正,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段九游怒极反笑,他不提醒她都快忘了自己想死了,要是能冲进三十三重天,她现在就能跟宗皇打一架! 段九游压着火道:“帝疆现在何处?” 小黄爷嘴巴一咧,黑咕隆咚的只有白牙:“这个消息得五十万灵宝!” “你讹人有个限度,我若恼了,撞碎你的富裕山。” “四十。” “二十,爱要不要。” 二人僵持片刻,小黄爷说了一个地名,天雷再次降下,直达颅顶。 九道天雷是警告,最后这一下劈歪了小黄爷的嘴,至少三千年内不能再说话。 半空里传来一道声音—— “要钱不要命了?!” 小黄爷“没嘴”还嘴,拢着灵宝往怀里揣,边上段九游一点事没有,脸上凝着一团愁云和一捧因她老舅不做人而蓄满的愤懑。 破风十境。 竟然在那种鬼地方。 第3章 龙比犼招你待见? 老祖她一心求死 破风十境是三界唯一一处神怪共存之地,这里瘴气极重,除了自生自长的山精地怪外,就是十恶不赦的天境罪臣。 境内罪臣、妖怪打了一架,罪臣赢了,于是这里由神统治,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再有孩子,便构成了眼前这些房舍,和熙熙攘攘的市集。 “这里自有一套生存法则,有独属于这里的货币,灵宝金银在这里都不值钱,唯有杀死山精地怪才能至通抚司大钱官处兑换货币,称为通宝。” 段九游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将一个打算用灵宝在南北长街买糖葫芦的鳌宗弟子拎回来。 这里很像人间,有摊食有酒楼,有书院有绣坊,仙者原本可以不食,但因此地灵气微弱,无法以气代食,才有了各种食物。 天黑了,街上习以为常地亮起了长灯,段九游并未在此多做停留,径直朝一处名为“衔为山”的地方去了。 那里是山精地怪出没之所,新来的罪神口袋空空,急需积攒通宝,多半会在那里出没。 帝疆长什么样子? 段九游没见过他的人形,夺天一战,他至死都是法相。 身壮如狮,形貌似犬,是只气势迫人的裂天犼。 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原丹落地成人,命虽然留下,曾经的三界霸主神力只剩三成。 她大致勾勒,于脑海中绘制出一个面貌模糊,衣衫褴褛,但眼神坚毅的男子形象。 落魄帝王,鹑衣鹄面…… 这样也好,方便她雪中送炭,重新建立信任—— 衔为山忽然炸起一片法光,震得走神的段九游险些跌倒,身侧弟子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同时听到一声恍若婴孩的嘶吼。 “是猿兽昊持。”段九游跷起脚尖看了看。 这东西类猿,经常混在孩子堆里玩耍,它会在日落之前将他们引进山里,作为自己当日的晚餐,是食童为生的恶兽。 远处几人正在抢夺这只昊持,刚才的法光就是从他们手里击出的。 衔为山阴寒,一到入夜便会有很多捕兽人出现,昊持是只肥羊,很快遭到更多人争抢。 有人刺中了恶兽,反而换来更为激烈的争抢,之前是跟兽打,后面是跟人打。 弟子看不下去似的说:“老祖,不是说破风十境由神统领了吗?为什么这些捕兽人对自己人也这么凶残。” 段九游道:“如今统领十境的是罪神元蚩,奉行弱肉强食,落到这里的人都是打架斗殴进来的,随便扔出去一个都能搅动一番天地,手段自然恶劣许多。” 段九游随波逐流地带人走近,越过几重人群突然顿住,向山顶方向看去。 那里有队人马在观战,全部肃身而立,列于一人身侧。 正首位坐着一个少年,正以一种闲懒的姿势在玩“翻绳”,他坐得舒适,缎白长衣堆在身上,像是大了一圈,若非身处十境这种地方,简直像个锦衣玉食的权贵。 青蓝光线在他两手之间勾转,逐渐形成一个独立的个体,自指间剥离。 段九游看到他偏头向下,丈量位置,便觉不妙。 下一刻,绳线离手,骤然形成一阙法阵,随他信手一掷落入人群。 地动山摇! 一个平和至极的无相法阵被他用得像火雷一般,眨眼一瞬,震碎一地血肉! 段九游眉心狠狠一蹙,同样的阵法,她曾在夺天之战中见识过,不同的是,那时那道法阵的威力远比现在震撼得多。龙族三千神兵,尽数埋于阵下,沾阵既成枯骨! 她于漫天血雾中震惊地看回山顶方向,他揣着手,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月华倾泻而下,无遮无挡地映清一张清寂面孔,这张脸相对于他的法相而言,实在客气很多,甚至因为过轻的年纪,呈现出一种青涩乖顺之感,他面无表情地俯瞰众生,仿佛听不见人兽和鸣的嘶吼,他轻慢生死,犹如手握世间造化。 原来帝疆,并未如想象中落魄,短短二十三天,就在破风十境有了自己的势力。 血雾散尽,他的人开始捡尸,这个情状实在比段九游设想的要棘手得多,思量片刻,决定先走。 她走得匆忙,并未注意到帝疆若有似无的视线。 鳌宗老祖有一法器唤作红藤杖,因其钟爱肉搏,很少使用,便用来挽发,他看的一直是她发间那根形似红藤的木簪。 他向拎着猎物复命的封臣递去一道眼风,半米之遥,封臣没问原由直接纵身做了一个前冲,中途人形化作本体,裂变成狰,卷起一阵飓风。 段九游一愕回身,电光石火间,两力冲抵,云中鳌法相短暂一现! 封臣被撞退,化回人形时有人瞬移上前,接了他一把。 两队人马再次相见,帝疆自封臣身后缓步走了出来。 还真是你。 他淡挑眉峰,无声发问。 段九游这方注意到他很高,虽然身形清瘦,却给人一种无所遁形的威压之感。 他向她伸手,直奔她的颈项而来。 “太骁……”段九游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唤的是他的字,这照面打得太突然,她不想跟他动手。 他看看她,并未停下动作,瘦长手指,毫无顾忌地拨开她的领口,他记得他咬断过她的脖子,利齿切近皮肤,如今竟然只留两颗清浅的牙印。 “你还真是皮实。” 他有双寡淡的风流眼,五官堪称绝艳,眼神却干净澄澈,大抵如他和白宴行这般身居高位者,情绪波动都不会很大,段九游后知后觉地忆起,他比白宴行是要小几千岁的。 “我们这一族都命硬。”段九游说。 “命硬的人都血冷,你身上倒是不寒。” 他又绝不是白宴行,不似他那般守礼,他拿她的脖子捂手,此刻已经摸进后颈,他的手很凉,一触之下便使人生出透骨的寒气。 段九游没见过如此孟浪的小辈,尽量忽略那种陌生的战栗。 “是你太寒。” “我被那只胖乌龟撞碎了元神,自然暖不起来。”他语气平淡地回忆他们之间的恩怨,清净的眼里生出些许迷茫,短暂沉吟,“龙比犼招你待见?” 这就开始找后账了。 相似的问题,白宴行也问过,同样的答案,却要因人而异。 “我其实喜欢猫。”段九游耍了个小聪明,实在受不住他来回冰她,抓着他的手拉下来到掌心里捂着。 帝疆由着她握,眼眸低垂:“那怎么不找只猫统领天境呢?” 音色也很让人亲近,如若不知这两人的关系,倒有几分深情。 段九游答不出来,埋头搓手。 “你该多穿点儿,十境风冷,你现在的身子经不起这么折腾。” “白宴行叫你来的?”十境不是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长空之上有道碧海石门,只有鳌族这等古怪东西才有本事将它掀开。 “他不知道我来。” 段九游知道他不信,瞪着一双杏眼,真诚发问:“你如何才能消气?” 他兴致缺缺地看向别处。 这话白问,没得消,唾手可得的江山让她搅和没了,你说拿什么抵? “我可以重新送给你。”段九游继而道。 第4章 帝疆笑了,看回段九游,那是一种少年式的笑,嘴角轻轻上扬,像在看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 玩儿我呢? 他说你动不动手。 不动,他可走了。 “我真是来帮你的。”段九游心里着急。他走她跟,追着他的背影,好像真为他们的关系犯愁,可惜没让她跟出几步,他的人就阻了她的去路。段九游歪着脑袋往上看,一个个凶神恶煞,恨不得活吞了她,这梁子结得不轻,但凡她轻易能死,这会都要碎成纸片。 她的人不服,跟着上前硬碰,她起手一挡,打什么打!还嫌这仇结得不够扎实?! 帝疆带着他的人走了。 段九游没再追上去,苦着脸被一群弟子连哄带劝地摸毛,这人是孩子脾气,不达目的就生气委屈,碰巧对方是个硬茬子,跟她一样是难哄的主儿。你看人家走时那背影,一点防备没有,要打就动手,哪怕剩下三成神力,也不吝啬跟你干一场。 再想想之前那个无相法阵,那是猎兽吗?分明是奔着毁天灭地去的,能定乾坤,能淡生死,难搞啊。 弟子们跟着头疼,段九游却觉得自己比帝疆强,至少她不小气,不找后账。 “他刚才阴阳怪气我,还说我是胖乌龟。” 老祖仙龄万八千岁了,哪受过这种挤兑? 弟子拍着后背说,“那您怎么不挤兑回去呢?” “这不是求人办事么?!” 她还明白求人的不易,娇嫩眉眼肉包子似的一皱,她说,“有没有可能我把他撞成一个傻子,让他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开始?” 她时间不多,对白宴行那边的交代是在地息宫闭关,未免夜长梦多,帝疆这边必须有些进度。 弟子说:“老祖,此事急躁不得,没人会对杀死自己的人有好感,人与人之间想要建立信任,既要时间也要感情。” “感情?”段九游最缺乏的就是感情,她父母离开得早,是独自一人在地息山境长大的小神鳌,饿了吞食灵气,渴了就喝天露,再大一点实在寂寞,就去鳌寨里抱回了一些蛋。 鳌族寿长,却不容易孵化,抱回来的那些全是破不开壳的“死胎”。 她将它们煮在一口大锅里,熬了三千多年才有了鳌宗一族。 她不懂怎么对人好,做人做事向来直来直去,感情对她来说,是更难参悟的东西。 弟子说:“帝疆曾被湛卢之锋所伤,定然留有病根,若是能留在他身边,细心照顾,嘘寒问暖,应能缓和些许。” 他们得循序渐进地来,只有关系缓和了才有机会沟通。 “还有什么?”段九游问。 “再有就是……做点好吃的?反正就是要有耐性,他发脾气您就包容,不高兴就哄。” “衣服破了缝一缝,吃药的时候给块糖。”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段九游说行,但是他们看她的眼神明显带着担忧。 她忽然有些生气,她在他们眼里是理解能力很差的人吗? 又要照顾又要包容。 就是给人当娘啊! 她煮过两千多个蛋,照顾过一堆弟子,还能没有经验? 与此同时,不知道段九游计划要给自己当娘的帝疆打了一个喷嚏,封臣眼疾手快地为他披上一件大氅,被他摘下来扔到地上。 他过去寒月只着单衣,身体从来都是温热,如今元神大损,怕冷怕寒,嘴上不说,只有心里不痛快。 封臣追了几步。 “尊主,冷。” “不冷。” 但是封臣要多披几次,他大约会听。 可惜没有。 小北风吹得刮脸,大荒之主就这么一路将自己冻到了府邸,正堂里不知谁留了盆炭火,他瞄了一眼,移动到离它最近的软榻里,四肢开始回温,人也变得懒倦,刚欲闭眼小憩,就听到误以为他真不冷的封臣对下人说,把这炉子撤了。 他面无表情地揣着手,觉得正如史料所载,自己脾气不好,容易对下属发火,实在是有原因的。 谁身边杵着这么一个二傻子能开心? 第4章 “小翠”疯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次日夜里去了趟“荒宅”,那是大荒之主帝疆的府邸,通体五进院子,有假山有水榭,有丫鬟有小厮。夜色浓郁,段九游裹着一件鸦青色大袍蹲在草丛里,无论从何角度观看,都像一朵扎根在墙角的蘑菇。 她把眼睛眯成仔细观察的形状,最终看中了一个圆脸圆眼的丫头。这丫头是下人里的领头,叫小翠,段九游看到她半个时辰内,颐指气使地吩咐走了三批人。 段九游要当帝疆的丫鬟,不能用真身,必须得披张“皮”,小翠这张就不错,面貌上来说,不好看,也没那么丑,最重要在侍从面前说得上话,这点非常重要。段九游不能被太多人指使,听多了容易暴躁,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就算奴颜媚主也只能媚一个,不能逮谁跟谁点头哈腰,又不是不要脸了。 段九游对小翠很满意,五指向前一伸,曲做虎爪,那个落单回屋的丫鬟小翠就被收进了袖筒里。 段九游随后把人带到衔为山,九游坐着,小翠傻愣着,边上站着一个执笔作画的弟子,一会儿一抬眼地依照小翠面目在纸上描绘。 这张纸画完贴到段九游脸上,就会变成跟小翠一模一样的脸。 小翠吓得不轻,一边哆嗦一边看段九游“贴脸”,画纸遇面即“熔”,犹如神工妙笔,将一张烟雨江南式的娇容,绘制成一张憨胖的圆脸。 小翠不算聪明,但也绝对不傻,一看段九游变成了自己,便猜到她要埋伏到帝疆身边。小翠怕死,加之本身不是大荒一族,谈不上气节,于是不等对方提问,先将自己知道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小翠说:“尊主在饮食方面不挑剔,没什么特殊喜好,平时寡言少语,困了就睡,渴了要水,早上一般不起,下午出去猎兽,少跟他说话就行。” “他起床不用伺候穿衣,要是您看见他衣带系错了,不要出声提醒,找个时机帮他调整过来即可。平日在他面前话不能太多,他听多了嫌烦,会拿眼睛瞪你。” 段九游听得直乐,越发对小翠满意,安抚地摸了摸对方脑袋,信手一挑,将两人身上的衣裳也做了对调。 小翠拿不准段九游的脾气,穿着她贵死人的鸦青色宝花纹熔丝大袍,拖着膝盖交替蹭地。 “您饶我一命,我实在是不想死。” “你先放过我这身袍子。” 段九游露出肉疼的表情,盯着膝盖上的一层尘土,使劲儿把人托了起来。 小翠做了叛徒,当然是回不去荒宅了,可是你让段九游安排,她也不知道把人放到哪里去,暂时就留在鳌宗弟子中间了。 帝疆今夜没来衔为山猎兽,按小翠所言,是朝面积更大的嗜风岭去了,其实以帝疆现在的财力,根本不必如此频繁的猎兽,而他之所以如此乐此不疲,段九游只想到一个原因——嗜杀。 天幕布满神仙血,兽身未生慈悲心,帝疆虽为神族,却无神根。段九游一面惆怅于帝疆的不听话,一面顶着小翠的脸迈进荒宅。 正堂空着,伺候的下人早已回房睡觉去了,堂内留着九盏灯,是给不知何时会回来的帝疆准备的。 段九游习惯性在主位落座,灯色有些刺眼,被她抬袖挥去两盏,忽然暗下来的正堂立即营造出适宜安睡的昏黄,段九游撑不住地闭上眼,由于一心惦记着帝疆,脑海里一时浮现出他嚣张跋扈的犼族法相,一时是一个瘦弱的,带点病相的少年模样。 帝疆是卯时回来的,天沉着,没有一点破晓的征兆,树叶上结着霜,硬挺挺地支棱在枝头,仿佛被冻硬的碎瓦,从天而降的扎在树干上。 帝疆披着一身酸冷寒露跨进荒宅,脸色比天还寒。 封臣个没眼力见的货,自从上次他扔了他给他的大氅,就没再担心过他会冷,接近数九寒月的天,灵鼠都知道凑在一起取暖,封臣倒像生怕冷风吹不到他,猎兽时带人站得极远,以至于他连堵人墙都没有。 一行人随帝疆鱼贯而入,缺心眼的人都能看出他不高兴。但是他们想不明白尊主在闹什么脾气,实际帝疆每次猎兽回来都冻够呛,他不说,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单纯的性格不好。 炉子里没火,过去这活都是宅子里一个聋子老头儿干的,天寒,他觉得回来的人会冷,每次都会提前留下一盆,封臣跟他说过用不着,他也听不见。 帝疆最待见的就是老聋头,老爷子前两天告假,守夜的换了一个,这人乍一看是小翠,细一端详—— 帝疆没说话,蹙着眉峰压下视线。 段九游拄着腮帮子在正堂打瞌睡呢,恍惚里嗅到一股寒意,脑袋向下一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醒了。 她入眼先看见一双缎靴,往上瞧,是身云纹浩渺的缂丝衣角,再向上看。 第5章 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垂首,帝疆对上了一张平平无奇,眼睛还有点小的胖脸,这张脸有双不懂人情世故的眼睛,由于不懂什么是害怕,堆出满眼的胆大包天。 他看着她眼含惊讶地起身,瞪着他身上那件竹青单袍,语气愤懑地道:“你穿这么薄就出去了?” 帝疆没说话,仿佛在等她唱什么戏。 段九游反应了一会儿,开始左顾右看。 她身边没厚衣服,自己身上这件粗布夹袄他穿着也不合适,找了一圈之后,段九游对发呆愣神的封臣等人发了火。 “没长眼睛吗?尊主脸都冻白了,没有一个人给他披件衣服?这火盆是谁放这儿的?炭怎么是冷的?都愣在这里干什么,找东西去啊!” 段九游这身气势是跟小翠学的,嚣张跋扈,神气活现。不同的是,小翠喝令的是仆从,段九游骂的是荒族直属禁卫。 封臣他们没被小翠这么骂过,有心问问你是不是疯了,对上眼神跟她一看,凶得像会吃人,脑子一时就没快过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找齐东西放到她跟前去了。 正堂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暖起来了,炉子里的炭红了,厚重的狐裘披风也被“小翠”强行裹到了帝疆身上,帝疆这次没说不冷,只是挑着眼皮看“小翠”骂封臣。 封臣依旧觉得尊主不冷,认为小翠这般行事,是多此一举。 “小翠”叉腰一喝,气势上就比封臣高了一头。 “谁跟你说不冷?你看看外面这个天儿,是穿单衣出去的季节吗?你当尊主是铜皮铁骨,还是刀枪不入?” “我刚才不是让你熬汤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杵着,这鬼地方寒气深重,咱们再不精心伺候,不是让尊主受罪吗?还有这窗户,中间这条缝儿……” “小翠”越骂越投入,时刻谨记自家弟子的叮嘱,全程抱着一颗老母亲关心儿子的心。 “儿子”在外面受了冻,手底下还是一群不省事的二傻子,她这个当“娘”的能不生气吗? 封臣被她数落得委屈,求助似地看向自家尊主。 帝疆双手蜷在袖筒里没动,眼睛懒倦地一抬,连木讷的封臣都感受到了他此刻的舒适惬意。 小翠把他裹得挺严实,风帽都戴上了,脖子上围着一条围领,堆在下巴处,只留下半张精细漂亮的脸。 封臣是木头脑袋,很少能够读懂帝疆在想什么,今日似乎开了窍,难得在那张脸上读到一句话。 ——我现在心里挺痛快。 封臣不知道尊主在痛快什么,反正他是挺不舒服的,平白挨了“小翠”一通数落,还要被支使到厨房熬汤。 早饭一共四菜一汤,向来是厨房里有什么,就给尊主做什么。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这么多年帝疆也未曾挑剔。 “小翠”最初挺规矩,老老实实站在桌边,卷着袖子给帝疆布菜。一根筷子每样夹一点,她自己先吃,觉得好吃再用另一双筷子夹过去,不好吃的推到一边。挑到最后站累了,挨着帝疆坐下,帝疆也没说什么。 诚如真正的小翠所说,帝疆确实不难伺候,给东西就吃,给汤就喝,但若说他不挑,那切得细细的,伴着酸醋蒜泥的爽口青瓜丝,为什么一口不动? 段九游在饭桌上观察了几个来回,得出一个新的结论,他不是不挑,是不爱吃也懒得说。 ——说句话这么费神吗? 段九游有点想不明白,余光里瞥到封臣傻啦吧唧的木头脸,又好像懂了几分。 犼族亲情淡薄,幼崽时期就会被父母扔给下属伺候,这些人的使命是看顾好他的性命,非危难时期不得出手。 段九游看向几乎“自生自灭”长大的帝疆,用完饭后,他就一声不吭地挪到主屋睡觉去了,从正堂到主卧要穿过一个小院,风打在身上,吹出了一个单薄瘦削的背影,衣袍总是宽敞,段九游抛开大荒之主这层身份去看他,简直像个没人照管的孩子。 段九游不自觉追随帝疆脚步而去,还没自心中生出更多情绪,就被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几箱兽笼吞食干净。 那是他这一夜的战利品,笼内恶兽身体残缺,还有一些误打误撞捡回来的人手,腥寒之气徜徉在空气之中,犹如泄下一地血瀑。 段九游停下脚步,看着更加残缺的人尸,烦闷地闭上了眼睛。 第5章 怎么还提上要求了呢?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这一觉直接睡到夜里才醒。 天黑了,各处都是昏沉,正房里没掌灯,只有悄悄漫上来的月色,在紧闭的窗棂上投下一片昏白光亮。 帝疆盯着地面醒神,长腿微一伸展,在被子里踢到两只温热的汤婆子,封臣绝对没有这等心思,是谁放的不必细究,荒宅新来的“东西”一肚子心眼儿,满眼都是机灵。 帝疆轻哧了一声,略合了合眼,隐约察觉到一点异动,松散神色忽然一凛,在半尺见方的月白处,看到一颗挪动到光下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长着一张肉脸,只有一双眼睛灵动,像活跃在夜里的两盏鬼灯。她坐在一只小马扎上,长裙拖地,好像把周围一片都擦干净了,身体之前隐在阴影里,此刻悄悄挪动到光下,晃着脑袋,呲着小牙,隐隐还有几分窃喜。 “你醒啦?” 她等了他两顿饭都没起来,关心之情没有用武之地,索性就进来等了。 帝疆半坐起身,皱着眉头看“小翠”,“谁让你进来的?” 声气儿并不严厉,跟他的长相一样,冷淡低沉,病弱里透着三分轻峭的寒。 “小翠”说:“没人让我进来,我自己进来的。” 帝疆在自家府邸睡觉从不锁门,但也没有哪个像她这样,说进来就敢进来的。 “喝茶还是喝水?” “小翠”走到桌前点着颜色不一的两个茶壶问。 “水。” “小翠”有点犹豫,“水凉了,茶还热着,我进来的时候特意帮你烧了一壶。” “水。”帝疆还是坚持要水,并且眉头越皱越深,段九游听小翠说过,这是嫌烦的征兆,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还是喝热的吧。” “所以刚才那话白问?”帝疆没接。 “我不问你,怎么知道你想喝水?”“小翠”把杯子往他唇边送,哄孩子似的说,“先喝两口润润喉咙,等一会儿我把水热了你再喝。” 帝疆勉强喝了半盏,推到一边,说要给他烧水的“小翠”却赖在床边没走。她在他身边坐下,说尊主,“今天外面特别冷。” 帝疆都不知道该不该表扬她还记得这个前缀了,刚才她胆儿多肥,在他跟前儿“你”了半天,这会儿才想起恭敬。 然后呢? 帝疆用眼神询问。 “您不是怕冷吗?”“小翠”说。 “我不怕。”帝疆眼睛一瞥,很像白了“小翠”一眼。 “下雹子了,您说奇不奇怪,外面浓风暴雪,鬼哭狼嚎,我都是缩着脖子进您屋里的。”小翠直接忽略了某人的倔强,认认真真给他讲述外面的“可怕”。 帝疆听了听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十境天气确实变化无常,但也绝没坏到前一刻还有星月,下一刻就起狂风的程度。这风,分明是她坐在他身边之后才起的。 “打什么主意呢?”他问“小翠”。 这话其实一语双关,只是两人谁都没戳破。 “小翠”说:“外面天气不好,您今天就别去猎兽了,反正咱们家大业大,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也是满仓满谷的通宝。尊主法力通天,人和兽都畏惧威力,真将他们全部猎光,就剩咱们荒宅一家,不嫌寂寞吗?” 屋内光线有限,两人的面容都沉在阴影里,“小翠”偷眼瞧了瞧,只窥见一个苍白的下巴,和带着凉薄笑意的唇角。 帝疆看看“小翠”——她软硬兼施,无非是觉得他手段残忍,出去就要拿去几条人命。 “劝人劝到我这儿来了,你不知道荒族容不下非我族类?” “……当然知道。” ——可是你杀人太多,得积功德,杀戮太重是做不了天境之主的! 这句话在段九游嘴里百转千回,早晚得跟他谈谈,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她得先把他哄高兴了,照顾好了,不那么烦她了,才好一样一样地列出来。 段九游心里打着小算盘,语气诚恳地说:“晚饭做好了,都是你喜欢的,起来到正堂用点?” 她实在是没对谁这么操心操肺过,话一出口,帝疆没什么反应,倒把她自己先感动到了,掰着短粗胖的手指细数:“有云丝卷,八宝饭,糯米藕和甜醋鱼。” 帝疆爱吃甜的,她早饭时就看出来了,之前一口没动的青瓜丝是因醋味太重,可他又并非一口酸都不吃,那加了一点甜醋的笋丝他动得就挺勤。 段九游由此断定,帝疆爱吃酸味淡的,甜味儿浓的,晚饭时分特意嘱咐后厨,将老醋换成甜醋,入菜时注意用量,少加即可。 第6章 段九游认为自己安排得很面面俱到,帝疆脸上却没露出满意,她看着他掀开被子穿上缎靴,略坐了一会儿,问:“没辣的么?” 他口味也不是一味单一,全是甜的也不下饭。 “小翠”神情诧异:“怎么还提上要求了呢?” 之前不是说他什么都吃吗?还有今天早上,他像个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不喜欢的不动筷子,喜欢的就多吃两口,多听话啊。 “你比他们有眼力见。” 帝疆越过“小翠”从屏风上摘下一件玄色绣金蟒团云蚕绸直裰,“小翠”眯着眼睛观察,怀疑他根本不会自己穿衣服,看他胡乱一抿就要系绦带,忍不住念出一串“我来我来我来。” 绦带一端被一只小胖手拉住了,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帝疆低头,看她在自己跟前唠唠叨叨。 “这个你得这么系,还有这根,它是从这里面绕过来,再从这边……” 帝疆根本不学,头微微偏向一侧,首次认真端详“小翠”现在的长相,心说真丑,头发本来就少,还梳了一个全部束到头顶的双丫髻,别的丫头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捯饬,就她图省事儿,额前一根毛不留,露着挺大一颗脑门子。 不过他不讨厌“小翠”,正如他方才所说,她比旁人有眼力见,有眼力见就能少废话,他不知道她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反正能省一天事儿是一天。 晚膳依旧摆在正堂里面,“小翠”这次布菜明显比早上殷勤,一方面是为了缓和关系,一方面是希望他能听劝,别再去衔为山杀人造孽。 正堂特意被她留了扇半开的窗户,北风打在窗页上,吹得“哐哐”直响,她故意向窗户那边看,故作忧心地惊讶:“这还没到三九天呢,怎么就这么冷,屋里生着炭都冻骨头,这要是出去了,肯定得冻僵了回来。” 帝疆不接茬,专心吃饭,桌上有盘辣炒豆腐挺合他心意,“小翠”布菜不专心,连续两勺挖的都是糯米藕,他拿筷子拨了一下。 两人筷子相撞,“小翠”如梦初醒,第三勺才往豆腐上奔。 她帮他拌饭,表情还有一点慈祥,这种心态难以言诉,他爱吃她选的菜她是真的挺开心。 一顿饭吃完,帝疆撂下筷子,很快有丫鬟递上帕子给他擦手,段九游看到他慢条斯理地拭了两下,抽空看了眼天色。 那漫天肆虐的风雪,便像凝在了他那双眸子里,眼锋一落,重新落回手上,前一刻还风云变幻,漫天飞雪的浓夜,就在这一眼注视下安定下来,连那像被人啃得只剩瓜皮的月亮,也拨云见日而出,映出一地宁静清亮。 段九游术法一般,眼见那云散了,风雪停了,身边的人移步厅外,急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她暗暗掐诀。 窗外风雪渐起,很快消散,再起,再消。 两人暗地里斗法,都是不动声色的主儿,最后风依然是住了,除了依旧带着寒气的深夜,再无变化。 段九游松开攥拳的手,眼睁睁看着帝疆带着他的人走了。 此后一连数日,帝疆都是吃完晚饭就走,大风小嚎的天气再也没出现过,段九游不精术法,在阵法双修的帝疆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 她只能整日看着他猎兽,猎到衔为山秃了半边,依旧乐此不疲。 可是帝疆这副身子骨,到底是损了元神,至第十日时,开始容色如纸,病态尽显,哪怕是将再厚的衣衫裹在身上,也难回暖。段九游抓着他的手看他,几乎要以为他是一具冷尸。 而他偏在这日里闹脾气,“小翠”给他披衣裳不穿,搓手也要甩开,他这怕冷畏寒的毛病,归根究底是出在段九游身上,因此旧伤发作之日,看她格外不顺眼。 后院浴房腾起一锅白烟,这是帝疆这一日要泡的药浴,灵医穿梭进出,熬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将帝疆请进浴房。 这个过程是不需要人伺候的,只需每隔半个时辰去添一次药汤,“小翠”自告奋勇揽下这个活,将本该添药的药童赶了出去。 浴房相距熬药的火房不远,段九游双手环抱一只大桶,走得四平八稳。 她现在是“小翠”的身形,自己的体力,这点水对她来说比拎只竹筐还要轻巧一些。 门页开了又合,段九游怕帝疆畏寒,前脚推门,后脚轻巧一勾就把门页带上了。 第6章 我不跟傻子较劲 老祖她一心求死 浴房内水汽氤氲,仿佛打翻了一口老君炉,堆出一派云生雾集的缭绕景象。 段九游眯着眼睛向深处行进,这浴房造的简洁,绕过一扇山水屏风便是玉石搭建的一方浴池,帝疆坐在池中,身体明显已经回暖,两条手臂自然搭在浴池边缘,正在闭目小憩。 段九游不想惊动他,一面轻手轻脚地靠近,一面将水徐徐注入池中。停留在帝疆腰间的水线微微上升,段九游的视线也跟着向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一脸讶异。 她一直以为帝疆的身体形削骨瘦,是尚未完全成长的少年,完全没有想到,宽袍之下的身体竟然这般精壮。那是一副常年实战而成的紧实身体,相比那种块头过大的粗憨,虽显清瘦,却每一处肌理都分寸得当,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原来这孩子,早就长大了啊。 段九游看着看着就忘了手里的汤药,这汤熬得极烫,注入之后便增加了温度。 帝疆动了一下,眉心轻蹙,说了声:“热。” 这个意思就是不必再加。 段九游没吭声,照旧把桶里药汤倒尽。荒族老灵医说这药必须泡足泡透方能有效,她得盼着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才能帮她结果自己没有尽头的神生。 帝疆不用睁眼也能猜到倒汤的是“小翠”,荒宅里脑子不灵的人有那么几个,胆子大得像能“吞天”的,只有“小翠”一人。 她总爱逆着他的吩咐来,有时很合心意,譬如他说不冷,她整个挂在他身上也要给他添衣,再如菜色,只要他多夹两口,次日桌上必定会有相似菜品。他对这人说不上讨厌更谈不上喜欢,之所以留到现在,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天境已被龙族统治,她是天境神官,自然要帮白宴行除去他这个心头大患。 可若说是除患,直接动手打一架,岂不是更干脆?偏偏就这么跟他耗着,还贴了张丑脸。帝疆都懒怠提她那上不了台面的术法,身为一名九朝神官,太上天岁,用的竟然是以纸换脸的法子,哪位尊神变换容貌还用‘画皮’?修炼千年的小妖都不用这套法子了。 而且这法子又极其地不中用,前两天十境下了场大雨,她冒雨来接他,脸上五官化了似的往下淌油彩,戏台子上的大花脸都没她这么五光十色,更没个人样了。 帝疆看不上“小翠”,却十分地想知道“小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此时的“小翠”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正全神贯注地匍匐在水池边,盯着他的胸口暗暗称奇呢。 帝疆胸口有道三尺见长的剑伤,是被湛卢之锋所伤,夺天之战时,两人均是法相,段九游法力不敌帝疆,只有以身为剑,借神工之力,刺中对方心口才能彻底击杀。 当时机会只有一次,段九游抓住了,并且刺得很准。 怎么能这么准呢? 她眼含欣赏地看着那道亲手留下的痕迹,几乎有些入迷。 帝疆思索之间,察觉到一只不安分的手。这手最初只是贴近他的肌肤,后面以指划向他心口,“小翠”手胖,此刻却显出纤细。 “画皮”之法时限很短,尤其在温度过高,或是雨水极大的环境里,极易“显形”。 段九游没发现自己的身形变了,属于小翠的五官,也因着热烈的水汽又有了“化汤”之势。 她手指娇软,是常年受人伺候的娇嫩东西,指腹细腻轻软,犹如一条游蛇,在他坚硬的肌理上划出一道道涟漪。 帝疆闭着眼睛,感官便不受控制地放大,初时还想听之任之,后来发现这人越渐放肆,竟然大有滑到腰线之势,五根手指随下滑速度逐一贴上皮肤…… 帝疆身体一僵,忍无可忍地扣住她的手,淡薄的双目第一次有了恼意。 “段九游,找死呢?” 段九游偏头看他,脸上三分惊讶,四分带笑,还有一点故意为之的狡黠。 她说:“怎么叫上段九游了?” 之前不是一直拿她当小翠使唤的吗? 揭开这张窗户纸,两人可就要以本来面目相见了,这跟她的计划可不太一致,她门下弟子说,想要与人打好关系,多则三年五载,少则十天半月,段九游盘算着自己与帝疆的仇怨,至少也得四五个月吧? 现在就说破—— 她沉吟道:“你不恨我了?” 帝疆眯起眼睛,心说这是长脑子的人能问出来的话吗? 她把他杀了,时隔二十多天之后跳出来,帮他夹了几天菜,穿了几天衣服就敢问恨不恨的事儿。 第7章 可你要说恨。 段九游在帝疆眼里一直没什么脑子,你把这个人换一个层面解读,一身蛮力,总也不死,那不就是块石头吗?石头想在人堆里办人事儿,思路还又臭又硬的直来直往。面对这样的段九游,大荒之主心里只有三个字:犯不上。 他没兴致跟石头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出真实想法。 “我不跟傻子较劲。” “傻子”呢,听完之后还挺乐呵,拿着本该给他擦脸的帕子,在药汤里面打湿,对着自己的脸一抹。 她露出庐山真面目了,水杏儿眼月牙似的一弯,她还对着他笑,没心没肺似的模样。 段九游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自古成大事者,皆是游目骋怀,大度恢弘,心胸宽广,你看你这身板长得,紧实挺拔,若非被杀过一次,定然比现在还好,其实现在也不错,还有你这腰腹...” 帝疆拨开段九游再次伸来的手,眼露疑惑,心说这货是个什么东西呢?长得像个人,岁数无边大,皮相上来说两人几乎同龄,可你看她“占便宜”那眼神,全然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非分之想,活像他是谁家跟她差着辈分的孩子,虽有欣赏,也是长辈式的赞许。 ——长辈。 帝疆冷哼,脑子还没颗鹌鹑蛋大呢,她想给谁当长辈? 段九游不知道帝疆在腹诽自己,擦完自己脸上的“油彩”,又要给帝疆擦汗。 帝疆将头一偏,脸上全是嫌弃,声气儿一贯冷淡。 “你到底下来干什么?” 他现在倒是真有耐性听听这个直肠子的打算。 段九游想了想,决定从他的角度出发,设身处地地游说:“我是来帮你的,你不是想要天境江山吗?我把它重新抢回来送给你。” 这句话,段九游初来十境时就对帝疆说过,现在仍是这套说辞,帝疆不动声色,暂时不去判定真假。 “条件呢?”他问段九游。 “条件就是,不能一族独大,与天昇龙族共掌天境。” 她知道他定然不会愿意,紧随其后地补充,“天境那么大,除去三十六座神山,还有七百六十八座仙山,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不累么?咱现在的身子骨,本身就不算太好,到时操劳过度,积劳成疾,不是得不偿失吗?” 她总爱强调他身子骨不好,哪儿不好?他生来便是这张病状缠身的脸,除去怕寒一项,几乎没有太大变化。 段九游表情似乎难以启齿。 “我听说你夜里睡觉从不叫人,其实这种事儿... ..” 帝疆长睫一挑,“你要是想试试,我也不介意给你点教训。” 帝疆那张脸实在是生得太好,神情虽然冷淡,却自有一种烫入心底的撩人。这种“撩”无关于深情,甚至无关心动、喜欢,单纯是因为捉摸不透,不可控制,以至于明知是“毒”,还有人要前赴后继。 ——小小年纪就一身负心薄幸、狼崽子相,长大还怎么得了! 段九游“老脸”一窘,神色严肃的教育,“怎么什么话都说!没大没小!” 她要“扮老”,他却不愿意“称小”。 帝疆不以为意地道:“现在说说你的目的,为什么帮我。” 这个问题又把段九游难住了,心说跟聪明人说话真是有好有坏,好处是你说什么他都能迅速理解,坏处是你没说出来的,他也早早在那儿等着你呢。 帝疆猜这“鬼东西”动脑子呢,眼睛大睁,揪着左手指甲盖无意识地抠,表情还挺出神,像计划怎么从大人手里抠钱买糖的孩子。 “我不想活了。” 段九游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骗这个人,拧着眉毛将宗皇的十帝机缘,和小黄爷告诉她的,如何将帝疆引归正路的事儿悉数说了一遍。 她说得很真,语气诚恳,帝疆从神情判断,不像假话。 “……所以你说,我是不是非要把你扶上帝位不可?”段九游说得嘴都干了。 帝疆披了件衣服起身,段九游一愣之下赶紧背过身去,两人年纪相差极大,她虽视他为小辈,到底没有直接将人看光的道理。 “你这也有点太不拘小节了。”段九游抱怨道。 “你我同为神族,法身相见时谁也没穿衣服,还不是光着身子打架。” 帝疆身上那件长衣也没穿多久,几步之后衣衫落地,他换到另一池清水中清洗身体去了。 什么叫光着身子打架? 段九游半侧过身,听到对面的水声,只能将视线扔到地上。 “我们有毛!” “我有,你可没有。” 帝疆语气轻漫,听上去倒像在逗她。 “我有麟!” “你管那东西叫衣服?” “至少不是你说的光着吧,那要这么说,白宴行也没穿。” 帝疆想了想三人化形的法相,对段九游说:“就你最胖。” “那是因为我不像你们那么爱打架!总在地息山里吃吃睡睡,当然就要长肉了!我人身又不胖。” 段九游气得整个转过来,刚好迎上穿衣出来的帝疆,地上拖行的水渍犹如平地蒸发,身上的水汽也因他回暖的身体迅速收干。 “条件呢?” 浴房正中设有小榻,帝疆背靠软枕而卧,神色松弛慵懒,穿上大袍的他又恢复到一种清癯病弱的状态之中。 “什么什么条件?”段九游被帝疆气迷了心窍,一时没反应过来。 帝疆帮她回忆:“引归正道,重铸元神,恢复神力。我需要做什么?或者说,你希望我做什么。” “积德。” 说到这事儿,段九游迅速平静下来,双手合十,小沙弥一样走到帝疆身边,认真无比地道:“不乱杀生,不牵连无辜,不欺凌弱小,以正道之法自省己身,做足一万件好事,就能恢复神力。” 帝疆说:“滚出去。” ——一万件好事,怎么不劝他去庙里敲钟呢? 段九游怎么舍得“滚”,嘴巴一张,明显还是要劝,可惜帝疆没给她这个机会,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一抬,段九游就不受控制地飞到门外去了。 第7章 他让她心眼多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不肯听段九游的安排,段九游却自有一种锲而不舍,夜里梆子敲过三更,段九游又摸到帝疆房里去了。 帝疆泡过药浴之后不宜见风,每次用药都会在府里歇上一夜,段九游提前钻进帐子,坐在最里侧,帝疆撩开床帐,就看到一个眉眼含笑的段九游。 她穿回了自己的衣裳,换上了一条雨过天青的挽纱裙,长发轻松披散,依旧用木簪半束,脸面生的本就幼态,此刻歪头呲牙,有种傻啦吧唧的可爱。 帝疆看了她一会儿,承认她确实比小翠好看,但是他不想跟她说话,弄清前因后果之后,他就不想再在段九游身上浪费时间了。径自脱下鹤氅,摘下鸾带,脱去直裰,坐到床边褪去缎靴时,用眼神示意占床面积较大的段九游往里面挪。 段九游不得不为他腾出更大地方,他觉得够了,才掀开被子,躺了下来。 段九游看帝疆这副不配合交谈的姿态,也不气馁,两条胳膊一叠,挨着他趴在枕边,开始锲而不舍地“念经”。 她说:“一万件事听着很多,实际做下来并不困难,比如猎兽,它们吞食婴孩,残害百姓,你杀它们,亦是功德。可你杀他们的同时又杀猎兽人,便就是做了一筐好事,又造了一篮孽障,你这么聪明,定然是会算账的。总这么反复下去,亏的还不是自己?” “你此刻神力只剩三成,便算在十境称王称霸,何时才能恢复鼎盛?你要天境江山,我可以全力帮你,只有你当领主我才能死,再没有比你我更适合的同盟了。” “我承认之前杀你太过莽撞,抛开你看不上我这一项,我绝对是你的不二之臣呐。” 段九游说了很多,帝疆一句也没接,烛心跳了一下,是他以指捻诀,掐灭了本就昏黄的光亮。烛烟徐徐攀升,犹如段九游费尽口舌后,气数用尽般的一声长叹。 帝疆合上双目,音色低沉悠然。 “天境我早晚会收回来,你可以等着死。”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他怎么这么叛逆! 段九游觉得自己要累死了,从趴卧的姿势改为平躺。 “你一直都这么不听劝的么?” 帝疆不理她,她盯着帐顶,长这么大没这么愁过,她素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办不成的事儿很少,除了死不成,就是感化不了帝疆。 房内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见,段九游向旁边歪歪头,帝疆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段九游无声地看着,觉得帝疆这性子其实跟自己有一点像,都是天塌地陷的事都能自我消化,跌到谷底也能处之泰然的状态。 他没因元神大损而颓废,没被十境阴冷的寒天打倒,他好像永远是他,站在峰顶时是如此,滑到峰下依然能够心态稳定地向上爬。 第8章 如此一想,倒让段九游品出帝疆一点优点来。品完之后再往脸上看,合上那双冷眸的大荒之主有副清秀之相,不似往日那般疏离,当然也没让人觉得十分亲近。 他的五官单独拎出来看,全部趋于锋利一类,凑在一起,却又不知为何寡淡下来,也许是因病容?也许是因性子。 段九游索性侧过身来,大大方方欣赏他的脸,赏着赏着困意来袭,便就以这个姿势睡着了。 帝疆其实睡得并不沉,不是因为床上多了一个女人,而是长期夜里猎兽的习惯改变了他的睡眠习惯,他在漆黑的房间里睁开眼睛,蒙眬中察觉到段九游在给他盖被子,柔若无骨的小手扯着被子的一端,还在无意识地帮他掖住肩膀位置。盖被子的手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像哄孩子睡觉一般,一下下地轻拍。 帝疆重新合上眼睛,静默片刻,复又睁开眼,毫不意外地对上段九游悄悄睁开的一边眼睛。 她门下弟子告诉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记得很牢,无时无刻不忘关怀他。 结果四目相对,他根本没睡,一直在这儿等着她呢,她刻意制造的关怀也变得又傻又呆。 “我……那个,我是真怕你冷。”段九游解释道。 帝疆没说什么,翻身侧睡,顺便把段九游悄悄卷在自己身上的一点被子一起扯了过来。 他让她心眼多! 在段九游与帝疆费力周旋期间,位于头顶上方的云霭天境,一直处于平静无波的状态。 跟昼短夜长的十境不同,这里有舒朗的天空,冷静的浮云,时间在这里总是过得很慢,好像即使停滞,也不会产生多大影响。 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很闲,反而因为过长的白昼,不由自主地处理着这样或那样的事务。 白宴行一连忙了半月,困了就睡,醒了就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里批复不休。初登大宝的帝君很难清闲,首先一样就是三十六神州的重修问题。帝疆打架不管旁人死活,裂法大阵从天而降,压碎了整整半座神州的殿宇。 白宴行在请旨修建的奏折上写下一个准字,一度怀疑自己在帮帝疆收拾烂摊子,帝疆毁这些毁得挺痛快,活像打完这一仗就不过了。白宴行偶尔会想,这天境帝君若是换作帝疆来做,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如自己这般操心。 白宴行这般想着,又想到了帮他赢下江山的段九游,他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朝没见她上过,死也没见她作,于是面向伺候笔墨的礼官严福正道:“最近地息山那边怎么这么消停。” 严福正听后一笑,心说消停什么呀,口中先道了声回禀帝君,语气无奈地说道:“神官在地息宫里造剑呢,这事儿她门下弟子来禀报过,您当时在批复公文,想是没太留意。” 白宴行回忆了一下,这件事情鳌宗弟子确实来禀报过,只是当时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并未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痕迹。 白宴行说:“他们当时走得很急。” 严福正点头称是,“神官在老天尊处抱回一鼎专司铸剑的修缮炉,只能借用半年,匆匆忙忙带着六名弟子闭关了。据说是要打造出三界最锋利的神剑,一鼓作气把自己扎死。” 白宴行笑了,这倒真是段九游能干出来的事儿。 放下手中攥了不知多久的笔,他看向渐落的天色,忽然觉得,自己很久没见她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君臣,君要见臣,直接召见即可,可段九游偏偏不是寻常臣子。 她岁数老,辈分高,还有一身混不吝,比半大孩子强不了多少的狗脾气。白宴行没见过这样的太上尊神,惊奇是有的,其他的心思,他承认也有一点。 大典那日,段九游身着一袭乌云食月袍,身戴青玉菩提朝珠,以九朝元老之资,亲手为他戴上帝冠,那么小小幼幼的一张脸,那么肃穆认真的神情,很难叫人忘记。 他见过她的法身,看着她率领鳌族将一座坚如磐石的深山撞得千疮百孔。碎石落了一地,还砸坏了山脚一座元坤殿。白宴行微带惆怅地皱眉,这么算下来,他好像是在帮帝疆和九游一起收拾烂摊子。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当呢。 白宴行短暂同情了一下自己,脚下浮云一起,已经到了段九游所在的地息山处。 这座山远看像座龟甲,山内层层叠叠,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殿宇,主殿唤作地息宫,段九游平日就住在这里。 此刻位于宫内后院的铸剑房内正在铸剑,敲打之声不绝于耳,中途还有热铁入水的“滋啦”声。段九游留下六名弟子做掩护,虽说是假托铸剑之名,遮掩追寻帝疆之实,但是这把剑,她是真的要铸的。 这是她的两手准备,万一帝疆不配合,她还有希望利用这把剑扎死自己。 白宴行来得不声不响,既没摆帝君仪仗,也没有侍官随行,宫内弟子直到他抵达铸剑房外,才发现帝君来了。 鳌宗弟子盐风跟白宴行打了一个对脸,一愣之下赶紧向帝君行了一个臣礼。 “不知帝君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君上海涵。” 这一嗓子威力不小,一声牵起千重浪!吓得一门之隔的铸剑房内弟子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这可怎么办,帝君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我孙子还那么小!” 他们目如惊兔,面面相觑,满脸写着:这下完了。 自家老祖要帮帝疆改朝换代,从现任帝君角度来说就是谋逆造反,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呀! 一群死不了、还不知疼的人在那里胡乱担心九族,谁也没觉得这个担心根本用不着。 鳌宗体质天赋异禀,最幼小的孩子被扔进天火里都如泡温泉一般,纯粹是在那里瞎操心。 门外盐风还在独自面对白宴行,面色沉静,语气平稳。 “帝君可是来见我家老祖的?今日实在不巧,老祖已于半月前闭关,天极剑未成之时,恐是都无法亲迎帝君。” 盐风这小子是个面瘫,五官不会活动,脸上也没有表情,看上去还真像个真事儿。 同样的话,盐风在上次求见白宴行时就说过一次,白宴行点头笑了一下,月色清亮,映出一张如诗般风雅的面容,从来都是一副好打商量的模样。 “不必惊慌,我只是见今夜星辰不错,来此处略坐,片刻就走。” 他示意盐风不必跟来,自去院内一方云椅上坐下。 这是上次段九游接见他时坐过的云椅,段九游这人不讲规矩,哪怕亲自相迎也没什么恭敬之态。 白宴行是个平易近人的帝君,不在大殿时对自己的自称一直是“我”。 盐风未敢多言,拱手再行一礼,着人送上清茶甜点,便就退了下去。 这种时候说多既是错多,谁知道哪句话会露馅。 铸剑房弟子见此更为忧心!纷纷压低声音相互耳语。 “你们说帝君此次过来,真的只是略坐一坐吗?” “别是看出什么端倪,或是让谁报了信儿吧?” “真报信了应该会直接进铸剑房吧?我觉得不像,可能就是喜欢咱们这儿的点心。” 白宴行坐得挺踏实,头微微向后,留下一个观月赏星的优雅背影,小弟子们惴惴不安地透过门缝观察,发现他茶也喝了,星也赏了,就是不见离去。 盐风没有参与讨论,只是将铸剑的炉子烧得更热,铁打得更响,他得保持铸剑节奏的一致,才能遮掩老祖闭关的“事实”。 白宴行一直坐到后半夜才走,离开的时候依旧是盐风送驾,白宴行心情似乎不错,还留下了下次有时间再来的客气话。 盐风镇定自若地躬身,哪怕送走白宴行,也不忘让房内弟子继续敲敲打打。小弟子们暗暗点头,心说还是大师兄处事沉稳,不知道盐风安排好一切后,迅速跑到地息宫后山,把负责传信的小蜚蜚抓了出来。 看似沉稳至极的师兄,实际心里比谁都慌,冲进后山之后,便火急火燎地交代给蜚蜚一大段话。 “去告诉老祖,不得了了!帝君好像发现她要造反的事儿啦!他今夜看星星看月亮,肯定是怀疑老祖去了星月多的地方,十境昼短夜长,就那儿月亮大呀!他还说下次还来,说明他已经知道老祖去见了帝疆,意在警告老祖,下次再见不着她的人,咱们就别想好活啦!” 第8章 去拿过来 老祖她一心求死 蜚蜚飞进十境报信时,段九游正带着一众弟子在南北长街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被帝疆赶出来了,原因是嫌她磨叽,烦她“念经”,他跟她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不肯再见她。蜚蜚找上段九游时,恰是她此生最烦闷的时刻,蜚蜚倒豆子一般给她传信,还自我添加了很多猜想和可能。 段九游听得两条眉毛堆成一座小山,没等蜚蜚白话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她对蜚蜚说:“回去告诉盐风,实在闲着没事儿就去晒把瓜子儿嗑嗑,少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第9章 盐风传来的内容,在段九游这里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做贼心虚。白宴行心思缜密不假,但是绝无可能事事算尽。先不说他知不知道她不在天境,就说帝疆还活着这件事,天地之间除了一个小黄爷,根本无人知晓,他能比无字天书还神通广大? 神族身死,元神即灭,帝疆是有天定之主这层护佑,才勉强留住性命。大荒一族四散逃离,并非全在十境,白宴行就算要找,也是朝着他们当时坠落的往生海去寻。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六神州的重建问题,大战之后整个天境“塌”了半边,桩桩件件都是头疼之事。 白宴行没那么闲,就算真有这份儿工夫,短时间内也想不到这里。 “还有你这张嘴。”段九游抓着蜚蜚的小发髻教训,“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传话如实回复,不要自己添油加醋吗?” 盐风传给段九游的尚且只是分析他们可能不大好活,蜚蜚独自加工之后,就变成了帝君即将下旨,不日便要屠尽鳌族了。 蜚蜚脖子一缩,认错从来很快,拱着一双鸟爪子似的小手说:“老祖恕罪,这不是管不住嘴吗?” 蜚蜚生于流言蜚语,是应谣言而生的小神灵,人形是梳着羊角辫儿的细瘦小姑娘,谁家有点什么事儿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没事儿就爱搬个小板凳坐在人堆里听热闹,绰号地息宫第一大碎嘴子。 这个“小玩意儿”的优点是,速度快,传信及时,法相无形无状,可以穿越所有障碍。缺点是爱添砖加瓦,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得把枝叶摘了,就剩下一根杆儿,才能听到传信者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你哪次管住了?”段九游凶蜚蜚。 蜚蜚很少看到老祖这么凶,她这个毛病不是一日两日,明明过去也爱瞎传,没见老祖这么吼她。 蜚蜚缩着身体往师兄师姐身后躲,师姐们心软,反手拍拍蜚蜚肩膀,解释说:“老祖不是冲你。” ——那是冲谁? 你看她一脸八卦样儿,眼珠子瞬间锃亮,谁的热闹都要掺上一脚。 弟子们没有听段九游的吩咐,自然不敢把老祖在荒宅受委屈的事儿说给蜚蜚听,蜚蜚瞪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心知这是等不来了,再看老祖一脸凶神恶煞相,没敢多留,“呲溜”一下化作一阵风,回地息山去了。 蜚蜚走后,段九游心里这口闷气也没散去,她带着人在街上穿行,一不留神就晃到了荒宅门口。 夜已深浓,恰是帝疆出门猎兽时刻,两队人隔着一条长街无言相望,段九游清了清嗓子,想要主动打声招呼,结果帝疆只是掀了下眼皮,目不斜视地带人离开了。 鳌宗弟子迅速看向自家老祖,生怕她受不了这个委屈,没想到这人此刻倒像是想明白了,看透彻了,盯着帝疆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将身一转,带他们回南北长街吃饭去了。 两队人马看似和谐地背道而行,没人知道看似平静“祥和”的段九游,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攥着两只小拳头,暗暗酝酿着一场棍棒出孝子的大戏。 这一夜,帝疆依旧是卯时方归,捕兽笼内腥气熏天,除了兽尸就是人骨。 同是这一夜,段九游带着鳌宗弟子好吃好睡,第二天早晨起来,脸色都比平日红润许多。 帝疆在段九游起床的时间点,正待就寝。右眼皮莫名其妙跳个不停,他觉得这征兆不好,勾手幻出一张宣纸,撕下一小片儿用水沾湿,贴到眼皮上。 封臣刚把被子帮他铺好,转身之际注意到自家尊主有异样,脸色就是一沉。 他盯着帝疆眼皮,说:“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都没洗干净就要上床睡觉?” 帝疆眼皮上的纸被封臣体贴地撕了下来,帝疆面无表情的看着封臣,他必须要承认,在某个属下不开眼,办事又愣又呆的时刻,他是有些想念八面玲珑的“小翠”的。 与此同时,“小翠”正在衔为山猎兽,鳌宗的猎兽方式十分原始,主要以速度和肉搏为主,猎兽人赶不上他们的进度,哪怕几人争抢一只恶兽,也绝对是鳌宗先抓起来,扔到地上摔死。 “这哪来的王八团,再这么抓下去,咱们还吃得上饭吗?” 猎兽人们常年微居十境,见识短浅,看不出鳌宗来历,愁作一团的同时,只能根据对方外部形态乱起绰号,恨恨瞪眼。 段九游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称呼自己,她这次带了三十多名弟子下来,幻出法相之后便有了遮天蔽日之势,段九游手持一根小木棍,这儿比一下,那儿指一下地为他们指引方向,待到帝疆来到衔为山时,这里只剩下一些愁眉苦脸的猎兽人,和收获满车的鳌宗一族了。 段九游在难得清净的衔为山山脚穿着大袍生火,手里棍子上串着两只蛮难果,火苗稳定之后,她便坐回身后提前搬好的小石头上,上下左右地烤。 她生得小,长得俏,湖蓝色山水大袖迎风而动,香纱缥缈,像徜徉在冷山恶水中的一缕娇软的风。 她说这果子苦涩:“烤制之后却酸甜适中,我不爱吃苦,得给自己找点甜头。” 帝疆带人走近,玄色长衣拂过野草,带起一阵迫人的沙沙声。 他顶寒夜而行,是因夜间恶兽最多,不是来看这一片光秃秃的山脉的。 “只怕你吃不上。”帝疆卷着袖子开口。 “为什么吃不上?”段九游说着转头,火光映红了她半张脸,杏眼含笑,不似往日柔婉,倒有如剑如刃的雪亮锋芒。 她说:“这山上该抓的都已经抓完了,没抓到的,今夜也不会再出来,我要这么多猎物也没用,你若是肯听我的,我便将这些全都给你,若是不肯——”她用手试了试了蛮难果的软硬,没到火候,可她有得是耐性,“明日便照这个速度再抓一次。” “还抓?你全抓秃了让我们吃什么?!” 有愤愤不平的猎兽人开了腔,他们今日连一头恶兽都没抢到,明日若是再来一次,岂非又要饿一天肚子? 段九游扬着下颏朝帝疆方向送:“这你们得问他呀,他若肯改邪归正,我就是帮你们多抓几笼都不成问题。” 他? 猎兽人们步调一致地退后两步,谁敢惹啊,大荒之主初入十境就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上一个跟他抢地盘的人,现在连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还改邪归正呢,她是不知道那位的来头吧?” “一会儿吃亏就知道了,你忘了之前死在帝疆手上的丰山之主了?比这丫头跋扈多了,不仅屠光了山中恶兽,还要踏平荒宅,帝疆连法阵都没用,直接把人撕裂了。” 猎兽人们交头接耳,其实心里都在暗暗期盼一场好戏。敢跟帝疆动手的人太少,不是在暗处咒骂,就是在明处被杀,烤果子的丫头敢于直面强敌,若是死了,他们日子如常,要是胜了,那可太合他们的心意了。 没想到帝疆没找段九游麻烦,在众人以为他卷袖子是准备跟段九游大干一场之时,看见他把理了将近半刻钟的山水纹缂丝外袍脱了。 今天这身衣服也不知道谁给他找的,花纹硬得刮手,袖纹更是像块顽固的宽手环,卷了几个来回都能自己弹回来。 荒主大人独自生气,暗暗腹诽,扔了外袍之后再看故意找茬的段九游,更不顺眼了。但他懒得跟她置气,脚步向右一转—— “是要去嗜风岭吗?”段九游烤着手里的果子,头也不抬地说,“那边是今日晌午抓的,也都在这里了。” 帝疆停下脚步,段九游盯着他的背影。 她既然打定主意教训这个“不孝子”,当然要将两条路都堵死。 ——真是会作死。 帝疆的眉心,终于缓慢地蹙到一起。 酸寒的冷风打着旋儿地卷起一地落叶,守在一旁围观的猎兽人不自觉搓搓手臂,仿佛能听见大战之前的沉箫战鼓之声。 “去拿过来。” 几息之后,本来就气不太顺的大荒之主,向大荒一族下达了指令。 荒族悍将瞬间倾巢而出,奇袭鳌宗,抢夺兽笼。 两队人马飞驰相撞,于半空之上擦出劈天裂地之势。 半空之下,两方领主各有自在,一个专心烤蛮难果,一个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歇乏。 这一战打了整整一个时辰,迟迟分不出胜负,鳌族不死,荒族不退,都有一身执拗的狠劲。 帝疆全程闭目小憩,睡醒一觉发现还没打完,手心向上一翻,看了看自己左手。 这只手瘦长,苍白精致,骨节分明,青蓝光焰浮动在掌心,像冰面上开出的一朵艳蓝的花。 猎兽人们见状,慌忙找地方躲闪。这一幕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在场的这些人,哪个没吃过无相法阵的苦。 帝疆用阵从来随意,“无相”毁天,“十磐”裂地,这两样阵法在他神力鼎盛之时,曾撼动过天境三十六神州二百七十八座殿宇,如今神力只剩三成,依然气势不减,直如一头悍兽,张开巨口,露出獠牙,牵起万丈神光! 第10章 段九游还在那儿烤果子吃呢,偌大一个小人,仿佛被人封闭了六耳,“悍兽”卷浪而来,她看都没看,摘下木簪,直至电光石火一刻方起身相迎,与悍兽撞出一片惊涛! 猎兽人们缩在角落,震惊地看着翻腾在眼前的飞烟,“悍兽”碎了,以人身迎阵的“小人”除了散乱的一头长发,没有半点伤损。那被她横握在掌心的木簪已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柄红藤杖,“悍兽”便是在它抵挡之下化为虚无的。 猎兽人们瞠目结舌地在渐落的飞烟里看她,实在不知这位是何方神圣。 段九游的注意力一直在不远处的帝疆身上,他依旧站在那里,玄衣在身,清瘦挺拔,少年气的五官隐在朦胧飞尘里,忽然嘴角一牵,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段九游一愣回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后兽笼。 笼内恶兽遇阵即损,早已化为一摊灰烬! 原来帝疆的无相法阵,从头到尾的目的都不是她。 “帝疆!”段九游气得咬牙,直至此刻才明白他的用意,“你一开始就打算鱼死网破?你知道这里面的恶兽能换多少通宝吗?你说毁就毁?!” 她昨日带着鳌宗弟子吃香喝辣,将为数不多的通宝全部败个精光,如今让他一搅,连明日的早饭钱都没了。 帝疆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长袍,心说——谁管它值多少通宝?他得不到的,她也别想留下。 段九游疼得抓心挠肺,抓着红藤杖往脑袋上一卷,又变成了头上一根朴素的木簪,鳌宗弟子落地成人,也跟着老祖蹲在兽笼边心疼。 恶兽碎了可以换钱,化成灰可就换不上钱了!他们蹲在地上“抓灰”,好像堆一堆就能重新凑成一只完整的恶兽一般,跟他们一起“抓灰”的,还有忙了一晚上连张兽皮都没摸着的猎兽人们,他们跟鳌宗弟子一起摇头哀婉,若非胆子不够大,只怕要冲帝疆吼上一句“杀千刀的败家子!” “败家子”没那么好兴致看他们苦脸,看着天色微一沉吟,他有点冷了,还有一些冻脸,老聋头儿应该把炭烧好了,正好回去睡个回笼觉。 那日之后,鳌、荒两族再也没如今日这般动过手,帝疆的手段是玉石俱焚,段九游只想杀鸡儆猴,这两个人的理念你往细琢磨,那就是个光脚不怕穿鞋的事儿。帝疆不怕死,段九游不会死,两个恨不得把自己“作死”的人遇到一起,你说谁能服谁?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段九游不敢让帝疆死,他死了,谁来把她弄死?这话听着绕,但它就是这么一个“诡理”。 两队人打那儿以后各杀各的,既不能你死我活,又不能和谐共存,段九游忙得脚不沾地,一方面要抢恶兽,一方面要防备帝疆炸伤别人,一旦看见他用无相法阵,就会带着鳌宗弟子冲进去救人。 帝疆不积德,她只能帮他行善,本着能抢出来几个是几个的心理,一个晚上至少能救回十二三个人。 “你们今后少在他猎兽的时候进场,他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救完以后,段九游还给猎兽人们开会,传授他们“不死之法”。 “胳膊没了不疼吗?腿断了还能走吗?嗳,少往他身边凑!” 第9章 狗族领主 老祖她一心求死 其实段九游说的这些道理,猎兽人们真不懂吗?她来得时间太短,没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出这些人的不同。被帝疆法阵炸死炸伤的这类人的眼睛,跟其他人的瞳色是不一样的。 他们瞳孔发棕,黑得并不彻底,眼神略见呆滞,身体却强壮异常。 这是源自十境一大增补秘法:以食补食。 简而言之就是吃自己人,以他人修行增补自身。 食灵者在吞食同类之后,就会对捕捉恶兽产生旁人没有的执念,他们做这些不是为了钱,而是要借猎兽一事消耗自身体力,借以驱散郁结于心的邪瘴之气。 段九游救下的那些,全部都是“补食者”,这些人里有个领头叫做方灼,没来十境之前就是一名“惯犯”。他生长于灵气丰沛的敖世山,本是鸿蕴上神座下弟子,后被上神发现偷练邪术,残杀同门,而被打入十境。 方灼长得挺会“骗人”,手段虽然凶残,面貌却是一个温和带笑的读书人形象,补食者认他为首,平日看上去,反而像是他在追随这些老大哥。 “老大哥们”对方灼挺照顾,看到他吓得脸色惨白还搀扶了一把,几个人一起对段九游千恩万谢,直衬得“滥杀无辜”的帝疆好不是人。 方灼“受了不小惊吓”,独自缓了一会儿,看向段九游手边空空如也的捕兽笼。 帝疆近日大开杀戒,段九游抢着救人就抢不上恶兽,已经一连数日没有收获了。 叛徒小翠饿得两眼发黑,其余鳌宗弟子也没什么好颜色。 方灼脑子机灵,收回视线之后,体贴说道:“姑娘几日无收,想必也饿了数日,我家里还有一些余粮,不知姑娘可愿随我至家中用饭?” 这个提议实在很好,别说鳌宗弟子,段九游眼睛都跟着放光。不过这光亮很快黯淡下来,她带来的弟子太多,到时一人一口,不往死里吃,吃不饱,往死里吃,你让人家怎么活? 于是段九游对方灼道:“你猎兽也不容易,我们一行三十几号人,不好去你家叨扰。” “一家多分几位不就行了?”方灼笑了笑,眼角堆出笑纹,给人一种不辨年龄之感。 他说这些老哥哥人都不错,“别看面貌凶恶,实际都是受祖上带累,犯错的人掉进十境,生下孩子长大成人,明明没做错什么,也要长久留在这里。孩子再有孩子,到他们这里,都不记得是第多少代了。” 这话说得不错,十境里确实存在这种无可奈何,一道天海石门隔绝天地,犯事的人进来不得出去,无罪的子女孙辈也要世世代代留在这里。 “所以说不能干缺德事儿。”段九游不客气地总结。 她的思路很清醒,掉落十境者,非罪大恶极者不能至,也许子孙无辜,可掉落者并不值得同情。就说那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帝疆,蔫不拉几一脸病秧子相,满手都是人命! “老大哥们”一看方灼开腔,立即随着他示好,三十多名弟子一家拉走几个,算下来竟然还有富余。段九游作为一族之首,自然要被争抢,九游倒也不扭捏,拱着手说几位既然盛情难却,我就不推脱了,“谁家有肉我跟谁走。” 猎兽人暗暗与方灼交换眼神,很快达成一致,“那就到小灼家里去吧,您别看他瘦瘦干干,没什么本事的样子,上面两个哥哥都擅长猎兽,前两天刚换了两大兜通宝回去呢。” 段九游不疑有他,大方点头:“那我就跟你走。” 方灼依旧是那副老实相,摊手比了一个方向,笑容里还有几分书生式的羞涩。 几人这番交谈是在山下进行的,没注意不远处的山顶还坐着一个人。 山上空旷,无遮无挡,本是最容易被发现之处,可山下树草丰沛,大树成荫,便如一个树木织成的棚子,将这明晃晃的人挡住,反将山下一群叽叽喳喳的人从斑驳树影里露了出来。 帝疆一袭月白长衣,正在常坐的竹藤椅上握着一杯冷茶向下看,他坐得微微向右,侧着一边耳朵,神情淡漠冷傲,偷听都偷得像在干什么正经事儿。 封臣顺着自家尊主视线看过去,眼睛就是一愣:“她怎么跟方灼走了?您不喊她一声?” 自从知道“小翠”就是段九游后,封臣对她的敌意就消减不少,他是个一根轴,想问题从来都是单线思维,感知到对方的恶意,便是敌人,善意便是朋友。 他知道“段小翠”对尊主没有恶意。 “你怕她死吗?”帝疆神色莫名地喝了口冷茶,冰凉入喉,犹如向腔子里插进一把冷刀,冻得整个人都像结了冰。 封臣最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懂事,“小翠”走后便学着她的样子,强行对他嘘寒问暖,今日特意带了壶热茶过来,没到山顶就凉透了。 帝疆很想告诉封臣,懂事和没长脑子是两回事,想了想还是算了。自己这个长脑子的人不也喝了这口茶吗? 还有那个自以为有脑子的段九游,竟然跟方灼走了,那小子一肚子坏水,身边人全部乌漆麻黑,跟这样的人去吃饭,不嫌硌牙么? 封臣不知道帝疆这些腹诽,盯着“小翠”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挺傻。鳌宗又称不死宗,天塌下来也压不扁,他确实没必要操这份儿心。 “姑娘坐这儿吧,家里东西都是爹娘留下的,难免破旧,就这把椅子还算新。” 方灼家不远,穿过几条巷子便将段九游引进了家门。 段九游跟着他四下观看,方家房子不大,但也不是他口中所说的破旧,段九游看过十境以北的房舍,旧屋陋瓦,窗门破败,冷风一起,整个房子都跟着“发抖”。 第11章 方灼这房子南北通透,中间还围着一个小院,屋内有些杂乱,各样东西凌乱摆放,一看就是处糙汉窝。 方灼局促地搓手,实在不好意思让贵客在屋里落座,忙碌一番之后将段九游让到了院子里。 十境的夜虽冷,到底不像衔为山、嗜风岭那种阴僻之地,冷得那么钻心彻骨。它的冷是凝滞的,烧一盆炭火,摆一张长桌,倒一盏热茶,很快就能暖起来。 方灼给段九游端了盘点心,段九游见他独自忙了一圈,也没看到猎兽人们口中那两个擅于猎兽的大哥,脸上便生了疑问。 方灼主动解释:“哥哥们都在嗜风岭猎兽,不到正午不会归家。” 段九游挑了一块儿花瓣形的桃花点心,入口之前看了眼方灼:“那里可都是大家伙,你哥哥挺有本事啊,连那种九死一生的地方都敢去。你们之前是因为什么下来的?” 方灼窘迫一笑:“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们自小长在十境,祖父祖母这辈就下来了。这些事情说起来并不光彩,长辈们没提过,我们做小辈的也没敢问。” 方灼伸手拿了块点心,边吃边语带好奇地说,“姑娘是怎么下来的,我看你面生,应该是这段时间才至十境的神族。” 鳌宗一族隐世而居,唯有大战之时才会现身救世。段九游虽为九朝神官,但是她一不上朝,二不爱显摆,露脸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知道他们这一族的人不多,了解他们种族特性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族隶属,神龟一族,是玄武分支。”段九游咬了口点心,含糊其辞地道。 对于外人,她不想自我介绍太多,索性按照大多数人的叫法自称。 “那姑娘是因何带着族人下来的呢?”方灼刨根问底,语速控制得恰到好处,很像闲聊。 “杀人造孽。”段九游结合自己与帝疆那场大战,以及对方的法身形象,总结道,“我屠光了一宗狗族,杀了一个领主,撞坏了一座神山,打破了六座仙殿。” 段九游这么说,实在有点侮辱大荒之主的意思,但是帝疆不是也叫她胖乌龟吗?也算扯平了。 ——那你确实不冤,方灼暗道,嘴上却说:“想来也是那狗族领主有错在先,否则怎会引得像姑娘这样的善心人大开杀戒。” “嗯,错得离谱,缺点太多了,提起他就想生气。”段九游点点头,因不想过多与方灼谈及此事,嚼着点心道,“能不能炒几个菜吃?” 段九游不爱吃甜食,“狗族那位领主”倒是喜欢白粥拌糖,她第一次看帝疆这么吃的时候还困惑了好久,按说犼族类犬,不应该喜欢啃骨头吗? 不过这话她没问,毕竟关系已经这么恶劣了,所以当时只是夸了一句:吃得真偏门。 第10章 借刀杀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方灼经段九游提醒,忙说让她稍等,说话就朝后厨去了。 那里有道暗门,方灼曲指敲了两下,很快从里面爬出两个个头短小,面貌粗陋的“帮厨”。 他们脸色发青,红眼肿腮,已经分不出是人是兽。 这两个从关系上说,应该是方灼的大哥二哥,方灼初入十境时身体虚弱,正是被这两人捡回来的。他们为方灼治病疗伤,却在潜移默化间,被方灼灌输了以食补食的秘法。 原本本分老实的哥俩一面吃人,一面为方灼捉人来吃,时间长了,体内郁结瘴气过多,消耗不完,便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方灼有时会为他们“披衣”,用针线把他们缝补回做人时的样子,最近有些无从下手。这俩人吃得太多了,瘴气全部郁结在皮肤里,很难缝出人样儿了。 方灼指了指灶坑,兄弟二人就蹲身烧柴,眼睛一个劲儿朝院外瞟,虽然没有人样,依然还有人的思维。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问方灼:“问出外面这人什么来头了吗?” 方灼带回来的人,不是吃就是炖,兄弟俩提前问好来历,也好控制火候,若是不好下嘴,就将火烧旺点儿,炖熟些,若是细皮嫩肉,直接撕开就能上桌。 方灼瞟了眼院外,若有所思地道:“说是龟族,那日看她门下弟子法相,确实也像这类东西。不过这丫头身上没有邪气,怎么看都不像该入十境的人。” “你看着也不像呀。”“方家大哥”不带情绪的说,“现在越坏的人越长着张好人脸,而且这十境,横卧一面天海石门,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她们要是没犯事儿,能掉到这里来?” “大哥”不知道,十境确实不能随意进出,但固若金汤的天海石门,却有一个阻挡不了的“天敌”,就是地息山鳌族。他们背甲坚硬,幻成法相之后,甚至可以撑起天地,这样雄壮坚硬的种族,怎会被区区一道石门阻挡? 段九游来一趟十境并不费力,三十名弟子掀起石门一角,全部进来以后,还能保持完好如初。 “能吞得下吗?” “二哥”跟“大哥”忧心的点不一样,“龟族”和帝疆动手那日,他刚好在衔为山“打猎”,亲眼见识过段九游以人身对抗无相法阵。 “二哥”说:“帝疆都没打过她。” “谁跟你们说我要吞她了。”方灼用脚挪了张板凳坐下,眼神示意他们烧火的手别停。 方灼说:“帝疆都奈何不了的东西,我何必去触这个眉头,而且龟族背甲极坚,想是烧再旺的火也不那么好嚼。” “二哥”不解:“既然不为吃她,那你把她叫到家里做什么?” “吃不了她,不是还有帝疆吗?”方灼目色幽沉地道,“帝疆杀我补食者不计其数,再不将他除了,我岂非要自己找食去吃了?” 方灼进入十境后,便以方家两兄弟为基础,发展出了补食一族,他们行事低调谨慎,一处地方吃饱了,便换到另一处地方改头换面,他自知这种吞食之法是不能见光的,所以循序渐进,神藏鬼伏,好不容易渐近庞大之时,帝疆就来了。 这个病秧子似的荒族之主,从未故意击杀过任何一个补食者,但是每次用阵,都会等到普通猎兽人散去才会掷阵。你说他懒怠顾人死活,他杀得全是方灼人手,说他“乐善好施”,又从未直面与方灼这一方开战。 “原来老三是想借那丫头的手,杀了帝疆。” “老二”依旧保持着做人时对方灼的称呼。 “不仅要杀,还可以吃。”方灼脸上露出神往之态,沉在阴影里的双眸漆黑如墨,“三界最强之主,哪怕神力只剩三成,也是极致的美味啊。” 两个丑陋的“帮厨”一共给段九游炒了三盘菜,味道就方灼观察,大约是不大好吃的。 方灼吃人,很少吃饭,饭菜塞进嘴里,跟嚼草吃土没有分别。他很早就失去味觉了,吃口味再重的菜也如白水一般。 段九游眼看他吃了一嘴辣椒,还面不改色,跟着夹了一筷子。一口下去之后,喝光了面前一壶水。 “你没有味觉?”段九游眼中生出疑惑。 方灼对此早有准备,放下碗筷解释道:“我本体是原山蛇,食物对我来说无论好坏都是果腹。是不是菜色不合口味,要不要我重新回锅调一下咸淡。” “那倒不用。”段九游摆手。 原山蛇确实没有味觉,她之前一位老友就是原山一族,她少时与他共游十丈红尘,饭桌之上,她那老友也如方灼这般,嚼得没有表情。 若是让老友做饭,更是糟糕透顶,他吃不出咸淡,下料没轻没重,时常是自己埋头苦吃,周围一群人无奈皱眉。 段九游因忆起老友,不自觉将这点好感转嫁到方灼身上,又听方灼说道:“姑娘与大荒之主可是有什么仇怨?我见你二人斗法,总难分出胜负,” 提到这事儿段九游就有些惆怅,真假参半的对方灼说:“他与我说的那个狗族连宗,我杀过他的人,他自然看我不顺眼,我想让他听话,他偏不肯,我又伤不了他,你说他怎么这么轴呢?” 方灼对段九游的话一知半解,她说得不清不楚,方灼也不好问得太细,毕竟他的秘密比段九游多得多。 于是顺着九游的话道:“帝疆本体为犼,有神元护体,确实不易击杀。” 两人说得根本是两码事,段九游口中的伤不了,是她不能让帝疆死,方灼的意思却是要帝疆的命。 “至于不听话……”方灼沉思,“姑娘是想叫他,唯自己所用?” “算是吧,可是这人你也知道,冥顽不灵,臭毛病还一大堆,你知道吗?他吃糖,他那张软枕底下塞着一兜小糖块儿,我上次跟他睡的时候都摸到了。” 还跟他睡过? 方灼一脸惊讶地看看段九游,本来理清的思绪再度糊涂起来,心说难道还是老相好? 那若借她的手杀帝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万一她中途倒戈,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欺负我!”段九游忽然拔出一个高音。 方灼给段九游下饭用的是琼花酿,段九游拿它当糖水喝,她很少喝酒,几杯下肚便觉得轻飘飘的。 第12章 “他还——使唤我,我拿热脸贴他,他拿冷脸对我,爱而不得,徒劳无功,胡乱受罪!” 段九游的爱而不得,是儿子的“儿”,她脑子不清,乱用成语,导致方灼直接将她跟帝疆的关系,脑补成了一场负心男和痴情女的大戏。 现在痴情女一心要杀负心男,尤其咬牙切齿那样儿,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 方灼见时机不错,顺势说道:“姑娘知道奴心石吗?” 段九游停了停说:“那个传说中,以万人之心练就的听话石?” 段九游是天界一块“活化石”,除了不能像小黄爷那样预知未来,大部分的秘辛传说张口就来。 这东西是原山族大祭司仓夺一手练就的邪物,当时这人在族内很有威信,可他贪心不足,想要所有人都供他驱使,为了满足自己的掌控欲,不惜以族内三万信徒之心练就奴心石。段九游那位原山族老友对此深恶痛绝,每逢身边有人提及此事,都要狠吐两口唾沫,咒骂仓夺草菅人命,抹黑原山一族。 段九游打着酒嗝儿,定了定神,“你是原山那个大祭司的后人?” 方灼适才说过自己本体为原山蛇,原山大祭司三十万年前被打入十境,按时间推断,很有可能是方灼祖父一辈。 方灼神色一惊,紧张地埋头吃饭,段九游见状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方灼生怕她误会,焦急解释:“我也是看到猎兽人频频遭难,才想到这样东西的。帝疆占山为王,自来十境便不顾他人死活,我之前一个伯伯,就惨死在帝疆无相法阵之下,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我……” 方灼攥紧手中的筷子。 “奴心石在你手里。”段九游这次用的不是问句。 “……是。”方灼沉重地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交到段九游手里。 他确实是原山一族,但并非仓夺后人,他是在吞了仓夺之后,才得到奴心石的。 不过这样东西并不好操控,方灼不是原主,奴心石根本不听他召唤,方灼绞尽脑汁钻研使用之法,最终寻出一个又笨又费力的法子—— 方灼说:“只要将石头贴近对方胸口,它就会钻心而入,届时奴心入体,就会被你操控,无论让他做什么,都会言听计从。” 段九游拿着奴心石对月打量,发现它竟如心脏般跳动,不觉对方灼道:“既然你有奴心石,为什么不自己对付帝疆。” 方灼实话实说:“我没有可以靠近他的机会,也自知没有这种本事,姑娘神力惊人,想是能办成此事。” “所以你今日请我来,就是为了借我的手杀帝疆?” 方灼面露窘色,段九游继续道:“怎么这么信得过我?” “您救过我和山中一众猎兽人的性命,我自然信您。”方灼语气诚恳,放下碗筷跪到段九游身侧,他说,“奴心石虽是邪物,却不会取人性命,我只想请姑娘操控住帝疆,不让他再残害山中百姓,还衔为山一片净土。” 段九游看着匍匐在脚边的方灼,没叫他起来,也没动手去扶,她此刻酒意上涌,头脑是不大清醒的。她不觉得操控住一个帝疆,衔为山便会成为乐土,猎兽人们争抢猎物,时常也是有死有伤。 但若说到顺从听话,她现在确实需要帝疆的顺从,若是他肯对自己千依百顺,那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多了。 段九游伸展双腿,如一头饱食的老饕,交握双手于腹前,攥着那块奴心石。月亮被云遮了一般,只留饭桌上一盏绡纱灯的光亮,方灼弄不清楚段九游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半张脸蒙在阴影里,像在合计什么事儿,又像是在纠结着什么问题。 方灼不敢催促,不动声色静待时间,那壶琼花酿里被他掺了东西,分量不多,只是催动了酒的浓度,使它更好地调动人的情绪。 段九游之前只是微醺,此刻渐有迷离之势,她眨了眨眼睛,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是觉得心里那份以奴心石控制帝疆的念头异常活跃。 如若帝疆事事都听她的,那么一万件好事就会很好执行,段九游动动手指,好像此刻手里就有了一只提线木偶,它的名字叫帝疆,她让他往东,他不敢向西,让他朝北,不敢去南。 她因此心情愉悦,慢悠悠地将视线移动到方灼身上,眼神坚定晶亮。 “那便借你这石头一用,晚些时候还你。” 第11章 这“老东西”喝大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走得很快,用的是“移行千里”的步伐,路在脚下急速“裁剪”,刚从方家门槛迈出去,便跨进了荒宅的大门。 荒族不爱锁门的毛病一直都有,深究起来无非“狂傲”二字,他们笃信没人敢擅闯,也笃信进来的人不可能轻易出去。 天幕昏沉,似夜非夜,那淡得聊胜于无的月光,几乎要被天色吞了,一副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的踟蹰样子,段九游步伐坚定走向主宅,她倒是一点犹豫没有,只剩下一颗将帝疆归拢成“大孝子”的心。 这种心情平时也有,只是今日格外浓烈,她没去深究原由,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吃饱了撑的,反正无论如何,她得在十境有点进度。 帝疆今日回来得挺早,天气太冷,再过一日便是他旧伤复发时刻,这种情况本就不宜在外久呆,加上底下人不长眼,时间长了受冻的只能是自己。 被褥有些冰冷,“小翠”不在,没人记得帮他塞“汤婆子”,他又不肯自己去叫人,冷着脸坐在被窝里,自己给自己捂。 这些接近人类的习惯,在过去的帝疆身上是绝对不会存在的,他不怕冷,也不畏热,不会饿,也不易渴,天地灵气徜徉于胸,是三界最强存在。现在这些“臭毛病”在他元神大损之后全部找了上来,他不愿提及自己的弱处,恰如他不肯轻易对任何一个人说“冷”一样。 半个时辰左右,倔强的荒主大人帮自己把被窝捂暖了,正待就寝之时,房门“呼”地一震,冲进一股逼人的寒气。 段九游撑着门板立在门口,一脸“报仇雪恨”之相,张口就是一句:“太骁,我让你不听话!” 帝疆眼神带“刀”,难得清晰表达怒意,他刚把自己捂暖和! 而且,段九游今日又叫了他的字,这个称呼除了他爹娘外,没人敢喊,现在三天两头被她挂在嘴边,真拿他当小辈了? 两人眼神里都在传达着一种怒气冲冲,不同的是帝疆没那么外露,段九游全摆在脸上。 如此凝眼对视片刻,段九游吸气,最先注意到的,仍然是帝疆苍白的脸色,神色更烦。 “你就是不听话!” 她迅速把门带上了,甚至还抽空感慨了一番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知道关心他的身体。可见“老母亲”这个角色不能轻易当,一当就像真有了一个“儿子”。 她带着这种心态看他苍白寡淡的脸,自以为此刻的自己,是“恨铁不成钢”的长辈模样,可惜她忘了自己长得“小”,娇幼的脸上,愤怒不深,满眼嗔怪,也可能不是嗔怪,只因那双水杏眼天然清澈,稍有委屈便似受了莫大的欺负,可怜死人。 帝疆无声观察,得出一个结论——这“老东西”喝大了。 喝大的段九游走到床边坐下,神色微有几分浑噩地四下看看,帝疆身上锦被四角平整,一看就没人塞“汤婆子”。 段九游虽然对他有气,却实在看不惯没人监管他,她抱着胳膊问帝疆:“你的嘴是被人缝过吗?睡前吩咐一句,提前捂好被窝是什么难事吗?” 府里那么多下人,他就跟没长嘴似的,冷死也自己扛着。 帝疆反问段九游:“小翠什么时候给我送回来?” “小翠?”段九游被他问愣住了,一脸莫名的道,“你要用法阵炸死她?” “杀她犯得着用阵?”帝疆看着段九游涣散的视线,平淡道,“我身边没人伺候,你们现在穷得像乞丐,小翠一顿饭没三碗米根本吃不饱,在跟你们饿死之前,把人给我送回来。” 段九游不信:“荒宅那么多仆从不是人?为什么非盯着她用?” 小翠好歹帮过她一次,她答应过小翠保她不死。 帝疆被九游搅没了困意,靠着软枕道:“这府里下人除了小翠,便是我大荒一族兵士,除封臣等四名近侍外,剩余皆是三魂缺了七魄,无法正常思考的失智之人,你让我找谁伺候去?” 夺天之战,大荒一族损伤惨重,尤其修为低微者,掉落十境的同时,也将一身的活气摔没了。 段九游面露惊讶:“你的意思是,现在荒宅里伺候的,只有小翠一个正常人?难怪小翠凶成那样都没人还嘴。” “不然你以为,我身边伺候的人本来就是傻子?”帝疆拿眼斜段九游,这事儿算起来还有她的一份功劳呢。 “至少封臣是。”段九游坚定回视。 帝疆没有反驳。 又听段九游问:“那小翠是怎么到荒宅伺候的?” 第13章 “她本来就是这宅子里的使唤丫头,还有老聋头。”帝疆又想起一个正常人,“但是他耳朵不好使,不如小翠好用,只会烧炉子。” “本-来-就-是-这-宅-子-里-的?”段九游压低眉毛,迅速挑出关键词,“这宅子也是你抢的?” “什么叫抢?”帝疆淡道,“我是把住在这里的人杀了才住进来的。” 段九游呼出来的气儿都带颤音:“你可真是个人。” ——不对! 段九游说完就后悔,帝疆这种“强买强占”的论调,分明是兽性未脱,不是个人! 段九游说:“你这跟太古时期,未开智的兽族抢夺山头山洞有何区别?” “要什么区别?” 帝疆知道段九游误会了,荒宅最早住的是个穷凶极恶的主儿,不仅欺压百姓还十分好色,他杀他是为民除害。不过他向来不爱把这种好事挂在嘴边,世人都说他穷凶极恶,行事乖张,他又何必解释。 段九游说:“你就不能少杀点人吗?” “方家的饭好吃么?” 两人同时出声,帝疆话锋转得太快,以至于段九游蒙了一瞬才发出一声——“啊?” 他要是不提方灼,她都快忘了自己来他这里做什么了。 别在腰间的奴心石似有感知,在段九游腰间狠狠震动了一下。 段九游隔着绦带摸了摸那块硌手的石头,方才她“酒劲儿上头”,一门心思要“收”了帝疆,这会儿聊着聊着,反而没那么急切了。 她神色怪异地对帝疆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他那儿了?” 帝疆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说话又没避人,我为什么看不到?” 段九游回忆了一下当时场景,满脸鄙夷:“你在山顶偷听?” 帝疆一贯语气淡漠:“背人的叫偷听,我背谁了?” “……” 能不能别唠了,赶紧办正事儿! 藏身于奴心石中的方灼急得“跳脚”,这块石头,其实早没什么大用了,尤其是对帝疆这种正统神族来说,几乎与寻常法器无异。 原山大祭司仓夺已死,奴心石的邪妄之力也随之散去,方灼看似交给段九游的是块石头,实际暗藏的是自己的真身。 他在段九游离开方家之后,便化成一缕轻薄光印,一头扎进了石头里。 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大荒之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方灼一开始就没打算依靠段九游。 他在荒宅小翠处打探到,帝疆曾被湛卢剑所伤,胸口那道疤痕就是方灼的切入点。 他需要一个能够切近帝疆的机会,段九游就是制造这个机会的人。 只要她将奴心石贴近帝疆胸口,方灼就能在同一时间出手,击碎帝疆残存神魄。 可是这个女人,方灼实在闹不明白她在想什么,透过奴心石外的天眼向外看,方灼看见段九游把鞋脱了,两只脚胡乱一踢,盘腿坐到了帝疆对面,竟然摆开了大聊特聊之势。 “不背人就不算偷听了?你把方灼大伯吞了,还不让人恨你?我告诉你,你这个人,就是冥顽不灵、胡作非为、放诞任气。” “你小时候是看成语书长大的吧?” 两人越聊越起劲,简直是将奴心石里的方灼架到火上烤。 他在里面不能久呆,奴心石是至阴至恶之物,石内拥挤不堪,盘亘着数万年前,惨死在仓夺手中的逝者灵源。方灼身上有活人气息,于它们而言是鲜美至极的食物,方灼必须屏息凝神,藏匿气息,否则一旦被它们发现,就有被撕碎吞食的可能。 “我根本不知道谁是他大伯。”帝疆说。 “杀那么多人当然记不得了。”段九游跟帝疆较真,“就是你刚来十境不久的事儿。” ——这俩人有病吧?到底有完没完! 方灼一面努力藏匿,一面听帝疆和段九游争论,到底谁是他大伯。 他们从帝疆来十境的第一场猎兽之战算起,好像非要较出一个姓甚名谁,什么衣服,是高是矮,脸型是长是圆为止。 “这事儿重要吗?!” 方灼没忍住,在奴心石里发出一声咒骂。“活气”泄露,如灶台上飘出的一缕肉香,飘忽而出,勾挑出石内一群饥饿的魂灵。 他们在方灼四周寻觅,很快寻出一个方向,方灼知道自己呆不住了,焦急之下破石而出。 第12章 现在来说说狗族的问题 老祖她一心求死 “就是这个东西。” 也在此刻,段九游向帝疆展示了方灼送给她的奴心石,他们已经不再纠结谁是方灼他大伯的问题,而是将话题转到了真正的正题上。 段九游说:“你不听话,我就用这块石头收了你。” 帝疆神态松散,睨着石头,像在看一件小玩意儿。 方灼以原山蛇之身穿破屏障,正印在帝疆瞳孔里。 帝疆眉心一皱,方灼简直要笑出一口蛇牙。 他们两个坐得很近,段九游手托奴心石的位置,正在帝疆胸前。 方灼以蛇身化刃,对准帝疆胸口就是一个直冲! 这一冲十分突然,方灼确信自己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就在方灼咧着大嘴,以为自己即将得逞之时,忽然蛇躯一震,被一只素白的小手掐住了七寸。 “段九游!你干什么!” 方灼震惊地调转蛇头,看着滋滋冒烟的蛇身,目眦欲裂。 神族手心有把灵魇火,只有用在至邪至恶之人身上才会发挥效用。不过这把火有一个前提,就是抛开战争、正常死伤不论,没有荼害过生灵,以正法之道修身练气的尊神方能拥有。 方灼越想越不对劲,对着段九游嘶吼。 “你不是说你屠光过一个狗族吗??” 图害生灵者必落十境,为什么她手上会有灵魇火,为什么她可以伤他,以及,她为什么要临阵倒戈?她不是一直想收了帝疆吗? 方灼拼命挣扎,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那只娇幼的小手,它五指细嫩,肤质白皙,娇弱得仿佛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她的筋骨。可她又柔韧异常,力量惊人,直如一把铁索,紧紧扣住方灼的命门。 方灼挣脱不过,只能向前发力,企图冲进帝疆心口。 此刻唯有吞下帝疆,方灼才有反击的可能。 而被惦记的荒族之主只有一个疑问。 “狗族?” 他要是没猜错的话,方灼口中的那个狗族,应该说的就是他大荒一族。 “啧!” 段九游在余光里看帝疆,心说方灼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难听的话怎么能在正主面前说呢,这不是挑拨他俩之间关系吗? 实际方灼哪里知道他们俩个什么关系,他连段九游真正来处都弄不清。他只是想借这个看上去糊里糊涂的人的手除去帝疆,怎想她收紧五指,要的竟然是他的命! 方灼实在想不出段九游杀他的理由,非要找一个理由,大概是—— “你早知我是食人一族,担心我吞了帝疆之后再来吞你,所以率先解决掉我?你真是糊涂!我藏身奴心石,本就是为了帮你解决掉他,我吞他没用,我……我嚼不动!” 方灼奋力扭动蛇身,仍然是一嘴花言巧语。 “那你吃的那些生灵呢?就因对方软弱可欺,便都白吃了?”段九游吸了吸鼻子,说方灼,“你造孽太多,身上已经一点人味儿没有了。” “段老祖”这么多年不是白活,以食补食也并非从方灼这里才“兴起”,它最早出现在上古时代,比方灼手段更为直白,却没有方灼这么恶劣。 段九游能从方灼逐渐透明的蛇身上看到那些年轻的,还未有机会生长的躯体。 “上古时期的兽族,尚且不食弱小,你竟连兽都不如。” 段九游把方灼撕碎了,两只白嫩的小手同时掐住蛇身,用力一扯,便断去了他的性命。 方灼蛇身断成两截,蛇身如土般崩塌,破碎在空气里。七寸处掉下一颗灵丹,这才是段九游真正要取的东西。 段九游将灵丹握在手中,对帝疆道。 “你之前不杀方灼,也是因为这个吧?” 方灼食人太多,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后,就再难消化。这些郁结在灵丹里的灵源仍有生命,只有拿到灵丹,才有可能解救出丹内生灵。 灵丹相当于修行之人的心脏,善心者赤红,恶行者浓黑,方灼体内这颗灵丹漆黑如墨,只有化成原身时才能取出。而他行事谨小慎微,常以人形活跃于人群之中,杀他容易,夺下灵丹极难。 方灼一直想要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根本不知道帝疆,也在等待这个时机。 段九游说:“你故意让小翠放出自身要害,目的就是引方灼主动找你,而他若想取你性命,必须以原身之躯拼死一搏。” “你不是也一样吗?”帝疆道,“一早就看穿了方灼的打算,故意与我交谈不休,逼他以原身破石而出。” “我不算早。”段九游一上一下地抛着手里灵丹,“我开始并未看出那些猎兽人是食人一族,他们吃的少,不像方灼那般现行,否则我也不会误会你。方灼其实也不大明显,我是直到与他一起吃饭,才看出端倪的。” 第14章 “你不是还在他那儿喝了酒?”帝疆想起段九游之前的醉态。 “那点算什么,我少时便爱杯中物,日饮无何,从未有过敌手。”段九游声气儿散漫,如袅袅腾绕在山涧的一缕尘烟。 这话一看就在吹牛。 帝疆看着段九游醺然的脸,心说酒量非常一般,胜在能分得出轻重缓急。她知道今夜有正事要办,所以集中心力在这一件事情上,这会儿放松下来,便有了沉醉之态。 段九游看着帝疆说:“你倒是对我很放心,方才我若是没有眼疾手快,掐住方灼七寸,你就不怕他真刺穿你心口?” 帝疆没说话,段九游自己想着想着就笑了,神色语气都挺轻快。 “你信任我。” 她像有了什么欣慰的发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之前原本是坐姿,小手向前一拄,她像只小兽似的往他跟前凑了凑,“你知道我不会伤你,更不会让别人伤你,所以安心等我出手。你心有善根,根本不是对外界表现得那样。你杀食人一族,想救方灼手下枉死生灵,你这人其实还不错呢!” ——还不错?帝疆听得想笑。 他对方灼一直都有防备,段九游要是没喝多,一定能注意到他手心腾起的蓝焰,他从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任何一个人手里。 至于解救枉死生灵。帝疆压下眼,既然知道做好事能恢复神力,何乐不为? 段九游仍然在为自己的理解兴奋不已,嘴里大道理一溜一溜,明明看着只有十六七岁,却有仙门老道式的一套说辞,夸人都夸得老派至极。 帝疆有些头疼地皱眉,他不爱说话,身边也没有段九游这种话痨,耳朵里嗡鸣不止。乜着眼睛看看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他说:“段九游。” “嗯?”九游停了停,一脸愿闻其详。 “现在来说说狗族的问题。” “……” 狗,族? 段九游清了清嗓子,心说,我还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呢。 “那都是搪塞方灼的话,并没有侮辱大荒一族之意。”段九游在沉默之后,迅速做出反应,“犼族雄壮,是列进神谱的第一神族,我山海鳌宗都排在其后,怎敢随意编排。那都是刚好想到那儿了,随口一说,欸?你看看这个灵丹,咱们得想办法把它破开,才能解救生灵。这东西轻易还碰不得,得找……” 你问一句,她解释十句,帝疆烦闷地皱皱眉,觉得这个头不如不开的好。 “找谁?”帝疆看她总也想不出来,提了一句。 “找.. ...”段九游眼睛一圆,急出一个“诶呦”。 “怎么是他呢?” 之前她没细琢磨,现在认真一想,要找的这个人实在让她头疼。 两人同属一门,原本是关系不错的师兄妹,后来发生了点事情,这位师兄的性情就变了,每逢遇见她,都是一脸酸冷,一嘴恶言。 她问帝疆:“……你知道留仙观的赵奉尘吗?” 帝疆说知道:“跟你一样活得挺长,人称道宗老尊,不会驾云,不懂术法,唯有淬炼神兵是把好手,外面有个诨号‘废物仙人’……的赵奉尘?” 段九游说对:“就是那个‘货’,他手里有把凌天白刃,就——这么大。”她用手比出一把匕首的大小,说,“这刃轻薄,刀锋极利。方灼食人太多,灵丹表层轻薄如纸,若用寻常利器划开,必定会伤及无辜,只有用赵奉尘的凌天白刃,才能确保丹内生灵不受伤害。” 帝疆嗯了一声,知道这话还有下文。 段九游神色踟蹰,攥着灵丹闷了一会儿,说:“我带你出十境,你自己去留仙观找他,他这人跟小黄爷一样认钱不认人,你拿二十万灵宝给他,买下凌天白刃,我出钱,你出力。” “你要带我出十境?” 帝疆从段九游手里拿过灵丹,把玩道:“不怕我去找白宴行寻仇?” “你没那么傻。”段九游肯定道。 帝疆虽然跋扈好战,却绝非冲动莽撞之人。大荒如今与龙族势力悬殊,就算要动,也要待大荒一族彻底恢复之后。 且帝疆这人,其实是个妙人,对仇对爱都似不深,赢则睥睨天下,输则重整旗鼓。 段九游思考着帝疆的为人,帝疆看的却是她不自觉流露出的烦恼神色。 “你为何不自己去取?”帝疆眼里生出兴味,知道她没说全。 若是只要花点灵宝就能成事,何须放他出十境。毕竟,他若出去,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他不信段九游对他一点担忧都没有。 “……我,嫌累。”段九游又换回了盘坐的姿势,小脚丫一动一动,浑身写满不自在。 帝疆不肯轻易放过她,慢声分析。 “留仙观山势巍峨,机关重重,看似只有修为大成的神族方可进入。可鳌宗生而不死,即便修为不高也无性命之危,这么算起来,并非只有你我能取。你不愿去,也不派他们去——你跟留仙观赵奉尘有仇?”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刨根问底呢?” 段九游诧异抬眼,他刚才跟她说的话,比他平时一天加起来说得都多。 段九游透过昏沉的烛光观察帝疆,还是那张冷脸,那副不咸不淡样儿,可你要说他不八卦,她怎么觉得他一脸愿闻其详的架势呢? 段九游语重心长:“你在山顶偷听,已经很败你大荒之主的威仪了,怎么现在还当面问人隐私?” “那你自己去。”帝疆无可无不可地说。 “我不能去!”段九游气闷地将两只手揣到袖筒里,“你不是也猜到了吗?我与那留仙观的赵姓老道有仇,若是让他知道是我要买,只怕连三千万灵宝都不肯给。你别什么都想听,这些事儿乱七八糟,说起来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灵丹不能久留,你睡一会儿我就带你出去了。” 她催他睡觉,拽着帝疆的胳膊往床上躺,枕头被子都帮他整理了一遍。 帝疆确实有些困了,顺势躺下,因感知到段九游仍在身边坐着,便顺手捞了一把。 “你也睡会儿。” 他不愿意自己睡着时,身边还有个人瞪着眼睛看着他。 九游被他拉了个趔趄,身子便歪到了帝疆身边,活人身上的热气总比放凉的被子更体贴,有种柔顺温软的味道。 段九游不爱用香,身上沾染的全部都是琼花酿的香气,这酒由百花琼脂所酿,清香甘甜,不似寻常俗物。 帝疆轻嗅一口,觉得这滋味儿不错,他嗜甜,像在枕边放了只香包。 “要我拍你么?” “香包”说话了,呼吸扑在耳边,有些痒。 “不用。”帝疆闭目养神,音色悠悠,“离近点儿就行。” 她身上很暖,比凉透的被子更得人意。 “可是我不太困。”九游说。 “你不是沾枕头就能睡着么?”帝疆不是没跟她睡过,不抖机灵的时候,段九游睡得很快。 “你没给我枕头。” “过来点儿。” 帝疆困意渐深,当真给段九游挪了一个位置,段九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趴在帝疆枕头边上歪了一会儿,便有了舒适迷糊之意,又隔一会儿,拽走一些被子。 夜色一点点褪去,初阳漫上枝头,两个面容精致的少男少女,睡得像两头和平共处的小兽。 第13章 废物仙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是被段九游叫起来的。 昏沉之中,帝疆看见她揉着眼睛,趿拉着一双绣鞋,一边用竹盐刷牙,一边把他那一份摆到矮几上。 铜盆里的水冒着热气,温度一看就是正好合适。 她带着一脸懵相把他拉起来,哑着嗓子问:“一会儿穿哪件衣裳出去?月白太薄,靛青太厚,玄色那件袖子你不喜欢,要不然乌云吞月吧,适合夜行。” 她当“段小翠”的时候就总这么安排他,给出的选择颇多,实际早帮他定好了。 帝疆没跟她计较,计较也没用。她话多,到时候唠唠叨叨,不如沉默。 他其实也挺困,跟段九游一样,都是脑子没睡醒,身体先干了活。两个游魂一样的人,穿戴齐整之后就向外面去了。 这日子过得黑白颠倒,睡前是没亮透的清晨,醒后是漆沉的浓夜。 段九游打着呵欠说:“跟不能见光似的。” 不过今日这事儿,确实不能见光。 撬开天海石门是件足以掀动整个十境的大事,一旦被人发现,就是天境又一场浩劫。 “咱们少给白宴行惹点事儿,他活得不易,单是收拾你我的烂摊子就已精疲力尽。”段九游人没醒,嘴先动,数落帝疆似乎成为本能。 她说:“你打架的时候能不能顾忌一点三十六洲?半壁江山都被你毁得房倒屋塌。” 帝疆脚下不停,嫌弃地侧目:“你知道自己唠叨吗?” 谁打架的时候还顾东顾西,他大荒一族向来不问过程,只求结果,毁了就是不牢,不牢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第15章 “你这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不唔……!” 段九游瞪大双眼。 帝疆把段九游嘴捂上了,他胳膊长,半箍半圈着九游,视线微向下乜,实在是有点烦这个聒噪的“东西”。 鳌宗弟子正在这时赶来汇合,段九游挥舞着小拳头一脸愤怒,帝疆漫不经心,挑着一边嘴角在笑。 他很少笑,所以不知风流眼里自有柔情,这“情意”跟情绪无关,单纯就是长成这副模样,只要神色松散,看谁都有几分深情。 而这副“深情”落到鳌宗弟子眼里,就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了。 几个弟子站在原地愣神,谁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不思进取!”段九游是个“大力神娃”,力气大得惊人,术法斗不过帝疆,肉搏还能被比下去? 帝疆本来也没使力,顺着她的力度松开手。 段九游皮相嫩,松开以后就在脸上留下一个手印儿,帝疆看她气急败坏,一脸“你真是没大没小”样,眼里又多几分笑意。 这种笑别人看不懂,只有段九游能明白。 “你笑话我呢?当我是个小玩意儿逗呢?” 她撸胳膊卷袖子,真生气了。 别看“段老祖”人不大,要面子的紧,帝疆拿她当只小狗崽子那么逗,她能乐意么? “老祖,老祖。” 弟子们眼看段九游要跟帝疆动手,赶紧扑上去拉住,他们劝她大局为重,正事儿要紧。一会儿摸头一会儿顺气儿,哄了好半天才哄好。 帝疆无声地看着她,觉得段九游跟她的皮相真是好合适,岁数再大也是白活。 “拆装”天海石门,对山海鳌宗来说就是单纯的力气活,不足半刻,天海石门就被幻出法相的鳌宗弟子拆开了一道缝隙。 帝疆和段九游以人身出境,驭云而走,很快便到了留仙观所在的无间山。 这山巍峨,无论仙神,都要下云徒步,这是道门老祖赵奉尘自己定的规矩。原因无他,就是他自己不会驾云,所以厌恶所有会驭云的仙者。 谁要是敢架着云来敲他的面,就是当面打他的脸。 来往留仙观的仙者,多是为求他锻造神兵而至,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个性情古怪的废物仙人。 “你上去吧,我在山下等你。” 段九游从大袖里掏出一只乾坤袋,里面装的是她活这么多年,所有的俸禄。 她说小黄爷爱财,其实自己才是守财奴,一只钱袋子,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交给谁也信不着。 但她确实也有一点好,该花的钱舍得花,只要换回来的东西物有所值,就不在钱上计较。 她对帝疆说:“这里面是二十万灵宝,你进去以后按他规矩办事,只说要买凌天白刃,他爱财,二十万灵宝足够换出一把破刀,定然不会为难你。” 段九游自来无间山,便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紧张感,她拉着帝疆站在石壁之下,特意找了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她躲在树荫底下,声气儿压得很低,仿佛稍大一点就会被人听见。 帝疆看了段九游一会儿,心知这人跟赵奉尘的“官司”定然不浅,当下也没再问,揣着灵宝就上山去了。 这山一共六道山门,每道山门一个小童,来访者经由小童通传,一层接过一层,一级挨着一级,无声诉说着一种自命清高,一种非要高人一等的压制感。 待到正式进观,规矩又多不少,焚香沐浴,白袍进殿,道童全程不苟言笑,连句话也不会说,沉默得连帝疆这种寡言少语的性格都觉单调。 观里无花无树,所有建筑都冷硬至极,青石砖瓦,飞角屋檐,天气本来就寒,配上这座空荡孤冷的道馆,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一番折腾之后,有道童将帝疆引进了会客的花厅,帝疆撩袍落座,十分里已生六分厌恶。 留仙观香火不旺,主要生计来源皆自依赖于买卖神兵,赵奉尘这生意做得孤高,明明市井俗人一个,偏要自筑高台,将自己倒腾成不食烟火的神祇。 帝疆淡刮茶碗,轻轻一扣,茶也不喝,面上清淡一笑:“何时能见道尊?” 这是他极不耐烦时的表情,道童不知帝疆身份,见他气度矜贵,面有病容,便以为是哪家不成器的神族子弟,来这里寻神兵补拙。 这种人他们常见,态度自然傲慢,毕竟自家老尊位居三尊之首,身为他门下弟子,也似比旁人高出几倍,全然不知眼前这位恼起来,是能毁了整座无间山的主儿。 道童依照规矩道:“师父向来不亲自见客,仙者有需求,只在兵器谱上挑选,按价付酬即可。” 这会儿倒是爽快了。 帝疆笑意渐深,眼风轻轻一抬,烧碎了道童单手呈递的兵器谱。 “让他亲自来见。” “!!你怎敢!” 道童疼得烧手,甩掉化为飞灰的图谱之后,一阵心惊。 “这里可是留仙观!” “我要见的,也是这留仙观的观主。” 道童所遇仙者无数,哪怕对老尊规矩多有不耐,也不会如这位这般直接动手,道童心里没了主意,慌不择路地朝内殿去了。 “老尊呐!” 好像来了一位大人物。 段九游在山下等了足有一个时辰,赵奉尘的规矩她是明白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样不叫人厌烦。 她不耐烦见他,一是因为这些烂规矩,二是厌他那张破嘴,看似仙风道骨,实则赤口毒舌,她这么能说的人,在赵奉尘面前都只有干瞪眼的份。 段老祖一门心思厌着赵奉尘,忘了这个不讨喜的人物,很有可能会惹恼乖戾冷傲的荒主大人。那是能随便惯着别人的人么?就算惯着,也有一个底线,超出之后,就全凭心情办事了。 无间山忽然晃出一片地动山摇,段九游站在树下,整张小肉脸都在颤抖,她在这震动里一脸呆愣地回神,反应过来之后使劲儿一敲脑门,拔腿就往山上跑。 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不必细思,再傻也能猜到。 帝疆发火了,收拾赵奉尘呢! 她怎么忘了这人比姓赵的还不好惹了呢?! 与此同时,段九游脑海里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全家”的荒主大人,正单手摊开,凌空“把玩”着一个老道。 他将他“团成一个球形”,随他手指动作上下抛掷。 老道不老,年纪二十出头,骨相清秀,气度出尘,没被收拾之前,还有几分桀骜之气,此刻涕泗横流,骂骂咧咧,气儿都喘不匀称了。 老道又自有倔强,咬着牙说:“你今天就算弄死我,也得让段九游亲自来,否则就是杀了我,也不给你凌天白刃,我可不怕死!” 这事儿说起来,还有一段小插曲,老道并非什么硬骨头,端着架子接见帝疆时,就被收拾了一顿。帝疆挺讲道理,打完了,痛快了,扔出二十万灵宝就要换白刃。 老道本也肯卖,结果一看灵宝,说什么都不肯同意了,红着眼珠子说,让段九游上来。 他认出这是她的钱了。 怎么认出来的呢? 其实很简单,段九游手里的灵宝,全部都是这些年积攒的俸禄,俸禄类似人间官银,银子底下有年份,段九游活得长,辅佐的帝君算上白宴行整整十任,官银下面朝代印封各有不同,最早一块银子还是太古大帝的朝号。 试问这世间,除了段九游这个老古董,还能有谁存得下这些银子。 赵奉尘一见官银就发了疯,无论如何都要段九游亲自相见。帝疆嫌麻烦,方才的“震山”并非要毁了留仙观,而是变相给段九游一个信号,让她自己跑上来。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让你买白刃,不是让你过来抢,那二十万灵宝不是给——诶呦诶呦,飞这么高,你把他放下来,他怕高!” 段九游冲上来时,帝疆刚把赵奉尘“扔”到房顶,赵奉尘半垂半挂在房梁上,衣衫凌乱,活像一团被人揉乱的抹布。 段九游情急之下捻了个诀,本意是想把人放下来,结果这诀捻得顾前不顾后,房梁短暂开合,直接把赵奉尘摔了个五体投地。 道童吓得面白如纸,哭丧一般冲上去喊老尊,那动静听着吓人,好像赵奉尘已经当场被摔死。 赵奉尘趴在地上半天没动,他这怕高的毛病从小就有,天生体内没有灵丹,无法聚气,脚下生不出云,稍高一点便觉腿软。近些年稍微克服不少,敢往高处爬了,否则也不会搬到这耸入云端的无间山来。 段九游一声“怕高”带给赵奉尘两种情绪,一种是羞恼,竟然在外人面前报他短处,他徒子徒孙都在这里,提它作甚! 另一种稍显复杂,既窃喜又别扭,原来她也没彻底忘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我这些小毛病。 ——不枉费……不枉费我…… 呸! 赵奉尘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几千万年前就对这女人死心了,还提什么不枉费! 第16章 身侧有脚步声临近,赵奉尘别过脸说:“用不着你,我自去收拾一下,换身衣裳,等下再来见你。” 他以为动的人是段九游,不知道这脚步是比人稍迟一步的贴身道童发出的。这小子跟在赵奉尘身边有些年头了,说话直来直去,不懂拐弯,一看老尊认错人,立即纠正错误,一步上前将人扶起,说:“师父,人家压根没管你。” 第14章 “老友”重逢 老祖她一心求死 赵奉尘搭在道童胳膊上的手都哆嗦了,这回他不打算换衣服了,带着一脸自作多情的窘迫愤怒,寻向段九游。 他说:“你还是不是个人?把我摔成这样还有心思喝茶,喝的还是他的茶?!” 段九游“救下”赵奉尘后,就跟帝疆并排坐在了一起。帝疆那口没动的茶,正在被她大口大口灌进嘴里,她是一路小跑上来的,费了很多力气,急需解渴。 那茶早就放凉了,一股脑儿倒进胃里,不觉冷寒,反生爽快。 赵奉尘见她喝得眉眼舒爽,更加气恼,一面整理凌乱的道袍一面斥她:“我跟你说话呢!” “说什么?”段九游咽下最后一口水,对着赵奉尘比比划划,“鼻血流下来了,擦了再说。” 段九游跟赵奉尘对话的语气挺熟稔,有种破罐子破摔地直楞。上山之前她着实是不想见赵奉尘,此刻见着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赵奉尘跟段九游恰恰相反,段九游没来之前,他非要这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来了以后反而怯了,听上去好像嗓门挺大,实际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是将段九游笼统地装到一个背景里,浓缩成一个想看又不敢看的小影,乍一看跟对着门口喊话一般。 帝疆以手支头,换了一个看热闹的姿势。 心说——这俩人肯定有事儿,至少赵奉尘对段九游的心思,算不上单纯。 就见那二十来岁的年轻道人将眼一瞪,愤懑里还有积蓄的抱怨。 “我流不流鼻血用你管?你不摔我,我能这样?我告诉你,想要凌天白刃,二十万灵宝根本不够,这都是哪百年的价钱了,现在涨了,尤其是对你,不愿意卖,非要从我这儿拿出去,至少再出一倍!” “给他。”段九游图省事儿,下巴朝帝疆一递,她来时就有准备,钱袋子里装的本来就是四十万灵宝。 “我差的是你这点钱?”赵奉尘气急败坏,生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气。 “那你差什么?真不差钱就二十万灵宝把白刃给我,我们还有事儿呢,没时间在你这儿耽搁。” 赵奉尘横,段九游更横,一来是真不愿意见他,二是闹不清楚赵奉尘为什么总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三千万年前她来他这里买过兵器,不是自己买,是帮当时的帝君荣盛传旨,买六把震天仙斧修整仙殿。他将她从里到外数落一遍,至少磨蹭了三个时辰才把兵器卖给她。 “我是欠你银子,还是欠过你的人情,让你这么不待见我?好歹同是一个师父门下的弟子,怎么你一见我就跟点火的炮仗一般。” 赵奉尘能说,段九游也不是哑巴,几个问题下来,也堵得赵奉尘哑口无言。 但赵奉尘的无言不是因为说不过段九游,而是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这种感觉类似于你带着一肚子道理要跟人理论,却发现对方是个大字不识的屠夫,一心只懂砍肉。 赵奉尘心里憋屈,憋到不吐不快的程度,他先自己踱了两步,找了把椅子坐下。堪称清绝的容色,本是一身隽雅之气,可惜一身道袍不成体统,神色也如吃了败仗,又死活不肯服输的“敌方俘虏”。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帝疆的方向问段九游:“这小白脸是谁?你的新相好?你没心没肺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你带他来我这儿买东西?你忘了我们,我们……” 真是难死赵奉尘,除去武法双废不谈,好歹在岁数辈分上顶着一个老尊的神位,平素往来仙者,哪个不对他客气礼让?他跟他们从没这些废话,都是活了这么长时间的人精了,非要把话点透才能听明白? “这龟毛老道,是你之前的相好吧?” 段九游听不明白的事儿,帝疆一点就透。赵奉尘一副想说不知怎么说的纠结模样,定然是关系不单纯。 段九游“哦”了一声,说:“是结过一年道侣,后来性格不合,就分开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很明显,不是不记得她跟赵奉尘的关系,而是压根没往心里去过。 帝疆这次能明白赵奉尘那副咬牙切齿的劲儿是为什么了。 他端眼看看段九游,怀疑这东西根本不懂男女之爱,所谓的前道侣、老相好,似乎也如过家家一般,单纯只是好玩儿,一旦不随心意,便就分道扬镳,断得干干脆脆。 帝疆有些好笑地理了理袖口,心说赵奉尘那么心思细腻的一个人,爱上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也算是遭了劫了。 “你到底卖不卖给我,我急着救人呢。原丹一经现世,超过十二个时辰就没活气了。” 段九游堆着满脸的不耐烦看向赵奉尘。 其实没有那么着急,单纯就是她不想在这里呆了。 “你先告诉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赵奉尘不接段九游的茬儿。原丹现世,至少有三天活气在身,再想延长便以修为相渡,段九游这套说辞,根本糊弄不了赵奉尘。 “能是什么关系?”段九游恼了,急躁道,“我年纪辈分大他那么多,自然是拿他当我儿...” 帝疆偏头,把玩着手里原丹,眼尾飞出一点余光,如冷风卷过落叶。 段九游今日要是敢说他是她儿子,他就把这颗原丹当场捏碎。 “是我儿时的玩伴,最好的朋友。” 段九游也识趣,脖子一梗,换了一个说法。 可惜赵奉尘不买账,他跟她同在一个师父门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这些老底。 “谁跟你玩儿?你小时候烦死人,只有我愿意跟你玩,只有我是你儿时的玩伴!” 就因为这点一起长大的情谊,赵奉尘一直认为,段九游除了他不可能再有别人。 “那是因为只有我们辈分相当,法悟性极低,是师门里唯二两个武修,师父让你我在无极山潜心修行,我自然接触最多的就是你。” 至于道侣,段九游不知赵奉尘是如何想的,反正自己是一时兴起。那时青春年少,山中师兄师姐各有伴侣,段九游便动了一知半解的心思,道侣一事是她先问赵奉尘愿不愿意的,赵奉尘冥思苦想了整整三个月才点头答应。 那三个月里,段九游既没有茶饭不思,也没有娇滴滴的小女儿情愫,甚至比往日还胖了三斤。 她想跟他结伴的想法非常简单,首先是她看重了赵奉尘的脸,面貌干净,长眼细眉,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道人模样,让她很想将他拉入凡尘,尝一口人间烟火。 其次,也是最主要的,是因为赵奉尘是玄武之后,玄武一族与鳌族寿命相等,都是鹤发童颜,不老不死。她想找个跟自己一样寿数的伴儿,不必担心有人先走,更不用害怕孤独。 可惜赵奉尘身上臭毛病太多,并非建了留仙观后才这般讲究,他洁癖、念旧,房内陈设各有位置,什么茶配什么盏,什么香配什么鼎。段九游过不了这么细致的生活,加上那时赵奉尘爱端架子,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这种沉默跟帝疆的寡言是两码事。 赵奉尘是清高,并且不知在哪儿看的浑书,说男人太轻易被女人得到,就会不被珍惜。于是整日冷脸,挑剔不止。 帝疆跟他不一样,他是心里有话,懒得说,纵使也有诸多挑剔,也不会责怪到别人头上。 赵奉尘这种“丫头”性格,实在让段九游看不惯,加之当时年轻气盛,手都没拉过,相处不足半月就不干了。 赵奉尘心里难受,又不肯把人寻回来,如此别扭几年,她就去天境当官儿去了。 这官儿一当就是九朝,任职期间风流韵事不少,少年将军,文官清流,甚至佞臣贼子。 她找道侣的口味如她的性子一样叫人捉摸不透,谈一段时间却又是自己先腻了,你说她不是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说是薄情寡义,好像也都动过心。 赵奉尘闭了闭眼,紧锁的眉心在那张清绝的脸上,留下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他早就知道段九游是个“空心”的,腔子里没长心,指望她懂爱,分明是在为难自己。 可是那双细长清秀的眼睛往段九游那儿一看,又生出坚决不肯妥协的执拗,沉着脸说道:“你今天就是出到九十万灵宝,这白刃我也不卖。” “不卖拉到。”段九游拉起帝疆就走,她最烦就是赵奉尘这别扭劲儿,不就是好过一场么?何必闹得跟欠了天大人情一般。 赵奉尘有多了解段九游,连她转身就走这个劲儿都料到了,他看着她决绝迈步,一步不停。 “你站住!” 第17章 快到门口时,终是赵奉尘绷不住了,几步上前拆开她攥在帝疆袖腕上的手。 道宗老尊也有莫大的烦恼哦,天境仙子尊者千千万万,偏他爱上这样一个人。 “二十万灵宝,我卖给你。” 段九游神色狐疑:“凌天白刃出问题了?” “你就不能觉得是我心软了,对你网开一面?” “到底什么毛病。” “没毛病,就是对你网开一面。”赵奉尘别开脸。 “说实话!” “……刀钝了,不如砍柴的好用……但是能用!你别走,能不能等我说完?!” 第15章 这次我是哥哥 老祖她一心求死 凌天白刃钝了,三千万年前,赵奉尘用它开了一个人间带来的甜瓜。这刀不好卖,放到积尘了也没人买,他那天看着趁手,便用它切了甜瓜。 天境神兵不能沾惹人间气,一沾就如折辱了身价,气闷地卷起了刀刃。赵奉尘索性将刀放到库房,直至今日帝疆登门,才想起有这一样东西。 他原想直接卖给他,没料到他是帮段九游来买,一来二去便将注意力从刀上转到了人上。 赵奉尘说:“这刀不是不能用,想要恢复如初只需在天时杵上打磨两下。” 言下之意就是,虽然钝了,但你找到那样东西磨磨,一准儿还能用。 段九游挑着眼问他,“再买一个天时杵需要多少灵宝?” 赵奉尘知道她会错了意,叹息着说:“这钱,我就是想赚也赚不上。这天时杵一共两块,一块在我这里,做得神兵太多,磨秃了,现在光滑平整,比剥了壳的鸡蛋还透亮。另一块原本在我兄长赵奉礼手里,结果有次他途经招招山,不小心将这东西掉了下去,再想拿回就不能够了。” 段九游眼睛眯起来,“你是说渠岭渡河的招招山?” 那是个混不讲理的地方,山主渡衡是个脾气古怪的混账货,只要掉到他地界的东西,无论什么,悉数都算是他的。 失主想要寻回,要看渡衡心情,若是这东西他不想要,交几块灵宝便能赎回。若渡衡想留,再多的灵宝他也看不上。 仙家神者对此怨声载道,偏偏这“收了不给”的规矩,是得到天境帝君准允的。 为何准允?这里面自然有些道理。 渠岭渡河原本是条熔山河,河内流淌熔流能摧毁万物,山主渡衡为截断这条熔山河,以身为祭,身躯为山,神力为盾,迫使河水凝滞,才护住了渠岭渡河以外的数座神山。 渡衡牺牲太大,因此自渠岭渡河形成开始,历任帝君都对他诸多包容。用天境首位准许渡衡“合法收捡”的严邢帝君的话说就是:他自守护熔山河开始,便不能再离开这地界,如同一个小孩子,在地上捡起一些发光的小宝贝,就让他揣着呗。 也是从这一任帝君开始,渠岭渡河有了合法收敛法宝神兵的批文。 段九游面沉如水,若按赵奉尘所说,天时杵已经被渡衡收去许久,若是肯卖,早回到赵奉礼手里了。 可这世间除了凌天白刃,再没有利器可以平安换回丹内生灵。 “那可是几千条人命啊。”她喃喃自语,看向帝疆。 这几条性命,对帝疆来说是难得功绩,对她而言,也是绝对不能放任不管的生命。 生灵要救,功德要积。 短短几息,段九游便做了决断,伸长小手探进帝疆大袖之中,掏出乾坤袋,取出二十万灵宝扔给赵奉尘。 “刀我买了,现在就要。” …… …… “你要跟他去渠岭渡河?” 赵奉尘直至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他眼型偏长,思索时会不自觉呈现出狐相。他将视线转移到帝疆身上,方才对方教训他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裳,着装看似虽则简,却自有一番深藏不露的精致。 月白直裰上绣得是五蝠团花暗纹,墨色氅衣刺得是乌云食月,腰间麒麟绶带更是非寻常仙者配,再思及方才对方手里的一把青蓝法光。 赵奉尘目光狠狠一肃。 “他是——段九游你疯了!你这是……” 找死呢??! 赵奉尘脸色一白,万万没有想到大荒之主还活着,更没想到,亲手击杀帝疆的段九游会跟这个险些掀翻天地的人搅合在一起。 他拉着段九游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拉到角落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这要是让白宴行知道了,你鳌宗一族如何在天境自处?新朝刚立,余孽未除,杀还杀不干净呢,你跟他厮混在一起?这可是剔除仙骨,五雷轰顶的死罪!” 段九游一脸镇定:“我怕什么。一不怕疼、二不惧死,倒是你,为何这般紧张,怕被我连累?还没活够呢你?” 赵奉尘根本没指望段九游能说出什么人话,背着手原地走了几步,猛一回头:“我跟你一起死都不怕,可是他——” 赵奉尘激动地一指,又似怕被帝疆发现一般迅速收回:“他凶得要命!吃人都不吐骨头!你从‘地狱’里捞人,是嫌命太长了吗?九游,你可以活得糊涂,但是不能毁了苍生,帝疆是什么人,你应该非常清楚!” “我其实不太清楚。” 相比赵奉尘的激动,段九游平静得多,她越过赵奉尘的肩膀,看向不远处那个世人眼中避之不及的荒族之主。她对他了解不多,单从史书所载,这人确实不大能看。强权压制,铁血手腕,乖戾狠决,除了长得好点儿,几乎一无是处。 可是史书之外的帝疆,亦有可爱之处,比如他对手下的腹诽,比如不动声色的善举,再比如那爱吃甜食的毛病。 世人皆有两面,连她这种跟随了九朝帝君的神官都有不少诟病,遑论帝疆。 “也许他跟你们想的不一样。”段九游说。 “怎么不一样?你才跟他认识多久,我看你是让他那张脸迷惑了!” 赵奉尘这话说得挺酸,他承认对方长得比自己好。 “不只是脸,他这人不算太差,就是嘴冷,你们都不太懂。” 段九游这句话很轻,长风吹过衣角,轻而易举就能将这几个字淹没,赵奉尘脸上愤懑不减,仍是无法理解。 帝疆微微侧目。 他听见了。 一个时辰之后。 段九游和帝疆在渠岭渡河附近的落霞山上落了云。 段九游拉着帝疆蹲在山顶,俯瞰山下那座名为“招招”的熙攘小城。 渡衡生活得并不孤独,虽然不能离开渠岭,却一手创造了一座城池,他将落在境内的法宝利器,山禽走兽,甚至破石烂瓦都变成了可以直立行走的人。他们学人生活,学做生意,赵奉尘口中那只没被带走的天时杵,定然也在这些人中。 “咱们不能惊动渡衡,一旦被他发现,就有可能惊动白宴行。”段九游对帝疆说,“我想了一个相对稳妥的办法,就是你我二人乔装成百姓,混进城里,找到变成人身的天时杵。将它变回本体之后,磨快凌天白刃,再捻个忘念诀,让它忘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渠岭。” 帝疆看了眼段九游此时的装扮。 这人是说干就干的性子,落云之前就把衣裳“换”好了,此刻赭色头巾包头,枣色布衣在身,皮肤略微松弛,直接换了张五旬上下的中年女子面孔。 段九游说:“我术法不如你精,你快自己捻个诀,幻成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模样,我当你……” “当你娘!” 帝疆踩着她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跟段九游同时出声。 他从她变成这副模样开始,就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只是没想到这“浑货”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他很少当面斥责别人,与礼貌修养无关,单纯是觉得对方不配听。 但是段九游不一样,她配,配到他这种不爱说话的人都憋不住要教训几句的程度。 “你是真不怕死。”帝疆说。 “你怎么骂人呢?”段九游还在惊讶于刚刚那句“当你娘”。 她说:“你这态度可不好,我不也是为了帮你么?” 帝疆眯起眼睛。 若非实在弄不死,段九游早在他面前死一百次了。 “那你说扮成什么?”段九游跟他打商量。 帝疆以眼丈量九游身材细节,收回视线的同时,幻出一道法光。这光压着他们急速缩小,短短一瞬,朝霞山顶便多了两个年纪相仿的七八岁孩童。 两个孩子身量不一,有高有矮。段九游在对比一番之后,不满地抬头,带着一口生嫩的细嗓,稚声问道,“你为什么比我高?年纪也像比我大两岁。” 帝疆理着衣角微一乜眼。 “这次我是哥哥,你是妹妹。” 段九游虚手一抓,幻出一面铜镜,短暂举起便就放下。 “为什么我长得不像自己?” 帝疆的童年形态很漂亮,类似于缩小版的自己,小小少年朗眉星目,脸上病容并未刻意遮掩,瘦弱之余又有几分少年老成的稳重之态。 第18章 反观段九游就不一样了,她不好看,圆胖白嫩的脸上,是一对细小的眼睛,五官笼统的像几粒过分聚集的芝麻,乍一看像只发面饼。 “这是按小翠的脸捏的。”帝疆说。 甚至比小翠还要“过分”,几乎有丑化的成分,主要他对小翠的脸印象也不太深,只记得一个笼统的形态。 “为什么不按我的脸?”段九游为自己鸣不平。 “你敢用你自己的脸?” 渡衡自拦截熔生河后,就没再离开过渠岭,帝疆可以确定他不认识自己,但段九游这种从开天辟地就开始活的“古怪东西”就不一样了。 “史书有载,帝君严邢,为了彰显天境对渡衡仙尊的尊重,特请太上天岁段九游,亲传帝旨,准许渡衡于秦岭渡河境内,随意收捡法器。”帝疆说着偏头一笑,“据说那日你还起晚了,渡衡在渠岭等了你整整三个时辰,待你到时,差点打起来。” 他这样的脸,哪怕只是调侃也都带着勾人意味。 段九游有些错愕地移开视线,她早知道帝疆是盆“祸水”,这种东西看多了,心脏是要受不住的。 她悄悄拍拍胸口,继续之前的话题道:“我跟他道歉了,他还骂我,我能由着他数落吗?岁数没我大,脾气倒不小,仗着皮相比我老,竟真拿自己当长辈了。再者那旨意下得也突然,前一日我刚随大军出征,一身疲惫,转天又让我往渠岭渡河来。” 她生来“钢筋铁骨”,便常被人认为不必休息,无论何时都该随传随到。九任帝君性格各异,有视她为知己者,亦有单纯将她视为“肉盾”的君王,她对此并不在意,对她好的她便格外好,不太好的,便也不那么掏心掏肺。 第16章 我是一碗大米饭,我怕什么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君很少听九游提从前。单独看这个人,总觉得糊里糊涂,一身蛮横。实际九朝神官怎是那般好当?遇到灾年战乱,最先出阵的是她,最晚回来的也是她。 不过这些在段九游身上,都没留下什么痕迹,她是只活当下的人,脑子不大,心眼不多,仇记得也不深,也算是一种豁达。 便如此刻,她就只是全心全意不满自己的长相。 “我是见过渡衡,那也不至于把我变成一张发面饼,咱俩这一看就不像亲兄妹。” 她纠结的点还很另辟蹊径,单纯只是不愿被帝疆比下去。 “你按照我本来的容貌修改不成吗?” “你本来也不怎么好看。” 帝疆对段九游伸出一只手,九游自然抬臂,将手腕递入帝疆手中,帝疆带着她一纵而入,小小两道身影,迅速没入人流熙攘的招招城。 落地之后九游仍有不忿,板着脸道:“你说这话不亏心吗?他们都说我长得好看。” 帝疆直视前方,浅浅牵起一抹笑意:“他们是谁?鳌宗弟子,还是离了你几千万年都放不下的龟毛老道?” “不止是他,喜欢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尽数算起来,可能比你岁数都大。” “那么多人,竟无一人陪在你身侧,可见也没多用心。” 帝疆音色散漫,段九游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天上飞着几朵祥云,云边扩着一层光晕,段九游觉得这景色,很像帝疆此时的心境。 她问帝疆:“进城之后,你准备叫什么?” 招招城里的人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所化,也有人类思维,两人既然变换了身份,自然要给这个身份一个单独的名字。 帝疆沉思片刻。 “太骁。” 知道他字的人不多,就算听过,也不会第一时间将荒族之主的身份安到一个孩子身上。 “那我就是——小游?” 段老祖冥思苦想。 她没有小字,父母离开太早,连个亲近的称呼都没留下。她给自己取名“小游”,想想还挺喜欢,仿佛突然从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神尊,变成了一尾自在的鱼,碧水青山,天高海阔。 “你说好不好?”她喜笑颜开地问帝疆。 ——很一般,确定过脑子了么? 帝疆在心里腹诽,只是没说。眼尾不自觉上挑,带起一点笑意。 他今日心情确实不错,说不上什么由来。 也许是秦岭渡河比十境有活气,也许是天气晴朗,惠风和畅,也许自己久未出行,也许是因为身边这个叫小游的“小人”说过:他人还不错。 帝疆对段九游说:“叫声哥哥听听。” 这句话的语气没有调侃、逗弄的意思,单纯就是陈述——你要叫我哥哥。 段九游听后呲牙:“你想得不要太美!” 美么? 荒主大人背着手,跟在小不点“妹妹”身后遛大街。 段九游的后脑勺也不好看,因为是按小翠的特性幻化而成,从小就是头发稀疏一类。一头单薄枯黄的头发包着一颗大脑壳,乍一看像黑布包裹的卤蛋。 帝疆看着看着就笑了,心说哪里好看了,明明那么丑。 招招城是座还算友好的城池,城内灵力丰沛,哪怕是一片树叶落地,只要悟性够高,都能幻化成人。 这里每天都有新鲜“人物登场”,入城之后便在守城官处做登记,守城官儿是个山羊胡子的老爷子,模样生得有些鼠相,看着挺精明,说话做事反而是慢性,咬字爱拉长音儿。 “器物还是动物?” 老爷子身后还有两名差役,招招城有严格的分管制度,器物和动物分别住在不同城区,这两个差官就是负责将人接引到不同方向的路差。 “太骁兄妹”混在一群新城民里,按部就班回答问题。 凌天白刃是器物,段九游和帝疆异口同声,报的也是器物。 “具体点儿,什么物——”守城官没抬头,执着一只小狼毫停在宣纸上,问得还挺细致。 段九游没有准备,挑眼看看守城官桌上的文房四宝,先指帝疆再指自己。 “砚台,白宣。” 这个选择多少有点弦外之音的意思,砚台黑,宣纸白,帝疆知道段九游在记刚才的仇,故意说他黑心黑肝,不似她这般正气凛然。 这是她的小报复,可惜守城官没能领会其中真意,对着这对兄妹逐一打量一眼,说:“你哥哥一看就比你肚子里有墨,有书卷气,你——” 段九游五官猛地一聚,顶着一张发面饼似的的孩子脸,几乎有些凶相。 “眉毛长得挺好,精气神儿也不错。” 估计是怕她伤心,守城官儿勉强夸了两句,划分之后又问姓名。 段九游写字一般,闷着脸将她“哥哥”推到前面,“哥哥”一点脾气没有,文质彬彬敛袖,请过守城官手中狼毫,在登记簿上写下太骁、小游四字。 守城官儿倒着脑袋看他落笔,中途赞了好几句“好字”! “小游”气得咬牙切齿,待到“哥哥”回到身边,咬牙切齿地跟他咬耳朵。 “我字也不差的!” 帝疆轻笑着应了一声“嗯”。 ——史书有载,神官九游字如竹耙,春蚓秋蛇,难看以极。 她那点儿老底,早被史官一笔一划记下来了。 今日入城登记不多,半炷香左右,守城官就统计好了所有名单,段九游和帝疆随同路差进入主城,再从一个分叉路口,进入到一处名为清乐的长街。 路差将他们带到一户民宅前,一边熟练地解开一把大锁,一边对二人说,“这房子是借给你们住的,一家一户,一人一间,还有这三十文招招币,也是送给你们用的。你们要在这段时间内找到谋生之法,再将这两个月的房钱补交到守城老爷那里。” 渡衡虽然自己“不劳而获”,经常白捡法宝,对城内百姓却有明令。 他希望他们能像个人,是人就要自给自足,若是事事都由他提供创造,那么变成人的器物依然只是一些没有思考能力的“玩具”。 他希望招招城是活的,是热烈而有生气的。 事实证明,招招城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就拿清乐长街为例,有摊铺,有书院,有药房,有酒馆。十丈红尘所有之物,在这里都能见到。 但要说这里一切正常,又绝对不是,尤其清乐城区,简直有种孩子在办家家酒的胡闹氛围。 这里的人手艺欠佳,大到酒馆小到摊贩,没有一样东西好吃。器物们没有味觉,只要熟了就觉得是食物,只要能喝便觉解渴,他们的思想较动物成精者差着一个档次,教书的胡乱认字,看病的瞎乱抓药,段九游亲眼看见一个郎中,抓了一把地上的土,用水冲成汤药给病人喝,病人不知是心态作祟,还是脑子有病,喝完以后真说自己好了,还对郎中千恩万谢。 段九游蹲在大街上观察了一阵“人生百态”,拉着帝疆在一片生意非常兴隆的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这个办法是她跟大碎子蜚蜚学的,想要打听消息,就要往人多的地方钻,即使被问的人不知道答案,周围也会有热心群众帮忙补充。 第19章 “诶呦,这俩小孩儿看着面生,是今日新来城里的吧?” 馄饨摊主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声音粗憨,待人热情,段九游点了一碗他们这儿的招牌馄饨,笑眯眯说是的时候,咬了一口馄饨,差没当场吐出来。 这馄饨是豆沙馅儿的,汤是咸口的,豆子没蒸熟,豆泥里面混着几颗“不服输”的嘎嘣脆,口口硌牙。 段九游为了跟摊主拉关系,抻长脖子使劲一吞,开始跟摊主东拉西扯,她先从自己跟“哥哥”初入招招城开始讲起,铺垫许多之后方似无意地对摊主道:“我听说咱们这边法宝神器只要成人,落地就比咱们寻常器物发的钱多,好像能给六十文钱呢。” 这事儿在招招城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一直是个只要提起,就忍不住要说道几句的话题。 “何止是六十文,他们还能住四合院呢。” 摊主甩着擦桌子的抹布往肩膀一搭,指着东南方向对段九游道,“就那边,看见没有,方方正正那所大宅,来了就能住。这些东西矜贵,不像咱们抗摔抗打,刚成人的时候最是脆弱,一阵风就能吹倒。城主为了照顾他们,不仅给的住处比咱们好,还给分配丫鬟仆从,宅子里冬天有炭夏日有冰,养足半年方叫他们出来做事。” 摊主说完语气生恨,“那么不容易活,还成人做什么!乖乖呆在仙家手里,当一辈子‘死物’不是更好?” “诶呦!你又说这些口无遮拦的话,再让那人听见,不知又要挨什么打!” 摊主媳妇吓得摆手,使劲给了他一下。 摊主很硬气,扬着一张白墙似的圆胖脸道:“我是一碗大米饭,我怕什么,打碎了、泼地上、放馊了都比他们硬朗!” “你那么硬朗,上次不是也差点被熬成一锅大米粥吗?” “大米粥怎么了,大米粥照样活着,他不是也没本事把我弄死么?天上有王法,招招城有城规,就因为他是神仙用过的物件就能随意打人了?” 摊主情绪激动,膀子一甩,差点把桌子掀了。 段九游看着溅在桌面上的汤水,带着摊主往正题上拉,“您刚才说,打您的是个神器?” 第17章 你会洗菜吗? 老祖她一心求死 “可不是神器么?还是玉成星君手里的星盘呢!落地之后就给自己起了个人名叫什么齐星河,名字听着好像读过书,实际浑不是东西!仗着本体坚硬,无坚不摧,俨然是这清乐街的一名恶霸。” 这个答案并不理想,又听隔壁桌的人说道。 “他前儿个还烧了间书舍呢!” “我听说他原本就不想留在这里,是咱们城主不放人。他心里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经常做些砸摊子烧铺子的缺德事。” “据说这齐星河再在星盘官身边呆一年,就能荣升推星官了,我要是他,我也不愿意到这穷乡僻壤来。” “那也不能任着性子胡来啊!” 段九游有心从神器方向延伸,打听一下天时杵的下落。结果话头一开,扯出一地闲话。段九游张了几次嘴都没插上话,挺直的腰杆直了又弯,脸上就缺了兴致,小胖手杂乱无章地一动,烦躁地在扶手上打出几个“鼓点”。 帝疆靠坐在椅子上,这个动作跟他平时窝在太师椅上的姿势一样,都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段九游烦得踢桌角,手上忽而一凉,竟是被他握住了手。 段九游有些惊讶地看他,没想到他今日这般体贴,误以为他是在安抚自己,不承想他细长手指一拢,盘摩一般将她攥在手心,指节根根贴近她温热的指背,分明又在捂手! 段九游被他冰得一激灵,气闷之余探出另一只手,一层一层数他的衣服。 “怎么这么寒?今日穿得不少啊。” 她对他的关心似乎也成了习惯,一旦发现异常都要检查一二。 招招城不算冷,与正值寒冬的十境不同,树上嫩叶有待发的新芽,凝冰的河水也在暗暗浮动,形似早春天气。 帝疆没说话,他的旧疾要发作了,甚至比平时还早了几日,但是他不愿主动去提,只说“天太寒了。” “哪里寒了,你是不是……?”段九游隐觉不对,刚欲细问,忽然被身后一道大嗓门“炸飞了魂魄”。 “张大人怎么也不管他?” 关于齐星河的话题还在继续。 招招城里是有衙门的,门内坐镇一名姓张的年轻县太爷,城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归他管。 另一人道:“原先是要管的,这不是他那干姐姐看上齐星河了吗?一旦闹事便是这个干姐姐出面求情,张大人不想他干姐伤心,对齐星河那小子虽有烦恨,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儿……”段九游想与对方理论。 “干姐姐?你说的是那把天时杵?你——你刚刚说什么?” 说话的人后知后觉地看向段九游。 “没什么,没什么。”段九游使劲儿摆手,生怕错过时机,一脸虚心求教的说,“您刚说天时杵?” “除了她还能有谁。” 那人道,“这两人说起来还有段渊源呢。张大人本体是把战山斧,之前跟随的那位仙家拿他劈山太多,导致斧身卷刃,原本都要弃了,结果命好遇上姓赵的那位修灵器的大仙。赵大仙用天时杵修好了战山斧,还磨坏了一块杵身,导致天时杵化成人身之后,脸上还留着一块疤痕。张太爷记着这份恩情,别说这位‘天姐姐’跟他求情,就是不求情,动一动眼色,也是肯依的。” “那这位‘天姐姐’现今住在何处?”段九游再度发问,意外让摊主注意到了她桌上只动了一口的馄饨。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不好好吃饭,打听这么多大人的事做什么。馄饨不好吃吗?我看你舀了一勺就没吃第二口。” 这馄饨在清乐街上是排队也要吃的知名美食,摊主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困惑地看向了段九游。 段九游把心一横,二话不说,端起馄饨就往嘴里扒,一面艰难吞咽,一面说:“我自小就爱看漂亮姐姐,方才听几位叔叔说,张大人对天姐姐极尽疼宠,想来这位姐姐定有倾世之姿,呕……没事儿没事儿,不是想吐,是吃急了。我生得不好看,便常爱看些姿容貌美的女子,咳……想着或有时日,天随人愿,也让我变得漂亮些呢。” 她说得真诚,扬着一张孩子脸,细长一对小眼盈盈润润,几乎要落下泪来。 旁人只当她是真以为看了美人自己就能变美,不知道段老祖是被那碗馄饨呛的。 “美不美的倒是不见过,只知她脸上有疤,常年以黑纱覆面,有次被风吹掉了半面,吓哭了一个小孩儿。这女人也是刻薄,竟将那个三岁孩童一袖扇出数米,鼻子都磕破了。” ——想不到这天时杵还是这般性情。 段九游忍着在胃里翻江倒海的馄饨味继续道:“可神器生来精美,神仙手里的东西,便是面凹凸不平的铜镜,化成人身,必定也是光彩夺目。纵使性情不好,脸上有疤,五官定然也不会差。” 这碗馄饨段九游不肯白吃,混在人堆里跟他们来往交互,硬是凭着一张巧嘴,打着坚决不信邪,对方一定有过人之处的说辞,要到了天时杵在招招城内的居住之地。 馄饨摊主也是好心,一个劲儿嘱咐小游:“真要遇见,别端详太久,她脾气比之齐星河好不了多少,没得让她把你教训一通。” 段九游一一记下,谢过摊主之后拉着帝疆一路小跑,躲到不起眼的小巷,吐去了。 那碗馄饨后劲不小,味道不仅一言难尽,还非常不好消化,段九游捶着胸口对帝疆说:“想我过去在十丈红尘,历劫升阶之时,也曾于战乱之年咽菜吃糠,都没这等古怪食物叫人难受。” 帝疆看她眼里噙着两泡泪,几乎有副可怜之相,顺手从袖筒里拿出方帕替她拭了。这件事情他做得生疏,动作也算不上轻柔,左右两边各按一下,将帕子交给了段九游。 “那么难吃吗?”帝疆问。 “有股怪味儿!” 九游说完又自恶心一会儿,后反劲儿地说:“你是不是不常照顾人?” 帝疆一脸:为什么这么问? 段九游说:“刚才眼睛差点让你按瞎了。” “……” 帝疆长这么大没流过泪,自己都没擦过眼泪,遑论给旁人擦。 段九游这话在他听来简直大逆不道,不知感恩,若非身份气质摆在这里,甚至想把递过去的方帕要回来。 “你是不是也没有过心上人?” 段九游第二句话更过分,帝疆这次没搭理她,率先迈开步子离开了。 心里絮絮叨叨,“念”出一串腹诽。 ——心上人是什么东西,心怀宏图大业者,要这破“玩意儿”干什么,她以为谁都是她呢?处处留情,遍地前仙侣。 两人来时已近晌午,进入招招城后歇了一个回笼,日头便向西去了。段九游追在帝疆身后小跑,好不容易跟到后脚跟,实在追不动了,拽着他的衣襟说:“熔山长巷的柳宅,咱们什么时候去?” 第20章 天时杵不姓天,因生于福地仙山柳青岭,而为自己取了一个姓柳的姓氏,全名如今唤作柳天时,在长巷柳宅开着一间酒铺。 段九游打算跟帝疆借着给“爹爹”打酒的旗号,去见一见那块天时杵。 帝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脚下稍微慢下步伐,却说不急,径直朝卖菜的市集方向去了。 段九游露出不解:“你还打算给柳天时带点什么见面礼不成?” 帝疆没接段九游的话,进入菜市之后便开始认真挑选。 段九游看见他要了条鱼,买了块肉,称了些糖粉,挑了些素菜,又去买了一些油盐酱醋。 段九游跟在后面付钱,发现帝疆买东西根本不会挑拣,只往贵的上面摸,哪怕不知哪种算好,也不至于太差。 “会洗菜吗?” 他在回去的路上问段九游。 帝疆自元神大损之后,便要如人一般吃饭,哪怕是在灵力还算充沛的招招城,也很难通过吸食灵气进行补养。段九游去馄饨摊是为了打探消息,几顿不吃也不觉得难忍,帝疆跟她不同,两人自出十境便没吃过一样正经东西,他饿了,得吃饭。 这事儿指望不上段九游,之前在荒宅帝疆就看出她不会做饭,否则也不会指挥封臣等人去厨房了。 段九游看帝疆在灶台前“摆阵”,不由一阵担心。 “你会做吗?” 鱼被他扔进缸里,肉放到案板上,带叶子的青菜被他简单理了两下,扔到水盆里。 路差分给他们的房子经常住人,并不缺少这些常备之物。厨房不大,两人略微站近,衣角就会刮蹭。帝疆回身看了段九游一眼,说你先洗,“把鱼杀了,全部清理过后我就会做了。” 段九游一脸不信任,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帝疆一定比她还不干活,不过诸如洗菜一类,段九游还真会。 天境神官每隔一万年便要去人间历练一次,每次都要经受一定磨难劫数,段九游活得长去得多,当过丫头做过苦力,除了对做饭一事一窍不通,刺绣、打铁,吹糖人儿都会几手。 “能成吗?” 段九游一边收拾一边犯嘀咕,对那位冻死都不肯吭声的荒主大人的厨艺,表示出了极大的不信任。 与此同时,帝疆正在房间里默不作声地翻阅一本《随缘食单》。 段九游的疑虑没有错,他确实不会做饭,可他深信自己不会比没有味觉的“招招人”们做得难吃。 段九游扶墙呕吐的画面,已经说明那条街上没有一样是人吃的,他再不想办法自救,早晚会被饿死。 不想饿死的荒主大人非常认真地看了几个食单,发现记不住,又在做饭时让段九游帮忙举着。 段九游看不见锅内情况,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只能听见“滋滋啦啦”的炒菜声,以及帝疆偶尔的几句“食谱再举高点儿。” 段九游认为,这菜能不能吃,根本与食谱高低无关,她觉得帝疆没有悟性,就冲他磕个鸡蛋都要翻书看看,用什么形状的碗边儿磕开,他就不是做饭的材料。 结果今日这顿饭做的,还真比馄饨摊上的好吃,鸡蛋虽然微糊,盐味还算适中,青菜虽然炒出了一碟子水,但你拿根勺子当汤喝,好像也能下咽。 鱼和肉做得差点,胜在酱汁调得不错。 于是,从帝疆说要做饭开始嘀咕了小半个时辰的段九游,拿着一只碗,装着两勺大米饭,厚颜无耻地上桌了。 桌上四菜一汤,爱吃的菜离她有点远,她跪在椅子上伸长胳膊去夹,嘴里不忘念叨正事儿:“咱们明日上午去柳宅吗?” 她其实更想睡醒了就去,可惜早上买酒说不过去,尤其她和帝疆还是孩子模样,就算编出一个酒鬼爹爹,也没有一大清早就去买酒的道理。 帝疆说:“不必明日,今夜就去。” 第18章 我不爱洗碗 老祖她一心求死 他身上的旧疾等不了几日,越早磨好白刃越早回去,一来方便治疗;二来,做饭这事儿太费神,《随缘书单》字体太小,他看着费劲,不想天天做。 “今夜会不会太仓促?”段九游对待正事反而不是急性子,她想先去探一探柳宅的底,确定没有潜在危机再动手。 “你是担心渡衡派人看守柳宅吧?”帝疆挑了块没糊的鸡蛋吃。 “难道不会吗?这些神器大多不是自愿留在这里,虽然在渡衡这里成了人,但如齐星河这种闹着要走的一类,定然不在少数。你今天不是也听见他们议论了吗?渡衡曾派六队人马看守齐府,至今还留有一队暗卫守在门外,齐星河前后跑了九次,都被抓回来了。” 帝疆夹着菜说:“柳宅不会留人,齐星河可能会跑,但柳天时绝对不会。” 段九游奇道:“为何说她不会?” 帝疆嚼着菜默了默,淡声为她讲了一个故事。 “仙官赵奉礼与玉成星君私交甚好,时常约在一起下棋,两人相见之时,手中两样神器已经修成人形。星盘为男身,端正儒雅,俊逸非凡,天时杵为女身,清婉柔媚,姿容绝艳。一夜星疏之夜,只因天时杵一句‘月色虽美,却无繁星作伴’,齐星河便甘冒被玉成星君责罚之险,私布星辰,搏佳人一笑。夜幕之上一瞬生星,璀璨非凡。这件事情一度被传为佳话,齐星河也留下了非卿不娶的赤诚之言,后来玉成星君不慎将星盘遗失渠岭渡河,没过多久,天时杵便掉进招招城……你说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 段九游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当初不是赵奉礼弄丢了天时杵,而是它自己跳进招招城,目的就是来寻齐星河?可这两人若是真像外界传闻那般恩爱,为何来到招招城后,反而没在一起?” “他们为何没在一起与我们无关,渡衡没必要派人看守柳宅,只要齐星河在招招城一日,柳天时就会留一日,至于我们,只需今夜过去,将她化回本体,磨亮凌天白刃即可离开。” 而让柳天时变回本体的方式一共两种,一种是自愿,这个基本可以排除。一种是趁对方熟睡,精神涣散之时,以回天印点中眉心,强迫对方化回本体。 帝疆之前想取方灼原丹,也考虑过这个方法,不过这人警惕性太高,加之对方是原山蛇,不那么好控制。天时杵不一样,器物成人不似活物那般灵活,哪怕没有睡熟,也可将其打晕,再引以回天印。 段九游仍在惊奇于帝疆的“杂学旁收”:“你居然会关心这些小情小爱的故事。” 帝疆也坦然,“闲着没事儿就听听,外面的人都打不过我,太无聊了。” 段九游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跳出了一个绘制完宏伟蓝图,确定杀光这些人只是时间问题的荒主大人,高座神位,以手支头,看着殿外一成不变的祥云,听手下认真回禀天境趣闻的样子。 他的神色一定如此刻一样,清冷淡漠,没有任何变化,心里则是一定在腹诽着某一个故事里的某一个情节。 ——张三居然会跟李四好? ——王某某肯定跟刘谁谁有事儿! 高手自有寂寞。 段九游终于明白他之间为何对她和赵奉尘的事儿刨根问底了。 他确实是很闲。 闲着没事儿的荒主大人撂下筷子,看了眼天色。 此刻时辰尚早,距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他计划子时出门,算着中间空余,环顾桌面碗筷,对段九游道:“我们来猜铜钱正反,三局两胜,输的人洗碗和清理厨房。” 桌上放着一兜招招币,帝疆视线正是落在那里,招招币正反两面各有花纹,一面刻的是花里胡哨的招招城,一面是渡衡板起的脸。 段九游看着他说我不赌:“我不爱洗碗。”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帝疆预料,怔忪之后,严肃认真地观察段九游,说:“那怎么办,我也不想洗。” 厨房一片狼藉,他看都不想看,偏他除了爱听八卦,还有洁癖,一想到它脏着便浑身难受,即便今夜顺利得手,即刻就能离开招招城,他都觉得留下这么一堆脏碗,对他的神生来说是种污点。 “你之前在荒宅不是洗过?”他尝试引导段九游。 “那怎么能一样。”九游叠了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晃着小脚说,“之前我一心感化你,揣的是颗当爹当娘的心,爹娘心疼孩子,自然什么事情都不舍得让你做。现在不一样了,身份变了,该换你照顾我了。” “我为什么要照顾你?” “什么为什么?”段九游一脸“你记性真差”的表情,拉着帝疆的手跟自己的小手对在一起,她跟他比大小,细嫩的小胖手跟他细长的手指足差了一个指腹的距离。 她从交叠的两只手中偏头去看他,“我现在是妹妹,这么小小一个人,你好意思让我收拾吗?” 段九游此刻的脸,依然是“童年版小翠”,五官平平无奇,眼缝儿细得一根筷子就能挡住。可是这张脸却拥有小翠没有的灵动神情,古灵精怪,带点娇气,眉心小小一蹙,似乎将小翠的容貌也模糊了,一时竟如山间雾散,透出一张属于段九游的脸来。 第21章 帝疆漫不经心地移开手:“这会儿说是妹妹了,怎么没听你唤过我兄长?” “兄长。” 段九游从善如流,顶着一张笑脸凑到帝疆近前,这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 段九游曾说帝疆是“狗族”,其实自己才有一点“狗属性”,高兴时什么都好,不高兴时又是不论面对什么都敢翻脸。 今日心情还算不错,尤其这顿饭吃得舒心,嘴上也跟着甜,眼见帝疆不为所动,又叫了声“哥哥。” 帝疆被她气笑了,心说好一个会撒娇的“老不死”,偏他有些吃她这一套。心里一软,面上就柔,视线落在“段小游”身上,简直像早春一道轻缓的风,点在了一枝青绿嫩芽上。 可惜这人清醒至深,嘴角淡淡一牵:“那便不赌了,直接一人一半,一起洗。” 段老祖洗碗的时候一直在生气。 首先她非常不爱洗碗,摸哪儿都觉得油浸浸的。 其次她叫帝疆哥哥了,还叫了两次,他对她笑得撩人,分工依然是一人一半。 她觉得自己亏了,攥着碗想往水盆里砸,可她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耍小孩儿性子让人笑话,加之身边没有一看她脸色不对,就柔声哄劝的弟子,她作给谁看?看到的人能哄吗? 段九游恨恨地斜眼撇帝疆,他能哄她? 她甚至怀疑他掌握了气她的技巧,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让她不高兴。她不想被他“吃这么死”,另辟蹊径地抓起两只没洗的碗,当着他的面扔到外面去了。 “我明天买新的!” 她这么跟帝疆说。 帝疆看着她没说话。 段九游神情激愤地叉腰站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种行为不仅幼稚还糟蹋东西,气冲冲走到门外,又捡回来了。 厨房里昏黄的光晕淡淡打在帝疆清冷的脸上,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又笑了。 各处收拾干净之后,段九游跟帝疆一人一屋地躺着,均是闭目小憩的状态。 梆子敲过三声,也没见他们有何动作,只见床上虚影一闪,便晃到了柳天时所在的柳宅。 这地方不算太大,除去前院酒坊,和两排耳房,正中便是主家居所,两道虚影于行走中渐实,长驱直入地进入到天时杵所居卧室。 段九游揉了揉鼻子,刚一进来便觉不适,卧室里浓香飘荡,是她最不喜欢的紫宁花香,她对这种花过敏,一旦嗅到就忍不住打喷嚏,她强忍鼻酸,朝架子床方向看去。 那上面躺着一个女人,身形瘦削柔美,整个人面朝床外卧着,脸上黑纱已除,裸露着一块自眼皮正中横跨过鼻梁的粗长疤痕。 正是睡熟的天时杵。 帝疆坐在一屏风之隔的外间等候。一来柳天时毕竟是女身,即便是块石头,他一个男子也便在人熟睡时靠近。 这个说法在来时路上便遭到过段九游的嘲讽,她至今没有忘记帝疆在浴房与她争论过的,你我都曾光着身子打架的说法。 帝疆却说情况不一样,他们光着打过,变成人身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不能看。 天时杵不一样,没光过,不熟,便不方便看。 二来,回天印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术法,只要修为在神尊以上者,皆能使对方化形,段九游就算术法再差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而这世间之事,总有意想不到的波折。 段九游把口诀忘了,比着一个结印手势念叨了半天,硬是想不起最后两句怎么背了。 “是真灵下盼,仙时临轩,还是五方徘徊,云篆皓虚?” 她学得不好,在她师父门下常是被拎出去站罚,抄诵数遍的弟子。如今距离她背诵口诀已过千万年,除去常用的一些要诀外,早将这些还给师傅了。 “帝疆……” 她想喊他过来,鼻子一松,便吸进一口紫宁花香,香气冲鼻而入,正将她忍了又忍的一声喷嚏激发出来。 这一声之后,就好像控制不住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柳天时今夜睡得并不沉,心里揣着一桩心事,总不让她安宁。段九游接二连三的几个喷嚏打醒了她的神志,待到段九游好不容易控制住时,两人已经变成了大眼瞪小眼的状态。 “……你。”柳天时看着面前那个细小眉眼的孩子,发出一声疑问。 “……对不住了。” “孩子”抱拳拱手,挥起小拳头,对着柳天时的脑袋就是一击。 回天印必须在对方沉睡或是昏迷时才能施展,柳天时已经清醒,段九游只能将她打晕。 这是段老祖最擅长的解决方式,拳头看着不大,实际一座山都能凿开。她刻意控制了力度,生怕一拳把人打死,结果柳天时只是歪了一下,很快又站了起来。 “你谁啊?” “……我打轻了?” 段九游看看拳头,怀疑身体缩小之后力气也有所减弱。 于是挥动胳膊,加了一个跳脚,又给了对方一拳头。 这次力度着实不小,柳天时被她打得栽回枕头上,没多一会儿又坐起来。 “你打我干什么?!” “你头为什么这么铁?” 两人同时发出惊讶,段九游提着裙子坐到柳天时身边,抬高双手,抱着她的脑袋上下左右观察。 这世间居然有东西,比她拳头还硬? 第19章 三十二斤瑕株草 老祖她一心求死 “打不动。”段九游这话是对闻声而来的帝疆说的。 帝疆眼中升起困惑,也没想明白其中道理。天时杵本体为柳山石,坚硬程度仅次于万枯山大月石,可它再坚,也不该硬得过鳌族。 “你吃过瑕株草?”帝疆幽幽开口,只有这一种可能。 柳天时没有立即回答,她方才神志有些迷糊,此刻骤然清醒,回神一般翻开被子枕头,将一张黑纱覆在脸上,直至确认遮掩完好才重新面对他们。 瑕株草是一种修复自身的草药,只有石头能“吃”。作为长期打磨利器的神物,仙家都会以瑕株草入药,以熏蒸的方式保护神器石身,天时杵跳进招招城前,刚被她的“前东家”赵奉礼熏过此药。 “吃了,怎么了?” 天时杵眼含警觉,在段九游帝疆观察她时,也在观察他们。 她是跟着赵奉礼见过大世面的人,知道面前这两个人,绝非寻常人物。 “这得用多少瑕株草,能硬成这样?”段九游曲起手指,敲门似的在天时杵身上敲敲打打。 “三十二斤。”柳天时说。 赵奉礼熏得挺多,烟熏火燎地给她补了六个多月,意外使她获得了无坚不摧的身体。 她戒备地看着对方,不动声色陈述:“我是女身,与另一块天时杵性别不同,身体也较那块脆弱,之前为修战山斧,磨破了一块石身,赵奉礼一直对我心怀愧疚,四处割草,有药就熏,不知我早已厌倦为人打磨刀剑的日子,找了个机会便从他身边离开了。” “你难道不是为齐星河来的?”段九游停止“敲打”,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肤浅!” 柳天时先怔后窘,最后演变成一种强硬的桀骜,露在黑纱外的秋水眼高高一挑,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面前这个小不点。 “男人只是调剂品,谁会为了一个小白脸放弃大好前程。我是倦了,厌了,不想过那样——” 她编不下去,眼神忽然变得凶狠又沮丧:“那王八蛋不喜欢我了!之前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我以为他记着这份儿情,一听说他被迫留在招招山,义无反顾跳了进来。谁承想他嫌弃我脸上疤痕丑陋,每逢遇见都不愿正眼看我,出了事又找我帮忙,还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利用我呢!” 她当初与他相识,正是容貌姣好时刻,齐星河对她百般奉承,不知立下多少海誓山盟,如今她容颜损毁,他便对她客气了,既不拒绝也不亲近,一旦遇上事情,又是一嘴甜蜜好话。 段九游不解:“你既知他如此,为何还要帮他在张大人面前求情?” 这招招城的大店小摊被齐星河砸了七八,说是发泄情绪,实际就是仗势欺人,没事找事。 那馄饨摊的摊主就是因为馄饨难吃被打的,虽然事实确也如此,可齐星河一个器物成人,分明与清乐街众人一样,没有味觉。 既尝不出滋味,如何知道难吃?可见是故意找茬。 段九游说:“他现在无论砸东西还是打人都没成本,就是仗着你在背后为他撑腰,他是个混账,你也跟着糊涂?白拉着那些无辜的人受罪。” 柳天时看向别处,音量明显没有之前高昂:“那些人都是死物,渡衡给口仙气儿,便真当自己是人一般过日子,打便打了,有什么要紧。再者,齐星河又没直接拒了我,三番两次都要求我,我早晚都能等到他来,没准他跑着跑着,把我脸上这条疤看习惯了,与我重归于好也不一定。” “他为什么不拒绝,你不清楚吗?”段九游觉得柳天时比齐星河还要偏激,“人家纵然是死物,也有了人的意识,也不该由着你们这么糟蹋。你出身柳青岭,生为柳山石,若没仙家点化,你不也是死物?” 第22章 柳天时欲争辩,被段九游小手按下:“便算你这死物比旁人高贵,又聪明到哪儿去了?齐星河那种男人根本要不得,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能成什么大器!” 柳天时不欲跟她多谈,胡乱将手一摆,“我的事情不需你管,倒是你——”柳天时视线在她身上一定,笃定道:“你是段九游吧?” “……” ?? 段九游从袖子里找出铜镜,左顾右看,分明还是形似小翠的脸。 ——怎么认出来的? 她心里犯嘀咕,嘴上不吭声。 柳天时猜中对方身份,心里反而松散下来,她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润着喉咙道:“天境神仙皆以术法对敌,或结印为阵,或咒法压制,除了鳌宗老祖会用拳头解决问题,谁会用这等莽夫之法?你方才一共打了我三拳,每拳都在调整力度,寻常鳌宗弟子只会蛮干,不会如你这般控制有度。” “说说吧。”柳天时心知对方有求于她,“找我修什么?” “凌天白刃。”段九游见她如此直白,以为有商量余地,埋头从怀中掏出原丹,认真道,“这里面是上千条人命,只有凌天白刃才能破而不伤,可这刀让赵奉尘气卷了刃,只有劳你打磨方能重见锋利。” “他手里那块不行了?”柳天时问。 段九游以为她惦记另一块天时杵安危,据实相告:“活得挺好,现在光溜水滑,白得像玉,就是打磨不成了。” “他竟活得比我好?!” 谁知柳天时竟然当场变脸,音色凶狠道:“我还以为他会满脸成伤,皲手茧足呢!” 当初两人同时被赵氏兄弟发现,柳天时因知赵奉尘“生意繁多”极费石头,特意将主仆之缘率先结在赵奉礼身上。没成想赵奉尘手中的石头越摸越光滑,自己反而落了一条长疤。 段九游听得恼火:“你与它同为一块山石所出,也算一母同胞的兄妹,怎么不盼着他好?” “我为何希望他好?我只恨我身子骨没他耐磨,一把战山斧便在脸上留下疤痕,连带心爱之人也厌我!” 段九游越听越荒唐:“真正爱你之人怎会只在意外貌,皮相只是一时之相,若是只因一道长疤、一缕白发、一条皱纹就不爱了,必然不是真心。你也不必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帮我把刀磨快是正理!” “我为何帮你磨刀?”柳天时觉得段九游更荒唐,她从头到尾说过一句要帮她的话吗? “不打算帮我你打听这么多!”段九游神色惊异,“这里面是上千条人命,只有你和这把凌天白刃能救。” “人命与我何干?我跟他们认识吗?与我有血缘吗?我身子娇脆,已然留下这条长疤,你还想在我脸上再添一道不成?” 段九游头一次遇到柳天时这种人,眉头豆子似的一皱,怒斥道:“亏你还是仙者神器,竟然这般没有大义,我们享人烟火供奉,自然要为百姓谋福。你生于神山,修在天境,所学所修都是正道之法,当知万事以三界生灵为重的道理。况你现今已被赵奉礼的三十二斤瑕株草补养至此,我都打不动你,你还有何顾虑担心?” “万事都有万一,谁知道这次修补会不会再次磨伤我的脸,你说得这么好听,若今日换作你是我,你肯舍去一张脸,救这些不相干的人吗?” “我自然是肯的!”段九游回得毫不犹豫,“别说是脸,只要苍生有需,便是毁了段九游这副身子,废了一身筋骨,也绝无二话!” 柳天时脸上嘲讽更浓,显然不信段九游所言是真。 事情没轮到自己头上,当然说得轻松。 帝疆知道九游说得是真的,她或许顽劣,或许任性,可她从未忘记身为一个神尊的本分。 她是肯舍得一切去换山河无恙的人,而这种舍得,常常因为不计后果,不问得失,留下许多诟病。 夺天之战,段九游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天择主。 不理解她的人说她狂傲,不知那时万枯结界已生裂痕,一旦天河水泄,流入人间,便是难以挽回的灾难。 她没对任何一人解释过,恰如帝疆从未告诉过段九游,他也同她一样,看到了那条裂痕。他正准备撤阵,她已变成一只胖王八,风驰电掣向他冲了过来。 这般想着,帝疆对段九游的评价又多一样——鲁莽冲动。 容易冲动的段九游此刻没有心思注意帝疆在想什么,卷着袖子开始尝试第四次挥拳。 柳天时一看她那个动作就知道自己要挨打,迎着段九游的拳风道:“你这是白费力气。” 段九游动作不停:“是不是白费,试试就知道了!” 她看柳天时不顺眼,这拳下去,哪怕是打不晕她也算替自己出口气。挥动的胳膊却在中途被一只瘦长的手拦住了,帝疆扣住九游细脆的胳膊,压下来握到手心里,面向柳天时道。 “说说你的条件。” 柳天时现在的身体今非昔比,他们奈何不了她,而她之所以询问他们的来意,一定是有条件要与他们交换。 柳天时一见帝疆说话便换了颜色,眼神轻俏如丝,娇笑着说:“方才我就看出你是聪明人,不似这等蛮货,只会打打杀杀。” 她喜欢漂亮男人,虽然看不出帝疆身份,也知对方绝对不是孩童,她自他的眉眼开始看起,想象这人“成长之后”的样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绝非凡品。 柳天时说:“段老祖出了名儿的嘴刁,身边仙侣从来都是百里挑一,如今眼光越发高了,我看你比他们都好,不若你变回本尊让我看看,咱们再谈?” 段九游一听就知道柳天时会错了意,她风流名声在外,经常被认定频繁更换仙侣,其实正经数数,只有那么几个!她生得好,活得长,还不让人动几次凡心了? 她有心解释帝疆身份,又觉得说“哥哥”说“儿子”都不妥当,只能带着一脸“算了,反正也是越描越黑”的神情,恨恨叹了口气。 帝疆见她眼皮子一垂,有点愤怒又有些丧气,仿佛是她带累了他的名声,好笑似的攥了一下段九游的胳膊。她竟也好哄,抬起脑袋,苦着眼睛,露出一脸“还好你理解”的模样。 第20章 你要不让她看看? 老祖她一心求死 柳天时眼见两人“你侬我侬”,也不在意,挑着眼睛继续打量帝疆。 “石头”的脑子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她没打算跟段九游抢男人,单纯就是想看看对方长什么样。 她说:“我这人最喜漂亮男人,若再说些好话,没准我心一软,直接帮你们把白刃修好也不一定呢。” “凭什么让你看?”段九游简直讨厌死柳天时了,脚下步子一横,挡在帝疆身前,“凭你也配同我们谈交易?你若不肯,我今日就守到你困,待你睡着之时,迫你化回本体,修好凌天白刃!” “我睡之前,必会有人去通知城主,到时动静闹大,如何收场?” 柳天时不为所动,染着蔻丹的长指轻轻在桌面一叩,唤出一只言声鸟。这鸟与段九游的蜚蜚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瞬息之间便能化于无形,报讯千里的神物。 柳天时曲起一根手指,让言声鸟跳到指节处,逗弄着鸟儿对段九游说:“你应该也不想让渡衡知道你来吧?” “你真是——欺人太甚!!” 段九游凶着脸看了柳天时半晌,叉腰回身,面对帝疆时语气变得轻弱。 “你要不让她看看?” ——出息! 帝疆一牵嘴角,这点儿小风小浪就把我卖了? 帝疆拎开段九游,神色自若地对柳天时说道:“原丹撑不了几日了,我与九游就算没能救回,也算尽了全力,到时我们一走,你想办的事,可就未必成了。” 帝疆说:“招招城有结界,寻常仙者根本无法进入,你要办的事只有我与九游才能帮你,既是利益相互,何必扯出这些旁枝末节?我们耐性不多,到时烦了,落空的还是你自己。” 帝疆反而为主,短短几句便将局面扭转了过来。 柳天时气焰渐弱,声气却又不甘心地拔高:“还是为了脸上这道疤!你们这些神仙不拿我们当人,用起来便不管不顾,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器物的苦!” 帝疆不耐听她诉苦,拉着段九游的小胳膊就往门外走。 柳天时急得大喊:“攒心莲!我要渡河对岸那朵攒心莲!你们只要将它取来,我便帮你们磨好凌天白刃!” 她把人往回请,脚上一急,鞋都没穿稳,赤着脚“登登”踩出几步,冰得龇牙咧嘴,手上不忘比出“请”的手势,让两人再度回到房中。 她说:“我原本不知招招城有这等良药,是齐星河指路,方知这东西有修复容颜之效,他也真的并非如你们想象那般无情,为了助我恢复如初,曾三次陪我前往渡河取花,可惜我二人法力低微,连河岸都靠近不得。再到后来,他便送了我这些紫宁花,这花香同样可以驻颜,只是收效颇微,不及——段九游!!” 第23章 柳天时说话的功夫,就看到段九游推开窗户,抱着两盆紫宁花,垫着脚尖扔外头去了。她实在不喜这花的香味,方才一直隐忍,已经揉了半天鼻子,再要熏下去,只怕身上就要起疹。 柳天时七窍生烟,恨不得立时捡回来。 “你扔它做什么!” “我对这花过敏。”段九游红着鼻头说,“你不觉得这花闻多了有股臭味儿吗?我从未听说紫宁花有驻颜之效,一定是齐星河为了稳住你,让你继续帮他收拾烂摊子,哄骗你的。” “什么哄骗?别以为你多结了几个仙侣就能将所有人看透,星河绝非你说的那般不堪!” “这会儿又叫上‘星河’了?不是之前说他是王八蛋的时候了。” 段九游怀疑柳天时精神方面已经出现了问题,一方面知道齐星河不是“好物”,一方面又守着之前那点情分,非要从他身上看出几分好来。 柳天时说不过段九游,心里有气,却不敢得罪她,忍着气道:“那攒心莲虽则无人把手,却并非常人可以摘到,渡河水深,又是之前熔生河凝滞而成,无论是人是物,只要触到河水,都会化为一滩脓水。河上不能行船,只能驭云而行,偏那河水上方蓄积着浓瘴之气,一旦吸入体内,便有性命之危。” 段九游说:“那不是上下都行不通?” “但是你可以啊。”柳天时语气轻松,“你不惧利刃,不惧雷电,小小瘴气能奈你何?” 柳天时这话说得自私至极,为了恢复容貌,根本不在意对方死活。 段九游神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她自来就不怕死,别说渡河浓瘴,就是天雷利剑,没事儿的时候还自己招一招呢。 “不行。”帝疆淡声开口,瞥向柳天时的眼风里已经生出寒意。 柳天时说得轻松,拿命去拼的却是段九游。 他知道段九游不怕死,也知道她经常“作死”,但是这跟她主动想死是两回事。 浓瘴之气未必会致死,万一痴傻疯癫,她柳天时有药能治吗? “为什么不行?”段九游反而有些跃跃欲试,对于有可能结束仙生的“冒险”,从来都是无惧无畏。 帝疆神色不变,只是这次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不同意。” 除非有另一条路可选,否则,那几千条人命,他可以不救。 帝疆态度坚持,柳天时没敢逼迫,她深知此事艰难,并非人人都敢冒险,留下时间让他们斟酌,亲自将他们送了出来。 帝疆和段九游这次没用瞬移之法,而是并排走在了大街上。 月色清朗,落在空旷干净的长街上,映出一种水洗般的透亮,段九游眼里有光,脸上漾着一团笑,越走笑意越深。 她忽然抢先几步,歪着头对帝疆说:“你刚刚为什么不同意我去?是担心我有危险吗?其实我这人皮糙肉厚,硬实得紧,凭它什么渡河浓瘴,都不在话下。” 不过他肯为她操心,她还是很觉欣慰的,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早晚都是“君臣”。她愿披肝沥胆,为他光复旧山河,虽然这山河他本就唾手可得,反被她一手破坏,可她如今“有错就改”,甘为纯臣,自然也希望得他信任爱护。 另有一样,是段九游自己的小心思。 犼族奉行一族天下,二次夺天时,势必要与龙族有场恶战,帝疆越看重她,她越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只有她的话足够分量,才能留白宴行的命,留整个天昇龙族的命。 “柳天时如今也算铜头铁骨,为何仍不敢入渡河?” 帝疆注意力仍在今日这件事上,柳天时在他们面前没说实话,渡河之内,一定还有潜在危机,她自己不敢去,反让“打不碎”她的段九游去冒险,纵使九游有神身护体,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帝疆说:“柳天时比我们更担心这笔生意做不成。” “所以你承认担心我了?” 段九游笑容愈发灿烂,并不在意柳天时这点小算计。 帝疆隐含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她在高兴什么,沉默片刻,用他万年不变的冷静音色道:“自然担心。你的命比原丹里那些人值钱,你门下鳌宗弟子生而不死,本就是劲敌,若你在我身边出事,以他们对你的在意程度,势必再度与我为敌,我没必要自找麻烦,平白为荒族再树一敌。” 他难得真诚,也算变相说明没拿段九游当外人,他自己认为这话没有一点毛病,不知为何惹恼了那个笑意盈盈的人。 帝疆是眼看段九游上扬的五官迅速下降,瞬间黑脸,待到出声时,已是一脸“你可真该死的”凶相。 “你说什么?” 她只问了这一句,可是帝疆觉得自己听到了至少十句脏话。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那个对他叉腰的“丑小孩儿”,他很少单独面对某个女子,如段九游这种敢在他面前翻脸的女子更加没有。他一直认为她情绪不稳定,也多少有些头疼她说凶就凶的脾气。 ——男人,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就得嘴甜,不能那么直来直往,说话之前一定再三斟酌,多加修饰,她高兴了,您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帝疆脑中忽然同步跳出封臣的脸,和他反复叮嘱他的一段话。 这是之前的事情了,帝疆把“小翠”赶出荒宅,封臣连夜翻书为他出谋划策,就是希望他能把段九游哄回来。 帝疆不知道封臣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反正说起这些时,全然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 而帝疆一直认为封臣是个大傻帽,虽然三魂六魄在身,但是封臣幼时伤过脑子,缺了一根犄角之后,就少了一根筋。他不认为大傻帽的话能帮助到自己,于是对段九游说道:“你活着对我好处颇多,本尊保护你是应该的。” 接下来段九游一路没给他好脸。 帝疆心情被段九游搅合得挺不好,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何错处,她不理他,他自也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两人一路闷着走回家。 春寒似水,夜凉如冰,下午和傍晚不觉寒凉,至这会儿简直像是将积攒了一天的冷,合并成一盆冷水砸下来。 他们住的地方没有备炭,也没有不管不顾烧炭的老聋头,帝疆旧疾在身,本来就是强撑日子,进屋之后各处都凉,实在没有一样称心。 他心里不痛快,灯也不掌,独自坐在床边瞪那一床冷被,这次,连“段小翠”也不体贴他了。 余光里忽而跳出一簇光。 段九游在对面拢亮了灯,光色一起,便似披撒下来的一团暖阳,莫名让人觉得,她那屋里一定暖和。 第21章 段九游,一起睡吗?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隔窗看向对面,她拢了灯后就出来了,他听声辨位,猜测她是去厨房方向。 风挺大,她也知道凉,帝疆微微侧出一边耳朵,听着她趿拉着两双鞋,“哒哒哒”冲进去,又“哒哒哒”冲回来。 路过院中时,似乎有一个短暂停留,帝疆坐着没动,她使劲儿一摔房门,进屋去了。 帝疆无声皱眉,实在不理解,凶成这样的段九游,为何能结那么多仙侣。 ——图她岁数大,还是图她脾气不好? 还有厨房,他记得她刷完碗后特意温了四个汤婆子,说是一人两个,回来正好塞被窝里。 他回忆刚才投在窗纸上“收获颇丰”的那道小影,估计她是全部拎走了。 事实证明,段老祖确实将四个汤婆子都拎走了,她一直没忘记帝疆怕冷,心想万一今夜走不成,还能让他有张暖床睡。 此刻一个都不想给,满脑都是“活该他受冻!” 她对帝疆的心思,至如今一步依旧非常单纯,之前视他为“儿子”,是想缓和关系,忽略她跟他之前那段仇怨。如今似君似友,是真的想要衷心辅佐,全心全意将他引归正道。 可她前前后后辅佐九任,哪怕再加一个天数不长的白宴行,都没有一个像帝疆这般不会说话!他们至少会哄她,甚至供着他,哪有像他这样明目张胆跟她谈利弊的? 可你要说他不真诚,他又没跟你揣那些心思,一族之尊怎会不懂帝王权术?他不利用她,还如此直接地表达…… 段九游将这些琢磨了一溜十三周,得出一个更加让她愤怒的结论—— 他觉得她脑子不会拐弯,没必要藏着掖着。 房门没锁,被人从外面推开半扇,段九游向门口一看。 她那个“不会说话的未来帝君大人”抱着被子枕头过来了,身形依然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儿,表情依旧严肃,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跟她说:“段九游,一起睡么?” “当然不!”段九游小脸一皱,直接甩给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 他想什么美事儿呢! 帝疆直接进来了,抱着被子在床边坐下,姿态神色都很从容,实际心里并非不纠结。 他是不肯求人的性子,什么缺点弱处,但凡让人见到一点,这人都别想在他面前再喘第二口气。 第24章 段九游在他这里不太一样。 她见过他发病,知道他怕冷,甚至亲手杀死过他。他将这些统一规整,说不清是因为她死不了,还是段九游确实有让人信任的本事,反正他是不大避着她的。 而这种不避,仍然会有所保留,具体留在哪里,帝疆还没想明白。比如今天,他在那间房里冻得要死,就决定屈尊降贵来找她,至于以后会不会找,说不太准,他其实是个挺纠结的人,表面闷声不响,越是这样的人内心戏越多。 “进来为什么不说话?!” 而他这一思忖,就沉默了许久,床上“小人”等不到动静,拧着身子一扑腾,带着气转过来,倒把帝疆吓一跳。 ——真是凶得要命。 他暗暗嫌弃,面上依旧保持淡定,再看“凶死人”的段九游,头发因为在枕头上滚过,乱得像只鸡窝,细小眼睛原本不易表达愤怒,此刻竟像有自己主意一般,硬是从眼缝儿里撑出一片天地,像门缝里夹着的两颗黑豆。 她觉得他应该跟她道歉,至少要说句:九游,抛开那些利弊,我也是拿你当朋友的。 今日帝疆维护她时,她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三界之内,担心她死活的人不多,她为此窃喜,却被浇了一头冷水,她是一个娇气包,心里能痛快吗? 结果他一字不说,还来她这里“卖呆”,可不让她火冒三丈么? “说什么?”帝疆偏头看看九游,清秀俊朗的眉眼,天生没有什么人情味,“说了你又不高兴。” 他在陈述事实,并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有几分不明所以的苦恼。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九游抱着被子跟他论理,那个架势,摆明就是要挑刺。 帝疆不是傻子,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要被她拎出来找茬,独自盯着手里朴实无华,连点花纹都没有的素色被面看了一会儿。 他说:“咱俩睡觉吧。” “睡什么觉?” 这话最终也没逃开斥责。 九游整个上半身挺起来,气势恢宏地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女子闺房,你好意思大半夜跑人屋里来说要睡觉?” 帝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地说:“那你送我两个汤婆子,我拿到被子里暖暖。” 他跟她打商量,神色语气竟然有点乖的意思。 段九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决定冷下心肠,板着脸将四个汤婆子全部拢到怀里。 意思也蛮明显,她不给。 帝疆头疼地皱眉,终于有些明白封臣的意思了,惹恼了段九游,他这日子确实不大好过。 这在他会喘气的一万六千多年里是头一次,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日子得看别人脸色。 “你为什么生气?” 隔了一会儿,他语带困惑地说:“就因为我说了实话么?好听的话我也会说,只是不真,你愿意听的话,我下次多想几句糊弄你。” 段九游气得一歪脑袋,帝疆早有话在后面等着。 “你当然也不会愿意我糊弄,既然不愿意,为何不肯听实话?我怎么想便怎么说,既没拿你当外人,又没与你隔心,为什么要挑我的错?” 他现在是张“孩子脸”,神色语气虽然并不委屈,可他那般孤零零的陈述,没来由便给人一种受欺负的感觉。 段九游被他几个问题问得,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一个刻薄的“后妈”! “帝疆你——” 怎么好意思的呢? 堂堂荒族之主,四神之首,天境最大反派,三界通缉要犯,跟她这儿装小男孩儿来了?她但凡不认识他便算了,偏她将他看得最透!一张少年面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单纯一个心情不好,都能让整个天境抖三抖。 “你跟我这儿装什么委屈呢?”段九游一脸求知。 帝疆装没听见。 停顿片刻,把话往回带。 “你杀过我,整个大荒一族,被你鳌宗一族打得像傻子一般,现在我是冷了没人披衣,夜里无人暖被,唯一一个脑子正常的,还被你带到身边做了叛徒。我跟你的仇怨,按说该很深吧?我都没恼你,你做甚恼我?” 他这一讲道理,一提从前,又把段九游问哑住了。 她其实是个不太讲理的东西,万事只从自身感受出发,至于自己原本有没有对不住对方,压根没往深想。 九游说:“……你今日的话,为何这般多?” 帝疆暗暗叹气。 ——还不是冻的。我那屋里冷得要死,今夜若是在那边过夜,一定会被冻醒。 段九游又补充道:“那我不是想跟你交朋友么?之前种种不好我也在弥补,你看你冷了我照顾,饿了还让人给你做汤,就是想缓和关系,你自来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怎得今日翻这些旧账?” 帝疆发现段九游意识到没理的时候,就会在话里夹杂一些哄人的话,乍一听像在认错,细一品她也没少表现自己。 仿佛是厚颜无耻地搬来了一本功劳簿,一张一张在他面前细数,明明没有多少功劳值得炫耀,却因她将字体放得极大,而变得十分不得了起来。 帝疆看着她说:“你平日也这么哄你那些仙侣?” 九游迅速摇头:“他们哪里用哄,我不找他们的错处,他们都要烧高香了。你跟他们不同,既是朋友又是君上,我对你比对他们更赤诚。” 所以他也应该赤诚对她,诸如关心生死一类,该用心就得用心,他要是不拿她当朋友,她以后怎么有份量替白宴行在他面前求情? 想到这些之后,段九游不用帝疆再劝,自己先把之前的气消了。 她从之前拢到身前的汤婆子里选了两只最光滑,颜色看上去最亮的铜壶推过去,说:“你拿这两只走吧,这俩最热乎。” 帝疆看着汤婆子没动,这屋里他已经坐热了,侧耳一听窗外大风小嚎,再热的铜壶也不香了。 他不愿意走,也没拿汤婆子,段九游以为他身体不舒服,熟练地伸长胳膊,去探他苍白细瘦的手。 “你是不是旧疾要发了?” 段九游的手很暖,指节柔软,十分好捏,帝疆手心翻转,无声回握,顺便将被子枕头堆到一旁:“没有,就是天太冷了,受不住寒。” 这是段九游第二次问帝疆这个问题。 那时他也说天冷,只不过这次罕见地加了一个后缀。 他攥她的手,长睫垂下来,施在两人身上的幻术跟着消失,改换回了本来面目。 他变回了冷眉冷眼的少年神尊,氅衣华贵,袖口处暗纹浮现,亦如深居大殿,俯瞰众生的神祇。 可说他受不住寒,那么矜贵桀骜的一个人,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只给两个汤婆子,说得过去么? 第22章 怎么不睡一个被窝呢? 老祖她一心求死 “北屋不及你这里暖。” 半晌,他淡声开口,顺带提醒了一下南北屋的温度差距。 汤婆子固然温暖,到底不及“两只活物”挨在一块来得舒适。 他说:“你总说自己大我许多,差了不知多少辈分,之前总在我那里过夜,怎的现在跟我分男女了?” 帝疆平日话少,如这种大段大段的内容,他说起来总会留有一个短暂停顿。 这个停顿一是给自己胡编乱造,强词夺理的时间,一是给段九游消耗内容的时间。 而且他竟也学会了“用脸”,大抵知道自己长得招人,非要变回“本人”对她说这番话。 房内烛色浅淡,照在他身上,连五官都较平日多了几分温度。 那副单薄身子,那身过大的氅衣,都让你觉得他实在辛苦,仿佛一个受生活拖累,不得不执掌天下的年轻帝王,在你面前露出脆弱。 ——可实际上他就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段九游在心里唾他,并未被他左右。 她说:“你不要这么不要脸,我一共就跟你睡过两次,何时总在你哪里过夜了?” “既然已经睡过两次,为何还要在意第三次?你我都是高居神位的人,应该早已不在意男女之别、雌雄之分、公母之差。皮相无非幻象,真实你我不过一鳌一犼,两只神兽有必要在意是不是在一窝睡么?除非你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他自顾自地往里挪,余光观察段九游的反应,见她反应不大,就把被子往里推,再往里推,最后把枕头放在她枕头旁边,探手拉回两只汤婆子到自己那儿。 “我什么时候对你有不好的心思了?” 段九游拧着脑袋,这才发现他在栽赃嫁祸。 “既然没有,不是两厢安宁?”帝疆躺下了,声气儿带笑,神色松散,“我身子骨不好,睡远了,万一夜里发了病,你不是也跟着烦心?如今在你身边躺着,好与不好都在你眼里。” 他是懂勾人的,也许并不刻意,只因生得太好,稍微用些心思便撩得人心弦一颤。 段九游不知道,帝疆这心思用的可不止是稍微。为了夜里能有一张暖床睡,几乎是豁出了这张脸。他从未慢声细语讨好过什么人,如今这般已经是自己的极限。 第25章 这要放在平时,只怕拧身就走了,今夜不知为何犯了懒,既然前面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要离开,亏的就是自己了。 帝疆歪在枕头上,似叹息,似满足地说:“九游,睡吧。” 九游瞪他一眼,顺从地躺下,还伸手拢了拢他的被子。 两人这一觉睡得正经挺畅快,原本歇得就晚,太阳一出不知是谁嫌弃刺眼,挥手一抬把窗帘布上了,房间里因此昏天暗地,更没人愿意醒了。 他们这一不醒,可是急坏了一个人。 独自挣扎一夜的天时杵,生怕这笔生意做不成,眼见晌午还没消息,实在等不下去,顶着一对乌青的黑眼圈,提着两只装满饭菜的食盒就跑过来了。 过来之前,柳天时心里是有一番说辞的。 比如:清乐街的饭菜定然不合两位尊神口味,小石头我特意亲自下厨,为二位做了六菜一汤,意味六六大顺,出行顺利之意。 再如:昨日是我小石头莽撞,没能顾虑到尊神安危,今次另有一计献上,比之昨日更胜一筹…… 结果这些迂回计策,百转千回,在撞上帝疆的脸后,通通变成一缕灰烟,不知朝哪个方向飘远了。 按说这天境仙人,随便幻化一个,你说哪个不好看? 就说柳天时跟随的那位赵姓道人,就是爽朗清举的人物,他弟弟赵奉沉更不必说,容色清绝,素有天宫第一神颜之称,余下仙人龙章凤姿,也是各有各的好看。 可是这种好看,又太有共性,统一不沾人间烟火,统一不染俗世纤尘。他们是往上飘的,像天,似云,类鸟,看久了是会没滋味的。 帝疆跟他们不一样,他有少年青涩之气,有生人勿进之势,类人、似魔,几乎有种与天境神仙恩断义绝的独特之相,他是能将人拉下来的,人、神、仙、魔…… 柳天时还在那儿堆词儿呢。 帝疆从翻开的书里抬了抬眼,吓得她慌忙找地方“放眼睛”。 他醒了有一会儿了,被窝太暖,懒得挪地方,便幻出了那本《随缘食单》在看。柳天时进来时,他正靠坐在床头翻页。段九游躺在里侧,胳膊和手都从被子里摊出来,形成一个舒展却并不美观的姿势。 帝疆知道段九游醒了,只是懒怠睁眼。 至于柳天时,她还在惊讶于段九游这位“新仙侣”的气势,她依旧猜不出对方身份,只暗叹那一眼清淡眼风,竟有迫人千里之势。 只觉得头顶这片天早晚在他脚下,世间山河尽数都在股掌,端看他想不想要。 而这些话没敢说出口的话,在很久以后,终于还是让柳天时掐着空档说了出来。那时她已知道了帝疆身份,邀功般惊叹于自己在他“微服私访”时,就能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君主之气。 帝疆对此只有三个字回应——有病吧? 他用她夸? 按下这些后话不表,只说现在,段九游眼珠子在眼皮子里乱走,几乎要写出一个“烦”字。 帝疆猜得没错,她早就醒了,只是身上犯懒,不爱起床。她根本也不是什么勤快的人,过去在地息宫里,一觉连睡三天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这种觉不能有人打扰,不能在她睡觉的时候说进就进,更不能像个大傻子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枕边人”发呆。 段九游打从柳天时进门就醒了,姓柳的不走,还不说话,她等得心烦,又懒得睁眼,如此等了许久,柳天时还不说话,段九游深吸一口气,倏地把眼睛睁开,这就是要发脾气了! “进屋也不敲门,这是赵奉礼教你的规矩?” 段老祖当啷一嗓子,拧着两道眉毛从帝疆身后坐起来。 柳天时被她吓得一激灵,拍着胸口缓和一会儿,又把胆子揣回去了。 段老祖长得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五官幼小,还是一把细嗓,脸上一团稚气未脱的小胖肉,细看左脸还有被被子压出的褶印。 这样一个人,纵使再凶你能怕她吗? 最关键的是,柳天时现在挨得住段九游的揍,因此即便知道这位九朝神官拥有可以摧毁一切大物神山的气魄,依然不觉得可怕。 柳天时看看床上的被子,提出了一刚进门就想提出的问题。 “你们俩是不是刚好,怎么睡觉不在一个被窝?” 段九游不给她好脸。 “管得着吗你?来我这儿到底什么事儿!赶紧说!” 柳天时被她凶得撇嘴。 “你怎么岁数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发脾气?难怪赵奉尘总对我们仙家念叨你性格不好。” “他说我性格不好?”段九游一脸荒唐地一指门口,“你要没正事儿就滚出去!我还没睡够呢。” 柳天时也知自己不受待见,可惜天生嘴快,又不懂什么说话之道,眼看段九游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只得收起好奇,哀哀戚戚地拉着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她说我怕你们不去,“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真让我想出一条路来。之前一直说渡河难过,唯独忘了渡河后身还有路可行,这河背靠一座四季岭,从这岭上下来,便是生有攒心莲的另一岸口。” “想要翻过这道岭,得出招招城吧?”段九游拢着蓬乱的头发,摘下红藤杖,重新胡乱拧了一个发髻。 那路可远了,岭内据说住着一只大妖,多大本事不知道,只知道渡衡动过吞掉四季岭的心思,至今未能实现,可见是块难啃的骨头,段九游语带嘲讽地说:“说来说去,都是九死一生,我们若是不来,你找谁去呢?” “你们不是恰好来了嘛,可见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也是我跟凌天白刃、还有岸边那朵攒心莲的缘分。” 柳天时这话说得讨巧,意在提醒段九游,她并非让他们白跑,从头到尾都是等价交换。虽然攒心莲不好取,可这三界之内,能修复好凌天白刃的,也只剩她一个了啊。 段九游低头穿衣。 昨日睡觉前原本还穿着,后来睡热了,就迷迷糊糊自己扯散了。醒来以后一只脚有袜子,一只脚光着,她知道自己睡相不好,好在帝疆也没嫌弃她。 “岭中大妖有何本事,你听说过没有?” 她跟柳天时打听岭中大妖,知道相比横跃渡河,翻越四季岭这条路,定是要容易一些的。 柳天时说:“其实没多大本事,渡衡自吞下熔生河后,便留下了畏热的毛病,偏那大妖又名灼兽,一旦靠近便如火烤一般,渡衡靠近不得,只能作罢,反为那妖留下一个招招城主都惹不起的厉害传闻。” “畏热。” 段九游看了看帝疆,心说这倒不怕。 帝疆怕冷,再热的地方都能呆住。之前他发病的时候,灵医们烧了整整五盆热炭,他连层薄汗都没流。这两天似乎寒症又要发作,没准去到四季岭里,还能有所缓解。 至于段九游自己? 她皮糙肉厚,冷热都能抗住,大不了少穿点儿,行快些,半个时辰左右,往返一座四季岭应是不成问题。 柳天时一看有门,语气越发殷勤,她说:“我其实也想跟你们同去,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入册的神器是离不开招招城的,一旦有所动作便会惊动渡衡。诶呀,你看光顾说话了,饭菜都快凉了,我做了六个小菜,四荤两素,特意为你们饯行……” 第23章 四季岭里四季妖 老祖她一心求死 柳天时厨艺一般,六道小菜,只有两样说得过去。 不过这菜跟招招城里的酒馆摊食相比,还是高出一个水平的,至少能吃。 段九游对食物有阴影,洗漱过后站到院子里猛吸两口灵气,她吃这个就能饱。帝疆也不想吃,但他不吃会饿,又懒得做,扔下《随缘食单》,勉强用了几口。 柳天时溜达到院子里跟段九游没话找话。 “他是不是比你岁数小啊?你是不是不好意思睡他?其实能比你老的有几个,既然结了道侣就没必要客气。” 仍在困惑两人为何不同睡一个被窝。 段九游跟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待帝疆吃完,一刻都没多留,找了处背人的地方打开一道浮云卷,便朝四季岭方向去了。 这浮云卷是段九游从她老舅那儿要来的,一卷可以纵行千里,她法术不精,常在乾坤袋里揣些方便使用的小物。 “不过这样东西有时间限制,一次之后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再次使用。”段九游说话间,已经自卷中模糊看到山影,她说,“你猜那地方能有多热,总不至于比石焰山还烧人吧?” 天境九万七千四百三十九年,段九游曾带鳌宗一族前去石焰山天火宫处理过一批反叛的火族,那地方各处都似在烧炭,身体、衣服都像下一刻就要烧燃。段九游想象中的四季岭便是如此,并未想到刚入地面,两条腿便毫无预兆地扎进一膝多高的厚雪里。 它不热,特别冷!山风呼啸,卷着如絮雪花,满眼皆是茫白! 若非浮云卷暂时不能再用,段九游一定冲回到柳天时面前质问——“哪儿热?!你不是说岭内大妖是只灼兽,山内温度高如蒸笼吗?你嘴里到底有没有真话!” 第26章 帝疆面沉如霜,一刻不想多待,起手便去招云。可今日这云却像被什么滞住了,明明已从云团中拆分而下,硬是飞不到近前。 也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娇软轻笑:“贵客既来岭中,怎能不坐坐再走?我这地界与旁人不同,天然便有一道术法结界,不能驭云,不能疾行,唯有凭借双脚翻过这道四季岭,才能出去。” 段九游心里一凛,最先看向的是帝疆。他受不住寒,本就苍恹的脸色比之平时还要凉上几分。她心里发急,仰头看向头顶,向空中喊话。 “你不是灼妖吗?渡横不是从你这里热走的?我们可以按你的规矩翻过四季岭,只要你将气象变一变,一切都好说。” 半空徐徐回应:“灼妖?我确实有这名字,可除此之外,另有一名,曰四季。这四季岭的环境随我心情而定,我烦闷时,它便燥热,心冷时,它便苦寒,渡横来着刚好赶上我心烦气躁,自然热得要命。” 段九游没心思跟它废话,闭着眼睛微一侧耳,循声辨位,瞬间冲入云端,薅着四季妖的“头发”扔到地上。 四季妖本体是片棉花云,身形白胖,像团发过头的面团,并不似声音那般妖娆,“脸”的部分一左一右长着两颗黑豆大的眼睛,下面是张红彤彤,樱桃大的圆嘴。 帝疆看见段九游卷了袖子,知道她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一面费了些力气,将腿从雪里拔出来,一面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呆着去了。 四季妖生气之后气候才会变暖,段九游抡开拳头,是要它打出它的愤怒。 可惜这法子并不好用,天气在段九游的拳头下越打越冷,到最后,干脆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段九游把四季妖打哭了。 帝疆不知何时“攥”出一把油纸伞,落在纸伞上的雨水仿佛是用桶泼的,将伞头打得歪歪扭扭,比刚才的鹅毛大雪还要让人心烦。他慢抬眼,看向灼妖,浓沉如墨的眼里,分明有浩荡杀气。 段九游看到帝疆翻转手掌,忙将四季妖揣在身后。 这东西虽称为妖,体内却有至纯至真之气,这妖没杀过生,再过百八十年也算一只小仙。帝疆身上杀戮太重,杀它一个,至少要几十条甚至几千条功德去洗。 段九游道:“这东西是山灵,你将它毁了,整座四季岭也会跟着消失,到时别说攒心莲,只怕这山一塌,连渡衡都要惊动。” 帝疆指间冰蓝并未消失,他现在心情烦躁,已经懒于顾虑太多。 “......帝疆。” 段九游从进入四季岭就觉察出帝疆的不对,上次旧疾复发时,他就是这副不管不顾,看谁都该死的架势。 段九游不了解他时,只道他性情使然,暴躁易怒,时间长了才知,他比想象的能忍。灵医曾说帝疆旧疾发作前夕就有冰刃穿心,寒入五脏的痛苦,如此反复三到五日,至发病时成倍叠加。 段九游想到帝疆之前种种反常,意识到他之前一直在忍。 “帝疆,我来想办法。这东西没做过恶,身上没有人命,你杀它反而会给自己带来负累。” 九游一手在后,护着四季妖,一手防备着帝疆指间法光。 他们之间相隔有些距离,段九游神情急切,她太了解他的性子,她是不会隐藏情绪的人,所有一切都在她那双柔软清灵的眼睛里。 她知道他疼,也在尽力想办法,她不让他杀四季妖,也是怕他背负太多罪孽。 帝疆与她对视良久,撤开视线的同时,放下了手。 段九游赶紧回身拎住四季妖,低斥道:“快别哭了!一会儿他脾气上来再要杀你,我可制不住!” 四季妖也被帝疆吓得不轻,努力吸气,几个强忍,将最后一捧眼泪硬“咽”了回去。可这雨水虽停,寒气又自四面八方奔涌上来。 四季妖觉得害怕,越怕越寒! 它说这实在不是我能控制的:“心情掺不得假,我但凡有自由操控冷暖的本事,都热热乎乎地送你们两尊大神出去了。” 骤降的气温将之前一通雨水全部结成了冰,帝疆收起冻硬的油纸伞,冻僵的手指被温热包裹,落进一双柔软的手里。 段九游两手拢在一起,抱着他的手搓揉。她长得小,身高比他肩膀还要矮上一些,此刻头埋在他跟前,看看手,再看看他。 “你之前就很不舒服了对不对?” 帝疆无声注视段九游,发现她面对他时,问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身体状态。 冷吗? 穿上点儿。 喝口热的! 这些词从初识到现在,熟能生巧,已经在他心里打下了基础,想到的同时就能跳出她的语气和神态。 三界里多了一个知道他弱点的人,荒主大人惆怅地蹙眉。 ——可惜杀不了。 “你那灵医也是无用,知道你旧疾发作时寒痛难忍,为何不制些随身携带的特效药丸在身上,非要回去泡那烫死人的药汤才能好?他们脑子不转弯的么?” 段九游跟他抱怨,一脸灵医应该千刀万剐的架势。 帝疆动了动手,示意她不必再搓,他的寒症是由内而发,她在外面搓出火星子都暖不了。 九游也知徒劳,叹息一声,改用一只手跟帝疆拉着。她自认比他多些温度,无多有少,总还是能传些热度过去。 帝疆攥了攥强行挤到自己掌心的小肉手:“放任我这样的人活下去,不见得是好事,你不一定死得成,我也不一定会按照你希望的方向走。” 他的手很凉,攥在九游腕间犹如五条冰柱,唇角微掀,苍白单薄的少年面孔上,似在短时间里着了彩,病态里又带几分惑人的轻俏。 段九游心道,这张脸实在很适合调戏小姑娘,就是嘴里那番话不中听,拍拍他的手道:“我一定能死成,你也一定会变好,你本来也不坏。” 四季岭有结界,进来就不能出去,渡衡之前以分身前来,都是顶着热浪徒步出岭。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句人间俗语放在此处竟也适用。 段九游无奈道:“走吧。四季妖的心情不能更改,再耗下去也是继续受冻,咱们咬咬牙走出去,待出了四季岭,摘了攒心莲,就能回十境了。” 得走多远呢?段九游看着路程都心烦,冰天雪地的四季岭,根本连尽头都望不到。 段九游抓着帝疆的手走了一段,发现他身子越来越沉,脚步微一错开,将他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第24章 小王八吃烂莲藕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两人身高比例相差太大,段九游架住帝疆之后,身形就被吞了一半,仿佛一只矮小的拐杖撑着一颗不太精神的青松。 帝疆看似单薄,实际很有分量,两人脚下不是冰就是雪,纵使段九游一身力气,也走得十分艰难。 “再撑一下。”段九游注意力都在帝疆身上,隔一会儿便要看看。 “死不了。”帝疆语气平常,气息却很虚弱。 段九游给他出主意:“撑不住时就想想荒宅里的废物灵医,和烧得热火朝天的浴房,他们虽然不中用,但你身子骨能扛,回去便能大好了,到时想瞪谁、想骂谁都随你高兴。” 帝疆看看她的脑瓜顶:“我何时爱瞪人骂人了?” 她说的这个分明是她自己。 “没瞪过么?”九游边走边回忆,好像确实没有,便是生气骂人也没见过。她失笑摇头,“世人对你误解太深,便是我在你身边月余,依然觉得你会凶人。” 说着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帝疆回话,又开话头道:“但你也当自省,虽不爱打骂人,杀人可从不犹豫。无相法阵一地碎尸,便是对方是恶兽邪灵,确实十恶不赦,不能换个温和方式处置?看着多吓人。” 帝疆知道段九游跟他没话找话,是怕他“睡”过去。但他没那么容易死,真冻僵了顶多昏睡几日,放到药锅里蒸一蒸就能“化”。 之前他发病便是如此,那时他初入十境,元神溃散,比现在还要虚弱,不过那时身边安静,没人在他旁边说话,尤其是这种废话。 “没听见么?那我大点儿声,重新再问你一遍?” 段九游不肯放过他,脑袋斜向上一抬,非要跟帝疆你来我往。 帝疆被她吼得耳朵偏向一边,烦闷道:“我用习惯了。” 无相法阵之所以在旁人眼里可怕,是它范围太广,伤害太大,稍有控制不住便会伤及无辜。但是这个法阵在帝疆用来却是最省心的法阵,他自小就用它抓鱼,力度、重量、范围,甚至不想要的某一条鱼,都能在他法阵里精准剔除。 “那你习惯别人误会你吗?就因为这凶悍的阵法,好好一个正统神族,都要变成邪魔歪道了。” 帝疆没回应,隔一会儿她肩膀向上一提:“说你邪魔外道呢。” “你以为你在别人嘴里就好听?” 真是活活逼死一个荒主大人,你看他何时情绪跟人外露,此刻烦闷尽显,拧着眉头,还赠送了一副有血有肉的疑惑表情:你怎么好意思问出这个问题? 第27章 段九游说:“不好我不是在改吗?” 帝疆莫名,“你改哪儿了?” 段九游:“谏官们说我脾气不好,容易冲动,一点就着。” 帝疆:“你改过吗?” 段九游:“改过啊,我之前比现在凶多了。” …… 段九游:“你怎么又不说话了?睡着了?” 段九游:“帝疆?” 段九游:“太骁?” 段九游:“尊主大人?” ——这话痨的毛病是没药能治了吗? 帝疆在心里腹诽。 段九游像多长了一只耳朵,突然冒出一句:“你有话别在心里说,出声跟我唠唠。” …… 帝疆一路饱受摧残,基本是能不理就不理,结果段九游另辟蹊径。 段九游:“你晚上有时候说梦话你知道吗?” 段九游:“不信我说的?” 段九游:“不搭理人没礼貌啊!” 段九游:“你梦话里都是脏话,可脏了。” 帝疆从鼻子里呼出一声长气:“别在那儿造谣!” “真的。”段九游说,“你说封臣是大傻子,脑子不会转弯,是实心的。” 帝疆:“那或许有可能。” 两人就这么一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不知走了多久。帝疆最初还有回应,越到后面话越少,段九游感知到肩膀上的分量越来越重,知道帝疆已经陷入昏迷,干脆改架为背,将他整个“披”到自己身上。 四季妖一直跟随在两人身侧,由于不知道段九游天生神力,看在眼里更似一幅柔弱女子强行拖着心爱之人前行的艰难画面。 “把眼泪收回去!” 四季妖情感丰富,眼眶一潮,岭内便有了毛毛细雨的征兆。 段九游横眼一呵,又让它将这种情绪咽下,回归到之前的惧意里。 四季妖忍不住抱怨:“你们两个怎么都这么凶?” “我哪里凶了?”段九游面露不满,“你要说他凶倒是真的,一言不合就抄家灭族,我是神官,连当九任,是好人堆里的大好人。” “那他呢?”四季妖看看帝疆。 “他?”段九游将背上的重量向上挺了挺,“他将来也是好人堆里的大好人。” 天色阴沉,跟茫白的雪光分出两色世界,段九游对温暖感受不深,对重量也没太大知觉,这是与生俱来的优势,便如此刻负重前行,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忧心。 帝疆此刻跟她很近,胸口紧贴背部,能让她感受到他腔子里的那颗心是在跳动的。可它跳的非常微弱,不知平时就是如此,还是快要不行了。 她心里不安稳,脚下步伐也变得忧心忡忡,几步之后叫住四季妖,让它帮忙扶住帝疆,在地上半坐下来。 四季妖率先探了探鼻息,说这人大半是死了,“身体都冻硬了。” 段九游根本没打算让它看病,坐在地上从袖筒里掏出一把亮白的小匕首,刀尖向内,双手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胸口扎了进去。 四季妖眼睁睁看段九游表演了一个当场自杀,吓得差点把扶着的帝疆一起推出去。它以为她是走投无路要殉情,后面才发现不是。 段九游根本没有死的迹象,一刀正中心口,既没喊疼也没倒地,仿佛这一刀是扎在别人身上,跟她自己无关。 她扎出一刃心头血,以指擦拭,送到帝疆唇边。 鳌血可以续命,以己之命,续对方之命,段九游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却没有丰沛的心头血。它不会如寻常仙者那般流血不止,同样的伤口深度,别人可能是瀑布,到她这里就是杯子里残存的几滴水。 四季妖看段九游接连捅了自己四五刀,才积少成多地让她心上人的脸色缓和出一点人色来。 在这之后她不断加快脚步,一旦察觉到背上心跳微弱,就会停下来捅自己几刀。 这样的深情厚谊,实在感天动地! 四季妖眼底一片湿热,直问,“你一定很爱他吧?” “一定是的!”四季妖不等段九游解释,先替她认了这份深情。 它说试问这世间男女,“有几人能做到如你这般?有命的不一定用命去救,拿命救的不一定有你这等好身体,有好身体的,又有几人舍得?!” 它把自己感动哭了,大胖身子一抖动,像只会说话的白皮猪。 段九游一看到四季妖的眼泪就心烦,刚想说你赶紧憋回去,就发现四季岭的天气变了。 积在山上的厚雪在融化,凝在老树上的冰凌化成了“雨”,刮人的寒风有了温度,犹如撕开了陈旧画卷上的一页纸,一时茫白褪去,山有了颜色,树有了颜色,连天空都像被泼了一桶湛蓝,从灰蒙阴沉里透出清亮来。 段九游呆滞地看着天色,面向四季妖:“你心情变好了?” “不是好,是好感动!看到你对他如此,我觉得我看到了真正的爱情!” 爱情温暖,在四季妖心里,就是春暖花开,四处明亮的季节。 段九游神色复杂。 什么深不深情,她根本不懂,她救帝疆单纯就是因为这人不能随便死。这不光是因为他死了,她会继续没有尽头地活着,更是因为他是天定的第十任帝君。如若他不能顺利接管天境,不出百年,三界必生更大变故。 “你早说这法子管用啊,早说我早扎了。”段九游面露不满。 这对她来讲叫事儿吗?怕她对自己不够狠吗? 那可真是多虑了。 日光穿破云层落进四季岭,天气晴朗之后,路就不再难走,那些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的路,也在天朗气清的环境里,有了拨云见日般,可以望见的长度。 帝疆是在微晒的阳光下逐步恢复意识的。 那时段九游已经带着他翻山越岭,来到了渡河与四季岭交界处。她将他扶靠在岸边,倚着身后山岭,自己卷起长裙,一边大骂柳天时,一边费力去摘那朵攒心莲。 柳天时又对他们撒了一个谎,攒心莲根本没长在岸边,而是在临近岸口的水里,段九游倾斜身体,伸长胳膊测量长度,指节总与花茎相差两指。 “纯是个害人精!”她动着反复跟花径“擦肩而过”的手指嘀咕,“我们既答应帮她拿,必然不会因为过程艰难就轻易放弃,她可倒好,处处防备,事事隐瞒,真是小王八吃烂莲藕,一肚子坏心眼!” 段老祖一生气,把跟自己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都给骂了。骂完之后又觉得拿柳天时跟小王八相提并论,是在侮辱小王八,狠狠“哼”了一声之后,继续绷着脸捞花。 第25章 可是我看着疼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意识刚刚归体,五感仍在恢复之中,刚刚苏醒的身体尚有一些迟钝,视线花白,最初只在远处看到一个摘花的影儿,它大体轮廓像个孩子,只是穿着打扮像个大人。 只一眼,帝疆就断定那人是段九游。 第二眼注意到的是她过长的大袖。 渡河看似水色青蓝,实际如一锅滚烫的热汤,段九游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只顾摘花没注意大袖,袖口无意在河上蘸了一下,立即冒出白烟。 这烟再向上窜便是烧燃的一条火柱,帝疆看到她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表情十分见得过大风大浪,直接用另一只手攥住,把烧坏的料子撕下来“喂”河了。 真不知堂堂神族老祖,怎么把自己活得这么糙的。 帝疆牵了牵嘴角,笑容却在愈渐清明的视线里凝固下来。 段九游心口位置有伤,半边前襟已经洇湿。而他之所以刚刚注意到,是因她爱着大红大紫的外袍,哪怕素色为底,衣上也要“开”出各种锦簇花朵。今日这身雪青色大袍,恰在前襟处绣着一团繁复的宝相花纹。 洇在衣料上的血不多,至少跟她捅自己的次数相比十分客气。帝疆这次清醒的很快,没用“药锅蒸煮”就迅速“化冻”,他熟知鳌族属性,加上嘴里一口清甜,不必询问也知昏迷之时发生过什么。 鳌血至纯,甜香如蜜,只是取血困难,救人一次至少要十次百次刺伤自己。帝疆紧抿双唇,忽然觉得凝在段九游衣襟上的血分外刺眼! “我不疼。” 段九游视线还在攒心莲上,话是对帝疆说的。 她脱了大袍,只着内里一件素色窄袖柳月裙,小脚勾住岸边一棵老树根,使手指更加靠近花径。 她说:“我虽盼你谢我,愿你记我的好,却不想用‘假象’蒙蔽你,我天生没有痛感,再大伤口也能自行愈合,不必为胸口这几十刀而感动。” 帝疆半晌才起身,递给段九游一只手。 他背光而立,轮廓在阳光照耀下勾出一层金边,清瘦单薄的少年面孔隐在暗处,透出一种青涩稚气,又神秘肃穆的矛盾之感,袖口暗纹随他动作浮动,露出荒族独有的释天图纹。 段九游递上自己的小手,由他握住,而后松开勾在老树根上的脚,借帝疆的手臂力道去摘攒心莲。 第28章 段九游半只胳膊被他“拎”在手里,左臂一使力,自然牵动胸口伤处。而她果然如自己所说,无知无觉,两人配合默契,一伸一收之间,顺利拿到攒心莲。 段九游笑着站起来,转着花径欣赏莲花。 帝疆无声蹙眉,看见她胸口又洇出一些血来。 段九游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身上,大笑道。 “都说了,我从来不疼。” ——不疼? 帝疆看向段九游血污满迹的短靴,和被灌木划破的裙摆。 四季岭这节气从冷到暖,即使温度升高,山路依旧难走。岭内一共三座小山,六个小坡,她一路背着他走过来,还要时不时给自己几刀。 帝疆想象着那样的画面道:“可是我看着挺疼。” “咱们快回去吧。” 两人同时出声,段九游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帝疆左手轻轻一带,揽着九游的腰捻了一个化风咒。 渡河不是什么好地方,河面瘴气极浓,确实不适宜久待。 两人如风穿行,短短一刻便从渡河岸口回到了招招城中,属于他们的那户小院。 “你刚刚说什么?”段九游在落地之后仰头追问。 “我说我看着疼。”帝疆不躲不闪地复述。 “……你是不是疼糊涂了?” 段九游瞠目,她方才听到的也是这句话,只是被风吞了,以为是自己的臆想。她上下左右打量帝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他说出来的话。 招招城内温度不及四季岭,甚至不如刚才所处的渡河,那里河水温度高,更像是一处天然浴房,可即便是如渡河岸口那样的温度,对帝疆来说也是聊胜于无的短暂缓和。寒症已入骨髓,埋得太深,必须用药浴才能“拔”出来。 运用术法对帝疆来说也是极耗心力的一件事,院子里有张破旧竹椅,他坐下来略缓了缓神道:“用个传音术让柳天时过来。” 说完又不放心,眼含倦色地偏头,看向段九游:“传音术你会吧?” 这话问得实在有点侮辱人。 段九游一脸你别看不起人的架势,一手做诀,念叨了句什么,而后就拖着小板凳坐到帝疆身边去了。 她给他盖了层被子,太阳挺大,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拄着下巴撑了一会儿,有些犯困,脑袋向旁边一歪,伏在了帝疆腿上。 她发丝蓬乱,发髻散得犹如人间讨饭的小乞儿,帝疆信手摩挲,似有几分爱怜。 段九游被他摸得挺舒服,眼皮越来越沉,若非感知到对方有伸到她脖子里捂手的企图,都要直接睡过去了。 “凉。”她攥着小拳头在他膝盖上敲了一下,音调儿迷迷糊糊,加上本来就是细嗓,几乎像声猫叫。 帝疆困意比她还浓,瘦长的手指在九游长发与颈项之间徘徊:“不是没有痛感吗?” “是没有痛感,不是不知冷暖,除了不知道疼,正常感受都有。” 帝疆没再说话,经过一番跋山涉水,两人都有些疲倦,段九游不知自己睡没睡着,反正短暂沉默后,似乎是睡了一觉,她也没管帝疆是睡是醒,睁开眼睛道。 “你今日真心疼了?” 帝疆迷糊睁眼,脑海里因段九游的问题跳出今日那件染血的大袍,反应片刻嗯了一声:“看着心里不舒服。” 段九游想了想说:“那下次我注点意,不让你看到。” 帝疆说:“行。” 他答应得挺快,段九游在几息之后抬头:“什么叫行?你还真是眼不见心为静。” “这不是你自己的提议么?” 帝疆松散一笑,顺毛似的摸了两下她的长发。 段九游是个“爱找不痛快”的丫头,说话喜欢给人下套,一旦回应的不满意,她又骄矜地找你麻烦。 段九游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确实爱用这种挑字眼的方式撒娇,其实心里并不是很在意答案,单纯就是嘴上娇嗔几句。只是这种方式惯常用于她与历任仙侣,今日嘴上缺个看门的,一不留神就用到了帝疆身上。 这让段九游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坐起来,不自在地挠了挠眉心,正在自省之时,看到了一路小跑而来的柳天时。 “恩人,拿到攒心莲了?” 柳天时眉眼齐飞,乐得快要看不到眼缝儿。 段九游从怀里掏出攒心莲,向她展示了一下。柳天时伸手要接,段九游胳膊一收,又揣回到怀里。 这东西是有交换的,她们替柳天时卖了命,柳天时也是时候付出行动了。 柳天时本想再验验货,碍于段九游和帝疆的脾气,又把这个提议压了下去。她嘴上说着“好说”,眼睛一直盯着段九游的胸口。那里面露着半朵花,花色浓紫,根茎为褐,花心是带有一点金色质感的黄,正是齐星河描述给她的那朵朝思暮想的攒心莲。 柳天时一边看着一边卷袖口,胳膊笔直向前一伸,肤色肉眼可见暗沉成灰。 “你们替我摘了花,我应承你们的事儿自然不会变。” 她将半边手臂石化,递到段九游面前,段九游埋头拉开乾坤袋,抓着一只卷着边儿的小匕首就往柳天时胳膊上磨。 柳天时随便她动作,另一只手朝段九游胸前探,还是要拿花。 段九游这次没管她,两人一个磨刀一个抓着花茎向外拉扯,柳天时的胳膊很好用,段九游简单打磨两个来回,凌天白刃的刀锋便重拾了锋利。 段九游用拇指摸了摸雪亮的刀刃,露出满意至极的表情。 柳天时看看颜色鲜艳的攒心莲,也露出了如痴如狂的表情。 两厢满意之后,双方交易完成,各自转身向不同方向走去。 段九游走回帝疆身边,准备将他搀扶起来。原丹里的人不能在招招城放,帝疆的身体也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她要尽快带他回去。 而这看似顺利的一场交易,却在身后一声尖叫中打破了宁静。 “段九游!” 柳天时忽然拔了一个高音,听得段九游眉头紧锁。 “谁让你连名带姓喊我的?” 现在还是白天,纵使招招城里知道“段九游”这三个字的人不多,依然是件危险的事。而且她发现,她忘记给柳天时施“忘念咒”了,回身迎上一看,才知道柳天时尖叫的原因。 她手里的攒心莲在枯萎,花瓣原本是鲜亮的浓紫,此刻逐步灰败,先是亮度,后是颜色,已经快要枯成灰色。 段九游没接触过这类灵草,不知道它有什么特殊属性,追问柳天时道,“这是怎么回事?” 摘取攒心莲是柳天时的要求,按说她应该对这株灵草十分了解。 柳天时已经“疯”了,蹲在地上放下又抓起,她怀疑这东西不能用手碰触,她是在抓了攒心莲之后才有的变化。 可放在地上的攒心莲依旧没有停止枯萎的速度,甚至还在不断加快。 “你们到底拿的是不是攒心莲!”柳天时慌乱之下只能去找段九游的麻烦。 段九游没说话,视线在柳天时身上绕了半圈,落到门口一道不请自来的人影上。 来人一身公子打扮,身着清风明月长袍,面容俊逸儒雅,段九游投过皮相看他内里。 是块写满上古符文的石头。 角色身份不言而喻,是齐星河。 第26章 段九游,这是你干的混账事儿?! 老祖她一心求死 齐星河的注意力一直在攒心莲上,他跟柳天时的反应截然不同,似乎并不担心攒心莲枯萎,准确的说,这种结果根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他没有出声安慰柳天时,更加没有上前,只是盯着那朵灰败的莲花,露出与柳天时初见攒心莲时一般无二的痴态。 段九游总觉得哪里不对,猜测之间,攒心莲已经彻底枯成一手粉末。它随风而动,破空而起,忽然化作一团灰色雷云,滚动在渡衡布在招招城内的结界壁上。 雷云几次游动交错,猛地炸开一声惊雷,劈在结界壁上。 段九游神色一凛,短短一瞬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渡河岸口根本没有什么可以修复容颜的攒心莲,它只是渡衡布下的阵眼! 但凡结界,都要留下一个阵眼做支撑,一旦阵眼被发现,整个结界都会坍塌。渡衡故意将阵眼设在渡河岸口,就是确信招招城里没人有本事到达渡河对岸。齐星河看出阵眼所在,尝试取过几次,也知无法做到,于是就有了攒心莲可以恢复容貌的谎言。 恢复容貌是柳天时的执念,齐星河知道,只要将这个谎言编造给她,她就一定会绞尽脑汁去想办法。 除她以外,段九游猜测,齐星河很有可能还跟其他“神器”说过攒心莲的“妙用”,这些用法疗效一定各有不同,全部都是按照对方需求编造。 他需要除自己以外的这些人,也将摘走攒心莲作为目标,不过这件事并不好办,就连柳天时这次都是撞了大运,恰巧遇到段九游和帝疆找她修复凌天白刃,于是一场交易,使柳天时得到了攒心莲,同时也帮齐星河,拔出了渡衡布在招招城的阵眼。 第29章 结界破开了一个窟窿,齐星河纵身一跃,就要逃出生天。 这件事情他盼望已久,从落入招招城开始,没有一日不想着离开。柳天时主动跳进招招城,是她自己脑子有病,她愿意跟他在招招城里做一对傻子夫妻,他却不想就此放弃天境的高官厚禄。 柳天时此刻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被骗了,她含恨一吼,同时飞身而上,与负心薄幸的齐星河缠斗在一起。 他不是想离开这里吗?很不巧,她柳天时不同意!! 段九游没时间理会他们这些爱恨情仇,双手结印,默念口诀。 招招城结界已破,她必须赶在渡河到来之前抹去他们记忆,带帝疆离开。 可惜终究是慢了,结界上方神兵压境,渡衡从结界破开的下一刻就已有了感知,迅速带修复神兵冲了过来。 他站在高处俯瞰,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那个皱着眉头,念念叨叨背忘念咒的“小不点”。 攒心莲非常人能取,此刻结界壁破,段九游又急着抹去对方记忆,不带脑子楞琢磨,也能看出这祸是她闯出来的。 渡衡气得不轻,咬牙一声怒吼。 “段九游!这是你干的混账事儿?!” 段九游正在专心致志背咒,渡衡这一嗓子太突然,吓得她浑身一个抖缩。 她仰头往天上看:“你把嘴闭上,本来这心咒我就不熟,你一打岔,我都不知道背到哪儿了。” 渡衡没段九游嘴皮子溜,且这人是酸脸狗一样的脾气,一旦翻脸,不论对错都凶得要命。渡衡自知吵不过她,一边吩咐兵将继续修整结界,一边招出了天玺令。这是他与天境联系的唯一方式,类似飞鸽传书,可以越过重重关卡,直接传到帝君手里。 他要跟帝君告段九游的状去! 段九游心里一沉,连忙冲入半空去抢。 天玺令不能入天境,一旦被白宴行发现,帝疆还有命活吗? 渡衡不知段九游这些秘密,只道她害怕帝君责怪,更加有了非告不可的底气。 段九游被渡衡麾下几百号神兵阻拦,纵使一身神力,想要立即阻止渡衡也不可能。她急得几次冲撞人墙,不忍太用力,担心伤到神兵,不用力又突破不得! 渡衡满脸得意,以手为笔,升高天玺令。 刚将天玺令挂起来,就发现结印的手指动不了了,手腕上一瞬间犹如坠上千斤巨鼎,牵着他不断向下,向下—— 渡衡一惊之下重新望向那座不起眼的宅院,这才发现院中竹椅上坐着一人,院内老树常年无人修剪,恰好挡住了他的身影,渡衡透过树影艰难地张望,迎上了一双,散漫、冰冷的眼睛。 那人以手支头,一派悠闲姿势,另一只手如在操控一只提线木偶,一指下压,渡衡的手腕便再向下,一指上抬,渡衡便不受控制地做出了收回天玺令的手势! 渡衡暗暗心焦,却是摆脱不得,他操控不了自己的手,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 那副单薄的身形,配上那张少年面孔,简直像在做某种游戏,而这场游戏的压迫感,是直达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是谁? 渡衡周身发冷,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被帝疆下了封口咒,短时间内没有二次开口的机会。 帝疆唤了声“九游”。 声音不大,但一直关注这边动态的段九游很快有了回应。 她回到帝疆身边,看到他手心向上,抓出一手青蓝法光,随后一手向下,冲天法阵从天而降,直接将天上的渡衡,修复的神兵,以及打作一团的齐星河和柳天时全部压了下来。 破旧小院像是下了锅“饺子”,摔出满地歪歪扭扭的人,帝疆随意伸展五指,那些人的身上便飘出了丝带一样的光线,这些光线聚集在帝疆指间,正是这些人的思绪和五感。 他将它们汇作一团,浮上半空,凝成一本记录过去的画卷,它们在帝疆的注视下飞速翻页,后随他一指勾动,撕下了有关今日这一页。 这页记忆无风而起,又自上浮,飘荡至待补漏洞的结界处,贴补得天衣无缝。 一时雷云尽散,日头当空,才将帝疆脸上的疲惫映照出来。 帝疆半垂双目,又向门外瞥了一眼,一道光轮自小院发出,圈住整座招招城的同时,使得整座城池的人陷入沉睡。 段九游看到帝疆闭上眼,片刻之后睁开,落在宅子里的人也在同一时间空了。 段九游有些忧心地说:“你动这么大术法,身体吃得消吗?” 他对整座招招城施了忘念咒,抽走了渡衡等人的记忆,还将结界缝补如初,纵使段九游不是法修,也知道他定然耗损不少。 “还不是你没用。” 这些事情若交给段九游来做,不知要耗费多少时辰,关键还不见得让对方忘干净。 帝疆叹气起身,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地晃了两晃。 段九游眼疾手快,身子一矮钻到他怀里,做了他半边“拐杖”。 她仰着脸看他:“世人皆有长处短处,若论身子骨好坏,你承不承认我比你结实?鳌族生而不死,就从我们一族从来没死过一个人这件事上说,你是不是就比不了?你没真正用过我呢,不知我的这些好处,以后用上了,怕是会爱不释手。” 段九游作为九朝神官,一直受帝君们赏识,哪怕平日出班极差,不爱掺和政事,也是她的优点之一。帝疆是唯一一个嫌她没用的人,她碍于正在改造此人,不愿与他发生争吵,但该纠正的地方还是要纠正。 帝疆笑了一声,两人贴得很近,顺手捏了捏她软白的脸蛋,他将来会不会对她爱不释手他不知道,只知道这趟并不白来。 段九游曾指天对地发誓,三千功德可补养他十成元神,今日耗损的这些法力,都能在回去之后得到更多补充。 两人是用浮云卷回到十境的。 天海石门处一直有鳌宗弟子接应,石门无声开合,怎么进来便怎么回去。 时辰恰好入夜,两人先去衔为山走了一趟,这里刚刚散去一团血雾,正是幻化成帝疆模样的封臣,依照帝疆临行前吩咐所为。 帝疆虽然不在十境,荒族却一天都未停止猎兽,并且为了营造出他一直都在十境的假象,变幻成帝疆面貌的封臣,三五不时便会掷下几道法阵。十境里无人知道帝疆出境,自然也无人愿意在荒族出没的地方,没眼色地争抢地盘。 “尊主。” 封臣感知到帝疆存在,身形一闪出现在帝疆身侧,脸上与帝疆一般无二的面貌如油墨入水,很快变回本来面目。 帝疆脚下不停,穿过层叠树影,向更深的山内走去。 他们要在这里划破原丹,放出被方灼禁锢的百姓。 段九游将原丹和凌天白刃一起交给帝疆,这个过程简单至极,帝疆执刀长指轻轻一动,刀刃翻转,原丹即裂。 丹内金光一闪,落地千道透明人影,他们身体太虚,暂时不能恢复实体,但周身笼罩一团纯灵之气可待收取,便是帝疆即将收获的功德灵力。 这灵力是用来补养元神的,与寻常灵气截然不同。 帝疆头部微仰,短暂几个呼吸便将灵气吸收干净。 第27章 我撒谎撒得少 老祖她一心求死 月色透过树影打在帝疆总是苍恹的脸上,竟然自皮相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新鲜人色,段九游看到他睁开眼,嘴角微勾,神色餍足,连带那双风流淡漠的眼里,也有了笑意。 帝疆“吃饱了”。自元神被打散后,他首次有了精力充沛的感觉,短暂感受了一下包裹住他残缺元神的金光。 这些功德灵力并非马上就能转化自用,至少一到两个时辰才能补充进来,成为真正的元神之力,不过这样东西另有一样好处,可以短暂压制体内寒气,浅浅几口就有立竿见影的功效。 被方灼吞食过的人仍需恢复身体,帝疆设下结界,放任他们在山内活动,待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自然能够恢复如初。 悉数办妥之后,帝疆带人回了荒宅。 灵医守在后宅有些时日了,药房里生着火,火上面架着锅,帝疆一路嗅着药香进去,路过正堂时对跟在身侧的段九游道:“我去浴房沐浴,你在正堂歇着,顺便叫后厨的人过来问问菜色,把我不喜欢吃的那些摘出来,全部换成喜欢的。” 荒主大人在外面遭了大罪,接连几日都没吃过一口好饭,封臣进来就吩咐后厨备宴。 可他会吩咐什么? 帝疆心说,每次十道菜有七道不合口味,他不开口斥责,他还以为他挺喜欢,时常次日原样再上一次。 进入荒宅之后,帝疆看段九游的眼神就像在看“小翠”,他愿意使唤她,比真小翠更好用,虽说多数时间横冲直撞,总比旁人多一身机灵劲儿,也总比旁人跟他亲近一些。 段九游被他气笑了:“我好歹是一品的太上神官,荒主大人真拿我当丫鬟使啊?” 第30章 帝疆也被她说出了笑意,说:“想当管家也行,反正这里没几个正常人,都交给你也省心。” 这话其实有两个意思,凡间女子替丈夫主持中馈算管家;鞍前马后,管着一干下人的老管家也叫管家。不过这两种说法不管怎么理解,都是升了官儿了。 升官就说明得到了家主的信任和倚重,段九游愿意帝疆倚重她,等不及后厨的人来见她,提着裙子直接朝厨房去了,嘴里一路扬声—— “张师傅!鱼给我做甜口的,麻婆豆腐少放花椒,脆笋熏肉你得把笋丝切细一点儿……还有封臣!不用你瞎指挥,我现在管家了,你出去!” 段老祖不知道她那道背影,非常像某个突然得了权势的小人,连步伐都有颐指气使的嚣张姿态,帝疆无声看了一会儿,哧出一声轻笑。 她有时候挺可爱的。 帝疆身体状态不错,泡了不足一个时辰就从浴房出来了,他的寒症是因湛卢之锋而来,这样东西是由延川寒冰所造,段九游一击入心,剑身便永久留在了心脏里。 药汤作用颇微,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拔除寒气,想要治本,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修复元神,以自身之力化去剑身。 三千四百六十七条人命融出的功德灵力,是最佳修复之法,若无差错,至少能为他恢复十成元神之力。 此刻这些灵力还未完全转化,但是那种蔓延周身的温热之气依然将元神照顾得很是妥帖。 帝疆许久不曾感到这般舒坦,坐到桌前也是一副身心愉悦之态。 段九游第一次在那张冷眉冷眼的少年面孔上,看出点儿如沐春风的意思。 他今日穿得也单薄,内里一件月白山水绸衫,外着一件蓝锦云纹外袍,腰间扣着一条玉带,神情松散,贵气雍然。 段九游操心地盯着他身上只有两层的单薄衣衫,第一反应仍是——“不冷么?” 帝疆往日熏蒸药浴,哪怕经过四个时辰,也要连氅衣带披风的包裹严实,何时这般轻便过? 帝疆舀了两下手中羹汤,略停了停,语带笑意地说:“功德不错,灵力很纯。” “那便多做功德,身心舒畅,我早说这件事对你有益的!”段九游见缝插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几乎要从笑弯的眼睛里蹦出来。 帝疆没再说什么,他常年自持,情绪控制稳定,即便心情愉悦,表现出来的也较常人浅淡。 段九游看得出来他对功德灵力的效用非常满意,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念念叨叨地跟他出主意,商量再去找些什么好事来做。 帝疆全程安静吃饭,初时和风霁月,哪怕没有回应,段九游也能看得出来他在听。中间短暂蹙眉,似是觉察出什么不对,后面撂下筷子,脸色也自之前好不容易恢复的好气色里,苍白下来。 “怎么了?” 段九游不明所以,只觉帝疆似有寒症复发之态,按说今日泡了药浴,又得元神修补,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帝疆短暂闭目,探进自己元神,重新睁开时,所有人都清晰看到了他眼里的怒火。 “段九游。”他侧目看向身侧,音色语气都是骤降,“灵力恢复,不是十成?” 三千功德灵力,修补十成元神。 这是两人之间的一笔“明账”,早在段九游对着帝疆吹“枕边风”的时期,就已经将这笔“买卖”应承给了帝疆。 帝疆今日吸食之后,由于灵力全部聚在元神之中,并未看出异样。现在经由转化,逐渐融入元神,才发现之前的十成灵力只是假象。 “四成。”帝疆对段九游道。 融进元神里的只有四成灵力,四成灵力不足以为他抵御寒症,加上之前消耗的体力,甚至比之前还要虚弱。 段九游一脸震惊:“怎么可能只有四成?小黄爷之前应承我的就是十成。” 段九游也觉奇怪,不信邪地探进帝疆元神,连续三次结果都是一样。 她茫然地看着帝疆,发现他眸色深远,看她的眼神除了冰冷还有质问,这让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愤怒的原因很有可能是怀疑她夸大其词,编造出十成灵力的假承诺骗了自己。 段九游不吃这个委屈,高声道:“我撒谎撒得少,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你我之间,远说是君臣,没有臣子蒙骗君主一说,近谈便如你之前所说,是长久买卖,我有必要刚做一笔就失了信誉吗?真要有什么小心思,放到后面用好不好?” 她挽胳膊卷袖,搭上帝疆脉搏:“我再探探你元神。” 段九游三指搭上帝疆手腕,反复确认,实在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帝疆拨开九游的手,靠坐回椅子上,攥住食指上一枚戒指,段九游拿不准他的心思,只瞧他长睫低垂,面孔冷淡,满是生人勿进的疏离。 段九游不想刚刚恢复的关系就因为误会破裂:“你若不信我,大可同我去富裕山,找小黄爷当面对峙,那老货虽然被雷劈歪了嘴,字还是能写的,我可以保证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半句虚言,除非是那老货骗我。” “但这法子到底冒险,前往富裕山势必要通过龙仙岭,那里守卫森严,一直是天境门户,万一被白宴行的人听到动静,便会暴露行踪。” “其实四成也不差,你想想,若是没有这三千多条功德,你现在还冷得打哆嗦呢。” “你怎么劝不听呢??” ——我说话了吗? 帝疆面无表情的看向段九游,她在短短几息内猜测了一堆可能,而他只是在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问题。 三千六百多年前,他父亲曾在大罗灵山岛猎获一枚法灵丹,此丹也需快刀割裂,放出灵源才能被人吸收。父亲让他亲手释放灵源,就是因为灵力认主,由谁放出便由谁收获。今日放出生灵时,段九游让他执凌天白刃也是这个原因。 他没有怀疑过她,只是怀疑原丹与法灵丹不同,并非直接收获的缘法。 帝疆不知道自己思考问题时的脸非常“臭”,视线随便一落,就像一个心狠手辣的掌权者,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将人凌迟处死。 他不常与人沟通,遇到问题习惯独自沉思,九游跟他完全相反,她性格冲动,思想活跃,习惯主动解决问题,她等不到帝疆回应,心里也觉窝火,此事因何而起她完全不知,解释多了自然也会委屈。 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克制,尤其见他病态尽显,屋里一干众人竟没一个有眼力见为他添衣,不由扬声对院外封臣道:“变天了,还不赶紧给你主子拿狐裘披风来!” 封臣正在外面故意吹冷风呢。 他刚在后厨喝了碗带胡椒的热汤,浑身熨帖,还发了很多汗。院子里正好有些过堂风,便在院中找了处地方站着,位置正对大门和正堂门,乍一看像颗不会说话的木桩子。 “桩子”脑子不会转弯,凭借自己的真实判断反驳道:“哪里变天了?刚才比现在还凉上许多,此刻风都小了,再说我们尊主也用不着。” “谁说用不着?”段九游每次跟封臣说话都气得半死。 “我确实用不着。”帝疆这次说话了,语气淡漠,神色坚定,一张嘴一口白气儿。 第28章 你的福报在后面呢 老祖她一心求死 封臣跟瞎了似的,边进来边数落段九游:“你别总说尊主怕冷,这是大荒之主,四神族之首,有点风吹雨打就说冷,叫外头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封臣自少时便陪在帝疆身边,是伴他一块成长的亲臣近卫。老尊主对尊主要求苛刻,哪怕尊主重伤在身,也要他自己站起来。 尊主自幼便在强压之下成长,心智强悍,封臣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将关切之心揣到最远的位置,只要尊主性命无忧,都在等他自己站起来。 帝疆把玩指戒的手一停,段九游一看这人面沉如霜,就知是封臣的话惹了祸。 大荒一族以强者为尊,他本来就在意这些,所以冷热都不跟别人说。 段九游搬着椅子蹭到帝疆身边:“你听那糊涂东西的话做什么,世人皆有软肋,并非时时强大,冷了就穿,饿了便吃,病了就养,正常人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封臣听不下去,反驳道:“尊主乃大荒之主,三界最强法修,正常人怎配与他相提并论!” “所以你就盼着他不正常?冻成那样还硬装不冷?他不叫人添衣,也不自己添衣,就是因为你们这群混蛋总把他当神不拿他当人,” 封臣一直都是老尊主教育下的思想:“神就是神,人就是人,若神与人一般脆弱,如何还配称神?” 封臣觉得段九游什么都好,唯独她说自家尊主怕冷这一项,他最不爱听。 你说他缺根筋也好,也可以理解为,当年老尊主的教育太根深蒂固。 被根深蒂固教育过的还有帝疆——他认为封臣说的对。 段九游没理会这对主仆,自去主卧为帝疆拿了趟披风,这是岘山银狐毛的内里,单是抱过来这一路,身体就被它捂得极热了。 第31章 段九游想给帝疆披衣,换来与他上次发病时一般无二的拒绝,不同的是,上次九游至少有机会走到帝疆面前,连人带衣服地抱住他,这次帝疆没让近身,眼风一扫,直接划开一道结界,将她阻在了正堂门外。 他这一身重疾不多不少,全部拜她所赐,九游担心继续说下去还要惹气,直接另起话题,说回灵力一事。 段九游说:“修补元神也要循序渐进,真要一次吃进十成,未见就是好事。此次一遭虽然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于你来说也不算亏。” ——不亏? 这话恰恰打在帝疆的计较上,他半合双目,以指叩打桌面““你可知我在招招城消耗了多少?” 他用了一套大阵,对整座招招城施了忘念咒,还替渡衡修补了破损结界。 他是按消耗四成补回十成计算的,不承想,四成出去四成回来,自己没进没补,还在外面遭了一趟活罪,导致寒气入体,旧疾加重,看似修补上来的元神如泥塑一般被冷意冲倒,甚至比之前还多一个缺口。 段九游不知帝疆消耗就有四成,但是从他向来克制,这次明显有愤怒之色的表情猜测,应该是“血亏”。 她觉得这事不能计较一时得失,放缓语气道:“世间快乐有很多,并非自身强大才是最好。你救了人,让他们重新获得了新生,这就是大善。今日埋下善根,他日必有善果,你的福报在后面呢。” “福报?”帝疆凉道,“世人都道我帝疆不是善类,你让我等我福报,你可真敢说。” “世人如何说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如何看待你自己,你围杀食人一族,哪怕被人误解也从不解释,你设计引方灼上钩,不也是为了救原丹里那些人吗?你救他们,难道不是出于善心?” 堂内吹进一股冷风,烛火跳跃了一下,使他的面孔短暂陷入昏暗,烛火复又亮起,似在黑暗中重新勾画了一张眉眼,他淡抬眼风,嘴角微微欠起,恍若残垣石壁上一尊无情无义的精致石像,牵出清净凉薄的笑。 “…善心?” 帝疆慢嚼这两个字。 他有过这东西吗? 段九游看得心里发凉,这分明才是帝疆真正的样子。 她重新整理前因后果,发现他确实从未对她说过他想救人,从来都是她带着他四处奔走。 她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当初要捉方灼,根本不为救人,只是想试试原丹里的生灵到底能为你恢复几成灵力?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与方灼并没有什么不同,你跟他一样,都将那些人视为食物,若是吃掉他们能增长灵力,你也会毫不犹豫对吗?” 帝疆没有争辩:“方灼势力不小,我来时他便与丰山之主分庭抗礼,各占半壁江山,就算我不动他的人,他也早晚算计到我头上。既然他总是要死,白送上门的东西,为什么不拿来试试?” 他的那些算计,依旧不背着她,只是她之前不曾问,全凭一腔自以为是,以为将他看得很透。 段九游想到之前的种种一厢情愿,终于在此刻看清现实。 她说小翠也是你的人吧?“你将她送给我,就是想知道我来十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可笑我还一味护她,生怕你将她弄死,强行将她留在鳌宗弟子之中,如此一来,我鳌族的动向也是白送给你了。” 小翠叛变得太快,如今想想,帝疆身边,怎么可能留下一个熟知他饮食起居,又怕死惜命的丫鬟在身边?便是之前帝疆胸口旧疾一事,也是小翠透露给方灼的,所以小翠,根本就是帝疆扔给外界的一张嘴,他想让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就只能知道什么。 “倒也不曾事事回禀。” 帝疆摸了摸尚有余温的汤碗,前后“烤”着指背道:“你们抢先一步去衔为山猎兽那次就没给信儿。” 小翠挺重情义,一旦吃饱就会对给她吃食的人很好,她饿怕了,前主子对他们这些下人不好,帝疆给了她一顿饱饭,她便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她自己会分辨善恶,知道什么才是对帝疆真正不利的消息。 不过最近小翠有点背叛鳌族,因为他们猎兽抢不过大荒,她吃不饱,睡得也不好,歪歪扭扭写了几百字的长信给封臣,就是闹着要回来。 段九游自嘲一笑:“给不给又如何呢,哪怕我抓了十几笼恶兽,荒主大人一道‘裂天’,不也碎成粉末了么?” 汤碗冷了,帝疆手指太寒,一碗热汤在他把玩下逐渐凝冰,他弃了那汤碗,看向段九游。 “你还不走,是想吃完这桌饭吗?” 他烦了,不想再与她多谈,身体不给他做主,单是这么坐着都是在强撑。 段九游紧抿双唇,像被人在脸上扇了一巴掌,她不是拿委屈过夜的人,攥紧狐裘。 “我为何要走,你又为何赶我走?就因我没能如愿让你补足十成灵力?我拿真心待你,你事事对我算计,你引方灼入荒宅时,便知困在他原丹里的生灵要用凌天白刃才能安然取出,你知我能自由来去十境,一定会为你想办法,所以欲擒故纵,顺水推舟,我白搭二十万灵宝,买下一把卷刃的刀,又随你入招招城,陪你取攒心莲,背你出四季岭,我一路对你照顾有佳,你现在就因为区区一点灵力赶我走?!” “…区区灵力?”帝疆漫声重复,硬是被这四个字在心里放了一把火。 他说,“这几个字用得实在很好,你可知你口中区区灵力,可修补我半数元神,可知我寒症缠身,唯有神魄重塑方能治愈,可见我体内神魄残缺,犹如废人?” 他语速平常,不见愤怒,字字句句都是他失去的东西。 他只有两万多岁,换在人间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刻,他在这样的年纪被打散元神,在即将统领天境时掉落神坛坠入十境。这样的经历,无论换做是谁都是一场重创,他并未心宽到毫不在意,只是恨意不深,习惯压抑。 他自幼便是这般长大,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父亲只会让他自己爬起来,没有安慰,没有鼓励,没有心疼,甚至,没有斥责。 败了,再来,失去了,再夺! 可他终究也是血肉之躯,今日的功德灵力送了他一场昙花一现的假象,让他忆起了之前健康如初的自己。 太久违了,所以舍不得。 太短暂了,所以现在连段九游一根头发丝都不待见! 他说:“若我不取原丹,你就不会救那些人了?方灼与我有仇,早晚要借你之手取我性命,你脑子不糊涂,自然不会与他联手杀我,方灼一死,原丹自然掉落,你会不救?” “我——”段九游语塞。 帝疆继续道:“既然会救,那么刚刚说的那些全部都会重来一次,既会重来,那取刃磨刀,摘花出岭,何谈是为我?若说为我,也是因你活够了,不得不引我归入你口中所谓的正道,再说大一点,天下苍生,你连任九朝神官,被迫接下天定之主机缘,若我不重掌天境,百年之内必有大劫,你不愿做那个罪人。” 他跟段九游从来都是利益关系,她对他的照顾不是没有目的,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尊主,您什么时候能说这么多话了?” 封臣表情讶异,第一次听自家尊主这么侃侃而谈。 在他的印象里,尊主从来不跟人讲理,早年间跟他讲理的那些人,也早不知道被埋到那座山里去了。 他总是杀伐果决,大殿之上吩咐指令都是言简意赅。 ——多吗?我没注意。 帝疆瞥了封臣一眼,他确实不爱说话,便连这句话都懒怠回应给封臣。可是三界之大,好死不死多出段九游这么一个长嘴的王八,杀不死,嚼不烂,他再不说两句,活活把自己憋死吗? 荒主大人很少这么失态,发泄过后又觉无趣,沉默片刻,留下一句“重备汤药,浴房添水。”便回房去了。 正堂里留下一道简短的虚影,和凉飕飕的一室冷气。 第29章 小妖四季与恢复记忆的柳天时 老祖她一心求死 “以为我愿意在你们那儿呆呢?!王厨子做的饭根本不好吃!这么冷的地方,住那么大宅子,你光顾豪气,没想着一屋子冷气,得烧多少盆炭才能暖上来?我这皮糙肉厚的不怕冷,哪次去柴房烧炭盆不是为了你?” “说我为了死才对你好,我不做这些你能冷死吗?纯是个白眼狼!” 段九游在帝疆走后也气冲冲地走了,鳌宗弟子现如今住在嗜风岭,一听这又稚又怒的嗓子,就知道自家老祖上山了。 他们从上顶向下望,猜测老祖这次肯定被气得不轻,你看她连云都忘了驾,提着裙子边骂边往山上爬,头上两只小发髻在脑袋上一颤一颤,简直像头愤怒的小黄牛。 山岭空旷,一句话落地,反复都有回音,段九游一句当十句用,每次都踩着最后一句回声的尾音。 “忘恩负义,缺心少肺,气死我了!” 又是一嗓子。 第32章 鳌宗弟子紧赶慢赶地下山去接,虽然自家老祖没指名道姓骂得是谁,也都知道必然是那位大荒之主。 老祖跟那位吵架不止一次,有时候老祖心里不高兴,自己跑回来,有时候那位不高兴,把老祖赶出来。 ——反正每次出来的都是老祖,来了以后没几天又不死心回去的还是老祖。 房子不是自己的,地盘也不是自己的,简直像个远嫁的姑娘,娘家人住山里,又穷又潦倒,闺女脾气大,姑爷脾气也大,家里没大人,只能看着他们打,娘家人这边多少明些事理,姑爷那边全是傻子! 段九游是穿着帝疆的狐裘回来的。 帝疆身量比她高很多,狐裘披在她身上,就像一床又厚又大的棉被,她拖着它的尾巴在地上走,爬出一脑门子细汗。 弟子们来不及问缘故,接上来以后赶紧帮老祖“顺毛”。 老祖席地而坐,仰着脑袋转圈跟他们讲述这次事件。 她刚才一言不发并非因吵不过帝疆,而是见他身有重疾,活得不易,真吵赢了,很有可能将他气死。 段九游说:“一张将死之人的脸,在你面前侃侃而谈,说了一堆自以为很有道理的话。嘴唇这里,紫的,脸,比冰还寒,一张嘴一口白气儿,谁会跟这样半死不活的人较劲?” 弟子说:“老祖,您现在气得也不轻。” 段九游深吸气,她确实没那么洒脱。 “但是这话你非得说出来吗?” 段九游瞪向那个没眼色的弟子。 她这次着实是委屈透了。 初入十境之时,她承认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天定之主的任务。若那时你问她,你对帝疆照顾有佳,是不是抱有目的,她一定会直截了当地点头:当然是了。 不然费这个劲做什么?难道她是年纪大了缺儿子?非到十境找个魔头当一家人? 但你现在问她,她肯定告诉你,不仅如此。 人跟人之间是有感情的,就算没有,相处久了,经历一些故事,也会产生一些情感。 段九游是直来直去的人,用心了便是用心了,她在意他冷热,操心他发病时的种种不适,若真只拿帝疆当任务,确保他不死不就行了?何必这么操心操肺。 ——说简单些,我对你的好,最初只是因为你的身份,现在对你好,先是因为你是你,后才涉及这个身份会牵动的一系列事件。 ——我是有权衡,但我也有心,我那几百刀心头血虽然不疼,你说一句:我会疼,我心口也是热的! 可惜这些话段九游当时气蒙了,一句都没发挥出来,等到想说的时候,帝疆冷着脸一斜眼,以偏概全,又用一篇长篇大论把她压下去了。 弟子们面露惊奇:“都说大荒之主寡言少语,竟然这般能说?” 段九游点头长叹:“叹为观止!” 弟子们尤觉困惑:“可是老祖,您把这狐裘披风穿回来做什么?” 嗜风岭虽冷,但以他们老祖的体质,穿件夹袄都要热得出汗,何须再带回一件。 段九游埋头理了理柔软的狐毛,说你们懂什么,“这是他衣柜里最厚的披风,我冻他几天,让他亲自来接我。” 段九游脑子不白长,虽说两人是大吵了一架,早晚不得和好吗?她没打算跟他恩断义绝,之后还有好些事儿要办呢,她这人好哄的很,只要他过来找她,或者派个人来找她,她都能顺着台阶自己走回去。 弟子:“老祖真是能屈能伸。” 段九游道:“身居神位者,当以三界安定为己任,他不懂事,我还能不懂事吗?” 弟子又道:“可这灵力也是邪门,三千功德为何只得四成?” 段九游也觉奇怪,骑了一路,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她说这十成灵力是小黄爷说给我听的,“我原样复述,没添一点水分,要么是小黄爷骗我,要么是他缺的德多——”段九游说着在弟子堆里环顾,一眼揪出荒族“细作”小翠,盯着她道,“这话我不怕你原样告诉帝疆,我确实不知剩余灵力去了何处,更没为了诱他多做功德,夸大灵力收益,他对我发脾气,根本就是迁怒于人,我还能平白吞走他的灵力不成?” 小翠自然称是,两人都不知道,帝疆从头至尾都未疑过段九游。 他觉得她没有这个脑子,富裕山的小黄爷,也没这等胆子。 然而这话刚从嘴里落地,段九游便察觉到元神里冲进一股纯正灵力,鳌宗弟子不知老祖发现了什么,只知道她脸色一点一点难看起来,忽然一把扣住小翠胳膊。 “写信的事儿不急于一时,他这两天正在气头上,你别没事儿去招他的眼。” 小翠从善如流:“您管我几顿饱饭就行。” 段九游说没问题,挥退众徒之后探进自己内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收获了四成功德灵力。这些灵力游走较缓,加上她元神本就完整,所以直至现在才显露出来。 ——所以帝疆的灵力真是被我分走的? 段老祖几息之间,思路百转千回。 原来功德灵力并非由谁放出便由谁全部获得的,它的灵力是共享的,并且会均匀分配到每个帮助过它的人身上,释放三千生灵是她和帝疆共同完成的任务,所以她与帝疆一样,都收获了四成灵力。可小黄爷跟她说的明明是十成,就算她与帝疆相合也才八成灵力,那剩下两成,分到谁身上去了呢? 与十境相隔万里的四季岭几乎是同一时间做出了回应。 飘在天上的一朵胖云“诶呦”一声落地,摔出一个胖脸圆眼的小姑娘来。她头发浓密,发色银白,一对黑眼珠子如葡萄般,正是意外借助功德灵力成人的小妖四季。 原来这小妖心情好时经常至十丈红尘游走,“救停”过连绵大雨,为百姓截住过水患,也曾在寒风暴雪里,护住无家可归的旅人,还曾在干旱多年的南方,揉下一把同情泪,救活一片庄稼农户,为自己攒下不少功德。 此次段九游与帝疆摘采攒心莲,小四季虽未出力,却歪打正着地被“爱情感动”,提前为他们打开了冰瀑之门,此门是小四季的心门,因感而化,因爱而使冰门大开,原丹里的至纯之力得到感应,加之小四季心智纯良,便将一成半的灵力默默记到了它的“账”上。 帝疆放出生灵后,功德灵力便按自己这本细账,按劳分配地飞进各人体内。段九游不知四季成人,若是知道,定然还要疑惑,若再加上四季一成半灵力,那剩余半成去了哪里? “星河,别走!” 今夜注定难眠。 招招城内另有一人在此午夜时分惊醒,数个时辰前,招招城曾先后经历两场大阵,一为撕页阵,又称忘念咒,洗去了招招城内上至城主下至城民的一日记忆,另一阵为原界,复原了招招城上方,因阵眼被拔,而凌空破开的结界。 施阵之人是为大荒之主帝疆,三界最强法修,哪怕元神大损,也不影响阵法发挥,招招城内所有人都在“撕页”之下失去记忆,唯独柳天时抗住了这份重压。 这话说起来,并非她法力如何高强,而是恰好那半成灵力在她身上记了账。 她虽自私自利,不愿主动解救,到底丹内生灵最后是因她获救。 功德灵力主要用途是为修复元神所用,她元神无损,按说灵力应该加在修为上,却又因她吃过三十二斤霞柱草,无法吸入体内,便就生生逆转成了抵御忘念咒的护盾。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柳天时成为了招招城里唯一拥有那日记忆的漏网之鱼。 其实这灵力,若是她甘愿打磨凌天白刃,当得三成,虽然不能提升修为,却可帮她复原脸上伤疤,重新恢复完整容貌,坏就坏在她不甘牺牲,非要以攒心莲作为交易,因此最后,只得半成灵力。 而这半成灵力恰恰成了祸根,她记得齐星河对自己的背叛,知道这世间根本没有再能复原容貌的良药,可她偏偏放不下一个齐星河,恨极爱极之下,竟然纠缠出一个愚蠢至极的念头—— 她打算将那日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齐星河。 结界壁虽然被帝疆修复,仍然处于虚弱时期,这是一个将养的过程,如同重病后需要休养的病人,至少经历五日才能恢复最初坚硬的状态。 “结界壁完整时,纵使我将自己撞碎,也绝无可能离开。现在不一样了,阵眼虽然回归原位,破损结界仍有薄弱缺口,我顶着这块缺口撞开结界,从此以后,你我二人便可摆脱渡衡掌控,离开招招城。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我愿助你离开,你可愿带我一起走?” 柳天时想到什么就立即做什么,她闪身进了齐宅,不管齐星河醒没醒,坐在床边就开始跟他唠。 齐星河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念念叨叨的长发女人,纵是他觉轻,提前听到些许脚步声也被吓得不轻。 “天,天时...” “醒了?你还真睡得着。” 第33章 柳天时孤零零地白他一眼,心里有气吗?当然有!他利用她摘取攒心莲,一心只想离开招招城。 他离开没问题,毕竟没有哪个见过大江大河,三界风景的仙者神器愿意与一堆人都做不明白的招招城民生活在一起,她在意的是他离开的计划里没有她,她是为他来的,他却只想独自走。 柳天时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厌烦,男人嘛,招招城里有的是,渡衡扣下的神器不少,面貌在齐星河之上的虽然不多,但也数得出几个。远的不谈,就说一直觉得愧对于她的那把战山斧张桓誉,容貌就在齐星河之上。 可惜她先入为主,硬是看中了这张看似深情实则无心的烂人脸,她爱他爱得痴迷,又对这一切升起比之前还要强烈的不甘。 “我这张脸治不好了。” 她直截了当地对齐星河说:“你发誓自此以后只与我一人相伴,我便带你离开。” 齐星河听得云里雾里,由于早已忘记前因后果,根本不知道柳天时在说什么,可这里面有一个关键词他听得很清楚,她说有法子带他离开。 “谁说你的脸治不好。”齐星河立即换上深情面孔,起身握住柳天时的手,“我不是说过吗?渡河岸口……” “你最好别在这个时候让我犯恶心。”柳天时深吸气,比出一个你赶紧闭嘴的手势,“渡河岸口的攒心莲根本就是招招城的结界阵眼,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天上下来两位神尊,替你把花儿摘了,你把这些事都忘了是吧?我重新讲一遍给你听!” 柳天时放不下,也气不过,她是石头成器,不知为何生了一身“软骨头”,若她干脆一些,直接将这混蛋忘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偏她将她跟他的过往记得很牢,牢到像是死死刻在她那颗石头心上一般。 她记得他为她布下满天星辰时的真心,记得她与他结下白首之盟时,眼里激动的泪水。若真情是演的,齐星河未免演的太好,若真是演的……怎么可能是演的呢?她能找出一万个证据,证明当时的齐星河是真心爱她的。 那他为何不再爱她了? 她总觉得是因为这张脸,毁了他们之间的情感,因为这张脸毁了,他对她有了陌生感,因为这张脸毁了,她变得比之前更加敏感易怒。 柳天时一直在帮齐星河借口,她不美了,性格变差了,一切好像都是她的问题。 唯独不肯相信,他本来就没那么爱她。 陷在爱情里的人总是卑微的如一捆杂草,她的脸毁了,所以她做出妥协,哪怕他曾经骗了她、负了她,她依然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深深看着齐星河,直至此刻都没有勇气摘下面纱面对他。 她说只要你不扔下我,我就带你走。 齐星河果然没有让柳天时失望,他回握住她的双手,眼里充斥着比柳天时更加浓烈的深情厚谊。 “傻瓜,我自然是愿意的,我只是太想离开这个地方了。待我重归天境,接任仙君,你便是我星辰仙府的女主人!” 第30章 狐裘与“鬼天气” 老祖她一心求死 破风十境只有冬夏两个季节,此时已经进入冬季最冷的时候。 人间有三九,天寒地冻,鸟兽不出,夜卧枕被如冰,昼有大风厚雪,见晴的日子越来越少,几乎要与那日四季岭的巨寒比肩。 段九游在这样的日子里却常常露出笑容来。 她在嗜风岭住了快半个月了,等的就是这个“鬼天气”。 她带走的这件狐裘是御寒圣品。岘山银狐,自幼食火而生,所经之处无不大旱三年。 成年银狐喜食人肉,经常降下狐火,烧村食人,后被闲云宫宫主下令斩杀。皮毛贵得有价无市,尤其段九游身上这件白银狐裘,三座仙府都不换,漫说整个破风十境,就是在极寒之地的延川,也能抗得住苦寒。 帝疆爱面子,平日猎兽鲜少会穿这件披风,入夜之后常将它扔在床角,睡冷时便用它来压风,段九游跟在他身边日子不短,自然知道他这些习惯。 “老祖,荒宅里那位真会为件披风上山吗?他们不缺银子,若是喜欢,再买一件不就是了?要我说,您还是像上次一样,主动下山服个软算了,毕竟这事儿咱们也不是没干过,大不了弟子们陪您一块去赔不是。” “是啊老祖,一件披风而已,真想要回去,打发一个人过来取不就成了?何必劳师动众地亲自过来。” 徒弟们总来劝她,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这东西值钱。 段九游根本懒得解释,坐在山顶踢着小脚向下看,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至于哪天会来,说不准,反正白天不会,因为人多,他夜里猎兽,白天也不爱起,于是她也只在晚上等,那是夜里最寒时刻,山顶拨亮一捧小火把,像诱人取暖的灯。 另一边,坐在衔为山顶吹冷风的帝疆也烧燃了一捧火把,封臣蹲在他身边烤野鸡。 天寒,连他这种体质顶好的人都觉出了冷,夜里猎兽,肚子里没食扛不住寒,偶尔遇见能吃的飞禽走兽,便拔毛洗净,架在火上烤熟。 他手艺一般,只知道转圈撒盐,帝疆很少吃他的东西,封臣也知自己伺候不好他,一边转野鸡一边说:“您要是想她了,就喊回来吧,别见天绷着张脸,府里那些兵士看见您都哆嗦。” 兵士们有的缺了三魂,有的少了七魄,不管缺什么,打根儿上都对尊主敬畏至极。尊主高兴,他们精神便松懈,尊主绷着脸,他们也跟着严阵以待。 帝疆坐在常坐的长椅上,没什么表情的看向封臣:“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那可不是,她在的时候,您偶尔会有笑模样,虽说不大明显吧,但能看得出心情不错。” 这会儿你知道察言观色了? 帝疆略带奇色地打量封臣:“那你能看出你烤肉的烟和盐粒子都在往我这边飘吗?” 帝疆坐的是下风口,封臣烤肉的地方在上风口,风一来就呼呼地吹,再把火烧大点儿,他的肉都能跟着一起吃了。 “哦,属下失察。” 封臣木木楞楞地换了地方,嘴里唠叨不停:“您好些话不说,属下就看不明白,便如刚才这事儿,你多说一句上一边烤去,属下不就熏不到您了吗?这荒宅里不必听您说话,也能猜透您六七成心思的只有段九游。” “你为什么不觉得是你自己没有常识?” 帝疆有时候也不懂封臣,傻成这样还常常给别人出主意。 便如烤肉这事儿,用得着他说吗? 他在下风口坐着,他扛着一只野鸡回来,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很坚定地选择了在上风口烤炙,不知道风往哪边吹? 封臣那边还是一根轴,自顾自道:“属下最听不惯她说您怕冷,您是荒族之主,便是这一宅兵士全都傻了,她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损害您的威严。” 这是封臣根深蒂固的观念,老尊主是这么活的,尊主有样学样,似乎也该如此生活。 “可属下又希望您过得舒坦,便如吃饭这一项。属下之前一直以为尊主少食,是本来饭量就不大,过去咱们以灵气为餐,本来也不吃,后来段九游来了属下才知道,尊主是能吃下两碗饭的。” “其实段九游也怪不容易的,堂堂天境神官,放着高官厚禄不享受,带着六七个弟子跑到十境跟您策划造反,虽说这是她一手惹下的祸,诚意还是挺足的。远的不论,就说这次在四季岭,要是没她那几口鳌血,您就得冻成一座冰雕回来。灵医说总冻僵不好,时间长了心脉受损,更不好恢复了。” 封臣一般不用脑子,一旦用上就控制不住地喋喋不休。 帝疆不爱搭理封臣,但是他提到了四季岭,确实让帝疆想起许多段九游的好来。 寒风碎雪刮在眼前,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冰天雪地里,她撑着他的身体,身后是一步挨着一步的小雪坑。小手隔三岔五拍拍他架在她肩膀上的手,不是说“别睡”,就是想方设法地找由头跟他聊天。 上次他跟她到底因为什么吵架? 帝疆停下来思考,经过这半个多月,几乎已经记不清了,就知道两人当时都挺生气,段九游抿着嘴,圆着眼—— 这模样让他叹了口气,远处老梧桐上栖着一只大头夜枭,由于没开灵智,看什么都新鲜,帝疆跟它对望一会儿,换向另一方向。 衔为山以东是嗜风岭,正是他此刻面对的方向。 他从来没跟人吵过架,没想到那日发挥得还挺好,他大约记得自己吵赢了,可是她一个字没说,反而让他心里更不畅快。 她那天好像好委屈。 他将视线重新转向烤野鸡的封臣:“小翠是不是给你写信了?” 封臣说是:“没什么太新鲜的事,就是吃的不好,太冷,想回来。鳌宗弟子以气养身,就算在十境需要一日三餐,也没有小翠那么大的胃。她在那里白吃白住,不好意思提加餐,伙食也没咱们这儿好。” 第34章 “另外还有什么。” “另外就是段九游天天夜里坐在山顶等您,谁劝也没用,可怜透了。” 这实在是小翠判断上的失误,自从段九游跟帝疆吵了一架之后,就不太待见这个“细作”。一群人围着老祖说话,她必然是站在圈外的那一个,她不知道段九游抱着披风的目的,是等帝疆冻得受不了了来求她,只是根据情貌判断,段九游在睹物思人。 封臣原样回话:“小翠说那狐狸毛,她一天至少摸三遍,她体质不惧寒,穿一阵就热一身汗,但这东西即便热了她也不撒手,经常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愁了,愁着愁着又恼了。” 情景经此一描述,段九游几乎成了一个痴儿了。 封臣等了一会儿,瞄着帝疆的眼色道:“您今晚上过去吗?” 帝疆没吭声,头向后靠,更深地躺进竹椅里,精致面孔晒于月光之下,没回话,心里确实是在思忖一个问题。 ——要不要给段九游找点药吃? ——别是在招招城里遭了什么“脏东西”了。 ——他们说的这人哪还是他熟悉的段九游,分明就是为爱发疯的柳天时! 三九天儿的夜,是张冻硬的冷峻兵士的脸,面孔白得发青,视线却不甘地望着远方。 这种冷是绝对不跟人打商量的,风硬得像把匕首,刮着人的皮肤,像要生生剐一块肉来。 嗜风岭的破草房里亮着一盏灯,光色映在身后,打出一个脑袋小小,身体“大大”的轮廓来,那是穿着宽大狐裘,坐在草房空地前的段九游。 雪光映出她的五官,初时有些心不在焉,她慢慢侧耳倾听,盯住一个方向,眸色逐渐晶亮,最后,为了使对方看清自己位置,点亮了脚边一盏灯。 漫天风雪里,有人打着伞上山了。 雪花飞在那身绣着华贵盘纹的衣角上,留下细细碎碎的痕迹,风大,很快又吹散,留下一个单薄挺括的身形,伞下露着半张脸,精致冷漠,骨相极佳。 山顶的人一路用眼睛迎着他。 也真是怪,明明两人都会驾云,上山时都选择了用腿。 帝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驾云,一路走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山顶亮着两盏灯,一盏在房里,一盏在房外,他看到有人在等,反而将脚步慢下来。 段九游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帝疆,茫茫夜色里,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跟前,把伞撑平了,露出一双清静的,没什么人味儿的眼睛。 你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为仙者的悲悯,也瞧不出对世间万物的喜爱,它总是很安静,跟它的主人一样,寂寥冷情。 第31章 我有的是,你留着吧 老祖她一心求死 可这看似薄情寡义的人到底还是来了啊。 段九游双手抱起一个小汤钵,喝了一口弟子泡给她的凉茶。 狐裘太厚,恍若置身炎夏,他们在小破屋里生了火,她可受不住,必须在外面坐着,还要喝杯冰的将五脏六腑透一透。 弟子劝她将狐裘脱下来,她不愿意,心里有个坚定的想法——只有“绑架”了这件披风,才能把帝疆引过来。 这也是一样怪事。 历任帝君看重她神鳌一族不老不死的特质,从来都将她视做重臣倚重,即便她有些离经叛道的举动令帝君们不满,他们也会尽量姑息,帝疆只有冷的时候才肯惯着她,印象里一共只有一次,便是在招招城他旧疾发作,抱着被褥要跟她挤着睡那次。 而他对于鳌宗唯一的思考,就是如果段九游在他身边出事,他与鳌族的后续纷争,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他好像从来没想从她身上收获什么,哪怕她手握一支不死宗族。只要她不在二次夺天时挡他的去路,那么对他来说,鳌宗也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种族。 段老祖活这么大,第一次不被人需要。便是助他多做功德一事,也没能得到什么另眼相待。 这段时间她一直困惑自己到底能给帝疆提供什么,毕竟这人说翻脸就翻脸,没点儿值钱东西在手,真在他身边呆不下去。 不过现在有些不一样,她有狐裘披风,还有可以修复他元神的四成功德灵力。 段九游不是法修,灵力在她身上根本不能被转化,她打算把收获的这些全部转赠给帝疆,让她知道自己对他的无私无畏,顺便让他检讨一下上次不信任她的错误行为。 帝疆是来看“望夫石”的。 没想到这人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她看上去很高傲,喝茶的时候腮帮子鼓鼓,慢条斯理地吞咽下去,还将一点蔑视的眼神留给他。 此人今日坐得也很高,选取的是嗜风岭上最大的一块大石头。可惜她个子瘦小,再大的石头,坐在上面也要抬起头看他。 夜风吹动她绯色裙角,裙摆很大,荡在夜里犹如一朵怒放的引魂花,上半身则是纹丝不动,全被狐裘压住,只有裙角和长发乱飞。 “知道过来了?” 她托着小汤钵,吹着一口根本没有的热气茶,傲慢地收回放在他身上很久的视线。 这情境跟帝疆想得不太一样。 他沉默片刻,抬起一只胳膊,比了一个让她靠边坐的手势。 嗜风岭没几块像样的石头,就她屁股底下这块还算光滑。 两人并排坐在一处,帝疆将伞收在身侧,掸了掸身上的碎雪。 “你们连把椅子都买不起了?” 他没去过她生活的地息山,不知她在天上是不是也这么过日子,反正目之所及,这人活得极糙,吃穿用度都挺简陋。 段九游觉得他在瞧不起人,换了一个端坐姿势,反驳道,“我自来不似你那般挑拣,有块石头就能当椅子,有块馒头就能果腹。不过偶尔也极讲究,比如看到了哪位漂亮精致的神尊神女,穿了什么轻盈飘逸的衣裙,带了什么儒雅风流的折扇,便也学一学他们的姿势仪态,改变一下生活。” ——这生活定然维持不长,没过几日便会打回原形。 帝疆在心里接话,偏头看了看段九游,心说这人根本不是能绷得住的性子,她仿佛还生着他的气,可他跟她说话,依旧还是有来有往。 这种人生来热情,最忌拐弯抹角,帝疆肯留她在身边,也是因为她毫不遮掩的直爽性情。 天境神尊活到一定年岁都爱端着,阅历和岁月成为了他们身上的神光,积攒得越深越自负高傲,好像这世间已经留不住他们了,必要将脑袋扔到天灵盖上才能显示高贵。 段九游跟他们不一样,她非常接地气,根本是漫山遍野疯跑的野王八。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等级观念,只要自己高兴,便敢任性胡来。 她是一张明明白白的画,有的人觉得她真实,大多数人厌她不守天地规则,可不论被不被喜欢,她都这样活了许多许多年。 王朝在变,山海有移,唯有段九游,仍然在脸上绘着最真实的情绪和最简单的一颗心。 “这两天挺冷哈。” 她想让他注意到她身上这件披风,故意将兜帽戴到头上,狐狸毛在她头脸处围了一圈儿,圈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 段九游皮肤细腻,不管岁数多少,皮相一直是真真实实的少女肤质,这张脸微肉,让人有捏一捏或是戳几下的冲动。 帝疆想起《综史通记》上一个说法:鳌宗一族不是活得长,而是长得慢,大抵是旁人一年一岁,他们几千几万年才一岁。 这当然是说身体上的变化,可若用来形容段九游的心智,似乎也并不违和。 帝疆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道:“你不热吗?” “热。”段九游灌了一大口冷茶,转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道,“天冷了,你身边没有压床的狐裘,我知你是为这件披风来的,但是你看看——” 她解开披风领口,抬高一截让他去看里面密密麻麻的针线。 “我把它缝我衣服上了,你想拿走,就得连我一起带回去。我这人好哄,台阶不用太高,只需你说一句:上次是我错了,跟我回去就行。” 这是段九游最初的目的,后来想到自己还有四成灵力,便骄傲了。她打算来个先礼后兵,帝疆要是把这台阶搭下来了,她便当他向她服了软,回去以后渡他四成灵力,算是对他的鼓励和表扬。 若是不搭这个台阶,她就在他临走之前说出自己体内有四成灵力的事,届时她会比此刻更高傲,让他后悔没在之前哄好自己。那时至少要听十句好话,二十句夸赞、三十句恭维、四十句奉承!她还要嫌弃挑剔一番,勉为其难…… 段九游自己对自己点头,认为“此战必胜”。 结果帝疆说:“你留着穿吧,这东西我有的是。” “什么?” 段九游一脸惊愕,歪着脑袋去找帝疆的脸。 “你是不是记错了?这是缎面银狐毛那件儿,不是寻常披风,你今日不是为了它来的?” 帝疆撂下一道眼风,心道:就这一身狐狸毛,也值得我亲自上山? 第35章 段九游发现论高傲,自己确实比不过帝疆。他好像天生瞧不起人,视线微微向下一乜,世间万物都是蝼蚁,可杀、可轻、可视而不见,关键不管他姿态摆多高,你都觉得他就该是这副睥睨天下的气质。 段九游觉得自己没生好。 她长得太娇,除了脾气火爆,没有一点刁难人的气派。 “你再仔细看看。”段九游不死心。 “不用看。”帝疆说。 他没记错,准确的说,是根本没必要去记。 他的寒症经过药浴之后就会进入一段稳定期,这段时间除了吃饭时不像九游在荒宅时安排的那么周到,其他都挺顺意。 段九游手里那件披风,同样的狐裘皮里,他至少有三、四十件,一件没有了,就解开百宝锦衣袋,在里翻一件扔出来。 这袋子是他母亲给他的,原本是让他外出行军时当被子,或者椅子垫用的,他习惯将这袋子挂在腰上,夺天那日他掉落十境,这东西自然随着他下来了。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岘山狐裘?”段九游还是不理解。 “我娘是闲云宫主,当初岘山一族就是在她手里被灭族的。” 段九游知道这个典故,只是没有想到闲云宫主竟然是大荒一族的老荒后。 她不懂就问:“这闲云宫不是仙族名门,神族大派吗?” “你什么意思?”帝疆拿眼斜她,神族大派不能跟荒族联姻?那荒族在她眼里是什么,邪魔外道还是深渊老鬼? 段九游挨了白眼,知道这话问得不好听,清了清嗓子道:“我的意思是——你娘,灭完人家全族,没给人埋起来,还全部做成衣裳了?真是有个性。那你之前在四季岭的时候为什么不穿?” “你又没给我带,我穿什么。”帝疆回得理所当然,好像这些东西就是应该由她为他整理。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狐裘,怎么给你带。”段九游再次重申,“我不是你荒宅的丫鬟,你不能事事都拿我当丫鬟使。” 她说得郑重其事,帝疆神色莫名,长指一勾,玩儿着她领口一根披风系带道:“我可没跟丫鬟睡过。” 也没有哪个丫鬟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 段九游被他这话搅得心里一跳:“不能这么说话。” 她纠正他。 她自然知道两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不纯的举动,可这话若是叫旁人听去,终究好说不好听。 第32章 没慌脸红什么?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为什么不能说?”帝疆从披风领口移动视线到段九游脸上,他生了双勾魂的眼睛,清净时像潭死水,略一波动,便有惊天动地的艳色。 笑意隐在眼里,他淡一牵唇,“山野荒林的,你的人离得那样远,怕谁听见?” 他身上有种少年气的风流,不轻浮,眼神干净坦然,却又不是特别清白,勾得人心里发痒。 不知道是不是浓夜作祟,段九游总觉得帝疆今日与往日不同。 她不说话,他反倒是有话要说了。 “那日压床用的不是这件么?” 这披风上的花纹他认识,正是杀方灼那日,他扔在床边那件。 那夜两人同榻而眠,还是段九游担心他冷,睡了不足一刻,忽然梦游似的爬起来,把披风拎上来盖到两人身上。 她不畏寒,睡到一半还蹬了被,手里却死死捏着披风一角,睡迷糊了也知道给他盖严。 帝疆认为,按照她与这件披风的“交情”,应该牢牢记在心上,结果—— “临走也没见你记得带。” 帝疆收回视线,算是对这件事情的结语。 他用词太过自然,以至于段九游要怀疑自己是嫁到他家的新媳妇,由于不熟悉环境,带错了衣服,而被夫君拎住了错处。 他说得轻描淡写,慢条斯理,看似不怪罪,实际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她身上点。 这个情景实在太过逼真,段九游瞠目结舌之余,竟有些被他“带”了进去。 不过她很快“打醒”自己,心说你老牛吃嫩草呢?他比你小多少岁你不知道吗?打这主意!动这心思!你也好意思! “大清早的没睡醒,谁记得拿哪件衣服。”段九游飘开视线,声音渐大,“我能想起让你穿那件玄青的外袍都算清醒了!再者,咱们最初要去的是留仙观,谁想到后面还去了招招城?招招城本来也不冷,是你寒症发了,在哪儿都不舒坦!”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说什么,反正就是想装出一副体统的样子,抛开这一时刻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怪念头。 帝疆听了一会儿,忽然一手捏住段九游的脸,瘦长手指微微使力,陷在她细嫩白皙的腮肉里。 “慌什么?” 他神色平常地打量段九游,相处时间越长,越能从她细微表情上判断她的情绪。 段九游一愣之下迅速拍开他的手:“谁慌了?你别捏我脸!” “没慌脸红什么?” 他是个精明人,什么事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觉得她不对劲,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乱瞟,近处明明就他们两个,她往哪儿看呢? “红不红的,你也不能随便对我上手啊!”九游恼羞成怒,低头去找小汤钵,咕咚咕咚地灌进两口,“我这是热的!男女有别男女有别,说了不知多少次了。你是一族之主,礼仪教养当比普通神族还要体统,怎么行为举止这般孟浪?” 段九游拿出长者姿态教育他,“跟你说话呢,听没听见?” “嗯。” 她说了那么多,只得帝疆一声轻哼。 帝疆今日其实也不对劲。 他向来行动明确,今次却根本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 是想接她回去?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来了以后发现自己似乎很想念这个“老东西”,她穿着他的披风坐在山上,虽然不像封臣和小翠信中那么“有病”,但与他记忆里的样子是没出入的。 傲慢、可爱、又肉又白。 他住的地方一直很静,无论是现在的荒宅,还是曾经的荒山神殿。这寂静,是代代相传的规矩,仿佛这样才能体现荒族的庄严。 他没对任何人说过他不喜欢,没人说话时就自己跟自己对话,有人说话时,他又实在看不上那些人。 比如在上风口烤野鸡的封臣。 他连脑子都没长全,你说你跟他聊什么? 再然后,说得比较多的就是面前这个“小不小、老不老的东西”。 她话多,经常在他耳边“念经”,他初时也难适应,轰出去,跑回来,再轰出去,她再跑回来,便只能当自己养了只聒噪的鸟。 后来习惯了她的唠叨,又发现一些好处。比如说话方式有趣,表情丰富,一时高兴了,还笑眯眯地很会哄人,他的情绪逐渐被她调动,渐渐也从自言自语,变成了针锋相对。 他多了一个爱好,喜欢看她被他一句话噎住,瞠目结舌,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模样很鲜活。 上次他对她发了脾气,旁人不知为何,他自己心里倒是有些清楚。 修复元神一事在他心里压抑了太久,她刚好戳在他心口上,便借着这个引子发泄了一回。 他很少这么任性,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可段九游似乎从出现伊始就与众不同。 他知道她不会走,还知道她不会死,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安全感。 一个生气,也不会离自己太远的人,一个身体健康,硬得像一座山一样的女子,换层身份想一想,就算他爱她宠她,她也不会成为他的软肋。 就这么一个人,随便被抓走,谁抓谁后悔,不信三界问一问,哪个不开眼的神仙、妖怪,愿意惹鳌宗老祖段九游? 帝疆过来之前并未仔细思考过这些,此刻想来竟自心底生出愉悦,看向段九游的眼神也跳出几分兴味。 “之前捂手没见你这么大反应。” 他故意要看她急。 她果然没令他失望,屁股一颠,转过来面向他:“捂手就应该吗?捂手这事儿我说过你多少次?你手冷就去寻个手炉子,赚那么多钱不花,留着娶媳妇用么?该买的东西就得买,哪有在大姑娘脸上捂手的道理,再说你刚才是捂吗?分明是掐!” 帝疆一言不发,由她念叨,唇角一牵,露出一个轻俏的笑。 这莫名其妙的夜,似乎叫人看清了一点东西,又好似模糊了一些什么,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似乎也不太重要了。寒山厚雪,黑风浓夜,称不上什么景致,可他就是觉得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的荒主大人,破天荒地问一个女人—— “跟我回去吗?这两天的菜没有几样我爱吃,我不耐与他们废话,你在能轻省许多。” 段九游斩钉截铁地说:“不回。” 这也是她自己没想到的答案。 她本来就是等他来接的,今夜不知为何荒腔走板,乱了心绪。 第36章 她的情绪太容易写在脸上,帝疆恰恰相反,他习惯控制,段九游很难从他表情上看出用意。 ——逗我玩儿呢? ——没事儿闲的? ——我今天也奇怪,之前洗澡我还看过他身子,觉也睡过,有时候清早还抱着醒,那时心里干净,没有一点不好的念头,现在为什么别扭了? 她忽然猛叱自己,段九游你脏了!你被男色诱惑了!! 段老祖因为这个发现烦闷不已,再次对帝疆摇头,一字一顿:“不!回!” 帝疆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雪:“不回就算了。” 玄色大袍随他起身的动作暗纹浮动。这次没打算再累“腿”,顺着来时脚印略行几步,虚影轻淡一闪,用了“移步”之法。 两个古怪东西,一个态度坚定,一个没有强求,真就这么散了! 挤在破草房支摘窗后的鳌宗弟子看得直打手心,相互对视着提问:老祖这是怎么了? 他们离得太远,听不见太细的交谈,就知道两人说着说着老祖就恼了,恼着恼着又平静下来,平静之后猛地一嗓子“不回!” 按说这次该回去了,不然后面怎么下得来台? 再指望这位过来接一次吗? 可你再品那两位的表情,走的那个没见生气,仿佛就是随口一问。 另一个呢? 众徒冒着大雪跑去观察自家老祖。 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正在那块大石头上心平气和地盘膝打坐。 弟子们守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好奇,问:“您这是做什么呢,您又不是法修,连颗内丹都没有,打坐也精进不了修为,要睡就回屋里睡吧。” 老祖听后眼皮子都不抬,姿势不变,音色空灵:“洗涤心灵... ...” 段老祖洗了一晚上心灵。 次日清早骄阳东升,她让弟子们下山买了四根油条和两碗豆腐脑,吃完以后拎起狐裘连接肩膀那段儿针线,让他们怎么缝的怎么原样拆下来。 弟子们不敢细问,老祖脾气不好,问多了心里生烦,指不定要挨什么痛骂。 一群人围成一团伺候她,一个拎狐裘,一个拆针线,另一边怕她等得太热,又扇风又端凉茶。 小翠不管这些,她就是吃。 埋头吃!顺便用余光观察,将昨夜与现在的情况串联到一起,进行一个乱七八糟的猜想,作为写信的素材。 针线全部拆完后,段九游轻省了,脸上露出一点由内而外的轻松快乐,小手再向前伸,这就是要湿帕子。 弟子们赶紧透水给她擦脸,这个她不用人伺候,湿帕子整个往脸上一糊,两只手按上去,使劲揉搓一把,便是洗完了。 全部整理得当之后,她换了身雨色天青的云锦袍,头发简单梳顺,又整理了一个小包裹背在肩上,留下一句话。 “我回天境去,你们暂且留守十境,待我回来。” 弟子们听得瞠目,心说老祖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昨天荒宅那位来接,她没跟人家走,晚上洗涤了一夜心灵,今日要吃要喝,本来以为是想通了要自己回去,结果是要回“老家”? 关键为什么回去啊?是心灵没洗干净吗?多洗两天不行吗? “天境天清地灵,是比这里环境好。”有弟子想出一个理由。道理似乎也说得通,这里瘴气深重,灵气几乎没有,确实没有天境那边“洗”得干净。 “可是老祖一走,帝疆这边怎么办?天定之主的机缘就不管了?” 弟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看老祖是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了,帝疆不受教,每次都把老祖气得跳脚,我要是老祖,我也不愿意在这里受气。” “可是我看帝疆也有改变,对咱们老祖的态度也不似之前那么冰冷。” “那有什么用,” “您干脆把我们也带走吧!” 弟子们在讨论之后异口同声地哭喊,谁也不愿意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多留。 段九游一个哈欠没打完,就听进一耳朵抱怨,她抱着胳膊看看他们:“我是回去一阵,不是回去一辈子,少则十五六天,多则一个月,必然就能回来。” 至于回去干什么,她没说,只是起手招了几名弟子,陪她一起开天海石门去了。 第33章 他在心里“骂街”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离开十境了。 这个消息没到半个时辰就传到了荒宅里。 封臣捏着小翠的来信,直勾勾地盯着吃早饭的尊主发呆。 尊主昨天夜里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没睡,一直在书房看书,刚才喝了盏茶后,竟然问他要了早饭! 段九游走后,尊主食欲就变差了,一般是不怎么等早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洗漱一番,进房就睡,今日尤其特殊。 封臣猜测,自家尊主与段九游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您今天怎么不睡觉呢?” 他按下段九游离境的消息没报,很想自己探查出一些秘辛。 帝疆本不欲理会封臣,可他向他探头,身体穿越大半个桌面,好像一定要在他脸上瞧出些什么。 “我吃饭呢,你看不见吗?” 帝疆面无表情地嚼着嘴里的脆笋。 吃饭怎么睡觉? 闭着眼睛嚼吗? 封臣脸上疑虑更重。 “是啊,您今日怎么还吃饭了呢?平时都不爱吃,今日厨房压根没备您的饭,结果您说饿了,做到现在才吃上。” 帝疆舀了一口瑶柱粥,迟疑了一下,没吃下去,重新看向死盯他的封臣。 ——我吃饭犯法? 他在心里“骂街”。 昨夜出门猎兽前他就没吃晚饭,回来吃一口早饭不应该吗?难道非要饿两顿再吃才正常?荒宅没米了?他每天赚那么多钱! “累着了。”封臣继续分析。 十境没有干净灵气回补体力,消耗越大越需要食物补充,他问帝疆:“您是不是干什么耗费体力的事儿了?” 帝疆昨日徒步爬上嗜风岭,说累不算累,说是耗费体力,也算用了那么一点。 但是他不耐烦理他,挑剔地摘了几根凉拌脆菜到粥碗里,继续吃饭。 “您是不是找段九游去了?” 这话也是废话。 帝疆在凉菜里挑出几根不爱吃的姜丝。 而又费体力又找段九游,在封臣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 ——“您跑到山上跟段九游睡觉去了??!!” 本就沉默的书房,在他这声惊呼之后更加沉默。 封臣声音太大,窗边鸟兽都吓飞了几根羽毛。 帝疆放下筷子,从他语气的夸张程度判断,封臣口中的睡觉,一定不是他与九游平日那般单纯。 桌上的菜本就不得他喜欢,此刻更坏了食欲。他用帕子擦了擦手,靠坐到椅子里。 封臣隐约感觉到尊主的心情变化,之前只是平常,没有什么特别情绪,现在似乎是,薄怒? 他看到尊主对他伸出一指。 封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外力击中胸口,摔飞到墙上。 帝疆虽不在意男女大防,有些用词却仅限于他和九游私下玩笑。 事关女子名节,睡,是干干净净,心无杂念地躺在一起,旁人如何猜想是旁人的事,但是这话不能从自己人嘴里说出来,尤其是他这边的人。 段九游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他也不是。 “以后不准说这种混账话。”帝疆没什么表情的警告。 封臣心智不全,在某些方面其实是口无遮拦的小孩子,挨打挨骂才会知道什么不对。 封臣捂着胸口站起来,紧张地垂下头。 “属下知错了。” 尊主好几个月没打他了,今日打了,便说明这话不好听,不能乱说。他在心里暗暗记下,又听帝疆道。 “嗜风岭有信回来?” 封臣应是,这才慢半拍地回复:“小翠说段九游收拾小包袱回天境了,鳌宗弟子一个没带,不知是去做什么。昨夜她枯坐一夜,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之谜,属下想到您昨夜回来极晚,又是自她那里归返,便想着会不会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为你们的关系犯了难,头疼之下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 “这算什么值得细思的事?” 帝疆起身,走到窗前一株北寒花前。 这东西是十境独有的植物,据说花瓣是黑色,花蕊是碧绿,他好奇这花开后的样子,可惜养至今日都没动静。 他用花锄给它松了松土,良久方对封臣道:“她是因功德灵力回天境的。” “功德灵力?”封臣越听越不明白,“上次您不是尽数收入元神之中了吗?难道这灵力,不止四成?” 当然不止,只是不知分别去了哪里。 昨天他去看她,她态度高傲,神情自若,全然一副有好东西给他的样子,她那里一定收获了一些,只是这东西不好取,必须要到天境取样东西。他昨日问她要不要回荒宅,便是不想让她走这一遭。 第37章 封臣智力有限,不能像帝疆那般想到许多,他只是专注于一个问题—— “感情的事,不值得细思吗?” 为什么非得是为灵力呢?就不能是苦恼感情?小翠信里有一句话很值得细品,段九游都开始洗涤心灵了。 封臣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没指望自家尊主会回答,毕竟他一年到头跟他说不了几个长句,经常就是挑拣问题,想说的时候才给一两个字。 今日或许刚好愿意回答,视线飘向窗外,看着一树凉雪道。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自然发生的,感情尤其如此,该有的时候便会有,不该有的也不会无中生有。” 封臣还是不懂:“那您现在对段九游是什么感情?” ——没什么感情。 帝疆在心里想了想。 ——但是偶尔又想发生点什么。 尤其昨天那样的浓夜,尤其好久不见,很想将人捞过来搓揉一番。也许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久了,都会产生一点亲近的冲动。 他对此经验不多,不似段九游那般身经百战,他不确定这种冲动代表什么,所以干脆让它自由发展,不打算控制。 感情有便有了,好过一人自言自语。没有也没什么打紧,社稷江山,三界一统,总有让他更感兴趣的事做。 封臣眼睛一亮,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我看您是想追段九游!” 帝疆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出去把门关上,不用再进来了。” 他刚才就挺烦他,这还聊上没完了? 段九游回到地息山时,已是入夜时分。 弟子们在炼器坊炼剑,乍一见她归来,险些落下泪来。他们提心吊胆许多时日,又怕老祖造反不成,又怕她真成了。 荒主帝疆在他们印象里是头凶神恶煞的猛兽,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这人不好训教,谁也不敢想象一头吃肉喝血的“狼”能善待三界。 段九游坐在一房之高的铸剑炉鼎上,一边前后晃动小脚,一边咬下一口脆仙果。 她没他们那么多烦心事,他们造反成本很小,就算株连九族也只是集体困在一个地方养老。 没人能断了鳌宗的香火,死是根本死不了的。 不过说到帝疆,确实让段九游挺犯愁。上次两人吵架,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她不怕死,但是不愿成为罪人。 天定机缘已然落在她和帝疆身上,就算再大险阻,她也必须助他登上帝位,否则百年之后天境生变,带累三界,她将成为第一个死而不得,活着被人唾骂的罪人。 这种场景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快乐。 段九游嚼下一口脆仙果,又来一口。 她得把存在体内的功德灵力给帝疆,虽然不能助他一举修复元神,至少能帮他缓解寒症痛苦。且这功德灵力是最快修补元神之法,他得了好处,尝了甜头,自也会愿意顺着她。 根据这么长时间的接触,段九游多少摸到一点帝疆的性子。他其实很好哄,只要你对他的好是真的,他便愿意将你划在自己人的范畴。 而且这人…… 晃动的小脚一停,脑子里不由得跳出一张清瘦孤傲的脸。 段九游心里一跳,不知怎么想到那日捏在脸上的手,和浓夜里那双带着玩闹意味的眼睛。 段九游晃碎思绪对弟子道:“黄尘宫的掌药仙尊现在是哪位?” 存在体内的功德灵力并不好取,她非法修,无法将其凝成灵丹,必须借黄尘宫茯灵丹为引,方能将灵力转送给帝疆。 不过这茯灵丹珍贵至极,整个黄尘宫都只剩下四颗,段九游不知掌药仙尊是不是好说话,刚想说送些什么大礼拜访一下,就听弟子回禀道——“是鸿言老祖座下弟子严阔,您想从他那儿拿丹药吗?” 啊,那可能,很难。 第34章 丢“玩具”,老祖出关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严阔是仅次于段九游的从一品仙官,面貌已近耄耋,实际年龄却比段九游小几个辈分。夺天之战以前,两人就在上一任帝君处共事。 严阔性格古板,看不惯段九游放浪形骸,说不上朝就不上朝,经常当众以及背地里斥责她倚老卖老。段九游嫌他多管闲事,经常当众以及背后大骂他不尊长辈,白长一脑袋白头发。 两人积怨颇深,真正让严阔恨上段九游的,却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严连升。 那是他自小带在身边的孩子,因与神将龙牙前往共栖山灭杀毒灵兽,而被兽血侵染,成了兽人。 严连升当时已经失去心智,段九游奉命击杀,严阔苦苦哀求段九游留他侄儿性命,都没救下严连升。 毒灵兽的血是无解之毒,受兽血侵蚀的人体已经是一具行尸,严阔是药师,一直认为自己可以研制出克制兽血的解药。可变成兽人的严连升对当时的天境来说,是极大的危害。没有人敢给他时间研制药方,也没人愿意让他把严连升接回天境救治,包括当时的弦惑帝君。 段九游也不想结这个仇,可当时不惧兽血,能杀死严连升的只有自己。 现在她要去严阔那里要茯灵丹,别说弟子们觉得不成,段九游也觉得不太好办。 不过她这人,心大,不好办的事儿岂止一桩一件,左右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几个字。 事儿得一件件地办,人得一个个地见,她从炉鼎上跳下来吩咐弟子。 “再添点火,坐着都嫌冷。” 铸剑这事儿已经有些时日了,就算不为功德灵力,她也要在白宴行面前露一露面。 露面之后要做什么?段九游一边合计,一边走出铸剑房,却不知天境近日,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招招城结界破了。 大批被关神器冲回天境,渡衡派兵拦阻遭到神器集体对抗,带头冲出来的叫齐星河,硬是从渡衡亲兵手下杀出一条血路,逃回了天境。 这事与堆积在帝君案头的奏折相比,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向上一闹,牵连众广,便又变得极是难缠。 神器们不愿留在城内,重获神器的各路仙家也不愿让自家神物再去城中受苦。 渡衡丢失大批“玩具”,不依不饶,连上十二道奏疏请求将神器送回。 渡衡有上古帝君手书,又是截断融生河的功臣,天境自然要顾及他的感受。 可这感受一旦顾及,便要将好不容易逃回来的神器送回,仙家们抱着自家宝物痛哭流涕,实在是舍不得呀。 于是联名上奏,哭倒在龙昇殿前。 “那招招城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什么古怪东西都有,平日连口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他们虽是器物,也曾为天境安宁冲锋陷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那招招城的结界,本就有吸纳法宝神器的法神珠在内,哪里是我们不经意丢失的。帝君不能光听一面之词,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他们过去是兵刃,现在是活生生的人,这便如他人夺了自己的孩子,现在孩子好不容易跑回来,哪有再送回去的道理啊帝君。” 他们一直觉得这位新帝性子太软,生怕他被渡衡压制。毕竟历代帝君,都因渡衡难缠,为渠岭渡河放宽过不少条款。 没成想白宴行看似温和,行事竟然十分果决,处理完紧要政务之后,放下一道口谕,神器既已归返便按过往功绩封官入朝,不再送回。 至于渡衡那边,则以江山图卷相赠。 这样东西十分贵重,绘制的是整片天境江山。渡衡真身离不开曲靖渡河,神魄却可入画,他之所以强留那些法宝“玩具”,正是因为肉身无法移动,常久憋屈在一个地方。山河图可使他在图中随意穿行,算是变相有了四处游历的机会。 渡衡对这幅山河图喜爱非常,又是接连上奏十二道感恩折子,却在最后一封里提出一个要求。 请帝君帮忙修复渡河结界。 招招城结界本由上上上任帝君江冉布置,阵眼的两朵攒心莲也是江冉亲手种在渡河之中的。 结界千万年来没出过一点问题,直到这次这场名为“四季之祸”的动乱。 这事说起来,还有一个白宴行甚至渡衡本人都不知道的隐情。 渡河岸口长着两朵攒心莲,任何一朵被摘下,都会引来结界壁的震动。 半个多月前,帝疆和段九游摘走过一朵,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被洗去了记忆,唯有意外恢复记忆的柳天时,和被柳天时告知前因后果的齐星河知道内情。 两人本想趁结界壁虚弱之时冲出招招城,没有想到小妖四季也在这时成了人。她是孩子心性,又与渡河比邻而居,临行前路过渡河岸口,见另一朵攒心莲花开得正艳,便从河中摘下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招招城阵眼再次被破。 小四季不知随手一个举动,破开了一座城的结界,大批神器闻声惊醒,冲至结界裂口处。渡衡率兵赶到,齐星河眼见形势不妙,呼吁众人共同对抗渡衡亲卫,本意是想趁乱离开,却因柳天时当时附着在自己身上,两人共用一具身体,固执帮助其他神器离开,意外成为了这起事件的功臣。 第38章 小四季发现自己闯了祸,吓得连夜收拾小包裹逃走,反将渡河岸口曾有一颗攒心莲被鳌宗老祖摘走之事掩盖了下来。他们以为两朵攒心莲都是被四季误拔,渡衡抓不着人,只能跟天境诉苦。 而此刻,招招城门户打开,急需再布结界,攒心莲只有两朵,想要重塑结界必须再寻新的灵物种进渡河。 可那河水温度极高,寻常灵物根本做不了阵眼,几位老臣围在白宴行案前出谋划策,想来想去只有一样东西最为适合。 “东川焰山的碧竹藤。”其中一人道,“这样竹藤生长于焰山深处,根部靠熔岩供养,温度越高颜色越是青绿。渡河温度与焰山相差无几,定能种活碧竹藤。” “可是那里温度极高,别说摘藤,便是接近焰山边缘都十分困难。”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不仅如此,焰山一带还有食火兽镇守,此兽为圣兽,整个天境只剩两只,出手重了恐会伤到根本,轻了又怕吓不退。” 有人说,“不若以云火为诱引,将食火兽从焰山里引出来,困在山外,待取出碧竹藤,再放它离开。” 有人说,“这法子简直是在说笑,食火兽天天在焰山吃火,你却妄图以不如焰山火炽烈的云火引其上钩,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建议用万兽阵收服食火兽。 还有说用潜心锁的。 办法不少,意见层出不穷,讨论到最后,仍是各有不足之处。最关键的是,派谁去执行?这人不能畏火,能扛住焰山高温,还要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速度,和对抗庞然大物的实战经验。 白宴行听他们讨论到天亮,最终也没一个结果。 他踱步到窗前。 天境的清晨总能给人一种沉静的力量,他看着晨起的橙光染上云霞,看着仙鸟灵鹤自在飞行,看着——灵鹤忽然惊慌失措地猛扑翅膀,东南方向震出一声巨响,黢黑一朵大云自地面升起,吐出一把巨大如山的宝剑,剑下映出一道仰头观望的侧影,穿着大袍,揣着小手。 讨论声戛然而止,仙官循声而来,与白宴行一同望向窗外,不知是谁小声念叨了一句。 “地息山那位老祖,好像出关了。” 白宴行几不可闻地牵了牵嘴角。 怎么每次出场都这么惊天动地呢? 第35章 严阔仙尊,好久不见呐 老祖她一心求死 地息山老祖身体强健,正是前往焰山的不二人选,在场众臣都建议帝君即刻召见段九游。帝君在窗前出神看了一会儿,摇头失笑,说不是时候。 “那把利剑不是白造的,她花了两个月时间方才将其铸成,不试试怎能甘心?” 朝臣们听得摇头,直说帝君对她太宽容。段九游位列朝臣之首,本就应该随时听诏。 白宴行对她的宽容不止一次两次,自她作死开始,他便一直姑息纵容。他知道朝臣们对此意见颇多,而他对此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他神态自若地反问众臣。 “除了神官九游,列位仙家可有前往焰山,对付食火兽更合适的人选?” “这…” 众臣集体语塞。 鳌族体质特殊,只有非常时刻才有非常之用,也许平日里看不出来,一旦用上,就是非他不可。这是上天赋予这位太上神官的能力,也是天境历代帝君倚重她的原因。 “都回吧。”白宴行走回桌前龙息椅前坐下,摸着茶杯上雕刻的轩荣花道,“此事无需再议。” 他已选定段九游去焰山摘藤,但是在此之前,她要试试那把新剑,他便给她时间去试。 由于帝君纵容,天境整整七日都是雷云天气。 新铸的大宝剑意料之中没能给段九游一个了断,她连续使用三次,又在其他方向想了一些“死招”。总体方法跟之前相差不大,剑阵,利光,甚至去万枯山引了一趟凶恶之气。 段九游作死作得认真,没有任何一次没尽全力。 自从知道天定之主机缘之后,她就一直向着两个方向在努力。 一,感化帝疆,让他统领三界,顺便把她“送走”。 二,求死。万一能死成呢?不比每日跟那位天定之主置气,费心钻营“教导”之法轻松? 可惜她的愿望很难轻松实现,一番“玩命折腾”之后,依旧是上天入地都没死成。 她拄着下巴坐在地息山顶发脾气,每次努力过后,都要低落愤懑很久。 白宴行等了段九游八日,直至第九日天境彻底放晴,没有任何电闪雷鸣,才着典仪仙官去地息山传旨。 说是旨意,实际更像是带过来一句话,大意是他许久不见神官,十分想念,让她次日早朝一叙。 朝臣应卯本是天经地义,就算没有这道旨意,段九游也应按时出班。但是她这人不受管教,白宴行怕没人喊她,她又继续寻找“能死”的神兵利器,和夺命毒药去了。 第二日朝臣应卯,段九游迟迟没有现身,侯在千系门外等待进殿的仙官们三五成群聚作一团,谈论的全部都是——她可真是太不像话了! “段九游从第一任帝君开始就没准时上过朝,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仙臣录》上明明白白记载的!” “据说她这次上朝,还是帝君近侍亲自传旨,连应卯都要君上亲请了,我看以后别称她做神官,直接叫太上帝君算了!” “诶?这话也是浑说的?” “怎么是浑说?她段九游敢不顾天规臣律,就要做好被骂的准——” “砰!” 一顶六角飞檐蓝缎官轿忽然从天而降,笔直落入人群,议论的仙官躲闪不及,被荡出的神光当场撞飞,摔出一个五体投地。 “你是上朝还是杀人!” 仙官们激愤难当,卷起袖子就要理论。 轿内帘子一挑,又将他们的话压了下去。 来人一身缎紫绣金曳地官袍,头戴九珠朝冠,身佩双纹朝珠,五官乍一看清灵肃穆,细一看,她揣着袖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正是众臣口中十分不像话的太上神官段九游。 这轿子华贵,本应由六名轿夫抬至千系门外,方是它真正要彰显的排场。但是段九游起晚了,换好衣服之后被弟子连劝带塞进轿子里,轿夫都没用,直接由一人扛在肩上,向后做了一个拉弓,从自家后院扔了过来。 她没听见那些人的议论,议论的人反而不肯罢休,尤其被轿子撞飞那个,辈分算起来还是白宴行他表叔,一群龙族宗亲冲过去将人扶起来,张口就是一句——“段九游!你好大的排场,连我龙族宗亲都不放在眼里!” 龙族宗亲是什么玩意儿? 段老祖目中无人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下巴向上一抬。 她往天上看,分明还有一炷香才至卯时正刻,脸上也现出几分不痛快,心说何必来这么早!她就说吃完早饭再来,都是那群没事闲的弟子,说什么她出班太差,好不容易去一次,务必不要迟到。 她出班又不是今天才差,何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再者,她人缘不好,官声奇差,来了也没人跟她聊天,除了自己傻站着,就是遇上一些主动找茬儿的蠢货。 她没睡醒,想找个地方靠一靠,迎面就是一道门廊,廊下立着几根柱子,她选中了一根看着最顺眼的。 龙族宗亲们眼看段九游朝门廊方向去了,仿佛他们刚才的怒斥,是平地一声狗叫。 宗亲们颜面尽失,噌噌几步截住段九游去路。嘴里喋喋不休,非要段九游向伤者赔罪,“帽子”一顶盖过一顶,一说她不敬龙族,二说她藐视天威。 段九游听了一会儿,嘴角微弯,身后升起虚影,现出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那是段九游的法相,山海云中鳌的正身! 龙族宗亲强自镇定:“这里可是千系门!身后就是隆盛殿,你敢惊扰帝君?” 法相呼啸而来,火苗一般蹿高数米,云中鳌张开巨口,俯冲而至,惊得一干龙族本能幻出本体防御。 阴影内传出几声惊惧的龙啸,张口欲吞的巨鳌却没再前行。阴影入潮褪去,如来时一样,化成了段九游脚下的一个影子,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恶作剧。 段九游目不斜视路过众人,找到那根早已看中的柱子,双手交叉掖在胸前,歪头一靠。 她并未唤出真正的法相,只是用虚影跟他们“贴了个脸”,云中鳌简单探了个头,就吓出了一地颤颤巍巍的龙族宗亲。 ——这届宗亲不太行啊,竟然没有一根硬骨头。 这般想着,段九游朝隆盛殿方向看了一眼。 她知道那里有双眼睛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天境无论由谁掌权,都难免摊上几号仗势欺人的同宗人物,这些人跟帝君沾亲带故,私下里拉帮结派,帝君们不便直接教训,便要找个混不吝的“悍臣”压一压他们的势头。 段九游今日便当了一回白宴行的“悍臣”。 她对这种“角色”并不陌生,一来常“演”,“教书育人”的事儿没少做,帝君们拿她去当出头鸟,她早习惯了时刻成为他们手里的刀;二来是看不上这类混吃等死,蒙荫靠祖的纨绔子弟。 第39章 那她看得上谁呢? 段九游闲来无事,当真思索起了这个问题,视线随意一瞥,恰好对上掌药仙尊的位置。 围观众臣暗暗观察她的神色,感觉段九游最初应是没打算理会这人,别开脸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堆起满脸笑意,冲对方熟稔一笑。 “严阔仙尊,好久不见呐!” 那副亲切模样,简直要让群臣怀疑,之前打死严阔亲侄子的人不是她了! 第36章 坐到这里来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严阔与段九游有杀侄之仇,平日就算遇见,也决不说话。 这人是个讲体面的人物,心里再恨,面上也没有太激烈的表情,他只是单纯的装作看不见她,然后在有人弹劾段九游时,默默递上一封附议的折子,字数一定在千字以上,仿佛袖子里永远揣着“一本”骂段九游的“脏话”。 段九游知道严阔看不上她,但她体内的功德灵力只能借他手里的茯灵丹为引,才能凝结成丹,所以今日态度相当客气,甚至走上前去,笑眉笑眼地对他拱了拱手。 “最近身体可还康健?” 严阔没说话,眼里运着一团火,双臂一展,画出一个太极,招下一大片箭阵! 严阔要杀段九游,明知杀不死,也要出这口恶气。 按说两人恩怨年深日久,要说出气,早在万八千年前,严阔就跟段九游拼过命了。那时他侄子刚死,情绪激愤难挡,如今时过境迁,即便看不顺眼,也不至如此大动干戈。 坏就坏在段九游刚才吓唬的那些龙族宗亲里,混着严阔的重外甥。 段九游不知道严阔重外甥在里面,严阔则是认为,她原本要吓唬的就是他重外甥!不然她从来不与他打招呼,何以刚在龙族宗亲面前“立了威”,转头就到他面前“嬉皮笑脸”? 严阔气得手抖,咬着牙说:“段九游你欺人太甚!杀我侄儿不说,如今还要来戏弄我重外甥!你是见不得我严家有小辈?” 段九游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冤。 “…我是没想到你重外甥会跟那群傻啦吧唧的宗室子弟玩儿在一起。” 宗室子弟也很无辜:“她说谁傻啦吧唧?” “他愿意跟谁玩儿就跟谁玩儿,我都不管你管什么!” 严阔仙尊新仇叠旧恨,加上昨天晚上炼坏了两炉丹,起手招来黄尘宫的太极飞箭阵,下定决心要跟段九游一决生死。 这要是换成别的玩意儿或许新鲜,可箭阵这东西,别说是箭羽了,哪怕是千八百柄长剑,段老祖自己都不知招了多少回。 她死不了,所以也没还手,任由那密密麻麻的箭雨将自己淹没。 段老祖自觉只是蹭破了层油皮,但放别人眼里,这件事情闹得挺大。 一是延误了早朝的时辰,二是开创了在朝官员,在帝君眼皮子底下解决个人恩怨的先例。 天规臣律都因今日这场“打架斗殴”,多添了一条“一经发现,严惩不贷,损毁之后立即修复赔偿”的条陈。 段九游又出名了,严阔也出名了。 负责记录天境外史的书官们高兴坏了。谁说天境岁月悠悠,空空静静,段老祖一来,这不就热闹起来了吗? 帝君象征性地说了两句,两位毕竟都是老臣了,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三十六州的仙山还要老,但严阔毕竟出手在先,所以暂被要求回家反省,段九游也要跟着走,被帝君近侍叫住,请到隆盛殿内治伤。 其实她身上的伤根本不用治,鳌族体魄强韧,伤口从来都是不治而愈,于是很多人都猜测,白宴行将她扣下来,是担心她下朝路上找严阔的麻烦。 包括段九游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真不知道他外甥在里面。” 隆盛殿里传来说话声,不时夹杂利器摔落在地的声响。 这是位于大殿之后的一处偏殿,是白宴行批复奏折所用的书房。段九游在与他一桌之隔的距离里,一边拆箭一边跟白宴行说话。 “你也不必扣着我,我不会去找严阔的麻烦,我现在巴结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路上堵他。” 白宴行坐在椅子上看段九游拆箭,心说自己何曾是想扣她,分明是许久未见,想多见见。 而她似乎天生没长一颗能够洞悉这种情感的脑袋,进来之后也没多瞧他,一心一意只顾拆箭。 她对这套“活儿”很熟练。 肩膀、脚掌、胳膊,甚至头顶都插着几根箭羽,箭身扎得很深,拔箭时引出的血却不多。这是鳌族的特性,除非伤及脏腑,动了根本,否则看上去都是轻伤。 她出血不多,流速也慢,隔着繁复交叠的大袍,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有穿透手掌的那支最为直观。 箭羽扎透手心,箭尖凝着血浆,段九游翻转掌心,手背向下,另一只手握住箭身,用力一拔! 乌木长桌上溅出了一条血渍。 殿里没留伺候的人,段九游抽空看了一眼,拆掉最后一支扎在脚面上的箭,打算去找条擦桌子的抹布进来。 她记得白宴行带她进来时,殿里还有两个正在打扫的仙鬟,他们进来得突然,其中一个还在躲懒,白宴行令她们下去时,躲懒的那个落了只粗布帕子在地上。 段九游埋头寻找,裙子太长,便用手抓着提起一点,手上的血窟窿猩红刺眼,尤其扎眼。 白宴行深吸了一口气,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过来。”他说。 段九游惊讶地看向他,心说怎么连他也开始没大没小了。 白宴行知道,这声称呼让段九游不习惯了。 他从来称她为神官,客气中带一点疏离,这是身为年轻帝君对九朝元老应有的尊敬,但不是他白宴行自己想对她的称呼。 殿内没有旁人,他便不是高座主位的帝君,他忍了这么久没去找她,今日难得相见,用一次你我,不算过分吧? 段九游眼里疑惑不减,白宴行只作未闻,向身侧小椅虚按一下。 “坐到这里来。” “桌上有血。” 段九游抬了抬下巴,仍然执着桌上那些血迹。 白宴行脸上似有无奈,抬袖一拂,便“擦”去了血渍。 这是法修里最无用处的清洁咒,修为低于神尊的学不会,已是神尊的,日常都有仙鬟近侍伺候饮食起居,更用不上。 段九游在术法上是块“白瓜”,为数不多的几样基本法术全靠死记硬背,看见这一幕颇有些惊奇。 不过她一点都不自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拖着裙子在白宴行指定的小椅上坐下,看着白宴行。 她不知道他叫她过来做什么。 白宴行起身去多宝阁拿了只白瓷罐子,坐下之后大致扫了一下她的伤处,神情里现出几分迷茫。 他想为她上药,但她伤得太杂,很多地方都需脱了衣裳才能处置。 他觉得自己冲动了。 短暂沉默之后,白宴行示意段九游将伤得最明显的左手摆到桌面上。 “擦点药,好得快。” 段九游没想到白宴行将她留下,竟真是为了给她治伤,面带奇色地提醒:“帝君莫不是忘了,我是伤不坏的体质,这些大伤小伤,最多六个时辰就能自愈了。” ——他这良药,能比她自愈速度还快? 这句话段九游忍着没说,避免白宴行尴尬。 饶是如此,白宴行也听出了自家神官的话外之音。他没忘记她的特殊体质,她所有跟别人的不同之处他都记在心里。 “我知道你好的快,但我看着疼。” 白宴行这话说得很轻,一字一句却又清晰非常,他想让她明白一些心思,又不想挑得太明。可他这样玲珑百转,段九游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同样的话,段九游在帝疆口中也听到过,但是他不像白宴行这么体贴,说话时的语气也没这么温和。 帝疆的脸是冷的,薄唇紧抿,眉心微蹙,仿佛她下次再敢如此,他就亲手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窟窿。 他那天没有给她上药,当然,心口位置也不方便上,他带她回招招城,两人都很疲惫,她伏在他膝盖上昏昏欲睡,蒙眬里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轻抚她的长发,然后手指愈发向下,摸到脖子——捂手! 回忆里勉强称得上温存的画面,琉璃珠子一般,“砰”地一声碎了一地。 段九游气得咬牙,愤怒之余忽然觉得此人简直无可救药! 白宴行不知道段九游为何这般表情。 方才的话确实有些越界,但也不至让人咬牙切齿?他皱眉思忖,也有一些头疼。 白宴行对段九游是一见钟情。 没遇见她之前,他并未想过自己将来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子。 夺天一战,段九游率领鳌族瞬息击杀帝疆,落地之后自鳌身法相里跳出人身。 ——那是一个手持红藤法仗,身着绯色长裙的小姑娘形象。她生得清灵可人,眉宇间总似隐着几分笑意,嫩白一双小手拄着一根红藤杖,少女一般蹦跳几步,说得竟是:老身恭贺新帝,统领三界。 第40章 她夺下江山,又亲手将江山相送,他反应不及,心中虽有答案,却又实在与面前之人对不上号。 她笑得嚣张可爱,似能勘破人心,说——“没错,我就是地息山的段九游!” 太上神官,九朝元老。他其实很早就听过她的大名,只是没想到真实的她是这般模样。 她亲手将他送上帝位,从夺天到登基,前后不过两日时间。她比他还要喜气洋洋,甚至主动布置宫殿,为他绣了帝袍上的一颗襻纽。 她绣工一般,真是难看,她要拆下他却不舍。 可惜他没能满足她想死的心愿。 十帝机缘,白宴行至今不知是真是假,她没死成,成日作死,他想留她,又不知如何才能留住。 他对她的心思一直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纵容和喜欢,本就不该存在于君臣关系之中,他让它存在了,甚至故意放任它存在,上次去地息宫见她,他说过的想与她结成仙侣的话,也从来不是戏言。 只是白宴行这人不像帝疆那么直白,总是迂回婉转,百样折转,今日这句“心疼”,段九游若是当真话听了,自然最好,若是以为他随口一说,那他下次就多制造几次“误会”。 第37章 他就没长一张好人脸 老祖她一心求死 白宴行心里百转千回,段九游这边只有一根筋。 她觉得白宴行在体恤她这个老臣,也许出自真心,也许是无可奈何,她见过太多迁就她的帝君,白宴行这样的关怀对她来讲并不稀奇。 长辈受伤了,做小辈的关怀心疼,不是常理? 于是整理神情,换上一副崭新面孔,“回报”白宴行。 “君上如此体恤老臣,老臣实在感动非常!” 白宴行刚一回神就看到段九游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她表情活跃他知道,心思跳脱他也知道,至于感动么?白宴行没看出来,特意强调的“老臣”二字也将两人的关系拉得太远了。 他不喜她在没人的时候在他面前称臣,偏偏两人确实是君臣关系,于是干脆不接话茬儿,接着段九游之前的话问:“你为何要巴结严阔?” 段九游方才说自己不会去找严阔麻烦,似乎是有事要求他? 九游也未对白宴行隐瞒,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他宫里的茯灵丹。这丹经天河水化开,加上百足、容和草、角生莲等,再至老君炉中淬炼七七四十九天,便可炼制成断仙散。我打算闭关炼药,毒死自己,如今只差这一丸茯苓丹。” 段九游是根“老油条”,真话假话掺着说,白宴行不疑有他。 一来她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二来她天天想死。 他拦不住她,但是段九游想从严阔手里要出茯苓丹来,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问九游:“你准备怎么从严阔手里要出茯苓丹?” 段九游回得脸不红心不跳:“之前没想出来怎么要,现在不是让他扎了吗?我一下都没还手,他不该赔我一些药丸补偿?” 白宴行说:“你原是为了这个才不还手的?” 段九游认真道:“你觉得他会给吗?” 白宴行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 “摆明是在讹人的事儿,你打算让严阔再在隆盛殿前下一场箭雨?” 段九游厚颜无耻地说:“帝君推波助澜一下不就成了?” 白宴行没说话,继续拿沾着药膏的药勺给段九游“补”手上的“窟窿”。 他要脸,不可能去造那个孽。 段九游丧气地动了动手指,明显是不想让他再涂了。 白宴行多敏感一个人,光从手指头上就能看出她的不耐烦。 她的伤不痛不痒,他非要给她上药,手背上的药还没填满呢,手心部分的血窟窿已经开始愈合了。 “总得师出有名吧。”白宴行叹了口气。 “窟窿”填得差不多后,他拿纱布一圈圈给她缠上,边包扎边说,“焰山这趟,你把碧竹藤带回来,我便将茯苓丹作为赏赐送给你。” “焰山碧竹藤?” 今日早朝太热闹,反而将这件事情压了下来,白宴行给段九游说起招招城的事儿,越听越让她心惊。 她没想到她跟帝疆离开后,招招城竟然闹出这么大动静,心情此起彼伏,直至白宴行说,结界是被小四季破坏的,才算平静下来。 白宴行说:“那孩子不知道攒心莲是阵眼,离开渡河岸口时摘走了两朵攒心莲,如今我们要助渡衡修复结界,必须再采两支碧竹藤为阵,栽进河水之中,方能维持结界的稳固。” 但是这事儿在白宴行这里依然存有疑问,他翻开一个方形盒子,拿出两片琉璃似的冰蓝色碎片。 他说:“我去过一趟招招城,带回了两片结界碎片,其中一片颜色深蓝,是结界完好无损时的正常颜色,另一片颜色清浅,壁身也较正常厚度薄了几分,倒像是在恢复途中被撞碎的。” 这让他想象出一种可能——招招城的结界之前就破坏过一次,那人为了不惊动渡衡,想办法修复了,四季摘花是在那人离开之后,阴差阳错掩盖了初次破坏的痕迹。 段九游接过其中一块碎片。 她自然知道结界被修复过,只是此刻越是遮掩越引人怀疑,不如顺着白宴行的逻辑分析。 “所以帝君怀疑,这结界之前就破过一次?” 白宴行神色复杂地点头道:“只是这三界之内,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呢?上古帝君布下的结界,就算神尊一级的法修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复原,除非……” 段九游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桌上有盘桃花酥,段九游伸长胳膊抓了一块咬在嘴里,自然道:“除非什么?” 她在地息宫里就有吃茶点的习惯,白宴行特意备了一些,见她喜欢,推到离她更近的位置才继续道。 “除非帝疆还活着。” “帝疆?”这个答案简直是天方夜谭,段九游不含情绪的道,“湛卢之锋碎魂断神,除了杀不死我,这世间神魔只要被它击中要害,绝无可能再有生还之机。” 这话确实不假,湛卢是上古神剑之首,素有“屠生”之名,当年霍乱三界的凶神阎破都死在湛卢之下,更别说被湛卢刺穿心脏的帝疆了。 “我也觉得不可能。”这也是让白宴行最想不明白的地方,“可除他以外,实在没有第二种可能。众人都道荒族以攻击类术法见长,罕有人知他们领主一脉更擅修复之法。万物归元,无相结阵,能破也能补。帝疆在这方面造诣极高,修复招招城这样的结界,对他而言易如反掌,若我有他一半天赋,也不必让你去焰山取什么碧竹藤了。” 帝疆能在没有阵眼支撑的情况下,将结界修补如初,白宴行却必须借助外力,重塑阵眼,方能织阵。 段九游奇道:“你为何这样夸他?” 两人曾是劲敌,两族亦是水火不容,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贬低敌国宵小,不配与尔一战吗? 白宴行无奈一笑:“事实就是如此,他的术法修为确实在我之上,有何不能认同?” 段九游从未听任何一任帝君如此公平地谈论过自己的对手,白宴行说得云淡风轻,反而使人生出一种敬重。 至此刻,段九游才重新认真端详白宴行。 她发现自己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地息山的云椅上,她跟他说她要去死,他的表情无奈而平静,亦如此刻这般神态。 天境气氛祥和,隆盛殿端正肃穆,这样世界里的领主,本来就该身着一身皓白帝袍,平和安静地俯视他的江山和臣民。 白宴行眼里有悲悯,有容得下天地臣民的宽厚仁心。 如果这位置换做帝疆来坐会是怎样情景?段九游短暂想象了一下画面。 坐姿一定不会如白宴行这般端正,那是个自由散漫的人,大抵会以手支头,侧卧在大殿之上,闲适地听人回禀各地见闻。 他年纪还轻,却有寒山一般的威压,玄袍在身,看似浓烈,又似清静,淡漠冷厉的少年面孔,眼里全是生杀予夺。你因他一身气场而惧怕他的威严,而他很有可能招你进殿,只是为了听听三界里的八卦。 ——他就没长一张好人脸!但凡眉宇之间有点善的成分,夺天那日,她也不至于毫不犹豫地选择白宴行。 段九游一面在心里腹诽,一面对白宴行道:“莫说帝疆不可能还活着,就算活着,为何会出现在招招城,又为何要破了城中结界又修复?” 这些超出常理的问题,在不知道答案的前提下,确实匪夷所思。 白宴行眼中迷茫更盛。 帝疆活着这件事已然很不可能,活了,还跑到招招城里打碎结界又给补上? 他在脑海里勾勒出画面,实在不是帝疆做派,除非他疯了。 而他之所以会跟段九游说起这件事,正是因为帝疆是她亲手所杀。 两族交战,段九游为天择主,他是她亲选的帝君,亦亲眼见证了帝疆元神的陨灭,白宴行没有怀疑段九游的理由。 第41章 段九游知道白宴行信任她,但她心里并不安生。 功德灵力“丢”了两成,她一直疑惑去了哪里,如今小四季忽然成人,招招城结界又破,变相说明,那两成灵力落在了小四季和柳天时二人身上。 若这灵力能洗去之前的忘念咒,那么她与帝疆去过招招城的事情,便多了两个知情人。 ——得尽快找到她们两个才行! 段九游暗暗心焦,一面将手里剩余的桃花酥扔进嘴里,一面问:“结界不是因四季妖误拔攒心莲才裂开的吗?若是之前就被破过一次,定然是其中一颗攒心莲被摘了,小四季究竟摘的是一朵还是两朵,待寻到四季,自然能有结论。” 白宴行嗯了一声,研究着结界碎片说:“人找到了,你吃的桃花酥就是她做的。” 第38章 你怎么来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哦?” 段九游压下眼,敛住震惊,凝着眼前的桃花酥道:“一个气象之妖还会做点心?可真是多才多艺,什么时候捉到的?” 白宴行说:“此事说来也奇怪,各路天兵上天入地找了五日都未寻到,没想到她自己飘到隆盛殿来了。不过我们在这孩子嘴里问不出东西,她乱了心智,口不能言,也不会写字,我不忍为难一个孩子,便将她留在隆盛殿内。她心思纯善,常去后厨帮忙,经常在我桌上放些茶点,我记得你爱吃桃花酥,便让她做了这些。” “乱了心智?”段九游生出疑惑,“可找医仙看过?” 白宴行说看过了:“说是孩子年纪太小,突然闯下祸事,乱了心神,他们对症医治,已经吃了几副药下去,只是暂时还未见效。” “如此。”段九游靠坐到椅子上,似烦闷似感叹道,“便只能等她清醒再做盘问了。” 说完饮了一口桌上的茶,似乎觉得自己没帮上忙,多少有些无用,看着白宴行道:“我脑子生得比旁人简单,看不出一些弯弯绕绕,无法替君上分忧,但若需要动武,我倒是有身力气,届时只需遣一人去地息山报信,定会竭尽全力。” 段九游生了一张真诚无比的脸,眼神天真干净,一点复杂的因素都没有。 白宴行被她看得一笑:“你不作死了?” 九游认真思索道:“没死成前,都听君上吩咐,不过焰山一趟……” 她旧话重提,是担心白宴行忘了对她的赏赐。 白宴行对上段九游的视线,心里想:多没辙,她就那么看着你,还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儿。偏她一点不是装的,旁人觉得“可怜”,实际她只是死命盯着人家等答案。 “君无戏言。”白宴行轻笑,像在安抚一只随时会奓毛的幼兽,若非担心她拒绝,甚至想在头上轻抚两下。 他应承她的,就一定会给她办。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 段九游从隆盛殿出来后,神色一路如常,直至坐回官轿之中才沉沉叹出一口气。 招招城一遭,留下太多尾巴,若非四季被“封口”,只怕疑点还会更多。 她没有造反的经验,脑子不够用,准备也不充足,忽然跳出这么一档子事,就让她乱了心神。 她不相信小四季是被吓疯的,白宴行虽然没说,但也一定不相信这个答案。 只是封印四季神智的人并未给他留下任何破绽和线索,医仙查不出异常,白宴行也看不出异样,而能做出这件事情的人,段九游想来想去只有帝疆! 可他是如何发现招招城出事的?又是如何遇到的小四季的?连她都是入朝之后才知道的前因后果,难道天境朝堂之中,也有荒族的人?! 段九游理不清这些思绪,刚从官轿中下来,就被赶来接驾的弟子告知了另一个消息。 “老祖,咱们宫里来了一只异兽,凶死了。” 地息宫里来了一只异兽,它在宫里溜达,弟子们以为它是哪位仙家走失的神兽,不停询问情况,它一概不理。 “它像认识路一般,简单逛了一圈便朝您的寝宫去了,我们想拦它,它一个回眸便将我们震出数米。” 段九游脚下不停,一路听着弟子回禀,弟子们小跑跟在一侧,月白公服上全是摔出去时,蹭在身上的土。 “它直接上了您的小榻,还用嘴叼着,给自己盖了被,我们再次阻止——” “这异兽身形多大?”段九游步子一停,打断弟子。 她殿里那张罗汉榻虽说不小,也不该容得下身形巨大的异兽。 “就……”弟子神色窘迫,双臂张开又缩回去一点,比了一个枕头那么大的距离,“就这么大。” 段九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们管这么大的东西叫异兽?还特别凶?” “真的特别凶!”弟子们异口同声,用力点头,“它长得像狼,毛色银白,身形确实不大,可那眼神冷得骇人,仿佛一眼就能刺穿人心。” 狼? 段九游心里明明有了一个答案,一听是狼又犹豫起来。 弟子说:“我们见它似有疲惫之态,拿了些水和食物装在瓷盆里,放在离榻不远的方桌上,它看了一眼,虚爪一抬,隔空就掀翻了。” “它在您寝殿睡了有一会儿了,对我们没有防备,只是布下一道结界,我们不能靠近它,它也没伤害我们。” 听到此刻,段九游认为八九不离十了。 她提起裙摆,摘下头上坠人的九珠朝冠,随手一抛,自有弟子接住,她行得快,几步冲进殿内。 常睡的软榻上果然卧着一匹毛色银白的小狼,她这边一只脚刚跨进内殿,它的眼睛就睁开了。 段九游看它揣着小爪趴在软枕上的姿势,几乎立时想到某人走到哪里都松散躺卧的姿态,心里五味杂陈,转身阻住身后弟子,留下一句“守好门户”便将殿门关了起来。 弟子得了吩咐,不敢怠慢,深知来者身份必然不小,暗暗交换一个“我们要管好自己的嘴,不能对外面泄露分毫”的眼神,分散至地息山各处,以便有外人来访时及时通报。 寝殿里,小狼张嘴打了一个呵欠,氤氲着水汽的眼里透出几分兴味。 段九游神色烦闷,当着它的面摘掉一身繁重朝珠,脱下大袍,去屏风之后换了一身轻便长裙,才一屁股坐到小塌上,似惊又怒地说:“你怎么来了?” 小狼神情高傲,脸上似有得意之色。 段九游端详半晌又道:“为什么是狼呢?你就算要遮掩原身,也该形似白狗,其实你这个耳朵就是狗耳朵,狼耳比这个要尖,更像狗……” 小狼眼神温度骤降。 犼族类犬一事,他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就是因为段九游成日在他面前狗啊狗的,他才十分忌讳与狗相关。 “不然我现在变回原身,去外面走一圈?” 不知道为什么,帝疆声音一出来,段九游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就这样松懈了下来。 她得承认,在猜到他出现在自己寝宫的那一刻,在隆盛殿内的种种担忧便有了安放的地方。 她可以尽情跟他讨论接下来的对策,不必与谁斡旋,也不必注意用词,与此同时又很矛盾,觉得他不该出来,尤其是不该到这里来。 她看着他道:“四季身上的封印是你下的吧?” “不然是你下的?”帝疆声气儿一贯冷淡,臭着一张狼脸。 “你是怎么遇到四季的?还有柳天时,她去了哪里,为何神器归位的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她不是跟齐星河一起出来了吗?我跟你说,现在柳天时这个人非常危险,我们不是丢了两成功德灵力吗?她跟小四季,她们的记忆,还有忘念咒。” 段九游心急,嘴也急,帝疆拍了拍她的手,说:“柳天时在临培山赵奉礼那里。” 段九游看着手背上的狼爪,神情比之前在隆盛殿时还要复杂,她说:“你什么时候能变回来?” 他这个样子,她真的很容易走神,并且非常想抱着他的脑袋揉一会儿!她喜欢毛茸动物! “这次灵力消耗太大,恢复之后才能变回人身。” 帝疆不知道段九游对他的毛绒身子起了歹意,收回狼爪改成之前揣手的舒适姿势。 他说:“你说得没错,四季和柳天时都因功德灵力恢复了记忆,柳天时为了能跟齐星河在一起,对他说明了真相,齐星河答应会带柳天时走,却在封官之后在饭食里下毒,要柳天时的命。 “原来他很早就搭上了玉成仙尊家的仙子,想借对方之力谋取更大的官职,柳天时拼死逃出,奄奄一息之时被恰好路过的小四季救下。柳天时本想带小四季回到赵奉礼身边,揭穿齐星河的阴谋,不想齐星河先柳天时一步,在赵奉礼处埋伏了人手,柳天时走投无路,只能跑来十境找你。 “她那时还不知你回了天境,只知道你跟我住在十境,她想向你我寻求帮助,却因天海石门阻隔,无法进入十境,她倒也聪明,以身体撞击石门,被你留在石门处的弟子听到声音,以为你回来了,误打误撞放了柳天时和小四季进来。” 第42章 帝疆说到这里顿了顿,段九游不明其意,还在等他下文,直到帝疆亲口说:“渴了。” 他说了这么半天,一口水都没有。 “哦——”段九游穿鞋下榻。 这还真不怪她没眼力见,这事要是放在过去,他一个细微表情,或是视线往茶杯上一落,她自然知道他要喝水,可你看他现在一张狼脸,除了眼神有变化,其他都是一个表情。 段九游去给他倒了杯茶,用的是自己常用的琉璃茶具,小榻上没有放茶具的地方,段九游一只手端着,帝疆抖抖身上的毛站起来,埋头喝水。 段九游盯着他毛绒绒的耳朵,怎么看怎么想抓一把。而当她反应过来时,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帝疆的一只耳朵。 一人一狼相距很近,帝疆抬起眼睛看她,并未阻止,埋头喝了几口之后,复一抬眼。 他在她身上嗅到一股白宴行身上的味儿。 第39章 你连话都说不明白? 老祖她一心求死 天晟龙族喜欢用冷香,寒山木上切下一片,用做熏香。这是领主一脉专用香料,用以区分贵族与平民,帝王与臣工。 除此之外衣饰也有讲究,皓白只能神族用,其次是深竹月、碧玉石、苍绿,再下则为琥珀。 嘴上推崇仁同一视,等量齐观,实际从上至下,一直有明确的等级制度,段九游在朝廷里是特例,坏了太多规矩,所以处处被龙族针对。 荒族与龙族恰恰相反,帝王与臣工之间没有过分细节的约束,臣子常服甚至可与领主同色,优点是思想开化,自由随意,敢于直言。 ——缺点是过于直言!譬如封臣之流,不长脑子也敢在帝疆面前“指点江山”。 不过此刻,让帝疆在意的并非龙族特有的冷香,而是段九游身上混杂的一股清苦的药味儿,那是龙族圣药——天霜止血膏的气味,大战之时,亦是只有龙族贵胄可用。 段九游进门时,衣衫上的药味还要浓烈一些,她换了一身常服,依然没换去这身气味。 段九游见他打量自己,哦了一声。 “早朝时跟严阔那老小子打了一架,在隆盛殿涂了点药,现下已经好了。” 帝疆斜歪在枕头上,虽然是狼身,依然能看出纨绔贵族的懒散劲儿。 “就只伤在这里?” 他看着段九游左手缠绕的纱布道。 “当然不止这些。”段九游在身上比划,“那小老头招了一整片箭阵,这儿,后背,脑袋,脚上,还有胳膊……白宴行看不过去,在我身上用了将近一斤药,其实我根本不疼。” 这话委实有点夸张,段九游的原意是想让帝疆自省一番:同样都是看见我受伤,白宴行就知道给我涂药,你就只知捂手。 结果她没表达明确,导致帝疆很自然地产生了误会。 “你说谁给你涂的药?” 段九游重复说白宴行。 “我以为他将我扣下是担心我找严阔的麻烦,谁承想是给我治伤。” “你方才说,周身各处都受了伤?” 段九游说是。 她确实当场被扎成了刺猬,她以为帝疆关心的是她的伤势,实际帝疆理解的是:白宴行将段九游周身各处的伤,都涂了一遍! ——都涂了。 他在心里打磨这几个字。 这事儿按说跟他没有关系。 一来他跟段九游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二来—— 荒主大人怒极反笑,到底没劝住自己。 他看似音色平静地问段九游。 “他不知道你体质特殊,伤而不痛,用不着献这份儿殷勤?” 段九游说:“知道啊,我也觉得多此一举,但是他说看着疼,你之前不也说过这话么?我猜想,你们这些人大抵是没遇过如我这样不知疼的人物。” ——你算什么人物? ——他也配跟我比? 帝疆在心里把他们两个都骂了,呈现在段九游眼里的表情却很单调,只是一张冷漠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小狼脸。 段九游还要“添油加醋”——“他执意要涂,我便随他了。” “随他……”帝疆音色飘忽不定,似沉还淡。“你还真是不跟他分里外!” 帝疆心里那股火压不下去,沉到最后就变成了爱谁谁。 段九游眼见帝疆从床上跳下去了,枕头大小一匹幼狼的背影,走出了拂袖而去,掀翻整个天境的气势。 他不是什么恪守规矩礼法的人,整个荒族行事作风都是放浪形骸,但是他们有底线,比如九游身上的这些伤,他再看不下去也不会亲自给她治伤。 那是男人能碰的地方吗? 两人既不是身处荒郊野岭,又不是情况紧急,非治不可,用得着他白宴行上药? 段九游是个糊里糊涂的东西,这药上的不合规矩礼法,一定就是受白宴行哄骗。 他早知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 段九游不明所以,说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用不着你管! 帝疆独自生闷气,嘴上不说,心里在那儿“炸锅”。 段九游想了一会儿,以为帝疆是因她夸了白宴行才恼的,两人毕竟是对立关系,她跟白宴行不分里外,不就是跟帝疆生分吗? 于是一面懊恼自己不该没事儿找事,一面哄道:“我跟你当然最亲,跟他只是应酬。” 说完见帝疆没接茬,又软下几分语气道,“我知你不喜这人,可我现下与他毕竟是君臣关系,表面客气还是要维持一下的。” “你管这叫客气?”帝疆停下脚步回头,凉声讥讽,“你可真是客气到家了!” 他跟段九游吵架,究竟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他对段九游动了心思,无论两人在没在一起,他都将她视为他的人。 结果“他的人”脑子犯傻,心说这错都认到这个份儿上了,怎么还这么大脾气? “只是帮忙涂个药,又不是什么不能碰的地方,你若是不喜欢,下次我不让他涂便是了。” 这句话差点没把帝疆噎死。 她浑身上下都有伤,她说没有不能碰的地方。 帝疆脑子里跳出画面,一口气郁在胸口,直往头上顶。 “我竟不知神官这般大方!” “我才不知道你发哪门子脾气!” 段老祖岁数大、辈分高,自问认错态度已经非常好了,帝疆不依不饶,把她的脾气也牵了出来。 她说:“你如此看不上白宴行,白宴行却在背后夸你,今日当着我的面还说你术法修为均在他之上,是三界不可多得的奇才,若非两族对立,没准还能成为伙伴,你能不能有点容人之量?” “我凭什么容他?”这话简直越说越气。 这是能容的事儿吗?! 外面弟子不知发生了何事,耳听里面吵起来了,撞开殿门就往里冲,帝疆冷眼一视,悉数弹了出去。 殿外跌出一地鳌宗弟子。 九游气闷至极:“你做什么拿他们出气?” 帝疆咬牙切齿:“在你看来,哪些是他不能碰的地方?” 段九游没听明白:“他不能碰的地方多得很,难道要我一样一样说出来吗?你今日也是奇怪,问我这个做什么,白宴行只是帮我涂个手掌,有什么不能碰的?” “什么叫只涂个手掌?”帝疆气势恢宏,说到后面忽然一定。 “他——涂哪儿?” 段九游举起左手,一圈一圈拆开纱布:“手心啊!这里之前被箭羽穿出一个血窟窿,他挖了半罐药膏去填,我见他神态认真,一副非要将我治好的模样,便没阻止。你到底生的是什么气?” 是啊,他生得什么气? 第一次在人前发脾气的荒主大人整个定在了原地。 若说他之前身上的怒气是一把滔天大火,此刻便是被一盆冷水浇熄的一缕残烟。这烟在头上徘徊游转,最终变成另一串火苗,砸回头顶! 段九游不知道帝疆在这个过程里想了些什么,反正这人是走回来了,四肢一纵,软榻上便被他压下一个小坑。 殿门同时闭合,“嘭”地一声! 帝疆“闭目养神”,好一会儿,实在气不过一般,睁开眼睛对段九游道:“你连话都说不明白?!” 一只手跟全身各处能一样吗? 他还以为她被那小子连哄带骗占了便宜。结果一只不痛不痒的手,堆了半斤圣药,算起来还是她赚了! 段九游被他吼得一怔,想到他方才一副要找人寻仇的架势,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 “你以为白宴行——” 彻底反应过原委的段九游简直哭笑不得:“我与白宴行是在隆盛殿见的面,前殿有仙将都尉,后殿有仙寰近侍,白宴行堂堂帝君,又素有君子之名,怎么可能胡乱行事?再者我又不是傻子,这伤本来就不必医治,还能任由他全身各处治疗一遍?你自己爱动手动脚便觉旁人如你一般,是不是有点小人之心了?” 第43章 “我小人之心?”帝疆拿眼“刀”她。 ——是你不懂男人! 帝疆在心里冷哼。 白宴行就算手上老实,心里未必听话。哪个正经帝君会对臣下说,你身上有伤,我看着疼? 虽然这话帝疆自己也说过,但是他不讲理,由他自己说出来的就是有感而发,真心实意,换到白宴行那里就是猥琐至极,居心叵测,还东施效颦! 段九游手里还端着杯子呢,他方才喝到一半就走了,她先把杯子撂到一旁小几上,后才看向帝疆:“你刚才要干什么去?” 这话明显有逗趣儿的成分,帝疆没理段九游,又听见她问:“若是今日真像你想的那样,你待如何?” “小狼”重新揣手,独自平复之后,语气清淡道:“废他一对眼睛,一双手。” 他刚才就是这个打算。 段九游忍不住调侃:“就以现在的身形去?那未免也太可爱了些。” 帝疆听后一笑,眼里却冰寒一片:“我也觉得我很可爱。” 第40章 我也不是那任人唯亲的人呐 老祖她一心求死 这笑看得段九游心里一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帝疆不是在开玩笑! 地息宫与隆盛殿只需一个“疾行”便可到达,若非真动了这样的心思,怎会有刚才那样的杀气。 段九游表情僵硬:“这…也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 帝疆语气半笑半恼,仿佛一眼看进她心里:“若真如此,你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呢?” “当然是你。” 这话傻子都知道要谨慎回答。 段九游一点犹豫不敢有,她说:“你重伤未愈,若是贸然与白宴行动手,定会伤及自身,我自然是更担心你。” 帝疆眼中冷意未退:“若他日我恢复如初呢?” “仍然是你!” 其实段九游更担心白宴行。 帝疆若是大愈,整座天境都要翻转一副景象,段九游对白宴行有愧,不希望他死,但是帝疆心窄,今日若说了实话,他日两族交战,白宴行别说眼睛和手,命都难保! 她说得真诚,帝疆却并不好糊弄:“这话是为表忠心,还是心里真这么想的?” 段九游实在是没长什么心,对事对人都从大局出发。 情理上讲,她偏向白宴行,这人是她一手推上帝位的,她当时保了他做帝君,将来就要保他性命。 情感上说,她有些喜欢帝疆,这里面的原因很肤浅,就是帝疆这副薄情寡义的模样,合了她的心意。 她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喜欢的方向也很“偏门”。 虽然夺天之时,曾因帝疆眼中肃杀之气,判定他不适合为三界之主,私下里,在她的个人偏好之中,却极爱这种与众不同的“小狼崽子”。 不过段九游这人没有准脾气,即使喜欢也说不上有几分真诚。或者说,暂时还没意识到,真正动心的风险。 她胆大包天地摸了两下帝疆的狼头,说,“自然是真心的,我自入十境开始就没给自己留后路,我与白宴行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与你却是朝夕相处。咱们在一起有两个多月了吧?还抵不过一个外人不成?” 帝疆心说,“老东西”心眼比谁都多,他才说她不分里外,她立即向他表明立场。 “我跟你最好。”她又坚定一句。 帝疆笑了一声,至于心里信了多少,段九游实在拿不准。 “你还没说柳天时和小四季进来十境以后的事儿呢。”段九游继续追问之前的事。 一来确实好奇中间发生过什么,二来说多错多,不知哪句话又会惹恼这位阴晴不定的尊主大人,转移话题方为上策。 “进来还能如何?”帝疆漫不经心道,“你的人心里没了主意,便来荒宅寻我,一群人没头苍蝇似的在荒宅里乱转,柳天时一心找齐星河报仇,我就带她们出来了。” “既然是你带出来的,为什么小四季最后还是去了白宴行那里?” 段九游记得白宴行说过,小四季是自己走到隆盛殿请罚的。 “是我送过去的。”帝疆提起这事就满脸嫌弃,仿佛想起了某种不愉快的经历,“它年纪小,遇到事情就害怕,齐星河、白宴行的人马都在找她,它终日心神不宁,飘在我们头顶的云,不是下雨就是落雪,我嫌冷,带着实在累赘,就丢给白宴行了。” 段九游顺着逻辑道:“你怕这孩子管不住嘴,送去之前就在她身上用了封印之术,这样无论白宴行如何询问,都从四季嘴里问不出线索。” 帝疆说是,“四季性情单纯,稍微对她好点儿就任人唯亲,白宴行旁的不精,最会装好人,若是直接扔过去,怕是转头就把你我供出来了。”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段九游能听不出来吗? 她埋头搓了搓手:“我也不是那种涂一涂药就任人唯亲的人呐。” 她现在是“两朝为臣”,稍有偏颇就会让另一个不舒服,怎么把这碗水端平是件大学问。 “谁说你了?”帝疆要笑不笑,看得段九游心里又是一阵心虚。 她发现话题一旦涉及白宴行,帝疆的“醋味”就特别浓,不过也可以理解,两族对立多年,无论是领主还是族人之间,都存在很大芥蒂。 “为什么不对小四季用忘念咒呢?”段九游说,“同样的术法,封印之术会比忘念咒更消耗灵力,你元神伤损如此之大,动用封印之术极伤自身。” 帝疆说:“忘念咒不可频繁使用,短时间内施用两次,会让四季变成傻子。” 段九游没想到帝疆竟然这般“舍己为人”,他向来把灵力看得很重,两人为此还吵过一架,如今为了保护小四季,竟能如此舍得。 她心里高兴,惊喜道:“你开窍啦?小四季与你非亲非故,亦不是你荒族子民,你竟肯舍了灵力去保她,可见心有善根,不枉我平日一番苦心引导。” ——什么善根? ——你引导什么了? 帝疆一脸莫名其妙:“四季妖做过不少功德,我救她一次,她答应送我三千功德。稳赚不赔的买卖,费点灵力算什么。” 段九游笑容僵在脸上,隐隐产生不好的预感。 “那柳天时呢?” “赚得就更多了。”帝疆一样样细数,“她在赵奉礼身边时,为仙族兵士打磨过不少利器,兵士用利器保家卫国,驱逐恶族妖孽,足有上万功德。” ——好一个上万功德! 段九游气不打一处来,功德灵力本是用来引领帝疆主动行善之用,谁知他随手“捡漏”,当成“买卖”来做,没有一点走“正路”的意思。 若是照此发展,这人还没来得及“学好”,就已经大愈了! “这么说来,荒主大人很快就能补足灵力了?” “倒也没有。”帝疆语气不悦,“三十六洲争抢领主之位时,也有人找赵奉礼打磨兵器,这些兵器用来争抢地盘,满身杀戮,又将之前功德抵去不少,减算下来,也是三千。” “三千又三千,便是六千,六千功德便是整整二十成灵力,荒主大人随便出个门就将元神补回一半,真是稳赚不赔!” 帝疆忽略段九游的阴阳怪气,说:“不止,算上你那份儿能有二十四成,你问严阔要茯灵丹,不就是为了将体内四成功德灵力赠与我吗?” 段九游负气道:“您这算盘打得真精,可是那严阔恨我恨得牙痒,未必肯将茯灵丹相赠。” “不是还要去焰山吗?”帝疆漫声道,“两根碧竹藤换一颗茯灵丹,不算过分。” 段九游神色一凛。 白宴行应承她以碧竹藤讨换茯灵丹一事只有她一人知晓,帝疆是如何知道的? 有个问题段九游一早就想问了。 她说帝疆:“隆盛殿里,是不是也有你的人手?” 帝疆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这件事情并不难推敲。你带着一身伤回来,显然没与严阔动手,你单方面吃了亏,以白宴行的性子,定会追问原由。再以你的性子,必定会半真半假,编出一个理由,顺势问他要个恩典。他恰好要用你去焰山摘藤,正好借用此事,卖你一个人情,将茯灵丹作为赏赐给你。” 段九游看着恍若亲眼见证她与白宴行对话的帝疆,蓦然想到她老舅神归天外时说过的一句话:坐到他们这样位置的人,比的不仅是排兵布阵之谋,更是勘破人心之力。 帝疆也许还未在白宴行身边“布阵”,但朝廷内外,必定有他的人手,便是刚才他说要废白宴行一双眼睛一双手,也不是冲动行事。 段九游越想越心惊。 所以帝疆,一直都有自己的部署,哪怕是在不知道自己会复生的前提下,也在天昇龙族之中,留了后手。 “那你准备何时将人安插到他身边?” 帝疆慢抬眼峰,似有玩味,又似警告。 “九游,你该盼着我大愈,早日夺回帝君之位。” 第44章 其余这些都不需要她操心,他只要她无声看着,他大荒一族,是如何从龙族手里收回江山的。 第41章 老祖不会出事吧?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确实盼着帝疆早日成事,但是现在的帝疆,依旧是满身戾气,若他以这种方式夺回天境,那与夺天之时的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依旧容不下非我族类,依旧会对龙族赶尽杀绝! “太骁…” 她无可奈何时,总是喜欢叫他的字,之前如此称呼,是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现在这样称呼,是她忽然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帝疆仿佛看穿了她的担心,搭了一只狼爪在她手背上。 “两族交战,必有伤损,你提前操心这些事情也是无用。若有那日,我许你一个承诺,你提了,我便照办。” 这画面有些滑稽,段九游看着帝疆毛茸茸的“小手”,虽然拿不准他话里几分是真,也在无形之中得到一点安抚。 段九游暗想,也许一切并未如自己想象那般糟糕。毕竟他对自己,对周围的人,甚至小四季和柳天时,都留有余地。 此次得来的灵力,最多让帝疆恢复半数元神,她还有时间为他“重塑”一颗仁爱之心,何况帝疆,未必如表现出来的这般狠心。 “若这要求十分过分呢?”九游放松下来道。 “能有多过分。”帝疆凉笑一声,音色飘忽不定,“无非是留这个性命,保那个不死。” 她对白宴行和龙族的心,真能瞒得过他吗? “那可不一定,没准我野心勃勃,要做天境之主,请荒主让位于我,做我的不二臣呢?”段九游讨了个巧,堆着满脸笑意去看帝疆。 帝疆未置可否,段九游换了个话题道。 “四季身上的封印之术真没有破绽吗?白宴行到底是法修,你就不怕他看出什么来?” “招招城的结界碎片不是也让他起疑了吗?给他点时间慢慢想,实在想不出来的时候,再给他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段九游挨着他靠在软枕上,两人面对面说话。 “一个虽有疑点,但又说得过去的答案。” 帝疆卖了个关子,也可能是内容太多,懒于赘述。 他话少,今日与段九游的交谈,于他而言已经太多,他习惯独立决定布局,对下只有吩咐,没有商量。 帝疆不肯说,段九游也不便刨根问底,只是感慨:“想不到短短几日竟然发生这么多事。” 帝疆打了一个呵欠,眯着一对狼眼提醒段九游:“你作死都作了八天。” 这话听上去似乎在责备她无所作为。 段九游眨了眨眼,主动认错。 “我确实死得有些专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向,也确实没想到招招城会出事。说起来还要多谢你,要是没有你封住小四季的心神,估计今日我就出不了隆盛殿了。” “可是这事说起来也有你的问题,你要是不把四季那丫头送到白宴行手里,那四季——” 段九游停下来想了想。 四季好像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被齐星河的人抓到,跟柳天时一起被灭口,一种是被天境的人抓到,供出她和帝疆。 说到底,还是帝疆救了她们性命。 段九游想夸奖一下帝疆,转头看向他时,才发现帝疆已经睡着了。他的身体自损了元神之后就极是虚弱,为了不着痕迹地封印住小四季,一定消耗了不少灵力。 她歪在枕头上看他沉睡的狼脸,依然觉得他应该变成一条狗。 狗狗多乖啊,哪像狼这么锋利,但是这狼…… 她抓他的小狼爪,肉垫很凉,还是怕冷。 她将他向怀里拢,开始只是松松抱着,后面听见他舒适的“咕噜”声,又抱紧了一点,再紧一点。 有句话她忘了告诉他。 他能亲自过来,她挺开心的。 段九游抱着帝疆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太香,直从白天睡到了夜里,弟子们担心老祖出事,路过门口时总将脸贴在桃花绢纸上向里面望。 “实在不行,冲进去看看吧。” “还冲?你忘了咱们是怎么飞出来的了?” “那也不能一直这么等着吧?之前一直有说话声,后来就没动静了。” 弟子们操心死了,之前殿门被他们撞开过一次,小狼凶得要命,他们只知道老祖在跟它吵架,小狼气势凶猛,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他们飞的飞,摔的摔,虽然不疼,但心里知道打不过人家。 “这都入夜了,殿里也不掌灯,黑灯瞎火干什么呢?” “老祖不会出事吧?” “不知道啊,但是老祖能出什么事呢?” 这就得问你们自己了啊! 她能出什么事儿? 死不了伤不到的。 段九游自己糊里糊涂,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与众不同的傻,明明是一群不死不伤的东西,却长了一颗小心翼翼的心。 帝疆是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的。 他觉轻,不似段九游那般好睡,他被他们闹得心烦,起手“点”亮了一盏灯。 光色铺在人身上,便成了绢花纸上的两道影,弟子们趴窗一看,眼睛统一惊成了两颗黑豆。 绢纸单薄,轻纱薄雾一般透出床上一对男女。 男子曲肘,半躺半靠在小榻上,一腿屈膝,姿态随意,身前酣睡一名女子,衣裙凌乱,一条腿还搭在男子的腰上,男子似在撩动她的长发,朦胧里透着无限的旖旎。 “这…小狼成人啦??” 弟子们面红耳赤,谁也没想到关起门的内殿是如此香艳的画面。 内院是女弟子执事,男弟子进不来,只能在院外等消息,一见院内有光亮起,立即问道。 “老祖怎么样了?那凶兽没变大吧?我猜它来头不小,别再一口把咱们老祖吞了!” 院门被他们涌出了缝隙,惊得内院弟子连忙回身拦住。 殿内画面太过香艳,实在不适合他们逐一参观,内院弟子统一口径:“没事没事!老祖正在……修炼秘术,我等不便打扰,都去歇着去吧!” “秘术?老祖连内丹都没有,修的哪门子秘术?”院外有人不信,追问道,“那凶兽如何了?” 内院弟子一窘。 这让她们怎么说?难道要说凶兽变成了一个成年男子,被老祖“吃干抹净”了? 段九游风流名声在外,使得弟子很自然地联想到,这是老祖的新任相好。但是这话不便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只能含糊其辞。 “大抵是,降服了,哎呀别管了!” 说着使力一推,连哄带嚷,悉数带了出去。 帝疆淡一牵唇:“你门下弟子还挺上道。” 九游睡得正香,自然没有回复。 帝疆抓了段九游一缕青丝绕在手上,柔韧顺滑,像缠在手中的一段绸。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不知是长发被牵动的动作闹醒了她,还是房内烛光刺眼,段九游短暂睁眼,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埋头在他胸口睡了起来。 她乖起来极招人疼,冷漠如荒主大人也忍不住微笑。只是这笑持续得并不久,独属于天晟龙族的药香绕进鼻端,即便美人在怀也坏了兴致。 帝疆眼中笑意渐冷,起身下榻,推开了殿门。 “来人。” 第42章 段老祖的“短处”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是在温水里醒过来的,水汽氤氲的木桶外,站着两个惯常伺候她的女弟子,一个在往木桶里撒花瓣儿,一个在擦拭她的胳膊。 浴房里绕着轻轻浅浅的广寒香,那是她上一次去揽月宫游玩时,含山仙子所赠。 段九游极爱这香,平时都舍不得用,今日不知是谁这般会选,竟挑了这只。 “含山仙子的香,真是胜过世间万种滋味。” 段九游吸着鼻子,忽然睁眼,吓得两个女弟子一抖。 木桶里跌进半盆花瓣,其中一个率先回神,傻傻说:“老祖您醒了啊。” 不醒能睁眼吗? 段九游看看她们,理智逐渐回笼:“我之前不是在寝殿睡觉?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个问题似乎触发了某个不能提及的话题,两个丫头的脸“噌”地一红,犹如被热水烫过一般。 段九游见她们如此,更加疑惑:“谁让你们伺候我沐浴的?” 她怎么不记得她有过这个吩咐。 “这……” 要怎么说呀。 两个丫头开始相互推搡,情态扭捏,仿佛答案非常难以启齿。 段九游眉头渐蹙,直接点了一名弟子回话。 “翠鸮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翠鸮不敢不答,硬着头皮结巴道:“是,是狼尊让备的。您跟他睡到后半夜,估计……出了些汗,或者,反正是狼尊叫的水,我们都是按他吩咐准备的。” “对。”另一个补充,“被褥也重新换过一次。” 第45章 什么狼尊? 什么备水? 什么换被褥,还睡到后半夜? 段九游越听越不对劲,短暂将这些词汇一串联,明白过来了! “他变回来了?” “是。” “他人呢?!” 弟子回:“在隔壁沐浴呢……” 木桶里“哗啦”一声,段九游穿上小衣,绸裤,随手裹了件天青色浮云锦的锻袍就冲出来了。 大半夜叫水沐浴,他这不是毁她名节吗?!! “帝疆!” 隔壁浴房“云雾缭绕”,刚一拉开便似冲出了一团“大云”。 帝疆体内寒气太重,冷热交融,便成了这一室蒸煮般的“浓烟”。 段九游挥动大袖,在“云雾”里找人,废了半天力气才在浴池一侧找到“罪魁祸首”。 这池子由汉白砖石碓砌而成,乍一看跟帝疆在十境所用浴房相似,段九游在隔壁洗澡用的是木桶,跟帝疆这边一对比,简直寒酸到了极点! 她抱着胳膊坐到池边,张口就是一句:“荒主大人真会享受,让我洗木桶,自己跑来用浴池!” 她没气糊涂,虽然冲动跑来,却是背对浴池而坐,长发束在头顶,发尾处滴着水,露出一截细嫩的脖子,和愤怒的后脑勺。 帝疆含笑看她:“舍得醒了?” 音色慵懒,简直悠闲到了极点。 段九游冷笑:“都让人洗了,能不醒吗?” 帝疆说:“她们说你平时沐浴就是木桶,而且你睡的跟晕过去一样,放到浴池里怕你坐不稳、” “你管我坐不坐得稳呢?不对,我根本没说要沐浴!”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段九游咬牙切齿,简直要被他气死。 她说你说你醒了便醒了,继续睡就是了,做什么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房里睡了一个男人,我们从下午睡到后半夜,你还叫水沐浴!” “叫水怎么了?”帝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段九游看不见帝疆的表情,以为他真不明白,抿着嘴瞪着对面休息用的小塌,既不好意思说得太明,又忍不下这口气。 “叫水就是——” 她忽然能体会到翠鸮她们的尴尬了。 她在人间历练的时候,当过丫鬟,那一世,她是一个小姐的陪嫁。 小姐嫁给了一位少年将军,结婚当夜嬷嬷便叫她们备水,说是夜里用得上。成亲当夜,她同其他丫鬟一起守在门外,那是她第一次明白“人事”,一番动静之后,将军摇铃叫水,小姐被她们搀扶着走到浴房。 她跟帝疆虽说是没有这些“流程”,但在弟子们的猜测里,定然也是一番“天翻地覆”,否则伺候她的丫头脸红什么? “反正就是不好!”段九游说,“你年纪轻,不明白的地方我便不同你说了,只一样你要记住,这叫水一事容易叫人误会,再不能睡到一半喊人要水了。” 帝疆没吭声,段九游等了一会儿又问:“你让她们洗我做什么?” 帝疆说:“你身上有药味儿。” 段九游一听就明白了。 “狼崽子”心眼小,闻不得她身上有龙族的味儿。 “那你不能把我叫醒让我自己去洗?” “你怎知我没叫过你?”帝疆好笑道,“你门下弟子想象力丰富,也要怪到我身上?这种事儿哪有不出声的?真是那样,岂会只叫一次水。” 他体力没那么差,段九游应该也不是那种能忍住不叫的人。 “那也不能——”段九游扭过头去,面面相觑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段九游脑子里炸开了,她面红耳赤地看着帝疆。 “你都明白?” 其实算不上明白,纸上谈兵而已。 一来法修之中本就有合和双修之法,二来这种事情,男人总比女人更多几分了解。 帝疆年纪虽轻,也是成年男子,想往他宫里塞人的不少,担心他“夜里寂寞”,妄图随侍在侧者,也不在少数。 倒是段九游的反应叫他惊奇,按说她活了这么久,仙侣无数,不该这般反应,除非—— “既然明白,刚刚为何装傻!”九游小脸涨得通红,细嫩的脸上,满是气恼。 帝疆收起玩笑。 “九游,你没有过?” “什么有没有过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段九游表情难看,帝疆一味盯着她看,仿佛非要听一个所以然。 而她一点也不想细说,冷着脸扭开头:“你有经验便有经验,管别人做什么?” 她仙侣有过不少,真到那一步的确实一个没有。 之前就说过了,咱们这位老祖是个没长性的人,对爱的理解非常浅薄,一时见人长得漂亮了,心里有些喜欢,便觉得这感情是爱,待到对方想要更近一步时,她又感觉怪异不适,一旦被人靠近,便会找各种理由推开。 她对感情一知半解,没人告诉她这是因为没有真正动情,才不愿被人碰触。 而她风流名声在外,若是让人知道自己实际是根“银样蜡枪头”,连顿“肉”都没吃过,岂不让人笑话?! 她想封帝疆的口,刚想告诉他你不许对外面说,就听帝疆低声道。 “我也没有。” “什么没有?” 段九游没反应过来。 帝疆没说话。 水池里溅起水花,他跟上次一样,毫无顾忌地出水。 段九游迅速别过脸,心说两次了!两次!! 他还真不把她当成一个女人! 其实帝疆跟段九游想得恰恰相反,之前那次确实是没有性别,或者说压根没把段九游当人。 那时他并不确定她来十境的目的,敌我未分,还有旧仇,最多将她视为一只胖乌龟。 这次不一样,他对她的心思,很早就不一样了,她要是想看他这副身体,随时可以。 浴房小榻上有弟子备好的一身衣袍,估计考虑到两人还要睡个回笼,特意留的是方便入睡的轻便衣袍。 帝疆慢条斯理地一件件穿好,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也没有经验,咱们两个半斤对八两。” 段九游看着他在灯下被拉长的背影,忽然有种被危险包裹的紧张感,心里一紧,嘴上就乱了章法。 “跟,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结巴什么?”帝疆侧身看她,松散一笑。 他长了一张清瘦淡漠的面孔,身体淬炼于实战,却常被他掩盖于一身宽大衣袍之下,此刻衣带松散,半遮半掩,连平时的病容都掩去不少。 段九游飞快打量一眼,便将视线垂了下去。 “我哪里结巴了?我就是想说,你还睡不睡了?大半夜这么折腾,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帝疆理着袖口走到段九游跟前,伸出一只手去牵九游的手。 用词言简意赅。 “睡。” 第43章 我腿麻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的手很好看,干净瘦长,骨节分明,他的手常年都冷,冰得段九游一个畏缩。 她向上看他,人还坐在浴池边上,他垂下眼,清冷的眸子里透着不动声色的诱。 “怎么了?” 他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具备勾引人的本事,连投在她身上的阴影,都变得耐人寻味。 被他握住的手指传来似凉似热的触感,凉的是手,乱的是心! 段九游从未有过这种紧张感,别开头,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盯着自己的膝盖,绞尽脑汁找出一个借口—— “我腿麻了。” 她先用没被他牵住的那只手去锤,几下之后,试图换成被他牵住的另一只手。 帝疆五指一收,不给退路,眼里似有笑意,哪儿那么容易让她逃。 段九游窘迫死了!不知两人之间为何会变得如此暧昧,她只是很平常的问了他一句睡不睡觉,他说“睡”,简简单单一个字,怎么就让她乱了心神? 她胡乱思索,还真让她找到了原因。 他穿得太少了!她本来就好色,气氛一烘托就变得不对劲起来,她飞快看了一眼帝疆,好像还是寻常模样,除了衣裳穿得比平时放荡,眼神似有拉扯,没有更多不同。 而这放浪和拉扯,在段九游看来,也有可能是自己想歪了。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胸脯一挺,站起来道:“走,睡觉去!” 为了表现自己心里也是干干净净的,段九游甚至用力抓了抓帝疆的手,好像平白多了一个异父异母的结义兄弟。 帝疆知道她思路古怪,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淡淡一笑,随着她的牵动步出了浴房。 夜深了,内院弟子忘了掌灯,黑漆漆的,将人带进另一种境地。 段九游领着帝疆疾走,这浓稠的气氛也叫她心乱,她不敢回头看他,只顾埋头走路,天青色的裙角都似在她脚边“卷起浪来”。 帝疆步伐如常,段九游腿短,两步只能换他一步,她走得很用力,披散在身上的长发都跟着一颠一颠地,像在跟主人一起使力。 第46章 弟子们眼看两道人影牵手而出,识趣的没敢出来,一边暗中观察,一边轻声交换观感。 “老祖跟狼尊果然有事儿!” “这还用说吗?他们都那样了。” “哪样?!” 段九游耳力惊人,一只手提着裙子就要去草丛里抓人。 她忘了另一只手还在帝疆手里,刚刚探身出去就被拽了回来。 “跟她们置什么气?” 她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身体随惯性撞进他怀里,段九游今夜敏感的很,贴近一下,立即跟他拉开距离。 “还不是你惹的事儿!” 弟子们做鸟群散,气得段九游将头一撇。 她生得那样娇,一嗔一怒都是风情。 天境女仙皆以清瘦为美,只她一人将自己吃得珠圆玉润,她似乎早已放弃仙气飘飘的形象,娇而俏,白而润,沐浴后的小脸儿透出珍珠般的薄粉,勾得人想跟她亲近。 他淡淡看她,心思越活泛,越有耐性。 “嗯,怪我。” 他把错全认下来,反倒叫她闹不下去。 “快回去吧。” 她走得愈发快了,这次不肯牵手,独自在前面走得很快,好不容易熬到寝殿,简直像在过五关斩六将。 结果回去一看,更叫人头疼! 弟子们自以为懂事,提前布置了氛围。 小榻上的被褥被拿走了,大床上多了两只软枕,殿里烛火昏暗,只留了两盏轻纱灯,简直比之前水汽氤氲的浴房还叫人胡思乱想! 段九游深吸气,心说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连被子都只有一床?她再“坦荡”也觉这安排不妥。 “我再拿一床过来。”她转身就向外面走。 帝疆站着没动,错身之际平淡出声。 “用不着,这被子够大,床也够大。” 段九游看着他走到床前,半躺半靠在一侧,亦如平时两人同床共寝时的坦然。脸上似有倦色,想是之前就没睡好。 段九游心说,你哪里知道男女同睡一个被窝的危险! 想到他没经历过这些事,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她看向面前这张大床,开始天人交战。 首先,这张床确实够大,是她从甜梦山运回来的整块原凌玉石所造,两人分开躺下,中间甚至还能富余两到三个人的距离。 其次,她觉得帝疆应该不会有什么不老实,这么多次同榻而眠,他都非常君子。反而是她睡姿豪放,时常抱着他醒来。 至于她自己——她患有一种怪病,天然对这方面的事情有抵触,就算今夜有些古怪,也是被这氛围烘托至此,只要把心静下来,一定不会有什么擦枪走火的事情发生。 “那就睡吧。” 段老祖心智异于常人,很快说服了自己。 她提着裙子往床上爬,甚至有些开心:“君臣同榻,这是多大的殊荣,可不是每个臣子都能遇上的好事儿。” 她说:“我睡里面,你睡外面,我喜欢挨着墙睡。我这云梦床你且好好享受吧,这是块软玉床,看似是块石头,实际比云朵还绵,再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了。” 帝疆看她越想越开,知道不能再放任下去了,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先弄明白一件事。 他说:“九游,你跟那些仙友之前,都是怎么相处的?” …… “什么,仙友?” 段九游脸色一僵,没想到他旧话重提,又说到了之前的问题,随手抓了一只引枕扔给帝疆。 “你枕这个。” “就是你之前的相好。”帝疆慢条斯理,“你刚才说,你跟那些仙友从未有过亲昵行为,难道平日都是在潜心悟道么?” 若真这般勤奋,也不至于连忘念咒这种最基础的术法都记不住了。 他以手支头,压着引枕,仿佛就是闲聊,“天境仙侣与人间夫妻一样,都是一男一女在一起过日子,有的是两族联姻,有的是自然相爱,你身边仙侣无数,没道理一次这样的经历都没有过。” 段九游眉头紧锁:“好奇这些做什么?” “君臣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我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聊。” 段九游纠正道:“君臣之间聊的是政事,你问的是私事。” “聊私事才说明交情深厚。” 一发正中红心,段九游最想跟帝疆有交情! 她在沉默之后反问帝疆:“你这是惦记上哪家姑娘了?为什么也好奇上了情爱一事?” 帝疆有些新奇地看她,心说,他惦记得还不够明显吗?口中却道:“不是哪家姑娘,就是好奇你这些仙侣是怎么来的,你于情爱一事糊里糊涂,从哪儿得来的风月老手的名号?” “……风月。”她拉了一个长音,很苦恼地摇头,“我不懂,名号都是人胡诌的,大约是见我仙侣太多才有这样的传闻。其实认真说来没有几个,我这样的寿命,有过十二三个不正常么?” 第44章 段九游的隐疾 老祖她一心求死 十二三个。 帝疆在心里冷笑,她还真敢在他面前数出来。 段九游说:“我这人,是有一些随性,他们长得都挺好看,我看他们顺眼,他们看我也不错,便结一结仙侣。在一起时赏花品酒,无聊了跑到哪处没去过的仙山福地度一度岁月。” “就只是这些?”帝疆慢悠悠转着食指上的指戒。 “还能有什么?”段九游心虚道,“我们年纪大的人在一起,就是相伴时光,比较单纯,不似你们年轻人,有那么多热情奔放的心思,更不像法修,有什么双修之法。”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她跟她的那些仙侣都是“精神亲近”,为了坐实这种说法,还故意搬出年纪说事,实际纯属胡说八道。 这种事情分什么法修武修? 男女之事由情而起,由爱而生,心里喜爱对方,浓得化不开了,便会不受控制地转化在肢体接触上。 一任仙侣是两小无猜,单纯可爱,两任三任四任都是?再者,她可不是“老了”才结仙侣的。 帝疆说:“你跟赵奉沉在一起时,就是我现在的年纪,年纪轻轻就这么心如止水,不是赵奉沉有毛病,就是——” 他眼含探究地看向段九游。 段九游避开帝疆视线,摆好枕头,不肯再回答问题。 帝疆这会儿倒成了慢性子,她不说,他就在边上等着,反正两人同床而眠,能跑到哪儿去? 段九游被他看得不自在,悄没生息地把自己的枕头向里面挪,挪开一段之后觉得不够,又接着挪,再挪。 帝疆长臂一伸,仅用一只手就把段九游拉了回来。 “想贴墙根儿睡去?” 他这副身体,一旦换到床上,便有极强的张力,结实的胸膛,紧实的腰腹,两人穿得本来就薄,一旦挣扎摩挲便不可避免地贴近彼此。 温度不断攀升,心跳逐渐加速,段九游挣脱不过,心里一急,干脆整个趴倒在床上,将脸“埋”进软枕里,两只手一左一右遮在脸侧,像只缩进壳子里的小乌龟。 “老祖这是要现本体了?” 帝疆被段九游逗笑了,微微与她拉开一点距离,伸出一根手指去勾她挡在脸上的小手,长指轻轻圈住一根,动一动,简直像在调情。 段九游绕不开他的手,无奈起身,带着一身视死如归的气势,压着声音低吼。 “是我有隐疾!” 这件事情段九游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帝疆非要问个究竟,她也不知打哪来的勇气,鬼使神差便对帝疆说起了此事。 段九游说:“我有隐疾,不喜与人亲近,在一起时玩玩闹闹都觉不错,一旦亲近我便厌恶排斥,我对人的喜爱不长久,稍一察觉他们有逾越的心思,便不再想与他们作伴了。” “可我又着实不喜欢孤单,分开一个再遇一个,性子合拍,能玩到一起,便又结下新的仙侣,可惜他们一个一个,都不似我这般不爱亲近,我先时以为他们有问题,后与一些结了仙侣的女仙们闲聊,才发现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好意思去看医者,也不愿再结仙侣,但因之前换过不少,便就留下一身风流情史。” 她说得垂头丧气,认定自己得了大病,帝疆先时还有疑惑,越到后面越是了然。 她这哪里是什么隐疾,根本是没对人动过情,十二个仙侣,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不就是她给自己找的玩伴么。 帝疆不动声色地看着段九游。 “若我同你亲近,也会反感吗?” “你,什么?” 段九游眼里生出戒备。 帝疆见她反应如此之大,换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说法。 “我是说,若你真有隐疾,或许我可以治你的病。” “你治?”段九游将信将疑道:“你拿什么治?术法还是药丸?我现在已经不必治了,等你称帝我就能死了,治好又有什么用。再说真好了不得找人试吗?我找谁试啊?” 第47章 帝疆看她一脸不知死活的模样,淡道:“我给你治好的,你还想找别人?” “你是让我找你?” 段九游终于听明白了,果断摇头,“不用不用,我可消受不起。” 她这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非常不好,喜欢的时候不知多么喜欢,不喜欢的时候简直连话都懒得说,若她跟他在一起也生了厌弃,如何还有心思助他称帝? “怎么消受不起?”帝疆冷笑,“那十二个阿猫阿狗都能与你结成仙侣,我还叫你瞧不上眼了?” 她只一味从自己角度出发,忘了面前这位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了,你看他眼风一挑,凉飕飕的全是寒意,不只难伺候,他还不好惹呢! 段九游马上改变方式:“哪里是瞧不上,是我太老了,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找什么样的女仙找不到,是我配不上你。” “昆仑虚的莲生神君也只两万七千岁吧?”帝疆截住段九游的话,说的是她上上一任仙侣,“你与他相差亦是几千万岁,你跟他好了的时候,怎么就配得上了?” 天境之中罕有比段九游年纪大的仙者,她的仙侣没有“哥哥”,全是“弟弟”。 段九游没想到帝疆把她的老底儿都翻过一遍,破罐破摔道:“反正就是不行!任何人都可以,就是你不行!咱们君是君臣是臣,身份必须分明。我跟任何一任帝君都没结过仙侣,这不成体统!” ——这么说来,白宴行肯定是白忙了。下次得找个机会,让他也听听这话。 帝疆在心里替白宴行“可惜”,一点没把段九游说的“任何人都可以,就是你不行”放在眼里。 他素来任性妄为,若是九游真不喜欢他,他自不会纠缠,但她明明也有这个心思,就别怪他不放手了。 “不与帝君做仙侣,我现在不是帝君,你亦不算我的臣子,待我做了帝君,你再与我撇清关系,也不嫌迟。” 帝疆生了一张无情无义的少年面孔,清澈里有着一种寡淡的绝情,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纵是长情也难叫人相信,反而不爱长相厮守,只图一时快活的说法,更像他的作风。 “我不同意。” 九游的性子,倔强起来谁也拉不回来,她有她自己独有的一番思路,硬要把人拽过来,反而适得其反。 帝疆“顺”着她的思路走。 “那便不做仙侣,只帮你治病。这人间情事妙不可言,不亲自尝尝,岂不可惜?” “妙不可言……”段九游陷入沉思。 帝疆清淡一笑:“夜月花朝,锦帐良宵,不止一个妙字,你活了几千万年,结过十二三个仙侣,最后竟连风月滋味都没享用过,不觉得亏么?” 他声气儿慵懒,犹如深渊恶鬼,讲述风月之美,云雨之欢,勾着她与他一起沉沦。 “可是我早晚要死…” “这有什么打紧。”帝疆压下长睫,“死前随便找一个看着还算顺眼的前仙侣,春风一度,也算了却一段情缘。” 这他此生说过的最违心的话,这人她但凡敢找,他就敢杀,找一个,杀一个。 而她眼神发直,似乎真在考虑人选:“你说——” 帝疆侧目,似乎在等下文,好在段九游迷途知返,暂时抛开人选,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上。 “你说你能治我的病,你又不是医者,如何会治这个病?” 第45章 修复情丝 老祖她一心求死 这就要现场编一编了。 帝疆换了一个姿势,顺便把段九游一只小手抓到手里把玩:“你这隐疾在《舒方奇症》上有过记载,主要根源是缺少情丝,荒族有一秘药唤作情绪丹,连续服用数月,便可修复情丝。不过这药因人而异,具体服用几次,还要视你的恢复情况而定。” “我这病竟然医书上也有记载?我怎么没听过这本书?” “这是我荒医一族世代传承的孤本,自然不是人人知晓。” “那这药,也要去荒医那里去寻?”段九游神色烦恼,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去要。 “不必找他们,我这里便有。” “你有?难道你也——”段九游一惊,心说难怪他身边没有女人。 帝疆似笑非笑:“你别自己有病,看谁都像有病。” 有些事情能编,有些事情帝疆绝对不会任由她胡思乱想。 他好得很,若非是她“脑子有病”,他怕吓坏了她,此刻两人早不是现在这般情状了。 “先吃一颗,看看效果。” 帝疆手指微曲,虚空幻出一只药瓶,瓶子里共计六十颗糖块,都是他平时吃药嫌苦时吃的,他将它们制成药丸形状,原本是不想让人看出他怕苦,没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段九游踟蹰地抓着药瓶,依旧将信将疑。 帝疆知道还欠她一个解释,于是决定“牺牲”封臣。 “这药封臣也在吃,他跟你病情一样,已经吃了月余,他怕人知道他有隐疾,便让我帮他带着,需要服用时再来找我。” “原来是封臣。”段九游一脸感慨,情不自禁对远在十境的封臣产生出同情,原来他缺的不只是心眼,还有情丝。 实在比自己还惨! 她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迟疑地嚼到嘴里。 “甜的?” “情丝如情事,缠绵悱恻,自然清甜。” 这个解释也真是无可挑剔,段九游躺回到枕头上,待到甜味散尽才又问他。 “这个药,什么时候能见效?” “要看你的体质。” 帝疆起手放下幔帐,与段九游并排躺下,空间一瞬间被压缩,仿佛天地之间,只余眼前这片方寸之地,床幔轻软,用得是最柔的烟云锦,经由灯光一透,又变得迷离起来。 段九游不自觉地攥了攥手中的被子。 “什么样的体质见效最快?” 帝疆双手交握在腹前,看着帐顶,心情反而复杂起来。 他说不准,准确的说,是拿不准段九游的性子。 他知道九游对他有好感,却不敢断定这份好感有没有深厚到愿意跟他亲近的程度,若她不愿,他该如何? 若她愿意……他闭了闭眼,不敢想象是怎样一番滋味。 帝疆喜欢段九游,没有什么具体的痕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相处着,时间长了,就不愿意让她离开了。 他最初并不觉得这份喜欢有多深厚,他这样的年纪,说喜欢说爱都不太真,也许只是觉得有趣,看着热闹,才愿意留下这么一个人。 可是渐渐地,很多事情又变得不一样起来,她很机灵,总能在第一时间意会他的需求,她照顾他,眼里心里像是真的只有他一个,他偶尔夸她,半真半假,她全当真地去听。 她之前“离家出走”,他是不肯寻她的,甚至觉得清净,现在嘴上不说,心里是会想她的。 这次她离开十境,有件事情他瞒了她,就是他出来寻她,根本不是因为她门下弟子的紧张,和柳天时这个麻烦,而是午夜梦回,摸着冰冷的床褥,控制不住的想把这人抱回来。 寝殿相见,她带着一身“白宴行的味儿”回来,他醋意大发,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惊。 从何时起,他竟连脾气都藏不住了? 他生气是真,撩她,诱她,也是真的。 他变得对她处处是真,她却是个两面三刀的东西。一面在他这里指天对地做他的不二臣,一面计划着怎么在二次夺天时,助白宴行和他的天昇龙族全身而退。 她想得真美,既说了对他忠诚不二,还敢在心里惦记别人? 好人不好当,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尽善尽美的事,选了一个必须要抛下另一个,她这样两头操心,早晚是要受罪的。 天昇龙族,绝无可能与荒族共存于天境,她踟蹰不定,他便帮她做个抉择,把她扣在自己身边。 可是现在,他又有些迷茫了。 今天这“玩笑”开大了,情绪丹一说,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自己比她还要入戏,编了一个全须全尾的故事。 他承认是他先动了坏心,想跟她更近一步。 想到她之前连续十二任仙侣都无疾而终,又很担心她对自己的喜欢也如对他们那般浅淡,若他真跟她亲近,反遭厌烦,又该如何相处? 这个想法让一向桀骜的帝疆非常恼火,他何时成了这样瞻前顾后的人!他们又不是他,拿什么跟他比?首先就是赵奉沉,他连个云都不会驾…… 段九游一直没有等到帝疆开口,不知道身边这位看似平静淡然,呼吸匀称平和的人在心里把她十二个前仙侣尽数骂了一遍。 她以为他困了,刚想起身看看,便见他大袖一抬,灭了寝殿里唯二的两盏绢纱灯。 “睡吧。” 他不敢赌。纵使十二个前任都不如他,他也不敢赌。 ——再等等吧,谁让自己喜欢上这么一个“古怪东西”呢?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48章 然而今夜注定难眠。 “古怪东西”吃了药,反而不安生起来。 这个病她得了几千万年,开始的时候觉得自己跟正常人不一样,还考虑过要不要治一治,又因为她单方面认为自己德高望重,被人知道身有隐疾,定然又要被写进野史里,不好意思寻医。 时间长了,彻底活够了,便就不想治了。 如今帝疆给了她这么一颗情绪丹,又勾起了她对这件事情的兴趣,帝疆方才的引诱很让她动心,以至于她很想看看这颗药丸对自己有没有效果。 本就不多的睡意夹杂在纷乱的思绪中,如何能安眠? 第46章 我又不要名分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听她在那边翻过来覆过去的颠倒,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情丝完整,能不能跟我说说对人动情是种什么感觉?”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么值钱的东西,一定叫人十分受用。” “我去人间历练时,曾救下过一个被艳妖勾引的人,他神色痴迷,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种事情是不是很耗费体力?那一晚上叫了三次水的将军夫人,连路都走不稳。” “腿会软吗?” “腰会疼吗?” “那是怎样一番情状呢?我隔着一扇碧纱窗,听那将军夫人叫得绵软,床帐摇动的声响极大,将军粗喘,美人求饶……” 她将自己的“病”告诉了他,转瞬便将他视为了可以掏心掏肺的自己人,也许某一个层面里,还将他当成了医者,有疾不忌医,她应该是可以将她的困惑和好奇说给他听的。 却不知这些描述听在帝疆耳朵里,脑中自动构成了画面,主人公长着九游的脸。 他平复着呼吸,满心满眼都是她动情的样子,偏她勾了人又不自知,傻傻问他——“会疼吗?” 帝疆深吸了一口气,音色低哑:“会很舒服。” “怎样一种舒服呢?”她有一副小鸟嗓,音色轻轻浅浅,撩得人心神激荡,“你应是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书上可有这样的描写?” 帝疆闭上眼睛,想压下这份冲动,身体各处的反应,却叫这份冲动涌动地更加激烈。 他翻身靠近她。 “她是怎样叫的?” “谁,将军夫人吗?” 这个问题终于让段九游觉得害羞。 “嗯。”帝疆诱着她,“是不是像这样?” 他忽然抚上她的身体,把她揉进了怀里,她惊呼一声,本能抗拒,却在他激动的抚动之下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呻吟。 “帝疆……!” “嗯。” 他轻喘出声,再难控制自己,低头吻住了那口娇嫩的唇。 他豁出去了,纵使她拒绝又如何?厌恶他又如何?她脑子有病他可没有! 他想亲她,想把她抱在怀里,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想尝她的滋味! 想疯了! 他吻住她的唇瓣,想要撬开她的唇齿,却还是不忍心,还是在意她的感受,她太紧张了,紧张到浑身轻颤,牙关紧咬。 他微微离开她:“会难受吗?” 逐渐亮起的天光,悄无声息地映进床帐,映清了段九游眼中的惊慌,也映出了他满眼的情/欲。 段九游从未想过用艳色形容一个男人,可是此刻的帝疆就是如此绝艳。 她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 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烫,这是一种极度陌生的感觉,连身体都不受自己驱使。 “觉得什么?” “好像用不上力气。” “还有呢?” “还有……你……” 她的眼中染上了一层水光。 急死了!为什么非要这么追根究底,为什么非要问她感受?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身体里烧起了一团火,要将她整个吞没进去了。 “是情绪丹起作用了吗?是它在接我的情丝吗?” 她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她有太多困惑,太多不解! 他却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次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没有顾忌,没有隐忍,她要的他都会给她。 她整个人都空了,身体像是化成了一滩水,不能思考,不知方向。 “不行!” 好死不死地,那根倔强的神经突然跳了出来,段九游偏头避开他的亲吻,“我们这样不行,我说过绝不与你结仙侣,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他无奈一笑,埋进她的颈窝处,心说,还是没彻底糊涂吗? “我们哪样了?”他轻笑出声,逗着她,挑着她,“我又不要名分,只同你在没人的时候厮混,这样也不行么?” 还要让他退到哪一步呢?堂堂荒族之主,为了一个女人,都用上“厮混”这个词了。 他的声音闷在她的脖颈处,震得她忍不住瑟缩,浑身上下,连脚趾都无所适从起来。 “当然不行了。” “哪有那么多不行。”他对她的“谋算”,都藏在了那双深瞳里,语气却又寻常,缓慢诱哄。 “你一个人怎么试药效?总要有人配合才知道有没有用,我没尝过其中滋味,也想试试是否如传言一般销魂,你我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 ——各取所需。 这倒是个新鲜词汇,段九游那根倔强的神经在慢慢退化,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说“不对”。 可是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来,只能顺着这条思路发问。 “为什么我的药效来得如此迅猛?” “可能体质异于常人。” 他心不在焉回应,顺着她的脖颈吮上她的耳垂。 她被他吮得呼吸一紧。 “那这药,还要继续吃吗?” 他吻上她的脸,又去找她的唇。 “你先把嘴张开。” 帝疆的心安定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欲望。她耐不住他的厮磨,刚欲将唇打开,便听到殿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老祖!” 内院弟子的声音吓得段九游一惊,慌忙推开帝疆,坐起身道:“怎么了?!” 那副严肃认真的架势,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 然而衣裙松散,唇色红艳,又暴露了之前的荒唐放荡。 帝疆顺着她的力道躺回床上,视线仍然停留在段九游凹凸有致的身体上,段九游狠狠嗔了他一眼,一边迅速拢好衣裙,一边扬声对外面道:“回话!” 弟子听老祖语气不佳,暗暗一惊,心说都这个时辰了,不会还扰了老祖的雅兴吧? 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当然是不敢问出口,肃了肃神色道:“帝君来了,此刻正在正殿。” “……帝君?” 段九游下意识看向帝疆,第一反应是,白宴行是冲着他来的。 细想又觉得不应该,以帝疆的城府,既然敢来天境,必然就有十足的把握。 段九游摸不着头脑:“这大清早的,天才刚刚见亮,他为什么忽然过来?” 帝疆没她那么大疑虑,甚至还有兴致勾起她一缕长发跟自己的绕到一起,眼里压着寒光:“谁知道为什么?反正挺会挑时候。” 段九游扯回头发:“说正经的呢。” “我刚不正经么?” 帝疆闲懒一笑,又让段九游想起之前的荒唐来! 那情绪丹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暗暗后悔,一边穿鞋下床,一边对外面弟子道:“先奉茶,我换件衣裳就来。” 第47章 那可真是太刺激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床边有扇山水屏风,屏风之后挂着一些段九游长穿的衣物,侧身处有一座梳妆台,摆着各类头饰,段九游挑了身平日待客的常服,拿了顶花冠,简单收拾一翻,便又走了出来。 她仍是想不明白白宴行因何至此,心里没有着落,脸上便集了忧思。 帝疆见她愁得五官紧皱,像掐了褶儿的包子,不由笑道:“怎么烦成这样?你是个死不了的东西,天塌地陷能耐你何?不必如此忧心,没猜错的话,白宴行应是为焰山之事来的。” “焰山?”段九游听得一怔。 她确实与白宴行说定今日前往焰山摘藤,可此刻天刚见亮,上朝都嫌太早,有必要这般心急吗? 何况此次是鳌宗一族独自执行任务,没道理帝君亲自过来。 段九游说:“难道白宴行要去焰山观战?他有那么闲么?” “去了不就知道了。” 帝疆从床上下来,行走之中换了身鸦青色阔袖蟒纹袍,头上束发的绸带也变成了凌霄玉冠,脚上云靴暗纹浮动。 前一刻还是惫懒躺卧美人香闺的“风流混账”,下一刻便成了衣着体统,冷淡矜贵的荒族尊主形象。 法修换衣裳就是比她们武修省力,只要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带了衣服,就能用法术随意切换。 第49章 不过此刻,段九游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而是—— “你要陪我一起去??” 她方才一阵忧心,正是担心白宴行发现他在这里,他可倒好,没事人似的换了身衣裳,竟是要去见客? “有何不可?” 帝疆用眼神询问。 他又不是不能见人。 帝疆一脸理所当然,反将段九游对比得大惊小怪。 微亮的晨光照着他一贯清寂的脸,分明什么情绪也没有,硬是让段九游看出一身杀气。 段九游生怕他还记着昨天要摘白宴行一双手,一对眼睛的目标,连追带赶地哄劝。 “你现在身体还虚着,见他做什么?我出去应酬两句便回来了。” 帝疆脚下不停:“既是应酬,为何不能带我?你们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段九游以为他疑心病犯了,抱着他的腰往寝殿里拖:“不是不让你听,而是你尚未恢复,需要静养。要不然我也不去了!让白宴行走,行不行?” 他看着瘦,真用上力气,段九游也奈何不得。 两人在寝殿前纠缠,段九游双手搂着他劲瘦的腰,这个时候还忍不住感叹帝疆的好身材,他腰间系着双鹿玉带,入手冰冷,她双手叠在上面,快要把它捂热了。 她憨起来简直像头没脑子的小牛,但凡动一动脑子也该想到,帝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冲动到在这时与白宴行发生冲突。 帝疆笑了,拍拍她扣在他腰上的手。 “不累么?” 她累得呼哧带喘,生怕他会出事,他想看的就是她为他操心。 段九游听他语气尽是调侃之意,这才意识到他在逗她。 她气得当场松开帝疆就要走,帝疆身形一幻,变作幼狼跳进她怀里,毛茸茸的狼爪一伸,抱着她的胳膊说:“别气了,我披着这身狼皮陪你去见他,还不放心么?” 段九游咬牙切齿:“你是怕我不放心,还是不放心我和白宴行?” 她最近才发现帝疆心眼特别小,之前他对她根本没有这么在意,死在外面都懒得理,如今寸步不离,恨不得把她拴在腰上。 她对此的理解是——他终于将她视为自己人,一心跟她合力夺回帝位,但他终究对自己不放心,总要提防她被白宴行收买,事事都要提防。 “我跟他真没什么。”段九游再三强调。 “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又要给你涂药。” 帝疆姿态闲适地窝在段九游怀里,语气飘忽不定,眼神里又多了一层不屑。 “我伤都好了,哪里还用再涂。”段九游说。 “这次好了还有下次,我的人不耐烦他管,真受了伤也是我的事,用得着他假好心?” 段九游还要争辩,他又忽而换了语气:“再说我在你身边不好吗?遇上什么事情还能陪你一起应对,你我本是一体,原该共同应对。” 段九游听得一愣:“这话我怎么听着这般别扭?人说夫妻一体,你我不是夫妻,怎可做此比喻?” 帝疆漫不经心道:“君臣亦是一体,不是非要夫妻才能同进同退,何况你我不止有君臣之情,还有同床共枕之欢,清算下来,比夫妻还要更近一层。” 提到同床共枕,段九游就是一阵不自在。 她觉得昨夜怪得很!都是他那颗药丸在作妖,又因为那药是她问他要的,不好闹脾气,结结巴巴道:“你别提那个... ...” “那便不提,你乖乖带我过去,我保证不给你惹事。” 帝疆狼眼一眯,露出个笑模样。那副连哄带骗的架势可谓风情万种,简直比狐狸精还要惑人,偏她又很吃他这一套! “你确定白宴行看不出来吗?”段九游还是不放心。 帝疆没理她,似乎觉得这种蠢问题没必要回答。 “那你等下不准说话。”段九游忍不住叮嘱。 “嗯。” “你能不能别在我胸口蹭来蹭去的?” “我没蹭。”荒主大人面不改色地枕着一团绵软,“我就是累了,想找个舒服地方靠着。” 简直臭不要脸! 白宴行在地息宫里坐了有一会儿了,段九游有赖床的习惯,他来得太早,总觉得叨扰。 弟子们因为老祖未能即刻迎接帝君,十分歉意,不知白宴行也在为扰了段九游的清梦烦恼。 他对她的这颗心也算真诚到了极致,哪有帝君寻臣子议事还担心对方没睡好的。可他就是长了这么一颗心,若非她门下弟子跑得太快,甚至想再晚半个时辰再叫人通传。 “她昨夜几时睡下的?” 白宴行喝了半盏茶,问候在一侧的地息宫弟子。 “昨夜……” 弟子沉吟,心说,那可真是太刺激了!我们这里来了一位老祖的相好,两人吵了又睡,睡醒了又吵,吵完了又睡…… 她肯定是不能将老祖的私事说给帝君听的,只说睡得特别早:“从勤政殿回来就补觉去了,我们老祖贪睡,烦请帝君稍待。” 白宴行说:“无妨,她前段时间自戕,定是耗费了许多体力,贪睡也是正常。” 弟子讪讪一笑,着实有点钦佩这位帝君。 在朝神官屡次作死,他不仅能理解,还担心她“死累了”需要休息,这在上数九任帝君里都是头一份儿。 “多谢帝君体谅。” 弟子诚心敬谢,还想再为帝君添些茶点时,便见殿外现出一道娇小华丽的人影。 段老祖一身藕荷色长裙,外着香蒲色锦紫大袍,头戴朝霞玉冠,十分场面地登了场。 她从进门开始就在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我是来应酬的”劲儿。左手提着裙摆迈过门槛,迎着白宴行说:“不知帝君驾到,有失远迎,烦请见谅。” 白宴行放下茶盏,心里便是一声冷哼。 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段九游应酬他,他连见她一面都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打扰,满心都是不该有的私情,她反而掏出了君臣之态,拿他当个外人。 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白宴行虚手一抬,也笑得客气:“神官不必拘礼。” “多谢帝君。” 可你说她见外吧,她又没行朝臣之礼,简单点个头就算过去了。两只胳膊虚拢在一起。 白宴行最初以为她戴了一只暖手的毛皮袖筒,待她走近才发现,她怀里抱了一头幼狼。 第48章 是臣的爱宠 老祖她一心求死 “这是——”白宴行眼含探究地侧目。 “哦。”段九游在白宴行下首位落座,面带歉意道,“是臣的爱宠,平日里抱着睡觉,今日它撒娇不肯下来,臣被它缠得无法,便就抱过来了,让帝君见笑了。” 她说得面不改色,煞有其事,其实背后冷汗直冒,谁知道她心里的苦! 白宴行打量段九游这只爱宠。 很漂亮,毛色银白,通体雪亮——可是非常莫名地,白宴行对它产生出一种讨厌的情绪。 它卧在段九游怀里,头枕在她胳膊上,身体微微向后靠着,眼神清淡冷傲,似有笑意,很像是在——炫耀? 白宴行收回视线:“这小家伙再过一段时间怕是要成年了,再如此抱着,恐怕不大合适。” 这是头公狼,眉心处有道赤焰标记,是地撼狼族独有印记,拿它当床伴养,不知哪天便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少年。 弟子们暗暗交换眼神,没想到帝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们最初也认为这是一只还未成年的幼狼,谁知道人家只是长得“年轻”,转脸就变成了成年男子,老祖对他欲罢不能,澡都没洗完就急着去找它。 段九游说:“是吗?我看它还小呢,顶多一千多岁。” “不止。” 白宴行伸出一指,毫无预兆地探进“小狼”的元神。 段九游猛地一惊。 “帝君!” 她想护住“小狼”,可惜为时已晚,白宴行指上金光浮现,已经穿进幼狼身体,探进了它的元神。 段九游心跳如鼓,整个人都僵硬得如一块石头。 小狼却似无知无觉,舔着爪子,打了一个呵欠。 帝疆的元神是碎的,这种情况下,白宴行不可能在他体内看出真正的原身。而地撼狼族,由于诸神大战时期,与荒族争抢地盘,被打得几乎灭族,导致残存的狼族也没有完整真身。它们必须以幼狼之身长大,直至成人,才能通过后期修行重塑元神。 白宴行收回神光,对九游道:“这狼已有三千六百多岁,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才一直未能化形。” 段九游心知白宴行会有此结论,定然是帝疆用了什么术法,故作疑惑地看了看怀里的“小家伙”。 “可它看着实在不大。” “养了多久了?”白宴行问。 “也有几百年了吧。”段九游胡说八道,“它身子骨不好,平时都扔在床上当软枕抱,就是有些黏人,小孩子一样。” 白宴行睨着幼狼,越看越不喜欢。 第50章 “纵是身体虚弱,也终有化成人形的一天,神官与它终究男女有别,还是注意分寸的好。” 白宴行一心跟狼较劲,可把身边随行的龙族长老急坏了,他在白宴行身侧坐立不安地揣手,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帝君,您还未与神官说起焰山一事。” 段九游正愁如何将白宴行的注意力转移走,立即露出一脸愿闻其详。 白宴行哦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夜龙族几个弟子,先你一步去了焰山,如今在山中进退不得,要烦神官前去解救。” 这些人都是昨日在勤政殿前被段九游吓破胆的“皇亲国戚”,他们白天在殿前丟了脸,回去以后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他们想重新找回面子,听说帝君苦恼焰山一事,还派了段九游前去摘藤,便想抢在段九游之前把这件事情办成。 这些龙族子弟没经历过几场大战,根本不知道焰山之险,拿定主意以后,半点准备都没做,带随身法器就冲入了焰山。 白宴行说:“你我都知道,那焰山境内,常年由食火兽镇守,他们贸然闯入,正与食火兽迎面相对。几人以法力相抗,自然不敌,慌乱之下放出碎鸽报信,请族中长辈援救。龙族长辈连夜赶去焰山,依然没能救下那些孩子,反与他们一起被食火兽牵制。” 白宴行的语速不紧不慢,没有一点焦急之色,明显是想让这些人长一长教训。奈何族中长老坐不住,拱手上前,向段九游求助道:“食火兽性情暴躁,只有神官才能制伏,恳请神官即刻前往焰山,救这些不肖子一命!” 龙族一共四个长老,此次出面的是长老里辈分最高的龙袭,这老东西平日就很自命不凡,便如此刻,虽是求助,也是一身强横之气。 段九游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她喝了一口热茶,看向龙袭。 “既是不肖子,救回来又有何用?昨日他们在背后非议我不尊臣规,不敬帝君,我这人度量不大,没有以德报怨的好品性,龙长老想是找错人了。” 她辈分摆在那里,纵是不讲人情世故,也叫人没奈何。 她不给龙族面子,整个三界都找不出能压得住她的人,龙长老就算心里有气,也不敢在她面前发作。 “老臣知道他们几个冒犯了神官,此次回来一定好生教育,况那山中还有我龙族三位长老被困,若是传将出去……” “若是传将出去,有损你天昇龙族的脸面对吧?”段九游拦住龙长老的话,“真是一个对子孙爱护有佳的好长老!他们擅入焰山,惊动食火兽,你一句年少无知,就想把事情压下去。他日他族也有不尊帝令者,你也如此鼎力相护吗?天境并非一族天下,不是你龙族子孙就尊贵异常,若是事事都以你们的体面为尊,样样姑息纵容,那帝君所定天规臣律,如何还能服众?” 龙长老特意选在众臣应卯之前,前去勤政殿跪求白宴行来地息山寻她,无非是想让她偷偷把人救回,悄无声息地压下此事。 而白宴行之所以同意来找段九游,就是笃定她不会答应。 “那依神官之意,应该如何处置?”龙袭在段九游面前没办法倚老卖老,只能遵循她的意见。 段九游淡道:“自然是依法责办,摘藤本是我鳌宗经办之事,帝令在手,方可随意进出焰山。龙族弟子未经授令擅自闯入,如何责罚,龙长老身为执律之臣,应该比我清楚。” 言下之意,就是有一个算一个,该怎么治罪全部摆到明面上处置。 龙长老早知段九游难缠,没想到这人这般不讲情面,她自己就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凭什么叫他人依法责办? 可你要同她翻脸,她直接不救了,又该如何是好? 于是思忖再三,只能认命。 “神官教训的是,待那几人回来,老臣一定亲自将人带至勤政殿前,当众请罚,绝不姑息!” 段九游一盏茶喝完,慢悠悠落盏。 “龙长老大义。” 龙长老敢怒不敢言,忍着憋闷询问:“那神官预备何时可以启程?” 段九游淡淡一笑:“这要听帝君派遣,你我都是帝君臣子,何时行动,如何行动,都要尊帝君旨意。” ——你作死不上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龙长老在心里反驳,面上却不敢显露,只能候在一侧,等候帝君吩咐。 帝疆看了一眼段九游怀里的幼狼。 “你要带它去吗?” 他心思没在焰山,单纯觉得这幼狼碍眼,这种情绪连他自己都觉得古怪,却又找不出具体原由。 段九游略作沉吟:“地撼狼族不畏火,天生体质冰寒,带去看个热闹也没什么不可。还是说帝君想抱抱?想让我把它留下来给你解个闷儿?我见你一直看它,应是喜欢。” 段九游不敢在白宴行面前对“幼狼”太爱不释手,一个“爱宠”而已,一味护在怀中难免叫人起疑。 段九游说:“不过它身子骨不好,看着健壮,实际连路都走不好,一日三餐都要人喂到嘴边,帝君若是将它留下,便要抱在怀中,困了要哄,不吃饭要劝,麻烦是麻烦了些,胜在容貌可爱,也是怪招人疼的。” ——哄它,还得抱着? 一人一狼不约而同地对视,共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同时嫌恶地移开视线。 真恶心! 两位在天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儿,都对这种相处方式鄙夷至极! 白宴行说:“既是神官爱宠,我又怎好夺爱。” 段九游点点头:“那臣便带它去见见世面。” 龙族长老都快哭出来了,心说赶紧去吧,再晚一点那些人都死那儿了! 第49章 求老祖救命! 老祖她一心求死 焰山这边已经乱的不行了,食火兽占山多年,第一次遇到不请自来,迎面就敢对它动粗的人。 它脾气不好,一旦被激怒就会喷火,龙族弟子修的是水系术法,水火相抗,却是水弱火强,龙族长老赶到之时,前排弟子的头发都有股焦味儿了。 他们把不肖子们护在身后,凝水成冰,总算形成一种对抗,食火兽不甘示弱,聚火为球,叫他们分身乏术,一旦撤去法力就会被火球击中。 他们已经苦撑了整整三个时辰了,正愁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见一队人马自云端降下,落在自己身侧。 为首一人抱着一头幼狼,虚手一抬,给自己幻了张云椅坐下,一张俏脸光滑粉嫩,坐姿悠闲自在,正是他们最看不惯的那位地息山老祖——段九游。 龙族之中,看不惯段九游的岂止是不肖子孙,便是今次来的三位长老里,也有不满她多时的。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张口就是一句。 “你看什么热闹呢?还不出手救人?” 段九游随意将头一偏,立即有弟子送上茶点,她挑了一块儿枣花香蜜糕,没往自己嘴里送,而是掰成小块儿,喂“狼”。 帝疆跟她体质不同,在缺少元神的情况下,必须以食物补充体力,她可以不吃早饭,“它”却不能不进食。 段九游边喂边说:“这地方暖和,你应该喜欢。” 她只管跟“狼”说话,看得龙族长老一阵心焦,她体质特殊,不知冷热,他们可是正常人,并且是很有可能被烧焦的正常人,再如此下去,真要化成灰烬了! “段九游!你什么意思,故意来看我们笑话的不成?” “我们是龙族族亲,你敢让我们死在这里?” ——有何不敢? 一人一狼回视众人,眼中都有嘲讽之意。 他们一个是离经叛道的老祖,一个是不管旁人死活的大荒之主,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没有太强的人性。 段九游只对无辜弱小有同情之心,剩余傲慢狂妄,皆不在眼里。 帝疆更不用说了,他的想法一直是杀到天境只剩大荒一族。 龙族子弟不知“幼狼”身份,单是看段九游的神色,心就凉了半截儿,段老祖不吃威胁这一套,或许不会真看着他们死,却很有可能由着食火兽重伤他们,叫他们吃个教训。 “神官恕罪,他们急火攻心语无伦次,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有脑子灵光的,立即示弱,不想惹恼了这位老祖。 他们法力快要耗尽了,再这么僵持下去,受罪的只会是自己。 段九游又给帝疆挑了块儿点心,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这爱吃甜的口味一直没变,方才她想给他换块儿咸的,被他狼爪一伸,直接拨到一边。 段九游哭笑不得:“这油盐酥饼我从小吃到大,比那调了蜜的百花糕不知好吃多少。” 她就爱吃咸的。 小狼一意孤行嚼着百花糕,下一步狼爪一指,要那块四色花样儿酥。 她爱吃什么是她的事儿,他有他自己想吃的。 段九游被他逗得想笑。 她发现帝疆变成狼后,比当人的时候还要傲娇。当人的时候不爱吃,顶多是放下碗筷走人,然后在心里骂人。变狼以后忽然没了束缚,虽然没开口说话,但是行为神态非常颐指气使。 第51章 段九游看的得趣儿,几乎要忘了对面那群“龙子龙孙们”的死活。 “请神官相助!” 这次多了几道声音,语气不是太好,仍是心有不甘。 他们撑不了太久了! 食火兽感受到护盾变弱,四爪一震,更进一步推动了火球。 冰盾已有溶裂之势,龙族长老并不肖子们彻底慌了,纷纷出言。 “请神官搭救!” 段九游喂完帝疆吃完最后一口,眉目一抬,淡道:“叫老祖。” “老祖!” 他们身上已经有火烧上来了,哪里还敢傲慢。 “求老祖救命!!” “请老祖海涵!!” “我们知道错了!!” 老祖看回怀里的“小狼”,表情可谓峰回路转,对龙族众人是高傲,对这边是宠溺。 “要不,你先在云椅子上歇会儿?” 荒主大人在她怀里躺得太安稳了,她抱着它不好动作,总不能真当个宠物似的,松开手扔到地上。这人心眼比自己还要小,真要如此,等到没人时候他变回人形,不知又是怎样难缠。 “小狼”露出一个应允的眼神。 段九游起身,“小狼”从她怀中跃入云椅,狼爪一揣,整只狼半躺半靠在上面,几乎有种人的神态,冷淡里透着睥睨天下的意味。身侧弟子对它更是不敢怠慢,双手呈上一杯清茶,“小狼”漫不经心地喝着,饶有兴致地看着段九游一头冲进火里。 ——她要变胖乌龟了。 荒主大人一边腹诽,一边露出一个近乎是笑的模样,他还挺欣赏她的胖法身的。 云中鳌法身巨大,单从形态上看,确实是一只绿壳乌龟。 这壳似玉,有着晶莹剔透的光泽,身体却是雪白,白白胖胖的像发面馒头。 众人一见阴影压来,连忙撤身后退。 段九游这法相,也就帝疆看着可爱,见识过它威力的人,从来都是避之不及。 龙族长老眼见护盾消失,段九游与火球直面相撞,仍是止不住担心,高声呼喊。 “段老祖小心!那个火球它——” 烫! 且威力巨大,龙族三长老并五名不肖子苦苦抵挡三个时辰,都没能将其击碎。 他们觉得这火球不好对付,段九游不是法修,如此横冲直撞定然要吃苦头。 没想到段九游“前脚”一抬,简单两个跺脚,那颗火球就像一把烧透的柴火,荡着小烟,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喊我干什么? 老祖拧着脖子向后张望,用眼神询问,它刚才动作太快,根本没听见他们喊什么。 “没,没事。” ——你打吧。 ——是我们没见识。 ——是我们不懂强者世界。 龙族一行人等一面腹诽一面沉默地让出场地。 武修之间的力量相抗是非常直观的,食火兽发出一声怒吼,焰山温度迅速攀升。 它向后倒退几步,蓄力冲刺,两只巨兽猛烈相撞,食火兽周身燃起烈焰,云中鳌现出青绿法光,两力相抵,食火兽忽然一个倒翻,被撞退数米。 段老祖打架没有等人的习惯,一击之后又是一击,再是一击! 鳌宗以快见长,以力制胜,焰山之中,响彻的全是食火兽的嘶吼,最后几乎带了哭腔。 它单方面挨打,身上象征戾气的火苗都只剩下头顶上小小一束,这把火要是没了,这头食火兽的命也就跟着没了。 龙族众人心里一慌,又赶紧上前劝阻。 “老祖手下留情,这是三界之中最后一只食火兽,再打就没了!” “是啊老祖,这食火兽是祥瑞之兽,历任帝君都视它为镇国神兽,你万不可取它性命,扰了祥瑞之气啊!” 第50章 不知道让谁给打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什么祥瑞之气,这东西活了三千六百七十多万年,天境照常纷争不断,该改朝换代还是改朝换代,没见有它就得了什么太平盛世了!” 段九游对镇国兽这一说法向来嗤之以鼻,这事儿跟她不老不死,别人前来拜她,便也以为可以长生不老一样荒唐。 关键它长得也不祥瑞。 段九游嫌弃地看着那只似豺似虎的食火兽,它有一颗大头,有铜铃似的眼睛,蛤蟆似的嘴,远看很呆,近观简直傻透了! “火生土,土生财,财稳四方,引五行游水至六方仙池... ...” 龙族不知道哪个老头儿在“念经”,似乎非让她看出食火兽一点好来。 段九游本来也没打算赶尽杀绝,身形一幻,收去法身,变回娇小可人的人类形象。 她懒于跟这些迂腐之人辩驳,埋头理了理袍袖,睨着一旁被打傻的食火兽道:“去给我摘根碧竹藤来。” 食火兽“嗷”了一声,老实跳入焰心潭中。 那是碧竹藤生长的地方,此藤根茎极深,需要深入潭底才能将其拔出,潭心温度极高,犹如一池融化的铁水,不逊于招招城那条渡河。 龙族众人这才明白,这条碧竹藤,为什么只有段九游能取了。 只有食火兽能毫发无损的从焰心潭底,把碧竹藤连根带叶地拔出来,也只有段九游,才能制伏食火兽。 他们确实不自量力了。 “此次多亏老祖相助,我等实在汗颜。” 他们想说些客套话,不论如何,都是段九游救了他们性命,段九游却并未理睬,而是与帝疆同时看向了一个方向。 他们听见了一串脚步声,从山腰处漫上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今日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它闹什么……” 几息之后,众人才在他们所视的方向里看到一队慌急跑来的人马。 他们耳力不行,不似段九游和帝疆那般灵敏,但知来者没有恶意,否则就凭段九游的耳力,早在对方靠近之前便一道法光震过去了。 为首一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爷子,长得干干瘦瘦,一身粗布长衫,手里抓着两把带泥的菜,身后跟着十二三个百姓,都是农户打扮,也都各自抓着一些山菜野果。 段九游根据老爷子头上的木簪判断,这是个有品级的地仙。 天境三十六神州七十二神山均有仙官坐镇,便是焰山这等不起眼的偏僻之地,亦有地仙管理,现在跑来的这位,就是此地的九品地仙白胡公。 白胡公原本也住在焰山之上,除他以外还有一千多户百姓,也居于此。他们跟食火兽分在两个区域生活,人在山顶,兽在山腰。 人与兽最初还算相处和谐,最近几年不知为何,食火兽突然得了一种暴症,每逢初一十五就会暴躁失志,狂躁之时,甚至会冲到百姓居住之地撞砸房舍,伤了不少无辜人的性命。 白胡公控制不住食火兽,只能带他们搬到焰山山脚居住,待食火兽暴症过去,再跑回山里采集山菜野果。 今日正是采果之日,很多村民都跟白胡公一起上了山,食火兽刚才的嘶吼让白胡公误以为它又发了暴症,生怕它伤到焰心潭后采集野菜的老人孩子,这才冒死带人冲了过来。 结果这一来就傻眼了,食火兽不知道让谁给打了,灰头土脸的,嘴里还咬着一根藤,身上赤焰早已熄灭,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白胡公嘴一咧,带着缺了一块儿的门牙乐了。他觉得它好活该,平时他拿它没辙,不知有多头疼。 再往周围一看,全是达官显贵! 龙族这边穿的虽然是常服,可腰间均有天昇佩玉,一看就是皇亲国戚;另一边阵仗更是不小,硕大一团云椅,坐得不是人,而是一头幼狼,身后随行十六人,均是公服在身,腰配官刀。 白胡公大前年才正式成为地仙,着实没接待过这么多大人物,紧张地挨个跟人拱手,逐一行了一遍官礼后,走到最不起眼的段九游面前。 她是这里面年纪最小的,白胡公想通过她了解一下面前这几位大人的来历。 “你是陪哪位大人来的?地息宫、乾坤殿、还是尚官局?我见识短浅,只知道几个官署名,不知那些大人姓甚名谁,那幼狼又是何方神圣,鳌宗养宠物了?它们家大人哪儿去了?这该如何称呼啊?” 结果小丫头面容严肃,不知多嫌弃地看他一眼,脸上带着几分被冒犯的不悦,掷下一块腰牌。 “本官奉命摘藤,这是帝令。” ——她奉命摘藤? 白胡公眼含疑惑地翻过腰牌,确实是白宴行的天昇令,令牌之下另有一印,是为接令之人官印,上刻“太上天岁”四字。 他想挑个最小的,没想到挑了个最大的。 白胡公双膝一软,埋头就跪,死活没有想到,面前这半大孩子,竟是地息山老祖——段九游! “段老祖……下官见识短浅,不知老祖前来,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老祖,我家仙官呆傻,冒犯之处还请神官海涵!”跟他一块上山的村民怕他被怪罪,连忙上前为他请罪。 第52章 他们见过最大的官是一个六品朝盛,朝盛是官职,拥有向天境呈递折子的权利,他是只丹顶鹤,眼睛长在天上,排场大得惊人,出行一次比这位段老祖身边的随行还多,老祖只带了十六个,他有三十二还是六十四? 总之快要吓死了,不知道天境这些大官们是不是跟丹顶鹤一样不好伺候。 段九游拂手一抬,便将人尽数“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 她问白胡公,“你方才焦急赶来,说什么不是初一不是十五,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胡公正愁无处诉说,当即将食火兽暴症一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白胡公说:“这山上百姓常年遭受侵扰,不知死伤多少,最近三个月,食火兽竟然还有下山作恶的征兆,再如此下去,怕是整座山的村民都要葬身它手了!” 段九游眸色深沉,想的是这兽果然不能留。 帝疆动了动耳朵,想的是,若是帮这些人除了这只食火兽,那收上来的功德,加上他从四季妖和柳天时那里赚来的那些,至少能为他重塑三分之二的元神。 三分之二元神,可以很大程度缓解他的寒症。 三分之二,亦可助他恢复七成神力。 可是他放眼四顾,扫视了一遍这些百姓的真身,竟然好死不死,都是龙族之后。 帝疆缓慢眯起狼目,心说:这还真是一个让人不太高兴的发现呢。 荒族容不下非他族类,龙族尤甚,是杀光他们,还是借他们的手为自己补养元神? 前者听起来,分明更有诱惑力。 “我没病!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与此同时,刚挨了一顿痛打的食火兽,一听白胡公告它歪状,差点没气死,瞪着一眼珠子发出一声怒吼。 食火兽声音粗憨,听上去非常像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 它一直觉得奇怪,那些人在山上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搬到山下去了,现在说它发疯撞房舍,它什么时候撞过?它根本没有这部分记忆,即便白胡公说得真事一般它也不认! “原来你会说话啊。” 白胡公一脸惊奇地看它。 “它当然会说话,岁数还不小了呢,只是五行兽族无法化形,幻化不了人身。”段九游说,“你说他胡说八道,那这些村民也在冤枉你了?” “我怎么知道?我很温顺的!!” 食火兽生性暴躁,焰山之中恐怕只有它一只兽,单方面地认为自己性格很好。 第51章 让人踩了好几脚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淡淡一瞥,食火兽瞬间安静下来。 她打人太疼了,它斗不过她。 段九游对白胡公说:“若真如你所说,它暴症失智,定是不记得发病时的事情,此事你可有向帝君禀报过?” 白胡公说:“小仙品级低微,没有向帝君呈递奏折的权利,只能交给六品官员代为呈交,可是他说……这等小事不必惊动帝君。山下寒冷,老人孩子是最受苦的,小仙也曾想过带他们搬离焰山,可是一来,这些人世代居住于此,山中房舍代代相传,实有不舍,二来他们是火龙一族后裔,喜暖畏寒,日常以天珑果为食,这果子只有焰山才有,若是离开此地,恐是更难生存。” “原来竟是我龙族之后?” 龙族几名长老听到这里,才认真打量这些百姓的真身。 段九游见状冷笑。 “怎么?是你龙族的人便觉金贵,他族便可不管不顾了?” “这……” “倒也不是。” “只是……” 龙族弟子帮忙打圆场。 “老祖教训的是,只是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想出办法,克制食火兽的暴怒之症才好。” 段九游揣着袖子白了这些人一眼:“有病治病,自然是找能治病的过来,那个重外甥——”她下巴向前一递,“指”到一个人脸上。 龙族不肖子里混着严阔的重外甥,上次殿前吵架有他,这次来焰山还有他。 段九游说:“给你重舅爷发个报信的碎鸽,讲清前因后果,让他过来看看。” 严阔是掌药仙尊,医术精湛,若是连他都看不好,三界之中就没人能治食火兽的病了。 “真不是我!” 食火兽前爪挠地,隐隐又有暴躁之势,它不记得自己犯过错,认定白胡公他们冤枉了自己。 段九游拍拍它不算可爱的大脑袋,安慰道:“是不是真有病,大夫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捆仙锁,上下几个起落,熟练地将食火兽捆了个结实。 她得防着它逃走,还得提防它暴怒。 “至于我们几个。”她面向龙族众人:“既然来了便等这件事情解决了再走,严阔虽是仙尊,术法却很一般,若是食火兽再发暴症,我们留在这里也能有个照应。” 众人听后自然应是,严阔重外甥本想替严阔辩驳几句,他重舅爷位列三尊之首,怎么就术法一般了?想到昨日在大殿之外,严阔招出最厉害的太极箭阵都没伤到段九游分毫,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确实术法有点一般。 这里面最高兴的要数白胡公。 天上掉下来这么多大人,还这么办实事儿,哪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于是连请带让,将段九游一行人请到了焰山山脚休息。 “几位大人先在这里小坐,下官马上叫人准备茶点。” 白胡公所居之所唤做白庐,房子不大,布置得还算雅致,只是山下不比山顶暖和,地上积着厚雪,树草失了颜色,寒风簌簌,吹得人透心一凉,犹如从炎夏过到了寒冬。 炉外便是百姓居所,此刻已近饭点,有着急回家做饭的,也有跟过来看达官显贵的,草庐里一时间挤挤挨挨,倒把冷意抵消不少。 段九游落座之后下意识要摸摸帝疆的皮毛,没想到一手摸空,才意识到帝疆没在自己身边。 方才几人一起下山,它不肯被抱,高傲地走在她身侧,白胡公向村民介绍他们时,百姓们带着感激之情一拥而上,帝疆,好像就是那个时候被挤丢的。 ——丢了,还得了?! 段九游心里一紧,急得起身就走。一怕帝疆小心眼,怪她没看护好他,二怕他被村民惹恼,动什么杀念。 要知道这漫山遍野,可都是龙族的人呐! “老祖,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一出去,身后便跟了一大串人,她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跟,他们又怎敢真放下她不管,一群人就这么盲目跟随着,忽然看见段九游背影一僵,看向一户院中。 那里有两三个小孩子在烤火,火堆正中坐着一个老婆婆,婆婆边上有张破旧的小板凳,板凳上面坐的,就是帝疆。 他还是幼狼的形态,整个趴卧在凳子上,两只前爪伸得笔直,正在一脸严肃地张着狼爪烤火。一身干净雪亮的皮毛,不知何时沾了尘土,以至于整只狼看上去灰扑扑的。 段九游合理怀疑,这是老百姓们一拥而上时,无意踩踏出来的结果。 帝疆被踩了好几脚。 山上山下两个温度,那些不长眼的人冲上来时,正是他四肢冻得冷硬之时,他受不了这种极热极寒的变化,被人踩脏以后就挪到草丛里调息运气去了。 老婆婆眼神不太好,以为它是一条冻僵的狗,拎着后脖子上一层皮,不由分说地拎回自家院子来了。 小孩子喜欢毛绒绒的动物,一看婆婆这里有“新鲜玩应儿”,便都聚了过来。 几个孩子喜气洋洋地围着一条“狗”,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 “它应该是头狼吧,你们看它耳朵,这里尖尖的。” 有个小孩子张开小手,一把握住了帝疆的耳朵。 “我也觉得是狼,它眼睛是绿色的,嘴也有点长。” 另一个豁着小牙的孩子,奶声奶气地比划分析。 “小狼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有小孩儿摸它的头,手劲儿挺大,头都快被他按扁了。 “它得吃些热的才能缓过来。” 真正让段九游倒吸一口凉气的,是老婆婆手里那碗大米粥。 这锅粥一直在火堆上烤着,此刻热得冒泡,老婆婆趁热盛了一碗,她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有这口热粥可供取暖。 火龙一族不能常年住在严寒之地,尤其年长一辈,身体感官会迅速衰退,比如这个婆婆,她对温度的感知就退化了,她感觉不到烫,以为手里是一碗温热的粥,正要将它喂到帝疆嘴里。她的手很粗糙,手背上全是龟裂的痕迹。 帝疆盯着那双苍老的手看了很久。 荒族百姓不惧寒,很少会在手上生这种冻疮,他被这双手抓来,被它顺毛,生着厚茧的手心像把粗砺的梳子。 这是双干农活的手,常年握住的是锄头,不是与荒族对战的武器。 帝疆收回视线,没有拒绝,只是伸出一爪,按住了即将靠近自己的那只陶瓷碗。另一只爪指向不远处的汤匙,示意婆婆拿勺喂他。 第53章 边上小孩儿看懂了意思,天真烂漫地说:“你看它还挺机灵,想来已经通了灵智,我再给你配点竹节菜好不好?” “还有脆心笋,我跟哥哥去拿。” 边上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长得圆圆胖胖,很是乖巧,哥哥在前边跑,她伸出小手去跟,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看得婆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层。 他们不知道婆婆抱回来的“这位”姓甚名谁,只知道“它”很冷,需要一份温暖。 “神官恕罪,他们不知道这狼是您的爱宠,这才……” 白胡公看清院子里那头狼的全貌后,吓得不轻,慌忙向段九游请罪。 段九游说无妨,独自走到帝疆面前,犹豫地说:“你,没事儿吧?” 让人踩了,还像只小野狗似的被投喂。 帝疆看了她一眼,漠然地移开视线,眼神一如既往高傲,意思表达得很明白。 ——他懒得搭理她! 段九游看着帝疆身上的脚印,心说,那不是你自己非要下地走的吗?人多,你又长得小,被踩了你还不吭声。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只能蹲下来给他顺毛:“今日人多事杂,一时没照顾到也是有的,别生气了,跟我回去吧,好吗?” 正商量着呢,几个小孩子回来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院子里多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大姐姐,她的身后跟了很多人,连他们这里身份最高的白胡公都躬身立在一侧。 “姐姐,小狼饿了,可以吃吗?” 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想的是:这个看起来身份很高的姐姐,不会欺负小狼吧? 段老祖看着这些单纯可爱的“小土豆”,想的是:你们可能不知道,你们口中的这头小狼,真身是只裂天犼。 《旁文志物》有载:犼性极恶,喜食龙脑——她怕的是帝疆会把他们都嚼了。 第52章 小龙人的犄角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踟蹰地看着他们。 帝疆伸长爪子拨了拨小孩儿的手,意思是:别管她,我吃! 他觉得这碗热粥不错,小菜也很符合他的心意。 他要在这里吃饱再走。 段九游欲言又止。 她非常不想将帝疆单独留在外面,但是他态度坚决,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段九游只能对老婆婆说:“那一会儿吃完,劳你帮我把他送回来。” 她用的是“你”不是“您”,乍一听有点不礼貌,实际她比那婆婆大得多了! 婆婆比孩子有眼色,知道面前这位一定来头不小,慌忙摆手:“不敢不敢。” 段九游心说,不敢的是我才对。 帝疆是什么人,只怕说出名字来,在场诸位都得吓四散逃离。 龙族子弟日日高喊灭荒口号,看似斗志昂扬,实际若真知道帝疆还活着,恐怕一个都不敢上。 他曾是整个天境的噩梦,尤其是对龙族而言。 最关键的问题是,他这人情绪藏得太深,要杀人还是要散步你根本看不出来。 便如他在十境,有天晚上睡不着觉,一个人溜达出去,猎秃了整座弑风岭,漫天血雾之中,他独自一人坐在山顶赏月,对那日的夜色满意极了。 那个画面,段九游至今想来都觉胆寒。 荒族嗜杀是天性,即便帝疆杀的都是恶兽,那种残尸满地的杀法,终究是骇人了些。 段九游嘴上说着让婆婆喂完送回来,脚上却如生根一般,盯着帝疆不敢离开。 帝疆刚才让这里的人踩了好几脚,身上脚印尤在,她怕他一时不快,屠了这座村子。 帝疆看着不敢走的段九游,心里就是重重一声冷哼。 合着她平时不管怎么恭维,他在她心里都是一个暴君。 之前说什么外界传言不可尽信,他并非他们口中说的那般。他信了她的鬼话,今日一看,她还是怕他! 尤其是在这群龙崽子面前,她紧张得仿佛他下一刻就要“用膳”一样! 她要等,他便让她等,两人一个神色不愉一个满脸紧张,看得周围人一头雾水的同时,又都不敢细问,只觉得这气氛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鳌宗弟子大约知道点实情,但也顶多是看出“狼尊”又跟老祖生气了。他们两个好像常常生气,说不上谁的脾气更大一些。 这里面只有小孩子最单纯,他们感受不到这种压抑的气氛,只知道小狼饿了要吃粥。 小男孩舀了一勺粥,小丫头添上一点竹节菜和脆心笋,帝疆狼嘴一张,喂一口吃一口。 段九游全程盯着帝疆那口利齿,心说这可真怪不了她紧张,而是帝疆这人实在喜怒无常,便如他同自己,高兴时百般诱哄,甜言蜜语不知多么亲近,转头冷脸,说不待见便是这副连人都不认的架势。 再说现在,你看他吃得还算高兴,谁知道哪一口就不高兴了,咬到小孩子嫩生生的小手上。 好在整个过程还算平静,一碗粥喂完,细心的小丫头拿出小手帕为帝疆擦了擦嘴。 这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过家家的小游戏,小狼吃饱了,就可以睡觉了,小姑娘进屋拿来自己的小被子,认认真真裹好帝疆,帝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抬起了爪子。 ——太骁! 段九游心里一紧,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心语传音道。 ——怕什么? 帝疆眼里尽是嘲讽之意,他要是想要这只“小龙人”的命,她纵是在他眼前,能拦得住吗? 他只是觉得这个小东西很可爱,比段九游可爱多了,可惜头上长了龙角,不像他们荒族小孩儿,生下来就有毛绒绒的耳朵。 毛茸茸多可爱,不比这牛一样的犄角漂亮? 他用狼爪碰了碰孩子头上的角,小孩子以为他在跟她闹着玩儿,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倒似很亲近的模样。 也正在这个时候,严阔来了,除段九游以外的所有仙官仙民都去迎接叩拜。 段九游趁机抱回帝疆,实在不放心他在小龙人儿这里长呆,表情语气都有些无奈:“吃也吃完了,有脾气回去再发行不行?” 帝疆没再坚持,段九游抱着它往严阔方向走。 严阔没理睬段九游,只在查探一番食火兽的情况后落下一个结论。 “这病治不好,只会越来越重,若要减少伤亡,只能杀了食火兽。” “不行!绝对不行!” 龙族长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之前他们就说过,食火兽是祥瑞之兽,杀了会损害天晟气运。 “难道就让老百姓等死吗?”有人持不同意见。 “他们可以搬走啊!” “刚刚白胡公不是说了吗?老百姓也要靠这里的天珑果生活,喜热畏寒,你让他们离开这里,先不说万里神山除焰山以外从未听过这类果子,就说这些老人孩子,如何经历得了这些长途跋涉?” “天境有朝以来从未杀过食火兽,我们难道要开先河吗?你要让帝君成为天境罪人吗?若因杀食火兽而生战乱,世人会如何看待我们天昇一族,后世会如何评价我们的君主?!” “那你说怎么办?一边是无辜百姓,一边是瑞兽——” 段九游在这些讨论里看向食火兽。 它伏在地上,神情怯怯,仍旧想不起自己何时做过这些恶事,可是大家都说它犯了错,它无力辩驳。 它会死吗? 他们会杀了它吗? 可它真的没有想过要伤害谁啊。 段九游面向严阔问道:“病情起音为何?就没有一点控制之法吗?” 严阔正眼都不肯给段九游,看着食火兽道:“天性使然,如何能控?这食火兽成年之后便生燥怒之症,必须破坏发泄方能缓解,若是强行用药物控制,无异于将火强压于体内,到时只会令它反噬更厉,自爆而亡。” 段九游面露疑惑:“可食火兽一族在此之前从未传出过暴症伤人一说,为何这最后一只反而有了这样的病症。” 严阔说:“老夫活得太短,一共就见过这么一只活的食火兽,只能通过脉象做出判断。” 这倒并非全是气话,食火兽最早生活在红蜡山,天境遭劫,食火兽应劫而出,虽解困天下,本族伤损却极是巨大,至第五任帝君登基之时,仅剩面前这只独苗了。 帝君体恤食火兽一族,对“独苗”诸多照顾,特赐焰山焰心潭供它生存,但这小独苗性情顽劣,至焰山之后便打滚拆家,段九游在它幼时就揍过它一次,只是它自己不记得了。 可要说大错,这孩子确实是不曾犯,至少不是在清醒情况下,主动要去打杀谁。 那怎么办呢? 问题再次回到了原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此放任不管吗? 到底牺牲谁,变成了他们再次讨论的话题。 这一讨论就从白天闹到了黑夜。 白胡公并一众村民一直没有参与讨论,只是苍白着一张脸等待命运的宣判。 第54章 他们太渺小了,小到如一颗微粒,一捧黄沙,由于身份地位的低微,只能任凭处置。 龙族长老一贯迂腐,这时竟有了机灵劲儿,他们共同看向官职最高的段九游,齐齐拱手。 “是杀是留,烦请神官决断。” 他们做不出残害同族之事,更不敢担猎杀瑞兽之责,他们不向白宴行请旨,亦是不肯让龙族帝君背上任意一条罪业。 他们需要找一个人背锅,面前这位正是不二之选。 只有段九游能杀食火兽,也只有段九游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段九游笑了,仿佛在说:你们可真会找人! 龙族众人在这张笑容里垂首,再也找不到往日的骄傲。 “烦请神官决断。” 他们再三请求,无形之中将段九游架在了最高处。 百姓看着她,食火兽看着她,就连严阔也看向了段九游。 段九游知道此事避无可避,平淡道:“百姓不用迁移,食火兽也不用死。” 她就不信她想不出一个两全之法! 第53章 这可太可怕了呀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立下承诺,半月之内,解决焰山之困,说完以后,她就带人在焰山住了下来。 老百姓眼里有了光,食火兽的大眼珠子里也恢复了神采。 段九游在一众崇拜的目光下,昂首挺胸地抱着帝疆,迈进白胡公等人为她迅速收拾出来的仙府。 她带着她的人进去,关上门,合上窗,愁容满面。 怎么办? 她根本没有两全之法,只是看不惯外面那帮人,故意做出一个轻松姿态打他们的脸。 现在脸是打了,办法呢? 段九游把视线落向进屋以后就独自坐到主位的小狼身上,虚心求教道:“你肯定有法子对吧?” 千万年前的红蜡山,曾是上古荒族统领之地,他们对食火兽的了解一定比外界更多,古籍之中的记载,也绝对比他们详细。 可惜红蜡山已在大劫中被毁,否则还能把食火兽送回那里生活。 “你想要什么法子?” 幼狼伸了个懒腰,身体缓慢伸展,由狼身变成人形姿态。 帝疆坐在椅子上,玄袍在身,冷厉中透着讥讽。 “你为白宴行分忧,问我讨主意,是我太惯着你了,还是你没长脑子?” 房间里还有鳌宗弟子在场,他们两个说话并未避着他们,他们呢,也没听太明白,就是知道狼尊不喜欢老祖帮帝君说话,狼尊脾气挺冲,数落老祖没脑子。 老祖竟然没恼,只是皱眉辩解:“哪里是帮他,分明是替百姓和食火兽的命寻个两全之法,这里里外外功德不少,你难道不想要么?” 帝疆冷笑:“既不是为他,为何不直接上道折子让白宴行自己决断?龙族不想自家帝君为难,甩了只黑锅让你背,你明明可以推出去却自己接了,不是跟他们一样的心思?龙族大业初定,不知多少双眼睛在那儿盯着,白宴行任意一个决断都会引来不小的风波。天昇并非一族天下,若保龙族而杀瑞兽,他族必然有话要说,若弃本族于不顾,又寒了他们自己人的心。” 帝疆看看段九游,“你处处为他着想,就是不知将来反上天境之时,他能记你几分情!” 段九游承认,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为白宴行考虑的意思,但更多是习惯使然。 她背锅背习惯了,在过去几千万年的从政经历里,她一直担任的都是这种为君分忧的角色,帝君不方便做的决定她来做,不便除的人她来除。 她不在意名声,也不怕天罚,天上有雷可以劈她,只要这件事情有益于苍生,她都愿意去做。 她实话说给帝疆:“我只是不想让无辜的人丧命。” “无辜?” 鳌宗弟子端上两盏热茶,很有眼色地先给了帝疆。 帝疆信手取了一盏,置于桌案一侧,刮着茶碗道:“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你现在让我救的,是天晟火龙一族的百姓,就算他们没有参与夺天之战,也跟龙族同根同源。大碍山内,龙族禁卫杀我荒族百姓数千余众,我没在这里大开杀戒,已是仁慈。” “可龙族不是说,这是一场误会吗?他们不曾进过大碍山,反倒是你——” 段九游欲言又止。 帝疆替她说完。 “反倒是我,一人入龙泉岭,屠龙三千,老弱妇孺亦未放过,龙族因此与荒族正式开战。” 他停了停道:“我对你来说,一直都是传言中的那个人对吧?天境神官,为助魔头回归正道,不仅要帮他夺回江山,还要虚以委蛇,阿谀奉承,还真是难为你了!” “不是我不信你!而是许多龙族百姓都看到了你在龙泉岭杀人,其实这些也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既是交战,自是双方都有伤损……” 段九游语无伦次,知他恼了,却不知如何哄劝,“他们的人看到我杀人,你们便信,我们的人看到龙族禁军侵入大碍山,却没人相信是他们伤人在先。” 帝疆淡道:“我荒族真是十恶不赦啊。” “帝疆……” 段九游在他面前总似少长了一张嘴,她说不过他,亦不知要如何解释,帝疆也没给她时间辩解,放下茶盏,直接下了逐客令,“滚出去。” 他现在不想跟她说话。 帝疆已经很久没让段九游滚了,此刻让她滚,明显是气狠了,这种不动声色的怒意反而比发泄出来的还要让她招架不住,段九游深知再劝也是无用,只能带着她的人先出来了。 关上房门,外面另有一间正堂可供休息,段九游烦躁地走来走去,有心问弟子们要个主意,才发现他们全部都傻了。 “我刚才是听错了吗?那位狼尊,他,你们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他说他们荒族……” 弟子们当着段九游的面,神色恍惚得相互交谈,最后统一看向段九游。 所以那狼尊,竟然是荒主帝疆?可他不是应该在十境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境,今天早上还那么明目张胆地坐在白宴行面前,最关键的是,他不仅来了,还和老祖—— 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呀!! 他们带着被雷劈过的表情,傻傻对老祖说:“这可太可怕了呀!” “可怕什么可怕!”段九游凶他们,“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还不赶紧替我想想怎么哄他!” 焰山之困只有帝疆能解,段九游希望他能助龙族百姓逃过一劫,这样不仅功德有增,很大程度上来说,也是缓解两族恩怨的契机。她甚至觉得焰山一趟,就是天定之机! “这能怎么办。”弟子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两族恩怨已久,若真如帝疆所说,龙族挑衅在先,那他杀龙族,也是无可厚非。” “恩恩怨怨自古难休,总要有人先迈出那一步。” “要我说现在就别提这些恩怨了,也许当年之事就是另有隐情,我看那狼……那位尊主大人虽然脾气暴躁,却不像一个杀人如麻的人,你看刚才在老婆婆和孩子面前,他就很是包容,孩子抓他耳朵,摸他脑袋,他都没有伤害他们。倒是龙族那些长老不是好东西,遇到小事就抢功,大事便推诿。”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抒发几见,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院外有人叩门,是备下晚宴的白胡公等人来请老祖用饭了,老百姓们为答谢段九游的救命之恩,都拿出了最好的食物招待,段九游不好推脱,只能去了。 进门时她看了眼被她用捆仙锁拴在白庐门口的食火兽,那家伙也得一些好吃的,脸上傻乐傻乐的,还对她摇了尾巴。 它知道自己病了,段九游说会为它想出法子,那就是能治它的病,它很感激她。 段九游看得五味杂陈,心说我还不一定能救得了你的命呢。 她心里烦闷,席上只顾喝酒,别人以为她兴致高,纷纷过来敬酒,段九游来者不拒,没多一会儿就喝多了。 弟子们一看劝不住,只能请帝疆出面解围,请人的用词还很巧妙,几个人聚在门口,恭敬里带着几分焦急地说。 “尊主,我们老祖在席上喝多了,她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们劝不住,只有您能管得住。” “老祖喝多以后一直看着咱们住的这个方向,我们知道她心里想着您,其实她最怕跟您吵架,刚才一路过来都垂头丧气。” “她刚去便让后厨备了好些您爱吃的菜,说是要给您带回来。” 弟子们好话说了一箩筐,半晌才听见帝疆回应。 “她是愁着焰山的事儿呢。” 弟子们赶紧再接再厉。 “哪里是为焰山,之前也许是为这事儿,跟您闹了别扭以后,心里就只剩下您了,宴席之前还在惆怅怎么跟您解释呢。” “我们老祖心眼儿不大,自从跟您在一起,心里就没有过别人,她就是脑子太楞,不会表达,旁的不说就说这地息宫的寝殿,千万年来您是第一个。” 第55章 这些话不论真假,听起来都算中听。 门开了,帝疆从里面出来,说:“看看她去。” “您就,这么去?” 帝疆出来了,弟子们反而踟蹰起来,他们想的是,尊主变成幼狼,去席上把他们老祖“咬”回来。 没想到尊主大人是用本来面目接人。 段九游自己法力不行,教的门下弟子也跟着没见识,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术法名为“障目”,它会在一定时间里混乱众人的记忆。 不会有人记住他的样貌,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他出现过。 第54章 投其所好 老祖她一心求死 宴席摆在白胡公的破草庐里,庐内灯火通明,入眼就是两排长桌,段九游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之上,抱着一坛酒,表情倒是意外的很乖,只是眼神已经涣散。 她曾在帝疆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千杯不醉,帝疆那时就猜出她没什么量,如今一看,果然是吹牛。 隔壁龙族长老正在与白胡公对饮,段九游寻着声音望过去,喝多了也不忘看热闹。 “你跟他喝!没事儿的,你这酒量一看就有量,你就跟他喝,别怕他!” 不仅看热闹,她还拱火。 龙长老要跟白胡公拼酒,白胡公觉得自己差不多了,不敢拼,段九游看不下去,招手让龙长老过来,说她跟龙长老喝。 龙长老来者不拒,提着酒坛子说自己是千杯不醉,段九游一向以酒仙自诩,能让他抢了风头?于是跟人拼酒,刚把酒坛子捧到嘴边,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手的主人长了一张冷漠又精致的脸,正是让她滚出去的帝疆。 “我替你跟他喝。” 帝疆一手接过酒坛,一手把段九游拉到一侧,主位宽敞,她被他挤到身后,顿时没了地位。 这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出现都有力压群雄的气场,仿佛他坐在何处,何处就是他的江山,目之所及,皆是臣民。 段九游盯着他的背影,小嘴一撇,不高兴了。心说不是让她滚吗?不是说她跟他虚情假意吗?这会儿过来算什么意思! “我不用你替我喝!” 她脑子浑噩,酒劲儿上头,倒是忘了自己还有事求他。 他竟也没跟她争抢,由着她夺回去,身体随意靠在扶手一侧,牵唇一笑。 仿佛在问:喝得动吗? ——有什么喝不动的! 段九游被他一激,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前襟湿了一片,半数都进了脖子里。 龙长老早就喝蒙了,段九游一喝,他也不服输地跟着喝,他的喝法更不成体统,简直像在洗脸,席上其他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甚至不知道谁跟谁在喝酒,单是看人举起酒坛子,就盲目叫好。 鳌宗弟子看得咋舌,心说明明是让“那位”来劝酒的,怎么倒纵着他们老祖喝起来了? 转念一想,他们老祖是那种听劝的人吗?这人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越不让她做什么,偏要做什么,不如放手让她喝,喝到实在喝不动的时候,她自己就老实下来了。 果然两坛之后,段九游到极限了,脑子里天旋地转,神情里又多了一层傻气。 帝疆这时再问她:“喝够了吗?” 她这回不置气了,点点头说:“够了。” “够了就跟我回去。” “嗯。” 调理得简直得心应手。 弟子们暗暗松了一口气,龙长老再嚷嚷要喝,自有懂事的弟子顶上去。 帝疆打横抱起段九游,她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搂完心里还不大痛快,后知后觉跳出许多对他的不满来。 她跟他的怨情孽债是从一场夺天之战开始的。 她错杀了他,又找到了他,自那之后她便处处矮他一截,她要求他,哄他,要他放下仇恨一心向善,他并不像传言那般滥杀无辜,却有着非常难哄的性子,平时寡言少语,一旦发起怒来,她十张嘴都说不过。 她头疼死了,又恨又气,心里有无数话想说,酒劲儿上头,嘴巴也跟着不伶俐,只能抠着他衣领上繁复的花纹暗搓搓地泄愤! 房间里还有两名女弟子在等,帝疆把段九游放到床上就出去了,自有内殿弟子会去照顾她。 这里分内外两室,内室供人休息,旁侧有一角门,置着一间浴房,段九游像从酒坛子里捞出来的一样,弟子们连擦带洗,收拾了大半天,才算把这人擦出来。 外室这边,替段九游挡酒的弟子也回来了两个,忙忙碌碌为尊主大人布置晚膳。 帝疆吃了几口就知道是段九游为他备的,所有菜品都是他的口味。 用完晚膳再去内室,段九游坐在梳妆台前,已经换了一身衣服,长发披在身后,正在被弟子们伺候着擦头发,帝疆看了一会儿,接过了弟子手里的活儿。 弟子们识相出去,关门之前使劲对段九游使了一番眼色。 段九游透过铜镜悄悄观察帝疆,这时脑子里的想法已经跟刚刚在宴席上时完全不一样了。 刚才她只想跟他使小性儿,甚至大闹一场,喝过醒酒汤,又洗了一遍澡后,便就把之前要问他要两全之法的事儿想起来了。 方才两个小弟子伺候她沐浴时说,求人办事得懂得投其所好。 “那位虽然恼着,我们说您醉了,还是去接您了,可见心里是极在意您的,一会儿见面,您千万别提帝君,也别提龙族,单捡些他爱听的说,他一高兴没准儿就松口了。” 段九游不知道做什么能让帝疆高兴,她记得他最好说话的时候就是在那个晚上,他们两个躺在床上,他哄着她跟他亲近,那会儿真是腻死人了,声气儿都比平日温柔,仿佛把这生的耐性都在她身上用完了。 两人耳鬓厮磨,他吻了她,尝了香甜,在她耳边轻笑…… 想着想着,段九游的脸就红了,好在她酒后一直顶着一张红脸,否则就让他看出来了。 谁知帝疆仍是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偏头在镜子里看了一眼。 “琢磨什么呢?” 段九游被他问的心虚,慌忙道:“没什么,就是头有点晕,想去床上躺会儿。” 帝疆看了看手上半干的长发,说先别躺:“头发没干,睡醒了容易头疼。” “那我去床上坐着。”段九游听话地说。 帝疆嗯了一声,自去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他坐得四平八稳,活像个老太爷,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枚指戒,一点就寝的意思都没有,似乎真要让她把头发“坐干”。 段九游暗暗犯愁,他不过来,她怎么讨他欢心? 段九游说:“你不是有个能吹干头发的术法么?怎么不给我用用?” 她记得他沐浴之后从不擦头发,都是走两步便将头发“吹干”了。 帝疆淡一挑眉:“你是不是忘了咱俩还生气呢?” 真是个小心眼啊! 段九游在心里哀叹,这事儿还没翻篇吗?他明明都去接她了。 嘴上也不敢争辩,没见过这种醋坛子,是的,她能感觉到帝疆醋了,而不是单纯因为她偏了龙族。偏龙族当然也是他不悦的一点,但相比较这些,他更不喜欢她处处都为白宴行考虑。 实际上,真没有啊! 她想跟帝疆解释,想到弟子们再三叮嘱别再帝疆面前提白宴行和龙族,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可不说这些话,她又不知道怎么哄他,段九游有心投其所好,他又不过来睡觉,思来想去,心说我过去撒个娇吧。 她在这方面实在笨拙,只能回忆着过往在人间的所见所闻,照本宣科地走到帝疆面前。 月白长裙轻轻一曳,揽着他的脖子坐到了他腿上。 帝疆眼里闪过些许意外,动作却没迟疑,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 而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还不够,非要将另一只手臂也挂上去,整个人半吊在他身上,月纱大袖轻轻滑落,露出娇嫩雪白的一段藕臂。 这是她在将军夫人那里学来的动作,每次夫人想问将军要什么昂贵东西,都是这般对将军撒娇的。 将军夫人的原话是:“妾身也不是非要那东西,只是想为将军长脸。” 段九游把它篡改了一下。 “我也不是非要你如何,只是看那功德实在馋人,你寒症缠身,每次发作都很难熬,我想你少受些苦头,尽早将元神补全,至于救谁,又是为谁救的,根本没放在心上。” “再说你这指甲盖大的小心眼儿。”她胆大包天的用手指去戳他胸口,“我见天跟你呆在一处,心里还能有别人不成?” 一般到这时候,将军就要去握将军夫人的小手了,再接下来屏退左右,两人“咿咿呀呀”一会儿,明日起来,将军夫人必定能得到自己想要东西。 段九游不想跟帝疆“咿咿呀呀”,那事儿不成体统,但若跟那天晚上一样,亲亲抱抱,或是情动的时候让他揉一揉,倒是愿意的,一来这事儿她很受用,二来,他好像也很喜欢。 第56章 可惜段老祖掌握不到逗弄的精髓,将军夫人的小手是顺着心口向下划动才被将军抓了小手的。她没学到这些细节,戳一下就收回去了,帝疆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演完了?不会别的了?” 第55章 我腿麻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确实不会了,但是他一笑,她就恼火。 那天晚上明明是他说她甜得勾人,怎么现在主动勾引反而不动心了?这可真是上赶的不是买卖! 于是段九游也不理他,就这么坐着,脸上恍若结了层寒霜,皱眉盯着自己的小脚。 很明显的生气了。 她不动,他也不去哄她,段九游横劲儿上来,换了个交叉双臂在胸前的姿势,故意用力向下坐了坐,打定主意跟帝疆耗到底。 帝疆眼里笑意渐浓,无奈道:“九游。” “嗯?”段九游没好气儿回他,心说他要是说点好听的哄她,她倒是勉强愿意接受,前提是这话必须好听,必须得说她满意。 结果帝疆说:“我腿麻了。” 段九游气得扭身:“这是说我胖吗?你哪有那么矜贵,随便坐坐就嫌沉,先前说你身子骨不好还不爱听,纯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帝疆没想到这“小人儿”醉酒以后反而比平时伶牙俐齿,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盏喝了一口,半笑不笑道:“我不中用?” “你嫌弃我沉,自然就是不中用。”段九游抱怨道,“现在可不是昨天晚,你哄骗我的手段没用了!” “我怎么哄你了?”帝疆顺着她问。 “说我秀色可餐,是你的心肝宝贝。你那日又不是醉了酒,怎会不记得说过什么话?” “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心肝宝贝儿了?” 帝疆破开一声笑。 段九游酒没醒透,根本是在胡说八道,她的整体意识是清醒的,一些细小的回忆记得却不是很清,她只记得他那晚嘴特别甜,说得全是好听的话。 段九游沉下脸,她这么努力讨好他,他居然笑她。她不要面子的么?一只拳头捶过去! 她手小,但是劲儿大,别的女子是撒娇,到她这儿就跟要人命似的。 “反正意思差不多,都是夸我好,说我肥美、鲜嫩、好吃!” 帝疆被她捶出一声轻咳,没想到她使这么大力气,随后又觉好笑:“我是这么夸你的?” 她说的这些词儿,串联起来都快变成一盘菜了。 “反正意思差不多。” 段九游歪到他怀里,头靠在他胸前,说不上是酒气没散,还是喜欢跟他亲近,帝疆看似清瘦的身形,总能给她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她抓他的手,心眼子不少,这时还没忘了正事,旧话重提道:“其实焰山这事儿是笔划算的卖卖,看似是解食火兽身上的恶疾,实际是缓解你身上的寒症,换下来的功德,足够铸你半数元神,你的手总这样冰,要握好久才能暖和,定然也不好受。” 她现在比之前聪明多了,知道从他的角度去哄他,好像事事都为他着想,帝疆却不领她的情。 “平时怎么不见你嫌我手冷。” 她想做进谗言的妖后,他却不是昏君,随便几句话就让她糊弄过去。 “妖后”眼睛一瞪:“谁说不嫌?不敢说而已,你常拿我脖子捂手,冰都要冰死了。” 帝疆一手撑头,另一只手故意触了触她的脸。 她“嘶”了一声,真不是装腔作势,也没夸大其词:“真跟冰一样!” 帝疆被她负气瞪眼的模样逗笑了。 段九游见他心情还算不错,再次见缝插针:“之前那些食火兽跟你们荒族做邻居的时候,倒是没听说过有暴症,难道是你们荒族独有什么克制它们狂躁的药?不然那漫山遍野的兽群发起狂来,岂不要把山移平了?” 帝疆没言声,桌边摆着几盘点心,是内殿弟子担心他们会饿,提前备下的,他随手挑了块儿杏仁糖,敷衍道:“我们的药只能治你的病,其他的治不了。” “怎么可能呢?”段九游不信,“你们一定有法子治食火兽,再不然就是它们有什么方法自救……你别吃了!” 帝疆不想管的事儿就装听不见,段九游看他吃完一块又捡了一块核桃酥,先他一步抢到自己嘴里,边嚼边说:“这也不是帮他们,是帮咱们自己,天气一冷你就咳嗽,被窝里放四五个汤婆子才勉强能睡。” 说到汤婆子,她忽然想起被窝还没暖,起身走到门口唤人。 内殿弟子一直在门外侯着呢,一听召唤连忙叫人把汤婆子取来。她们埋头进去,房间里很安静,帝疆在椅子上坐着,看不出情绪,只瞧见手边放的那碟点心少了两块,段九游站着,盯着她们把汤婆子放进去。 一时安置妥当,她们关上门出去,段九游依旧在床边站着,傻傻守了一会儿才将手探进被子里说:“暖了。” 这里不像她的地息宫那么暖和,便是跟十境的荒宅相比也要冷上几分,她见他一直坐着便催促他躺进来。帝疆知道这是她刚才握他的手觉得太冰,担心他冷。 她用心照顾人的时候真是叫人挑不出毛病,帝疆听话地宽衣,独自脱了外袍,卸下腰带的时候,跟段九游有一个短暂对视。 段九游关心他是真,等他答复也是真。 帝疆放下衣服,九游挪到里面,依然盯着他不放。 他拉开被子,靠坐在软枕上,有些烦躁地道:“我不是在想吗?” 几千万年前的事儿了,他既没像她活那么长,又不是什么记事天书,事事都了解原由,总要给他时间回忆。 帝疆慢条斯理地想,想到段九游的瞌睡都上来了,才重新开口:“我记得《兽文志》里有载,当年红蜡山上不止食火兽一族,它们似乎有与水族联姻的惯例,那兽亦是五行兽之一,唤做吞水兽。水能克火,想来之前那些食火兽没发暴症,正是因为与吞水兽有了交合,压制了体内的恶症。只是这吞水兽后来也没了踪影,不知…… 段九游两只手叠在枕头上,头侧向帝疆这边,看似是倾听姿势,实际已经以趴卧的姿势睡着了。 帝疆观察了一会儿,长指一伸,用手指把她弹醒。 “我说话呢。” 这也是位不懂怜香惜玉的主儿,平日里说话,众人都是全神贯注地听,从未见过段九游这种当着他的面睡着的人。 她被他弹醒,竟还装作自己没睡,一双眼睛睁得晶亮,看似清醒道:“原来竟是如此。” 帝疆找她麻烦:“我刚说什么了?你就‘竟是如此’。” 段九游清了清嗓子:“说……要不你再重复一遍吧?” 帝疆睨了她一眼,大人不记小人过的重复了一遍,段九游总结道:“所以说,只有找到吞水兽,才有可能治好食火兽的病?” “应该是这样。” 帝疆对此也不敢肯定,只是印象里,与水族联姻的食火兽从未突发过暴症。 这也让段九游想起一件事来。 她说:“我师父曾经说过,五行兽相生相克,自成体系,便如凝金兽,成年之后便要请土灵兽为其祝道,方能身体康健。土生金,金生水,水克火……五行兽之间正是有这些相生相克才能共存。可若如你所说,这吞水兽自食火兽应劫而出之后便没了踪影,莫不是与食火兽一样,灭于三界了?” 段九游脸上再次泛起愁容,重新起身,对门外道。 “来人。” 她对五行兽关注不多,门下倒有几名内殿弟子爱好驯兽,其中有一个叫莲塘的,经常与人结伴至深山猎兽,没准知道吞水兽的踪迹。 莲塘正与其他两名弟子在外守夜,听到里面叫人,没第一时间冲进去,而是迅速转道至浴房后身,提了两大桶热水。她们先将浴桶倒满,而后才从角门进入,埋头盯着地面道。 “老祖,可以洗了。” 第56章 给它穿件衣服呢? 老祖她一心求死 自从那夜之后,内殿弟子们一直坚定地认为,段九游和帝疆晚上会“用水”。只是今夜叫得早了些,上次老祖和荒主是折腾到后半夜才叫水的,现在前半夜还没过完呢。 段九游被莲塘安排蒙了。 第一反应是她洗什么?之前不是洗过了吗?反应过来以后,气得当场黑脸!她是做了什么,让她们觉得她和帝疆那么不正经! 那天晚上他们只是睡觉,虽然后面有些擦枪走火,但也只是……反正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 而且她们一看就没见识,两人若是真有什么,能一点动静没有吗?那将军夫人和将军可是将床摇得山响!她就算没亲身经历,也知道这事儿是缠绵且热烈的! 何况她还有隐疾,还没治好,怎么可能跟帝疆有什么。 只是这话不便说出来,只能斥道:“洗什么洗!我们躺在床上说话,哪里是你们想得那样!” ——原来还没开始。 第57章 段九游明明白白在莲塘等人脸上看到了这句话。 简直叫人百口莫辩。 段九游看了一眼帝疆,他在边上看热闹呢,不由恼道:“你还笑,都是你那天晚上惹的祸,还不跟她们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帝疆好笑道,“说今夜为什么还没用水?” 弟子们脑袋低得都快贴地了,这是他跟老祖的私事,她们怎么敢听! 段九游愤愤握拳,心说这事真是越描越黑,想到正事还没处理,狠瞪帝疆一眼,面向莲塘道:“我是有事问你,你驯兽多年,可曾在外面见到过吞水兽没有?” 莲塘不知这话锋怎么转到五行兽上去了,慢半拍地说:“不曾见过,但是莲息跟我提到过一次,说是在望金山遇到过一只。那兽通体冰蓝,是副大猫模样,很是漂亮,可惜这种五行兽生来便有灵智,无法训化,只能悻悻而归。” 莲息是莲塘的妹妹,比她还醉心驯兽,这次焰山之行本来是莲息随行,硬是因为手里的灵兽闹脾气,跟莲塘换了班。 段九游说:“莲息可同你说过,那里有几只吞水兽?是雄是雌?” 莲塘说:“只有一只,是头雌兽,跟咱们见到的食火兽一样,都只剩下一只独苗了。不过这只吞水兽倒有些意思,它是只善兽,经常往返人界,帮忙吞食洪水,解了不少水患,但是这些吞进去的水无法在腹中消化,时间长了便会凝结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冰块,从它嘴里吐出来。 这冰不会融化,冬暖夏凉,冬能暖手,夏能去热,入夜还会发光,它见这东西越堆越多,就干脆在望金山上摆了一个小摊子,很多附近神山居住的仙者都会去它那里买些回来,或做手炉,或装点宫殿。又因为这些小冰块长得跟吞水兽一模一样,俨然是一只只小吞水兽,很像是在“卖孩子”,又成了当地一种有趣的奇观,很多不买它“孩子”的仙者也喜欢去那里瞧瞧热闹。” 莲塘觉得有趣,在段九游听来,这却是一种病。 吞水兽是水系灵兽,没道理不能消化掉那些水,唯一的可能就是它也病了,准确的说,是它先天就有这个问题。这跟食火兽的暴症一样,都会随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重,想来当年两族联姻,就是在借彼此的水火相克之力治疗这种疾病。 食火兽一族应劫而出,伤损巨大,吞水兽与它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间长了,便也只剩望金山这一只吞水兽了。 段九游对帝疆说:“既然如此,便让两只独苗见上一面吧。” 只是这里面仍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漂亮的吞水兽,能不能看上一脸憨相的食火兽。两兽既要结成连理,总要你情我愿才行。 一行人连夜去观察食火兽。 兽族亦有美丑,食火兽外形似豺,脸型类狮,大部分都是气宇轩昂的英俊之相,唯独这颗独苗,不知道是来焰山之后吃胖了,还是许久不曾战斗,整只兽都如肿了一般,头大脸圆,一脸呆相,很有一点酒囊饭袋的趋势。 几人过去时,食火兽正摊着肚皮睡觉呢,呼噜打得惊天动地,听见动静之后一个激灵坐起来,眼睛瞪得像灯笼那么大,没有一点聪明样子。 帝疆面色凝重地说:“给它穿件衣服呢?” 段九游认真思考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用衣服把脸遮起来吗?” ——也不是不行。 两人不谋而合的想,都有一种老父亲老母亲的心态,因为儿子太傻担心对方姑娘看不上。 但再怎么样也得露脸呐,这就跟带儿子出去相亲一样,能不让对方姑娘看清楚吗? 食火兽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两个“便宜爹娘”,也挺疑惑不解。 “不是说治病吗?怎么还侮辱上我了?” 段九游没跟它解释,转身吩咐弟子:“烧水,先洗干净,再梳梳毛,修剪一下,咱们丑也丑得干净。” 弟子得了吩咐,立即忙碌起来,之前给段九游备的水有了新用场,大半夜洗洗刷刷,段九游亲自给食火兽修毛,它是个大东西,洗和修都不容易,等全部收拾完,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你们觉得怎么样?” 段九游双手揣袖,神色沉重地站在食火兽对面,身后是跟她一起忙到后半夜的鳌宗弟子。几个人重新端详食火兽,共同得出一个结论。 ——配不上。 尤其是听莲息描述过吞食兽样貌的莲塘,更是担忧至极,这在人间就似财主家的傻儿子和商户家大小姐的联姻,前者除了吃就是睡,后者有才有貌,孩子多了还知道摆摊儿卖,怎么琢磨都不般配。 段九游摆了摆手,示意弟子们去睡觉,自己向另一边走去。 那里飘着一把云椅,坐着裹着大被的帝疆。 他在那儿发呆呢,可能是在思考,他堂堂大荒之主,竟然也有帮人相亲的一天,也可能在想,他真要救龙族那些人吗? 段九游移步到他身边,试探着说:“你今天白天吃了老婆婆两碗粥。” 人家对他不差,没有因为他不是龙族就任由他僵在雪地里,老百姓眼里没有异族之分,反而比那些所谓的神族更有大爱。 帝疆淡道:“她若知道我是大荒之主,还会给我两碗粥吗?” 这个问题沟通起来,势必会产生不愉快,两人谁也没看谁,交谈的时候,都目视着不远处的食火兽。 段九游说:“也许不会。” 帝疆冷笑:“没有也许,是一定。龙族对大荒避之不及,胆小的早就跑了,不自量力者甚至还会嚷嚷着要报仇,他们畏惧、仇视荒族,我却在这里做他们的无名英雄,真是可笑至极!” “你怎么会无名呢?待荒族统领天境,我定会在众人面前证明,是你解了焰山之困,是你救了火龙一族百姓,到时两族……” “到时两族就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了?”帝疆笑她天真。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释和证明,因为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 “能不能共处,总要试试再说。”段九游说,“而且我总觉得这里面存在误会,大碍山上,你说龙族禁军杀了你荒族百姓,天晟岭内,又有人说你屠了整座龙山。双方都有证人证明确有其事,但你与白宴行都称没有伤害过对方族中百姓,你性情桀骜,若真做过,根本不屑否认,白宴行我与他相处不多,但也相信他不是滥杀无辜,故意挑起战乱之人。” 帝疆知道段九游的意思。 “你是想说,这件事情是有人从中作梗?” 第57章 你是有病吗? 老祖她一心求死 “你没怀疑过吗?”段九游分析道,“白宴行不是不自量力的人,未发生屠龙事件前,甚至遣龙族长老白庭玉至荒族大宴宫送去一张议和书,书中有言:天境以东为荒族,南为天晟,白宴行愿自动退兵让出东皇山一带十二座仙山,不与荒族争锋。” 说到这里段九游略有停顿,有点想数落帝疆,因为这张议和书送来以后就被他拿去垫了桌角,虽说没有立即拒绝,也实在没给龙族面子。 段九游继续道:“既然白宴行有心议和,为何还要派禁军至大碍山激怒你?” 帝疆凉道:“你又怎知这不是白宴行自编自导的一场戏?” 他是有过怀疑,但是非要挑起两族之争的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天境三十六洲只剩一些不成气候的残部,就算两族开战,也没有人有能力当这个黄雀。 反倒是白宴行,一纸议和书,换来一众残部驰援,都道他是仁君,宁愿退兵也不愿再起战乱,赚足了好名声。大荒不计生灵涂炭也要统领天境,两厢一比,硬是被他分出了正邪,区出了善恶,导致天境各族纷纷与他齐心,讨伐大荒。 他又失人心又赔了名声,怎会看白宴行顺眼! 段九游小声嘀咕:“你若是没拿议和书垫桌角,也不会让人误以为你非要打这场仗不可。你当时其实也有犹豫吧?天境混战多年,满身疮痍,便是强大如荒族,伤损也是不小,你应该也不想再打了吧?” 帝疆表情复杂,这件事情他从未跟旁人解释过,良久方道:“我之前与荒族众将在大碍宫内商议政事,因他们有几件事情办的不妥,拍歪了一张桌子,封臣见那议和书厚度合适,便拿去垫了桌角,他脑子一直比别人缺根弦,我难道还从桌子底下捡起来,当着龙族的面供起来不成?” 何况他也并未打算议和,他对段九游道:“我本就更偏向一鼓作气吞了龙族。” 敌若我强,有什么必要给他们机会重整旗鼓?他一直都知道这场大战会殃及多少百姓,损耗多少兵力,也承认确实想过牺牲他们。 段九游说:“但是你还是犹豫了,若是没有龙族禁军血洗大碍山一事,你也许会同意休战。” “你还真是会替我找良心!”帝疆冷笑,“就算犹豫,我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一早就知道吗?不然我在那婆婆院子里吃粥,你为何那样紧张?你怕我大开杀戒,怕我嚼碎那些孩子的脑袋。” 第58章 犼族喜食龙脑,根本是栽赃诬蔑之谈,段九游信了,也紧张了,她的害怕和担忧都被他看在眼里,也刺在心上。 帝疆说:“想要仁君,勤政殿上已经坐了一位,指望我怀柔天下,看错人了。” 他一直没有停止提醒段九游,他永远不会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段九游被帝君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既说信他,又那样防着他,如此两面三刀,两头讨好,别说是帝疆,就是段九游自己也觉得厌恶。 她没有帝疆那么坦荡,不敢承认在某些时刻,她对他的情感是忌惮胜过信任,他太强了,强大到哪怕是此刻元神不全,都让她预想到一场血雨腥风。 她想解释,又觉无力,与其说她信任他,不如说她在尝试信任他,这些话说出注定要引起不快,终是沉默下来。 两人对面还站着食火兽呢,他们交谈声音不大,食火兽并未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聊得不太愉快,它不想问他们为什么吵架,只想有人能解开它此刻的疑惑。 “不是说治病吗?怎么给我洗了?把我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段九游叹了口气,说:“要带你去相亲,明天要去见一只很漂亮的吞水兽,你只有被人家看上了,才能治好自己的病。” 食火兽恍然大悟,抖着身上的毛说:“那不成问题。” 段九游没想到食火兽是这么认为的,本来想反驳,又没有开口的心情,只说:“你有这个自信就好。” 她不想理食火兽,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帝疆,心里又是一声叹气,轻声对他道:“天不早了,咱们回去歇着吧。” 焰山的夜真冷,房门打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冷气,两人前后步入房中,段九游略快一步摸了摸被窝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应该是弟子们回来后换过一次,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并排躺下,段九游在内,帝疆在外,段九游躺进被窝时刻意与帝疆拉开一些距离,在外头呆久了,身上难免沾了寒气,她自己不觉得冷,却怕将他被子里的热气驱散了。 被窝里悄悄动作,她将靠近自己的汤婆子向他那边推了推,动作小心翼翼,既怕他冷,又不想惊动他。 房里没有掌灯,不知过了多久,寂静里,段九游听到一声叹息。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身后被子一动,是帝疆侧身过来抱住了她。 段九游身体微微一僵,半回身道:“我身上凉。” 他是最怕寒的,她担心冷到他。帝疆搂着她没说话,身上的热气透过两人单薄的衣料渗透进来,似乎连两人之前紧绷的关系也松弛下来。 原来人与人之间不止有语言,一个简单的肢体动作,也能表达情感。 他也许在旁人眼里十恶不赦,但是希望她能信任他。 段九游轻轻地说:“太骁,我不该误会你。” 他音调一贯低沉:“也不算误会。” 一统天境本就是他必要完成之事,他是有过心软,有过犹豫,但是并不代表他狠不下这个心。 他对段九游说:“就算没有大碍山被袭,我也不可能会放过龙族。白宴行的议和书上写着他的野心,他愿尊我为帝,自己却不称臣,我眼里不容沙子,怎会留他性命?既连他都不留,怎会在意他龙族百姓是死是活?” 帝疆音色独特,有少年式的狂傲,也有掌权者的孤清。 这样的帝疆被天境所有神族忌惮,有多少人畏惧他,便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段九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她跟他的路,一开始就不同,她为完成天定之主任务而来,无论观点还是方向都与他背道而驰,她自生来便被赋予守护的职责,注定各族闲事都要管上一管。 九朝神官,说白了是一个维护天境治安的角色,总体原则是能调和尽量调和,不能调和选一个最不听话的打死、打残,留下热爱和平的人们继续统治和生活。 荒族与龙族之争,段九游就是这么干的,可惜天有定主,她挑的那个不算,还要千辛万苦将这个“不听话”的拉回来。 段九游在帝疆怀里转了个身,面向他道:“若是白宴行之后肯对你俯首称臣,尊你为主,你可愿放龙族一命?” 帝疆说:“若我是你,就不会选择在这时为他求情。” 他松开了搭在她身上的胳膊,从侧卧转为平躺。 段九游借着窗外青白的月光观察帝疆的表情,很冷淡,很不屑,很懒得理她,但最后还是说:“你是有病吗?在我怀里躺着还惦记别的男人?” 段九游说:“我又不止是为白宴行,更是为龙族百姓,若是你说用他一命换一族,我也是舍得的。” 这话听着无情,但在段九游看来确实如此,作为守护之神,她从小在师父那里学来的道理就是众生平等,她深入理解了一下,就是所有人的命都是命,都值钱,遇到难以抉择的局面时—— 舍少数人,救多数人。 第58章 望金山相亲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这个回答让帝疆很久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他该庆幸那个成日被她挂在嘴边的白宴行根本在她心里一点位置没有,还是该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这么一个绝情绝义的东西,对人的情感到底有几分是真? 她视众生为一体,少的舍,多的活,他甚至不敢反问,若二次夺天荒族未胜,白宴行要她在他和荒族之间做一选择,她会如何选择。 若她选他,他觉得不可能。 若她不选他,她还是个人吗? 可她不是人的事办的还少么?所弃仙侣就有十二三个,那无间山上的赵奉沉,等了她八百辈子了,也没见她回头,她如今跟他像是亲密,真有一天烦了倦了,谁知道她会不会转头跑了? 帝疆从未觉得自己会在某一天成为一个“深闺怨妇”,明明最擅揣度人心,却看不透一个没心没肺的段九游。 段九游不知道帝疆为什么又不高兴了,她看到他坐起身,枯坐良久,衔了一颗药丸在嘴里,而后重新俯身。 “又要吃药?” 段九游认出那是她昨夜吃的“情丝丸”,她现在有些怕那颗药,总觉得吃完以后会变得怪怪的。 帝疆嗯了一声,不等她犹豫已经贴了上来,双唇轻触,药丸滑进嘴里,随它一同侵入的,还有他深入的吻。 他对她有太多无可奈何,看似总是她在哄他,实际他用的心思一点不比她少。 这一夜的帝疆比前一夜还要放纵自己。 窗外有白雪压枝,亦有红梅吐蕊。 段九游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问帝疆:“我们这样真是治病吗?” “嗯。” “什么时候能治好?” “鬼知道。” …… 两人次日起床时,昨夜饮酒过量的那些老臣都还没醒,白胡公听说段九游要带食火兽走,费了老大劲才把龙族那些长老叫醒。 段老祖今日打扮有些与众不同,脖子上多了条围领,手里多了条方帕,她用方帕掩口,坐在漂浮的云椅之上,眉宇间似有不悦之态,好像刚跟谁生过气一般。 那常被她抱在怀里的幼狼依旧在她怀里,只是她不肯抱他,单是任它揣着爪子卧在她腿上。 云椅靠背位置绑着没睡醒的食火兽,由于身形巨大,乍一看有些像背着一个大包裹。 白胡公见她这一身“气势”,担心段老祖为图省事,直接把神兽带到没人的地方杀了,火急火燎地将长老们都叫了起来。 “您好歹告诉我们要去何处吧?” 长老们一脸操心相,活像食火兽是他们亲孙子,段九游是不顾孩子死活的娘,孩子还没睡醒呢,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它绑在了“马车”上。 “望金山相亲。” 段九游给了一个答案。嘴上捂着帕子,声音难免不真切,长老们岁数大耳朵背,统一做出一个侧耳的动作。 “望什么亲?” “望金山相亲。” 段九游重复了一遍。 “什么亲?” 这回干脆连望都听不见了。 “望金山,说了两遍望金山了!”她气得放下帕子,瞪着他们,“它这病只有吞水兽能治,现在本官要带它去望金山找吞水兽,要是吞水兽能看上它万事好医,没看上你们就等着给食火兽收尸!” 帕子一放,段九游嘴上的伤就显出来了,本来心里就烦,还要大清早地应酬他们。 站的离段九游最近的龙长老盯着她嘴上那颗“火泡”道:“您这是上火了吗?” 段九游说没有:“早上出门太急,磕门槛上了。” “那您脖子上戴的毛领是怕冷吗?望金山气候如同炎夏,与焰山山顶温度无异,实在用不着这么厚的装扮。” ——你以为我想戴?? 段九游想起此事便觉生气,要不是帝疆昨夜犯浑,非要在她脖子上“种”几颗印记,她何苦受这个罪。 第59章 “我不热。” 至于她嘴上的“火泡”,鳌宗弟子们都知道,根本不是磕的。 她们早上进去伺候的时候,老祖正在梳妆镜前瞪着自己脖子上的痕迹跟荒主生气,荒主穿戴整齐,原本在太师椅上坐着等老祖,老祖瞪完脖子瞪他,倒把荒主瞪笑了。 帝疆:“说是蚊子咬的不行么?” 段九游:“大冷天儿的哪有蚊子?一会儿出去让他们见了成何体统!” 她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回头再传出个酒后风流的艳闻,更说不清了! 莲塘是个机灵孩子,想到自己出门前担心气相有变,恰好带了条围领,连忙从乾坤袋里取了给段九游戴上。本来已经哄好了,结果戴上以后荒主说了一句。 “不热么?” 两人就闹起来了,荒主要摸那条毛领的厚度,老祖不让碰,拍开他的手要打他,荒主自然要躲,老祖一追,没注意裙子太长,便绊了一跤,正磕在荒主外袍的第三颗盘扣上,那上面嵌着一块绝顶金贵的乌金石,不仅好看,它还奇硬无比,嘴上的肉本来就娇贵,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磕碰,当时就肿了。 这伤对段老祖来说根本不疼,但愈合起来需要时间,因此出来的时候,脖子上不仅多了条毛领,嘴上还多了块掩口的方帕。 弟子们围观了全程,此刻也不敢说话,老祖说磕门槛上,那就是磕门槛上了,老祖说不热,那就是不热。 段九游交代完她与食火兽的去向,便要向望金山方向去了,一直没说话的白胡公眉心一跳,匆匆几步追上来道:“老祖且慢,说到这望金山,还有一样事情要非常注意。” 他说自己早年间便是在望金山一带修炼,那里有种毒虫,唤做金翅飞蛾,身形小如蝇虫,一旦被它叮入身体,便会浑身溃烂,难以医治,伤了不少山中修行之人。后来医仙容行偶然至此,用心医治数月,方才将这些人治愈。 容行为防入山之人再受毒虫之苦,便在山中种植了驱杀毒虫的药草。 白胡公说:“您与弟子只需在进山之前各自摘下一株,佩戴在身上,便可抵御毒虫之袭。” 段九游知道他是好心,但是鳌族身体天然异于常人,百毒不侵,凭它什么毒虫飞蛾都是无用。 她随口应下便是要走,心里隐隐还有疑惑,白胡公怎会在望金山修炼过?这人资质不高,是凡人修炼成仙,望金山悉数都是神族之后,寻常人根本看不见这座神山。 转念一想,凡人悟道皆有师父领路,也许白胡公就是被他师父带上山去的呢。 白胡公说:“老祖身体虽是异于常人,还是预防一下的好,那金翅飞蛾真是厉害得紧,便是修为极高的神尊仙者也被折磨地不轻。” 他真是担心她不用那药草。 段九游听了又顿住:“那草药长成什么模样?” 她忽然想起,她的身体可以抵御毒虫侵扰,不代表帝疆能安然渡过,戴了总比不戴好。 白胡公立即详细描述一番,她认真记下才走。 云椅腾空而起,众人起手恭送,待到瞧不见踪影才陆续回到房中继续补眠,“白胡公”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脸上仍有担忧,似乎担心食火兽相亲不顺,又似担忧段九游不记得他的叮嘱,他一路维持这种表情,途中遇到百姓还有人劝他放宽心,他一一应了,推开房门,关门落锁。 没人发现那张脸变了。 白胡公的五官在他脸上融裂,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这张脸对焰山百姓来说应是非常陌生,对天境朝臣来说却是张熟面,他是帝君白宴行身边的亲信悍将——天境武神之首,尊号白袖仙尊的白庭叙。 房里有人为他斟茶,压低声音问道:“您这法子能行吗?” “如果你确定段九游身边的人就是帝疆,那这法子就一定有用。” 白庭叙说完看了对方一眼,疑惑道:“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斟茶的人神色一窘,擦着故意用淤泥涂脏的脸道:“这不是怕让段九游认出来吗?” 此人对段九游来说也是张熟面,是在渠岭渡河跟她打过一次照面的齐星河。 第59章 都是亲生的吗? 老祖她一心求死 齐星河最近一直过得神不守舍。 他快大婚了,要娶的是玉成仙君家的仙子连衔玉。 这门婚事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关乎他未来几千年的前程,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唯独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妥,就是那个疯子一般的柳天时,依然还在人世。 她被人救了,还被送回了赵奉礼所在的醒心观,虽然在此之后,柳天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大有放下尘缘一心向道的姿态,依然让齐星河坐立难安。 他觉得她一定是在酝酿什么。 也许是在大婚当日,也许是他等待迎娶前的某一天,一定会有动作,而他坚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必须在这一切到来之前杀了柳天时! 可他法力本就在柳天时之下,想要再杀她一次谈何容易? 先不说他之前能骗柳天时喝下毒酒,是因她对自己全无防备,就说现在她身处天师赵奉礼处,他根本是连门都摸不进去。 思前想后之下,齐星河找上了白庭叙。 他想跟他做一笔交易,一笔可以让白庭叙加官进爵,自己也能安心做乘龙快婿的交易。 他告诉白庭叙,帝疆未死,一个月前还与段九游去过招招城,帝疆神魂不稳,现在就在段九游身边将养,白庭叙大可借此时机除掉帝疆,到时帝君龙心大悦,还能少了白庭叙的封赏吗? 至于齐星河的要求,对白庭叙来说简直无足轻重,就是让他帮自己杀了醒心宫里的柳天时。 白庭叙是官迷,虽为武将之首,却还差一块禁军虎符,帝君嫌他年纪太轻,总说要再历练几年,齐星河送来的这个消息,确实是一个机会。 但是白庭叙不是好糊弄的人,首先一个疑问就是—— “段九游为什么会跟帝疆在一起?帝疆又为什么没有死?若是这两个人想联手推翻现在的朝廷,段九游当初为什么要杀帝疆?放任他统领天境不就是了?” 傻子都知道,当时的天昇已经兵败,若非鳌宗老祖横空出世,天境如今已是荒族天下了。 她杀他,又救他,还要跟他“白手起家”,重新对抗自己一手推上帝位的天昇一族——为什么?太闲了?想锻炼身体?她一个连朝都不上,忙到所有时间都用来自戕的人,锻炼身体做什么? 齐星河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连帝疆的身份都是柳天时喝醉以后告诉他的。 她当时神志不清,并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这个大秘密,齐星河也没多想,一心要骗她将那壶毒酒喝到足量。 如今这秘密物尽其用,又变成了他跟白庭叙交换的筹码,白庭叙不肯尽信,却也不相信此事是凭空捏造。 齐星河小小六品星官,纵有天大的胆子,敢拿这种事情诓骗他吗? 于是白庭叙便在听闻段九游接了焰山摘藤的帝令后,带着齐星河来到了焰山。 他们是早上到的,来时白庐里的人全部醉得东倒西歪,尤其一山之长的白胡公,直接喝到不省人事,白庭叙变成了白胡公的样子,刚将自己“收拾”妥当,便听说了段九游要带食火兽前往望金山相亲的消息。 白庭叙没见过帝疆本来面目,不仅是他,整个天境除荒族以外,都没人见过帝疆的人身。 帝疆性情古怪,好像非常“恋家”,平时都在飞岩山大蔼宫里住着,平日所做之事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规划抢走谁的地盘,出门即是法相,来了就抢。 白庭叙无法确定段九游身边哪一个人是帝疆,齐星河就更看不出来了,为了准确的在段九游身边找出帝疆,也为确保此战万无一失,白庭叙提出了一个段九游不会拒绝的建议。 望金山防毒草。 这样东西不是杜撰,确实是由是医仙容行为防治望金山毒蛾而种,但是这草另有一个名字唤作:回殇草,寻常人皆可佩戴,唯独不能与被神器所伤之人相触,一旦贴近身体,就会催发体内旧伤,一段时间之后,便会化作嗜心之毒。 帝疆曾被湛卢之锋所伤,只要触及回殇草,必定回天乏术。届时,白庭叙只需静待他们回山,等待帝疆毒发,在段九游慌乱之下出山寻医之时趁虚而入,一举拿下这个魔头。 “你又怎知帝疆一定会佩戴?”齐星河心里仍有疑虑。 那防毒草齐星河见过,不好看,像根发霉的筷子在土里杵着,气味也难闻,有种老木身上的湿潮之气。 进入望金山的人都是捂着鼻子把它带在身上的,帝疆那样的脾气,未必肯戴这东西。 “不是还有段九游呢吗?”白庭叙呷了一口齐星河倒给他的茶,气定神闲地道,“这位老祖似乎很在意这位荒主大人,方才我提防毒草的时候,她本没放在心上,临走之前又顿住,重新问了这草药的外观,定是担心帝疆受毒虫所扰。既然担忧,怎会不让他佩戴?” 第60章 段九游的迟疑和询问,在很大程度上给了白庭叙信心,鳌宗弟子不惧毒物,若非此次同行之人有帝疆,她又何须问得这般仔细? “那您应承我的事,什么时候能办?”齐星河窥着白庭叙的神色询问。 “这点小事担心什么,待我除了帝疆,自会按应承你的办。只是,你为什么要杀柳天时?” 帝疆还活着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白庭叙直到这时才想起询问齐星河杀柳天时的原因。 齐星河镇定自若地说:“她杀了我全家,我要找她报仇。” 白庭叙面无表情:“你不是块星盘吗?哪来的全家?” 他拿他当傻子可不行。 齐星河说:“星盘亦有家人,我在招招城的时候,住在一户农家院里,那里有一对老夫妻,待我如亲儿子一般,我本欲娶他们的女儿为妻,却遭到柳天时这个疯女人的阻拦……” 他跟白庭叙编故事,过程声情并茂,满脸都是真诚。 与此同时,段九游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望金山。 帝疆果然十分嫌弃那根防毒草,奈何段九游坚持,连凶带哄,非要他将那根草带在身上,也就冷着脸接受了。 两人步入望金山顶时,吞水兽正在高傲地“卖孩子”。 它是一个直立的站姿,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扔到天上,在看今天的云。 莲息所言不假,吞水兽确实长得很是漂亮,毛色水蓝,柔得如绸,形态像只大猫,就是表情不太友好,仰着下巴乜着眼睛,好像对所有人都有点看不起。 它那个被称作小摊子的地方也并没有什么摊子,只是将一块破布铺在地上,布上摆着百十来个跟它一模一样的“孩子”,只是个头小了很多,只有手炉大小。 “买吗?” 吞水兽见他们看了许久不走方才问了这一句。 “多少灵宝一个?” 段九游蹲下来,随手抓了一个把玩。 “三十。”吞水吞兽见她只拿一个,补充道:“五十五两个,你买两个呗?” “都是亲生的吗?”段九游问。 “保真,放心吧,不哭不闹还会发光,可好玩儿了。”吞水兽说着随手抓起一个,一拍“孩子”脑门说,“拍这儿就能亮。” 段九游摆弄着小吞水兽:“听人说你是喝水喝多了才开始吐孩子的,按说你是食水兽,怎会连水都消化不了,就没寻医者瞧瞧?” 吞水兽说:“瞧了,说是有病,治不好,我本来挺愁,后来发现这东西能卖钱,时间长了,也就不多想了。” 不过这些东西,最近卖得不太好,离近的仙者几乎都买过了,越来越卖不动。 它说:“我看你们面生,应是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儿,不若一人带回去两个,我按五十两个卖给你们。尤其你身后那个一脸病相的,这东西遇冷就热,可以给他当手炉使,我这边好几个老客人都是病秧子,都是买回去捂手的。” 帝疆坐在云椅上,头上插着一根不太美观的防毒草,毒草气味不佳,心情本来就不悦,用了一块方帕掩着口鼻,听到吞水兽的话后自方帕上方飞出一道视线,仿佛在问:你骂谁呢? 段九游怕帝疆恼了,起身挡住他的视线道:“我是来帮你治病的,若是有个法子能治你的病,你可愿意试试?” “治我的病?” 吞水兽从站姿换成四腿行走,走过来重新打量了一遍段九游。 “你贵吗?治好了得花多少灵宝?” 段九游说:“不仅分文不取,还会送你一份重礼。” 段九游是为食火兽求亲而来,两兽若是成了,她自然要给食火兽备一份彩礼,送给吞水兽。 段九游说,“你喜欢灵宝还是金银?钗环首饰应是用不上,法宝灵器有喜欢的吗?” 吞水兽在段九游身上嗅了嗅,答非所问地说:“你真是医者吗?为何身上没有药味?” 段九游本来也没准备瞒它,原原本本将自己的身份,此次的来意说得清清楚楚。她讲得诚恳,吞水兽听得认真,唯有帝疆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吞水兽刚才的那句话。 ——段九游身上没有药味,今早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白胡公身上也没有酒味儿。 宿醉一夜,怎会没有酒气?他穿得明明还是昨夜的衣服。 第60章 莫非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老祖她一心求死 “那我让你看看它?” 帝疆独自思忖时,段九游已经把乾坤袋掏了出来。 这里面装着食火兽,本来之前是拴在云椅上的,奈何这兽太沉,绑在椅背上坠得椅子总向上翘,便就装进了可收万物的百宝乾坤袋里。 解开袋子前,段九游犹豫了一下,讪讪对吞水兽道:“它可能不太配你,但是本性不坏。” 这是段老祖第一次给人做媒,又是这种看上去就极不相配的情况,十分担心吞水兽会翻脸。 吞水兽反而洒脱,晃着脑袋说没事儿。 “卖卖不成仁义在,我若是没看上,你从我这里多买走几个孩子就是了。” 段九游松口气:“今日不管看没看上,我都把你这些孩子买走。” 吞水兽高兴了,直夸她阔气,段九游咬牙拎出食火兽,提着后脖子上的皮,一抖一扔,前一刻还是猫狗大小的食火兽便如气吹一般,落地成为正常巨兽大小。 两只兽面面相觑,吞水兽退了,退之前用前爪使劲儿一捞,把段九游带到一旁说话。 吞水兽说:“这就是你说的那只食火兽?!” 段九游硬着头皮说:“是。” 吞水兽再次确认:“要跟我相亲的那只食火兽??” 段九游再次点头,刚想解释——它确实有点憨,但是人很老实——就听吞水兽说:“它长成这样能看得上我吗?” 段九游以为吞水兽说的是反话,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吞水兽忧心忡忡地追加:“这事儿就是我愿意,它能愿意吗?” “你是——认真的?” 段九游一脸茫然地看着吞水兽。 几番追问之下,段九游才知道,五行兽的审美异于常人。食火兽的胖和憨,在吞水兽眼里竟然是绝无仅有的“人间绝色”,它觉得它好看死了,如果要成亲,绝对是自己高攀了对方。 食火兽的审美从五行兽的角度来说,则是有点“畸形”,它挺喜欢“相貌平平”的吞水兽,两兽一见钟情,比人间男女的试探扭捏直接多了,没过一会儿便贴在了一起。 婚事就此顺利定下。 段九游高兴极了,拉着吞水兽的爪子一个劲儿说:“我定给你备份厚礼,你可知这婚事不仅是你二人之喜,更是整个焰山之喜,那焰山的百姓……” “九游。” 正说着呢,帝疆忽然唤了段九游一声。 段九游发现他把防毒草摘下来了,刚要斥责便听他道:“谈好了便先带回去,我乏了。” 段九游见他脸色不对,忙将两只兽装进乾坤袋里。 帝疆脸色肉眼可见的苍沉,段九游附耳在他身侧,听他逐一交代原委,脸色亦是越来越沉。 其后几人折返,路上帝疆变回小狼,一行人御风而归,落回焰山山顶。 山上已经等了许多人,左边是龙族长老和几名不肖子,右边是白胡公带领下的焰山百姓。 段九游眯起眼睛,有那么一瞬,似乎在这气氛里品出了剑拔弩张的味道,你可以理解这些人是来恭迎她的,也可以想成,是蓄势待发的围攻。 段九游抱着陷入昏睡的“幼狼”走近他们,放眼望去,众人的神情都是平常神色,方才的一切都似是段九游的幻想。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段九游将视线落在“白胡公”身上,他的身后多了很多陌生面孔,虽然身着百姓布衣,身形却精壮笔直。 ——他调了兵,山下不知还有多少人手。 ——武神白庭叙,这是帝疆给段九游的答案。 此人真身为隐龙,“易容”之后哪怕被人探入神识,也看不出真实身份,帝疆在望金山回忆“白胡公”的种种异常,才后知后觉地推算出对方身份。 段九游当时本欲直接带帝疆寻医,反被他拦住。 “今日你我若不回焰山,只怕更要做实白庭叙心里的答案,他若寻不到你,以他好大喜功的性子,必会惊动白宴行。” 若白宴行派兵来巡,事情就有些棘手了,何况彼时二人谁也不敢笃定,白庭叙的焰山之行,究竟是私自行动,还是白宴行授意。 “那该如何?”段九游关心则乱,在意的都是帝疆的安危,根本无心思忖对策。 帝疆强忍不适,攥着她的手说:“先回去。” “老祖一路辛苦,不知此次两兽联姻结果如何?” 白庭叙顶着白胡公的脸,依旧是一脸恭敬谦和之态。 段九游凝了凝神,收回混乱的思绪,给了“白胡公”和众人一个满意答案。 第61章 “成了。” 随即命弟子放出食火、吞水二兽。 长老们集体松了一口长气,百姓欢呼,都在庆幸于这次的顺利。 “白胡公”脸上也有难以言诉的兴奋之情,一面带头迎接新来的吞水兽,一面喊人张罗庆功宴席。 段九游看向忙碌不休的“白胡公”。 他的眼睛很忙,不断在用余光观察着鳌宗弟子。 沾了回殇草的帝疆是一定会毒发的,那是噬心之痛,等同于用湛卢之锋再杀他一次,心口像是插了一把利刃,不断推进,无论帝疆变成谁的模样,都不可能不漏痕迹。 白庭叙要找出那个“病人”。 可惜鳌宗随行八名弟子,个个都是健康无恙的模样,又让他心里泛起了疑惑。 段九游没兴趣看白庭叙“找人”,不动声色地转身,带人回了山下。 她命莲塘等人把守在外,独自一人抱着帝疆回到房内,“幼狼”身形一闪,变回了帝疆高大清瘦的身形。 他的脸色比寒症发作时更显苍白,段九游将他扶到床上躺下,转身去拿帕子为他擦汗,脸上看似沉着,实际心里已经揪作了一团。 之前在望金山时帝疆已经独自运行过十二周天,不仅没有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回焰山之前他对她有很多交代,其中一件事就是告诉她,他要暂时封闭五感,会心调息,在此期间他会进入昏睡,叫她不必忧心。 不忧心么? 他现在这副没有知觉的样子,让她不必忧心? 段九游看着“沉睡”的帝疆,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他把她的心想得太大了。 “段九游回来了吗?有人毒发吗?是她身边哪个弟子?” 白庭叙刚一进门,齐星河便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两人都没见过帝疆人形,只能通过段九游身边人的反应进行推断。 白庭叙说:“看上去都似无恙,非要说有什么异样,倒是她抱着那头幼狼,不大精神。” “幼狼?”齐星河听得一怔,反问白庭叙,“莫非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你觉得它是没有睡好?” 齐星河说:“这焰山水土确实不养人,就连我都有些伤寒的征兆,但是这跟帝疆有什么关系?” “你就没想过那头幼狼就是帝疆?”白庭叙不知道齐星河到底长没长脑子。 “绝无可能!”齐星河斩钉截铁地摇头,“昨日清晨帝君带龙长老去地息宫见段九游时,段九游怀里抱的就是这头幼狼,若幼狼是帝疆,帝君怎会看不出来?他还探过它元神呢!” “可探出什么没有?”白庭叙问。 “自然是没有,若有问题,段九游还能抱着它出来吗?” 这些事情齐星河都是从龙长老那里打听来的,他未来岳丈跟那长老有些交情,正好让他假借关心之名,去龙长老那里探了口风。 那老爷子是个健谈的人,不等他多问就先把段九游骂了一顿。 他说她从来不给人面子,救人这么紧要的事还带只幼狼去看热闹。 “没有问题,也许就是最大的问题。” 白庭叙走到窗前,面向段九游居住的方向,说等等看吧,“那回殇草是催人命的东西,焰山没有医者,段九游自己又不精岐黄之术,总要想办法叫人来治,我不信段九游会看着帝疆死!” “而她一旦离开焰山,我们就可立即冲入她房中,杀帝疆一个措手不及。”齐星河这时反倒聪明了,脸上浮出兴奋之色,“我们甚至不需太多力气,就能解决掉帝疆!” “我们?” 白庭叙讥诮一笑:“你在这里藏了这么久,连个面都不敢露,能争功的时候反倒愿意上了?” ——也不一定,万一情况有变,他一定第一个跑。 齐星河暗暗打着算盘,口中却道:“下官不是也想为您出一份力吗?” “你这点法力,能帮上什么忙?你只需记住,你与我之间的交易,只有你知我知,此事若成,我帮你杀柳天时,事成之后,管好你的嘴!” 柳天时是赵奉礼爱徒,虽无官品,却也已是修成人身的仙者,纵使白庭叙贵为武将之首,也没有权利随意生杀,何况是为这种私怨? 齐星河被白庭叙眼中狠厉刺得一寒,生怕事成之后他将自己一并灭口,连连称是,脸上却有忧思:“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 “急什么?现在最心急的应该是段九游。”白庭叙走到窗前,看着不知何时飞起的茫白说,“下雪了,你来看看,好热闹。” 第61章 现在想走也没那么容易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飞着雪的焰山,压不住焰山百姓雀跃的心,食火兽得了好姻缘,很快就会痊愈,他们也能从这寒冷之地搬回温热的山顶了。 龙族长老和不肖子们也很激动,焰山之困得解,他们也算将功抵过,帝君发落起来定然也会从轻。 他们跟百姓一起忙碌,又是热灶又是烫酒,昨夜喝得是苦闷,是不知结果如何的不安,今日截然相反,苦闷没了,满心都是欢喜。 宴席布置完毕后,龙族三位长老亲自去请段九游。 这事虽然是她一个人办的,但主意是他们出的,他们得借机攀附一下,好叫这功劳也在自己身上沾一沾。 可惜这位老祖竟然睡下了! 大白天的关门闭户,弟子们守在一院之隔的大门口,一个都没让进来,说辞给得也很合理,说是老祖昨夜亲自洗兽,一夜未睡,清早赶赴望金山,自然要将缺的觉补回来。 龙族长老有求于人,哪里敢催老祖起床?便说他们在灶上留菜留酒,待老祖醒了,请她老人家务必赴宴,他们边吃边等。 弟子们客气两句便由他们去了。 龙族众人一步三回头,弟子们面无表情的目送,待人走远,方才回视身后那间简易的山脚行宫。 雪势渐大,已经将宫顶落白了,他们顺着那条青石铺展的小路朝殿内望,满眼都是驱不尽的担忧。 “他会死吗?” 其中一个弟子轻声问。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望金山上,帝疆便已毒发,他们不通医理,却也知道那样的势头,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会死吗? 守在帝疆身边的段九游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自他封闭五感,就再也不见醒来,甚至呼吸都是时有时无。 她不敢过多看他,怕他哪下真的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左手三指却紧紧搭着他的脉。 它是跳动的,很微弱,弱得像窗外无声的雪,苍白无力,一触就碎。 段九游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只知道回神之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老东西们不知过来请了她多少次,弟子们都只回说还没醒,“白胡公”也来过两次,段九游知道他跟她一样在等一个结果,他等的是帝疆死,而她等的是他生! 窗外投出点点星火,是弟子们将院子里的风灯点起来了,那光亮昏昏沉沉地透进来,打在帝疆没有生气的脸上。 他还没醒,连微弱的脉搏都快摸不见了。 段九游深吸一口气起身。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神尊,段九游出门了!” 段九游的耐性用尽,白庭叙这边不遑多让。 按说那嗜心之毒早该浸入五脏六腑,她这里一直没有反应,简直要让白庭叙以为帝疆不治而愈了。 两边僵持这么久,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现在段九游焦急出门,可见帝疆情况极是不妙。 “消息确切吗?” 白庭叙起了身又顿住,终究是惧怕段九游的神力,只敢在她不在的时候动手。 报信的弟子说确切:“咱们的人看着她走的,只是没看清方向,一闪身就不见了。” 白庭叙早在山下布满了眼线,段九游和鳌宗弟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 “急成这样,看来这人是要不行了。”齐星河心里狂跳,既想抓住这个机会,又担心生出变故,催着白庭叙道,“那咱们现在赶紧去杀帝疆吧!” 万一迟了,等到段九游折返,这事就难成了。 白庭叙却说不急:“她走了,她手下的人还守在那里,咱们得想个法子,把那些人调开才行。” …… “不好了!食火兽暴症发作了!” 半炷香后,有人从山上惊慌失措地跑了下来,山下百姓顿时乱作一团。 他们今日很多人都跑到山上打扫旧房舍去了,如今食火兽暴症一发,半数都困在了山里。 龙族长老和不肖子们早在庆功宴上喝多了,站在地上都在打晃,根本指望不上,“白胡公”又惊又急,只能带着焰山百姓前来向段老祖求助。 守在门外的莲塘等人具是一惊,老祖不在房中,如何上山制伏食火兽?口中却不敢透露实情,眼见百姓们情急之下要往内殿冲,只能由莲塘做主,让其他弟子先去山中支援,自己留在门前把守。 第62章 这个决定总算让百姓们定了心,纷纷散去,身为一山之首的地官“白胡公”却还站在原地。 莲塘面带奇色地看他:“您老不去山上看看吗?” 方才他火急火燎,非要他们即刻上山不可,怎么现下反而安静下来了? “白胡公”站在原地不动,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来:“我若走了,谁来帮你看护屋里那位病人呢?” 话落之时,身后现出数道人影,乍一看都是焰山百姓穿着,细一查均是身形精干的随行禁卫一类。 “什么病人?”莲塘狠狠一惊,终于看出不对,“你们要做什么?!” “刚刚不是说了吗?来看看屋里的病人。” 白胡公带人步步逼近,行走之间手中青光一展,已是幻出常用兵器。 莲塘深知来者不善,同步攥出官刀,横臂在前。 “干嘛呢?” 剑拔弩张时刻,院门忽然一展,从外面走回来一个人。 她身形娇小,穿着一身累赘繁复的大袍,眉眼肃穆娇俏,正是在白庭叙的密报里,匆匆离开焰山的段九游! 白庭叙目色一紧,狠狠剐向身侧报信随行,仿佛在质问,不是说她出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随行一脸惊惘,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可能她当时,当时……是往厨房去的? 随行盯着段老祖手里的东西,冷汗簌簌。 段九游手里端着一碗热粥,脸上并无急躁之色,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舀起一勺送到嘴里。 莲塘表情一松,犹如看到了救星,急切地唤了声老祖。 段九游唔了一声,环视着院子里一众陌生面孔,重复道:“做什么?” 莲塘原话回禀:“他们说要进去看病人。” “病人?” 段九游面露疑惑,脚下不停,竟也没有犹豫,直接用脚开门,干脆利落地说。 “那就进来看看吧。” 门页一开,绕过一扇挡风的山水屏风,便是一张垂着幔帐的罗汉床,莲塘进来拢灯,连点六盏,房内瞬间灯火通明起来。 段九游坐在太师椅上,舀着手里的粥说:“我这屋里没有人,只有一只没化形的幼狼,你是来看它的?” 这话显然是在问“白胡公”。 “白胡公”语塞,根本没想过自己会与段九游迎面撞上,更加没有提前预想托词。 他不说话,段九游也不逼迫,专心吃完半碗粥后,才放下手里的勺子。 她对莲塘说:“把帐子掀开吧,睡了这么久,肯定也饿了。” 莲塘似有犹豫,仍是听命掀开了帐帘,帐子里盘着小小一团白毛,“白胡公”从帐子被掀开的那一刻,就直直望了进去,骤然欺进的烛火似乎刺了它的眼,乜着狼眼许久,才彻底睁开。 “白胡公”看着它睁眼,看着它抖松身上的长毛站起来,脸上似有烦躁之色,像是厌恶被人打扰了睡眠,除了一脸不悦之相,哪里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何况那毒,若是深入脏腑,怎么可能还有力气维持幻化之态?帝疆又不是一头“真狼”,就算毒发也该是人身不该是狼身! 那这帐子里的狼就不是帝疆。 那到底谁是帝疆? 到底有没有帝疆? 白庭叙后知后觉,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齐星河的一家之言,他说段九游身边带着帝疆,他说帝疆没死,除了他说,还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帝疆还活着吗? 他开始在身后随行禁卫中寻找齐星河的踪影,发现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溜了! 段九游从袖筒里拿出一兜点心,对着幼狼招手:“睡了三个时辰还没睡足?过来吃些东西。” 幼狼打了一个哈欠,伸展身体,跳到她腿上。 段九游拿点心喂狼,话却是对白胡公说的:“你今日唱的是哪出戏,我怎么看不明白呢?” “白胡公”面露窘迫,冥思苦想,硬编了一个理由道:“山上食火兽闹起来了,下官唯恐它冲下山来,打坏房舍,伤了老祖。” 这话真是说给谁听都不会信!白庭叙知道现在不论说什么都是一身破绽,根本编不出所以然来。 段九游偏头听了听动静,山上食火兽的嘶吼已经停止,有弟子从山上归来,回禀说:“食火兽刚才遇袭,不知被谁扎了一剑,刚才的吼声就是它吃痛乱窜所致,现在已经安定,困在山上的百姓也已顺利下山。” 段九游颔首:“在村子里找个懂医术的上去看看,包扎一下。” 弟子应是:“又问老祖,可要寻找偷袭之人?” 段九游若有似无地看了“白胡公”一眼,这就要问这位焰山的地仙大人了。 今日这出戏,明眼人都知道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白胡公”听后连忙起手,将头埋在两袖之间:“下官这就派人去找!” 说罢就要带人出门,可房门应声而合,“砰”地一声,阻住了所有去路。 段九游自他身后站起身来,对揣着袖子,淡一抬眼。 “现在想走?没那么容易了。” 第62章 段九游有何惧? 老祖她一心求死 “之前就好奇,你这张人皮底下是谁的脸,纵是要走,也让我先看了再说。” 段九游出手如电,短短一瞬,就扣住了白庭叙的脖子。 老祖杀人从不废话,便是那震慑三界的帝疆不也照样折在她手里吗? 白庭叙此刻满心都是后悔,心说我惹谁不好非要招惹这位祖宗,一边挣扎一边焦急现出本来面目,艰难道:“老祖饶命,下官,下官是武神殿掌司白庭叙,此次前来只为捉拿要犯,绝无恶意。” 段九游手不松力,并未因为白庭叙的真实面目就网开一面,反而加重了力道。 她歪头看他:“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武神殿的白袖神尊,你长本事了,连我的地方也敢擅闯。” “还请,还请老祖海涵。”白庭叙苦苦挣扎,枉费一身法力,在段九游的钳制下,竟无半分还手之力。 白庭叙的人眼见自家神尊上气不接下气,吓得跪了一地。 “老祖息怒!我们神尊真是来捉拿要犯的,神尊听闻大荒之主尚在人世,唯恐他向您寻仇,这才贸然闯入。” 白庭叙手下的人有点脑子,故意美化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段九游目色幽幽,不断收拢五指:“这话我听着倒是新鲜,活了七千多万年,首次听闻,被湛卢之锋所伤之人还有命活。” 掐死一个白庭叙对她来说太容易了,她骗他将回殇草亲手戴在帝疆身上,害得帝疆重受湛卢嗜心之苦。 废物一样的东西,也配伤得帝疆如此?也敢将她耍得团团转?! 有那么一刻,白庭叙怀疑段九游是真的想杀了自己,不过这念头似乎只有一瞬,转眼他便被扔到了地上。 “既是捉拿要犯,可有帝令在身?” 暗玉紫蒲纹的大袍在白庭叙面前翻了道“浪花”,段九游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等着白庭叙给她一个交代。 白庭叙捂着脖子在地上大口喘息,平息之后又生出满脸尴尬。 今天这事从头到尾说不通的内容太多,说谎只能把漏洞越扯越大,最后竟只能将齐星河对他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向段九游复述了一遍。 段九游起初还有耐性听着,越到最后眉头皱得越深,抬手一拍案几:“荒唐!这种无稽之谈你也相信?先不说帝疆有无可能活着,就算活着,怎会与我走到一起?难道是嫌命长?” 白庭叙被段九游问得头都抬不起来,极力辩解:“那齐星河说得头头是道,下官唯恐帝疆出来作乱,这才出此下策。且下官思忖,那齐星河纵有天大的胆子,怎敢攀咬到您身上。” 段九游不耐与他废话:“我与那齐星河连面都没见过一次,非要说有渊源,就是我救下过你口中的那个柳天时,这两个人的渊源根本不像他对你说的那般,你若想知道真相,便滚去醒心观问柳天时要答案,我这里懒得留你!” 而柳天时的答案,无需多虑,只会利于他们,将齐星河的“谎言”全部圆上。 段九游一副万事懒理的模样,更加让白庭叙笃信此次着了齐星河的道,他怒火攻心,匆忙向段九游请辞,段九游正眼都不看他,直至白庭叙带人走远,才飞速走回床前。 帝疆早在二人交谈之时便已卧回了床上,之前一直尽力维持幼狼形态,等到段九游斥走白庭叙,才卸去强撑的灵力,变回人身。 段九游走回床前时,正好接住帝疆脱力的身体。 她将他重新扶坐到床前,另一只手抓住腰上所挂乾坤袋,胡乱自袋中抖出一人来。 “赶紧给他看看!之前吃了你三颗大元丹还有些精神,怎的这会儿又不好了?” 那人被她摔在地上,惊得留在房中伺候的莲塘等人瞪大了眼睛。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乾坤袋里装的,竟是段九游的“死对头”严阔! 第63章 这老爷子两天前来过一趟焰山,留下一句“食火兽之病无药可医”的定论便离开了,众人都以为他回了黄尘宫,不知道他只是跑到隔壁共栖山祭奠他侄子严连升去了。 他一直在那里喝闷酒,最后干脆醉倒在了那里。 段九游知道他没走远,一直让弟子莲生留意他的行踪,本意是怕这老头一没留神摔下山去,不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反在危难之时让她有了可用的医者。 她用乾坤袋把他装回来,老头醉得迷迷糊糊,也没看清掳走他的人是谁,一看面前病患脉象微弱,本能掏出三颗仙丹喂了下去。 帝疆由此醒转,醒来便说饿了,段九游去厨房拿东西,第二次归返时,才遇上前来闹事的白庭叙。 严阔活到这把年纪,从未被人如此呼来喝去过,他说:“你对我客气点!” “你先看病!!”段九游把严阔向帝疆身前拽。 “我凭什么听你的?!” 严阔嘴上吵吵,手却已经搭到了帝疆腕上,细细把脉,然后转身写下一副方子,扔给莲塘煎药。 段九游脱力一般坐到帝疆身边,半晌才对严阔道:“多谢。” 严阔许久未语,也叹了一口气。 他对段九游的恨,一直都是没有道理的。 他侄子的死,从来都不是段九游的错,当初帝君下令射杀严连升,纵使没有段九游,也会有别人去执行这道帝令。而他身为一朝重臣,怎能去恨帝君?便只能将这股恨意转嫁到段九游身上。 “其实我知道不怪你。”严阔说,“你是天境神官,事事都要以大局为重,便如这焰山之困,如当年连升之死,都是别无选择。” ——“连升走时并无太多痛苦,反而更像是解脱。” ——“……我跟你说话你能不能理我一下?” 段九游在严阔滔滔不绝地过程里把帝疆放平了,帝疆神色虚弱,一直都未睁眼,她凝神观察他的表情,根本没把严阔的话听进耳里。 她为帝疆盖好被子,对严阔道:“他为何还不睁眼?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严阔说:“他身体本就虚弱,方才强撑幻形,自然没有气力。” 段九游又道:“你方才开的方子,能根除他体内的回殇之毒吗?” 严阔说不能:“这毒已经入体,活不久了。” 段九游整理被子的手一顿,回头看向严阔:“活不久了是什么意思?” 严阔做了这么多年医者,自然遇到过很多这种不愿意面对现实的病患“家属”,可他并不能因此隐瞒病情,只能告诉段九游:“你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毒入心肺,没有多少时日了。” 段九游看了看严阔,复又看回帝疆脸上,他此时的面色分明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了,只是手还像之前那样没有温度。 她将他的手抓在手心里捂着,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双手比帝疆的还要冰冷,她语气平静地对严阔说:“你恨我可以,这件事情不能随意开玩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严阔根据段九游的情态推断道:“是你新觅的仙侣?” “是帝疆。” 段九游缓缓吐出三个字,终于让严阔的表情有了变化。 她说:“他是天定的三界之主,湛卢之锋都不能取他性命,碎了元神尚可在十境独占一隅,这样的人,你说他活不久了?” 她觉得严阔一定是疯了,才会跟她说这不着边际的疯话! 严阔也觉得段九游疯了,竟然“养”了一个大荒之主在身边,他自来知道她离经叛道,没想过她竟疯魔至此。 他表情崩溃,音调不自觉提高:“若是此事被帝君发现,你全宗都要受累,那是要剔除仙骨,全族烬灭——” “鳌宗有何惧?!”段九游斩断严阔的话,“段九游有何惧?我只问你,这人有救没救,若你救不得,这世间可还有人能够救得了他?” 跳动的烛火映在她里,碎成满目赤红,有种肃穆狂傲的凌厉之美。 严阔直至这时才看清这位鳌宗老祖真正的样子。 她一心捍卫正道,其实本身是个邪物,若非有上古神灵压制,委以九朝神官之责,只怕这位老祖会比任何一个妄图独掌三界的人都要可怕。 她生得太小,面容过于稚嫩,以至于那身繁复大袍总是太大。 如今再看这身衣服,这个人,简直要在心里庆幸,还好是这样,还好这身象征太上神官的繁纹束住了她,还好那挂在胸前的青玉菩提珠串,为她添就了一身佛气,她身上的桩桩件件,分明都是神灵在压制她的疯邪! 他们该庆幸她心里存的是善道,他们都该庆幸她没有成为任何一个人的敌人! 严阔终于明白,为何历任神君都纵她宠她。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这样的一族太可怕了,一句鳌宗无惧,天地都要变色,如何不叫人胆寒! 他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跟帝疆“玩”到一块去了,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一类人啊! 只是他对此确实无能为力,老实回道:“方才那三颗上元神丹乃是家师所留,方才那方子亦是药神殿奉为珍宝的秘方。” 天境皆知,黄尘宫是医术至高的存在,两件看家宝贝都拿出来了,若还救不得,还有谁能救? 门外有人轻声扣门,是莲塘将煎好的汤药送来了,严阔亲手将药递到段九游手里,叹息道:“这碗药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是能醒,便还有三个月可活,若是没醒……” 段九游闭了闭眼,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在短暂平息情绪之后,从严阔手里接过药碗,再次道了声:“多谢。” 第63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之后十二个时辰,段九游一步都没离开帝疆身边,她把鞋子脱了,越过昏睡的帝疆爬到床内,习惯睡在里侧。 两人平时就这么躺着,现在也是如此,房里灯有些亮,被她抬袖挥灭了两盏,她还是有些法力在身上的,挥灭几盏灯烛、开门关门、关窗开窗,都能手到擒来地操控。 只是这些术法在他眼里不受看,说是人间变戏法的都比她会得花样多。 他的嘴一向刻薄,活像嚼着刀片长大的,她又不是法修,会那么多做什么?若是既有武修之能又有法修之强,要厉害成什么样?她现在已经没人惹得起了。 可是对他又生不起气,好像是习惯了,他们两个在一起,总是他更“作”一些,他恼了她哄,他损她不吭声儿,她把他惯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计较? 一时又觉得对不起他,接连两次重创都是被她所害,上一次碎了元神,这一次是殇草之毒,他本不愿带那根回殇草,是她非要让他揣在怀里,无端让他受了这活罪。她算什么忠臣良将?她今后还怎好大言不惭地说:我的用处多得很?她连保护他都做不到,简直像来催命的。 视线再一转,看向他的脸。 端详起来倒不似严阔说得那般严重,面色虽苍,唇色却有几分红润,她认真思索,怀疑是之前着急给他灌药烫的。她当时慌了心神,一心只想救他的命,她猜测应该不算太烫,否则此刻定然是满嘴大泡了。 想到此处又掀开他的嘴唇里外观察,确定没有烫出泡,牙还挺白,复又放下,心里怅然又感慨。她实在是不会照顾人,几千万年神生,就只“煮熟”过几锅蛋,这些蛋自由生长,成为了她的弟子,实在比帝疆让她省心很多。 现在这个不省心的躺下了,若是能够醒来,也只剩三个月的命。 三个月能做什么?不够养身子骨的!这么想着又生了恨,觉得刚才应该直接把那个姓白的掐死,过程当然不会那么痛快,一点点收力,一点点震碎他的脏腑,再松手,任他回去养着,缠绵病榻,药食无医,又不得死,如此延挨数月再断了这口活气! 帝疆不知道,他这一病,简直要把段九游身上的魔性勾起来了。她是个孩气十足的人,这让她七千万岁高龄依然拥有纯粹之心,亦因这份纯粹,有着寻常仙者没有的直白残忍。 好在段九游心里还存着理性,顾全着大局,白庭叙若是死在她这里,白宴行那边必定会派人盘查。 这般想着又恼自己,又生帝疆的气,她是个蠢的,他那样精明怎么也着了白庭叙这废物的道? 她瞪着账顶发呆,眼睛合了又睁,想了想又把他的手抓住了,搭着他的脉,他呼吸太浅,她得抓着才知道他是不是有生气。 一夜未眠。 天光从地平线处漫上来,映红了整座焰山,光色破窗而入,先是在支摘窗上投下半尺,接着向房内延伸,像片赤红汹涌的海水,无声欺近,越逼越紧。 她在这光里眨眼,盘算着时间,还有两个时辰,还有一个时辰,还有…… 半个时辰。 段九游躺不住了,拧着眉头坐起来,此生没有这般煎熬过!她换做盘坐姿势,心里着火,盯着,凝着,盼着,倾身看着帝疆,仿佛务必要他将她的话听进去。 第64章 “严阔那老东西其实没什么本事,他师祖大成金仙才是医尊里一把好手,可惜不在了,不然岂会听他废话?” “他的话能信么?之前还说食火兽没救了呢,不是也让我们治好了吗?可见他是固步自封。” “只是这天境,除他之外又难找出第二个与他医术相当的人,这不是说你无可救药,只能说一代不如一代!” 她专注骂人,没注意帝疆的指节跳动了一下。 “我曾经有过不少老友,命都没有我长,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每送一个,心里就铺天盖地的难受一次,可他们都是老得不能再老才走的,你这样年轻,怎可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帝疆在灼心之痛里走了一个来回,刚在鬼门关里转醒,就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 他最不喜她在他面前“称大”,刻意拉高两人辈分,不由在心里驳斥:你算我哪门子长辈?还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术法不济学问也不行,她活这么大岁数到底都学什么了! 可惜身体不由自己,口不能言,只能听她独自念叨,越听越不像话! 段九游说:“严阔那老东西竟然问我,你是不是我新觅的仙侣,我们怎么可能是仙侣?你是帝君我是臣,这点分寸我还没有吗?” 帝疆:你有什么分寸?你跟我没分寸的事儿办少了? “再说你这性子咱们也相处不长,你比赵奉尘脾气差多了,我跟他都相处不长,别说是你了。” 帝疆:你拿个连云都不会驾的东西跟我比? “我实话实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就是嘴损,脾气暴躁,喜欢拈酸吃醋,还小心眼。” 帝疆:你十二个前仙侣,看见长得好看的就起色心,远的不说就说白宴行,你对他没意思,他对你的心可不清白,背着一身情债怪我拈酸吃醋? “你怎么好意思的?” 这话冲口而出,直至这时帝疆才发现自己有了开口的力气,他睁开眼睛,半撑着坐起来,清瘦的身形配上病恹恹的一张脸,简直有种临死之前我也得把这事儿跟你掰扯明白的架势。 ——你是不是仗着比我大就欺负我? ——是不是因为是“姐姐”,就拿我不当回事儿? ——我该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就是捂不热你的心么? 荒主大人气得咬牙,本想立即跟面前的人理论一番,待到看清面前的段九游时又是狠狠一怔。 她憔悴了很多,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记忆里那个粉面桃腮,鲜活至极的段九游像是跟他一样生了大病,遭了大罪,整个人都如失了魂魄一般。 她一眨不眨地凝着他,嘴唇撼动,好半天才颤声道:“你醒了?” 这样的段九游,哪里还让人说得出责备的话来?! 帝疆表情愕然,也是半晌才找回声音。 “我……” 没想到她会急成这般,没想到她将自己熬成这样。 段九游鼻子一酸,不等他继续再说什么,已经蓄起满眼泪水扑进了他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却是在这样叫人心疼的状况下,她身上很软,泪很烫,一颗一颗全部砸在他心上。 帝疆慌了手脚,慢半拍地抱住九游,没见过她的泪,更没见过她的急,这跟他预想的情况不一样,跟他方才听到的也不一样。 她说:“你知不知道还有一刻就十二个时辰了?睡那么久是想吓死人吗?我从夜里等到白天,那初生的太阳像来带你走的无常,我纵是想拦也不得其法。” “你知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多重要?你是我的命!你不在了我如何能活?我活得下去吗?” 帝疆何时听过她这样甜腻的情话?大痛之余又升起满心欢喜。可惜这甜腻犹如昙花一现,紧随其后在他心里结了冰。 段九游说:“你是天定的三界之主,你若是不在了,三界必定大乱!到时天劫降下,生灵涂炭,我就成了千古罪人,我如何担得起,如何跟我飞升三十六重天的列祖列宗交代?” 帝疆闭了闭眼,心在打颤,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呀!真惹下天劫,多少人要骂我?我不能还嘴,又不得死,不是活受罪?” “段九游。”帝疆咬牙,早知道这“老东西”不可能轻易为他流这么多泪! “我做了九朝神官。”她还在没眼色地念叨,“虽也有些不伤大雅的小毛病,也算兢兢业业,劳苦功高,若因你之死留下骂名。” “段九游。”帝疆打断道。 “我替你死都行,如果咱们两个的身份能调换一番。”她根本没听见。 “段九游!” “额?” 她被他斥得一怔,抬起脸,她方才哭得用力,是咧着大嘴像个孩子那般哭出来的,眼睛肿得像两只烂桃,嘴唇红肿,鼻子通红,简直是“肝肠寸断”的模样。 帝疆运着气看她,忍得下心吗?忍不下!她说的那些是人话吗?肯定也不是! 就这么在心里纠结恼恨,最终别开眼道。 “消停点儿!” “为何啊?”段九游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帝疆懒于跟她争论,借故说:“我头疼。” 头疼? 段九游猛地从帝疆怀里退出去,光着脚丫下床对门外道,“赶紧把严阔叫进来!” 帝疆醒了,这事儿在严阔这里是能预想到的,他师父大成金仙的两道秘方都下在帝疆身上了,若是不醒,岂非是自砸招牌? 可这秘方最多能给帝疆三个月的命,纵是他师父亲自过来也只救到这里了,然而帝疆的脉相却给了严阔一个意外。 “奇了,这可真是奇了。” 他搭着帝疆的脉,一会儿疑惑一会儿咋舌,一会儿又没完没了地端详。 “你给他吃什么了?” “他到底如何了?” 段九游与严阔几乎同时出声。 段九游急道:“能吃什么?他昏睡了十二个时辰,粒米未进,刚醒就把你叫来了,你倒说说你诊出什么来了?” 严阔面露奇色,说他脉相平稳,“已经恢复如初了。” “恢复如初是什么意思?”段九游看看严阔再看看帝疆:“你的意思是,他大愈了?!” 严阔摇头,秉承着医者的严谨道:“体内寒症还在。” “那回殇草之毒呢?”段九游追问。 “没了。” 第64章 那我是为你 老祖她一心求死 “没了?” 她仔仔细细观察帝疆,先是惊讶,后是疑惑,隔一会在他身边坐下,恍然大悟道:“我说刚才他怎么有力气跟我生气呢?” 她方才就听出帝疆语气不对,原本不确定他是生气还是身体不舒服,如今看来,就只是恼了。 “你还看出我生气了?”帝疆靠坐在床上,缓慢眯起眼,本来就计较这事儿,此时听她轻描淡写一提,又升起不快。 段九游说能感觉出来一些:“你素来不爱听我说什么苍生大义,只爱听我在意你,心疼你,可你这条命确实不止一条命这样简单,你身负三界之重,实在是生得太矜贵了。” 她心里为他着急,也为苍生着急,在她看来是不分伯仲的要紧。 帝疆被她气得发笑:“如此说来,我若没有这么矜贵的命,还换不来你这些眼泪了?你到底长没长心!”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叫人尊着、敬着、顺着,到她这里一样没有,只会揉碎了他的心往地上掷。她刚才哭得那样伤心,他以为尽数都是为他,结果话锋一转,她哭的人多了,又为自己又为列祖列宗,他从最初的狂喜至现在的难堪,谁又能懂?! 段九游跟他思路不同,从她的角度,她为他操了一夜心,准确的说是从他毒发那日她便没合过眼,他醒了就不该同她置气,她心里不舒服,顶着他的话道:“我若没长,如何会守你一夜?” “你不是为苍生守的吗?” “苍生是你,你亦是苍生,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帝疆怒道。 这话还要他自己说出来吗? 他要的是她一颗心扑在自己身上,要的是她只在意他! 连严阔都看出帝疆发怒的原因是什么了,心里也奇怪,段九游不是结过不少仙侣吗?怎地这点道理都不懂。眼见两人斗鸡似的冒了火气,连忙拉着段九游到一边,好言劝道:“你就说你只关心他不就完了吗?他才大愈,气坏了身子怎生是好?” 段九游沉着脸,明显是不服,后来似乎想明白一点,也算听劝,走回来对帝疆说:“那我是为你。” “我用不着你为我!” “你看他又用不着我为他!”她跟严阔告状。 严阔能说什么? 他就没见过段九游这种缺心眼,谁劝人这么劝?你都服软了还把话扔那么硬? 越吵越凶。 其实这事儿,他们身在局中的小儿女们不懂,只有旁观者看得明白,段九游是个糊涂货,不懂爱人,即使动了真情也以为与寻常感情无异,她爱世人,也爱帝疆,帝疆与世人在她心里或有不同,只是自己尚未明晰,所以容易混为一谈。 第65章 荒主大人呢?年纪太轻,这么轻的年纪爱上一个人是会拼尽全力的,他把他的心掏出来了,青涩,别扭,赤诚,这颗心里塞进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于是易怒,计较,患得患失,少年人的爱你可以说他轻易,汹涌,不知所起,但绝对不失真心。 两人按说会不欢而散,至少以帝疆的脾气,不会想继续与段九游独处,但是段九游不肯走,因为严阔临走前说帝疆不能总这么生气,让她好好跟他沟通。 于是段九游就留下来沟通,帝疆不理她,她就坐在他不远不近的那张八角桌旁,支着脑袋等着。 帝疆用余光看她,她一天一夜没睡,困着眼睛在那里“点头”,他心里能过得去? 只恨自己遇上了这个劫数,平复心情道,“你上来睡。” 九游被他叫醒,抹了一把脸说我不困,“我再看你一会儿。” “我是半大孩子吗?用你看着?” 段九游一听就知道他气没消,叹着气道:“你就少生些气吧,命才刚捡回来,又不想要了?严阔说你这身子好得太古怪,他看不出原由,没准哪天又死了。” 这是严阔的原话,导致她也不敢彻底放下心。 “死了我也尽量把你带走。” 两人心里较着劲,说出来的话都好听不到哪儿去。 段九游说:“你带不走,若是真能带走,我也愿意随你去了。” 这话说得垂头丧气,但在帝疆听来却又顺耳了一些,至少她愿意跟自己“走”。 感情谈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没了天理了,一丁点儿好话都能安抚到他。 帝疆用下颏指了指床上。 “上来。” 段九游揉揉眼睛,知道这是他递过来的台阶,老实巴交地拉开被子睡到里侧。 她在他身边躺下,又没了睡意,半撑起来解释:“我真不是不在意你。” 帝疆移开视线,看着窗外道:“你先睡觉。” 她依旧是不懂,独自思考了一会儿,拉开他的胳膊圈住自己,向他怀里靠了过来。 这是她无师自通的示好方式,头靠着他的胸膛,抓着他的手,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说,她真的是在意他的,他现在醒着,有活气儿,她才觉得有活着的意义。 帝疆叹息一声把她拢得更近,她在他怀里向上看:“其实……”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乜着眼道,“别说话,睡你的觉。” 总怀疑她嘴里没有好话。 她安静了一会儿,闷在他手里吐热气儿。 “我是想说。” 帝疆皱着眉头啧了一声:“说了别说话。” 可段九游管不住自己的嘴,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说你这袍子上的暗纹太扎人了,磨得我脸疼,“你将它脱了,着里面的云稠长衫睡吧。”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早已亲密无间,她连他内里穿着什么都知道,单就是心离得远,无论身体多么亲近,都好像转脸就能忘记。 这些事不能细思,想多了便会觉得这人无情无义,帝疆拨开段九游的手,说你若是不困我们现在便回地息山,“焰山之困得解,再呆下去怕是要叫人生疑。” 九游想了想说困也能撑到回山,“这里太冷了,于你来说也不适宜休养,是我糊涂了,咱们现在就走。” 段九游是想起什么就立即去办的人,当即唤了莲塘等人进来,简单收拾梳洗之后,抱着幻回狼身的帝疆走了出去。 她要启程,龙族长老和不肖子们自然随行,仙云一起,百姓跪地,食火、吞水二兽屈膝送别,此一次所积功德,都在此刻化成点点星火,腾上半空。 段九游伸手,任由它们在她掌心汇集,最终凝结成丹,她将它揣入袖中,面向山内众人留下一句:保重。 焰山之行就此画上一个句号。 此后,龙族众人回勤政殿请罪,段九游与帝疆回地息宫补眠,至第二日清早才带着帝令坐着官轿去复命。 她这自由散漫的性子,素来就是如此,之前还有人置喙,这次焰山一行她立了大功,便是想说也没了立场。 早朝时分,段九游携帝令上殿,自少不了一番夸赞,白宴行论功行赏,她只要一样东西:黄尘宫的茯灵丹。 严阔依旧是恨死段九游的架势,坚决不肯给她一粒,两人私下虽然和解,面上却还演着不和的戏码。 他不能让人知道他那日没离开焰山,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救治过帝疆。 段九游不怕牵连九族,是因她九族太硬,不死不伤,严阔不一样,妻儿老小,全族性命系于一身,根本不敢沾边。 至于段九游与帝疆合谋造反一事,严阔活了这么多年,早已看惯了王朝更迭。 天定之主不可逆,若段九游所言是真,他自不可逆天而行,打乱他们的计划。若不是真,那帝疆已被湛卢震碎元神,如何还能复活? 还有那回殇草之毒,分明已入脏腑,怎么会忽然痊愈? 严阔一边思考一边装腔作势,态度看上去十分坚决,白宴行适时做了和事佬。 “本君登基那日,黄尘宫曾献丹丸十颗,其中就有两颗茯灵丹,既然仙尊不肯割爱,不若从本君这里转赠与神官吧,不知仙尊可有异议?” 这是白宴行在段九游前去焰山前应承给她的承诺,他答应给她,便一定会照做。 严阔自然要说不敢,扶手跪地,又是请罪又是“不甘”,段九游从没觉得严阔“戏”这样好过,好笑之余,心满意足地将茯灵丹揣入怀中。 …… 散朝之后,段老祖就回了地息山。 住处这东西,谁住着便是谁的做派,段九游是散漫不拘的人,弟子们也随了她的性子。 过去,从云上向下看,各处琼楼殿宇,花园水榭都有三五成群的弟子。他们流动在各处,像一个个快活的小人偶,或聚着闲聊,或找处地方比武,满山满院都是热闹。 帝疆来了以后,这光景就变了,他喜静,眼皮子淡淡一掀,这些人便噤了声,现在院子里没人敢瞎溜达,不知躲到哪里藏着去了。 段九游从云上下来,过去下朝总有弟子们追随伺候,聒噪地问她渴不渴,饿不饿,上朝时可有不开眼的人跟她对着干,起了什么冲突,多了什么仇家不曾? 如今没有人问,她口渴,只能自去小灶房寻香饮子,牛饮几盏之后才将腿一迈,向内殿方向走去。 这段路程不长,绕过一条回廊便是赏云棠的小院,过了这院子再向里进便是山亭水榭,亭子边上有假山,山边儿连着松林,松林树下有把长椅,椅子上坐着帝疆,正在那儿晒太阳呢。 他今日换了身宝蓝色水波纹的常服,领口绣着清淡的花纹,长发半束在玉冠里,一身清雅装扮却难压住一身气势,面貌生得太冷,顶着一张年轻又带着几分病态的脸,就算不做帝君,看上去也像个闲赋在家的权臣,压着一肚子精妙的算计,虽不在朝,却有翻云覆雨之能。 段九游看得感慨,心说这人长得就是个祸害,摆在哪儿都不像好人。 “白庭叙今日去了吗?” “祸害”淡淡开口,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在他的盘弄之下,耀出一层青绿的茫。 段九游走近,说称病了,“估计是怕我揭他老底,不敢上朝。无令而挟利器至神官下榻之所,最轻也是鞭刑,何况他还应承齐星河谋害柳天时,就算是被蒙骗也难脱罪责。” “你觉得他怕这些?” 帝疆身侧有张菱形小几,几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他倒了两盏,推给段九游一盏。 九游在小几一侧坐下,说:“你觉得他不怕?” 帝疆呷了一口,放下茶盏道:“白庭叙虽然莽撞,却不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若是猜测不错,这人此刻应是在勤政殿内。” 段九游听得一怔。 “你的意思是,他会主动向白宴行请罪?” 帝疆说不是:“是复命。” 第65章 背着我喝甜饮子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复命?” 段九游收紧眉头:“你是说,白庭叙此去焰山,是白宴行授意?” “准确的说,是齐星河找上白庭叙之后,白庭叙便上报给了白宴行。”帝疆看向不远处的云棠树:“你是九朝神官,白庭叙有多大胆子敢擅闯你的住所?那日他身边禁卫所携法器皆是上三阶的官刀,没有白宴行的帝令,白庭叙调动得起这些人?” 那树云棠开得极艳,红色云棠不好寻,栽种过来估计费了段九游不少心力,只是这颜色放在琅嬛水榭之中极其怪异,红花绿叶,娇艳里透着俗气,俗气里有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冲撞感。 帝疆看得碍眼,说你在这儿种这丑东西做什么? 段九游表情诧异,仿佛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她看向帝疆:“你还有心思在意我这云棠丑不丑?那日若非有严阔在,你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说完面露狐疑:“你不会连这一步都算好了吧?招招城结界破而复原,已经让白宴行起了疑心,你知他不得到一个答案不会罢休,索性借齐星河之口,白庭叙之手,勾出背后的柳天时,再由她给白宴行一个答案。” 第66章 帝疆对此并不反驳:“齐星河会找上白庭叙确实在我意料之中,中毒一事却在意料之外,我都快疼死了,谁会愿意受那种活罪?” 说到疼,段九游的眉眼就低垂下来,回殇草之毒是她害帝疆中的,若非之前坚持,他也不会受这些大苦,如今看着像是大愈了,谁又敢保证三个月之后不会复发? “今日感觉如何?” 这话她只要睁开眼睛就要询问,帝疆知道她心里担心,安抚道:“无碍,舒服得紧,你也不必再因那回殇草之事自责,我若不带那草,免不了被毒虫叮咬,你又不知道它会害人。” 九游仍是心里难受,这事儿在她这里就像一个过不去的坎儿。 她性格狂妄,做官做得太招人恨,之前在朝就有不少背地里对她使绊子的人,有时是对她,有时是对她手底下的人,只是他们天赋异禀,不死不伤,触及不到生死的问题,帝疆与他们不同,伤了会痛,中毒了会死,无形之中让段九游体会到了被人设计的愤怒。 她会在乎,会在意,会因他的疼和伤动杀心,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情绪,转着手里的茶盏,幽幽道:“说到底还是白庭叙那混账该死,我早晚找个机会杀了他。” 她近日戾气极重,一向清澈的眼里,结着一层浮躁的凉意。帝疆觉得这势头不大对,不肯让她再计较下去,握了握她的手道。 “茶凉了,给你再换一盏。” 段九游身上是有魔性的,连严阔都能看出来的内容,帝疆会看不出么?她只是被管教得很好,从小被各路神尊绑在身边,教习正道之法,否则——怕是这三界之祸并非荒族而是鳌族了。 帝疆手寒,今日难得有些温度,段九游顺着他收回的手看了看,注意到他大袖之下掩着一只手炉,再凑近一观,九游笑了:“这是吞水兽的孩子吧?” 帝疆也笑了,说:“是,一共有两只,我们离开那日,它托了莲塘拿给我们,还说这是它最完整的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之前卖的那些多少有些瑕疵,只是买的人没注意到而已。” 吞水兽本身就是一只漂亮“大猫”,“缩小”的吞水兽更是娇小可爱,帝疆这样的人抓着这么一个可爱东西,多少有些违和。 段九游笑问帝疆:“你喜欢这小猫啊?” 帝疆说不喜欢,“我拿这么一个东西像什么样?只是它触手温润,不似一般手炉那般冷硬,也不必添炭,你闲时跟会做手工活儿的弟子说一声,让她们帮我绣个炉套,颜色不要太艳,鸦青、靛蓝或是百草霜皆可,把这东西包起来,看不出形状便是了。” 九游说:“怎么不直接让我绣?” 帝疆短暂回忆了一下,说:“用不着,你的绣工太丑,我带不出去。” 段九游在荒宅时期就曾大言不惭地吹嘘过自己的绣工,帝疆让她缝过一颗盘扣,简直像在衣服上系了一只疙瘩,自那以后,帝疆没再让段九游动过针线。 段九游说,“你不要小看我,我偶尔也有精湛发挥,炉套我帮你绣,保证你爱不释手。” 帝疆笑了一声,可见是不信。 九游继而端详那手炉,本来是在思考绣个什么花样的好看,想到他是因体寒才用手炉,又想起一桩事来。 她说:“我带了茯苓丹回来,你快把它吃下去,还有这颗,这是上次在焰山凝结的灵力,两颗丹丸服下去,你的寒症就能解了。” 她一样样拿出来,献宝似的,无时无刻不在记挂他的身子骨。 帝疆看了一眼,信手一勾,两颗丹丸便在他掌心之上浮了起来。 茯灵丹会吞食灵力,焰山的凝丹很快与它汇作一颗。 段九游没用过茯灵丹,以为是吃的,实际这东西最忌讳直接服用,尤其身有寒症之人,身体里的寒气会承受不了茯灵丹的灼热。 好在帝疆知道这东西的用法,以法力将茯灵丹催燃,放入香盒之中,香气腾起来,犹如香炉里的一缕轻烟,帝疆侧靠在炉前,段九游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帝疆在用“吸食”的方式服用茯灵丹。 轻烟缭绕,朦胧了他的棱角,也为他添了一层妖气,这一刻的帝疆真的极艳,双目微垂,嘴角含笑,他应是对这灵力极其满意,循循吸入,最后,自口中吐出一轻烟。 他“吃饱”了,眉眼都跟着松散下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敛去了病容,呈现出一种闲懒又精气十足的状态。 段九游凑近帝疆,说:“你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帝疆合上香盒,说:“哪有那么快,这灵力要在身体里逐步修复元神,待补了元神的缺,才能治愈寒症。不过这灵力蕴在身体里,总比往日好过许多。” 九游心里高兴,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模样生得娇,笑起来分外甜人,衣服上熏着桃花香,糅杂出相得益彰的甜软。 两人隔着一张小几,都是侧向对方的姿势,帝疆看了看她,说:“好香。” 九游略显尴尬:“都是莲塘那家伙熏的香,说是后山的桃花开好了,不用可惜。我这样的年纪怎么能用这样的香?兰香都嫌轻浮了,我该用檀香、广麝、岩兰草。” 帝疆说你凑近些。 九游以为他要闻,应了他的要求挪到离他更近的位置,两人切近时,段九游就察觉出不对了,可惜为时已晚,帝疆已经扣住她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她的香不只在衣服上,更在那口娇软可人的唇里,她不懂自己的香甜,他却知道她的可口。 他离开一些,音色微哑,带着笑意:“背着我喝甜饮子了?” 段九游一双眼睛氤着水色:“下朝回来喝了些。” 心里又在奇怪,今日明明没吃那修复情丝的丹丸,怎么还是这样手脚发软,像是被他吸走了气力一般。 那药的后劲儿可真大。 “我说怎么这么甜。”他又贴上来,唇舌再度挑开贝齿,尝不够似的。 段九游被他吻得娇喘连连,实在受不住他的痴缠,面红耳赤推他,“你要喝甜饮子,我替你拿来就是,做什么亲个没完?” “拿的哪有你嘴里的香?” 九游臊得不敢抬头,帝疆心情愉悦。 “怎么那么容易害羞?平时伶牙俐齿,就会说些我不爱听的。” 他心情好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笑容轻俏,有春风拂面的亲和,也有浓酒般荡人魂魄的况味。 段九游说:“你也就只在这种时候嘴甜,最会哄人,我怎么不觉得我香?”说着又埋怨他:“你总冷着脸,我的人都不敢进来伺候了,下朝没人帮我端甜饮子,都要我自己去寻。” 他放开她,抓着她的一缕长发把玩:“不留他们是怕你不好意思,这会儿要是有人在场,你怕是没这么听话。” 九游被他说得脸又红了几分,羞恼道:“分明是你孟浪,还怪我脸皮薄。” 他意有所指,不接受她的冤枉:“我又不是对谁都孟浪,不会看见一个漂亮的就结一个仙侣。” 他掐她的软肋,一掐一个准,段九游不认,说:“我也不是!” 不是么? 帝疆似笑非笑,那个飘忽不定的表情,有嘲讽也有醋意,这让段九游非常后悔让他知道自己那些老底,小声狡辩:“有时候也看性格。” “那你觉得我性格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她怎么回答?要说不好,她怀疑他现在就能跟她翻脸,要说好,那多丧良心?帝疆要是好性儿,整个三界都要笑了。 干脆选了一个折中答案。 “还行。” “长相呢?可还合你的意?”他进一步问。 自然是合的,很合。 她一直承认帝疆好看,她挑男人的眼光不差,虽然前十二个都没修成正果,但是随便拉出来一个,真的都是绝色。帝疆是绝色里的翘楚,抛开脾气身份不论,没人比得上他。 段九游不吝啬夸赞,“你长得好。” “那便好好跟我好。” 她答的老实,不知道帝疆还有后话在等着她。 “既然性格长相都满意,那以后这个地方就只把我装进去,其余什么都不要放。” 他点她的胸口,食指抵在心脏位置,仿佛能透过皮肤戳进心里。 眼神和表情却是语重心长,有那么点悉心教导,更多是警告的意味。 九游被他点得含胸,拨开他的手说别瞎碰:“我这里装得太多了,心系苍生,你要跟众生置气么?” 那可真要气死了,那么多人呢,气得过来么? 她看到他眉头蹙了一下,明显是厌烦她提这茬儿,段九游怀疑他在心里骂她,控制了一下,睨着她道。 “那就将我放在最紧要的位置,当这些人里的第一个,第一个想到我,第一个需要我,第一个紧张我。” 九游心说,就这么简单? 点头应道:“我自然是将你放在第一位的。” 这话在她这里真的比真金还真,自从知道天定之主的机缘,她便将他放在了顶顶重要的位置,最初是盼着他称帝之后将自己“送走”,后面逐渐有了情分,怕他伤怕他疼,分量与日俱增,只多不少。 第67章 可他似乎并不开心,说她应承得太快。 第66章 你可真会劝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那应该如何回答? 段九游在心里犯难,苦恼地说:“你之前没有这么斤斤计较。” “你管这叫计较?”帝疆语气平淡,很久才道:“我耐性不好,你最好尽快明白一些道理,若是总这么糊涂下去。”他看看她,嘴角上扬:“我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笑容像是要压进段九游心里,他像是有些疲惫,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心里慌乱,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能转变话题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十境了?” 她还有十几个弟子放在那里,帝疆不能总留在天境,她心里会不安生。怕他不安全,也怕白宴行不安全。 段九游说:“白宴行那边好交代,我只说继续闭关研制能吃死自己的毒药即可,到时跟之前一样,关闭宫门,弟子护法,待你彻底大愈再重回天境。” 帝疆恰好不想与她再讨论之前的话题,他觉得她挺气人,一句两句还能忍,说多了反而会不欢而散,他的这颗心,段九游不懂,只有自己明白,操碎了!一点点引诱,一寸寸诱哄,过去没发现自己心眼小,现在真是想到什么都能醋一阵。 他性子不好,她便拿赵奉尘跟他比,说他性子不及那个“瘫痪”,一个连飞都不会的人,配跟他相提并论? 他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大圈,睁开眼睛便见她在哭,先是哭自己,后是哭苍生,再是怕名声不保,愧对列祖列宗。 这是个什么人呢? 荒主大人“遇人不淑”,第一次爱人就遇上这么一个捂不热的“东西”,仔细想想挺生气,调转视线看看这“混账货”,粉嫩的小脸配上一双不谙世事的杏仁眼,满脸都写着:你琢磨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呗? 无端又把自己气笑了。 她担心他的安危,急着要回十境,他喝了她那盏放凉的残茶,说:“再等等吧,还有热闹没看完呢。” 帝疆要留下来看热闹,段九游等了十多天,也不知道这热闹是什么。 她在地息山呆得无聊,便选了几处地方寻死,帝疆对她的“死”一点反应没有,不管她是扎着一身长剑回来,还是被雷劈得发焦,都能面不改色的叫她过来吃饭。 她也着实会赶时间,每次回来都是饭点儿,她不吃也不饿,除了喝些香饮甜茶,就是吃些点心糖果。 帝疆寒症虽有大愈之相,元神仍旧残缺,不能以天地灵气为食,九游贪嘴,喝着甜饮便要吃几口饭菜,导致看见她的仙官神君都在暗暗探讨:段九游是不是越死越胖了? 这日又赶上饭点儿,九游抱着甜茶坐在桌前迟迟不肯动筷,桌上四凉四热八道热菜,都是她素日爱吃之物,她盯着面前的碗筷犹豫,没提防被坐在一旁的帝疆掐住了脸。 他说:“吃吧,之前也有这么肉。” 九游顶着一张被捏住的脸,说:“你可真会劝人。” ——劝谁?你么? 帝疆好笑地收回手,心说根本不用劝,再坐一会儿她自己就去夹菜了。 段九游知道帝疆心里在想什么,默默告诫自己忍住,坚决不能给他嘲笑自己的机会,视线向窗外一转,刚好看到一道绯色云桥,桥上站着一队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布出漫天喜庆。新郎官身着青色长袍,上绣瑞兽团花,容色清秀,风度翩翩。 段九游眯着眼睛看了看,认出那春风得意之人,是齐星河。 她嘴角渐渐向上勾起,对帝疆道:“你说的热闹好像开场了。” 齐星河大婚了。 迎亲队伍一路吹打至玉成仙君府前,仙人婚事不似凡间那样嘈杂,没有亲朋好友堵门,也没有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喜事里也透着庄重。 迎亲过程反而繁复,先要去宗祠叩拜先祖,后要给各位长辈轮番敬茶,最后才至高堂之前,与新娘三行拜礼。 玉成仙君三万岁高龄才得连衔玉这么一个独女,宠爱至深,齐星河看似是娶亲,实则是入赘,他没有高堂可拜,只有一个官职不高的仙主给他做背景,大礼都是在新娘这边完成的,自己那边只有酒宴。 玉成仙君一番长篇大论地叮嘱之后,夫妻二人才朝新建的府邸行去。 新娘连衔玉以团扇遮面,与齐星河并排而立,容貌半遮半掩,生了张极普通的脸,性情却是骄纵无比,一点小事都要闹出天大脾气。 齐星河既不爱她的性格也不爱她的长相,看重的只是她有权有势的爹。 权势二字最惑人,齐星河愿意为它伏低做小,一点不觉得有失尊严,他忍得了窝囊气,骗的到这三界最骄纵的女人跟自己结为夫妻,靠得不也是自己的本事吗? 而这些付出,在今日之后都将得到回报,玉成仙君应承了他一个五品礼官的官职,婚期一过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他心里高兴,喜宴之上与人推杯换盏,又想起另一桩可喜可贺的事来。 柳天时的事情解决了,白庭叙为他带回了一块石头,那是柳天时的真身,真身的一部分被切掉,等于是带回了她的首级,他看着它发怔,心里反而在那时念起这女人的好来。 疯是疯了些,对他确实有着一颗真心,至少比高傲骄纵的连衔玉好伺候,不用特别去哄,简单至极,可惜她没有玉成仙君当爹,又带着一脸长疤,再真的心于他来说也不值钱了。 事成之后他问过白庭叙,既帮他杀了柳天时,是不是说明,段九游身边带着的那位真是帝疆?既然帝疆没死,为何没看到帝君有所动作呢? 白庭叙一个字都没露,只说上头的事自有上峰安排,叫他不必打听。今日白庭叙也来了,没有入席吃酒,两人远远对视,白庭叙举起酒杯,与他遥遥对了一盏。 齐星河心里的踏实又多了一层,不知道离开焰山那日,白庭叙便在柳天时口中要到了“真实的答案”。 帝疆重生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他被齐星河骗了,不仅讨不到半点好处,还让他因此招惹了段九游,好在他提前向帝君报备过,否则就擅闯神官内宅一罪,他就得挨雷劈! 白庭叙恨齐星河恨得牙痒,当天夜里就要把这混蛋抓出来掐死,就像段九游掐自己时那样,掐得他上不来气,掐得他脸发青,掐到死! 区区六品小官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 最后还是柳天时拦住了他,给了他一块残缺的石头,她说比起让齐星河马上就死,她有让他更难受的死法。 多难受?白庭叙呷着口中的喜酒,他等着看呢。 齐星河今夜喝了很多酒,是被人搀扶着走回的洞房。连衔玉不喜欢酒味,进去之前齐星河在去浴房洗漱和直接进门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酒劲上头,有些臭毛病就不愿意惯着,连衔玉如今人都是他的了,还有什么好顾忌?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仍是习惯性地揣着几分歉意,他阳奉阴违惯了,时间长了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绕过一扇屏风便看到了红烛帐下的新娘,连衔玉长相平平,放在仙子之中就像一片寡淡的树叶,今日上了色彩浓艳的新妆,也只是在叶片之上多了几笔点缀,并未给她添彩。 齐星河走到床前,先从侧面看了看,又从正面瞧了瞧。 连衔玉面前挡着团扇,难得露出几分娇羞之态。 齐星河在心里冷笑,心说你素日跋扈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会儿装什么娇矜?脸上表情却与心境大相径庭,露出一脸痴迷之相。 “玉儿这是害羞了?” 他笑着去夺她手里的团扇,他抢,她躲,身子左躲右闪,直至被他抱在怀里才算安生。 他嗅她身上的香,装作爱怜模样,一面轻吻一面去拿她手里的团扇。 她渐渐松了力道,他侧头去看她的脸。 红烛在这时爆了一声灯花,光影摇曳,不知是不是吃了太多酒,新娘的脸竟然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连衔玉平淡的五官似与另一张艳丽容貌交叠,呈现出一种妖艳妩媚之态,他带着预备好的深情看她,猛地一震。 他怎么觉得,自己看见柳天时了呢? 齐星河心脏狂跳,狠揉了几下眼睛。 “夫君,怎么了?” 她出声问他,依旧是连衔玉的声音,依然是连衔玉的脸。 齐星河怔楞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怀疑自己喝多了,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再出现在眼前? 他重新调整神色,再次了抱上去,口中蜜语连连:“还不是因为娘子姿容艳丽,晃花了为夫的脸,晃乱了为夫的心。” “就会说好听的。” 她嗔了他一眼,在他怀中仰头,这一次,更清晰了!红唇潋滟,风姿妖娆,鹅蛋脸,秋水眼,分明就是柳天时!! 齐星河惊叫一声,大力一推,吓得连连后退。 第68章 “连衔玉”反而笑了,笑得媚态横生,笑得锋利刺耳,那尖细的嗓音犹如一把利刃,笔直刺入齐星河的四肢百骸。 她说夫君,“这次又是怎么了?” 齐星河的酒醒了,人也醒了,眼睁睁看着面前女子笑出了一张艳丽又嵌着长疤的脸! 她用她自己的声音,娇滴滴地问:“夫君在害怕什么?你不是一直对我说,要与我厮守终生的吗?如今我盛装前来,与你拜了高堂,入了红烛账,你怎的又不欢喜了呢?” 齐星河魂都要吓没了,哪里还有心思回话,跌撞逃离,抬脚就要向门外冲去。 第67章 旧情债 老祖她一心求死 柳天时岂会让他离去?一卷红绸自她袖中飞出,一拖一拽便将齐星河拉回到自己身边。 她倾身靠近,故意将自己脸上的长疤展示给他看,染着寇丹的猩红长甲刮弄着他清秀的面孔,颇有几分忧愁地道:“我这疤是去不掉了,你说过绝不嫌弃,可我仍是自卑,担心自己配不上你。” “天时!天时!!” 齐星河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柳天时为何会活着了,他只想求她放过自己,求她高抬贵手! 柳天时说:“叫得这么急切做什么?我不是在你身边吗?招招城内,你曾骗我用那渡河里的攒心莲改头换面,我试了,不成,后来又说要与我厮守,骗我撞开结界。” “天时,我只是一时糊涂,我那时只是太想离开招招城了,这才鬼迷心窍,你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苦苦哀求,用的仍是之前改过自新,痛心疾首那一套。 他知道她爱他,知道她信他,他一直觉得只要他肯向她低头,她总是会原谅他的。 “我自然是信你的。”柳天时淡淡一笑,长指忽然发力,在齐星河脸上落下一道深刻长痕! 齐星河疼得大叫,她笑得更快意了,她托起他流血不止的脸,欣赏他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破碎容颜:“这样不就般配了吗?我不必再因自己丑陋而觉配不上你,你亦没有道理再嫌我脸上这条长疤。” 齐星河是靠脸“发家”的,除此之外就是对谁都深情款款的精湛演技,他深知这演技是靠脸陪衬的,现在脸毁了,不知多恨柳天时!! 可他不敢对她发怒,刚才他发出那样大声的惨叫都没有仙鬟仙侍进来询问,足见柳天时这次是有备而来,脸毁了不要紧,他担心她要的是他的命! 他开始转变他的态度,开始用演技遮掩心中的恨意。 “只要你觉得好,觉得开心,我都心甘情愿。我之前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你打也好,骂也好,只要能出了心里这口气,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匍匐到她膝前,任凭她看,任凭她欣赏自己的“杰作”。 血流了一脸,顺着那道丑陋的疤痕缓缓滴下,他舔舔嘴角,说天时,“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给你机会?”柳天时侧目,眼里似有犹豫,“我们之间,还有机会吗?” “当然有。” 齐星河深情款款,同时自手中幻出一把匕首,隐入大袖之中。 他盯着柳天时的眼睛,知道这里是她最脆弱的所在。 他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只要你不嫌弃我,肯原谅我,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我依然可以为你去天河布星,为你梳妆画眉。” 柳天时似有所动:“那玉成仙君家的衔玉仙子怎么办?我抢了她的夫君,她定是要同我讨要的,你之前与她郎情妾意,定下永世之盟,你又如何向她交代?” “我自来便没喜欢过她,何谈交代一说?!” 齐星河变脸变得极快,他说:“她那样的姿色,拿什么同你比?我心里最爱是你,当初若非是她主动勾引,许我高官厚禄,我岂会受她蒙骗?娶连衔玉不过是为了借她父亲玉成仙君的势,若非她有那样的爹,谁娶她这样的女人?性情骄纵,一点不顺心就要翻脸,每次我装作痴恋她的样子,软声哄劝时都觉得分外恶心!” 投入“创作”的齐星河不知道,一门之隔的婚房外,聚集了无数宾客,其中就有他口中一无是处的连衔玉! “我怎么不知道你恶心了我这么久?!” 婚房的门被推开了,齐星河手里的匕首还没来及出手,就被连衔玉一掌掀飞在地。 匕首自袖中滑落,柳天时偏头,蓄起满眼兴致。 她早知道他要动手,也早料到连衔玉绝对忍不到他出手。 宾客站了一地,纵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过来了。 齐星河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柳天时连说了三个好字。 “原来你想要的不仅是我的命,更是要我身败名裂!” 可他今日死也要死个明白,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灵石,质问柳天时:“这半块残石是谁?我反复验过,这就是你的真身,为什么你还活着?!” 柳天时笑了笑:“残石?你看不出那是我师父赵奉礼的障眼法吗?之前便教你潜心修道,莫要将心思花在旁门左道上,你偏不听,如今吃了亏,该知道我的话是对的了?” “柳天时!!” 齐星河怒不可遏,没人知道他为了今日忍受了多少委屈,没人知道他多想出人头地!他连连衔玉的洗脚水都端了,竟然就因为一个柳天时,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他看向同样一脸的怒容的连衔玉,他不甘心,不愿意,不肯将唾手可得的一切拱手让人! “噗通”一声。 齐星河双膝跪地,跪倒在了连衔玉面前。 他说阿玉,“我刚才那套说辞都是骗这个女人的人,我是为了保命,我对你的感情你还不知道吗?要是真像刚才说的那样,我会找人杀她吗?” 他指向柳天时,心里全是恨意。 这种情绪是演不出来的,他真的恨她,恨她排这么一出大戏让自己颜面扫地!同时又怀有希冀,万一连衔玉肯信呢?万一她肯原谅自己呢?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只有柳天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齐星河,而齐星河,已经亲手杀死了那个什么都相信他的人。 连衔玉今夜也是一身吉服,也曾满心欢喜,等做齐星河的新娘。 柳天时忽然找上她,说了一堆让她难以置信的话,连衔玉不相信柳天时的话,柳天时便提出交换“身体”,由她代替她出嫁,届时,就能知道她说得是不是真的了。 现在她知道了,他居然还敢骗她?! 连衔玉说:“可惜我不是柳天时,没有她那么风情万种的脸蛋儿,更没有她那么痴情的心!” “啊!” 伴随齐星河一声惨叫,连衔玉在他的脸上也划下一道长痕,这一道与之前柳天时那一道,组成了一个交叉,像是对这两段感情的封印和终结。 齐星河疼得乱叫,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直奔连衔玉而来! 连衔玉没有防备,作壁上观的柳天时却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推开了连衔玉,匕首在柳天时胳膊上留下一道深痕。 连衔玉一怔,连忙为她捂住伤口,柳天时说无妨,她原身是灵石,一刀划在石头上能有多大作用?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攻向齐星河,千挑万选的大喜之日,溅起满眼猩红。 齐星河死了,他所知道的招招城的那点小秘密也随着他的离去,化成了一缕尘沙。 柳天时大仇得报,一步一步跪上勤政殿,向帝君白宴行请罪。 她知道白宴行心里一定还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这些疑问,白庭叙回答不了,只有她这个当事人可以说得清楚。 她对从招招城第一次结界被破开始讲起,承认渡河岸口的那朵攒心莲是被自己摘下来的。 她说:“那时我被齐星河蒙骗,以为攒心莲可以治好我脸上的长疤,直至结界破裂才知道自己被他骗了。” 白宴行说:“渡河水灼烫,非寻常仙者可渡,你是如何拿到攒心莲的?难道真如齐星河所说,是神官段九游所为?” 柳天时说不是:“此事从头至尾都与段老祖无关。渡河岸口的攒心莲,其实是家师赵奉礼帮忙摘下的。师父对我视如己出,一直当做女儿看待,脸上这道长疤不仅是我之痛,更是师父心中之痛,我落入招招城后,师父隔三岔五便会带些外面的灵药前来,每次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还曾因为来去过于频繁,惊动过招招城主。不过此事并未引起什么骚动,因为城主知道我倾心齐星河,只要他不离开,我就一定不会走,于是仅仅只是加强了对齐星河的看守。” “齐星河一心离开招招城,编造出攒心莲可治愈我脸上长疤的谎言,我求师父为我摘下攒心莲,直至结界破裂,我们才知道被他骗了。师父情急之下,只能祭出师祖所传珑玲宝镜填补结界,后又耗去大半修为洗去众人记忆,这才平息了此事。” “事后师父劝我迷途知返,可惜我仍旧听信了齐星河的鬼话,第二次助他破开了结界。” 第69章 “至于我对齐星河编造出段九游摘取攒心莲的谎言,完全是担心牵连到我师父,破坏禁地结界是重罪,一旦被查实便是穿骨之刑,段九游是太上天岁,纵是错了您也会法外留情,就算不留,以鳌族不死不伤的天赋,也受不到什么伤害。” “我没想到的是,齐星河会将此事当真,还借段老祖的名号编造出了一个更大的谎言,引白庭叙来杀我。如今齐星河已死,我已没有什么好隐瞒,只求帝君开恩,不要因此问责于我师父,要杀要罚,柳天时都愿一力承担!” 第68章 我陪你去 老祖她一心求死 柳天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帝疆救她一命,她便以命还之。 最关键的是——这人情她不能不还! 大荒之主的人情不是谁都能欠,便是她师父赵奉礼,不是也要为这份人情“做保”吗? 帝疆把柳天时送回醒心观时,便取走了赵奉礼身上半数修为,他将今日的一切都铺陈好了,如何叙述经过,各种细节的解释,一条条一件件,事无巨细,全部列了出来。 赵奉礼的玲珑宝镜被他拿走了,赵奉礼哭得泣不成声,直言对不起祖宗。 荒主大人笑得和善:“那便让你祖宗找我寻仇。” 他坐在那里,将赵奉礼的玲珑宝镜幻成一把折扇,打着手心玩儿。 赵奉礼哭得更凶了,心说别说我祖宗不在了,就是在世,谁敢从你手里抢东西?帝疆现在能好好跟他们说话讲道理,是因为他们听话,一旦他们表示出反对或是有什么违逆的举动,都有可能血溅当场。 赵奉礼见过帝疆杀人,不是一招毙命,而是碎尸!他不想死得拼都拼不起来。 于是师徒俩认命了,帝疆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背”。 不出帝疆所料,白宴行在柳天时进殿请罪之时便将赵奉礼请了过来,当场查验了他的修为,确实散了一半。 赵奉礼承认自己以玲珑宝镜修复结界,桩桩件件都与柳天时之言相对。 白宴行却并不容易糊弄,他对柳天时道:“可本君仍觉不解,若齐星河所言是假,为何还敢随白庭叙上焰山?” “因为他早已安排了一名死士伪装帝疆。” 柳天时对答如流。 她说:“段老祖此次焰山一行一共随行了十二名弟子,人多,老祖必然不会一一核查,齐星河使一人伪装成老祖弟子,目的就是让他在白庭叙面前假意毒发,使白庭叙误以为他便是帝疆。众人皆知,荒主帝疆元神已散,再次被杀不会留下尸身,只会化为一缕尘烟。他给了那人一颗化尘散,无论他本体为何物,都会死后化烟。不承想,这人胆子太小,不甘赴死,中途逃了,齐星河不知情况有变,这才闹出后面的事。” “难怪他一直让我观察段九游身边弟子呢。鳌宗弟子百毒不侵,一旦有人中毒,必定就是帝疆。我也着实愚蠢,没有弟子毒发,便就猜忌到那头幼狼身上,真带人去抄了段九游的家。” 白庭叙是随柳天时一同入殿的,此刻想起之前种种,依旧心有余悸:“那段老祖气得差点掐死我!” 提到段九游,白宴行表情便不自觉柔和下来:“她性情桀骜,眼里不容砂子,你无凭无据擅闯她下榻之所,她自然会恼。” 只是,白宴行全信了吗?当然没有。 他问柳天时:“你口中这个为齐星河办事的人姓甚名谁,可能叫来勤政殿内做证?” 柳天时说:“此人姓黄名朗,是齐星河身边贴身近侍,齐星河在钦天监观星时,黄朗便跟随在侧,那日齐星河派人追杀我,便是这个黄朗带的头。我一直都在留意齐星河的动向,黄朗逃跑时,便想将这人拿下,留做证人,可惜那人逃得太快,又因曾经追杀过我,怀疑我是来寻仇的,死活不肯与我回去。我将人追至鹿屏山顶,他失足落崖,待我寻至山脚之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白宴行轻叩两下桌案,端起手边的清茶饮了一口。 事已至此,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没有再细究任何细节,也没有降罪于柳天时。 一来,齐星河害人在先,原本就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二则,柳天时在招招城第二次结界破裂之时,搭救过很多来不及冲出结界的神器仙者,功过相抵,也算抵消了此事。 至于她师父赵奉礼,擅动结界确是重罪,可他也散去半身修为弥补了过失。 白宴行最终压下此事,并令师徒二人于醒心观内闭门思过三年,了结了此案。 …… 柳天时走后,白庭叙依旧留在殿内。他跟随白宴行有些年头了,看得出来白宴行并未对此事彻底放心。 白庭叙说:“帝君可是觉得柳天时的话里,有什么不对之处?” 白宴行呷了一口放凉的冷茶:“听上去都很合理。” 但就是太合理了,合理得天衣无缝,像是被人教过一般。 他向来不喜欢太严丝合缝的答案。 白庭叙察言观色,主动请缨:“是否需要属下再去查一查?” 白宴行却说不必了。 “此事既然已经了结,便不要再惊动其他。我心思过细,也许是想得太多了。” 他存疑,却不肯再查,白庭叙分辨不清白宴行是真认为自己多心了,还是不想打草惊蛇。 白庭叙的脑子不似白宴行那般活泛,白宴行说不查,他便只能遵命。 两人各自饮下一盏冷茶,又听白宴行道:“上次焰山一行,惊扰了老祖,你可在事后前去地息山向她请过罪?” 白庭叙把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我哪里敢去,那段老祖凶神恶煞,看着娇弱瘦小,凶起来能翻天覆地!我之前也想过去她府上请罪,怕她气没消,又掐我脖子。” 白宴行说无妨:“我陪你去。” “您陪我去?” “你不是自己不敢去么?” 白宴行神色无辜:“冤家宜解不宜结,你难道想一直系一个死结留在那里?我陪你去地息山走一趟,就算九游心里那口气没出,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话虽如此.... ...” 白庭叙欲言又止。 据他对白宴行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轻易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 两人认识时间极久,白宴行没做帝君的时候,两人就总玩儿在一起。白庭叙经常惹祸,白宴行从来都是作壁上观,顶多在他被罚得太狠,死命向他求助之时,勉为其难地求两句情。 他好像认为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活该,以至于他挨打挨骂在白宴行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走吧。” 白庭叙思索间,白宴行已经起身了,白庭叙跟随在他身侧,虽然不知道白宴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 地息山位于天境以西,是距离勤政殿最远的一座神山,这地方远看绿油油,近看也是绿油油。 段老祖酷爱养花弄草,却不爱修剪,以至于地息山内不论宫楼殿宇,还是亭台水榭,都生长着遮天蔽日的大树。 绿叶成荫,偏她又没有什么审美,总爱移植一些颜色艳丽的花树作配,细观又是乱七八糟,像打翻在白纸上的油彩,乱得五彩斑斓。 白庭叙手里提了几样礼盒。 既然是请罪,自然不好空手前来。 宫门外没有弟子看守,进门也无人传话,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进,直到撞到一个躲在树下偷吃点心的小弟子才知道,老祖在偏殿那边午休呢。 小弟子说完拍掉手上碎屑,一面高喊“帝君和武神官来了,快着人煮茶,再安排几样点心!”一面熟练地堆起与人应酬的笑脸,对他们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白宴行觉得这笑容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儿才忆起,段九游平日应酬他时就是这个表情。 他在心里发笑,心说真是徒弟随师父,连这假模假式的方式都是如出一辙。 后又觉得不快,她果然每次都是应付他! …… 偏殿有块不伦不类的小匾额,写着“冉冉”二字,匾额由老祖亲手所题,据小徒说,是因为这偏殿朝东,每次都能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 白庭叙觉得好笑:“你们老祖向来日上三竿才起,朝都不上,纵是有这绝佳的观景圣地也是摆设吧?” 他嘴上没有把门儿,话音刚落便听半空中传来一声怒斥:“摆不摆设与你何干?!你是上次没死成,跑到我这儿送死来了?” 段九游音色特别,是幽沉里带着几分娇脆的细嗓。白庭叙对这声音记忆犹新,吓得浑身一抖。 抬眼向上观望,上面飘着一片云,云上坐着一身繁复大袍,披着长发,怒目圆瞪的段九游。 白庭叙连忙向她拱手请罪:“老祖恕罪,下官一时失言,还望海涵。” 段九游一点脸面不给:“海什么涵?上次的事就让我海涵,这次还海涵,当我是吃海水长大的不成?” 第70章 云端上滑下一截长裙,她赤着足,一脸怒意地往下看,“我可没那么大度!” 白庭叙早知道这罪不好请,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她袖子一挥,直接将自己从地息山内扇到了百里之外。 白宴行在这个过程里,全程没为白庭叙说一句好话,还真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陪他来这里走一遭。 单纯的“陪”,人家本来就没说要管。 白庭叙在百里之外的荒山野岭闷闷地想:还说什么陪我赔罪,分明是他自己想来找段九游,拿我做幌子呢! 第69章 帝君意欲何为?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老祖脾气大,一袖子扇飞了白庭叙,对剩下的白宴行也没有好脸色。 天上浮云成堆,她随手抓了一把,一片片撕开,化成棉糖吃。 白宴行无奈一笑,独自在下面找了把椅子坐下。 “连我也气上了?” “老身哪儿敢生帝君的气。”段九游音色冷淡,边吃边说,“那白庭叙,授命而来,没有您的吩咐,借他八个胆子,敢擅闯我的地界?帝君若是疑我,大可直接来问我,何必如此大费周折?若我那日脾气再大些,当真把这人掐死,帝君不是少了一位忠臣良将?” 段九游的话里,三分讥讽七分带怒。 这招先发制人也是有“高人指点”。 帝疆说过白宴行今日会来,让段九游随意发挥。段九游本就极厌白庭叙,所有情绪都是有感而发。 一开口她想到帝疆之前受的那些罪了。 因此,扇白庭叙是真,恼白宴行也是真! 她心说你们君臣二人挺会玩儿啊,差点就折腾死一个天定的三界之主,他若死了,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知道我要受什么活罪吗?我的名声已经够差了!再担上一个护主不力,引下天罚的罪名,我还有脸活吗? 白宴行说:“此事是我顾虑不周,并非真的疑心神官,帝疆身份特殊,我更担心他会对神官不利。” 段九游神情桀骜:“别说他已经死了,就是还活着,老身既能杀他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有何可惧?” 白宴行依旧温和带笑:“你先下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他好歹是天境帝君,她要一直居高临下地跟他讲话吗? 居高临下也可以,白宴行不在意这些细节,但是他长期伏案,颈椎不好,总这么仰头看人,脖子太疼。 段九游也算好说话,身形一闪便坐到了白宴行对面位置。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桌,段九游两袖一摆,双手交握腹前,烟青色大袍被风吹动,肃穆之中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白宴行很少看她端上神架子,今日大约是气狠了,非要跟他分一个亲疏远近,院内有人鱼贯而入,为二人添茶,摆置果盘。她看也不看他,只是拿起一块小点心,偏头望着远处的莲花池,边看边吃。 白宴行对段九游发不出脾气,不论她怎样怄气他都觉得可爱。 可若再有一次,他还是会查她,不光是她,天境上下所有臣工,在他这里都是一视同仁。 段九游也许是白宴行的例外,可那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例外,比如,他会包容她的一切小脾气,朝可以不上,政事可以不理,但是她这个人,以及她背后的大齐鳌宗,必须站在他这一边。 “帝疆是劲敌。” 很久以后,白宴行才重新开口。 他说:“我深知以我之力,很难再与全盛时期的帝疆一战。招招城结界恢复得太过蹊跷,难免叫我生疑。今日柳天时来过,说结界是她师父赵奉礼动用珑玲宝镜补好的。我虽得了一个结果,却仍是放不下心。” “那帝君意欲何为?” 段九游放下点心端起甜饮喝了两口,她素来是这孩子气的吃法,嘴边沾了一点碎屑,白宴行注意到了,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帕递了过去。 “不欲如何,只是想同你说说心里话。这天境江山是你送给我的,我本不该疑心到你身上,但我自幼所受教导,都是对人对事不可尽信,我对你如此,对身边近臣、龙族亲信亦是如此。” 段九游用方帕拭了拭嘴角,话已至此,她这个做臣子的再咄咄逼人下去,便显得太强横了。 她将手边点心向白宴行方向推了推,语气较之前和缓不少。 “我自是明白,只是那姓白的实在惹人讨厌,若是帝君下次还要再查,尽量挑个机灵些的,没得给我添堵!” 白宴行拿了一块她推过来的点心:“哪里还会有下次,再有下次,你只管跟我生气,要杀要剐都随你高兴。” 他是君主她是臣,白宴行姿态低到这个份儿上,准确地说,是哄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气不能消? 段九游见好就收,亲手续了一盏清茶给白宴行:“帝君这话可是折煞微臣了。” 她这会儿称臣了。 白宴行看着她将茶汤注满,他跟她用“你我”,她跟他用“君臣”?虽是无错,却并不是他想跟她达成的关系。 对于段九游,白宴行总想近一步,再近一步,可惜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太少,所有心意都藏在他和她的对话里,他只敢暗示不敢挑明,一怕她会拒绝,二怕拒绝之后反而君臣关系也有了隔阂。 他顾虑得太多,不像帝疆那么豁得出去,他一直想循序渐进,不知道感情之事容不得太多犹豫。 帝疆跟他不同,他会直接冲进去,段九游不让走门帝疆就跳窗户,哪怕大吵一架,他也要跟她没完没了。 白宴行围观全程,那时才明白自己是输在了太要脸上。 帝疆不要脸,堂堂大荒之主让人顺窗户扔出来还能再往里面爬,白宴行劝他先回去,这么闹下去不好看。帝疆踩着窗框一斜眼,说你松开:你懂什么,她脑子不似常人,恼了就得赶紧哄,等她胡思乱想出个结果,猴年马月能和好? ——这自然是后话了。 两人说开以后,段九游就没之前的别扭了,两盏甜饮子下肚,段九游说回自己的正事。 “我想明日就闭关炼丹。黄尘宫的茯灵丹不易炼化,我准备到十二小重天炼制。” 炼制茯灵丹时会有毒烟蔓延而出,此烟轻薄,随风就走,毒性极强。若是在地息宫炼制,千里之外的神山仙众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十二小重天是天神飞升之路,每升一级便有一级可到达的高度,最高可至三十六重天。三十六重天非天神不可入,就是段九游口中的十二小重天,整个三界也只有她一人上得去。 选在这么一个人、神、魔都到达不了的地界,确实是一个好选择,可又太隐蔽了些,那地方白宴行上不去,上不去就有很长时候不能见她,最关键的是,无法确定她的生死。 白宴行沉吟片刻对段九游道:“带一个人上去吧。” 段九游手里法宝神器多得惊人,地息山里专有一间大殿是装法宝用的。 “吞天瓶不是能上天入地吗?你装一个人带上去,一旦你在上面有什么动静,也好有个人下来传告。” 他忌讳说“死”,更不想用“不测”,他是真的不希望段九游有什么闪失。 段九游略作思考:“那就把四季妖给我吧。” “四季妖?” 这倒让白宴行有些意外。 其实这妖不是段九游要,而是帝疆让段九游要过来的。 十境苦寒,纵是没病没灾都觉寒冷,他身上寒症未消,需待体内灵力尽数消耗方能大愈。小四季是气象之妖,能随心境更改天气,若是能随他们回到十境,不光是帝疆,十境内的百姓也能少受一些寒苦。 白宴行面露奇色:“怎么想到带她去了?” 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妖,难道会比她门下弟子伺候得周到? 段九游说:“十二重天昼长夜短,日间如炎夏,夜里似深冬,四季能更改节气,且是气象所化,不受毒烟影响,有她伴我,自是要比我那些弟子们得用。” “可她如今三魂丢了七魄,你确定她还有更改季节的本事?” “那孩子不是常常傻笑吗?我只要哄她开心不就成了?” 白宴行点点头,同意是同意,却不打算做有来无往的买卖。 “四季既然给你了,我也要从你这里讨一样东西过来。” 段九游问:“何物?” 白宴行看看她:“便是神官的爱宠,养在枕边的那头幼狼。” 第70章 酸辣椒炒肉酱 老祖她一心求死 “幼狼?”段九游拿点心的手狠狠一紧,随即笑开,“从前怎的没听说帝君喜欢这类小玩应?那家伙掉毛,一到春夏季节满殿飞毛,偏那毛发又轻,柳絮似的,帝君素来爱干净,抱回去怕也不好养。” 白宴行端起面前茶盏,轻抬视线,观察着段九游道:“这倒好办,平日多让仙鬟仙侍打理便是。神官这是不忍割爱?”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能有什么不能割舍之物?” 第71章 段九游“不以为然”,笑得有多轻松,心里就有多沉重。 她对白宴行道:“帝君想养,抱走便是,只是它脾气虽差,却很得我的宠爱,如有错处,还请帝君海涵,派人送回地息山,莫要真生它的气才好。” 白宴行放下茶盏:“神官多虑了,本君也是一时兴起,觉得那幼狼有些可爱,待神官归来定会归还,绝不夺人所爱。” 他“喂”她“吃软刀子”,她也只能将戏做足:“别盼着我回来,这次若是能死才是可喜可贺。” 两人共同看向被风吹皱的莲池,白宴行语气似有忧虑:“你若不回来,我把那幼狼养死了怎么办?到时传将出去,岂不成了残害生灵?我是天境帝君,不能有这样的坏名声。” 段九游没忍住,翻了白宴行一个白眼:“那你还要抱过去养?放在我这里不是好好的?” “不是好奇么?”白宴行转回头看她。 “好奇什么?”段九游不解。 “好奇这小东西凭什么有本事呆在你身边。若我也有这样的本事,能得你喜欢,是不是你就不会寻死了?” 他说得认真,好像抱走幼狼,真的只是好奇它凭什么能陪在她身边那么久。 段九游语气不善:“它会撒娇,还会翻肚皮,帝君也要学它如此不成?” 白宴行短暂思索,回了段九游四个字:“若你喜欢。” 若她喜欢,很多事情他都愿意尽力而为。阳光打在白宴行那张清俊的脸上,气质出尘,目色平和坚定。 段九游收回视线,心说:这个话可真奇怪,她若喜欢,他还真能给他翻个肚皮不成? 她在白宴行的注视下靠坐回椅子里,好像没听懂,又好像认真思索了一番。 “呆在我身边时间更长的是我鳌宗弟子,要不要也送你一个?”她动了动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干脆把话挑明:“其实都一样,我死不成时便希望身边有一大群人陪我,我怕孤独,爱热闹,可若是能死,不论是谁,都能扔下。我这人没心,帝君也不必对我上心。” 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白宴行平静地看回莲池,心里如同打了一场大仗,被人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她还不如跟他装傻。 莲叶被风吹得此起彼伏,白宴行的心情也如莲叶一般久久无法平静。 这种不平静带给他的挫败感太强,难得表现出几分怨怼:“上不上心在我,神官管得住自己,管得住别人的心么?” 段九游谁的心都不想管,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从何处寻一头能够瞒天过海的幼狼给他!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用法术幻出一头一模一样的送给白宴行。 可惜段九游没有这种本事,帝疆原本可以,不曾想,前些日子得了灵力,法力不增反减,反而进入到一种时有时无的状态里,最近几日,干脆连人身也难长久维持,要以狼身休养生息了。 段九游知道这是由于帝疆本体元神损耗太大,忽然注入大量灵力,元神自然做出的保护状态。它需要一定时间适应,即使是帝疆自己也无法左右。 她在心里犯难,面上却不能表露,待到白宴行驾云离开,彻底没了踪影,才向地息宫主殿疾行而去。 她今日没穿鞋袜,赤足走过两条回廊,由于没有痛感,脚底被石子划破都没有知觉。 “帝疆,白宴行要把你抱走了,赶紧想个对策!” 推开主殿大门,段九游直奔正中那把云心软椅而去,那上面卧着一头幼狼,原本在小憩,段九游进殿时带进来一束光,正刺在它眼睛上,它狼目微眯,不知多么厌烦,皱着眉头挪到另一处背光的地方躺着去了。 段九游没时间理会他的小脾气,焦急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我问白宴行要四季,白宴行问我要你,明日一早就要接你到勤政殿去了。” 帝疆对此似乎并不惊奇,狼眼淡淡一抬,爪子向旁边一伸,不知谁在软椅旁边的琉璃小几上给他放了一碟新鲜的酸辣椒炒肉酱,方便他用爪子蘸着吃。 段九游见后一恼,一把扣住他的“爪子”。 “谁把这东西放这儿的?!严阔之前再三叮嘱,你体内残毒消失得蹊跷,哪怕现在看不出来,饮食上也要忌辣忌荤,以简单清淡为主。你把这些话都当耳旁风了?” 她前些天刚因为此事跟他吵了一架,他嫌弃她安排的饮食太素,要吃辣的,她不同意,他竟然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直接要了碟辣椒酱? 段九游说完又唤莲塘:“不是嘱咐过你们不要给他吃辣的吗?这下倒好,都伺候到手边来了,怎么不直接喂嘴里呢?” 莲塘要解释,段九游烦躁地摆摆手,又让她去透一张湿帕子来,给帝疆擦爪子。 帝疆不让擦,使劲一甩爪子,在软心椅的薄绒软垫上踩出一个“辣椒脚印”。 段九游气竭:“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因为一碟辣椒酱跟我置气?” 白宴行临走之前跟她约定,明日一早便让人将四季送来与幼狼交换,他们所剩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对策。 帝疆依旧不理,甚至把耳朵背到后面去了。 这是所有带毛动物拒绝倾听的表达方式,相当于把耳朵闭起来了。 段九游不甘示弱,提着裙子坐到他旁边,直接拎起帝疆一边耳朵,对着犼:“你真是越发分不清轻重了!我不让你吃辣不是为你好?若非你身子骨单薄,经常半死不活,我至于这般费心费力?” “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我今日可没好性子哄你,再不说话我就不管了,任由白宴行的人把你带回勤政殿,杀了、烤了、炖了,咱们也用不着造反了,我真问严阔要一颗茯灵丹去十二小重天炼丹,没准真能吃死我!” 她吼他,他用爪子护住自己,最后干脆把头埋进去了,做出一个“抱头不听”的姿态。 段九游也是气糊涂了,硬是没发现“帝疆”的与众不同。但凡细思,帝疆平日纵使有些桀骜脾气,也是一族尊主,怎么可能行为这般幼稚? …… 帝疆刚一进门就看见段九游在发脾气,她追着他放在软心椅上那头幼狼在骂,根本没发现对方不是自己。 那是地撼狼族真正的幼主,早在帝疆变成幼狼走进地息宫里之前,就已经将它装进了乾坤袋里。 他是按照这头幼狼的形态变化的,无论身形大小还是毛色分布,都看不出异样。 白宴行今日过来,帝疆便知道他一定会开口问段九游要幼狼,所以提前把它安置在了软心椅上,没想到段九游急慌了神,盯着幼狼要对策。 帝疆在殿内寻了一处地方坐下,准备看看段九游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若非天定之主的机缘,我早把你大卸八块了!” “你不会是猜到白宴行会疑心幼狼,故意借此机会到他身边去的吧?你现在就准备动手了?我跟你说不行!杀他一个顶什么用?他背后是整个天昇龙族!” 她一个人对着幼狼自语,说到激愤处咬牙切齿:“你元神补齐了吗?法力恢复了吗?你别再我行我素了!” 帝疆看的得趣儿,眉目一展,配上松散的坐姿,简直像戏台子下面坐着的公子爷,就差给段九游叫声“好”了。 莲塘等人暗暗心焦,说您还笑呢,“这都骂了半个时辰了,您还不劝劝去?” 第71章 心情不错 老祖她一心求死 “劝什么?我用得着他劝?他自己的事儿都不上心,我还——” 莲塘的话被段九游听到了,她以为莲塘在劝幼狼说话,回身看向莲塘时,才注意到她身侧的帝疆。 段九游在帝疆和幼狼之间看了两个来回,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她几步走到帝疆面前,回手指着大殿正中的软椅说:“这是头真狼?!” 地撼狼族在没有成人之前只能听懂人话,说不出人言,她就是把它嘴巴撬开,它也给不出任何回应。 帝疆笑看段九游,他这样的人,就算心里眼里对她都是宠爱,说出来的话也有三分气人的调侃:“这不是很明显么?你与我说话,我纵是再耍性子,何曾会一直不理睬你?白宴行要幼狼,给他这只便是,你急成这样做什么?” “我急?”段九游气得踱步:“我又不会死,我急什么?我——” 真是白跟他操碎了心! 段九游气得一句话不想跟帝疆多说,大袖一甩就要往殿外走。 帝疆起身挡在她面前,不管她怎么走,向哪个方向走,都被拦得死死的。她气得不轻,脸色黑沉沉的,仰起脸看他。 “你闪开!” 他反而笑得开怀,也懂得适可而止。 “知道你是为我着急,现下法子有了,你也不必忧心了,真压不下这口气。”帝疆偏头指向软椅上的幼狼道,“你把那狼崽子打一顿如何?” 段九游岂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瞪着帝疆道:“我打那小东西做什么,它口不能言,不能解释,反倒是你这个大活人,眼见我在那儿着急,愣是一声不吭?” 第72章 他被她说得似有反省之意,又是一笑:“那怎么办呢?换成打我一顿?我身子骨虽然不济,受你两拳的力气还是有的。” 他帮她找了一处位置,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胸口,那里有道旧伤,是她借用湛卢之锋穿心而过的痕迹,元神恢复期间,旧伤便会隐隐作痛。 他低头看她,长睫微垂,嘴角含笑:“往这儿打,别的地方都没这儿疼。” 哪里是让她打,分明是在翻之前的旧账! 他身子骨孱弱是拜她所赐,她能下得去手? 段九游没好气推开他:“你身娇肉贵,谁敢轻易打你?万一打出毛病,还不是我跟着受累?” 帝疆顺着段九游的力道松开手,从善如流地说:“神官所言甚是,那我便先将身子调养好,待到恢复如初,再让你出气。” 话毕大袍一掀,又坐了回去。 莲塘等人不出声地看着,都觉得帝疆今日心情一定很好,否则哪有这么好性儿哄他们老祖? 之前虽说也哄过,顶多就是寥寥数语,让双方有个台阶下,哪像这次这么体贴,说话都带着笑脸。 莲塘她们观察得仔细,帝疆今日心情确实不错,不为别的,就为段九游回绝白宴行的那句:我这人没心,帝君也不必对我太上心。 他耳力惊人,不必去到前殿也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厌烦白宴行不是一天两天,听到他被拒绝,自然快意。 段九游隐约也觉得帝疆今日有些不同,莲塘她们奉茶,两人各端了一盏,段九游喝了一口,转头找帝疆说话时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哭得泪流满脸的小弟子呢。 这小家伙叫连序,是地息宫里负责看护花草的弟子,此刻手里抱着一盆枯草,不知站在他们身旁多久了。 他哭唧唧地看着段九游说:“老祖... ...” “你又怎么了?”段九游皱眉。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孩子哭得更凶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帝疆撂下茶碗看了连序一眼,说哦:“我今日在兰园赏花,见他手里那盆云间月兰没精打采,便随手浇了些水。” 没成想水浇多了,先时这花还只是没精神,后面直接浇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帝疆听到段九游拒绝白宴行之后,他心情不错,赏花变成浇花,又因为一点养护花草的经验都没有,浇的全是这一节气不需要浇水,必须要旱上一段时日的金贵花草。 小徒弟发现的时候都快哭死了,一边擦眼泪一边跟段九游告状。 “老祖,不止这一盆,他浇死了一大片,您当初将兰园交给弟子时便说过,花在我在,花忘我亡,弟子这次真是活不成了啊。” 连序年纪小,哭起来完全是孩子式的嚎啕。 段九游头疼地扶额,她是说过这话,不过那是一时兴起,说来逗趣儿的话。鳌宗一脉天赋异禀,活着容易,想死才难。 连序哭得伤心欲绝,段九游少不得要安慰几句,她说你见过你周围同宗的人死吗?“喝过谁家的白事酒不曾?我都死不成,你想死哪有那么容易。快别哭了,擦擦眼泪让莲塘带你下去吃点小点心去,花枯了便枯了,还能真要你的命不成?” 莲塘得了吩咐,连哄带劝地把连序带走,殿里没留人伺候,关上门,就剩下段九游、帝疆和那头不会说话的幼狼。 段九游反过来数落帝疆:“你没事闲的浇那些花做什么?云间月兰有市无价,便是连序手上那一盆,都是从断言山容丘上神手上用六件法器换来的,你说浇就浇死了?” 帝疆也没想到这些花草如此脆弱,嗯了一声,说下次不浇了。 他很少这么听话,想想从前,哪怕是错了也要找出三分理,今天他样样都好说话,反倒让段九游没了词汇。 两人安静坐着喝茶,坐姿十分统一,都是懒散靠坐在椅子里的状态,视线自然向前延伸,落到主殿中心那头幼狼身上。 它还在用爪子蘸辣椒酱吃,神情淡漠高傲,还真跟帝疆素日表情有些相似。 段九游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说:“你确定白宴行看不出什么吗?” 帝疆没说话,大约是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他“演”的假狼都没露馅,真狼能出什么纰漏? 段九游还是不放心,凝着帝疆还要再说什么,帝疆嫌她唠叨,示意段九游去后面那张小榻上躺着。 段九游一脸莫名其妙,说大白天的睡什么觉? 她不想睡,尤其不想跟帝疆一起睡,他跟她睡觉总不老实,非要挨在一起说话,其实哪有那么多话要说,无非是想亲近,诱着她跟他一起疯。 帝疆挽着袖子发笑:“我让你躺着,又没说要跟你一起躺着。不过你要是困了,我倒是不介意陪你躺会儿。” “谁说让你陪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九游脸一红,在帝疆面前总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帝疆笑得无辜,说我也没有。 主殿与内殿相连,他自去洗漱架上透了只湿帕子过来,说:“脚不是伤了吗?我看看。” 段九游神情纳罕,提起裙子去看自己的脚:“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她“皮糙肉厚”,这种小伤根本触及不到她的痛感,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脚底被一些碎石划伤了。 “裙角都沾上血了。”帝疆瞥了眼段九游裙摆处。 她去见白宴行时就是赤足,一路从偏殿冲回主殿要路过三四条回廊,她心里着急,抄得必定是近路,路上要经一条碎石拼凑的小径。她皮肤细嫩,随便一划便是一条伤口,所谓“皮糙肉厚”只是因她不知疼,复原快,并非真的刀枪不入。 段九游坐着没动,动着赤裸的小脚说:“我又不知疼,费这功夫做什么?半个时辰不去管它,自己就愈合了。” 第72章 娇娇小小一个美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她脚底扎着一块尖锐的碎石,已经在她的无知无觉下踩进了肉里,血流了一路,她跟他说不用管。 帝疆没理会段九游的拒绝,蹲下身,把她的脚放到自己膝盖上。她走了太长的路,脚底又是血又是灰。 他长袍料子金贵,云丝勾勒的福寿纹被她踩在脚底,很快留下一些黑黑的印记。 “看你脏的。” 他嘴上嫌弃,动作却轻柔,拿着透湿的帕子为她擦拭污血。 段九游歪着头看他。 帝疆这个人吧,说直接也直接,说别扭也别扭,平日相处明明浑蛋时候更多,一旦不合心意便会冷脸,好的时候又无限好,一点小伤都被他放在心上。 脚擦干净了,帝疆起身,把段九游打横抱起,向内殿小塌方向走去。 二人身形相差很大,帝疆肌肉紧实,双臂稳而有力,愈发显得他强她弱,他大她小,像只木偶娃娃。 她放松身体,忽然觉得自己弱不禁风,是娇娇小小一个美人,人来疯似的给他看自己的小拇指:“我这里也划破了。” 怎么划伤的不记得了,大约是刚才要给幼狼擦爪子,它反抗时划的。 她从没这么娇气过,今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很想撒个娇。 帝疆低下头看她,沉沉一笑:“那你岂不是要疼死了?” 他眉眼带笑的时候总叫人晃神,仿佛对人极爱极宠,便是此刻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都肯摘。 段九游被这笑容惑了心,鬼使神差地说:“疼么?这辈子都没体验过,但若有人心疼,倒是不介意疼一疼。” “你也知道我疼你?”他把她放到小塌上,在她脚边落座,长睫淡淡一挑,“我以为你这人分不清好歹,不记人的好呢。” “我看上去像个傻子?”段九游真诚发问。 “傻倒不傻,就是心太狠。”帝疆捏了捏她的伤脚,似认真似玩笑的道,“别人把心都快掏给你了,你连只手都不肯伸,好像给你也懒得要。” “你说白宴行?”段九游问。 “我说的是我自己。”帝疆直视段九游的眼睛。 他对她用的心思还少吗?从十境到天境,从发现自己对她动心,到现在用尽全力想要住进她心里。 他可以不计成本,但是他要回报。 段九游被帝疆看得心虚,移开视线去抓小榻上的薄云锦,她装作自己很冷,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盖上被子。 被面上的小花挺好看,她盯着端详,顺手抚平不存在的褶皱。 她真不知道他的心思吗? 从他为她修复情丝那日,或是更早,便已被她察觉到了。 只是这层关系,在她这里不能再近一步了,她助他收复天境,他帮她了却仙生,他是要亲手“送走”她的人,若是在此之前有了什么感情纠葛,两厢都不好过。 她是一个极度害怕麻烦的人,若说不喜欢,有些亏心,若说喜欢,跟要付出的代价相比,又实在没到那种地步。 天境帝疆势在必得,一旦称帝,她便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第73章 他会为了她放弃一统天境的机会吗? 纵使他会,荒族部众可会愿意?天昇龙族可会就此甘休? 即便没有这些阻挠,她会为了他放弃了却仙生的机会吗? 他不是长生不死,陪不了她永生永世,待他寿终正寝,剩她一人独活于天地,还不如不喜欢、没牵挂,趁早死! 如此一想,段九游觉得帝疆简直是在毁她道心! 明明两人现在挺好,非要说这些乱人心神的话! 她在这里苦恼,帝疆却是轻松自在,嘴角轻轻一荡,神色悠闲。 “琢磨什么呢?一共就那么点心眼子,还想往我身上用,用得过来么?你想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我便稀里糊涂的陪着,又没非要问你要名分,你愁得把眉心拧成一个结是什么意思?” 段九游被他说的郁闷:“我心眼子不少,只是不愿对你用。再说我们武修不能谈感情,谈了伤元气,对身体不好。” 这话说完段九游便后悔了,提什么不好提感情,不是无端让他抓她话柄么? 果然帝疆眉头一挑,淡笑变冷笑:“你谈的少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结过十二任仙侣,现在才想起对身体不好? 段九游一脸严肃地补救:“正是谈过太多,才知晓情爱一事实毁道心,尤其你们法修,最忌乱心。那真是叫人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她说得煞有其事,仿佛是在为他考虑,帝疆只用一句就把她噎回去了。 “你现今还能记得几任前仙侣的名字,替谁肝肠寸断,悔不当初过?除了一个赵奉尘,你还想得起谁?” ——确实……想不起谁了啊。 段九游恼火地想,便是赵奉尘都快记不得了,只是她总有事要求他,他次次刁难,导致她想到这人就觉头疼,这才记了下来。 段九游把这件事情归结到年龄上:“我太老了,七千多万岁的年纪,能知道吃饭睡觉,能自己跟自己玩已算不错,哪里记得住那些名字?不信你看莲花池里那些老龟,才一万岁出头,已经连它的儿子都不认识了。” 帝疆抓了只软枕在床尾靠着,根本不听她的胡言乱语。 不过这答案倒算合他心意,若是段九游真数出几个让她肝肠寸断的前仙侣,那才是不得消停。 他对段九游说:“不记得就说不记得,攀扯莲池里的老龟做什么?记得住的人,到死都在心里,记不住的人,转个身就能忘记,你记不住他们是因为他们没在你心里留下痕迹,你固然不是东西,他们也确实没什么本事。” “你的嘴可真毒啊。”段九游瞠目结舌地感叹,“一句话骂一群人,我还在你面前呢,你说我不是东西?” 帝疆不以为意:“你用情不专,喜欢和爱尚且分不清楚就跑去跟人结仙侣,能是什么好人?” “谁说分不清楚?”段九游不肯要这不是人的头衔。 “那你对我是喜欢还是爱?”帝疆见缝插针,又把段九游问傻眼了,她实在没想明白这个话题是怎么落回到他身上。 对他是喜欢还是爱? 不喜欢,不爱不成么?! 可要真说出这个“不”字,段九游又实在没有底气,心里一急,踹了一脚坐在床尾的帝疆。 “成日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你若闲来无事,想想如何灭了天晟多好?大荒一族兵士三魂七魄均不健全,真要动起手来,肯定要吃大亏的!” 他被她踹得轻轻一晃,依旧是靠坐的姿势,神情有些莫名:“用得着你操心?” 他的事自有他的规划,她想不出答案就拿自己撒气,这又是什么道理? 可帝疆并未动气。 她说不出对他喜欢还是爱,说明对自己的感情很复杂,这是好事,不像赵奉尘、白宴行一类,张嘴就能拒绝。 他满意这种复杂,决定暂时放过她,身体斜向前一倾,拨了拨段九游。 “往里面躺点儿,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他最近经常是这样的状态,元神不稳,身体便觉疲乏,说话间身形一闪,已然变成了体型若小的幼狼。 段九游一只手把帝疆提起来,拿到眼前端详。 他睡得快,说话就把眼睛闭上了,呼吸均匀,俨然是睡着了。 她在心里叹息,心说这人只有虚弱的时候最老实,但凡醒着,都把她欺负的哑口无言。她压低眉毛,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想给他一拳,看他虚弱至此,又把这念头放下了。 ——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他这人记仇,打疼了肯定要跟我算账。 ——算了算了,别没事找事了。 段九游一边想着一边把“小狼”抱到怀里,躺到小榻上,就是不肯承认她心疼他。闭上眼睛,无意识抚摸小狼柔软的毛发。 小狼舒适地蹭了蹭她的下巴。 他就知道她舍不得。 第73章 我要光宗耀祖!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了,莲塘端着做好的饭菜进来,段九游拍了拍帝疆,示意他起来吃饭。 帝疆短暂恢复人形,神色依旧恹恹,莲塘等人伺候他洗漱,他全程阴沉着脸,导致他们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他。 他休息不好就是这副德行,仿佛全天下都欠了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简单洗漱过后,帝疆撩袍落座,饭菜一如前几日那般清淡,样式做得倒是多,四凉四热,连粥都有三种。 甜的,青菜的,还有白粥。 他看了一眼,不想吃,起身就要走。 段九游筷子一放,在这方面从不惯着他。 “坐回去!自己什么身子骨不知道吗?饭不好好吃,觉不正经睡,白天睡几个时辰,夜里出去瞎走,多早晚能恢复好?” 这语气简直像他亲娘。 帝疆面色不善地瞥了段九游一眼:“我在十境一直昼伏夜出,你以为说改就能改?” 她自己觉多,白天睡了晚上还能睡,他没那么好睡眠,睡醒了出去走走怎么了?再说什么叫“瞎走?”他这样的身份,她用这个词,无端叫人产生一种他好像是有点缺心眼的意味。 “改不了就先好好吃饭,饭菜都上桌了,还让他们撤下去不成?” 段九游硬把他拉回来,按到椅子上,埋怨道:“在荒宅的时候,再不喜欢吃的菜你都吃几口,到我这里百般挑剔,打量我和我的人好欺负?” ——那是因为他们脑子缺根弦儿,说了也没用,你的人也缺? 帝疆在心里腹诽。 桌上的菜不是水煮就是凉拌,莲塘她们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死脑筋!段九游吩咐菜色必须清淡,她们就真的一滴油都不放! 不过他前些日子刚因为此事发过一次脾气,今日再发未免太孩子气。 盯着桌上的菜看了一会儿,在清粥,凉拌菜笋和清蒸豆腐上各点了一下,这便是要吃的。剩下的菜不等他开口,莲塘已经生怕他心烦,眼疾手快地撤了下去。 “再熬一段时日就给你吃肉,尝尝这个,偶尔吃一吃菜的本味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同意吃饭,段九游脸上便有了笑脸,凶一下,哄一下,他性子桀骜,她见好就收,也算找到了一点应对他的心得。 帝疆被她念叨得脸色略有和缓,哼笑着说:“别念叨了,老妈子似的。” “你若听话,我何苦做这老妈子?我这人向来言简意赅,要是换做旁人,直接把嘴掰开往喉咙里灌就是了。” 她陪着他吃,看样子也不喜欢,半边身子趴在桌子上,握筷子的方式跟平时不太一样,握得比较近,刚学吃饭的小孩子似的,青菜都是一根一根地夹。 帝疆简单吃了几口,实在不爱吃,段九游看他吃得犹如上刑,也觉得这菜做得确实没味,没再强求,任由他放了筷子。 …… 晚饭过后,两人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帝疆今日精神头尤其不好,走着走着又变成了幼狼。 段九游把人抱回去,有些担心他是上次体内余毒未消,趁他元神虚弱之时更添了病症。可她不便在这时去黄尘宫找严阔,只能把帝疆抱到床上。 地息山的夜不寒,正如人界入秋气候。 床上铺着夹棉的薄被,依照这个节气来说已经算是很厚,她依然担心他冷,拉开被子盖好,又找了条貂子毛的绒毯压到被面上才算彻底安心。 时辰尚早,段九游没帝疆那么贪睡,先去正殿看了幼狼,后又叫来莲塘等人,嘱咐明日白宴行遣人接狼,就抱着睡在正殿云椅上这只,回到内殿,抓了本消遣时间的闲书看。 她的作息跟帝疆正好相反,夜里睡得迟,白天不爱起,白宴行的人来接幼狼,也用不着她亲自接待,这般想着又唤来莲塘,嘱咐她四季到了以后先把人带到偏殿去玩,不要吵了她睡觉。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没有想到最后还是出了差错。 …… 第74章 帝疆是被热醒的。 段九游有个毛病,就是如果她觉得你冷,不管什么温度,都会给你盖两层被子,好像他受不得冻,稍微凉一点,人就没了。 帝疆此刻仍是狼身,本身就有毛,没睡多久就带着一身热汗爬出来,一个纵身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向浴房去了。 殿外仍是一阙浓稠长夜,他醒得太早,星星月亮还挂在天上,夜色里青光一闪,帝疆于行走之中幻回了人形。 他先去浴房沐浴,地息山的玉仙泉一年四季都滚动着温热的泉水,他将自己整个泡进温水中,舒适地发出一声喟叹。 段九游平日不让他泡温泉,嫌它温度太低,怕他着凉。 她一直记得他寒症发作时,荒医烧给他的一桶桶能把人煮熟的热水,因此,即便平日沐浴,也务必叮嘱莲塘等人:要烫烫的。 着实将“矫枉过正”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洗去一身热汗后,身心舒畅的荒主大人迎来了悠闲自在的独处时间。 先是在小凉亭里喂了一会儿贪吃的大胖锦鲤,后又去堆星阁分析了一下星象,再是想了想如何以最简单的方式接回荒族兵士们丢失的魂魄,灭了天晟龙族的部署,才闲庭信步地走回主殿。 他的作息一直都是如此,确实像段九游说的那般,醒了就爱瞎走,走回来还能接着睡,不过今天有点小意外,就是他的位置,被“人”捷足先登了。 帝疆坐在床边,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床上的幼狼,它好像挺喜欢那个绒毯,直接卧在那层薄绒上睡着了。 这种体型不大的小动物,睡着时尤其惹人怜爱,帝疆无声看了一会儿,决定把它扔下去。 ——什么东西也敢睡我的地方? 荒主大人心道。 他的桀骜是与生俱来,无论男女老幼,在他这里都是一视同仁的要给他让步。他伸手去抓幼狼,胳膊伸出去,居然抓了个空,毫无预兆地跌落到床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毛绒绒的爪子。 这副身体这段时间不受控制,一旦元神觉得疲惫就会自然变成体型弱小的幼狼。 他朝着真正的幼狼方向走了几步,优雅地抬起一爪,对准它的天灵盖就是一巴掌,依然要把它赶下去。 结果幼狼是块硬骨头,迷迷糊糊醒过来,本能还了帝疆一爪。 一头狼和另一头“狼”对视,幼狼的表情从怔楞到凶狠,最后竟然自眼中跃出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都说地撼狼族曾因挑衅帝疆而被灭族,两族之间结着深仇大恨,其实它们只是打输了,被帝疆发配到玄虚之境生活去了。 开始的几年,它们对帝疆极恨,狼族生来高傲,他不杀它们还养着它们,分明是在有意羞辱! 后面几年有所变化,玄虚之境又称极寒之世,遍地长满地撼狼族喜欢的冰水草,加上气候严寒,适宜居住,满足了他们所有需求,慢慢就没那么恨了。 它们在那里安居乐业,自然忘却了两族之间的小仇恨,只有一点雷打不动,就是依然想挑战帝疆。 他是它们心中最强的存在,仅仅只是与他战过一个回合便算光宗耀祖,从小生活在极寒之境的幼狼更是以与帝疆对战为荣。所以此刻,有着光宗耀祖思想的幼狼,毫不犹豫地跟帝疆拼命了。 一人一狼从床上跳到地上,打了整整两个时辰,段九游觉沉,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只隐约梦见两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寝殿里小孩儿打架似的滚成了团。 …… “两位仙官这边请。” 次日清晨,白宴行的人便到了门外,莲塘并莲袭、莲题等人负责接引,仙官们带了四季妖过来,小丫头心智不全,落地就是一阵哭闹,气象随她心境而变,导致整座地息山都陷入一片雷雨之中。 莲塘怕绕了老祖和荒主睡眠,拧眉观察,礼貌建议:“把嘴塞住不行吗?” 里面那两位都有起床气,无论吵醒的是谁,都要闹一阵脾气。 四季哭声太大,一滴眼泪便是一场急雨,撒豆子般砸在飞角屋檐。 两名仙官也有些苦恼,说塞住怕噎死,“您看她哭的,上气接不上下气,真塞了什么进去,怕是一口儿上不来,就这么没了。” 莲塘无法,只得让莲题、莲袭将孩子带远,即使如此也只是暂时“关闭”了哭声,解不了这场急雨,无论四季在哪里哭,大雨雷电都在地息山落个不停。 第74章 抱错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风大,雨也大,莲塘轻手轻脚进到正殿,探头探脑朝内殿方向望。隔着一扇福禄屏风,隐约看到段九游坐起来了。 莲塘轻声唤了声:“老祖。” 段九游唔了一声,醒了一会儿神才道:“人来了?” 她这会儿属于半梦半醒状态,不是被雷雨声吵醒的,而是睡渴了,想喝一口凉茶。 莲塘见她虚手向不远处的桌面方向抓,便知是要茶,几步绕过屏风,给老祖倒满一盏递了过去。 口中回道:“是帝君派的人到了,弟子这就抱幼狼出去,那尊主……” 为保万无一失,莲塘还是询问了一下帝疆的去向。 段九游喝着凉茶掀开被子,给她看了一眼睡在里面的幼狼,语带责备地说:“估计是嫌热,睡到一半钻出去了,单独在那条绒毯上卧着,我睡到一半儿摸了满手毛,怕他冷,又给塞回被子里盖上了。” 莲塘犹豫着说:“最好别连着头一起盖,万一闷死了……” 段九游说:“不至于,热了总比着凉好。” 话毕侧耳听了听“稀里哗啦”的外面,对莲塘道:“外面这雨怎么下这么邪门?是不是四季哭了?” 莲塘哭笑不得,说可不是么:“来了就在外面哭闹,怎么劝都劝不住。” 段九游揉了揉眼睛,还没睡醒,一面躺下一面道:“拿些果点给她,小孩子好哄,吃点好吃的就不闹了,再有什么事也先撂着,等他醒了去办。”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帝疆,小四季的痴傻是他施法所致,待他醒了,还了四季完整元神,自然就好了。 莲塘又应了一声是,才从内殿退出来。正殿里,幼狼在云椅上睡得正香,莲塘走过去看了看,发现它睡得更沉,便先去收拾包裹去了。 这些东西务必要带详尽,被子不能拿新的,要用半新不旧,最好上了年头的。 段九游曾在白宴行面前称幼狼在自己身边生活数年,自然要有些旧东西给它带走,以免引起怀疑。 …… “二位仙官久等,这只便是老祖爱宠,素常都是我在照顾,有些习惯要与二位嘱咐一二。” 莲塘地位不低,虽无仙品却是老祖身边最得力的弟子之一,两名仙官哪敢在莲塘面前托大,莲塘客气,他们只会比她更客气,双双拱手:“姑姑尽管吩咐,我等定当照办。” 地息山的人不能以皮相论大小,七八岁的孩子都有可能活了数万年,莲塘是段九游首批入门的弟子,仙龄六千八百七十万岁,自然当得起一声“姑姑”。 几人在狂风暴雨的偏殿外交谈,莲塘嘱咐了很多,像是这幼狼真在他们身边生活了很多年,两位仙官认真记录,待到帝君盘问也好有内容可回。 一番交代之后,两名仙官带走了幼狼,留下了哭天喊地的四季。“幼狼”睡得太香,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被人从地息山抱到了勤政殿,更加没有人发现,这狼抱错了。 仙人脚程快,没多一会儿两名仙官便进入了勤政殿。白宴行正在殿内处理公务,看见他们进来,略抬了抬眼。 “她没起呢吧?” 这话问的亲近,叫人觉得她和他的关系绝非君臣那般简单。问完之后自己都楞了楞,昨日她刚拒绝了他,实在不应再叫的这般亲近。 可他并不想就此与她拉开距离,抬起头看向两名仙官。 仙官们据实回禀,说:“老祖未起,是莲塘姑姑把狼抱出来的。” 白宴行嗯了一声,又问:“四季怎么样?到了以后还是一味哭闹吗?” 那孩子自从听说要走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暴雨随着她的眼泪迅猛而落。 仙官们见势头不妙,赶忙奏请立即将四季送出,若非如此,白宴行也不会让他们去那么早。 “地息山那边可有什么嘱咐不曾?” 白宴行问。 仙官们说嘱咐了很多,白宴行大致听了一下,没让他们说完,只说按照对方叮嘱的照顾就是。 幼狼还在一名仙官怀中,听后请了一个示下。 “那属下先带它下去?” 白宴行注意力一直在奏折上,一边批阅一边道:“不急,先放在此处,我看看它。” ——放,哪儿? 仙官们四下看,勤政殿内没有多余的椅子,只有白宴行独自坐着一把。他是天境帝君,朝臣觐见都要他吩咐赐座才有椅子可坐。段老祖是唯一一个例外,每次召见之前帝君都会提前为她准备一张软椅。 第75章 幼狼显然没有这个待遇,仙官们暗自犯愁,帝君没吩咐,他们总不能擅自搬来一把。 二人暗自交换眼神,思忖再三,决定——放桌上。 勤政殿桌子宽广,放下一只幼狼并不显窄小,白宴行左手边是奏折,右手边是批阅完的奏折,正前方摆着一套茶具,仙官们挪动了茶具的位置,把幼狼摆在了白宴行的正前方。 摆好以后,他们就下去了,白宴行专注批阅奏折,倒是并非有意晾着幼狼,而是它此刻睡得正香,自己手头公务又实在繁重,心里想的是忙完再说,结果忙着忙着,就把自己“忙进去”了。 …… 帝疆睁开眼睛就看到白宴行在自己面前批阅奏折,这个场景带给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真晦气!越烦谁越让我看见谁。 第二个感受:等我回去,非扒了那小狼崽子的皮! 这件事情的始末,还得从昨天晚上那场“人狼大战”说起。 幼狼跟帝疆拼命了,若是正常状态下的帝疆,随便动一动手指便能让它立即飞出殿去,偏巧赶上他元神动荡,正是虚弱时刻,幼狼横冲直撞,直接把他扔下了床去。 一人一狼在床下缠斗,幼狼光宗耀祖了,帝疆被它打没了力气,怒目瞪了半天,从内殿走出来,跳到了正殿的云椅上。 他累了,必须要休息,再闹下去也打不赢,并且很有可能把段九游吵醒。他不想当着她的面跟一只狼崽子打架,成什么样子?! 主殿那张软椅原本是幼狼睡的,帝疆跳上去前并未担心过她们会抱错,他觉轻,一向警觉不怕区分不出。 谁也没想到这一觉会睡这么沉,直到被送入白宴行面前才醒。 这简直是帝疆人生一大污点,心里不痛快,脸色自然不好看,待到白宴行批完奏折去看幼狼时,它就是一副揣着爪子,绷着脸,马上要气死的架势。 如果会开口说话,白宴行觉得,他应该想说的是:我可真是服了! 白宴行看见它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拂袖而去,后来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来都来了,还能往哪儿去?于就将视线一挑,给了白宴行一个满怀敌意的眼神。 白宴行看了他一会儿,他对它也没有好感,叫人把它抱过来,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测。 白宴行以手托腮,另一只手抬起,做剑指状,再次探进了幼狼的元神。 空的,并且跟上次的气息一模一样。 每个人的元神都有气息,哪怕是虚空的元神,也有它独一无二的“味道”。这味道并不是真的有什么香气,而是对灵源的一种感受,白宴行上次探查幼狼元神时,特意记住了这个气息。 如果幼狼另有其人,那么段九游这次一定会换一个假的给他,但是她没换,上次见的是哪只幼狼,这次送来的便是哪只幼狼。 ——难道这只幼狼真没问题? 白宴行陷入沉思。 帝疆眼含疑惑,也在此刻陷入沉思。 ——他手心为什么没有疤? 荒族与天昇之战是从天晟派兵杀上荒族大碍山开启的,帝疆那日曾在白宴行短暂交手,两人当时具是原身,帝疆以裂天之力刺穿过白宴行一只龙爪。 这伤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痊愈,必定会在左手掌心留下疤痕。 可白宴行手心并无伤疤,这又如何解释呢? 第75章 你想让我喂你? 老祖她一心求死 ——“我龙族行事一向坦荡,大碍山屠杀荒众更是子虚乌有!” 帝疆脑海中浮现出当日白宴行说过的话。 夺天之战之前,白宴行否认自己去过大碍山,帝疆亦不承认自己至龙泉山屠龙,两人都认为对方伤人在先,并且都称在此过程中与对方交过手,双方争执不下,夺天之战由此开始。 帝疆那时并未在意过白宴行龙爪是否有伤,如今看来,着实有些蹊跷。 难道这其中真有什么误会? 还是说,天昇一族有什么即刻治愈的灵丹妙药。 再或者,自己那日并未伤到他? …… “你是不是该吃饭了?” 帝疆不动,维持着揣手的姿势,回忆着那日与白宴行交手的细节。 白宴行不知帝疆所想,不待幼狼回应便已唤了仙侍进来。 他让他们把幼狼带到天时阁,那是白宴行平时休息的地方,没有元神的幼狼尚不算仙,无法靠吸收天地灵气维持生命,一日三餐都要按时进食。 白宴行虽疑心幼狼,却并不想在段九游回来之前,把这头幼狼养死。 饭要吃,水要喝,桌上四凉四热八道大菜,都是按照莲塘叮嘱而做。她说幼狼肠胃不好,饮食必须清淡,帝疆在地息山吃过的菜肴,一样不落全部照搬到了白宴行这边。 帝疆眯起眼睛,这饭让他怎么吃? 在那边见不到油星,在这边也见不着,他们以为他是来“出家”的? 最令人恼火的是,仙侍们没给帝疆准备椅子,直接把它抱到桌上,跟饭菜摆在了一处。这让帝疆很自然地想到人界喂狗,都是在地上摆一个大盆,让狗把脑袋插盆里吃。 若非不能随意开口说话,帝疆真想问白宴行:你手底下的人是不是脑子也缺根弦? 其实这事真怨不得仙侍,幼狼体型太小,坐椅子够不到桌面,他们又没有那么高的垫子,只能把它放到桌上。 白宴行面前放着一盏甜饮子,每次从段九游那里喝过什么,他这边就会备些什么,他不喜甜,但是希望自己这边能有她喜欢的味道,等她来时便可用这些招待。 他常盼着她来,可惜她一次都未主动找过他。 他尝了一口甜饮子,发现幼狼一点要吃的意思都没有,偏头问道,“不合胃口?” 帝疆没理会白宴行,盯着他握着茶盏的手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爪子去拨他的手心。 他确定自己重伤过白宴行的前爪,不甘心地想要再看清楚一点。 白宴行被迫摊开手掌,稍显意外地看看幼狼,只能从这个动作里得出一个结论—— “你想让我喂你?” 你怕不是有什么病吧?! 帝疆在心里骂脏话。 一人一狼神色古怪地对视,都在彼此眼中读出了恶心。 帝疆收回爪子,白宴行看了眼仙侍,仙侍立即会意,端起桌上的碗说:“属下伺候它进食吧。” 白宴行点头,直到幼狼吃完饭,再没与它有什么交流。 与此同时,地息山这边的雷鸣电闪一直都未停止过。 段九游在雷声中入睡,在雷声中醒来,难免烦躁,因为这雷声预示着四季还在哭闹。 她眯着眼睛下床,拖着长长的裙摆和外袍走到窗前,推开窗棂,盯着窗外的倾盆大雨转回头对床上的帝疆道。 “吵死了,你还不去管管?” 他觉轻,按说这么大的动静早该醒了。他却像是没有听到,耳朵都没动一下。 段九游忽然怀疑他是不是死了,疾步走到床前摇晃他的身体。 “帝疆,帝疆?” 还好,晃两下就醒了,段九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指着外面说:“你怎么睡这么沉,雨水都要将地息山泡坏了,赶紧去把四季元神不齐,这么下去这地方都不能住了。” 幼狼睡眼惺忪地看向段九游,昨天它光宗耀祖了,兴奋得一晚上没怎么睡,好不容易小憩一会儿,她怎么还来吵它? 它不会说话,间或还有一点心虚,它知道今天早上被接走的应该是它,结果它睡着了,帝疆也睡着了。 它不知道怎么解释和弥补,它不想听段九游唠叨,也怕段九游骂它,干脆把耳朵背了过去。 而段九游一看这个熟悉的动作,心里就是一凉。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她已经能从一些小细节里分辨出帝疆与幼狼的区别了。 帝疆是不会把耳朵背过去装听不见的,更不会有这种心虚又怯懦的表情! 段九游神色紧张地抓起幼狼,端详过后爆发出一声低吼:“你昨天不是应该睡在正殿里吗?!” 段九游这一嗓子威力不小,不仅吓抖了幼狼,还把候在殿外的莲塘等人惊动了。 她们在殿外转了好几圈了,四季哭个不停,总得问老祖要个对策。谁也没想到老祖这里出了更大问题,幼狼抱错了,反把帝疆送到了白宴行面前! 这两个人从诸神乱战打到夺天之战,一方对龙族有大碍山屠杀荒众之恨,一方有对荒族屠龙三千之仇,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莲塘神色焦急地对段九游道:“荒主不会在勤政殿里大开杀戒吧?” 段九游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现在那个样子能杀谁?” 昨晚睡觉前,段九游是跟帝疆一起躺下的,现在幼狼变成了帝疆,明显是幼狼在他出去之后占了他的位置。 帝疆若是真有杀人的本事,至于让一只幼狼抢了自己的“窝”? 第76章 “我就说让他别总大半夜出去溜达,偏不听!现在好了,被人当成真狼崽子送到白宴行那里养着去了,我看他怎么回来!” 段九游气得牙痒,实际心里比谁都急。 前有大荒之主被抱错,现有四季妖水漫地息山,窗外雨水落得又快又急,每一颗都像砸在自己身上。 莲塘在一众犯傻的弟子中脱颖而出,说老祖别急:“事已至此,只有想个办法尽快把荒主和幼狼对调回来方是正理。弟子们不精术法,唯有您...” ——还算过得去。 莲塘在心里偷偷说。 “不如您即刻进宫面见帝君,说您临行在即,舍不得幼狼,想在临走之前再看它一眼,到时再趁帝君不注意,偷梁换柱,把真正的荒主大人和幼狼对调,交换回来。” 段九游反问莲塘:“我如何将幼狼带进勤政殿?” 莲塘说:“可将其幻化成羽毛,揣入袖中,带进勤政殿。” 段九游再问:“如何在白宴行面前换走幼狼?” 莲塘回:“趁其不备,用大袖盖住荒主,同时掏出真正的幼狼让它幻化回狼身,再将荒主变成羽毛,带回来。” 莲塘眼神坚定,仿佛段九游无所不能。 段九游一脸气闷地起身,动作幅度很大的给莲塘展示了一下她的术法能力。 她指着幼狼说:“我把它变成羽毛需要掐诀,掐诀你们懂吗?就是把手,这么比在嘴边,然后念诵幻灵咒,才能把它变成羽毛。到了白宴行面前,还得掐诀,还得念咒,才能再让它变回幼狼。这么一套动作下来,你们觉得白宴行是聋子还是瞎子?会不知道我在他面前变戏法吗?” 她术法一般,变换之术更是极差,先不说她前一日刚同白宴行说要去十二重天作死,第二天就跑去跟他说自己舍不得幼狼说不说得过去,就说这幻灵咒的咒语,她都不见得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第76章 你们到底在一起没有? 老祖她一心求死 ——知道您术法差,没想到差成这样啊。 别的仙人尊者都是大袖一挥,甚而有些只用心念一动,便可将自己或旁人变成想要的样子,哪像您变化一遭要费这么大劲? 弟子们步调一致地低头,只敢在心里腹诽。 由此,由段九游出面对调幼狼一事,自然是不行了。 莲塘沉默片刻,再次提出一个想法:“那就只能找勤政殿的仙侍来换了,帝君政务繁忙,不可能整日呆在幼狼身边,只要照顾荒主的仙侍肯帮忙... ...” “哪个仙侍会冒掉脑袋的风险替你去换帝疆?”段九游打断莲塘的信口开河,心说这些瞎主意真的是用脑子想出来的? 她心烦意燥,摆手叫他们出去,待人走后又觉懊恼。 她之前修炼,从未觉得术法一事有何重要,自己生来便是一副刀枪不入的皮囊,背这些难死人的心法口诀作甚? 师父苦口婆心,每逢遇见都要教导,她硬是一个字听不进去,如今遇上困境才知,师父那些唠叨之言有多珍贵。 …… 雨水从天明落到天黑,弟子们在殿外反复徘徊。 老祖一直没有动作,不知是不是急傻了? 莲塘悄悄进去看了一趟,发现老祖——睡着了。 被子被她压在身下,从姿势上判断,应是在床上坐着犯了困,落雨之声实在催人入眠,便就一头栽倒下去。 “这个节骨眼怎么能睡觉呢?” “老祖不打算救荒主了吗?” “老祖的心是真大啊,这都过去七八个时辰了。”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着急。只有莲塘看出老祖是在等荒主自己解困。 他知道她术法不通,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作为,而他做人做事从来都有后手,若她此刻按捺不住,冲动行事,反而会打乱他的计划。 这是老祖对荒主的信任,也有荒主对老祖的了解。 帝疆确实没有让段九游失望。 三更十分,有人敲响了段九游的窗棂。段九游一个猛子坐起来。 其实她一直都没入睡,躺在床上脑子里也留了一根神经,绷紧着,警醒着,就为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荒主遣我来接幼狼。” 段九游拉开窗户,轻快神色突然一沉,盯着窗外那张熟悉的脸说:“你?” 来接幼狼的人是白宴行身边掌管起居住行的大天官刘势。 这人段九游在勤政殿见过多次,原本就是白宴行的亲族近卫,按理说绝不可能是荒族内应。 刘势见她生疑,当着段九游的面幻出本来面目,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比刘势本人年长一些,容貌也更出众,身形也更高。 天昇等级制度森严,所有天官、家臣都给人一种温驯谦和的“奴态”。面前这位截然不同,他身上有“主子”气,有独属于大荒一族的严冷肃飒之感。 他对段九游说:“我是帝疆的舅舅薛词义,这是他让我拿给你的信物。” 说着递给段九游一块兽面纹玉佩,质地一般,雕刻的也不精细。 这是两人在十境时,段九游随手买来送给帝疆的。 她常常买东西送给他,平日他都是看一眼便丢掉,从不放在眼里,只有这枚玉佩被他收下了。 段九游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日是帝疆生辰,这枚玉佩被他视作了生辰礼物。 段九游得知以后想把玉佩要回来,重新换一块像样的给他,他却不肯给,说是让她心里一直懊悔着,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是块破烂玉佩。 其实没到破烂的地步!好歹是大街上卖的,真破谁买?只是玉质确实不好,触感粗糙,还有杂色。 可帝疆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头疼的性子,不好也收,不好就让你一直记着你对我不好过。 段九游把玉佩抓在手里,却并未完全放下戒备。 薛词义眼里生出厌烦,又从袖中依次掏出些东西:“这是荒族令牌、官印、我外甥的帝印,我姐姐的凤印... ...” 每说一样便将一样掷到段九游手中。 这些也是帝疆让他带过来给段九游看的。 薛词义原本不愿带这东西,依照他雷厉风行的性子,倘若段九游不信,直接抢了幼狼便是,何须这般费功夫? 但是帝疆说若是如此,段九游一定会动手,到时他连地息山都出不去,这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段九游眨眼之间已经抱了大大小小一堆官印令牌。她竟真逐一拿起来核对,荒族帝令她见过,之前闲聊时让帝疆拿出来看过,官印是头一次见,凤印有些年头了,是帝疆母亲之物。 她检查过后把这些通通还给薛词义,问道:“他在白宴行那边如何了?” 薛词义说:“刚去就生了一肚子闷气,仙侍们把他放到桌子上陪白宴行批阅奏折,他说白宴行写字难看,不如自己,决断也过于优柔,照他差远了。” “这还真是他会说出来的话。”段九游点头,又问,“白宴行没识破什么吧?” “荒族术法天境第一,凭他区区天昇龙族,能有什么本事看出变化?” 薛词义语气桀骜,神情轻蔑。 这大约是他们荒族的一贯“传统”,除了自己,谁都看不起。 段九游不想扫薛词义的兴,加之要让他帮忙换回帝疆,一面将幼狼抱出,一面赞扬道:“确实如此,只是这调换一事仍需谨慎,白宴行多疑,此次将幼狼要走就有试探之意,帝疆身体虚弱,不宜动法,万万不可在此时出现纰漏。” 薛词义阔袖一展收走幼狼,对于段九游的叮嘱只有四字回复:“你真磨叽!” 段九游仍是一副好说好商量的面目:“那便劳烦你了。” 帝疆能不能顺利回来,薛词义是关键,纵使段九游觉得薛词义这人说话太不客气,依然给足了好态度。 薛词义接过幼狼反而没急着走,出其不意地说:“你是不是真看上我外甥了?” 段九游没料到对方思想这般跳脱,愣了一下方道:“这话是帝疆让你问的?” 薛词义说:“不是,他从不与我说这些,我是见你似乎很关心他,他也似非常在意你,就说这玉佩,这种破烂谁要是敢送给他,一定当场被打死。玉佩在人界是定情之物,你们不会在十境已经成亲了吧?” 段九游听得瞠目结舌,纠正薛词义道:“这玉佩,我真是图便宜才买的。” 薛词义仿佛听不见她说话,自顾自道:“你很有眼光,那小子跟他爹一样是个情种,我荒族不像其他种族,没有侧妃一说,一生只结一个仙侣,对感情忠贞不渝,一方若是神陨,绝不再娶。” 言罢打量段九游:“我外甥长相好,性情虽差了些,日后多加管教,总是能如你意的。” 段九游越听越离谱,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正要解释,薛词义已经一个闪身,抱着幼狼走了。 段九游看着漆沉的天色,一方面觉得薛词义大约精神方面有问题,一面担心他能不能顺利换回帝疆。 第77章 …… 薛词义回到帝桓宫已经是三更十分。 这里是白宴行下榻之所,正中一座主殿,左右两边分饰两座偏殿,左殿为夜间召见朝臣,处理紧要政务所用。 右殿原本用于与后妃用膳,消遣时光之用,但因他尚未娶妻,便就闲置下来。 之前四季来时,他便叫四季住到了右殿,如今四季被换走,便换幼狼宿在此处。 夜深人静,伺候的仙鬟仙侍早已入睡,变回刘势模样的薛词义推开偏殿大门,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殿内漆黑一片,只从镂空窗棂里透出一点稀薄青蓝的月光,床顶四角垂着帘帐,隐约透出人形,睡在床上的帝疆自薛词义进门便睁开了眼睛。 “狼崽子带来了?” 薛词义拉开帐帘,扔了一块手心大小的石头进去,石头落在床上便滚成了毛茸茸的幼狼。 今日这场意外,追根究底都在这小东西身上。薛词义不放心地说:“你现在可不能揍它,你走以后便是它替你留在这里,它身上若是留了伤,叫姓白的小子看出来,我这边不好交差。” 帝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视线一转,落到幼狼身上。 它看向他的眼神依旧不恭敬,甚至仍有得意之色。 帝疆不怒反笑,长指一伸,轻松扼住幼狼喉咙。幼狼呼吸一窒,立即要用利爪抓挠,刚把爪子伸出,便被帝疆手上荡出的青蓝灵力弹开。 他掐着它,不给它进气的机会,它吓慌了神,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把两只爪子聚到一起,不停作揖。 “……尊主。”薛词义担心帝疆真把幼狼掐死,他这外甥心眼小,记仇,也怪这狼崽子不知轻重,惹他干嘛?! 幼狼拜了不知几次,才让帝疆松了手上的劲,小狼崽子跌回床上,吐着舌头大口喘息,再不敢惹这活阎王了。 帝疆反而不计前嫌,抓了它在手里顺毛。 他打过那么多次胜仗,只有今日收拾狼崽子最让他畅快。 一面逗着幼狼一面问薛词义。 “你去的时候,九游是不是睡着呢?” 薛词义回忆说:“应是睡着,殿里没掌灯,不过我在外面敲窗,她立即便起来了。想来心里惦念,一直没放松精神。” 帝疆点头,又听薛词义问:“你们到底在一起没有?” 第77章 先说说你的事 老祖她一心求死 “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帝疆没有直面回应薛词义的问题。 薛词义微微一窒,也没回答帝疆的问题。 帝疆看了薛词义一会儿,问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了解薛词义,知道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现在如此在意他与段九游的感情问题,绝无可能是想帮他凑成一桩姻缘。 薛词义将视线落到幼狼身上,岔开话题道:“我没打什么主意。这狼崽子就放在这里吧,我先带你出去。” 帝疆坐着没动:“先说说你的事。” 他一定有事情瞒着他,这件事与段九游有关,与他们感情深浅也有着莫大联系。 …… 与此同时。 身处主殿的白宴行没什么预兆地睁开了眼睛,他睡眠不好,经常半夜会醒,天境政务繁忙,梦里都不得闲。 桌上留着一壶冷茶,白宴行走到桌前倒了一盏,他这里夜间不留仙侍,醒了便自己伺候自己。 今夜月亮大,又走了困意,视线向侧殿一瞥,不知怎的,忽然想去那里看一看幼狼。 两殿相距不远,白宴行步履悠闲,推开殿门,步入通往偏殿的回廊。 …… 偏殿这边。 薛词义被帝疆盯得发急:“哪里有什么事情瞒你?不过是好奇你跟段九游的关系,随口问一句罢了。你赶紧跟我出去,白宴行睡眠不好,跟你一样,都有睡醒了出来瞎走的毛病,万一突发奇想到偏殿来,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你嚷什么?”帝疆平静道。 他舅舅这一急就跟人嚷嚷的毛病也是年轻时就有。要么说人与人之间不能太熟,一熟,有点什么马脚都会第一时间被察觉。 “我什么时候嚷了?”薛词义不承认。 “你现在就在嚷。”帝疆说。 “我这不是怕你在这里时间久了有危险吗?于公你是尊主,于私你是我外甥,我这当舅舅还能害你不成?!” 薛词义在帝疆面前走了几个来回,拖着帝疆的胳膊下床,也知道这事瞒不成了,妥协道:“路上跟你说,路上说还不行么?” 两人一前一后向门外走,短短几步距离,帝疆忽然盯着殿门,慢下了脚步。 殿外有人缓步而来,薛词义虽没帝疆那么敏锐,也在下一瞬听到了声音。 舅甥二人原本是帝疆在前薛词义在后,听到脚步声后,薛词义迅速挡在了帝疆身前。 口中忍不住抱怨:“我就说他半夜爱出来溜达,你偏不听!” 这个时辰会来偏殿的人,除了爱操心的刘势本人,便是白宴行。 帝疆不以为意:“来便来了,你陪他聊会儿便是。” 两道身影无声重合,薛词义知道,帝疆已在他身后隐入无形。 也在这时,白宴行推开了偏殿的大门,月光顺着敞开的大门欺进,将迎光而立的薛词义照得清晰分明。 薛词义神色坦然,躬身叫了声帝君,已在门开之际,变回了掌管内务的天官刘势模样。 月色将“刘势”的影子拉得很长,白宴行看了看他,关上门道。 “你不睡觉么?” 并未因为在偏殿看到刘势而感到意外。 这事说起来,还得多谢真正的刘势,他是个操心命,经常半夜到白宴行这边来。有时是担心白宴行房里的凉茶忘了续,有时是怀疑偏殿的门没关好,薛词义变作刘势后,自然延续了这一习惯,小四季住在偏殿时他也常来,那孩子爱踢被,薛词义经常半夜过来帮她盖被。 “这次又是为什么?”白宴行走到“刘势”面前道。 “刘势”表情难过,“回禀帝君,臣是照顾四季习惯了,忘了那孩子已被送去地息山中,夜里担心她踹被,这才……” “刘势”叹气,眉宇间尽是失落。 他照顾那孩子有些时日了,阖宫上下都知道他喜欢四季。 白宴行也有些许感慨:“听说地息山的雨水一直没停,九游也一直没出发去十二重天。” “刘势”跟着发愁:“神官打仗还行,哪里会哄孩子。”话毕询问白宴行:“帝君这是又走了困意?老奴送您回去,帮您点一注安神香吧?” 白宴行嘴上说好,脚步却向前床前迈进。 他本就是为看狼而来,刘势要送他回宫,也得等他看完再说。 对于这只幼狼,白宴行一直持观望态度,狼的面貌可以变换,气息却不能更改。一面撩开帐帘,一面问刘势:“你猜现在这只幼狼,还是之前那只吗?” “刘势”暗暗一惊,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试探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面上只做不解,“您是说,天境之中,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幼狼?” “幼狼怎会一模一样,这世上根本没有一模一样的事物,只有相似、伪装、李代桃僵。” 白宴行在床边坐下,幼狼不知何时醒了,正在挑着眼睛看他,眼神一贯淡漠,果然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样子。 白宴行总觉得它神态极似帝疆,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几次三番地试探。 白宴行指间亮出法光。 他要试试它的气息是不是跟之前一样,手指搭在幼狼头顶,看的却是刘势方向。 “刘势”躬身垂首,做出等候之势,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白宴行疑心病重,不论是谁,在他这里都没有绝对的信任。“刘势”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反应,哪怕他知道,幼狼气息与帝疆不同,白宴行只要一探便能知晓真伪,而气息不对,白宴行第一个怀疑的必定是自己。 白宴行对身边人的猜忌一直都有,不止是对他,龙族所有近侍家臣都在其列。 此一探也许是探幼狼,也许探的是他“刘势”。 这于一个深居高位的君主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习惯,尤其白宴行他爹白天极是被身边近臣谋害而死,直接导致了白宴行的习惯质疑。 帝疆也有质疑的习惯,不过他跟白宴行不同,他会直接动手清理掉让他不安的人,比之白宴行更为果决,也更不给人留后路。 相比之下,这位天晟君主,还是太善了些。 “回去吧。” 白宴行起身,并未真正探查幼狼气息。 “刘势”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小子果然是在试我! 白宴行撂下床帐,一主一仆步出偏殿。 路过回廊时,白宴行指着一根掉漆的抱柱交代刘势,命人叫人把此处补好。 “刘势”点头称是,心里倒是有些能够理解白宴行的艰难。 这天境交到他手里时就已千疮百孔,国库里的灵宝都用来给朝臣们修建殿宇了,反倒他自己住的勤政殿破的像件旧衣,成日修修补补。 第78章 步入主殿之后,“刘势”驾轻就熟地为白宴行点了一注安神香,白宴行重新睡下。 “刘势”出殿,关门,再次来到之前的回廊,记住抱柱上缺失的颜色,又捻了一块脱落的柱漆收入方帕之中叠好,这才步出寝宫,向自己所住的天官阁走去。 这里并非刘势终点,正门进,后门出,月下露出他的“影子”,越走越长,最后幻化成一道清瘦背影,正是刚才在偏殿里变成他影子的帝疆。 舅甥二人脚步不停,同时一个瞬移,落到地息山上。 山上正落暴雨,帝疆略辨了辨四季所在方向,大袖一挥,飞还了四季元神。 雨势渐小,应是四季重获魂魄,仍未回神,慢慢又见平静,大约是之前哭得凶,睡着了。 雨停了,帝疆步入院中,没急着向段九游所在的正殿方向走,而是在院中一座石亭内坐下,看着一心想回去的“刘势”道:“把之前的话说完。” 他还记着刚才的事呢。 “刘势”拧眉看他,叹息一声变回属于薛词义的本来面孔。 他在他对面落座,脸上化不开的愁:“你未必想听。” “我若不想听,跟你蹉跎这些时辰做什么?”帝疆乜了薛词义一眼。 薛词义在心里暗骂:逆子!这小子平日看他那些不成器的下属便是这般眼神,分明是在让他少废话,赶紧说! 薛词义只能将心一横,对帝疆说道:“当初你被段九游击碎元神,原本是要死的,是我用你母亲留给我的天元盾甲护了你一下才保住性命。天人两境,根本没有天定之主一说,段九游是被小黄爷的话给骗了。” “她一心求死,接连辅佐十任帝君都没能结束神生,我见她执念至深,抓住机会,提前带人去富裕山买通小黄爷,编造了天定之主的机缘,诱她去十境寻你,目的就是让段九游和她背后的大齐鳌宗助你夺回天境。” “但我也怕她中途反水,一直派人监视鳌宗,后来听说你们关系亲密,便更放下心来,哪怕她日后知道真相,也能念着你跟她的旧情。” 第78章 你太小看段九游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与帝疆的关系,原本就是以天定之主为起点。 她以为只要助他登上帝位便能结束自己的神生,以为她留下的,将是最合适统治天境的君主。 这是一种合作,也是一种交易。 交易有舍有得,没人愿意白白付出,除非——有情。 情爱一事最是纠缠,也最易让人心软。 “所以,你一直问我有没有跟她在一起,就是这个原因?”帝疆目中满是寒意,时至今日才知天定之主一事是假,“你太小看段九游了!” 她的心本来就大,一半装着天下苍生,一半用来“作死”,情爱一事犹如夹缝生存,是他硬逼着她开了这方面的窍。 他捂了那么久才让她对他有了些许动心,如今竟又生出这样的变动! 薛词义斟酌道:“可我看她心里并非没你,否则也不会这般关心你的安危。不若,早些求娶,先在破风十境把婚事办了。” 帝疆运气,已经处在发怒边缘。 薛词义这盘棋下的,简直是胡乱落子,连声招呼都不打! 他虽受困十境,却并非没有脱身之法,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借用鳌宗之力,否则十境猎兽是为何故?难道真是闲的睡不着,亦或是杀人成瘾,打算在那鬼地方称王称霸不成?! 他一直都有他的部署,从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便在谋划如何夺回天境。薛词义一招乱棋,直接“送”了个段九游给他,“送”时没说是棋子,现在叫他如何接下这局残棋?! “你可真有本事!”帝疆咬着牙道。 “事已至此,也不必太过忧心。”薛词义为他出谋划策,依然觉得只要两人能在一起便能相安无事。 他对帝疆道:“男女之间,总要男人主动一些才好成就姻缘,你性子孤高桀骜,万不能一味端荒主架子。” “求娶一事其实不难,你家中长辈不在,还有我这舅舅可用,我可亲自为你提亲,备上丰厚彩礼,若是婚后再有一个孩子,更多牵绊,后续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帝疆长目一横,简直怒到了极致! “你以为我求了她就肯嫁?!” 段九游缺心少肺,脑子不知是如何长的,跟他认识时便是“懒得活,必须死”的心境。 这种心境下,若是知道天定之主机缘是假,就算二人成了婚有了孩子,她也很有可能把孩子甩给他,抛夫弃子地去外面找别的死法。 到时他要怎么办?抱着孩子去看孩子娘寻死吗? 至于以孩子为牵绊,更是可笑至极。 帝疆道:“你以为她跟我有了孩子就会对我负责?鳌宗弟子数千,尽数都是她用大锅熬煮而出,亲手抚育成人,也算半个娘亲。你可曾见她舍不下哪个弟子,放弃要死的念头?” 薛词义难得语塞,万万没料到他外甥是这样一个思路。 “怎么是你怕她不肯负责呢?你——” “你”了半天,从之前的一味让他放低姿态,变成了:“别太惯着了!这不是跟你爹一模一样了吗?” 帝疆他爹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性格,人前“显贵”,人后“不值钱”,表面看去,总是他爹压他娘一头,实际背地里都是他爹追着他娘跑。 帝疆他娘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不喜在深宫长呆,帝疆继位以后,他爹就带他娘游历去了,诸神乱战,这两位没出现,二主夺天,也没出现,对他们来说,一族荣辱都已交到新任帝君手中,成是他的果,败也是他的果。 可要说完全放手不管也不是,不然薛词义哪有天元盾甲那样的神物去保帝疆性命? 那是他爹娘半数精魄凝结所化,以已为盾,护下孩儿。只是他们不会过多参与他的成败,这是帝疆身为一族之主的使命。 帝疆一直做得很好,已经盖过其父功绩,只是薛词义没想到,专情和惧内也会遗传。 薛词义说:“成大事者,不能太儿女情长,那是要受罪的。” “舅舅至今尚未娶亲,成什么大事了?” 薛词义苦口婆心,换来帝疆锥心一刀。 薛词义气闷反驳:“你这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帝疆反唇相讥:“你倒是很知好歹,独自为我安排了许多事情,便要安排,不能提前派人传信?” 荒族有密语飞鹤之法,跟段九游身边的“大碎嘴子”蜚蜚差不多,都能穿越各种环境,将口信传达。 “我不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吗?”薛词义狡辩,“你以为混进勤政殿很容易?我一面要在后殿忙碌,一面要应对白宴行的各种考验,你也知那人疑心病重。” “只是如此?”帝疆冷道,“你不用飞鹤传信,无非是怕我不肯借助鳌宗之力,不认同你的安排。你先斩后奏,直接让段九游寻到十境,我不知是你安排,加上这副身体,元神虽散,性命犹在,自然信了什么天定之主的说法。” 说到此处,帝疆停了停,“舅舅,你是当真觉得我不敢治你的罪?!” 荒族帝令大过天,大荒之主拥有绝对至高的权利,再如何紧要的决策,都要得到尊主首肯,不得擅作主张。 哪怕情况紧急,也要事后立即通禀,薛词义这次根本就是想隐瞒不报,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向帝疆禀明原由。 在荒族这可是大罪! 薛词义心虚低头,又有些恼怒,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被外甥拎着训斥,这像什么话? 复又抬起头道:“我不是为了你好?你元神尽散,就算得以重塑,再战天昇,鳌宗依旧是你最大阻碍,不若将她变成盟友,助你夺回天境。届时,哪怕她知道被骗,与你有了感情,至少不会与你对立。更何况那白宴行,明明样样都不及你,就因为长得像个好人便被段九游选中,二主夺天,都想争做天界之主,谁又能说谁是完全的好人?” “你嚷嚷什么?”帝疆驳斥薛词义,“你以为你用骗局换来的合作,就能天下太平了?段九游是明打明敲之人,你跟她兜圈子,只会适得其反,尤其现在这种局面,同盟是假,利用是真,若被白宴行看出端倪,先我们一步说出真相,不等我们对白宴行动手,鳌宗先要跟我们打个不死不休!” “那现在怎么办?”薛词义有些傻眼,之前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 “能怎么办?”帝疆满眼嫌弃,“先回你的勤政殿,看好白宴行,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回禀!” 至于段九游那里—— 帝疆叹了口气,“守住口风,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他现在能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只是按住这个秘密,至于能按多久,很多事情已难受控。 “透露什么?” 远远的有道人影走了过来,暴雨过后的地息山残存一地水渍,段九游提着长裙一角,走得有些艰难。 第79章 光色太暗,路太滑,她这身缎青色的游仙裙是今日才上身的,不想弄脏了它。 薛词义由于心里“有鬼”,紧张地看了眼帝疆。 帝疆的神情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和缓了神色,在段九游临近之时伸出手臂,接了她一把。 “舅舅也在呢?” 段九游顺势在帝疆身边坐下,抖了抖裙摆,才继续道,“你们怎么回来都不知会我一声?若非我见这地息山的天晴了,去偏殿瞧了四季,都不知是你回来了。” “又死不了,急个什么?”帝疆淡笑如常,神态松弛,眼里一抹温情只在面对段九游时才有。 他说:“我也想早去见你,只是舅舅忽然诗兴大发,非要与我吟诗作赋,便就耽搁了时辰。” 薛词义能说什么?只能应下外甥的话,对段九游道:“是,暴雨一停,便觉处处新绿,一时没忍住诗性,便拉着太骁对了几句。” 第79章 心里不大安生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听的摇头:“这也只有你们文采好的才有如此雅兴,我是个粗人,看到满地雨水,只觉厌烦,你瞧瞧这新上身的游仙裙,到底还是染了污渍。” 她给帝疆看她的新裙子,裙角沾了不少泥渍,泼了墨一般。 帝疆随手捻了道清洁咒,知道她同自己抱怨,无非是想他帮她清理。 段九游看见裙摆恢复如初便笑了,称赞道:“我若是在术法上也有你这等悟性,也不至于连趟勤政殿都去不得。你们这次来去可还顺利?没惊动什么人吧?” 帝疆说没有,就是跟白宴行打了个照面,“所以现在得让舅舅回去了,免得对方怀疑。” 段九游听得心惊,转脸对薛词义道:“那我便不留你了。” 言罢还担心自己说得过于委婉,对方听不懂,又加了一句:“快走。” 帝疆看得好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苦。 本来两个人好好的,非闹出什么假的天定之主一说。 她现在同自己好,事事在乎,是因她认定两人是盟友,若有朝一日知道他在骗她,还会不会跟现在一样好? 这般想着,看向薛词义的眼神愈发不善。薛词义也不想在帝疆面前受他厌烦,略拱了拱手便朝勤政殿方向去了。 “我们也走。”段九游起身拉帝疆,更深露重,难免沾了湿气,她仍是怕他会受凉。 帝疆顺从起身,陪着她从九转回廊移步内殿,途中她怕弄脏裙子,这次不肯自己提了,将裙角送到他手里,他又觉荒唐又无奈,堂堂大荒之主,何时帮人提过裙角? 偏她递的自然,知道他不会拒绝。 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跟着她的节奏,不解道:“非要这么仔细做什么?若再脏了,再捻个清洁咒不就是了?” 她走得头也不回:“你懂什么?裙角沾了雨水,湿黏黏的比脏了还要烦人,你也仔细脚下,好多小水坑,四季哭得满山都是‘眼泪’,莲花池里的胖鲤鱼都蹦出来游到岸上来了。” 她身形小小,声音娇脆,他回来了,她心情好,人也有了精神。 “莲塘之前还问我,还用不用为咱们收拾行李,我猜你今夜一定能回,不会耽误明日行程,便让她照常准备,果然你回来了。” “我叫她多带了一些果点,一半留给四季,一半带给留在十境的那些徒儿们吃,只是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十境的天气可真是不好。” “不过四季去了便能有晴天了,不仅我们,十境百姓也能晒到太阳了。” 她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许多话,他不在家,她想他,刚分开一天便像分别了很久。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随她踏进内殿,放下了手里的裙角。 殿内拢着几盏美人灯,段九游喜欢绢丝灯笼,绢上大多都是美人,她说美人看着便觉神清气爽,比山水鸟兽更显温柔。 她爱漂亮,也爱欣赏别人的漂亮,坐在床上看了看帝疆,觉得他今日这身石青弹墨云袖袍也很衬他,平添了几分清雅。 桌上温着一壶茶,用红泥小炉轻轻的煨着,炉子里的炭不旺,担心火大了煮出来的茶叶干涩,茶叶用的也不多,只放了小小一撮,就是等他回来喝的。 她总说自己大大咧咧,其实很多事情都照顾得很仔细。 帝疆在桌旁落座,倒了两盏茶出来,段九游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想了想道:“你之前说白宴行能分辨元神气息,今夜虽没试探幼狼,难保之后不会试探。若是被他发现异常,第一个疑心的必然就是你舅舅。” 今夜只有“刘势”去过偏殿,只要幼狼气息有变,“刘势”势必会成为白宴行怀疑的对象。 帝疆说:“他已经试过了。” 白宴行将视线落在“刘势”身上时,已在幼狼体内探了一圈。只不过他探得隐蔽,用的是龙族的探息之法。舅舅没看出来,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试过了?”九游听的一惊,“那怎么让你们回来了?” “自然是没有变化,否则也不会让刘势全身而退。”帝疆饮了一口热茶,放下道:“我在幼狼身上留了一缕散碎元神,元神气息与我一般无二,他自然看不出差别。” 之前他掐幼狼脖子,便是在将这缕元神注入到它体内。 “不过这缕元神最多在幼狼体内停留三个月,待我元神彻底恢复,留在幼狼身上的这缕神魄自然也会消失。” “三个月足够了。”九游盘算时间,“我们那时早已回到十境,白宴行打不开天海石门,就算知道你我在十境,也进入不得。倒是你那舅舅要早些离开勤政殿,若是三月之后……” “不必管他!” 提到舅舅帝疆就恼火,老东西过去就爱擅作主张,之前只是一些小事,他没发落过他,一个不留神就养出这种胆大包天,先斩后奏的毛病。 他心里有气,余光瞥见九游面露惊异之色,似乎不解他为何这般不顾舅舅死活,方注意到自己言语过激,又补了一句道:“三个月后,荒族自有接应,必能保他全身而退。” 九游点头,又觉感慨:“果然你们这些做帝君的,都有精妙心思,事事有谋算,件件有先知,换做是我,定是想不到这般缜密。” 帝疆“嗯”了一声,心说他算计的可不止这些,原本还担心自己后面的计划会惹恼段九游,没想到薛词义先他一步,提前埋了一颗“暗雷”,到时“双管齐下”,九游肯定要跟他翻脸! 她翻脸好说,自己哄着劝着,再好听的话,再卑微的笑脸都愿意陪着,就怕她油盐不进,非要同自己划清界限,到时再想和好如初,怕就难了。 “你有心事吗?” 段九游觉得帝疆今日有些不同寻常,握在手里的茶汤凉透了都没发觉,他似乎心不在焉,像是思虑着什么。可再仔细分辨,又像是她多虑了。 帝疆放下手中冷茶,牵唇一笑:“没想什么,就是好些时日没回十境了,有些惦念封臣和那一干脑子不好的属下。这些人没我的吩咐便不知要出去做事,没有通宝进账,岂不是要饿死?” “饿死倒不至于。”段九游以为帝疆真是因为此事担忧,宽慰道,“他们痴傻,封臣和我门下弟子却不傻,总有脑筋清醒的会出去干活。况且明日就回去了,别太担心。” 窗外天色已经渐亮,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就该出来了,段九游打了个呵欠,昨日担心了一天,虽然也在床上躺着,心思却一直紧绷,至他回来,身体和精神才觉放松,一松便觉困倦,困着眼睛问他:“我想歇会儿,你呢?” 帝疆倒是不困,但是想跟段九游一起躺着。 两人先后上床,九游刻意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被子一人一床,帝疆喜欢跟她亲近,她跟他亲昵多了,心便不受自己控制。她还真没帝疆想得那么铁石心肠,心里挤进一个人,别人不知道,自己还能糊涂?明明知道危险,却忍不住靠近,明知这人算不上好人,却还是容易被蛊惑,于是只能默默盼着他变好,别那么嗜杀,再改一改坏脾气。 这种被一个人牵动情绪的感觉很奇特,过去没有,大约今后,也不会再有。 “九游。” 她不招他,他却不肯罢休,只是今日这声“九游”与往日不大相同,过去他唤她,总带几分诱哄。今天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竟听出一丝不安。 她因他这声轻唤转身,凭借细微一点天光观察他的神色。 “怎么了?” 帝疆眉心微蹙,很少泄露情绪,今夜却像故意招她心疼,说:“心里不大安生。” “是为荒族的事儿?”段九游问。 “不全是。” 他不能跟她说明原由,心中沉闷,沉默片刻,看着她身上那床繁花盛开的蜀锦被面道。 “这被子好像比我的好看。” “哪里好看了?”段九游越听越不明白。 “我们两个盖一床吧。” 第80章 帝疆说话就挤了进来,先是身体,再是胳膊,手,直到把她整个圈进怀里才舒心似的叹了口气。 段九游想挣脱出来,他却不可放手,挣了几次便也随他了。 他今日确实也乖,就只是抱着,顺便将她的小手包在自己掌心,拇指轻刮她蜷起的手指,跟平日盘弄他腕上那串檀木手串一般。 这类饰品,他不是独爱哪一份,而是想起什么便换一样什么戴。印象里,盘弄最多的似乎还是她的手,很喜欢在掌心里握着,然后如现在这样,摸她光洁的指甲,和细小的手指。 “段九游。” 很久以后她才听见他说。 “我们两个一起立个誓吧,若是哪天哪个人狠心离开对方,就天打五雷轰。” 段九游简直要被他这孩子气的话逗笑,没想到他比自己先笑出了声,似乎也觉无聊,似乎说了也是无济于事。 她想问问他今夜究竟是怎么了,可惜眼皮越压越沉,不知不觉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80章 你哭什么?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一觉醒来已经回到了十境。 外面天气阴沉,纵使盖着厚被也觉湿寒。她躺在里面,本该睡在外侧的帝疆却不知所踪。 枕边放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白狐狸毛披风,想来是帝疆担心她冷,提前放在旁边的。 她起身穿鞋,把狐裘裹在身上,熟门熟路地顺着雕花长廊往花厅方向去了。 今日外面有雪,细碎的雪花飘在身上,不觉便落了一身,她本以为这样的天气帝疆应在花厅烤火,没有想到他竟在厅外淋雪,这雪淋得有些好笑,是幅难得一见的画面。 ——他穿得尊贵无比,蹲在厅外在哄一个孩子。 雪地上覆着半阙华锦,是他身上的过肩纹滚金氅衣拖了地,衣上落了一层薄雪,应是在外面有一会儿了。 小孩子个头不高,约是人类孩童五六岁大小,一头银发半梳半束,在左右两边各梳着一只揪揪,衣着服饰跟帝疆一样打扮矜贵,只是神情瑟缩,揣着两只小手,帝疆伸手哄她,被她躲开,拿点心给她,她也不接。 立在帝疆身侧的封臣端着一盘形形色色的点心,又嫌弃又无奈地说。 “尊主,看不出来吗?这孩子怕你,再哄就要哭了。” 帝疆不理会封臣,偏头看着四季。 这丫头一来这里就哭丧着脸,不仅没把阴云赶走,反而下了一场大雪。他带她下来就是为换晴天,现在不仅不好,还更差了。 他抬手,封臣只能把身体压低,将盘中点心递到他面前。 帝疆选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皮甜糕,拿到四季面前时,特意调整情绪,带着笑意说:“这已经是第三盘了,还没有你喜欢的吗?怎么这么难哄呢?高兴点,让这雪停一停,你想冷死谁么?你看这兔子点心,是不是很可爱?我们先吃脑袋好不好?这个脑子里有糖浆,包的是红酸果做成的甜酱,口感酸甜可口,你一定喜欢。” 四季紧张地看他,已经忍耐了很久,她也不想下雪,可她一看见他心里就发寒,他还让她吃兔子脑袋,还说里面有糖浆。 四季想到一些很血腥的画面,眼睛一眨,“呼”地一声,外面的雪下的更大了。 这是破风十境降下的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只是“下”那么简单,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实实地砸下来,压了帝疆和封臣一头一身,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两个雪人。 帝疆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他肤色太白,五官深刻,一旦冷脸,便是一副要杀人夺命的大妖模样。雪花沾在他的长睫上,更衬了那副凉飕飕的长相。 四季本来就很怕他,被他一看,眼眶里迅速含了一圈眼泪。 帝疆眉心微蹙,控制着脾气,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他刚伸手,四季就浑身一抖,眼泪落下来的同时,拳头大的冰雹随之而来…… “你哭什么?”帝疆满眼困惑,拉着四季要问原由。 封臣深知自家尊主不是哄孩子的料,赶忙拦住。 “您先进去吧,一会儿砸不死也该冻死了。” “哈哈哈哈……” 段九游笑得前仰后合,认识帝疆这么久,头一次看他拿一个人没辙。边笑边从长廊里走了出去。 小四季如蒙大赦,张开双臂就要段九游抱。 九游笑眯眯把孩子抱起来,说:“你这哪是哄孩子,分明是在上刑。威逼利诱,再不乖乖听你话,不会直接大刑伺候了吧?” 帝疆看她穿着自己预备好的披风,面色倒是缓和不少,起身问道:“什么时候来的?白捡我一个乐子。” 九游忍不住笑,说来了有一会儿了:“原本是想看看荒主大人是如何哄小孩的,谁知又是点心又是糖果还把人吓哭了。” 帝疆感慨:“我大约只会哄你,别的人哄不来,跟她消磨一上午,都快累死我了。” 段九游说:“哄我?何时?我怎么记得都是我哄你?” 帝疆无力反驳。他们两个在一起时,确实是她哄自己居多,于是换了一个说法道:“你睡得极沉,叫都叫不醒,我一路把你从地息山抱回来。受了我的好处还不为我说话,良心让狗吃了?” 封臣听后跟着证实:“尊主背着行李抱着你,长这么大没这么狼狈过,忍着气把您放到床上,还要折回去接四季。”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段九游笑着跟他道谢。 “谢就不必了,平日少气我一些就是了,醒来以后可见过你那些弟子了?” 段九游道:“还没来得及呢,一会儿就去。” “现在去吧。”帝疆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对着四季伸手,要把孩子接过来,口中对段九游道,“封臣之前让他们住回荒宅,死活不肯过来,说是要等你的吩咐。刚才又是雪又是雹子,没得要将那山上的破草房压塌了。你早些过去,让他们跟着你回来,也少吃些苦头。” 段九游想想觉得也对,刚欲将四季交给帝疆,就被搂紧了。 “不去他那儿不去他那儿!” 小家伙不肯去,抱着段九游的脖子留给帝疆一个后脑勺。 帝疆双手僵硬地停在原地,又让段九游笑了一回。 她哄着四季说:“不去不去,我们不去那个大坏人那儿,我抱着你,你踏踏实实的,他不会打你。” 又对帝疆道:“你先进去吧,我带四季上山接人,若还是想哄她,等她情绪稳定一点再说。还有你身上的衣服,光顾着好看,穿那么单薄,你长成这样穿什么不好看?” 帝疆装听不见,自顾转身,背着手往花厅走。 段九游好笑地跟小四季说:“你看他像不像一个小孩儿,七千多岁还不知道自己加衣服。” 四季偷眼窥了窥帝疆。 荒主大人走得头也不回,嘴里还要辩解:“没哄她的时候天气没这么冷!” 段九游乐不可支,难得捡一次他的笑话,帝疆在花厅里转身,破开一声笑。那张清寡的面孔,像是忽然之间有了生气,露出几分不经意的少年气。 “没完了你,赶紧去把人带回来,我等你回来吃饭。” 小四季从段九游怀里看帝疆,发现他只有面对段老祖时才是真的温柔。 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是从心里自然体现到脸上的情绪,不像刚才哄自己,一点都不走心。 她在前往接人的路上问段九游:“荒主大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吧?” 段九游专心驾云,没回答四季这个问题。 小四季隔一会儿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还是没有回应。 四季不解地看向段九游:“可我看你们似乎很好,并非不想在一起。段姐姐,你在顾虑什么?” 小孩子未必没有大人看得透彻,相反心思单纯,更能准确表达内心。 开心是开心,不开心是不开心。 便如四季,下了雪便知道她在害怕,风格日丽就是轻松快乐。 大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各自处在不同位置,有事也埋在心里,比如段姐姐的顾虑和苦恼,再比如看上去云淡风轻的荒主大人,四季觉得他心里压着更多更多的事。 他故意把段姐姐支走,应该是有别的事情要吩咐吧? 他和段姐姐,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的事段姐姐不过问,他的决策,也会尽量为段姐姐保留一些分寸。 ——所以方才,段姐姐明知道荒主让她接弟子回来是支走她的说辞,也没有拆穿。 …… “尊主,去的人回来了,说是元蚩那边……” 段九游走后,四悍将之一的栖神从外面走了进来,附耳在帝疆耳边说了些什么。 帝疆面无表情的听完,没给下一步指令,栖神知道,这便是要他继续守着。 片刻之后又有人进来,细看身上竟穿着天昇龙族的炽羽公服,这是帝疆安插在天境的人手,算是荒族的“蜚蜚”,却比蜚蜚法力高强得多。修为在“半神”以上,不仅能穿越三界将口信送达,还能变幻多种容貌。 第81章 帝疆对他倒是有吩咐。 “去趟云际岭,带祸兽朱衍去取断神斩,告诉他,十日之内,我要富裕山主的人头。” 四季猜的不错,他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十境的、天境的、他人的、自己的。 最重要的还是他跟段九游的。 他跟别人的事情可以为她留一些分寸,但是他跟她的,不行。 他舅舅给他下了一步烂棋,他要破局,便要将局中人一一除去,富裕山山主小黄爷,不能留了。 第81章 小四季的愿望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两个大人各有各的心事,导致住在他们身边的小四季,也跟着有了烦心事。 十境不下雪,改成刮风了,天上乌云密布,风刮得一阵一阵的,像四季起伏不定的心情。 十境百姓苦不堪言,过去只是一味的冷,现在一会儿热一会儿冷,雪没化,又起风,窗户和门“咿呀呀”的乱震,把十境百姓愁苦坏了。 段九游和帝疆睁开眼睛就找四季,小家伙也知道自己闯祸了,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鳌宗、荒族两拨人手全数出动都没找到这孩子,最后还是帝疆往自家房梁上看了一眼,这才寻到这个让众人以为一定会躲到外面的臭小孩儿。 小孩儿趴在房梁上,没精打采地看着他们,一句话都不肯说。 帝疆和段九游摸不准这孩子的脾气,只能坐在下面一言不发地等着。 孩子趴到中午,委屈巴巴地说饿了。 帝疆眯起眼睛,实在很想直接把她抓下来,可抓了要是哭了呢?害怕了呢? 外面现在只是阴天,抓下来可能下雨,下雪,也可能下冰雹。 “给她吃的。” 荒主发话了,自然有人领命准备。 菜到了,小家伙还不肯乖乖下去吃,虚手一抓,幻化出一个小篮子,篮子上拴了根麻绳,她把它吊下去,拽着绳子一端说:“放里面。” 伺候的人看向帝疆,帝疆看向四季。 帝疆的母亲在他礼仪方面教导严厉,无论何时都要求他有得体的仪态,吃饭得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吃,坐在房梁上进食成什么规矩? 段九游看出帝疆要管教四季,先他一步按住他的话道:“听她的,放里面。” 说完安抚帝疆:“慢慢来,急什么?四季本来就怕你,你再一训教,不是更让她心慌了?” 十境这段时间的天气,确确实实就是孩子的脸,,在这样的天气下,百姓病的病,怨的怨,活是引了个灾星下来。 奈何他们自己带进来的,只能自己“治理”。 两人耐着性子等四季吃完,又等她放下小篮子让侍从收走碗筷,帝疆原本要说话,段九游担心四季怕他,抢先一步道。 “究竟为什么不开心?十境天气虽说不好,你自己就可以改善,其他方面有吃有喝,新衣裳都为你做了十几套了。或是你有什么需求,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说,只要是合理范围,我们都会满足你。” 四季趴在上面看着他们,似乎是在心里掂量,隔了一会儿才说:“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段九游仍然保持原则:“先说来听听,总不能要天上的月亮太阳也摘给你吧?” 四季说:“不要那些,我只是——” 小家伙有点踟蹰,鼓了鼓劲才道:“我只是想要一对爹娘。” 昨日她出去时,遇到了一些同龄的小伙伴,几个人在一起玩闹,原本是很开心的,还被一个小孩子邀请到家里吃了一顿午饭。 吃饭时孩子父母自然问她,她是谁家的孩子,她忽然就语塞了,既说不出自己的出处,也报不出爹娘。 那种感觉很叫人难受,好像自己是没人照管的野孩子,她在他们同情的目光里吃光了碗里的饭,不再有心情玩耍,也不再想让自己置身于人群之中。 可她这样的年纪,哪里耐得住寂寞?独自一个人委屈了几个时辰,坚定地生出了要爹要娘的信念。 她想要一对爹娘,有了爹娘便有了出处,便可以跟所有小朋友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而她既到了荒宅,自然就是荒宅的孩子,宅子里唯二两个主人便是段九游和帝疆。 所以—— 她跟段九游说:“我想要段姐姐给我当娘,荒主大人给我当爹,可是你们似乎各有心事,至今都没决定在一起,怎么给我当爹娘呢?” 房梁下,很静,显然两个“大人”都没想到四季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四季等不到回应,自顾自道:“最初在四季岭上,阿爹冻得快要死了,阿娘又是背又是抱,还用刀子一刀一刀引出心头血给阿爹喝。那时我便觉得,阿娘一定是喜欢阿爹的,就算不喜欢,心里也一定把他视为很重要的人。阿爹与天晟有仇,大仇,阿娘回了天境,阿爹担心她出事,孤身一人从十境到天境,可见也是非常紧张阿娘的。” 要说这四季,也是个十足机灵的“东西”,先不管段九游和帝疆认不认,先把对他们的称呼改成了“阿爹”“阿娘”。 说完又是一叹,很苦恼的模样。 “你们大人的事情,我是真不太明白,说没在一起吧?几乎形影不离,说在一起呢?又各自留着一步不肯上前,你们就不能真的在一起吗?” 她一愁外面就起风,帝疆理了理被风掀起的大袍,冷淡眉眼之下,无人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他并没有留一步,准确地说,他已经走到了段九游面前。只是在不在一起这事儿他说了不算,拍板给名分的人在他旁边坐着呢。 她一直不给他回应,他进她退,永远只差一步。 桌上的水晶盏空了,底下人给他续了杯甜饮子,好像是叫乌梅甜果饮,段九游爱喝。他的人脑筋转不过来,一次只会准备一样饮品,多准备一样就会手忙脚乱,他现在都是跟着她的口味喝。 如此看来,自己的地位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呷了一口甜饮,又想,段九游会如何回应四季? 两人的关系在她口中一直是君臣有别,即便同食同寝,对外的解释也是以照顾之名。 四季想要爹娘,最可能的答案就是,她答应为这孩子寻一对更合适的仙侣。 “阿爹和阿娘早就在一起了啊。你若是想要爹娘,自此以后,我便是你阿娘,他便是你阿爹,你欢不欢喜?” ——没有想到这次竟猜错了。 段九游给了四季一个十分简洁的答案。 帝疆放杯子的手一紧,随即,无声看向了段九游。 那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已经立刻明白她是为了稳住四季,却仍是因为她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而生出了转身即逝的浓烈喜悦。 这份喜悦来自于一直以来的等待,也来自于心灵深处最真诚的期盼。 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跟她在一起,她却只肯在他面前装傻充愣,他百般暗示,用尽心力,她却在四季面前如此痛快地应承下来。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自嘲的笑。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为何这样毫不犹豫。 外面又是风又是雪,十境百姓没有一天不在受苦。通宝难赚,平民多过氏族,炭都买不起。 偏偏四季控制不住情绪,唯一的办法就是顺从她的心意。 所以段九游认下了,她又给他看到了她心里的大义,她的敢于“牺牲”,万民为先,真是好一个让人敬佩的鳌宗老祖! “爹爹怎么不说话?” 四季察觉到了帝疆的不对劲。 帝疆淡淡一笑,看着段九游道。 “你可想好了?这个称呼一旦应承下来,整个十境都要传遍。简单一个干爹干娘的身份,经由一番口口相传,很有可能把四季变成你我的亲骨肉。我还没迎娶,你便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孩子,这名声可好听不到哪里去。” 第82章 你本体不是鳌吗? 老祖她一心求死 “便让他们传去,我不在意,难道你在意?鳌宗与荒族,从来不似那些端着规矩的神族,爱便爱了,在一起便是在一起,纵是真传成了你我的亲骨肉,只要你我愿意,哪管旁人如何看待?那些不好听的话,终归不敢说到你我眼前。” 帝疆将视线定格在段九游那双清净的眼里。 她是笑着的,谎话张口就来,仿佛她爱他至深,当真不在意那些流言。仿佛她已坚定选择跟他在一起,有孩子也好,没孩子也罢,只要对象是他,她便无有不肯。 “好。”帝疆笑意更浓,在心里咬牙切齿。 她演得好,他自然不能比她差,眼中暗藏的冰冷被他压进心里,变成如她一样的深情。 “你都这般说了,我再不愿意岂不成了不识抬举了?” 手中还有半盏甜饮,之前还觉不错,现在回味起来却是甜得发苦。 他将半盏甜饮递给段九游,看着她一饮而尽,复又见她对梁上的小四季道:“阿爹阿娘都应下了,还不下来吗?” 第82章 四季眼中仍有疑惑:“可我怎么还是觉得怪怪的?” 荒主大人的表情不像开心的样子,反而段姐姐是真的没心没肺。 “哪里怪了?”帝疆一笑,把玩着段九游喝剩的那只空杯,“是怪阿爹没亲阿娘,还是怪阿娘跟阿爹不够亲热?要不让阿娘坐阿爹腿上?” 他语气放荡,哪有个爹样!! 段九游剜他一眼:“当着孩子的面什么话都说!” 帝疆倒觉奇怪:“事是你应下的,名分也是你给的,爹娘都当了,还谈什么乱不乱说?那行,你自己问问你的宝贝女儿,怎么才能相信我们在一起了?” 段九游语塞,这事她确实应得太快,甚至没征求他的同意。 七千多岁的年纪说起来很大,换算一下也就是人族十七八岁的少年,让帝疆当爹,确实太早了一些。 至于四季妖,没成人时当了几千万年的山灵,本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小孩子。只是心智刚刚开启,做人时间还短,所以满脑子都是孩子想法。 人家有爹娘,自己便想有爹娘,这其实是类于妖化的思想,别人有的自己也要有,没有便不开心,便要人依了她的想法。 段九游说:“那便问问女儿,你要阿爹阿娘怎么做才相信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四季小嘴一咧:“我要看阿娘亲阿爹。” 瞧瞧吧!就说这家伙不是正经小孩子,不过心思倒也纯粹,就是希望爹娘是真的在一起,不是合起伙来哄骗她。 帝疆眉头一挑,又给自己倒了杯甜饮子。 嗯,这会儿再喝,就比刚才有滋味多了。 戏台子是她自己一手搭起来的,他倒是要看看她准备怎么演这场戏。 “你这都是从何处学来的?亲一下便是在一起,不亲便不是了?”段九游神色一肃,却也说不出道理。 在一起的人自然亲密,不在一起的人就算是做戏,也不可能不在意男女大防,随便与异姓亲吻。 四季还在房梁上等着,帝疆一脸看热闹的神情,明显不打算帮她。 段九游横了横心,跃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茶桌,迅速在帝疆脸上碰了一下。 帝疆表情不变,又多几分调侃。 “我记得你本体是鳌吧?” “……是啊,怎么了?” 段九游脸色发红,真是头一遭在“外面”亲他! 这屋子里除了四季还有四个使唤的属下,就算一个个呆头呆脑,缺魂少魄,依然让她有被围观的感觉。 “怎么亲的跟小鸡啄米一样?我平时是这么亲你的?” 帝疆冷不丁一句,问得段九游脸又红了一层。 帝疆私下里亲她,从来不会只亲一下,每次都带着诱哄,亲一下,再亲一下,柔情蜜意。一旦发现她动情,便会攻城略地。 那种亲法能拿到人前用吗?! “你才是小鸡!”段九游没什么招架之力地反驳道。 “不是小鸡就好好亲一下,亲都亲的这么敷衍,怎么让孩子相信我们的感情是真的?” 两人的关系,真说不上谁更压谁一头,情感上,段九游确实是落子定局的那一个,但是类似面前这种时刻,永远都是帝疆更胜一筹。 ——因为他不要脸。 九游在心里暗暗骂人,笑得暗藏杀机,压低声音道。 “差不多就行了,哄孩子而已,别没完没了!” “哄孩子?”帝疆牵唇一笑,“我可没那个闲功夫跟你一起哄!你说我现在把你甩出去她会哭吗?再或者,直接把她丢出去,是下雨还是下冰,都随她去。反正荒宅有的是碳火,冷不着我,也冻不死你!” 她只知自己被他调侃的恼羞成怒,不知他心里怒火更旺! 他花了那么长时间说服她跟他在一起她都不松口,换成一个四季她就慷慨至此,他在她心里就这么没分量? “别!她哭起来不好哄。” “是她不好哄还是我不好哄?你这两头斡旋的本事可真是长到了骨子里,之前是为白宴行,现在又为这个小山灵。” 帝疆眼含讥诮,段九游担心愈演愈烈,情急之下再次倾身在帝疆嘴上吻了一下。 “我也常常哄你,你忘记了?” 这法子哄没哄好帝疆她不知道,反正小四季是笑了,小孩子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窥,发出“嘻嘻嘻”的笑。 帝疆也笑了,不及眼底,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妥协。 这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哄,但是决定适可而止。 “行了吧?你娘都变成狗了,再逼她一会儿,指不定变成什么动物。” 这一口亲的,简直像在他嘴上啃了一口。 话毕摘下一枚指戒扔上房梁:“这枚指戒你留着,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荒族的公主。” 小四季张开小手稳稳接住。 帝疆给的是尾戒,可四季手指太小,一连试了好几根,只能戴到拇指上。 她其实对爹娘的概念并不深刻,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的身份有个出处,帝疆给了,段九游也认下了她这个女儿,小脑瓜轻轻一摆,终于开心的笑了起来。 她举起拇指给他们看。 小小一个小人儿,大大一个笑容,段九游和帝疆共同看向四季,不管之前是不是为了哄骗,这一刻的情感倒是都不掺假。 尤其是段九游,感情更为复杂一些。 她自生来就没见过父母,当了七千多万年野孩子,就算有个舅舅,也是一味的只会说教,性情冷的像冰,活像一本《规矩论》成精。 她没感受过什么亲情,所以自己也没什么感情。 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女儿,不由得替自己和小四季一并开心起来。 窗外的阴云散了,露出清亮的一片天空,太阳从云层里攀爬出来,越看越漂亮。 …… 四季年纪小,得了爹娘,便心满意足地到外面找小孩子玩去了。 段九游正好也有一样事情要办,加上四季走后,帝疆便一言不发地出了门,她虽察觉他有不悦,他走得太快,她跟不上他的脚程,便也出去办自己的事去了。 十方街上有个做生意的张员外要重造私宅,需要把原来的旧宅拆除,她门下弟子接了这活儿。 段九游和帝疆不在十境的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到处接活儿,不是为了养活自己,而是为了荒宅那些丢了魂魄的兵士们。 他们只听令于帝疆,帝疆让他们猎兽他们才猎兽。荒宅花销太大,帝疆一走停了捕猎,没有恶兽可供交换通宝,资金链也就跟着断了。 荒族四悍将为了养活这些人,只能夜以继日的猎兽。可他们人数有限,不像帝疆那般可以以一敌百,赚的再多也喂不饱几千张嘴。 鳌宗弟子看封臣等人赚钱赚得实在艰难,便加入他们,成为了赚钱养“家”的一员。 他们晚上猎兽,白天就去打零工,大到帮人拆家,小到茶楼酒肆跑腿,都干过。 现在帝疆回来了,兵士们也知道出去猎兽了,可弟子们之前接的活得做完,张员外这份拆家的活就是之前应承下来的。 这房子有点难拆,若是建在荒郊野岭,随便一人化成一副真身便能拆得稀碎。偏偏这房子建在闹市,周围房子挨着房子,前街又是商铺,弟子们担心控制不好力度,只能把段九游请了过来。 第83章 做什么梦呢?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老祖拆家是把好手,过去地息山的房子想改建,她不用化真身,直接徒手去凿,顷刻就能将旧宫殿毁为灰烬。 林员外这桩生意,不到半个时辰就在她手里做完了。 林员外见后大喜,不断夸赞,段老祖既得了钱又得了满耳恭维,以至心情大好,揣着一袋沉甸甸的通宝,带着弟子在酒楼热热闹闹吃了顿晚饭,才顶着满头星辰回到荒宅。 宅子两边垂挂着风灯,路过的侍从神情冷漠地向她垂首行礼,过去只是行礼,今日嘴里多了一声称呼:“夫人。” “夫人?” 段九游慢下脚步。 侍从行过礼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他们不像四悍将有正常的精神意识,这声“夫人”只可能是帝疆吩咐下来让他们喊的。 段九游慢半拍地想到,自己今日刚与帝疆一起认了一个女儿,他是父亲,她是母亲,他为尊主,她自然就成了侍从口中的尊主夫人。 将到寝殿门前时,段九游不自觉慢下了脚步,帝疆下午认女儿时就有几分不痛快,她“没来得及”哄,不知这会儿气消了没有。 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段九游回身见是封臣,一边接下他准备送进屋里的茶具,一边问道:“你们几时回来的?办的事可还顺利?他回来以后心情如何?” 封臣自动忽略段九游前面两句,荒主的事他不可能跟段九游细说,只捡着最后一句答:“还能如何?出去时不痛快,回来见你没回来,更不痛快。” 段九游心说,这气生得可够长的,她故意拖到夜里才回,就是想等他这股劲儿过去,没成想还是没躲过,封臣知道段九游只是看着傻,实际一肚子坏心眼,论察言观色,没人比她更能看出荒主的情绪,她躲得倒快,只是苦了他吃了尊主一路冷脸。 第83章 封臣语带嫌弃的说:“你快进去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随便给我们尊主认女儿的时候不知道怕,这会儿倒小心翼翼起来。要我说,你就不该这么干!尊主年纪轻轻就拖家带口,以后执掌天境,如何再迎娶荒后?先不说最后你与尊主能不能成,就是成了,你随后一死,剩下他一个人,岂不成了鳏夫了?” 这些话封臣都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并不知道帝疆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 段九游没说话,心烦意乱地连续两个摆手,让封臣先下去了。 …… 寝殿外一如既往立着两排面容严冷的近侍。 帝疆性情古怪,独处时身边不喜留人,门外却要随时有人可供差遣。他似乎害怕寂寞,必须张眼就能看到人,又似乎厌恶热闹,必须将自己留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 没人告诉段九游,这么多年来,能够在帝疆身边近身陪伴的,只有她一个。 不过段九游倒是问过帝疆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荒宅,你会要求你的人侯在门外,在地息山时,却不肯我的人在门外,是对他们不放心吗? 帝疆当时好笑地看着她,笑容里带着调侃,他没直接回答段九游,但是段九游从他的笑里读出了答案。 荒宅的人神志不全,只能听见他一人号令,就算两人独处时闹出什么动静,他们也是不管不问不看。 荒宅的人就不一样了,一有动静就趴窗户,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虽然主要是担心他们吵架,但是这份过度关心,多多少少会在某些不合时宜的时刻影响两人的亲密。 段九游想到有次两人在殿里午睡,睡醒后帝疆突发奇想要给她脚上涂凤仙花汁。 那样猩红的颜色留在指甲盖上,确实明艳漂亮。 可当他托着她的脚认真描绘时,她又害羞了,两个人一个要把脚抽走,一个握着不肯放,一没留神打翻了旁边的凤仙汁,身侧的小几也倒了,花汁溅得到处都是,她红着脸抱怨,他抓着她的脚笑看着她。 门正在这时被推开,一群弟子冲进来,看到了在他们眼中很是香艳的一幕。 段九游窘得用被子盖住脸,帝疆神情自若地用大袍盖住她的脚,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被叨扰的冷厉。 从此以后,她的人就不敢守在门外了,也许是他吩咐过,也许是打心里害怕他,总之,在他们独处的时候,再没有弟子敢靠近他们的院落。 两人之间这样的小过往还有很多,段九游边想边惊讶。 他们明明在一起相伴的时光不足半年,却已经有了太多太多的回忆。 这些回忆会让她不自觉地脸红,不自觉地微笑,不自觉地,把这个人装进心里。 现在一门之隔,他在殿里她在殿外,她心情复杂,晃碎一脑子胡思乱想,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推门走了进去。 殿里光线昏沉,帝疆躺在太师椅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套,是件月青色山水纹的常服,手里盘弄着一块破玉佩,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她进门,没什么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将玉佩丢到一边茶桌上。 段九游认出那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上次薛词义拿给她,他回来以后便要了回去。玉佩平日在他腰上佩戴,今日不知怎么解了下来,孤零零扔在桌上,看上去让他有几分嫌弃。 段九游端着茶盘走进去,先为帝疆斟了一盏,发现倒出来的竟然又是甜饮子,一边端起来一饮而尽,一边唤人道:“鸦青,换一壶烧开的白水进来!” 她唤的是自己的人,门外帝疆近侍纹丝不动,她根本驱使不动。 鸦青闻声而至,将甜饮换成白水。段九游再次走回来,倒出一盏,放在帝疆触手可及的茶桌上。 帝疆没理会,她站了一会儿,暗暗调整了一番,在他身边蹲下,搭着他的膝盖堆着笑说。 “我今日出去,拆了一家大户的房子,他给的通宝不少,我一高兴就带鸦青他们在外头吃了一顿。封臣说你晚饭用的不多,可是他们做的菜色不合口味?晚些时候我让后厨备几样小菜,方便你睡醒了吃。” “你今晚要出去猎兽吗?要不要我陪你?我白天睡得很足,正好晚上跟你出去溜达溜达。” “今日是我考虑不周,一心只想把四季哄好,荒族奉行一夫一妻,我这般做法肯定对你日后迎娶荒后有影响。我可以解释,待你选定人选之后,只说我们是事急从权,逢场作戏。我们以后只在四季面前假装爹娘,不叫人对外传就是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说完才去拿桌上的杯盏。递过去时帝疆没接,反而是笑了。 这笑透着凉气儿,丝丝缕缕环绕上来,向要把人冻住,在心里戳上一个窟窿。 他发现她真的很会惹他生气,简单几句话,轻而易举就能勾起他的怒火。 而她明明已经深思熟虑,用了最拐弯抹角句式,暗示着她与他的不可能。 这是她的一贯伎俩,逃避、躲闪、切断。 帝疆攥着她的前襟拉进自己,杯盏自九游手中脱落,杯子和水顷刻碎了一地。 “你觉得我在你身上费那么多心思,是为了让你日后向别人解释的?我甘心伺候你,教你品尝情爱滋味,不是让你尝一尝就走的。你与我之间,从来不是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关系,我与你之间,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所谓的退路!” 段九游心脏狂跳,满眼都是他,满心都是震颤! 他要什么她当真不懂吗? 她对他装傻,他平时都肯纵容,纵容太多次了,总会失去耐性。 她怎会忘了呢? 这个看上去清冷寡情的少年是大荒之主,是一族之尊啊! 他不是只会跟自己生气的赵奉尘,不是温和儒雅的白宴行,他是帝疆,是付出一分便要对方十分的人! 跟他这样的人来往,还想全身而退? 用帝疆的话说:做什么梦呢?! 第84章 爹娘难当 老祖她一心求死 她心里生了惧,不是对这个人,而是对这份炽热又强势的感情。 她明明心狠,能断去十二段仙侣姻缘,唯独对他有了犹豫。 她害怕这样的感觉,恐惧这样无法控制的自己,她提醒帝疆:“你称帝后,我便是天境第十一任神官。” “然后呢?”帝疆眼神冰冷,“想说君臣有别?我既是君,便能决定你是不是臣,即便是君臣,又能如何?” 视线一寸寸下移,他看着段九游心口位置。 “这里没我?骗谁呢!” 段九游心绪大乱,像在身体里打了一场大仗,她想要逃开他的钳制,他却将她拉得更近——呼吸相闻,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拉扯,他的深眸里倒映着她慌乱的脸。 “帝疆!你我之间本来就是因为治病才有了牵扯,我早晚会死,你又何苦……唔!” 他吻上她,不顾她的阻拦,扣住她的脖子压向自己,她一惊之下咬破了他的唇,他却不管不顾。 疼么? 那便一起疼! 帝疆嘴里满是腥甜,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他这里也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她,她因为脱力摔倒在地,他以手抹去嘴角残血,起身,神色复杂地看向摔在地上的段九游。 他给她的她总不肯要,跟他在一起真的这么难吗? …… 帝疆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了,段九游注视着他的背影,狠咽了一口嘴里的血。 “王八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她咬破的是他的嘴,他咬破的却是她的舌头! 她坐在地上叹气,又有些犯愁。 两人闹成这样,后面的日子要怎么过? 装傻充楞肯定不管用了,可她至今做不出选择。 他太年轻,不懂无尽生命的苦愁。朝朝岁岁都是一般模样,过去没有他,她觉得日子乏味,想死。现在有他,两个人的日子虽也快活,可他又能陪她到几时? 仙人有寿,唯她不老不死,她过去敢于选择,是她离了谁都能活,现在不敢选择,是知道一旦爱上再难割舍。 若他不在了,她该如何独自面对漫漫神生? 神族甚至没有轮回。一旦神陨,便会彻底消散于三界之中。 如他不在了,她是不是会恨死最初的决定?会不会后悔错过能够结束神生的机会? 天定之主的机缘只会开启一次,她必须在他称帝那日决定自己是死是留。 …… 段九游有些垂头丧气,准备起身时,殿门突然开了。 半盏茶前怒气冲冲出去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你怎么……”段九游刚想询问帝疆原因,就被一声哭喊震聋了耳朵。 “娘!你怎么坐在地上?是不是爹爹打你了?” 一道亮白的闪电划破平淡的夜空,段九游这才看清帝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小家伙撕心裂肺一吼,震得他的头向旁边偏了偏。 第84章 他沉着脸面向自己,明显是在离开的路上被四季妖堵回来的。 前一刻还清亮平和的夜晚,因为四季的情绪变化,瞬间变得山雨欲来! 四季妖让他没辙,简直无奈到了极点!第二道闪电在身后亮起时,段九游看到帝疆变化神色,换上了一副温柔带笑的表情。 “四季说听见我们这里有茶杯坠地的声音,以为我们吵架了,我跟她解释说没有,只是失手打碎了一只杯子,四季不信,非要跟过来看看。” 说完像是有些意外,追问九游:“你怎么坐在地上?莫不是摔倒了?” 他演得像他真不知情,放下孩子的同时,轻抬视线对上她的目光。 他在让段九游自己做选择,是陪着他演戏,还是让天气愈演愈烈。 段九游实在很想揭穿帝疆的虚伪面孔,直接告诉四季,你爹就是在跟你娘生气,你爹刚才还推你娘。 可这做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帝疆之所以肯哄四季,是因为他今日夜里要出去猎兽,四季哭个没完,他就要顶雨出门。 段九游要是不跟他一起哄,倒霉的就是千千万万的十境百姓了。 “裙子太长了,一不小心踩到裙角就摔了。”段九游笑得温柔,说话时帝疆已经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两人咬着后槽牙相视一笑。 段九游弯下身对四季说:“你爹怎么可能舍得推我?你爹连在娘面前失手打碎一个杯子都自责了很久,要去外面拿扫帚亲自清扫干净呢。” “可是爹爹不是随手一个法术就能幻出想要的东西吗?为何要去外面拿扫把?真的不是吵完架后爹爹拂袖而去,把阿娘独自一人留在殿里伤心吗?” 四季满脸不信,并且以她对她爹的了解,他是会做这些事情的人么?他连穿衣服都要人伺候。 帝疆面不改色:“有的事情可以用幻术,有的事情却要亲自动手方显真诚。爹爹失手打碎了杯盏,自然要爹爹取了扫把来扫。以后你做错了事情也一样,不要事事依靠幻术。” 他倒是会上升层次,顺便给四季分享了一个做人的道理。 段九游没忍住眼里的不屑,帝疆回她一脸:怎么?你听不下去你来编? 四季没发现他们背地里的眼神交流。 帝疆把孩子推给段九游:“你陪四季一会儿,我去拿扫把。” 殿门开合,荒主大人今夜真是忙碌,出去又进来,进来又出去。 想发的脾气没发成,硬生生让新认下来的闺女给摁回来了。 段九游又好笑又无奈,待他走后将孩子抱进怀里。 桌上摆着一些茶点,她选了一块四季最爱的栗子糕给四季,轻声安抚道:“不要总是那么紧张,爹爹和阿娘就算是真吵架了,也不会轻易分开。这世间仙侣也好,夫妇也罢,总有磕绊时候,有时蜜里调油,有时相恨相厌,不论是恨是爱,都是因为他们在意彼此。” 四季不解,咬着栗子糕说:“阿娘,既然相爱为什么会相恨相厌?” 段九游说:“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情绪上来了,难免会怪对方不够理解自己,偏偏有时又表达不好,说着说着就闹气脾气来。” “那不是跟小孩子一样?一时好了,恨不得天天在一起,不好时看见对方都装看不见。” “算是吧。大人不懂事起来,还不如小孩子呢。” “爹爹就是孩子脾气。” 段九游笑着说:“对。他是孩子脾气,不过你爹爹呀,也有很多优点,比如……” 比如什么呢? 段九游绞尽脑汁寻找,这人的优点实在不好总结,缺点倒有一箩筐,说是想优点,脑子里浮现而出的全是他“作天作地”的脾气。 荒族兵士失了魂魄不会思考,大冷天让他穿薄锦出门,他便那样冻着,不知在跟谁置气; 饭菜不好吃就在心里骂人,吃两口就放下,也没人去哄他,只当他胃口不好; 有时伺候的人起晚了,他便自己穿衣,右衽系成左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旁人眼里的天境霸主,最强法修,在她看来只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还喜欢生闷气的少年。 做了好事不肯说,被人误会也懒于解释,十境猎兽是为了养活一宅兵士,面对非他族类,嘴上说着不顾人死活,该救的时候仍是会救。 段九游摇头失笑。 “你爹啊,坏就坏在那张嘴上了。要么不说,要么气死人不偿命。” “但是爹爹对阿娘很好,不,是只对阿娘好。” “爹爹对四季也好。”段九游爱怜地摸着四季的头,“只是不善于表达,他给你的那只尾戒是他娘亲送给他的,那时他跟你一样小,只能戴在拇指上,后来长大了才换到小指。还有你手上的栗子糕,你说过一次好吃,他便常叫人备着……” “爹爹还把常喝的清水换成了娘亲爱喝的甜饮子。” “对呀。” “还有……” 四季情绪渐渐稳定,凝结在天上的雨云也因月亮的重新复出变得清亮。 帝疆站在门外听着段九游和小四季的对话,有那么一瞬,他表情温柔,眼里也有了笑意,随即想到她只是在哄孩子,神情又淡漠下来,向院外走去。 第85章 您要扫地? 老祖她一心求死 “尊主。” 封臣恰在这时来寻帝疆,天上突降暴雨,封臣原本想来请个示下,询问今夜是否照常猎兽。走到一半雨停了,心里便已有了答案。 “尊主,是不是四季哭了?”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能是与那只四季小妖有关。 帝疆说哄好了:“今夜照常猎兽,你们照常准备。” 封臣点头应是,心里却觉疑惑,又对帝疆道:“那您出来做什么?这个时辰您不是应该歇下了吗?” 帝疆说:“我出来拿扫把。” 封臣表情怪异:“您要扫地?” 帝疆没说话,背着手等封臣给他找扫把。 封臣四下看了一眼,墙角正有一把,递过去前再三犹豫:“您要扫什么地方,我帮您扫吧?内殿还是……” 帝疆一声不吭拿走扫把,封臣目送自家尊主离去。 见过他拿刀,拿剑,拿长鞭,就是没见过他拿扫把。这扫把在他手里也像一把武器,不知要跟谁去决一死战。 而这只扫把最终,仅仅只是扫净了之前打碎的杯盏。 四季当天夜里歇在了帝疆和段九游中间。 她仍是怕他们吵架,帝疆也因为四季的死缠烂打,被迫放弃了这段时间都要独自睡在书房的念头。 可这心里的别扭始终不能解,段九游与帝疆单独相处时从不说话,只在四季面前假装恩爱,四季在时好得不能再好,四季一走就迅速分开谁也不搭理谁。 他们自己不在意,反而是急坏了另一个人,就是一心盼着他们早日成家的薛词义。 他在荒宅有内线,听说两人闹别扭后,急得连写十二封书信让帝疆以大局为重。 帝疆对此只有一句回应:少管闲事! 还顺手把薛词义安插在他身边的人给拔除了,薛词义只能干着急。 而十境的天气,却真真正正的变好了,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小四季情绪稳定,心情开朗,百姓们终于可以把常年湿潮的被子拿出来晒一晒了。 帝疆命人搬了一张小榻摆在院中,成日躺在塌上晒太阳。 段九游冷眼旁观,猜他是在等人——他眼里有算计,隐藏的很深。 段九游长期关注他的情绪,久而久之便也练出了一双慧眼。 这人却也沉不住气,不到半月便亲自登门了。 “荒主大人好兴致,看来十境近日天气很合荒主心意啊。” 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一身华锦的人突然造访了荒宅。 他身形高壮,戴着玄铁面具,周身包裹严实,只能看到一双阴翳的眼睛,身后一名随行寸步不离地为他撑伞,仿佛一点光都受不得。 帝疆在小塌上抬眼,有种看热闹的戏谑。 “妖神大人兴致也不错,这么晒的日头竟然会来我荒宅做客,你不怕晒了?” 段九游视线在二人身上打了一个来回。 十境之中能被帝疆称作“神”的,只有罪神元蚩。 他是破风十境的统治者,没入十境前曾是天极殿武神部统领,后因偷练邪术被帝君邵昊打入十境。 传闻这人本体是沼兽,喜潮厌光,坠入十境后又经境内一番权利争夺,被赤焰妖打成重伤,留下怕晒的病根。 帝疆与他体质一冷一热,一个畏寒一个怕光。 段九游眉心微蹙,原来帝疆带四季下来根本不是为了十境百姓,更不是为自己,而是冲着罪神元蚩来的。 元蚩发出一串低笑,在帝疆对面落座:“荒主不就是为了让我来找你,才把这天气变得如此恶劣的吗?” “恶劣?”帝疆面露奇色,“之前那种鬼天气,恐怕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吧?你自己与众不同,却要一境百姓跟着受苦,我实在于心不忍。” 第85章 元蚩冷道:“恶名昭著的大荒之主,何时这般在意百姓死活了?诛神乱战,打得天翻地覆,二主夺天,死伤无数,你那时不怜悯无辜众生,倒在我这里做起好人来了?” “过去年轻,现在长大了,突然明白了做好人的优势,不然同样都是打架夺权,两主夺天,就因为身上煞气比别人重,便要被当成坏人打死,岂不冤枉?” 这话指向性太强,段九游喝着小甜饮调转视线,看向园子里最新开出的小花小草。暗道:说话就说话,挤对我做什么? 元蚩咬牙:“距你夺天一年时间都不到,就谈得上成长了?”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也许一年,也许只是放下屠刀的一瞬。妖神若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那就是我怕冷,受不了十境苦寒的天气,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 打伞的近侍实在看不过帝疆的嚣张,肃声呵斥。 “帝疆!你不过是一个战败的君主,竟敢对我们妖神无理!别忘了,你现在身处的是谁的地界!!” 纵观整个十境,谁敢对他们妖神无礼?! 帝疆连眼皮都没抬。 一道黑影略过,封臣以极快的速度将近侍击飞数十米。 遮阳的纸伞落在地上,打伞的近侍挣扎片刻便没了生息。 元蚩眸色一寒,荒宅之内瞬间涌现一队十境禁卫,数百张长弓同时指向帝疆,箭锋蓄集灵力,锋利悍然。 面对帝疆这样的对手,元蚩怎会独自前来? 帝疆变换姿势,靠在一侧扶手上,神色松散地打量元蚩那些人手。 “仅凭这几把弓箭,怕是不够。” 话毕拂袖一展,荡出一道撼天光轮,元蚩禁卫都未来得及出手,便被震碎脏腑,吐出一地浓血。 神之于妖的压制,强者之于弱者的不屑,都在这一刻展露分明。 长风掀起帝疆半束的长发,眼底冰凉一片,又带几分调笑。 三界最强法修,有的可不只是气死人不偿命的嘴皮子。 元蚩目露凶光,再下一瞬被自己强行压下,突然爆发大笑:“是我置下不严,纵得他们没了规矩,竟敢跑到荒主面前班门弄斧,还望荒主不要怪罪。” 帝疆淡笑如常:“我这人气量不大,喜欢有话直说,妖神若是想要十境天气变回从前,便拿一样东西来换。” 元蚩曾被焰兽利爪所伤,需要借助天气之力才能压制体内灼烧之痛,十境天气恶劣,正适合养护旧疾,如今天气骤变,他已疼了许久。 他不知这天气是因四季妖心情而变,只以为是帝疆在背后搞鬼,今日一遭本是带着威慑之意而来,没想到帝疆神力恢复如此之快。 方才那道撼天之力,只有全盛时期的帝疆方能使出,元蚩推测帝疆元神已经复原,只能暂时放下姿态。 “你想要什么?若是这十境江山,你来了便占了半座城池,恶兽都快不够你猎了,还要与我挣个一二不成?我猜你看不上。” 这也是元蚩从未主动与帝疆发生冲突的原因。 堂堂大荒之主,怎会将区区十境放在眼里? 他早晚会走,与天上那个打个天翻地覆! 至于帝疆想要的东西,元蚩跟他装糊涂:“难不成荒主看重的,是我十境王宫里的女人?这事倒好办,荒主尽可进我王宫挑选,我都可拱手相让。” 帝疆看向不远处的段九游:“我夫人在那儿坐着呢,你别拿起嘴就说,回头闹起来我压不住。” 元蚩也是近日才听说帝疆有家室,只是没放在眼里。 女人对元蚩而言只是附属品,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比男人低一等的存在。尤其段九游坐得离他们很远,像是并不受帝疆待见。 两个人一个在小榻上躺着,一个背对对方坐在不远处的繁花池畔,谁家关系好的夫妻各坐各的? 元蚩心里对帝疆这位夫人不屑一顾,口中却道:“适才没注意到夫人,是我粗心了,不知夫人是哪族名门之后?要不要请过来一块坐坐?” 帝疆替段九游应答:“她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王八,性子不好,脾气暴躁,不耐烦这些应酬。” 说着自己倒笑了,因为看见段九游后脑勺挺了一下,似乎想回头骂人,又生生忍住了。 第86章 你拿什么喝?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元蚩:“你不用跟我兜圈子,我也没那么好兴致与你闲聊,荒族三万将士魂魄都在你的洗魂池里,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打一架,赢了,天气自然恢复如初,你也可以继续安枕无忧;二是去洗魂池里把魂魄取出来交给我,我免你灼心之苦。” 坠入洗魂池里的魂魄,只有元蚩才能取出来。 元蚩知道帝疆要复活三万兵士是要与白宴行一战,天上的事他管不着,也不想管,可谁又能保证,帝疆在拿回魂魄之后不会顺手把他一起吞了? “仅仅只是将天气恢复如初,就想从我手里换回三万魂魄?荒主未免太小瞧我元蚩了!若我非要与你拼个两败俱伤,又当如何?” “三万将士魂魄归体,我带你出十境,至于你想去哪里,那便是你的事了。” 帝疆开出第二个条件。 十境有天海石门阻挡,已经困了元蚩数千万年,没人比他更想离开这里。 他身上的旧伤并非不能医治,天境武神山内的积寒草就是良药,若非常年被困于此,早就痊愈了! “可是你如何能打开天海石门?”元蚩仍有顾虑。 帝疆自斟自饮一盏清茶,很显然,这根本不是元蚩需要考虑的问题。 元蚩看他这般胜券在握的态度,不觉气恼。 “你也忒是不讲待客之道,我与你说了这么久,竟连杯茶都不与我喝!” “你拿什么喝?”帝疆面带疑惑,“从你露着两只眼睛的窟窿里灌进去吗?” 元蚩脸上戴着面具,进来以后就不曾摘下,他自己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怪他不肯招待? 段九游听得想笑,帝疆长了张淬过毒的嘴,她至今没见谁在口头上赢过帝疆。 笑过之后不免担忧,元蚩若真将三万魂魄奉上,帝疆当真要带他出十境吗? 元蚩这人心术不正,残忍嗜杀,他若出去,必定是天境一祸! 元蚩说要回去想想再给帝疆答案,帝疆躺在竹椅上道了声:“不送。” 段九游待人走后才面向帝疆,她想问问他究竟是何打算,他却先她一步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向书房方向走,段九游想跟进去,帝疆大袖一扫,竟然压着她的脚步提前关了门。 段九游被他隔在门外,心说这气怎么生起来没完了?他刚才骂她是小王八她还没跟他计较呢! 想到这里负气欲走,却在转身之际听到一声压抑的轻咳。空气里有血腥味,段九游目色一沉,转身冲回书房。 “太骁!” 段九游几步冲上前去,扶住了虚弱的帝疆。 他咳出一口浓血,甚至来不及用方帕掩口,只能用大袖遮挡,袖子上洇着一大片血渍。 他一直盯着袖子看,段九游只能掏出手帕先帮他把袖子擦了,下意识哄着他道:“一会儿再帮你换衣裳,你先坐下。” 这人有爱干净的毛病,平时衣裳沾到一点脏污都要计较很久。他能用术法清洁衣物,她却没他这样的本事,只能先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另取帕子为他擦去嘴角血迹。 帝疆平息片刻道:“先把门关上。” 段九游抬袖一掸,关上门的同时看回帝疆。 “你元神根本没有完全恢复是不是?” 帝疆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容易,补进来的灵力一直悬浮在身体里,想要全部融合,至少也要三月之久。” “那你刚才还用那么强的术法!” 段九游坐在旁边跟他怄气,心里却能明白帝疆的做法。 元蚩今日来势汹汹,身携四百半神修为弓箭手,就是为了试探帝疆底细。 帝疆不惜自损元神也要震慑元蚩,就是让他知难而退,避开一场恶斗,迫他选择第二种方式与自己合作。 段九游觉得后悔:“若方才我先你一步出手……” “若你先我一步出手,元蚩依旧会以为我伤重未愈,反而更要引他疑心。” “所以,你这次带四季入十境,故意激怒他,就是逼他自己来找你,让他以为你已痊愈,甚至可以操纵天气,给他施压,迫他交出魂魄。” 段九游理顺所有逻辑,还是忍不住皱眉:“可你这身体,元蚩信了也就罢了,若他不信,非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怎么办?” 帝疆眼里似有笑意,细看又有几分自嘲。 “你肯这般关心我,我还算欣慰,不过我跟元蚩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只管看好四季就是。” “可是……”段九游还是不放心。 “你是怕我活不成,还是怕天定之主的机缘完不成?” 第86章 帝疆突如其来一句,问得九游一怔。 这话涉及个人感情,是继两人上次闹别扭后,帝疆第一次提起此类话题。 段九游搭上帝疆的脉,说:“你脉相仍是不稳,我把荒医叫来给你瞧瞧吧。” 帝疆要笑不笑,心知她又在逃避,挥开段九游的手道:“你出去吧。” 段九游坚持:“我叫荒医进来。” “说了不用!”帝疆跟她立眼。 段九游自有对付他的招法:“你要是不让荒医来,我就把四季抱过来,告诉她你病了不肯治,让她哭给你看。” 两个人对着较劲,帝疆别开视线道:“叫封臣进来。” 段九游站着不动:“你叫个傻子进来有什么用?” “你别总傻子傻子的,他是我荒族四悍将之首,在你嘴里说成什么了?”帝疆眉头一皱,终究还是吵起来了。 段九游不甘示弱:“你自己平时也说封臣傻,凭什么你说就行,我说就不行?他又不会医术,你叫他进来有什么用?” “元蚩刚走我就唤荒医,不是故意惹人生疑吗?万一荒宅之中有他埋伏的人手呢?” “你做事向来缜密,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就算元蚩安插过人手也被你解决了。他要是这么手眼通天,会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天气是因四季情绪而变?他今日亲自过来,就是因为荒宅密不透风,实在查探不出结果,不然何必亲自带人探你虚实?” 帝疆被段九游说得哑口无言,运气道:“药在封臣那里。” “你早说在他那儿不就完了吗!” 段九游摔门出去。 封臣一直候在门外,本来想等他们吵完再进去,没想到段九游从他手里拿了药,转身又进去了。 关门之前,封臣看到段九游变成了他的模样。 …… “尊主。” “封臣”拿着药进去,把药瓶双手奉到帝疆面前。 帝疆看了一眼,先吃药,然后把药瓶扔回去道:“我说让封臣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封臣?”段九游一脸莫名其妙,她连声音都是“封臣”! 帝疆比她还要费解:“你没照过镜子吗?” 就她这个变化之术还好意思在他面前表演? 书房里没有铜镜,帝疆幻出一面递给段九游。 镜子里的人看上去非常怪异,身形和衣着确实是人高马大的封臣,脸仍是段九游的脸。 段九游变出这种“半成品”不是一次两次,所以很少使用变换之术,前段时间因为自己术法太差专门恶补过一次,心里认为有所精进,看来是想多了。 她在帝疆面前皱眉:“你叫他进来一定有事吩咐,我想知道你的计划。” 她很担心他的状况,如果非要与元蚩一战,她希望是她代他去。 帝疆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路过段九游时手在她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段九游被他这个行为惊得面色微红,随即意识到,他只是把她身上的变化之术去掉了。 “他不会傻到要与我拼命,这十境,元蚩住了成千上万年,肯定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比跟我拼死一搏有诱惑力得多。” 段九游跟过去道:“可他这样的人要是出去,不论去到哪里都是一祸。” “那便在他交出魂魄之后杀了他。” “这么说来,你仍是要与他一战?” “不是我,是你,我放着你这么一个忠臣良将不用,不是可惜了?” 段九游这回心里踏实了,她不介意给帝疆做刀,她来十境最初的目的就是成为帝疆的左膀右臂,他不用她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摆设。 段九游点头应道:“好,到时交给我。” 第87章 无非就是一盘菜 老祖她一心求死 该说的说完了,帝疆面无表情地看向段九游:“还有事要问吗?” 九游说:“没了。” “没了就出去,我要休息一下。” 段九游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失落。 过去他们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说了正事就分开,而是在闲聊里谈正事,用更多时间相处。 上次的事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说话时也会不经意地带出一些情绪,段九游想把这疙瘩解开,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帝疆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窗户开着,窗外是一树待开的海棠,海棠树下经过一道小影。 帝疆直到段九游彻底离开院落才将窗户合上,缓步走到罗汉床前,又吐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他压抑了很久,药物也无法压制,他盘膝结印,缓慢运行十二周天,直至天黑才睁开眼睛。 书房里没有掌灯,正对他的位置却有一道木桩子一般憨壮的黑影在看着他。 帝疆白了封臣一眼,道:“你的眼睛能治病?这么看着我就能把我看好了?” 封臣说:“不能,但是这东西可以。” 他自手心里招出一簇白色火焰,火中投映出许多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孔,这些人表情麻木,被同样神情淡漠的荒族兵士围困在一块空地上。 封臣说:“若元蚩非要与您一战,吃下这些百姓灵源,至少能助您短暂恢复九成神力。” 灵源如同修仙者内丹,都是至真至纯之力,食之可以大补。 不过平民百姓修为太浅,只能短暂提升功力,长期食用并无进益,用来与元蚩一战倒是恰好足够。 至于被吸走灵源的百姓,便如桌上的一盘餐食,顷刻便会化为一把枯骨。 帝疆弹指化去封臣手中那把火焰。 “你倒是想得周到,提前把药都为我配好了。只是本尊还没沦落到要用以灵补灵这种卑劣的做法提升自己的程度。” “无非就是一盘菜,只要对您有益,吃什么有什么区别?” 封臣兽性未脱,思维更近于野兽,他的眼里没有对错善恶,只有利与不利。 他的主子病了,他便“叼”来有助于他身体的食物为他进补,至于食物是善良无辜的“小白兔”,还是恶贯满盈的豺狼虎豹,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 封臣说:“您不肯吃,是因为段九游吧?你们两个不是吵架了吗?既然吵架就算了吧,您是要成就大业的人,何必受她牵绊,妇人之仁?反正她心里也没有您。” 封臣一贯直来直去,优点是忠心为主,缺点是说话真不好听。 帝疆拢亮一盏琉璃灯,本来不欲理会封臣,垂眼观灯,越想越气,横眉道:“你有病吧,你哪只眼睛看出她眼里没我了?!” 封臣说:“她眼里是有您,那也是因为您是天定之主,段九游是九朝神官,身负护佑苍生之责,重的是大义,观的是全局,您的命在她眼里不只是您自己的命。” “连你这种二傻子都看出来了?” 琉璃灯里的烛捻长了,烛火跳动不休,帝疆取来剪刀,挑着烛捻剪去一截。 “那不是更好?我与苍生同体共存,她护苍生,便要护我,就算心里没我,也要强装进去。” 烛火停止了跳动,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封臣却又不经意“拱火”。 “如此说来还真多亏了这机缘,没有这个前提,就不会有段九游的死心塌地,说来也是好事。” 封臣至今不知十帝机缘是假,帝疆也没打算告诉他。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好,少到一个不剩,才是最好。 封臣道:“无论如何,您还是考虑一下属下的提议吧,元蚩性情阴翳,心思诡变,万一发现您元神尚未恢复,定会对您不利,若是被他打个措手不及,更要伤上加伤了。” “我本来就没做他会乖乖将魂魄交给我的准备,我与元蚩,势必要有一战。” 封臣听得心惊:“那您今日为何要自损元神震慑元蚩?难道不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 “我若不震慑,他又怎会去取那三万将士魂魄?” 帝疆看向十境宫方向,眸色幽沉,仿佛一眼望进了那池游动着青蓝火焰的洗魂池里。 “元蚩修的是无生道,无论多么上等的神元魂魄都不能溶于体内,三万将士魂魄于他而言便如你方才要交给我的灵源一样,都是短期进补之物,并无实际益处。所以魂魄坠入洗魂池,他从没动过。这次我迫他旧疾复发,追要三万魂魄,他不愿受制于我,自然要反抗。” 封臣思路渐明:“您故意让他以为您元神大愈,就是逼他动用洗魂池里的魂魄增长功力,与您一战,而他一旦动了,便是正中您的下怀,以便您在对战之时从他体内取出魂魄。” “难得见你聪明一次。”帝疆夸奖封臣。 “可他为何宁愿与您拼力一战,也不选择将魂魄奉上,借您之力离开十境呢?难道是没在十境住够?” “因为名声。”帝疆感慨,“我名声不好,素有狠戾之名,喜欢过河拆桥,他不信我会带他出十境。洗魂池是上古神物,元蚩催动洗魂池内魂魄,自己元神也会受损,若是仅仅用来与我做交易,白伤了元神,还不见得走得出十境,你觉得他会笨到与我交换吗?” 第87章 “可您不是跟段九游说,元蚩不会轻举妄动吗?” “你又偷听我们说话?”帝疆一道眼风扔过来,满眼都是嫌弃。 封臣面不改色:“我没故意偷听,刚好在门外侯着,就顺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下。” 这还不叫故意? 帝疆忍着没跟封臣计较,只道:“我不这么说,她怎会让我独自应战?我与元蚩之战,必须亲自动手方能引回三万魂魄,容不得一点闪失,她性情冲动,强行加入战局反而会坏事。” 封臣再度幻出手中火焰。 “既然此战势在必行,您还是快将这些灵源吃进去吧,元蚩一旦吸入魂魄,功法必会大增,您难道要用这身残破的六成元神去拼?十境百姓本就非我族类,为何要在意他们的死活?引魂入体本就极伤自身,万一——” 连封臣这种直来直去的人,都不愿说出不好的揣测。 火焰中的百姓都已被封臣控制在幻境之中,帝疆只肖勾勾手指,就能将灵源收入体内,同时也会结束掉这些生命。 帝疆原本的计划也是如此,准确的说,最初的计划就是吃掉这些灵源为自己增长攻力。 封臣说:“尊主,您身系一族命脉,此战更是关乎三万将士性命,您不该犹豫。若您不忍动手,属下来做这个恶人!” …… 与此同时。 十境宫内万魂齐发,冲涌至元蚩体内,魂火徜徉在身体里,蓄满了极致的力量。 元蚩翻掌,看向手心里蓬勃涌动的青蓝之力直叹可惜,若这力量能够长久留存,自己将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这便是帝疆全盛时期拥有的力量吧? 三界最强法修,难怪人人骂他,又都惧他,当一个人强大到这种程度之时,实在与魔无异了。 元蚩对现在的自己非常满意,转身面向身后六名护法。 “让你们集结的人马可到齐了?” 护法之一的潭将抱拳回禀:“十境禁军都已聚齐,不知妖尊预备何时出发?” 元蚩说:“现在。” 他不想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只要挣下这一局,他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第88章 三万魂魄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于睡梦之中惊醒,四季睡在她怀里,另一边的帝疆却已不知所踪,窗外是一片静怡夜色。 她不确定帝疆回没回房,只知自己今日格外困倦,四季抱着布老虎进来说要跟她一起睡,她迷迷糊糊将孩子搂进怀里,中途似觉帝疆回来过,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子时三刻。”她根据天色推断时辰,若无意外,帝疆此刻应在山中猎兽,可他现在的身体明明应该多休养。 段九游放心不下,决定去山里看看,身体却一阵阵地发沉,结合之前自己的无故发困,忽然意识到些什么。 “云清,容许!”她出声唤人,弟子们自回到荒宅后便住在距她不远的饮荷园内,没道理她这么大声唤人没有回应,就连房中的四季,她看向床上的孩子,竟然也“睡得极沉”! 段九游勉强撑起身体,步履艰难地推开房门,月色明亮,夜幕安然,这夜色笼统一看并无异样,可那飘在天上的云是不会动的,院子里无风,也没有虫鸣。 “……是结界。”段九游低喃。 有人为她布置了一个宁静平和的夜晚,若不是离去的匆忙,以他的法力,一定会布置的更加面面俱到。 他走得太急,只来得及留下一阙云月,他不希望她醒来,不希望她出去,那外面—— “帝疆!” …… 结界内岁月静好,结界之外已经天云变色。 地上是两军对战,荒族兵士虽失魂魄,力量与反应却与“生前”无异,甚至比之“生前”更加勇猛。他们没有痛觉,犹如行尸,感觉不到任何伤痛。 帝疆以溶血之印将三万将士生命与自己捆绑在一处,只要他活着,他的兵士就不会死! 十境妖兵久攻不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元蚩身上,而元蚩与帝疆之战,元蚩是在上风的。 “原来你元神并未复原,帝疆,我是该说你狂傲,还是说你不自量力?!” 两人于空中交战数百回合,元蚩吞了三万魂魄,力量几乎与帝疆全盛时期相差无几,二人几次阵法相撞,帝疆都是勉强抵挡。 阵法被破,帝疆同受反噬,他擦去嘴角浓血,沉声发笑:“跟你打,何需在意复没复原?不过是深山老林一只浊妖,瘴气所生,连副像样的本体都没有,只能以人身作战,若是没有这副躯体,就只是一团乌漆嘛黑的云。” 元蚩难得在帝疆身上占得上风,不怒反笑。 “我竟不知你是用嘴打仗的?你还不是元神大损,连具真身都幻不出来?” “真身用得太多,难免无趣,今日便用这副脆弱的人身送你走,如何?” 帝疆眼含嘲讽,根本没将元蚩放在眼里,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族姿态实在让元蚩愤恨,眼里凶光一现,发狠冲向帝疆:“你找死!” 元蚩不知道,帝疆等的就是近战这一刻! 只见他反手幻出少吾剑,不退反进,挥剑刺向元蚩颈部。元蚩下意识后仰,不料帝疆只是虚晃一式,瞬息化剑为掌打入元蚩心口命门! 元蚩想退,反被帝疆用复生阵困在其中,元蚩见他眉心现出荒族赤焰神印便知不好! 两人心口都有重伤,而这伤,正是帝疆故意生受,以血为祭,用来引三万魂魄归体的血印! 元蚩拼力挣扎,直至这时才知自己上了帝疆的当! 帝疆默念法咒,两人身体同时现出青蓝光焰,三万魂魄感知到接引,逐渐游入帝疆体内,而这个过程,帝疆同样要承受巨大痛苦,无异于万箭穿心。 元蚩眼见自身光焰渐褪,急得大叫:“你何苦受这锥心之苦?他们没魂没魄一样可以为你出生入死,无非做一辈子傀儡。你元神不稳,还以神髓接引,你不要命了?!” “我现在同意把魂魄给你,只要你留我一条性命,留我一命!” “留你?如何留?”帝疆睁开眼睛,凝着元蚩,“你吞了三万魂魄,便是将本体与他们束在了一处,留你性命便要留下一半魂魄给你。你觉得你配吗?” “你以为你能讨到好处?”元蚩越发激动,“你以神髓为引,就算是元神完整也要废去大半条命,何况你现在神力只有六成不到,自己都是半残之躯,何必冒这个险?你舍下一半魂魄给我,咱们各留一条退路!” 万魂入心,帝疆破开一声笑。 “你这种人懂什么?荒族兵士,从来不是谁的刀,亦不是谁的傀儡,他们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儿,虽是我大荒勇士,却更是他人的丈夫,忠孝的儿子。他们敬我为尊,我亦有守护之责,只要我活一日,便不会放任他们无知无觉地活着!” 帝疆周身蓝焰大盛,几乎将自己烧燃,他在魂火之中承受痛处,不肯遗漏任何一个。 当初是他带他们上的战场,便由他亲自接他们回家! “我真后悔当初没在你跌入十境时便杀了你!”元蚩眼见自己魂魄将散,气得咬牙切齿。 “当初?你未必不想杀,只是你身中奇毒,身体虚弱至极,不敢与我一战。” “你怎么知道我中毒了?这毒是你下的?!”元蚩神色大变,厉声质问。 “换点安身立命,修生养息的时间罢了,你那十境王宫的守备实在不怎么样。” “帝!疆!!” 元蚩惊怒至极,恨不得与帝疆同归于尽,可惜消散的只有自己。 三万魂魄尽入帝疆体内,元蚩最终化为一捧散碎尘沙,坠入无尽黑暗。 帝疆再次合目。 元蚩之死只是一个节点,最关键的是还归魂魄这一步,他似是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却无力睁眼,似是听见那人带了哭腔,恨极又痛极。 “九游么?” 他失笑出声,感叹于自己竟在这时还能准确分辨出她的声音。 她好像在骂人,好像在说:你这个混蛋! 混蛋么?她要是不醒这么早,他都瞒过去了。 …… 段九游突破结界的第一时间就看见帝疆在“作死”,三万魂魄入体,神髓为引,心血为印,复生法阵升起,纵使强大如帝疆也在这时失去了意识。法阵里魂魄涌动,焦躁,茫然,不知所措。 荒族兵士的魂魄是有意识的,他们尊主陷入昏迷,他们想让他放弃,可他把自己的命跟他们锁在了一起! “帝疆……” 段九游一颗心都攥到了一起,法阵一经开启便不可停止,她只能等! “帝疆,帝疆!”段九游怕他就此失去神志,急声道,“既然逞了英雄就逞到底!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 整整过了一刻。 段九游看到帝疆的手动了,他将魂魄聚在手中凝成一束火焰,翻转手掌,攥握成拳! 第88章 聚在帝疆手上的神光在他催动之下瞬息化作万道光束归入三万兵士体内,光束燃尽,帝疆再无支撑,摇摇欲坠。段九游同时冲入半空,用娇小的身躯稳稳接住了帝疆。 她带着他落地,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荒医脚步杂乱地冲到近前。 帝疆再度陷入昏迷,段九游从荒医沉重的神色里得到一个讯息:他现在的状态不好,很不好。 “是你!若非有你,荒主一定会吞下那些灵源,若非他以六成元神接引三万魂魄,怎会重伤至此?!” 封臣激动怒吼,被身旁三将领死死按住。 他们常在外面行动,只有封臣跟在尊主身边最久,他们知道他的心情,理解他的心情,可这是尊主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跟段九游有关,却不仅仅只是因为她。 招招城、赤焰岭、甚至更早期的十境时期,尊主就已放下过“非我族类”的成见,他救过很多荒族以外的百姓,已然生出了一颗仁者之心,即便没有段九游,他也不会忍心去动那些灵源。 段九游现在想不到许多,注意力全部都在帝疆身上,她询问荒医。 “我能做什么?你们救不了,一定有别的人可以救,是黄尘宫的严阔,还是浮屠海的云升王?只要能救,我都去求。” 荒医说都不是——“尊主动用复生阵前服用过衍魂丹,按说就算伤损也不至昏迷不醒,可此刻他脉象紊乱,意识全无,像是,中毒之相啊。” 第89章 一颗药丸子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中毒?”段九游目色一沉,即刻想到一样东西,“是回殇草之毒,之前在焰山帝疆便中过此毒,后来不治而愈,连严阔都觉得奇怪。后来他再未毒发,我们便都以为他体内的余毒散了。” “殇草之毒是不会不治而愈的,余毒未散又动法阵,想来这毒便是因尊上催动复生阵而起。” “如何医治?”段九游追问荒医。 荒医神色凝重:“尊主中毒已深,已与血液相融,若想毫发无损地将毒素取出,恐怕只有万山岭那位清闲公子风南玉有这本事了。不过他性情古怪,想要他出手救人,必须以他看重的一样东西交换,也许是一双眼睛,也许是……老祖!” 荒医还未说完,段九游已经将帝疆架在肩膀上,带着六名鳌宗弟子出了十境。 …… 万山岭位于天境极北之地,是比十境还要寒冷的存在,段九游之前四处游历,途径过此处,不过那时并未细看,此刻站在岭内,只觉一片茫白。 此地没有鸟兽,也无房舍,整座山岭都被冰雪覆盖。 她凝目细端,将帝疆暂时交给弟子们看护,随后摘下挽发的红藤杖,在掌心化回法器模样,而后平地而起,以杖为刃,划开了布在万山岭上的结界! 岭内冰雪消退,现出一道天梯,顶端云山雾绕,若隐若现一间医馆,馆内有人闻声而出,看不清面容,只听一道声音道—— “这冰魄结界法力强盛,不知难倒了多少仙君上神,不想竟被你这一身蛮力给破了!” 声音的主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似同人间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段九游收起法杖,先行一礼。 “是我冒犯,只因救人心切,唯恐耽误时辰,得罪之处还望清闲公子海涵。” 段老祖鲜少对谁这般客气,这次报着求人之心,无论神情动作都极恭敬。 清闲公子却不以为意:“我这里不讲什么十万火急,你打破我的结界,便是坏了我的规矩,这人我不治,你回去吧!” 段九游来时就知此人难缠,再行一礼,好声央求:“人命关天,还望公子不要儿戏,只要公子肯出手医治,我定为公子补好结界,保证与之前一般无二。” 清闲公语气幽幽:“他可不是一般人,救活了他,不知有多少人要死。鳌宗老祖,你是天境神官,却带着荒族之主前来求医,你到底想干什么?” 段九游不欲与他纠缠。 “我知道公子的规矩,只要公子肯救,不论什么代价,尽可从我身上拿。”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呐?”清闲公子语气带笑,“算了,想来逃不过一个情字,你既说要依我的规矩办,那便先跪上云梯,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放肆!”鳌宗弟子愤怒发声,已经忍了许久,“我们老祖是天界首神,你有多大寿数,敢受我们老祖一跪?!” “受不受得住在我,跪不跪在你们老祖,我这人生来胆子就大,她敢跪我,我便敢受。” 清闲公子风南玉其实并不通晓岐黄之术,之所以敢开医馆救人,是因他真身是颗能解百毒的药丸。 这颗药丸细说起来还与段九游有些渊源。 它本是段九游的舅舅——尊神宗皇闲来无事炼出的一颗灵丹。宗皇神归三十三重天时留下一缕神光,恰被这颗丹丸吸入体内,就此有了人形。 之后他以自身为药,在万山岭内设下医馆,因救治之法是割肉放血,所以规矩甚多,既要有合适的条件交换,又要对方依着自己的心情行事。 现在他就想看面前这位出身高贵的九朝神官跪上云梯,让他看个乐子。 段九游看向清闲公子,脸上倒是没有恼意。 “若我跪上天梯,你可肯救他?” “我会考虑,若你实在不愿,也可就此离去。结界也不必修了,反正这东西隔三个月便会自愈。” “好。”段九游淡淡一笑,竟真移步到云梯之前,“但是他不能跪,我跪上万山岭后,你需答应让我门下弟子直接带他进你医馆,不得再为难。” 云梯虽高,对仙者而言只是腾云一瞬之事,她可以弯下这个膝盖,但是帝疆不可以。 “好!” 段九游痛快,清闲公子也痛快,他真是许久没见过这般痛快的人了。 为仙为神者都有一身傲骨,有的虽来求医,看似姿态极低,实际根本看不起他这颗成精的药丸,段九游肯跪他,确实让清闲公子有些意外。 “老祖!”弟子们惊呼出声。 云清、容许性情火爆,更是直接骂到风南玉脸上。 “一颗药丸子也敢受我们老祖的跪,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鳌宗做事向来直通直取,待我把你撕碎了,一样能救人!” 容许冲动,说话间已经拔出腰间佩剑,段九游淡一抬眸。 “站着别动。” “老祖!!” “我说,站着别动。” 前来万山岭求医之人,有几个不想直接撕碎了风南玉?可他真身虽是药丸,却要他心甘情愿施救才能有效,否则就是剁碎了扔到药炉里重炼,也是一把没用的药渣子。 …… 云梯一共一百九十九层,段九游没有痛感,也没觉得有多屈辱,她只是想救帝疆,除此之外心里没有任何干扰。 可她的行为看在鳌宗弟子眼中却如刀割,九朝神官,天境首神,这世上除了老祖自己的恩师,历代帝君都不曾受她一跪! 如果帝疆此刻清醒,决计不会让老祖受此屈辱,若他知道这药是老祖这般为他求来的,依照他的性格,“药丸子”一定会被当场“捏碎”,整座万山岭,包括面前这座云梯,都将化成一片废墟! 可惜此刻他“睡”着,无知无觉,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弟子们一面愤怒一面心疼老祖,云梯走完了,他们看见她站起身,背对他们勾了勾手指,弟子们立即会意,带着帝疆腾云而起,飞上了万山之顶。 顶上光秃秃一片,只有一间玉石所制的医馆孤零零地矗立,风南玉负手而立,长了一张还算过得去的书生面孔,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怒火中烧! 他向段九游提出了第二个救治帝疆的条件。 “我要你身上的无痛之骨。” “我看你是疯了!” 这次连性情最是沉稳的折馨都对风南玉起了杀心! 无痛之骨是长在老祖真身上的一根仙骨,有此仙骨便感知不到疼痛。鳌宗以武力见长,战场对阵从来都是近身肉搏,风南玉要老祖的无痛之骨,无异于要走了她的铠甲! 更为致命的是,剔掉这根仙骨之后鳌宗对疼痛感知极大,是常人十倍百倍之痛,弟子们怎肯让老祖承受这样的痛苦?! “这倒有些新鲜,我活了这么久,确实还没尝过痛的滋味。” 段九游淡笑如常,却并未如之前那般痛快应承清闲公子,她双手揣袖,乜向风南玉,声气渐冷:“不过,知我鳌宗有无痛之骨者不多,这是到底是谁的主意?” “我以真身舍药,每次都是痛不欲生,想要无痛之骨免去自身痛苦不正常吗?” 段九游知道从风南玉嘴里问不出真话,张眼四顾。 方才便觉奇怪,风南玉是仙灵,居住之所有仙气不足为奇,可这山顶天云缭绕,不仅有仙气,还有神踪! “宗皇来过。” 段九游目光如炬,一步步逼向清闲公子。 第89章 “他在哪?是他让你收走我的无痛之骨?他疯了不成?上次编出一个十帝机缘,骗我辅佐了十任帝君,如今又让你在此为难我。” 段九游越想越不对:“难道殇草之毒也与他有关?” 第90章 以骨换命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上次中毒就好得不明不白。 严阔、荒医,都称殇草之毒不能不治而愈,这毒一旦进入骨髓便是药石难医。宗皇是寓祖之神,有逆天改命之能,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替帝疆解了毒。 解毒,却未全解,故意留下这点余毒待他发作,究竟是为什么? 段九游信手一勾便将清闲公子抓到手里:“我这人耐性一般,不喜欢猜来猜去,要么你告诉我真相,要么我把你碾成药渣。” 清闲公子面无惧色,“早就听闻鳌宗老祖脾气不好,刚才还以为改了性子。碾我?我若碎了,帝疆也活不成,你不想救他了?” 段九游脸上浮起一个笑:“他是活不成,但你也不想死吧?你以真身为药,就是为了积攒功德升至神位。让我看看,你这副身体骨瘦嶙峋,想是已经救了不少人,你吃了那么多苦,不想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吧?之前给你些面子,还真当你能治得住我了?” 段九游翻转手掌,自掌心之中幻出一只药炉,她说:“你这身子可不结实,确定受得了这烧灼之苦?” 清闲公子眼中隐有慌乱之色,面上却是一笑。 “我不信你舍得下帝疆,我的命不值钱,大不了回炉重造,几千年后还是一颗好药丸子!” “药丸子?”段九游笑他天真,“你看清楚了,这是上古神器焚魂鼎,经它炉火炼制之物,就算是龙牙、断天这类神器宝剑都会化为一滩铁水,你不是回炉重造,你是直接成灰!” 药炉落地,瞬间变作两人之高,炉内神火沸腾,温度之高,几乎让整座万山岭都如置身一片烈焰之中。 段九游拎着清闲公子走近焚魂鼎,两人眼中同时投映出炽烈火光,段九游以手控制炉顶,升起炉盖。 清闲公子终是比段九游先乱了阵脚,挣扎道:“你当真不要帝疆的命了?” “这话你该问你自己,想不想要自己的命!” 段九游作势欲扔,清闲公子失声大叫:“别别别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攥在风南玉前襟上的手松了,风南玉软倒在地,不知段九游也在此刻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比风南玉更担心他不怕死,好在他是个惜命的东西,若他是条硬骨头,她就算问不出原由,也不可能看着帝疆死。 风南玉说:“他这不是毒,是劫。宗皇之前确实替他解过毒,是因他命不该绝,不能在那时死。可这毒以宗皇之力竟然不能完全解除,他算出此毒是帝疆命中一劫,旁人无力斩断,只有你才能解。 我方才问你要无痛之骨并非有意刁难,而是宗皇离去前就是这般吩咐的。想救帝疆必须以骨换命,至于为何非要无痛之骨,他没告诉我,我也不知是何原由。 你也知道他们神尊一类一向高深莫测,说话做事都讲求一个“悟”字,他说这殇草之毒,与其说是帝疆的劫,不如说是你的劫,还说你日后定有所悟。 ……我只知道这些,多一句都没隐瞒!” 风南玉见段九游半天没有言语,不解道:“要我说,你实在舍不得这骨头,不救便是,反正他命不及你长,早晚要死,此刻救了,日后仙寿用尽,还不是要消散于世间?你活了七千万多年,从来不知疼是什么滋味,天昇与荒族开战在即,你势必要参与其中,若是提前拔了这根神骨,就要生受一身伤痛,随便划你一刀都是旁人百倍之痛,实在是不划算的买卖。” “买卖?” 段九游笑了一下,看向“沉睡”的帝疆。 她最初确实是报着交易之心而来,她助他登上帝位,他帮她结束神生。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管得越来越宽,变得跟他形影不离,他从她眼里到了心里,她拒绝抗拒,犹豫纠结。 便如风南玉所说:他早晚要死,她却神寿永存,一旦决定与他相爱,便注定要承受爱人离去之苦,她会被留下,会带着他与她的记忆清醒又思念地活着。 可是那又如何?现在他躺在这里,如若这一刻就是他生命的尽头,最令她后悔的,反而是两人深爱一场,最终竟连一日都没真正在一起过。 “好在现在还有机会。”段九游喃喃出声,既庆幸又无奈,取骨肯定疼死了,他若知道定然要说她傻,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做了傻子。 思及至此,段九游平静吩咐在场众人:“今日之事,你们都要三缄其口,谁要是告诉了他,我定不轻饶。” “老祖!!” 弟子们大惊,即刻明白了老祖的决定。 他们想要阻止,却被一道强劲法光弹开,段九游双手结印,立在结界之中。 万山岭内山风骤起,结界上空急速降下一束神光,光利如刃,笔直刺入段九游体内! 痛感自剔骨之时便已产生,她全程神志清醒,清醒地感受到背部皮肉被刺穿,清醒地感受着它从自己身体里一寸寸抽离。 她疼得跪倒在地,死死攥住拳头,背上血流如注,皮开肉绽! 原来疼痛是这样的滋味,原来,这么疼啊。 她咬紧牙关,奋力一震!云中鳌法相骤现,啸出一声狂吼! 神骨落地,段九游面无血色地躺在血泊之中。 她感受到弟子们冲了过来。 听见风南玉不解地问—— “若他不是天定之主,你还肯用这根神骨换他的命吗?” 她觉得这个问题真好笑,他若不提,她都忘了这个前提。 她救他,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 …… 天境,勤政殿内。 白宴行从昨日开始便在观察幼狼,它身上的气息变弱了,时有时无,说明将元神留在幼狼身上的那个人,性命垂危,已经到了元神烬灭的边缘。 他是从什么何时发现幼狼不是之前幼狼的呢? 说起来也是一个巧合,前段时间有负责修复古书的老仙送来一本《探元时择录》,书中就有将元神分离,留存气息在他人身上,瞒天过海的记载。 此术传于大荒神族一脉,专克龙族的探息之术,只有术法极高者方能灵活运用。 大荒神族,术法高深,除了帝疆,还能有谁? 白宴行曾亲眼看见他被湛卢之锋撕裂,那时便想过,或许这人还有重生之能。 帝疆太强了,死得太利落,反而叫人放心不下。可让他更加想不到的是,亲手杀死帝疆的段九游,会与帝疆联系在一起。 这天境江山是她送给他的,她对这天下没有野心,唯一的喜好就是自戕。她活够了,每天都想死,一个想死之人,跟帝疆搅合在一起,是要帮他反他吗? 为什么?图什么? 若她认为帝疆是良主,为何当初不择帝疆上位而选他? 白宴行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他就顺着段九游连续两次闭关前接触过的人和事向前推进,一路推到了富裕山小黄爷处。 那里已经有人去过了,灵宝金器散落一地,有人要杀小黄爷,说明小黄爷就是段九游改变主意,选择帮助帝疆的症结所在。 山里没有小黄爷的尸首,他逃了,他派了大量人手去寻找。今日正有好消息传来,人找到了,胸口被捅了一刀,瘸了一条腿,嘴还是歪的。 他说不出话,虚弱地躺在勤政殿一侧的小榻上,给他纸笔他也不写,问什么也不说。 仙医说,小黄爷伤势并没那么严重,嘴歪是旧伤,大约是泄露天机遭了报应,被雷神劈歪的。 白宴行抱着幼狼移步榻前,坐在他身侧道。 “泄露天机会受到惩处,胡说八道也会。黄爷是不是为了收钱编了什么故事,骗了什么人?我这里灵宝金器应有尽有,只要你说实话,这些都可以给你。” 小黄爷喜欢金银玉器,白宴行投其所好,即刻命人抬了十箱灵宝上来。 小黄爷移动视线看过去,他面貌生得无辜可爱,自修成人身便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半大孩子形象,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灵宝,神色纠结。 很久以后才拉过白宴行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都给我么? 白宴行说:“自然,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小黄爷又向白宴行四周看了看,白宴行明白他的意思,告诉他说:“刘势跑了。” 准确地说,是帝疆的舅舅薛词义在注意到幼狼气息变了以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勤政殿。 第91章 就你这样还想有仙侣呢? 老祖她一心求死 白宴行说:“我没抓到薛词义,但是找到了他安插在勤政殿的荒族人手,这些人此刻全部被关押在守卫森严的天极地牢里,现在这里很安全,亦可保证你的安全。” 第90章 小黄爷叹了口气,心说白宴行啊,还是太仁慈,这要换成帝疆处置,还关什么大牢?严刑之下能问出什么便问什么,问不出来直接当场就处置了。 小黄爷之前不知荒族手段,想着无非拿钱办事,哪承想帝疆连上古神器都敢杀? 上次他派去富裕山的朱衍,手里拿的是断神斩,一斩断魂,一斩灭神! ——我收了荒族一百万灵宝和三箱金子…… 小黄爷拿起纸笔,将之前与薛词义合谋诱骗段九游之事一笔一划,全部写了出来。 白宴行无声地看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段九游以为天定之主是真,未免降下天罚累及苍生,决定重定天境之主并不是什么过错,可是他呢?一手被她推向帝位的他呢?她竟是半点都不在意吗? 她将帝疆带在身边,两次以闭关为由为他争取修生养息的时间,她为他谋划,为他操心,上次幼狼被抱错,她一定急坏了吧? 还有地息山那场大雨,下到半夜就晴了,是因为帝疆回去了吧? 白宴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幼狼,目色又是一沉。 它身上的那缕气息似是回来了,说明帝疆的元神正在恢复,这种恢复不仅仅是复原,而是完整的,回归。 她做了什么,竟在短短半日重塑了帝疆元神? 若她知道天定之主机缘是假,会不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荒族和龙族只能选择一个,她会继续辅佐帝疆吗? 白宴行自知无法左右段九游的想法,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让九游知道真相! …… 帝疆醒来以后,第一时间去看了段九游。 他的元神复原了,完完整整,一片不落地复原了。 他听说她带着他去过万山岭,他知道万山岭主风南玉的规矩,他能完整复原,一定是她跟他交换了什么。 可是她的人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肯露。 她身上没有伤,衣服在回来之后便换过一次,他在她身上找不出任何痕迹,只能守着她醒来,等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这一等便是一天一夜,段九游睡得很沉,帝疆坐在床边看着,想到自己之前两次病重昏迷她都这样守着自己,难受滋味又添一层。 他忽然明白段九游为何会几次三番地拒绝自己了。 她神生漫长,很怕身边人离开自己,若是身份对调,换作是他长生不死,她仙人有寿,由他站在一个必将面对爱人离去的位置,他会不会选择不去开始? “我其实想了很多对策,北海有蛟龙,龙珠可抵万年寿数,南山有仙翁,亦有续命丹丸可用。你怕我陪不了你很久,我又怎会舍得让你孤存于世?不过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 他把玩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说:“神族因有神骨而不能入轮回,待我夺回天境,江山稳固之后便将这根神骨剔去,到时即便是死,也有轮回可入,到时你陪我修仙,我又能陪你千万年,陪不动时,再入轮回,再修仙体。只怕到时你不怕我死,反会觉得我烦了。” 他轻笑出声,眼里是化不开的深情。 他不知她已为他舍去一骨。 她亦不知,他为能入轮回,连神都不愿做了。 …… “……疼。” 段九游幽幽转醒,说出来的第一个字就是:疼。 帝疆神色骤变,眼里的深情瞬间冷凝下来。 疼?她为何会叫疼? 风南玉到底从她身上要走了什么? 九游恰在此刻睁眼,一见帝疆脸上这风雨欲来的神情,立即转变话锋道:“藤杖,我的红藤杖是不是落在万山岭了?” 帝疆眼里疑惑未褪,观察着段九游的神色,摘下她头上发簪道:“没落下,一直在头上戴着,你之前动过这个法器?” 九游把发簪抓在手里,说是啊,“那清闲公子实在欠收拾,竟然让我跪上云梯才肯救人,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哪里会如他的愿,直接一杖斩断了云梯。” 这确实是段九游的作风,可帝疆并未相信她的话。 “你昏迷时一直在喊疼,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他只听见她说了一个“疼”字,但是这个“疼”字很清晰,绝不像她口中所说的红藤杖。 段九游知道帝疆精明,撑着身体坐起来,奇怪道:“我怎会喊疼?我上次脚底扎进一颗石头,还是你提醒我才知道的。鳌宗生来不知疼,你竟连这个也忘了?” 帝疆没忘,越是记得越觉疑惑。 “我元神大愈,你用什么跟风南玉做的交易?” “说起这事我就生气!”九游皱眉愤慨:“那清闲公子是个油盐不进的货色,我想直接割他的肉放他的血救你,他却说这身血肉只有他心甘情愿赠予才有效用,我无计可施,便问他如何才肯施救,他便问我要了三千万年修为。” “他要了你三千万年修为?”帝疆眯起眼睛,不论这个答案是不是真,他都不会让风南玉好过。 帝疆起身欲走,段九游费了些力气才抓住他:“现在人都不在万山岭了,你还找他做什么?!再者说,这也算是等价交换,他为使你元神复原,也割了几斤肉下来,我鳌宗以武力见长,少几千万修为根本……” “可你为何会昏睡这么久?还这般虚弱?”帝疆皱眉,动了动被段九游拉住的那条胳膊,她手上没力,过去她这样抓他,他都如套了只铁索一般。 九游怕他看出端倪,忽然喝道:“我给了那么多修为出去,还不能虚弱了?反倒是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何只顾盘问我给了风南玉什么,不关心我身体如何了?” 帝疆被段九游吼得一怔,本来心里仍有疑惑,可她对他横眉立眼,像是真气狠了。 踟蹰片刻,决定先哄:“没有不关心。” “关心我为何一直问我这些有的没的?自我醒来,你可问过我哪里难受,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想不想喝甜饮子?!就你这样还想有仙侣呢?你就不是那适合给人当伴儿的人!” 九游性子不好,过去对他诸多忍让,并非真是什么逆来顺受的脾气。帝疆被她凶过几次,这次是最凶的。 他张了张嘴,竟是有些不敢惹她。 “那我叫我荒医进来给你看看?” “叫什么荒医?都说了只是给了些修为,你若心疼我,就该让人给我拿些吃喝进来,我现在饿得说话都大喘气,你听不出来吗?!” 帝疆听出来了,但是怎么说呢……她先时确实虚弱无力,骂他的时候却是中气十足,这话当面又不好说,只得向外面走去。 吃喝当然也为她备下了,只是刚才没顾上叫人搬上来,他扬声唤人,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动作快些。” 这屋里的小姑奶奶今日脾气大得吓人,送慢了怕她又要动气。 荒宅的人自从有了魂魄便机灵了许多,饭菜送的很快,还搭配了段九游常喝的果饮。 帝疆见九游没有下床的意思,亲自搬了张炕桌过去,亲手摆好饭菜。 段九游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开吃,看样子是真饿了。 两天一夜,帝疆算了算时间,自九游去万山岭至现在,已经过了两天一夜。十境灵气不足,她又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会发脾气也是正常。 反倒是他今日做得不好,一面为她布菜一面道。 “我没不关心你,只是担心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你吃慢一些,不要吃太饱,晚些时候再想吃,我再叫人做。” 她吃着东西嘴里含糊不清:“我能有什么问题?死又死不了,伤了也不知疼,我见你面色红润没了病相,是不是身子骨大好了?好了就好,以后好好待我,拿我当心尖尖宠,便算你报恩了。” “你说什么?” 问这话的时候,帝疆已经笑出来了。 聪明如他,怎会听不出这话里的与众不同?她素常最会避开这类话题,这次主动提及,定是做了某种决定。 九游也是边吃边笑。 “装什么傻?不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帝疆心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非要她自己说出来。 九游放下手里筷子,喝了两大口甜饮才道:“我不死了,我们结个仙侣吧,就算你陪不了我漫长一生,也别辜负了现在的真心。” 第92章 五迷三道地点了头 老祖她一心求死 结仙侣有一个很简单的仪式。 男女仙人同去结缘台,各摘一根同心藤,再将此藤打成一束同心结,写下姓名,挂在结缘台的结缘树上即可。相当于人界男女交换信物确认伴侣关系。 段九游想跟帝疆结仙侣,帝疆的想法却是一步到位,直接让九游嫁给他。 “仙侣你已经结过多次,没什么意思,婚还没成过呢,不想试试?” 帝疆态度温和,说出建议时,刚为段九游拿了块杏仁烙。 第91章 段九游觉得这人八成是疯了,一脸疑惑地反问。 “谁会为了好奇成婚?咱们日子长得很,先做仙侣再考虑婚事。” 帝疆在她身边歪着,揣了一肚子心眼,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循循善诱:“若是单纯结成仙侣,不是跟赵奉尘那些人一样了?你从前不知情字为何,拿他们解闷取乐,如今动了真情,自然要与之前不同。再说我们自相识便住在一处,几乎形影不离,本就与成婚无异了。” 九游仍是觉得太快,她在人间历练时常听人道,婚姻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嫁不好要烦死!” 她从嘴里没头没尾嘀咕出一句,隐约记得自己在人间做小丫鬟时,管事的嬷嬷没少跟她诉说婚姻的艰难。 “一开始都是好的,你侬我侬,感情甚笃,时间长了那甘愿为你赴汤蹈火的男人就会变作另一番模样。又懒又坏,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若是遇到三心二意的,还会出去寻花问柳,兜里若是再有些钱,更不得了了!抬两三房妾室回来,天天给正房气受!” 她复述嬷嬷说给她的内容,听得帝疆一乐。 “油瓶子倒了不扶?我现在也不扶,也没让你扶过。真有倒的那天,多得是伺候的人伸手,用得着你我动手么?再说三心二意,荒族没有侧妃一说,一生只娶一个妻子,你死了,我守,你活着,我陪,还有什么不安心?” 段九游说:“话虽如此,仍是太快了。我这厢刚决定跟你在一起,不到半个时辰你就闹着要成亲,成了以后是不是就打算要孩子了?你这性子太急,总要叫我缓缓,理出一条思绪来。” 帝疆心说:理什么理?你一会儿一个主意,理到最后不跟我好了,我找谁说理去?你没爹没娘,我连个找老泰山告状的地方都没有。 口中却道:“孩子不急,不是还有四季么?我们先把她养好,过个几十上百年再给她生弟弟妹妹。” 九游有些惊讶。 “你竟然想得这么长远?” 帝疆面露不满,偏头看看她。 “日子都是向前看的,你不跟我思考将来,反倒纠结当下,难不成真当我是解闷儿的?” 段九游听得好笑:“谁敢拿你解闷儿?你去天境三十六座神山打听打听,谁不畏惧大荒之主的威名?我哪有那个胆子。” “没胆子你招我?” 段九游看向颠倒黑白的帝疆:“咱俩谁先招惹的谁?” 明明是他先勾搭的自己,说她没有情丝,要帮她修补,还拿了颗小药丸骗她吃,实际就是为了引她动情! 想到此处段九游不免气恼,戳着帝疆的脑门道:“你之前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什么药?”帝疆忍不住笑。 “别装傻!就是之前给我补情丝的药,好小一颗,吃了身上会发热,怪得很!你也不怕把我吃坏了?” “热?”帝疆笑意更深了,没见过这么糊涂的女人。 他说:“跟药没关系,你不吃药一样热,不信我们试试?” 他笑着凑近,段九游缩着脖子躲开,帝疆一吻亲到了脸颊上,她斥他不正经,面上尽是不自知的娇羞。 他最爱她这番模样,倾身上前,细碎的亲吻是爱人之间最亲昵的情话,兜兜转转,最后才吻上那口红唇。 原本只想浅尝辄止,逗一逗这个痴痴傻傻的小人,不想情欲如潮,一旦情动便荡起千层浪潮。 她一直是勤勉好学的孩子,他教她诱她,时间长了竟也带出了好徒弟。 她开始回应,以唇描摹,以舌探索,甚至顺着他的下颏一路吻上他的喉结。帝疆难耐地发出一声低沉的轻叹,抓着她的胳膊绕上自己的脖子,翻身将她压到身下。 轻薄衣料之下,两人的身体都是滚烫!他恨不得将她揉碎,满眼都是不得解脱的情欲。 “热么?”他在她耳边轻喘。 她脸红如火,哪里好意思回应?烛火未熄,那些羞怯的,饱含春意的神情都被映照得真切。 他被她的羞意取悦,埋在她的肩头轻笑出声,热气扑在脖子上,痒得人心里发颤。 最后怎么答应他成亲的,段九游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夜他缠着她说了许多情话,她被他哄得五迷三道,不自觉便点了头。 …… 两人的婚事是在段九游答应成亲的第二天开始操办的,荒宅里的人忙疯了,随处可见忙碌背影。 段九游和鳌宗弟子坐在房顶上纵观全程,觉得他们很像下雨前赶着搬家的小蚂蚁,杂乱又有序地移动着。 其实这些只需一个幻术就能变化而成,奈何帝疆不愿意,他希望成亲这一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红绸,灯笼,喜烛,甚至红枣,桂圆,花生……都要逐一挑选。 破风十境与人间习俗相似,迎亲、拜堂、宴宾,这些规矩都是找十境王城里的典仪仙官问来的。 元蚩死后,帝疆便收了十境王城。十境子民、包括境内仙官自然归入荒族管辖。两族仪式礼仪各不相同,帝疆意思入乡随俗,先在这里办一场,待一统天境之后再按荒族之礼重办一场。 “实际就是怕您跑了,先把婚给结了,不然哪有这么急的?两天时间赶一场婚宴,这也就是没有长辈在身边,要不然一准要斥他心急!” 鳌宗弟子在十境多时,对那位尊主大人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别的不敢说,就说他对老祖的心思——真诚有之,耐性不足。 这个“不足”不是贬义,老祖开窍一次不容易,好不容易哄着她松了口,能不抓紧把事儿办了么? 段九游自然明白帝疆的心思,她只是不懂她门下这些弟子,歪着脑袋反问。 “你们为什么这么闲?底下那些人都快急冒烟了,你们却在这里晒太阳。” “他们嫌我们笨手笨脚!”弟子们七嘴八舌地告状。 “嫌我们绸花打得不漂亮,花生挑得不饱满,喜字剪得不细致!” 说着愤愤不平:“不是他们做傻子的时候了!现在竟嫌我们笨拙!” “就是!” 鳌宗弟子之前为了养活荒宅一众兵士,没少去外面做工赚钱,兵士魂魄归体之后不仅不记得这些,还常因为他们办事不如自己细致对他们进行说教。弟子们不服,索性什么也不干了,全让他们干去。 这也侧面反应了老祖与荒主的分工,一个大包大揽,一个什么事儿都不干。 “要不,您试试婚服去?”有弟子给老祖出主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还有一条披帛没绣完呢。”段九游体贴“绣工师傅”,本来就被帝疆吓破了胆子,她再一去,没准要把它们急死。 段九游的婚服是由织锦妖缝制的,这是十境独有的一种小妖怪,本事不大,只会织布绣花,个头不大,长得有点像猫鼬,胆子很小,日常生活在深山里。 与它们交易很简单,说清颜色花样,定好拿货时间,它们便会端着成品在山里等着。 它们不要通宝,只要一种名为糖山梨的小零食,一小筐糖山梨换两匹布,是十境城最划算的买卖。 它们生意兴隆,渐渐有了桀骜的脾气,去年开始就不接成衣生意了,荒宅的人连续去了两趟,它们都摇着脑袋说做不了。后来帝疆亲自去了一趟,具体怎么说的不知道,反正现在十几只织锦妖同时赶制一件婚服,飞针走线地生怕误了工期。 “大魔鬼,大魔鬼。” “三车糖山梨,够吃一年了。” “那也有点欺负人!” “你有本事当面去骂。” “不敢不敢。” “快绣快绣!” 段九游想到自己透过门缝去看小妖们赶婚服时,听到它们愤愤不平的小抱怨,不觉笑出声来。 第93章 我爹娘,活着呢。 老祖她一心求死 “这块绸布不行,都勾丝了,赶紧换一块!” “中间这扇屏风谁摆的?歪了没看出来么?” “明日的点心,中间必须印上囍字。” …… 日头逐渐偏西,段九游从房顶下来,独自穿行在荒宅之中。 忙碌的荒众仍在仔细查看着每一处布置,她四处张望,不时被人停下脚步唤一声:尊后。 这称呼在认小四季那时就改了,那时听来像在“过家家”,现在听着——段九游灿然一笑,对着向她行礼的荒众点点头。 ——现在,算是名副其实了。 红绸鲜艳,满眼都是喜庆,这是她跟帝疆的喜宴,是她活到七千多万岁第一次成亲。 一时感慨:要嫁人了呀段九游。 一时又有点小担忧:他那样的狗脾气,日后肯定还会吵架。 一时又觉好笑:吵架怕什么?之前她处处让着他,是因他身子骨不好,加上杀过他一次,心里多少有点愧疚,现在他元神大愈,一切翻篇,还有什么好顾忌? 她术法不及帝疆,力气却更胜一筹,鳌宗生来便是无坚不摧,伤而不痛。 第92章 想到这里忽然心情一黯,现在会痛了。 拔掉那根无痛之骨,便有了高于常人十倍百倍的痛感。 大齐鳌宗之所以无往不利,一是不惧死,二便是这不知疼的能力。如今这项引以为傲的本事,因为一个“情”字被收走了。 后悔吗?段九游自问。 自然不会,再有一次,她依然会舍骨救他。 在意吗?会有一点,便如一个傲视群雄的武林高手忽然有了弱点,难免生出几分怅然。 “现在若是再有哪个帝君让我去出生入死,定是叫不动了。从前不知疼,事事都冲在前面,现在谁爱当这英雄谁去吧,反正不用我冲锋陷阵了。” 段九游摇头晃脑地感慨,又自心里跳出一点小得意。 因为天境未来的帝君是帝疆,更因为帝疆不会让她去出生入死。她找了一个很强大的男人,她知道,即使不知道她失去了无痛之骨,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 这样的安全感不是人人能给,段老祖脚步轻快,一路穿过吹花小阁和一条折转回廊,往洗竹园去了。 园子不大,单独立着一间书房,帝疆平时处理政务就在此处。 今日有所不同,房里立着十来个人,有典仪、有唱礼官、还有数名不知负责什么的管事。 帝疆用过午饭便招了这些人进书房,眉峰不自觉地蹙着,不知是对哪个环节不满意。 段九游在窗户边露了个头,帝疆看见她便笑了,示意那些人先出去。 段九游进来就调侃:“这是谁家的新郎官啊,还没成亲就愁成这样,莫不是不想成亲了?” 他这喜宴办得仓促,很多事情来不及准备,偏他要求又高,总有不称心的地方。 九游说:“之前不是说好先简单办一场,怎么还是弄得这么繁琐?” “简单只是跟荒族仪式相比,这是你我第一场喜宴,怎能马虎?” 帝疆拉过段九游坐在自己腿上,抓着她的手问:“今日都上哪玩去了?一天没怎么见你。” 九游听得好笑:“不是你把我赶出来的吗?这会儿又说我跑出去玩。” 他大清早的要成亲,招来荒族礼官、主事、奉簿商议事宜,商量到最后发现很多仪式在十境完成不了,才又改成十境的习俗。 她在他身边呵气连天地听着,不时给出两句建议。 ——不用那么麻烦。 ——要不然这一步省了吧。 他嫌她太不重视,叫她的人把她带出去玩,中午跟她一起吃了顿饭,转脸又出去了,现在又说的好像她自己贪玩似的。 “你怎么不说你事事都嫌麻烦呢?”帝疆笑道。 “我那时候人还没醒呢,听你们林林总总地排列一堆,自然觉得麻烦。” 帝疆哼出一声笑:“段老祖心大,连自己的婚事都不放在心上,真不知道什么事值得你上心。” 段九游眨眨眼,觉得这话有“挑刺”的嫌疑,她现在机灵得很,听得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我不是不上心,是知道你会特别上心,所以安心等你安排。怕麻烦确实有一点,可我方才在宅子里溜达,看到逐步成形的喜宴现场,又觉得还好有你的‘不怕麻烦’。” 帝疆听到一半就听笑了,掐着段九游的脸道:“跟谁学的这些甜言蜜语,都会讨好我了?” 九游直言不讳:“一本书上。我睡前不是经常看一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吗?学了一点哄骗男人的手段,好像还挺实用。不过不全是哄骗,看到你为我们的婚宴用心,我是真觉得开心。” 这么说来,好像自己万事不想确实不是那么回事,于是看着帝疆道。 “我记得人间婚俗要拜高堂,你我都没有高堂,要不要摆四个灵位在桌上,咱们对着灵位叩拜,也算全了这一步仪式。” 帝疆表情怪异,良久方道:“我爹娘活着呢……” 活人用什么牌位? 段九游因为这个答案沉默了很久。 “那怎么很少听你提起呢?” “因为……” 帝疆沉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没什么好提的。 他爹是严父,母亲算是慈母,只是性情恬淡,更专注自身生活,经常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父母感情极深,生了孩子仿佛就为继承“家业”,待他接任尊主之后便闲游去了。 段九游见帝疆表情严肃,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你不是还有一个舅舅吗?我们可以请他做高堂。” 要是没有刚才这一出,段九游还真想不起帝疆这个舅舅,现在提起来,倒真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帝疆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很快被他压入眼底,笑道:“他就算了,我这个舅舅不爱热闹,到时留一块喜糖给他就是。你试过婚服没有?织锦妖那边应该已经成了,你过去试试?若是尺寸不合适,还能让它们尽早改好。” 婚服花样是帝疆设计的,尺寸是帝疆给的,段九游本想说错不了,但因想着明早就要出嫁,自己也想提前试几个发饰花样搭配,便听了帝疆的建议往织锦妖那边去了。 帝疆一直目送九游离去,直至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去脸上笑意。 薛词义不是不爱热闹,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在半个时辰前,帝疆接到薛词义传来的消息——小黄爷没死,已被白宴行找到。 这条看似简单的消息,蕴含了太多内容。 小黄爷没死,自然会对白宴行道出天定之主实情。白宴行一定会去地息山,借鳌宗弟子之力打开天海石门,下一步便是集结人马,率兵杀入十境。 两族交战是早晚之事,帝疆不介意与白宴行一战,但是他十分介意他搅乱他的婚礼。 喜宴已经基本筹备完毕,他不可能取消这场婚礼,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在白宴行到达十境之前解决他。 薛词义的人已经提前潜入天昇军营,最迟今晚,他会在白宴行动手之前,先一步灭了龙族! 窗外封臣等人都在静等吩咐,帝疆看了他们一眼,说让典仪仙官进来,婚礼流程还得再改改。 “她裙子那么长,非要跨那个什么灵火盆吗?烧着了怎么办?” 荒主大人操碎了心,两件事情赶在一起,最在意的还是他跟段九游的婚礼。 第94章 婚礼前夜 老祖她一心求死 大婚前夜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 按说纳征之后就不能见了,但因神界没有三书六礼一说,加上两边没有长辈操持此事,便只专注迎亲和喜宴这一步。 帝疆当日夜里宿进十境王城,九游则在荒宅这边等他明日前来迎亲。 两人会在王城内成亲,再绕城一周住回荒宅。 负责婚宴仪式的典仪仙官说:“按说礼成之后您二位应该住在王城,婚房也该设在那里,但是尊主怕您不习惯,说是荒宅住惯了,所以照旧还是回来这边。” 说到此处甚至忍不住夸赞:“尊主事事为您着想,不光是住处,还有婚嫁的细节,各中布置,事无巨细,样样都要过一遍。老臣活了几万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细心的君主,您真是找了一位好夫婿。” 段九游窝在罗汉榻上吃茶饮,脸上笑意盈盈,不见羞怯,满眼都是坦荡的喜欢。 “我也觉得他好。” 典仪又与九游说起明日一些细节,看得出来已经尽量简化。 段九游暗暗记下流程,难得有与人攀谈的闲情,聊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让人把典仪送出去。 鳌宗弟子都看得出来老祖心情极好,她自己却不自知,只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愉悦感。 这感觉似置身于通亮烛火之中,小酌了两杯,状态微醺,行动时脚步轻快,甚至有点想起舞。 这般想着,段九游当真抱着做好的婚服在身上比量,开心地转了一圈。 时间无声流逝。 要当新娘子的这一夜对段九游来说十分漫长,睡着睡着就会忽然清醒。 室内留着一盏八角菱花灯,是她上一次醒来时点燃的,她有点睡不着,东想西想,像是要把明天的所有都在脑子里过一遍。 一时是帝疆迎亲的样子,一时是自己出阁,一时又是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幸福大笑的样子。 与此同时。 在无人注意的浓夜里,帝疆悄无声息带人出了十境。 天海石门早已困不住元神大愈的大荒之主,三万荒族兵士倾巢而出,随荒主一起落进龙息山境内。 这里是天昇龙族主营,白宴行手下六路人马皆聚于此,为的便是明日十境之战。 可惜有人先一步潜入军营,放了一把大火,薛词义手下五千兵士混杂其中,冲天火光烧燃了本该寂静的长夜。 帝疆作壁上观,眼里映出几分兴味。 白宴行若有所觉,望向浓夜深处。 那里若隐若现一队人马,为首之人玄袍轻荡,眼神里的冷傲与他之前关注过的一匹“幼狼”一模一样。 第93章 月亮从乌云里探出头来,照亮了一张冷淡邪气的少年面孔。 白宴行与帝疆交战多年,每次相见都是法相,此次是他第一次见到帝疆“人相”。 四目相对,白宴行淡淡一笑:“倒是难得见你以人相示人。” 帝疆感慨:“要成亲了,不打算请你观礼,所以在你死前让你看看我的长相。” “成亲?”白宴行一怔,没想到他与九游竟已走到这一步,神情微有落寞,更多是为九游不平。 “你以天定之主一说诱骗九游助你造反,竟还诱她嫁你?你可曾想过,若她知道真相之后是何反应?你就不怕她恨你?” ——我又何曾想要骗她?若非薛词义擅作主张,下了这步乱棋,我也不至被动至此! 帝疆在心里骂人,但这里面的内情没必要让白宴行知道。 “小黄爷在勤政殿吧?”他对白宴行道,“杀了他,再灭天昇一族,你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告诉九游我骗过她?” 帝疆之所以被天境诸神忌惮,不仅是因他强大,更是因为他行事决绝,不会放任任何一样危机暗伏在自己身侧,杀必杀净,斩草必定除根! 白宴行说:“那大齐鳌宗呢?我来六部军营之前已经让人知会了鳌宗弟子,你要将他们一并除去吗?” “薛词义在你离开之后便用法阵控住了地息山,待我处置完这里便要赶去山中,用忘念咒洗去他们记忆。”说到这里帝疆歪了歪头,对白宴行道:“你该死了。” 他时间不多,还要回去迎亲。 ——那蜚蜚呢? 白宴行在心里笑。 蜚蜚可以穿越世间一切屏障传递消息,算算时间,此刻应该已经到了。 …… 蜚蜚进入十境时,段九游刚在铜镜前坐定。 她睡不着,距离迎亲还有两个时辰,闲来无事便为自己上妆,蜚蜚忽然闯进来,吓了九游一跳,描眉的螺子黛都掉到了地上。 蜚蜚说:“老祖,不得了了!” 蜚蜚每次出现都有类似的开场,以至于段九游多少有些不喜欢她。 她重新捡起螺子黛,一面对镜描眉,一面对蜚蜚道:“明日清早我便出嫁了,不想听到不好的消息,若是与龙族有关,暂时压下,万事等我大婚之后再说。” 白宴行是心思缜密之人,早晚在幼狼身上看出破绽,蜚蜚这时出现一定是天境那边有了什么动静。 两族交战不可避免,帝疆已经大愈,不论龙族有何动作,都威胁不到荒族。 她跟帝疆一样,无论龙族今日有何动作,都不希望有人打扰这场婚礼。 天海石门可以阻挡这些纷扰,一切都等婚礼结束再说。 但蜚蜚却摇头。 “不是龙族,是您!您不能嫁给帝疆,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您!天定之主机缘是假,小黄爷是被荒族收买的,帝疆率兵围住了六部军营,地息山也被薛词义控制,我们的人被困在法阵之中,只有我逃出来了!” 段九游缓慢放下描眉的手,铜镜里映出一张怔忪的脸:“你说什么?” …… 龙息山六部军营。 龙族已经连续承受了荒族五次强攻,白宴行衣袍染血,以身为盾,牢牢将天昇兵士护在身后。 荒族将士久攻不下,而此刻的帝疆,根本还未出手。 他站在龙息山顶,俯瞰整个战局。 他并非喜欢猫捉老鼠的游戏,也不是在享受敌弱我强的优越感,他只是在思考,怎么处置这些人。 全部杀光是最简单的方式,但是九游那边不好交代,她一直希望他能对天昇网开一面,若是一个不剩,只怕她会怪他下手太狠。 他在九游眼里是“改邪归正”的人,虽然帝疆认为这个说法很可笑,但在潜移默化之间,他就真的没有改变吗? 他看向战局中的白宴行。 几日前,他也曾为拿回荒族兵士魂魄,以不足六成的残破元神站在元蚩面前,他明白白宴行这一刻的坚守。 又一刻,眼前闪过万枯山枉死的无辜荒众,和天昇禁军挥起的利刃,若他留下他们性命,这些枉死的魂魄以何慰藉? 翻手攥出一把蓝焰,帝疆看着掌心弑神之火。 掷下去,不论是白宴行还是六部天昇兵士,都将葬身于此。 第95章 我们走 老祖她一心求死 “你要做什么?” 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帝疆背影微微一僵,连眨眼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他皱眉,眉心紧紧地锁着,她不该在这时出现,为何会在这时出现?! 身侧有人单膝跪地向他请罪,是原本应该守在地息山的薛词义。 “尊主,我忽略了蜚蜚,让她逃进了破风十境,段九游来了地息山,碎了一根红藤杖,破了我的法阵,我拦不住她,她还去了……” 帝疆没再听下去,深深运气,觉得薛词义真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摆手让他退下,收去手中蓝焰,稍作停顿,才转身面向身后的段九游。 她来的匆忙,仅着一身单薄寝衣,散着一头长发,身后是一众鳌宗弟子。 帝疆叹息一声,脱下身上氅衣想给九游穿上,他进一步她退一步,他停下脚步,艰难扯出一个笑容。 “碎了一根红藤杖,何至于此呢?” 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门下弟子,地息山的法阵只为控制他们离开,她碎掉一把法器也要破了那道法阵,是担心他大开杀戒,特意赶来支援龙族吧? 一年前二主夺天,她便率大齐鳌宗挡在荒族面前,一年以后,同样的场景竟然再次上演。 不同的是,一年前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与她一战,现在的他,很头疼。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段九游直视帝疆,一字一句地问,“我来之前,你打算做什么?” 帝疆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运筹帷幄如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告诉段九游。 难道说——我在杀一群挡在我面前的废物,他们一年前就该死了,一年后的今日,他们多捡了一年寿命,还有什么不知足? 可他不想激化矛盾,尤其在这种时刻。 他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告诉九游:“龙族若是肯降,我可以放过龙族百姓,不灭天昇全族。” “但是龙族将士和白宴行必须死,对吗?”段九游反问。 帝疆望向六部军营处。 “龙族兵士若是肯降,白宴行肯降,我散了他们修为,囚在龙息山内也无不可。” “荒主不可!天昇杀我荒众在先,怎可再留他们性命?!”薛词义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你妄想!我龙族将士宁死不屈,今日只有战死决不苟活!龙泉岭三千枯骨,全部葬身你手,我们今日就算不能为他们报仇,也绝不受你羞辱!” 他肯网开一面,龙族却不接受他施舍。 这个答案本来就在帝疆意料之中,他对九游无奈一笑,似乎在说:你看,不是我要杀他们。 “两族之间横亘一把白骨,这样的深仇大怨,谁会收手?龙族百姓我可以不动,但是我与天昇的恩怨,必须要在今日了结。” “小黄爷的事你知不知道?” 段九游再问帝疆。 “这个晚点再跟你解释。” 帝疆略见窘迫,不自然地看向别处,他最不想与她讨论的便是这个问题。 “你知道。”段九游紧紧盯着帝疆,“你知道天定之主一说是假,担心真相败露,便杀小黄爷。你知道白宴行知道此事,所以围堵龙族于龙息山内,你说要杀兵士,恕百姓,可你却让人杀上龙盐州!” 那是龙族百姓聚居之地,一年前,帝疆屠龙三千,留下一座尸横遍野的龙泉岭。 白宴行称帝之后,便在龙泉岭内做了一个千坟冢,将剩余百姓转移到了灵气更为富足的龙盐州生活。 她和他的事可以另当别论,甚至他与龙族之事都可以另当别论,可百姓呢?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不该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你在胡说什么?”帝疆面露不解,他承认他为遮掩真相,派人去杀小黄爷,可龙盐州一事从何而来? “胡说?”段九游苍凉一笑,不知该夸帝疆演得太好,还是自嘲自己从未看清过他。 “你自己下的命令竟忘了吗?我问你,荒族四悍将现在何处?封臣现在何处?你口口声声说留龙族百姓性命,却叫封臣杀入龙盐州。若非我及时带人赶到,此刻那里,便是曾经的龙泉岭!” 她亲眼看到四悍将围堵龙盐州,亲眼看到封臣腰间的荒主令,她对那块令牌如对帝疆一样熟悉。 她不会错认封臣,更不会错认那块帝令! “我真是老糊涂了,荒族嗜杀,本性使然,我竟相信野兽会不茹血!几日之前,你宁可以六成残魂对战元蚩也不动十境百姓灵源,今日,却要命人屠尽龙族。帝疆,你的善是演给我看的吗?!” 第94章 因为他的善,她跪上万山岭,剔除神骨,只为换他一命。 因为他的善,她失了心,动了情,自以为是地认为她眼中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 不论旁人如何说他狠厉,她都认为他们只是不了解他。 却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若一切都是欺骗,那她这一年多来所做的一切,岂非是一个笑话? 她闭上眼,哼笑出声,忍住满眼灼热刺痛。她尽心辅佐之人不是天定之主,她深爱至深之人,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 九朝神官,她做了九朝神官!竟因一个骗局,傻到与一个心狠手辣的混蛋一起造反! 这颗心扔出去了,拿不回来,之所以又恨又痛,是因她直至此刻都对他动不起杀念! “九游,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一年前的龙泉岭,还是今日的龙盐州,我都不曾杀过龙族一个百姓。” 帝疆知道这里面一定存在误会,他想解释,想找回封臣当面对峙。 可九游眼中已无信任,龙族偏在这时吵嚷起来。 “你是什么样的人?整座天境谁人不知?你当初屠上龙泉岭也是这般否认的!” “帝疆!你狠厉嗜杀,根本不配为神!” “我龙族今日势必与你不死不休!” 说话间已有龙族兵士冲杀上来。 帝疆眼中腾起杀意,可是心中也存疑惑。 两族走到今日,最大的症结就是动了彼此族中百姓。兵士可以战死沙场,百姓何其无辜?他深知自己并未做过。 白宴行,他会为了挑起两族之战故意杀害族中百姓吗?若不是他,那这中间到底是谁在暗中操控? “凭你们也配与我们尊主交手?!” 薛词义性情冲动,不待帝疆吩咐便已出手,荒族部众应他号令而动,两方人马再度交手! 薛词义虚手招出战天戟,直奔白宴行而去! 白宴行双手结印,祭出皓元法阵,他或许不敌帝疆,实力却绝对不弱,一个能与荒族分庭抗礼的一族之君,怎会是寻常仙者神尊能够轻易对抗? 薛词义对上白宴行那一刻才知不敌,可惜为时已晚,两束法光相抵,薛词义瞬间被逼退数米,关键时刻有人闪身至他身后推进一掌,战天戟借帝疆之力光芒大盛! 也在这时,有人纵身一跃挡在白宴行身前,以肉身为盾,接下了致命一击! “九游……”帝疆心绪复杂地看向那道单薄的小影。 天色已经渐亮,青蓝光色之下,映出一张苍白决绝的脸。 两两对望,段九游缓缓道出四个字。 “鳌宗,织阵!” 大齐鳌宗再次在二主夺天之时,挡在了荒族面前。 可是这一次又与上一次不同,神剑湛卢已在上次大战中与帝疆元神同时碎裂,世间再无第二把神剑可以杀死帝疆。若是坚定要打,鳌宗,未必保得住天昇。 薛词义乘胜追击,再下一道杀阵,段九游双掌交错在前,还要硬接! 帝疆眸色一紧,他看到了九游掌心的裂痕! 她向来不知疼痛,即使皮开肉绽于她而言也是无感,今日却不知为何,她似乎在抖。 是疼吗? 她在疼? 帝疆来不及仔细思索,曲手控住薛词义的杀阵,在它将要落下之时忍着反噬之力强行收了回来。 段九游负手而立,此时再看,又似是他多虑了,她神色平淡地与他对视,眼中满是戒备。 今日一战,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奉陪到底。 帝疆对薛词义道。 “我们走。” “荒主!”薛词义没想到帝疆这般妇人之仁,“段九游是不死之身,纵使您对这女人有情,待我们灭了天昇,再哄回来便是,何必——” “我说走!你听不见吗!” 帝疆阻住了薛词义的喋喋不休。 他不想打了,从九游出现在龙息山那一刻,他就没了动手的心情。他深深看向九游,想说:要不要,跟我回去? 九游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在帝疆预备开口之际,狠狠剐了他一眼! 第96章 两个不听话的“孩子” 老祖她一心求死 荒族如云而散,龙息山内只余天昇一族残兵,他们暗暗松了一口气。 饶是方才叫得再狠,又有几个真不怕死? 龙族老臣怒瞪段九游,大荒之主忽然大愈,他们就算不知具体缘故,也能在适才对话之中猜到此事与段九游有关。 几名素日便与段九游针锋相对的长老义正言辞声讨。 “段九游!你身为天昇神官,竟与魔头同流合污!就算你今日救了龙族,也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血从段九游裂开的掌心处一滴滴落下。 所有人都看过她自戕,看过她万箭穿心,那些在他们身上承受不住的伤痛,段九游从来不痛不痒。 他们见惯了她的强大,也正因为如此,才从不在意她的付出。 身为天昇神官,守护天昇是她的责任,身为神族,更是事事要以苍生为重。 段九游强忍巨痛看向龙族众臣。 这话若是质问旁人或许能看到些许悔意,但段老祖是何种人?生来便是神胎,没经历过苦修,没参悟过所谓的正法大道,她的善仅仅来源于自身,来源于她舅舅苦口婆心,费尽心计的苦心引导,这样的人不成妖成魔都要烧高香,还敢指望她低头认错? “给你们什么交代?没有我你们早断气了!同流合污如何?助他复原又如何?轮得到你们教训我?我告诉你们——” 段老祖自有一套理论。 纵是这次信错了人也是她自己的事,跟龙族有什么相干? 江山是她打的,人是她保下来的,龙族这次得以全身而退,在她这里就算扯平了! 别以为占到点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教训她! 十帝机缘是假,天定之主也是假,她在这些编造的谎言里当牛做马的干了一年又一年神官,早不想干了! 她想把官印拿出来还给白宴行,发现自己没带乾坤袋,想跟龙族老臣再吵几句,忽然眼前一黑,吐出一口浓血。 “九游!” “老祖!!” 白宴行与鳌宗弟子同时上前,接住了险些栽倒在地的段九游。 帝疆蓄神力于战天戟上,是真想要龙族的命,戟上所附法光,不亚于一道裂天法阵。段九游以肉身承接,伤的怎会只是一双手? 严阔大步上前为九游诊治,如实回禀:“神官五脏俱裂,腔内全是淤血,气血运转不畅,加上怒急攻心,这才呕血。至于外伤,双手手骨尽裂,伤口共有九处,最深的一道在掌心。” 诊出这样的“大病”,严阔脸上也不见慌乱,说完便打算退向一边。 白宴行和段九游同时向他伸手,一把薅住老头大袖:“用药啊!” “让你出来是让你给我们老祖报病因的?你治啊!”鳌宗弟子更急,恨不得把老头就地正法! 老头比他们还莫名其妙,段九游一不知疼二能自愈,给她用药不浪费么? 可他来不及细思,鳌宗弟子已经开始翻他的药箱,他一边说别瞎动一边自己找药。 “你们找的能吃吗?她这个伤要用大还丹,养心丸,馥郁膏... ...” 他一样样翻找,一处处诊治,治到最后终于看出端倪。 段九游失了无痛之骨,伤口可以自愈,但是她疼。 …… 简单医治之后,白宴行带着段九游回了地息山,跟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心不甘情不愿的严阔。 “天杀的帝疆!骗我感情,还伤我五脏六腑!我段九游与他之仇不共戴天!” “这是止疼药吗?为何一点用处没有?有没有吃了能晕过去的药?我不想受这个活罪!” “死了算了,谁能助我一死?!” 段老祖疼也疼得让人心疼不起来……至少严阔心疼不起来。 他在地息山医治了四个时辰,段九游疼晕过去八九次,每次醒来都咬牙切齿地骂人。 严阔没救治过这么聒噪的病患,几次想走都被白宴行拦了下来。 “再治治吧,她最要面子,若非疼狠了,绝不会这般喊叫。” 白宴行心里不忍,九游这身重伤非常人能够承受,痛起来更是十倍百倍之巨,严阔是天境医术最高的仙者,他只能寄希望在他身上。 严阔唉声叹息,不是他不治,实在是他的药对段九游用处不大。 他对白宴行道:“段老祖天生就有自愈之力,即使少了一根无痛之骨,也不会影响愈合速度。您没瞧见吗?短短几个时辰,外伤已经开始愈合,骨头也在慢慢长好,五脏之伤虽说最重,最迟半个月,也能彻底痊愈。老臣的药再灵,放到段老祖身上也是涓埃之微,远不及她自身愈合之速。” 话毕再度拱手请辞:“老臣年事已高,实在受不了魔音穿耳,您就当体恤老臣,放老臣回去吧!” 第95章 段九游醒得突兀,睁开眼睛就叫疼,一疼就要骂人,她喊得无预无兆,严阔每次都被她吓得一抖。 白宴行也知严阔不易,携严阔至廊下道。 “可我见她疼得冷汗之冒,痛苦不已,就再没什么能止疼的灵药了?亦或是什么难寻的药材,只要有用,我都可去寻来。” 严阔摆手:“没有这样的药,就算是有,用在神官身上也起不到作用。” “难道只能这样熬着?”白宴行拧眉。 “只能熬着。”严阔如实道,“熬到神官大愈才不会疼。说句您不爱听的话,知道疼了,也许是件好事。神官七千万岁高龄,性情仍似一个孩童,很大程度是因为没受过苦,没吃过教训。一个本事通天的孩子,只有知道疼了才能真正长成一个大人,才会在做出决定时有所顾虑。” 严阔走了,寝殿里清净下来,应该是段九游又疼晕过去了,莲塘等人在里面伺候,白宴行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出神。 严阔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便如这次造反,换做任何一个仙者神官,都不敢轻易做这个决定。 但是段九游敢,大齐鳌宗敢! 段九游太强了,强到没人治得住,强到敢在两族大战之时为天择主,强到,即使亲手推上一位帝君,也有将他拉下来再换一个的魄力。 这样的神官,这样的性情,但凡走歪一步都与魔无异。 她需要一个约束,需要懂得凡事皆有代价,可他又深觉这种代价并不能完全束缚住段九游,不听话的“孩子”不是知道疼,挨了打,就会乖乖按照旁人规划的路线走。 便如帝疆,一年前他寒症缠身,仅剩三成神力落入破风十境,荒族大败,三万兵士魂魄坠入洗魂池中,这样的代价束缚住帝疆了吗?他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得到与付出之间存在“甘愿”二字,只要他们心甘情愿,便无可阻挡。 白宴行忍不住叹气。 这两个人实在太像了,像到可以“同流合污”,像到白宴行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的相配。 可是,两个人的道终究是背道而驰的,感情一事更是容不得半点利用和欺骗。 段九游可以为帝疆拔去一根无痛之骨,忍受常人百倍之痛,唯独接受不了这份感情参染杂质。 帝疆可以为段九游暂时退兵,可以在薛词义再次挥动战天戟时甘愿承受反噬之力也要收回那道法阵,可他会放弃与龙族再争天境吗? …… 与此同时,破风十境内也不得安宁。 荒主撤兵而归,放弃了一举击破天昇的绝佳机会,龙息山驻扎全部都是龙族主力,错过这次,待三十六州各部集结,这场仗便没那么好打了! 荒族统领聚首于十境宫内,反复踱步。 “尊主怎会这般糊涂?明明今日就可拿下天境,硬是因为段九游收了兵!大荒千万年基业,难道比不上一个女人?!” “自从这个段九游来了十境,尊主就像变了一个人,与其说段九游是来跟我们造反的,不如说她是天昇派来的奸细!” “从前尊主做事多果决?何曾这般妇人之仁?别的不说,就说上次与元蚩大战,若是提前吃下百姓灵源,怎会身受重伤?你们身为近臣,不劝阻尊主反倒由着他胡来?!” 他们将气撒在四悍将身上。 四悍将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管不了,便是这些满嘴抱怨的仙官神将,真到了尊主面前,又有几个敢站出来言声? 议论之间有人缓步而出,正是朝臣口中议论不休的帝疆,他自龙息山回来以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众臣见他面有苍色,怀疑战天戟的反噬催动了尊主体内旧疾,可他神色严冷,他们纵是有心叫荒医诊治,也不敢开这个口。 第97章 还真说不上来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步入王座,一身赤色锦袍红的刺眼,穿的竟然是他与段九游成婚时要穿的喜服。 朝臣立即分作两排站好,帝疆傲然坐于王座之上,睥向座下众臣。 他面貌生得孤冷,脸上不见笑意时,喜服也有肃杀之感,仿佛下一刻就有人身首异处。 帝疆平淡开口。 “方才吵什么?” 朝臣们冷汗直冒,谁敢言声?! 他媳妇儿跑了,他窝在书房四个时辰,独自将喜服穿了出来,十境城内喜绸红缎尚在,他紧赶慢赶没办上婚礼,谁敢在这时给他添堵?! 可他问话,他们不敢不答。 刚才叫得最大声的原山统领翟秋阳硬着头皮接了一句。 “方才,微臣们是在说,今日王宫内外,甚是喜庆。” 真是越慌越乱! 这话翟秋阳说出来就后悔了,不是诚心给尊主添堵么?! 帝疆嗤笑一声:“喜庆?喜庆怎么不笑呢?一个个肃着脸,这是在给谁吊丧呢?” 朝臣闻言连忙下跪,山呼不敢。 “孤看你们敢得很!”帝疆看向宫外一阙红绸,心里像郁着一团火,又似结着一块冰,“若是不敢,封臣为何会擅离职守,出现在龙盐州内,荣御将军为何会在州内大开杀戒?你们尊的到底是谁的令,听得是谁的调遣?!” 众人再次叩首,只恨不能将头埋进十境宫的砖石地面之中。 封臣确实接了帝令,但帝疆给他的命令是与三悍将一同留守十境,可他们却去了龙盐州! 薛词义跪上前来,主动承担罪责:“尊主息怒,封臣是受臣调遣才离开十境。段九游突破结界,臣担心她会直接冲入龙息山对尊主不利,这才在情急之下急调封臣等人突袭龙盐州,原本想借此拖住段九游,为尊主与天晟一战留足时间,没想到她不到一炷香便破了四悍将的阵……” “借龙盐州拖住段九游,你可真会找地方下手!”帝疆凉笑,“龙盐州内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仙民,杀起来容易,又能制造混乱,你打得一手好算盘!我大荒若是没有你,是不是要灭族了?!” “老臣也是为了尊主着想啊!!”薛词义为自己叫屈,“老臣既是尊主的臣子,也是尊主的舅舅,老臣不能眼睁睁看上一次夺天之战的惨剧再次发生!大齐鳌宗坚如磐石,若叫他们再次站在荒族对面,纵使神剑湛卢已损,世间再无神器可伤尊主性命,依旧是场难打的硬仗!” 薛词义老泪纵横,当初他以天定之主一说诱骗段九游入十境,就是怕两族大战再遇鳌宗。 鳌宗有生无死,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们的存在就似横亘在荒族与天晟之间的一堵墙,任凭多高的术法,多强的悍力都撼动不得。 “如今看来,你的这些布局为荒族带来了什么?” 帝疆看向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舅舅。 他过去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爱管闲事呢? 若非是他布局在先,他跟九游之间便不存在欺骗,若非他叫封臣去了龙盐州,九游也不会大怒,甚至连上次所谓的龙泉岭屠龙事件,也因薛词义这次动了龙盐州“遥相呼应”地坐实了! 很多事情在人们眼中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接二连三! 薛词义垂首:“如今看来,确实不妙,可老臣也是一片赤胆忠心啊!” 帝疆懒得听薛词义废话,挥手让众臣散了,薛词义走在最后,边走边哭! 他认为自己委屈透了,处处为外甥考虑,外甥没有一样领情。 他在众臣退去之后忍不住折返:“就为一个女人!你连江山都不要了?龙族仙民非我族类,纵是死了又何妨?” 帝疆难掩愤怒:“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女人!你至今仍觉得该动龙盐州吗?你是神族,不是什么歪门邪路!杀仙民,反天地,纵使赢尽天下,又将至我荒族于何地?至我于何地?是强权执政的暴君,还是涂炭生灵的妖邪?神族交战罪不至仙民,这是古来就有的定规!如今荒族首开先河,你别白长一对耳朵,伸长了去外面听听,都是如何咒骂我们荒族的!” 薛词义刚刚冒头的气势,瞬间被帝疆压了下来。 龙盐州一事确实不够光彩,他无力反驳,沉默许久方道。 “那您,预备怎么解决鳌宗一族?只要鳌宗站在他们那边一日,咱们就一日夺不回天境。” ——还能怎么解决? 帝疆无声看向宫外,在心里感慨,当然是去赔礼道歉。 这歉还不能他一个人道,得带着封臣和薛词义一起过去,把龙盐州的前因后果,和天定之主之事一并解释清楚。 九游这次气得不轻,龙息山上她看他的眼神满满都是恩断义绝,她待他从来都是真挚,不曾有半分隐瞒,她恨他欺她,骗她…… 这般想着,心里便生了急,起身对薛词义道:“叫上封臣,我们现在就去地息山!” …… 白宴行一直守在地息山没离开,严阔走后,他便坐在寝殿外的石桌处喝茶。 九游偶有清醒,白宴行就算担心也会等莲塘出来再询问情况。他是知礼守礼之人,不像某个长驱直入的“土匪”,未经任何通传,直接在寝宫外面落了云。 第96章 两族刚刚经历那样的对战,地息山内全是龙族驻兵,帝疆大张旗鼓地进院,身后只带两名随行。 龙族兵士严阵以待,白宴行看向长驱直入的帝疆,示意他的人退下。 帝疆眉峰一蹙,很明显地不高兴了。 “你为何在此?” 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白宴行!若不是他救了小黄爷,他也不至于跟九游闹成这样。 帝疆这人多少有点不讲理,他的人编造谎言在先,自己欺瞒九游在后,但他更看不上的,仍然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白宴行。 白宴行心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好意思来的?九游五脏具裂不是你伤的?伤心至此不是拜你所赐?我好好一个神官,没被你骗时不知多么活泼开朗,除了作死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我与九游若是细水长流相处一段时间,也许她就喜欢我了。 白宴行看不上帝疆,面上却还保留着体面。 “荒主为何来此?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四个时辰前还在兵戎相见。” “我跟你兵戎相见,与我来地息山有何相干?”帝疆环顾整座内殿,龙族在此至少驻扎了十万人马,鳌宗弟子反而没见到几个。 “你在这里做什么?”帝疆对白宴行道,“想说服九游再救天昇?上次夺天你便借她之手,这次还想故技重施?两族交战拼的是自身实力和本事,你总扯上鳌宗做什么?” 白宴行打量真诚嘲讽自己的帝疆,发现他对九游为他拔去无痛之骨一事似乎毫不知情。 想来也是了,若他知道九游会疼,怎会等到现在才来?怎会有兴致站在这里跟他说这些废话。 白宴行有意提醒:“神官受伤了,我来这里只为探望,不为其他。” “探望用得着驻兵十万?”薛词义率先发声,“谁人不知鳌宗老祖伤而不痛,用得着你来探望?你这好心背后藏了多少算计,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用兵控住地息山,是防备我们荒主来抢人吧?” 抢?怕是抢不走吧? 白宴行心里好笑,轻松对答:“若说算计,天昇确实比不上荒族。天定之主一说我便想不出来,就算想得出来,也不敢轻易弑神。无字天书乃上古正神,你们说灭就灭。不过如今看来最赚的还是小黄爷,既从你们那里赚了封口费,又从我这里拿了‘松口’的银子。” “白宴行!”薛词义提起此事便恨得牙痒,“若非你从中作梗,段九游早已是我荒族帝后!” “她现在也是。”帝疆纠正薛词义的说法。 在他心里,从段九游应下成婚一事起,就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白宴行饶有兴致地看看帝疆:“婚礼未成,名字也未入册,你穿身红衣服便算礼成了?” 帝疆不怒反笑:“至少比你连身红衣都穿不上要强。你其实挺有意思,总在不在意你的人面前瞎忙,守了一年多了,守出什么结果来了?” 白宴行说:“你倒是有了结果,好似也不尽如人意,一个人穿喜服是什么滋味?整座破风十境都在为你庆贺,唯独不见与你携手相伴之人。” 帝疆轻叹:“至少天上地下,没人不知道我与九游在筹备婚事,不像天昇帝君,只能打着关心臣子的名义前来探望。” 封臣听他们你来我往,忍不住用心语问薛词义。 ——你说他们两位谁的嘴更损? 薛词义一晃脑袋:还真说不上来。 都挺“毒”的。 第98章 你敢动我的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是疼醒的。 腔子里装着一堆受损的五脏六腑,想要畅快呼吸都是一件难事。她只能小小地吸入,轻轻吐气,生怕惊动了破碎的五脏。 可这一身重伤怎会轻易放过她,简单一个呼吸都快要了她半条命去。 自从有了痛感,她常觉自己离死只差一步,可她死不了,无论疼晕多少次,都能生命力顽强地醒转过来。 这种感受不亚于凌迟,每次醒来都是一场轮回。 原来死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么痛苦,痛苦到,她现在对死都产生了敬畏。 她紧紧攥住身下柔软的被褥,严阔说她喊得像杀猪,她也不想这么丢面子,但这疼是忍不了的,不信换严阔来试试!保管叫得比她难听,自己不疼才劝别人忍着点! 她打算连严阔一块骂,刚准备出声就听到殿外一道熟悉的声音道—— “至少比你连身红衣都穿不上要强。” 两人一替一句地攻击彼此,段九游不看也能想象出画面,两个穿着得体的君主,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桀骜不逊,帝疆自然是后者,声气儿里都带着“你不如我”的腔调。 他嚣张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嚣张?就因为她答应过他的求亲? 她就算之前跟他好过现在也不好了!他拿她当什么?一个可以随意哄骗的玩物,还是在白宴行面前炫耀的战利品? 段九游恨得咬牙,扣住莲塘的手半坐起来,这个动作累得她喘气,她极力缓和,硬是撑着一口气力换了身衣服。 她不愿在帝疆面前示弱,甚至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为他剔去一根神骨。 而在段九游梳妆期间,帝疆已经“战胜”了白宴行,他跟段九游的关系,无论如何都比白宴行更近一层,白宴行比不过这种亲密,不过面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大荒之主,未必就会比他好过。 一声淡淡的“帝疆”从殿内传出来,帝疆听出是段九游的声音,立即回应了一声“九游!” 随即,被下一声暴喝震得脸面全无。 “给我滚进来!!” 这声暴喝可谓中气十足,几乎响彻整座地息山。 白宴行难得没端住风度,喝着茶溢出一声笑。 帝疆来时就做好了承接盛怒的准备,他没觉得丢面子,更没必要在九游面前要面子。 只是直至此刻帝疆都以为两人之间只是存在一点小误会,他把没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更不知道段九游在短短几日之内,接连承受了两次重创。 剔骨之痛,五脏之伤。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疼了多久。 莲塘打开殿门,帝疆进去,段九游坐在软椅上。主殿的椅子又高又大,她整个窝在里面,坐姿懒散,眼神锋利,像极了杀伐决断的女皇。 他在她座下站定,犹如前来觐见的臣子。 “女皇”说:“你赢了。” 龙息山上,荒族虽然撤兵,依然给了龙族不小重创。与两人而言,她被他蒙在鼓里,差点就成了他的妻子,他将她笼络在身边,无论将来龙族与荒族如何争权,她都会义无反顾站在他这一边。 帝疆知道九游误会了他,连忙解释:“此事我初时并不知晓,龙盐州一事也并非我下令。” 他跟她解释,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叫了封臣和薛词义进来为自己证明。 段九游全程安静听完,只问帝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天定之主一说是假的?” 帝疆暗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去,硬着头皮道:“换幼狼的那个晚上。” “换幼狼。”段九游沉吟,“也就是说,你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告诉我真相,但是你却选择了隐瞒。而我在这段时间里,挣扎选择,一面舍不下了却神生的机会,一面舍不下你。” “九游。”帝疆面露难色,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向来都是从根源消除问题,他认为只要瞒住段九游就可以了,反正龙族不能留,反正那收了灵宝的小黄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换了一个角度对九游道:“我从未想过利用你,不论之前还是现在,你认真想一想,我可曾借用鳌宗为我做过什么事?我瞒你确实不对,可……” “可你从我的角度想过没有,可曾想过我会不会恨你!” 段九游情绪激动。 她傻傻来到十境,报着扶正之心前来辅佐,她嘴上不说,可对龙族她是深觉亏欠的! 她希望将一切归入正轨,以为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对的。也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跟他造反,也因如此,她背上了判臣的骂名! 史笔如铁,会如何记录这一笔?! 是说她被人诓骗,误入歧途,活了七千多万年,竟连真假对错都不会分辨? 还是说她与荒族同流合污,再掀夺天之战,使天境再度陷入战火之中? 天晟朝臣都骂到她鼻子上来了!她纵是一一骂回去,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现在天晟军营负伤的兵士,哪个不在骂她段九游的祖宗?! 九朝功绩付之东流,开国功臣变作乱臣贼子! 还有自己一颗真心,她对他用情至深,信任至深,神骨换命,他却以爱为借口将她蒙在鼓里! 他逼她做决定,催她尽快与自己成亲,就是担心她知道真相会反悔! 而她不断为他舍弃自身,换来的又是什么? 段九游心口一阵刺痛,重伤之下的身体再也经不住这样的波动。 第97章 帝疆见她疼得缩成一团才意识到不对,几步冲到近前,慌乱道:“九游,你怎么了?为何会疼成这样?” 为何会疼?还不是因为他?! 为何会受伤?还不是因为他?! 段九游眼中蓄满恨意,剧痛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企图抱住她的帝疆。 “用不着你管!你只需记住,你我之间自此以后恩断情绝,再无瓜葛!” 帝疆被段九游推倒在地,她力气大,他没提防,坐在地上蒙了一瞬,又似瞬间意识到什么,爬起来道:“你上次从万山岭回来便是如此,你那时就有了痛觉?你跟风南玉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你是用无痛之骨换的我的命?!” “岂止以骨换命!我们老祖为了求风南玉救你,跪上万山岭,她是九朝神官,十任帝君都没受过她一跪!结果你竟这样骗她,你知道剔除一根无痛之骨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吗!” 莲塘再也忍不住,冲到帝疆面前护住老祖,她不让帝疆碰老祖,更不想看见他! “你走!老祖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论过往如何,都已成为陌路!” 说话间,云清、容许等人均已出手,原来鳌宗弟子并非不在地息山,而是悉数守在宫内,他们推着帝疆往门外走,封臣跟薛词义从中劝和,帝疆担心九游身体,他们这么多人围上来,他想多看一眼都看不到,情急之下挥出一道法光震开一众弟子。 他“推”开他们容易,不知这种行为反而激怒了段九游,一见他动手,气得咬牙切齿:“你敢动我的人?!” 帝疆被她斥的进退不得,局促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 九游怒从中来,恨声怒斥:“你比严阔医术高明?你能让无痛之骨长回到我身上?”骂完还嫌不够,“你穿这么喜庆做什么!庆贺荒族再次大败天昇?” 她早就注意到帝疆身上的赤色大袍了,她当然知道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喜服,越知道越觉得刺目! 帝疆一个字都不敢回,就站在那里任她数落,她骂着骂着就又昏过去了,他冲过去把人抱回寝殿,急召荒族大医刘既匀前来诊治。 刘既匀号脉之后给出与严阔一般无二的结论:只能自愈,无药可医。 第99章 智者攻心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深知这八个字背后九游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刘既匀跪在帝疆脚边,知道帝疆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可他确实没有办法为鳌宗老祖解除痛苦。 “还望尊主恕罪!” “罪在本尊,你何罪之有?” 帝疆摆手让刘既匀退下。 龙息山上,裂天之力,她的伤是因他而受,五脏俱损,手骨尽裂,这些痛感放大百倍,犹如割骨之刑,剜心之痛! 她为救他性命,取走无痛之力,他回馈给她的,竟然就是这些吗? 她是该恨他,该骂他!他在鳌宗众徒厌恶的目光里坐在九游床边,看着即使陷入昏迷依然呓语着“好疼”的九游,心如刀绞。 他蓄法光于掌心,想以修为助她伤愈,法光打在身上,却只浮于表面,根本无法入体。 他自命不凡的术法修为减轻不了她的痛苦,仙医束手无策,神丹灵药亦是无用,他人生罕有不知所措之时,哪怕当初元神大损,湛卢入心,都没有此刻这般无助。 他只能看着她疼,看着她——从昏迷中转醒,艰难撑开眼皮,看清面前之人是他后,恶狠狠地呲牙。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要给我上坟?我死不了!你以为我不想死?” 起初,帝疆是不还嘴的,因为段九游实在太虚弱了,用尽全力骂完一句便会昏厥。 他得以在她身边陪伴,为她擦汗,为她掖住被角。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莲塘等人对他敌意太深,他施了定身咒在她们身上,否则不等九游赶人,她们便要将他轰出去了。 鳌宗自愈之力非比寻常,疼痛是百倍,恢复也是百倍,后来九游力气恢复一些,渐渐能骂出五六句了,他见她慢慢有了精神,便开始轻声安抚。 “我坐一会儿就走。” “你坐着我就能大愈了?你当自己是灵丹妙药?莲塘!!” 她叫她的人赶他走,发现弟子们动弹不得,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只能解开定身咒。 再再后来,寝殿是无论如何不能呆了。段九游眼睛瞪得像铜铃,咬着牙跟他较劲,最凶的一次,直接动用神力,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寝殿扔了出来。 直棂窗碎了,帝疆飞出来,撞碎一座假山方才勉强站立。 “再敢进来便拆了你的四肢!” 寝殿内传来段九游的怒斥,帝疆揉着心口强行压制住上涌的一口腥甜,视线落在寝宫方向,满眼都是无奈。 他快愁死了,之前运筹帷幄,是仗着九游不忍伤他,口头上常占上风,偶尔耍些脾气也都是九游哄他。现在“角色”调转,他连她的门都进不了。 白宴行慢呷一口清茶,他没走,全程在寝宫外面看热闹,眼里生出些好奇,又有些好笑。 大荒之主对外盛气凌人,对内竟是这副求而不得的模样,二人四目相对,白宴行对帝疆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到石凳上歇歇。 帝疆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沉,即使狼狈也没有半分窘迫之态,仿佛被九游教训是家常便饭,其实帝疆之前便预料过未来,两人若有吵架斗嘴,他定是惹不起她的。 他自顾自倒了盏茶,不忘挤兑白宴行:“勤政殿买不起茶叶了?” 他在这里坐了有两日了吧?不嫌石凳太硬,茶汤太冷? “偶尔也去外面走走,休息片刻再回来看你受刑。”白宴行说完反问帝疆,“荒族全军驻扎十境,不会是打算在那里等他们的荒后回心转意,回到十境完婚吧?” “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帝疆不是滋味地看向远处。 九游现在恨他入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两刀,他这婚肯定是结不成了,身上这身喜服连自己都觉得刺眼。 他问白宴行:“你是何时知道九游失了无痛之骨的?” “比你早知道几个时辰而已。”白宴行说,“你派封臣和薛词义去抓风南玉了?我劝你别开杀戒,无痛之骨不在他身上,你就是把那老小子劈开也无济于事。” 九游第一次昏迷时,白宴行便见封臣和薛词义出了地息山,白宴行知道帝疆不会轻易放过风南玉。 “我自然知道不在他身上,区区一颗药丸子,若是无人指使,敢问鳌宗老祖要神骨?宗皇——”帝疆叹道,“这世上敢问九游要神骨者,只有宗皇。可恨我竟愚蠢至此,直至今日才知她为我取骨换命。我欠她太多,当牛做马都不够还,就是不知怎样才能哄好。” 说着看了看白宴行,似乎想从他嘴里问一个主意,很快又露出嫌弃,他能给他什么主意?他就只会“守”着。 白宴行一脸莫名:“你竟还想着和九游在一起?” “为什么不想?”帝疆比白宴行还觉得莫名其妙,“天定之主一说并非我设局,我对九游动的是真情,九游对我亦然。她之前在龙息山动怒,一是以为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二便是认为我不改残暴本性,滥杀无辜。但事实上,我只比她提早两个月知道此事,更加没有下令动你龙族百姓。 没动百姓,便说明她没看错我。天定之主一说不是事先预谋,说明她这颗真心换来的也是真心。” “可你从未想过告诉她实情。”白宴行一语道破关键。 帝疆没说话,他甚至现在还在后悔,当初为何没有亲自去灭小黄爷的口,若是亲自去了,一定不会闹到今日地步! 他眼里闪过狠戾,又生出矛盾。 他一心想封别人的口,其实九游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别人设局骗她,而是他骗了她。 宗皇当年设局让她白做了九任神官她都不曾说恨,如今对他全是恨意,可见他对她来说有多不同。 由爱生情,由情生恨。他总怕她不懂情爱,却原来,最不懂情为何物的是他自己。 天风扫过梧桐叶,留下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帝疆紧了紧大袍,本就苍白的脸上现出几分难掩的病色。 白宴行了然道:“身上寒症发作了吧?薛词义用了十成神力在战天戟上,你元神刚愈又受反噬,再好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帝疆苦笑:“我还嫌这伤太轻呢。” “想用这身伤博九游同情?” “我有什么值得同情的?说到底都是自作自受。若是能代她受苦,千倍万倍我都愿意承受,可惜我帮不了九游,宗皇神归三十三重天,无人能有这般境界去他手里取回无痛之骨。” “既然知道神骨在宗皇手上,为何还要派人去抓风南玉?”白宴行不解。 “他那副身体不白长,既能解百毒,又能愈百痛,抓到以后烧成药丸给九游吃,好过现在这么痛苦地熬着。” 第98章 “可他体质特殊,只有心甘情愿舍身入药才能有效。而且严阔和荒族大医都说过,九游的痛,无药可解。” “能不能解,总要试过才知道,实在没用,便等九游心情好一点时,让他每天跪上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哄她开心。” 风南玉不是让段九游跪过万山岭吗?他便让他每天跪一次,跪上去,跪下来,全当个乐子! “这种折腾人的法子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了。”白宴行感慨,“可那风南玉自负骄傲,若他宁死不肯呢?” 帝疆语气悠悠。 “这世上没有谁真不怕死,除了九游。” 她不怕死,可是怕疼,怕名声不好,他毁了她的九朝功绩,让她成为判臣贼子。 帝疆说:“这都是薛词义惹出来的祸,我的性子你应该知道,先不说根本不屑用人帮忙,便是需要,也会堂堂正正威胁,或以利相邀,犯不着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白宴行问。 “鳌宗的人不理我,总得找人说两句心里话。” 心里话?说给他听? 白宴行笑而不语,余光带向不远处身形挺立,看似背对他们,实则竖着耳朵听壁角的龙族兵士。 帝疆跟他聊起段九游时并未让他挥退左右,那便是想让他们听,让他们知道,段九游并非有意跟他造反。 可他又表明两人相互有情,他亦从未想过放弃这段感情。日后两族再战,龙族若派九游出战,就要时刻防备她倒戈相向,若不用她,他们胜算又有多少? 智者攻心,这看似闲聊的一段对话,哪有一句是废话?帝疆要的,就是让你龙族想用却不敢用段九游! 至于白宴行,他当真不知帝疆用意吗?也许开始并未意识到,后面听出来却未阻止,是因为他与帝疆一样,都不希望段九游再度卷入两族之争。 因为九游会疼,因为他白宴行亦有自己的骄傲,天晟江山就该天晟来守,龙泉岭的枯骨是他们与荒族的仇怨,不该借用他人之手报仇。 第100章 送客 老祖她一心求死 白宴行说:“荒族大军确实强悍,天晟也不是无用之师,我们想赢你确实难,你们想轻易胜了我们,也没那么容易。” 龙息山一战双方各有伤损,帝疆没真正出手,白宴行也并未拿出全部实力。 可是这场仗,他们真那么想打吗? 夺天之战留下的不是繁花似锦,而是一地疮痍,偌大一座天境,除了各族残兵就是断壁残桓,谁接下这份烂摊子都头疼。 三十六神州,七十二神山没有一座完整殿宇,人界战争劳民伤财,天境也是一样。 白宴行如今拿着龙族老本儿重修天境,帝疆在十境夜夜猎兽,你当他是闲的?不也是怕没钱养兵么? 可若不打—— 两人同时看向彼此,年轻气盛的君主,即使是白宴行这样的性情也难免心高气傲。一年前的夺天之战打了整整三个月,谁又甘居对方之下? 白宴行说:“这位置若是换给你坐,只会比我更头疼。” “换给我坐?”帝疆眼含轻蔑,强调一个“换”字。 “你莫不是忘了,你是如何坐上帝君之位的。天昇江山是大齐鳌宗送给你们的,若当初九游选的不是你,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辰。” “我也觉得她应该选你,可是怎么没选呢?”白宴行语气平常,“你擅战不擅治,不如做个假设,假如现在让你统领天境,你能拿出多少灵宝修建损毁殿宇?一场大战便是半壁废墟,你在十境赚的通宝,在天境可换不了钱。” 帝疆吹了吹茶碗上的浮沫。 “荒族的底子比你了解的深厚,别用你龙族少的可怜的家底揣度荒族的实力!” “最好是如此。”白宴行淡笑。 “打了就知道了。”帝疆语气轻慢,“连给你做棺材的钱都有。可惜你用不上那东西,真死了,就化成一把飞灰吹走了。” 火药味渐浓,这仗说是不想打,实际心里都憋着一把邪火。 两族交战,从荒族的角度,龙族赢得不光彩,从龙族的角度看,当初他们主动送过休战帖,是荒族步步紧逼,才闹到今时今日地步。 龙泉岭上枯骨成堆,大碍山内遍地孤魂,白宴行不认这笔账,帝疆更不可能认! 寝殿里有人摔碎了一只茶碗,打断了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清脆一声炸响,像是在怒斥这两个人:斗嘴也不挑地方! 帝疆表情一僵,心知是段九游醒了,他惯爱撑口舌之快,白宴行一说天境的事他就忍不住讥讽,无端让九游听了心烦! ——故意的? 他用眼神质问白宴行。 帝疆“惧内”,段九游一发火,他话都不敢说。 白宴行忍不住笑,心说这气焰嚣张的大荒之主,也就段九游能治了。 门开了,莲塘径直对帝疆走过来,语气不善:“老祖让我问你,是不是现在就打,若是要打,她把地息山让给你们用!” 这话纯粹就是数落,根本不需要答案。 帝疆默了默道:“九游现在怎么样了?” 莲塘没理帝疆,继续传达段九游的第二句话:“不打就回你的破风十境去,之前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别在这里扰她养伤!” 话毕面向白宴行,态度语气都有缓和,不过意思相差不大。 “老祖请您也回去休息,此次造反一事,待她痊愈,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段九游一个不留,让他们一起走。 白宴行也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地息山不是他的勤政殿,他之所以留下,只是担心段九游的伤势。原本也有拦阻帝疆之意,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帝疆不可能在地息山动手,他没那个胆子。 不过有句话要莲塘替自己带到。 “替我回你们老祖,叫她不必多想,安心养病,她是龙族神官,不论之前如何,我待她之心都与从前无异。” 帝王之术都是在细微处见人情,白宴行是极度聪明之人,两族交战,他与帝疆方向一致,都不打算让段九游卷入其中,但是段九游这个人,他天晟龙族还是要留的! 帝疆闻言侧目,白宴行与帝疆有一个短暂的视线交汇,又都各自移开视线。 莲塘俯身一礼:“弟子在此先替老祖谢过帝君。” 接下来就是等他们走。 莲塘原地不动,摆出送客姿态。帝疆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他不想走。 曲转回廊处传来脚步声,鳌宗弟子配刀而来,段九游态度明确,若还留在这里,整个大齐鳌宗都会出来“送客”! 帝疆压下眼,心知今日肯定是留不下了,心里哀叹一声,饮尽杯中凉茶,与白宴行同时起身,驾云离开。 莲塘没走,站在院中等了半个时辰,确定帝疆没有折返才放心回到寝殿。 殿内段九游背靠软枕倚着,莲蓬伺候在她身侧,正在用透湿的锦帕为她擦拭身体。 她痛感太强,每逢发作都会疼出一身冷汗。莲蓬不敢动作太大,只为她擦拭汗湿的脸颊和胳膊。 段九游看向莲塘:“走了?” 莲塘说走了。想到段九游几日没进饮食,轻声询问:“老祖可愿用些吃食?” 段九游摇头,说去库房把云鸿鼎搬出来。 云鸿鼎虽名为鼎,真正的用途却是布置结界,对月烧鼎,鼎口溢出浓雾,覆盖整座地息山,天亮雾散,结界自成。 莲塘说:“老祖这是防着帝疆明日再来?” “不单是他。”段九游道,“大荒与天昇胜负未分,若要再战,鳌宗态度非常关键。天昇的人怕我不管,大荒的人担心我管得太宽。两边自今日之后都会派出说客,无非是拉拢和安抚,我懒得见他们。” 她现在自顾不暇,只想图个清净。 莲塘颔首称是,一面交代莲蓬伺候好老祖,一面步出寝宫向库房走去。 库房偏僻,杂乱无章地堆着许多旧物,这些东西随便拿出来一样都是罕见之物。 段九游术法不济,便常搜集一些宝物神器供自己使用,只是平时使用不多,时间长了积攒出一室灰尘。 莲塘卷起袖子翻找。库房里单是神鼎就有一二十件,莲塘一只只拿出来辨认,找得太过认真,并未发现仓库门口显现出两道虚影。 他们一个倚在门边,摆弄手里一样法器,一个看着另一个摆弄,正是莲塘以为已经离开地息山的白宴行和帝疆。 这两位的术法已经到达虚空之境,不仅能来去无形,就是说话交谈也没人听得见。 白宴行看了一会儿对帝疆道:“你打算用这个收走莲塘肉身?” 帝疆手里拿的东西叫六凌玄虚盒,被收进盒中之人会陷入短暂沉睡,帝疆想让莲塘无声无息地“消失”,只能用这个方法。 帝疆嗯了一声:“我会变成莲塘的样子留下来照顾九游。你没什么事赶紧走,等下云鸿结界一开,想走都走不了。” 第99章 白宴行觉得帝疆有点疯,扔下一众族人在这里装女弟子,这话传出去好听么? 帝疆则是觉得白宴行有点闲,放着一堆政务不去处理,在这里看他怎么哄段九游。 刚才两人一起驾云出去,白宴行原本是要回勤政殿的,看见他中途折返,竟也跟着他回来了。 白宴行说:“你就不怕我趁你在结界里,带人偷袭荒族?” 帝疆视线不离六菱盒上的五行纹:“你可以试试。” 这世上还没有他破不开的结界。 反倒是这个盒子,许久没用了,找了半天才找到开启的旋钮。他将它拧开,莲塘刚好找到云鸿鼎,毫无察觉地面向他们走来。 帝疆随手一抛六菱盒,盒身展开,莲塘与六菱盒同时消失,云鸿鼎在落地之前,被瞬移过去的帝疆稳稳接住。 第101章 你会看手相? 老祖她一心求死 鼎不大,跟平时用在桌上的香炉相差无几。帝疆拿着鼎走过来,赤色吉服由浓转淡,行走之间已经变作莲塘模样。只是神情极冷,淡挑眉峰看了白宴行一眼。 “还不走?想看我烧鼎?” 白宴行眼里产生好奇,几乎有种学堂里成绩优异的学生面对大方逃学的同窗的心情,总有一些不理解。 同样是一族之君,白宴行政务繁多,每日都要上朝。帝疆却能抛下所有,说留在地息山,就留在地息山。 同样是心悦九游,他循规守矩,甚至连心意都表达隐晦,帝疆就能不要脸。 白宴行提醒帝疆:“男女有别,你就算变成莲塘的样子也不是女子,照顾起来多有不便,这不合规矩。” 帝疆脚下不停:“我自己的夫人我自己照顾,有什么不便的?男女有别,夫妻有什么别?” 他娘生病的时候他爹就在跟前伺候,谁也不让插手。 白宴行说:“九游已经与你恩断情绝了。” “所以呢?” 帝疆看向白宴行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二傻子。 断了就不争取了?他什么都不做,被阻在结界之外,九游的气就能消了?越生气越要哄,时间长了才是真的积怨生愁。 白宴行随帝疆走到院中烧鼎,院内早有弟子提前架好了木柴,“莲塘”将鼎扔到地上,云鸿鼎瞬间涨大至半人之高。 “她”蹲下来点火,顺便吩咐她们:“我一个人看着就行,你们去后厨把甜羹备上,放些糯米,加少量红灵果一起熬煮,不要太甜。” 白宴行不得不说帝疆心细,天境灵力丰沛,却不能供养重伤之下的段九游,想要恢复体力必须以食物进步补。红灵果有滋养气血和补充体力的功效,确实是最佳选择。 弟子们应声而去,院子里只剩下“莲塘”和白宴行。 “莲塘”蹲在云鸿鼎前用树杈拨着火说:“有什么事直接说,我要进去陪九游了。” 他不相信白宴行真有那么闲,之所以跟着他回来,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单独跟他说。 白宴行笑了笑,索性开诚布公。 “我是想问你,当初龙泉岭屠龙,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这是横亘在两族之间最大的仇怨,帝疆一年前就回应过此事,不过当时龙族没人相信,有幸生还的龙族仙民力证是他,赶去营救的龙族兵士看到的也是他。 帝疆起身看看白宴行,没说话,直接抓起他的右手。 他也有同样的疑惑。当初大碍山屠杀荒众的到底是不是白宴行?他刺伤过他的龙爪,为什么他手上连块疤都没留? 这是帝疆第二次看白宴行的手,第一次看还是“幼狼时期”,那时就让白宴行觉得非常恶心,用了点力气抽回手。 “你会看手相?” 帝疆回他一脸:你以为我愿意看你? 反问白宴行:“你们龙族有什么疗伤治愈的神药没有?” 白宴行不明就里,还是如实回答:“要看什么样的伤,多重的伤。” 帝疆两手做剑指状,比向自己掌心。 “裂天之伤,从这里穿过去,皮开肉绽,洞穿龙骨。” 白宴行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你在大碍山上刺穿过我的手掌?” 帝疆也曾说过他在大碍山上看见白宴行杀人,那时两人也曾有过怀疑,只不过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如今冷静下来思考,也许这其中,确实有人从中作梗。 如若如此,究竟是谁在他们背后下这盘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说这天境之内,还有什么人的变化之术能够瞒过你我的眼睛?” 帝疆说完就离开了,他没有答案,也没有时间和心情思考这些。白宴行既然好奇,就交给他查吧。 …… 寝殿里,段九游依然靠在床上等莲塘消息,长发披散在软枕上,神色恹恹,整个人都如一阙被揉皱的绸布。 帝疆心里狠狠一疼,刚才她跟他发脾气,完全是强撑力气,现在以为他走了,人也跟着卸了气。 段九游看向窗外,那里有扇破碎的直棂窗,半个时辰前帝疆就是被她从这里扔出去的,她一直看着,像是又看到了他的脸,眼神一凉,忽然发狠:“叫人守着,看住了!” 她恨他,不肯再见他,攥着拳,抿着唇。一激动,腔子里就是一阵剧痛,分不清是气的还是疼的。 幻化成莲塘模样的帝疆连忙安抚:“这就去吩咐,你别激动,他若是再敢来,我就亲手撕碎了他!” “撕碎!” 段九游也跟着“莲塘”说,“莲塘”安顿好她,转身出去吩咐弟子值夜。段九游看到她出去又进来,确定全部布置妥当才终于放下心来,疲惫地睡了过去。 帝疆坐在床边看着她,满眼都是疼惜。 他千算万算,为何想不到她会用无痛之骨换自己性命?总是步步紧逼,担心她不够爱自己,其实她早已为他倾尽所有。 她放弃结束神生的机会,虽然这个说法只是一个骗局,可不知内情的九游是真实挣扎过的。 而他明知真相却不告诉她,甚至借用这个骗局测试她是否对自己足够真心。若他是九游,别说不肯再见自己,就是杀了都是活该! 窗外有人现身,是前去捉拿风南玉的封臣和薛词义回来了,帝疆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去暗处等他,片刻之后来到寝殿后堂,漫步于月下,逐步露出本来面目。 抬眼,一道法光荡开,瞬间化作十方剑阵,刺入风南玉体内! 剑身没入身体之中,又化作百根利刺持续折磨,风南玉被失了无声咒,只能无声“痛呼”。 落到帝疆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风南玉从封臣抓到开始就知道,自己会生不如死。 帝疆看着风南玉在地上翻滚受刑,很久之后才撤去法阵。 “如何减轻九游痛苦,你这副身子到底有没有用?” “我没用……但是你别急着动手!你可以,你的心头血可以!裂天犼的血可止百痛,愈百伤,只是犼族凶悍残暴,无人敢猎做药材,所以药书之上并无记载。” “放肆!”薛词义和封臣都急了。 帝疆眼里却跳出光来,这对他来说是好消息,他蹲下来看看风南玉,心情不错地牵唇。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如果我的血有用,我留你一条性命,若是没有,就让你变成一堆没有用的药渣子!” 风南玉点头如捣蒜:“真金都没这个真!” …… 段九游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莲塘,她似乎可以不用睡觉,只要她醒,她一定就在身边。 破碎的直棂窗不知何时换了一扇新的,莲塘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眼神除了关切似乎还有一点,深情? 段九游觉得自己一定是疼傻,揉揉眼睛半坐起来道:“你不用睡觉吗?” 莲塘笑了笑说:“老祖,现在是白天了。” 白天? 段九游眯起眼睛观察,自龙息山回来后,她便疼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直棂窗上透着些许薄光,似乎是刚刚天亮。 莲塘说:“已经晌午了,云鸿鼎结界浮在地息山上空,挡了些光亮,再过一两个时辰才能通透。您肚子饿不饿?我叫人备了甜羹,喝一点吧?” 段九游摇头说不想吃,面对莲塘时也不再强撑,拍着拍胸口说:“疼,这里边难受。” 她声音细细的,像只小猫,表情也委屈极了。 “莲塘”看得心疼,又怕过度的担心和懊悔会让九游起疑,只得放柔声音道:“您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身子太虚,更不利于恢复,还是少用一点比较好。” 话毕命人将甜羹送进来,段九游吸了吸鼻子,她喜欢红灵果清甜的香气,“莲塘”见她没拒绝,为段九游多加了一只软枕,接过莲蓬递来的甜羹,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九游嘴边。 段九游吃了一小口,甜羹是温热的,加了适量蜂蜜,不至于太甜。顺着喉咙滑进身体里,竟是无比妥帖,接下来第二口,第三口…… 第100章 甜羹里似乎不止有红灵果,香气有些特别,又说不上具体是什么。 第102章 我没钱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吃了小半碗,疼意涌上来,又没了食欲。 “莲塘”撤去垫高的软枕让她平躺下来,她忍过最疼的时刻,攥着拳头,含着两眼疼出的泪花说。 “甜羹好吃,放厨房温着,一会儿我还要吃!” “莲塘”哭笑不得,他心疼,又实在觉得她可爱,这就是他喜欢的段九游。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况,都有顽强的生命力。她像一片绿油油的爬山虎,有张牙舞爪的小枝干,只会向上不会向下。 之后五日,段九游都是醒了就要东西吃,她发现食补竟然比药补对她有用,短短几日就已恢复了五六成。 这一日她抱着粥碗,用勺子舀咸骨粥吃,“莲塘”坐在她身侧,不时用筷子夹一两块小菜给她。 她乖乖接受投喂,像只贪吃的小鸟,嘴巴里嚼着咸粥和生脆小菜,还要跟莲塘说:“下一顿可以多放点肉,我吃不够,越吃越香。” “莲塘”用帕子给她擦嘴,劝说道:“老祖胃口虽开了,却不宜吃太多荤腥,还是循序渐进才好。” 她似乎不大满意,皱着眉头吃进一勺咸粥。 “那明日也要多加一块肉,要有脆骨的,多加一块没关系。” 她嘟囔着要多吃一块肉,“莲塘”怎么舍得不给?等她吃饱了又让她躺下,她睁着眼睛不肯睡,眼神晶亮。 “莲塘”忍不住笑:“不那么疼了?” 段九游心情不错地说:“一天更比一天好,我现在这样动胳膊,也不会像之前心口插刀似的疼了。” 说着作势“游”了几下,向莲塘展示她的好状态。说来也奇怪,仅仅是一些简单的甜羹,肉粥,怎么就比黄尘宫的灵丹妙药还管用呢? “莲塘”看着九游笑,她恢复快是好事,可终究没有大愈,压下她的胳膊道:“还是再养养,再过几日能下床了,我再带您出去走走。地息山灵气丰沛,配合食补,更有助于痊愈。” 九游也跟着笑,她身体渐愈,心情也比之前开阔很多。歪头看看莲塘,之前她病着,没心思注意莲塘的状态,此刻认真一看才发现她脸色差了许多,简直有些病相。 不由问道:“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样可不行,你把莲蓬换进来陪我,现在就去休息。” 之前原本也是莲塘和莲蓬换班伺候,自从点了云鸿鼎后,莲塘就没离开过段九游身边,九游怀疑莲塘这几日根本没合过眼。 “莲塘”好不容易守在九游身边,哪里肯走,替九游掖着被角道。 “她哪里有我细心?我不累,您睡的时候我也会跟着睡,您再仔细看看我?我没觉得我脸色不好啊。” “她”凑近段九游,动用了一些小法术,苍白之色瞬间褪去,仿佛用画笔迅速为自己添加了颜色,连唇色都鲜艳了几分。 而这精巧的变化只在一息之间,快得让人抓不到任何破绽。 “可我刚才看你——”段九游疑惑。 “刚才是背光,哪有现在看得真切。” “莲塘”直起身,重新坐回之前位置。 她经常坐在床脚陪她,身侧有扇窗户,阳光打在她身后,模糊了棱角,确实有种疑似病相的苍白。 段九游放下心来,还是忍不住提醒:“那你也要睡觉,实在不放心别人伺候,便在这殿里多加一张小榻,你也睡得舒服些。” 说完看向半开的窗棂,没来由地,又忆起了被她扔出去的那个人。 帝疆注意到段九游的情绪变化,似无意道:“他其实每天都来。” 他不敢直接告诉段九游他就在她面前,怕她会把他轰出去。又担心九游以为他真的没再出现,所以让封臣变作他的模样,日日在结界外面徘徊。 他说:“他让人把风南玉抓回来了,现在日日在结界外面表演跪云梯,今天是第五天了,老祖若是想看个热闹,可以等伤愈之后去外面看看。” 段九游没说话,长睫低垂,似乎在想那个画面。她不看,但是也没吩咐莲塘去制止。 风南玉借帝疆重伤之危,故意戏耍于她,她舅舅只让他取骨,可没让风南玉借机戏弄她。 风南玉看不惯天境上神高傲姿态,必要人人俯首在他面前才肯施救,这尖酸刻薄的性子早该治治了,气量狭小如鸡肠,纵是以身救人也失了德行,攒下万条功德也成不了正神。 至于帝疆…… 她不欲细想这人,只对莲塘道:“不必管他们。” …… 段九游睡前用了一大碗咸肉粥,她爱吃烫的,每次吃完唇色都红润润的,她心说这肉可真香:“用的是什么肉?我怎么觉得味道与寻常肉类不同?” “莲塘”说:“就是寻常山怪的颈子肉,老祖想是馋肉了,所以吃什么都香。” 山怪吃人,是完全没有灵智和人性意识的野兽,莲塘喜欢驯养灵兽,偶尔会抓些山怪喂养它们。 灵兽吃后有了记忆,就能循着气息出山帮仙民们捕捉这些山怪。 段九游听得直笑:“原来是抢了你灵兽的口粮,帮我记着这份儿情,待我大愈了,亲自帮它们抓几只新鲜的吃。” “莲塘”也跟着笑:“那您可得快点好。” “她”为她盖好被子,吹灭几盏绢花灯,光色昏沉下来,再燃一炉静心香,没多一会儿九游就睡着了。 “莲塘”待她呼吸平稳才步出寝殿,结界外面,扮做“帝疆”的封臣还在结界外面“飘荡”。 他在这里飘了五天了,每天看着自家尊主游走于寝殿和厨房之间,他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只觉得他们尊主要为一个女人累死了。 他在靠近厨房的位置站定,用传心术跟帝疆交谈。 “您上次刚遭反噬,又用心头血为段九游疗伤,很伤元神的。” 帝疆说不用你管! 封臣只能闭嘴,隔一会对他说:“段九游不喝血也能自己好,无非是多疼几日而已。” 帝疆不耐烦:“你是没别的事说了吗?” 封臣说有,老老实实回禀荒族近况。 “您一直没回去,朝臣们有些着急,暗暗分为两派,一派以薛词义为首,打算继续拉拢鳌宗,把段九游哄回来给我们做帝后。只要鳌宗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与天昇之争就有十足胜算。另一边主战,觉得段九游失了无痛之骨,未必再掺和两族之事,提议直接对天昇出兵,结果——” “结果薛词义没到地息山,就在中途与天昇的人撞上了,天昇也有一部分人跟他想法一致,都希望得到鳌宗支持。于是主战的那群人没打起来,拉拢鳌宗的人倒是在半路上动了手。” 帝疆替封臣说完。 两族现在面临的状况是一样的,心思动的也都差不多,两族帝君作壁上观,均未落子,总有心急的朝臣要掺和一脚。 “白宴行最近在忙什么?”帝疆“问”封臣。 “没什么动静,我们的人只看到他在勤政殿里批阅奏折。” 帝疆笑了一声。现在还批什么奏折?是继续修缮七十二神州,还是替三十六族长老重建破损殿宇? 荒族若是灭了天昇,白宴行现在做的这些就是在给荒族做嫁衣,就算最后胜的是天昇,现在修了,一场恶战下来,还得再建一次。 帝疆说:“不用再派人盯白宴行了,他已经不在勤政殿了。” 封臣有些意外:“您是说,他留了一副假肉身在勤政殿,去了别的地方?” “大约是吧。”帝疆挽起袖子,在灶前为九游准备明日要用的“食材”。 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他不确定,反正一定是跟小黄爷一起。 这世上没有无字天书不知道的事,他能预知将来,却不能说出未来,能遥观过去,也能说出过去,只要灵宝给的够多,就能给出他们两个想要的答案。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白宴行那天晚上就追问过这个问题。 帝疆给出的答案是:“我没钱。你不是知道么?十境通宝在天境不通用,我给他通宝,等于是在给活人送纸钱,他要纸钱有什么用?” 再有一点,小黄爷被他吓破了胆,他派人拿弑神斩要取他性命,若是见了他,只怕要吓成一张没用的白纸。 第103章 桂花山药糕 老祖她一心求死 另一边,富裕山上。白宴行正在与小黄爷对视。 这老小子在地上徒手挖了一个大坑,用纸笔写下一行字:我要的不多,你用灵宝把这个坑填满,我把它埋起来,就带你去找擅使变化之术之人。 白宴行目测那坑的深度,说:“你要是这么讹人的话,我就把帝疆找来跟你谈了。” 小黄爷不慌不忙,拿笔写:我胆子小,害怕到极致就会变成一张白纸,到时无字天书就真的没有字啦!你们肯定知道这些,不然现在来找我的就是帝疆了。 第101章 小黄爷心里清楚明白得很,他们想查出真相,只能从他身上下手,他要不趁这个机会大捞一笔,就枉称天境最爱财小神仙之首了! …… 按下出钱又出力的白宴行暂时不表,先说地息山这边。 经过十日食补的段老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恢复如此神速,当初严阔和荒族大医都说她至少需要十五日才能复原,如今算上最疼的两日,才过去十二天。 “十二天就能又蹦又跳了?” 她说的时候真的在地上蹦着走,这段时间她一直卧床,躺得腰酸腿疼,必要好好活动一番才觉畅快。 今天是莲蓬当值,笑意盈盈地看着段九游大开大合地舒展筋骨。 莲蓬说:“说明老祖身体好,恢复得快。说起来也是莲塘姐姐尽心,每天都提前将食材备好,又合您的口味,您吃的好,身体自然恢复得快。” 九游笑意不减:“确实是莲塘的功劳,我之前竟不知道她如此会照顾人。我们这一族没有生老病死,不需要照顾别人,更不需要照顾自己,她倒像是自己病过一场,或是常被人照顾,才有了许多经验。” 说着声音渐轻,越想越觉疑惑。 她怎么那么会照顾人呢?尤其饮食方面,几乎全是她在破风十境的口味偏好。 可是莲塘,根本没在十境生活过,为何会知道她爱吃什么? 段九游回忆生病时的种种,发现莲塘有几个特定时刻是会把莲蓬换上来的。 比如,需要更换衣物时,束发时,还有昨日沐浴,她也寻了一个理由出去了。 是巧合吗?还是有什么必须避开的原因? “莲塘”刚进来就看到段九游赤脚站在地上,脸色不由一沉。 “怎么不穿鞋子?”说着把九游带到床上坐好,用手去摸,段九游小脚冰凉,又让“莲塘”脸色沉了三分,蹲身为她穿好鞋袜,转身数落莲蓬:“你就是这么伺候的?!” “莲塘”严厉起来很吓人,莲蓬被她吓得退后一步。 嗫嚅道:“老祖说身上热,不肯穿鞋袜,我刚才劝过,没听我的。” “不听不会去喊我?这才刚好,着凉了怎么办?玉石地面寒气最重,到时阴寒入体,又要遭一次罪!你是嫌老祖躺的时间不够长?” 莲蓬觉得莲塘好可怕,嘴里却忍不住道。 “可是咱们鳌族向来身体强健,就算老祖失了无痛之骨,也不至于光个脚就受凉。” 她觉得“莲塘”过分紧张老祖了,鳌族没那么脆弱,失去神骨的段九游也只是多了痛感而已。 “莲塘”一怔,这方想起鳌宗与寻常神族的不同,“她”自己有寒症,便习惯担心九游受凉。忙将表情松懈下来,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关心则乱,老祖之前伤得那样重,总怕再有什么闪失。方才是我担心过度了,声音大了些,你莫往心里去。” 莲蓬是个小孩子,好哄,“莲塘”语气软下来,她便笑了。 “姐姐也是担心老祖,我都明白的,方才我还跟老祖说,姐姐服侍老祖最是尽心,任是咱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及姐姐照顾得好。” “莲塘”也笑了:“哪里是我一个人照顾的,你们忙前忙后,不比我轻松,尤其厨房那边,多是青郁她们在张罗。我没跟老祖去过十境,老祖饮食上的习惯都是青郁指点我才知道的。” 这话说的巧妙,看似无心,实际是在解释自己为何会知晓段九游的饮食习惯。 青郁去过破风十境,青郁知道段九游的口味,莲塘在青郁指点下准备,自然每次都能端来段九游喜欢的食物。 那段九游信了吗? “莲塘”回身看她,发现她并未特别在意“她”与莲蓬的对话,坐在床上晃着小脚,看的是阳光普照的窗外。 “莲塘”说:“今日天气不错,老祖想出去走走?” 段九游视线不离窗外,看的是飘在结界外的一道黑影。 “那个混蛋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外面?” “莲塘”点头说:“是,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外面。” “混蛋”已经成了帝疆的代名词,连帝疆本人都已习惯了这个称谓。 段九游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半个时辰后饭菜上桌,“莲塘”为段九游布菜,段九游吃了几口,拍拍身边座位对莲塘道:“别忙了,坐下来一起吃。” “莲塘”将一片脆笋夹到她碗里,笑说:“老祖莫不是忘了?我们一向以天地灵气为食,哪有饿的感受?若非您前段时间受伤,也不必吃这些。” “可是很好吃,若是只有我一个人吃太可惜了。” 段九游曾在破风十境陪帝疆吃过一年多的饭,初时只是象征性地吃两口,后面胃口开了,三餐以外还要吃些蜜饯点心。 她看向桌上那盘桂花山药糕。 这样东西也是她在十境常吃的,帝疆不喜欢山药,段九游逼他尝过一次,帝疆眉头皱得很紧,说不喜欢山药的口感,吃过一次便没再碰过。 段九游喝了一口白粥对莲塘道:“你尝尝那盘山药糕,这是我最喜欢的小点心。” “莲塘”暗暗皱眉,真的很讨厌山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橙香花露,芋泥干酪。 “她”跟段九游口味不同,她特别喜欢的东西,多是他最不喜欢吃的。 饿死都不愿意吃。 但他现在是莲塘,不能表现厌恶,更不能拒绝,何况九游此举很有可能是在试探。 于是夹起一块,认真品评:“确实软糯可口,难怪老祖爱吃。” 段九游眼睛一亮,分不清是故意还是真信了“她”爱吃,小手一伸,直接整盘端过来,放到“她”面前。 “都给你吃,这东西对身体好,我之前在——那边常吃,你多吃些。” 她不愿意提“十境”二字,因为会牵连出许多回忆,说完将山药向“莲塘”面前推了推。 示意:快吃。 “莲塘”强撑笑容,硬着头皮夹了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 “她”把六块山药糕全吃完了,段九游喜笑颜开,仿佛因为她的喜欢,自己也感到高兴。 饭后段九游坐在大殿里拆九连环解闷,“莲塘”在她身边陪伴,段九游忽然将九连环递给“莲塘”,“莲塘”以为她要自己帮她拆,没想到她说:“莲塘,你帮我梳头吧,就梳那个莲花游仙髻,她们手笨,整个地息山只有你梳得最好看。” “莲塘”表情怔忪,心说:什么……髻? 那是什么东西? 莲花,是真要摘一只莲花插头上,还是把头发梳成莲花形状? 段九游梳过这么复杂的发髻吗? “她”在记忆里反复搜寻,半天也没找出一个参照。 段九游确实没梳过,莲塘也根本不会梳什么莲花游仙髻。 段九游刚才说了慌,莲塘才是整个地息山手最笨的女弟子,她不大会束发,平时都是莲蓬为她梳髻。 段九游拖着长裙率先走回寝殿,她很想看看“她”会怎么给她束发。 第104章 十二碗心头血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对莲塘的怀疑是从“她”吃光那盘山药糕开始的。 这不是莲塘第一次吃山药糕,而是第二次。 地息山里有觅兽,日常以山药为食,莲塘经常将山药蒸熟捣碎喂给觅兽。 段九游有次经过,觉得蒸熟的山药很香,突发奇想,让莲塘在山药里加了些蜂蜜,两人先觅兽一步享用了几口。 莲塘很讨厌山药的口感,反而是段九游非常喜欢。 今日莲塘吃山药糕,非但没有表现反感,反而说喜欢? 为什么会喜欢? 段九游坐在铜镜前,随手抓起一只玉齿梳子把玩。 人在扮演另一个人时,都会竭力避开与本人相同的习惯喜好。 莲塘没必要隐瞒,但是帝疆会。 这世上没有能拦得住帝疆的结界,如果他想进来,绝无可能在外面坐以待毙,既然已经花了大量时间留在地息山,就一定会有所行动。 铜镜里有人入画,段九游抬起眼,与镜子里的“莲塘”对视。 段九游微笑举起手里的玉梳向后递给“莲塘”。 段九游起床后一直都未束发,长发如瀑披散,又厚又长。“莲塘”拿起玉梳抓起一缕为她梳顺,再抓起一缕,再梳顺,再抓一缕…… “莲塘”叹气,实在是不会了! “老祖。” “莲塘”无奈道:“我不会梳莲花髻,我连自己的发髻都是莲蓬帮我梳的。您是不是记错了?之前那个发髻是莲蓬帮您梳的吧?” “是莲蓬梳的?”段九游想了一会儿,倒是没在难为“莲塘”。 “若是你不会梳,那应该就是莲蓬梳的。我只记得你们一个手笨一个伶俐,莲蓬平日冒冒失失,没想到她会梳,只以为是你梳的。” “莲塘”说:“那便是她了,弟子现在就叫莲蓬进来,让她为老祖梳头?” 第102章 段九游点点头说去吧。 “莲塘”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立即出门去寻莲蓬。 心里忍不住叹气,知道段九游已经开始疑心自己了。 他对她了解至深,她对他何尝不是了若指掌?她康复了,之前没注意到的一些小细节都会慢慢浮出水面。 帝疆对此有些逃避,不敢承认莲塘是他,可他想如之前那般留在九游身边,也没那么容易了。 段九游晚饭过后拿着一块天青色粗制布来找“莲塘”,她说我喜欢仙兽游园图,“你帮我绣一个,绣好以后做成荷包,下面打上络子,用彩线绕上玉坠,吊在荷包下面,长度大约在这个位置。” 她在自己腰上比划,手里有彩线,有玉坠,还有一个绣绷子,她是有备而来,就让他在自己面前绣。 帝疆把绷子抓在手里,她拿了只蒲团在他脚边席地而坐,头仰起来,小孩子似的歪着脑袋,等他动手。 帝疆在心里叹息,心说:若是早知有今日,就该把束发和绣花提前学一遍。 他没拿过绣花针,大致方法还是明白的,首先要把线穿到针孔里,然后把布压在绷子里,再用线“扎”布。 这个过程类似于作画,段九游巴着他的膝盖往绷子上看,指着上面一大块不成形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假山。” 帝疆不假思索。 “这又是什么?” “祥云。” 他敢绣,她也不打断,摆明就是要看他怎么折腾。 一块假山绣完之后,帝疆活动了一下脖子,说咱们歇歇? 段九游也好说话,他说要歇,她便招来莲蓬送了两盏花露来喝。 帝疆那杯花露里加了很多糖浆,段九游自己喝都嫌太甜,帝疆不动声色地喝完,放下。 段九游移开视线,心说:还挺能装,齁不死你! 她已经可以断定面前之人就是帝疆了。 这是帝疆第二次骗她,之前天定之主一事还只是瞒着她,现在都开始“换皮”了! “莲塘”继续绣花,段九游看着窗外出神,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她的处事原则一直很简单,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以诚相待,对朋友如此,对爱人亦是如此。 也许对爱人要求更高? 偏他是个一肚子诡计的人,她被他欺瞒,被他哄骗。 若是虚情假意也就算了,她恨他也能恨得斩钉截铁,偏他对自己动的也是真情,若非如此,她不会恢复得这样快。 犼族心头血,有镇痛和辅助伤口恢复的奇效,他喂给她的红果粥里有他的心头血。 她初时没尝出来,快要康复的前几日,才慢慢品出一点不同寻常。 可他说那是焕翎草的味道,那种草有些许腥甜之气,她那时病着,很难分出精力区分两者不同,被他骗了过去。 再后来就是今天,静下心里慢慢回想,“莲塘”的漏洞其实很多。 “她”不帮她换衣服,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他脸皮厚得要命,不为她换衣完全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穿衣服。 荒族少主饮食起居都有侍从仙鬟伺候,他连自己衣服都穿不好!她初见他时,甚至看到他将右衽系成左衽! 还有沐浴,他不伺候,是料到她早晚会知道他不是莲塘,若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伺候她沐浴,待她得知真相,定会找他麻烦。 还有束发,还有现在装模作样绣的这个荷包—— 段九游眼睛一瞥,发现荷包上不知何时有了精致图案,之前绣得丑得要死的假山,忽然变成了十分拿得出手的图样。 她知道他一定在她没注意时捻了诀。 段九游对此不屑一顾,兼并还有一些厌恶他炫技。 法修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在她手里死过一次? 她懒怠理他,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 这跟第一次得知他欺骗自己时的心境是不同的。 那时她以为他对她完全是利用,以为自己真心错付,所以生气发怒,心里发疼。 后来知道真相,依然不愿原谅,怪他欺骗,恨他竟还打算欺瞒她一生,让她糊里糊涂与他成亲。 她有她看重的东西。 也许官声不佳,可也做了九朝神官。 在这九朝岁月里,恶兽来了她挡,外敌来犯她杀,朝臣说她狂妄,行事作风不尊礼法,可从未有人说过她是佞臣,说她是叛贼! 她以忠正身,笔直立于天地之间,不想做被人玩弄的刀! 现在生气,是气他又用骗的方式留在自己身边,同时也有怀疑,帝疆留在地息山,究竟是为自己,还是有其他考量? 两族现在这般境况,傻子都知道要跟鳌宗搞好关系。 他留下来,究竟是为她,还是为了荒族能够顺利拿下天昇? 若有这方面的考量,这份感情便失了纯粹。 可若真是如此考虑,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错。 不管是帝疆还是白宴行,都先是一族之尊,然后才是自身。 情爱美丽,好的时候确实让人心神荡漾,可这世间并非只有小情小爱,一族成败肩负在身,怎能只管儿女情长? 至于夺天之争,原本就该公平,天境到底应该由谁统治,不该由她做主。 她“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其实想明白很多事情。 于大局而言,帝疆的选择没有错,于情义来说,她为他剔除过一根神骨,他还了她十二碗心头血,已经算是两清。 她不打算再让自己参与其中,幽幽出声。 “你跟龙族的事我不会再管,明日便会命人将官印送还至勤政殿。我不再是天昇神官,也不会再插手两族之事,但有一点,两族交战不伤仙民,望你们不要殃及无辜。” 第105章 不叫老祖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莲塘”手里还拿着针线。 仙鹤已经“绣”成了,明日就能全部“绣”好挂在段九游腰上。 “她”短暂沉默,收起针线,说:“老祖,时辰不早了,我帮你铺好被褥,这便歇息吧。” “戏瘾这么大么?”段九游没想到帝疆还在装傻。 “莲塘”起身铺床:“今夜有些凉,要不要换一床厚一点的被子?” 段九游坐着没动。 两条腿盘起来,揣着袖子看帝疆。 帝疆叹了口气,明知道早有这日,也知道自己瞒不过她太久,终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转身面向段九游,莲塘的形貌在他身上如雾散开,变回本来面目,身上衣服换了一身,不再是喜服,而是惯常穿着的玄色大袍。 他无奈一笑,少年气的面孔似寒山青松,清寂绝艳。 “九游... ...” “不叫老祖了?” 重新看见他时,段九游还是掩不住心里一口闷气。 “你可真是能屈能伸!为了留在地息山,端茶倒水,侍奉汤药。给我尽孝来了?” 帝疆不接辈分的茬儿,笑了笑说:“之前在十境,我寒症缠身,你也是这般照顾我的。我娘说投桃报李,结草衔环,遇见这样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女子,就该以身相许。” 段九游抱起胳膊,用审视的眼光打量帝疆。 “你还真是神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回忆他扮演莲塘时,经常头发乱得像鸡窝,睡醒了也不会梳头,莲蓬不帮他收拾,他跟疯子没区别。 女子穿长裙,走快了容易绊倒,他摔过一次,就是在窗户外面,段九游看着他端着一碗热汤经过,一脚踩到裙摆,摔得人仰马翻,好半天没进来。 莲蓬说他在外面生闷气,隔一会儿自己好了,走到厨房让人重煮一碗,再进来的时候裙子短了一截,很丑,但是确实没再摔过了。 段九游那时以为他照顾她心切,现在想想,蠢得很! 他蠢,她也不聪明,否则早该看出他是谁了! 她对帝疆说:“我不用你以身相许,你欠的已经还了,不用再扮演孝子贤孙。两族之事鳌宗不会插手,你们各凭本事,随你们谁当帝君。” 帝疆解释:“我来地息山,跟夺天没关系。” “那又如何?” 段九游奇道:“不为夺天之战,便算你来还债,我在十境照顾你一年,你在这里伺候我十二天,已经算便宜你了,你还要讹我不成?” 帝疆语气诚恳:“我不占你的便宜,公平还债,你照顾我一年,我伺候你一辈子,犼族寿命最长可达三千万年,我其实挺能活的。到时再用灵丹延续寿数,还可剔除仙骨,入尘世轮回,我不做神族了,以凡人之躯重新修炼,长长久久陪着你。” 段九游挑眉,她何时说要他陪了?她刚刚的意思明明是两不相欠,分道扬镳! 他惯会偷换概念,之前在十境便是如此,妖言惑众,巧舌如簧,她当初就是被他这么一步一步骗到差点跟他成亲的。 想到之前的事,段九游更为恼火,银牙一咬:“你倒是会做买卖!不问我肯不肯买你的账?” 第103章 “这笔账稳赚不亏,真的可以考虑。”他一次比一次真诚,不动声色靠近,“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不该对你有所隐瞒,更不该步步紧逼。若是当初直接对你说出实情,怎会伤你至此?” “我总担心你不懂情爱,实际是我自己没有领会其中真意,九游,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段九游眯起眼睛,没有任何动容。 她说:“站那儿别动,我们的事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跟你纠缠,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送你走,你选一样。” 帝疆两个都不想选,主动退一步说。 “能不能等你大愈再赶我走?你是为我拔去的无痛之骨,我想留下来照顾你,就当给我一次恕罪的机会。” 段九游拒绝得干脆:“我已经大愈了,不需要你费心。” 帝疆坚持:“昨日夜里还说胸口疼。” 段九游昨日确实疼过,那是最后一个阶段的恢复期,基于鳌宗本身的恢复能力,再加上帝疆半夜喂的一碗“甜汤”,后半夜就恢复了。 今天是她大愈的第一天,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要是没发现“莲塘”是帝疆,也许这份心情会更美好。 段九游拍拍自己胸口:“这里已经不疼了,其他地方也完好无损。” 帝疆说:“你头发有分叉。” 他今天为她梳头的时候看到了。 “你有病吧?” 段九游听得一愣,反应过来以后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有病?头发长了都会分叉!你也有分叉!你——” 段九游越说越觉得莫名其妙,爬起来,想把帝疆扔出去,站起来时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帝疆眼疾手快过来扶住,身体一贴近,心便跟着狂跳起来。 他拿她没办法,终于理解她之前在十境时的苦闷,他那时总跟她生气,她一时要哄一时要劝,现在轮到自己才知道九游当时有多难。 他半扶半抱着她,不敢靠得太近,因为段九游眼睛眯起来了,像只随时会爆发的小兽。 不肯松手,怕一松开便没了现在的机会。 段九游没帝疆这么细腻的心思,一把扣住他的胳膊,直接一个大抡臂,“砰”的一声! 又一扇窗户毁了。 段九游的感情向来直来直往,你让我开心我就让你开心,你让我不开心,我当然是要报仇的! “别让我再看见你!” …… 封臣是看着自家尊主从段九游寝宫里飞出去的。 那时,封臣还披着“帝疆的人皮”在结界外围游荡。 封臣根据帝疆飞出去的轨迹推算,鳌宗那位老祖一定是大愈了。 因为这次力道比上次大,大很多!应该是直接把他们尊主扔回破风十境去了。 封臣追随帝疆而去,果然在天海石门看到了他。 明月当空,帝疆坐在石门前,竟然在笑。 封臣不理解他为什么笑,追问原由,得到的回答竟然是:“你不觉得段九游很可爱吗?” 封臣没觉得可爱,并且非常担心自家尊主的精神状态,他说:“您要不吃点药试试呢?” 帝疆没理会封臣,想到自己今夜即使回去也会被九游扔出来,掸了掸身上灰尘,向十境走去。 元蚩死后,十境里的恶瘴之气便消除了,恶兽不再横行,百姓也有了相应田产。 段九游在冲去龙息山那日在石门上撞出一个窟窿,十境百姓若是想去天境透透气,也可自由出入。 不过目前暂时没有人移居。 一来,战事将起,不知会打成什么样子,留在十境反而安全。 二来,两边货币不通,通宝不能当灵宝用,他们在十境有房有地,又有荒族庇护,更不打算出去了。 “就是天气不太行。” 老百姓们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十境被淹了,好多房舍都泡了水,帝疆回去的时候,朝臣们正卷着裤管帮老百姓们排水。 薛词义画了一张引雨水入河的图纸,小四季坐在人堆里,边哭边说:“对不起。” 她现在是十境的“气象神”,她一哭,十境的天便要跟着一起哭。 小丫头逢人就诉苦:“我爹把我娘惹生气了,我娘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我爹临走前说过一定会把我娘哄好,十多天都没回来,我娘不会把我爹杀了吧?” 她哭,边上一堆人在那里哄,无非是说荒主不会死,顶多是挨顿揍。 她听了还是止不住掉眼泪,拍着胸口说这里伤心:“我得看着他们和和美美地回来才能放心呀!” 帝疆在人群外围看得直乐。 四季眼神好,她爹长得漂亮,即使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就看见,她抬起胳膊擦擦眼泪,原本要笑,视线在她爹身边一寻,没看见她娘,马上又要哭。 帝疆走过来将孩子抱在怀里,说不哭:“明日爹带你去找娘,咱们一起把她哄回来。” 第106章 叛变的小四季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把四季抱过来时,段老祖正悠闲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天上晴空万里,忽然从北面压过来一片阴云,这云不断移动,没落雨,单纯就是沉闷,隐隐还有几条细小的雷电在云中攀爬,代表某只气象小妖紧张不安的心情。 四季对段九游和帝疆都有一点惧怕的心理,因为这两位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她爹之前高傲,一个眼神就能杀人,但是在她娘面前没有这种本事。 她娘之前对她爹包容,也仅限于他爹元神未愈以前。 他们两个生气,原本不与她相干,但是四季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万一她娘连她一起揍,岂不是送上来挨打? 这般想着,愈发替自己忧心,落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段九游怀里,软声软气喊了声:“娘。” 帝疆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们,理由在昨天就找好了。 “十境天天下雨,实在哄不住这孩子,孩子想见娘,总不能让她一直哭吧?” 段九游笑了,抱着孩子窝在太师椅里,椅子有节奏地悠悠荡荡。 一挑眉,问四季:“真这么想我?” 四季多机灵一只小妖,立即点头:“想得连饭都吃不下。” 这话说得不真诚,想肯定想,但是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被转移,有人找她玩了,她哭一会儿便跟人家去了。玩的时候也很高兴,只是回去之后难受。 四季后面的话说得很真诚:“荒宅里有条不紊,看着跟平时一样,我在里面吃饱穿暖,却常觉得寂寞。明明只是少了两个人,怎么会那么寂寞呢?” 小妖有了依恋的情感,不愿意跟他们分开。 段九游说:“那便跟娘住在地息山,这里山明水秀,十六座宫阁殿宇,比荒宅漂亮多了。” “可以吗?!” 四季一高兴,天气便跟着亮起来。 帝疆空手握拳,轻咳。提醒四季:我呢?难道我一个人回破风十境?我也嫌那里冷清! 四季收到“指令”,当然不能把她爹忘了,堆起笑脸,胳膊柔柔圈在九游脖子上,说:“娘,那爹呢?他惹娘生气,确实不对,这些日子看来,确实有悔过之心。他其实心里很不好受,生怕娘不要他。” “那你是喜欢十境还是喜欢地息山?” 段九游不上这对父女的当。 帝疆昨天安生一夜,今日把四季带来,就是要借孩子的口给他求情。 她态度坚决,已经给出了回应:孩子可以留下,但是得“去父留子”。 四季要是非让她爹跟她一起留在这里,她就得跟她爹一起回十境。 四季不傻,听得出段九游的弦外之音,低头抠抠小手,她在仗义与背信弃义中游移。 她爹对她挺好,可是她娘这里…… 方才她在云上纵观全局,确实比十境漂亮。 段九游进一步说:“地息山有很多灵兽,后山挨着东五神州,你没去过那里吧?那是妖族群居之地,比人界好玩,妖族会幻化之术,有很多跟你一样的小家伙,你可以跟他们玩游戏,还有市集,各种琼浆玉露,还有你爱吃的糖葫芦。” 四季眼睛锃亮,越听越心动! 小嘴一咧,阳光普照! “我要留在地息山!跟娘生活在一起!” 帝疆眼睛眯起来,差点没被四季气死!! 合着昨天教她的话白说了?一座东五神州就把她骗走了?她昨天还说最喜欢爹呢! 帝疆为自己争取:“四季,你就这么把爹扔了?” 四季回头看看帝疆,还挺振振有词:“您不是还有一场仗要打么?我先跟娘在这边玩几天,等您打完再来接我。您是一族之尊,怎能儿女情长!您不知道,荒族那些朝臣急死了,每天念叨:尊主怎么还不下令发兵?” ——这孩子不能要了。 帝疆揉着太阳穴运气,又听九游说:“莲塘呢?你每天揣着一个大活人在身上,不觉得沉?” 第104章 帝疆一愣,生怕段九游误会,扬声唤封臣。 解释道:“我把她装在六凌盒里了,装好就给了封臣,没带在身上。” 莲塘是女子,又是段九游的徒弟,他怎好将人揣在身上佩戴? 封臣从树上跳下来,解下六凌盒呈递给段九游。 封臣:“我也没戴在身上,她在盒子里骂人,我听得耳朵疼,就把这盒子埋到土里去了。昨日尊主说今日会归还,刚才到地息山后,我便将她挖了出来。” “你们若是不将她装到盒子里,她会骂你们?” 段九游语气不善,帝疆跟封臣谁也没敢接话。 段九游翻开六凌盒,莲塘像缕烟似的飘出来,落地就要开骂,被封臣连推带哄地拉走了。 院子里剩下“一家三口”,段九游问帝疆:“你若是不想驾云,我倒是可以像昨日一样送你回十境。” 帝疆强颜欢笑:“不用,我自己走。” 临走时瞪四季。 四季做贼心虚,压根不看她爹,亲亲热热地说:“娘,我们先去灵兽园看看吧,我想喂灵兽。” …… 帝疆第三次来地息山,是在五日之后,不是他不想来,而是荒族那些朝臣在十境“闹”起来了。 “臣主战!没必要再等了,天昇兵力不及大荒,还怕拿不下一个天境?” “段九游已将官印归还天昇,说明她不再打算插手两族之事,咱们不趁这时出兵,难道还要等她反悔?” “臣的意思,还是再等一等,七十二神州受天昇庇护,上次龙息山一战他们来不及支援,这次若战,神州各部齐聚,怕是没那么好打了。” “那就迂回,先从神州众部下手!” “臣附议。” “臣也觉得此法可行。” 帝疆坐了一会儿便觉厌烦。 朝臣们纷纷主战,薛词义这次反而老实,一直都未出声。 可帝疆知道,这里面未必没有薛词义的功劳! 他这个舅舅问题不小,从天定之主一事开始,他的很多布局就一直在被薛词义有意无意地打断。 有人希望天境大乱、战事不休,薛词义很有可能被幕后之人利用了。 帝疆从十境出来后,一直在咒骂白宴行。 荒族按兵不动,总要给朝臣一个交代,可是现在证据不足,根本没办法做实他与白宴行之前的猜测。 二十多天前,白宴行便带小黄爷出了勤政殿,竟连一点消息都未传回。 莫不是死在路上了? 帝疆心事重重地在地息山外落云,正想着要不要去寻一寻白宴行,便在一片青山绿水处,看到一个一瘸一拐向他走来的人。 那人身材清瘦,平日里风姿绰约,衣服上从无褶皱,今日白袍沾泥,云靴也脏得分辨不清颜色。 帝疆站在原地等他过来,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看到这样的白宴行。 “你掉泥坑里了?” 帝疆困惑发问。 “嗯。” 白宴行语气疲惫,走到帝疆面前便坐了来。 帝疆很少见他如此不顾形象,面露奇色地端详打量。 “泥坑?” “嗯。” 白宴行觉得,他此刻没有对帝疆破口大骂已经算是很有修养。因为他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好笑,好奇,以及:这可真有意思。 第107章 两个穷光蛋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说:“你不是带小黄爷走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白宴行叹气:“那老小子跑了,我为他用灵宝填了一个深渊巨坑,他带着我向西南方向绕,进入两神山后说要进去拜会一位故友,我察觉不对时,他已经从后门跑了。” 帝疆在白宴行身边坐下,一脸兴味:“以你的驾云速度,追不上区区一个小黄爷?” “你知道‘歇歇’吗?”白宴行神情疲惫。 “自然知道。”帝疆说。 那是长于两神山的小神怪,人身,身形似少年,兔耳,身上常年背着一辆车,速度极快,神行千里,又被称作两神山车夫,由于经常对过往路人追问“用车吗?歇歇脚?”奔跑时又喜欢大喊‘歇歇’二字而得名。 “小黄爷是乘歇歇跑的?”帝疆进一步问。 白宴行点头:“我驾云速度已是极快,却连道影子都没抓着。” “若只是追人,不至于这般狼狈。”帝疆打量白宴行一身“泥巴装”,不用白宴行细说,自己便已理清前因后果。 帝疆说:“你没追上小黄爷,便立即雇了另一辆‘歇歇’去追,可这‘歇歇’跟小黄爷一样,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东西,若是给的灵宝够足,定能将人送到想去的地方,若是给得不够,便会将你拉到一处穷乡僻壤,找最脏的泥坑把人推进去,扬长而去。” 帝疆说着又要笑:“你吝啬那几两灵宝做什么?堂堂天境帝君,因为车费给得不够,让车夫推到泥坑里,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几-两-灵-宝?”白宴行咬牙切齿:“它们九百万两拉一个人!我身上所有灵宝加天昇国库倾囊而出都凑不齐九百万两!”说完久久难平,“我填小黄爷那口深坑也是九百万!” “仗还没打,钱先没了。”白宴行越说越气,质问帝疆,“你不会是故意借小黄爷之手,断我天昇金库来了吧?这些钱你一分没出,还白捡我一个笑话,到底是何居心?” 帝疆大笑着说你先别恼:“我还没有那么卑鄙无耻,当初咱们商议查出真相,我想过小黄爷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这老东西光拿钱不办事。事已至此也没的办法,把人追回来才是正经。” 白宴行说:“怎么追?九百万两一个人,你追得起?现在只有歇歇知道小黄爷去了哪里,人家不卖消息只跑腿,想抓回小黄爷就得做它们的车,纯粹是一群土匪!” 说到钱,帝疆也变得沉默。 白宴行等了片刻道:“要不咱俩凑凑?我从国库里调四百五十万两,你出另一半。” 帝疆眨眨眼,说:“我没钱,除非歇歇收通宝。” 他倒是有很多通宝可以用。 “没钱你让我找小黄爷?!你之前不是说荒族有得是钱么?就之前,我跟你在地息山的时候,我说天境是座烂摊子,你让我别用天昇少得可怜的家底,去揣度荒族国库的实力。现在说穷了?” 白宴行很少动怒,这次几乎是要炸起来了。 帝疆反而淡定,白宴行看见这人慢悠悠地盘弄拇指上的扳指,眼神若有所思,不由道。 “你有法子?” 帝疆说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刚才说得很对,我要是现在发兵天昇,一定百战百利。” 七十二神州不会白白支援天昇,没有灵宝做引路石,再好的同盟关系都不堪一击。 “你说的是人话吗?”白宴行现在就想跟他打一架。 帝疆不再开他玩笑,正色道:“人还是要找回来的,小黄爷会跑,说明咱们之前并未猜错,只是他不敢说出这人姓名,哪怕写在纸上,也没有这个胆子。”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上古神灵的小黄爷惧怕至此? 不过这事说到底:“还是得用钱。” 两人异口同声。 歇歇没钱不办事,想要找到小黄爷,只有歇歇这一条路。 “那钱从哪儿来呢?”白宴行问帝疆。 “你知道九朝神官,一年俸禄是多少吗?”帝疆反问白宴行。 …… 对,段九游有钱。 天境神官是神职最高职务,俸禄有定规,一年一千万两,听着好像不多,可她活得长啊! 段九游九百岁成为天境首任神官,至今年七千八百九十四万岁,单是俸禄便能堆成四五座灵宝山,并且还不包含各项争战赏赐,门下弟子上缴俸禄等。 白宴行和帝疆坐在地息山外脏兮兮的土坡上推算段九游的财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所谓一族之主和天境帝君,在她面前根本就是两个穷光蛋。 穷光蛋之一的帝疆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走吧,找我夫人借点灵宝去。” 这点钱对段九游来说简直九牛一毛。 穷光蛋二号的白宴行过不去心里那关,踟蹰道:“我堂堂帝君,张口问臣子借钱,不像话吧?” 帝疆嘴角一牵,乐了。 “你还不知道吧?段九游已经派人把官印送还天昇,她现在已经不是天昇神官了。既不是神官,便不算问臣子借钱。” 白宴行一怔,没想到段九游竟在他出门时卸任了天昇神官一职。卸任,便是不再插手两族之事。 他听得皱眉,反问帝疆:“你得意什么?九游不再是神官,也不再与你有任何瓜葛,你厚着脸皮说她是你夫人,她肯认你?” 帝疆借九游卸任一事嘲笑白宴行,白宴行便嘲讽回去。 两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用笑话谁! 帝疆没理会白宴行。 第105章 他要什么脸?他的脸早在九游那里丢光了。他不要脸,白宴行跟他结盟,也用不着要了。 该借钱借钱,该找人找人。 现在首要一事是找到小黄爷,冤有头债有主,龙荒两族百姓惨死,那幕后之人,这笔账该找谁算,必须有个姓名! …… 段九游没想到帝疆和白宴行会一起出现。 帝疆人模狗样地在花厅落座,玄袍玉冠,一根头发丝都没乱。 反观白宴行,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好像刚从哪里要饭回来。 段九游没看明白今日这阵仗,观察一个来回,问帝疆。 “你打他了?” 帝疆一脸莫名其妙:“我没打,他自己掉坑里了。” “掉坑里了?”段九游明显不信,甚至怀疑白宴行是来她这里告帝疆的状的。 她虽卸任神官一职,对天昇一族仍有些许亏欠,白宴行若是请她主持公道,她倒是不介意帮他打帝疆一顿。 “不是!你说话啊!” 帝疆急了,心说:合着他一路不念清洁咒,故意带着一身脏袍来见段九游,是为了在这儿摆他一道? 白宴行叹气:“确实跟他没关系。” 这口气一叹,后面的话怎么听怎么像被帝疆威逼利诱过。 帝疆担心被九游误会,只能替他解释,他从小黄爷处开始讲,最后落到借钱上。 “九百万两一个人,白宴行拿不出来,我也拿不出来。” 段九游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有节奏地动了两下。 灵宝她有得是,多到花不完,但这钱要看怎么用,在什么地方用。 借给帝疆?门都没有。 借给白宴行?可以考虑考虑。 不过现在不是钱的事,而是小黄爷这个人,她也想抓! 这老小子从她这里骗走三十万两灵宝,转手就卖了她一个天定之主的假消息。虽说是被荒族逼迫,但这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吗? 他是天境神灵,若非有他的话做前情,她怎会笃信帝疆是天定之主? 还有两族惨死的百姓,究竟是被何人残害?真正想要掀起战乱的人到底是谁,她比他们更想揪出来! 段九游说:“这钱我可以出,但是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白宴行说好,帝疆更不用问,巴不得跟段九游多点相处机会。 事情定下来,自然就要启程了,段老祖做事一码归一码,一人一份纸笔,写欠条。 灵宝她可以出,钱不能不还,尤其是帝疆,额外追加三成利息,特别注明不能用通宝代替! 第108章 最讨厌歇歇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三人到达两神山时,山里停着十六辆歇歇。 这些小神怪平时没生意,都知道它们贵,谁也花不起九百万灵宝坐车。 小黄爷是歇歇们近期唯一一位雇主,它们狠赚一笔,以至于现在看到其他客人都没之前那么热情了。 “坐车吗?”其中一个象征性地问了一句,语气十分高傲,翘着二郎腿剔牙,拿下巴看人。 “是上次那个穷鬼。”另一个认出白宴行,高声告诉左右两边兄弟,“不要拉他,他没钱!” 白宴行长这么大没厌恶过什么人,连帝疆这种跟他打了许多年仗的死对头都不曾特别厌恶,现在他发誓此生最讨厌歇歇! 段老祖财大气粗,没跟它们废话,默不作声从袖子里扔出九百万灵宝,直入主题。 “之前是谁拉的小黄爷?” 歇歇们眼睛发光,点头哈腰地站起来,同时指向一个人说:“他他他。” 拉小黄爷的歇歇站出来,眼睛不离灵宝,说:“是我,您是想让我拉您去吗?他去的地方不远,一个时辰就能送到。” 段九游说:“去,但不是一位,是三位,我们三个都去,需要三辆歇歇。” 歇歇们简直要疯了,反应过来之后,都从脖子上摘下小抹布,回身擦自己的车,擦得锃亮锃亮地说:“坐我的坐我的!我的最干净!” 帝疆挑了拉小黄爷的那个车夫,段九游随便挑了一辆,白宴行拒绝了上次拉他的歇歇,选择了另一辆车。 歇歇们越高兴跑得越快,一个时辰路程竟然半个时辰就到了。 段九游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的高大城池,没想到小黄爷竟然来了这里。 “半山城?”白宴行有些惊讶。 这里是妖族聚居地,不受天境管制。 妖族与神族曾有盟约,双方互不相扰,妖族不踏足神族领地,神族亦不可随意进出半山城。 白宴行奇道:“小黄爷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能进半山城?” 半山城只允许妖族进入,神族想入半山城,至少提前三个月向半山妖王敬上拜帖,得到妖王准允才能进入。 “因为它本来就是妖族后代。”段九游是天境“活族谱”,随便拎出一个人,都能说出来龙去脉。 “小黄爷他爹是上神云斩,母亲是这里的王。两人在半山城外偷偷相恋,由于神妖不能通婚,半山妖后便与云斩分手,嫁给了跟她青梅竹马的妖王陈宿。妖后嫁给陈宿之后才发现自己怀了云斩的孩子,陈宿爱她至深,并未因此慢待他们母子,反而与她共同将孩子抚养长大,对外宣传小黄爷是他亲生儿子。却不想,这孩子长不出人形,七千多岁还是一张白纸。后来云斩到半山城外求妖后将孩子归还,说是能点化成人,便把小黄爷带走了。” 白宴行说:“神妖不能通婚,两者结合必出怪胎,这也是两族严令禁止通婚的最大原因。” “是。”段九游点头道,“小黄爷是怪胎,被他老子耗尽神力送入十二重天请神祖点化,变成无字天书,又赐富裕山给他修行。谁承想这货一心爱财,拿天书之言做买卖,修行千万年才长出一副小孩身量,光长心眼不长个头!” 段九游提起小黄爷就是一阵咬牙切齿地恨。 “小黄爷已有几千万岁,那这半山妖后呢?还活着吗?”白宴行问。 “活着呢。”段九游说,“不仅妖后,还有小黄爷他继父陈宿,他哥哥陈遇,都活得好好的。半山妖族寿命之长不逊于鳌族,算起来只有小黄爷他亲爹云斩不在了。” “所以这老小子是在外面惹了事,跑来找他娘和他继父庇护来了?”帝疆冷笑。 “那我们怎么办?神族与妖族有盟约,若在这里大动干戈,势必挑起另一场战乱。” 白宴行忧心大局。 天境未定,再来一个妖族参战,那可真要天下大乱了! “悄悄把人找到,神不知鬼不觉抓回去就是了。”帝疆脑子灵活,“他既进了城,必定就是进了宫,我们就去半山皇宫里找。届时就算动起手来,小黄爷食言而肥,也是他有错在先,我们只要一个答案,又不取他性命,不至于与妖族闹翻。” “可进入半山城需要通行令,就算我们隐去神族气息,幻化城妖族,外形可以变换,通行令如何伪造?”白宴行看向半山城下卫兵,每一个进入城池的百姓手里都拿着一块令牌。 “这个好办,我有关系,能办下通行令。”段九游说。 “半山大妖陈云舟是吧?”帝疆在旁边凉声道。 “你怎么知道?”白宴行奇道。 段九游替帝疆回答:“因为陈云舟是我老相好,我的那些过去他都快背下来了。” 帝疆否认:“我可不认识那么多人,我只是听说过。” “听说过就记那么清?你还真是没事闲的!”段九游反唇相讥。 三人结伴向一个方向走,与半山城池背道而驰,面向的是大妖陈云舟所在的福寿海方向。 帝疆不承认自己闲,抱着胳膊目视前方:“我就是记性好。” “你是心眼小。”段九游揭穿。 “心眼小怎么了?我又没怪你。”帝疆穿过白宴行看段九游。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怪得着吗?我就是有七八十个老相好跟你有什么关系?”段九游穿过白宴行瞪帝疆。 白宴行夹在他们中间欲言又止,没劝过架,不知道该怎么劝。 “我没说跟我有关系,我不在乎,不对,我承认我稍微有一点在乎,但不是因为你之前结过很多仙侣,而是觉得他们配不上你。” “你配的上?你连老相好都算不上,他们好歹跟我结过仙侣,你结过什么?” “我结过婚... ...”帝疆小声嘀咕。 “别不要脸了!拜过堂写过婚书才算礼成,你连名分都没有!” 段九游牙尖嘴利,帝疆直到今日才发现,他根本说不过段九游。 之前在破风十境,九游连哄带劝,每次都像说不过他,实际是在让着他。现在她不让了,他是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 帝疆甚至怀疑自己没有嘴了,挨了一顿数落之后改换话锋道。 “你去找他不合适,他都成婚了,孩子都有了,你就不怕人家夫人吃醋?” 第106章 段九游轻飘飘扔下一句话:“我找的就是他夫人。” “找他夫人?” 帝疆和白宴行同时露出费解之色。 …… “老祖!!” “新月!!” 半个时辰后,段老祖出现在福寿海天云宫,亲亲热热地跟天云宫主陈云舟的夫人抱在一起。 陈云舟之妻也姓陈,全名陈新月,祖籍天境,生在地息山,曾是鳌宗老祖段九游门下首席弟子。 “所以你跟陈云舟分开后,你的弟子,跟他?”帝疆一脸惊奇地发问。 陈新月代段九游回答,说对:“云舟与老祖分开后日日神伤,经常徘徊在地息宫外,我看他可怜,宽慰了几次,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我初时不敢跟老祖说,怕她会怪我,没想到老祖知道以后很愿意促成这段姻缘,我从地息宫风光出嫁,至此几千万年,一直过得很好。” 段九游说:“陈云舟命长,是个好选择。” 白宴行突然奇想,小声对帝疆说:“要按这么发展的话,你跟莲塘是不是也——” “你有病吧?!”帝疆怒骂白宴行,觉得他,还有封臣都不配跟他说话。 他们没动过真情,没掏心挖肺地爱过一个女子,所以满嘴疯话,思路古怪。 帝疆说:“陈云舟会跟陈新月在一起,是陈云舟爱的不够深,段九游对他没动真情,两人懵懂喜欢,并不是真爱。跟我们能一样吗?我都快死去活来了!你找个时间喜欢一个人试试不行吗?成日说这种二傻子话!” 白宴行被帝疆数落,决定不跟他说话,面向陈新月道:“可是神妖两族不是不能通婚么?据说诞下的孩子... ...” “我们没要孩子,一直是两个人生活。”陈新月笑答,“不过我们收养了很多孩子,都可爱得很,年纪最大的都有重孙了。” 他们的命真的好长。 帝疆与白宴行对视,他们年纪太轻,连他们零头都没活到。 第109章 别理那两个粗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陈云舟比陈新月稍晚一步到,他是妖族神官,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 “我来晚了,不会怪我吧?” 说话时脚步匆匆,看向九游时眼神坦荡,带着老友重逢的心情。 帝疆因此看陈云舟比看赵奉尘顺眼。 前者已经放下,后者还在别别扭扭地惦记他的段九游。 “怪你倒不会,反而有一件事情要求你。我们想进半山城,劳你弄三张通行令给我们。” 陈云舟哈哈一笑:“这有何难?不过三位进半山城,不会是想要游完一圈那么简单吧?” 几人在宫内落座,陈云舟视线在帝疆和白宴行身上打了一个来回。 “大荒之主,天境帝君。”说话嘴角带笑,“九游,今儿这是什么阵仗?你可得跟我说清楚。” 大妖陈云舟有一眼看穿对方神识的慧眼,打眼一看便瞧出了帝疆和白宴行的真身。 “这位就是大荒之主?” 陈新月与陈云舟关注点不同,拉着段九游小声道:“那不就是您差点嫁的那位?难怪他一进来我便觉得与众不同,一身富贵邪气,确实是您会喜欢的样子。年纪轻,长得好,最关键犼族命长,不比妖族短。” 帝疆在心里想:所以你们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嫁,主要看他命长不长? 想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对。谁不希望爱人永久陪在自己身边,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段九游跟陈新月说体己话:“邪气是不少,富贵就算了,穷得只剩通宝了。天天在破风十境打猎,要是再把天境夺回来,更穷了,一分钱没有,还得想办法修缮破损殿宇。” 帝疆咳了一声,不自然地看向门外。 “那他旁边那位呢?”陈新月给段九游出主意,“天境帝君,素有神族君子之称,相貌堂堂,器宇轩昂。” 段九游声音压得更低:“车费都出不起,前两天刚被歇歇推到坑里。你别瞎出主意了,我跟帝君只是君臣关系,而且他们两个都穷得要命,一个忙于修缮,一个成日惦记打架斗殴争地盘。” 陈新月说:“年轻人嘛,血气方刚,都这样。云舟年轻的时候不是也什么都争吗?现在年纪大了,争不动了。我跟您说,别看他皮相没变,身体不如我,前段时间在朝堂上跟人吵架还闪了腰,疼了好几天呢。” 段九游认同:“法修就是脆弱,年纪一大就不中用了,哪像咱们武修身体强健。” 陈新月:“就是!” 她们音量不高,自以为没人听见,实际屋里那三位,耳朵都灵着呢!法修耳力极佳,她们自己耳力不高,便以为所有人都是聋子。 “别理那两个粗人。”陈云舟自己找台阶自己下。 武修看不起法修,法修也悄悄看不上这些“莽夫”。 尤其大齐鳌宗,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她们打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会横冲直撞。 陈云舟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不敢当面说,只敢背后念叨。 “几位进城究竟是为何事?”陈云舟问帝疆白宴行。 “其实我们是为小黄爷而来。” 白宴行向陈云舟讲述原委,陈云舟听后一笑。 “说起来我昨日还见了小黄爷,只是你们想在半山城抓他,怕是极难。” “怎么说?”帝疆问。 “小黄爷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突然回半山城,别说他母亲和继父,就连我们这些臣子冷眼旁观,都猜测他定是在外面惹了事。妖后宠他,在他回宫当夜便加强了人手,如今半山城内外都有禁军巡逻,想进宫难,想从宫里把他带走,更难。” “当然。”陈云舟一笑,“以二位修为,想要硬闯抢人,不是难事。只是如此一来,妖族势必要问神族讨要一个说法。” “我们若是打算硬闯,便不会找阁下借通行令了。”白宴行面带愁容,追问陈云舟,“就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陈云舟思索。 “云舟。”帝疆忽然道,“你在城里认不认识什么钱庄商号?能不能把我们替换成那里的人?” 陈云舟一脸愿闻其详:“你想做什么?” 帝疆说:“小黄爷在宫里,我们肯定不好动手,若是能把人骗到宫外呢?他拿了白宴行九百万两灵宝,一定会想换成金币。他爱金子,这东西不管在破风十境,还是天境,都能通用,战乱一起,金价更高,这是他兑换金币的最好时机。” “可你怎知他不会派人出去替他兑换?” “财不露富,他的性格,不会放心假手他人,不信你看富裕山上,空空荡荡一座山,一个侍从仙鬟都没有,是他请不起吗?他习惯将钱埋在山里,那座山就是他的百宝乾坤袋,他不放心让人住在他的钱袋子上。富裕山尚且如此,他许久不回半山城,半山城中,难道会有更让他信任的人?” 陈云舟思忖道:“虽是如此,可这城中钱庄少说也有八九家,你怎知他会来我安排的钱庄找你们?” “钱庄是多,可每家钱庄兑换的金价比不同,有的一块灵宝兑三块金币,有的是两块。” “你想做价格最高的那一家?”陈云舟问。 “恰恰相反。”帝疆说,“折个中,做价格适中的那一家。小黄爷心思缜密,太高的兑换比反而会让他疑心事有蹊跷,太低不划算,只有居中,是他最好的选择。” 陈云舟笑起来,亲手为帝疆倒了一盏茶。 “大荒之主心思缜密,可算叫我开眼,我恰与一位钱庄老板有生意往来,你们暂且休息一夜,明日我便着手准备。” 帝疆点头谢过,余光悄悄看向段九游,分明想听她夸奖自己。 段九游确实做出了评价。 她跟陈新月说:“看到了吧?数他肚子里坏水多,就这弯弯绕的心思,白宴行想不出来,我,还有你们家老陈都想不出来。富裕山有没有人伺候,我都记不清,他派人去过一次就了解得清清楚楚。那时他还只是想杀小黄爷呢。” 陈新月反而觉得这是优点,称赞道:“说明未雨绸缪,注重细节,脑子灵光未必不是好事。” 段九游意有所指:“太灵就招人恨了!” “太笨也不行!”陈新月说:“老祖我跟你说,男人心思不能太粗,细一些才能注意到对方情绪,陈云舟就粗,多少次把我惹怒了他都察觉不出,都是我找上门跟他吵架他才恍然大悟。” “你生气了?”陈新月学陈云舟瞠目结舌表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段九游被她逗的哈哈大笑,笑完撇嘴:“帝疆倒是每次都知道,就是明知故犯!” 帝疆不知道隐瞒天定之主一事段九游会发怒吗?他知道,但是他选择欺瞒,骗完还怪她不肯坚定选择自己,大晚上跟她发脾气,认个女儿也跟她发脾气。 “反正没有一个好东西!” 两人说着话就往后宅去了,留下三个男人在正堂聊闲天,说的无非是天境形势,妖族发展一类的政事。 第107章 白宴行在政务上比帝疆更务正业,反正就是很明显的贤君和霸主思维,一个想的是治理,一个考虑的是平定。 陈云舟对两人分别都有不同赞赏,约好晚上一起喝酒,便先出门安排钱庄和通行令的事去了。 白宴行待陈云舟走后才问出心底疑惑。 “你为何唤他云舟?他妖龄五千七百万岁,不知长你我多少辈。” 白宴行方才一直以“阁下”和“宫主”相称,反观帝疆,一口一个“云舟”,好像关系极为亲密。 帝疆说:“若按年纪,云舟确实在你我之上,可按关系排辈,他是九游门下弟子的丈夫,从九游那边排,我还要长他一辈呢。” 白宴行在心里感慨:这点事儿真是让你算得明明白白的。 第110章 障眼之法 老祖她一心求死 陈云舟为他们选择了一家名为“钱都来”的钱庄。 庄主叫钱串串,是个暴发户,之前在福寿海一带打家劫舍,那里是陈云舟的地盘,钱串串被他教训后想归降,陈云舟懒得收他,嫌他没文化,给了点钱让他自己出去谋生,没成想生意越做越大,竟成了半山城里半个小富豪。 钱庄是去年开的,生意不错,利息不高也不低,恰是帝疆想要的折中。 钱串串大字不识几个,人情世故倒是玩得很转,陈云舟交代他办事,他多一个字都没问,直接将钱庄钥匙给了陈云舟。 这铺子平时都是他和他夫人在管,铺子里还有一个盘账的伙计,是他小舅子,正好是三个人。 陈云舟带段九游等人进入钱庄后道:“他们三个这段时间不会出现在半山城,你们分配一下角色,幻化成他们的样子,剩下便是静等小黄爷上钩了。” 段九游说行:“我跟帝疆扮两口子,白宴行当小舅子,你有他们三个人的画像吗?幻化也得有个参照吧?” 陈云舟拿出三张画像,白宴行大致看了一下,信手一抬,三人便被薄光笼罩,光线一闪即逝,段九游摸摸头脸,低头看看身上:“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你的术法退步了?” 陈云舟和白宴行都笑起来。 陈云舟说:“这叫障眼之法,也是幻化之术的一种,不是改变你的样貌,而是在你身上布下一层结界,除了你自己看不出变化,其他人都会以为你是另一个人。” “还有这等法术?真是高深。”段九游觉得稀奇,故意跑到街上走了一圈,见到她的人无一例外称她为“钱夫人”。 “这法子有趣得很,可惜我不爱背书,不然也可学学这法子。” 陈云舟摇头笑:“这可不是背书就能学来的,法修分十成境界,不仅是口诀背得熟就能运用自如,得有境界,如这障眼之法,便是法修九境之法,目前天境进入法修九境的人,只有你面前这位帝君。” “这么厉害?”段九游笑看白宴行,想了想,眼神向帝疆那边轻轻一挑,问陈云舟等人。 “他成日标榜自己术法高深,竟连九境都没入?” 白宴行说:“他是十境,早已不在九境之中,是为法修最高境界。” 三人同时看向那位法修第一人。 “第一人”在发傻,眼神若有所思,忽然朝他们看过来。 他说:“九游,你刚刚是说跟我扮成两口子吗?” 他听见了,没敢信,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生得少年气,此刻眼神清澈,直如一个少年有了倾慕的姑娘,姑娘应承与他在一起,他近情情怯,反而不敢置信。 陈云舟忍不住笑,小声跟白宴行说:“没见面时,只听说大荒之主杀伐决断,是天境霸主,没想到在感情上,是这样一个痴情种。” “岂止是痴情。”白宴行想到帝疆为了挽回段九游做的那些事,补充道,“甚至有点疯。” 幻化成女弟子求复合,抱孩子上山求复合,无论被扔出地息山多少次,都能死皮赖脸跑回去。 白宴行承认自己在这方面不如帝疆,也隐约明白,也许真心爱上一个人就是会变得疯癫。 段九游不疯吗?她也疯,为爱拔除无痛之骨,那时候的她,没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就是全新全意相信和爱着那个人。 无痛之骨是她最坚实的铠甲,她将它脱下来,因为相信从此以后哪怕再有危险,也会有人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受伤,不让她疼。 这是一场豪赌,孤注一掷,只求一颗心。 段九游说:“不跟你扮难道跟白宴行扮?” 那场豪赌,她不算输,误会解开,心里仍有疙瘩,这是一段可以修复的感情,从段九游答应跟他们一起来找小黄爷开始,白宴行就知道,她没有打算舍下帝疆。 “当然不行了!”帝疆立马道。 “这不就结了?”段九游挑眉。 段九游了解帝疆,知道选白宴行帝疆一定会“闹”,不如称了他的意,让他乖乖跟自己扮夫妻。 小黄爷脑子不白长,她跟帝疆配合,会比跟白宴行更自然。 帝疆说:“所以你,是为了不被小黄爷看出端倪才选我的?” “不愿意?”段九游说,“我也可以选白宴行。”说着抬脚出门。 刚才她在街上看到卖糖人的了,想买一个糖人吃。 裙子有点长,她提起来走,脚步轻快,像个贪吃的小孩儿。 帝疆跟出去,嘴里念叨:“哪有不愿意?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要吃这只大狗。” 段九游指着小贩手里的“糖人树”说。 那上面插满了糖人,最上面是一只狗的形状。 段九游有次跟帝疆生气,骂他是裂天狗,帝疆气得好几天没跟她说话。 现在她要“吃狗”,他明知她要将“他”嚼碎,还是买给了她。 九游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糖甜,笑得也甜,有种报复式的小得意。 她说:“这狗好吃,你尝一口吗?” 帝疆凑过来要咬,她又不肯给了,眼神桀骜,背过身后,笑得却很开心。 帝疆跟着她笑,爱极了她偶尔流露的小娇俏。 小贩在边上恭维说:“钱掌柜可真疼钱夫人。” 帝疆因为“钱”与“前”同音,笑容瞬间“掉落”。 前仙侣是前,前未婚夫是前,好不容易演上夫妻,竟然还是“前”夫人? 段九游见他跟小商贩摆脸,使劲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笑!” 帝疆笑开:“这个自然,自己的夫人当然自己疼。” …… 与此同时,身处半山皇宫的小黄爷正对着自己的乾坤袋发愁。 他有很多钱,不止是白宴行给他的灵宝,而是将整座富裕山的财富全部带了出来。 他闯了大祸,得罪了一堆大人物,他们有的想找他,有的想杀他! 他不得不躲回母亲身边寻求庇护,却又惦记着将它们换成黄金。 金价最近又涨了,因为听说天境那边要打仗,战乱时期的金价水涨船高,过了这个村,未必就有这个价了! 他着人打探了一些钱庄价格,有高有低,他在心里犹豫权衡,迟迟没有选定结果。 ——悦来钱庄六成,广客三成,钱都来五成……钱都来?这算个什么名? 小黄爷在心里念叨,一个猛子从床上坐起来,决定亲自去看看。 半山城气候怡人,有明确的四季之分,此刻正值初冬,不算太寒,位于半山城北面的钱都来钱庄窗门大敞,一为观察小黄爷动向,二是因为庄主钱串串一直都有敞开窗门做生意的习惯,认为这样风水好,意为八方来财。 “伪装”成钱掌柜的帝疆坐在柜台里躲风,眉头不自觉地皱着,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正在心里大骂钱串串。 ——什么八方来财,明明是八方来风!姓钱的皮糙肉厚不怕冻,他可是个金贵人! 金贵人有寒症,之前本来已经好了,龙息山上受反噬,若是好好调养,过些时日就能痊愈,结果又腕十二碗心头血,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住。 段九游坐在柜台外面靠着窗边吃点心,她不怕冷,甚至有点热,手里拿着一叠新鲜出炉的甜花酥饼,吃得不知多香甜。 小黄爷来到半山长街时,段九游已经吃进四五块点心了。 城里没人认识小黄爷,他也没有特意伪装自己,本来身形容貌就是孩子,没谁会特别注意他。 小黄爷今日是富家小少爷装扮,身边带了一小队随从,全是半山皇宫禁卫。 段九游看见他在自家钱庄门口站定,想了一会,又向身后看。对门也是一家钱庄,写着最新的金灵兑换比。 “一两灵宝六两金,只收三天,错过后悔三十年!” 门口有伙计在吆喝。 那是城里最大的钱庄,由于急于周转资金,开出一比六的高价。这是最近才发布的消息。 小黄爷等了两天,还是有些犹豫。 他胆子不大,虽然爱钱却不肯把命搭进去,这家钱庄是在他来了半山城后突然抬高的价格,他担心有人故意引他入局。 第108章 算了!还是折中吧! 小黄爷忍住贪心准备往钱都来走。 “一两灵宝六两金,错过后悔三十年!” 身后又是一声吆喝! 小黄爷迈出去的腿停在半空,退回原地,心说:要不然,我去那边看看? 第111章 钱串串与小黄爷的过结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想喊住小黄爷,将要起身之际被帝疆轻轻按住肩膀。 “别急。” 他不动声色地来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热茶,姿态悠闲地靠在她面前那张方桌旁。 两人同时向窗外观望,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一派夫妻和睦的景象。 段九游继续吃酥饼。 帝疆在很多时刻都判断准确,他沉得住气,她便也把心放回到肚子里。 风冷,吹凉了段九游拿酥饼的手,余光不由扫向帝疆单薄的衣衫,心里暗骂他连件大氅都不知道披! 这人在破风十境便是如此,有人为他张罗便穿厚衣,没人张罗就冷着。不过那时是爱面子,不愿叫下属知道他体弱畏寒,现在是为什么? 段九游小口嚼着酥饼,怀疑这人是在故意引她关心自己,原因有二—— 一,他不傻,知道冷; 二,白宴行恰好在此时过来问。 “你不是有寒症么?坐在风口做什么?我给你拿件披风穿?” 帝疆没搭理白宴行,但是那个表情分明在说:显你了?就你有眼力见??他冻这么半天是为了让他找衣服给他穿的? 其实白宴行呢,也没那么白目,纯粹就是故意的! 他看不出帝疆想让段九游关心他么?当然看得出来,之所以有此一问就是在拆帝疆的台! 这段时间帝疆看了他不少热闹,白宴行嘴上不说心里记仇,能让他好过? 所以说人呐,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我给你拿件披风。”白宴行自问自答,转身从柜上拿出一件狐狸毛披风给帝疆披上了。 这件衣服一穿,帝疆的脸简直比身处数九寒冬还要寒! 段九游看得哈哈大笑,帝疆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看见九游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破开一声笑。 …… 另一边,小黄爷还在悦来钱庄闲逛。 里面换金币的人很多,掌柜的在柜台里坐着,眼神若有似无,总向他这边瞟。 小黄爷很不喜欢这个眼神,仿佛这人就是在等他换钱,二人眼神遥遥一撞,掌柜的似要起身,小黄爷转身便出了钱庄。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钱庄掌柜轻易不会亲自接待客人,除非认定对方身份尊贵,是钱庄贵客! 他是副孩子身量,又是便装出行,何以能被对方视为贵客? 他越想越犯嘀咕,认定这是一个圈套,出来以后向对面“钱都来”一看,又是猛地一怔! 他好像看见熟人了!! 小黄爷带一队乔装打扮的禁卫一股脑冲进“钱都来”。 段九游和帝疆表情错愕,虽然一直在等小黄爷进钱庄,却一眼就能看出小黄爷看他们的眼神不对劲。 他好像不是来换钱的,倒像是——寻仇的? 小黄爷进门之后便紧紧盯住“钱串串”,确认对方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后,对身后禁卫比出一个抓起来的手势,神情愤怒至极! 禁卫立即拿人,“钱串串”瞬间被按趴在地。 变故来的太快,电光石火间,白宴行,段九游,帝疆三人脑子里跳出无数种可能。 要说小黄爷认出他们了,几乎不可能,障眼之术唯有法修九境以上者才能看破,小黄爷不务正业多年,别说法修九境,连五境都没上去。而且就算他有什么法宝神器能看出他们身份,第一反应也绝对不会是抓,而是跑! 帝疆等人不欲在半山城内动手,半山城难道会想与神族为敌?两族盟约摆在那里,小黄爷又理亏在先,就算知道他们身份,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抓吗?! 如此推算下来,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今日这场恩怨是小黄爷与钱串串本人的私怨! 小黄爷有口难言,四下找寻一圈,跳起来在高高的柜台上拿下纸笔,迅速写下一行字。 ——姓钱的,你不认识老子了?! 帝疆心知这里肯定有些渊源,可要让他说出小黄爷与钱串串之间的恩怨,钱串串离开之前没交代,他亦不好胡编,于是做出似曾相识,又不大熟悉的表情。 “您是——?” ——你抢了老子三千元宝,还想装傻?! 这话顺着说下去,便想得通了,钱串串是“土匪”出身,没被陈云舟收服之前一直在福寿海一带打家劫舍,小黄爷法力不高,又是孩子身形,想是路过福寿海时被钱串串抢过。 钱串串不认识小黄爷,更没想到会在半山城里遇到他,原计划因钱串串跟小黄爷结下的梁子改变了走向。 帝疆只能顺着演。 “小人现在已经从良了,万没想到当初抢的是——” 边上禁卫替他解惑。 “这位是我们半山城少主,黄满满!” 半山城众皆知半山妖后有一个长不大的儿子,可这孩子长得是圆是扁,是美是丑却没几个人知道。 如今对方亮出身份,身为“钱夫人”的段九游,“钱庄伙计”的白宴行自然也要诚惶诚恐地跪拜。尤其“钱夫人”,更是惊惧交加,为“夫君”求情。 “家夫之前确实做过很多糊涂事,万没想到抢的是少主。您大人有大量,之前抢过多少,我们双倍奉还,还请少主开恩呐!” 小黄爷面色稍缓,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钱在他这里万试万灵,可是这事儿不是双倍奉还就能解决的。脑子里叮叮当当拨弄算盘,他大笔一挥。 ——带走!! 小黄爷把“钱串串”带走了,不仅要钱还要给钱串串一顿教训。 段九游跟白宴行追到半山城刑部衙门外,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帝疆被押进去。 晚上陈云舟带钱串串过来,受了段九游好一顿数落! “你跟小黄爷有过节为何之前不说?!” 钱串串替自己叫屈:“我之前也不知道他是谁啊,这也真是冤家路窄,我在福寿海抢过那么多人,一个都没再遇见,怎么偏就遇见他了呢?” “其实就是要钱,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大事。”陈云舟安慰段九游,“你们不是应承他双倍偿还吗?拿六千两元宝让人送过去,看看对方怎么说?” 段九游说:“别提了,人在钱庄的时候我就从柜上拿了六千两,他没要,我以为他嫌少,直接拿了一万两出来,他还是不收。” “三倍都没收?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次连陈云舟都看不明白了。 “肯定还是要钱!”段九游深知小黄爷的喜好,“就是不知道他要多少,他不开口,肯定是要更多。” 不过段九游现在担心的不是小黄爷会狮子大开口,她担心的是帝疆。 小黄爷欺软怕硬,睚眦必报,半山城是他的地盘,帝疆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商贾,被抢走的钱要赔双倍,挨过的打,肯定也会加倍讨回来! 段九游一夜没睡,直至第二日清晨刑部官差上门,她依然在店里坐着,门外响起敲门声,白宴行去开门,两名官差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随手朝地上一扔,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了。 帝疆被打得皮开肉绽,是实打实的伤。 他昨夜并未用术法保护自己,小黄爷要泄愤,他便用自己的肉身生受了。半山衙门有结界,一旦动用术法就会泄露神族气息。 血干了,衣服黏在伤口上,遭了整整一夜罪。 段九游凝着眼看他,眼圈泛红,深吸气。 气死了!气得要命!黄满满算什么东西?半山城算什么东西?大不了闹起来,跟他们打一场! 可她心里明白,帝疆受此大罪,就是为了让小黄爷相信他是真正的钱掌柜,越信任,就越容易让对方放松警惕。 神族如今已经乱成一团,不能再与妖族起争执,想抓小黄爷,绝对不能在半山城中硬来。 段九游与白宴行合力将帝疆架回后宅,白宴行出去买药,段九游烧水,衣服黏在伤口上,必须先用剪刀将它们剪开,用温水擦拭一遍才能上药。 段九游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原本可以幻化出一把剪子,可她忘了幻化的心决,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乱找。 帝疆靠坐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心急是因为心疼自己,出言安抚道:“不疼,就是抽了几鞭子,皮外伤而已。” 段九游不说话,箱子被她翻得山响,仿佛那口箱子就是小黄爷,恨不得拆了砸了! 帝疆缓了缓说。 “其实他的意思很简单,要钱,一万两元宝做为赔偿。除此之外,还有一笔生意要跟我们做,跟之前计划一样,他要在咱们钱庄把灵宝全部兑换成金币,不过兑换比不能是三成,而是九成。” 第109章 帝疆说着也是一恨,凉声道:“外头的人他信不过,恰巧遇上我们,便狠敲一笔。昨夜这顿打不光是为泄愤,更是警告。钱串串是半山城商贾,想在半山城里立足,就必须答应他的条件。” “说起来也是好事,他来兑钱,势必要与我们来往,到时我们设计把他引到城外,那时便好动手了。” 帝疆说了很多话,段九游一个字都没接,她没再翻箱子,也没转身,帝疆看着段九游的背影微微一愣,怔忪道:“九游,你哭了?” 第112章 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老祖她一心求死 “你疯了?我会为你哭?!” 段九游背对着帝疆高声回复,没回头,仿佛是在跟箱子对面的那堵墙说话。 她对着墙咆哮:“这又不是什么大伤!你征战四方神州,受伤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我心里更多是气!小黄爷身为正神,用的全是作践人的法子,鞭子上带刺,伤口深可见骨,还嫌不够!竟还用了烙刑!” 帝疆腹部有块极深的烙印,那是用烧红的烙铁烫成那样的! 神族自愈之力不如鳌族,就算养好了也会留下疤痕。帝疆打过那么多仗,几乎没有败绩,除了心口湛卢之锋留下的剑伤,便是现在这身外伤。 “蛇虫鼠蚁都能上桌咬人了!你这样的修为,杀他十个都是易如反掌!偏偏被他伤成这样!” 段九游咬牙切齿,声音发颤,背影都能看出气愤难当。 过去她不知道疼,帝疆两次昏迷,她虽然知道他在承受巨大痛苦,却并不能感同身受,如今她有了痛觉,便知道这伤极难忍受。 他说不疼,怎么可能不疼?! 她对帝疆说:“钱串串纵是抢了黄满满三千金元宝,也并未将他打成重伤,我问过姓钱的,只是将姓黄的脑袋打出两颗大包,拿刀威胁了两句,他怕疼又怕死,便将元宝给了他。仅仅是这样一点小过节,竟然将人打成这样,不仅要偿还三倍元宝,还要九成金币兑换!这老东西真是杀了也不为过!” 她气得攥拳,眼里含着一圈水光,怕帝疆看见了笑她,抬起袖子狠狠一擦,带着浓重的鼻音恨声道:“这笔账我早晚跟他算!” 帝疆说:“算是要算,只是不能杀,他毕竟是正神。” “正神又如何?”段九游终于翻到剪刀,抓在手里怒而转身:“正神不作为,也应受到惩处!他被雷公劈烂了嘴,还不肯收敛,骗走白宴行九百万两灵宝,还跑来找他老娘庇护,他该死得很!” 帝疆终于看到段九游正脸,眼睛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她背着他擦眼泪,他都看在眼里。 她在意他,即使受过他的骗,即使想过跟他恩断义绝,依然把他装在心里。 他深深看她,眸色深长,眼中真情流动,段九游注意到帝疆视线,脸上一烫,又想背过身去,被帝疆叫住。 “剪子既然找到了,便先处理伤口吧,再晚些怕是要撕掉一层皮。” 段九游听话为难了一下,倒是没想到愤怒之后会是如此尴尬的局面。她替他不平,替他委屈,替他愤怒,又替他疼。 她不应该对他这么好! 她一别扭,脸上就有种小孩子情态,脸肉肉的,嘴抿成一条直线,皱眉。 段九游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坐到床边,硬邦邦地说:“我不是关心你,我就是恨那不是人的老东西!他造下这么多孽,就算我们不杀他,早晚也有天收他!” “谁说你心疼我了?”帝疆低笑,“我也是因为衣服黏在身上不好受才求你帮我的。”说完看看她,“脸怎么这么红?也是气的?” 他逗她,她冷着脸斥他一眼,如何不像情人间的嗔怪? 她自己不觉得娇,看在帝疆眼里却是粉面桃花,轻俏柔软的情态。笑意不由更深,却也知道适可而止,再进一步,怕是又要恼了,于是拉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身上。 “剪吧,我的老祖,我的这身伤便仰仗你照顾了。” 段九游被帝疆那声情真意切的“老祖”逗笑了。 “你当莲塘当上瘾了?我可不会照顾人,等白宴行回来便让他照看你,他跟你都是男子,比我方便许多。” “让他照顾?我不如疼死。” 帝疆冷哼,桀骜的性子与生俱来,满眼都是嫌弃:“两个大男人在房间里脱衣服上药像什么样子?” “一男一女就像话了?”段九游斥他。 男女授受不亲在帝疆这里就是一句空话,他们第二次见面他就在她面前沐浴,一点避讳都没有。 帝疆笑说:“你别歪曲我的意思,不是一男一女,是我跟你。” 说话时带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上走,虚虚实实落在腰间玉带上。段九游要抽手,他按住:“先脱这个。” 音色低沉,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上缓慢上移,看进九游眼里。 段九游被他看得一慌,白宴行恰好在此刻进来,三人同时一愣,段九游迅速起身,将剪子交到白宴行手里,说:“你帮他把衣服剪开,我去端热水进来。” 白宴行接过剪刀,帝疆眯起眼,拧眉看他,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你怎么这么会挑时辰回来呢?掐指算过?” 白宴行也挺莫名其妙,打量帝疆道:“我怎么知道你伤成这样还有精力跟九游拉扯?你不疼?这伤不会是你自己变出来的吧?” “你变一个我看看!” 帝疆跟白宴行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谁都没再理谁,段九游把水端进房里就出去了,白宴行抱着胳膊看看帝疆。 “这点事用不着我亲自动手吧?” 其实,不用剪子,也不用水,只需一个简单的清洁咒就能“换”去一身脏衣,“擦”净身上血渍。 段九游是武修,生活习惯更近于人类,衣服脏了要洗,头发乱了要梳,就算知道这些事情在法修面前只需捻个诀就能办到,第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帝疆表情冷淡,漫不经心向身上一视,身上衣物便换了一套,再向段九游端来的那盆清水投去一道视线,清水瞬间变成血水,血色不深,刚好是擦拭血迹之后留下的颜色,连搭在盆边的白帕子也一同染了颜色。 他做事一向稳妥,掐诀清洁的事不能让九游知道,不然她就不照顾他了。 白宴行看得牙疼,忍不住道:“你这点心思全用在九游身上了吧。” 帝疆不反驳,靠在软枕上感慨:“她好不容易心疼我一次,我还能错过?刚才她哭了,我心里不知多欢喜,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在意我,我受再重的伤也心甘情愿。” 说完又觉得是对牛弹琴:“说出来你也不懂。” 白宴行说:“怎么不懂?龙息山上,九游护在我身前硬接薛词义一掌时,我心里也暖。” 帝疆一脸莫名其妙:“她那是跟我置气,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是刚好站在荒族对立面,那天换成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护。” 白宴行不以为意:“她在第一次夺天时选了我做帝君。” 这也是他对段九游产生好感的开始,不是因为他选她而有好感,而是她出现时的样子,娇小,可爱,凶悍。 这三个词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独特的,他从未见过的女子形象。 她于空中翻身落地,将天境江山交到龙族手中。为天择主,何等狂妄,何等豪气? 帝疆在旁边泼冷水。 “那又如何?她还是选了我做夫君。” “……是啊。” 白宴行叹气。 段九游爱帝疆,从头至尾没对自己动过任何感情,他有时也在想,自己对段九游究竟是什么感情? 也许是慕强,也许是新奇,也许... ...谁知道呢。 少年人的初次心动总是不知所起。喜欢是真的,动情也是真的,可惜尚处萌芽就被帝疆这个疯子连根折断了。 白宴行说:“那就好好对九游,早日跟她和好如初。” 帝疆错愕一笑,觉得白宴行这个人吧,还算不错,坦荡,输得起,若是没有天境之争,或许两人可以成为朋友。 伤口清洗干净,自然就该上药了。 帝疆看了看白宴行手里的药瓶,不用开口白宴行也知道他想让段九游给他上药。 不过这事多少有点做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宽衣解带,若是没有白宴行,也许段九游会勉为其难,现在有白宴行,段九游是肯定不会管帝疆的。 于是,刚冒出成为朋友念头的帝疆又开始看白宴行不顺眼,甚至有点希望他现在就死,或是凭空消失。 白宴行接收到嫌弃,也觉气闷,并且很有默契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白宴行说:“我出去死一死?” 帝疆摇头:“死倒不用,你想想还有什么事情必须亲自去办,并且彻夜难归,必须留下九游一个人照顾我就行。” 第113章 我的儿啊! 老祖她一心求死 白宴行不客气道:“你做梦吧!现在大家都在半山城里等着抓小黄爷,我有什么事必须现在去办?什么事能比抓小黄爷重要?” 第110章 提到这老小子,两人同时皱眉。 太不是东西! 帝疆这身伤不是假的,鞭刑,烙刑,一个正神使出这样的手段,真让他们大开眼界! “真不是东西!咱们应该告到衙门,不,告到妖后妖王那里去!就算他是少主也不能如此伤人吧?他这是滥用私刑!” 这话不是白宴行和帝疆说的,声音从院子里由远及近传来,两人同时看向窗外,但见一名老妇人拄着拐杖焦急进入,段九游陪同在老妇身侧,使劲向他们使眼色,扬声道:“钱兴,夫君,娘来了!!” ——你娘! 段九游无声提点,指指老妇人再指帝疆。 钱兴是白宴行现在的名字,夫君自然是喊帝疆,帝疆一听是“他娘”来了,下意识便要起身相迎,身体一动便是一阵巨痛。 老妇人脚程不慢,急步推门而入,忙说:“我儿快躺下!我儿快躺下!”眼里满是心疼,追问“钱兴”:“可曾用过药?内服还是外敷?在哪家药店买的?可找郎中看过?晚上用了什么饭菜?进了什么汤水?” 她问得太快,白宴行楞了一下方道:“不曾找大夫,但去城中药铺开了药,买的隆山金创,说是最好的外伤药。” 老妇人先去查看伤势,眉心紧随其后一皱:“竟还用了浮屠?” 段九游与白宴行不解,追问老妇人:“何为浮屠?” 老妇人说:“是一种阻碍伤口愈合,加速溃烂的药水。鞭子在浮屠里浸泡过,皮肉一裂,药水便渗透到伤口处,这个什么少主到底是什么混账王八变的?竟然恶毒至此!” 再一看“钱兴”买来的药,摇头说不行:“隆山金创恢复太慢,反而更要遭罪。”说完幻出笔墨,仔仔细细写下一张方子让“钱兴”去抓。 九游这方想起钱串串他娘是昆山一带的名医,很有一些医术在身上。 一边暗道还好有她在,否则他们根本不知道鞭子上淬了毒水。 一边更恨小黄爷!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钱兴”领命而去,老妇坐到“钱串串”床边看着“儿子”直落泪。 “真是遭了大罪了!说来也怪你自己!好端端地做那打家劫舍的买卖,你抢了别人,别人自然会记恨你!也怪我那时正在病中,没有精力管束你,若是没有之前这段恩怨,何至伤成这样?” 老夫人性子急,脾气大,说着狠狠打在帝疆肩膀上,疼得帝疆倒抽一口凉气! 段九游忙护在帝疆身前,说:“娘,事情已经铸成了,您就别再怪他了,何况他此刻一身重伤,您再打他,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了。” 老夫人忍气一叹,哪会不心疼自己儿子?抽出帕子擦眼泪。 帝疆捂着发疼的肩膀,忍着疼问:“娘,您怎么来了?” 钱串串他娘住在昆山,寻常是不出山的,段九游不可能放消息给老太太,钱串串和刘云舟更不可能把她找来。 钱老夫人听得一奇:“不是你让刑部的人通知我来的吗?” “刑部?”帝疆皱眉,很快想通了其中缘故。 小黄爷多疑,并未完全信任钱串串,一边伤了他,一边放消息让他老娘过来认亲儿子。 若是几人相处正常,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便会继续来钱庄换钱,一旦有任何异样,他惹不起躲得起,不仅不会再来钱庄,还会在皇宫里躲到他们离开。 这老小子的心眼真是不少! 好在帝疆提前了解过钱串串的背景,有母,父亲早逝,钱串串对母亲极孝顺,言听计从。夫人金元宝与老夫人相处也很融洽,倒也并不难演。 只是家里无端多了一个不知道他们身份的生人,难免有些拘束,你来我往交谈时,白宴行买药回来了。 老夫人打开药粉看了看,说没问题,很自然地接过来递到“儿媳妇”手里。 “那便为他上药吧,我去厨房给你们做点清粥小菜,这些日子又要辛苦你照顾他了。” 钱串串当土匪的时候也常受伤,都是金元宝在他身边照顾。两人是夫妻,脱衣服上药再正常不过。 钱老夫人说完就带着“钱兴”向后厨去了,房间里段九游跟帝疆面面相觑。 帝疆没想到“亲娘”来了还有这等好处,嘴角一牵,跃跃欲试的想笑,一看段九游眯起眼睛看自己,迅速压下笑意。 “我自己也能上药。” 他主动从段九游手里拿走药粉和药膏。 段九游搬了把小椅子坐在他身边看,他确实能自己上药,可他本来就很虚弱,仅仅只是解开上衣的动作就疼出一头冷汗。 段九游拦住帝疆上药的手,叹了口气,接过药瓶为帝疆上药。 帝疆是被绑在刑架上受刑的,伤口基本集中在上半身,锁骨,前胸,和腹部。 段九游先去一旁净手,擦干水渍之后才为他涂抹。 任何外伤药,即便是有镇痛功效的药粉,涂在伤处时都难免疼痛。 钱老夫人说金创药药性太弱,她自己开的药方却堪称虎狼之药,镇痛来说确有奇效,涂抹之时却犹如在伤口处撒盐。帝疆原本深情款款地注视九游,伤口骤然一痛,差点没背过气去。 “九游!等会儿!” 他已经够能忍疼,没想到这药竟如拿刀剜肉一般! 段九游见帝疆脸色煞白,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药粉去找钱老夫人。 “娘!那药——” “药有点疼是吧?”钱老夫人淡定的要命,一面切青菜一面道,“让他忍一忍,这药镇痛有奇效,唯一的缺点就是刚敷上去时生不如死,忍上半个时辰就好了。” 段九游傻傻看着钱老夫人,就差问她:你到底是不是他亲娘了。 老夫人对此自有一番道理:“但凡是药,要么长痛要么短痛,你是想他循序渐进疼上半个月,还是想他疼几日就复原?” 说完自己又掉泪:“我的儿啊,我比你更见不得他疼,所以才让你给他上药,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段九游无奈回到房中,手里多了条捆妖索,帝疆戒备地看着她,听到她说。 “娘说你要是疼的乱动,就让我把你绑起来。” 帝疆一脸:简直不成体统的表情。摇头道不用,“刚刚只是疼得突然,你接着上药,我忍忍就过去了。” 段九游也觉得用捆妖索有些过分了,帝疆好歹是一族之尊,再疼也不会不讲体统地满地打滚。 再说这绳子是锁妖的,帝疆是神族,用在他身上根本不管用。 “那我接着上药了?” 段九游重新坐到帝疆身边,帝疆点头,段九游的表情反而比帝疆紧张,每涂一处伤口都会看看帝疆的反应。 帝疆疼死了!真要疼死了! 可是他能忍,薄汗顺着额头滑下,五指攥紧,并且攥的是没露在段九游那边的另一只手。 他对段九游可以不要脸,可他有时极爱面子,这跟他在十境宁可冻死也不主动穿一件厚衣服是一个道理,尤其九游眼神关切,他怕她会担心。 “很疼吧?”段九游观察着道。 “不疼,初时有些疼,习惯之后便没那么疼了。” 帝疆如常跟她说话,倒也不是完全作假,伤口疼到一定程度,痛觉就会变得麻木,反而弱化了一部分疼痛。 他跟她说:“十境恶兽少了许多,元蚩死后,山里恶瘴之气便消散了,我将良田分归给百姓,他们再也不必靠猎兽换取通宝了。” 段九游知道他在借闲聊分散注意力,便也随着他说:“元蚩生前硬扣了不少田产,百姓吃不上饭,只能打猎换取通宝,这些恶兽被送到通宝司,最后其实全部进了元蚩的肚子。他靠吃恶兽为生,恶兽之灵又化恶瘴之气,如此循环往复,受苦的只是百姓。你杀他亦算积了一份功德,确实该死。” 九游说着将药粉洒在帝疆腹部,这部分的伤最重,段九游将药粉倒在手心,本想循序渐进地铺散,没想到手上一抖,倒多了,帝疆呼吸猛地收紧,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闷哼。 段九游停下手,有些慌张地看向他,看着看着,脸色就是一红。 她知道不应该在这时跳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可是帝疆现在的状态实在很难不叫人乱想。 他本就有副极好的身材,此刻衣襟大敞,仰着头,小腹肌肉精壮紧实,而他压抑着呼吸,由于伤口太疼,还有一个向上抬腹的动作。 真是,极艳! 段九游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帝疆独自缓和片刻,终于察觉到段九游的异样。 视线在她脸上短暂流连,隐隐品出意味,连疼都不顾了,错愕一笑:“想什么呢?” 第114章 又不是没看过! 老祖她一心求死 这人活像艳鬼附身!伤成这样居然还有一股浪荡风流气在身上。仿佛他们刚才不是在上药,而是刚经历了一场缠绵悱恻的云雨,他微感疲惫,却不忘逗她。 段九游像被烫了一下,迅速就要起身,口中急道:“想,想你,肯定疼死了!药上完了,你自己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怎么还没——” 第111章 她想走,帝疆不放人,一把扣住段九游的手腕,示意她去看自己的小腹处。 声音微哑,有些疲倦。 “这药像座小山似的堆在伤口上便算上完了?再铺开点,有些地方还没上到呢。” 段九游重新将视线落在他腹部上。 那一堆药粉就这么放着确实有点不像话。 于是手挪过去,轻轻一拨弄,他便是一紧,他一紧,她心里就是一跳,脸烫,耳根子也烫! 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闭着眼睛一鼓作气一铺开!又听见一声“嘶”。 “轻点儿。” 轻什么轻!再轻就要羞死在这儿了! 段九游铺开药粉又要走,可他攥着她的手,她有心甩开,看到他手上的鞭痕又狠不下心,无奈坐回到他身边。 “你需要静养!” 她提醒他。 “静养?我这伤没你就得活活疼死,你在我才不疼,只要你在我身边坐着,我哪儿都不疼。” 他放缓呼吸,逐步放松身体,抓在她手腕处的手,抓了一手冷汗。 她知道他疼,也知道他在强撑,她本应该不管不顾地离开,可那只虚弱的手像有妖力一般,无声锁着她,叫她抽动不开。 疼意渐缓,帝疆看向段九游,好笑似的问。 “刚才想什么来着?” 缓过最疼的阶段,心思也跟着变了。 想逗她,想看她害羞。 龙息山后两人再没如今日这般亲近,身上的伤再疼再重都能忽略,心里就剩下她,眼里能看见的也只有她。 段九游脸红得像一锅滚水,直恨自己色令智昏,好端端的瞎想什么!心里一乱,说出来的话也跟着乱了。 “我没动不好的心思,你别乱想!我刚才是看,看你腰上那条缂丝腰带挺好看的,我看腰带来着!” “看腰带?”帝疆轻笑,指了指身上:“这条?” 段九游飞速看了一眼,立即移开视线。 “是!” “解下来送你?” 他作势要解,她一惊,准备去拦时才发现帝疆一脸调侃的看着自己。恼得不行,索性破罐子破摔。 “看你身材好!看你受伤都一脸艳色!看看怎么了?又不是没看过!” “喜欢看就随你看,我何时对你吝啬过?” 帝疆神色松散,虽然笑着,神情却极认真。 “九游,你还对我有情,对吧?” 段九游皱眉,死死盯着他,像跟他有深仇大恨。 两人梁子结得太深,杀也不解气。他把她的心分走了一半,无论做什么想什么,总有一半在惦记他。 她对他又气又爱,想过不要这个人了,后面想想,那不是更吃亏? 他对她的情不是假的,错了让他改,让他好好表现,让他重新追她! 这事儿她在心里盘算好几天,既然今日他挑明了说出来,她不防也大大方方承认,歪着脑袋一抬头:“有情,怎么了?!” 哇哦,爱都爱得这么凶。 帝疆心里顿时阔亮,他知道她心里有他,可这个“有”由她亲口说出来和他独自猜测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不顾身上有伤,帝疆把人更深地拉进怀里道:“和好好不好?” “当然不行了!”段九游拒绝得干脆利落,很快跟他拉开距离,“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错了你就要改,改好了再看你表现,表现好了才能和好。” 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挺胸,眼神微有睥睨之态。 “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我现在没对你断情,不代表以后断不了,无非是想着这段感情你死我活过,想再挽救一番,实在你恶习难改,我换一个就是,我段九游换的男人还少吗?你命短,没我活的长,我也许活着活着就不把你当回事了。世间没有时间冲不淡的感情,包括你也一样,现在对我爱而不得才生出不甘,不甘和爱是两回事,也许你自己都没想明白。” 帝疆笑了一下,细看,眼睛里没笑意,后面这些话可不像段九游的脑子想的出来的。 他再次把人往怀里带,身上有伤,脸上自然带几分憔悴,可憔悴并不掩盖他的漂亮,眼神清润,带一点不易察觉的锋芒。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他语气轻柔,像情人间的诱哄。 教她的人没把她往正道上领,说的都是些什么无情无义的混账话?! 什么叫不甘心?什么说换就能换?她段九游男人再多能跟他比吗? 九游语气高傲。 “你别管是谁教的,反正我觉得她说的对!” “你说的这人是陈新月吧?”帝疆一猜就中。 这段时间只有她们两个呆在一处,肯定说了不少体己话。 陈新月看着精明,脑子实际糊里糊涂,陈云舟跟帝疆说,陈新月经常买一些有关驭夫之道的书,乱七八糟的学,现在看来,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教给了段九游。 段九游说:“是她又如何?她说的不对么?男人不能惯,越惯越混蛋,他们家老陈就属于屡教不改的类型。” “不全对。”帝疆循循善诱,有些话可以顺着她说,有些话却要讲明:“我对你没有不甘,只有一颗真心,我骗你是我不对,事后自己也后悔的要命,我想重归于好,想要修复这段感情,是因为我爱你,不是跟你斗气。便如你对我的情感,都是真情实感,没有一点作假。你活的长,害怕孤独,担心失去,我亦会为此努力,哪怕坠入轮回,重修仙道,复铸神骨也会陪着你。” 段九游深看帝疆。 她长了一颗爱憎分明的心,最受不了欺骗,也最易被真情打动,同时也有一双清透的眼睛,分得清楚真情假意,他心思太深,深如海!可他有他的真,单独对她,只对她。 他说她会为了她常常久久的活着,她相信,可是他骗她的事,不能这么容易翻篇! 因为新月说男人最不长记性,以他们家老陈举例,一件事情不闹到他想起来就后怕,他一定会再犯! 可人与人是不同的,男人也不全是一个样,陈云舟的性格是偏武将式的憨直,只是长了一张文气书生的脸。 帝疆跟陈云舟不同,他心细,理解九游的顾虑和敏感。 爱情对他们两个来说就像一颗种子,她用心血诚心诚意地浇灌,可它伸展出的叶片割伤了她,她记着这个疼,再来到它面前时难免踟蹰,怕它再伤了她。 包括她向陈新月“求教”,也是因为心里实在挣扎。 她想找一个“过来人”帮她看看,看看这条情路要怎么走下去。 她没有父母亲人帮她引路,出生便是孤零零的自己,初次爱人便割伤了自己。 她横冲直撞,疼了,痛了,还是舍不下他。 如何不叫帝疆心疼? 帝疆换了一个方式说:“我会改,只要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改,好不好?” 段九游说好,眼睛抬起来,一眨不眨盯着他问:“今日骗没骗过我?” 帝疆被她问得一怔,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 段九游眼睛一眯:“又骗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起身就要走。 帝疆忙把人留住,苦笑道:“也,算不上骗,就是身上的伤,我用一个清洁咒就能清理干净,刚才借着这个想让你留下来照顾我……但我身上的伤是真的,没有一点假装。” “这么说来,药也自己能上?” 帝疆说药不行,“没有这种术法。” “真没有?”段九游不信。 “真没有!”帝疆认真道。 “你就是总用这些小手段!”段九游语气愤恨。 帝疆怕她走,用手拉她的手,缓缓道:“我们很久没有单独呆在一处了,我想有个机会单独跟你说几句话,我的这些心思,只花在你身上,没对别的女人动过这种脑筋。” 他忽然问九游:“这也算骗么?想跟你在一起呆着,你这段时间不待见我,我好不容易挨了打,你才肯多看看我,我想把你留在身边多呆一会儿,算骗么?” 他说着偏头去看她,几乎有种少年气的稚气和执着。 他是知道怎么去勾她的心的。 扮猪吃老虎,该强势的时候强势,该示弱的时候示弱,剖开这副皮囊向内里看,这长得漂亮又勾人的荒主大人肚子里,装的可全是心眼子! 她不肯听他说话,不愿与他相处,他总要想些法子让两人能够独处。 可他对她的那颗心是真的,真到一想到会失去这个人,便不知道要怎么活的地步。 段九游被他问得心里一软,松口道:“也,不算吧……我确实没给你什么说话的机会。” “不算就好。” 他笑起来,似满足,似宠溺,似有狐意!几乎有点奸计得逞的意味! 段九游敏锐地一凛,细看却像自己看错了,人家此刻明明深情款款注视着她,哪有她想的那些阴谋诡计? 第112章 其实,鬼心思肯定是有一些的,只是这些心思并不坏,只是想让她疼他,让她眼里心里都是他。 这就是一只惑人的妖,即使“改邪归正”也扔不掉一颗玲珑心。 他继而贴近九游,噙着笑,气息若有似无在耳边。 “还生气么?” 第115章 小黄爷大驾光临 老祖她一心求死 “气!” 段九游攥拳,仍然是气鼓鼓的。 她记仇得要命,才不会那么容易跟他和好。 帝疆眉眼带笑,蹭了蹭段九游的脸。 段九游迅速与他拉开距离,手一指帝疆:“再敢占我便宜我往你伤口上戳!” 帝疆语带调侃:“谁占你便宜了?你不是也蹭了我的脸?” “你贴过来我才蹭到的!”段老祖摆事实讲道理,拳头攥得比之前还紧,像能随时给他一拳。 帝疆觉得这种情状下的段九游特别可爱,像穿粉裙子的战神,貌似孔武威严,实际个头不高,手拿长戟,头上戴花。 他这厢爱得心头发热,落到段老祖眼里却成了一种挑衅,反手在他腹部伤处狠狠一击。 “当我说着玩的?!” 她真打!并且下手很黑,又重又狠!真的是在对他进行警告! 帝疆对段九游没防备,硬挨一拳,身体因巨痛蜷曲一弓,差点背过气去! “真下死手啊你?” “不然呢?我还给你揉揉?” 她打了人,她还板着脸,下巴高高一扬,余光瞄着他,仿佛在说:让你长点记性! 她过去惯着他是从大局考虑,要将他引归正道,怕他不听劝,怕他任性。现在主动权在自己手里,“角色”对调,休想再让她让步! 钱老夫人正巧在这时推门进来,帝疆视线一抬,也挺不是东西!立即告状,说娘:“元宝打我!” 两人现在是夫妻关系,他要问他“娘”讨一个公道。 段九游把家里有“长辈”这事儿忘了,帝疆冷不防一叫,把她吓了一跳,连忙回身看向她“婆婆”,怔忪道:“娘,我没,我就是,刚刚上药的时候手重了一点,不是故意弄疼相公的。” “相公... ...”这个称呼实在很合帝疆心意,不过她叫晚了,帝疆眼里闪过促狭,半恼非恼地问:“你还知道我是你相公?说两句玩笑话就动手打人,简直像要谋杀亲夫,你想当寡妇不成?” “我哪里会谋杀你?我也是跟你闹着玩的。”段九游慌忙解释,主要是对钱老夫人解释。 不管怎么说帝疆现在都是她“儿子”,哪有当娘的不向着儿子的? “闹着玩也不能下这么重手啊,疼得我汗都出来了。”帝疆不依不饶,就是故意要看段九游手忙脚乱。 段九游气得直点头,心说:好好好,你等着,你等着!你以为这场戏能演多久?钱老夫人一走,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 帝疆就爱看她奓毛,这种时刻就能看出“年纪”来了。 一万来岁的“魔头”尊主,看似运筹帷幄,强势压制七十二神州,实际本质仍是一个少年人,年轻的男孩子喜欢用“逗和惹”向喜欢的女孩儿表达喜欢,帝疆也不例外。 他喜欢逗段九游玩,逗生气了又要自己哄,有时也想不明白废哪门子瞎劲,可感情这事儿不可控,喜欢逗她就是喜欢逗她,下次再抓住机会,肯定还这样。 “我掐死你啊!” 段九游背对钱老夫人,低声警告帝疆。 帝疆笑得更深了,眉一挑,找老夫人,说娘啊:“你看元宝,不光打我,还威胁我——” 段九游这个气!元宝,元宝,他叫得还挺顺口!“娘”也叫得大方,好像钱老夫人真是他娘,他真有一个媳妇叫金元宝! “娘,您别听他胡说,我没打他。” 段九游这声“娘”叫得也挺顺。 钱老夫人是过来人,小两口真闹别扭还是闹着玩,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过段九游有一样想错了,儿子和儿媳相比,钱老夫人更偏向的一直都是小元宝。 她帮元宝数落钱串串。 “打你也没什么不对!谁让你惹出这场祸事,平白让元宝替你担心!钱兴说你昨夜被带走后,元宝急得一天一夜没合眼,饭都没吃!” 帝疆听着却很高兴,视线转向“金元宝”,似乎在问:真这么担心我? 段老祖转而开始“恨”白宴行,心说堂堂一个天境帝君,嘴怎么这么快呢?这种事儿说出来做什么?! 段九游不理帝疆,让出位置方便钱老夫人为他把脉。 老夫人略听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伤口情况,说:“伤势控制得不错,脉相也比之前平稳,只要后续扛得住疼,熬上八九十日便能痊愈了。” 说完倒有一些奇怪,盯着“她儿子”道:“你这次怎么这么能忍?” 除去他跟元宝斗嘴时喊的那两声,钱老夫人几乎没听见钱串串喊疼。 而她开药一贯喜欢下“狠方子”,她儿子每次用她的药都喊的杀猪一般,这次不仅没喊,还有心情跟元宝打情骂俏? 段九游反应快,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般,打着手道:“您不说我倒忘了!上次陈云舟陈大人来我们这里存钱,随手送了颗无上神丹给串串,说是有镇痛之效,串串刚回来时疼得不行,我便将那药丸拿来给他吃了,现在看来似乎真有用处。” 钱老夫人没听过什么无上神丹,更不知道这东西本来就是段九游临时编出来的产物,只猜测应是极好的东西,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道这臭小子脱胎换骨了呢。说来那陈大人也是大方,竟连这种好药都拿来送你们?” “元宝”摇头说娘:“这些事情都是相互的,旁人在咱们这里存钱,咱们是给两成利息,陈大人在咱们这儿——”她比出一把手:“五成。” “给这么多呢啊!”老夫人惊讶。 “可不是嘛,开店做生意,做的不仅是生意,更是人情世故,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儿。” 段九游跟她“娘”话家常,老夫人也表示理解,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是来叫他们吃饭的,忙拍拍儿媳的手。 “咱们娘俩吃饭去,吃好了再给这孽种带过来,我做了你爱吃的桂花香蜜云片糕,一会儿你尝尝,是不是你爱吃的那个味儿。” 段九游最爱就是甜食一类,一听有糕吃,眼睛都亮起来了,挎着老夫人的胳膊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钱兴”行色匆匆地走来。 段九游一看“钱兴”表情就知道没好事,果然听见他说:“小黄爷来了,说是来探病,现在正在正堂坐着呢!” ——探病? 段九游无声挑眉。 昨夜小黄爷审了“钱串串”一晚,没看出破绽,清早又让钱老夫人来认儿子,老太太没看出异样,还急匆匆让钱兴出去抓药治伤,可见钱串串身份不假。 小黄爷心里踏实了,不愿再等,这么着急上门,显然是担心夜长梦多,来钱庄换钱来了! 段九游一面为帝疆穿衣一面道:“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我还以为他会等上三五十天呢。” 帝疆冷笑:“他倒是想再等等,就是担心机会不等人。” “什么机会?”段九游不解。 “听说半山妖王病重,朝野上下都在劝谏妖王早立储君,小黄爷身为半山少主,你说,他想不想争一争那个位置?” 段九游听得一头雾水,这件事情她也听说过:“可这跟小黄爷兑换金币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只不过这件事情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帝疆在段九游搀扶下起身,说:“先不想这些,咱们只管演好现在的角色。” 老夫人和“钱兴”不敢怠慢小黄爷,已经先他们一步前去迎客。 “钱氏夫妇”步入正堂时,钱老夫人正堆着一脸假笑招待小黄爷用茶。 院外站着整整两排半山禁卫,哪里是来探病,分明是来施压! 钱老夫人能屈能伸,一直保持微笑。 她是这里唯一真正的平民百姓,很早就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她现在只想息事宁人,希望儿子平安。 小黄爷翘着二郎腿瞥了“钱氏夫妇”一眼,眉宇间有种散漫的得意,他招手让他们在老夫人身边落座,对钱串串写下一句话。 ——昨日我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果然是来要钱的! “钱串串”面露难色:“您说的事情,我们自然是要照办的,不过您要兑换的灵宝实在太多,钱庄里没有那么多金币,我可以将庄内现有金币全部给您,剩下的求您宽限一月半月,容我找人周转周转。” 小黄爷的乾坤袋里装着数千万年积攒的财富,放到任何一家钱庄兑换都不是小数目,何况他还贪心,要以九成金币兑换。 小黄爷冷冷一笑。 ——是给你时间想办法,还是给你时间逃跑?钱庄金币不够,那云山岭钱库呢?那么大一座金灵钱库,不比我乾坤袋里的灵宝少吧?! 第113章 小黄爷早将钱串串底细摸透了。 钱串串脑子活泛,大部分生意集中在云山岭一带,半山城钱庄只是他最不起眼的一间店铺。 钱庄没钱,不代表钱库没钱,他敢对钱串串狮子大开口,就是算准了他出得起这些金子! “钱串串”脸色骤白,似乎还要争辩几句,小黄爷耐性不多,提笔又写。 ——你不用与我拖延时间,我也没那么好耐性等你,来时便让人备了马车,咱们今日就启程去云山岭! 第116章 二少主的计较 老祖她一心求死 鱼上钩了,比计划中顺利。 小黄爷不知自己已经主动跳入陷阱,抬手一挥,直接让禁卫将钱家人押了出去。 钱庄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专为钱串串这个伤患准备。 小黄爷踩着一只马凳跨上一匹小马,待钱家人尽数坐进马车之后,一甩马鞭,就这么带着一队人在半山长街上飞速疾驰起来。 钱老夫人在车里东倒西歪,气得大骂:“还当他长了良心,顾及串串身上有伤让我们坐车,没想到是怕我们骑马太慢,耽误行程!” “元宝”从旁护住老夫人,心里倒有些跃跃欲试的轻快。 她希望小黄爷跑得再快一些,只要出了城,进了云山岭,他们便不再受两族盟约约束。 钱家人她会保下来,之前“丢”出去的灵宝,也要这老小子给她吐出来! 这般想着,心里更生急切,挨着帝疆低语:“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若按她的脾气,只怕马车一进云山境内就要“大开杀戒”,但是她担心帝疆还有别的安排,所以提前询问他的意见。 帝疆在颠簸的马车里向身后看。 就在小黄爷这支队伍的尾端,另有一队人马在匀速追赶,他们用了妖族常用的隐匿之术,寻常人看不到踪迹,只会以为是一道无形的风。 他们身穿黑金甲胄,手握半山长戟,队伍正中也有一辆马车,车上男子生了张阴翳妖艳面孔,正在闭目养神,微微上扬的嘴角有着与他们一样的蓄势待发。 对方察觉不到帝疆的观察,帝疆也没惊动对方,只缓缓收回视线,笑对段九游说:“不急,等他们先动手。” “他们?” 他们是谁啊? 段老祖撩开车帘向外看,只看到飞速倒退的景物,和逐步“缩小”的半山城。 …… “二少主,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与此同时,追赶小黄爷的那队人马中,有人驱马来到马车旁,问出了与段九游相同的问题。 这人细看还是张熟面,正是悦来钱庄的掌柜周寻时。 之前他奉二少主厉涯之命将金灵兑换比调到最高,就是为了引小黄爷进他的钱庄。 可惜对面“杀”出一个钱串串,小黄爷拿他当冤大头宰,推翻了他们之前的计划。 好在此事并未偏离最终目的太远,厉涯要骗小黄爷出城,小黄爷为从钱串串手中换金币,也出了城。 厉涯睁开眼睛,飞出一道寒光:“二少主?你口中的大少主是谁?前面骑矮马的那个侏儒?!” 他才是妖后与妖王亲生的孩子!黄满满区区一个怪胎野种,也配排在他前面?! 周寻时忙向厉涯请罪:“少主息怒,是属下失言。” 厉涯重新闭上眼睛。 妖王膝下子嗣单薄,只有厉涯一个儿子,这次小黄爷无缘无故回城,无端让半山城内多出一位少主,按年龄居然还排在他前面,实在让他窝火。 妖王病重,那个野种比他这个亲生儿子还会卖乖讨喜,闲来无事就去侍疾,朝中众臣原本一力推举厉涯为储君,却因黄满满的出现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厉涯怀疑黄满满此次回城是为与自己争夺储君之位,决心除掉这个祸患。 半山城外云山岭,原本就是厉涯打算下手的地方,如今黄满满主动前去,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绝不会让这个侏儒成为自己的威胁! 今日之后,半山城内只会剩他一个少主,妖王妖后也只会有他一个儿子! 半个时辰后。 两队人马先后进入云山岭境内,厉涯撩开车帘,看到小黄爷等人放慢马速,停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前,山前若隐若现一块盾牌,正是钱串串布在云山钱库门口的结界。 厉涯睨着一心“取钱”的小黄爷,淡淡吐出两个字:“动手。” 他越想拿钱,他越要让他看不到钱! 钱串串等人已经下车,正在小黄爷的比划下预备打开结界,小黄爷紧盯钱库大门,眼看结界就要裂开,突然感受到一股锋利的疾风! 厉涯手下禁卫出手如电,直至杀到小黄爷近前才显出身形。 小黄爷惊愕之下险险避开一戟,乍见对方身上禁卫服,差点以为是自己带来的人生了异心,细看对方穿着才察觉出不对。 黑甲禁卫比半山禁卫多一件护心甲,是半山城内最擅战的正规军,他们直属厉涯调遣,来的是谁的人已经不需要多问了! 小黄爷一边逃命一边寻找厉涯踪影,他知道他一定来了,并且就在附近! 这小子一直视他为眼中钉,小黄爷知道厉涯不喜欢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敢杀他! 厉涯马车缓缓显现,信手撩开车帘,好整以暇地在马车里看他。 兄弟二人对视,小黄爷喝出一嗓:“你疯了?若是让母后知道你对我动手,定要将你剥皮抽筋!” 小黄爷开口说话了,这是一种强行解开封印的行为,雷神劈歪了他的嘴,其实是在他嘴上下了禁声咒。 小黄爷自己可以解咒,之所以之前一直不解,是因为解咒的方式是用灵宝交换——他得花钱“买嘴”,并且价格昂贵。 这厢刚解开禁锢便察觉乾坤袋里“哗啦”一声,凭空消失一大笔灵宝。 小黄爷露出肉疼的表情,实在比挨刀子还疼! 厉涯不屑一笑,声音轻慢:“我敢杀你,自然就有万全准备。你逼迫钱串串一家以九成金币兑换灵宝,钱串串不肯就范,在云山岭内与你同归于尽——这个剧本你觉得怎么样?” 小黄爷怀疑厉涯没长脑子:“我带了一队禁卫出城,凭钱串串的本事能杀得了我?” 厉涯语气悠闲:“钱家不是有四个人么?钱老夫人是用药高手,为了助他儿子摆脱你的压迫,研制出了短时间内提升法力的神丹。钱串串借助神丹之力,杀了你和一队禁卫,然后重伤身亡。”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颗丹丸:“药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死了。” 黑甲禁卫兵分两路,已经有一部分人冲向钱串串等人。 在小黄爷和厉涯眼中,钱家命如蝼蚁,可以任凭他们栽赃嫁祸,欺凌压迫。 看着涌来的刀光剑影,钱老夫人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落在自己身上。 钱老夫人睁开眼,就见“元宝”信手一抓长戟,仅用一臂之力便控住了杀来的数把长刃,又见她反力一推,黑甲禁卫如同炸开的碎土一般,瞬间被震退在地! “金元宝”慢抬眼风,眼里既有促狭,也有嘲讽。 “你们家缺德是遗传?什么事儿都往平民老百姓身上推,哥哥讹钱,弟弟嫁祸,这次来的若真是钱家人,不是活活被你们欺负死?” 说话间浮光一荡,在场几人全部换了容貌,除了震惊无比的钱老夫人,哪里还有什么钱家人? ——那个似笑非笑,眼神淡漠的人是帝疆吧? ——那个清风朗月,仙人之姿的是白宴行吧? ——还有此刻嘲讽他们的小姑娘,不是地息山那位老祖又能是谁?! 小黄爷呼吸一紧,如同见鬼,简直比看见厉涯还要惊悚。 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钱串串是帝疆…… 钱串串竟然是帝疆??!!!! 他抽了帝疆三十多鞭!!!! 这鞭子要是抽在白宴行身上还有和缓,帝疆睚眦必报,能让他好过??!!!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小黄爷脑子乱成一锅粥,直恨自己贪财招祸!却在这时听见厉涯道:“神族的人?黄矮子,这些人是你搬来的救兵?” @*&¥#r#$你看他们像救兵吗?! 黄满满心里充满污言秽语,大骂厉涯没见识! 其实这也怪不得厉涯,传闻中的荒晟二主名气虽大,却鲜少出现在妖族境内,鳌宗那位老祖更不肖说,朝都懒得上,比前面两位还要神踪难觅。 厉涯不认识他们,但是能看出对方修为不低,防备道:“你们是来帮他的?” “这要看他想活还是想死。” 帝疆拢袖淡笑。 想活,就老老实实滚到他们身边来,把他们想要的答案说出来。 想死,更容易,直接把他扔给厉涯,保证活不过今天! 第117章 娘啊! 老祖她一心求死 帝疆一语双关,小黄爷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第114章 他不能落在厉涯手里,可他更惹不起帝疆几人。 两边都是绝路,小爷才不会选! 小黄爷瞅准一个时机就要驾云逃跑,黑甲禁卫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 两条乌金锁链绕住脚踝,用力一拉便将升入半空的小黄爷拽了下来! 手中长戟换成明刀,直接改为近攻,小黄爷左躲右闪。 他本事不高,术法一般,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张嘴,和自己的身份,平日里谁敢动他? 谁承想今天遇上面前这四个不管不顾的,一个要治他于死地,剩下三个专注看戏。 连钱老太太都坐下来了。 她并未弄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只知道段九游他们不会伤害自己,甚至还为她搬来了一块大石头,铺了一张帕子说:“娘,您坐着看。” 段九游叫顺嘴了,仿佛她真是她娘亲。 钱老太太看她一眼,没吱声。 小黄爷尝试唤回厉涯的理智。 “我与你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就算没有亲情也有血缘,你有这么恨我吗?” “当然!” 厉涯咬牙切齿,满眼都是对黄满满的恨意。 同样都是母亲的孩子,凭什么黄满满受到的关注比他多?就因为他长不大?因为他会哭? 母亲多次离开半山城都是去看他,每年生辰都会为他准备礼物,甚至父亲都为他保留着半山少主的头衔。 而他生来就被严厉管教,被迫接受自己有一个侏儒兄长,他不回来他眼不见心不烦,他回来了,还跟父皇母后那般亲近! 挡他的路,碍他的眼! 凭什么?! “年纪一大把还装小孩儿!爬上爬下让父皇母后抱,你说你要不要脸!” 厉涯越想越气,指着挨砍的小黄爷破口大骂。 “你才不要脸!” 小黄爷带着锁链在地上滑动,黑甲禁卫没有立即要他的命,而是一刀一刀砍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活剐。 他逃脱不开,只能向帝疆求救。 “救我!我带你们去找那个人!” 帝疆笑意渐深,没有立即动作。 只说:“不急。” 十二刀了,还差二十二刀才够还之前的鞭痕,就算他要自己救他,也得把之前的账还清才行! 小黄爷想死的心都有了! 心说我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的是他! 三十四刀之后,厉涯出手了。 他本体是蚺,五爪张开便是五根利爪。 帝疆眯起眼睛,看着厉涯五指刺入小黄爷胸口。 “还不救我?!” 小黄爷急了。 帝疆饶有兴致地看看他。 “还得再近一寸。” 再近一寸,才够还他之前留在他腹部的烫伤。 看小黄爷疼的已经说不出话了,段九游用肩膀推了一下帝疆。 帝疆笑了笑,转瞬出手,单手一捞小黄爷,随手向后一掷,为他避开致命一击。 厉涯利爪与帝疆掌心蓝光相撞! “裂天之力!”厉涯神色一震:“你是帝疆?!” 天境之内,也许有人不认识帝疆真容,却绝无可能不识裂天之力。 厉涯震惊之余又觉不解:“你救这混蛋做什么?他欠你钱?欠多少?我替他还!今日之事你别插手,咱们就当没见过!” 厉涯脑子转得挺快,知道单凭自己法力斗不过帝疆,何况帝疆身边还有高手。 小黄爷审时度势,刚投靠了帝疆,立马又转向厉涯这边。 他说:“我回半山城就是为了躲他们,你杀我无非是担心我夺你储君之位,你仔细想一想,妖族储君只能妖族继承,我这样半神半妖的身体,即使顶着妖族少主头衔,也是空有名号没有实权,我没有继承妖族王位的资格,如何会成为你的威胁?” 小黄爷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没变过,他怕厉涯会杀死自己,更怕会落到帝疆和段九游等人手中,一有机会就忙着摘清自己。 小黄爷说:“你带我走,我同你回半山城,你在城里威望甚高,就算我有什么鬼心思,也能立即被你控制住。” 继而又道:“你杀我容易,父王母后那里如何交代?你原本计划我与钱家人一起死在云山岭,可是钱家人根本没出城!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去了云山岭,也肯定有人知道你动了黑甲禁卫,你我先后出城,我若被他们抓走,你也难逃干系!” 再给厉涯树立信心。 “神妖两族有盟约,你是妖族名正言顺的少主,即使打不过他们,他们也决不敢伤你。神族开战在即,并不想与妖族产生冲突,今日你若不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将我绑走便罢了,你在现场,他们便不得不顾及你,只要你保我,咱们兄弟二人就能在他们手下全身而退!” 说完再加一句:“只要你今日救下我,我定与朝中众臣一起推举你为储君!” 帝疆太了解小黄爷了,救他之时就猜到过他会拉拢厉涯。 厉涯听完,表情果然有所松动。 帝疆轻笑,不疾不徐,抛出一句话。 “妖族储君确实不能是半妖半神之躯,可若这人彻底变成一只妖呢?黄尘宫有一神丹唤作容妖散,可将半神之骨打碎,重铸妖身,将人彻底变成一只妖。这药贵得很,千万年才出一颗,铸丹神君本体为吞金兽,日常以金子为食,想要换取神丹,必须以金山交换。” 他笑问小黄爷:“你说你回半山城是避难,却急慌慌兑换金币,呵,你换那么多金子做什么?” 段九游听乐了,心说帝疆毒啊,毒得一语中的,完全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小黄爷嘴上说无心妖王之争,实际真将权利看得那么淡么? 他手狠心贪,用半生财富换取容妖丹,无非是想获得纯妖之躯,与厉涯争上一争! 厉涯目色沉沉一凛! 他就知道这老小子不是好东西!眼中杀机又起。 “既然如此,你们还保他吗?” 他本就倾向杀掉黄满满,此刻听闻黄满满换金子是为换取容妖丹,更觉这人留不得了! 帝疆抬手比出“请便”的手势。 “这人素来出尔反尔,泥鳅都没他滑,保他也未必问出实话,你杀他也算替我们泄愤,我们为何拦你?” 说完也不多留,抬脚就走。 白宴行段九游二人左右搀扶钱老夫人,也走得头也不回。 小黄爷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干脆,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还成功撺掇了厉涯杀自己。 他们真希望他死吗?真不打算要那个答案了? 厉涯再出利爪,一旦决定杀人,便会立即出手! 小黄爷连滚带爬避开一击,一把抱住帝疆,这次又是认错的姿态,磕头,求饶,向他求助。 帝疆表情嘲讽,一脚踢开小黄爷。 他没那么多时间跟他耗! 小黄爷这次真慌了,焦急发声:“那人极难对付,只有我知道他要害,我不说是怕招来横祸,他一定会杀我灭口的!” 帝疆停下脚步,阻住气势汹汹的厉涯。 “所以他是谁?现在何处?” 小黄爷犹豫不肯开口,帝疆欲走,厉涯再攻,小黄爷左右为难,选择厉涯是死,选择帝疆更不好活! 正在天人交战时刻,忽然看见远处冲来一团黑云,此云气势雄壮,犹如席卷而至的一阵黑风。 小黄爷表情一松,简直要高兴地跳起来,高声大叫:“娘啊!!” 云中妖后轻巧落地,一力冲开小儿子厉涯,然后抬高胳膊,做了一个极大的拉弓,狠狠给了大儿子黄满满一记响亮的大耳瓜子! 她抽了小黄爷一巴掌,力气极大,仿佛对方不是亲生。 小黄爷被她扇得飞出数米,吐出几颗带血的白牙。 他长牙不容易,他长大都很难,他的生长速度极慢,他娘怎么舍得这么打他?! 而她再下杀招,虚手抓出泣月之刃,竟然要黄满满的命! 第118章 妖后的怒火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不对!这不是我娘!你是谁?!帝疆,帝君,老祖!救命啊!!!” 小黄爷看出不对,慌乱求救,帝疆身形一转,承下妖后一式,泣血之刃划开光轮,帝疆竟被逼退半步! 白宴行同步上前,抵住帝疆身形,同时看向“妖后”。 “是他!是他!”小黄爷忽然大叫,“是他来了!他在我娘身体里!” 妖后双目赤红,已经现出魔相,小黄爷一边摘除脚上锁链,一边躲到帝疆白宴行身后。 那人操控了他母亲,他来灭他的口了! “我就说不能提他的事,一提他就会听见,你们真是害苦我了,害苦我了!” 之前让他开口他不说,现在元凶出现反而聒噪起来,帝疆嫌小黄爷太吵,单手抄起黄满满扔给段九游。 段九游一直没离开老夫人身边,今日变故太多,老太太应接不暇,已经连吃了两颗定心丸。 第115章 段九游抚着她的后背安抚,顺便将小黄爷安置在自己脚边,这老小子精得要命,知道她能保他,哪里会逃?甚至抓住了她的裙角! 他怕“那个人”,因为见识过他的毁天灭地之能,鼎盛时期,那人的力量甚至强大到可以灭神!如今神魂被缚,仅用灵源出窍,依然魔性不减! 段九游遥观战局,眼见帝疆白宴行二人久攻不下,不由喝问小黄爷:“不是说你有制伏他的法子吗?怎么不说?” “不是不说,而是说了也没用,他现在是灵源出窍,用的是我娘的肉身,即使打中要害也伤不到他!” 说着也自着急,对着帝疆白宴行急吼:“你们轻点打啊!别把我娘打坏了!!” 他就这一个娘,这世上只有她真心爱他,无论他是什么怪物,她都说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泣血之刃自“妖后”手中飞出,笔直冲向小黄爷。 小黄爷吓得涕泗横流,他心疼亲娘,“亲娘”却一心杀他! 帝疆,白宴行紧随其后挡下杀招,帝疆虚手抓出断神斩,想用神器之力迫“黑风”出窍,小黄爷看出帝疆用意,却是无论如何不肯。 他冲上去抱住帝疆,牢牢按住断神斩。 “不能用断神斩,我娘会死的!万一有偏差,我娘就活不成了!” 要说混账,小黄爷确实做了很多不是人的事,欺善怕恶,仗势欺人,可他也有真心在乎的人,他在乎他娘,怕他娘会死。 厉涯也在这时冲上前来,兄弟二人此刻倒是齐心,生怕帝疆会伤到妖后。 帝疆无奈收手,只得继续与之纠缠,对方神魂寄存在妖后体内,他又何尝会不顾及妖后? 这一仗实在打得人束手束脚,几番对招之后,帝疆对白宴行道。 “用天魔阵,把它灵源震出来!” 帝疆勉强控住“妖后”,白宴行立即做阵,口中默念引阵诀,一道金光自地面开出,帝疆随后以蓝焰压阵。 二人初次配合竟也默契,几番巡回交错之后,阵法降下,荡出一地飞尘! “妖后”被困,喝出一声狂吼,声音低沉嘶哑,震耳欲聋! 灵源被迫从妖后体内飞出,不见人形,只是一团浓如漆夜的黑风! 它在空中盘旋,气急败坏,瞅准一个时机,再次向小黄爷方向冲去! 段九游对此早有防备,现出法相迎战,两人于空中对冲,“黑风”幻出箭阵,以浩瀚之势冲向段九游。 帝疆纵身一跃,迅速冲入战局,撑开一束屏障,护在九游身前。 箭阵被击落,“黑风”于碎裂的残箭之中发出“桀桀”怪笑:“真是情深意长,就是可惜了无往不胜的鳌宗老祖,过去坚如甲盾,现今只能躲在别人身后寻求庇护!” 段九游鳌眼一眯,没理会对方的奚落,短暂做了一个助跑,再次冲向“黑风”! 对方灵源出窍,只要能困住它不让它返回肉身,三日之内,肉身必腐!段九游以自身为盾,就是在为帝疆争取时间。 帝疆看出九游意图,双手结阵,招出缚神锁再次束住“黑风”,白宴行同时冲入半空,再叠一层龙心之力,锁链发出强劲蓝光,不断收紧。 三人都尽了全力,锁链却在即将大盛之时被“黑风”震碎。 帝疆与白宴行被光轮击中,段九游力竭坠地,眼睁睁看“黑风”跑远了。 “九游!” 帝疆焦急落地,抱住化回人身的段九游,段九游一言不发,只是看向“黑风”逃窜方向。 只要再撑一刻,她就能拦阻“黑风”最后一击,只要再撑一刻,缚神锁就能彻底困住对方灵源! 她眼中生出懊恼,更多是不甘! 他们好不容易抓到它一次,实在不该让它这么逃了! “不是你的错。”帝疆看出九游眼中不甘,安抚道,“是我们没困住他,他灵力太盛,即使再僵持下去,我们也困不住他。伤到没有,我刚刚好像看见... ...” 帝疆想为九游检查伤口,被段九游拦住。 “没有,我没事。” 段九游笑了一下,表情难掩落寞。 但是很快调整状态,拍拍身上的土起身,脚步分明踉跄! 她不想被人看到伤口,这种心情与帝疆寒症缠身时,宁可冻死也不多一件厚衣的心态一样,都不想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 白宴行看到帝疆向前追了一步,想扶住九游,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懂她的骄傲,也明白她此刻的落寞,过度的关心只会让她更不自在。 另一边,妖后已经清醒过来。 那是一个美艳到近乎锋利的女子,眼型类狐,眉宇间自有一种睥睨之气,她先将视线落在两个儿子身上,开始根据眼前的情景整理思绪。 黄满满坐在地上,傻傻看着她,一身刀伤,胸口还有一处被利爪抓伤的痕迹。 小儿子厉涯左手染血,接收到妖后视线后,很明显的一抖。 妖后一看兄弟二人的状态,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妖王身体有恙,朝臣劝谏早立储君,厉涯生怕他哥抢了他的位置,所以带人出来杀他哥。 很好! 她在心里咬牙,她可真是教出一个好儿子! 视线再向旁边移动,云山岭内还有外人在场? 她挑眼看向帝疆等人。 这几个人出现在云山岭内绝非偶然。 她大儿子能知天命,能感未来,经常拿这样本事做生意,也因这样本事惹下不少祸事,这次她儿子无缘无故回半山城,她就猜到一定是在外面闯了祸。 如今看来,债主已经上门,正是面前这三位。 这三个人若是出现在半山城里,她尚可以两族盟约发难,保住她儿子。 那是妖族的地盘,纵使她儿子有错在先,也容不得他们在半山城内放肆! 可惜此处不是半山城,不属于妖族管辖,还有之前那股魔气汹涌的“黑风”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够轻而易举控制自己?她是在“黑风”召唤下出的城,它操控自己心智,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杀”! 杀谁?她那时并不清楚,只知道恢复神智时险些杀了她最宝贝的黄满满。 想到这里,妖后向帝疆等人颔首一礼,算是答谢他们之前助她挣脱“黑风”之举,而后走到小黄爷面前,蹲下,观察他的伤势,确定死不了后,抡圆了胳膊,甩出一记响亮的巴掌! “到底惹什么祸了?!还不如实说来!” 神族这三位没在半山城里动手,算是给妖族留足了面子,妖后礼尚往来,也得给对方一个交代。 小黄爷被他娘一巴掌扇蒙了,从小到大没挨过他娘的打,之前他娘被“黑风”控制给了他一巴掌,现在“黑风”走了,怎么还扇他? 小黄爷急得要哭,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对帝疆等人说:“快给我娘看看,是不是魔气入体太久,得了失心疯了!” “你才失心疯!我且问你,为何无缘无故回半山城?两族帝君为何找你?是不是你应承过什么事没给人家办?收了多少灵宝,刚才来的那个人是谁?!” 天道有言:知天机者不能言,能言者不知天机。 这混蛋孩子拿天机做买卖,她很早就跟他说过,早晚要遭天谴! 他回来以后口不能言,明显已经受过一次天罚,她追问原由,他只是哭,一张纸写了大大三个字“想娘了”,绝口不提其他。 而她素来对他心软,他一哭便舍不得追问,只猜想他定是泄露了天机,既已得到惩处,何必再追问。 “如今看来,我真是对你太心慈手软了!若是像你弟弟那般从小打到大——” 母子二人同时看向厉涯。 他确实常常挨打,可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不敢忤逆父母,只敢在外撒野,胆子大的连他亲哥都杀! 第119章 凶神悍凌 老祖她一心求死 历涯全身戒备,生怕他娘下一刻就会冲过来打他。 妖后狠剐小儿子一眼,暂时放过了他。 万事都有轻重缓急,她得将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再处理家事。 “问你话呢!”她怒斥黄满满。 黄满满急得大哭,说儿子能惹什么事?“无非是他们之前向我打听一个人,我没告诉他们下落,我是收了他们一点钱,还给他们就是!要债要到家门口,简直是群不讲理的蛮人!” 妖后气道:“这是还钱的事儿吗?你看他们哪个是缺钱的人?!” 她儿子闯了大祸,她心知肚明,人家是奔背后这件事来的! 然而妖后的话却引来了一阵沉默。 帝疆与白宴行互看彼此,他们缺钱,他们连车费都是借来的。 小黄爷咬牙坚持,死活不肯交代那人来历。 他惧怕那个人的力量,今日“它”来已经要杀自己灭口,若是他再交代清楚来龙去脉,还有命活吗? 小黄爷说:“娘啊,咱们斗不过他,他的目的只是要天境大乱,不会波及半山城,咱们只管在城里躲着,真闹起来也不关咱们的事!他是个大魔物!” 第116章 妖后二话不说,抓起黄满满就是一顿胖揍:“什么魔物?什么来头的魔物?身为正神,洞察魔物出笼,不仅不通知天境诸神,还想明哲保身?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能躲过一劫?他今日能来城外杀你,他日就能进半山城抓人!天境两大领主都来了,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小黄爷被他娘打得哇哇直叫,本来身上就有伤,妖后这次不肯姑息,简直是奔着打死他去的。 小黄爷实在扛不住打,连哭带喊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他,他是凶神悍凌!”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都变了。 段九游眉头紧锁:“怎会是他?他不是很久以前就被众神镇压在断崖海底了吗?” 那可真是上上……上古凶神了,久到这世间现在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想到他身上去。 他被镇压之时,段九游甚至还是一颗没破壳的蛋。 《万古历现》有载:凶神悍凌,霍乱三界,以神者为食,覆灭五洲神山,后被天境诸神合力镇压。 后世对悍凌记载不多,寥寥数字,已能看出此人可怕之处。 他以神仙为食,吃光了五座神山,直至诸神协力才将其镇压于海底。 要知道,万古时期诸神之力最盛,远不是此刻神尊仙者可比,随便说出一位都是尊神修为。 “你说的可是真的?”段九游追问小黄爷。 “自然是真,放眼三界,除了凶神悍凌,谁能有此出神入化的幻化之术?它为挑起两族之战,先后幻化成帝疆和白宴行,让两族结下仇怨,开启夺天之战。目的就是吸食战争产生的凶恶之气,助他冲破桎梏,解脱肉身。哪承想你突然杀出,为天择主,提前结束了这场战乱。荒族兵士坠入破风十境,他没吸食到足够凶气,只能再想办法,重掀夺天之战。” “他将自己幻化成荒族始祖帝傲模样,以虚境之法传令于薛词义,令他用灵宝买通我编出天定之主一说,骗你到破风十境救出荒族,你误信天定之主一说,自然会全力帮助荒族重归天境。原本计划都要成功了,哪承想薛词义没看住蜚蜚,让你知道了真相,为了拖住你,悍凌又以传音之术唆使薛词义屠杀龙族百姓,没想到还是让你赶到了。龙息山上,你再次拦住帝疆,帝疆为你退兵,两族按兵不动,又让他白忙一场!如今你们彻查他下落,他担心之前所做一切暴露,自然要杀我灭口!” 两族误会一旦解开,矛头便会共同指向悍凌这个始作俑者,那悍凌之前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段九游仍觉不解:“他既然精通幻化之术,为何不再次幻化成帝疆或是白宴行容貌,主动发兵?” 他们寻找真相的过程,难道不是悍凌趁机出手的最佳时机? 两族积怨极深,只要有一方先动,另一方一定全力应战,不死不休。 小黄爷说:“因为他神魂虽然苏醒,肉身却仍然被困断崖海中,算上幻化成帝傲诱骗薛词义那次,已经三次幻化人形,此法对他损耗极大,目前只能以灵源方式出窍,这种法子根本骗不了人,你看我娘刚刚的样子就知道了,顶多是被操控,一眼就能看出被魔化。” 段九游说:“不是还有传音之术吗?薛词义那么相信他,就算幻化不成帝疆,操控薛词义杀入天境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黄爷神情古怪地看着帝疆白宴行二人。 “你以为你身边这两位是什么省油的灯?离开天境和破风十境之前就已布下结界,就是防备被人偷家。灵源穿透不了结界,操控不了两族部众,悍凌找不到突破口,自然只能来杀我这个唯一知情人!” 小黄爷说着语气忽然暴躁,攥着拳头说:“都怪你们!你们若不找他,我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我都已经逃进半山城了,你们还罢休!甚至借钱追我!”他问白宴行和帝疆,“歇歇的车费是段九游给你们出的吧?!” 他们两个穷得就差要饭,不可能付得起歇歇的车费! 这么一说倒让白宴行想起一件事,手向小黄爷一伸:“把之前的九千万两灵宝还我。” 小黄爷满脸都不可置信,激动大喊:“我都把实话告诉你们了,怎么还问我要钱?这是我应得的!” 白宴行语气平淡:“你几次三番戏耍于我,约定带我去寻那人,并未兑现承诺,今日若非我们寻到此处,妖后明理,迫你说出真相,你会告诉我们实情吗?” 帝疆漫不经心打配合:“他被歇歇推到穷山恶水,险些落下残疾,药费都没跟你算,你先以天定之主诱骗九游,又以悍凌下落欺骗白宴行,我们留你性命已经是给妖族面子,命可以留,但是吞进去的灵宝一分不少,都要吐出来。” 话毕看向妖后:“妖后与妖王都是磊落公正之人,不会护短吧?” 白宴行说妖后明理,帝疆夸她公正,两顶高帽压下来,都在表达一个意思:这老小子都混蛋成这样了,你不会以为只是将他揍一顿,就算给我神族交代了吧? 妖后狠瞪小黄爷一眼:“还不把钱还给人家!” 小黄爷的天都快塌了。 眼见他娘又要打他,一边拿出百宝乾坤袋,一颗一颗地数灵宝,一边啜泣:“我活不成了,我真的活不成了!” 灵宝是他的命,他娘逼他把钱还给他们是在要他的命。 他将悍凌身份告诉给帝疆等人,悍凌一定也会要他的命! 他哭得伤心欲绝,几近昏厥,余光向旁边一扫,段九游竟然还在监督他数钱! 她双手背在身后,背还有点弓,像人界看人下棋的老爷子姿势,下巴向前一递:“数到六百五十七了。” 她一直用眼睛看着他呢。 小黄爷认命地垂下头,又听见段九游说:“钱串串一家是被我们胁迫的,今日之后若是你敢为难他们,我定会把你撕碎,扔到云兽池里喂灵狗。” 她说得慢悠悠,不仅是对小黄爷,更是对妖后说的,论辈分,她比妖后还高,岁数更要高出十几万岁。 妖后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眼中闪过不忿。 他们幻化成钱串串一家进入妖族境内,已经触犯了两族盟约,可恨她并未当场抓住,且自己儿子闯下如此大祸,就算追究也没立场,只能好人做到底,凉声应和。 “老祖放心,我自会看着他,决不让他找钱家麻烦。” “也不能坏了人家生意。”段老祖追加。 她考虑得很周全,钱串串一家是平民百姓,生意开在半山城,妖族若想找他们麻烦,可以有很多手段。 妖后咬牙:“这是自然!” 段九游这方回头对钱老夫人说:“您都听见了?这下可以放心了。” 钱老夫人这才知道她一直将钱家的事记在心上,老夫人点头,视线却落在段九游背在身后的手上。 她穿的是件大袍,袖子又阔又长,袖口处有血迹,还有她的腿,之前便一瘸一拐,老夫人知道她受伤了,轻轻拉了拉段九游的手臂,示意她到旁边来。 段九游不知老夫人意图,直到钱老夫人卷起她故意遮挡的衣袖,露出她受伤的手臂,才意识到老夫人要给她上药。 “... ...我不疼。”段九游想要抽开手,反被老夫人抓的更紧。 “怎么可能不疼?!” 钱老夫人孤陋寡闻,不知鳌宗老祖有自愈之能,更不知道曾经的她从不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她对她了解不多,只是从长辈对晚辈的角度出发,心疼这个强忍疼痛的小姑娘。 第120章 断崖海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没再将手收回,而是看着老夫人为她上药。 她下手很轻,还会为她“呼呼”,段九游无声看着,忽然在想,如果自己有爹娘,会不会也这样疼她? 人间游历时刻,她曾看到被父母宠爱的孩子蹦蹦跳跳地长大,他们笑容明媚,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儿。而她似乎从未当过孩子。 山中岁月孤独,既无亲人也无依靠,她被迫在幼小的年纪强行成长为一个大人,拜师学艺,投身正道,任职神官。 她偶尔觉得自己很优秀,可是无处炫耀,因为没有长辈在堂,所以成为不了谁家的骄傲,于是就在仙臣面前摆谱,听他们或真诚或虚伪的夸奖自己。 她其实是一个极度缺爱的人。 这般想着,眼眶竟然有些发酸,并且随着老夫人的药膏越敷越厚,冲动的滚下一大串泪珠。 老夫人上药的手被眼泪砸中,忙抬眼去看段九游。 “怎么哭了?孩子,是不是弄疼你了?” 帝疆匆匆走来,一面将九游带到身边,一面皱眉看她手心上的药。 他方才一直在关注这边,九游体质特殊,不论内伤外伤都只能自愈,再好的药膏也是无用,否则他怎会放任她疼? 刚才她不想让他看她伤处,他原想着晚些时候趁她睡着用些心头血助她恢复,哪承想钱老夫人悄没声下了“黑手”。 第117章 钱老夫人的药怎能轻易用呢?她给九游用的外伤药跟自己之前用的一模一样! 老夫人没有坏心,唯一的缺点就是用药太猛,九游痛感本就高于常人,再用如此“虎狼”之药,只能是雪上加霜。 段九游哭得眼睛鼻子通红,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刚才她确实有些感动,钱老夫人药膏一上手她就疼得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她疼得说不出话,帝疆也没多言,迅速带段九游去溪边洗药。 那是山边一条小溪,两人在溪边蹲下,帝疆沾湿帕子为她擦拭,不时轻哄几句。 九游咬牙强忍,偶尔点头回应帝疆,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上一次这么哭还是从龙息山回来那次,五脏六腑没有一样完整,手心被刺穿,好像都没现在这么疼! 钱老夫人愣了一会儿也跟过去了,大约是说药膏虽疼但是见效极快,劝他们不要洗。 帝疆把九游半搂在怀里,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白宴行隐隐听见他们对话。 “娘,她痛感比我们高,用不了这个药。” “是啊娘,我巨疼。” 两个人都习惯叫娘了,倒是听得人很亲近。 “这……我看看我有没有不疼的药。” 诶呦,也急死一个钱老夫人! …… 妖后跟白宴行一起将此画面收入眼中,妖后看得咋舌。 “他们不是决裂了吗?” 段九游跟大荒之主的事在天境闹得沸沸扬扬,龙息山上二人决裂,这是连半山城都知道的传闻。 白宴行收回视线,笑了一下,说:“您只知决裂,可知道那位大荒之主死缠烂打,不论被扔出地息山多少次,都顽固不化地回来?” 他爱得太疯,丫鬟婢女都肯当,她为他舍了一根无痛之骨,他就将自己赔给她。十二碗心头血灌养,仅仅只是为了加速她痊愈,对于段九游,他比谁都豁得出去。 妖后听得有些感慨:“想不到也是一个痴情种。” 这样的人她一生之中有幸遇见两个,一个陪了她一程,一个守了她一生,男人都是好男人,就是生出来的孩子个顶个不是东西!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自己不会养,反正全长歪了! 她强行压抑怒气,与白宴行商讨下一步计划。 “凶神悍凌现世,不知帝君做何打算?” 两族共存于天境,一方遭难,另一方也别想独善其身。她那儿子眼皮子浅,只能看见面前一步,她却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自然是希望妖族能与天境配合,合力铲除凶邪。”白宴行说,“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有个疑问,当年镇压悍凌的诸神大阵是集三十二位神尊之力,以立天神器为眼,黑晶石盾为顶,将其诛杀于断崖海底,为何悍凌神魂还会复活?” 妖后看了一眼小黄爷,这事恐怕只有她这个知天命的儿子知道了。 “说话!”妖后对小黄爷吼。 “七千七百七十六,七千七百七十七……”小黄爷还在认真数钱,听到他娘开口,抽空回了句不知道,“七千七百七十八,七千七百……”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进耳里。 “再说一遍不知道?!” 小黄爷一脸莫名地抬起头,不远处是捂住右脸的厉涯。 妖后给了厉涯一巴掌。 厉涯实在不理解,说:“娘!您是不是打错了?黄满满在那边!” 妖后说没打错:“老娘打的就是你。” 主要原因是压不住火气,一时没忍住就给了他一巴掌。 妖王尚在病中,她这混账儿子就急着做储君,急到出城杀他哥,她刚才就想打他了! 妖后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厉涯生怕再挨巴掌,忙对黄满满说。 “你快说呀!” 他娘刚才那一巴掌运足了手劲儿,要是再来一下,他都怀疑会被扇死! “我真不知道。”小黄爷表情无辜。 “啪!” 又一巴掌! “我真不知道。”小黄爷重复。 历涯怒了,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想看娘扇我是不是?!” 兄弟二人吵起来,历涯使劲摇晃小黄爷。小黄爷身上有伤,越晃越疼!咬牙切齿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非要说个缘故,也许就是封印结界出了问题,你们直接去断崖海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黄满满的样子不像在说谎,白宴行沉思片刻,又问小黄爷:“你之前说你知道悍凌的弱点,是什么?” 小黄爷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直言道:“这个弱点其实不在悍凌身上,我感知到他离开断崖海后便开了一次天书,书内有载,邪魔悍凌会在七千万年之后重新出世,终被——鳌族镇压。” “鳌族?”帝疆带段九游走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 鳌族不惧生死,必要时刻确实是一把极强的盾,可凶神悍凌术法修为极高,若是灵力恢复,鳌族未必能近他的身。 九游或许可以一试,可她现在失了无痛之骨,如何能扛住重创?纵是她硬要去扛,又要承受多大伤痛? “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段九游知道帝疆担心她,安抚道,“先去断崖海看看再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妖后说。 她术法虽然不及帝疆白宴行二人,关键时刻还是能出一份力的。 帝疆却说不必,小黄爷是解开两族误会的关键,他们的人至今还在剑拔弩张,想要解开这个症结还要小黄爷出面作证。 小黄爷这次反而倾向于跟帝疆和白宴行走,他们是天境最强法修,悍凌神魄完全恢复之前,集他二人之力,再加一个段老祖,绝地能保住他性命。 “我跟你们一起走,还有我娘。”小黄爷焦急张罗,他娘肯定要跟他一起,弟弟可要可不要,他娘若是要带历涯他也不拦着,反正他跟他娘肯定要跟帝疆他们走。 “对了,还有我爹。” 小黄爷又想到一个,简直要拖家带口跟他们走。 帝疆知道他那些小六九,说:“别动你那点小聪明了,现在最安全的就是半山城,只要你们不出来,悍凌就奈何不了你们。” “半山城?”小黄爷惊讶。 “就是半山城。”帝疆说,“悍凌欲杀你灭口,如果半山城内不安全,为何你回去这些时日悍凌没对你下手,非要等到你出城才借妖后肉身杀过来?” “你的意思是,半山城里有他惧怕之物?”小黄爷一点就通。 “准确来说,是惧怕半山皇宫里的黑晶石。”帝疆说。 黑晶石是妖族始祖升入三十三重天前留给后世子孙的庇护之物,当年镇压悍凌的神器乾坤盘就是由此晶石所铸。 悍凌畏惧黑晶石威力,不敢进皇城,只能用心魔做引,引妖后出城杀小黄爷。 “如此说来,半山城竟是块宝地了?!” 小黄爷大喜过望,拉起他娘就走。 早知悍凌畏惧黑晶石,他一定躲在城内不出来!便是此刻,从今日之后,他也可以劝说他娘留在半山城内,任凭天境怎样动乱,都可避而不出,反正殃及不到自己! 帝疆看他卸磨杀驴的架势,要笑不笑道:“但想就此躲过,也不容易,悍凌现在只是灵源出窍,若是能早早灭了倒还好说,若是不能,待他完全恢复之时,黑晶石也奈何不了他。” 言外之意——你想明哲保身?趁早把这念头扔了,我保你性命是为解除两族误会,若是到时你为自保避而不出,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第121章 四根阵魔神柱 老祖她一心求死 几人一起将钱老夫人送回钱串串身边,拜别之后便朝断崖海去了。 那里海天相接,浪潮不大,表面看去竟有几分广阔祥和之意。 三人共同潜入海底,又变成了另外一番境况。 海底深暗,入眼便是一片浓烈的深蓝,越向下沉越给人以压迫之感。 诸神法阵犹如一座巨大牢笼,以倒扣之势扎根于海底,头顶以整片黑色晶石为顶,下沉四根长柱,四柱中心以数条天锁紧缚着一个人,便是凶神悍凌。 他垂着头,长发蓬乱,像是认罪,天锁穿骨而过,走近观察,竟还生着一对兔耳。 段九游意外道:“他是妖族?” 这世间神仙妖怪,只要被困被束,极度虚弱之时都会显露出人形。 比如帝疆,坠入十境之后便是人身;白宴行与帝疆首次夺天,打到最后也是人身。 妖族与神族稍有区分,会显露部分妖族特征,悍凌便是如此。 “可他不是入了魔道吗?修魔者会以自身血肉为祭,重铸魔身,将本体化为一团黑尘,方便幻化各种形态,怎么还会有妖态?” 段九游抓着悍凌的大耳朵问帝疆。 帝疆把段九游的手从悍凌耳朵上拿下来。 这东西就算死了也是魔物,是魔就有魔气,不能轻易碰触,她当他是只真兔子吗? 第118章 “因为悍凌是半妖。”帝疆说,“即使坠入魔道也无法完全进化成魔,他猎杀神族,以神丹为食,就是要脱离半妖之躯成就魔体。” 段九游说:“那不是跟小黄爷一样了吗?若是如此为何不学黄满满攒钱买妖丹?你不是说黄尘宫里有能将半神之躯彻底转化成妖的神丹吗?” “因为他跟小黄爷目的不同,黄满满只想成妖,悍凌是要将自己进化成神再铸魔身。而且黄尘宫那时并未炼制出这种神药,便是现在天境之中,也没人能将半妖之躯转变成神。” “难怪他会惧怕黑晶石之力,原来身体里有一半是妖族,自家的神物锁自家的妖,这悍凌爹娘是谁?竟由着他闹到这般地步?” “有说是风妖与兔神之子,也有一说是兔妖与万灵神之子,反正没人认领,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了,落得一个神妖两族都不收留的境地。” 段九游抬头看向头顶黑晶石,想象当初那场大战的细节。 “听说妖族对黑晶石十分敬畏,善妖靠近能增强妖力,恶妖一丈之内就会魂飞魄散,不过这悍凌妖气太盛,黑晶石也控制不住,只能杀死他身体里一半妖身,诸神又下天锁,以血为引,降下法阵,这才灭掉到他另一半神身。” “不是立即。”白宴行看着四根天柱道,“阵法降下之后,他剧烈挣扎,几乎要挣脱出来。” 白宴行示意他们看地下的痕迹,指着其中一处道:“天锁本是扎进地下的,被他拽了出来,诸神只能再下四根天柱,将天锁绕在柱身之上,再下杀阵。” “既然如此,他那时应该就已身死,就算神魄顽强,困在阵中数千万年,怎么还有力气逃窜出去?” “大约是因为……其中一根天柱松动了。” 海底本就深暗,唯一的光亮就是法阵循环荡出的幽兰色的光,白宴行虚手抓出一盏提灯,照在其中一根天柱上。 四根天柱各自对应一处阵眼,稍有偏差就会使法阵力量减弱。这根天柱倾斜的角度并不算大,甚至轻易看不出来,可于整个法阵来说却是极大漏洞。 “想来就是因为天柱倾斜,意外保住了悍凌神魄,他神魂苏醒,又借此漏洞逃了出来。” “可是诸神以天柱为定点落下法阵,一定是因为此柱坚硬,轻易撼动不得,就算年深日久有了松动,也应该是四根天柱同时,怎会只有一根出现问题?” 段九游查看这根天柱。 柱身发青,由于岁月久远,早已看不出曾经的样子,段九游用手触摸天柱,柱身一亮,竟然奇异的跟她产生了感应。 段九游脸上露出奇色,忽然觉得这天柱有些眼熟,她轻抚柱身,手下微微使力,震开了盘亘在柱身上的海草积尘。 “竟是!鳌足?!”段九游不可置信。 “没错,就是鳌足。” 一道声音传进耳中,音色低哑,带一点循循善诱,又古怪悠长的腔调。 那是凶神悍凌的声音。 他畏惧法阵之威,不敢靠近海底地牢,于千里之外对段九游使用了传音之术,他告诉段九游:“诸神为做法阵,砍断了一头云中鳌的四足,你一定很意外吧?云中鳌不老不死,怎会被人杀死?想不想知道那场大战发生了什么?想不想知道这头云中鳌跟你是什么关系,我可以——” “滚!” 段九游拒绝得干脆。 悍凌擅诱人心,两族仙民受过他的欺骗,薛词义受过他的骗,现在还想来骗她? 悍凌声音窒了窒,显然并未料到段九游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他身形如风,逐步显现出黑烟形象,疑惑地围着段九游绕了两圈。 “还是听听吧,你会感兴趣的。” 语气似乎在打商量,实际在这一兜一转之间,已经将段九游的神魂带进一片幻境之中。 地点依旧是这片海底,不同的是,那时的断崖海底正在进行一场恶战。 身处其中的悍凌如白宴行之前猜测的那样,挣脱了天锁束缚,十六根天锁拔地而起,全部“送还”到诸神身上,悍凌击出致命一击,诸神合力相抗,依然抵挡不住他的攻势。 一头云中鳌破海而入,在关键时刻挡在诸神面前撑起了一道护盾。悍凌手中魔神之刃笔直刺中云中鳌胸口,云中鳌表情痛苦,发出震天一吼! “这不可能。”段九游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给出推断,“鳌族不惧生死,没有痛感,即使被刺中也绝无可能这般痛苦。” 她常年作死,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作为神官四处征战之时也与各种魔物恶兽拼杀过,从未感觉到疼痛。 “若他跟你一样,失了无痛之骨呢?” 悍凌在段九游身边游荡,音色缥缈地说。 “帝君江詹,升为神尊之前要经历一道九雷天劫,他担心身体承受不住,便求时任天境仙官的段宸章将他的无痛之骨‘借’给他。这骨头哪有借的?嘴上说着渡劫之后立即归还,实际神骨一经入体,便与江詹血肉长在了一起,段宸章若是强行收回,等于是要江詹的命。江詹为表愧疚,封了段宸章一个史无前例的神官之职,封号——太上尊神。这名号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悉?太上天岁?” 悍凌最后一句叫的是段九游的封号。 “太上尊神,太上天岁,段宸章,段九游,听上去还挺有传承。” “……你到底想说什么?!”段九游喝问悍凌。 悍凌发出古怪笑声:“我想说的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当年神魔大战,你爹是先锋,他为神族抵御了九次强攻,却在最后时刻,被他们作为控制法阵的天柱——斩断了四足。” 第122章 她的父母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一派胡言!”段九游厉声道:“你口中的江詹是我辅佐的第一任君主,在我之前天境从未有过神官,更没听说过太上尊神。” “那是因为海底一战,诸神都是杀害你爹的同谋,为了隐藏真相,直接将段宸章这个人从仙臣谱上抹去了。等你再长大时,已经过去一千多万年,普通仙民,以及跟随过段宸章的兵士早已作古,唯剩天境那些伪善的诸神还在其位,他们不说,你又如何知晓?后世不知前世事,全靠一本史书见前尘,史书除名,仙谱除名,谁还记得他姓名?唉,如此说来,你倒真该感谢我神魄未散,不然这段过往,就再不可能重见天日咯——” 幻境一闪,再度呈现出之前情境。 云中鳌与悍凌对阵,背后诸神却在这时无声对准了他的四足,他们需要四根天柱作为阵眼才能再次压制悍凌。鳌足坚硬,只有以它为柱才能保证法阵成功降下。 四名神尊祭出法器,横刀斩断云中鳌四足,再以黑晶石为顶,将悍凌压入阵中,剩余诸神再下十八根天锁穿进悍凌身体,以云中鳌四足为柱,完成了致命一击! 段九游看到悍凌在阵中挣扎,与他一同坠落的,还有被斩断四肢的云中鳌。 他落在法阵之外,痛苦不已,可诸神全神贯注盯着悍凌,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生来就是神族的工具,是随时可以利用丢弃的一片铠甲! 悍凌以旁观者的姿态悠然出声。 “真是可怜,连我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都有些于心不忍。诸神法阵其实不必非要用天柱做阵眼,只要他们愿意舍弃半成修为,依然可以成就杀阵,怪只怪他们太狠心,舍不得牺牲自己。” “你母亲那时刚生下你,断崖海一战,震天动地,她听见一声悲鸣。那是你父亲的声音,是他惊怒,绝望的声音,她意识到他出事了,将刚刚出生的你安置在结界之中,匆匆赶到断崖海。可惜,诸神法阵已成,云中鳌已被斩去四足,她悲痛欲绝,喝问天境神灵,怎能如此忘恩负义!为保帝君平安度过天劫,她丈夫失去了一根无痛之骨,为保三界安宁,他夫妇二人鞍前马后,四处征战!他们为天境挡下无处灾难浩劫,却最终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是诸神若是有心,怎会如此断情绝义?!她的质问不仅没有唤醒他们的良知,还让他们动了杀念。断崖海一战的细节,除了在场诸神绝对不能再有第二个人知晓!他们要维护他们的神威,不能让天境臣民知道他们是一群自私伪善的小人!他们暗暗交换眼神,合力打出冥神封印,将你母亲化作一块石头,陷入永久沉睡,带离了海底。 至于你父亲,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失去无痛之骨的神鳌,是会死的。他们的寿数会因神骨的缺失发生改变,不再百战不胜,只能承受三次致命一击,段宸章入海这日,正是第三次!” 悍凌每说一段经过,幻境之中便呈现一段画面。段九游双手紧握成拳,仍然在说:“不可能,这绝无可能是真的!” 她看向悍凌,悍凌也在这时落地,黑烟一荡,露出与法阵之中一般无二的人形样貌。 “你当然不愿意相信,因为你自幼被神族教导,从小认贼作父,你以维护三界安定为己任,以护佑神族为荣耀,你才是被骗的最惨的那一个。” 第119章 “闭嘴!”段九游情绪激动,浑身都在发抖,“我是被宗皇养大的,他是我舅舅,是我母亲的弟弟!若你所说是真,他为何要隐瞒真相,为何让我做这天境神官?!” 她所做一切都是宗皇指引,他严厉,冷静,甚至看向她的眼神都没太多感情,可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是她的血脉至亲啊。 “宗皇?”悍凌脸上满是嘲讽,“他就是天境的一条狗!天境许他高官厚禄,段宸章死后,他就是神尊。” “区区神尊之位就能让一个人泯灭良知,背弃亲人,放下仇恨?”段九游不信。 “那是因为你没体会过身为普通鳌族的艰难。”悍凌说,“他们不像神鳌,生来就具备极强灵力,前者破壳之日就能幻化人身,后者则要看悟性造化,也许几千年,也许上万年,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当一只四脚爬行的山兽。神魔大战之前,天地之间只成就出两头神鳌,便是你的父母,神胎是由天定,灵骨自有天生,即使是与你母亲同父同母的宗皇,也没能得到这种恩赐。他费尽心力修炼,花去上万年时光才修成人身,可是这样的身体依旧难成大器,于是神族抛出诱饵,以灵丹为引,尊神之位相邀,让他将你教导成下一个对神族百依百顺的神官。” 段九游依旧觉得他在捏造:“他们做下如此恶事,还要将我养大,就不怕我有朝一日知道真相,反了这天道?” 窗户捂得再严也有漏风的一天,比起养大她,让她为他们所用,杀了不是更干脆? 鳌族破壳之前并不具备不死不伤之力,相反脆弱至极,杀死一颗鳌蛋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你的造化了,当年断崖海一战,诸神本欲将你一起封印,却因天降异相,未敢伤害。你是鳌族有史以来第一头异色鳌,生来就该是一族领主,他们不敢逆天而行,只能任由你长大。 更没想到,你不仅天生神力,悟性极佳,体内血液更可助普通鳌族升做神鳌,你将血滴入锅中,熬煮无法破壳的“坏蛋”,歪打正着使他们全部成人,你将此视作游戏,越煮越多,煮出一整个大齐鳌宗。这样的力量,谁不畏惧?天境诸神担心控制不住你,只能将你纳入麾下,而你懵懂入局,如同一头被人类豢养的山兽,从叛逆锋利变成了一只眼神清澈的家犬。” 悍凌越说越觉得好笑,大笑出声,又带出一阵剧烈的咳。 他被神族伤得不轻,即使神魄苏醒也只有当年的两成妖力,若非如此,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四处扮演他人,挑起战事。 悍凌说:“我可以帮你,我们可以结成同盟,之前杀你爹娘的神族都已升入天外天修行,想将他们引出来,只有让我重新出世。 他们知道我有摧毁三界之能,若不现身,便是连那清静修行的三十三重天都要覆灭!而在此之前,你只需率领鳌族杀光天境神族,助我肉身脱困,到时你我联手,再杀尽那些道貌岸然的上古尊神,你大仇得报,我亦可以逍遥自在,我们可以重新建立一个天境,一个只属于魔族的,公平公正的天境!” “够了!”段九游冷冷看向悍凌,“我何时同意与你联手,何时说我要覆灭天境了?幻境里的画面可以作假,方才的所有故事都是你一家之言,你说的这些又有几分是真?!你挑唆荒晟两族不成,便诱我鳌宗与之开战,你只是想利用我罢了!” “是不是故事你仔细想想便知真假,断崖海底的四根鳌柱不能作假,父母子女之间血脉相连,你们不似人族,不需要做什么滴血认亲的愚昧验证,你们是有神灵之气相连的,方才你触碰天柱,分明有了感应,你自幼没有父母,不知这感应便是血脉牵绊,等下出去你再试试,自然能试出他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悍凌声音渐弱,幻相逐渐消退,随着最后一句话结束,段九游回到了真实之中。 帝疆与白宴行神色紧张地看着她,他们都知道她被悍凌拉进幻境之中,可是她神魂离体,他们轻易不敢打断。 帝疆见段九游神色恍惚,忙去探她神识,九游轻轻拦住他的手,错开视线,看的是那根天柱。 这世间再没有人比段九游更熟悉鳌族,悍凌说的没错,是真是假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可她不愿相信悍凌所言是真,不愿相信眼前矗立的,是她父亲的残骸。 她不受控制地靠近,颤抖着触上那只鳌足。 神灵之气瞬间相连,青光一荡,足身轻震,似回应,似爱怜,似苦痛,似悲伤。 段九游心如刀绞,哽咽出声:“爹爹……” 第123章 悍凌的疑惑 老祖她一心求死 她设想过无数次父女相见,从未想过会是现在这样情形。 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诸神斩断鳌足的画面,法器锋利,鲜血喷涌!失去无痛之骨的云中鳌痛苦嘶吼,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脑子里同时冲进各种声音,先是诸神。 “他是天境神官,为天境付出是理所当然。若非我们没有如此坚硬四足,也会做此牺牲。” 再是母亲。 “就算他要牺牲也该心甘情愿!他将信任给了你们,忠诚给了你们,你们又是如何待他的?!你们仍将他视为不入流的末等神族,欺他背后没有依靠,欺我们鳌族只是一群游走山林的野兽!若我们背后有一宗门,个个能争擅战,你们又怎敢轻易杀之?!” 诸神辩解:“我们身为尊神,向来遵行众生平等,无等级,无强弱,怎会尊己卑人?” 画面一转,便是一千多万年后。 大齐鳌宗横空出世,段九游高座主位,座下是与她一样战力惊人的神鳌一族。 天境仙官笑容谄媚,恭敬跪于大殿之下,双手奉上诏书。 “帝君请老祖出任神官,天境上下除帝君以外皆是鳌宗下臣,尽凭老祖吩咐,老祖入朝之后不必日日应卯,来与不来全随心意。” 那些自称众生平等的神,匍匐在鳌宗脚下,给了他们天境最高礼遇。 ——鳌族不再是末流之神,甚至因大齐鳌宗的崛起,跃身成为天境最高神祇。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父母遭遇的不公,只知道自己并不想做神官,天地广阔,哪里不比天境朝廷自在?她不喜被约束,即使朝廷一让再让,她也看不上那个位置。 可她舅舅说,护佑苍生是他们这一族的使命,入朝为官亦是将鳌族归入正统。 她并不知道护佑的意义,只因他是她血脉至亲,便就听从了他的劝导,加之这种守护不需付出任何代价,也就乐得做一个英雄。 她将此视为另一种游戏,时间长了竟也形成了习惯,好像她就是为天境安宁而生,就该在危难时刻挡在神族身前。 而这又挡又救的日子终究无趣,便又去结仙侣调剂; 仙侣又难合她心意,有的命短,有的性格不合,有的只是见人好看便以为是动心,总也走不到最后; 又去结交朋友,朋友也都命短,很难长久陪伴,活来活去好像仍是独自一人; 突然就不想活了,于是开始作死,闹得天翻地覆,朝臣参她,一说她生活不检点,四处招惹风月,二说她不顾三界安危,不珍性命,随意自戕。 她只觉好笑。 命是自己的,神生也是自己的,想同谁好,想死或是想活,关那些王八羔子什么事? 他们享受她庇护之时称她为神祇,享受不到便说她无视天规。偶尔一次相助能换来感激涕零,长久帮扶反而成了理所当然。 有时她也觉奇怪,她护的到底是苍生还是众神?所谓能者多劳就是把老实人拉出去当牛马,聪明人坐享其成? 难道天境只有她一位正神?她死了,便没人护佑苍生了? 干脆更加无视众臣,每每遇见甚至当面自戕,拿刀抹脖子,誓要气死那些老匹夫。 骂她的声音越来越多,她偏要跟他们对着干!逼得宗皇从三十三重天下来,又给她编造了一个故事。 “凑足十帝机缘便可结束神生。” 她信以为真,专心辅佐,却又是一场骗局。 ——她这一生都活在骗局里。 诸神哄她,只为让她鞍前马后;苍生敬她,只因她甘于奉献;宗皇骗她,以换高官厚禄。 断崖海一战,他们合力杀死父亲,封印母亲,都说天道轮回,自有报应,他们受到什么惩罚了?! 段九游双目赤红,额头抵在父亲足前,轻轻环抱住他。 “诸神因诛杀恶神有功全部升至三十三重天,女儿愚钝,竟为他们守了九朝江山,今日便为您与母亲报仇,灭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天神!” “九游!你要做什么?” 帝疆拦在九游身前。 断崖海的鳌足和九游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他想劝九游冷静。 可她身在局中,被害的又是自己爹娘,如何冷静得下来?!错身挣开帝疆,一跃而起,直如一道闪电冲天而去! 第120章 帝疆白宴行紧随其后破海而出,只见九游周身似有赤色红光,心知她是着了悍凌的道。 神灵之气纯净,绝不会有如此浑浊之色! 她生了心魔,有了戾气,悍凌趁虚而入,为这股戾气添了一把“干柴”! 魔气愈发旺盛,犹如一团赤色火球,速度之快竟连帝疆与白宴行也追赶不上。而她一路直上,直抵三十三重天! 天外天自有结界,怎能容许他人进入?段九游与结界相撞,犹如一块巨石撞上冰河,冲力之大直叫天地震颤! “冰河”瞬间有了裂痕,却同样顽固,一裂之后又有恢复之势,段九游稍作后退,又是一记重击! 山河震荡不休,三十三重天内爆发出强烈神光! 身处半山皇宫的小黄爷被撞击产生的震感震得视线模糊,慌忙跑出去看,直叫奇怪。 “她撞三十三重天结界做什么?不是应该去杀悍凌吗?” 远在千里之外,在某处阴暗角落盯着段九游的悍凌也有同样疑惑。 “她撞三十三重天结界做什么?不是应该去灭荒晟两族吗?!” 这跟悍凌计划完全相反,他要的是段九游大杀四方助自己肉身脱困,而她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有仇报仇? 关键这结界根本撞不开啊! 小黄爷与悍凌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发出感慨。 ——不仅撞不开,还会导致乾坤逆转,降下天罚。 尊神与神族共生两界,各掌一境,两境不能逾越,一旦冲撞就会受到责罚。 小黄爷刚喊了一声“坏了!” 就“砰”的一声变成了一张白纸。 “这是什么责罚?她一个人冲撞尊神,为何我们变成这样了?” 妖后匆匆走来,头上狐狸耳朵尖尖地立着,身后还跟着九条沉重的大尾巴。 小黄爷气得跳脚。 “她身有战功,就算功过相抵还能再撞三次结界,上头不忍责罚,便消减我们的修为,意在警告段九游不要再冒犯天威!” “她撞结界做什么?!”妖后听得气恼,再向天上看,她有远观之能,视线疾速而行,一眼望向结界处。 天罚虽未降在段九游身上,也因撞击结界遍体鳞伤。那是一样死物,坚硬如铁,神光炸开之时如刃如刺,她以身体相抗,不把自己撞碎都是万幸! 帝疆于半空中接住段九游,她刚才速度太快,他只来得及接住力竭掉落的她。 妖后看得咋舌。 “失了无痛之骨还这般拼命,岂不疼死?这是跟哪位神尊置气呢?” 再观段九游神情,只觉得她像是恨极,浑身都在发抖,眼里隐有赤色魔光。 帝疆不断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她目色忽明忽暗,看得出来耗费了极大心力压制,终是理智占了上风,魔光犹如吹熄的火苗,渐渐退了下去。 小黄爷没他娘那么爱看热闹,他变回了一张单薄的纸,经不起一点风雨,两只“脚”点地,飞速向殿内跑,嘴里不忘吩咐丫鬟侍从。 “快把窗户门关上,一会儿再把我吹跑了!” 妖后拖着九条尾巴晃进来,她也觉得挺沉,多少万年不曾带这些累赘了。 她问黄满满:“这修为就这么被收走了?重修?” 那她可要问尊神要些说法了,她修行一次不容易。 小黄爷宽慰妖后,说娘你别慌:“待结界复原之后,只要她不再撞,自然可解。” 妖后却没黄满满那么乐观:“怕就怕她没那么容易甘休,她到底为什么撞结界?” 黄满满说:“我哪儿知道,她从断崖海出来就直奔三十三重天去了,想是与那场大战有关吧。” “你开天卷看看不就知道了?”妖后自然道。 “天卷不能随便开!”小黄爷怀疑妖后不是亲娘。 妖后揭穿道:“你之前为了赚钱也没少开。” “就是因为之前开太多了现在才不能再乱开,而且……”小黄爷白纸上浮现出一个皱眉表情。 “这是她的一劫,劫数是不能提前预知的。” 即使是无字天书,也无权翻看这一页。 第124章 我不忍 老祖她一心求死 熟悉段九游的人都知道,这位活得与天地同寿的老祖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谁惹了她,她就能跟谁熬到死。 而她拥有不死之身,所以一直都是别人在死。 不过那时她没有痛感,精力无限,不会因为几次撞击就疼得犹如碎了,如今不同往日,饶是攥拳强忍也疼得发抖。 帝疆将人抱回地息山,一面吩咐莲塘照顾,一面起身向外面走。 段九游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拉住他的手。 “你有多少血禁得住这般消耗?我是不死之身,挨过这份疼就能自愈,你这样反复剜心,是不想活了?” 帝疆说少取一点无碍,“它又不是一碗水,流干就没了。” 他的血有助她复原的功效,他不想她疼。 段九游死活不肯放手,凝着眼看他:“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的手冰冷,寒症已经留了病根,她不能再用他的血当药。 帝疆拧眉:“伤成这样,要疼多久才能好?” “反正不会死,你安心坐着。”她强行把人拉坐下来,自己靠在软枕上,手却不松,紧紧攥着。 她需要一点力量帮助自己平复情绪,也需要一个信赖的人能陪在自己身边。 她知道自己生了心魔,这股力量会让她变得极其暴躁,悍凌想借她之手脱困,若用他的方法引诸神下界,那么荒族,天昇,甚至整个天境都将是一片尸山血海。 “我不忍。” 段九游对帝疆说。 “在海底时,我确实想与诸神拼命,当时心里只有恨意,我知道结界难破,冲上三十三重天只想问一个真相。断崖海一战只是悍凌一面之词,诸神若无愧于心,应该当面与我解释清楚,可恨那些老东西,不仅没有给出回应,还降下天罚。” 说着分别看了帝疆和白宴行一眼。 帝疆长耳朵了,毛茸茸的立在头发里,白宴行长角了,像脑门上粘了两根生姜。 段九游左看右看,对帝疆说。 “你的比他的好看。” “谁让你点评了?”帝疆无奈一笑,更多却是心疼。 她效忠天境朝廷不是一年,不是两年,而是近七千多万年,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为他们拼杀,为正义而战,她信了他们口中的道,不愿因一个邪魔的挑唆便否定之前种种。 她不忍生灵涂炭,又痛心于父母惨死,她想得到一个答案,想亲耳听到一个事实,即使真的被欺骗利用,也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做仇家。 可是天境诸神非天命不得出三十三重天,悍凌便是咬准这一点才敢如此编造。 但若他是编造,宗皇为何取走九游的无痛之骨? 小黄爷说悍凌会被鳌族所灭,九游身为鳌宗老祖,必是此战核心,宗皇身为预祖之神,不可能预见不到这些。 如若早有预料,取走神骨不是让此战更加艰难?还是说……悍凌所言非虚,宗皇预见九游会反,所以提前取走神骨,方便压制? “在想什么?” 帝疆出神太久,引来段九游的怀疑。 她对帝疆道:“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听听,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她对他们无所保留,悍凌在海底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在回来的路上便讲给他们听了。 但是此事还需查证,帝疆不想过早下定论,只对九游道—— “只是在想去哪里可以找些证人来。诸神升入三十三重天,总还有经历过那场大战的神族存在,也许他们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你是说,鳌族?”段九游很快明白了帝疆的想法。 可鳌族又与神鳌一族不同,它们不会说人言,也没有兽语,只是用眼神和肢体交流。 段九游幼时去过鳌族群居之地,它们行动缓慢,从不与外人交流,即使她化成本体,它们也对她敬而远之。 “不管怎么说先去看看,我的血不是能把普通鳌族化成神鳌吗?或许对它们有用。” 段九游说着一个猛子坐起来,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疼。 帝疆忙将她扶回去,皱眉道:“好歹把伤养好了再去,实在着急我便遣人接回来几只,哪用得着你亲自去。” “是啊老祖,您要是急着见,我和莲溪她们跑一趟就是了。” 莲塘至今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老祖撞了结界。 撞什么都不要紧,主要是见不得她疼,一边劝阻一边给段九游擦汗。 白宴行见莲塘行动自如,反而有了新的疑惑。 “同样都受天罚,为何你没受影响,鳌宗弟子也没被影响?” 连他与帝疆这样的修为都显现了部分真身,鳌宗弟子怎会无碍? 段九游和莲塘同时露出一脸莫名,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第121章 段九游说:“武修有什么修为?” 他们以自身为战,犹如人界只练招式不修内功的武者,纯靠一身健壮身板打架斗殴,废他们内力等于没废。 何况这些弟子跟她一样,破壳就是人身,并非由兽修炼成人,而是先有人身才获本体。 这话从另一个角度总结,就是他们纯靠天生,不学无术,正经东西一样不会。 天罚废的是法修修为,非要说对他们有什么影响,顶多是“变戏法”那点本事被削弱了,不能用法术关门关窗,蜡烛得自己吹,确实没多大影响。 白宴行问帝疆。 “她怎么好像还挺骄傲?” “一直不就这样吗?”帝疆习以为常,眼里只有段九游,他说你别攥拳,“疼就喊出来,忍着做什么?之前受伤的时候不是挺能喊?” 段九游说:“这不是要面子么?上次太疼了,这次比上次轻,能忍我就忍一忍。” “轻也不能豁出命去,你练过铁头功?别说天境,就是放眼人界,可曾见过有人用头撞铁?” 结界硬如石铁,她不仅用头撞,还用肘击,用拳头锤,看得出来当时气狠了,胸中满是恨意,必须要发泄出来才能好过一点。 可他见不得她这样,之前她没有痛觉时他就见不得她受伤,更别说现在了。 他唠叨不休,又是数落又是心疼。 段九游歪头看看帝疆,笑对白宴行道。 “你看他像不像个当爹的,拿我当孩子训了。” 原本是一句玩笑话,说完她自己又难受了。 她原本是有爹爹的人,她还有娘——悍凌说她娘被诸神变成了一块石头,带到三十三重天去了。 这般想着又急于求证,对帝疆道:“你现在就派人去接……算了,莲塘!你带几个人去趟地鳌山,把那几位住在清水涧里的老鳌全接过来!” 帝疆被消减了修为,手下人自然也是一样境况,反而不如鳌宗办事踏实。 莲塘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带回老鳌的过程很顺利,只是老鳌,全部被化成了石像。 莲塘她们只带回了一部分,段九游撑着身体一尊一尊看过去,它们表情安详,是以睡卧的姿势被石化的。 有人先他们一步沉睡了它们,就是不希望他们继续探听断崖海的旧事。 三人同时观察石像,发现石身上有赤色红光闪过。 帝疆说:“是魔气。” 悍凌去过地鳌山。 段九游眯起眼睛,说不只:“还有神踪。” 第125章 白宴行脑袋上的生姜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轻触鳌身,刚才有两道法光一闪而过,白色那道一闪即逝,虽有意隐藏踪迹,淡去神光,依然被段九游捕捉到了。 有神从三十三重天下来过! 段九游深深吸气,几乎可以断定是宗皇! 她对他身上的气息太熟悉了,她的神踪归隐之术就是跟他学的! “尊神不能轻易出三十三重天,他却频繁出现,上次下来是为取我神骨,这次是石化老鳌,他为何取我神骨?” 这是段九游之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如今结合悍凌所说,竟似有了答案。 “他预知到悍凌神魂复原,知道我早晚查到断崖海底,知我知晓爹娘惨死必定不与诸神甘休!他怕我反,怕我与悍凌携手成为跟他一样的祸患,所以提前收去神骨削弱我的能力。” 若非失了无痛之骨,她今日一定捅破三十三重天结界! 帝疆也与段九游一般料想过,可是这次宗皇下界,反而推翻了他的些许疑虑。 如果宗皇想要“处理”人证,没必要亲自动手,如此故意留下踪迹,他反而觉得这是他留给九游的某种暗示。 帝疆说:“神魔两道法光都在老鳌身上留有痕迹,宗皇去过,悍凌也去过,老鳌未必是宗皇封印,也许是悍凌企图石化老鳌,宗皇赶去阻止。” “也可能是宗皇想要石化人证,悍凌想救呢!”段九游厉声打断帝疆。 宗皇的出现让她怒不可遏,自海底出来以后,她最想见的人就是宗皇! 她必须承认,相较诸神,她最为信任仍是宗皇!可他却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段九游说:“就算悍凌想要石化老鳌,宗皇阻止未果,他也有时间亲自过来与我说清事实,可他避而不见,还隐去神踪,如果心里没鬼,为何隐藏踪迹?为何不敢见我?” 帝疆推测:“也许此间所历皆是天劫,是你的劫,宗皇作为预祖之神不能干涉劫数运转,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便如上神于人界历劫,所经所历皆有定数,他不能直接告诉你真相,只能由你自己感悟。” “邪魔都已出世,还感悟什么?!难道非要等到天境覆灭,邪魔脱困才来主持所谓的大局?他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可曾想过众生感受,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我视他为血脉至亲,断崖海四根鳌足是我父残尸,我母下落不明,被带去何处都不知晓,他不该给我一个解释?!” “也许……” “还能有什么也许?!”段九游怒问帝疆:“你为何如此偏向宗皇?!是因他是上古尊神,比悍凌那个邪魔外道更让你信任,还是担心我一怒之下杀向荒晟两族,助魔头脱困逼迫诸神下界,你先想到的是我还是你背后的大荒一族!” 帝疆多次被九游抢白,难免生出脾气。 “我当然想到的是你!若我担心荒族更胜于你,便会早早让他们戒备,提前提防。我从未离开你身边,更没给荒族下达过任何一道指令,你竟还要疑心于我?” 她没疑心,她只是气晕了头脑,失去了理智。她现在很容易激动,胸腔里滚动着一股邪火,不知何时便会烧燃。这把火烧沸了自己,也烫伤了别人。 她拼命控制,依然压制不住怒意。 帝疆别开头吸气,想到九游遭遇的种种,重新放低语气。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冷静面对,不要因为悍凌一面之词便乱了阵脚。若悍凌所言是真,为何之前不说,非要等到两族计划失败才向你吐露所谓的真相?”帝疆道出症结,“因为你不可控,你对他来说太难控制了,与其借用你毁了天境,不如暗中挑起两族之争,可惜计划多次被你打断,他别无他法,只能骗你入局让你为他所用。” 段九游语气也有松动,只是嘴上不服输:“什么叫别无他法?我哪里不可控?” 帝疆叹气,说:“你看看我的耳朵还有白宴行脑袋上的生姜,若你可控,从海底出来就该与神族开战,而不是冲到三十三重天,险些把天捅出一个窟窿。天罚降下,消减的不只是我们的修为,还有悍凌的。” “……“白宴行咳了一声,说:“你们俩吵架就吵架,别拿我头上龙角说事。” 他头上的“生姜”是天晟一族最引以为傲的金龙角,白龙一族数千万年才出一只金角神龙,不比鳌族的异色神鳌稀有。 帝疆无视白宴行,只对段九游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爹娘出了这样的事,换作是谁都无法冷静。我只是不想你被利用,若悍凌所言是真,我陪你冲上三十三重天又如何?可若他所言是假,岂不白做了他手里的刀?你宁破三十三重天结界也没对神族下手,也是因你心中有道。” “怎知我不是被那些人骗傻了?” 段九游苍凉一笑:“九朝神官,先有苍生后有自己,我是为怎样一个朝廷在卖命?从前不知伤痛,从不觉得这是付出。有时也问过自己,为何要如此?听到的声音永远都是身负使命,生而为战。宗皇是这么教的,我是这么学的,教导鳌宗弟子也是如此。你看他们作战时可曾退过?惧过?我们傻傻为盾,仙臣们表面歌功颂德,背地里又是如何看待我们的?我们这一族不精术法,在他们眼里就是大字不识的莽夫,还有我爹爹,四根鳌足齐根斩断,该有多疼?” 她说得酸楚,眼里、心里都如针扎一样疼,甚至不敢多去回忆幻境里的画面,一旦回忆便会失去理智,便想捅破那层天。 她对帝疆伸手,轻轻握住,满身疲惫地说:“太骁,扶我回床上躺一会儿,疼... ...” …… 段九游陷入昏睡,帝疆守到后半夜,见她情况稳定才与白宴行一同出了内殿。 两人连夜去了一趟地鳌山。 悍凌与宗皇同时出现在那里,也许还有些许线索留下。 临去前,帝疆特意布置了一道结界,目的就是防止悍凌又来妖言惑众,可惜悍凌另有途径,早在段九游生出心魔开始便趁机与她缔结了“契约”,这是魔道独有的通心之术,可以穿越于无形,只要心魔不散他就能畅通无阻地出现在她面前。 赤色红光如烟而入,段九游睁开眼睛就看到一颗硕大的兔头。 他坐在她床前观察,似乎对她有很大不满,张口第一句就语气不佳。 “你撞结界干嘛?” 第122章 天神降罚,连他也不能幸免。 他原本就是半妖,为了修炼出一副像样人身花去数万年时光,段九游今日一撞,直接把他撞回了人身兔头的怪物。 “不然撞你?” 段九游半坐起来。她对他的恨意不比对诸神少。 要不是他祸乱三界,怎会有那场神魔之战?抛开诸神所做一切不论,只说悍凌,绝对是十恶不赦的混蛋! 悍凌之前,天境从未有生食仙者以补自身的先例,他吃了五洲境内整整十三座神山仙人,面前这副魔魂血色荡漾,流动的全部都是当年那些人的怨恨之气。 段九游看见他便觉恶心,凉声道:“你应该庆幸肉体被缚结界之中。” “不然你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悍凌很识相,态度也端正,看出段九游厌恶自己,很自觉地向后坐了坐。 他说你杀我没用:“我如今只是神魄苏醒,你困不住也灭不掉,肉身困于结界之中,本来就是一具死尸,这具身体就算被毁去,只要我神魄不灭,他就可以再生,何必白废力气?我知你厌我恨我,可是现在只有我会对你说真话。半日前我去了一趟地鳌山,原本想把老鳌带过来替我做个人证,没成想宗皇快我一步,把它们变成了石像。其实它们能知道多少?海底一战只有诸神和我在场,它们顶多听见一些大战的动静。可是这人就是不能心里有鬼,一旦有鬼就会把一切可能和不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一遍。” 段九游说:“既然如此,为何宗皇不在海底一战之后就石化它们?” “一群山兽而已,人话都不会说,耗费法力石化它们有什么用?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一口气石化了二十来只,就为封住它们的嘴,我都替他心疼耗损的修为。” 第126章 段宸章和严灵犀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咬牙笑:“既不会说人话,何必大费周章?故意留下线索给我看吗?好让我知道他亲手石化了它们?悍凌,说话之前最好动一动脑子,否则圆谎都圆不上。” “之前不会说,不代表经历几千万年之后还是哑巴,实在不行还能取其记忆。你身边那位大荒之主不简单,天境法修第一人,旁人办不到的,他未必办不到。虽说这法子极耗灵力,为了让你听到一个真相,他又怎会吝啬?” 段九游打量悍凌:“说些有用的,你来这里一定还有更有力的证据。” “那是当然。”悍凌笑得真诚无比,三瓣嘴一豁,露出两颗核善的兔牙:“地鳌山一行并非全无所获,你看看这样东西,你可认识?” 悍凌拿出一面铜镜,运力一起,镜子便漂浮在半空,段九游目色一沉。 “是宗皇的天息镜?” 悍凌得意道:“此物可照前尘,是开天神留给后世的神物,是不能更改,未经润色,全然真实的天境史书。原本交由宗皇看管,可是断崖海一战后,这面镜子竟然莫名其妙消失了,江詹假模假式给了宗皇一个禁足三千年的责罚,其实就是把证据封存了。宗皇一直将这面镜子带在身边,你最熟悉他的气息,一看就知道真伪。” 段九游说:“所以你昨日去地鳌山,不是为了带老鳌来见我,而是想引宗皇现身,趁机拿走这面镜子?” “几头老鳌能有什么价值。”悍凌双手叠在后脑上,换了一个坐靠的姿势:“天上那些人急了,草木皆兵,反倒让我钻了空子。” “那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刚巧就猜到他会随身携带天息镜。” 悍凌不满意段九游的反应。 “巧是巧了些,东西却不能作假,我也是撞大运。”说完不禁咋舌:“我发现你在面对我时总是充满敌意和质疑,可是帝疆替宗皇说话时,你明明更愿意相信我。” “我从不愿相信你。”段九游冷道。 非常不愿意相信,所以才犹豫踟蹰,才想向诸神求证。偏偏诸神偏避而不见,她情绪失控才会与帝疆争吵。 他劝她冷静,她也想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如今天息镜就在面前,她反而怯了。 断崖海那日,悍凌让她求证天柱是否是她父亲残尸,她验证了。 这一次他又拿出天息镜做证,若镜中所载依旧与那日一般,她又该如何选择? 悍凌适时诱哄:“想那么多做什么?凡事都该追随本心,多考虑自己,少想别人。他们与你无亲无故,是生是死与你有何干系?别总用宗皇教你那套思考问题。你还没见过你爹娘的样子吧?我带你看看他们——” 天息镜在悍凌手中发光,很快展现出一幅画面,不同于上次海底一战的惨烈,它是从段宸章与严灵犀的故事开始“讲”起的。 那时天境朝廷刚刚建立,段宸章和严灵犀同时任职仙官,经常并肩作战,风云变幻的天空里,二人刚刚击退一群六角水寒兽。鳌身由大变小,翻身落地之时变成一对并肩而行的壁人。 那是段九游第一次看见她爹娘的样貌。 不同于原身的魁梧,段宸章身形偏瘦,身着一袭月色道袍,生就一副清心寡欲的仙人样貌,竟是一身文臣气派。 严灵犀一袭红衣,明媚灵动,正咬着一根赤色头带,双手拢着一头乌发带边走边束。 她手指灵巧,随意系了一个同心结,段宸章见她步伐加快,似乎还要去其他地方,放慢脚步道:“又去裴云招那里?” 裴云招是严灵犀的青梅竹马,两人同在一座神山长大,严灵犀没事就爱去他那里坐坐。 严灵犀回头看看段宸章,说是:“他昨日刚做成一副檀木棋盘,邀我过去下棋,你去不去?” 段宸章眼含讥诮,在她面前从不遮掩桀骜性情。 “一个臭棋篓子也配跟我下棋?”他说:“你也别去了,我棋下的比他好,你要下棋跟我下,总找他做什么?” 严灵犀撇撇嘴,心说他白长了一副出尘样貌,实际是个“毒仙人”,尤其提到裴云招,没有一句好话。 她承认段宸章棋艺极佳,可她自己棋艺不精,跟裴云招一样,也是一个臭棋篓子,她跟裴云招下棋有赢的机会,甚至常赢,跟段宸章下棋则不然,她就没赢过他。 于是坦率直言:“跟你下棋太无趣,还是跟裴云招在一起好玩。” 段宸章说:“这次让你三十六子。” 严灵犀一晃脑袋:“之前不是让过?赢不了。” “我不带脑子跟你下。” “你是不是骂我?” 严灵犀瞠目,极度怀疑段宸章在侮辱她的智慧。 段宸章忍不住笑,不是嘲笑严灵犀棋艺,而是她此刻表情实在可爱,他闲来无事就喜欢逗她。 严灵犀最见不得段宸章得意,叉腰道:“裴云招可不止会下棋。” “他还会什么?”段宸章挽着袖子,漫不经心道:“他会的我都会,我哪样不比他强?” 严灵犀说:“他会甜言蜜语,会哄我,不像你这么不冷不热,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年纪不小了,是时候结仙侣了,我打算跟他……” “跟他干什么?”段宸章一脸莫名地抬头,没想到严灵犀糊涂到这个地步:“他一根破稻草能有多长寿命?” 鳌族与天同寿,轻易没人活得过他们,裴云招本体为绿藤仙崖草,最多也就活十万年,还是没病没灾的前提下。 裴云招身体不好,隔三岔五就要吃药,身体单薄不说,还非常地不经风雨。 段宸章说:“上次水河兽入侵天境引发大水,他差点被冲走你忘了?还有上次赤焰兽来袭,身上沾点儿火星就满地打滚。怕水,怕火,他还怕打雷,胆子小的像根头发丝,你看上他什么了?” “那我应该看上谁?”严灵犀歪头打量段宸章“你吗?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像嘴上涂了毒,裴云招比你性格好多了,我要找个脾气好的过日子。” 他入朝成为仙官时,她就被分为他的副将,两人相处千年,她不是没考虑过段宸章。 论长相,这人俊美无双,可论性情,简直让人看不上一点儿。 这性子怎么说呢,对她不差,可以说是极好。但是太傲,眼高于顶,好像旁人的智力都及不上他。 他也确实聪明,武法双修,这对天然于术法一类缺乏天赋的鳌族来说十分不易,帝君对他极其器重,一万多岁的年纪,已经晋升四品仙官。 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心眼小,有仇当场就报,谁要是在朝参他一本,下朝路上他就堵人家。 严灵犀说:“裴云招说你没有君子之风。” 段宸章眼皮子一抬:“裴云招是你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忍气吞声是因为身体不好不敢惹事,我不死不伤受哪门子窝囊气?再说上次堵星蕴宫仙君,你不是也在场吗?他说咱们出战时下手太狠,致使作乱的帝神怪死无全尸,都死了还要什么全尸?他忘了他被追着咬的时候了?” ——段九游在镜子外面无声欣赏她毒舌老爹的口才,几乎有种破案的感慨,原来她嚣张跋扈的性子是随了亲爹啊。 第123章 “这事儿确实不怪咱们。”严灵犀现在都觉得星蕴仙君该骂,他们是为了救他才合力摧毁帝神怪的,杀完又说他们残忍:“好人都让他做了!” 严灵犀愤愤不平,段宸章夸她言之有理,严灵犀眼睛一横,还有一件事没跟他算账。 “你刚才说裴云招是我爹?” 第127章 棕黄,宗皇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宸章记仇,严灵犀比他还记仇。 他胆大包天为她找了一个“爹”,她能轻饶了他? 段宸章说没有:“我嘴比脑子快,下次不说了。” 认错态度倒是非常好,说完一笑,凑近严灵犀道:“你别跟他好,他陪不了你多久,只有我能一直在你身边。” 严灵犀奇道:“仙侣需要相亲相爱,又不是谁活得久就跟谁过。” 段宸章说:“你爱裴云招吗?” 严灵犀坦言:“不爱,可是我们很亲,相亲相爱已经占了一半了,时间长了自然能够相爱。” “听谁胡扯的?”段宸章说,“便如一样东西,你一看就喜爱,时间长了只会跟它更亲近,若是一开始并不喜爱,硬用时间去培养,不是强迫自己?” “那你爱我吗?” 严灵犀忽然反问。 她生了双灵动的眼睛,眸色清澈,又带几分慧黠。 段宸章被问的猝不及防,怔了怔道:“自然是爱的,否则怎会与你说这么多?你除了不喜欢我性格还不喜欢什么?” 严灵犀想了想说:“还有一样就是说了你也不会改,我认识你时你嘴就特别毒。” “那我把嘴封上,从此以后再不说话,你便喜欢了?若真如此现在就可施个噤声咒,先禁万八千年,等你嫌我闷时再解开。” 他噙着笑看她,带点调侃,有些深情,以至于叫人看不出是真心还是玩笑。 严灵犀半恼半笑,最爱是他这张嘴,最恨也是! 两人平日里插科打诨,他总能逗得她发笑,正经时候却不多,总是这样半真半假的让人猜不出心意。 严灵犀抬脚就走。 “还是留着这张嘴逗其他仙子神女去吧。” “这话我就不懂了。”段宸章收起玩笑,追上去道,“你我同朝为臣已有三千多年,可曾见过我与哪家仙子神女交往密切?我自来便与你在一处,闲时也常找各种理由来寻你,你比狐狸还精,真不知道我心意?” 严灵犀停下脚步,说巧了:“你我此刻脚下所在便是万狐山白狐洞,洞里狐狸个个都是人精,要不要我抓一只上来问问,看看它们知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人的心思复杂多变,面对喜欢的人时更是柔肠百转。 你道她真不知道他喜欢她?她或许比他更早感受到他心意,只是他没说破。 她也担心自己自作多情,跟裴云招结仙侣一说根本是子虚乌有,原本就是故意说来试探他的。 严灵犀说:“你的心思比海深,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 说着又要走。 他急了,扯住她的袖子道:“我对你没有那么多复杂心思,喜欢你便是喜欢你,这段时间你总去裴云招那里,总要给我一个说开的时机吧?” “这么说来竟是怪我了?” “当然是怪我!若是早些跟你说了,怎会让你这般费心试探我?” 他脑子转得快的很,就算之前没看出严灵犀在试探他,这会儿也明白了。 他拉着她不让走,眼里印着紧张,还有几分窘迫,她见他如此终于笑了出来,说这才有点跟人表白的意思嘛。 严灵犀笑了,段宸章却笑不出来,凝着她道:“你现在知道我心意了,可愿同我在一起?” “我若同你在一起,怎知你会不会对我从一而终,永不变心?” 段宸章说:“你我都是不死不伤之人,赌咒发誓好没趣儿,若我说有朝一日负你会天打雷劈,对我也是不痛不痒,我只说一样,若我变心,或是对你不好,便叫我孤苦一生不能再娶。” 严灵犀惊讶:“你要与我结死契?” 死契是姻缘契的一种,一旦缔结就不能轻易分离,否则变心之人情丝尽断,岁岁年年承受剜心之苦。 严灵犀摇头,说这法子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约束,不是好处。 段宸章没想到她还拨着这样的算盘,咬牙笑道:“你还想着离开我不成?” “我是在想,既然决定在一起就要冒得起风险,若以契约为牵绊,反而失了本真。”严灵犀看向段宸章,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要与你结死契,我赌得起,也猜你一定不会让我输。” 这话说的叫人心里发热,段宸章深深看着严灵犀,只觉再没有什么时刻会让他如此激动。 “自然不会让你输。” “输不输也要看你表现。” 严灵犀促狭一笑,扯了一下被他攥紧的袖子道:“你喜欢这件衣裳?总拽着做什么?” 他这才发现他拉着她一直都没放手。 她调侃他,他听得出来,既宠溺又无奈道:“我喜欢什么你不知道啊?” 严灵犀一晃脑袋,笑意却深:“不知道。” 他直叹自己被她拿捏得没法,松开她的衣袖顺势抓住她的手。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我当你答应我了。” “谁说我答应你了?我还要认真考虑一段时间呢?” “考虑多久?” “也许三五十年?” “胡说。” “也许三千五百六十九万年?” “还好我命长,等得起。” “前段时候还嫌自己活得没完没了呢。” “那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有你在身边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两人并肩而行,脸上都有难掩的笑意。 这笑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如一朵盛开的小花,张开枝干,穿入人的四肢百骸,揉进气血,然后红润,明艳地绽放。 严灵犀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轻轻晃了两下,觉得它像一只轻快的秋千,晃着晃着便晃到了大婚那日。 帝君江詹亲自为他们主婚,两人身着大红喜服步入正堂,严灵犀头戴花冠,身着并蒂红莲,脸上不见羞怯,满眼都是幸福喜气。 诸神举杯庆贺二人新婚之喜,笑容真诚,眼神热烈,笼统看来竟似和谐。 与段九游一同在局外“观礼”的悍凌似是担心她被假象迷惑,冷笑道:“帝君亲自主婚的婚宴,就算私下关系再交恶,谁敢不来?这些人最会做表面功夫,撕开这层皮,谁知道他们长的什么心肝!” 段九游不确定天境诸神是什么心思,只知道在场众人都很开心,礼成之后爹爹与诸神推杯换盏,倒也很会偷奸耍滑,看似脚步虚浮大醉而归,实际走到婚房前就清醒了。 诸神酒量不如他好,想灌他酒还得再练几年。 推开房门,严灵犀端坐在婚床上,笑容明媚,一双青葱似的小手环抱着一只笼屉大小的龟壳,段宸章笑容一僵,直接将嫌弃写在了脸上。 “他怎么在这儿?” 严灵犀手里是只未成年的小鳌,似乎知道姐夫不待见它,早早将四肢和脑袋缩进壳子里。 严灵犀表情不悦:“他是我弟弟,不在这里能在何处?” 这是她在族内唯一的亲人,一脉相承,只是灵根不及她好。幼时在鳌群长大,独自修出灵智后脱离鳌群,循着血脉感应找到天境。 小鳌很黏严灵犀,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姐姐身边,段宸章却不大喜欢粘人的小鳌,尤其是在新婚之夜。 哪个懂事的小舅子会跑到新房里搅和? 段宸章坐到严灵犀身侧,曲起一指敲了敲龟壳,问严灵犀。 “他一晚上都在这儿?” 严灵犀说是啊,“一会儿就将它摆在咱俩中间,晚上跟我们一起休息。” 段宸章没说什么,转身走到屏风前宽衣解带,换上常服之后从她手里抓起龟壳随手一扔,龟壳落地,“砰”的一声,化成一团彩色的烟气飞散了。 婚房里哪有什么小鳌,分明是严灵犀作弄他的障眼法,段宸章敲击龟壳时就感受到了。 严灵犀笑嘻嘻说:“小鳌没来,裴云招带着呢,他喜欢云招比喜欢你多,还很遗憾我为什么嫁给了你。” 段宸章“哦”了一声,说:“让他跟裴云招过不就行了?” “你敢!”严灵犀凶道,“小鳌以后要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严灵犀很疼小鳌,段宸章其实也不差,只是比起事事安排妥当,拿小鳌当儿子养的裴云招还是差了一层。 段宸章是“严父”,经常教育小鳌独立,小鳌对他又敬又怕,看向段宸章的眼神却又充满崇敬。 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心理,慕强,又自知资质太低,担心不被喜爱。 段宸章说:“我没说不让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只是你我不懂修行之法,将他养在身边反而是害了他。这孩子有悟道的心,便该竭尽全力将他领入正途,若是一味宠溺,只怕终身都只是一只小地鳌。” 第124章 这也是严灵犀最担心的问题。 小鳌想化形,她却没有经验传授给他,姐弟二人起点不同,一个生来就是人身,一个花去千年时光才开出一点灵智,相差太远了。 段宸章见她愁眉苦脸,捏了捏她垮下来的小脸道:“前段时间我刚跟喻祖神君聊过,请他将小鳌收入他门下,由他指引小鳌悟道,还怕化不出人形?” “喻祖神君同意了?”严灵犀难掩兴奋。 段宸章姿势闲懒的倚在严灵犀身边,一脸肉疼的道:“老头儿胃口大得很,我送了他十几样法宝,说了不知多少好话才应承下来。” 严灵犀没想到段宸章会去求人。 他一向亲情概念淡泊,对人对事都不太热情。小鳌是她强加给他的亲人,也曾担心过他做不到与自己一样宠爱,没想到他看似不在意,实则很上心。 段宸章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主动道:“我外冷内热,心里是知道惦记人的。” 严灵犀窝进他怀里,大笑着说:“知道你心热,我这厢先替小鳌谢过姐夫了?” “就你会哄人。”段宸章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听严灵犀道:“小鳌要入仙门,总要有个像样的名字才好,严小鳌三个字虽然可爱,总是不甚体统。” 严灵犀的名字是她在神山修炼时找一名路过的仙者取的,那时她年纪尚轻,追着人家要名字,仙者给了‘灵犀’二字,她便随了那位仙人的姓。 小鳌是她弟弟自然也随她姓,只是她书读的不如段宸章多,取出来的名字也没那么有学问。 段宸章说:“名字早就取好了。” “叫什么?”严灵犀追问。 “宗皇。” “严宗皇?这名字太大了吧?他一头小鳌,怎好称皇?” “大什么?”段宸章一脸莫名:“这是根据他本体颜色取的。” 棕黄色的小地鳌,棕黄。 “我去你的吧!”严灵犀坐起来,恼道:“这名字像狗名,还不如宗皇!” “大黄才是狗名。”段宸章纠正严灵犀。 “我翻脸了啊!”严灵犀锤他。 段宸章忍不住笑:“那就叫宗皇,名字大一点不怕,大了志向才高远,小鳌是个有恒心的孩子,只要好好指引,将来做个神尊,也衬得起这个名字。”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的?” “不然呢?我还真能给自己小舅子取个狗名儿? 第128章 无情道 老祖她一心求死 再然后,宗皇就被送到上清宫喻祖神君处悟道去了,两人经常一起去看小鳌,主要是严灵犀要看,段宸章并不赞同这种行为。 “既然送了就要狠得下心,他是男子,将来长大也要顶天立地,不能总是害怕磕碰。严师出高徒,咱们总过来看孩子,做师父的也不好教养。” 严灵犀说:“既然如此你抱着他做什么?扔地上让他自己爬!” 段宸章话说的硬,实际心里不是不疼小鳌。 他一直都没化形,师父说他根骨太差,只能用笨法子修行,每天从山下驮石子往山上运,这是为了磨炼他的意志,也是借用这个方式去除浊相,吸收灵气。 段宸章第一次看见小鳌驮石头上山还以为他师父欺负他,不等严灵犀开口,自己先跟喻祖神君吵了一架。 严灵犀说:“这会儿怎么不说严师出高徒了?” 段宸章抱着不松手,摩挲着小鳌的爪子道:“四肢都磨出血了,这不是折磨人吗?吃苦和受罪是两回事,悟道讲求的是心性,不知道他会不会教!” 严灵犀好笑道:“你会教?俗话说一个徒弟一个教法,喻祖神君是德高望重的仙门尊长,还能不如你会教徒弟?再说你糊涂了?鳌族没有痛觉,哪里会疼?” “可是我觉得他疼,他太小了。” 小鳌倔强,在段宸章怀里休息片刻就要爬出来。 他很想早点幻出人形,想有出息,想成为姐姐姐夫的助力。 他们太辛苦了,每次征战都是单枪匹马上阵,背后没有宗族支撑,还要拖着一身疲惫看顾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可又实在笨拙,整个上清宫只有他连吐纳都不会,他渐渐变得焦躁,孤僻,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为何要修无情道?!” 三年后,偷偷借用禁忌之法修行的宗皇终于化出了人形,严灵犀那时已经怀了段九游,腹部微微隆起,急匆匆走到小鳌面前质问:“谁让你用这法子修炼的?! 这法子不是他师父教的,而是他自己偷偷修炼的,喻祖神君发现以后关了他禁闭,结果禁闭途中他竟然还在继续修炼,喻祖神君只能将她夫妇二人请了过来。 小鳌说:“姐姐不该为我高兴吗?不论什么方法,只要修成人形不就行了?现在我有了人身,再过几年就能随你们一起出征了。” “可是这法子很有可能会害了你!” 无情道与魔道一样都是断情绝爱的功法,两者之间界限模糊,稍有偏差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小鳌说:“我根骨太差,只有此法可以速成。” “差又如何?鳌族寿长,有大把时间让你精进,何需这般急功近利?!” “姐姐终于肯承认我根骨差了?”小鳌自嘲道:“旁人都说你与姐夫是天境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唯独我是一块木头,即使费力雕琢也是一块上不得台面的朽木!我想努力精进,想让自己变得强大,难道也是错吗?!” “谁这样说你?谁说的?!”严灵犀愤怒至极,当即就要找那些人算账。 “是谁又如何?”小鳌大声反驳。 他刚入无情道修行,还未练就冷心冷情之性,相反过度压抑自身,反而生出叛逆戾气。 “他们说的不是事实吗?就算找到他们又如何?等你们走后,我又会变成他们口中软弱无能的人,我不想受了委屈就躲在你和姐夫背后,我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真正堵住那些人的嘴!” “没人不让你变强!”严灵犀说:“我们只是让你注意方式方法,何况人生在世谁不受几句挑剔指责,何必要向愚人自证?你该活成你自己,而不是别人眼里的自己!” 段宸章叹了口气道:“小鳌,不若我们回家吧,姐夫带你修行。”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他将小鳌送来时并未考虑到他是否能融入这里,说那些话的人未必是冲着小鳌。 他和严灵犀晋升太快,锋芒太盛,早已引来诸神明里暗里不满,上清山内皆是神族子弟,不敢当面与他们争锋,便在背地排挤小鳌。 …… 悍凌在“局外”感慨:“这种感觉我太懂了,当初也有仙者将我收入仙门之中,仙家弟子表面对我友善,背地里哪个不说我是兔头人身的妖怪?种族歧视,身份高低,根骨慧拙,都决定了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 段九游却摇头。 她知道不是,这是宗皇自己的心魔,爹娘太优秀,独他一人平凡,若灵智未开,只是一头埋头吃草的小鳌倒也安于平庸一生。偏又开了心智,有了羡慕嫉妒之心,再加上他人添油加醋,愈发加重了这种心态的形成。 再看,果然见小鳌拒绝道:“你们哪里需要修行?你们天生不凡,破壳就是人身,没学过炼气之法,不需受修行之苦,自己都没经历过的事,如何教我?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送我来上清山了。” 他坚持留在山中修行,严灵犀劝说不住,直接打算在山中造屋建房,只为看住这个弟弟,宗皇拗不过她,只能应承不再入无情道,但是段九游从宗皇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打算放弃。 而他又会假装,那日之后果然老老实实遵从师父教导重新苦修,哄着姐姐姐夫信了他的话。 段宸章有心观察一段时间,却因魔灵冲入天境,不得不将精力放在战事上。 悍凌入魔,成为新一任魔道领主,妖魔四处作乱,不止天境,连妖族和人界都遭了大难。 段宸章终日忙转不休,严灵犀独自在家待产,段宸章满心愧疚,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又被他能吃能睡的夫人逗笑了。 她在院中躺椅处睡着了,肚子已经十分大,睡姿颇为豪迈,一只脚踩在脚踏上,另一只脚平伸,手里还攥着一颗啃了几口的红香果,脸上腮肉鼓起一边,竟是没嚼完就睡着了。 他轻声走近,她忽而睁眼,嚼着嘴里不知含了多久的果子说:“打完了?” 哪里打得完? 悍凌食仙,整个天境都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可他不愿将这些事情讲给她听,只说快了:“再有几日就能结束了,最近胃口不错?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在家不好受,会食不知味呢。” 她假意埋怨:“你一去六个月,我也觉得我应该会思念成疾,没承想胃口极佳,做梦都在吃东西。尤其这种酸酸甜甜的果子,一次能吃半筐。” 其实严灵怀孕期间孕吐非常严重,好不容易挨过最艰难的三个月,直至后面几个月才算稳定下来。但她不愿让段宸章担心,绝口不提自身辛苦,只是端详着他道:“倒是你,伤的重不重,会不会很疼?” 第125章 一个月前,帝君江詹入劫,问段宸章“借”走了无痛之骨,段宸章不再无往不胜,失了“铠甲”,有了痛觉。 段宸章笑问严灵犀:“谁跟你说我受伤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即使好了也是因为鳌族愈合速度快,悍凌不是寻常邪魔,迎战之时必定是你冲锋在前,过去我能为你分担,如今有了孩子,只能让你独自硬抗。”说来又恨帝君:“若非是他要走你的无痛之骨,你也不至受此大苦。” “他是一族之尊,保他就是保天境,何况魔头出世,我虽擅战却只能为盾,后面收服魔头还需帝君与诸神齐力,若他挨不过大劫,便没人能压制住魔头了。” 严灵犀摇头道:“我心里却没那么多大义,只是心疼你,见不得你疼。” 段宸章坐在严灵犀身边,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我自然知道你心疼我,只是我欠他太多,总要归还。当初是他将我从深山里带出来的,如今一切都是他给的,少时我强修术法,险些走火入魔,也是他耗费万年修为将我引归正道,我将神骨给他,也算还他的恩情了。” “这话是他对你说的吧?身为帝君却拿恩情作为筹码,若说报答,你为他征战四方,有召必应,还不够还他恩情?” 严灵犀说着重重咬下一口红香果,仿佛要嚼碎这些不公。 她对段宸章说:“实话同你说,我最近常觉心神不宁,你神骨离体后便只剩下三条性命,万不能再如之前那般拼命,作战之前一定先想想我和孩子,我们一家三口都要齐齐整整的。” 段宸章眼中闪过沉重,不忍告诉严灵犀,之前几次交战他已经死过两次,如今只剩一条命在。 只是笑着捏了一把她的腮肉道:“这果子酸得很,少吃几口吧,仔细伤胃。这次回来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要出征,我为孩子取了名字,你看这两个字好不好?” 他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严灵犀抬头:“九游?” “嗯,九游。”段宸章眼中爱意深浓,爱怜地抚了抚严灵犀的肚子。 “邪魔入侵之后,九天便混沌不清起来,我想在孩子出生之前还这里一片净土,任她在九天之上,自在遨游。” 第129章 彻底入魔 老祖她一心求死 ——九天之上,任她遨游。 段九游心里狠狠一痛。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母对她的爱意,很想告诉父亲,别去,去了便回不来了。 还想告诉他,九天很寂寞,失去爹娘的孩子即使遨游于天地,也依然找不到自己的根。 同时又觉疑惑,若诸神不仁,江詹伪善,以父亲的睿智怎会对那场大战毫无保留? 她不信他会愚忠至此,不信他看不出诸神诡计。悍凌似是看出她心中疑问,信手“翻页”,让她看到了不为人知的另一幕—— 天境云霄殿上。 帝君江詹高坐主位,列下三十二名仙臣已于半个时辰前给出了诛杀魔头的最佳方案,只是这法子有悖仁义道德,以至于江詹迟迟都未做出决定。 殿内窗门紧闭,光色晦暗,瑞兽炉里燃着香,江詹的脸隐于一缕青烟之下,愈发显得阴沉。 “一旦神锁控制不住悍凌便斩鳌足为阵?你们可知宸章为天境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仙民奉他为神,声名甚至高于诸神,高于本君,若是被人知晓,将如何看待我天境朝廷?” 诸神立即献策:“只需将最后一战引入海底,只有臣等与帝君在场,必不会再有旁人知晓。届时再对外宣称段宸章被悍凌魔化,仙谱除名,后世没有记载,谁还会记得有段宸章这号人物?” “可他毕竟为本君失了一根无痛之骨。” 江詹语气踟蹰,似乎就是等人劝说,劝他拿定这个主意。 诸神纷纷出言劝解。 “那也是他身为臣子的职责,如今大敌当前,还请帝君以三界安危为重!” “何况那段宸章一贯行事嚣张,仗着一具不死之身,连帝君都不放在眼里。” “且他仅剩一条命在,用以诛杀魔头也算死得其所。” “咱们只需将他引入海底,后世如何记载,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段九游透过天镜凝视这些人,他们言语激烈,面容扭曲,几乎显了魔相。 她直觉不对,心里似有一道声音在提醒她:这些画面是幻象,诸神修行多年,若生歹毒之心,怎能得道成神? 又听到人说:哪有那么多幻象,只你自己不肯承认罢了。天息镜不能造假,再没有比它更加真实的存在! 究竟什么是真? 究竟何为假象? 两道声音混做一团,最终汇聚成江詹的一句话:“既然如此,只能如此决定了。只是诸位还需尽力以神锁为阵,除非万不得已... ...” 哪里是万不得已,分明是早有预谋! 五日后神魔开战,父亲披甲上阵,依然是先锋,母亲临盆在即,依依不舍目送父亲离去,海底一战重现,没有任何转折,没有任何一个人无辜,只有血淋淋的事实! 包括之后的宗皇! 他依旧选择了无情道,选择了背叛他们掩下事实已求获得更高神力! 他疯了,整个天境的人都是疯子! 悍凌被杀那日,他们举杯欢庆,云霄殿上,那一张张兴奋得意的面孔如何不是另一番群魔乱舞?他们,才是这世间最无情的邪魔! 悍凌一直窥着段九游神色,一见她眼中魔气显现立即催动魔灵钻心而入! 他分了一半魔神进入段九游体内,段九游疼得一撼,随即,整个瞳孔都被染红,血色涤荡,恨意汹涌! 她彻底入魔了。 悍凌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嘴角一歪,露出一个欣慰欢快的笑。 “费了这么大功夫才让你相信我,真是不容易,后面就看你的了,鳌宗老祖。” …… 一盏茶后,大齐鳌宗冲破龙息结界,直入天晟九部军营而去,守营武将慌忙迎战,根本不是鳌宗对手,龙族四长老并众仙臣赶来驰援,又惊又怒。 “段九游!你身为天晟神官怎能攻打自家兵营,要造反不成?!” 有人怀疑她投靠了荒族。 “她早已不是天晟神官,之前交还官印还说什么不再过问两族之事,如今看来就是一个幌子!” 两族休战多日,至今没有一个合理解释,两族兵士蓄势待发,段九游突然出兵天晟,很难不让人误解她站在了魔头帝疆那边。 段九游坐在云椅之上,以悠闲姿势半浮于空中,面对龙族质问,只冰冷吐出一个字。 “杀。” 她听不懂他们口中的两族之战,心中只有一念:杀光他们,复活悍凌,引三十三重天诸神下界! 鳌宗弟子领命而去,俯身冲向龙族。 龙族众臣结掌为印聚成盾牌,鳌宗弟子以力冲撞,直接破阵而入! 众臣被掀翻在地,短短一刻便已溃不成军。 鳌宗身强力悍,一旦开战便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兵士节节败退,众臣自顾不暇,正在绝望时刻忽见两道人影御风而至,正是自家帝君和... ...帝疆? 众臣神情纳罕,一时间不知该防还是该攻,白宴行来不及解释,与帝疆同时起掌织成一道防御结界,身处半空中的段九游目色一凛,迅速化出法相,赤色魔气与蓝白两道法光相撞,终是蓝白站了上风! 段九游化作人形落地,目色凶煞狠戾,虚手向后抓出一把弧月弯刀再度向结界冲来! 帝疆迎面而上,急唤九游! “你被悍凌骗了!九游!!” 半个时辰前,帝疆与白宴行在地鳌山发现了一头侥幸逃生的老鳌,悍凌与宗皇动手时,它躲在暗处看到了一切,帝疆抽取了老鳌记忆。原本第一时间就要与段九游说明,没想到她已受悍凌蛊惑,带鳌宗弟子攻上了龙息山。 其实宗皇去地鳌山根本不是“灭口”,而是料到段九游他们会来寻求真相,故意留下天息镜作为指引。 没想到悍凌先他们一步来此,二人动起手来,打斗间天息镜被毁,悍凌借用其中一片碎片伪造了一面新镜,如此一来,镜子上既有宗皇气息能蒙蔽段九游,又能按照悍凌编造的故事呈现出来。 帝疆说:“你在镜子里看到的只有一半是真,诸神没有计划斩断鳌足,而是你父亲为了困住邪魔以身殉魔,就连你母亲也是——” 段九游横刀切近,弧月弯刀贴着帝疆脖颈划下一道血痕,若非帝疆闪躲够快,只怕当场就会割断他的喉咙。 段九游下手毫不手软,对帝疆口中真相全不在意,她已经得到了真相,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白宴行眼见帝疆落了下势,趁二人纠缠之际瞬移至帝疆身后,推波助澜打出一记封魔印。段九游以刀斩断法印,却见它散而又聚凝成一道剑锋冲入心口。 段九游吃痛抽身,虽满心不甘,只能暂时收兵,带鳌宗弟子离开了龙息山。 第126章 段九游走后,龙息山上陷入了长久沉默,龙族众人立在原地,至今没弄明白帝疆为何会援助他们,妖后与小黄爷随后赶到,白宴行在赶来的路上便传了消息给他们,就是为了解释清楚两族之事。 小黄爷说书一样开讲,帝疆与白宴行坐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并未参与其中。 他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九游入魔,三界皆危。 帝疆神情疲惫,一言不发,被风吹动的大袍上满是被刀划破的血痕。 这是段九游留在他身上的伤,没有迟疑,没有犹豫。 白宴行说:“她入魔了,只有封魔印能暂时压制住她,你不该心软。” “可她看到的并不是事实。” “但是她现在神志不清,只相信悍凌,刚才你尝试说出真相,她并不信你,悍凌引她入了魔道,她已经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帝疆知道白宴行说的是事实,可是他没办法将九游视为敌人或是魔物。 “不过也许她还认你。”白宴行换了一个思路道:“九游今夜只打了龙息山没动荒族,可能心里对你还有感情,她或许只是暂时不认识你了,心里对荒族,对破风十境仍然保有情义,或许……” 白宴行话没说完就见封臣焦急而至。 “尊主!段九游带鳌宗弟子杀入十境了!” 第130章 雷声大雨点小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老祖行事公平,用行动证明她对谁都没有偏向,龙息山要打,破风十境也要打。 境内百姓吓得瑟缩,元蚩死后他们原本以为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哪里想到还会再遭一次大难? 境内屋舍被鳌宗弟子撞穿,孩子的哭声,兵士的呻吟,以及滂沱的大雨,让这座刚刚挥散了乌云以为重获新生的城池,再度陷入一种残破的恐慌之中。 小四季哭声震天,她是个孩子她看不懂,不懂娘亲为何带人杀入十境,百姓四散逃离,荒族众神顶上去,荒族兵士出动了一波又一波,不知被击退多少次。 地上有血,被雨水冲刷成河,她怕急了,哭着质问娘亲:“为什么要伤害他们?为什么要毁了这里,这是我们的家呀!” 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喜欢到天境那么美好,她短暂游玩一阵还是选择回到十境。 她知道娘亲也喜欢这里,知道爹爹和娘亲不论如何吵架生气,最终都会回到这里。 可是娘亲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那些倒塌的房屋,那些被击落在地的兵士和百姓,难道不是他们的臣民吗? 再然后,爹爹就来了,身后跟着大批龙族兵士,他们共同御敌,还有妖族,妖后,甚至妖王,天境三十六神州仙众全部集结,兵刃所指方向竟是娘亲。 天幕之上电闪雷鸣,那不仅仅是她心境所致,而是众神齐力,以黑晶石之力引动的天魔大阵,娘亲倾一族之力对抗众神,不惧死,不畏伤,可是似乎……怕疼? 众神引下十六道天雷,娘亲接下六道,再难承受巨痛,法身一震,幻回了人身。 帝疆冲了上去,小四季也冲了上去,“父女”二人一起护住重伤的段九游,终于让她眼中重拾了一些情绪。 可惜这种情绪并没有让她恢复清醒,只有疑惑,莫名,更多却是防备。 她不明白他们为何救她,怔忪片刻,一掌挥退他们,离开了十境。 …… 悍凌知道妖族搬出了黑晶石,他没敢现身,一直在地息山内踱步。 他神魂一直都未复原,之前为了控制段九游心智更是耗费了一半修为给她,没想到她铩羽而归,连第七道天雷都没抗住。 悍凌因此气急败坏,追着她道:“你是不死之身,怎么还能畏战?十六道天魔阵,全部接下也要不了你的命,你回来做什么?!” 龙荒两族仇怨已解,再没有什么契机可以煽动他们,他将全部赌注压在段九游身上,就是看重她和她背后大齐鳌宗的灭天之力。 没想到她入魔之后反而畏惧阵法之力,悍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宗皇当初取走段九游的无痛之骨就是为了控制这场大战。 段九游停下脚步,眼中杀意熊熊,反手一巴掌击飞悍凌。 “说那么轻松,你怎么不去?!” 她如今只认悍凌,虽视他为盟友却容不得他对自己大呼小叫。 她被天雷劈得浑身是伤,他好意思说风凉话?! 悍凌不是不想去,而是妖族搬出了黑晶石,他一半神魂为妖,黑晶石杀不死他,但是会让他疼痛难忍,段九游能承下六道天雷已经算是硬气,若换作是他,最多三道就跑了。 他见她面色不善只能退一步道:“你再等我一个月,待我神魂彻底复原便能无惧阵法之痛,就能与你一起对敌。” 段九游抬脚就走:“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你!” 身后弟子随她鱼贯而入,其实他们才是最蒙的一群人,不知道为何要攻打龙荒两族,不明白为何要引发战乱。 悍凌在他们眼里是个陌生的外人,他们根据他身上散发的魔气推测,他不是个好东西。 莲塘说:“老祖别听他的,他看上去就是个混蛋。” 身后弟子从旁附和:“是啊老祖,他凭什么对您指手画脚?” 更有不明所以的弟子追问:“咱们为什么要打龙荒两族?” 这话问的着实晚了一些,打都打了,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回应他们的是“砰”的一声关闭的殿门。 段九游需要养伤,没有给他们任何理由和解释。 而没有解释的结果就是,在之前,包括接下来的两三次奇袭中,鳌宗弟子攻击的方式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龙息山被毁,勤政殿被破,破风十境满眼断垣残壁,实际没有一个人死,兵士多为轻伤,仙臣重伤,没来得及躲闪的百姓划破点皮。 悍凌想要的战争,戾气一样都没达成!照这么打下去,猴年马月能解脱肉身? 他急得跳脚,质问鳌宗弟子。 “你们为什么不去杀人?让你们出去是征战,不是闹着玩!你们光毁屋舍殿宇有什么用?!” 鳌宗弟子对此言之凿凿,比他还有理。 “我们是正统宗派,杀人性命等于自毁道行,功德都没了以后还怎么修道?” “老祖之前也常带我们出去打架,都是毁人屋舍给些教训,难不成真要人性命不成?” 龙族之前骂老祖吃里扒外,该打,荒族尊主欺骗老祖,也该打,老祖没说原由,他们就自己找了理由,每次打架都以吓唬为主。 龙荒两族最初还严阵以待,发现他们没有恶意之后,已经开始当作切磋了。 悍凌气得咬牙,他之前一心放在诱骗段九游身上,只当她背后宗门弟子会一呼百应绝对听话,没想到他们这么有主意! 悍凌说:“你们与神族之间是有宿仇的,你们自己问你们老祖,让她亲口告诉你们真相!” 他要他们恨神族,要他们为仇恨而战。 段九游恰在此刻出来,弟子们都看着她,段九游只说了三个字:打十境。 众弟子听后都跟着她走。 悍凌见状拦住她道:“别去了!一个人都杀不了去干什么?” “不去难道等他们自己从三十三重天下来?” 她坚持带人打十境,悍凌眉头都要拧成一个疙瘩。 你说她不卖力吧?每天都很忙,睁开眼睛就一脸手刃仇人之相。 两族兵士不防备鳌宗弟子,唯独对段九游不敢懈怠,众神全力应战,每次都被她打得遍体鳞伤。 说卖力,这么多天过去一点成效不见,但凡死一个人都能算对得起他了! 他甚至怀疑段九游没被魔化,故意在跟他演戏,眼见她越走越远,疾步追上去道:“我跟你一起去!” …… 今日依旧是鳌宗弟子打头阵,两族兵士现在全部聚居破风十境,就连妖族也驻扎到了这里。 十境上空浮着一层护盾,鳌宗弟子负责破盾,这个过程没有任何技巧,全靠蛮力硬撞。 半盏茶后护盾被破,鳌宗弟子冲入十境,开始“切磋”。 他们将攻打十境视为练手,神族兵士们象征性挥动兵器,甚至跟弟子们闲聊。 “随便打一打就行了,你们老祖还没恢复正常吗?” 弟子们说没呢:“你们卖点力气,演戏也得演得像样些。” 他们声音不大,以为身在云端的悍凌和段九游听不到,不知悍凌耳朵极长,专会监听这些悄悄话。 他对段九游道:“你的人不听话,你也不同他们解释原因,任由他们糊弄差事。究竟是他们不想杀人,还是你不想?” “你不是也没卖力气吗?”段九游拆着手上染血的布条对悍凌道。 她是入魔了,又不是疯了,他嘴上说着与她结盟,行动上没有任何助力,她连续三日冲入天魔阵中,没有一日不受雷电之苦。 第127章 身上的伤好了又伤,伤了又去打。 她就那么活该遭雷劈吗? “拿我鳌宗当先驱,自己什么都不做,海底一战死的是我爹娘又不是他们爹娘,就算给他们讲故事,能有多大恨意?” “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悍凌虚心求教,背在身后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招出一道魔光,他想再确认一遍她是否真失了本心。 魔气延展而出,藤蔓一般从段九游背后绕至头顶。 段九游回答得云淡风轻:“你不是有本事迷人心智吗?直接操控他们杀光那些人就是。” 即将探入段九游体内的魔光微窒。 悍凌微感震惊:“你的意思是,让我魔化你门下弟子,将他们也引入魔道?” “做不到吗?”段九游瞪着红眼反问,“这世上没有谁会永远忠于谁,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从小学的是锄强扶弱,护佑众生,现在让他们拿刀杀人,哪有那么容易?我没兴致一个一个劝,你有乱人心智的本事,就拿出来用一用,别总想着让我白出力!” 第131章 你就这点本事? 老祖她一心求死 即将探进段九游体内的魔光被悍凌收了回去。 段九游的提议很有诚意。 魔气一旦入体,鳌宗弟子就会彻底沦为他麾下傀儡,若她并未入魔或是另有二心,怎会舍得将一手建立的大齐鳌宗拱手相送? 不过这法子对悍凌来说亦是不小的消耗。 之前为引段九游入魔,悍凌已经分出一半魔灵给她,如今再分给一众鳌宗弟子,何时才能彻底恢复神魂? 他暗暗计较得失,后知后觉跟段九游合谋是件赔本的买卖。 魔灵像他兜里的一袋钱,今日交些“定金”,明日出些“工钱”,明明是两人合伙“做生意”,出“钱”的却只有他一个。 段九游似是看出悍凌想法,漠然出声。 “犹豫什么?我又不是没出力,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今日分出这些魔灵,稍后就能得到收益。难不成你想两族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用的不是你的魔灵,你当然不心疼! 悍凌在心里骂人,却也知道这是解决目前“困境”的最佳方式。 摊开手掌,指间魔光再度绕指而出,这次不是为了试探段九游,而是与她缔结归顺契约。 魔化神族弟子不是一样简单术法,不仅需要消耗自身魔灵,还需对方领主掌心之印。 这印类似领主令,代表同意族中弟子坠入魔道,只有双方配合,达成契约,魔气才能顺利进入鳌宗弟子体内。 不然若是那么容易操控神族,悍凌早将这法子用在荒晟两族身上,任由他们自相残杀了。 段九游翻手成印,与悍凌缔结契约,魔光与神印相融,悍凌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曲手运出大量魔气,猛地掷入云下! “不好!段九游与悍凌缔结了归顺契约!” 一直观察战局的妖后焦急唤人。 帝疆、白宴行二人跃身而出。 魔气如红丝穿行,迅速钻入鳌宗弟子体内,上一刻还在与神族兵士“练手”的鳌宗弟子毫无预兆地立起刀锋,神族兵士来不及反应,连句疑问都来不及提出,就被鳌宗弟子斩杀于剑下! 愤怒,惊骇,不解! 领兵武将九曜神君疯了一般冲进阵中,这些都是他手下的兵,最小的甚至才刚刚成年! 帝疆试图打出鳌宗弟子体内魔灵,根本于事无补,领主已经认同投效,再无转圜余地!大批兵士从城内倾巢而出! 鳌宗之前一直手下留情,直至此刻大开杀戒,神族才见识到他们的可怕。 挡不住,杀不死! 那样的力量别说是神族,便是三十三重天诸神下界,可能拦否?! 段九游坐在漂浮的云椅之上,面无表情的注视这一切,仿佛这场杀戮只是寻常一景。 她遥观三十三重天,很想知道天境诸神此刻的表情,是急切,是愤怒,还是无动于衷? 不是说苍生为重吗?不是要护佑众生吗?难不成要等死光了才来救世? 悍凌贪婪地吸收着凶恶之气。 他消耗太多,急需进补,同时掌中魔气再次积蓄,意图操控鳌宗弟子杀入主城。 帝疆与众神同时催动天魔大阵,悍凌神色微变,眼神示意段九游: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段九游飞身而下,直冲法阵而去。 帝疆却在她将要触到阵眼之时徒然收势。 段九游面露不解,又见众神重新结掌成印,将黑晶石化为一把长剑,帝疆持剑而上。 段九游这才意识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悍凌! 段九游欲翻身折反,被众神合力困住,六道法阵凌空降下,压得她分身乏术! 悍凌亦没想到他们会这般布阵,急退之时已是慢了一步,被帝疆一剑刺中心口! 悍凌扣住剑身,目露凶相。 “大荒之主怕是忘了,我只是灵体,没有肉身!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杀我吧?” 帝疆握紧剑柄再进一寸! “我想试试。” 悍凌是灵体没错,但他体内妖灵却受制于黑晶石,帝疆要的正是这种牵制。 头顶黑云翻涌,雷鸣震震,天魔阵法正以黑晶石为阵眼盘旋成阵,若此阵能成,也许,能杀了悍凌。 悍凌挣脱不过,巨痛之下反而发了狠,竟然撕裂自己,分裂出一魔一妖两道灵体。 帝疆暗道:不好! 眼见悍凌舍弃妖身以全部妖灵对抗,强行震碎了黑晶石! 一时,天魔阵散,帝疆被黑晶石碎裂产生的巨大光轮震退,稳住心神之后再次唤出驱魔斩近身而上,悍凌不躲不避,竟是要硬接帝疆一击! 段九游恰在此刻挣脱众神法阵,眼见悍凌魔气虚弱,以身撞开悍凌接下帝疆一记重击! 悍凌被段九游救下,表情却并不轻松,似气闷,似不甘,似乎根本不想让她救自己。 段九游看得一脸莫名。 悍凌稍作犹豫才选择逃离,段九游看了一眼紧随而至的神族众人也不恋战,一把抓起帝疆,带着他和一众鳌宗弟子回了地息山。 …… 地息山偏殿里。 整整两个时辰,闭目调息的悍凌才缓回一口活气。 段九游抱着胳膊站在一侧打量他,眼里没有关切,全是鄙夷! “你就这点本事?!” 他跟她只合力出战过一次,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打回原形,还丢了一条“妖命”,别说三十三重天诸神,就是天境众神都险些要了他性命。 悍凌目色冷厉,正要跟她算账! “这点本事?刚才若不是你突然冲出来,帝疆已经死了!修魔者升入九灵魔境之后就具吞噬之力,魔气越弱越能放大这种力量,之前我主动迎战帝疆根本不是退无可退,而是要让他自己送死,顺势吞了他神魂!” 没想到段九游半路杀出,打断了他的蓄力,吞噬变反噬,反而让他重伤了自己! 悍凌质问段九游:“你不会是想救他吧?!” 段九游怔愣一瞬,随即腾起更大怒火:“你有吞噬之力你跟谁说过?我不是魔道中人,修的是天道武法,根本不了解你们魔道法门。天境典籍里没有关于魔道修录的记载,我怎么知道你是要杀他还是被杀?我应该看着你送死?” 说完更觉火大,大袖一挥震开偏殿门窗,殿外站着一众鳌宗弟子,个个神情恍惚,犹如傻子。 “我们怎么杀了那么多人?” “十境城外兵士全被我们斩于刀下,我们不是神族弟子吗?怎能造下如此杀孽!” “我们应该以死谢罪!” 段九游挥手关闭门窗,怒气汹汹看向悍凌:“他们体内魔灵是被你收回去的吧?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他们如今唠叨不休,全无出战之心,再要攻打十境,你一个人去?!” 悍凌闭口不言,一直在观察段九游神情。 他确实没对她说过自己有吞噬之力,但也难保她在别的地方听说过什么。她阴差阳错救下帝疆,重伤自己,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可观她此刻神态,又不像是装的。 她一直都是莽撞性子,做事风风火火,不计后果,再看她大袍染血,一身是伤,为了救他生受帝疆一刃驱魔斩,若非真心护他何必付出至此? 更何况鳌宗弟子已经大开杀戒,神族众人死伤惨重,双方对立至此,如何还有转圜余地? 这般想着又怪自己多疑,悍凌放松语气道:“别那么大火气,之前我大受重创,收回他们体内魔灵只是本能,待我恢复几日重新将魔气注入他们体内,便可重新驱使他们。” 话毕又关心段九游:“你伤势不轻,还需静养才是,我看到你抓了帝疆,是想借用他的心头血疗伤?” “不然抓回来供着?”段九游语气冰冷,对悍凌的厌恶已经到达了极点。 帝疆之前常在夜里跑来为她疗伤,她只有一次清醒,见他没有害她之意便顺势喝下了他的心头血。 第128章 这血对她恢复伤势很有用处,这次刚好他送上门来,便将他当做一味灵药抓了回来。 段九游见悍凌尤有思虑之色,冷笑道:“怎么,要不要随我过去看看,看我抓他是想叙旧还是饮血?” 悍凌忙说不用,脸上堆起一个笑,几乎已经习惯讨好段九游。 “不过确实要跟你过去看看,帝疆法力不容小觑,我这里恰好有两条穿骨锁,到时洞穿他的神骨,帮你将他绑得牢固一些,也能免你后顾之忧。” 第132章 一味好药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偏殿,径直向地牢走去。 段九游一路无话,懒于搭理悍凌。 悍凌没话找话,喋喋不休,无非是说之前是他不对,不该对她有所隐瞒。 段九游对此置若罔闻,来到一扇门前拿钥匙开锁。 月色冷厉,随段九游开门的动作探进地牢,投下一道锋利的芒。光下映出一道石阶,段九游虚手抓出一盏六角长穗灯,率先拾级而下。 这地牢原是一处酒窖,段九游有段时间喜欢喝甜酿,便就开凿出这样一处地方,悍凌吸了吸鼻子,没闻到酒味,却嗅了一腔腥甜。 两人穿过一道长廊,越到深处血腥气越重,像是刚刚在这里分过一个人的尸。 牢内布置着壁灯,所过之处,烛火随之亮起,段九游随手放下灯笼,歪进正中一张软塌。 塌边靠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手脚被四根深扎于墙壁处的铁链洞穿,乍一看竟似拴在塌边供主人赏玩的宠物。 竟是帝疆。 她对他用了混元天锁。 那是上古时期专门用来束缚罪神之物,锁的不是仅是人身更是元神。 四根铁索环扣处分别有一根钢针穿骨而入,钉入元神四海,越是挣扎越会消耗自身灵源。 若是强行挣脱铁索,那么这人就废了,不仅肉身被毁,元神也会灰飞烟灭。 段九游面向帝疆方向靠坐,一向冷淡的眼里竟然跃出几分兴奋。 她偏头打量她的“猎物”,忽然凑近帝疆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你才会发现她的兴奋和喜欢与人无关,完全是因为他的血。 她对悍凌招手,表情是诡异的兴奋:“过来闻闻,是不是很香?” 她难得对他发出如此热情的邀请,悍凌站着没动,只是觉得手里的穿骨锁多余了。 这个女人比他狠多了。 帝疆身上刀口无数,那不是虐待,而是想知道哪个位置的血口感最佳,最后当然是心口,那里殷着一大团血,颜色深浅不一,想必已经取用过多次。 悍凌暗道:难怪她强接帝疆一刃竟然没有喊疼,原来是已经用过“药”了。 他将视线落到帝疆身上,实在不得不夸一夸这位大荒之主的气魄,受了这么重的伤,遭了如此大的屈辱竟然还能笑着跟他对视。 桀骜,讥诮,平淡的恨意。 帝疆的狠并不外露,却总能给人高人一等的压迫感。 “你看上去还不错。”他对悍凌说。 短短两个时辰就能恢复血色,看来是他小看他了。 悍凌说:“你看上去却不太好,不过看到你这样我倒是放心了。” “是放心我还是放心她?”帝疆眼含讥诮,“我与她有情,她把我抓来也许是苦肉计,你就不怕我们联手演戏,背地合谋?” “若是合谋,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 悍凌不受帝疆挑唆。 他不懂感情,却懂人性,段九游但凡有点人性都下不去这样的狠手。 他甚至觉得她像当初的自己。 第一次吃仙人时,他也是这般好奇探索,不知吃了多少个,最后总结——心口处的血最甜,手腕处微酸。 她如今是半神半魔之躯,本能会对神血敢兴趣,那是遏制不住的喜欢,是对食物的喜欢。 悍凌如今缺乏肉身,已经对食人失去了兴致,吃了也消化不了,但那种蓬勃的食欲却牢牢印刻在了记忆深处。 饕客会被食物挑拨离间? 真是笑话。 …… 从地牢出来以后,悍凌交代了段九游一件事。 “紫薇山云深洞内有一株赤灵草,你去帮我摘回来。” 神族这次死伤惨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猜最多一日,他们就会攻上地息山,他必须赶在他们攻山之前恢复如初。 “摘它做什么?你不是恢复得挺好吗?” 虽是同一阵营,段九游却并不唯他马首是瞻,她做事需要理由,不是任他吩咐就会立即行动。 她不想去,懒得跑这个腿,整座地息山都是不死之身,悍凌更是连副肉身都没有,黑晶石一碎,世间再也没有能够压制悍凌之物,就算对方攻来又有何惧?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挺好?我现在魔灵不足,根本控制不了鳌宗弟子,到时只有你我与他们单打独斗,你又怕疼,能撑多久?” 最关键他要的根本不是与神族你死我活,而是战争产生的凶唳之气,就算他一个人将他们全杀了,他还是一缕没有肉身的游魂。 悍凌说:“赤灵草是魔道尊主虔月残魂所化,只要服下就能助我复原全部魔灵。” 段九游道:“既有如此神物,为何之前不去采来?” “之前不是没受伤吗!”说到此事,悍凌简直要跟段九游跳脚。 没与段九游联手之前,他魔灵充足,根本不需赤灵草提升自身,跟她联手以后,先分给她一半,又分给她门下弟子一小半,接着妖灵被毁,魔灵受创,细数下来几乎怀疑她克他! 悍凌再三叮嘱:“这株赤灵草罕有人知,长得与野草无异,你身上有魔灵,进去之后会有感应,这草看似细弱,实际根茎粗壮,你连根采摘,千万别只拔一半!最有作用的就是它的根须,我如今只剩一颗急救稻草,你要是把它拔断了,猴年马月能为你爹娘报仇?” 段九游没理会悍凌的激励:“你为什么自己不去?紫薇山里有你惧怕之物?我如今与你一样是魔身,你怕的东西难道我就不怕?” 悍凌也不隐瞒,老实说:“山里有两只镇守赤灵草的山坞,我现在魔灵单薄,它们身上纯灵之气太盛,很有可能会撕碎我的元神。你身上有神族之气,它们不会伤你。” 段九游说知道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折反回来,扔给悍凌一株赤灵草。 这草确实是连根采摘,甚至还带着泥,悍凌抓在手里反复确认,大喜过望,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这么顺利!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让你提前把它采回来,就算用不上也能做不时之须!” “当初?”段九游冷笑,“当初我敢摘,你敢吃吗?” 他疑心极重,若非两人共谋到这一步,如何肯放心让她摘取赤灵草?就连这次也不是完全信任。 紫薇山上的山坞确实具备纯灵之气,但以悍凌谨小慎微的性格,绝不会轻易将他真正惧怕之物如实告诉给她。 也许他确实畏惧山上某样东西,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山坞。 这是他对她最后的试探,看她是会带回一株完整的赤灵草,还是趁他虚弱,抓回两只令他“畏惧”的山坞。 悍凌没多解释,他行事习惯给自己留一手,见她手臂处有被山坞琢伤的痕迹,忙将她向地牢方向请:“我知道这一趟不容易,那里不是有你一味好药吗?喝几口血就不疼了。” 他急于闭关进补,说完便匆匆走回偏殿,生怕被她打扰,殿门闭合之时设下了一道生人结界。 段九游盯着结界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地牢走去。 牢房里湿气很重,她踩着自己的影子步下石阶,这次没提灯笼只是加快了脚步。 悍凌一旦将魔灵分给他人,自身五感就会变弱,之前提灯引路是为悍凌照明,不是她自己看不清。 这件事情悍凌没对她说过,是她自己观察出来的。 作为一个盟友,她其实体贴入微,时刻关注着他的变化,可惜悍凌只注意到她不成事的一面。 当然也情有可原,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过度放大一些问题就会忽略一些细节。 牢门在她身后闭合,这是她运用最自如的术法,开门关门,开窗关窗,她一直是不思进取的人,要是没有一身“铜皮铁骨”,一具不死之身,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步下最后一级石阶,穿过一截幽暗长廊,段九游推开了关押帝疆的那扇牢门。 帝疆依然是之前的坐姿,大袍松散,露出染血的里衣,半束的长发有些凌乱,落魄,也矜贵。 段九游蹲在帝疆面前打量他的脸。 他睡着了,也可能是昏了过去,神情却平静,甚至松弛,他似乎一直都有随遇而安的本事,不论是战败之后坠入十境,还是成为阶下囚。 她歪头细看他手腕与铁锁的连接处,伸出手指想要触碰他的伤口,帝疆恰在此时睁眼,段九游察觉到他的视线,停下动作看向他。 第129章 第133章 两面三刀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眼睛生的圆,看人时总给人一种至真至纯的稚气感。 帝疆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牵起一个笑。 “担心锁的不够牢固,还是怕我会疼?” 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这种感觉真奇怪,明明他是阶下囚,怎么倒像来这里做客一般? 索性将他袖子撩得更开,更清楚地查看他手腕处的伤。 囚铐是圆形的,扣住手腕之后就会自动弹出一根钢针,这根针压制了他半成法力,也刺穿了他的腕骨。 她一边观察一边说:“当然是看牢不牢固,你不疼吗?换成是我一定疼死了。” 眼神里流露的状态却不像关心,更像是好奇,好奇他为什么不疼,为什么这么能忍。 帝疆轻轻活动手腕。 “钢针里有封骨散,你提前用了药,尽量降低了我的痛觉。” 还有他身上这些伤,他初时被她用混元天锁困住元神,确实有过短暂昏迷,醒来之后身上的伤已经“布置”好了。 划在身上的伤口并不深,她用了一些兽血,洇透了他的衣衫,悍凌五感变弱,根本嗅不出两者区别。 帝疆说:“你怕他对我下手,故意提前布置好一切,以免我多吃苦头。” “我怎么会有这种好心?”段九游似觉不解,抓起地上长长的锁链把玩,“这东西是我从乾坤袋里翻出来的,之前没用过,就算真有封骨散,也大约是上一个用它的神仙觉得这法器太残忍,预先在钢针上涂了药。” 说完看看帝疆:“你也算命好,遇上了好神仙。” “那真要多谢那位神仙。”帝疆笑了一下,视线扫过她手上琢痕,顿了顿道,“去过紫薇山了?” 段九游说是,轻挑眉梢,带一点小恶毒:“悍凌要吃赤灵草,我帮他取了一趟。这草能助他恢复全部魔灵,到时鳌宗弟子就能重新出战,天境神族也会彻底坠入深渊。” 话毕等待他的反应,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到愤怒、失望等情绪,可惜没有,他的反应很平淡,翻手幻出一瓶药膏递给她。 “山坞有毒,被它琢过的皮肉不易愈合,若是放任不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溃烂。这是百草驱毒膏,能解山坞之毒。” 他将药瓶递给段九游,段九游没接。 他这个反应不对。 若按悍凌所说,知道赤灵草的人少之又少,除了神归的诸神,根本没人知道它长在紫薇山。 帝疆知道紫薇山,并且一眼就能认出她手上琢痕是山坞所致,说明他了解紫薇山,知道山上有赤灵草,甚至知道这草能助悍凌复原魔灵,而他对此全无担忧,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你们在那株草上动过手脚?你们做了什么?!” 她反应太大,反而让帝疆产生了疑惑,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蹙眉道:“你也在那株草上动了手脚?” 两人同时沉默。 又同时出声。 “玄黄。” 段九游松了一口气,生怕两边用药相冲,反而失去了这次机会。 玄黄是魔头虔月用来进补自身的一种灵丹,三观老尊当年为灭魔,偷换了其中几味药材,导致药性相冲变成克制魔灵的毒药。 魔头不知此药有毒,不仅没有增进之效,还会在他动用魔灵之时蚕食他的元神,后双方大战,魔头虔月被诛,剩余灵丹被老尊移交到药王神君手中。” 这件事情追溯起来比悍凌与诸神的海底之战还要久远。 帝疆说:“我们原本不知道这段过往,是小黄爷挖空心思翻阅各种典籍才找到的线索。魔头虔月是第一个魔道邪尊,悍凌虽是后辈,修炼方式却比虔月更加极端,我们不确定玄黄能不能在悍凌身上起到作用,只能勉力一试。原本还在忧心,如何让悍凌吃下玄黄,就算他魔灵尚未恢复,只要时间充足,吸食月华之灵,阴唳之气依然能够进补自身,没想到他与你联手之后频繁耗用魔灵,今日更是自悔妖身,伤了根本。我们猜到他重伤之下一定会想办法进补。” “而你们很早就将玄黄注入到赤灵草中。”段九游替帝疆道,“玄黄没有药气,化水之后就会完全吸附到根茎之中。这颗草是悍凌唯一进补的方式,也是你们让他吃下玄黄的唯一机会。” “没错。”帝疆点头,看向段九游的眼神却有探寻之色,“你是如何拿到玄黄的?” 他们为寻玄黄,不知废了多少周折,才最终在药王十六宫谷寻到此药,段九游一直呆在悍凌身边,又不会分身之术,如何能顺利拿到玄黄。 段九游拍了拍挂在腰上的乾坤袋:“我这里面的宝贝可多着呢。大约是……几千万年前吧,我曾带兵征讨魔族残余,时任帝君的鸣夜担心此战艰难,赐了我两颗玄黄灵丹。当时魔族余孽,也就是悍凌手下曾经的副将廖暗,一直都有进食灵丹的习惯,鸣夜让我暗中替换丹丸,确保此战能胜。我当时年轻气盛,仗着不死之身,率门下众徒直面对敌,这两颗丹丸便被扔到乾坤袋里落灰了。如今看来,万事皆有缘法,也许当年那颗灵丹注定是用在今日的。” 说着“啧”了一声,说这可真是遭了,“我总坏他大事,没有一件事情能为他做成,好不容易如他所愿摘回一颗救命稻草,竟然还是有毒的。” 语气颇为深刻,表情颇为懊恼,人却不动,席地而坐,抱着双腿。 帝疆忍不住笑道:“跟谁学的这么两面三刀?” 段九游说:“我还想问你呢,如何知道我并未站在悍凌一边?我与他缔结契约,杀了那么多神族兵士,就因为我对你手下留情,提前在混元天锁上用了封骨散,你便笃信我是好人了?” 帝疆说:“大战前夜,蜚蜚来过。她说她探听到你与悍凌对话,将在次日与他缔结契约,操控鳌宗弟子杀入主城。鳌宗一旦大开杀戒,神佛难挡,蜚蜚提议我们将兵士元神收入洗魂池内,到时即使兵士身死,只要元神不灭,七日之内依然能够重归肉身。可是那日你与悍凌缔结契约,分明是你主动提议,悍凌临时决定分割魔灵驱使鳌宗。这件事情根本不是你们事先商量好的,而是你预先设定了计划,让蜚蜚传信给我们,如此一来既能获得悍凌信任,又能保住兵士性命。” 段九游说:“所以,你是在蜚蜚传信之时确定我没被悍凌蛊惑的?” 帝疆说不是:“我从未相信你会站在悍凌一方,你心性至纯,即使偶有叛逆,也从未做过伤害他人之事,之前我与龙族交战,你为天择主,也是忧心人界不保,这才在仓促之下选择了龙族。” 段九游纠正帝疆:“不是仓促,我当时就是觉得你是坏人,你身上戾气太重,打架时太凶,我从没见过那么凶的狗。” 帝疆似笑非笑:“你最好说的是犼。” 段九游忍不住大笑,像个欠揍的臭小孩儿,笑完又忙捂嘴,生怕隔墙有耳,谁知道那个邪恶兔头会不会突然蹦出来? 帝疆拿下她的手,顺势把人拉到近前:“我在地牢里设了盘圆阵,如果有人靠近,百米之内必定会有感知。何况他现在一心恢复魔灵,闭关时定会关闭五感,他只会比你更担心被人打扰,哪里还有心思探听其他。” 段九游说也是:“他之前能与我互通心神,随时监听我的一举一动,将魔灵分给我以后反而削弱了自身。你看这世间之事多公平,想要得到就要付出,他以为付出半数魔灵将我拉入魔道便能万无一失,殊不知,从他决定与我联手那日起,就输了一半。” 帝疆嗯了一声:“现在再说一遍,是狗还是犼?” 她嘻嘻窃笑,分明还想逗他,他却再也控制不住思念,紧紧吻住了她的唇。 第134章 她杀死了一个自己 老祖她一心求死 这段时间她过的不好,瘦了,抱在怀里全是骨头。 他过得也差极了,心里惦念,又知道她在计划获得悍凌信任,不得不控制自己去找她。 其实也找过,在她被天雷重伤之后,他知道悍凌在暗处监视,索性扮演一个痴情的傻子,用自己的心头血一次又一次助她复原伤口。而她即使不忍心,也不得不装作不在意。 所以之后她存心气他,明明可以让蜚蜚直接告诉他实情,偏要模棱两可地扮演恶人,让他去猜,让他怀疑。 他轻咬她的下唇:“折磨人的法子倒是一套一套的。” 她轻咛一声。 “哪里是折磨,分明是情趣。” 耳鬓厮磨,这会儿又娇憨妩媚的让他发不出脾气,一吻缠绵,段九游顶着红肿的嘴唇,仍有几分不甘地对帝疆说:“我没演好,本来还想演一段魔道妖女折磨正道神族的戏码,可惜你太容易上钩,既不挣扎也没有误会我。” 帝疆惫懒一笑:“若是喜欢这种戏码,等杀了悍凌,我天天陪你玩儿。” 禁欲仙君,相爱相杀,甚至被妖女蛊惑的书生,只要她有兴致,他没什么不能玩儿的。 第130章 段九游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脸上一点羞怯之意都没有。 “我就说你是最好的,等天境安定了,我找几本话本子,咱们照着演。” “最好的?”他气量不大,又挑她的理,“拿我跟谁比了一遍?是无间山的赵奉沉,还是昆仑虚的方莲生,是云霄观的文行亦,还是录翎阁的...” 她见他又要细数她的十二任仙侣,忍笑推了他一下。 “这些人你记得快比我熟了。” 帝疆顺势靠在小榻边,即使坐在地上也是一身风流姿态,重新拿起之前那瓶药膏,拉过段九游的手给她上药。 嘴上不饶人:“你记性不好,我替你记一记,免得日后有人问起你说不上来,显得多薄情寡义。” 段九游说不过他,老实巴交看他给自己上药,帝疆嘴上虽然开着玩笑,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这件事情大约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希望它跟自己料想的不一样。 他问九游:“你是如何克制自己没坠入魔道的?” 段九游当时已经生了心魔,若非如此,悍凌的半数魔灵不会顺利进入到她体内,这件事情就算是术法高深的法修都无法控制,何况段九游根本没学过抵御魔气之法。 段九游说:“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先从我如何识破悍凌阴谋开始说起吧。” 其实,那面所谓记载天境前尘的天息镜,她很早以前就在宗皇的天元殿里见到过。 那时她年纪还小,并不知道那面镜子是天境史书,只觉得它漂亮,想拿来把玩。 “可惜那面镜子被宗皇束在结界之中,我不会解除之法,便用蛮力撞开了结界。不想宗皇中途折返,我心里一慌,失手打碎了那面镜子。” “所以。”帝疆说:“从悍凌拿出那面镜子开始,你就知道他在编造故事?” 段九游说是:“宗皇将碎掉的天息镜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我,一半用来制造了一面假镜,照旧供在结界之中。这次他带假镜下界,故意被悍凌夺走,其实就是在暗示我,镜中所示只有一半是真。我假意入魔,待悍凌信以为真之后,重新拼凑剩余碎片,这才看到完整真相。原来海底一战并非爹爹被诸神合谋斩断四足,而是爹爹自己的选择。当时四根天锁齐断,法阵迟迟难下,爹爹以身入局,断崖海内,掷地有声:断吾四足,以成法阵!!” 帝疆心疼地看向段九游,这个过程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对九游来说都是残忍的。 她反复在天息镜和悍凌制造的幻境里看到父亲以身殉道,反复接受他永沉于海底的事实。 段九游眼神坚定地告诉帝疆:“我爹爹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苍生,包括我的娘亲,她与爹爹一样,都是为镇杀魔头而死。” 诸神忍痛断足,以浩天之力再下法阵,原本以为能诛杀悍凌,不想这魔头竟具吞噬之力,严灵犀恰在这时赶到,以法相冲开诸神,以身为刃,给了悍凌致命一击。 这也是昨日在破风十境,段九游看到帝疆欲破悍凌魔灵,会冲出来阻止他的原因。 她知道悍凌具备这种力量,担心帝疆被他吞噬。而她故意撞开悍凌,就是要削弱他的魔灵。 段九游说:“娘亲化为利刃之后,便成为了压制悍凌肉身的最后一道封印,陷入永久沉睡。在场三十二位神尊,并未如后世记载那样神归三十三重天,而是以祭献元神的方式,救出了被悍凌吞噬的五州十六城无辜仙民和数万兵士。” “那场战役实在太惨烈了,帝君江詹为稳住时局,只能谎称诸神神归,一旦战事再起,随时可以下界灭魔。再以自身修为助力宗皇,接替我父亲的位置,斩杀魔族余孽。” 说到此处,段九游又想起一件事情,愤愤不平地告诉帝疆:“悍凌之前为了让我相信爹爹受天境朝廷排挤,谎称他被仙谱除名,连一个姓名都不曾在史书上留下。实际我爹娘都是正神,哪里来的仙谱?他们的名字全部清清楚楚地写在神谱之上!” “至于宗皇,他确实入了无情道,可他的初衷并不像悍凌扭曲的那样,他只是单纯的想要成为爹爹和娘亲身边的助力,他可以是一个人,甚至是一把剑,一块盾。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无关于嫉妒,无关于旁人的奚落,只是想守护他的亲人,甚至有点一根筋。” “然后这根筋就找到了我。”段九游忍不住笑了,“他不懂如何与我相处,面对我时总是分外头疼,我问他爹娘去了何处,他最初应该是不想我背负那段过去,加上悍凌已死,再多仇怨已成过往,便说我爹娘走丢了。帝疆你听听,他说走丢了,这谁能信?普天之下,大约只有他这种修了无情道的脑子能说出这种话了。可他确实就是不擅表达,我跟他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孤僻,寡言,沉默的像一面墙。我那时并不喜欢他,觉得他实在无趣,后来在天息镜中回忆曾经过往,才发现他一直在为我遮风挡雨,尤其在我闯祸的时候。” 她少时顽劣,不是打碎东家的法宝就是弄坏西家的神器,每次都是宗皇出面替她收拾烂摊子。 “再然后,帝君就来了。” 段九游换了一个坐姿,与帝疆并排靠在小榻边:“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瘦,身体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第二印象就是爱哭,看见我第一眼眼圈就红了,我那时不理解他为什么哭,现在想来,应该是想到我爹娘了吧。当年那根神骨并非江詹向我爹爹索要,而是当时大敌当前,偏巧赶上他入劫,爹爹看他身子骨病歪歪的,担心他就算熬过天劫也扛不住接下来的大战,便将神骨给了他。江詹术法不弱,只有他能开启降魔阵,当年诛杀悍凌,他也耗尽了一身气血,至我见到他时,已然形销骨立。 可他终是觉得愧对我父亲,愧对我,他对我很好,称得上宠溺,从来不舍得约束,我的百宝乾坤袋有一半神器是他装进去的。 招我入朝,如今看来应该是宗皇的主意,我那时太闲了,不学无术,整日瞎逛,我爹娘皆以护佑三界为己任,我却活成了一个二流子,从宗皇的角度来说,我实在是很不成器。为了将我归拢成材,他借帝君名义招我入朝,给了我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官身份,我被架在群臣之上,委以重任,看似有些进步,实际浑噩盲从,道理大约是明白的,守护三界,除魔卫道。可是心中并无真正大爱,只是如同穿着大人衣服的孩童,有样学样,照猫画虎。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宗皇为何要收走我的无痛之骨,最近却似明白了。 我寿数无尽,便不知生命可贵,敢于拼命,是不需要等价交换,而当我失去这些庇护依然能够坚定守护三界之时,才算是一名真正的神官。” 段九游说完回看帝疆,有点小骄傲地说:“是不是觉得我成长了?” 帝疆轻轻摩挲段九游的手,是成长了,可是这种成长对她来说代价太大。 她一直在跟他兜圈子,看似说了很多,实则掩盖了最重要的一点:她没告诉他,她是如何控制自己坠入魔道的。 她身上依然存有魔气,这也是悍凌愿意相信她的原因之一,这些魔气抑制在身体里,像一颗有颜色的内丹,在她需要借用魔气伪装自己时,散发该有的气息和能量。 帝疆说:“九游,你杀死了一个自己,对不对?” 第135章 四首龙凰钟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是武修,不具备驱除魔灵的能力,唯一能够抵抗魔气入侵的方式就是杀死被魔化的自己。 她用去了一条命,将它暂时封存在身体里,作为储存魔气的“容器”。 她用这个方法骗过了悍凌,也骗过了神族很多人。 段九游无声的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就算用了一条我还有两条性命,比你们所有人都多一条。” 帝疆很久没有说话。 不一样。 他在心里道。 段九游跟他们不一样。 同样都是作战对敌,他们会有求生欲,会在斗法时尽量避免过高风险的法力相冲,但是段九游习惯近战,习惯冲锋阵前,几乎已经形成本能,这种本能会让她不自觉地做刀做盾,会忘记自己不再永生。 段九游见帝疆一脸沉重,晃了晃他的胳膊,提醒道:“我说的是我还有两条命,不是马上要去送死,你怎么凝重的像我下一刻就要不在了一样?” 帝疆“啧”了一声,眉峰紧皱,又舍不得凶她,控制了一下语气才道:“开张做生意还知道图个好兆头,大战之前提什么生死,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段九游觉得这时候的帝疆最可爱,安抚道:“别乱想。我现在惜命得很,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而且我知道疼,哪里还会如过去那般拼命。” 说完将头靠在帝疆肩膀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剔除神骨的鳌族只剩下三条命的?此事连我都是在悍凌口中才得知的。” 第131章 帝疆说:“小黄爷。” 这个老小子最近没少被他们折磨,几乎将天境典籍翻了一个底朝天,关于鳌族,关于如何除掉悍凌,只要记录在册的内容一字一行不敢错漏。 帝疆说:“可惜悍凌这边只有玄黄可以一试,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道这颗赤灵草能带给他多大伤害。” 说到此处帝疆顿了顿,忽然看向九游:“这颗赤灵草是你代他取的,有没有可能... ...” 段九游知道他的想法:“你是不是在想,悍凌多疑,如此救命的药草不自己去取,却选择借我之手,会不会是紫薇山上有他惧怕之物?我之前也做此猜想,特意用神识探过,那座山荒废了很久,既无仙迹也无法宝神器存在的神光,只有两只恼人的大鸟。悍凌说他害怕这两只鸟,纯粹就是胡诌!我掐着鸟脖子认真研究过,除了有一张利嘴,连灵智都没开!” “若是不在紫薇山……也许是在附近山脉。” 帝疆沉吟,在心里细数地息山至紫薇山的路线。 首先要经过寒水河,再是枫泾岭,然后是芦笙殿,接着是司云天…… “想出什么没有?”段九游一直歪头看着他。 帝疆笑了一下,说没有:“那里自虔月被诛就成了一片荒地,方圆百里都无神者居住,更别提神器了。” 话毕揽住段九游,说:“睡一会儿吧,他闭关疗伤,最快也要次日清早才能出关,不论明日结果如何,都先把精神养足。” 另一只手轻轻一抬,幻出一炉净神香为她助眠。 段九游看着那炉香,眼里闪过一丝防备和忧虑,转瞬压下:“还是不能睡得太熟,万一悍凌提前出关,被他看见你我如此亲密岂不生疑?” 抬手间又将那炉香熄灭了。 帝疆没说什么,只是将人更深地拥进怀里。 段九游轻轻推了推他:“你胸口有伤。” 她这样靠着,正压在他伤口处。 帝疆笑说:“你不是用过药了吗?” “用过就不疼了吗?” “没那么疼。” “那就还是疼。” 帝疆重新将人拥进怀里,眉宇带笑,又有几分调侃。 “这点伤就能疼死我了?当初湛卢之锋多厉?你一剑刺入心口,也没见你疼我。” 段九游一听他翻旧账就想笑:“那时跟你不熟,就算再捅两剑也不心疼。” 帝疆感慨:“好个无情无义的鳌宗老祖。” 段九游忍笑:“现在不是知道疼你了吗?再说我也没少弥补,你坠入十境,我追入十境,你骂我是胖乌龟,我追着给你当丫鬟。九朝神官给你当小奴役,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段日子当时只觉荒唐,如今想来却有无限回忆。它像是一杯味道有些古怪的酒,不好入口,几乎怀疑对方是要毒害自己,日子长了渐渐回甘,至此刻,柔香满口。 帝疆说:“等这场大战结束了,我们还回十境去,我喜欢住在那里。” 段九游说:“等这场大战结束了,我们就把没办完的婚宴办了,我其实很喜欢织锦妖缝制的婚服,它们慌里慌张穿针引线的样子特别有趣。” 帝疆看向段九游:“你肯嫁我了?” 段九游笑他痴:“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吗?” 随后又面露凶相:“但是你要保证不再骗我!再敢背着我干什么坏事,看我不收拾你!” 帝疆拥紧段九游说好。 心里却在阳奉阴违:还要再背着她做最后一件“坏事”,这件“坏事”做完,他一定不再瞒着她。 …… 月坡崖下熔岩池,供养着六大神器之首的四首龙凰钟。 那座崖不是通往紫薇山的必经之路,甚至还要向前延伸百里才能到达。 熔岩池看似不在往返行程之中,神器之力却可威震千里,悍凌一向喜欢声东击西,帝疆怀疑,悍凌惧怕之物,正是四首龙凰钟。 此物极难取出,上有四法神兽镇守,下有炽灼岩浆熊熊滚动,仅凭一个猜测就贸然行动,绝非上策。 可若不取,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那颗赤灵草上坐等悍凌毒发,机会又有多少? 悍凌之力足以噬天,几次对战看似是神族占了上风,实际是悍凌“不舍得”出手。他的肉身还困在断崖海底,若是亲手噬灭神族,肉身再无解困可能。 是以,悍凌这几场仗打得分外束手束脚,甚至自断一半妖灵也没对神族出手。 可若一旦悍凌发现鳌宗并未归顺,段九游存有二心,他再难凭借战争凶气解脱自己,他还会忍吗? 以整座天境为祭为自己殉葬,他不亏,神族却冒不起这个险。 帝疆沉下眼。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他都要将四首龙凰钟取出来! …… 一个时辰后,月坡涯熔岩池处有人落云。 帝疆看着姗姗来迟的白宴行,难掩不满:“你怎么不等到天亮再来?” 四首龙凰钟不好取,帝疆在段九游睡熟之后就放出蜚蜚让她前往十境通知了白宴行。 白宴行边走边打量帝疆:“我收到蜚蜚消息就立即动身,一盏茶时间都没用到,你自己惧内就只会同我发脾气。你这是元神出窍?” 帝疆身形虚虚实实,明显是担心惊动段九游,故意将肉身留在原地,用了一招金蝉脱壳。 白宴行说:“元神一旦受损会比肉身伤得更重,你仔细九游醒了以后跟你算账。” “你以为我能瞒得住她?” 帝疆怕的不是段九游知道他来取龙凰钟,而是担心九游先他一步来取。 方才两人都在跟对方演戏,段九游甚至比他更先一步猜到四首龙凰,正是因为如此,帝疆才不能让九游冒险。 他们时间不多,必须赶在段九游醒来之前结束。 帝疆反手抓出断神斩,对白宴行道:“别废话了,我时间不多,尽量速战速决。” 身上残破大袍同时焕作一身玄色软甲,毫不犹豫地飞身跃入崖下! 熔岩池内岩浆滚烫,犹如烧开的一锅热油,翻滚出灼人热浪。 中心处,四首龙凰钟若隐若现,隐隐可以听见神兽躁动的兽鸣。 白宴行是水系法修,比帝疆更能克制岩浆之炽。在帝疆跃崖而入的第一时间就已迅速结印,压下一道寒冰阵。 岩浆遇阵凝冰,很快被骤然冲出的四法神兽撞裂,帝疆与神兽迎头相撞,挥出手中断神斩! 第136章 他把自己摘出去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与此同时,段九游于睡梦中惊醒。 烛火已经灭去两盏,昏黄之下帝疆“睡”得正沉,分明是元神出窍! 段九游不必细想就能猜到他去了哪里!月坡崖下熔岩池,他去取四首龙凰钟了! 她早该想到他会猜到那里,早该将他元神禁锢在混元天锁里! 怪只怪自己一时心软,没将天锁刺入他元神四海,空摆了一副花架子给悍凌看。 “说好了不再骗我,又在背地里行事!” 段九游一面恼恨一面元神离体,直奔月坡崖而去。 …… 月坡崖下。 白宴行与帝疆已与四法神兽交战十数回合。 这东西听不懂人话,打不得商量,生来就是为守护神器存在。它不知疲累,身形似兽,皮肤如鳄,断神斩也无法割破它皮肤,甚至有越战越勇之势。 熔岩池内,四首龙凰钟已经浮出池面,帝疆几次欲取都被四法神兽阻止,再与它消耗下去,不仅自己与白宴行法力消耗殆尽,四首龙凰钟也会随之沉入池底。 “白宴行,你去熔岩池内取钟!” 帝疆弃了手中法器,幻出裂天犼法身,蓄力一冲,将四法神兽撞于熔岩石壁之上! 山石碎裂,兽身相抵,四法神兽周身爆发出汹涌赤焰! 帝疆咬牙强忍,白宴行不敢犹豫,辙身冲入岩浆池内,身形同时幻作白龙法身,将龙尾紧紧盘踞在四首龙凰之上用力上提。 帝疆一直注视池心方向,看着白宴行几次沉浮。 四首龙凰比四法神兽还要灼人,根本就是一块烧红的巨铁,白宴行龙尾盘了又松,几次都是中途滑落。 帝疆看得焦急,急声怒吼:“别怕烫!你抓啊!!” “我抓着呢!!” 白宴行也气急了脾气,两人谁也没比谁好过,统一都是烙铁上的一块生肉,帝疆法身被赤焰焚烧,白宴行喝出一声龙啸,拼力一振! 神器之光大盛,四首龙凰终于出世! 帝疆幻回人身,四法神兽随神器升起,呜咽一声化为一只呆头呆脑的小兽跳回熔岩池内。 白宴行将四首龙凰收入袖中,疲惫地托了一把帝疆,共同回到崖顶。 两人都已力竭,躺在崖顶大口喘息,不知过了多久才平缓呼吸。 白宴行感慨万千:“第一次夺天,我跟你打了三个月都没现在这么狼狈。” 第132章 帝疆语气一如既往桀骜:“上次你也很狼狈,若是没有九游,天境早就已经是荒族天下。” 白宴行说:“现在把天境给你要不要?” 帝疆说不要:“都被打得千疮百孔了,哪有钱修?大战结束我就带九游回十境去,以后你我各占一隅,谁也别找谁麻烦。” 白宴行在与帝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对他最显著的认识就是——他有一种坦诚的不要脸。 白宴行说:“你倒是会选地方,我要是跟你争十境呢?” “那就再打一仗。”帝疆不以为意,“荒族从不畏战,把你打死了再去你穷嗖嗖的国库转一圈,用你为数不多的家底为十境修缮宫舍,再奴役你的臣民,让他们在十境猎兽,助我荒族修生养息,再让龙族四个傻子长老去——” 头顶处忽然压下一片阴影,直接将帝疆后面的滔滔不绝压了回去,帝疆看向段九游“倒挂”的脸。 她站在他头顶上方注视着他,身形犹如一根笔直的豆芽,豆子的部分微微弯曲,形成落在他脸上的阴影。 帝疆:“……” 帝疆咳了一声。 “……九游。” “还能说话。” 段九游幽幽出声。 帝疆慌忙起身,行动间扯动伤口,又跌了回去。 “还能动。”段九游点点头,“还能跟人侃侃而谈,臭显摆。” 她担心了一路,远远看见两个“破抹布”躺在那,心跳都漏了几拍。 飞近了才看见他浑身是伤,但好歹还活着,还有闲心跟身旁另一块“破布”吹嘘荒族实力。 当然也不算吹嘘,他确实挺强,四法神兽都能制伏,并且还有策略,知道拉上白宴行跟他一起配合。两人伤势不分伯仲,都用去了大半条命。 “好一个强横无匹的大荒之主。” 段九游语气浅淡,抬腿就走! 帝疆急得要追,又因伤势过重站不起来,招手催促白宴行:“快点扶我起来!” ——你是我爹吗?总让我照顾你? 白宴行在心里骂人,他伤得也不轻,帝疆起不来,难道他就能轻松起身? 两个半死不活的人相互搀扶对方,一瘸一拐的追。 段九游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这对难兄难弟,眼色沉沉。 她明白他们为什么来取四首龙凰,可是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让他们来取。 她问帝疆:“大战将至,还未与悍凌一战你们便受此重伤,若是此物对悍凌无用呢?若是你们死在这里了呢?你们让剩下的天境神族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仙民如何与悍凌对抗?” 帝疆辩解:“虽不确定此物一定有用,但是这种可能性极大。” “那就应该由我来取!”段九游道,“我有两条命,我可以为你们去取神器,法修为刀武修为盾,本就是武修职责所在。你们有牵制击杀悍凌之能,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你们扫清一切障碍,确保此战能胜!” 这不是一两个人的英雄主义,更不是谁的一条命那样简单,而是苍生奉我为神灵,我必战于危难!就算要死,这条命也要死得其所,要能换回更多人的命! 大战之前,毁了一面盾,和断了两把刀后果是完全不同的,她可以舍了这条命,但是他们必须要活着。 段九游说:“爹爹当年将神骨赠于江詹,就是知道自己没有封印悍凌之力,江詹是海底一战的关键,赠出神骨不仅是君臣义气,更是为了保住整座天境江山啊。” “她说的对。” 白宴行对帝疆低语。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段九游的成熟,并且由衷地认为,此次确实是他们考虑不周。 刚才一战着实凶险,万一他们两个全部折损在这里,谁来应对明日大战?便是此刻两人重伤至此,也会对明日有很大影响。 可若让九游独自前来,他与帝疆一样会不忍心,他在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决定先认错。 白宴行对段九游道:“神官万事以三界安危为重,这次是我们莽撞了。” 帝疆一脸惊讶地看向白宴行。他把他自己摘出去了,两个人一起办的事,他现在主动忏悔,就把他一个人剩下了。 帝疆企图有样学样:“我也觉得... ...” 其实他并不这么认为,但是白宴行已经装了好人,他再“不思悔改”会显得冥顽不灵。 “你是不是在那炉香里下药了?”段九游根本不给帝疆机会。 帝疆哑了。 这个答案很明显:是。 之前他们在推测悍凌畏惧何种神器时,段九游一直盯着他看,那个眼神不像是在跟他一起猜测,更像是担心他也想到了那个答案。 那时他便断定段九游已经猜到了四首龙凰,他不想她来取钟,所以在那炉香里用了药。 段九游说:“可我不是已经把那炉香熄灭了吗?为何还会睡着?” 帝疆老实道:“那香名为融尘,药效最强的就是熄灭那一刻。” 他猜到她会熄灭那炉香,香灭之时他屏息了,段九游却是扎扎实实嗅进一口。 段九游又问:“我不是也对你用药了吗?为何你没睡着?” 两个半斤八两的人都计划在对方熟睡之后出来取龙凰钟,帝疆用了香,段九游也用了药。入睡前,段九游曾以担心帝疆胸口伤处为由为帝疆换过一次药,那瓶药膏里就加了使人陷入昏睡的沉香散。 帝疆说:“我提前服用过百草丸。” 这下再明白不过了,他对她用了药,便也提防着她对自己下药。 段九游怒极反笑:“老身确实不及荒主谋算过人。” 帝疆脸皮一麻。她一说“老身”他就知道自己要倒霉了,眼神示意白宴行帮自己说话。 没想到白宴行装看不到。 倒不是白宴行缺德,他只是觉得两口子的事外人不必插手,又不是什么天大的误会,打一顿或是骂一通就能和好,帝疆已经有过很多次经验,一定能够应对自如。 他不帮忙,帝疆也没让他好过,说白宴行你既然想得这般通透:“为何我让蜚蜚一叫你就来了?” 白宴行诚心认错:“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劝你从长计议。” 段九游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我就知道你是被他拖下水的。” 白宴行因为认错态度较好,被段九游“放”回十境养伤,帝疆咬着后槽牙目送他离去,这辈子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他早该看出他是个两面三刀的东西! 崖上只剩帝疆和段九游,帝疆“孤立无援”的站在段九游面前。 他腿上有伤,白宴行一走,没人扶着他,他站不住,强撑片刻,刚准备席地而坐就被段九游架了起来。 她像一只小拐杖,牢牢架住了他受伤的身体。 帝疆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九游... ...” “干嘛?不想跟我回去?”段九游带着他向前走,脸色沉的像片小乌云,心里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发脾气骂人确实有对明日一战的担忧,可她更在乎的还是他这个人啊。她明白他对她的心。 法修为刀武修为盾,从双方神职角度来说确实没错,如果他是一名冷静合格的君主,甚至他应该下令让她出战。 可从个人角度来讲,她在他心里先是爱人后是神官,是我不要你牺牲自己,如果需要,我永远会先你一步挡在你面前。 这是爱人之间的保护欲,是因为爱你所以担心你疼。 再往腿上一看,挺大一个巨兽牙印,身体各处都有烫伤,玄甲都烧焦了。 帝疆说:“那东西咬人,还会喷火,要是你来取四首龙凰,一定疼死了。” 段九游说:“你不怕疼?” 帝疆说:“不怕。” 但是我会替你疼。 段九游在心里道。 第137章 年少时搜刮来的好东西 老祖她一心求死 元神归体比驾云速度快,两人顺利回到地牢。 段九游把帝疆放到小榻上,抓起挂在腰上的百宝乾坤袋一股脑倒出一堆小药瓶。 她在里面挑挑拣拣,筛出六个瓷瓶,再变出一个碗,将药瓶里的药材每样倒出一点,加水,混成一碗药汤递给帝疆。 “喝吧。” 表情挺认真,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 帝疆尽量问得委婉:“你学过医吗?” 段九游一晃脑袋:“没学过。” “没学过就敢配药给我吃?” 段九游神情高傲,说:“放心吧,都是好东西。” 随手抓起其中两只药瓶展示:“浮玉生机草,万灵续命花,随便拿出一样都是旷世奇药,都是我年少时搜刮来的好东西。” 帝疆承认药是好药:“你年少时搜刮来的好东西,你,年,少,时——”帝疆特意强调这几个字,“日期最短的距今也有六千多万年了吧?酒是沉的香,药放时间长了,你确定能吃?” 第133章 这里面随便一瓶药都是“祖宗辈”,别再把他吃死了。 段九游奇道:“这会儿你倒惜命了,别说老祖不教你长见识,我这百宝乾坤袋与寻常那些不同,只要进到袋子里的东西,但凡没拿出来过的,都能保持封存如初。我之前带兵出战时用这法子救过神族一个重伤将领,药方是黄尘宫师祖教我的,正是这几味药,不到半日就恢复如初了。” 帝疆说:“所以这些药材还是拿出来过。” 只要拿出来一次就不再是封存状态,如同停滞的时间开始运转,有了明码标价的“年纪”。 段九游经由提醒,掰着手指开始计算上次拿药出来的时间。 “大概三千,还是四千万年前来着?” 帝疆笑弹了一下段九游的脑门。 只要带“万年”的都不能吃了。 “那怎么办?”段九游眉头皱得更紧,“你现在一身是伤,要不然我去黄尘宫一趟吧?那里药材多,或者去十境,把严老头子带过来?” 帝疆说:“有没有可能,我也有一个乾坤袋,虽不及你的药材金贵,至少年份新鲜,吃不死人?” 段九游见他还有心情逗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心说年轻就是好哈,伤成这样还有力气贫嘴,真抗打。 按他说的拿出一个青蓝瓷瓶,倒出一颗丹丸给他。 药吃了,段九游依然盯着帝疆,仿佛立即就要看到奇效。 “感觉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帝疆被她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说好多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去熔岩池再打一次四法神兽了。” 段九游知道他在调侃她,歪着脑袋白了他一眼。 她这样的小表情很多,生气的时候格外丰富,帝疆倚在小塌上看着她笑,两人对视,笑意更深,仿佛这样的时光这样的人过到天荒地老都不会腻。 可惜相见恨晚,过去七千万年她都不曾遇见他,偏赶上悍凌出世,神魔大战,只有跟他共同闯过这一关才能安安稳稳在一起。 又恨他生不逢时,颇有几分惋惜地说:“你命不好,没遇到我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怕过谁?管他是神是魔,没有我撞不死的。现在遇上一个不死恶魂,烦都要烦死。” 帝疆说:“那就把他剁了下酒,八千万年前,天境诸神能将他封印在海底,我们也一定能办到。” 段九游说:“只是不知道那四首龙凰钟能有多大作用,万一又是虚晃一式,平白让你和白宴行受一次重伤。” 帝疆知道九游心绪不宁,过去她能定乾坤,天境乱成什么样她都有平息战乱的把握,这次不一样,一切都是未知,她心里没底,变数太多。 安抚道:“别想那么多,仗是打出来的,运气好的话也许用不上龙凰钟,只需一颗赤灵草就把悍凌吃死了。之前三观祖师灭魔头虔月,只用了两颗玄黄丹,这次我们用了九颗,总不至于一点效用没有。” 段九游仍有担忧。 “怕只怕这玄黄丹放置的太久,万一……” “段九游!!” 偏殿方向忽然传出悍凌急吼,同时伴有重物坠地的声响,似乎在承受巨大痛苦。 这声音像求救,可玄黄不是只有融入魔灵才会产生效用吗? 段九游说:“我去看看。” 帝疆拉住九游,再三叮嘱:“不要轻举妄动。” 段九游拍了拍帝疆的手。 “放心,我会静观其变。” …… 偏殿外,结界已经消失,要么是施放结界的人提前出关,亲手将其解除,要么就是对方身体过于虚弱,无力继续维持。 段九游用脚抵开殿门,天还没亮,身后仍是一片浓暗,殿里燃着烛火,烛台打翻了一半,装饰用的彩釉花瓶也打碎了几只。 用以打坐入定的罗汉床上躺着攥拳忍痛的悍凌,走近去看,兔脑袋竟然变成了人模样,正在一口一口吐着白沫。 段九游抱着胳膊在罗汉床边站定,眉头紧锁,这是她对待悍凌的一贯姿势,上次他被神族重伤断去一半妖灵时,她也是这么看着他。 “又怎么了?不是说赤灵草能助你恢复魔灵吗?补过头了?” 段九游观察一阵才开口。 悍凌抽动着身体看她,根本没有力气回应。 段九游面色凝重地坐到悍凌身边拉高他的衣袖,三根手指搭上悍凌的脉:“不会是要死了吧?” 悍凌依旧无言,只是疼痛姿态加重,脉象纷繁错乱,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段九游似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起身就向外面走。 “我去挖一碗帝疆的心头血给你喝!” “不能用神血!” 悍凌强撑起身,虚弱发声:“我这副元神吞了太多神灵仙魂,服用神血反而对我不利。” “那怎么办?”段九游说,“我去神族抓两个会看病的药尊给你治病?我敢抓你敢让他们治吗?你是中毒还是怎么回事?赤灵草我是按你说的连根拔起,你不是也确认过吗?” 说着低头去翻自己的百宝乾坤袋。 神情动作都有些焦急,心里却在猜测悍凌究竟几分是真,这乾坤袋里放着一根牵魂锁,如果悍凌真如表现的这般虚弱,那么现在,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悍凌一直在注意段九游的动作,看似蓬乱的长发下,压着一双如蛇般阴翳的眼睛。 段九游最终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这些药比之前拿给帝疆的还要“压箱底”,年头也更为久远。 “我这里面倒有一些大补丸,你看看能不能吃?” 悍凌抻长脖子看了几眼,神色恢复如常,擦去嘴角白沫坐了起来。 “现在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段九游在心里怒骂,嘴上也没客气,先错愕后震怒。 “你演上瘾了?!” “不算演的。”悍凌盘膝而坐,锤了两下胸口,长舒一口气,“刚才确实有些不适,总觉得那颗草的味道不对。” 他向一旁罗汉桌上看,段九游这才注意桌上有只木匣,匣子里还剩半颗赤灵草。 他没吃完。 悍凌说:“这东西根茎处发甜,我觉得不对劲,吸入时隐觉心口憋闷,没敢再吃。” 段九游暗暗心焦,玄黄全部集中在根茎处,他不吃根茎玄黄就发挥不了作用。 段九游说:“你跟我演戏,是怀疑我在草上动了手脚?” 悍凌解释:“主要我之前没吃过。” “没吃过你就说味儿不对?我尝尝这东西什么味儿!” 段九游气势汹汹走过来,吓得悍凌一把将草抓到手里。 这东西要吃就吃全颗,少一条根须都治不了他的病。他刚才假意中毒,只是想试探一下段九游的反应。 他总不放心她,确切的说是不放心所有人,他们都想让他死,之前他对赤灵草没有存疑,是确实没在这颗草上看出异样,方才吸进一口鲜甜又觉不对,他的血是苦的,由虔月魔血所化的赤灵草难道会是甜的? 他抱着赤灵草苦思,复一抬头:“你没动过手脚,神族会不会动?按说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虔月死后,众神都以为他灰飞烟灭,至此已有数千万年之久,除非黄满满查到了,他是无字天书,总有本事翻到更全记录。” 段九游当机立断:“那就别吃,黄满满惜命得很,之前保你是以为妖族不会参与其中,如今神妖联合都要杀你,他为了妖族能胜,自己能活,自然会绞尽脑汁找你破绽。” 段九游知道这时必须顺着悍凌思路说,越找理由说服他,他越要多疑。 悍凌果然又开始反着想。 “可是他们如何会预知到我会受伤?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重伤至此。” 隔一会儿又说。 “也许就是甜的,是我想多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疑惑里,段九游一句话都没说,因为知道这种情况说什么都没用,只能让他自己的判断。 很久以后,悍凌才做下一个决定。 “这地方不安全,得换个踏实的地方吃!” 段九游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要去哪?” 第138章 乾坤袋里法宝多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被悍凌带去了一处山洞,他用了瞬移之法,根本没给段九游反应的时间。 段九游根据洞内情况判断,这里应该是悍凌的老巢。 悍凌厌光,只在洞里点亮了一盏烛台,洞内环境简陋,只有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和一张石板搭成的破床,竟比地息山的地牢还要湿潮破旧。 床上放着一张蒲团,悍凌抓着赤灵草坐到蒲团上,对段九游道:“我在此隐秘之地将它吃完,就算他们动过手脚,我也有办法恢复,不会被他们打的措手不及。若是这颗草没有问题,更加称意,恢复之后立即可以出关与神族一战。” 距离天亮只剩半个时辰,是避战还是迎战就看服药之后的结果了。 第134章 段九游不知道悍凌口中所说的“恢复之法”是什么,只从他笃定的神色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口中却道:“随你,不过最好别让我等太久,我没那么多耐性在这鬼地方陪你。” 话毕大袖一甩,将袖中云椅掷了出来,面朝洞口而坐。 那里立着一扇石门,门上做了封印,门外隐约听到水流之声,似乎是靠近一处水源,段九游判断不出他们此刻所在位置,只知道这地方她出不去,也没人进得来。 身后寂静无声,段九游回头看了一眼。 悍凌已经闭关了,双手摊开于膝盖处,是个完全入定的状态。赤灵草半悬于空中,正以赤色流烟的形式缓慢进入悍凌心口位置。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天应该是亮了,渐渐地,洞外竟然传来人声,似乎有人在水源处打水,接着是小孩子的嬉闹,熟悉的人们相互之间的寒暄。 段九游一惊睁眼,心神不宁地直视洞口方向,终于明白他们此刻身在何处了! 神魔大战开始后,两族帝君便将境内仙民安置在了延锋山,这里位于十境之北,是最靠近神族营寨之地,谁会想到悍凌会将老巢设在仅与神族一洞之隔的破风十境?! 而悍凌口中的恢复之法,正是这些仙民。 悍凌食仙,尤其是在虚弱时候,最简单的恢复方式就是食用活人仙灵。一旦赤灵草有问题,他就会靠大量吞食仙民之法保护自身,甚至还可以借吞食之力消减毒素。 段九游越想越心惊,再看悍凌,赤灵草已经全部被他吸食干净,体内魔气高涨,似是大愈之相,可是很快,脸上又呈衰败之势,随后竟又肉眼可见地恢复。 段九游看着他“时好时坏”,很难确定他会复原还是毒发。 段九游一手捏诀,再次尝试召唤蜚蜚。 她与蜚蜚结过主仆契,只要蜚蜚能感知到她的气息就能寻到这里。 这个方法她在悍凌入定之后就尝试过一次,可惜神息如烟,在悍凌布置的结界之下根本无法成形,还未走到洞口便散了。 与此同时。 神族众人已在地息山内落云,山内没有迎战之势,只有一群原地待命的鳌宗弟子。 蜚蜚在帝疆身边急得转圈,他们用寻息之法探寻了不知多少次,依然搜寻不到段九游的气息,她和悍凌似乎是凭空消失了。 白宴行说:“有没有可能在断崖海底?悍凌喜欢反其道而行之,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对他来说最安全。” 帝疆不认为悍凌会去断崖海,那里法阵之气浩然,对悍凌来说依然具有余危,不过白宴行有一句话提醒了他:反其道而行之。 他未必会选阴气极盛之地,也这地方离他们很近,也许…… 帝疆猛地看向十境方向! …… 身处石洞中的悍凌已经撞破石门冲了出去。 他魔灵复原了,可是这种恢复并不像是助他,倒像是要废了他,体内魔气充足得像要爆开,他怀疑自己吞进了一把火,会将自己焚烧殆尽。 他发狂而出,直冲仙民寨而去! 寨中仙民四散逃离,悍凌双掌齐出,掌心魔光利刃一般贯穿众人,这些人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良药,只有吃了他们才能缓解体内烧灼。 仙民们痛苦呼救,体内仙灵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抽离。 一道身影疾驰而至,挥动手中赤月弯刀切进魔光,借用神器之力压刀一斩,切断了悍凌手中魔光! “你做什么?!”悍凌神情震怒地看向段九游。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段九游直身立于仙民之前。 悍凌面色一沉,直至此刻才从段九游平静的眼神里意识到她的立场。 “你没入魔?你用去了一条命?!” 只有用去一条命,段九游才能保全神智清醒,只有这样,才能“阴差阳错”的让他消耗那么多魔灵,直至不得不用上赤灵草。 悍凌不笨,只是没想到段九游肯下这样的血本。 魔灵会蚕食心神,舍弃性命不亚于任它们啃咬至死。 “真是愚蠢至极!”悍凌恨得咬牙:“我若是你,就该撑到神族那些人赶到再对我出手。八千万年前,神族用七十二条诸神之命才勉强封印我,今日凭你一人之力就想取我性命?你做了九朝神官,参加过无数场大战,又从神族口中得到什么好名声了?不尊神旨,不敬天道,一个天境逆臣竟要做救世英雄?” 段九游感慨:“之前少不更事,确实有些轻狂,现在我想做个好神仙。” 悍凌自手中幻出魔神戟:“神族那些人动作没那么快,我倒要看看凭你仅剩的两条命,能护住多少仙民!” 她不再是不死之身,就算拼尽全力也只是空有一身蛮力的武修,而他只有元神没有肉身,别说杀他,就是保住自身性命都是未知。 段九游举起手中赤月刀:“世事无绝对,放马过来!” 悍凌刺出手中长戟,段九游刀锋擦着长戟急转直下,切腕一转,便向悍凌手臂劈去! 悍凌险险避开,边退边挡,并不恋战,瞅准一个时机纵身一跃向她身后仙民攻去。 赤灵草有毒,看似充足的魔灵只是假象,他已经感受到它的反噬,必须赶在神族大军到来之前用这些仙民为自己解毒。 仙民根本没有抵挡之力,悍凌挥动长戟荡开一道赤色红光,只需一刃就可结果他们性命,一道金色盾牌落地生根,凭空生出一道巨型屏障,阻住了悍凌致命一击! 段九游站在屏障前,一手握刀,一只手还揣在腰上的百宝乾坤袋里。 动了动揣在袋子里的手,像是对悍凌的挑衅。 这里面宝贝还有很多,她的命确实只有两条,护盾却有不下百种,一道阻不住就两道,两道阻不住就三道。谁说武修不能以术法制敌?那是他们法宝不够多! 悍凌气急败坏,手中长戟再度刺出,戟身运足魔气,一力破开金盾! 段九游再下四方守月盾,悍凌再破,段九游再下盾牌。人悬在半空,一道被破就扔下一道新的重新立阵。 悍凌失了耐性,假意冲击盾牌,徒然拔地而起直奔段九游而去,两人于空中交战,悍凌动用魔灵,直冲段九游心口,段九游以赤月刀相抵,神光与魔光对冲,刀身剧烈颤动。 段九游不断被悍凌逼退,关键时刻鳌宗疾驰而至,同时抵住段九游身形,鳌宗弟子与段九游法相同生,击出厚积薄发之力震退魔光! 双方落地,荡起一地飞尘。 鳌宗弟子侍立在段九游身后。 鳌宗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守护三界者也不止段九游一位神官,众神于悍凌身后落云,帝疆白宴行立在众神之前,悍凌环视一周,嗤出一声冷笑。 “事已至此,反而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第139章 吾身可为苍生而祭 老祖她一心求死 他失去了解困肉身的机会,心里眼里便只剩杀意。 悍凌目色一凛,整座破风十境都入了寒冬,恶神元蚩死后,瘴气看似消退,实际还有一部分被压制在嗜风岭内,岭中恶兽因帝疆布下的分水结界不敢作乱,悍凌魔气遁地而行,顷刻震碎所有钳制! 恶兽倾巢而出,瘴气附灵而生,怨念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黑风席卷,阴灵横行,平静多时的破风十境再次回归到了那个曾经凶气横行的年月。 草木成精,恶兽集结,悍凌将一切心有恶念之物炮制成他的分身,汇聚成一队蜂拥而至的人马,以围堵之势向神族攻来! 仙民受困其中,是最脆弱的存在,段九游与帝疆分工明确,单独带领鳌宗护住仙民,一路抵挡恶兽退至仙民寨内。 帝疆与白宴行祭出四首龙凰钟,八道结阵齐下,打出声势浩大的一片法光。 段九游一面击杀恶兽一面分神观望,心说:法修对敌确实比武修更有声势,又是电又是光的。 她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又生出些许嫉妒,决定大战之后一定把师父之前交给她的阵法要诀全部拿出来背一背。 阵内悍凌短暂受困,再度破阵而出! 他确实畏惧四首龙凰之力,甚至稍有靠近便觉魔魂絮乱,可这东西却有一样致命弱点,就是只有在熔岩池内法力才是最盛,取出之后反而失了神威,只有将悍凌引入钟内才能熔炼他的魔魂。 悍凌滑不留手,本身就是一缕游魂,根本不具实体,帝疆与白宴行几次催动龙凰钟都没能困住悍凌。 这人似烟,似水,似一滩烂泥,纠缠打斗之间一声厉喝,震碎一地仙臣! 不过看似占据上峰的悍凌并不好过,体内玄黄汹涌反噬,已经开始吞食他的魔灵,他扭头看向仙民寨方向,只有吞了那些人才能解玄黄之毒! 脚下一个急停,突然向段九游所在的仙民寨冲来。 段九游刚刚率领鳌宗击退一波恶兽,悍凌风驰电掣而至,仙民还有许多没有进寨,段九游来不及细想,双手交叠在前,硬接悍凌一式,口中急唤莲塘等人:“立身为阵,护住仙民!” 第135章 仙民寨前“围墙”速成,犹如平地升起的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 段九游在悍凌重击之下撞向“围墙”,吐出一口浓血。这一击直接洞穿了她的元神,却撼动不了身后鳌宗之躯,天境神州所有仙民都被护于围墙之内。 悍凌怒不可竭,恶兽蜂拥而至,帝疆冲了过来,似乎在叫她的名字,悍凌发了狂,段九游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想看清越是浑浊的一片。 悍凌之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神族一波又一波冲上来,倒下的总比爬起来的多,四首龙凰悬在头顶,像一块没有感情的铁,无声目视着十境城内的尸横遍野。 段九游疲惫地闭上眼睛,心说:这是个什么怪物呢?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难打的东西! 意识在一点点抽离,有那么一瞬,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死了,那种短暂的,魂魄抽离的巨痛她曾经历过,随后又自模糊中醒来。 还有一条命。她在心里说:不能让这混蛋好过! 帝疆和白宴行还在拼力与悍凌缠斗,看得出来两人都尽了最大努力,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口气力硬撑。 他们是这天境最年轻的帝君,若再给他们时间,修为精进,定能力战悍凌。 当年诸神皆是尊神以上修为,他们二位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段九游将视线定格在帝疆身上,眼中深藏眷恋,终是强行压下情绪,咬牙爬起,催动体内魔灵。 段九游体内封存着悍凌半数魔灵,这些魔气如同悍凌的另一个分身,一旦催动便会形成牵制,段九游以半数魔灵为引,将悍凌魔魂强行招入自己身体之中,带着他一同撞进龙凰钟内!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帝疆根本来不及阻止,众神急声呼唤神官,魔灵一旦进钟,钟内阵法就会催动,无论神魔都将灰飞烟灭! 小四季似乎在叫娘,段九游眼神坚定,心中却生出万般不舍。 过去不知岁月平静就是幸福,不惜命,甚至常常想死,如今眷恋神生,想要与一人携手共度,想要看着小四季长大,想要继续守护天境,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却都来不及了。 悍凌急得在段九游体内狂吼:“你明明还有一条命,何必要与我同归于尽?这天境你守了七千多万年,还没守够?外面那些人与你无亲无故,何必为他们拼命?!” 话毕又改为求饶:“我可以放过你,还有鳌宗,还有那些仙民,甚至神族!我可以留你们性命!” 悍凌魔魂自段九游体内分离,却是无论如何挣脱不开,段九游一直没有解开对悍凌的牵制,看向他的眼神有讥讽,有桀骜,有平淡的恨意! “吾乃天境神官,职任九朝,自吾接下神官之任起,既承袭父母之职,危难之前,吾身可为苍生而祭,我父母皆为封印你而永沉断崖海,这笔账,也在今日清算!!” 四首龙凰之力开始运转,钟内钟内阵心已成,两人不断下落。 钟外雨水很急,是小四季哭了吧?她好不容易才为自己找了一个娘亲,又没了。她认她做女儿时,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短命”。 又在心里想:做英雄嘛,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神陨以后,香火一定比别的神仙旺盛。 又想到爹娘,当年一定也如她这般不舍,不舍彼此,不舍留下她孤身一人。 四首龙凰喝出一声钟鸣,阵心烈焰高涨,段九游平静地闭上眼。 也在此刻。 两道青光忽然从断崖海底疾驰而出,以破竹之势冲入破风十境,撞向四首龙凰! 钟体倾斜,青光强势而入,在段九游即将落入阵心之前斩断她与悍凌牵绊,牢牢托住了她。 段九游惊愕睁眼,只觉周身被青光环绕,赶在龙凰钟落地之前将她带了出去。 悍凌魔魂尽散,段九游安稳落地,神魂未定的看着眼前神光,她知道他们是谁,她知道。 “... ...爹爹,娘亲!” 她音色沙哑,哽咽呼唤。青光里似有两道人影浅浅一现,他们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似怜惜,似不舍,可惜他们为了见她也用尽了最后力气。 ——危难时刻,你以身护佑三界,危难时刻,爹爹和娘亲亦是你身后最坚固的后盾。你不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如果可以,我们也想陪伴你长大,如果可以,不论何时,我们都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舍身为民是职责,舍身保护自己的孩子,是父母的本能啊。 青光如烟飘远,似存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声叹息。 段九游疯了一般追上去,正撞到赶来此处的宗皇身前,她哭得像个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急声求道。 “舅舅!我看到我爹娘了,他们救了我,你看到了吗?就是那缕青光,你帮我留住他们,帮我留住他们!” 宗皇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神祇,从入无情道那日开始,他便是这世间最没有感情的神。他能预见世间一切发生,却不能改变他们运行的轨迹,万事皆有因果缘法,如九游今日的大彻大悟,如神魔大战的终结,如段宸章当年留存在海底的最后一缕神息,如严灵犀感知到九游危难,骤然苏醒的神魂。 宗皇说:“是你唤醒了他们,不应该哭,应该高兴。青光消散,不是消逝而是重生,三十三重天内早以为他们安排了神位,你爹娘是飞升了,不是死。” “不是死?” 段九游试图消化宗皇告诉给她的内容,急切道:“所以我还能见到我爹娘?” “当然可以,不过他们现在元神虚弱,至少再过千年方能重塑肉身。” 段九游心情复杂,想要相信宗皇之言,又觉不够可信。 “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为了哄骗我?” 他有太多次欺骗她的前科,她实在不敢信他。 “这次是真的。”宗皇面不改色,想了想举起三根手指起誓,“今日所说句句是真。” “那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爹娘重生难道不是一件喜事?为什么你看上去不开心?” “我又不会笑。”宗皇平淡道。 他的脸是“僵硬”的,入无情道太久,早已忘记欢喜悲伤是什么表情。但是他心里是高兴的,甚至可以说是敲锣打鼓。 三十三重天太冷,目前居住在里面的活人只有他和飞升的几名帝君。这些人无趣得紧,整日只会养花种草,下棋喝茶,没人比他更期待姐姐姐夫回归。 随后又拿出一卷神旨,交到段九游手中。 “神魔一战,你成长了许多,吾受天道之命升任你为太上尊神,自接下神旨之日起,便可前往二十三重天修炼。” “二十三重天?”段九游没接,“那与爹娘所在三十三重天岂非还差十重?” “修行不是一蹴而就,你不学无术多年,能借此机会晋升已属不易。” 言外之意:你自己什么样心里没数吗?七千多万年都在作死,直至今日一战才彻底顿悟,二十三重天都给多了,你还想上哪儿去? 宗皇说:“这旨你接不接?” 接了,即日便要升入二十三重天赴任,自此以后便在所属境内修行,非大事不得再入天境。 段九游看向帝疆。 这是一道“生离”的旨意,一旦赴任便要与帝疆分开。 段九游跟宗皇打商量:“能不能过几万年再接?” 她与帝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怎么能说走就走?要是能晚几万年再走,帝疆多在天境积攒一些政绩,便能与她同入二十三重天了。 宗皇不懂那些情情爱爱,只告诉段九游:“今日不接,神旨就会收回。还有这些——” 宗皇信手幻出尊神封赏:青色玉锦流云官袍,十六兽纹雕花玉带,莲花尊神朝冠,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御封,列着尊神享有的诸多赏赐:俸禄同天神,每年五百万灵宝,出行有驾撵,境内有九重神殿…… 段九游看看帝疆,再看看赏赐,再看看帝疆,再看赏赐,细看赏赐,再细看……眼珠都要粘上去了。 帝疆浅浅吸气,没人比他更懂段九游! 她想要这个官儿! 帝疆心说这人是个臭混蛋吧?两人相爱一场,竟比不上这些身外之物? 段九游也在心里权衡,她七千多万年没升过官了,自入天境便是神官,这名头确实已算很大,可同尊神来说还是差了一层,她必须要承认自己虚荣,并且十分喜欢那身官袍! 还有五百万两灵宝,她爱财,不像小黄爷爱得那么丧心病狂,但是五百万两真不是一个小数目。 最关键的是,二十三重天离爹娘近,接下神旨,她从小十二重天飞升二十三重,再升十重便可与他们相见。不接神旨,从小十二重天飞上去要多久?累死她也升不了这么快。 神魔一战功绩不低,错过这次未必再有更好的时机。何况这次丢了两条命,两条命,多珍贵!不要不是白瞎了吗? 段九游心里有了决定,一手接下神旨一手握住帝疆。 “我要去赴任了,你在天境一定要勤于政务,多做善事,多积功德,你战绩不低,只要不乱抢别人地盘,再过几万年定能晋升神位,便可与我在二十三重天相见。那里殿宇有九层,你一定也会喜欢。” 第136章 帝疆运了一口气道:“你想好了再说。” 段九游说:“我想好了,我走以后蜚蜚可以与我同去二十三重天,还有四季,她是气象之妖,除了去不了三十三重天,九霄之上皆可畅游。我不能回天境,她们却可出入自如,可以替我向你传信。” 帝疆话都不想说了。 晋升神位并非段九游所说那样简单,靠的不是时间而是契机。 天境九任帝君只有三位升作尊神,便是段九游自己也做了整整七千万年的神官。 他年纪太轻政绩不高,若想升至二十三重天,除非天境再出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悍凌。 这些段九游难道想不到吗?她想的到,但她还是接下了神旨。 帝疆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来说并不是最重要,好像不信她会这么绝情,好像脏话也有一些,好像想挽留却又负气不想说。脑子里乱成一团。 她到底怎么能说出这么丧尽天良的话? 她决定升官时,甚至比之前决定清早吃甜粥还是咸粥还要快!他还不如两碗粥让她纠结? 段九游拉住帝疆说:“修缮,我走以后一定要好好修缮十境,也许我还能回来呢?” …… 宗皇带着段九游离开了。 他急着回三十三重天见姐姐姐夫,不愿在此处多留。 他帮他们把孩子带大了,如当年他们带大自己一样。 本来还担心没脸交差,这个侄女之前活得像个二混子,性情娇辣任性,不是打架斗殴就是闹着去死,相当于天界的地痞流氓。 现在不一样了,懂事了,开悟了,还升了神位,他脸上有光,也能跟姐姐姐夫复命了。 宗皇心里畅快,信手拨开云雾,破风十境的天晴了,整座天境都露出清透湛亮的一片天。 恶兽残灵随悍凌消逝退散,仙民簇拥上来,众神行官礼恭送两位神尊离去。 段九游在天上回头,至这时才似对帝疆产生不舍,扬声叮嘱:“修缮十境,帝疆!还有白宴行,两境都要认真修缮,为仙民重建仙寨——” 后面好像还跟着几句:这地方都破成什么样了,悍凌造孽,站在高处看着更破了,仙田全毁了…… 小四季没有立即跟段九游离开,而是选择先在十境陪一陪爹爹再去二十三重天陪娘亲。 她觉得她爹快被她娘气死了,悄悄抓住爹爹的手,冰凉,凉得像刀,不知是寒症发作了还是真想砍人。 但他看上去非常平静,直到封臣没眼色地走过来说:“早劝您别太上心,她结过那么多仙侣,说好就好,说散就散,您非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年轻没用,长得好也没用,之前跟她在一起的那些哪个不年轻,哪个不是面如冠玉,气度不凡,不是都分了吗?” 他是最替他们尊主不值的。 心头血剜了好几碗,但凡事关于她没有不上心的,而她分明命里克他,初见就把他们尊主捅死了,如今说走就走,无疑是在尊主心上又捅了一刀。 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封臣又问:“尊主,您还活着吗?” 帝疆冷冷横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死?!” …… 一场大战从天境打到十境,到处都是破砖烂瓦。 杖打完了,修缮的重任自然落到两族领主头上。 帝疆没心思管这些杂事,扔下一众下属带着小四季回了十境王宫。这里是目前十境唯一还算保存完整的住所。 小四季每天跟着他在书房里发呆,一开始还愿意悄无声息的陪着,时间长了帝疆总不说话,四季总归是孩子心性,便跑出去跟小伙伴们玩了。 荒族这边则是不敢打扰帝疆“清修”,都知道他被坏女人骗了,私下里悄悄议论,也暗暗称奇,说自家尊主如此叱刹风云一位人物,竟然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有人猜测:“可能这是尊主的情劫,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 有人怀念过去:“还是喜欢之前那个杀伐决断的尊主。过去多好,满心满眼都是宏图伟业,抱着胳膊在沙盘前一坐,下巴一抬选中一座神州,次日这处地方就会变成我们的。” 曾经那个一手绘制宏伟蓝图的少年,如今门也不出,独自在十境宫里生闷气,如何不叫人唏嘘? …… “还生气呢?” 十五日后,白宴行不请自来。 帝疆一直都不露面,导致荒族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决定都找他来定夺,两人如今分管一域,各自为帝,他又不给他工钱,凭什么让他管这么多闲事? 白宴行说:“神旨一旦入手便只能留在二十三重天内清修,她已经赴任,你就是心里再不痛快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若专心治理十境,多为仙民谋福,多攒功绩,争取早日晋升尊神。到时既可长生不死,又能与她团聚。” 帝疆幽幽出声:“你这话倒是比赵奉尘说的像句人话。” 昨日赵奉尘来他这里转了一圈,名义上是途径此处前来拜会,实际就是专程奚落,拿人界神话本子作比,说帝疆是天境董永,与段织女天人永隔,董永还有鹊桥会呢,他连鹊桥都没有,不仅没有,他连亲生孩子都没一个,唯一一个干闺女小四季也将在二十三重天常住,他是赔了夫人又折闺女。 白宴行说:“没让四季上去问问?你别只顾着置气,她晋升一次不容易,如此高官厚禄,换成是谁都忍不住动心。” 帝疆眼神冷淡:“你要是来气我的就赶紧走,别逼我跟你动手。” 白宴行失笑,心知他是被段九游气糊涂了,但凡肯多想一步,以帝疆的聪慧精狡,一定能猜到段九游的意图。 她并未打算与他分开,甚至再三强调“修缮”二字。 白宴行说:“有没有可能,段老祖接任尊神是想两全其美?我没钱了,需要借钱,想必十境现在也需要大量通宝修缮,你说我们这么穷,找谁借钱合适呢?” 第140章 尾声——请老祖出钱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贪心,从来都是既要,又要,还要。 二十三重天离爹娘最近,她舍不得放弃这次晋升,神尊之位必须要领,喜欢的人呢?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分开。 她想两样都要,就得耍些小聪明。 比如现在急需修缮的天境十境两界,一场大战下来,几乎打成了一片废墟。 神族殿宇要重建,仙民仙寨要重造,两族尊主穷得就差要饭,钱从哪儿来?当然是从她这个天境最富裕的老祖手里借。 钱借出去了,是不是要盯着修缮?什么地方用什么材料的砖石木料,各洲仙臣人手如何分配,老祖既然花了钱,就要亲自督管此事。 至于修缮之后再想留在天境,便可再寻一些事情给自己做,只要仙民请愿,事出有因,二十三重天尊神就可以下界。 她算盘打得响啊,飞升当天还给过帝疆暗示,让他专心修缮宫羽,重建仙境民寨。 按说以帝疆之智,就算不给暗示也该猜到她意图,结果他根本没听,人是当场被她气蒙的,一气就是半个多月,她一个人在二十三重天等仙民请愿,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动静。 后面回忆当日种种,才意识到这人气狠了。 好在白宴行是明白人,专程过去提醒帝疆,于是两人在分开第十六日这一天,太上神尊应两境民声,两族帝君所求,再次出场。 这次下界排场不小,堪称段九游有生以来最大场面。 ——三十六神州众神齐身恭迎,两境仙民俯身拜请。 段九游没想到会如此铺张,以至于只想与帝疆团聚的她在云端浅浅冒了个头,又迅速折返回殿,重新换了一身体面行头。 一盏茶后,段九游身着玉色流云大袍,头戴莲花玉冠,手持星斗流云珠,严肃优雅地落云。 两族帝君拱手相迎,段九游特意看了帝疆一眼,他没看她,身上行头与往日不同,换了绘有十境云山纹的玄色帝袍,端正里透着疏离,身后便是她住了多年的地息宫。 段九游提步入内,于殿内主位落座,双手交握腹前,两袖自然垂于左右。 帝疆与白宴行分别于下首位落座,座下是各自手下仙臣。两族各站一列,再行恭迎之礼。 段九游清了清嗓子。 地位被架得这么高,少不得要依章程办事。 她端着姿态道:“吾为两境修缮一事而来,不知两族帝君对此可有详细章制?神族殿宇以何规格修缮,百姓城寨计划安置于何处?十境货币不与天境流通,今既共享天境,十境帝君是否愿意跟随天境规制,换通宝为灵宝,方便两族通商?” 最后一条是天道旨意,她这一趟下来不是白来,不仅有监督修缮之责,还有督管两境共处之任。 天境从未有两族帝君共掌之先例,既开了先河,就要提前做好约束,能融合的融合,不能融合的协商。 现任十境帝君的帝疆转着拇指上的扳指道:“我族自然愿意交换灵宝,通商可于天海石门处交换文牒,天境仙民可自由出入十境,但龙族兵士与七十二神州仙者。”他看了看天境众神:“无诏不得入内。” 第137章 “吾觉可行,天境帝君以为如何?” 段九游看向白宴行。 荒族领土意识极强,人不犯他,他还要抢两块看上的地盘,互不往来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何况帝疆又是诸神大战时期霸主,年纪不大,抢的地盘最多,有争必有伤亡,此次神魔一战虽是通力合作,私下里恨他惧他的人依旧不在少数。 既然不少,干脆也别走动,只将方便之门向两族仙民开放。 白宴行与帝疆想法不同,他设想的两族共掌其实是相互融合,自由走动的状态。 他不想将两族划分成太过明确的两国,否则天地两分,天境之内已经有一个共存的妖界,再要割分,只怕愈演愈烈,白宴行手中三十六神州仙主也会再动各自为政的心。 白宴行知道帝疆不会轻易改变心意,“退”了一步道:“我愿让出天境十八神州归十境帝君统管,天境对十境不设门槛,十境仙民可至天境从商,甚至居住,兵士仙臣亦可随意出入十境。” 他与帝疆恰恰相反,甚至大开方便之门。 段九游对帝疆耳语:“人家比你大方,要不你也退一步?” 段九游看得出来白宴行确实想融合两境,三十六神州让出一半分管之权,就是想与帝疆兄友弟恭。 帝疆笑不及眼底。 段九游不理政,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白宴行是分权吗?分给他的分明是麻烦。 三十六神州收复之前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些人表面归顺,心里未必真服白宴行,若是神州共主,由他分管一部分权力,便可两方压制,叫他们想动不敢动。 反观帝疆所在十境,除了本族子民就是十境仙民,原本清净又省心,白宴行这扇方便之门一开,他想不操心都由不得他了。 帝疆说:“天境帝君愿放权于十境,我虽敬佩帝君大度,却着实不敢生受,众人皆知我有寒症,身子骨不好,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病,操劳不起。” 话毕看向段九游:“这一点太上尊神应该最清楚。” “清楚。”段九游作证。 其实段九游这时已经看出白宴行“让利”的用意了,不过这一次她偏向白宴行,天境确实比十境难管,他比帝疆难。 又劝帝疆:“不过能者多劳,若是能帮他分管一二,管辖之内的神州不是也归你所有?” 帝疆从善如流:“既然如此,不若都给我,我本就不欲与他共掌,是天境太破才选了十境,如今你出钱他们出力,正好修好了给我。” 段九游语气尽量委婉:“你要是还想着争地盘,我就不给你钱修十境了。” “不修十境你住哪儿?”帝疆斜倚在扶手一侧,淡一抬眼:“房子都是漏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要不然两边都别修,你照旧回二十三重天去,那里仙气环绕玉宇琼楼,不比天境更合你心意?” 这话纯粹是在挤兑她。 段九游知道他一直憋着这口气。 升任尊神那日,她说走就走,就算当时打的是两全其美的算盘,他当时心魂未定,一身是伤,满心盼着与她团聚,她一说要走他脑子就空了,哪里还有心思注意到她的小算盘。 他是精明,是常常能猜到她的想法,可是他也会漏算,会因她那日的“无情无义”伤心。 段九游也知自己那日做的不对,悄声贴近他说:“此事是我做的欠妥,你别生气了,我今日穿得这般体面,排场如此之大,有什么话咱们私下说?” 两人的身份似乎在这一刻颠倒了,她是惧内又要面子的夫君,他是不好惹,善于冷言冷语戳她一刀的夫人。 帝疆没说话。 段九游直起身来,继续与白宴行商讨修缮一事,尽量加快语速定下全部事宜,而后众神离去,殿里只剩下十境帝君和太上尊神。 段九游松了松僵硬的坐姿。 太久不摆谱了,身体坐的过于板正,倒真不如之前懒懒散散的姿势舒服。 帝疆依然坐在她下首位置,他的姿势倒是从头到尾,始终如一地惫懒。 两人都是面向彼此侧坐,帝疆眼风一扫段九游左手,那串被她用来彰显身份的星斗流云珠就到了他手里。 段九游正憋着一肚子好话准备哄,一看他把珠串拿走,忙恭维说:“我常羡慕你的好术法,想要什么只需一个眼神,不像我们武修,用的全是蛮力。” 帝疆客气回应:“尊神过誉了,这样的术法随便在天境拉一个人都能做到,不比人间变戏法的强多少。” 论阴阳怪气谁比得过他? 段九游再接再厉,并不在意他的奚落,起身把对面白宴行之前坐的椅子搬过来,挨着帝疆坐下,人靠过来,脸上笑眯眯,讨好的非常明显。 “我在人间游历时,常看到有情男女护送定情信物,你若是喜欢这珠串,我便将它送给你。” 帝疆将珠串奉还:“此物乃是尊神荣升那日的手持,我怎敢收如此贵重之物?方才只是拿来瞻仰,不敢夺尊神所爱。” “我才不爱这东西。”段九游将珠串拨到一旁,殷勤道,“我心里已有最爱之人,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他饶有兴致地看她头顶玉冠,“之前怎么不见你犹豫?你的神旨呢?怎么不在头上顶着了?太上尊神,我看着都羡慕。” 之前她飞升时特意将神旨展开让它飘在自己头顶,纸上“太上尊神”四字大而晃眼,犹如顶了一个横批,临走也不忘显摆。 她搂住他的胳膊说:“这有什么羡慕的?我还羡慕你呢,之前本来要娶的是太上天岁,现在变成了太上尊神,我七千万年没升过官,一时官迷心窍,哪里舍得不要?再者,那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脑子也是一时冷一时热,爹娘回来了,我早升一重天就能早一日与他们相见,我长着这么大还没被爹娘抱过呢。” 这话说的着实叫人心疼。 那日变故确实太多,两位尊神于海底苏醒冲入龙凰钟内救女,彼此都以为是永别,好在另有缘法,还有相见之日,帝疆能明白段九游悲喜交集的心情。 又听她说:“当然我也承认那日有逗你之意,故意说自己要去二十三重天赴任,原本以为你气两日便能明白我的意图,不想将你气狠了,小四季冲上来说你终日在十境宫里生闷气,房顶漏水了都不知道换地方。” 这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帝疆瞥了一眼段九游:“别在那里胡编乱造,谁会傻到下雨漏水还不挪地?” 段九游说:“我就傻到不会挪地。我在二十三重天茶不思饭不想,枯坐了整整十五日,心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呢,就算我既想拿神位又想与你长相厮守,也该在离开那日与你悄声说明心意,否则怎会有这十五日的分离?” 帝疆捏住她的脸,根本不被她的谎话欺骗:“二十三重天灵力丰沛,你根本不用吃饭喝水。” 不光不用吃,她还胖了,脸颊充盈粉嫩,她在二十三重天把自己养得非常好。 段九游被拆穿也能面不改色,抓着帝疆的手认真道:“所以你也尽快积攒功德,早日与我一起入二十三重天,那里能治你的寒症,自此以后不受寒疾所扰,这里的伤是我刺的。” 她按住他的胸口,这次没有玩笑,更不是刻意讨好,夺天一战,她在他心口留下一道刀痕,元神重铸,原本寒症也能痊愈,结果龙息山上,算了,那段不提,两人闹了些不愉快,他为了缓解她疼痛,也剜下了一碗又一碗心头血。 熔岩池内,他料到她会取鼎提前深入池中,用一身重伤取出四首龙凰。 她在他心里从来不是什么应该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神尊,只是他心爱的人。 世间仙民众神都赞颂你强大,我只在意你身上的伤。 段九游真心道:“帝疆,我很爱你,也很在乎你,升神那日真的只是想逗你一下,加上那日宗皇在场,我不便说得太明,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帝疆默了默,抬手将段九游揽入怀中,算是“勉为其难”原谅。 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嘴上不肯轻饶了她,好让她下次再这么作弄他的时候记着分寸。 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捻了个诀,手上多了一本契书。 段九游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继续对帝疆说:“你之前性情不如现在,如今能与白宴行共掌天境,也算是我将你引归正道。” 帝疆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一只手摊开契书。 段九游犹自在说:“我这次下界督管修缮一事,不必急着重建仙臣宫宇,先为仙民筑寨,剩下的事情一样一样来,修的越慢越好。” 帝疆握住段九游的手,指尖轻轻一划,在她拇指上划破一道口子。 段九游痛感异于常人,“嘶”了一声,刚欲质问,帝疆已经带着她的拇指按到契书上。 契书似有感应,荡出一道红色法光,帝疆将契书拿起来检查,昨日他就在上面盖了自己的手印,现在加上段九游的,两道手印叠加,契约即成。 第138章 段九游定睛一看。 这是…… “婚书??!” 帝疆说是,短暂欣赏,似乎还在防备段九游反悔,并不打算让她细看,直接将婚书收入怀中。 她早就答应嫁他,总因各种变故没能成形,现在又升了一个太上尊神,他心里越发不踏实,只有与她签下婚书才能安心。 “现在好了,就差一场婚礼了。” 这回帝疆脸上有了笑脸,段九游很少见他这样笑,总结下来大约就是:非常得意,十分满足,喜不自胜。 帝疆说:“先修缮仙民寨我没意见,荒宅能不能同时拨款?咱们先把婚宴办了,在荒宅办,到时可请天境众神观礼,再单独写一张请柬给赵奉尘,他之前特意来十境宫里嘲笑我,我心眼小,受不了这个气。” 段九游说:你还知道你心眼小啊? 别说是赵奉尘,连她惹他都哄了好一阵。 帝疆说:“我知道。你先别管我心眼大不大,先说款能不能拨。” 段九游说:“你快去天境各处问问,哪有催女方给钱帮自己办婚宴的道理。” 帝疆说:“这有什么?这不是只要不要脸就能办的事吗?我跟那些人不一样,荒族本来挺有钱,都是跟白宴行抢地盘抢的,你安心嫁我,不出三年肯定把欠你的婚宴和修缮荒宅的钱还你。” 段九游没见过这么硬气的男人,理不硬,但是话硬。 见她不动还催促:“你喊莲塘进来,现在就让他们去办。” 他知道她有好多小钱库,钥匙她自己有一把,莲塘有一把,莲息也有一把。 段九游被他催得无法只得叫来莲塘,立即拨款让人重建荒宅,再看一旁的帝疆,根本闲不住,招手唤来封臣当即计划起接下来的一应事宜。 段九游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忍不住笑。 在这段感情里,帝疆真的忙得要命,忙着要名分,忙着跟一堆前仙侣争风吃醋,忙着确认她心意,忙着神魔大战,忙着抓着她的大拇指在婚书上印下手印。 也因为他的忙,她不断感受到他的在意和真心,也就此打破她心里的猜忌和不安。 情到深处,反而是个胆小鬼,怕对方不够认真,担心自己过于深陷,好在他让她踏实,甚至过于踏实了,万事都比她急,她不必向他确认他是否爱她,因为足够爱时,不必眼睛去看耳朵去听,心里就能感觉到。 段九游从两人婚后生活联想到两人的本体。 觉得帝疆就像一只打开门也不往外跑的大白狗,英姿飒爽,还有点老谋深算。眼前总放着一些奏折,一些如凤凰,老饕,赤豹什么的围在他身边等他吩咐。 她呢? 大约就是一只在大白狗身边晒太阳的胖乌龟,偶尔凑到杯子里喝几口甜饮子,然后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日子可真好啊! 第141章 后记——公报私仇 老祖她一心求死 两人婚事定在荒宅修缮完成以后,天境神族应邀参宴,只有赵奉尘没来。 当然帝疆也没想他来,送请柬的目的单纯就是想气死他。 婚服重新换了一套,帝疆不愿意用之前的,总觉得不吉利。 缝制新婚服的依旧是织锦妖,十几个小妖聚成一堆穿针引线,依旧在没人的地方叽里呱啦抱怨。 “急死了!急死了!” “每次都要这么急!” “他怎么又结婚?” “别胡说,还是之前那一个。” “让大魔鬼再加一车糖山梨!” “快绣!快绣!” “不许废话!” 这次婚服要的跟上次一样急,因为掌管婚事的月神推算出一个数千万年才有一日的良辰吉日。 帝疆要吉日,织锦妖就得赶工,手中针线急雨一般织成一阙华丽婚袍,直至接亲前一个时辰才终于赶制完成。 段九游这次是从地息山出嫁,莲塘莲息为她梳妆,十几个小妖托着婚服送过来,小妖们放下喜服歪着脑袋看新娘子,除了会喊累还挺会说好话。 “新娘子好看。” “穿上我们绣的婚服一定更好看!” 段九游故意逗它们:“那是婚服好看还是我好看?” 小妖异口同声:“你好看,你好看!” 段老祖心情大好,说礼成之后再命人多送它们两车糖山梨。 小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段九游心里也甜得像浸了蜜。 对着镜子照一照自己,之前不懂人逢喜事精神爽,昨夜她兴奋的一夜没睡,今日依然气色红润,原来师父说的心境即是人相是这个道理! 心境烦闷,面相就郁郁寡欢,心境愉悦,面相也是娇艳灿烂。 想漂亮就要心情好! 段九游对莲塘莲息说:“我要是天天都能嫁人就好了,你们瞧瞧我今日,比之前所有日子里的自己都好看。” 莲塘莲息听得忍俊不禁,提醒老祖:“快别说这些昏头话,要是让接亲那位听见,指不定又吃什么飞醋。” 什么叫天天嫁人?除了他以外她还想嫁给谁? 十二个前仙侣已经让他醋了一年多,成亲之日都不忘报复前仙侣里唯一的“独苗”赵奉尘。 莲塘说:“听说那留仙观的赵仙人在收到请柬的第一时间就把它撕成了一堆碎纸片。” 段九游失笑摇头,其实赵奉尘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对她未必有他自己想的那般痴情,只是她先离开了他,他心里懊恼,这才生出一根筋的执念。 莲塘说:“最初我们也不看好荒主和您,十境猎兽,满地残尸,那么一个寡淡嗜杀的人,哪里会是良配?谁承想这人竟有一颗痴情的心,天晟帝君说他“恨嫁”,成日只想着跟您成婚。” 段九游听得大笑,说这话可不能让帝疆听到:“他本来就看白宴行不顺眼,若是再听到他编排他,指不定又动了夺回天境的心。” 说到夺天,莲塘有些担忧:“您说荒主这回真断了夺天的心吗?天境地域比十境辽阔,荒族既有独占的本事,会轻易对天境罢手吗?” 段九游说:“帝疆选择十境恰恰是看中它的利。别看天境比十境大,灵力未必有十境丰沛。” 悍凌死前操控恶兽为分身,怨气为恶灵,魂魄被龙凰钟驱散之后,境内所有污浊之气随他而逝,无形之中成就了一坐至纯至净的十境。 灵力充沛了,境内药草灵兽都能卖个好价钱,到时两境通商,得利的一定是十境。 反观白宴行所在的天境,三十六神州势力错综复杂,朝堂之上另有一番勾心斗角的斡旋,决定分境共掌并非各让一步,而是白宴行知道自己争不下十境,不得不替帝疆做这个受累的领头人。 不过白宴行也没让帝疆好过,段九游下界那次两人没谈拢,私下又有几次交涉,硬是把十八神州政务塞到帝疆手里。 可是据说帝疆也没吃亏,具体怎么谈的不清楚,反正两人没事就要给对方使点绊子。 今日堵门的是白宴行,段九游从窗户里向外看了看。他在地息宫外布置了十六道结界,摆明不让帝疆顺利接亲。 半个时辰后。 帝疆率迎亲队伍而至,地息宫外里三层外三层套着结界,厚得像块冻得十分结实的冰。 帝疆站在宫门外气出一声冷笑,瞪着白宴行,分别在问:你有病吧?! 白宴行笑得和气。 “今日你是新郎官,动气可不吉利。何况这点术法应该难不住你吧?” 是难不住他,可是他的术法大开大合,若是想快,能一瞬间拆了十六层结界,同时地息宫也毁了。 段九游能饶了他? 可若一层一层破阵,时间来不及,必定会错过吉时。 白宴行公报私仇,十六道结界“堵门”,要么帝疆老实拆阵错过吉时,要么在成亲当日被段九游骂死。 帝疆冷笑一声,对封臣说。 “叫冯倾妙来。” 封臣应声而去,不多时迎亲队伍攒动,疾步走出一个圆润可爱的女仙。 荒主突然叫她“出战”,她来不及反应,嘴里叼着一块没吃完的喜饼,两只手忙忙碌碌,抓着一把符纸在那里挑,生怕动作慢了被荒主责罚。 封臣看得心急,催促说:“旁人都没吃东西,就你偷吃!快别嚼了!” “不耽误念咒,你别催!”她含糊不清的反驳,眉头一拧,还挺凶,说完将喜饼整个塞进嘴里,竟是一口就将大半块喜饼吞进去了。 左手两指夹住一张符纸举于额前,闭目诉诀。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封臣一听前序就觉不对。 “这不是驱魔咒吗?!让你破阵不是让你抓鬼!” 这孩子前段时间去人界历劫,做的是道士,每天就靠这些咒语讨生活。 “哦对!”她眼睛睁开又闭上:“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背的还是驱魔咒。 第139章 封臣再次打断冯倾妙。 帝疆习以为常,虽然也不耐烦,但是比封臣沉得住气一些。 冯倾妙记性不好,经常背串一些咒语,是荒族唯一一个修符篆的法修,也是唯一能以巧力破阵的人。 白宴行看得好笑,没想到帝疆会派出这么一位“能人”。 可是随即他就笑不出来了,冯倾妙睁眼一声“破!”手中符纸猝然飞出,神光一展,十六道结界竟在一张符咒之下被破了十道! 冯倾妙随后凌空而起,变化结印手势,六道符纸环绕于身,口中念念有词:“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 好像不对…… 她皱眉,白宴行跟着皱眉,随时准备防御,就是不知道她符纸什么时候落下来。 而她又换了许多口诀,在白宴行都变得懈怠之时,六道符纸突然笔直落下! 十道阵碎!帝疆瞅准时机,在结界破裂的第一时间带人一闪而入! 段九游正在院子里垫脚看热闹呢,直接被帝疆抱了一个满怀,等她反应过来之时,已经站在荒宅正堂门口。 帝疆接过喜娘递来的红绸,一手拿了一手递到段九游手里。 段九游发自内心的感慨。 “这可真是抢亲呐!” 从地息山到十境就只眨眼一瞬,花轿都没坐。 “还不是姓白的捣乱,差点耽误时辰。” 帝疆为她理了理吉服,带着她迈进正堂。 十境宾客早已入席,白宴行随后带天境的人赶到,匆匆落座,身后跟着一个糊里糊涂的冯倾妙,竟然也要坐到他们这边,后来发现周围人一个都不认识,对面使劲对她招手,忙又往那边去了。 两人办的是一场接近人界的婚宴,高朋满座,还邀请了许多当地仙民,段九游喜欢这种充满人气的热闹,两人一同步入堂内,礼官唱礼,一拜天地神明,转身再拜父母。 宗皇上坐主位,出现得很突然。 反正这人一贯神行无踪,段九游之前在二十三重天里喊他参礼,特别嘱咐如果爹娘可以出席一定让他带下来。他对此没有回应。 婚宴当天倒是准时来了,手里一左一右抱着两块神牌,一块是段宸章的,一块是严灵犀的,两位神尊暂时不能化形,神牌之上神灵之气环绕,似是慈爱欣慰地注视着他们。 宗皇面无表情的说:“快拜,这里灵气不及三十三重天,拜完我们就得走,时间长了不利于休养。” 两人同叩高堂,宗皇消失。 又转向另一边。 很诡异的,帝疆爹娘竟然也来了,这两位大战时期不见现身,喜宴倒是积极参加,脸上笑意盈盈,不等九游跪拜就已将人扶了起来。 帝疆说其实大战那日这两位也来了,但是被宗皇拦住了。 宗皇想赌一个契机,看段九游能不能唤醒沉睡的段严两位神尊,因为这是宗皇推算出的能唤醒他们的唯一机会,否则悍凌一死,肉身同毁,段宸章与严灵犀也会彻底寂灭于海底。 当然,如果他们没醒宗皇一定会出手救人,就是这法子用得太凶险,也就是修了无情道的人能做出这么冷静冒险的决定。 帝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觉得她这个舅舅不靠谱,万一赶不及救人呢?可若让段九游自己选择,帝疆知道她一定也会冒险。 事后段九游也怪宗皇,为何不事先告诉她实情,若她那日并未进龙凰钟,父母岂非再无苏醒可能? 宗皇在桌上写下“同生”二字,段宸章与严灵犀既是神祇也是苍生,段九游选择救苍生既是救父母,若只为救父母不问苍生死活,宗皇说:“你之前作死那么多次,你爹娘醒了?” 天道与契机都在一个“悟”字上,悟透了,则一切困难可解,甚至运生奇迹,这便是道法自然。 …… 段九游好奇地观察帝疆爹娘。 他们的年纪没有她大,但是面相是顺应时间流逝的中年模样。荒尊看起来有些严肃,不怒自威,但是笑起来很儒雅。荒后温柔娴静,让人想到人界江南一场柔美的雨。 帝疆兼具爹娘特点而生,冷淡俊美,似夜幕里一弯凉月,一家三口都是漂亮人物。 段九游真心道:“爹娘都好看。” 这话简直太会哄人开心,两人笑得更加慈爱,对儿子“散养”,对儿媳却是出手阔绰,一面叮嘱日后帝疆若敢对她不好只管教训,他们一定站在她这边,一面拉开段九游随身佩戴的乾坤袋,倒豆子似的装进一堆法宝神器。 段九游双眼放光,最喜欢的就是这类东西! 法宝进了袋,心思便跟着飘了进去,直到二人礼成,送入洞房,喝了合卺酒,帝疆被一群人闹着出去吃酒,段九游的注意力都在新得的这些宝贝上。 她急着拿出来赏玩,关上门,一样样拿出来。 “北海鲛王珠,火凤御风钗,东陵月拂尘,青山仙人杖?!” 帝疆母亲送的是钗环,父亲送的是法器,每样东西都伴随一种法术加持,都是不可多得的旷世奇珍,比她乾坤袋里许多法宝都要珍贵。 帝疆好不容易脱身回来,段九游还在婚床上摆动这些东西。 红帐里,段九游一身喜服在身,呲着一口白牙,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爹娘真会投其所好,你看这只玉镯,戴上以后就能凭心意变换容貌,我看以后谁还说我术法不精,不会换颜之术!” 帝疆被灌了不少酒,半倚半靠在红烛高燃的桌案旁,噙着笑看她,下巴向旁边一递,示意她看角落里落得厚厚一面书墙。 “不知道是谁闹着要勤修术法,婚前叫我寻了这些术法要诀,说是婚后一定勤加背诵,誓要成为武法双修的天境第一鳌。第一鳌,现在有了法器又不要这些东西了?” 段九游被他调侃得有点脸红,说这些当然要看:“只是跟你炫耀一下这些法器。” 帝疆对她招手,让她到自己身前来。她以为他要看玉镯,心思单纯地走过去,他接过来随手丢到一边,挥袖熄灭红烛,带着她的手去解他腰间玉带。 “新婚之夜心思应该在我身上。” 衣衫于动情处一件件剥落,酒气,欲念,都在这一刻点燃,桌案轻摇,甚至等不及去床上。 这一夜很长。 番外:帝令如山以及做苦工的小黄爷 老祖她一心求死 婚后二人如胶似漆,其中欢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反正小四季自爹娘成婚,再也没有机会跟他们一起睡,莲塘说也许再过不久她就会有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 小四季希望是弟弟,因为她有一个小伙伴就有一个弟弟,每天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姐姐身后跑,是姐姐最忠实的“兵”。 她已经跟小伙伴义结金兰,要是再有一个弟弟,就能让弟弟跟小伙伴的弟弟拜把子,小伙伴说这叫“亲上加亲”。 帝疆希望是女儿,女儿粉嫩乖巧,就算调皮也比儿子可爱,他自己幼年时期皮得能上天,现在想来都觉头疼,并不想要一个跟自己一样的臭小子。 只有段九游担心自己会生出一颗蛋。 她跟帝疆是异族结合,一个是犼,一个是鳌,脑子里隔三岔五跳出画面,一时是一只背上长着龟壳的白毛小狗,一时是四肢圆胖,但是拥有一张狗脸的小鳌龟,怎么看怎么别扭。 而她确实在不久之后被诊出了喜脉,更愁了! 帝疆先时并不知道她在愁这些,得知原因之后笑了好几天。 两人同为神族,修为深厚,生出来的只可能是人。 为了让段九游打消顾虑,帝疆特意让黄尘宫的几位医仙来了十境一趟,再三安慰“是人不是蛋”才让段九游放下心来。 “那本体呢?法身呢?”段九游忽然想到另一问题,再生担忧。 人身是人身,法相是法相,万一法身是狗头鳌身也不好看呐! 医仙们笑得无奈,说这要看孩子更偏向父母哪一方居多:“偏向父亲便是裂天犼,母亲就是云中鳌,神力会有结合,但是法相不受影响。” 简而言之就是要么段九游生出来的是武法双强的云中鳌,要么是不死不伤的裂天犼。 段九游彻底放心了,高高兴兴送走了医仙。 那日与医仙们同来的还有白宴行,他不懂医术,名义上是来探望段九游,实际上似乎还有别的事。 帝疆陪他在院子里吃了一盏茶,他不开口,帝疆也没问。 两人对坐足有一刻,白宴行才似终于想到理由一般,说:“天晟龙洲最近在闹奇兽,能不能从你这里调一名善战的法修将奇兽收了?” 帝疆说行:“封臣办事利落,让他去办。” 白宴行却说不好:“封臣术法与你同出一路,这奇兽我想收,不想杀。” 帝疆说:“那便让莲塘去,她擅于驯兽。” 白宴行摇头,依然说不好。 帝疆转着手里茶杯笑了,分明已经看出白宴行来意:“想借冯倾妙?” 第140章 这笑不是好笑,全是调侃! 白宴行轻咳一声,饮下一口茶水:“别人也不是不行。” 帝疆说:“也是,冯倾妙糊里糊涂能办成什么事?那就换成——” 白宴行攥茶杯的手一紧,帝疆笑意更深。 这两个人最近有些“古怪”。 大约就是抢亲那日,冯倾妙咬着一口喜饼出场,连破白宴行十六道结界,本事确实是有一些,只是时好时坏,结界被破,她跟符纸一起掉下来被白宴行接住了。 之后两人一起回荒宅参加喜宴,只此一面之缘原本留不下什么牵绊,巧就巧在福缘山结界重修,白宴行向荒族调人助他破旧阵重塑新阵,帝疆派了冯倾妙去。 两人于山中相处多时,据说冯倾妙把山里能吃的都吃完了。 这人本体是只老饕,胃口大,容易饿,白宴行为了让她吃饱,特意令人从勤政殿送了几车食物上山。她吃饱了记忆力就好,记忆力一好脸上就笑意盈盈。 福缘山结界修好后,白宴行又向帝疆借过几次兵,次次名单里都有冯倾妙。看似是捎带上她,其实是为了让她去,故意叫了一群不重要的人。 冯倾妙对此全无察觉,荒主让她去她就去,反正去了就有好吃的。 帝君容貌出众,俊朗温柔,她偶尔会变成小饕餮去敲他的窗,而他不管多晚都会找东西喂她,他得趣儿,她得好吃的! 两人相处融洽,但是借的次数多了,总有借口用尽的时候。 白宴行心里惦记冯倾妙,碍于两族定规又不能单独叫她来,他不想被帝疆看穿心事,可是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他。 帝疆老神在在地说:“你喜欢小老饕?劝你别白费劲,她修的是无情道,今年就要正式拜师入门,现在还会哭会笑,再修几年入了神境就跟宗皇一样铁石心肠了。你打算娶一个女宗皇进门?” 白宴行根本不信帝疆之言,冯倾妙活泼开朗最喜欢热闹:“她这样的性情怎会选择无情道?” 帝疆神色悠闲:“帝令如山,我让她选无情道,她敢不选吗?” 白宴行没说话,脸上表情跟帝疆接亲那日看到十六道结界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你是不是有病? 这句话简直已经写在白宴行脸上。 帝疆记仇,睚眦必报,他知道帝疆不是说说而已。 当初帝疆追段九游时白宴行没少捡他笑话,这次让帝疆抓住机会,冯倾妙又是他荒族的人,不用真逼她入无情道,只要他不肯借兵,再追加一道冯倾妙无令不得出十境的命令,白宴行就别想跟小饕餮见面。 帝疆说:“此次天境奇兽由荒族弘武神君猎捕,你想借兵只能借他,冯倾妙我另有安排,你想见她,看我心情吧。” 白宴行咬牙一笑,说甚好! 两人一个拂袖而去一个大笑出声。 白宴行的情路注定坎坷,除了从中作梗的帝疆,还有本就稀里糊涂的小饕餮。 她一心只想着吃,只将那个好看的帝君视作乐于投喂自己的好心人。帝君为了让她开窍简直殚精竭虑,这自然是后话了。 天境岁月漫长,总有故事正在开始,总有新的人物相识,团云像棉花一样蓬松柔软的飘在空中,天色湛蓝,微风不燥,每个人脸上都有舒展的笑容。 除了愁云重重的白宴行,以及,被罚在富裕山做苦工的小黄爷。 熊熊烈日之下,小黄爷卷着袖子挥舞着锄头正在种田,裤管卷得高高的,双脚扎在泥里。 这座富裕山已经被天境征座仙民寨,他要在仙民入住之前养出一片肥沃的仙田供他们使用。 小黄爷从未干过这种粗活,越干越委屈,泪水夺眶而出,撒泼似地扔了锄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三十三重天怒吼:“不就是之前隐瞒了悍凌出世的消息吗?后面不是悔改了?玄黄还是我翻书找出来的!怎么不算立功?!” “怯战怎么了?明哲保身怎么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说到激愤处一手指天! 天也没饶了他,一道天雷劈下,将他劈得里外焦黑。 头顶传来雷神刚正不阿的声音:“你只是怯战吗?你还借用先知中饱私囊,以天书身份胡编乱造,长期信口开河,隔三岔五跑到人界算命赚取小金宝,让你留在天境种地都算便宜你了!!” 小黄爷坐在地上冒烟,沉默的像一块烧焦的碳,片刻之后起身,老实巴交抓起锄头继续种地,眼泪吧嗒吧嗒往地上落。 “这不是知道错了嘛!!” (全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