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将军 第1节 《将军》作者:娴白 文案: 从前是青梅竹马,因为女主对男主攒够了失望,选择离开。 女主与男二成婚。 男主在女主的新婚夜,一气之下上了战场。 经年归来,女主失去了丈夫。 两人再次重逢。 故事的开始始于此。 标注: 1女非男c,女主和男二前期甜过,是真爱。 2前期火葬场,后期内含强取豪夺,你追我逃。 3文的前期女主丧夫,境遇并不好,但后面生活会起来的,眼界也会看开。女主不吃回头草,而男主也真的会强取豪夺【着重号,强取豪夺】 4青梅竹马,破镜重圆。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正剧 主角:温画缇 往前走? 配角:还是回头看?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破镜重圆 立意: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1章 范桢 温画缇买了盏玉兔灯,坐在桥头等夫君。 烟火飞升夜空,轰的一声,如烈焰流火而落。今夜是上元节,汴京城没有宵禁,男女老少相携着蜂拥出门。满街的灯火,吆喝声声不绝。 上元佳节,正正良宵美景,她却没了欣赏游玩的心——范桢把她丢在这儿,已经离开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前,两人刚下马车便因为小事起争执。范桢吵得满脸通红,怒甩袖摆而走。 温画缇坐在石岩边,烦闷地折下一瓣杜若。 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半个月前,她七品芝麻官的父亲因贪墨入狱。 温家被封查,紧连姻亲,整个范府都惴惴不安。 她的婆母告诉她,贪墨的事可大可小。 “你父亲未必不是被同僚陷害?案子是由刑部的宗大人来审。那位宗大人,就是卫将军的堂姑父。 你和卫将军不是相识么,从前还住一条巷子,多少也算邻里吧?他已经班师回京了,你快快登门去求!卫将军得胜而归,风光无两,只要他肯出面跟他堂姑父说一声,你父亲冤屈得洗,多少能少判点罪啊?” 那时温画缇听得一怔。 卫将军,是卫遥吗? 她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没想到再听见时,竟然是要她去求他。 她觉得荒唐,想必卫遥也会觉得可笑吧? 卫遥那么讨厌她。不难想象,要是卫遥看见她负荆上门,怕不嗤之以鼻,再让人轰走她吧? 温画缇在某些事上十分要脸。她不会登门,更不会去做,宁愿绕远路找别的办法。 于是那时,她很坚决的回绝婆母。 范母沉着脸动怒:“你竟然不想求?你要是不去求,你爹一旦死罪,你就是大不孝!我告诉你,我范家也绝不要这种不忠不孝的儿妇!你就等着我让桢儿休妻吧!” 温画缇哪里不晓得,什么不孝,她婆母哪在乎她对她爹孝不孝?她婆母是怕温家的罪连累范家,误了范桢的仕途。 如今的范桢年少得志,虽任四品大员,却树大招风,政敌不少,在朝廷上举步唯艰。她再不喜欢范桢母亲,却也在乎自己娘家,在乎范桢。 于是她想了整整一夜,最后决定登尤府大门——尤家二房与宗大人素有交情,她打算以尤家为搭线。 可是这事被范桢得知。 范桢知道她为了走尤家门路,给尤氏二房下跪。 她就像条京巴犬,静静匍匐在尤二跟前,任其折辱取笑——她这么做,只为了让尤二痛快,出一口当年恶气。 同时希望尤二娘子能看在她低头做人的份上,帮她在宗大人跟前说几句话。 今晚,范桢就是从好友的口中得知此事,恼得满脸涨红。 成婚五年,她从没见范桢生这么大的气。 他不仅跟他母亲闹过一场,险些断绝母子情分。更是骂她不知廉耻,愚昧不堪。 昏暗的马车里,范桢闭了会儿眼,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流出,被他攥袖擦了去。 没有点灯,其实他看不见东西,却隐约能绘出妻子的身影。 气叹了又叹,他感觉自己就像块徐徐烧完的灰,终于要走到尽头。偏生夙愿未了,还有不甘心的余地。 范桢有些绝望,想去抱她却不敢,也不能够。 最后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她。他不忍看,嗓音微微哆嗦,说出这辈子最恶毒的话:“我怎么会娶了你这等蠢妇!你以为你去下跪,任人出气,你父亲就能得救吗?尤家就愿意救?尤如蔚是怎样的人,你比我还不清楚?” “你平时不是最要脸,最爱攀比,就怕落人家一步?现在变样了,连这种下贱之事都做得出?” 温画缇被他叱得险些哭出。 他以为她就是个石头人,任别人怎么侮辱都没感觉?是自己不想要廉耻吗?她本就要脸的死,要不是为了温家,为了他,她就是死也不想登尤家大门。 温画缇忍住眼泪,强憋着气回怼他:“我没别的门路了!我要是有门路,你以为我甘愿找尤家?我明明为了我娘家,为了你仕途才这般,你不是也一直怕被我家牵连?” “现在我做了,我去求她了,又不是你受辱,你恼什么?况且她已经答应,会帮我出面!你既得益处,如今又怪我,不就……” 说到这里,温画缇的喉头哽了哽,声音陡削,犹如血泪滴,“不就觉得你面子受辱,我丢你人吗?我都不要脸面了,你却比我还较劲……” 她说完,没抬头,昏暗中隐约听见范桢喘了好久,没有动静。 直到马车走进闹市,周围的一切变得嘈杂。一厢之隔,范桢终于抬头望她,眼里有水光,未几连着三声冷笑,好,你没有错,你都是为了我,是我不懂体谅心疼你,可如意了? 范桢冷笑完,甩袖离去。 再后,温画缇下马车,随着人潮走了好久。她试图去忘记方才的争吵,可范桢那句不知廉耻,却一次又一次涌进脑海。 …… 温画缇十分烦躁,既委屈又心碎。 渐渐的,她看见街上成双成对的璧人,想起自己与范桢这五年。她那么爱他,把自己的心都交出去,原来在范桢眼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人? 她难道就没有骄傲? 她曾经拼命想要尊严,想要骄傲,所以尤二娘子才这样看不起她,觉得她门第不如何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可是如今父亲入狱,她看见家里的兄弟姐妹跪在人前,不停的求人,连明日能不能活都不得而知。 这些终于粉碎了她的骄傲。 她突然清醒的意识到,骄傲没有用,原来它换不来任何东西。她得跪人求人,才能让她的家人活下来。 温画缇有些累了,疲惫地把光秃秃的杜若梗丢进河里。 当那支杜若随河流淹没时,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范母的话“我就让桢儿休了你”。 休妻吗? 温画缇突然想,范桢会不要她吗?他刚才动那么大的怒,那样说她,走了也没再回来,会不会真恼她了,不爱了,也对这样对她心灰意冷? 不说范桢,连她自己都有些心冷。 他骂她很重,她没法真正忘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真要散...... 温画缇想着,忽然抬眼,眺望到河面一只只浮动漂远的花灯——她想起范桢成婚时说过,要在今后的每一年,都在上元节为她放莲灯祈福。 从前四年里,范桢每年都记得,雷打不动的照做。 今年第五年,温画缇二十一了。 按理说,他该在今晚给她放二十一盏花灯的。 他会记得吗? 还是会一气之下,故意假装忘记掉? 温画缇望着河边成双的男女,慢叹口气。 她突然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就在这一瞬间,她隐约感觉自己与范桢的五年,快要走到尽头了。 抛开情爱来讲,如今的范桢很不需要她。 他在仕途步步高升,年纪尚轻就做了翊卫郎,统领半个禁庭军,来路鱼跃鸟飞,权势在望。 而她,却恰逢父亲入狱。朝廷各党派相争,尔虞我诈,少不得有政敌要拿这姻亲开始做局,构陷他。 范桢不是傻人,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 没准此刻,就在想着如何离开她。什么和离,休妻不在话下。 温画缇咬着唇,牢牢握紧拳头。是,男子少有拘泥情爱的,她虽不否认范桢对她的情,可却也会多想,他会不会怕受牵连而抛弃她?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又该怎么办? 温画缇突然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 这是范桢的小厮,他给他取名,叫长岁。 成婚之前,长岁一直跟着范桢。听说是他的贴身随从,跟了有十年。 但成婚后,范桢就把长岁给了她。 将军 第2节 温画缇看着话很少,几乎要成隐形人的长岁,突然问出一句:“你觉得,你家郎君会休了我吗?毕竟这五年,我也一直无所出,几个妯娌早在传我生不了孩子。” 长岁像是被她的话吓到,明显愣怔了下,当即就开口。 但因为长岁很少说话,急起来就讲得磕绊,“怎么会,娘子勿要多,多想!二爷是不会离开娘子的。”他想起怒气冲冲离开的二爷,立即招呼来两个小厮,打发他们:“你们去找一下二爷。” 温画缇被长岁逗笑了,突然撑起下巴,目光散散漫漫落向远方。 有夜市,有络绎不绝的人潮,有灯火喧阗。 她眯起眼睛,只觉一切的流光朦胧又虚幻,就像过往光阴斑点,被她淡出记忆。 或许曾经,她也是人潮中的一个。可现在她坐在河边,吹到的只有从浮生河边拂来冷夜的风。 温画缇走神,意识浅浅淡淡中飘浮,朦胧说道:“唉,你就会讲好听的,他遣你在我跟前走动,也就是想让我安心吧?” “不过...他真要休妻也没关系!”温画缇忍着酸涩,强吸口气,“我也不是很在乎啊,门第高又如何,我又不是非他范家不可?合得来便合,合不来一拍两散就是!没有他,奶奶我也有通天大道能走!” 温画缇叨叨着,突然听到身后隐约的笑。 她一回头,长岁立即把嘴抿紧,继续摆出他那张木头疙瘩脸。 温画缇狠狠瞪一眼,叫他不许笑。正要开口辩两句,突然几里远外的喜鹊桥上传来大喊,“死人了!死人了!快报官,有箭客杀人啦!这人被十根箭活活穿心!” 以往碰见死人的事,温画缇身觉晦气,往往是避之不及的。 此刻听到这一大呼,不知怎的,她就像被抽了魂般,冥冥中有根线牵着她往喜鹊桥边走,连长岁和几个小厮试图劝止,都拦不住。 温画缇也不懂为何,一边走,心就是跳得厉害。 直到她真的走到河边,看见了那具被长箭穿心的尸体。 而尸体旁边,有许多叠好,还未展开祈福的纸灯。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围成圈。一个显然懵懵懂懂,不知事的男娃突然挣开爹娘的手,跑去抓那莲花灯。一边数,一边新奇用稚嫩的童音囔囔道:“娘!娘!这里有二十一只兔兔灯!” 温画缇刚赶过来,闻声骤然怔住。 被箭射杀的死者是她丈夫,范桢。 她的丈夫,死了。 被十根长箭穿心,就这样死在上元佳节的夜里。 第2章 旧梦 尸身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浑身血淋淋。一根又一根铁箭穿透胸膛,人死得僵直。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相隔人群,遥遥望着她。看似无魂无神,却又像有未说完的话。 温画缇脑子骤然苍白。 只那么一眼,就昏晕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中是汴京清寒的早春,烟雨濛濛。 遥远光阴的卫府,雨下得正大,却没人给她开门。她抱着一笼蒸糕,就蹲在石狮边等。 等?她为什么要在石狮边上等? 梦中的温画缇突然困惑,又望向怀里的蒸笼想了想——哦,原来她在等卫遥回家。 那时的她很喜欢卫遥,卫遥是她见过生得最好看的郎君,是将门之后。 卫家就在她家隔壁,同在荫花巷里。 卫遥父母早亡,一家忠君为国,叔伯们全都战死沙场。 年少的卫遥无人约束管教,顽劣不堪,与一众狐朋饮酒寻欢,经常气得他家老太君搬出家法,动辄就是狠打几十鞭。可他一身硬骨头,即便血浸衣袍,皮开肉绽也不吭一声。 她喜欢他红衣披带,意气风发。从当年有人欺负她,卫遥挡在身前,以一敌十与人痛打一架后,就深深爱慕上。 那时卫遥回头看她,鬓发微乱,嘴角青肿还有血,声音却狠戾无比:“这是我家妹妹,我的人我罩着,谁也不准打她主意。” 温画缇好像没感受到淋沥的雨水,也不知冷暖,只倔强地蹲候。 其实很清楚,自己等不到什么的。 因为卫遥根本不喜欢她。 卫遥今天是去见他的心上人,而学堂中他愿意对她伸以援手,也仅仅是侠骨仗义,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 他们虽然青梅竹马长大,也仅仅如此,没有诗文中“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说白了,只是对普通邻里罢了。 温画缇被雨水浇得浑身打颤,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她把头埋入双膝,意识混沌时,打在身上的雨点也失去感觉。 是雨停了吗? 但雨声依旧,落在屋檐上、草木上。她以为自己冻太久,把人冻傻了,急忙慌乱地抬头,却看见一把撑在头顶的伞。 伞主人很年轻,身穿褐色长襟,温润清俊的眉目显出几分担忧。“小娘子为何在此淋雨,可有难处?” 后来,这伞的主人成了她的夫君。 “缇娘、缇娘……” 无数个日夜,她的夫君范桢曾在耳畔,抱住她一遍又一遍低喃,缱绻万千。 温画缇猛地从梦中惊醒。 醒来,初阳正大喇喇照进窗户,不再是那个漫天大雨的汴京早春。 她有个习惯,每次睡醒都下意识往枕边摸去,会摸到温热微凹的枕头。今日却没有,冰凉平整的心头一惊。 温画缇像是想起什么,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夫君!范桢你在哪儿?” 她摸不到人,踉跄地下床,却听到房门外断断续续的哭声。 哭声,是谁在哭呢? 他们在哭什么? 温画缇闭起眼眸,辨认出这是自己婆母、姑姐、几个堂伯小叔的哭声。 他们在哭范桢,哭自己。微阳晒进窗户,照出千万飞舞的飞尘。她扶住门扉恍惚的想,她丈夫真的死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她措手不及。 不待温画缇推开房门,丫鬟椿岚已经端药进来,看见她就这么站在窗边,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娘子,您醒了?” 温画缇刚醒,并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感觉头微疼。 屋子里很静,却衬得隔壁堂屋的咒骂更明显。她聆听着,闭了闭眼问:“他们都在骂我是灾星?说我克死了二郎?” 椿岚放下汤药嗫嚅,“娘子……” 范桢陪她走过整整五年。抛开最后一天的上元夜不谈,这五年里他们琴瑟和鸣,虽偶有小吵,但不过是夫妻意趣罢了。 五年的光阴,连着情意在指间霎然而逝。 她看见桌脚边带血的兔子灯,足足有二十一盏。椿岚见她的目光落在纸灯上,说道:“这些都是长岁带回来,娘子也是昏着回来,睡了一夜。大夫昨晚来瞧过,说娘子是受惊过度。” 温画缇想起穿透范桢心脏的箭矢,足足有十根,多残忍的虐杀。她的额头泛疼,捂住湿润的眼角又问:“官府来查了吗?凶手是谁?” 椿岚摇了摇头。 也是,当街射杀朝廷四品大员可是重罪,是她想简单了,幕后主手又岂会被轻易查出。 范桢这几年为皇帝爪牙,掌禁庭宿卫。风头不小,想杀他的人数都数不来。明知是这样危险,他为何要把她和护卫抛在街头,自己一人走了? 温画缇突然懊悔,他是不是跟她争吵气昏了头,才疏忽至此?倘若那时她不跟他吵…… 随着长叹,眼眶又变得湿润。 她扶着软榻而坐,目光再度轻飘飘落在那血兔灯上,是那么刺眼。原来他没有忘记,还记得要为她放二十一盏祈福。 温画缇闭上眼,眼前再度出现当年瓢泼大雨,他头一回撑伞立在跟前,垂了眼眸轻声而问:“小娘子为何在此淋雨,可有难处?有什么我能帮的吗?” “婆母,二郎跟她出门才惨死街头的!且不说二郎的死跟她有无干系,单她这个做媳妇的,不懂体贴,不懂为郎君考虑,让二郎独走才横遭此祸!” “儿媳听那几个下人说,二郎走前还跟她吵了一架,要不是她惹二郎生气,二郎如今就会活生生站在母亲跟前,而不是生死两别了!” 温画缇刚眯了眼,便辨别出这是她大嫂玉眉的声音。 房门外,董玉眉掺扶哭惨了的范母往此处走,一边也为范桢的死抽抽搭搭,向范母抱怨,“她打从进家门就迷惑二郎心志,有什么事,二郎都只站她身边!五年来她没生下一子半女,于我们范家无功也就算了,竟还克死二郎......如今她温家又是罪臣,为了咱们家,您可得主持大局休妻才行?这样一个没福的人,以免她克完二郎又要克旁人!咱们范家可待不起这位祖宗!” 门边温画缇听着,脸色奇差。 她刚喝完椿岚递来的汤药,手指捏紧碗——从父亲犯罪下大狱的那天起,原来交好的亲友全都避而不见,她以为早看惯世态炎凉,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避祸求福是常事,人人都怕沾得一身腥。 但大嫂董玉眉,却是这等落井下石之人,竟要在这种关头撺掇婆母休弃她。 没嫁给范桢前,温家门第不高,她见个世家贵人都要隔几道坎。这些时日她为父亲奔波,他们多是因为她夫家是范氏,才愿意接见。 可若一旦被休,她还要借什么身份,去求见那些能救父亲性命的权贵? 是了,眼下她不能被休!否则她,爹爹,整个温家都没有活路了! 温画缇趁着她们还没进屋,登时爬回床,对椿岚比了个手势。 椿岚会意,将她喝过的药碗收起。又抽出一块手绢,跪在床头细细擦她的额角。边擦边低声呢喃:“娘子,娘子,您要何时才醒呢......” 房门砰得一声被推开,椿岚还在床前为她拭额。 范母和董玉眉进屋,先问了椿岚两句。得知人还没醒,范母本就为儿子哭得心力交瘁,更没心管旁的事,只是蹙眉扫了眼,“罢了,让她先歇着,醒来再说。” 温画缇闭着眼,暗松口气。 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范家还没休她,她就能靠着身份再为家里奔波。 “等等,娘,”临脚出门,董玉眉突然回头朝她的方向望去。接着便松开范母的手,说,“弟妹这么躺,终究不是回事。我正巧懂医理,也为弟妹瞧瞧去。” 范母允了。 温画缇隐约升起不安,下一刻眼皮便被人扒拉,随意看两眼。 她听到董玉眉若有似无的笑,突然鼻子被人捏住,气息断绝。 温画缇感觉天一下就昏了。 “大娘子,您做什么呀!”椿岚发急得去扯董玉眉的手,又惊又哭:“您不能这么做!我们娘子是会闷死的!” 董玉眉不耐地推开椿岚,“让开,你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做还要你个死丫头教?” 将军 第3节 一头是椿岚的惊哭,一头是范母的无动于衷,温画缇逐渐憋不住了,她怀疑再不出动静,董氏是真会捂死她。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哪里招惹过董玉眉,引得她如此往死路赶。 温画缇用最大的能力闷住气后,终于忍不住,痛苦咳了两声。董玉眉轻柔地笑着,拍拍她的脸:“缇娘,你醒了么?” 她仍闭着眼。 董玉眉突然俯下身,凑近耳边呢喃,“你可真是个扫把星,家里遭殃,连着二郎也惨死。这可都是你自作自受,报应罢了,原该我嫁给二郎的,谁叫你当初抢了他?” 温画缇心头骤骇,这才忆起,当初曾听人讲过,董家与范家是表亲,董家的姑娘玉眉与范氏表兄乃是一块长大的,两家经常走动。 曾经,范母也有意为两人议亲。只是后来范桢娶了她,董玉眉只能嫁给范桢的大哥。 以前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主要觉得议亲太常见了,总是认识的人看来看去。或许人家儿女都没看对眼,两家觉得合适,一拍板也就成了。 况且董玉眉也嫁给范桢大哥,和她成为妯娌,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尴尬事还想来做什么? 却没料到,原来董玉眉真对范桢有情,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头,也把罪记到她头上。 董玉眉的手指抚摸着,声音轻的像蛇信子钻入耳朵:“你也该醒了,难道还能睡一辈子呀?你命里带煞克死二郎,还要不明不白死在我们家呀?” “你死了不打紧,只怕你们温家也要灭门了......”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幽幽的笑。 温画缇从没听过这么轻柔却恶意歹毒的话,就像一根根抽入骨髓的毒藤蔓。“你估计还不知道吧,你求尤家没求成,你爹爹的罪定了,就要秋后问斩呢。” “你爹一死,你说哥哥和妹妹还有活路吗?只怕你们家女眷也要充作营妓了,供别人玩弄取乐?” 第3章 求人 尤二娘子如蔚,曾经爱慕过卫遥,不过那都是曾经的事了。 后来随着卫遥征战沙场,杳无音信,她等不下去,也就另择别家而嫁。 打听到尤如蔚这阵子养胎,就住在娘家。 温画缇再登尤家大门之时,是三日后。 她清早将范桢的亡物收拾出来,封进棺椁。因爹爹的事迫在眉睫,午后便趁着众人忙活,偷摸溜出来。 她必须得趁着范桢还没下葬,自己还不能被休弃前,用这层身份去挨个求人,来救温氏一家。 早春湿润,天落连绵细雨。温画缇撑伞驻足于尤府大门前,心里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尤如蔚那天明明答应,只要撒气完,就愿意替她向宗大人说几句话。为什么父亲还是被刑部定了罪?难道她被尤如蔚诓骗了?! 她回忆起那天当着一众大小仆婢的面,卑微匍匐在尤氏脚前,就觉得万分难堪,好像撕碎她过往全部的骄傲。 她不服,现在是要找尤氏问个清楚!逼问尤如蔚何不守信,不说到做到! 可是温画缇刚伸手要叩门,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强压下羞恼——自己如今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底气逼问?逼问之后,就能救回爹爹他们吗? 求,还是得求人吗? 温画缇想了想,所有能见到宗大人的门路,其他家无不是称病拒客,也就尤如蔚因为想羞辱她,还愿意见一面。 就在此刻,望着濛濛烟雨,她的脑子里突然又浮出一个名字,隐隐约约。很快温画缇就用力把这个名字排出脑海,比起他,她还是更情愿跪在尤如蔚跟前。虽然都是难堪,但后者显然轻些。 “娘子,我们不进去吗?” 椿岚问话间,温画缇骤然听到一阵马车声,在雨中逐渐近了。 她回头看,远远见护卫们赶着一辆气派又宽敞的马车,华篷流苏顶,楠木窗,细竹帘。再一眯眼,却见车前的宫纱灯赫然刻出一字——卫。 卫? 卫家的人?早听说他近日回京,该不会是...... 温画缇警铃大作,登时拉住椿岚,藏身于狮子的石像背后。 不一会儿,马车在门前停下。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个女人,温画缇没有去看,并不知她是谁,只听到那女人在笑,嗓音柔美。 “好大的雨,多亏了卫郎载我一程,否则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家。只是如此一来耽搁你做事,我实在愧疚。” “小事。”那人似乎停顿少许,余光越过女子,朝后方的府邸望了望。方才笑笑,“絮娘言重了,我也是要往府上来,何有耽搁一说?” 这个低沉的嗓音,对于温画缇来说熟悉又陌生。许是记忆久远,只觉得比起五年前音色有些许改变,当不妨碍她认出此人是谁。 这石狮子能挡住她和椿岚两人吗? 温画缇有些尴尬,不想被他发现,故又往里缩了缩。却发现椿岚反倒比自己大胆,往外探出半个头。 温画缇:! “娘子,好像是尤家长房的姑娘......” 椿岚压低声音说,骤然被温画缇往回拉。她带着警告的意味瞪椿岚,手臂揽住肩头,直把人锁在身前,再不让椿岚往外看。 马车边的两人还在有说有笑,似乎并不受这场大雨影响。 不过椿岚的提醒,她倒是想起来了。尤家长房只有一位千金,不正是尤如絮吗? 她记得卫遥喜欢过,也曾短暂追求过一阵。 想来这世上真讲究一个因果轮回,数年前的大雨里,她就在卫家大门前苦苦等那个少年回来,而彼时的卫遥却是听闻尤如絮要往香山的寺庙求姻缘,特意赶到半路制造偶遇。 没曾想今日亦像多年前那样,他努力接待他的心上人,而她却在背后默默的等。 只有一点,她的心境却不一样了。曾经她等到伤心又煎熬,生怕等到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消息,而如今她的心里已经没有卫遥,更不愿意被他遇见,单只为温家的事焦灼。 卫遥回京了,已经五年没有见过。明明只有几步之隔,从石像后探头就能看见,温画缇却僵僵站直,没有一个动作。 直到马车边上的人消失,温画缇才从雨幕中撑伞出来。 椿岚将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显然娘子与他们有些过节。她不是温家的人,是温画缇嫁进范氏家门后,才去侍奉她的,所以对她的过往概不熟悉。椿岚一边活络酸麻的肩膀,不确切地问:“娘子,还要进去吗?” 温画缇几乎是下意识想摇头,赶紧离开这个麻烦地。可是温家的事在急,她中午好不容易才躲出来。爹爹的罪刚被刑部拟定,若不能在这三日翻盘,往后真没翻盘的机会了。所以今日,她一定要见到尤如蔚! 温画缇咽下胸腔的闷气,带椿岚绕到尤府角门,拿钱打发了小厮向二房通传。 尤如蔚是否会见她,温画缇真没有十足的把握。反正尤如蔚早在上次就羞辱过她,也清楚她没旁的门路可走,现在大可闭门不认。 温画缇所做不过孤注一掷,父亲下大狱,哥哥至今没走仕途,妹妹又那么小,全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也只有她高嫁能奔波。 人来得出乎意料的快。 “娘子又登门了呀?”尤如蔚的婢女掩笑打量一眼,话有所指似的,带着人走走绕绕进入内室。 管他什么眼色,现在她才是失势之人,温画缇此刻救人在即,不得不忍。 进入内室,窗边的贵妃榻坐了个倩影,一边修剪花叶,一边望着来人笑:“缇娘你可真会挑日子。今天来又有什么事?” 温画缇攥紧拳,直直瞪着她。 “上回我已经让你如愿了。我父亲的事,你也起誓答应过我,要在宗大人跟前替我进言。为何现在刑部定下的罪,还是如故?” 尤如蔚脸上的笑渐消,“话我的确替你带到舅父跟前,可舅父有自己的定夺,这也怪不上我。说起来这根由还在令尊身上,若他什么错都没有,谁还能平白无故给他定罪呢?” 她父亲有错不假,可温画缇深知他的罪本不该落个秋后问斩,举家被抄的下场,这些无异于是惹上别人了。 会惹上什么人,她对父亲官场上的事所知甚少。但至少有一点她很清楚——尤如蔚是二品官的千金,是她所认识贵女中出身最好的,一定有能力保下她父亲的性命,保住她们温氏全家。 她知道尤如蔚厌恶她,上次已经屈辱至极跪在跟前,让她出气。这一次,温画缇同样想谈条件,不管是多屈辱的条件。 她刚开口,话却被打断。 尤如蔚像是想起有意思的事,突然放下剪子起身,施施然坐到正前方的贡桌边,拨弄茶盏,意味深长地问,“想知道此刻除了你上门,还有谁在我家么?” 温画缇身子僵硬,岿然不动。分明在大门就知晓是谁,却装作懵懂的模样:“谁?” 尤如蔚饮茶,打量她的神色。良久后敲敲桌子,“你竟不知道么,卫行止回京了。你能来求我,为何不去求他试试?” “哦,我忘了。”尤如蔚放下茶盏,悠悠地笑:“他与你有过情意又怎样,偏你有眼无珠抛弃他,嫁去范家。现在他班师回朝,要议亲的人可是我长姐,也没你什么事了。” “不过你要是想见他一面,我倒是可以为你引路。”尤如蔚遥手一指,“人现儿就在堂屋与我大伯长姐说话,你求我,我是再帮不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求他,给他下跪求饶,就像上次求我那样,你不做的挺好的吗?” 温画缇闻言,一股怒火在胸腔叫嚣。 不愧是她以前最讨厌的人,尤如蔚果真清楚如何刺她,伤她脸面。但她已经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压不住心气,白白吃尽暗苦头的人。她更清楚,卫遥对她的恨意远比尤如蔚想象中要深刻,她才不会找死又找辱的寻上他。 她恨恼地瞪尤如蔚,什么也不再说的走了。 温画缇从角门离开的时候,经过正门,卫家的马车仍在。她知道卫家与尤家从前素无来往,卫遥能在尤府停留这么久,多半就是议亲。 挺好的,郎有情妾有意,卫遥最开始喜爱之人就是尤如絮。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能娶到想娶的,反观自己,她的丈夫范桢却死在上元夜的晚上。 她羡慕卫遥的同时,却想到范桢在河岸被发现时,紧紧牵花灯的手。 五年来,她从未怀疑过范桢的感情,也清楚范桢是最爱她的那个人。如今他就这样离她而去,甚至走前的最后一刻,两人因为争吵,还有点不美好的回忆。 未时三刻,雨下得越来越大。 温画缇回家时神思微乱,没太留心,被大嫂董玉眉发现报给范母,范母因儿子的死本就郁结于心,更是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 温画缇麻木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听完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坐上床,缓缓抱住双膝。 没能救得了温家,在焦灼过后所有的一切无限放大,最后变成一种空洞的、怅然的麻木。 尤其是那句,所有人都让她去求卫将军,声称卫将军定会看在邻里的情分帮她出面。 倘若她不去求,他们最后会将一切归咎于她身上,也不知爹爹、哥哥和小妹,会不会怪她没尽最后一份力? 可她很清楚,尽不了,根本尽不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卫遥其实非常恨她—— 因为再后来,她背叛了他。 温画缇用被子捂住脸,仍是不甘心地想。 难道最后,为了救全家人,她能找上的只剩他吗? 第4章 登门 父亲下狱的这段时日,家里陆陆续续有刑部官员来。等他们清查完,温家府邸便由衙门的官吏看管起来,一律不许人进出。 在范桢停灵的第四天,她实在忧心家人,忍不住又回娘家一趟。 将军 第4节 温画缇向看大门的小吏送上白花花银子,噙着泪,盈盈看向他们。 小吏们收了钱,又看她的模样实在可怜,毕竟是温家嫁出去的女儿,终究于心不忍,也就勉强通融她进去看望家人。 温画缇先抱住十岁的小妹安抚一阵,又去屋里找兄长。 自父亲入狱,她哥哥心悲却无能为力,情绪无处发泄,便把自己关在屋子整日写愁诗喝酒,抒其胸怀,现在还醉得不省人事。 她哥哥是个文人,本想走仕途,却因出身不好处处遭受排挤,一腔壮志难酬。 温画缇把买来的解酒药放哥哥桌上,轻叹口气,最后与小妹辞别。 辞别前,小妹哭着问她:“阿姐,我和阿兄真的会被流放吗?他们说,我是女眷,要被充作军资......” 小妹因为害怕,肩膀抖个不停。温画缇用力拥住她,咬牙安慰道:“别怕,阿姐一定会尽力救你们,不让你奔波流离的!” 从娘家出来后,温画缇没有回范府,而在日头下徘徊了许久。 她始终忘不掉小妹的惶恐,与兄长一醉人间,欲生欲死的模样。最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往卫府的方向去。 以前住在荫花巷时,她家和卫府是邻居。后来老太君替卫遥上门提亲,她却执意要跟范桢成婚,两家便因此闹得难看,爹爹只好把家般到别处去。 搬家后,温画缇已经很多年没走进荫花巷。巷子里每一户,一草一木都还有当年的影子。 卫府高大宽敞,门楣气派轩昂,屋宇飞檐鳞次,可里头却十分冷清。 因着父母和叔伯全部战死的缘故,其他几房的婶婶,走的走,改嫁的改嫁,偌大的卫家只剩下卫遥和年迈的祖母——卫老太君。 尤其是后来卫遥从军,整个家也就留一位老妪在。 此刻烈日下,温画缇就站在卫府门前,踯躅着不敢敲门。 她之所以深刻知道卫遥的恨,是因为老太君就很恨她。 当初老太君得知孙子喜欢她后,曾多次登门向温家提亲。而那时她已经对卫遥失望,执意嫁给范桢,几次雷雨天也狠心将老太君拒之门外。 卫氏满门名将,军功赫赫,卫老太君已是一品诰命,何曾被人拒绝过? 卫老太君心中负气,继卫遥参军,后来在世家宴会上碰见温画缇,也再没给过一次好脸色。 现在温画缇就捏紧手里的信。 信上她写了温家的境遇,若他能帮忙向宗大人求情,她愿上门负荆请罪,并答应任何条件。 她不想见到卫遥,只能请门口的小厮代为传达,而后匆匆离去。 回到范家,一连等待两天,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她在想,是书信没有送到,还是他看了不愿理会,随手丢弃呢? 虽然没见他,温画缇都感觉有些难堪。 偏这时董玉眉又开始撺掇婆婆休妻了,全家人都觉得她是个灾星。 她料想,等范桢尸骨一下葬,范母必定会向族老们上诉,要休妻,到时候真得流离失所了。 娘家的事迫在眉睫,温画缇忍不住,于是又去了趟荫花巷的卫府。 这次她没再写信,而是准备亲自登门求他。可是人刚走到大门口,退却之心摇摇欲升。 这几乎是没有胜算的事啊。 温画缇捏拳望天,困难得有口气卡在咽喉—— 估摸上回,卫遥是直接丢了她的信吧?他不愿意,何必再上门自取其辱,遭尽白眼呢?明明都是遭白眼,她却觉得卫遥这份羞辱要比尤家大多了。 可是不上门,又有谁能帮一把? 她想起自己还在牢狱的爹爹,在等待的哥哥和小妹,果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 温画缇站在大门口踌躇,好不容易打定主意,突然听到铿锵的马蹄声,轰隆剧烈。 心里隐隐一种不安,手脚无措。 她骤然回身,果真看见滚滚尘土,一人骑在马背上,手握缰绳,衣袍猎风。 熟悉又久远的一张脸,很年轻,眉间杀气,凤目依旧俊气,却是比从前多出战场浴血归来的浓烈气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烈阳下飞尘摇滚,他勒住缰绳。马抬蹄之际,突然投来不经意的瞥,片刻的怔忡,半晌才收回目光,再度恢复冷漠的姿态。 比起卫遥,温画缇认出人后几乎不敢看他。后来反应过来,早晚都要求他。 她仿佛挣破天地才鼓舞动自己,迈着艰巨的脚步一点点过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温画缇微垂头,只瞥见他深玄衣袍的一角,声音很小:“卫...卫将军,妾有一事相求......” 说完这句,温画缇就隐隐捏紧手,十分紧张,在等他下句要说出什么羞辱气愤的话。 但出乎意料,那人只是偏头看过一眼,嗓音微淡:“是你啊。” 听不出他的情绪,感觉不到是生气还是羞恼。温画缇也一时愣住,在想,是该开门见山呢,还是趁他好说话的时候再客套两句? 温画缇想了想,最终决定先问那封信他是否看到。 “卫将军,两日前曾有一封信到贵府,是妾送的。妾有一请,不知将军是否阅过?” 温画缇说完,心拔了拔,反而更紧张了。 她察觉到卫遥投来的目光,似乎在思索一件事。然后他开口了,却不对她的话进行颔首或否定,只说,“跟我进来吧。” 他的意思好像是,要进府详谈? 温画缇突然看见希望,心情雀跃不少。 对,起码他看起来不像是要羞辱她,也不像是要忽略她! 护卫们让出一条道,温画缇跟紧他步伐往卫府走。 走进卫府大门,看见没变过的一草一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小时候她喜欢卫遥时,最勤跑的就是卫家,反正是邻居,来往很方便。 但是后来当她放弃卫遥,也就多年不曾来过此地。府里的亭林山水,都只留在记忆的灰暗地带。 他步履如风,衣角起飞。温画缇跟在身后,不知怎么就想起从前——她也是这样追着卫遥走。只是那时候卫遥闲她烦,多管闲事,不太爱搭理她。 温画缇忆起以前,心里生出不合时宜的气。不过求人在即,还是被她压下了。 走进堂屋,卫遥撩袍坐下,让她也坐。 温画缇刚提了提衣裙,便看见手边桌上有一份庚帖,炽红刻花,十分精致。多扫一眼,才发觉庚帖上是生辰八字。 她愣住,突然问出口:“你要议亲了吗?” 卫遥的目光朝她投来,而后点点头,撑起下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她:“是啊,怎么了。你不都嫁人了,难道不许我议亲?” 他的眸光不复进门时的凌厉,反而多出几分柔和。看着她,淡淡含着笑意,像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温画缇被他看得赧然,沉默良久,才看向他说道:“絮娘很好,恭贺你得偿所愿。” 她说完这句话,目光便停在茶汤,没再看他。 “你怎么肯定就是絮娘?” 他也默了少许。 不久后,就传出他不停拨弄茶盏的动静,叮叮当当。 直到卫遥连续灌下五盏茶,侍者送来第六盏,他终于心烦意乱,坐直身体,探究地看向她:“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进门前不就说过吗? 温画缇又默了一默,总觉这人记性好像不太好,故意整她,要她难堪似得。 但,毕竟有求于人家。于是她放低姿态柔声说道:“就是两日前妾在信中所言,我父亲他如今在牢里......” 温画缇终究有些难以启齿,没再说下去。但她知道,卫遥一定明白她意思。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跟堂姑父求情?” 她有些羞郝,点点头。 卫遥撑起下巴看她,只笑:“换作以前,本来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可是如今,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的嗓音轻飘,像块捉不住的云,眸光静静望来:“你,又是我什么人?” 第5章 十万 温画缇答不上来,抿唇盯着他,他也同样在看她。 五年不曾见过面,说过话,抛开过往恩怨不说,现在一见面就要求他帮个忙,此理的确很难说通。 她想,即便她是卫遥,也不会乐意帮现在的自己。 她本就很在意脸面,先前为了阿娘的事不得不奔波人前。可是被卫遥的目光这样一看,原先丢开的脸面又点点汇入身体,激得头皮发麻。 虽然他眸光很淡然,甚至没有羞辱的意思。 温画缇撑不下去了,可是心头钳压过大的事,又不甘心这样放弃。 她再一次说道:“曾经对不住你的事,我可以负荆请罪,只求你帮我一手。” “不用了。” 卫遥敛神,倏而朝门外望去一眼——上元过后很快要入春,门庭苍木欲绿,鸟鸣声渐,却总觉得还不够,不够春意芳菲,他还有个想要抓住的东西。 卫遥陡然看她,眼神意动,似是在等什么。 不待他开口,温画缇已经匆匆整理裙角站起,仓促说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上门了,我这就走。” 温画缇走得飞快,快到身边景致如幻似影,这世上的任何声音已经变得嘈杂,与她一隅相隔。 一句不用了,彻彻底底将希望粉碎。 她只觉脸丢到没边,以前那么骄傲,现在放低到此等姿态求人,卫遥虽不动于色,怕不是早在心里把她笑个遍吧? 温画缇没再管任何人地跑出卫府,咽气捏拳,又开始重振旗鼓,把破碎的心收拾 ——既然再没有门路可走了,兄长和小妹明早就要踏上流放的路,那只能她亲手为家人的路途打点! 打点就需要花费钱财。 以前过得苦,温画缇从小就喜欢钱。 五岁开始,富家同龄的孩子还不知白银为何物,她就已经懂得攒钱了。有足够的钱,才能让人有底气,倍感安全。 把十六年所攒下的体己钱从箱底取出来时,温画缇肉疼死了。 将军 第5节 她爹爹以前是个小举人,穷得叮当响。后面来京城当官,也只是七品芝麻官。她攒的钱加上嫁妆目前有四千两。 四千两对于普通人家,虽然几辈子花不完,可这些钱用来打发监司和路上的狱卒们,也不知够不够。 况且还有个问题—— 爹爹家产被抄,她也只有四千两能救人。等到钱都花光,他们兄妹三人往后又该如何生存? 攒了十六年的体己钱啊!就要毁于一旦了。 温画缇与它们难舍难分,揣入怀里蹭蹭,宝贝的不得了。 最后只能揉摸沉甸甸的钱袋,长叹出声——哥哥和小妹,是一定要救的! 今日是范桢停灵的第六日,明天头七,棺椁就该下葬了。 只待范桢下葬,范母巴不得她走,要不了多久就会召来族老们商谈休妻的事。 所以温画缇打算趁今天,把嫁妆里的首饰拿去当铺卖掉——那个典当行的掌柜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等到她被休,还不知道要怎么压价呢! 温画缇用衣裳,里一层外一层包住金簪首饰,又往包袱丢进几件衣裳。 她要典的是自己嫁妆里的首饰,不拿范家分毫钱。不过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想了个离开的新借口——给娘家小妹送衣物。 温画缇刚抬脚出房门,迎面便看见了长岁。 看见长岁时,她是有些吃惊的——自从范桢死亡,长岁也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由于长岁是范桢的贴身随从,停灵期间范母曾派人多次找他,却没见过踪迹。 此刻,他就活生生站在温画缇门口。 长岁手里捧着一盒古香木制的匣子,递过来。她打开一看,竟有厚厚一沓大面额银票,银票底下还压着几张地契。 长岁的意思是要她清点。 她数了数,这竟是十万多两,连地契上的铺面,都在洛阳最繁华的地段。 温画缇登时愣住,“这是?” 长岁道:“这些都是二爷留给娘子的,是二爷名下全部的钱财。” “本来二爷在汴京还有铺面,但二爷说要全部变卖折钱,小的这几日便在处置此事,折的钱都在这些现银里,娘子务必收好。” “二爷说,即便日后娘子要离开,孑然一人,也没娘家可依,这些钱能保娘子一世荣华富贵。” 温画缇惊得说不出话。 十万两,这么大的数,即便对于范家如此望族来说,也不是一个子弟能随时变现的。 她惊疑不定又看长岁,恍然意识到,或许范桢很早就在准备了。 他为什么要准备这些? 记忆中的某个点,突然由深处扯出——她当时便不解,为何成亲后的范桢变得吝啬。 他嫌伺候自己的丫鬟仆人太多,吵人没个休息,因此跟范母说,要把兰花院的人裁掉一半,他不要伺候的。还问范母,要把每月省下的开支,都折成现银给他。 她当初只觉范桢此举荒诞,世家大族的公子身边怎么会无人伺候? 但范桢铁心不要,范母骂了几句也奈何不了。最后为了脸面,还是给他留下两个做粗活的仆婢。 温画缇回顾这五年,如今想来,范桢好像也只对自己抠门吝啬,未曾苛待过她。她的吃穿用度跟世妇们一样,没有差的。 难道他这五年一直在攒钱么? 这样一想,很多在过去斑驳灰影的往事,却同时涌入脑海,渐渐与今日的局面照应。 原来早就有蛛丝马迹了。 温画缇骤然抓紧长岁的肩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还瞒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早料到自己会死?” 一连四个问题,长岁不吭声,只牢牢记住吩咐的事,没有对其中任何做出答复。 他只是任温画缇抓,想起旧主,木头脸终于出现一丝裂痕。难得由着自己的心,哀恸道:“娘子,我们二爷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蓄意谋杀的!” 她焦急的忍不住骂,“你这不废话吗?上元节本就城防牢固,满大街都有巡城的守卫,他却能被人射杀在浮生河边,我从没认为他的死是意外!” 温画缇发觉自己要火气攻心了,看看别处缓两口。 她努力地压下躁动,又抓住长岁,蹙眉放低声音:“快说呀!官府都查不到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谁杀他?” 长岁抿着唇,又变成一根不会说话的木头。 温画缇明白了,长岁一定知道,范桢也早料到,但是范桢不想让她知道。 她早已领略过长岁,他要是不愿说,谁也撬不开他的嘴。温画缇心烦意乱地瞪他,目光再度回到匣子。 这些地契为何都是洛阳的? 刚刚是不是说,京城的都被卖掉了? 长岁见温画缇在看地契,想起旧主的吩咐,主动开口:“二爷说,娘子日后离开京城,可以往洛阳去。二爷已替娘子在洛阳打点好了,这些铺面都归娘子所有。” “娘子,如今朝堂看似祥和,实则底下动荡,皇权不稳,迟早要迎来乱世!娘子定要离开京城,早做打算!” “小的与二爷签的是死契,以后娘子就是小的主人。长岁定会护送娘子平安到洛阳!” .............................................................................. 温画缇把木匣收好,继续背起大包袱离开房门,耳边陆续回荡长岁的话。 他说皇权不稳,乱世要开始。 可乱世跟她有什么干系?她的心很狭小,也很自私,只想她的家人都在就够了,一家团聚,长长久久在一起。 明早哥哥和小妹就要踏上流放的路,她一定要去救他们! 范桢给的钱她还不敢轻易动,生怕有何变故,只是全都收在一个极隐秘安全的地方。温画缇还是打算变卖自己的首饰,先筹到四千两再说。 彼时正值晌午,晴阳普照,范母和几个叔伯都不在家,他们去了城郊的普陀寺,要在范桢下葬之前,将他的旧物交由法师超度焚烧,好入来世轮回。 自从范桢死去,范府这几日都是来吊唁的宾客,飘荡着哀哭啜泣。到了今天,便不怎么见宾客。 此刻的范家难得寂静,肃穆,只有偶尔风吹草木的动静。 温画缇打算从角门离开,在经过堆放杂物的耳房时,突然听到诡异的动静。 自一墙之隔传来。 先是木桌猛烈撞动的嘎吱声,她放慢脚步,屏息凝气,不久后听到女子吟哦,又是哭泣又是求饶。 最后伴着娇娇娆娆的喘笑,“你个王八蛋,什么心肝啊,说我是心肝?还这么久不来看我.......唔,你轻点啊......呜呜呜......” 窗前有一株秋海棠,此刻的温画缇正好经过海棠后,闻声朝那窗户瞥去。 只一眼,她便傻了,几乎让她精神恍惚。 男人熟悉的脸庞,麦色胸膛精壮,两臂正撑在桌沿行苟且之事。 她怔怔望着,呢喃道:“范桢......” 第6章 囚衣 身下的女人两臂雪白,热得流汗之时,微微仰起脸。 那张脸...... 温画缇看得呼吸凝滞,竟然是董玉眉! 不对,她再一看那个男人,俨然七分神似范桢的模样,却不是他。 范桢的胸膛比他要白些,脸也白净。此人脸色黝黑,尤其到了脖颈那块更是泾渭分明,一看便是常年曝晒在烈日下劳作的人。 而董玉眉这个有丈夫有孩子的人,竟然与他......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出戏好像老天要她撞见似的! 温画缇骤然觉得,压在胸口的恶气有了发泄处——就在前几天,她还在恼恨董玉眉两面三刀,没法报复回去。眼下这不送机会来了? 心中虽叫嚣,这件事定要在范家人跟前狠狠揭穿。但此刻范母和长辈们都不在,连董玉眉的丈夫也不在家,就不算是个好时机! 而且也不能这么贸然闯进去捉奸,太危险了,现在家里没人,杂房附近也没仆婢的踪迹,指不定那两人为遮掩丑事,随便一榔头敲死她。 这两人敢在家中偷情,想来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后还有说不清的次数。 温画缇想罢,就回去找长岁,领着他也来看一眼。 赶回来的时候两人还在颠鸾倒凤的兴头上,没有作罢迹象。长岁望见跟范桢极为相像的脸,跟她一样,登时大吃一惊。 温画缇低声与他说道:“你帮我查查这男人是谁,他家也暗中去趟,说不定能搜罗出跟董氏偷情的证据。” 不过插曲,温画缇交代完,最后偷偷来到典当行,把一包袱金簪玉环全部推给掌柜,最后得到的银钱也如她所估计那般。 一觉到翌日清早,妹妹和哥哥就要坐囚车出京了。 今天也是范桢的头七,棺椁下葬之日。范母盯住她要出门的架势,厉声拦住:“你要去哪儿?” 温画缇道:“哥哥和小妹流放出京,我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她说完就招呼了椿岚和长岁,准备登上马车。 “回来!”范母一身素白,气得脸色青紫:“你既嫁出去,那便是泼出的水,哪有三天两头回娘家的道理?你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否则你为何没被流放?” 温画缇抓车橼的手紧了紧,却还是要上车。 范母又哭又喝斥:“这些年桢儿如何待你,你不知吗?今日他的尸身就要下葬,你却不来送送,有你这样当人妻子的?” “夫君待我的好,我一直都知道。我去打点完哥哥和小妹的事,很快就会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说到这儿,温画缇忍不住回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愤然地顶撞婆母:“什么泼出去的水?难道我在你范家就不是被泼掉的水?难道你就不想休我?你们一直觉得我是灾星,克死夫君,可至少我爹爹,我哥哥,和我十岁的小妹都没你们邪乎,信这些鬼神!他们,是爱我的家人们。” 温画缇说完,再不屑与范母多语,匆匆进入马车。 车帘一闭,黑暗上袭。温画缇心里有丝丝麻麻酸涩,说不出来的感受。 其实范母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五年来范桢待她到底如何,她即便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出来。可是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永久相伴呢? 是谁要杀了他? 温画缇想起上元夜的开始,他一个人走向马车,那时或许就已走向死亡,他就像只振翅的飞蛾,绝望却无可奈何的扑入熊熊烈焰中。 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只不过她的背后还有陷入险地的娘家。她只能死死压制住,才能留出心神去救家人们。 将军 第6节 马车朝温家的方向飞驰。 到了贴封条的温府,温画缇没看见来接人的囚车,便花银子找小吏打听。那小吏说,囚车一早来,把人接走了。 “一早?” 温画缇急得又拉住小吏问:“一早是多早?往常不都是辰时才来接人吗?现在还没到辰初啊!” 小吏无奈道:“天还黑的时候囚车就来了,现在人都出城了。娘子来晚了。” 温画缇闻言大惊,猛地往城门赶去。 哥哥和小妹要流放之地都在北方,温画缇坐着马车一路北上。 先风风火火出去城门,沿着河道而走。 她记得小时候,卫遥就跟她说过,那些被流放的囚徒得走三个月,为了方便取水,队伍都是沿河流走。 马车内,温画缇拉开竹帘。一边心烦意乱吹着风,一边在计算—— 虽然哥哥和小妹是坐囚车出城,但出城后就是步行。 这次被流放的罪臣家眷共有三十余人,一行人步伐不一,浩浩汤汤,应该也走不了多远吧?她乘着马车,最多一个时辰就能追上人! 果真如温画缇所想,马车追了接近一个时辰时,她看见前方正有三十余人在赶路,还有穿褐衣的狱卒拿鞭赶人。 她给长岁递了个眼色。 长岁便从马背跳下,几步追上,塞两锭沉甸甸的银子给狱头儿:“这里可有温家的人?我主子想跟他们说两句话。” “温家?”狱头儿似乎纳闷了一下,“不知道你指的是谁,你去队伍里看看吧,不要讲太久,我们还急着赶路。” 长岁致谢,往队伍里走去。 长岁常年不是待在范桢身边,就是跟着温画缇,因此他与温画缇的兄长和小妹也见过很多面了。 长岁的目光在三十余人的行队中一遍遍扫过,却没有看见那两张熟悉的面孔。他脸色微变,快步走到马车边,“娘子,他们不在。” 温画缇心提起,骤然下车,亲自把队伍里的人一个个看过去,果真没有他们! 她焦急地看向狱头儿,“人呢?怎么没有温家的人?” 狱头儿也不明所以。 本该不用再搭理她,但看见她穿的绫罗绸缎,戴的簪环首饰非富即贵,又不太敢得罪,便招来同僚高个子的狱头儿问道:“咱们队伍少人了?” “噢,是少了两个人。” 高个子的狱头说,“你后面才赶过来的,不知道。早上出城门时上头传来旨意,要把温家的两人并到西行的队伍里。” 温画缇塞出一锭银子,又问,“他们要流放到哪里?” “西北的赤炎山。现在,人正往陇西道走呢。” 高狱头儿看在银子的份上,好心给她指了一条道:“小娘子您穿过前面那片田圃,一直往西,或许能很快追上人!” “好,多谢。” 温画缇连忙召长岁回来赶马车,一路往西而行。 车里她气得把改旨意的皇帝痛骂一通,骂得狗血淋头。这可把旁边的椿岚吓得不轻,心想,好在皇帝隔着千里听不到,不然娘子就该跟温家的人一同流放了...... 天气说变就变。 赶路到傍晚,天色渐沉,拢着黑压压的乌云,欲有大雨倾注之象。 没料到赶路会这么久,大家有些口渴。 椿岚拿着水囊到河畔边取水,望见河面漂浮的衣物时,骤然惊呼:“娘子您看,河上飘着两件囚衣!是有人落水了吗!” 温画缇心头不安,也下了马车踱步过去。长岁去林子里找了根长竹竿,把囚衣从河面勾过来。 这两件囚衣血迹斑斑,被撕咬的破烂不堪。当她看到囚衣上绣的“温”字时,手筋的力气突然一松。 天下起哗啦啦的雨,温画缇捧着两件囚衣,由椿岚掺扶,失魂落魄地登上马车。 车舆外,长岁收拾缰绳说道:“娘子,雨下得实在太大,路不好赶!现在天色将晚,必定赶不回京城了!小的刚刚进竹林,有看见一座破旧的山神庙,经久未修,竹竿也是那儿找的,没有人住,先去避雨可行?” 温画缇有些失神,直到椿岚摇了摇她的手臂,她才迷迷糊糊嗯了声,“去吧。” ...... 温画缇没什么知觉,由椿岚扶着她走进山神庙后,她的身体便像一块松松垮垮的布,从椿岚手里滑出,流躺草席里。 窗外狂风呼呼地刮。椿岚找来两块木条,将窗户顶住。而后就听见地上的人极小声,迷惘问道:“你觉得我哥哥和小妹身亡了吗?” 椿岚隐叹一声,心里也为她难过。 怎么可能还活着? 椿岚分明看见,长岁把囚衣打捞上来时,一件囚衣口袋里还有手绳。 那手绳椿岚见过,是五天前娘子给小妹编的平安绳,系着一粒小小的金豆。金豆刻写小妹的名,这是错不了的事。 长岁不是也说过吗,这条河其实不是河,而是一片江,江里有许多土龙,曾经就有不少打渔的小舟被吞吃掉。 因此她在取水之前,长岁特意让她小心些,离得远点,在浅水处取就可以了。 椿岚觉得,温家兄妹二人极大可能是在江边取水时,一个不慎葬身鱼腹了。 她虽然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给温画缇听。 她只能宽慰道:“娘子勿要多想,刚才雨稍停,长岁不是叫顺儿去帮娘子继续追人了吗?娘子只管等消息就是!” 温画缇点点头,闭上眼。 赶了一整天的车,她此刻十分疲倦,又没有精神,很快躺在草席里眯了一觉。 山神庙外的雨势又渐渐变大,突然一声惊雷将她从梦中惊醒。 第7章 山神 昏暗的山神庙,夜晚什么光都没有,只有长岁用火折子点的柴火。 这趟出来,温画缇以为只是去送家人,所以没有多带人就匆匆上路。 现在待在她身边的只有三位,长岁、椿岚,以及去找人的护卫顺儿。虽然人手不多,但长岁的功夫很好,她一点都不怕。 其实远谈不上害怕,她现在已经没知觉什么叫害怕了。比起这个,她更焦急她的家人是否还活着? 椿岚见她惊醒,忙从柴火边坐过来,“娘子可饿了,奴婢去车上取些干粮?” 温画缇摇摇头。 睡一觉醒来,头已经不疼了,就是心硌得慌,没有食欲。 “顺儿还没回来吗?” 话刚落下,有人在敲山神庙的门。长岁忙过去查看,确定是顺儿后才放人进来。 “追上人了吗?” 她迫切问道。 顺儿累得气喘吁吁,因为半路突然下雨,身上淋了些水渍。他一边擦着,一边同温画缇禀报。 原来顺儿追出去,两刻钟的时候才追上队伍。这批囚徒向西而走,顺儿特意花银子朝狱头儿打听,果然是罪臣家眷,要流放去赤炎山。 可是顺儿把人脸一张张看过去,却没看见温家的两人。后来他问狱头儿,才知道这对兄妹在江边取水时,一条土龙正暗中朝他们游近。先是小妹被咬住半截身子,后来哥哥为了救小妹也豁出去。 千斤重的土龙,本来就极难险中脱身。两人又扣着手铐脚铐,只能被活生生拖入江中。 顺儿小心翼翼地说完,所有人都觉得娘子会崩溃,嚎啕大哭出来。 可是并没有,整个庙里静得只剩雨声。 温画缇垂着眼眸,又慢慢躺回破旧的草席中,就好像听了件习以为常的事,并不让人有所波动。 “娘子...娘子?” 椿岚有些担心地靠近她。温画缇一条手臂盖在眼眸上,另只手朝她摆摆,声音疲倦又有些低微,“我无事,你要累了也先休息吧。” 椿岚见她还肯说话,不免放心了些。点点头,“嗯,娘子若饿了就叫奴婢,奴婢去马车拿干粮。” 长岁也说:“娘子先睡一觉,明早醒来若无雨,我们便能回京城了。” 温画缇又嗯一声。 庙外雨沙沙,纷纷落进她的心头。 虽然常有人说她矫情,但她很少会哭。以前在学堂被人欺负时,她宁可忍着疼,抑或破口大骂,也不想在仇人跟前掉眼泪。在某些方面,她跟卫遥倒是相似的。 不知不觉,她的眼中渗出灼热水光,只有手臂能感受到。 温画缇想,现在长岁、椿岚和顺儿怎么也不说说话?她现在很想听到别人说话,热闹的声音。 她挪开手臂,透过微烫的水光,悄悄眯眼一看——哦,原来椿岚和顺儿太累了,已经随便卷了块草席闭眼睡下。只有长岁,还像跟木头似的守在门边。 温画缇忍不住笑,这世上怎么有会守门的木头呢? 噢,这根木头,还是她夫君留给她的。 夫君...... 温画缇在心头喃了喃,突然想起,她夫君已经不在了。 他们也曾在山神庙拜过姻缘,那是一个春天,范桢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走进山神庙。他平时走路很快,只有跟她走的时候,才是慢的。 他执着她的手,带着如火苗微跳的希冀看向那山神像—— “别人都说姻缘该在月老庙求,我却不以为然。缇娘,山神化雨化雪,孕育万千生灵,我们只要拜过山神,我们的姻缘也将由它孕育出来。” 那时候她听着娇羞又欢喜,现在只觉得悲从胸来。 什么山神,什么孕育姻缘! 为什么她和范桢都虔诚拜过它,却还是没有结局! 温画缇此刻再看向这座庙宇正前方的神像——天色黑暗,她只能借着一点柴火的光,描绘出它有多高多大。 可是这神像修得再高再大又有什么用呢?它们又不是神,何曾听到过她的心声? 她想要范桢活着,想要她家人活着,想要一切爱她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这点卑微简单的祈求也不能满足? 将军 第7节 温画缇怨恨又难过地想,想到泪眼朦胧,又困又难熬。 她闭上了眼。 梦里是一个月前的晌午,范桢在西窗边踱步,斟酌地写下好几封信。 写完,他将这沓信递给长岁:“你拿去送吧,勿必要送到洛阳,交到他们手中。我想请他们日后看在我的情面上,好好关照缇娘。”说完便叹口气,“等到她一无所有那时,我真怕她会撑不下去。” 长岁收好信,却道:“主子不必忧虑,娘子定不是那种软弱之人。她今早上还怒气冲冲,跟尤娘子大吵一架呢,只因为尤娘子说她的胭脂老土廉贱,早过时的东西白送都不要。” 他闻言却笑了声,“你是变法子说她蛮横?” 笑完,范桢却兀自叹了口气,“她只是外强内弱罢了。她有爹爹爱她,有哥哥妹妹爱她,可是一旦这些亲缘离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觉得人走投无路之际,大多会做什么?” “连续三回没考上秀才,觅死寻活的书生都不少。他们还是男儿呢,你怎知缇娘就一定撑得住?” 后来范桢想了想,只有一句话,要长岁在死后带给她,“你告诉她,没有我在,范家就不是久留之地。我把我所有的钱财都留给她,哪怕她日后嫁人也好,或者远走他乡,独自生存也好,都不要留在范家蹉跎。” 说完这些,他又摸着下巴寻思了好会儿,忽然眼睛明亮,温柔笑着展望:“要去就去洛阳吧!这几年世道很乱,将来的汴京也要变天。而洛阳远离朝堂,那块地方风土人情都好,适合她好好过日子......” 温画缇湿了眼眶,刚想伸手摸他,彼时他和长岁、连同屋里的一切陈设都如幻影消失。 茫茫天地间只剩狂风掠过,她看见年幼时父亲抱她走夜路。 父亲指着满天星辰中的一颗,对她说道:“皎皎,这是你阿娘。她虽然离世,却化作星星在看你。” 年幼的温画缇不解,用稚嫩的嗓音问:“爹爹,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吗?” 父亲琢磨了下,“嗯...或许吧。” 她鼓拍小手,兴奋道:“那我一定要做最亮的那颗!” 说罢她就被父亲敲了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这话可不能乱说!” 接着她又看见十三岁的自己,正和卫遥一块坐在草地上。 他刚为她,跟别人痛殴一架,彼时嘴角青肿,脸上伤痕累累,衣袍也被人用匕首割开无数道血口,渗出温热的液。 她问卫遥疼不疼,卫遥说不疼,“没事,我也把欺负你的人打得哭爹喊娘。” 她感动坏了,一把抱住卫遥,却听见他吃痛的闷哼。 她吓得赶紧撒开手,“你竟伤得这么重吗?要不还是赶紧回府,让老太君找郎中来?” 卫遥却道,“不了,她肯定以为我在哪里惹祸,还要家法伺候我十几鞭。我都这么重的伤了,肯定再挨不了她的打。” 夜色悠悠,山坡草野中,卫遥吹着清凉的晚风,亮着眼睛看她:“我和你一块吹吹风就挺好,我感觉伤都好了一半。” “真的吗?”温画缇认为他夸大其词,耍坏地捏了捏他的手臂。 他脸色一变,骤然呼痛,却是恶狠狠把人扯来抱入怀中,试图用这种方式制止她。 没人注意到他耳根不适宜地红了,却还在恶狠狠威胁温画缇:“不许再捏了,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山坡!” ...... 温画缇猛地从梦中醒来,却发觉夜湿冷,汗涔涔。 她曾经拥有的这些都不见了,哥哥没了,小妹也没了,她的身边只剩下破旧的古庙,还有范桢留给她的护卫——长岁。 可他为什么要把长岁留给她,而不是亲自来陪她呢?陪她走完余生...... 雨声不歇,耳边还有椿岚和顺儿的呼噜声,地上的柴火冒出微光,并未燃尽。 温画缇僵直回头,看向庙门口——自然,长岁也还在守门,站立闭眼稍作歇息。 温画缇喘了又喘,却发觉胸口的气排不出。她悄悄走向长岁,指头戳了戳他的肩。 长岁立马就醒了,并肩站直:“二娘子有何吩咐?” 温画缇小声道:“你有没有听见狼嚎声?” 长岁侧耳靠近门边听。 “恕小的耳拙,并未听见。” 长岁要是耳拙,那就没几人耳朵灵敏了。 温画缇有气无力地啧了声,“你再听听,分明就有,定是你睡着了没听见,它刚刚还在嚎呢。” 长岁无动于衷:“嗯。” 温画缇又道:“我好害怕,你可以去外面看看是不是真的狼吗?” “你就去看看,好吗?它嚎着我不敢睡。我听二爷说你以前杀过狼,你也去劈了它,好吗?” 长岁本不想走,却耐不住女人催。最终还是抱起一把剑,无奈道:“行,小的去看看,娘子一定要把门关好,免得狼跑进来。” 她乖顺地点点头。 等到长岁一走,她望着庙中高大的山神像,终于忍不住流出滚烫的两行泪。 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了,爹爹要秋后问斩,哥哥和小妹都葬身鱼腹,就连爱她的丈夫也死了。 她的丈夫知道她爱钱,给她留了好多好多钱,说能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可是、可是,有家人的荣华富贵才有意义,她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又买不来她的家人,买不来挚爱她的人...... 还是把那些钱都留给长岁好了,也不枉他忠心多年。 温画缇松开臂弯的绫罗披帛,将它撕成一条又一条。 而后把它们紧紧系在一块,吊在山神庙的梁上。 她两手握住这条由她亲手而制的白绫,望着山神像,绝望却埋怨地想:你也不是神,为何人人都要拜你?你要真是神,觉得我妄言,敢不敢应验我这一回?我想与家人团聚,下辈子还要跟范桢做夫妻。 她低喃着,将头伸入白绫,双脚摇晃中蹬开木凳,等待渐渐逼近的死亡。 第8章 要你 庙外狂风劲吹,大雨如注,雷声轰鸣。 苍白的惊雷劈开庙里高大的神像,而草席里,椿岚和顺儿大概是真累了,还在呼呼大睡。 温画缇心想,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只盼望下辈子能得个圆满。 她还要她的家人,还要范桢。 她沉寂的闭上眼睛,感觉脖子被勒紧。逐渐紧绷的疼痛从下颔传来,她突然有些悔了,早知道选个不疼的死法。 可是不过下刻,却听到庙门轰得一声被踹开,冷气飕飕。 一柄钢刀如雷霆之势飞来,如战场的箭,悉数斩断白绫。 她猝不及防跌落草席,泪眼中看着那人一步一步朝她飞奔而来——那是她多年未见的竹马,卫遥。 那人浑身淋得湿透,朝她徐徐蹲下身。晦暗的目光有无措,不甘,痛苦,很快却涌上失而复得的喜悦。 庙中昏黑,柴火也烧得奄奄一息,温画缇并不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她察觉他冰凉的手指在抚摸她的脸,“为什么要寻死殉情?我如今已是一军之将,可比得上你那年轻的翊卫郎?” 温画缇看见来者是卫遥的时候很错愕,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人,她原以为,是长岁从树林回来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会过来,这个本该疑虑的问题却对她说已经失去意义。 她懒得去想。 她只觉得疲惫不堪,没有心力应付。 温画缇仰着头,微微麻痛的看他:“你怎么配跟他相提并论?他是我最爱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死,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我为什么不能去跟他们团聚?!” 她盯着卫遥抚上脸的手,颓丧又冰凉道:“松开。” 他不肯松,拳头似乎捏了又捏,还是不肯罢休。咬牙切齿问她,“你为什么要死,就只为了他么?如果你的家人都还活着呢?” 都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时,似乎有血液逐渐回注她的身体。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哥哥和小妹,不都已经葬身鱼腹了吗? 她的眼珠骨碌而转,两手紧紧抓住卫遥袖子:“你什么意思?” 卫遥见她不信,立刻朝外招呼,很快有士兵拿着一封书信进来。 温画缇抽出火折子,借着微烛浏览那封信,果真是她哥哥的字迹。 哥哥在信上说,教她勿要担忧,他与小妹均已得救。只是因为假死之身,现在被藏到别的地方,还不能露面。 卫遥猜她之所以这么寻死,是因为那两件带血的囚衣,而后她又真的去找,没在流放的队伍中找到人,才认为他们全都死亡。 若不是他晚来一步,险些就要错失,卫遥心颤地用力抱紧她,在耳边低声:“金蝉脱壳是我让他们摆脱流放的办法,兄妹二人都已在我手上。包括你的父亲,我也会让他平安活下。” “皎皎...你想见他们吗?” 温画缇听得骇然,他说什么?爹爹可以平安活下? 可是之前,她已经四处奔波,她甚至找到卫家,找到他跟前。她说她愿意负荆请罪,他都没有吭声要帮忙,这次为什么又? 卫遥不是恨她么? 多年前那场暴雨,卫遥满身酒气敲开她家的门。问她,有没有可能退了亲,换我? 那时她悠悠地笑:凭什么?我相中之人年纪轻轻就是翊卫郎,你哪里好? 后来他一气之下上了战场,数年杳无音信。人人都觉得卫遥应当恨极了她,连她自己都如此认为。 温画缇盯着他,眼珠仍在骨碌转动。 她被他拥在怀中,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只有铁甲淋雨的冰凉。 须臾后,她盯紧他,突然惊疑不定地问道:“帮我,你这次要什么?” 卫遥将她从怀里松出,抬手理她微乱的鬓发,捋出一张水光娇俏的脸。 过去的念念不忘,到后来他远征沙场五年里噬骨锥心的想念——卫遥大她三岁,仍记得十六岁那年在山坡草野上吹风,望着满天星河,他无意间问,“你仰慕什么人呢?以后会嫁什么人?” 不过是无心的一问,她捧着脑袋看山底万家灯火,说道:“我最仰慕李广卫青这等将军,抗得了刀杀得了敌,护得了一国安宁。” 再后来他后知后觉才发现心中所爱,向温画缇示爱未果,得知她要跟范家成婚,心生绝望下才想起多年前的无意一问。 只因这一句,他终于披起铁甲,在她新婚之夜上了战场。而如今他真的成为将军,浴血奋战,杀敌千万,得胜归来却亲自听她说不爱了。说他怎么配跟她的亡夫相提并论。 不甘和嫉妒的种子疯狂生长。 所以这次,他要什么呢? 将军 第8节 他抚摸她的鬓发,垂眸而视,终于缓缓道出一个字,“你。” 温画缇听到这个字眼,胸口有条血斑毒蛇,噌噌噌地滑。 要她,要她做什么呢?她从来不吃回头草,她以为卫遥必定也是,也会讨厌她,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种想法。 她顿觉鄙夷又可笑,难道前几日她找上门的时候,他之所以不松口,就是她要主动献出自己吗? 温画缇冷笑道,“你真是让人可笑。” 他垂着眼,仿佛听不懂谩骂,只是在一瞬间,神情些许低落无措,很快又被某种疯狂的执念所占据。 卫遥微颤地捧起她的脸,而后,低下了头。 从他说,她的家人会活下来时,温画缇就一直死死盯住他。 直到唇瓣传来温热,他身上凛冽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她才冷笑一声,闭上了冰冷的眼目。 庙外雷雨交加,幡布飞舞,他唇舌的气息却缠绵地绕上她。温画缇冷着心想,这山神到底不灵验,她在它跟前许的两次愿望都没达成。 第一次她祈求要跟范桢白头到老,第二次她只求一死,和家人们团聚。虽然如今她的家人可以活下,可是眼前这人,到底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夫君范桢。 比起范桢的亲吻,他的吻显然很青涩,带着无措忙乱的冲|撞,气息热切而急躁。 温画缇感觉好几次,他的牙尖,都磕在她的唇肉上。她皱了皱眉头,蓦地想念起范桢温柔又细致的吻......不过范桢头回在山神庙的桑树后偷偷亲她时,也像卫遥今天这样青涩。 自从范桢死去,她总觉得心里缺失一角。 如今她已是未亡人,丈夫不在身边,却是曾经的竹马找上门来......温画缇怨恨地想,如果他是范桢就好了,可是他又怎么能跟范桢相提并论?范桢那么爱她,已经为她筹备好了一切后路。 她想摆脱卫遥,却又害怕一旦摆脱,他会放弃救她的爹爹和兄妹。 最终在他舌尖不断敲牙关的试探下,她还是松开贝齿让他进来了。他用力搂着,吻得情热,气息越来越急切。 温画缇感觉呼吸不畅,捱不住的推开。 他耳尖红烫,气息仍旧浮动不稳,看着她微微冷清的脸,“是不是弄疼你了?” 温画缇点头,“是。” 卫遥的神情有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很快又被某种喜悦漫过。他擦擦唇,轻轻咳了一声,把人拖过来再度搂进怀里,低声道,“这次我会轻的。” 温画缇没应他的话,在他还要再次低头时却避脸躲开。 察觉他显然僵了一瞬,温画缇颇是豁出去般,拉起他的手指,摸向自己腰间的衣带。 他愣了愣,然后像是触到什么烫手山芋般,指|尖微颤蜷缩。半掀眼皮盯住她,“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我么?”她无情无绪地应。 卫遥感觉,仿佛有浓浓厚厚的一层东西糊住胸口,蒙得他喘不过气。 他本该有些恼气的,却又见她抬手指向另一侧,卫遥才看见,原来那还有两个人在蒙头大睡,几乎雷打不动。 温画缇抬头看他,说道:“我会让你如愿,但不是现在。你最好信守承诺,务必要救下我爹爹,保住我家人性命。” 他攥了攥拳,闭眼吸气。最后咬牙切齿道:“好。”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雨声沥沥,伴随着兵刃交接的动静。护卫突然大声道:“主子,有刺客!” 第9章 偿还 温画缇已经猜到他们喊的刺客是谁了。 她刚刚听到兵刃声,轻且长促,多半是用剑。不过须臾,几个士兵便将长岁带进来。 长岁刚从雨中回来,额头的黑纱帷帽仍在滴水。 看见庙堂的人,不由诧异了下——他打小就跟在范桢身边,听过卫遥鼎鼎大名,也见过几面。虽然他后来离京,征战沙场五年,音容到底没多少变化。长岁一下子就把此人认出。 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 长岁持剑警惕看他,生怕二娘子有个不测。 直到温画缇朝长岁摇头,他再一瞥,看见了地上被斩断的白绫,突然联系到前因后果。 “娘子,小的来晚了!您可有受伤?” 长岁瞄向还在呼呼大睡的椿岚与顺儿,一时无语,睡成猪了,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 温画缇当然没什么事,她刚自缢不过弹指,就被人截下。 只是她看见长岁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愧疚—— 一是为了自尽,哄骗他去树林杀狼,二则是想到范桢。范桢才离世不久,要是知道她今日跟卫遥说了什么,会如何看她呢? 可是她没得选了。 愧疚就跟她以前的骄傲一样,除了折磨自身,根本起不了任何用处,也换不来任何东西。 比起愧疚,她更想保住她的家人。 天边很快露出鱼肚白,就像一切黑暗终究会过去。雨停了,椿岚和顺儿也睡醒。长岁本要护送温画缇回京,却被几个士兵骤然拦住。 凌凌的风,树影摇曳。卫遥挡在路前,一双冷眸将他上上下下扫个遍:“你要带她去哪儿?回范家?你们范氏要休她,她现在已经不是范家的人了。” 长岁就是根木头,压根不会说话,只会拿眼瞪别人。最终温画缇站出,不耐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跟我走。” “跟你走?跟你去哪?”温画缇瞪眼,“我凭什么跟你走?” 他垂眸默了瞬,“你还有答应我的事没做。你不想见见你的哥哥和妹妹,确保我真的有把你父亲从牢中救出吗?” 这话让她犹豫了。 的确,她此刻回到上京,也只是回到范家。 而后,进范家会面对什么,没人比她更清楚了。自从范桢死去,又有大嫂不断的挑拨,范母的怨怼,所有人都当她是灾星,那地方简直是个狼窝! 他们如此待她,她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气?只是一直没时机报复罢了! 今天回去,除了要去坟墓看看范桢,她还要将董玉眉的丑事扒出,公之于众,教她也尝尝被人轻贱辱骂的滋味! 温画缇看着卫遥,他说得如此曲折,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要献身的承诺?她觉得好笑,如今是她有事求他,还怕她会忘记承诺? 报复的事还不急,卫遥果真将她心思猜到了,她此刻,的确很迫切确定她的家人是否平安。 温画缇拦住要拔剑的长岁,问卫遥,“我的哥哥和小妹,如今在哪儿?” 按照温家的罪,兄妹二人乃是要流放三千里,途中却被他以金蝉脱壳之计救下。 此事有违皇命,重则杀头,知情的人不宜过多。然后椿岚、顺儿,长岁都是范府的人,卫遥信不过,于是在赶到颍郡之前,温画缇就让长岁送他们二人先回京。 从京郊到颍郡,马车走了整整两日。卫遥有时骑马,有时会坐进来跟她说话。 此刻他就在抚摸她的脸,回忆起的却都是山神庙那一吻,颇有神魂颠倒的滋味。其实,他已经在梦里也亲过她好几次,本该孰能生巧的,没想到这回如此鲁莽。 卫遥低笑一声,耳根迅速染红,好在车内很黑,这些窘境她都看不见。 他的手指很修长,骨节根根分明,因着常年打战并不白皙,指腹甚至磨出薄茧。那手不停抚摸她柔软的脸,终于开口:“皎皎,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这是他最想问的话,从他踏回故土,在尤家大门口,看见她藏于石狮背后的影子时,他就迫切地想问。 他不停在忍,忍到她终于主动上门。可她却分毫不提从前的事、从前的交情,只跟他装陌路人,好像要把十几岁的年少光阴完全从过去抛弃。 卫遥很不甘心,他这五年为她想得彻心彻骨,偏偏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不过所幸,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温画缇心里顾念家人,忍着没拍开。她说:“过得挺好的,我夫君待我很好,我们夫妻恩爱,只可惜没有一个孩子。” 说完这句,她察觉卫遥的手指显然僵了僵,半晌没有动静。 许久后,才听到他不咸不淡地笑了下,“是么?”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 说起范桢,她眼睛酸疼,“如果不是那场上元夜,我们会走过一辈子。我哪还会有今时今地?” 虽然她心里清楚,范桢的死根本不是因为上元。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将错,全部归咎在那个上元夜。 她已经懒得跟卫遥说了,或许他根本就不会懂。他也是即将要议亲的人,却还想在这儿跟她继续纠缠?温画缇只觉得可耻,又轻看他两分,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就不怕絮娘知道?” “为何要怕她知道?”卫遥不解。 “你们两家不是在议亲吗?”温画缇跟他说累了,头靠上木枕,缓缓闭起眼眸。却听他突然说道,“我没有跟她议亲。我从小到大唯一想娶的人是谁,你不一直知道吗。你上次在我家看到的庚帖,那分明是......” 卫遥停住,又不再说了,而将她缓缓抱入怀里。 头摩挲着她的耳鬓,轻轻笑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上门找我呢,现在也不拒绝我......” “皎皎,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就像很久前,我被赶出家门,你会带我回家吃饭。” 温画缇听着,心里不屑与冷笑,有什么好回到过去的?回到过去一样,任他不理不睬吗? 这五年的光阴,她就不信卫遥未必没恨过她。恨她为什么要拒绝他,而嫁给范桢。 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温画缇想,她当今要急之事就是救出爹爹,再和她的家人们一起去洛阳。 虽然远离朝堂,无权无势,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以前都是她太看重脸面,看重身家,如今才知道害死人的往往是权势。如果爹爹不贪权贪势,又何至于贪墨被问责呢? 去了洛阳,虽然很多东西都没有了,但她还有范桢留下的一大笔钱,和他所赠予的铺面。他们一家可以好好经营,与普通人家一样,过最平淡闲适的日子。 进入颍郡,马车绕过喧嚣的集市,又走过好几条街巷,终于在一处别院停下。 别院附近看似没什么人,实则守卫重重——因为温画缇下马车前还听到有男人恶毒的咒骂声。等卫遥一抬手,那些杂乱的声音便悉数消散。 她惊呆了,不愧去西北吹了五年沙子,如今回来有权有势。 如果......咳咳,她是说如果,自己也是个将门出身的男儿,她也要去西北待五年,吹五年沙,回来时候光耀门楣,大权在握,这样的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卫遥注意她神情闪过一丝惊愣,而后又转变为惋惜,不禁怀疑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她误会至此。 虽然他不太确定自己做了什么,但他拉住她的手,试图补救地解释道:“虽然这个别院是小了点,但胜在隐蔽,我绝没有苛待你哥哥妹妹的意思......一日三餐,我都让疱人问他们想吃什么,偶尔没胃口的时候,我也绝没有逼他们进食......!” 温画缇:......?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进入别院,温画缇果然看见小妹在池边看锦鲤。她喊了一声,“宁宁!” 小妹一见是她,撒开腿跑来,扑进她的怀中,呜呜咽咽。 将军 第9节 温画缇安慰了她不过两句,突然想起件事,生气弹了下她额头,“我给你编的手绳呢?” “手绳!噢对,手绳!” 小妹开始翻衣袖,翻褡裢,却没找到,最后担忧落寞地看向她:“阿、阿姐,没了......要不你再给我编个......?” 温画缇拍她的头,冷哼道:“你没找到,我倒是知道在哪儿!” 她拿出两件血淋淋的囚衣,“这兜里放了手绳,捞到囚衣时我真心生绝望,以为你和哥哥都不在了!” 小妹抱住她的腿嚎啕,愧疚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是宁宁不好,对不起阿姐,让你担心了......你跟我编的手绳镶了颗金豆子,我怕那些官爷跟我抢,就只能藏在囚衣里。后来跳河太过紧急,哥哥又催我,我就......我就忘了此事......” 温画缇也没真怪小妹的意思,毕竟宁宁能活着,他们兄妹三人能再相聚,她已经很欢喜了。 她拉起小妹的手进屋找哥哥,卫遥见她们兄妹三人有话要说,也自行避让。 临走前,他想起某件事,突然回头问她,“为什么别人不小心丢弃时,你都可以重新再来。而我却不行?” 温画缇短暂默了下。 其实她并不笨,很快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她几乎是笑出声,同样用他的话回以,“那是我妹妹,你又是我什么人?” “......” 他握了握拳,“那我可以是你什么人?” 温画缇再没搭理他,拉住小妹的手飞快离开。 进入屋内,处处充斥着浓烈的草药味。 哥哥身体不好,昨日跳河时着了凉,一直有轻微咳嗽。现在吃过药,人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温画缇只看过一眼,安心即可。本不想打扰兄长,谁知脚刚踏出门,就听到床榻那侧的声音:“皎皎,是你吗?” 温画缇忙过去,拉住哥哥的手。 哥哥原不是话多的人,此刻死里逃生,却拉住她和小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高兴后,他又忍不住叹气,“我们三人虽能相聚,可父亲终究得秋后问斩,难逃一死。” 见哥哥和小妹如此痛苦,她虽没告诉他们经由,但让他们别怕,父亲不久就能出来。 她拉住二人的手,开始低声展望,“等爹爹出来后,咱们一家四人就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过自己日子......” 温画缇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很多苦难都将过去,迎来新生。虽然她连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夕之间没掉的,可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走过一切。 温画缇和哥哥小妹一块,在庭院待了两日。这两日卫遥有事离开,并不在,但留下了亲信阿昌帮她传话。 阿昌告诉她,将军是回京救温大人了。 第三日的时候,卫遥风尘仆仆赶回来。 爹爹已经在狱里关了接近一个月,温画缇很急切见到父亲,忙去迎接。却发现卫遥的身后除了护卫们,再没有旁人。 她心如油煎:“我爹爹呢?” 卫遥将温父的信和信物都交给她,“你父亲刚出牢狱染上风寒,还需再将养两日,不宜车马奔波。等他病好转,护卫就马上把他送来。” 温画缇浏览完书信,确定卫遥所言的确无虚。 其实她并非不信卫遥,她知道他是个守诺的人,从许多年前就一直是。现在他既救她们一家于水火,她也并非不知感恩。 不就是一具身体吗? 她要火速地偿还完恩情,然后毫无亏欠,安安心心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温画缇这样想着,紧张捏起拳头,连卫遥问她今晚想吃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一想到要和他......,她就有些心烦,没什么胃口吃晚饭。 .................................................. 夜深如晦,早春的夜晚甚是清寒。 温画缇发现,这处别院没有卫遥说的那么小,这可比她们温家大多了。 温画缇从浴房出来,打算直接去他的房里。 她描了眉黛,略施薄粉,还搞了些沐浴的牡丹,希望卫遥能看在她如此用心的份上,好好照料她爹爹的病。 她的身上只穿着绯霞的齐胸薄衫,并不厚,所以她裹了件斗篷。 月光照出枝桠张狂的爪影,也照出她细长的影子。她真觉得,现在自己去向的路,就像这树枝一样崎岖。 突然一阵寒风吹过,她冷不禁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前方便出现一道人影。 温画缇抬起头,竟看见卫遥站在前面。夜风吹过他的衣袍,吹过他两侧鬓角的碎发。 他的眸光如月辉,清寒却微亮,手里还提着木盒,似乎在这等她很久了。 温画缇走近来,闻到一阵饭菜香。 肚子不适宜地叫了。 月光下,卫遥扫她一眼,突然蹙眉道:“你去哪了?怎么不多穿点出来?” 温画缇来还不及反应,卫遥已经把木盒塞到她手里:“装的饭菜,一会儿要凉了,赶紧带回去趁热吃。” “......” 她现在心里只有还他恩情这件事,哪还有什么心情吃东西。温画缇又把沉甸甸的木盒推回来,“不要,我没胃口吃。” “为何没胃口?” 温画缇默了一默,她又不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不能说是因为要跟他......才倒尽胃口。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卫遥出声,拉起她的手,要往疱房走去。 这是他时隔多年再一次拉她的手,却让她万分不适应,犹如虫蚁在咬。 她用力挣了挣,将手抽出,他的脚步显然停住。 又怕惹他不高兴后见不到爹爹,功亏一篑。温画缇忙打哈哈,扯开话题,颇为惊讶地问他:“你还会烹煮?” 卫遥回头望她,见她脸上有笑,突然觉得夜风温柔,静得醉人。他亦微微一笑:“在军里待久了,也跟伙夫学了两手,将士们都说我手艺不差。” 温画缇哦了声,再懒得应付。她说:“好了,别瞎折腾了。你不是要我报恩么,我已经收拾好了。” 卫遥起先还没意识到她说的是何意,直到冷风拂面,他突然闻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如一只抓他的手。 多少次夜思日想,心中不旖旎期待是不可能,可在这种盼望之下,竟有股恼气盖过一切,要更强硬地压在他胸口。 他突然没那么高兴了,很失落,也无精打采两分。可温画缇却已不再等他,径直往房门的方向走去,顺便打着哆嗦催促他,“快走吧,冷死了!” 卫遥恨恨的,有些生气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她进了室内,将门合上,褪下斗篷,开始宽衣解带。 一层又一层的薄衫,从她雪白臂膀落下,卫遥骤然看见她左肩胸前的红痣,耳根滚烫。 他闭了闭眼,却是再忍不下去,两步上前按住她的手,“这就是你不想吃饭的缘由?” 温画缇并不吭声。她褪下衣物,只留了鹅黄绣花的抹胸,衬得肌肤胜雪,腰肢纤纤。然后踮起脚,两臂勾住他的肩。 她忍着不适,唇从他的脸侧堪堪擦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偿还完我们就两清,你要说到做到。” ......................................................... ps:当初文的创作灵感,其实是来自《沈园外》这首歌,某天偶然听到滴,词和旋律都好顺耳,脑海中顿生出男女主的无数个画面......... 第10章 春风 两清,这个词让他恼气更大了。他不记得自己何曾说过这句话。他是说过要她,但... 卫遥眉心轻蹙,掌心收拢她的腰,仔仔细细看她的脸。 这张脸可爱可恨,令他朝思暮想,他忍着某种冲-动,低声道,“如果我不需要你献身,但要你的心呢?” “不可能!” 温画缇几乎义正言辞地反驳:“这种事没可能,我爱谁是我的自由,你就算此刻杀了我,那也改变不了的!” 他眉心蹙得更深,眸光像把锋利的刀,将人上下刮着。 卫遥突然松开手。 她从他的身上滑落,双脚落地,一时没站稳,往后小小踉跄两步。 仓促之间,听他忽然冷笑,“你家有三口人,加上你一共四口,你起码也要还四次才能还清吧?” 四次?! 温画缇扶住桌边,蓦然仰头怒视,“谁要你救我啊!我又没求你救我!你简直多管闲事!” 她的脸颊散落两缕青丝,声音如骂街的泼妇。卫遥反倒被勾出笑容,朝她一步步走来,“晚了,已经救了。除非你现在就不想活了,那倒是可以只还三次......” 娘的!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她气得满脸涨红,两腮鼓胀......卫遥!下贱!禽兽不如! 可是她却真的犹豫住了——她现在做不到去死。 她已经和家人团聚,还有了一大笔横财,甚至她已经谋划好将来的路,她为什么要死?凭什么要死? 卫遥走来抱起她,抱到床'上。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选择沉默,无声又乖顺,任他抱着坐在腿上。 他不免惊叹于她变脸之快,刚刚还只是暴躁跳脚的鸟,现在却收拢翅膀窝在他怀里。 卫遥忍不住亲了下她的脸,两手捧起,左看右看,啧啧道:“你这五年,好像都没怎么变。还像从前一样,看着就不安好心。” 温画缇今年也才不过二十一,年轻娇俏。她不知道他是说长相没变,还是脾气还和以前一样。 卫遥的手修长,却覆着薄茧,此刻捧着她的脸不停捏掐,力劲很大。 温画缇愤怒瞪他,使劲扭开他的手,“啊,你弄'疼我了!关你什么事啊,我的脸就爱长这样!你下不去口就别看!” 她长得这么可爱,和丑根本沾不上边。卫遥托住她的腮,笑了笑:“那我还真能下得去口。” 他说完,一个吻又落在她唇心。 他低着头轻轻扫过,不停碾进,到最后灯灭了,人也落进旖'旎的纱幔中。 温画缇看不见丁点光。她此刻真希望人是死的,起码不用感受到这一切。卫遥亲在她的眉心里、眼皮上、脸颊边,最后半压抑气息,微喘又奇怪地问她,“你一直捂住耳朵做什么?” 将军 第10节 “要你管!”她没好气道。 某人接着笑了声,继续他要做的事。 温画缇又忍不住了,咬牙切齿道:“卫遥,我讨厌你!” “那你讨厌吧。”他抚向她的后腰,笑意极悠闲,“恨比爱要强烈,你不是不肯走心么?” 她含泪望帐顶,把他祖上十八代骂了遍。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一支艳曲,咿咿呀呀唱遍红墙绿瓦......“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夜到三更冷风骤,红帷拂影。温画缇脸热烫,神识散乱,两手紧紧抓掐他的手臂。心想他真是个混账,竟然吹了五年风沙,回来就想和她......她感觉卫遥就像在报复,情到深时,床摇影乱,快得她连一根床栏都看不清。 卫遥与她说过几句,纠'缠时往事如潮'水涌入脑海。 他既尝得此情此意,又不断忆出往事的甘苦,两种滋味杂糅汇合,竟分不出哪种更甚。卫遥心里终究有些恨意,大掌覆上她纤弱的脖颈,人却缓缓低头,迷糊地亲在她脸颊上,“当初为什么要背弃我?为什么不等我?明明你只要再等一等,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她根本听不清他在低喃什么,只觉狂风暴雨淋身,人好像要化作一缕魂魄消散。要是范桢,肯定不会这样...她已经倦怠了,却还不能得到将息,遂盯住他的下颌似怨似泣,“你别这样啊...你停停停停下...” 什么都没有回应,他仍在胡乱地亲她,纠'缠不休。她急得偷偷抹泪,呜呜咽咽地哭,要是范桢肯定不会这样,他肯定听她的话。她恨死卫遥了,为什么他还要回头找她,不放过她呢。 昨晚,他起先不得门路,很是莽撞乱'入,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她为了自己好过些,勉强牵引着,本盼望他得道之后能不鲁莽行事,没想到他反而更大劲了。 经过一整夜,温画缇发现,卫遥对她是真有恨意在身上的!最后情'潮席卷的时候,他眸光染上戾气,就差不能手掐死她——她早就知道,卫遥怎么可能一点恨都没,还好心帮忙救家人呢? 她一定要赶紧偿还,赶紧跑,离那王八远远的。 翌日,温画缇睡醒的时候他已经醒了,穿好中衣坐在床边,宽硕的背正好背对她,不知在捯饬什么东西。 她看见他,想到昨晚就有点火气。不免毒怨地想,如果现在有根粗绳,是不是也能从背后袭击,勒死卫遥? 但卫遥显然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突然转过头,脸竟有些红,没有看她,眸光微微低垂。他把手上厚厚一摞衣物递给她,声音稍低且不好意思,“我早上起来无事可做,就把你落在地上的衣裳叠了又叠......” 说完,卫遥脸热着,飞快看来一眼,“嗯...我们昨晚......” 他脸很烫,诡异的烫,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 最后抬头,突然看见她冷傲的神色,心中的一线才渐渐绷断,他有些窘:“你,你,你觉得怎么样?” 温画缇心里压着火气,本想用恶毒的话咒骂他。看他这么羞怯,登时有了更好的主意,“什么怎么样?” 他又飞快看了她一眼,“嗯,就是...你觉得,我好吗?” 看来他已经忘了昨晚掐她脖子的事! 温画缇恼羞成怒地冷笑道,“你觉得你很好?你可比不上我夫君一星半点儿。我就是找个小倌儿都比你强。” 他本来只是耳朵红,后来那抹红竟徐徐染到脖根儿上。 卫遥攥紧了拳头,骤然抬眸看她,什么羞怯顷刻化为乌有,被一股不甘、羞愤之气取代。 他的眸光瞬间恢复寒冰,冷笑着,“是么,那也没办法,还有三次,你要继续受着。” 温画缇见他气得要死,自己心里的怒反倒压了些。她哦了声,根本没看他一眼,开始泰然自若地穿衣系带。 而后,在卫遥暴怒的目光下,悠悠然走出屋子。 她拖着疲倦的双腿,先去澡房沐浴更衣,而后回屋时却见哥哥找来。 哥哥担忧地看她,“皎皎,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一晚上都没在。” 她尴尬笑了笑,目光不知往何处瞥...这,这要怎么说? 哥哥的鼻子很灵,一下就嗅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气息。他愣了愣,更加惊诧:“你一大清早还洗了个澡?” 温画缇更尴尬了,支支吾吾:“是,是,睡醒一身汗嘛......” “这么冷的天,睡醒还能有汗?” 哥哥疑惑地挠头,突然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皎皎,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吗......?” 意识到这点,他突然怒火中烧,一把抓紧温画缇的手:“真的?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是谁,我现在就去撕了他!” “别、别!”她急忙拦下哥哥,终于瞒不住,悲哀地叹了口气。 温画缇记得小时候,他们举家刚搬到京城。因为她是外乡人,爹爹又只是七品芝麻官,她在学堂没少受人欺负。 头一次被人欺负时,她就把这个委屈跟哥哥倾吐。 哥哥也是这样嚷着要替她报仇,于是冲出家门,把张尚书的小儿子怒揍一顿。 结果第二天,爹爹就被张尚书叫到府上,在大雪里跪了九个时辰。 张尚书牵着得意洋洋的小儿子,告诉爹爹,“自不量力的人,这只是个警告。再有下回,你就别想在京城混了,带着一家老小滚回你那青州老家吧!” 爹爹回去后,只当没事人似的,并没有责怪她和哥哥。而是撑着一跛一跛的脚,招呼他们快去用晚膳。 后来,她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再大的欺负也不敢往家里说。爹爹为了护住他们兄妹三人,拼命往上爬,而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再连累她的哥哥和父亲。 起先她只是一个人默默蹲在角落,挨下无数拳脚也死不吭声。到后来,是卫遥帮的她。 此人性情顽劣,偏偏侠骨仗义,天不怕地不怕。卫遥能打的时候,就把那些人往死里打,到后面遇上打不过的十几人,他就挡在她的身前,撑下了全部拳脚。 如今温画缇回想起来,对他当年义气仍然怀有感激。 既然如此,这四回的春风一度,也权当报答他昔年之恩吧!此后再别无相欠。 第11章 禁锢 眼见事情瞒不住哥哥,温画缇只好进了屋,把一切如实告之。 哥哥听完沉默良久,既想骂卫狗,愧疚之情却更浓烈。 他摸摸妹妹的头,丧叹,“是哥哥太无能了,遭难之际救不了家人,现在还要别人来救,更是连累了你。” “哥哥不要这么说,我们是骨肉至亲,谈何连累不连累的。” 虽然父亲只是芝麻小官,虽然哥哥壮志难酬,不曾仕途高就,虽然她常常因为出身太低被人嘲笑......但她从未不觉得他们是累赘。他们是这世上最爱她的家人,宁宁也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小妹。 哥哥突然又想到一件要紧事。 只是这件事,太过尴尬。甚至他自己还没娶妻,稍稍一想就不知所措。 最后,他轻咳两声,还是得跟妹妹提个醒,“咳...你今早服过避子汤吗?等父亲回来,咱们也要离开了。你如今名分上还是范氏儿妇,那卫狗又对你纠缠不休,万一到时候怀了......” 看他纠结这么久,温画缇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她拍拍哥哥的肩,颇为轻松:“没事,小事一桩!哥哥忘了吗,我嫁给范桢五年,整整五年,我们都没有生过孩子!可见我天生与子嗣浅薄,这几次,应当也不会有差。” 哥哥想了下,“万一......是范桢自己不行呢?” 说到这,温画缇也有些尴尬,脸莫名发烫。范桢行不行,她可是太清楚了——她想起无数日日夜夜,两人就像对水中鸳鸯,旖旎缠绵。范桢他可太行了,温柔又细致。 只是有件事,温画缇还不曾告诉过别人——成婚后的第三年,她和范桢出游,来到五神山时,曾经向一位归隐的高人询问子嗣的事。 其实子嗣的事,不单是她婆母着急,连她和范桢都很急切。为什么他们这么相爱,却连一个交融两人血脉的孩子都没有。 那高人,人称华佗再世,有枯骨生肉之能。他先是帮范桢看过,又帮她诊脉。最后告诉他们,是她在子嗣上福薄。若是上苍垂怜,这辈子就能有一个。若是不垂怜,或许膝下孤寂到老。 她和范桢听完都有少许失落。但很快,范桢就安慰了她,“没有也无妨,都是命数罢了。大不了我们从叔伯那儿过继一个来。” 后来回去,范桢只让她将这件事瞒住,就当没听过,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所以如今哥哥的担忧,对温画缇来说一点事都没。 她甚至大胆地,无所谓地想——反正这辈子很难生出一个,若是不小心有了,未尝不是老天对她的垂怜? 那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家人,她一定会独自,把孩子好好养大。至于它的父亲是谁,根本不重要,它也不需要知道。它只要有母亲,有疼爱它的外祖一家就够了。 ...... 树林分别的时候,温画缇就没有在颍郡久待的意思。 她来,不过是为了确定哥哥和小妹是否还活着。 今天到了她和长岁约定的日子,长岁会来接她回京城。所幸她带来的东西本就不多,简答收拾一下包袱,就能出发。 临别前,温画缇对哥哥和小妹说,“你们别担心我,我去京城把最后一些事办掉,马上回来接你们。到时候爹爹也回来,咱们一家就离开这里,找个地方重新过日子!” 宁宁不舍地抱住她的腰:“阿姐,你要走多久呀?” “放心,要不了几天的。” 温画缇与家人辞别,一想到将要面对的崭新生活,心中雀跃不少。 她步伐轻快地走向大门,却在此时,被一众护卫拦截。 “温娘子,您不能走。” “为什么?”温画缇疑惑且不满地看他们:“我又不是这儿的人,我要去哪儿我自己说了算!” 护卫面无表情道:“这是将军交代的,您不能踏出这个门。” 眼看温娘子就要跟他们跳脚,有个机灵的护卫忙出来调和,“别吵了别吵了!温娘子,您若要出府,不妨请个将军的意思来?将军一直在书房里,若没有将军的口令,我等是万万不敢放您出去。” 温画缇知道他们也不过是听命令的,不欲多为难,擦擦拳就去书房找卫遥了。 此刻卫遥正在桌边写着什么,她经过窗户瞥见,那似乎是大红的雕花纸,不免让她想起与范桢的合婚庚书。 等到她敲门进屋,却见卫遥飞快把那东西收了。他瞥她一眼,语气很冰凉:“你来找我做什么?” 温画缇听那语气,显然他今早的气还没消。男人们,不就最在意袴下那点尊严? 她几乎想笑出声,良久世家命妇的训练却让她忍住了,心里只剩痛快。 温画缇绷紧脸,直言道:“你下达个口令吧,我要出府。” 卫遥冷着眼看她,“出府?你为什么要出府?” “我要回京城。” 她没有解释行踪的必要。 卫遥收回目光,不再看她,随手翻起桌上的书。 “哦,不准出去。” 温画缇一下僵住,恼意噌噌噌直升。 她沉默瞪了卫遥须臾,再也忍不住,上前便揪住他的衣领,“我去哪儿是我的事,我有没犯罪,连刑部尚书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管我?” 将军 第11节 凭什么管我? 这句话莫名耳熟。 卫遥看向她生气、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想起曾经他也对她说过。 那时候她拦他别再与一帮狐朋狗友来往,继续游戏沉沦,他却嫌她烦,把她这么瘦瘦小小的人抛弃在街上,问,温画缇,你怎么管天管地?你凭什么管我? 卫遥忆起往昔,只觉得悔恨,痛苦万分。倘若他当初不曾那么无知,早点看清自己的心......心里缺着某样东西,卫遥突然不可抑制地抱住她,温画缇一个趔趄被他拽进了怀里。 他摸着她的脑袋,方才冰凉的眸色却慢慢展开柔和,似乎带了某种偏执占有,抱住她,温柔无比地问:“为什么要走?” 温画缇被他抱得十分紧,却一阵毛骨悚然——他刚刚明显还生气,怎么突然就变脸了? 卫遥又开始摸她的脑袋,摸她的脸颊,似乎想亲过来。她急忙挣扎着阻止:“哎!等等!等等!” 他的吻飞快落在她脸颊上,只有一下。而后不解地问她,“等什么?” 温画缇:他娘的你亲都亲完了...... 真他娘的,就像被狗咬了口。她继续冷漠道:“我要出府。” “为什么要出去,你待在这儿不好么?” 他终于轻轻一笑,“你看,你的家人都在这儿。你哥哥,你妹妹都在,要不了多久你父亲也会被接来......这里有吃有穿,有人伺候你,你想要什么都会有,为什么走呢......” 温画缇越听这话越不对劲,心里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她觉得很奇怪,只能先搂住卫遥脖子,娇柔地一笑:“其实我回京城是为了取些东西。你看,范家是不是还没休我?那我名义上就还是范家的人,我总要回去给他们一个休妻的机会吧!要不了几天,我就会回来的。” 卫遥似乎被她这番说辞打动了,寻思片刻,抱住她的手逐渐松开,“也是,皎皎,你总要与他们做一番断绝。” 温画缇送了口气,站起身。突然见他不动,直溜溜盯着自己。 他笑道:“我会派人护送你。你要走了,不该做些什么吗?” 温画缇隐隐绷紧了脑袋:好,我忍。 她突然低下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侧啵了口。而后狠狠擦去唇角,潇洒离开。 从颍郡到上京的脚程,不过两天。这趟路不仅有长岁护送,还有卫遥的一堆护卫。 抵达上京,温画缇先去了牢狱。她想知道卫遥是不是说到做到,真把她爹爹从牢里救出来? 等到她赶至刑部大牢,才被官吏告知,温官人已经被人接走,送到医馆看病了。温家也解封了,此刻人或许就在家中。 她十分高兴,拿给小吏不少赏钱。正要往家赶,却在大牢的门口撞到一个人。 刑部大牢本就昏暗,又没几盏灯。 她走得匆忙,突突撞到来者的胸膛上,额头闷疼。 温画缇刚想致歉,那人却扶住她的两臂,“缇...缇娘?” 这熟悉的嗓音,温画缇显然知道是谁。 她抬头,只见一张温文尔雅的脸,正对着她笑。此人正是她夫君的同僚——程珞。 程珞与范桢同朝为官,两人官职也接近,都在宫里当差,掌管宿卫军。只不过范桢是正四品,程珞是从四品。 他和范桢不仅是同僚,更是多年同窗兼好友。除此之外,程珞还有个身份—— 他是尤二娘子的丈夫。 温画缇对程珞的印象一直很好,因为程珞待她一直很友善,从未因她的出身而看不起她,这在世家子弟中极为难得。 三个月前,程珞因要事前往姑苏,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然而这段时间,京城也发生了很多事。 不过程珞既然已经回来,想必也得知了他好友范桢的死讯。 温画缇正想与他说两句,问他可清楚杀害范桢的凶手,突然就被他极用力的抱住,搂进怀里。 她吓了一跳,不会认错人了吧? 刚要挣扎,就听到程珞极似不安,又激动的声音,“缇娘......缇娘......你这几日到底去哪儿了?!我找去范家又找去温家,都没看见你,险些以为你就!......我好想你。” 第12章 虐渣 她属实被程珞吓到了。 温画缇惊骇的不能再惊骇,急忙掐他手臂。他疼得神色发紧,刹那的痛苦将人从混沌中揪出。 程珞终于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大为失态,忙放开她,理着衣袍与她道歉。 “缇娘,我......”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的唐突,只因为怕她遇害,心太急了。程珞扭头看向大牢的四壁,不由叹了口气,“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先出去吧。” 温画缇尚未从惊恐中回过神,但别无选择,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先离开此地。 走出牢狱,程珞找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担忧问她,“你这几日有没有事?你若有难处,可千万别瞒着,定要与我说......” 程珞未说完,却注意到她惊疑的神色,不由愣怔,遂找补道,“噢,是子稷曾叮嘱我的,他托付我好好照看你。” 子稷是范桢的字。 程珞的话不仅没给自己补圆,反而让温画缇觉得更加怪异。 ——他刚刚做的事,包括他现在说的话,为什么这么奇怪? 明明他跟范桢是多年好友,如今范桢已死,他对她的关心程度......却还要越过范桢? 这是为什么? 以前程珞虽然也对她很好,会在他夫人尤氏嘲笑她之时,发怒喝斥,也帮过她很多忙。 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失态......他竟然,竟然抱了她??! 温画缇惶恐地想,是突然性情大变,还是他以前就有不能说的心思? 亦或是......她想太多了? 程珞纯粹是不忘好友所托,关切她的安危? 温画缇从前对程珞的印象很好,是如此学识渊博,翩翩如玉的世家郎君。因此在没有任何确切证据下,还不想缺礼对待他。 况且不远处,她的车马和护卫还在。想来程珞既与她坦荡站在日光之下,也不会再有唐突之举。 她温声道:“多谢关心,我无事,失踪的这几日...不过是去趟京郊。” 程珞仍望着她,点点头:“那好,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要去哪里吗?身边有护卫吗?不然我派人暗护你吧?” “不用,我有护卫,多谢玉则兄好意。” 玉则是程珞的字,范桢一直这么称呼他。索性她也跟着夫君叫,好时不时提醒。 其实说完这句话,她就该跟程珞告辞了。程珞这么失常,反而让她无端担心。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件事...... 温画缇遂停住脚步,“我的确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你可知道,是谁杀了我夫君?” “这朝堂之上,谁都有可能。” 他的眸色倏而失去光辉,黯淡蔓延。“子稷和我都在宫里当差,随侍官家左右,我和他各握有一半的调兵令。如今他竟当街被射杀,只能说这世道要乱,天底下多得是想要登顶的逆贼。” 逆贼。 程珞的话并没有错。 说句不忌惮的,当今皇帝也是篡位登基,夺走本属于自己侄子的皇位。而一年之前,各州就有起义军不断暴动,打的是“拨乱反正”的旗号。 说到这,程珞有些神伤,“要是我那时不曾去姑苏,也在京中就好了......逆贼就不会只把目光放在子稷身上......” “你去姑苏巡查乃是皇命,皇命不可违。” 温画缇也叹了口气,“玉则兄不必自责,我夫君的死与你无关。你若有个好歹,也有家人会痛心万分的。况且尤娘子身怀六甲,要不了多久,你的孩子就会出世。孩子没有爹爹可怎么好?” 他一概不答,只是怔怔望着她。 “那么...我若死了,缇娘你也会为我难过吗?” ......? 温画缇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又听错了。 但程珞的目光那么认真,又执着,似乎还有抹淡淡的哀伤。就好像... 就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某个人。 “会。” 温画缇还是选择肯定,“作为朋友,我会难过的。” 程珞并没有在意那句“朋友”,只听到她说会难过,一颗沉甸甸的心终于落下。 至少在她的生命中,也是有被肯定的。 他弯了眼眸,浅笑出声:“缇娘,时候不早了,我们说太久不好。往后你遇到难处,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程府找我。毕竟我......答应过子稷要照看你。” “好。” 虽然她觉得程珞很怪异,好像藏着什么心事。但归根到底,她还是感谢他的。 ...... 温画缇回家见了趟父亲,他果然还在养病。 父亲这趟坐大牢,回来人都消瘦不少。父女俩接近一个月没见,温画缇看见爹爹微削的脸颊,顿时哽咽住。 躺椅里,爹爹抚摸她的头说,“没事儿皎皎,以后都会好的。爹爹如今虽一无所有了,但好歹保住一命不是?爹爹已经想好了,等痊愈后我们就回青州老家去,那里有祖宅,爹爹有法子可以养活咱们一家人。” 回青州老家? 爹爹的想法倒是和她不太一样呢。 温画缇还没将范桢给予她钱财的事情告诉别人,此事除了长岁,再没有人知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件事若是不慎被传开,只怕招惹贼惦记。 因此,她也就笑着点头,先暂且应下爹爹的话。 等到了远行那天,再跟他们说。 父亲又说,“过会儿你就去范家,把和离书要来!反正他都不在了,你守在那儿又有何意义?唉,就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这么放过你......” 将军 第12节 温画缇:“爹爹放心,范氏要休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放我离开?” “要休你?!” 父亲一下就恼了,挣扎着从躺椅坐起,“这是什么狗娘养的!他们范氏好歹大族,竟能做出如此没皮没脸的事!趁着范桢一死,就立马要休你?!” “爹爹稍安勿躁,勿气勿气。” 温画缇倒不觉得有什么,休与和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他们一家都要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范家能放过,这不挺好的事吗?只是唯一不舍的是,她不再是范桢名义上的妻子了......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在她心里,范桢是唯一的夫君,任何人都不可取代。 他们下辈子,还会再相逢的。 温画缇安慰完父亲,便动身往范家去。 这次她去范家,不仅是要带走自己的东西,更是与其断绝干净。 到范家门前了。 她站在石阶上,朝朱门上方浓墨的牌匾望去——金灿灿的牌匾刻着“范府”二字,曾经她拼命想要嫁进高门,不再受人欺辱,也在这里生活过五年......终于,要到了离开的这天。 其实这五年,她过得还算可以,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范桢都是站在这头帮她说话。 有他在的日子,很多心烦的事根本没进她眼里。现在就要说告别,她不免怀念起和范桢在这生活的点点滴滴。 好啦,人总要向前看! 她握握拳,收回遗憾的心思。正要大步迈上,突然注意到,身后跟着一堆护卫。 他们都是卫遥派来护送她的。 温画缇起先以为,这些人只护送她到京城,此行就算结束。没想到他们简直寸步不离,跟她去了大牢,又跟她去了温家。 现在,竟还要跟她进入范家......?! 温画缇忍无可忍。 她有长岁保护,才不需要卫遥的护卫! 而且这里可是范家,她丈夫范桢的家,他的人就这么堂而皇之跟进,会不会太过分了?范母还不知要如何想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都要被休了,温画缇虽然不惧怕范母,甚至还能回怼,但她也不想故意找骂呀。 念罢,温画缇转身,回头瞪他们:“停住!不准往前走了!你们老跟着我做什么?这可是范家,你们也要进来?” “是的温娘子,将军吩咐了,一定要寸步不离跟着您,绝不能跟丢。” “但这里是范家,也不是随便人进的。” 她再一次强调。 一位年轻的侍卫长微笑道,“是的温娘子,将军也说了,一定要看着娘子与范家断绝关系。” “......” 算了,她不想管了。 温画缇走进家门的同时,家丁也去禀告范母。 她带着一堆护卫浩浩汤汤,走到堂屋,还没进去,就听到屋里传出咒骂。 “婆母,我就说,这女人绝非好货!二郎的头七她不送葬,心里仍惦记她死绝的娘家!还有您呀,您劝她,她何曾听过?简直目无尊长!这个家她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把咱们范氏当什么了?当咱这是接客的酒家呀?” “今儿您可得为范氏做主,休了她这个扫把星!” 这种毒蛇似的细柔嗓子,一听就是董玉眉。 曾经她能为董玉眉的两面三刀恼火不堪,不过现在,因为自己要孤注一掷,她听着都没那么生气了,反而有种嘲笑。 她手里有的是董玉眉淫'乱的把柄。 今日她如何想赶她走,明日,她定要董氏偷情的事为所有人知道,受千夫所指,更加难堪的被休。 温画缇本不欲多言,正抬脚进去,等着范母盛怒休了她。 董玉眉也在等她。 今日的董玉眉虽是素衣,脸却化的比往日更加美艳。显然是为了看她今日下场,特意打扮的。 范母刚指着她鼻子骂了两句,突然看见她身后肃立的侍卫长,骤然起身,一时失语,“恕妾无礼,您是司......司马大人?” 彼时董玉眉也听得心惊,意识到此人身份贵重后,急忙站起。 司马大人?这样一看,好像还真是那位! 那不是将军麾下么?为什么会跟在她身后? 尤氏不是说卫遥恨死她了?必定杀了她么?! 第13章 替身 董玉眉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两天的时候,就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是刑部又将温氏翻案,重新彻查贪污的银两。后来查出,原来温父贪的一万两白银中,有八千两是上头暂留在他手中的。 鉴于他实际贪墨只有两千银,一双儿女又惨死流放途中,最后改判了罪名。免去死罪,革职贬为庶民,家产全部没收。 先前,董玉眉是看着温画缇一家家上门,低声下气地求人,用尽办法却没有转圜余地。如今她的父亲突然被救出,难道是卫将军在其中做了手脚? 若真是卫遥帮了她...... 他手握兵权,平定北疆叛乱,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就凭他如今的权势,若是还对温画缇念念不忘,那么她要什么不可能?岂不在一众世妇中呼风唤雨? 董玉眉想起自己如何劝婆母休妻,极为后悔。甚至讪讪地想,这些话岂不全被司马大人听了去? 董玉眉尴尬万分,此刻微垂的目光却朝温画缇瞥去一眼,不免心生嫉妒。 凭什么?她弟弟就在柳司马手下当个副骑尉,前不久她千辛万苦求到柳家,备上厚礼,想为弟弟谋个好前程,却连柳老太太的面都见不到! 凭什么温画缇能如此顺利,还是柳司马送她回来?! 董玉眉压下怨毒嫉恨的眸。 看着范母和董玉眉都对他如此恭敬客气,温画缇也吓了跳。她再看看身后这位年轻的“侍卫长”,没想到他还是个人物! 心里一下就舒坦了。 本来她也不是什么有风骨的人,既然卫遥非要送她这个人情,她为什么不要? 她立马变得随意起来,也不管范母怎么想,施施然便坐进靠椅里。 柳司马并没有理那婆媳二人。 所有人都僵站,只有她悠闲吃了口茶,“大嫂,你说什么,是要婆母休我吗?也是,我这个‘扫把星’嘛,也的确不配待在你们范家噢。” 董玉眉急得辩解:“不是的弟妹,是、是嫂嫂不好,嘴碎!嫂嫂只是一时气你离开家,也不跟咱们说声,让人好生担心......” 温画缇看着她,笑得更开怀了。“嫂嫂,别这么见外,我自然记得你是怎么关照我。大嫂如此待缇娘,缇娘也要努力回报才是呀。” 这话听得董玉眉毛骨悚然,脸色顿时难看。 范母本就疼爱董氏这个儿媳,又见温画缇如此嚣张放肆。碍于外人在场,她不好发飙,只能不满的低声斥道, “好了,她到底是你大嫂,都是一家人,别叫司马大人看笑话。” 闻言,温画缇假意拭了拭眼眸,可怜兮兮的,看向旁边的柳司马。 柳司马虽然少在家宅,也没插手过女人的纠纷。但他很聪明,立马明白她的意思。 他冷嗤道,“亏你们范氏还是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净是做些欺负弱妇的事!温娘子的丈夫才刚过世,你们婆媳一个撺掇,一个敢听,就要把她赶出家门。此事,我定要好好告知将军,让全上京都看看你们的嘴脸!” “不,不!” 范母还算清楚柳家在世族的地位,急忙改口,“不是的大人,我们不是休妻,是和离,和离呀!”她突然啜了把泪,“我儿已死,缇娘却还年轻...我心疼她,也不愿她留家里跟我个当娘的蹉跎,是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温画缇没有什么好拒绝的。 她痛快地应承下。 范母见她不再说了,纳着笑又是上茶,又是叫人准备厢房,供贵客午憩。 和离是第一要紧事,既已说清,范母也说,明日就叫族里派个宗伯来商谈,代书和离。 温画缇回到兰花院,收拾好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准备离开。却在经过范母屋子时,偶然听见对话—— “婆母,您真要放温氏走呀?” 范母道:“不然呢?她能留下做什么?你不也说了,她一个没福之人,克死了我的桢儿,日后还指不定克谁呢!况且她那父亲,可是罪臣,我有这样的儿媳,带出去还不被那些世妇取笑?” “可是婆母,现在不一样了。卫将军肯顾念儿时情谊帮她,只要她在咱们家,将军也会帮咱们的。卫将军北疆大捷,刚归京就受官家重赏,加封辅国大将军,来日更说不定有何造诣。” 董氏又说,“婆母不也怕将来世道生乱,保不住范家吗?兵马就是一切。只要有她在,有卫将军做靠山,我们范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范母略思道,“就像你说的,若她真有了靠山......你又如何确定,她就一定会留下?” 董玉眉笑了笑:“就凭她心里对二郎还有情。” “......” 后面的话,温画缇便没再听了——笑话,谁会甘愿留在这个狼窝里,任她们拆骨头吃? 她简直一刻都不想在这待下去! 温画缇背起包袱,继续朝范府大门走。 离开范氏,收拾衣物倒是快,但处置兰花院却要不少功夫。本来椿岚几个万分不舍,还在哭求,要跟她走。 但她这一走,哪是去过好日子的? 她要跟她的家人们奔波,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温画缇本就打算轻车上路,带上椿岚几个实在太麻烦了。 可是,她又不想把人留在范家受苦。 因此,温画缇干脆将范家的管事,买下卖身契还给她们,还她们一个自由身。又给了每人封下不少银票安置,希望她们能找个好去处。 处置完这些,她就剩的一身轻。 月爬柳梢,华灯初上。 温画缇走进汴京一家最负盛名的酒楼,包个厢房,重金点了满桌招牌菜。 汴京在天子脚下,千灯辉映,马咽车阗,是整个中原最繁华之地。说起来她也在这里生活十一年,固然离开,难免还是不舍。 将军 第13节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倒不如吃它个痛快! 厢房内只有她一人,并一桌山珍海味。 温画缇喝下一盏又一盏的酒,大有今夜不醉不归的架势。正上头,突然听到长岁在外面说,“娘子,董娘子有事求见。” 董娘子,董玉眉? 哦,差点忘了这茬。既然要走,送董玉眉的一份大礼,她也该备上。温画缇已经设计好了,就在明日中午,范氏的宗伯过来时,她要把这份大礼亲手送上。 不过现在董玉眉来找她,能有什么事呢? 温画缇虽有醉意,却还记得中午听见的对话。心想,莫不是想说些,求她留在范家的话吧? 不过嘛,她现在也想看董氏变成跳梁小丑,一样苦苦哀求她。 温画缇摆了摆手,告诉长岁:“让她进来吧。” 果然,董玉眉一进屋,就径直跪在地上。 这倒让温画缇猝不及防。 董氏垂眸道:“从前那些恩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请二弟妹大人大量,日后万万饶过我!” 温画缇笑,董玉眉不愧了解她,清楚她若得势,一定会报复回去。也清楚她不爱听虚话,所以一进来就跪在她面前,开门见山。 温画缇两眼虚飘飘,盯着手里的酒樽,“哦?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就凭你现在几句悔过的话,所有的账都能一笔勾销了?” 她笑着起身,走过去,拍拍董玉眉的脸:“大嫂呀,天底下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倘若......我能让你见到心心念念的夫君呢?” 董玉眉抬头,突然道。 “什么?” 她是微醉,又不是傻了。温画缇嘲笑着,“大嫂如今混不下去,都想改行做方士了?见阴阳,召鬼神?” 她也不耐烦了,想叫长岁把人轰出去,董玉眉却突然拍了拍手,一个男子走进屋里。 熟悉的面容,日思夜想的脸,像极了范桢。 温画缇看得怔住,本来只有七分像,尤其她有些微醉,他身上又穿着范桢的旧衣,俨然是十成十的像...... 温画缇又揉了揉眼眸,仔细看——没错,那的确是她夫君的衣袍。 她几乎一时恍惚住了,却痛掐手臂,猛然清醒—— 此人分明比范桢黑一些。 这不就是董玉眉那位奸夫吗? 长岁也前不久也查到了,此人名叫吴定,是米店送米的伙计。 虽然醉着酒,温画缇却立马猜到董玉眉的算计——董玉眉认定她放不下范桢,想让这个男人代替范桢,勾引她。 只要勾引到手,董玉眉就可以拿她不守妇道的把柄,威胁她留在范家,为她们所利用。 温画缇心中冷笑着,明明是董玉眉的罪,如今却想祸水东引,贼喊捉贼,当真有意思。 温画缇本来拎得清,刚想叫长岁把这两人都轰走。可是男人却突然握住她手臂,低低唤了声,缇娘。 这声音与她夫君何其相似,这个眸光,像极了每回吵架后,范桢低头先认错的眼神。 她一下就愣住了,心中竟对替身产生片刻的不舍。 然后就是这片刻之间,董玉眉悄悄退出门外。 随后,长岁走进来提醒:“二娘子,此人不是我们二爷。” 男人闻言,瞪了长岁一眼。 温画缇将手从他掌心抽出,轻声道:“我知道,他不是。” 她突然又望向这个名叫吴定,却神似范桢的男人:“你可以过来陪我吃菜,为我斟酒么?” 男人很快点了点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如此姿色的小娘子,他很乐意效劳。 况且,他一向拿钱办事。董娘子说了,只要他能讨好这个女人,并且成功勾引,她会给他二百两的银票。 男人高兴地走到桌边,开始为她斟酒布菜。 长岁见此,叹了叹气,只能暂时先退出去。 温画缇坐回去,一边吃菜饮酒,一边看向身旁站立的,极似范桢的男人 ——她实在太思念他了,思念到,哪怕有个人长得很像他,她都会很不舍。 况且吴定今日的打扮,明显是董玉眉设计过的,与范桢实在太像了......像到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 彼时,屋里也飘起情意绵绵的香。 心中想念,她又给自己灌两盏酒。 温画缇骤然仰头,看向这个男人——他还在她身旁乖乖站定,含笑布菜。 明明知道这就是错的,借着酒意,她却忍不住想放纵自己。 她实在太想范桢了,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 温画缇也不再顾忌什么,站起身,软绵绵的手臂刚盘绕男人的脖颈。 她嘟起小嘴,想亲一亲,突然门被踢开,一支飞箭射中男人的腿。男人痛叫一声,猛地跪下。 脑子有些晕,她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陡然看见一抹银甲闪闪的影子,飞了进来。 盯着眼前人,温画缇蹙起眉:“你娘的谁啊,破坏奶奶我的好事!” 卫遥面无表情,骤然将她抱起。 刚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男人......那张神似范桢的脸!!!他气得抑制不住,突然贴近她耳畔,颇有些痛恨的,“还想找替身?你疯了吧?只有你这种心智不坚之人,才会中了药!” 第14章 春风(二) 温画缇感觉,自己好像被塞入一个黑黢黢的地方。 马车行驶飞快,风驰电掣。 满耳都是车轮滚动的轱辘声,车窗不曾打开透风,她感觉又晕又闷,热得难受。 这里很黑,她只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人抱在怀里。 好像是他,一个她并不想见,却要还债的人。身上引起火种,逐渐发烫。她抓起卫遥的手,黏糊地呢喃:“我是病了么?怎么感觉好热。” 卫遥没好气道:“你是醉了。且,你那间厢房染了很奇怪的香。” 她就说,当时即便思念范桢,又为何会想亲那个男人? ——想来是董玉眉,怕她不接受送到嘴边的“好意”,又在香料中做了手脚。 卫遥低头看着怀里的脸。她热得红扑扑,不停辗转难眠,汗弄'湿鬓角的碎发。若是晚来一步...... 一旦细想他就气得冷笑,那种香,不过是药铺最普通的情香,助兴而已,她的心志也太不坚定,竟连这都克制不住! 于黑暗中,万尘浮动。他眸光生晦,掌心徐徐握住她柔软的脖子,贴合地包裹。 卫遥想,明明是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人,后来却抛弃他。那天雷雨轰鸣,他追到家门口问她,能不能退了亲,她都那样毅然决绝。 他既心痛又恨她,明明说过这辈子只喜欢他,最后却还是嫁给别人。五年后他从沙场回来,心里原该携带那份恨意,却在她上门时悄然击碎。 他可真是贱骨头,竟然对不爱自己的人再三留念。 这五年来他爱而不得,因为思念抽筋剥骨,而她却和别人琴瑟和鸣。他既很想她,却又恨她给自己带来这等苦楚。 而时至今日,她心里,显然还有她死去的丈夫。 卫遥想,何不了结了这个麻烦?省得日后再受锥心之苦。 或许,他会因她的死亡而沉湎一阵。不过,只要能走出来,他往后的日子就不用再受这种得不到的煎熬...... 他抱着怀里的人,垂眸盯凝她红润的脸,掌心却微微收拢... 可是不过片刻,许是呼吸一刹,他的手仿佛被火炭烫到,丧失所有的力劲。 卫遥鬼使神差的,低下头,轻轻贴在她唇上。 这刹那,福至心灵。心悄然动了动,有什么从根里冒出芽,不断生长,开出一朵柔软的花。 他最终含恨咬了下她的嘴唇,还是有些生气,“温皎皎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爱我,但以后不准再见那个男人,不然我杀了他!” 范桢就算了!那野男人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她凭什么要亲他!就凭他跟她前夫长得像?! 温画缇被他咬得疼,在他松开唇齿的一瞬间,倒吸凉气。她不耐推了推,“关你什么事啊!就你管的宽?” 卫遥冷着脸:“听进去了没?” 这话她还真没太听清。她醉得头晕,身体又热,被他亲得晕上加晕,根本没听懂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他说要杀什么人? 温画缇囔着,“本来没听清嘛!” 她声音虚浮,听起来醉得厉害。 卫遥忍了又忍,捧紧她的脸颊,咬牙道:“那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不准再找那个男人,不然我杀了他!” 说完。他气呼呼亲了下她的眼睛,以平定怒气。 ...... 马车里,温画缇一直喊热,时不时掰扯他的手臂,想从他火炉似的怀抱钻出。 “你一直抱着我做什么,热死了!” 到后面,神识仿佛被抛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蒸得直冒汗。 她感觉自己乘上一朵七彩祥云,飘飘乎站不稳。两手遂抓紧卫遥的衣领,眼前却好像幻化出范桢的脸。 仿佛她此刻在范桢怀中,而不是其他人。 她两眸微润,低喃着:“夫君......” 卫遥正抱着她往卫府走,突然脚步一停。 将军 第14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将军 第15节 对,只适合做朋友。年少的卫遥保护她,为她挨下所有拳脚,并不是因为对她有好感,只是为了保护弱小罢了。而只有曾经的她很无知,竟然会喜欢他,怀揣着天底下最天真的梦。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温画缇把东西丢给他,转身离开。 木匣装着庚帖与婚书,滚到了他的脚边。 卫遥低下头,怔怔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它捡起,抱在怀里。 他握紧拳,又两步追上她,拉住她的手,“皎皎,你真没有一点喜欢我吗?我不信,哪怕是微末的一点?你既不喜欢我,又为何与我......” 说到最后一句,他神伤的脸透出一丝红。 温画缇淡声说:“那是为了还债,你救了我的家人。我不想欠你什么,”她一顿,“你不是也想我这样还吗?” 他缄默了。 温画缇甩开他的手,继续走。 没走两步,又被他拉住。 这次他看向她,眼里的哀伤却被偏执疯狂占据。“你以前不是说要嫁入高门,一辈子不受人欺负吗?皎皎,我如今什么都有,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钱权名利,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他仿佛在诱惑她,诱以世人这辈子都在不停追逐的。 倘若此人不是卫遥,倘若她不曾认识范桢,或许她还真会被诱惑到。 她也不过是个俗人,以前吃尽太多的苦,总觉得要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就要站在最高处。可是看到父亲官场浮沉,为了逐名逐利,最后却被利欲吃尽。如今她就算再贪,想要的也不是这些。 温画缇回头看他:“钱我已经有了,以后也会自己去挣。权和名利我要它们做什么?我不当官,也不需要世人称赞我,我只要日子过得安逸就行。” 卫遥听到她的话,却骤然愣住。 他还记得十六岁那年,在山坡的草野吹夜风,他问她以后会嫁给什么人。她说会嫁给一个将军,她最仰慕李广卫青这样的,能够保家卫国。 彼时的他还不是一个将军。 也不想当个将军。 他因为满门战死而沉湎度日,落入泥潭。 后来即便她爱了范桢,执意要嫁给范桢,他却也想努力成为她最仰慕的人。 于是在她新婚当天,他披上铁甲远赴征军。那天的官道大雪飘扬,西北的路上,他甚至还怀揣一点希望,心想她会不会突然悔婚,转头来找他呢? 他在西北打了五年战,风餐露宿,回来后真的成为一个将军,却也不是她所仰慕的、愿意嫁的。 这五年来的希望全部落空,卫遥不失意是假。可是他还是有天大的不甘心,凭什么......范桢难道就是个将军吗?况且人都死了。 卫遥还是不肯放开手。 想到某一件事,他的脸再度红了,声音很低,“可是我们都已经云雨过了,万一你有了孩子......” 第16章 烟花 温画缇心烦,这人怎么这样难缠?难道听不懂她说不想嫁吗? 为了让卫遥死心,她也直言不讳了,“我索性跟你说吧,我不会有孩子,你实在多虑了。我身子不好,跟范桢五年就没生过。而且就算我有了,也跟你没关系。” 温画缇说完,已经不想理他了。 一会儿还得去范家拿和离书,收拾董玉眉那女人。她刚回到屋里梳洗,挽发,没过多久卫遥也进来了。 他手中仍捧着这个木匣,想递给她,她没理,卫遥只好放到她的手边。他说:“你是要去范府吗?” 温画缇佩上耳坠,瞥他一眼:“明知故问。” “范家的事我已经解决了,你等下回去只要拿和离书就好。” “解决了?怎么解决的?” “你大嫂和奸夫么?”卫遥撩眼,“我让人弄些媚药,直接药倒两个人,关一间房里呗,等别人来捉奸。” 温画缇:?? 他仿佛根本不记得方才被她拒绝的事,只笑:“我听你那个叫长岁的护卫说了,一个姓董的女人罢了,也就你做事太过墨迹,还被她折腾成这样。” “......” 温画缇沉默了下,还是对他说,“谢谢。” 一句谢谢,却真没谢到他。 卫遥忍不住蹙眉。 谢?又有什么可谢的呢?他突然意识到,她以前可从不跟他说谢谢。 每当他为她打得一身血伤时,她会哭红了鼻子抱住他“卫遥你真好,我以后一定会嫁给你,报答你的”。 那是他第一次被女子抱,明明心跳得厉害,耳根也红熟了,最后却是说出嫌弃的话“那还是算了,我以后争取不受伤”。 而那时候,温画缇听见这句话,很生气掐了把他的肩。他却闷闷的笑,还不忍腹诽,她力气真大,掐人真疼呀,以后真不能娶这样的。 回想过去,他倏尔觉得可笑,原来他有这么盼望回到过去,原来曾经拥有过的,却阴差阳错,与他失之交臂。 ...... 温画缇回到范家的时候,事情果然已经被卫遥处置的差不多。 远远的,她就听见堂屋有什么人在吵。 直到走近,骂声变得清晰——哦,原来是她那婆母在骂人呀。 温画缇站在门边,看见堂屋内,董玉眉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乌发蓬乱。范母气得手抖,与族老说道:“这样淫'秽之事,以前从来没有,你可真是我范家的耻辱!你良心被狗吃了?你对得起我儿吗!我今日、我今日非要打死你个贱妇——” 里面吵得天翻地覆都跟她没有关系。 温画缇只站在门外默默看了一会儿,心想,还好她要离开这个狼窟。可是为什么以前,她从不觉得这里如此可怕呢? 或许是因为有范桢在吧,不管出什么事,他总是与她站在一块。 其实她现在也发现,高门大户并没有什么好的,除了吃得好些,穿得好些,有人伺候,剩下的就是无休止的争斗和小心眼。 不过吃得好,穿得好,这些单靠钱财也能做到。她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让自己和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最后,温画缇要到和离书,大步踏出了范府。 只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自从夫君离开,已经没见过这么好的日头了。 ...... 温画缇拿到了和离书,住回了温家,与爹爹作伴。 薄暮的金光散落,躺椅中,爹爹瞭望他们家这座大宅院直叹气,“唉,咱们家也留不了多久,等我养好病离开,它就该变卖充公了。” 温画缇却不怎么在意。 她剥着葱,哼着曲儿,“没事呀爹爹,去了别的地方,我们还会有新的家。” 滚烫的火球渐渐收入西山。 不久后,天也黑了。 今天晚上,家里没有仆婢,为了填补爹爹欠下的银两,全都变卖充公了。 这还是温画缇时隔多年,再一次亲手为爹爹做饭。 爹爹慢吞吞喝着她的咸粥,眉毛拧到一块:“唉,你这手艺活,不是爹爹说,你这些年嫁去范家,当真没煮过一次粥?” “没呀。”温画缇道,“范家有好多庖人,都轮不上我煮呢。” 爹爹啧啧摇头,“想当初,你娘煮的粥,那可叫一个绝......” 被爹爹这么一提,温画缇也有些想阿娘了。 屋里太闷,她搬了条板凳坐院里。 静谧的夜,满天星河。初春没有正月那么冷,也不算太热,夜风正清凉凉拂过面颊。 她捧着脑袋看星河——天上这么多星,爹爹之前说哪颗,是阿娘来着? 还没等她找出来,突然听到轰响,咻得一声,一支流火蹿至天际,刹那间,于她家院子的上空绽放而落,熔化半边黑夜,坠入满天流光。 好美的烟火。 温画缇惊叹不已,尚在余韵中,突然,天上飘飘然坠落一片儿纸。 她好奇地接住,却见那纸上写道: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浓墨在纸缝铺开,落笔的字遒劲有力,如铁画银钩,仿佛真能看见天际一轮明月。 诶?不过...... 这个皎皎,指的...是她吗? 第17章 尚衣 温画缇奇怪地抬头看夜空,却并未看到什么人。 满天绚烂的烟火,她朝屋里问爹爹:“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爹爹似乎也被庭院的动静吸引,放下碗筷出屋。他啧啧看着,“也没听说是啥日子啊,不过今早上,隔壁李主簿家的母羊生崽了,一胎四只呢,这烟火也不知是不是李主簿家放的……” 温画缇看向手中一片儿纸,陷入沉思。 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谁会唤她皎皎呢,除了她的家人,那便只剩下他——他是不是就在附近?怎么阴魂不散的? “卫遥——” 她仰头喊了声。 可是无人应答。 “卫行止。” 她又喊了声。 将军 第16节 还是无人搭理。 温画缇懒得再管了,他爱做梁上君子,就随他做去吧。 只是当她看见烟火点缀的苍溟长夜,不禁感叹这种热闹以后怕是不常见——要不了多久,她就要举家迁徙。 温画缇没有去过洛阳,不知道洛阳城是何样的。但她知道在青州老家,远没有汴京繁华,只有小桥流水的安宁。 这样想着,她就不愿把时间都拘于这座老宅里。安顿好服过药的父亲,便和长岁一起上街看热闹。 此刻戌初刚过,夜市初上。 温画缇在朱雀街漫无目的地走,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只想在离开前,多多感受京都的喧阗,把这份热闹记在心里。 街头有不少卖零嘴的小摊,各种果脯、肉脯,炸翠果,烤肉考鱼脍......温画缇买了不少,边走边赏玩。 晚市千灯映景,人流如潮。过了有一会儿,长岁在身后提醒,“娘子,好像有人在跟我们,跟了一路。” 长岁是练武之人,耳朵极为灵敏。 温画缇诧异了下,大约也猜到是谁。 没想到他这么闲,竟一路从温家跟到这里。她问长岁,“可知有多少人?” “此处人多,声音太杂,听不出。但此人身边还有守卫,至少十余人。” 温画缇点点头:“不是歹人就行。不管他们,我们只看我们的就是。” 走过喜鹊桥,河对岸有家尚衣居。 尚衣居是京城最大的成衣铺,据说店里的掌柜就是皇城出来的姑姑,成衣多是宫中娘娘时新的款式。 因着这层缘故,不少世妇也爱买尚衣居的衣裳。温画缇记得以前在范府,每月都有尚衣居的人上门,为家里的娘子量身裁衣。 温画缇素来喜欢珠簪华衣,如今虽然落魄,爱美的心还是没变。何况——尚衣居只此一家,都要离开京城了,买几件漂亮衣裳带着路上穿怎么了? 而且现在身上还不缺钱。 她有时想,范桢待她可真好啊,知道她喜欢钱,所以给她攒下了一大笔钱,还有洛阳的地契。这辈子......不,是几辈子她都吃穿不愁了。 温画缇想罢,掇两把眼泪,抱着大买一空的心态跨进。哪知刚到门口,迎面逢上一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旧冤家,尤二娘子。 尤如蔚是国公府的千金,身世高,吃的穿的在世妇中一向顶好。 此刻她出来,正是尚衣居的掌柜亲自送人。掌柜朝她点头哈腰,又仔细指来两人,叫她们跟尤娘子回家裁衣。 尤如蔚本要直接回去的,却在迈出门槛时停脚,“呦,这不温娘子吗?” “缇娘,你如今买得起这里的衣裳么?” 尤如蔚的目光上上下下扫着,出手将人拦在门外, “莫说你家如今没落,就是范家,也将你扫地出门了。买东西也要省省身份,你如今这模样,配进尚衣居么?” “怎么不配了?老娘有钱能买,就爱买。” 温画缇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她什么都没有,背后也没有范氏。尤如蔚家世显赫,父亲又是二品国公,若是得罪了,肯定吃不消。 她不欲与尤氏多说,正想提裙迈进,尤氏却忽然转头,与掌柜吩咐几句。 接着,掌柜招手,几个壮汉噌噌噌跳出,小山般堵住她的路。 温画缇瞪了眼尤如蔚,又不解地看向掌柜。 只见掌柜冷脸道:“本店非闲杂人等可入。有钱也不行,要是阿猫阿狗都能进,那我尚衣居还成什么地方了?” 温画缇几乎要被气笑了。 难怪人人都追求功名利禄,原来有钱不行,还要有权。 不过她倒不是执着的人,这店既膈应了她,她也不屑再进去,钱是他们自己不要赚的,难道她还管得着? 温画缇都打算走了,突然疾风忽来,掌柜骇然尖叫。 所有人都惊吓一跳。 温画缇回头,一根冷箭正直直射在掌柜脚前,只差半寸,就能要人的命。 “放肆!谁敢在这作威作福!” 尤如蔚的丫鬟破嗓大骂,此时,却有一人拿着弓,从柱身背后慢慢站出,“我。” 熟悉的嗓音,轻飘若云。 她在心里叹下一叹,果然是他,还真跟了一路。 又是放烟花,又是帮她出头,卫遥到底想做什么呢?难道是上回的婚书被拒后,他还在锲而不舍? “怎么是你?”尤如蔚看见来人,眯起眼睛。 尤如蔚看着卫遥一步步走近,这个曾经她爱慕过的人。脸颊窘得发红,不免又惊又恼。即便她至今已经嫁给程珞,仍没有忘记儿时的爱恋。 温画缇感觉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旁。 夜风忽来,伴随着衣袍窸窣,还有一阵清冽的冷香。随后便听见卫遥开口,“为什么不让她进?” 他先看了眼尤如蔚,尤如蔚正讪讪不知所言,他又看向那掌柜。 掌柜即便不认得他,但见尤氏这副模样,又观此人容貌气度皆不凡,年纪轻轻身覆杀气,立马便猜到是何人。 掌柜在宫里待了几年,好歹见过大风大浪,不至于吓得没边儿。 但看着脚前的箭矢,还是惶恐不安。掌柜忙觍着脸赔笑,“误会!都是一场误会!我原意是......” 温画缇勾着抹冷笑,也不知在笑谁。却是截住她的话,“你原意是,这家店阿猫阿狗进不得,像我这样的人就是不够格的。” “没有没有,娘子您误会了......” 温画缇不屑极了,心想这掌柜还真是蠢,不像宫里出来,倒像是被宫里赶出来的。 此刻苍白的辩解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认错呢。 掌柜看出这位郎君显然是要给那什么温娘子出头。如今,她和尤二娘子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她是为了尤二娘子,才故意不让人进的。料想这温娘子无权无势,定然不愿意得罪尤家,没准也会轻轻放过她,因此—— 掌柜立马抹着眼泪,扑到温画缇脚边,“娘子,真是一场误会啊!求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绕我这一回吧!日后我必定谨言慎行......” 温画缇听着都要笑了。 她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卫遥既好心送人情,为什么不要呢?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包括尤如蔚和卫遥。 尤如蔚显然是盯着,恨得牙痒痒。卫遥脸上要多出一丝笑容,不知是对掌柜的嗤笑,还是对她有所期盼。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温画缇在他们的目光下抚了抚鬓角,与那匍匐的掌柜柔声道,“可以呀。” 掌柜一喜,忙要磕头谢恩,却听她继续说,“我呀,本就是只小猫小狗,掌柜如今既认定我可以进,以后这地方得改名了,就叫猫衣居好不好?咱们呢,当官的,有钱的也一概别再接待,以后就接待猫猫狗狗的,为它们裁制新衣。” 温画缇扶掌柜起来,笑得更开怀了,“掌柜这店同样天下只此一家,不过普天下爱猫爱狗之人良多,后世也说不准有人争相效仿,我这可是为掌柜搏美名呀。” 温画缇觉得,自己这主意真不算馊,猫猫狗狗多可爱呀,她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原谅了掌柜。 可那掌柜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一时难堪地看向尤氏,只能向她求救。 尤如蔚的脸红了白,白了红,最后恼羞成怒:“温画缇,你别太过分了!” 尤如蔚扬了扬头,蔑视道,“卫行止帮你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吗?他以前不也照样帮你,可你还什么都不是,而我长姐絮娘,那可是......” “给我闭嘴!” 话没说完,卫遥已经打断了。 从尤氏一开口,他就感觉不对劲。 现在越说,他心里疯狂叫嚣,想杀人。 好不容易,他今晚跟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他有英雄救美的机会,这女人竟想往他身上扯泥巴?! 卫遥此刻极为恼火,无比想剁了尤氏的舌头,却怕自己急于出手,引人想入非非。 他飞快瞥了眼温画缇,最后看向尤如蔚,忍了又忍,“我劝你,别给自己和国公府招惹麻烦。” 他们都在吵,温画缇解决完自己的事,却觉得疲倦极了。 本来好好出来玩,这都碰上什么人啊。 她懒得再参与了。 尤如蔚想拿某些话气她,她当然知道。正因为亲身经历过,某块角落还会忍不住轻颤、难过。 她不想中尤如蔚的招,却也懒得跟卫遥有何牵连,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两次交易罢了。 温画缇带上长岁,转身离开。 那些架让他们自己吵算了,爱咋咋地,这几人都唯恐天下不乱。 温画缇闷头就是快步走,想离他们远些。还没走出几条街,身后就有动静传来。 是卫遥。 卫遥拉住她的手,由于追得急,嗓音带着几分喘。“皎皎,你听我说...从前都是我的错,我如今也不会为任何过往做辩解。但有一点,我真的很喜欢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些痛苦我在西北五年已经尝尽了。我只问你,怎么样才可以留下来?” “得不到某个人,只是你心里的执念,你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我。” 温画缇叹了口气,“你可以把目光转移到别人身上。以前,你不也是这么做吗?” 听到这句话,他脑袋嗡嗡,突然变得煞白,又有一抹中红的火从胸腔腾腾而烧——原来她以为,他后来找她,只是为了转移情愫。 卫遥闭了闭眼,唇边勾出冷笑:“你不信我?” 她道:“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就他喜欢折腾。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校场练练靶,感觉卫遥耳朵不太好,她说得话都听不进似的。 温画缇刚想嘲讽两句,突然双脚腾空,被他气急败坏地抱起。 卫遥盯着怀里的人,冷笑道:“无妨,我会让你看清这一切的。” 第18章 强抢 “用不着看,你放开!” 将军 第17节 温画缇掰扯他的肩膀喊救命,长岁一听,急忙拔剑冲来,与他的护卫打成一片。 长岁的功夫即便再好,却架不住十几人挡在路前。况且这十几人,也绝非普通的护卫,而是披甲沥血随他战场杀出来的。 长岁一时攻不破,不得不与这些护卫僵持。满大街都是人,很快就有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围来。卫遥大约也嫌丢人,连忙把她塞进马车里。 温画缇一骨碌滚进马车,还没缓过来,就被人紧紧抱在怀中,一种必定要向她证明的决心。可这种决心对她而言,毫无半分意义,还瞎折腾。 “你做什么啊?强抢民女?” 她气得顺势咬住卫遥的手臂,想逼他松手。这一嘴下来力气不小,卫遥疼得额角隐跳,捏住她脸颊,托起她的头,“咬这么疼,你属狗的啊?” “放你娘的狗屁,像你这种卑鄙之人,咬一口怎么了?就是普天下的狗往你头上撒泡尿,也是你应得的!我不想去看!赶紧放老娘下车!” 她的脸颊被他用虎口制住,微微鼓胀。骂人的话接连蹦出,却混声含糊不清,失去了一定气势。 温画缇气得还想再咬,却突然被他用一块布堵住嘴。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住了。很快卫遥又捆住她的手,连挣扎也挣扎不了。 她的恼气一下子上来,怒目圆瞪,突然,卫遥却朝她的脸颊亲来一口。 他拍拍她的脑袋,“谁家小娘子像你这样骂人啊?” “不过我喜欢。”他又笑了笑。 卫遥把人抱入怀里,无可奈何叹声气,“这么多年,脾气怎么还照旧。以后成婚了可不能这样。” 成婚?? 温画缇心下怒吼,谁他娘的要成婚?! 她就是当尼姑,也不想跟他成婚! 不对......凭什么她要当尼姑,不是他出家? 马车飞驰,一路行过大街小巷。 等到了卫府,卫遥扛人下马。 刚跨进大门,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你这是做什么?从哪儿弄来的女人?” 卫遥脚步一顿。 他忘了,老太君今天刚从檀香山回来。 他只能叹了口气,转过身:“祖母。” 卫老太君虽已六十,但这些年勤于锻炼,身体康健。虽是夜晚,依旧耳聪目明,看见自家孙儿肩上分明扛了个女人。还是个被堵住嘴、绑住手的女人。 温画缇的头垂着,珠簪随着他的步伐不停晃动。 显然,她也很快辨认出卫老太君的声音——她正想要不要向人求救,突然想起,这卫老太君十分厌恶自己,绝不会管的,顿时又灰灰然垂下了头...... 卫遥! 她又开始无声怒吼了。 有生之年,一定要把今晚这份仇报回来。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奔波劳顿,祖母这么晚还没歇下吗?” 卫遥笑着与老太君周旋,“祖母先去安置,过会儿孙儿就来看您。” “看我?你过会儿还有闲心思看我?” 老太君拄拄拐杖,再一看向他肩上扛的女人,眉头蹙得更深了。 想来也不至于糊涂到捉哪家的名门闺秀,估摸是小老百姓家的姑娘。 没想到他去西北五年,竟混得这副鬼样子,跟兵蛮子似得动不动就抢良家妇女。 老太君这一刻气得想拿拐杖打他,可理智还是压住恼火——孙儿是什么样的人她好歹也清楚,虽是混账了些,但还不至于随便抢人吧?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老太君打量卫遥此刻的神色,活了几十年的人精,又是她亲孙子,分明看得出他此刻畅快,佳人在怀。 又转念一想,他都二十有四了,打仗这些年,连个家室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有个看上眼的,正是开枝散叶的好时候...... 孙儿大了,是轻易打不得、骂不得。 老太君九曲回肠,叹了又叹,“算了,你要实在喜欢,我也不拦你。但好歹是个清白姑娘,你得给人家名分,免得旁人议论说闲话。” 温画缇身子僵硬。 立马,就听卫遥应道:“是,祖母,我会把该给的都给她。” 好不容易老太君这关过去,他扛住人就要走。突然,身后又传来声音:“对了行止,娶妻要紧,尤家那边的亲事,他们长房又来找过我一回......” 卫遥脚步顿住,又怕祖母不时说些不该说的,让她想入非非。于是急忙打住,“那您便替我拒了吧,我不要。时候不早,孙儿要回去了。” 尤家? 温画缇甚至连话都没听完,就被他扛着飞走。一路上她晕晕晃晃,连骂他祖上十八代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进了屋里,卫遥把人放到床上。 只见她眼睛睁不开,眸光飘浮,才意识到这是晕眩了。 卫遥忙取出她嘴里的布,倒了一盏茶喂给她。在她喝水时,心疼地拍拍背:“是我走得太快了,你先缓缓......” 温画缇灌下一盏茶,还觉不够,卫遥又给她倒了五盏。 她一口气喝完,终于从那股劲里缓出来了,突然幽怨又愤怒地看向他——没想到还是来到了这一步,又回到了床上! 不过她已经懒得再挣扎,就像她的债早晚要还。这是第三次,只要还完这次,她就只剩下最后一次。 温画缇喝完水,把茶盏丢给他。最后怨恨地瞪他一眼,两眼一闭,又躺回床上。 她等着卫遥欺身而上,来褪她的衣服。 她紧紧地捏住拳头,想着这个世道,当真多变。 连她也不知道卫遥回来究竟算不算好?他回来救下了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的小妹,包括自缢的她。可是在她要奔向新日子的时候,却没有放过她。 热烫的烛火在眼前晃动,一如之前的两个夜晚。 温画缇闭上眼,静默地等待,却没听到以为的一切。不久后,有开门声,好像是他出去了。 欸?他出去了? 温画缇睁开眼,开始寻思,要不要自己也走?要怎么走?怎么找到长岁? 还没规划好,突然他又推门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只木匣。 温画缇沉默了。 她看着卫遥一步步过来,把木匣搁置手边,先给她的双手解绑。 她无情无绪盯着卫遥,盯了一会儿,开始解自己的衣带。卫遥抓住她的手腕,眸光似有不解,“你做什么?” 她道:“还债。” 卫遥一点点沉下脸,“我和你之间,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事了吗?” 卫遥环过她的腰,把那松散的衣带重新系好。然后,气不过地把木匣递给她。 温画缇打开一看,匣内是陈旧的竹蜻蜓。 这只竹蜻蜓很眼熟,她认出来是以前自己做的。因为蜻蜓的木翅膀上,还有她的血。 其实小时候,她的手活并不好。可她还是喜欢自己做东西,因为这样才显得有心意,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她给卫遥绑扎竹蜻蜓时,不小心被木尖刺到,血沿着手指滴到了蜻蜓翅膀上,渗进木缝里。 她就这样辛苦绑了好久,送给卫遥时,他却跟她说,“你别耗费心思了,我不喜欢你,也不需要。” 他要把东西还给她,但她不要,于是他就转手丢给了小福,抛下一句随便处置。 陈年旧事,若放前几年,她回想的时候一定会生气。而如今,因为已经走出过去,她连生气都懒得生了,只剩心疼那时候的自己。 她看着卫遥,“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然后呢?” 卫遥低头看它:“我没有丢弃它,一直有在珍存,它还跟我上了趟战场。” 当年他抛给小福后,很快就后悔了。因为那天夜晚,竟然做梦梦见了她。梦里她满手都是被刺伤的血,哭着问他为什么不要。他失去了说话的声音,愣愣站在原地,心却一绞一绞的疼。直到第二日醒来,他都没法忘怀那种心悸。 卫遥叹了一口气,轻轻捧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搂入怀里。 起初她没有挣扎,或许也想让儿时的自己能从这个拥抱中感受一丝情意,抚慰那时受伤的心。 可是当她渐渐倚靠一会儿后,却发现心境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波动,也没有感觉到丝毫回暖,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年幼的自己已经死了。早就在她选择范桢的那一刻,彻底沉睡在记忆中。 最后她告诉卫遥,“当时的伤当时就要抚平,如今已经失去了意义。卫遥,我那时候不恨你,只是很失望而已。如今你也无须再求我原谅,我已经放下了。” 只因为放下了,才没有可能。 原来人生的一切轨迹都是如此阴差阳错,每一步都在互相错过。她都已经走出去这个轮回,而他,又在坚持什么呢? 卫遥说不出此刻的感受,只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刀子直直扎在他心里,比“我恨你”“我怨你”“我要杀了你”都要狠,起码这些好歹有恨,而他却感觉到,随着恨消失,她对他所有的情感也在一点点消失。 他害怕极了。 卫遥立马扣住她的肩:“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吗?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把当年的气全都出完。” 说罢,他大步出门,招来个小厮低声说,“去找鞭子,家法用的那种。” 没过一会儿,小厮面露难色的回来:“将军,鞭子在宗祠,已经惊动了老太君的人......老太君说,要将军亲自去趟。” 卫遥点点头,最后望了她一眼,随后出门。 他走到老太君屋里时,几个丫鬟还在给她按肩按腿。 老太君摆摆手,遣退下人。而后问他:“大晚上要鞭子做什么哪?” 卫遥一时沉默,寻思要如何交代。 只见老太君的神色忽然变得复杂,像是痛心疾首,又像垂怜不已。 最后摆摆手,“罢了罢了,终究难隐之言是吗?祖母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没见过,也懂男女这些事,你拿去吧。” 卫遥喜不自胜,正要从老太君手里接过。 又见她握住鞭子,再三叮嘱:“你大了,有这等嗜好......祖母说不上好坏,也管不了你。但人好歹是个瘦弱的姑娘,你别过了头,轻轻两下就行了,她忍不了你就停下,别折腾没了命。” 卫遥接鞭子的手指突然停住,一脸茫然又困惑。 将军 第18节 这在说什么? 第19章 鞭打 卫遥接过鞭子,甚是不解地离开。 临脚出门,又听见老太君叹了一叹:“唉,好好一个姑娘,真是作孽哟......” 夜风拂起他的衣袍,满庭院只剩碎叶沙沙声。卫遥一手握紧蛇皮鞭,心想,莫非和她的事,祖母都猜到了?知晓了? 数年前卫遥想娶她的时候,卫老太君曾卖着老脸多次上门,可全都被拒之门外,甚至雷雨天,连温家人的面都没见到。 卫老太君一向受人敬重,连宫里娘娘都要给几分薄面,哪吃过这样的闭门羹?因此也没少厌恶温家。 如今祖母知道,未尝不是好事?卫遥想,反正他以后都是要娶她的,祖母早做准备也好。 ...... 卫遥绕过几处楼台与游廊,回到屋子,将手里的长鞭递给她。 这鞭子,还真是粗啊...... 温画缇拿手里掂了掂,心叹卫氏不愧世代武将,家风严厉威猛,连鞭子都比别家结实。 她坐在床帐里,就看着卫遥站在身前,动手将衣袍一件件褪下,最后露出裸□□壮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身。 虽然和他那啥过,但那两回都是灭了灯做,她什么也没看见。 而现在......温画缇不适地将目光移开,只盯手里的皮鞭,“你想做什么?难道要我打你?” “是。” 卫遥抓起她的手,连同鞭子在内。“我今晚必定让你把当年的气全部出完,你使劲打吧,我绝不出声,多吭一句就是你孙子。倘若这样,咱们还可以回到过去吗?” “你想得挺美。” 温画缇嘲笑,刚抬眸,却看见他劲瘦的腰腹上全是伤疤,斑驳不堪。 有刀伤,有剑伤,还有些是鞭子甩出来的,这些红疤明显的印在他整块肌肉上。 卫遥以前为了替她出头,没少跟一帮士族子弟打架。又因打得狠,不要命的打,得罪了许多人,所以他也吃了老太君不少鞭子。 卫氏家法用的皮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没几人熬得住。这些鞭伤,也都是当年留下的。 而他身上另外的刀伤剑伤,则要鲜红的多,都是新伤,显然是他这几年行军打仗新添的。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恻隐心。即便后来她对他失望至极,也不忘他当年慷慨相救之恩。 温画缇往后退缩,把鞭子还给他。 “算了,我下不去手。我早说了,没必要出气,我们好聚好散。” 卫遥听得一怔,突然便发急,“什么算了?皎皎,这都是我欠你的!” 他又道,“好,你若下不去手,我就叫别人打。总之,我一定会让你出这口恶气。” 卫遥说到做到,立马出屋叫人。 他找来一个彪壮的兵丁,将手里皮鞭递过去,吩咐道:“不必管我是谁,用你最大的能耐打,打得好给赏钱,一鞭十两。” 兵丁一听,十两!眼睛都发光了。立刻弯腰,两手毕恭毕敬接过鞭子:“是,将军!属下定不辱使命!” 温画缇一听,十两!突然泪崩,悔恨方才竟然拒绝他! 啊!她为什么要拒绝他!早知道就该自己动手,这可是十两啊!谁还嫌钱多? 只可惜她想挽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簌簌一鞭,如惊风霹雳,一条血红的鞭印落在他宽阔的背上。 卫遥青筋暴起,微垂头,落下两缕鬓发。 他咬着牙,似是嘉奖,“不错,再来。” 立马又是一鞭。 两鞭纵横,血红的。兵丁拿起鞭子,这回手却在发抖,他能看出将军的背明显红肿。还犹豫要不要再打,就听卫遥吸了口气,“再来吧,打得好。” 接着第三鞭,打在原来的地方,顿时渗出血。 兵丁的手更抖了,突然犹犹豫豫看向床上的女子。 温画缇叹口气,“够了,别打了。” 她到底于心不忍,以前的卫遥只是不喜欢她罢了,但不欠她什么,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要追逐的。她不想欠卫遥人情,也不想这几鞭子下去再跟他有何牵连。 卫遥听到这声“够了”,突然抬眼,欣喜地看她:“你原谅我了?” 温画缇无语——他耳朵还真是不好使,都说几百遍了。 看在他挨鞭子的份上,她只好不胜其烦又解释,“我早就说了,不怪你不怨你。就算我原谅你,但也不代表我愿意跟你在一块。你听清楚了没?何必再自讨苦吃?” 卫遥放下鞭子,挥退兵丁,走到她身边静默坐了会儿。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你既不想和我成婚,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温画缇愣了愣,没想到卫遥会这么问。 她已经想好了,要和家人远走高飞,去洛阳做小买卖,过安生日子。但...她又不是傻子,凭什么要把日后的谋划告诉他?让他来打扰呢? 温画缇道:“跟你没关系。反正我要和我的家人住一块。” “是因为他们对你好吗?”卫遥看向她,“我也可以对你好,你前夫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 能做又如何,可惜他又不是范桢。 温画缇懒得搭理他。她躺回床,拉上被子,闷头就睡。 三月的夜,已经褪去了初春的清寒。窗外,是假山淅沥的清泉流石。 卫遥坐在床边,看着烛火光影轻跳在她脸颊上,映得红扑扑、圆润润。 她显然还没有睡,乌睫轻轻的颤。 卫遥忍不住伸手,掐了把她的脸,果然她呼痛叫了声,而后狠狠拍开他的手,躲到床帐最里侧,像只被逼急的兔子。 他的唇边勾起一抹笑。 卫遥闭了闭眼,脑海中不停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要和家人住一块。 可他又哪里不清楚?她是要带他们远走高飞,恨不能避开他。 他突然想到,她日后或许会遇上别的男人,和别人成婚,甜情蜜意地唤别人夫君,再生一两个孩子......就这样一想,卫遥简直忍无可忍。他果真做不到,看着她飞奔向别人。 五年前也就算了,她心有所属。那时候他落入泥泞,没有功名,没有权势,只有背后空负盛名的家族。 而实际上,他父母双亡,叔伯全都战死沙场,只留下他和孤寡年迈的祖母。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本事再去找她,把她抢过来?他只能去征兵打战,企图功成名就,成为她心里最瞩目之人。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他什么都有,有权、有势,甚至在将来的乱世,大厦倾塌之际,他都有足够的势能让人为他一呼百应。 而如今她的丈夫都死了,他为什么不能把她牢牢套在身边?况且她凭什么认为,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明明他们云雨过,感受过这世上最美好的事,这是有情人才能做的,不是么? 卫遥这样想着,不由俯下身,轻轻环住她的腰。“上回你要离开颍郡的时候,不是说拿完和离书就回来吗?你的哥哥和小妹还在那儿呢。你若是想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在颍郡置个更大的别院,咱们一起住,好不好?” 温画缇根本没有睡着,他就在旁边,她如何安心睡得下?现在卫遥倏地贴近,她更不适了,眼珠骨碌地转,总觉得他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为什么要跟他一起住?她几时说过了?不是跟他说好了,还债后就一拍两散吗? 她回过头,“我若说不呢?” 卫遥并无多大反应,只是轻轻摸她的脑袋,“为什么要说不呢?待在颍郡不好吗?还是你想去别的什么地方?” 不好,当然不好。温画缇几乎立马就要暴跳,意识到卫遥似乎在套话,她又生生忍下了。 卫遥细抚她的脸颊,指尖却像蛇尾钻入她的五指,轻轻缠住。 他俯头亲着她的脸,流连而过,嗓音低低像极了引诱。“我不在的这五年,你过得怎么样?......嗯?你还没好好跟我说过......”他啮咬她的脖子,“我看范氏那些人,你应付的倒是吃力,你若想报复谁,不妨告诉我,我来帮你啊......” “不干你的事!”她推着卫遥。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她已经两次三番说不想嫁给他,为什么他还是没有听进去?他这样子,是要毁约吗? 温画缇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安。 其实这种不安,上回在颍郡时就有过。那时卫遥困着她,不让她走。但因为她着急回京,才装作乖巧听顺的避开。 因为太顺利了,她甚至后来没有多想,万一那时她不装乖,会怎么样?还离得开吗? 今日这番情形,无异又让她联想到那天......就好像无形中有条锁链,想牢牢的锁住她。 娘的!她后悔了,她真是妇人之仁 ,农夫与蛇,东郭与狼,吕洞宾与狗......早知道刚才就该把他鞭得半死不残! 她悲嚎着,抵住卫遥的肩膀,“那个......我还能再打你吗?” 第20章 春风(三) 卫遥闻言一愣,当即从她的锁骨窝里抬头,把怀里的人仔细瞧着。卫遥摸她的脸笑了下,“怎么突然反悔了?” “不行吗?你要收回承诺吗?” “那倒没有。”他郑重道:“我向来守诺,说到做到。” 守诺......她忽地垂眸沉思,的确,以前卫遥不管答应别人什么,话既出言必行,从未有过任何弃约。他以前还说过,他这辈子最恨不守承诺之人,所以他一定会言信行果。 那么如此说来,是不是她想太多了?卫遥既答应还完四次恩情,互不相欠,那就一定会放她走了...... 如此想了想,温画缇的心稍定一些。 对的,别的事他或许混账,但承诺是一定会守的。 不过嘛......卫遥既答应让打,她不妨试试看,他能守诺到何种地步? 卫遥撑在上方看着她,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温画缇别扭地移开眼:“那我要是打得很重,一不小心把你打残......亦或是,打死了呢?” 话音落下,他沉默须臾。再后,又听到一声轻促的笑,自胸膛发出。 “悉听尊便吧。” 将军 第19节 卫遥坐起身,目光淡淡的落在她身上,“打死了好说,草皮裹尸送走就是,也不劳你亲自动手。可若是打残了...” “那卫某余生,就全托您照料了。” ?? 温画缇抖了抖,她又不是他娘,凭什么照料他啊! 她很是不满,“你可净胡说吧!把你打死了,我哪有什么好日子,还不是下大牢。” “怎么会呢?” 卫遥抱臂看向她,勾唇笑:“那我写封遗书好了,告诉他们,我若死了与你毫无干系,你以后走你的阳光路。” “皎皎,我真没骗你,你尽可往死里打,只要你出气。” “你说到做到?” “嗯,说到做到。” 卫遥应完,只觉得好笑。刚才叫她打,她却畏畏缩缩不敢动手。现在躺了一会儿,也不知哪根筋搭对了,终于想起来要打人。 不过,能打是好啊。只要她能出气,他们就还有回到过去的希望。 卫遥朝她递来鞭子,然后再度宽下素白的里衣,站在她身前。 他背上的鞭伤还红肿着,甚至连药都没擦。温画缇心下琢磨,难道这是个铁人吗?他感觉不到疼痛吗,竟还有心思与她亲热。 她盯着卫遥背上的伤,虽然有片刻的犹疑。但这些犹疑,并不能抵挡她想试探的念头。 温画缇拿起鞭子,摩拳擦掌。硬着头皮,就是重重一甩—— 只听“啪”的一声,长鞭在他脊背落下红痕。 卫遥咬着牙,显然很疼。 回过头看她,目光却亮晶晶的。“你果然很讨厌我。力气不小啊,再来!” 温画缇摸着鞭子:“你说的?” “嗯,我说的。” 她点点头,不愧是去北疆历练五年,回来果然钢筋铁骨,这么耐打啊! 她扬起鞭子,又是一下—— 啪—— 啪—— 啪—— 整个屋子,都是鞭子的声音。到后来温画缇打累了,手都扬麻了,卫遥竟还是不动如山的站着。 看着宽阔腰背上的纵痕,她突然对卫遥肃然起敬——真的好扛打啊。 她累了,放下皮鞭,坐回床上歇两口。 卫遥缓缓穿上里衣,系好细带后,才走近她。他坐在床边摸她的脑袋,“这回可出气了?” “你不疼吗?”温画缇好奇道。 “疼啊。”卫遥摸她的头笑道,“但因为是你打的,我就不疼。我乐意受着。” 温画缇摸着下巴寻思,点评道:“你这种嗜好啊,我觉得你还可以找份活儿。那个春风馆你知道吧?” “什么馆?” “春风馆啊。”她说,“我前不久听说,里面正好招人,找那种抗打的年轻男子。你也晓得嘛,有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很荒唐,闲荒了就想找个人肉沙包打打拳。不仅是富贵人家啊,很多小老百姓也爱去那种地方,他们做活计也会积累憋屈恼闷的,当然就想找个地方打拳发泄呀。打人可比打沙包快意多了,所以春风馆那地方来钱快。” 卫遥听着,忍不住皱眉了:“那为什么要我去?” “你年轻嘛,更抗打。” 温画缇拍拍他的肩,好心提议道,“我这不是原谅你了吗,如今作为好友,更该提点你两句。你看,朝堂风云多变,就像我爹,前一刻还告诉我他要升官发财了,后面立马就被抄了家。以后你若求份安生,退朝不做将军了,还可以去那里打份工。都是凭力气本事赚钱嘛,养家糊口不寒碜。” 这话说完,她突然感觉到一抹阴森森的冷气。 卫遥突然把人扑倒在床,一手捏住她的脸颊。皮笑肉不笑:“这样...也不是不能考虑。你说养家糊口,我是不是先该有个家呢?皎皎,你对此有什么好主意?” 卫遥太重了,压得她实在喘'不上气。她挣'扎了两下,没挣开,于是用力的戳向他后背,果然听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疼。 温画缇刚想把人推开,突然看见一抹影子从窗边闪过。她吓到了,突然紧张地指向窗户:“那...是人是鬼啊......” 原来气势汹汹的人,又像只小兔缩回他怀里。卫遥顿时心花怒放,忍不住狠亲她一口,接着抱住人,回头看向黑黝黝的窗外。 只见一轮孤月长明,竹叶婆娑。清寒的月辉将半片影子拉在窗前。 虽只有半片,但影子很宽,且不高,甚至脊背有点佝偻。他很快猜到了,此人是祖母身边的闫婆子。闫婆子过来,大约是替祖母看情况的。 “别怕,不是鬼,那是我护卫。” 卫遥稍作安抚,突然寻思了下。 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变得熠熠。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怀里那张可爱的脸蛋,“我们是不是还有两次?” 起先,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两次,直到他的目光越来越灼'热...温画缇知道了。的,的确还有两次...... “那今晚还了?” 他拍拍她的脑袋,“你想今晚吗?” 好吧...早还晚还都要还,早还完早跑路。温画缇这样想着,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接着,卫遥捂住了她的眼睛,一个湿软的吻落在唇上。 屋里的灯一盏一盏灭了,一如之前的两夜。但她总觉得,今夜的他很不对劲,总要折腾点动静出来。起先,卫遥商量似的跟她说:“你一会儿喊我郎君...喊甜点儿,喊一遍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不要。”热气腾腾的,温画缇感觉自己好像是蒸笼里的包子。她极为抵触地拒绝了,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谁要喊谁喊,反正她不想喊。 她热,卫遥自然也热得淌汗。 帷幔拂影,如风吹雨打。大约是真喜欢,卫遥怎么看她怎么顺眼,一时把人抱得很紧,一时又变着法子折腾。他胡乱地亲在她耳畔,试图加价:“那一百两?” “不要,我喊不出来。” “两百两?” “不要...” 到最后,卫遥忍不住笑了。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口:“五百两,不议价。” 温画缇沉默了。 于是,一锤定音。 卫遥看着她这副见钱眼开,犹豫不决的模样,心头窸窣澎'湃。他又亲了她一口,最后伏在她耳畔呼着热气,嗓音靡漫:“你的心还真是五百两做的,这么硬......我既花了大价钱,一会儿喊大声点,听见没?” 卫遥说着,突然往她胸口摁了摁。 她正飘着神,哪经受得起这一摁,突然由云中坠落谷底,两手抓紧他的手臂。 卫遥也由这一下头皮发麻,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脸,巨大的情愫水漫金山。他听着她的哭音,低头再次吻在眉心正中,“好了,好了,可以喊了。” 没等到想象中的“郎君”,突然听她似哭似泣的喊了声,“卫遥,你真是个禽兽......” “不不不,不是这句......” 想起窗外还有人在听,卫遥忙捂住她的嘴,低声着急地引诱:“乖乖,喊郎君啊,五百两......”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渡过汹涌的大河,河水时不时上涨,想将她卷入浪中淹死。好在她还没在混沌中迷失,起码还确切地听见五百两。 温画缇哽咽着,如他所愿的喊了声。 虽然没有柔情蜜意,但起码喊了,卫遥还算满意。 他摸着她的后腰,低声道:“喊好听点,再喊一句,一千两。” “啊!你是禽兽...” “......” 夜到三更忽然下了雨,正巧幔帐中云收雨歇。卫遥望着她红扑扑,已经昏睡过去的脸,悄声下榻去叫水。 他走到屋外,风凌凌,也将身上的旖旎潮'湿气吹散了些。 卫遥抬头,望着空空的月,一道佝偻的影子也随之落在脚前。 他所料的没错,果然是老太君派来的闫婆子。 闫婆子看向他,叹道:“屋里的动静老婆子都听见了。郎君若真喜欢那姑娘,赶明儿叫她去给老太太奉盏茶,让老太太认下。老太太没那么在意门楣,若她老人家瞧了也觉合适,咱们就去下聘。” 卫遥点点头。 闫婆子又道:“只是有件事不得不问郎君。尤氏乃百年望族,兄弟几个在朝中官任要职,如今郎君刚还朝,若娶了尤家长房的小娘子,日后必定扶摇直上。娶与不娶,郎君可想清楚了?” 第21章 奉茶 “祖母她早已清楚我是何样的人,又何必再来问呢?” 黑夜里,他的眸光分外坚毅。“男儿建功立业,本就该靠自己,为何要倚仗岳家?我卫遥的军功全靠自己挣,以前是,以后也会是。我既喜欢她,那就只会娶她。你让祖母宽心吧,明儿我就带她给祖母奉茶。” 既如此,闫婆子也不好再说。 临走前,她想起老太君的叮嘱,又忍不住提醒道,“郎君既不想娶尤氏,也无妨,但万不能与尤家交恶,明面上过得去就行了。老太君说,如今郎君长大,也该明事理,可不能像从前那么鲁莽。以前郎中得罪了哪家权贵,还有老太君给您兜底呢,可如今她老人家岁数大了,很多事力不从心,只盼着郎君有出息,能撑起卫家。所以官场人情往来,郎君该留心才是,尤其是尤氏......” 卫遥并未吭声,不作答应,闫婆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只是叹叹气离开。 翌日清早,温画缇刚睡醒,只觉浑身黏腻得厉害。 她先去浴房洗了个澡,打算一会儿就去找长岁,然后回温家。 温画缇刚更衣,把人拾掇的清爽,哪知临脚出浴房就看见有人守在院子。 那人背对她而立,身姿挺拔,晨曦落在淡绿的衣袍上,整个人蓬勃生机。 她有种不安的预感,正欲偷摸离开。那人耳尖一动,突然唤道:“皎皎。” 温画缇只好停住脚步。 卫遥转过身,俊气的脸庞噙了抹淡笑。一步又一步朝她走来。“大清早的,你要去哪里?” 这话她才想问好吧! 将军 第20节 温画缇无语地盯他,大清早的,她为什么能在卫府?要不是昨晚被他绑过来,她跟长岁早回家了! 温画缇懒得搭理他,理直气壮道:“我要回家。长岁呢?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先不着急回去。” 卫遥拉住她的手,“走吧,你既沐浴完,咱们就去见见祖母,给她上茶。” 见......见谁?见他祖母?还要上茶? 温画缇错愕,险些以为自己精神错乱。 “为什么要见你祖母?她又不喜欢我,我给她上茶做什么?我吃饱了撑着自讨苦吃?” 卫遥看向她,一本正经道:“你泡茶手艺好,她老人家爱喝。况且很多年没见面,她有些想你了。” 温画缇听着就好笑,这话她要是能信,那她的脑子真白长二十年!她只是不机灵,又不是蠢笨如猪! 温画缇还记得三年前她在游园宴上碰见卫老太君,那时卫遥在西北打战,还没回来,卫老太君全程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期间老太君的忽患头疾,有人提议道,“温娘子的外祖是行医的,她也懂些皮毛。老太君既疼得厉害,大夫又迟迟没赶来,不妨让温娘子先看看?” 那时许多人都站在屏风外,她仍然记得老太君痛苦地摇头,“不,我不要她,老身今儿就算疼死,也不要她来看!” 因此所有人都道,卫家人很讨厌她,包括卫遥在内。 三年前是这样,今日温画缇也同样不信卫遥的话。 而且她觉得,昨晚老太君一定没有认出她! 若真认出来,老太君绝不会如此平静。就凭那种厌恶之情,怎么也要说两句恶话。 卫遥明知道他祖母讨厌她,却还要她去奉茶!温画缇想一想,不会是要借此羞辱人吧?她平日那么骂卫遥,很难不说卫遥是想杀她的戾气,让她受挫。 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 温画缇一点都不想去,奈何卫遥非抓她的手不放。 她使劲挣开,“我不去,就不去!你放什么狗屁!你祖母会想喝我的茶才怪!她不觉得我下毒就不错了!” 卫遥仍不放手。 力道悬殊,他甚至没怎么使劲,就能把她轻易牵制手中。 卫遥感受着掌心内纤细的手腕,放低声音劝道,“你不是喜欢尚衣居的衣裳么?你乖乖给祖母奉个茶,我一会儿就叫掌柜上门,把它们全打包来。” 温画缇还是不依。 她现在讨厌尚衣居的掌柜,自然也不屑买尚衣居的衣裳。 卫遥又道:“这样吧,我再给你银子。一万两银子去一趟,给祖母奉盏茶。” 一万两?????? 温画缇眼睛都瞪圆了。 不是...现在想羞辱她,都舍得出大价钱啊?这哪里是羞辱,分明是恩赐! 可是再转念一想,却分外不对劲! 奉盏茶......若只是奉盏茶,卫遥为什么要出这样高的价钱? 又是拿钱诱惑她,但这回数目实在太大,她好歹有点脑子,绝对不是简简单单一盏茶。 温画缇心里不安,突然想到昨晚的五百两......不会也有什么不对劲吧? 她更想跑了。 温画缇再次用力甩开他的手,还没跑两步,却忘了这是他家,处处有守卫。 她被层层拦截,很快又被他拦腰抱起,扛在肩头。 “啊——你真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王八!畜生!我不去,我就不去!你凭什么抓奶奶我!你这种人,呸,禽兽,我咒你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做什么都盼不到好!......” 卫遥皱了皱眉,大约嫌她太吵了,立马拿块布堵住她的嘴,又把她手和脚捆得格外紧实。 温画缇骂不了,动不了,最后像条一蹶不振的死鱼,任他扛着走到云雀堂。 卫遥踏进主屋的时候,老太君已经起床梳洗好。 今日老太君穿得格外郑重,头戴鹤纹抹额,身着湛紫褙子,再配两只青玉耳珰,华贵不失庄重。 就连左手边的桌案,也摆上热腾腾的茶,只等孙子带人来。 老太君刚与闫婆子说着话,突然看见卫遥扛了个人进来。 老太君惊愕不已,差点打翻茶,“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带人好好走路么?!快放下,别吓到人姑娘了!” 温画缇听了冷笑。 她就猜到,老太君果然不知道是她。 天知道此刻她有多想逃,可手脚捆得严严实实,她插翅都飞不了。卫遥这一路走得又快,荡得她好晕,险些要把昨晚吃的都吐出来。 她恨死卫遥了,这人跟范桢果然没法比!起码范桢从来不强迫她,也不逼她做任何事! 温画缇张不了口,只能在心里怨毒骂着。还没骂两句,突然听卫遥说道:“祖母可是说了,吃了茶她就是你孙媳妇,不论门楣。” ?? 温画缇骤然颤住。 仿佛丧失所有力气。 果然,一万两的东西就不是好货!她冷笑着,这哪里是买一盏茶,分明是卖身契。 卫老太君尚未从孙子这荒唐的举止里缓过神。忙喝口茶压惊,“那是自然,祖母何时骗过你?是这么个说法。但,但行止啊...你这是又作甚呢......” “既如此,还望祖母成全。” 话音落下,温画缇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终于,人着了地。 实在太晕了,她怨恨地瞪着卫遥。卫遥却似乎看不见她眼里的怨意,甚至还笑了笑,接着掰正她的脸给老太君看。 震惊来得猝不及防。 这么多年没听说他看上什么人,突然就带回来一个。 老太君甚至做过多种准备,就凭卫遥那种乖张,胡天胡地的本事,这姑娘或许心机恶毒,或许长相粗俗,其貌不扬,也或许是被他诱拐私奔的哪家名门闺秀......总之所有,都可以尽量认下。起码孙儿长大,要有家室了。 但老太君万万没想到,他这次带回来的竟然会是她。 老太君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变得严肃:“怎么是她?你怎么还喜欢她?” 温画缇此刻尴尬得恨不得遁地,偏卫遥又一直牵着她的手,力劲很大。那不是牵,根本就是抓。 她看见卫遥静默须臾,忽然对祖母道:“对,我还喜欢她。” 老太君打量温画缇,眉深深拧着:“五年前你不是怨恨她,厌恶她么?” 卫遥又沉默了。 不久后,他缓缓开口,“试过忘记,但根本就忘不了。” 老太君也沉默了,没再搭话。 卫遥回头看她,将她嘴里的布轻轻抽出,又把她双手和双脚的麻绳都解开。 他摸摸她的脸,低声哄道:“皎皎,你去给祖母奉盏茶吧。” 温画缇白了他一眼,一动都不想动。 奉茶?她为什么要奉茶? 明明是被绑来好么?她根本就不想来,难道他还能逼她奉茶不成? 卫遥见她不动,又轻声道:“乖,你去奉,很快就好了,祖母一定会接。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一万两也给你。” “不要。” 她扭头拒绝。 卫遥闻声,寻思了下,“一万两的确是少了,但聘礼绝不止这些。这样吧,十万两如何?你去奉盏茶,我立马就去备银子。” 他在用一种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说得温画缇都忍不住想笑,得亏他声音小,否则这些话让卫氏列祖列宗听到,还指不定怎么说他败家。 但十万两又如何呢?她丢开卫遥的手,“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不想嫁给你!” 温画缇是真生气了,也果断要让屋里所有人听见,说得极为铿锵。 话音刚落,卫遥的神色明显僵了僵。 突然,老太君也冷嗤道:“行止你瞧瞧,你心心念念人家,人家根本不愿嫁你。我就说她不行,心太硬......” 卫遥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变得失惶苍白,苍白到了极点,只剩下一副干枯的皮囊。 他毫无生欲,冰凉凉的看向她。 温画缇还没说够,突然被他拦腰扛起。 她吓了一跳,拼命挣扎。从始至终,卫遥都面无表情地把她重新绑好,“祖母放心,我一会儿再让她来给你奉茶。” 说完,他扛着人,大步迈向院外。 第22章 囚禁 她不知道要被卫遥带去哪里。 温画缇骂着,他只充耳不闻。直到拐进屋里,卫遥将她放置床上,“是不是昨晚鞭子的气没出够,要不你再打我几鞭?” “跟它没关系,反正我就是不想嫁给你。你听见了没,我要回家!” 她简直要气死了,跟这个人就是鸡同鸭讲。 卫遥忽地默不作声,垂下眼,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 为什么不愿嫁,很明显是不爱他了。他知道,她做事率真,习惯了一股儿脑,若要嫁人就只会嫁给自己喜欢的,当初是这样,如今亦是。不管他如何诱之以利,她都没有分毫动摇。 但他根本就不甘心,明明是爱过他的人,如今竟要断的如此决绝。为什么只有他停留在过去?他不敢想象,下半辈子也像在西北的那五年,一片荒漠。 卫遥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成婚后,你照样能和你爹爹、兄长、小妹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愿嫁?你还想要什么,尽可告诉我。” 温画缇冷笑了声,懒得再理。推开人,下床就走。 将军 第21节 刚到外面,甚至连庭院的门都没出,突然一道道铁甲兵拦住她的去路。 她生气的回头。屋里,卫遥正慢条斯理站起,一步步走出门。 日头大喇喇烤着青石砖,他整个人站到日光下,周身气度从容不迫,唇边含笑,好像根本就不着急她会去哪儿。无论去哪儿,她都只能乖乖回来。 温画缇眯起眼,指着这些兵卫,对他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他直接忽略了她的话。 卫遥走来,牵起她的手。“你饿不饿?还没用过早膳吧?” “我去传膳,你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要回家!”温画缇强调,“现在就要!” “回家做什么?”卫遥笑,“你阿爹这时还未睡醒,谁给你做饭呢?你就在这儿吃,我给你做。” 温画缇不耐烦了,看见那一排排寒光铁戟,还想再闯,却被他拦腰抱起。 卫遥扛着她走进屋子,立马就有人摆上桌和菜。一碗碧粳小粥,花椒鹅,还有葱油豆腐和几盘卷心糕。 椒香扑鼻而来,她也的确饿了,顿时不吵不闹,只是看见桌上的菜时却愣住了—— 这些都是她爱吃的,尤其这道花椒鹅。花椒淋汁,色香味俱全,但工序却极为繁琐,加上腌制得需两个时辰。 当年她刚学会这道菜,就想给卫遥做。 爱睡懒觉的人特意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她就睁着惺忪困眼在庖房。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抱着一盘花椒大鹅出门。 那时她送到卫府,连大门都没进,就被家丁“请”了出去。于是她肉疼地花费五两银子,拜托他们把食盒送到卫遥手上。 她回去后期待了一天,就盼着卫遥能觉得好吃而夸赞她。 但她没有等到。 后来还是她向小福探问,才知道原来卫遥一口没吃,还全打发人了。 那时候她只觉得伤心透顶,她熬了个大早做的,满室萦香,连自己都忍住没尝,可是他却那样糟蹋了她的心意。 虽然小福又解释,郎君本来就不爱吃花椒。但她觉得,小福是故意安慰才这样说。 后来,她再也没做过花椒鹅。 旧事重影,如今她也不想问他,到底是真不爱吃花椒,还是不喜欢做菜的人。 温画缇是真饿了,她烦闷瞥了卫遥一眼,匆匆端起碗筷用膳。 卫遥在一旁坐定,看着她两腮鼓鼓,心想还真像一只松鼠。 不过满屋的花椒味...的确让他想蹙眉。 他今早在庖房做这道鹅的时候,一手掩鼻,一手剁菜。忍不住痛苦的想:她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东西?味道太醺太刺,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不过此刻人就在身边,虽然花椒味满屋都是,但他的抵触却比今早轻很多,甚至有种说不上的愉悦。 她吃得太快,连连呛道。卫遥看穿了她的意图,摇头笑,伸手拍她的背,“你吃这么快做什么?吃快了也不能早走。” 温画缇闻言,立马放下碗:“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卫遥道:“你再想想吧,想清楚愿意给祖母奉茶后。到时候我不仅会送你回家,还会向令尊下聘。” 她听着,手里的饭菜变得索然无味。那些再喜欢的糕点,她都不想吃了。 她瞪向卫遥:“我要回家,要回家,你没听懂吗!” 卫遥摸她的头,“皎皎,以后这里会是你的家。” “你说话都不算数吗?” 温画缇气得陡然站起,“你凭什么关我!是你自己说,还完恩情就能走了啊!你不是最讨厌不守承诺的人吗?!” 卫遥从容地站起,按住她的肩再度坐下。他竟然还有闲暇给她夹菜,“没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可不像你当年说变就变。况且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了?我只说,你若想还恩情,就要还四次。” 温画缇只觉荒谬不已,突然冷笑两声,丢下手里的碗就要走。 可她没走出庭院,却被兵卫再次拦截。 她根本无处可去,又不想看见卫遥,气得直接回屋,闷上被褥扭头不见。 卫遥也走进来,看见床上一团鼓起的大被褥只觉好笑。她每次生气都这样,先是骂人宣泄,宣泄不了就生闷气。 他走到床边坐下,拍拍那团被褥。 笑道:“你脾气怎么还这样大?别动怒了,躲这里小心把自己闷死,岂不得不偿失?” “你滚!!!” 卫遥扯了扯她的被子,反而被她裹得更紧。 他又扯了下,终于扯开。感叹一声,伸手捋她凌乱的鬓发。他盯着闷红的脸蛋,突然俯头,忍不住亲了口她的脸颊。 温画缇瞪大眼,好像被狗咬了。 刚想破口大骂,他却抢先说道:“生闷气有什么意思?无能的人才自己生闷气,有能耐的都打人。” “呵,打人。”她冷笑,“我也想打人,找个出气沙包。” “出气沙包,那好找啊。” 卫遥望着她,满不在意道,“我给你打呗。” 不待反应,她突然被拉着坐起。再眨眼,手里多了一根鞭子。 ——是昨晚那条,结实的皮鞭。 卫遥两步过去关门,青天白日的,他连竹窗也一块合上。 他大步回来,当着她的面,开始宽衣解带。 最后,背对着她站好。 温画缇愣住了。 一时连气都忘记生。 ——原来还有这么贱,故意讨打的人? 她觉得不可思议。 芸芸众生,真是无奇不有啊。 她注意到卫遥背上的伤,都是昨晚打出来的,红肿淤青交错。有些长长的鞭口没有上药,血已经结了痂。 她再度怀疑这是错觉,是自己花了眼,“你怎么不上药啊?” 原来她今早看见被褥的斑斑血迹,都是他背上的。她还以为是自己流的,骂他不做人,又痛骂他祖宗一遍。 看来是,误伤了祖宗。 卫遥抱着衣裳,回头看她,“擦了药,这些伤就没意义了。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她寻思,遂冷笑,“你要是真想还我,现在就该让我如愿。” “你有什么愿?” 她咬牙切齿:“我要回家啊!” 卫遥再度沉默,“皎皎,你还是打我吧。生气了就打。” 这意思很明显,他不可能让她走。他要继续关着她,直到她愿意去奉那劳什子茶。 温画缇气得想笑,索性扔了鞭子,再度躺回床——谁闲着想打他啊!她为什么要如他的意?她根本就不想跟他有任何牵连! 她恨死卫遥了。 既痛恨他不把话说明白,让她误以为还完四次就能走。又痛心自己的耳朵和愚蠢的大脑,为什么连话都能听茬,以为还清了就真没有什么了! 她想打人,可她又不敢打死人... 温画缇唾骂自己真怯弱,再不愿搭理他,闷上被褥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温画缇醒来的时候,屋里并没有人。她猫着腰小心出门,整个庭院也黑漆漆的,并不像有人看守的模样。 她试探地推开院门,刚想走,突然噌的一声,灯火通明,一排排映着寒光的铁刃挡在身前,势如山洪。 一个高壮的兵卫跳出来:“温娘子,您不能走。” “......” 她双耳轰鸣,简直想跪下来,抱住兵卫大哥的腿嚎啕大哭。 也不知道能不能哭动他们,让他们觉得她只是个柔弱可怜,无人可依的小娘子,从而动了恻隐之心放她走呢...... 实在走投无路了,她努力憋红眼睛,尝试失声大哭。 也许是她平常就不爱大哭,演得太差,那些兵卫们根本无动于衷。 于是她又骂骂咧咧,质问他们凭什么不放人!但这些兵卫简直比长岁还像木头,仍是无动于衷。 温画缇累了,走回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屋内灯一亮,很快就有丫头们鱼贯而入,给她添茶、端上糕点。 温画缇:?? 原来这里还有人啊? 她喝完茶,开始无聊地吃喝。当她拈起某块糕点时,突然咬到一个东西。 温画缇一愣,左手忙捂嘴,右手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抽出。 竟是,小小一张,被卷起的纸笺! 她藏到桌底,在掌心打开。借着一点烛火,立马辨认出这是长岁的字迹! 纸笺上写道:温家的一切已打点好,温大人已离开京城。 两日后入夜,娘子想方设法,万要来东街坊的隐月楼,属下必救娘子出去! 第23章 亲亲 将军 第22节 温画缇眸光闪烁,将纸笺悄然置于烛火上,燃成灰烬。 隐月楼吗? 隐月楼是京城最高一家酒楼,从前逢年过节,她与范桢最常去的便是此地。 他们会爬到第七层的楼塔,站在朱栏边,观望绽放于夜空的流火,和底下各个街巷川流不息的人潮。 她对隐月楼的一切了如指掌,不得不说,长岁选在此处帮她脱逃,真是个明智之举。 温画缇刚高兴了没两刻,突然又有一件忧心的事——卫遥连门都不让她出,她要怎么样,才能去得了隐月楼? 两日后就是花朝节,倘若说她想过花朝节,卫遥会放她出门吗? 因为忧心忡忡,她的糕点掂在手指已经有片刻了。旁边的小丫头以为她等不到人而落寞,不由解释道:“娘子,将军正在书房呢,或许一会儿就过来。娘子是想见他吗?” 温画缇愣了下,本想摇头。却又思及,她的确得问一下卫遥。 小丫头仍谨记上头的吩咐,除了出门,不管眼前这位娘子要什么,都要尽量满足。 于是又说道,“书房离这儿不远,那奴引娘子过去吧。” 温画缇跟在她的身后,一路穿过几条游廊,终于看见前面的屋子透着光。 她塞了点钱给小丫头,致谢过后,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口有不少守卫,见是她,并没有出手拦截。她路过,看着一排排肃穆的兵卫,不由想,卫遥胆子挺大,竟然会相信她。 不及走到书房门前,温画缇就听见谈话的动静。 原来书房除了卫遥,还有旁人在。 她并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刚想转身离开,突然听屋里的人提到范桢。 温画缇脚步一顿,再也迈不出那步。 那声音,似乎是个中年男子。 “继范桢死后,宫里的宿卫军都由程珞掌管。这位程珞,似乎很得官家宠信,这些年官家不少眼中钉肉中刺,都是被他暗中做掉的。” 卫遥问道:“他和皎皎有何关系?上回皎皎不见,我听说他发了疯似的在找。” “能有何关系?不就受亡友之托,照看故人之妻吗?” “不。”他斩钉截铁,“肯定不止如此。就凭尤二娘如此恨皎皎来说,程珞对她必定有某种情。”卫遥又问:“范桢的死因,姑父可知道?” “他死得太过蹊跷,本来上头还下令,叫我们刑部与大理寺彻查。这不没查一半,上头又不让继续查了,真是古怪。老夫觉得,他们是怕牵扯出什么。” 那个被称作“姑父”的男人突然道:“怎么,你如今为了追人,连人前夫的死因都要帮忙查个清楚?他死了,难道不正合你的意?” 男人又道:“对了,我劝你别这么快动尤家。尤二是程珞的妻子,如今程得势,还轻易动不得。我知你小子刚班师回京,风头盛极,可做人,还得爱惜自己的羽翼,若是你爹娘还在,如今也必像我这样劝你......” 后面的话,温画缇便再没听进去。 一会儿是程珞,一会儿是范桢,她心里有种难言的想法,所有的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范桢显然猜到杀害自己的凶手是谁,却不愿告诉她。就连长岁,都不肯跟她知会一声。他们是想她放下过去,好好过以后的日子,还是怕她知晓此事,也因为丧命呢? 真是越想越可怕。 温画缇压住砰砰直跳的心。 算了,她如今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她的夫君既然已为她铺好前路,就是希望她好好活着。 她不应该让一切,朝反方向奔走。 温画缇吸了两口气,刚想离开,突然一片叶子从耳边掠过,以雷霆之势,竟然生生断去她几根碎发。 温画缇顿时瞪大眼,惊慌地保护脸蛋。脚前突然落下一道光,书房的门也在此时开了。 那个被叫作“姑父”的男人,指间夹着落叶,看见她时显然十分震惊。 又见是个女子,此刻入夜,竟能出现在书房。他立马猜出是什么来头,突然蹙眉看向卫遥:“你怎么随便人过来?” 他恨铁不成钢道,“老夫平时如何教导你的?” “姑父先回去吧,其余之事,我们日后再谈。” 比起姑父的震惊,卫遥只是诧异了下,没想到她这么早醒。 月色下,他把人送走后,很平静地走过来。 没有问她来了多久,也没问她听到什么。仿佛这些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卫遥牵起她的手,见她此刻两眼瞪大的模样,遂含着笑,“看来是睡醒了。饿不饿?” 虽然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但偷听被人抓包,真是个紧张又尴尬的事。 此刻温画缇心头跳得厉害,耳边灌进呼呼的风,麻乱吹拂她的脸。 她想也不想,就摇头:“没事儿,不饿。” 她现在只想快速的离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卫遥不置可否,只是牵住她的手,往庭院走,已经叫人传了膳。 屋里燃起暖和的灯,桌上很快摆满了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竟然还有花椒鸡...... 温画缇耷拉的脑袋在闻到香味这一刻,突然抬起。 可是她看见桌上只有一双碗筷时,整个人又瘪了——因为卫遥根本就不管她!他撩袍坐下,独自吃了起来。 他用饭用得极悠闲,怡然自得。满屋子的饭菜香,勾起她腹中一阵阵饥饿。 温画缇一眨不眨盯着那些菜,突然意识到,原来她的肚子是如此空瘪...... 她站了有一会儿,慢吞吞走到卫遥身边:“为什么没有我的?” 卫遥抬头看她:“你不是不饿吗?” 温画缇幽幽盯着他,无声地埋怨:你就不懂女人心吗!!! 卫遥又继续吃了。 他吃得那么香,却始终没动花椒鸡。 温画缇看着,一下就愤怒了——这人简直暴殄天物啊!!!他不吃花椒鸡就算了,竟还当着她的面不吃,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这简直不给花椒鸡任何颜面!!! 温画缇痛恨地闭上眼,明明饿了,又拉不下脸,只好眼不见为净。 可她毕竟在屋里,鼻子又没失灵,这些米香菜香就像勾人魂的小妖精,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勾得她满脑子都是它们的模样。 终于,温画缇忍不住了,在小腹空瘪瘪叫了声的情况下,她睁开眼看卫遥:“其实我......我也是有些饿的。” 卫遥放下碗筷,突然笑了一声。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人被一拽,就坐到了他腿上。 卫遥两臂环住她,盯着她的脸蛋:“以后有话就直说,于我不必客气。”卫遥亲亲她的脸,为她舀来一碗粥,“你今晚来找我,是有事么?” 呃...... 她一时尴尬住,两头不知所措。对,的确是有事,要现在开口吗? 她的脑子突然在这一瞬间变得清醒。 ——今天卫遥刚关了她,却立马提出要去两日后的花朝节,是不是有些过早,意图会太明显吗?晚一些再说会不会更好? 对!做事不能操之过急。 她觉得自己可算聪明了一回儿,总得在他放下警惕的时候再说吧! 温画缇决定先按兵不动,但她又很嫌弃地看向手中的碗...虽然里面是她最爱喝的碧粳粥,还热乎着。 “我不想吃,这碗你都用过了。” 卫遥却满不在意的扬眉:“用过又怎样,我们亲过,你我连再亲密的事都做过......” 温画缇被他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突然挣开他的臂弯腾起。 “你不要脸!” 对!他不要脸!说起这些事她就来气! 她想起自己被骗的那三次,原以为还完恩情就可以两清,他会送她和家人一起离开京城。但是没有......他竟然毫无廉耻的告诉她,这个恩情是自愿还的! 卫遥不提起这件事还好,一提起,她突然恼火又委屈。既讨厌他不把话说明白,诓骗她,又讨厌自己这个猪脑袋,竟然会错意,不事先问清楚。 温画缇委屈着、委屈着,又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人这样难受,突然指着他骂道:“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就是故意戏耍我的对不对!你明知道我脑子不好用,还不把话说清楚!你就是看我可怜又好欺,故意愚弄我的!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这一刻她其实是想哭的。但她努力憋住了。 她一向要强,从来不想在别人跟前掉眼泪,彰显自己的懦弱。 她忍着酸意,还要破口再骂,卫遥却忽然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将人抱入怀里。 他摸着她的头。 温画缇闻到他身上有炭火的味道,很暖实,又混着竹柏松香、角皂香。再多的气味她闻不到了,因为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到她极力忍耐的眼泪又悄然憋了回去。 被怀抱堵住的耳朵,所有的纷纭与尘世隔绝,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他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个乌龟王八蛋,还是你孙子。你使劲骂吧,我一定不还口。” 第24章 哄他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诚恳,却仍消不了她的怒火。 温画缇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听到他吃痛的闷哼,却还是紧实地将她抱在怀里。 她又咒骂了许久,把能骂的全骂了,骂到后面她都累了,卫遥终于松开,倒了盏水,让她润润嗓子。 温画缇坐回椅凳,嘬着水,心里空落落的。 卫遥看着她的模样,沉思良久,忽而道:“我一直以为,你跟我做,都是心甘情愿的......” 温画缇瞪了他一眼。 卫遥脸有些红,眸光飘飘然望向她。“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哪里让你不舒服了?你跟我说,我改,下回我掂量着来。” “下回?还有下回?” 她气得掷开茶盏,“没有下回了!” 将军 第23节 这卫遥就要驳上一驳了。他抬眼看向她,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应当。“不是拢共四回么?我们才做过三回,当然还有下回了。” “呵、呵。”温画缇冷笑着,再不屑与他说话。 她端起碗筷,又闷头吃了两口,然后便全部抛下,头也不回的往屋里走。 他跟范桢,简直没法比! 温画缇坐回床上,突然抱起膝盖,把脑袋深深埋入。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当初是他说不喜欢,不要的,她才彻底放下过去,认识新的人,对范桢移情别恋了。即便后来不久,卫遥又喝得酩酊大醉找上门,说喜欢她,那也不过是年少慕艾罢了。少年人的这些情意本来就很容易忘却,她能爱上范桢,他为什么不能看看别人? 为什么要挡住她的路。 她又愤怒地把卫遥咒骂一遍。 她要逃,一定要逃! 不过去隐月楼的事,该怎么跟他提起,同时又不招惹猜疑呢? 温画缇这一晚因为此事而忧心忡忡,不止这件事,她还想到了她的丈夫,以及程珞。 其实她也没搞懂,为什么程珞对她那么好?以前她总觉得是因为范桢,程珞才特意照料。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真是让人烦躁啊。 不过好在,今晚卫遥很安分,回来后就乖乖躺在她身边睡觉了。他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出,只低声唤了她,见人没搭理,就默不作声地阖上眼睛。 黑暗中,温画缇厌烦地瞥他一眼。 于是默默转了个身,背对他而睡。 帐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轻盈,偶尔还能听见她梦呓几句。 此刻,卫遥睁开眼。他侧过身,把人又悄然扳了回来。 然后狠狠地抱入怀里。 他终于松气,唇边勾起笑容,最后踏实地阖上双眼。 到了第二天清早,温画缇睡醒,进行无聊的梳洗与用膳。 她一点都不想待在卫家,迫切渴望和家人团聚,以及远走高飞的这天,所以目前的一切,对她而言简直无趣极了。 她还没走出屋子,便听到外廊的小丫头在低声说话。“你觉得,里面那位姓温的娘子,是何来历啊?” “我也不晓得,但听说是罪臣之女。她爹原来还是个七品小官,后来被抄家下贬庶民,跟咱们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我看她有几分姿色,将军也挺喜欢的,倘若她能讨好将军,又走运些,来日没准可以做姨娘呢。” 姨娘?谁稀罕他啊! 温画缇听着直摇头。 “哎呀!”小丫头突然合掌,压低嗓音,“这可不好了,我看就未必能。你知道吗,上回夜里我听见将军打她了,用皮鞭打的,好几下呢,实在是惨,看来她经常惹将军生气啊!” “啧啧啧...咱们将军又不是活阎王,人好说话,又年轻俊俏。她不懂变通,连咱们将军都讨不好,等以后尤家娘子嫁过来,她可怎么活啊。我听我娘说,像这种没名没分的通房,主家娘子一根指头就能摁死。” 温画缇听后沉默了。 现在谣都乱传了,谁想当他妾室啊! 她本想撸起袖子,跟这俩人好好说道!又一想...她们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又是刚来的,什么都不懂。 温画缇就不愿跟人家吵架了。反正她以后要走,也不待在这儿。 今天卫遥进宫面圣去了,难得不在家。虽然他人不在了,但还是留下一堆守卫看住她。 依卫遥的意思,整个府邸随便她逛,唯一不能走出的就是卫府大门。若不是长岁会来救她,她甚至害怕的想,只要她不想嫁,难道卫遥真会关她一辈子? 真是卑鄙无耻!他们卫家不是忠君为国,铁骨铮铮,光明磊落吗,怎么会有这样抢夺别人东西的禽兽后代! 温画缇早膳过后,无聊地散步消食。 她看见水榭边上,有几个小丫鬟围着,好像在嬉闹。温画缇走过去,才知道她们原来在簪花。 一个小丫鬟站出来,对她笑着解释,“明日是花朝节,老太君喜欢热闹,特地让丫头们都穿得鲜艳些,陪她老人家去郊外踏青。” 花朝节呀! 她听得眼睛一亮,突然问道:“那你们将军明天会陪老太君踏青吗?” 这话问倒了小丫鬟。 她们也才来卫家两三年罢了,将军回京不久,以前会不会陪老太君踏青她们还真不清楚。 温画缇摆摆手,说没事。不管卫遥会不会去,反正她都有说辞能让卫遥同意她去隐月楼了! 卫遥是到入夜后,才从宫里回来的。 温画缇在洗脸,突然听到屋门推开的动静。 很快她就看见铜镜中拂动的衣摆,那个人朝她走过来。 他脚步轻快,看起来心情颇佳。 卫遥站在身后,顺手从她肩上牵起一缕乌发。“听他们说你一整日都无所事事,不停喊无聊。你以前不最喜欢给自己找事做吗?想我了吗,是因为我不在,没人陪你么?” 呸,温画缇真想唾他,这厮还真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为了明晚隐月楼的脱逃计划,温画缇暂时忍住了,没有回怼,而是笑脸看他。“今日进宫累吗?” 她已经很久没对他有过好脸色。 卫遥怔了下,突然很高兴,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她的脸蛋被他挤成面团,眼睛不像眼睛,嘴巴不像嘴巴。那像什么呢? 卫遥寻思了下,笑笑说,“你真像只猪。”随后,重重地往她脸上亲了口。 亲得又快又重,温画缇猝不及防,磕头被他磕疼了。这刹那她很想骂人,但为了大计,她继续忍。 温画缇嫌恶地擦了下嘴角,揉揉额心问:“明日就是花朝节了,你有事吗?” “怎么了?” 卫遥拉住她的手往床边走,“你是想让我陪着你吗?陪你在家,还是你想出门逛庙会?” 温画缇:!!! 这句话简直问到了她心坎上! 她本来以为,自己还要绕好大一圈,才能把这句话套出来。 没想到卫遥这厮倒是挺上道,自己张嘴说了! 她今日正好向一个熟悉卫遥的婆子打听,那婆子说,男人都喜欢温柔体贴人的,尤其像他们将军这种,战场上威风凛凛,在家中就需要个可心柔静的人,做他的解语花。 那个婆子见她虚心讨教,还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她一招——像他们将军这种人需要“以柔克刚”,你与他好声好气的说话,就格外容易说通。 温画缇想,她之前一直跟卫遥说不通,莫非就是因为她老是大呼小叫,没有跟卫遥好好说话过? 于是因此,她打算实践一下“过来人”的说教,看看是否能让卫遥同意她去隐月楼。 温画缇这样打量着,脸上的笑又更加柔和。 她盈盈望着卫遥,语气有意放轻:“对呀,我想去庙会,花朝节的庙会可热闹了,夜里还可以登高楼赏烟火。全汴京的娘子都出门,我也可以去瞅瞅吗?” 她说完,便留意着卫遥的神色。 只见他似乎愣了下,立马便颔首。“可以啊。” 果然,这招真的有用! 温画缇突然悔恨,真是用得太晚了!早知这招如此管用,她先前就不该骂卫遥,应该丢出一堆糖衣炮弹。要是当时就这样,说不定她早就成功走了。 计划快成了。 温画缇继续畅想说道:“明晚我想去隐月楼看烟火,它是全京城最高的酒楼,站在顶楼观烟火一定很壮观......” “......啊!” 还没畅想完,她猝不及防被拽,人就跌坐在他大腿上。 卫遥环住她的腰,一手攥起她下巴:“我可以陪你去。你哄我高兴点,想去哪就去哪。” 他的目光飘在她脸上,意味深长。“知道该怎么做吗?” 温画缇为了出门,也是豁出去,忍了。 她的拳心捏了又捏,闭上眼,朝他脸颊飞速亲去。 卫遥心跳得飞快,手臂忽而收紧,紧紧抱着她。虽然只是极短促的一吻,他的耳根却迅速红透。卫遥眸光迷眩,倏而没了三魂七魄,只一动不动盯着她。他爽快笑了:“好,准了。” 卫遥摸摸她的头,忍不住赞许:“我们皎皎今晚真是好乖好乖。” 他又心花怒放地亲了口,抱着人跌入榻间。目光灼烫,无比诚挚盯着她的脸:“你今晚想做吗?” 第25章 大火 说起这件事她就可气——他骗了她,竟然还有脸再问?他到底哪来的脸? 温画缇骤然拍开他的手:“不想!以后都不想!不准再问我!” 卫遥有些失望。 他下床熄了灯,撩幔钻进,又黏糊糊凑了过来。温画缇还没躺两刻,被人搂入怀里。 她更加愤怒了,用力推他的肩:“你做什么啊!我不想!” 他道:“我知道。我们只是睡觉。” “那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卫遥抱着人,低声道:“你安心睡着,别乱动。不然我真不知道会对你怎样。” “......” 最后,卫遥亲了口她的脸,伸手捂住那双扑闪的大眼睛:“好了,睡吧。” ...... 卫遥并没有骗她,说陪她,倒是真陪。 他清早刚送老太君去京郊踏青,后面又风风火火地赶回来。 回府之前,他想起她喜欢簪花,顺便在临街买了好几种花,有铃兰、水仙、桂花、月季几种,多是色泽清浅,气味淡雅的。 将军 第24节 小贩热情地跟他介绍,每年花朝节,小娘子们都要簪花。其中铃兰、水仙这几种颇得钟爱,是最好卖的。 铃兰、水仙,茶白的花瓣在日光下格外透亮,的确甚美。 卫遥再看向隔壁的牡丹花,俗艳大红,看得他直皱眉。 卖牡丹的摊子很冷清,没什么人光顾。在大红牡丹的衬托下,他觉得眼前铃兰更雅致了。 卫遥料定温画缇喜欢,一口气买了好几种。 这么大的主顾,摊主乐得嘴都咧到耳根,开怀大笑,帮他大包小包的装起来。 卫遥悠悠然离开,经过隔壁时,牡丹花的摊主还在吆喝:“大家来看一看,瞧一瞧嘞!俺自家种的!新鲜的牡丹花哟!买些回去给大娘子小娘子簪花环呦!” “哎这位郎君!您可要买些牡丹?” 摊主突然叫住了卫遥。 卫遥摇摇头,再瞥一眼满车俗艳的牡丹......心里不免替摊主唏嘘。 这也太不懂做买卖了。只卖牡丹一种,谁会去买?况且年轻女子自然都喜欢清雅的花种。就比如他买的铃兰、水仙、桂花、月季...... 卫遥婉拒,头也不回地走了。 摊主还是没揽到客,甚至花朝节的早上,一朵牡丹都没卖掉。很快,他被隔壁卖花的同行们冷嘲热讽。 “我就说,你那一车牡丹是卖不出去的!几百年前的花,如今不时兴了,连宫里主子娘娘都不爱用......哪有小女郎会买?” 牡丹摊主很是失望——想起每年都要买走他一整车牡丹的大主顾,不免叹气。 唉,以前那位大主顾很豪气,每年都会光顾,雷打不动,还是大清早就来!今年也不知咋了,到晌午还没等到人......他这车牡丹,不会到晚上都卖不出去吧? * 卫遥拎着一大包袱鲜花回家。 彼时青砖瓦,绿藤篱笆边,温画缇十分无聊的蹲着,拿块石头比比划划。 太阳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映得整个人肤白胜雪。她的头发今天没有绾,青丝如泼墨,刚好及腰。 卫遥饶有兴致看了会儿,随后走过去,将东西抛在她面前。 突如其来的包袱,吓了温画缇一跳。 她仰头看卫遥:“这是什么?” “鲜花呀。家里小丫鬟簪花,我看你也眼热,就去集市给你带了些。” 卫遥邀功似的看向她,“怎么样,可还喜欢?” 温画缇的确想簪花玩。 以前每年花朝节,都是范桢亲手为她在鬓上簪花。如今见丫鬟们互相簪花嬉闹,她不由想起了范桢。 温画缇略犹疑地打开包袱,很快嗅到一阵花香。她在包袱里翻了许久,“咦,怎么没有牡丹花呀?” 他愣住。“牡、牡丹花?” “对呀,你有在街上看见牡丹花吗?” 她最喜欢的就是牡丹花了。以前每年,范桢都会买来一整车牡丹,她非常惊讶,也不知范桢从哪儿弄来的。连宫里娘娘都不爱牡丹了,街上当然更没多少人摆摊。 虽然尤如蔚老是嘲笑她老土,这种花老人家都不爱簪。但她就是喜欢牡丹。牡丹花艳丽又大气,点缀乌发一定很耀眼!哪里老土了?凭什么说她老土! “你竟然没有看见牡丹花吗?我夫君说,他每年上街都会看见,还能拉一车回来。” 温画缇说完,突然发现卫遥在不可思议的看她,那眼神充满震惊。 她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也嫌牡丹俗气,觉得我穿戴很老土呢?” “没有!” 卫遥立马否认,连连笑道:“怎么会呢!我也觉得,牡丹是这世上最美的花,谁说你老土的?!有句诗怎么念来着,噢,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他说完,又义正言辞道:“真是太巧了,皎皎,我最爱的也是牡丹,牡丹岂是一般小花能比拟的?!” “真的吗!” 温画缇欣喜看卫遥,天哪,竟然除了范桢外,还有人认为她不老土。 “当然啦。”卫遥飞快道,“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买牡丹回来!” 他说完,又火急火燎出门了。 卫遥赶到集市时,却没看见那车牡丹花。 他急得忙问隔壁摊主,人呢? 摊主见他是方才那位大主顾,也就乐呵着与他详说。 “能去哪呀,当然是卖不出去,灰溜溜回家了啊!贵人呀,不是我说,这年头真没什么人爱买牡丹!前五年他是运气好,遇到个有钱主顾,一口气给他五十两银子,买走一整车。今年这位主顾没来,他当然卖不出去了!我们早就劝他,别再卖牡丹,不要赌那主顾一定会来......” 卫遥听得一怔。突然又问,他家住哪儿。 随后便是策马而去。 天黑了。 温画缇还是没等到卫遥回来。 心想,不就买些牡丹吗?又不是要他像范桢弄一车,怎么还不回来? 他不回来,她今晚还能去成隐月楼吗? 哎! 温画缇心生懊悔,早知道就不要他买了!真是浪费她时间! 不行,长岁都安排好了,今晚她一定要去隐月楼! 卫遥把她看得这么严,她只剩下这一个能逃跑的机会了! 温画缇也懒得进屋,就在院子等人。 她无聊地敲石子,心想,卫遥再不回来,她真要硬闯出门了! 突然,她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 庭院门前落下灯笼光,一道人影和车影徐徐度入。她抬起头,正看见卫遥满头的汗,而他身后推的,竟是整车炽红而盛开的牡丹。 温画缇一时愣怔住。 他竟然,真去搞了一整车? 可是天都黑了,她已经不再需要簪花了。 卫遥撑着膝盖粗喘两口,又冒着热气走到她跟前,很欣喜道:“皎皎,我买到牡丹了,有一车呢!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看卫遥这么辛苦,温画缇都不好意思把想法说出来。 她如他所愿过去看,只见满车的牡丹,每朵都开得盛大,极其艳丽,为这冥冥夜色也增添幽香。 温画缇感叹,这车花,真像范桢当年送她的......哦不对,不是像,简直一模一样啊。 温画缇是个很容易感动的人,卫遥买来这车牡丹,她当然很感谢他。 不过她再感动,却也只是感谢。就像他们俩的过去,曾经被他无情的打碎过。而眼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她要离开,必须要逃离。 温画缇从车里挑起一朵最艳丽的牡丹,簪在鬓发间。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一朵七瓣丹红的花点缀乌发,衬得她娇憨中竟有三分妩媚。 卫遥看愣了,突然觉得牡丹不是俗艳,得看戴在谁身上。比如她,就很好啊。 她扑闪着大眼,正亮晶晶的看他。卫遥神思恍惚,忍不住低下头,吻在了她眉心正中。 炙热的吻,如流星短促。卫遥抚开她脸颊鬓发,“皎皎,你是不是想去看烟火?” 她欣喜地点头。 这厮真是上道,不用她开口,都能主动提起了! 果然婆子说的没错,男人就得用甜言蜜语对付,他们喜欢温柔的解语花。可惜哈,她装不了一辈子,只能暂时这样骗骗卫遥。 今晚夜风柔静,卫遥带着她轻快登上马车。 马车一路向隐月楼而去。 热闹的夜市,鼓吹喧阗,华灯初上。他们于千万人潮中窜动,也不过众生一点。卫遥牵着她的手走进隐月楼,又一口气登上七楼。 高楼风凉,拂动他衣袍掠影。 温画缇站在朱栏边,抬头望向满天烟火,他则倚靠雕柱,意兴盎然,抱臂看着她。看着斑斓的烟火映在她眸中,她脸上的笑容,以及她随风飘动的发丝。 卫遥望得正出神,突然听她喊道:“啊!我的牡丹花没了!” 温画缇撑在朱栏上,焦急往楼底望。 她攥紧栏杆,就这样看着被自己故意扯落的牡丹,在夜风中飘飘下坠。 很快,她听到卫遥应声,“你在这儿等我,我下去捡。” 她点点头。 卫遥亲了下她的脸颊,消失在长廊中。 她攥袖擦脸,长长舒下一口气。 卫遥走了,虽然还留下两个护卫看守她。 但这两个人,根本不是问题,她相信长岁会解决的。 温画缇鼻子很灵敏,要甚于旁人。 从踏进隐月楼的那刻,她便闻到了长岁身上的气味。酒楼人很多,吆喝声音也杂,刚好隐匿了长岁的踪迹。但她知道,长岁一直在暗地跟踪。 她装作不在意,却在紧张的等待。突然楼里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好大的火!快逃命啊!” 她骤然回头,只见身后熊熊烈焰,迅速烧上了梁柱。 火竟然能起得这么快,无疑提早就被人泼上油!她与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他们也很错愕。 由于火势过大,他们又在顶楼,大火随着风徐徐逼近。 护卫小哥来不及多思,只好道:“娘子,将军还没赶来,咱们先撤吧!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温画缇点点头,忙和他俩一块跑。 将军 第25节 他们从楼下逃下去,整个酒楼,整整七楼,都是被火势吓到,四处逃乱的人。 两个护卫一前一后护送她跑。 然而就在经过人潮时,温画缇突然被撞了下,又被四处逃亡的人冲散。火光中,她听到护卫焦急在喊,“温娘子!温娘子!你在哪儿!” 彼时,一个麻袋从头套入,她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人潮中。 第26章 逃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 莽莽大火中,她听到有人拼命在喊皎皎、皎皎,嘶喊在烈焰里不断冲天, 后来这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温画缇藏在麻袋内,被人扛在肩飞奔。 飞墙走壁之际,她听到长岁压低的声音, “二娘子, 咱们已经逃出来了!先去客栈吧,属下已经安排好了。” 火光逃乱的人声消弭殆尽,证实她真的逃远了。长岁的功夫很好, 扛她跑得飞快。 温画缇此刻仍不可置信, 他们竟然真逃出来了!一切都如此顺利,简直像做梦! 麻袋里迟迟没有回答。长岁忽地放慢脚步, 不确切问:“娘子还好吗?” 咳...她此刻的确有些头晕。 卫遥之前扛她扛了好几回,简直让她对扛人产生阴影。不过既然要逃,她的忍耐能力明显高了很多。 她激动道:“没事,我没事!咱们快走, 别让人追上了!” 等到了客栈, 进入早已包下的厢房,她晕乎乎的被长岁从麻袋放出。 温画缇缓了缓, 扯扯坚硬的麻袋,幽怨道:“这里面好闷, 待得人难受。咱们逃就逃吧,为何要用麻袋来装?” “娘子受苦了。” 长岁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这些都是程大人的主意。程大人说, 娘子突然不见,姓卫的会怀疑娘子出逃, 自然而然想到属下。可若有人在大火中看见娘子是被劫走的,这可难找了,姓卫的就得从自己仇家入手。” “他真会相信我被劫走吗?” “会的娘子。” 长岁肯定,“为保万无一失,今晚来隐月楼的酒客中,正有几个世家子与姓卫的有仇,这些人是程大人引去的。如今许多人都知晓娘子的父亲被姓卫的救下,他对娘子势在必得。那么仇恨他的人趁火灾掳走娘子,这也不奇怪吧?” 长岁又道:“娘子不必担忧,现在城门已经下锁,只能先在客栈住一晚。明日清早我们立马出城,等出了京城,偌大的州郡,姓卫的再想抓人可难比登天!” 温画缇重重的点头,重燃信心。 她正要开始展望将来,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我的家人都不见了,卫遥不会起疑吗?” 长岁嘿嘿一笑:“娘子安心,这件事还是程大人办的,娘子也知道程大人办事一向警惕。” 长岁并没有详尽说,想来他也不知道程珞如何操办这件事。但长岁只坚定要她相信程珞,程珞定能办好。 温画缇不免失笑,万分感激。程珞与她夫君不愧为十年同窗兼知己,到底交情匪浅,即便好友已经离世,却仍在尽力照拂她。 思及此,她的耳边突然又出现另种声音。 是书房那天,她听到的。 卫遥很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不止如此,程珞对她必定还有某种情,不然尤如蔚不会如此恨她。 温画缇想了想,又迅速把这道声音排出脑后。 ——不可能,应该不至于。 尤如蔚恨她,明显是为了卫遥。尤如蔚虽然是程珞的妻子,却在年少时爱慕过卫遥。为了卫遥,尤如蔚才非常讨厌忌恨她。 而程珞,是她认识范桢之后,才认识程珞的。程珞一开始就对她友善,很照顾,她也把程珞当兄长看待。程珞对她,应该不至于有那种心思吧......卫遥那厮纯粹是自己不堪,把旁人也往不堪的想。 一觉过去,很快翌日清早。 温画缇和长岁乔装,坐着马车来到南城门。 汴京东南西北四大城门,属南城门排队通行的人最多,因为每天都有几十支从南方来的商队。 “娘子,今日城门的守卫,好像比以前多了不少......” 车窗边,长岁扒拉缝隙,打探情况,“每个关卡,都新增重兵把守,光有通关符牒还不够,照身帖需一份一份看过去。” 她和长岁本要混在出城的百姓中。 温画缇凑在车窗边,忽然瞥见不远处乌泱泱围着人。 那块好像是布告栏,她侧了侧耳朵,正好听见有个嗓门大的人在给大家念布告文书。“昨夜隐月楼大火,卫府女眷遭歹人劫掳,下落不明,是乃增强城固清查......” “欸,这还有画像呢。莫非就是画像中的小娘子?” “瞧着甚年轻,也不知是卫家什么人?不是说卫氏满门战死,几个儿妇也都改嫁,只留下寡母和长房嫡孙么?那这位女眷是?” “这女眷又不是老太君,当然只能是卫将军的人了!我小舅在何大官人家当差,与卫氏有亲,听说卫将军前不久才带个年轻小娘子回家,被掳走的许就是她!” “年轻小娘子?”有八卦者好奇,“什么小娘子呀?哪个官人家的千金?可是卫氏要迎娶的?” 此话一出,立刻被人反驳。 “哎呀,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是哪家千金!若真是千金,必然是贵中之贵,要以礼相待,卫将军哪能就这样带回家?也就是外头有些姿色的女子,被他看中了,带回去服侍......” ...... 队伍还没排到关口,光这些话就让人听了个遍。到最后几个妇人越说越离谱,连长岁这块木头都沉了脸,“有些话实在不堪入耳,娘子不必听进去。” 温画缇点点头。 这些虽是谣传,但她听来,部分还真是实理——她的确不是哪家千金,不是贵中之贵,所以卫遥也没有以礼相待。他就是看她孤身无依,才把她强行困在卫府。倘若她有点势,多少能让人顾忌,是不是就不会被这样对待了? 可真是个王八! 温画缇想起他,又有些生气。 不过好在,她现在已经逃了,往后的日子她可以随心所欲。 出城门的队伍排得极慢,拢共三条,半晌也没往前挪多少。 温画缇头戴幕篱,忍不住掀窗往前张望,还是乌泱泱的长队。 她叹了口气,心急如焚,“怎么如此慢,还没排到啊。” 烈日炎炎,旁边队伍的壮汉也搭话。 “可不是么,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以前查符牒就好了,没疑问马上放行。今儿不行,还得查照身帖,对比画像一个个看。” 说到这儿,壮汉更无语了。 他指着头顶的太阳,与温画缇抱怨道,“你说这么大的日头,就因为俺没带照身帖,那些官爷又让俺回去取了趟,什么世道啊!还有个更可笑的,俺早上排到城门,那几个官爷竟然拿小娘子的画像跟俺比对!俺一大老爷们,五大三粗,跟小娘子有甚么沾边的!他们莫不是没长眼睛,连这儿都要查!” 说到这儿,温画缇心头一跳。 她和长岁的照身帖都是假的,若这些官兵比照户籍一份份对,也不知会不会察觉? 温画缇继续向壮汉打听,“别的城门也这样吗?” “也这样。” 壮汉擦汗,“你是不晓得,昨儿有家酒楼着火,夜里巡城的官兵就变多了!昨天不花朝节嘛,还好俺傍晚就把一车牡丹卖完,不然夜里卖不出去,早上又送不出城,俺可就要血本无归了,什么世道嘛这!” 温画缇听见他是卖牡丹的,颇为惊讶,有种遇知音的兴奋。 又看向壮汉空空的一车,不免奇道:“你这一车牡丹竟都卖完了?这年头牡丹又时兴起来了?” “哎呀,哪门时兴啊!不过是俺走运,又遇到个有钱主顾买走一整车!” 壮汉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连对大热天排队的气都消去一半。 “俺有些事也是走运的,年年都能碰上出手阔绰的主顾,一买就买整车牡丹,给的银钱还是旁人好几成!俺卖这一车牡丹,一年吃穿就不用愁了!就不晓得明年还会不会遇上这些主顾。” 一车的牡丹...... 温画缇陷入寻思,此人碰上的,会不会是她夫君和卫遥? 眼看着他们的马车快至关口。突然车窗边追来一人,此人长岁认得,正是程珞派来与他交接的。 此人赶过来,累的满头大汗。附在车窗,极小声同他们说道,“现在别出城门,很危险!今早城门的守将就换人了,军中柳司马,娘子可认得?此人是卫氏麾下,也见过你!” “娘子的画像,卫将军让人连夜描了,那些官兵人手一份,就逮着把人抓出来!咱们符牒虽为真,但照身帖是造假的,过不了还算小事,若是被怀疑......” “那怎么办?” “先别出城门了,躲在城里避避风头,不过客栈也不宜在住。昨儿夜里,城里的客栈就开始陆续被查。” 这事温画缇是知道的,昨天半夜,她就听到风声,特意赶在官兵查来前,和长岁赶到南城门。 如今客栈是不能住了,爹爹不在,家里的老宅也不能回去。 温画缇正思虑容身之所,那人便道,“娘子勿担忧,我家主子说,娘子可先待在程府避一阵。等风头过去,主子再送娘子离京!” 这话长岁也认同,除了程家,他们的确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马车往程府而赶。 到了程家,马车从角门而进。那人引着温画缇与长岁,先和程珞碰面。 程珞移动书房的机关,墙面出现一间密室。 温画缇和长岁跟他身后,进入。 这间密室很黑,程珞将石壁的灯一盏盏点燃。 很快她看见,密室的墙面不仅有整架女人的衣裳,还有整架男人的,皆是崭新,素未穿过。 温画缇打量了下,有几套是宫里娘娘穿的、宫女穿的、太监穿的,甚至连皇帝的龙袍都有。 她一时愣怔住。 除此之外,密室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 有兽骨面具、抽了血肉的蛇皮套、羊骨、绣花架、西域石器......温画缇再定睛一看,还有人......人皮? 比起她的震惊,长岁要平静一些。他毕竟是块木头,脸上永远没太多神情。 程珞一边走,与她淡笑解释道,“这些人皮也不是真人皮,易容用的。我与子稷兄,说白了也算圣上的近侍。除了掌管宫廷宿卫军,也需替圣上料理些麻烦事。这些事,不是简单杀人就够了。” 温画缇大约理解,她忍不住转头问长岁,“我夫君也有一间这样的密室吗?” 将军 第26节 “或许没有吧,没听郎君提过。也可能真有,只是郎君没让旁人知道。” 说到这,长岁沉默了下,“像程大人这样的密室,郎君有没有属下不知晓。但郎君好像有一间,专门存钱的密室......” 范桢在那密室中,用五年存了十万两。后来在他身死之际,将这十万两都送予她。 她的心感觉被什么东西抽了下,微麻的疼。程珞倒盏茶递给她,“润润喉咙。” 程珞道:“你逃走之后,卫行止那边抓得紧。他声称女眷被歹人掳走,圣上重视此事,城里各处都在清查。这几日还不宜出城,你先在我这儿待着,等风头过去,长岁再来接你出城。” 程珞说完,便按着她在铜镜前坐下。他拿来几块人皮,在她脸上不停比对。 最后选择其中一块,有配合着黛墨、胭脂、膏药为她易容。 程珞画完脸,一炷香之后,温画缇震惊看着镜中的人,显然不是自己! 她的面貌已经全然改变。 她不可置信,兴奋捧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 比起她原汁原味的脸,程珞画得这张要妩媚锋锐很多。 她原来那双大眼睛已经不见了,被程珞三两笔变成丹凤眼,以及颧骨也更明显。 温画缇盯着镜中陌生的脸,不免感慨,程珞这手艺也太好了吧!她太喜欢这张新脸了,看着就不好惹,有杀气! 天哪,这张脸就算换她亲爹来,她活生生站在面前,爹爹也绝对认不出。她就不信卫遥还能找到! 长岁对这张新脸也很满意,“既然如此,那娘子先在程府待几日。这阵子姓卫的会来查属下,只要他在属下身边查不到娘子,就只能转移目标。” “好。” 长岁再一对程珞躬身拱手:“属下替我家郎君,谢程大人照料娘子!” 程珞笑道:“无妨,我与子稷多少年的交情,何必言谢?既然是他临终所言,我必全力办好。若他真想谢我,下辈子就多给我送几壶千金酒。” 风口浪尖上,长岁为了不引人注意,是扮作小厮从角门离开的。 长岁走之后,程珞递给她一套衣裳,是家里丫鬟的样式。 “缇娘你先穿这个,你便装作是我书房伺候的丫鬟。我会嘱咐管事,托他照看一二。” 温画缇忙点头。 出来密室,程珞引她坐在书房窗边的小榻上。 他看着她好奇,时不时摆弄衣角的模样,神情微微恍惚。就好像多年前的清早,晨曦入窗,她也坐在这里,与他言笑晏晏。 程珞很快收回神, “我这几日得随侍圣上身边,不常在书房。你安心在我这儿待着,勿怕,饭菜我让管事的送来。” “我书房无贵重之物,若是无趣了,这些书你尽可拿去看,或者也可以找几个丫头一块打叶子牌,下棋......” 说到此处,程珞忽地顿了下,“下棋,丫头们或许不会。也可以等我晚上回府,来陪你下......” 程珞待她实在太好,温画缇刚要表达感激,听到后面半句,突然吓了跳。 陪、陪她下棋?这是不是有点过于照看了? 虽然以前,范桢就常和他烹茶下棋。两人若是得空,还能下一整天。但,她也不是范桢啊...... 温画缇忙摇手拒绝。“没事,不用了!程大人忙公事,下朝以后便歇息去吧,不用再来陪我。” 程珞并未说什么,只点点头。 “缇娘,你安心住下,我定会全力照料你,直到送你去洛阳。” 她与程珞,少说也认识了六年多。 对于程珞的为人,她自然是信得过。只不过有些情,的确让人存疑。 程珞还需进宫办事,只能先行离开。 于是,温画缇又开启了无聊的一天。 不过对比卫府,程府倒没那么无聊。 卫氏只剩下一房,虽然府邸大,却显得人少冷清。程氏是大族,几房兄弟虽分去别院,但总归住在一块,府里仆婢众多。 清早,温画缇跟着管事,在程府上下逛了一圈。 逛到尤如蔚的院落时,她稍稍出神。 以前和尤如蔚同在学堂时,就很羡慕她。尤如蔚家世好,父亲是二品柱国公,学堂的世家女巴结还来不及。 而她,其实她远不够格进入应天书院读书的。 她爹为了送她进学堂,没少花银子走门路。因为爹爹官阶太低,即便她进了学堂,也还是被那些贵女们瞧不起。 她也知道,自己无权无势,没有办法为她们提供“利”,她们自然就不愿浪费功夫,与她交往。人情世故总是如此,好在她懂事早,没有为此钻牛角尖。 起初只是没人与她说话。到后来,他们看她真的无人撑腰。偶尔他们学累了,学乏了,就需要一两个能“解乏”、随意玩弄,还只能默默咽气不敢追究的人。 在学院被人欺负并不好受,因此她才想努力地往上爬,嫁入高门。 “小莺、小莺。” 管事低唤,“咱们该去别处看了。” 小莺是程珞给她取的假名,在程家她便是这个名。 这名字还是程珞想了一会儿才拟出来的。 虽然她也不知道,程珞为何会拟这个名。 一天很快过去,晚上程珞回来,给她带来外头的消息。 “京城的官兵还在搜人,昨夜凡是去过隐月楼的人,都在一家家的查。卫府我也让人暗中盯梢,卫行止整日都没回去过,应该还在外面找人。” “那他会找到我们这儿吗?” 程珞叹了口气,“很大可能会。我找人打听过了,他底下的人搜查真是怪,火急火燎,跟抄家似的,连瓦顶都没放过。更甚者,还把人家里藏了几十年的钱给找出来。” 她听着,心头忍不住担忧。 完了,这下更不能让卫狗再碰见她! 他大肆搜罗,早就火冒三丈了,要是得知她没被歹人掳走,而是骗了他故意跑,指不定要怎么弄死她。 卫遥打人一向很狠,她仍记得当年他和几个世家子打架,不要命一样,打得对方鼻青脸肿。 这趟他还是打了五年仗回来,戾气肯定更大。她要是再落到卫遥手里,真就没好下场,扒了她的皮也不为过...... 温画缇想得瑟瑟发抖,又忍不住问程珞,“可你毕竟是官家跟前的红人,为官家做事,他连程府都敢搜吗?” 程珞苦笑了下,“他未必不敢。你看他今日是如何搜城的,官家都依了他。如今朝堂上想要攀附他的人趋之若鹜,为他站出来说话的也不少。明明是隐月楼被烧,损失不少银两,长岁早前就暗中赔了,竟还有人指责隐月楼就不该修建的那么高,你说荒唐不荒唐?” 温画缇:...... 她愧疚道:“若他找到程家,我岂不连累了你......你在官家跟前,要如何交待?” 程珞只说无妨,“我易容的手法天底下屈指可数,他未必就能认出你。别怕,他找不到的。若真到了那天,官家跟前我也自有说辞脱罪。” 温画缇点点头,再度向程珞表达感激。 夜深了。 程珞的书房正巧置了张睡榻,她便在榻上安歇。 温画缇闭眸,她做了个梦。 梦见她在程家为了躲避卫遥,不惜藏身水池,却还是被他的士兵从池里捞起。 他怒不可遏地把她带回去,关进地窖,剥去她的衣裳,手脚都上了铁锁。他将她按倒在冰凉坚硬的石床上,不顾她的挣扎,扑上来肆意妄为......然后她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她惊恐大喊,猛地从梦中惊醒。 夜到三更,天凉如水。 温画缇赤足下榻,倒了口热茶给自己喝。 还好、还好,再不堪也只是梦。 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长岁也帮她把温家安排好,离她和家人远走高飞,在洛阳安居的日子就剩一步之遥,她一定不能再被抓回去! ...... 在程家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三天过去。 夜晚时分,程珞在书房看案牍。 庭院大门紧闭。 院西角的篱笆边,温画缇还在跟一个叫青芒的小丫头,看鼢鼠刨土洞。 这只鼢鼠跳洞时没站稳,一不小心四脚朝天。 没见过如此笨拙的小鼠,温画缇正被逗得乐不开支,忽然有个人匆匆跑到书房门外,禀告道:“郎君,卫将军深夜造访了!人就在门外!” 第27章 哑女 程珞闻声走出房门。 他先与篱笆边的温画缇对视一眼, 便与随从说道,“这么晚了,要造访什么?你去告诉他, 我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让他明日再来,亦或是,我亲自登门见他, 再行赔罪。” 随从:“可是郎君, 卫将军声称,他今晚一定要见到您,否则...否则休怪他唐突硬闯......” 程珞默了默, 有些头大。 他朝温画缇打了手势, 让她且安心。“算了,请卫将军进书房吧。” 温画缇无奈地叹了又叹, 最后蹲下身,继续和青芒一起看鼢鼠刨土洞。 嘎吱一声,院门被推开。她听到了一阵矫健平稳的脚步声。 比起她无奈与心死,青芒则好奇多了, 目光越过她, 时不时看向迈进庭院的那人。 夜色相隔,只见他青袍猎动, 步履生风,清辉月色下, 踏着满地霜白大步而入。只是在经过篱笆边时,他清寒锋利的眸光忽然朝她们望来一眼。 有那么一刹那, 温画缇感觉如芒在背。但很快, 随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书房尽头,这种不安的感觉又消散了。 良久, 她才松下一口气。 将军 第27节 温画缇抚抚胸口——这厮,给人的压迫感也太强了吧! 不过,既然卫遥过来了...那她是不是可以先离开这儿? 没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也不看鼢鼠刨洞了。 温画缇拍拍手心的土,刚站起身,突然注意到庭院门口有两个守卫! 她再踱近两步,又注意到,这二人她分明认识!不就是卫遥身边的两个随侍吗?!天哪,在卫府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也一定认得她! 她紧张的手脚都在抖,急忙转过身,下意识就想往回跑。 突然又想起——她的脸是易容过的,妩媚又有锋芒,与从前根本不搭边,未必就能认出! 哎呀,跑什么,有什么可跑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简直要骂死她的榆木脑袋了!她完全可以装作陌路人,大喇喇走出院子嘛。 温画缇对自己鄙夷,默默翻个白眼。 要出门时,正巧也有个丫鬟来为程珞送汤。 这丫鬟还没踏进院门,便被那俩守卫拦下。“我们将军有令,闲杂人等暂不得入内,也不得出去。” “你们将军有令?” 丫鬟不屑地嗤笑,“让开!我可是尤二娘子身边的人,你们知道尤二娘子是谁吗!娘子遣我来送汤,你们都敢拦?况且这里是程府,又不是你们卫家,你们搁这儿摆什么门神......” 丫鬟话未尽,突然看见守卫拔出刀,寒光凛凛。 她倏地冷哼,跺跺脚,转头离去。 温画缇沉默看着:这么硬气都进不来,看来我好像也......走不了。 她又回去蹲着,继续看鼢鼠刨洞。 ...真是无聊又紧张。 屋里的人说了什么,她并不能听见。温画缇只好在外面默默待着,等待卫遥离开。 一盏茶还没过去,又有家丁过来,跟她们吩咐道,“你俩快去隔壁庖房弄些酒菜来,郎君要摆酒请客。” 摆酒...请客?温画缇愣了愣,不是搜人来的,怎么就要摆酒了? 由于卫遥的守卫挡在大门口,院子不让进人,于是只剩下她和青芒两个小丫鬟。 她二人只好被支去庖房打下手。 青芒边弄下酒小食,边叹道,“方才找咱们郎君的那人,就是卫大将军吧?风一样飘了过去,看着真是器宇轩昂,俊气不凡,跟话本子的天将似的。” 温画缇附和,“对、对。” 青芒说:“我听说他家有个通房逃了。也不知什么通房,这么不长眼睛,跟在卫将军身边还能逃。” ??? 温画缇无语,谁不长眼睛了?!凭什么说她不长眼睛! “你也没跟过他啊,咋就知道他好了?万一,”温画缇顿了顿,“万一他会打人呢?” 青芒停下手头的活儿,警惕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这我倒没听说。他还打过他的通房啊?” 欸......一溜烟说得太顺口。温画缇想了想... 好像,也没有。 “你那应该是道听途说吧?” 青芒拉住她,又道:“依我看,卫将军也不像会打女人的人。曾经在北疆的军中,他就不允许部下劫掳胡地的女人,除非是她们日子贫苦,自愿献身换取钱财的。 他不是打了胜战么,这回押送北疆俘虏公主还朝时,据说他也没碰过。啧啧,那乌日娜公主可是胡地出了名的美人,本来就是阶下囚,送来咱们大周也只能给人做妾。以前也有这样的事,押送异族的女人,就没有不沾染的首将,卫大将军倒是难得......” 对于所有夸赞卫遥的言语,温画缇只能当做放狗屁——毕竟传谣都能传出她是通房,别的未免就不是谣言? 青芒把他说的像正人君子,她现在细想了想,也没想到他和正人君子哪里沾边了?他要是个正人君子,当初就不会骗她上榻。 酒食很快做好了。因为院子里暂时没有人声,只能由她和青芒送过去。 路上,青芒面露羞怯,与她小声商量道:“小莺姐姐,一会儿你给咱们郎君斟酒,我去给卫将军斟,好不好?” 温画缇立马答应了。 求之不得,这当然可以!傻子才拒绝! 书房的外间摆了两张小案,另置怡情的石斛兰。 程珞坐于上首,卫遥则在左侧方。温画缇端酒菜进屋的时候,二人还在闲聊。 卫遥盯着手中茶盏,与程珞说道:“卫某一向认为,程大人是聪明人。既是聪明人,那便知道自己有所失也必有所得。程官人想要之物,也许没那么好得,走许多远路不如择条捷径。而捷径,卫某能助之一臂。只要程大人能把我的还给我。” 程珞笑道:“多谢行止好意。不过我想什么,倒是我自己也不懂。我知你这两日寻人心切,所以我也让部下在帮你找。” 说罢,程珞看了眼进屋的两人。“酒菜上来了,咱们边吃边说。” 程珞勾勾手,温画缇端着食案朝他过去。 程珞的易容术当真一绝,进屋之前,温画缇又照过镜子。 这的确是连她自己都认不出的脸!不同于她的原脸,镜中的人脸更长些,有女子的妩媚与人情精通。 即便给自己定心过,温画缇还是略有紧张。她低头走到程珞身边斟酒,而青芒也像约定的那样,走向卫遥。 温画缇斟完酒,垂着手站到一旁。等青芒也斟完,两人就可以一同出去了。 可事不如愿。 青芒从上场,就太过激动。尤其走到卫遥身边时,忽然闻到沁鼻的松香。她忍不住,拿余光偷瞄身旁的人。一时呆愣,果然如传闻中好看。 其实早年卫遥在汴京的名声,远没有那样好。人人都说他空长一张好脸,实则不学无术,整日堕落,没有他卫家半点风骨。他爹他娘、他家祖上的一世英名都将毁于他。 直到他后来上了战场,从最底下的兵卒做起,靠着自己一双手,一副血肉身躯,所向披靡平定战乱,才为自己博得美名。 青芒望着身旁的脸,还沉浸在崇拜中... 结果一个不慎,倒过头了,酒溢出杯盏,竟洒在卫遥袖口。 褐色的酒渍,卫遥蹙了眉。青芒惊慌失措地跪下,“郎君赎罪!奴......奴不是有意的!” 温画缇迫切离开的心又死了。 ......唉,这丫头怎么回事,关键时候掉链子! “算了,你下去吧。” 卫遥懒得追究,只挥挥手。 青芒忙道谢,温画缇也感动了,急忙要和她一块走。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等下,你留着,都走了谁来斟酒?” 点她名的人正是卫遥。 温画缇回头看了眼程珞,虽然他没说什么,却对她笑了笑,似是叫她安心。 于是,她只好尴尬地走过去了。 她走到卫遥身边。 温画缇端起酒盏,为他倒酒,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脸上。不一会儿,又盯着她的手背。 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厮透过气息认出人! 斟完酒,好在一切有条不紊,无甚差错。 正当她准备退到一旁,继续默不作声。 卫遥忽然开了口,“你这手,不像做过粗活。” 她的心骤然提起。 好在程珞连忙帮着解释,“小莺是我奶娘的闺女,打小家里疼爱的紧,没让做过活儿。如今奶娘求份恩典,才送来我这里伺候的。” 卫遥抬眼看向她:“是吗?” 温画缇忙点头。 他啜了口酒,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吗?” 温画缇愣住。 真是想哭爹喊娘!她哪敢说话啊!程珞只给她易容,又没改变她的嗓子,她怎么说话?!一说话不久露馅了么! 她求助的看向程珞。 程珞不慌不忙,解释,“不错,小莺的确是个哑女,生来便不会说话。” 卫遥不做声,盯看她半晌。 直到温画缇都被看毛了,他倏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哑女啊,真是个可怜人。” 温画缇身子发僵。忽如狂风吹野的草,凌乱不已。 第28章 藏娇 他摸她头了...摸她头了...竟然摸她头了......是认出她了么?温画缇心狂跳, 他的目光却更含柔和,而后轻轻移开,又啜了一口酒。 “小莺, 你先出去吧,我与卫将军有话要说。” 好在程珞及时救场,温画缇忙颔首。为了不显慌乱露出马脚, 她微微低头行礼, 端着空食案镇定离开。 出来书房,温画缇躲进疱房。 凳子上坐了个人,是青芒, 正郁郁寡欢地发呆。听到动静, 青芒回头看她,“欸, 你怎么出来了?你不在里面伺候主子吗?” “郎君让我先出来了。” 竹篮的菜叶被青芒折得杂乱,她注意到青芒脸上的低落,“怎么了,你为何不高兴啊?” 青芒垂头道:“那位将军果真俊俏, 我好不容易见到他, 却连酒都没端好。我本还想在他跟前多露露脸,听说他对女子的要求不高, 他那通房也就是个清秀美人,万一他能瞧上我......” “......” 温画缇还以为什么大事, 原来单只为了这个...... 不过这句“也就是个清秀美人”......她努力回忆着自己的原脸,明明很好看啊, 怎么就“也就是”了?!?!到底谁传的!听起来让人如此不舒心! 将军 第28节 温画缇咳了声, 尝试安慰,“没事呀, 你不用太难过。跟着卫将军未必好,说不定还有飞来横祸。你看那个通房不就没了吗?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有命重要嘛。” 青芒似还真被她宽慰到了,眸光逐渐恢复神采。“也是,小莺姐姐你说得有理。” 说完这个,青芒又好奇地看向她,“小莺姐姐,你到底什么来路呀?为何郎君会常常照顾你。有时候郎君看你的眼神,也很不一般。” 温画缇忽然怔住。 青芒这句还真问到了点上,她也很疑惑程珞。每晚回府,程珞都会来看她,还常常为她带些外头的糕点。 但程珞又待她一直很规矩,从未动手动脚过。温画缇问,“怎么个不一般呢?” 青芒隐晦地朝她一望。拍拍胸脯,了然笑道:“我觉得郎君待你一定有情!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我姐夫看我姐姐的眼神!你看,你又是管事的亲戚,郎君没准会让你做妾呢,小莺姐姐,你要飞上枝头啦!” 温画缇扶额,一个头两个大。 做妾?青芒这丫头可真是异想天开。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就算是,尤二娘子也不是吃素的,单看程珞这么多年,没有一个通房妾室,便知道尤二娘子的手段了! 两人聊着天,夜色已深,青芒有些饿了,开始燃起火灶烧菜。 满疱房都是烟味,里面又热,呛得温画缇难受。她走出屋子,用力吸了两口气,瞥见书房还亮着灯,想必卫遥还未离去。 她实在不愿再待着,刚想尝试离开,又被庭院门前的守卫拦下。 温画缇没有办法,只得返身,走回偏僻的游廊底下。 满天的星光,预示着明朝将是个大晴天。 温画缇仰望无边夜色,直到远方飞檐的一角,忽然身旁传来清澈的低嗓。“此时不合人间有,尽入嵩山静夜看。赵君举的诗很不错,你也在看这座山吗?” 熟悉的嗓音烧到耳畔,温画缇僵住,回眸果然是他。 两人离得很近,她下意识后退。没想到这厮得寸进尺,突然步步紧逼。直到逼至柱子边,他身形高大,挡去了整片月光。 温画缇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察觉他话中含笑,“我看你长的有几分姿色,做事也稳妥,不如跟了我如何?你跟了我,肯定比跟程大人好。他有妻,他妻子尤氏,你知道吧?那可是个狠角色,必定容不下你。” 她摇摇头。 卫遥叹了口气,突然摸向她的脸,“还真是个哑巴。” 迷惘的夜色,她的胸口麻乱而跳。卫遥离得她太近了,近到咫尺,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熟悉又滚烫的呼吸。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握住手腕。 她大惊,却不敢出声。他突然低头,一个吻落在了她耳后,小声说道,“你长得,和我故人有几分相似。可惜她不懂事跑了,不如你跟了我,我给你十万两银子。有了你,我也不再去找她了,如何?” 温画缇拼命摇头,这人却还想再低头。紧急之下,她的手掌突然甩出,竟直直落在他脸上。 卫遥打偏了脸,抬眼看她,倏尔笑了笑,“脾气还挺大,她脾气也跟你一样大。” 她愣住了,也吓得不轻,这是她活了二十一年,生平头遭甩人巴掌......尽管这是不经意的,她感觉掌心发麻。 “手疼吗?” 卫遥道。 她沉默的低下头。 卫遥突然牵起她的手心,揉了揉。 温画缇大骇,惊得面无血色,又听他慢慢说道,“你这个哑女,倒真有些血性。十万银子为何不要?跟着我不好么?你待在程府,为奴为婢,受人欺负了怎么办。” 温画缇:...... 她看着卫遥将她手心轻轻的揉,突然意识到很不对!她想到某个春风旖旎的夜,红绡软帐,他俯在她身上,一边盯她的掌心,边亲她的脸颊,“我们皎皎右手有三颗小痣诶......” 她骤然的紧张。可是夜色这么黑,温画缇再一盯,连她都看不见手上的小痣在哪儿,卫遥应该也......看不见吧? 卫遥揉完,便放下她的手。他最后朝她淡定一笑,拔步离开长廊,往书房走去。想来他应该是出来解手,经由此处。 这是认出人了吗? 温画缇不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青芒忽然跳出来,诧异不已,“你你你,你竟然打了他?” 温画缇极小声:“他轻薄我,我当然可以打他!” 当然,青芒对他的崇拜已经到了盲目...自然只能看见她动手了,却看不见卫遥任何不好的举动。 半个时辰过后,卫遥从书房离去,离开时并没有任何举动,步伐仍旧很快。 随着他离开,门口的守卫也通通撤去。青芒已经犯困了,得程珞示意,终于可以回去歇息。 一起看起来似乎平安无事。 温画缇小声地问程珞,“如今怎么办?他是认出我了吗?” 程珞寻思,“未必,我的易容术天下首屈一指,当年我易容成女人在宫里,也没人认出我。况且他那么拼命找你,若真认出是你,你现在便不会留在我这了。” 的确,程珞说得有理。若卫遥真发现了她,现在就已经捉她回去了,怎么会还留在这儿呢?或许他纯粹是品行不堪,调戏个陌生女子。 程珞道:“缇娘你先去休息吧。只要再待两日就好,要不了多久,等风声小些,我必定送你离京。” 温画缇平时是在书房外间的小榻上睡觉,现在书房内都是酒味,程珞只好给她另挪个地方。 这是程珞书房背后另一间藏书屋,同样置了睡榻。程珞引她进去,道:“你今晚便先歇息在这儿,有事就来前院找我。” * 心里有烦心事,温画缇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并没有睡着。 她到书桌边坐着,给自己倒了一盏水,结果手肘一个不慎,竟碰掉一只竹筒,竹筒内的画卷随之倾滚出来。 温画缇急忙弯腰去捡,在看见画卷上的人时,她愣了一瞬。 这画得好像是她...... 不对,温画缇再定睛一看,虽然模样很像,但画上的衣裳,她从来都没有穿过。这些画卷的落笔,右上方都题了“玉则”二字,是程珞的字,还都盖了印章。 看来这些画像,是程珞亲手画的。 她的手抖了抖,难道程珞真的爱慕她多年,才一直画这些? 很快,她又把这个想法否认——应该不至于吧?她和程珞又没相处多久,程珞有何缘由会爱慕她? 温画缇再看着画像的题诗,除了悲伤、念卿,无外乎表达对画中人的爱慕。还有一首,甚至是悼亡诗。 或许这画像上画的,只是一个跟她很像的女子? 翌日清早,温画缇还在梳洗,突然听到尤如蔚在骂。 “娘子,娘子,您不能进去呀!” “我怎不能进去了!我夫君和一个丫鬟好上,他二人放浪形骸,背着我白日宣淫......” “蔚娘,你慎言!” 程珞呵斥。 “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会当我是傻子吧!这么多天了,她长什么模样,我倒要进去看看!” 尤如蔚推门推得猝不及防,程珞还未帮她换皮。她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骤然冲了进来,看见她时,睁大了双眼,像是极为不可思议。 接着,尤如蔚突然回头,盯着沉下脸的程珞,冷笑,“好啊!是她,竟然是她!你们背着我有这种苟且?!” 尤如蔚又指向她,质问程珞:“卫行止不是声称她被掳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家!是你掳的?好啊你,你如今竟都把事做到这份上了!” “她不过是个庶民,今日我非得去趟卫家,把她交出去!” 尤如蔚突然走进一步,盯着温画缇冷笑,“敢背着他跑了,又让他找了这么多天,你就看卫遥会不会杀了你!” 第29章 山贼 尤如蔚火冒三丈, 转身就要去通风报信,却被程珞出手拦截。 他沉着脸看尤氏:“你敢把人交出去,我就休妻!” 尤氏尚还怀着孕, 小腹微微凸显。听他如此一说,倏而动了胎气。 丫鬟们吓得忙围住,连程珞也不由紧张两分, 急忙掺着人坐到椅上。将语气稍稍放低, “我帮缇娘,乃是履行子稷临终所托,我与她清清白白, 什么都没有。” “呵。”尤氏瞥了眼温画缇, “清清白白?范桢没死时,我夫君就对你多有照拂, 你要我怎么相信清白?” 尤如蔚一向讨厌她,最主要的缘故还是因为卫遥。反正无论她如何说,尤如蔚都不会相信。温画缇也懒得搭理,“你爱信不信。” “你!” 尤氏作势要腾起, 立马被程珞拦住。 眼见两人即将吵得不可开交, 程珞没有办法,只好招来丫鬟:“你们先送娘子回去, 好生养胎,没事别让她出去乱转。” 程珞这是要关着她, 不让她出府,也就杜绝她去卫家通风报信的可能。 尤如蔚指着人劈头盖脸就骂, 没骂两句, 被丫鬟架着走了。 尤氏已离开,吵闹也终于消失, 室内很安静,只剩窗外的鸟鸣。程珞与她拱手道,“蔚娘就是这性子,方才冒犯,还望见谅。” 尤如蔚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此刻,温画缇还没有心思纠结此事。 她突然看向程珞,“你夫人为何会怀疑你对我别有用心?玉则兄,有一件事,我在心头困惑很久......” “昨晚我在你书房后屋借住时,无意间看到一些画像...” 温画缇忙尴尬的笑,“我不是有意去翻你的东西,是它们掉了,我正好捡起来。我想问你,那画上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程珞的眸色忽地失去光亮。似乎盯着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死灰的眼眸又渐渐复燃生机。 “缇娘,这事我以后再与你说。” 他飞快的转移话头,“以蔚娘的性情,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即便我拦着,她也会千方百计把口信送到卫家。京城是不能留了,你快收拾,我立马送你出京。” “可是现在,城门的看守还很森严。能出得去吗?” “出不去也得出去了!”程珞凝着脸,“这次你一定要走,我只能帮你赌一把了。” 现在还是清早,若此刻就出城,肯定能赶在尤如蔚报信之前离开的。 程珞说完,就开始帮她收拾包袱,有些行路的干粮,是他一早就备下的。 他又往包袱塞进几件干净衣裳、和一把盘缠。温画缇望着这些,骤然感动,“多谢你,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程珞收拾着东西,停下手,朝她笑了笑:“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吧。” 马车就停在后院的角门,程珞为她易了容,送她上马。 将军 第29节 临别前,温画缇朝他招手。他点头,最后轻声道:“出城后你要往哪儿走,告诉我的护卫就好。缇娘,一路安顺,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遇。” 马车跑开了,温画缇躲在车厢里,脑海闪过一个又一个斑驳的疑点。 很明显昨晚那些画像,是程珞故意要她看见的。程珞若不想她看见这些画,在她入住前便会收拾好。 可当她如他所愿的提出疑问时,程珞为何又不告诉她? 他这样做,是不是就为了让她坚信,他一定不会害她? 温画缇忍不住低叹。 他实在是多此一举了,其实她相信他。程珞若想害她,多得是时机。 她还记得当年她要嫁给范桢,许多人不看好,都觉得她家世低,是她高攀了。只有程珞告诉她,你配得上任何一个人,子稷能娶你,是子稷的福。日后他若待你不好,你就休了他,我会帮你一块的。 马车行驶得飞快,转眼到了城门。今日城门的看守并不比以往松懈,温画缇拿的还是假符牒。 这回程珞为了送她出京,干脆铤而走险,直接让她乘坐程家的马车。 好的方面,程家的马车,这些守卫并不敢多查。 而坏处,一旦她被查出,那么程珞会因俘虏女眷的罪名,跟着遭殃。 程珞这回帮她,不怕搭上自己,已经极为厚道了。 温画缇在心里默默感念他的恩情。此行山高水远,虽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碰见。倘若日后有缘,她一定要好好报答程珞的恩情。 程珞的险招是成功的。 南城门的守卫,一听是程大人,连忙朝马车的护卫点头哈腰。 护卫递出程珞的符牒,“看清了,这可是官人的玉牒。我们官人现在赶路,是出宫替圣上办事,你们要查赶快查,可别耽搁了!小心圣上拿你们是问!” 守卫一听,忙笑道:“您说笑了,皇城谁不知程大人是替圣上做事的!程大人的车马,借小的一百个胆儿,那也是不敢查的呀!” “快,你们几个,快给程大人放行,别耽搁了程大人的事!” 温画缇坐在马车内,盯着一条缝,看马车越过守卫,逐渐走出城门。 真真是有惊无险。 走出城门,有个护卫骑马到窗边,低声问她,“娘子,您如今要去哪里呀?” 一日前,温画缇刚收到长岁的信。 继救出兄长和小妹后,长岁已经带着爹爹和他们会面,他们正在陈留郡地界。不管是洛阳,还是陈留郡,都在汴京的南方。 温画缇想了想,并没有告诉护卫要去哪儿,只说:“先往南走,走个几天,看看是否能碰见与我会面之人。” 于是马车向南而行。 程珞安排十几个护卫送她走。 他们离开城门的时候,将近晌午,烈日高悬。 因为害怕追兵,这一路并没有歇息,偶尔也就停下灌口水。直到天快入夜,他们已经离开京城四十里了。 京郊的四十里外,是广袤的树林,一片荒无人烟。 温画缇真不知程珞给了他们多少好处,这些护卫竟比她还要着急赶路。其中一个护卫信誓旦旦与她说,“娘子放心,我们一定送您平安南下!” 她感激地手足无措,“嗯...尽力就好,你们可别累倒了!” 马车继续前行,转眼要出汴京地界,护卫们都安了心。 从白天赶路到深夜,将近子时,夜风萧瑟掠过林子,他们也都感觉疲惫。 于是这帮人找到高坡安营,打算歇息一晚。温画缇则睡在马车里,裹好了自己的被褥。 马车劳顿,闭上眼,她开始进入昏昏沉沉的梦。 半夜时分,她突然听到短兵交接的动静,从梦中惊醒。 温画缇急忙拉开帷幔,竟看见前面来了一波兵马,正与护卫打得不可交接。 温画缇愣住,大事不好的预感。突然有人无声无息跳进车窗,用布掩住她的口鼻。 浸了蒙汗药的布,很快让她失去知觉。在彻底昏迷的刹那,她嗅到了松香混着皂角的气味,很熟悉。 * 温画缇在一间竹屋中醒来。 醒来时分,双眼被一块黑布蒙住,她看不见周边的一切事物,也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大着胆子喊了声卫遥,结果没人应答。 她又喊了声,终于听到窣动的脚步,一抹热烛的光照在脸上。 那个人用陌生的声音问她,“你在喊谁?” 温画缇已经麻木了,“卫遥呢?” “卫遥是何人?”那人琢磨,“你情郎?你夫君?你在等他来救你么?” 完全陌生的嗓音,她从未听过。 她正思虑此人是谁,他便率先开口了:“我们可是山贼,专干抢钱劫财、劫掳良家妇女的活儿。小娘子,落在我们手上,也算你倒霉。” 温画缇再度沉默。 那人见她不说话,忽然回头,朝门后望去一眼。 得到主子示意,他又开口:“不过我观你穿戴不俗,又有些姿色,也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吧?本来要留着你献给我们大王,但你夫君若肯来送绑票,我们也不是不能放过你。我们要的不多,五万两就够了,你意下如何?” 五万两?! 温画缇骤然震惊:“这还不多?你怎么不去抢呢!” “五万两,对你们京城的大户人家来说,也能腾得出手吧?” 那人突然抓住她的下巴,“小娘子,爷可没有耐心。你夫君若能救得了,就赶快动笔写封家书回去。如若不能,那我们就只能拿你献给大王......” 夫君?她夫君已经死了,哪来的夫君?况且他凭什么觉得,她已经是出嫁过的人? 温画缇麻木着脸:“我没有夫君,我夫君早死了,我家也没有钱,你们爱咋样咋样。” 那人似乎被她的话卡住了,又往门边望了望。得见手势,他冷冷的发笑:“小娘子,你可真是不识抬举。既如此,你便来伺候我们大王吧!” 眼前的火烛挪开了,这人也随之出门。 温画缇冷笑着。 木门阖上的刹那,屋里又响起一阵脚步。挺拔的脚步声逐渐朝她逼近,最后,床榻下陷,他坐了上来。 那大王耷拉着眼皮,凝睇片刻,忽然拾起她的下巴,而后深深,俯下了头。 第30章 威胁 唇若即若离, 轻轻地扫上脸颊。在他要吻上的刹那,温画缇当即别过头,咬牙切齿:“卫遥!我知道是你!” 那大王愣了一瞬, 随即出声笑。悠然解开她眼前的黑布:“你怎么知道是我?” 倏尔重见光明,瞳孔中是他极近的脸。他坐在床边,在看她, 眸光映着火烛的灼热。 温画缇不想看他, 别开眼:“我又不是傻子,已经闻到你衣袍特有的气味了。” “看来你还记得我身上是什么味,挺好的, 我以为你根本不会记住。” 他的声音很轻淡, 眸光也微微扫着她。 卫遥的大掌游离在她腰身,又向上抚至脸颊。最后, 轻轻握住了她的脖子。 温画缇浑身的血液都僵住,陡然看向他:“你,你想做什么?”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卫遥凑近她,低声问:“皎皎, 那夜隐月楼, 我去帮你捡牡丹......怎么回来楼就被烧了,你也没了?” 温画缇盯着脖子上那只手。她用力去掰, 却捍不动分毫。 他的脸上虽无过多神情,甚至含着淡淡的笑, 她却嗅出了一抹危险的意味。 她陡然想起,这样的神情也曾经出现过, 他对她虽志在必得, 却也有恨意在...的确有,了结她的可能。 “怎么不说话?你说, 是谁掳走了你?” 他这是明知故问。 她此刻的脸还是程珞易容过后,在他眼中,依旧是那位哑女。 他竟能趁着夜色把她劫了来,不是早认出,又是什么? 温画缇紧张盯着他:“你不是早就知道?当时已经认出我?” “这张脸太丑了,与你实在不搭。” 卫遥嫌弃地看她,手摸向她的下颌,将假人皮沿缝扯下。 一张妩媚锋芒的脸皮被随手丢开,飘落在他的皂靴边,露出她原有的清漾脸蛋。 卫遥终于看顺眼了。拍拍她的脸颊,满意地笑:“这才是你该长的样子,以后不准再易容了,听见没?” 方才的杀意瞬间消失,温画缇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两只眼珠骨碌,突然挣脱他的手,径直坐起身。 温画缇连床都没爬下,就被他扯住手臂,整个人抱入怀中。卫遥贴着她的脸颊,依恋地笑笑:“皎皎,这么多天,我好想你。” 她捏紧拳,憋着气。 “你当时就认出我,为什么当时不来抓?” 非要等到她以为,一切都要逃开了,再把她抓回囚牢中?这不是愚弄她,当她好玩么?虽然她也承认,她的确不算聪明人,但这些都不是卫遥愚弄她的借口! 卫遥笑了笑,理所当然喟叹:“你不就觉得我府中无趣,想离开,换个地方住住么?既然你想住在程家,我为何要抓你回去?我当时都想好了,你若真想扮哑女,我倒也可以来程府见你。可是你都要从程府逃了,我又怎么能忍受?” 说罢,卫遥注视她的脸,眸光温柔:“皎皎,你应该不是真心想离开我吧?” 温画缇沉默。 她想起方才浮现的杀意...此刻还是不要先拒绝比较好。 将军 第30节 她想从他的怀里出来,尝试了一遍,没成功。最后她抓紧卫遥的袖口,“那现在呢?你把我抓在这儿,又要做什么?” “你不是不喜欢住在卫家?不就觉得腻了吗?那我现在给你换个地方,咱们就住这儿。” 卫遥捧住她的脸,飞快亲了亲,“这竹屋修在山林间,院子里种花种菜,养了鸡鸭,还有你喜欢的猫猫狗狗。喜欢住这儿吗?” 温画缇的心渐渐沉入水底。 不是不喜欢,是她根本不想跟他一块住。 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出声。卫遥又笑问:“那你想住哪呢?跟我说,咱们再换一个地方。” “就这儿吧!” 眼见她是走不掉了。温画缇懒得折腾,爬回床榻里侧睡觉,将被褥高高地拉过头顶。 她现在想,仍有些气。“要不是尤如蔚跟你通风报信,你现在压根追不上我!有本事你就再让我跑一次,咱们公正的比!” “这还能公正的比?” 卫遥简直要被她的话弄笑了。他俯身过去,将她从被褥里揪了出来。 卫遥压着她,捧住她的脸蛋仔细盯看:“皎皎,你还真是天真呢。我告诉你,就算尤如蔚没来,我大抵也猜到你会在哪儿。你以为那天晚上,你计划要在隐月楼逃生,就没露出一点马脚么?” “什么马脚?” 她警惕的眼眸不停闪动。 “在我家的前一夜,那晚我回来,不管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没一句回怼,还对我笑脸相迎。皎皎,这太不像你了,可见你定然有事瞒我,甚至有求于我。” 他就知道他这青梅脑子不太好用,卫遥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只是像她这样笨拙又张牙舞爪的茸毛兔子,总是一下一下在挠他的心,于是他尝过了,食髓知味。 卫遥心里痒得厉害,又低头啄了下她的脸颊,“你下回骗我的时候可要聪明些,别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起码得让我信啊不是?” 对于卫遥这么公然地嘲笑她,温画缇很是不服气。 除此之外,她还意识到很严峻的问题:她好像真的逃不掉了。经过这次,卫遥的警惕心一定更重。 温画缇厌恶推开他的手,钻进被褥里。 他索性便躺下,抱住那团被子低声:“皎皎,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可以给你。” 温画缇堵着,闷都要闷死了。心想这人怎么如此啰嗦。 ...... 在竹林待的这几天,时日一下变得漫长。 山林之外还是山,鲜有人烟,只有高山流水,小桥绿野。她原来生活于市井,睁眼是家中丫鬟嬉笑,推门是长街的吆喝,和过往人流车马。如今卫遥把她带到这座竹院中,从前的热闹突然消失,她的生活就只剩下他。 温画缇感觉无趣极了。 清早卫遥会为她做饭,午后他便看着她吃饱喝足,在藤椅小憩。夕阳他望着她在秋千上发呆。偶尔他有时离开,会留下不少守卫,温画缇还是走不出这座竹院。 她忍无可忍了。 夜晚的室内,她瞪着卫遥为她端来净脸的铜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每天跟我待在一块,不会无聊吗!” “不会啊。”卫遥朝她笑,“这种日子我盼了很久。我从前在西北,就一直想,倘若能和你在一块,不需多么荣华富贵,一张睡榻,两碗粥,每日晨昏三省,四时如归即可。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教它习武、读书认字......” 温画缇听不下去了,抱住头:“可我觉得无聊啊!” 卫遥忽地沉默了下。 第二日。 晨曦朦胧,透过红绡帐,柔软映在她雪白肩臂。 温画缇浅睡中未醒,忽然听到敲锣打鼓、又是丝竹管弦。 她揉着眼睛下榻,穿好衣裳,走出房门一看——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搭好一座戏台。台上青衣、花旦长袖蛇舞,咿咿呀呀唱着。 守卫见她迷茫,忙递上一本戏折子:“这些人是将军请来的,娘子可以点想看的戏,他们都会唱。娘子若觉得无趣,将军还请了好几人,他们博古通今,知天文晓地理,可以陪娘子说话。” “......” 竹院一下子添了许多的人,男男女女都有。有四五十岁的婆子,也有十几来岁的小娘子。卫遥还真是......把她的话记在心上。 可是卫遥根本就不懂她,她要的不是他为她堆砌的热闹,仅仅只是放过她。 温画缇垂下眼眸:“你们将军呢?人在何处?” “将军有事一早走了,傍晚才能回来。娘子有话不妨吩咐属下。” “他去京城吗?” “这个属下不知。” 她摆手:“算了,你忙去吧。” 在荒山野岭住了这么多天,她很想知道外面的消息。想知道长岁他们在哪儿,以及她的兄长小妹如何了。 天黑了。 远山薄暮,倦鸟归巢。藤椅里,温画缇无聊地发呆,突然听到篱笆外的马叫。 她迎出门,是卫遥回来了。 不同今早出门,他的身上再度披起银甲。三月的天微热,卫遥跃下马背,满身是汗,竟见她主动出门迎接。 他擦着额角,很高兴地问:“今日我给你找了人,可还觉得无趣?” “不无趣了,多谢你费心。” 他笑道:“这没什么。” 进了屋,卫遥脱下一身银甲,先抱着桶去后院洗澡。 待他沐浴回来,她还坐在桌边等着。 卫遥两眼便看穿她的心事。 他坐到她的身旁,施手添茶,“怎么,你有话问我?” “你既已知道是程珞帮我,你会对他做什么吗?” 卫遥看着她:“你今日才想问,会不会有些晚了?” 温画缇属实无语,她哪里是今日才想起来问,她是一直不敢问!生怕卫遥已经忘了程珞的事,又重新提起,招他记恨。她憋了这些天,是特地等他火气消下才敢问的。 “你已经在官家跟前告发他了?” 她感到心累。 卫遥饮着茶,抬眸盯她:“并没有。我知道他帮了你,你不愿意,所以没有。但是皎皎,你若是走了,这些可就说不定了。” “你想让我一辈子跟你待在山林里?” 卫遥垂眸想了想,“倒也不是,待在这儿只是其次罢了,下下之策。我知道你不喜欢在这儿,我的初衷也只是想要我们成婚。” “倘若我不跟你成婚呢?” 温画缇麻木,“你就要把我关在这儿一辈子?会不会太荒唐了?” “不,这次你一定会跟我成婚的。” 卫遥突然胜券在握地笑了笑,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将碎发捋至耳后。“前不久你留在颍郡的兄长和小妹突然失踪,我的人出城追查几天,你猜我寻到他们的时候,还发现了谁?” 温画缇两神怔怔。 卫遥凑近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游离在她脸颊。慢条斯理地笑,“他是叫长岁吗?你前夫留给你的?他身上还有一宗案,这恶意纵火可是死罪啊。皎皎,你也不想他被送去衙门吧?” 第31章 婚期 “卫遥, 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他喝着茶,一边说:“做了错事就得认,他纵火之时, 可想过隐月楼要亏多少?人家掌柜告到衙门去,现在衙门的官兵也在查,要缉拿归案呢。” “可是长岁早就暗中赔他钱了!” 卫遥淡定地看向她:“钱该赔, 人也要抓, 这二者并不冲突。不过么...倘若我们成婚,这事我便替你摆平。” 说来说去,都是一件事。温画缇泛着冷笑, 拍案而起:“你这还不是威胁我!” “你既认为这是威胁, 那便算威胁吧。我说了,青梅竹马既做不了, 那我们这次一定要做夫妻。” 卫遥按住她的肩重新坐下,“你瞧瞧,就是这么容易动怒,动怒对身子不好。皎皎, 我给你三日考虑,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惊怒挣扎,死死闭上眼眸。 “那我家人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能对他们怎么样?” 卫遥搂着她笑, 沉沉的声音闷在胸膛。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竟开始期盼往后。“岳父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我自然是好吃好喝待着。只是你兄长和小妹,在身份上是已死之人, 我还不好将他们带回京中, 只能先送到颍郡。你放心,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在听到这个消息, 她紧悬的心脏稍稍放下。所幸人没事,一切都还有计划的余地。她就像只困在笼中的鸟,不断张望窗外的光景。 温画缇想着,埋怨痛恨卫遥。他可真是个混账!以前为何会喜欢过他!!! 翌日清早,竹院来了位不速之客。 此人是位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岁。头戴红缨玉冠,身着皂罗衫,眉眼含笑,风流倜傥。细看之下,容貌与卫遥倒有几分相似。 卫遥引人与她介绍:“这位是我表弟,姓何,要与我们在山中暂住几日。” 我们...好一个我们。想起他昨晚的威胁,温画缇压根不想搭理,仍蹲在篱笆边喂兔子。 何表弟摇着凉扇,并不计较她的无礼。只与卫遥笑道:“这就是你与我说的未婚妻吗?你对人家做什么了,她怎么理都不理我。” 温画缇闻言起身。 她抱着装草叶的铜盆,冷漠走来,与那人解释:“我不是他未婚妻。我已经嫁过人了,我有丈夫。” 卫遥抿着唇,脸色倏而坚毅。 何表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转头就看卫遥。啧啧叹:“几年没见兄长,你竟好这一口了?嫁过人的你都要抢?” 温画缇无比赞同。 “是啊,我本是有夫之妇。后来我家中遭难,他见我孤苦无依,又无人帮扶,就要强娶强纳!何表弟你说,这种道貌岸然之人...唔......” 将军 第31节 她突然被卫遥捂住了嘴。 卫遥冷笑着,“讲话也太难听,什么有夫之妇。她丈夫离世,如今跟婆家断掉牵连,我们两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刚好能在一起。” 何表弟纳罕的笑笑,对她传递眼色,略表同情。不过也猜到,她是何人。 午后,日头移至正上空,大剌剌烘烤青石板。温画缇躲在树荫下纳凉,拿树杈挖蚁洞。 旁边突然蹲来个人。 那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挖虫蚁有甚意思,你宁愿在这儿发呆,都不愿进屋陪陪我表兄?为何不愿嫁给我表兄?” “你是来当说客的吗?” 何表弟大方承认了:“是。” 他说:“我知道你们以前的事,他曾经负过你。可你后来不也嫁人了?如今你的丈夫意外身亡,而他回京城,要权有权,要势有势。你既孤苦无依,何不选择回头看看他呢?” “我要离开京城,权势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为何我丈夫死了,我就一定要再嫁人呢?” 温画缇叹一口气,“算了,我如今是不得不嫁了。” 长岁的罪证在他手上,卫遥拿此事威胁,就笃定她一定会为长岁安危着想。 虽然他给了她三日思考,但她在那一刻,就已经拿下主意。她拗着不肯松口,只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何表弟道:“既是已定的事,你不妨看开些,总比折磨自己好。” 温画缇明白了,这人当说客,不是劝她嫁给卫遥,而是劝她不要多思多虑,要看开。 温画缇重重一挖,树杈不慎断成两截。她郁闷道:“我真是讨厌死他了!” 三日期限很快来临,最后,她还是答应了卫遥,会嫁给他。前提是,他一定要放了长岁,并且给她十万两银子,送她家人去青州老家生活。 她的哥哥和小妹已不能留在汴京,父亲也要回青州老家,重新置地谋生。她想让她家人拿着这笔钱,在青州好好营生。 卫遥痛快的答应了。 这天他很高兴,亲自下厨烹了许多菜肴,又办筵席又置歌舞,丝竹管弦之乐回荡竹林,盘旋于空。 夜晚,歌舞酒宴过后剩下一片寂静。 孤寂的山林,几间不大不小的竹屋,火烛的微光从窗户跳出,落在青石步阶。 她困了,也许是懒得看见卫遥,很早就入睡。卫遥刚与一众士兵吃完酒,吵吵闹闹大半晌,走进屋里,只剩下安静。 他悄然踱步,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再后便吻向她额头,顺势抱住人,低声说:“皎皎,我们下山后,回到京中就成婚。你知道我盼这日,盼了多久么?” 眼眸虽闭着,温画缇其实并没有睡着。她不甘心地想,难道一切都要尘埃落定吗?难道下半辈子都要跟卫遥绑在一块? 不,不会的。成婚就是个名头,不可能拦得住她。她要去洛阳,一定要去洛阳。 可是卫遥太精明了,把她什么心事都窥得一清二楚。这回她一定要学聪明,小心警惕,绝不让他发现任何破绽。 可是在京中,遍地都是他的眼线,根本不利于她行事。 这该怎么办? 她要怎么跑才好? 西边的窗微开,凉风透进,时不时能听见窗外的虫鸣。 她仍被卫遥抱在怀里,他埋入她的肩窝,絮絮叨叨说着话,嗓音很低,带着夜宴疲倦后的安稳。温画缇装作被吵醒的模样,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醒了?” 卫遥一怔,埋头亲她脸颊。 温画缇推开他,翻过身,不满地嘟囔。“你一直在我耳边说话,我怎么可能醒不了?” “对不住,是我吵到你了。” 他脸上略有愧疚。 温画缇回眸看他:“你想在京中成婚?” 卫遥忙点头。“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丈夫都没过世多久,我就要跟你成婚。你有想过旁人会怎么说我们吗?” “我会让他们闭上嘴。” 卫遥认真抚摸她的脸,“皎皎,咱们成婚才是首要之事。况且我以为,你夫君心眼不会那么小,如若我是他,我身亡后你要嫁给谁,我都没有任何异议,只要他能照顾好你。” “皎皎,你不要害怕,成婚只是个名头。其余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逼你。” 他的确太迫切需要一个名分,能紧紧把她绑在身边的名分,能告知天下,他们才是一对的名分。 温画缇见话口逐渐逼近,也到时机了。 她埋怨瞪着卫遥:“这还不算逼吗?你逼我成婚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要在汴京?既要成婚,我喜欢热热闹闹的,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我想我爹爹他们也能看着。” 她终于松口了,尽管在他的胁迫下。 卫遥心想,午后他表弟那趟真没白去,果然让她听进去了。他太了解她了,有时遇到一两个难坎儿,若实在非走不可,她也会看开的走。只不过表弟的话,把她开导得更快罢了。 卫遥心里欣喜,愉悦的浪潮阵阵拍击,他高兴得快疯了。既然她主动提出要热闹,他有何理由不去满足呢? 他把她圈在怀里,爽利的笑道:“当然,这事好办。你若喜欢热闹,咱们便在颍郡成婚,到时候让岳父他们都看着。”卫遥说完,又寻思:“等这场办完,咱们再回京中卫氏的老宅办一场,可好?” 只要不在京城,她的计划便好办多了。 温画缇佯装,无奈地点头。 卫遥摸摸她的脑袋:“皎皎,不要怕,我定不会让闲言碎语进你的耳朵。” 他知道自己逼婚的手段太过不堪,但这又怎么样呢?既然她曾喜欢过他,怎么就不能再喜欢第二次了?他坚信,只要能待在身边,他有的是办法。 ... 温画缇本还在想,卫遥要把她关多久。直到她答应成婚,两日之后,他们的马车便向颍郡而行。 虽然他们下山了,但那位“何表弟”并没有离开,依旧住在竹院中。 对于“何表弟”的身份,她大抵猜到不简单 ——何珺未必是他真名。 她以前喜欢卫遥时,没少把他家里亲戚打听个遍,还从未听过有叫何珺的。不过此人与卫遥长得有几分像,卫遥的亡母也姓何,表弟的身份应该是真的。 卫遥的母亲何氏,同样将门出身。 何氏有一个兄长,一个姐姐。何氏的兄长出征那年还未婚配,后来血洒沙场,也没留下子嗣。 而何氏的姐姐,则在二十多年前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几年后因病离世,膝下倒是留了一双儿女。太子妃离世没多久,便发生宫变,皇帝和太子都被囚禁,皇位也就被太子的二哥夺下。 而这位二哥,就是当今圣上。 那么她见到的“何珺”,又是何人呢? ... 山间岁月易过,不知不觉中,已经半个月而过。 等到车马抵达颍郡的时候,已经是初夏四月。 而他们的婚期,就定在四月十八。 留给她的时间只剩十八日了,温画缇暗暗地想,这回她一定要把局做全,远走高飞。 第32章 殊途 回到颍郡, 卫遥先带她去见被安排在别院的爹爹、兄长和小妹。 虽然他们衣食无缺,卫遥的下属不曾苛待,可毕竟他们是逃到陈留郡, 又被卫遥给抓回来的。他像关着她一样,关着她的家人,一点自由都没有。 他为了防止他们逃走, 甚至在别院外新添不少暗卫。 不过她的家人比她自由些, 她是被卫遥关在山里,而起码他们还能上街。只不过出门,也时时有人监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都有暗卫事无巨细向上禀告。 小妹抱着她, 向她低声控诉:“阿姐,我上个街, 连解手都有人跟着!还有兄长,兄长没事就喜欢上茶楼跟人家吟几句对子,卫将军的护卫那么凶,黑压压把桌围住, 哪还有人敢跟兄长论文墨啊!阿姐, 爹爹什么官都不做了,只想咱们一家回青州, 永远生活在一块,闲来还能走街串巷。可他把我们囚禁在这, 这算什么嘛。咱们家以后,都要这样过吗?” “阿姐, 他做这样坏的事, 就没有人能治他吗?” 甚至现在,卫遥都要站在旁边, 听他们一家人说话。甚至连小妹的控诉,卫遥也同样能听见,只是不动于色。 小妹扑在温画缇怀中,暗中瞪了眼他。 温画缇听着难受,拍拍小妹的肩,加以安抚。“放心,阿姐不会让你们一直这样的。” 她说着,陡然起身,直直面向卫遥。卫遥看见她的刹那,眉眼复染笑意。 温画缇恨恨盯着他,再三强调,“你一定要说到做到,我们成婚后,你就要把我家人送去青州,不准再派人监视!不然我一定会和你决一死战!” 话音刚落,爹爹和兄长突然站起。 兄长率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臂,“皎皎,不要,不值得。” 爹爹肃声道:“皎皎,爹也不用你为爹做什么。” 卫遥则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虽然这与之前约定的不一样,但早送走一两天又有何妨?一旦她临时毁约,逃婚了,他既送得出去,也能捉得回来。 “好,我答应你。”他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温画缇暂时想不到别的。 “那你跟我来一趟。” 卫遥拉住她的手出门,登上马车。马车于街巷中飞驶,最终在一家成衣铺停下。 卫遥带她走进店门,很快有掌柜的出来迎接,手捧几张宣纸递给卫遥:“奴家已按小官人吩咐的画好,请小官人过目。” 温画缇瞟一眼,那几张宣纸画的,都是刺绣的花样,有凤鸟纹、福字纹、鸳鸯纹、江崖海水、花鸟缠枝...是绣品最示吉祥的花纹。 店铺的前后是通堂的,她站在正堂,刚好可以看见后院一排排机杼,绣娘无数,还有诸多染料,绣架等。 卫遥把宣纸递给她,“瞧瞧这上面的花样,喜欢哪种?” “你要给我做衣裳吗?”温画缇道,“不用这么麻烦,我有衣裳穿。” “不是,是嫁衣。” 卫遥瞥了她一眼,脸颊染上红晕。他心跳得飞快,却极目远眺外面碧蓝的天穹,尽量平静的笑:“咱们婚期不是快到了?你绣活又不好,等你绣完嫁衣也不知要猴年马月,索性我多找几个绣娘赶。” 将军 第32节 说到这儿,卫遥不禁想起从前她为他绣的荷包,那绣工简直太差,明明一朵缠枝花,却被她绣成鬼爬蛇。 要是她来绣嫁衣......他的眼前突然浮光掠影,她穿着自己绣的丑嫁衣,出现在他们大婚上,还要忸怩地见客。卫遥想一想,就觉得好笑。 温画缇并不在意这些,反正她都不是真心要成婚的。她随便抽了张递给卫遥,“就它吧。” 卫遥垂着眸,把它握在手心摩挲良久,笑了笑:“好。” ...... 似乎是为了防止她与家人有什么商量,卫遥并不让他们住在一块。虽然同在颍郡,爹爹和她却一个东,一个西。 夜晚,长岁被押着送入屋内。 温画缇看见长岁的刹那,眼泪都快掉出来。长岁本是范桢的人,却牢记前主的叮嘱,要护好她,一路奔波过来。 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长岁。 温画缇想为他解绑,两边的侍卫不让。得到卫遥的示意后,他们又纷纷退到后面。 温画缇解开绳索,与他道歉。长岁似是被她的措辞吓到了,木头似的脸终于有了起伏:“娘子为何要与小的道歉,小的是死士,既受主子之托,就会办好主子的事。小的没办好,是小的无能。” 卫遥坐在藤椅上,倒是大言不惭:“你受你家主子之托照料她,如今她嫁给我,我也自会照料她。殊途同归罢了,这难道不合你的意吗?为何还要三番两次阻拦?” 长岁抬头,直视卫遥:“我家主子不但要我护好娘子,还要让我助娘子达成所愿。显然,嫁给你并不是娘子的心愿。” 卫遥抿着唇,脸色渐渐沉下。 少顷,他冷笑了声,“是吗?” 温画缇倏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急忙堵住长岁的嘴,挡在两人中间:“好了,不要再说了。卫遥,我嫁给你是既定的事,你一定要做到。” 卫遥瞧她这心慌的模样,心里更不痛快了。她挡在别人身前是为了对抗他,而曾经,她却只追在他身后,眼里心里都是他。这一切悄然地变了,终于让他意识到,她真的不爱他了。她爱任何人,都要超过他。 一种怆然又无力的感觉徒然而生,夹杂其中的,是对过去的悔过。倘若当初不曾,他不曾拒绝她,推开她,抛弃她,倘若他没有那段荒唐的时日,倘若他早点看穿自己的心......那么他们也不会错过五年,是不是早就已经成婚了? 卫遥叹口气,只叫侍卫把长岁带下去,不用绑着了,看住就行。 卫遥起身拉她的手,问出藏在心里颇久的话:“倘若当年,我们一直好好的,没有对你的情意视而不见,那么当时...你是不是就一直会选择我了?” 温画缇没有回答。 淡黄的烛光轻扫她的眼睫,她面容沉静,唯有一丝莫名的东西,从心底悄然溜走。 卫遥问的简直是废话,这个答案对他们两人来说,已经无比确定了。可他就是抱有幻想,再不甘心地问一问。 温画缇决定打破他的幻想,就像他曾经,也那样无情打破她的幻想。 她无语看着卫遥,“你真是罗里吧嗦的,无用的事一直问。你再问,我都懒得嫁你了。” 卫遥一听,立马灰溜溜坐回床边。“好,我不问,我不问。”他仰头望她,忻悦而笑:“往昔不可追,你是说咱们重要的是以后,对吗皎皎?” 温画缇麻木点头。 二十来岁的男人,还以为上了年纪,真是啰嗦...... ...... 搬到颍郡之后,这几天,她一直很想找长岁商量对策。可卫遥就是防着她,她连长岁的面都见不到。 自然,她也怕卫遥发现她再次逃跑的意图,不敢贸然就找长岁。 她问过卫遥,什么时候才能放了长岁?卫遥说,起码得等到我们成婚。 等到成婚...... 也就剩十几天了。 其实和他成不成婚,温画缇一点都不在意。卫遥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成婚后她就会死了心,再不会跑吗? 不,她照样跑。 谁都拦不住她。 这两日卫遥为了大婚的事,忙前忙后。又是置办大喜的家具,又是亲自拟帖,眼睛还盯到了她嫁衣的赶制上。温画缇则没什么精气神,偶尔一整天,她发呆的时间远比做事多。 卫遥看她这样,实在忍不住将她从床上拖起。“你没事做,不会找事做吗?” “找事?你都不准我出门,我能找什么事啊。” 温画缇懒洋洋合上双眼。 卫遥捧住她的脸,硬要她睁开。 可她的眼皮就跟河蚌似的,被他多次扒拉,又多次阖上。卫遥抱住她,咬牙切齿道:“怎么就找不到事了?你以前不是最爱给自己添麻烦吗?实在无事...你打我也行。” 温画缇的双眸一下亮了。 自从她发现,鞭打卫遥的确能抒发她的怒气,这事就变得有意思不少。 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又不好意思主动提......现在卫遥主动提起,简直给了她发泄的机会。 这几天的怒气,她终于可以出了! 温画缇靠入怀里,撩开一只眼看他:“那你倒说说,怎么打?” 卫遥不确定,“还像上回那样,鞭子打?” 她满意地点头:“善哉。” 于是,一场鞭打开始了。 由于这次不在卫家,也没有家法用的鞭结实,那普通的鞭子挥在他身上,无异于隔靴搔痒。到后面她累了,撂手不干,卫遥却紧追不舍地问她,“怎么了,又没意思了?” “没意思。” 她说完,懒洋洋倒在床上。 看着卫遥满背红痕,气是泄了不少,但是她的愉悦却也没有增加。 她还是得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要跑,就得先把爹爹他们送去青州,解除后顾之忧。同时她得备上马车、干粮,还要有时机。 最重要的一点——她绝不能让卫遥以为她跑了,不然卫遥一定会再抓爹爹他们威胁她! 所以,她要让卫遥以为——她死了。 只有她死了,卫遥才能死心,放弃找人。 但是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卫遥相信,她真的死了呢? 卫遥这个人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到、耳朵听到的...那么也就说明,她得“死”在他面前。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程珞。 对,只有程珞,才能帮她办这件事。 温画缇躺床上眯着眼,还在谋算自己的大事,眼前赫赫然出现他的脸。 卫遥撑在她的上方,稍稍嘶着气,显然是因为方才被打,有些疼。只是他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晶亮,望着她:“皎皎,你打痛快了吗?” 有了前车之鉴,她生怕卫遥从她脸上瞧出什么,忙转过头,敷衍道:“嗯,痛快了。” “那你想不想...再做件更痛快的事?” 第33章 再逢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晌午日头正大, 温画缇吃得太饱,也困意上头。她告诉卫遥,“上次不是说了吗?我不想, 以后都不想。” “可是我们已经好久没......” 温画缇斜睨着他,“你这人怎么有脸说这些话?当初要不是你骗我,我们一次都不会有!” 她坚决不要, 卫遥只好遗憾的放弃, “都说情'事在这世上最快活,你从中就没感觉到一点愉悦?” “快活?那你去找别人呗,可千万别苦了自己啊。” 温画缇转头拍拍他的肩, 打着哈欠, 了无生趣:“颍郡的秦楼楚馆也不少,你这模样, 再去一掷千金买'春宵,还怕找不到满意的?” 卫遥揽住她,冁然而笑:“就权当你在夸我相貌好。不过我不满意,当然不满意, 我又不是什么人都下得去口。” 卫遥侧眸看着她, “我实话跟你说吧,勾栏的女人太精明, 不是我的菜。我喜欢那种眼睛大的,看上去蠢些的, 容易被人骗。这种我骗起来,也得心应手啊。” 卫遥这是变着法子在骂她, 温画缇生气地往腰腹一掐, 听到他隐隐抽了口气,心里只有舒坦。温画缇回瞪他, “我最讨厌你这种伪君子了!” “什么伪君子?” 卫遥倏尔撑起身,用唇封上她的嘴,将所有咒骂都收入腹中。他游移到她的耳朵,不轻不重咬了口。“怎么就伪君子了?别学了什么词就乱用,我只不过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亲近的时候最容易生出旖旎,卫遥本只是想亲她,后来不知怎么,下'腹渐渐发热。温画缇感受到他的变化,气得面红耳赤:“你可真是个禽兽!” 卫遥忙捂住她的嘴,纠正:“什么禽兽,人的本能罢了,我又不对你乱来。难道你前夫就不会这样?” 温画缇不屑和他争辩。 卫遥直直望着她的眼睛,再度俯头而下。 不单吻过唇角,辗转流连脸侧,他福至心灵,突然想起前不久寻来的古籍。 那古籍授人房事,将男女云雨绘得栩栩如生。当时阅览,他眼睛主动将画卷上的小人全变成他和她。有一幅,他印象深刻,是在榻上。身下的人罗裙翻飞,一人跪于身侧,握着腿儿,将头埋入罗裙中。 卫遥眼睛一亮,碎着光芒,突然附到她耳边小声说道:“你若不想,我还有个新奇法子,无须你做什么。要试试吗?” 身下再没有回应。卫遥奇怪,撑起身一看——哦,原来她睡着了。 他遗憾地叹气,亲了口她的脸颊,掖好被褥。最后披上外衫,去后屋浴房冲凉。 ...... 温画缇这两日没有精气神,他感觉到了,她做什么都闷闷不乐。 是夜,柳司马奉命而来。 进书房的时候,卫遥正坐在书案边,烛光将影子拉得颀长。他心烦意燥,看不进书,又打算写些案牍,没几笔错字连篇,笔杆被他心烦地撂下。 卫遥听见柳司马进门的动静,眸光一跳,迫不及待招呼人。 柳司马抱拳过后,在西窗边的靠椅落座。小丫头及时送茶送糕点,他清饮一口,看向卫遥:“将军有何事想问属下?” 将军 第33节 “你家娘子,可有过无精打采的时日?”卫遥想了想,“就是做什么都提不上劲儿,也不爱找事了。你是怎么哄她高兴的?” 柳司马愣住,险些以为自己听不懂人话。 哄......为什么还要哄?不过卫遥的事,柳司马也有耳闻,大抵知道他想问什么。 作为已经娶妻的人,柳司马可谓经验十足。 他与卫遥笑道:“世妇们整日无事,除了平时执掌中馈,无非爱聚在一块赏花饮茶,打发时日。将军把人关在别院,不让她出,也不让别人进,内宅又没什么事,于她而言,可不就无聊度日吗?” 卫遥闻言沉思:“你说得有道理。” 柳司马又拿出经验之谈,“依属下来看,哄人这条路治标不治本。与其去哄温娘子,倒不如让她自由些。” “自由些?” 卫遥唇边勾起一抹嗤笑,不知是笑何人。“等她自由了,早就飞走,哪还会待在我身边?到时候我要去哪找人?” 柳司马听完这番话,陷入沉默。 这不既要又要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温娘子又不喜欢你,天下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过这些话,他可不敢直跟卫遥讲。不仅不敢,他甚至还要替卫遥想别的招数。 好在,他的确比卫遥更懂女人。 柳司马冥思片刻,很快想到一个新招:“温娘子觉得无趣,估计是这别院没什么人陪她说话。但我府上女眷多,也都好相处,各个能说会道,不如就让温娘子来我家小住几日?将军放心,属下定会看好娘子的。” 柳司马这个提议,当真不错。 卫遥想起她以前的确喜欢走街串巷,跟人说话都神采飞扬,骂起人来铿锵有力。最近的她,的确显得太疲惫了。他有必要,送她出去转一转。 当晚,卫遥就与温画缇提起这件事。 起初卫遥说,柳家最近在办赏茶和马球赛,问她想不想去小住几日。 对于是否去柳家,温画缇没有太多的兴致。 她以前虽然很想交朋友,甚至追到别的小娘子身后窜门。 后来她发现,不是一路人终究没法做朋友,她爹爹的官阶太低,她又不断向人示好,她们虽对她鄙夷,却也接纳她,因为她们缺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 没有人真的把她当朋友。 以至于如今的温画缇,对朋友并没有强烈的渴望。 虽然她喜欢热闹,很想凑赏茶、马球赛的场子。可柳家没一个人是她交好的,她们说不定还会因为她的家世而看不起她。 温画缇躺在床上,盯着帐顶两只戏水鸳鸯。这世上连水鸭子都能凑成对儿,一块玩耍,她是多么孤单呀。 她稍一想,便和卫遥道:“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真不去?” 卫遥没想过她会拒绝,不死心地问。“去吧?我正巧有事回京城,带上你一块。你知道的。我舍不得把你留在颍郡。” 一听到京城,温画缇来劲了。长岁被看守起来,无法帮她传口信,只能她自己找程珞相商死遁之事。 正愁想不到法子去京城。卫遥这一趟,可不给她送了路? 温画缇压下惊浪,无所谓的摆手,“行了行了,那就去吧。” 隔日,马车从颍郡离开,驶向京城。 刚抵达京城,温画缇并没有机会能找程珞,只能先由卫遥的人送她去柳家。 即便是去柳家小住,那也是摆脱他。温画缇高兴不过片刻,卫遥就摸摸她的头安抚道:“你且安心住几日,为咱们大婚养养精气神。别怕,我每日傍晚都来看你。” 温画缇:...... 每天都来看,她怎么更不安心了。 或许是柳司马提前打招呼的缘故,她进入柳家,不仅没受到太多为难,反而被柳家的女眷热切招待。 柳司马的娘子不仅为她安排住处,还告诉她,“缺了东西可定要让人回禀,不要胆怯,我们柳家会尽心照料娘子。要是哪个丫鬟婆子怠慢于你,尽管和我说,我帮妹妹好生管教!” 温画缇感激地谢过柳娘子。 在柳娘子的照料下,这几日她在柳府待得简直舒心。 她赏过茶宴,和一众爱说笑的女眷在沁心园,半天就品尝上百种茶。温画缇还去看了马球,如火如荼的战况让她激动,前几天积攒的哀愁气倏尔消散。 至此之外,温画缇还借柳家丫鬟的手,把信送到程珞手中。 她担心信的事被卫遥查到,并不敢多提。只问了程珞,范桢有遗物要交给他,如若有需,请来自拿。 程珞是个聪明人,甚至不用多说,他看见这封信就能明白她的意图。 午后,温画缇在茶亭中歇息。 柳娘子本与她作陪,突然有客要来,不得不先行离去。 于是,温画缇便自己在亭子里看荷花。 她看得正出神,突然荷花池边有人经过。那人的穿戴她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温画缇再一看,差点呼出声。冤家何处不相逢,此人不就是董玉眉吗? 荷花池离亭子并不远,董玉眉很快也注意到她。 董玉眉看见她就火大,想起自己遭她算计,才被范家贱辱休弃——那天她在自个儿屋被人弄晕,再醒来时,已经被喂下情药。 不仅如此,下药的人丧尽天良,竟绑来米店的伙计“吴定”跟她关在一屋。此人算得刚刚好,她正因情药与奸夫颠鸾倒凤,她的婆婆和族老却在此时赶来,活生生撞见她掩饰良久的奸情。 这个家,能做出这种事的不就剩下温画缇吗?必是知道她和吴定有奸,才用下三滥的方式,把事做得这么绝。即便这事不是温画缇亲手所做,跟她也八九不离十。 如今自己的凄惨境遇,都该怪她!是她做的局,董玉眉恨死她了。 董玉眉此刻看见人,哪能轻易放过。 她登时爬上亭台,盯着温画缇:“你如今春风得意又如何,他就一定会娶你吗?你大抵还不知道吧!尤家和卫老太君有姻亲之意,尤家还要上书求圣上赐婚。等到圣上一赐婚,还有你什么事?他要是真喜欢你,早三书六礼把你抬回家,还至于这么无名无分养在身边?” 第34章 代替 温画缇并不理睬她。 亭台站了好多丫鬟, 柳娘子虽说人供她差遣,但她很清楚,这些人都是监视自己的。要不了多久, 董玉眉今日的话就会层层上达。 温画缇剥着葡萄,“大嫂如今是没事做吗?管的真宽,还有心思操心别人。” “你......”董玉眉变了脸, 正想把腌臜事拿出来骂她, 余光却突然瞥到屏风边的侍女。 这回董玉眉重新找中间人,携厚礼,登柳家的门, 乃是为弟弟谋前程。 她在柳娘子跟前, 连说话都小心,可为何温画缇也能在这儿?身旁还有这么多丫鬟? 方才真是火大, 被冲昏头脑。 现在董玉眉冷静一想,意识到有些事,还真不能在此时说。 同时,她恨毒了温画缇, 也不能在此时起冲突。留得青山在, 她还不信看不见温画缇落魄的那天? 董玉眉拉拉袖子,转身离开。 等到董玉眉走远了, 温画缇才招来旁边的小丫鬟。 小丫鬟是近前服侍柳娘子的人,温画缇探问:“你可认得她?她来柳家, 是做什么?” 小丫鬟点头:“这位董娘子的胞弟是我们郎君手下的副骑尉,她来柳家好几回了, 三天前也来过。不知从哪里听说我们娘子在寻岐山太师的玉如意, 她手里正好有一对,要献给娘子。她对我们娘子殷勤, 一来二去,也就常来柳家走动。” 常来柳家走动?温画缇忍不住蹙眉,这岂不是要常常碰见了? 她之前设计董玉眉,董氏对她怀恨在心,未必不会暗地做手脚报复。如今撞见了,她更得时时提防。 第二天,柳娘子陪她赏完花。走在桃园的鹅卵小道上,二人闲聊。 温画缇有事想探问,纳着凉扇与柳娘子笑道,“娘子也知晓,我先前是范氏儿妇,董家姐姐是我大嫂。我有好久没见她,不曾想昨天竟在府里碰上了,她今日可还会来?” 柳娘子一愣,脸色吞吐:“她可能...可能有阵子不会来了。” “这是为何?” 温画缇松下气,还好不来,不然她还得应付。 柳氏尴尬笑着:“病了,哦对,董娘子病了,她得回去休养两天。” 温画缇瞧着柳氏的神情,有虚心掩藏的意图。董玉眉病了?她是怎么也不信的。昨日碰面时,董玉眉还趾高气昂说她。 温画缇低声凑近,“娘子还是说实话吧,我不告诉别人。” 柳娘子叹气:“我夫君说,她那是自作孽。说什么无名无分,昨晚又在你跟前提到尤家,这些话皆传到将军耳朵里。将军好一顿气,本要找人缝死她的嘴,结果董氏害怕,又哭又闹。后来不知跟将军说了什么,倒让将军饶过她,只在水里浸了一个时辰。” “她说什么了?” “实不相瞒,我夫君也没听见。” 董玉眉的事不值得她操心,问不到温画缇也没太纠结。 比起这些,她更急程珞的回信——她与卫遥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倘若在离开柳家前,还没收到程珞的消息,那么她的计划便要错过时机了。 温画缇紧张等了两天。 直到某天入夜,她在妆奁旁梳洗。 一个侍女递来湿帕,温画缇正要接过,那侍女稍稍摊开掌心,她看见了一个“程”字。 温画缇一惊,急忙抬眼,只见那“侍女”俨然是女子的脸,但身形却比旁人要高些。 那“侍女”张了张口,没有任何声音:“缇娘。” 是程珞! 温画缇大喜,她知道,程珞已经把双腿尽力变矮了。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比女子高。 等梳洗完,她屏退众人,又以剥葡萄为由,单独留下“侍女”。 屋外有重兵把守,程珞并不敢说话。 他不清楚屋里的动静,屋外能听到多少。 于是他从桌上挑起支笔,蘸墨写道:“缇娘,他对我生疑,我久待不得。” 温画缇点头,表示了然。 将军 第34节 程珞把写好的纸烧掉,又继续写道:“你是想要我救你出来吗?你可有主意,要如何救?” 温画缇琢磨了下,接过笔,也写:“我想寻一死囚,要女子,最好身量与我相仿。需要玉则兄替她易容,化成我的模样。” 寥寥两句,程珞便大约猜到她想做什么。 他动笔:“善,你何时要?” “最好大婚当日可以送来。” 温画缇又写:“玉则兄可否帮我寻一味药?服下神思错乱、可以致幻之药。” “善,交予我,大婚当日我必送至颍郡。” 写完后,这些纸全被温画缇烧了。她朝程珞拘礼,露出感激的笑容。 按理说时辰不多,程珞该走了。此刻他的脚却有千斤重,倏尔握住她的肩,低低一叹:“缇娘。” “怎么了?” “倘若有日我做错了事,你可会宽恕我?” 程珞这话问得莫名,温画缇奇怪,极小声问:“为何要我宽恕,玉则兄做错何事了?” 程珞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摇头。最后朝她露出苦涩的笑,“倘若,我只是说倘若。缇娘不要怕,无论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害你,这一世我定会护好你。” 程珞说完这莫名其妙的话,不再留恋,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房门。 这回却换温画缇愣住——这是她头次在程珞脸上见到这种神情,半是坚毅,半是愧疚。 ...... 在程家小住的几日很快过去,离大婚就只剩下五天了。 傍晚,温画缇踏上回颍郡的马车。 马车踩着夕阳,行驶于官道。她靠着软枕将睡未睡,卫遥难得没骑马,坐在她身旁,“这几日过得可还舒心?” 舒心吗?倒是真舒心。茶宴上有好多小娘子乐意和她讲话,她再也不是从前被排挤孤立之人,她结识了很多朋友。 马球赛,她也看得热闹起劲,唯一差点的,就是柳娘子时不时在她耳边提起卫遥。 譬如,谁家的郎君刚夺魁首,柳娘子贺喜之际,还不忘低叹一声:“要是卫将军也在就好,想当年他马球打得可是一绝。若是他在,今日花落谁家还未知......” 温画缇当然知道卫遥马球打得好了,他以前在京时,每年的马球赛都能拔得头筹,满皇城谁不知晓?只是柳娘子时不时要提,便落得刻意了。可惜柳娘子不是卫遥,她也不好反驳拂了人家的脸面,只好附和应是。 现在好了,身边只剩下卫遥,她做什么都能随意。 温画缇抱着软枕,悠悠瞥去他一眼:“你是不是跟柳娘子说什么了,怎么她老赞美你?” 卫遥讪讪而笑:“柳娘子说的不是实话么?也没夸大其词啊。” “......” 温画缇白他一眼,继续睡觉。 五日了,就剩下五日...她真的可以骗过卫遥吗? * 抵达颍郡,卫遥并没有带她回去,而是上街游逛。 满街的灯火,她被卫遥的手紧握,随着人潮向前游走。 温画缇有好久没出来逛了,看什么都稀奇。卫遥说她下辈子就该投个普通人家,做小贩,这样还能看个够。这话招来温画缇一瞪,“你累就回去啊,我自己能逛。” 卫遥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尝试十指交扣。 这厮非要唱反调:“你叫我走我就走?那我的脸往哪搁?不走,我就乐意跟你一块逛。” 他真是太无赖了。 温画缇警告他,“那你少惹我生气!” 卫遥笑:“我又没想惹你,是你自己易怒好不?” “你......!” “你看你看,又生气了。” 卫遥捧住她的脸,两手掐她脸颊,“你老这么生气,以后除我,谁还要你啊。” 温画缇撇过头:“奶奶我可以自己过活,不需任何人要。” “那完了。” 卫遥狠狠亲了下她,“我就爱要。” 剑拔弩张的两人,一个生闷气,一个反而不知死活,不断挑逗。温画缇烦死他了,怒擦脸上的口水,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一处小摊前,是个卖牡丹花的摊子。 这年头牡丹花可谓少见,因此摊子的存在都成为稀奇。摊主惜花爱花,摊上的牡丹虽不多,却朵朵艳丽。 眼前一对璧人,郎才女貌,又极年轻。尤其是他们的手,还拉在一块...摊主眼瞅着,估计这二人有情,便笑道:“这位小娘子好眼光,瞧上的几盆都是最费鄙人心血栽培的,一千钱一盆。喏,它们还有名儿呢。” 摊主一指,温画缇才看见,每只花盆都粘了纸笺。 她看上的三盆分别叫“地久天长”、“花好月圆”、“天作之合”...... 她愣住了,怎么都是用来贺新人的?一看就不是好兆头。 温画缇顿时不想买了。她朝摊主遗憾地笑,“算了,一千钱,还是太贵了,我身上没带多少银两。” 她想走,拉了拉卫遥,他却站着不动。 摊主眼见还有希望,忙看向那位神姿高彻的小郎君,“可要给您娘子买些?这些牡丹鄙人也栽了好久呢。这婚呀,您和小娘子此生也就成一回,一千钱不贵的,买回去就当图个新婚好兆头,牡丹花神会福佑您二人的。” 卫遥本来要掏钱,听到后面半句,突然幽怨瞥了眼她。“我是头一回,可是她都成两回了,花神可会觉得不公?” 这话说得小贩都愣住了。 温画缇也无语,本想反驳,突然想到自己的谋划——她得让卫遥放下警惕,认为她暂时不会再逃,也不能逃。 可是转变的太快,又会露出破绽。 衡量之下,她的唇边弯起一抹笑,声音很轻,“什么不公,他哪是我夫君,分明是奸夫,专门勾搭豪门里的奶奶。” 虽是抱怨,却蕴了几分撒娇。 卫遥的脸上也带出笑,“好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温皎皎,你这脑子也是没谁了,不如捐出去。” * 第35章 成婚 温画缇从小的心愿, 就是卫遥能够喜欢自己,她可以嫁给卫遥。她曾等了好多年,从年少慕艾到心死, 也没盼到这一天。 然而世事荒唐,这桩姻缘兜兜转转竟回到手上,不是她要来的, 而是卫遥硬给的。如今真的要成婚, 温画缇发现自己并没有心愿达成的欢愉。 卫遥这几日都在为婚事而忙。 卫遥答应她的要求,会在颍郡办一回,让她的爹爹、兄长小妹都看到她成婚。同时他也提出, 完事还要到京城再办一回, 他会大请宾客,她需要向卫老太君磕头。 为了稳住卫遥的心, 她的话也变多了。某天夜里,温画缇乖顺倚入怀里,问他:“老太君不喜欢我,对我有怨, 她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 她抬起眼眸, 小心翼翼。 卫遥搂着怀中人,“不同意也得同意啊, 不过你放心,我祖母并非蛮横无理之人。你既是我认定要娶的, 她便不会蓄意刁难。” 温画缇笑笑。 对于卫老太君是否刁难,她可一点不在意。 她又轻声问:“那嫁给你之后, 你还要这样关我吗?哪都不让我去?” “那得看你表现了。若不是你三番两次想离开, 我何曾乐意锁着你。”卫遥好整以暇,望着怀中人, “那你现在还想走吗?” 终于到了要命的问话。 机会摆在面前,她虽清楚这一答很难打消他的疑虑,不过但凡能减轻些,都于她逃走有利。是以,温画缇嗔怪推开他的肩,“我倒是想走,也得有处可去不是?” 她像鱼儿似得溜走,懒洋洋躺回床上。“不过我想了这些天,也有些迷茫。你说我所求,不过自己和家人都能过得好。你也答应过我,会送他们去青州老家。我爹爹回青州经营祖产,青州虽不如京城繁华,却也富饶宜居。既然他们以后会过得好,那我之后,又该怎么过得好?倘若我跑了,离开你,免不得独自漂泊,这不与我所愿相背吗?” 卫遥听着她的话,眼眸渐渐发光。他突然俯下身亲她,极闲淡地笑,“是呀,所以你还是别离开我。” 他看上去像是有几分信了。 温画缇很满意。 她正开怀着,突然就被卫遥捧住脸,用力挤成猪。 黑葡萄似的圆亮大眼,莹白脸蛋,小巧的鼻子和嘴巴都挤成团。卫遥噗嗤而笑,越看越可爱,越发用力挤'弄。 她喊疼,正要破口大骂,卫遥却突然往她唇心亲去。他用欠打的语气笑着:“何况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皎皎脑子又不好用,要是被骗财骗色怎么办?” 她可以自己嫌自己脑子不好用,但别人怎么可以!这简直是在侮辱她! 温画缇要怒不怒,真是讨厌极了他。她盯死撑在上方咫尺的男人:“除了你,谁还会骗我?!”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骗了。但我只骗你色,又没骗你财。” 温画缇讽笑:“你不一直说我长得像猪吗?却也能骗色,看来你一直在乱说,实则你也觉得我长得好看吧?” “谁乱说了?” 卫遥突然捧住她的脸,狠狠一亲。再摸摸她的脑袋,得意而悠然地笑:“你长得哪好看了,也就不磕碜。不过我这人口味奇特,还就喜欢猪呢,尤其是像你这种,不太聪明的猪。” 这已经是卫遥不知第几回,说她不聪明了。虽然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她从未觉得自己多聪明...可是范桢就没有这样说过她!!!果然,人和人之间总是如此不同,他一点都比不上范桢!!! 卫遥虽不乱碰她,可每晚都要抱着她说。抱也就抱,为了大计,温画缇暂时忍了。可那厮竟然说,抱她就跟抱只猪一样,很暖和踏实......? 她无语了,他又没抱过猪睡!凭什么这么说?她真想趁他睡熟,弄只猪塞他怀里。 卫遥把她说生气的下场,就是今晚他再怎么拉扯,她也不肯让他碰了。 她背对卫遥,卫遥只能拉她露出的雪白耳朵。依旧没有丝毫愧疚,“好了,你不像猪,像兔子行了吧?” “我什么也不像!” “好,什么也不像。”卫遥无奈地笑,扯着她的手臂转回身,重新拥入怀中。她的身上很暖和,卫遥搂着人,满怀蕴香。 他盯向怀里某颗脑袋,再度捧起她闷恼的脸,言笑晏晏:“我们皎皎,真是只爱生气的乌龟。” 将军 第35节 “......” 欺人太甚,她要杀了他! * 温画缇从未觉得,原来她装模做样的技艺如此高超。她就当自己没有逃跑的心思,全力应付卫遥,连对他的态度都和缓不少。 有些东西在两人中间悄然变了——比如卫遥,现在已不再成日关着她,又担心她闷了腻了,他时不时就要带她出门。偶尔他要回京办事,都要捎上她。温画缇沉默地发觉,卫遥粘她的时辰越来越久了。 以前怎么没发觉...他会是这样的...... 这的确是个愁人的问题。不过妨害不大,比起刚从山上回来那会儿,卫遥对她的警惕心已经有所下降了。 卫遥还是个得寸进尺的人,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许是她最近对他的态度转变少许,他除了更加依赖她,也想做些别的事。比如他三番两次提到,想和她......温画缇当然是不愿意的,她只好告诉他,“咱们都要成婚了,不急在这一时...” “那洞房夜呢?会有么?” “洞房夜啊......”温画缇尴尬挠脑袋,“也,也行吧。” 就当她还他的最后一次。 卫遥抱住她,笑了:“皎皎,我们的洞房,我好期盼它来。你到时候会乖乖不挣扎吗?” 温画缇目移:“会,会的吧...” * 到了成婚的那天。清早,花轿将温画缇从客栈抬出,一路红缎飘逸,鼓声喧天。 抵达别院时,阴阳生在门口撒下若干谷豆,并念祝词:“燕尔新婚,天缘巧合!此门一跨,缔结同心!” 铜钱撒出,立马有小童一窝蜂来抢。温画缇由喜婆掺扶,在宾客的喧笑声里迈过门槛。 接下来便是跨马鞍,跨杆秤,坐虚帐......她的心思并没多少在大婚上,一路都在想,程珞今日会来吗? 何时才来呢? 真希望他能快些,在入夜前赶到。 耳边的嘈杂变得缥缈,突然一声“新郎至”又将她重新拉回。 温画缇望着他提步而入,头戴乌纱幞帽,沿边簪花,身穿炽红连云纹直裰,腰扎络穗,一双玄色皂靴。整个人与平常很不一样,没有银光粼粼的铁甲,战场杀气减弱,平添了不少新郎的喜气。 卫遥大抵是真高兴,望着所有人都眉目含笑。第一次成婚,他少许紧张,甚至把笏板的同心结递给温画缇时,手还在微颤。卫遥简直要看不起自己,天曾想他杀人拿刀何曾这样过。 系完同心结,就要上拜天地与父母。因为他们在颍郡成婚,卫老太君未被接来,要拜的人就只剩下温父。 比起上一回她和范桢成婚,爹爹脸上抑不住的笑容,这回爹爹并不见得多高兴,脸色可谓“一言难尽”。 哥哥和小妹也在宾客中,他们都在沉默地看着。 不过没关系,这次作孽的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拜堂过后,卫遥这个新郎官就要去前院宴宾吃酒了。新房的女眷都被请了出去,只留下温画缇坐帐。看似只有她,其实她很清楚,屋外有不少守卫看着。 温画缇摘了凤冠,无聊躺在榻上。 程珞何时,才会来呢? 念曹操,曹操便到。一刻钟过去,有四个侍女端着瓜果进屋。温画缇见过上回程珞易容的人脸,很快认出他,用借口将人留下。 程珞将纸笺从袖子抽出,展开给她看。只见上面写道:“死囚已寻好,人已进来颍郡。此人因偷盗杀了七人,罪孽无数。我已与她约好,只要她帮忙,我会给她家人一笔厚财,让他们安身立命。她身量与你相仿,我便画了张跟你一模一样的脸。咱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温画缇欣喜地颔首。 有程珞这句便够了,她无处安放的悬心终于落下。 月上树梢,宾客离席。哄闹闹的喧嚣尽头,是长夜的安谧。 卫遥从酒席离去,满袖灌风,步履轻快。晚风挟带虫鸣,一点点钻进他的耳朵。卫遥踏着晚风,脸是酒后的薄红。 等他推开门,看见软绡红帐内端坐的人,便愣眼了。 今日的她是种不同的美,艳而不俗。她头配凤冠,嫁衣如火。脸上描了黛眉,额心一抹赤红朱砂,胭脂点唇,圆圆的脸颊边还嵌了两粒珍珠。 卫遥一直望着,久久不做声。温画缇被盯得发毛,险些以为谋算被他知晓。 她试探地朝卫遥招手:“你怎么还不过来呀?” 卫遥回神,笑了笑,抬手阖上门。 他大步踏入,如风翩翩,踩着满地流火烛影,来到她面前。卫遥坐到她的身边,摘下凤冠掂量着,“这玩意还挺重,你头戴得可酸?” “还好吧。” 温画缇摇头。 她这头轻摇,额头缀的几串玉珠沙沙作响。火烛映着她清透的眼眸,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卫遥却觉得可爱极了。他抬手摸摸她头上的珠玉:“皎皎,这是我们的新婚。你欢喜吗?” 欢喜?哪门子欢喜?他就算想也知道,她是不可能欢喜的。 不过为了今夜的谋算,温画缇还是给足颜面,勉强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成婚后,你可要待我好些啊。” “这是自然。” 卫遥望着她,先低头吻向眉心,又倒来两盏交杯酒与她吃。 温画缇带着赴死的英气,一饮而尽。等她吃完,卫遥最后亲了口脸颊,将人推倒在床上。 第36章 春风(四) 这是她第四次还卫遥的恩情, 温画缇竟有种解脱的感觉。 红绡帐顶绣了两只交颈鸳鸯,在水中嬉戏,亲昵无间。 温画缇直直盯着这双鸳鸯, 想到自己大婚那夜,和范桢的床顶也有这双。那时她本以为,他们会想这对鸳鸯, 共走到白头。五年的光阴悄然而逝, 连同过去的美梦一并埋葬。 她虽讨厌卫遥,却也知道,他不算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从前的他仗义疏财, 会对弱小伸以援手。 她至今还记得, 当年被一群世家子弟欺辱,是卫遥挡在身前, 与他们动拳。那年卫遥不过十三岁,以一敌十。他被他们打得快没了半条命,却还在强撑。 卫遥擦着青肿嘴角的血,将她挡在身后, 恶狠狠看那些人:“这是我家妹妹, 我的人我罩着,谁也不准打她主意。” 在她记忆中, 是从这刻开始,爱慕的芽在心土生长。 那时的卫遥只把她当妹妹, 倘若当初,她也仅仅把他视为哥哥, 再因感激去报答, 而不是用爱慕以报,那么后面的一切, 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她和卫遥也将止步于救赎之恩,兄妹之情,便不会有后来的爱怨情恨,以及他对她的囚禁。 她和范桢是比翼夫妻,而与卫遥却不相配。打小卫遥就闲她烦,说她爱管事,他甚至还明确告诉过她——他喜欢的人,至少要像絮娘,温柔可心,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令人如沐春风。 然而这样的形容,与她哪哪都不适配...... 卫遥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也怪自己当初死心眼,竟没有最开始就放弃。 她对卫遥有当年被维护的感激,后来他又救她父亲出牢狱,救她哥哥小妹重生,这些恩情,即便她再讨厌卫遥,也还记得。 温画缇闭眸接受他的吻,温热的唇从她嘴角流连至额心。有件至今想不明白的事,温画缇突然睁开眼,喃喃问:“你以前不最嫌我烦么?后来为何又会喜欢我?” 身上的动作忽然一停,卫遥离开她的脸,撑起半边手肘,重新看她。 他抿着嘴,目光些许发怔:“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不再追着后,我心里很难受,就像缺失什么东西,本该属于我的,却从我指间悄然溜走。是我的过错,我亲手赶走了你。” 是他的过错,还是只因为他得不到的执念呢? 温画缇已经无从分辨,她相信就算卫遥,也分辨不出。 卫遥抬手阖上她的眼:“皎皎,我是真想和你回到过去。倘若回不去也无妨,反正成婚后,我们就是真夫妻了。” 温画缇没再作声,卫遥封上她的唇,虽很轻,却以一种强'硬不可挣脱的姿'势。 她的衣衫如葡萄皮儿,层层剥'开,露出雪色肌肤。卫遥在她左肩胸前的红痣边落下牙印,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于是扭掰她的脑袋,叫她好好看清。 温画缇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属实有病。 “你是我的,以后都只能是我的。” 不,她是她自己的。 温画缇闭紧眼,捏起的拳头被他强'硬松开,以五指叩入。 一场酣畅事毕,卫遥下榻叫水。 温画缇趁这空当,迅速掰开手腕铜钏的铃铛——铃铛里藏着一枚鹅黄药丸,被她迅速捏起,含入唇中。 这是她托人找来,一味致幻的药物。只要服下这味药,便会在两个时辰内产生幻觉。且服用者头重脚轻,力气也会消去大半。 为了药丸化得慢些,温画缇暂时压藏在舌头下。 而解药,傍晚她就提前服下了。 清洗过后,卫遥翻身上床。他把她扯进被褥,用力抱住,不停低唤皎皎、皎皎...... 卫遥开始亲她的眉眼、鬓发。等到他流连至胸前,温画缇有些焦急...他怎么还没亲嘴唇,难道方才那场亲够了? 温画缇感觉舌下的药丸正渐渐变小,为了不耽误药效,她实在等不及,伸手便盘绕他脖颈,送上香吻。那厮似乎愣了一瞬,接着突然笑出声,捧住她的脸用力加深。 淡黄无味的药,已经化在她唇齿间,很快又徐徐流入他唇中。 温画缇为了不浪费,尝试探舌,把药主动带入他唇中。送羊入虎口,她的舌进了狼窝就再也出不来,卫遥扣紧她的手腕,用力勾缠。旖旎的气息热辣如火,到后面她的唇舌酸麻,能透'进鼻间的空气逐渐稀薄...而她却发现,他的手掌竟徐徐抚上她脖子,大有不可方休的意图。 温画缇猛然挣'扎,挣脱束缚,“卫遥我...我要吸不上气了......” 他垂眸而视。 两人贴在一块,卫遥离她很近,近在咫尺的胸膛,她能听见他急促且用力的心跳。“你方才主动勾我,是动情了吗?” 温画缇没说话,他却高兴地拥抱住,捏开她的唇再度吻入。卫遥高兴极了,这种高兴快要冲昏他的头脑。 有根深种,如百年栽于山崖的种子,不断生长迭送,情意层层翻滚。他一直低喃喜欢她,温画缇不想听,索性侧开脸,眸光稍稍失神。 情起之时,巨浪滔天,她呜呜咽咽极力掩住口鼻。卫遥扯开她的手腕,只用一只手掌便紧紧收拢。 他看着身'下之人眼眸含泪,双颊红透,却因撑不住而如干涸的鱼儿,死命挣脱。他不由热血沸腾,俯头又亲了下去。正要抵达的时分,胸口却突然紧闷,仿佛一下抽干他的血。 挟制手腕的力道终于松了,温画缇骤然推开他,撑臂坐起,大口喘气。 卫遥头晕目眩,四仰八叉躺在被褥上。他的胸口很闷,一种几乎昏厥的闷。凡他所见之处,都重重叠叠化作两个幻影...卫遥只觉得窘迫,竟连体力都消去大半。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难道是天太热,又做了太久才头晕眼花? 将军 第36节 头晕本该歇息,可卫遥一想,今晚毕竟是他们的洞房夜,这一刻千金难求。他对那种滋味眷恋不舍,复又去拉她的手腕,“皎皎,你自己上来好不好?” 温画缇脱出他的手掌。 她垂眸看着胸房许多牙印,扭过头暗恨盯他。疯子,真是疯子,不管她怎么求他都没停下来。不过现在药效到了,也换她来报复了。 温画缇撩开帷幔,把床'头的烛灯都灭了。 她拢好衣裳坐回卫遥身旁,按按他的胸脯:“这就倒下了?你真是太没用,哪能跟我夫君相提并论?找个小倌儿都比你强。” 卫遥头晕,两眼怔怔:“你夫君...不是我么?我才是你夫君,我们今天成婚了,皎皎......” “你是我夫君?笑话,那不过是你抢来的,我才不愿意嫁你呢!”忍了这么多天的怒,温画缇一拳打在他身上。 好疼,这厮还真是皮糙肉厚。不知道打疼他没?反正她的手是砸疼了。温画缇抹了眼泪,怨恨地看他,“我不想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你逼我成婚,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吼完这一句,眼见卫遥来抓,立马跳下床冲出门。 卫遥头昏脑涨,没抓住她飘走的衣袂,急忙吓得摔下床。只可惜他手脚发软,只能连滚带爬的追出去,声嘶力竭。“皎皎!皎皎!温画缇!你不准跑!” 今晚大婚,又是两人的洞房夜,卫遥亲自在,料定她不敢逃。同时他又不想旁人听见他们洞房的动静,便没在周围布下守卫。 这给了温画缇极佳的逃亡机会。 她一出房门,便拐进黑暗的石柱后。彼时程珞正如计划中,将死囚推了出来。 昏茫的夜色,那死囚长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卫遥只穿了中衣,系带散乱。他狼狈的追出门时,死囚正站在鱼池边,大喊:“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死囚的声音一出口,不由惊摄到温画缇和程珞。 这女人声音和她好像,虽然不是十足十的像,但卫遥如今吃了致幻之药,这种药只生效两个时辰,却能让他神思错乱。即便声音有差别,在他听来也一般无二了。 卫遥头疼得厉害,疼得他浑身失力,忍不住曲下身,扶住沉甸甸的额头。 他疼痛又落寞地望“她”,哑着嗓:“皎皎...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我们方才不都好好的,你为何突然说恨我,又要去死......难道你一直在跟我演戏?你骗我......?” “她”猛地从袖中抽出匕首。 锋利的匕首映着冷月寒光,抵在脖间。“你逼我,跟你在一块我就恶心,我不如去死!” 毫不拖泥带水,死囚用匕首划破自己的脖子,鲜血直涌。 这刹那他目眦欲裂,胸口的疼竟硬生生冲破头疼,两手抓地,疯了般爬过去,将人颤抖地抱在怀里。 认识卫遥以来,他如琼林玉树,始终风姿潇洒,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温画缇看愣了,看来,在幻症中他消耗殆尽,精疲力竭,果然深信了。 “皎皎、皎皎!温画缇!你他娘的给我撑住!否则你就别想好过!!” 卫遥拼命捂住“她”脖子上的血,可血就跟流不断的水,浸了他满手,他怎么捂都捂不住。极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恶心的忍不住干呕。他头疼欲烈,死死抱紧怀里的尸体崩溃大吼:“来人!快来人啊!叫郎中!!!给我叫郎中啊!!!” 第37章 死亡 随着卫遥一声呼, 不少守卫举起火把接连涌入。烛火洞天,整座院子亮如白昼,贯彻嘶哑的低吼。 温画缇躲在石柱后, 这一块在游廊最黑的尽头,此刻守卫们的注意全在卫遥身上,没人留意到她和程珞。 倘若被发现, 所有的谋算将会功亏一篑。 她很害怕, 怕得手脚颤抖。程珞却拍了拍她的肩,朝她示意,一切都在计划中, 不要担心。 大晚上的, 能寻到郎中吗? 温画缇刚这样想,便听到有人惊喜大呼, “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她小心地往外瞧,士兵正匆匆引来三个提药箱的郎中,他们没命地赶,气都快喘不上。还没休息片刻, 就被卫遥焦急拽了去, “她流血,还在流血!你们快来看看她, 止住她的血!” 三个郎中都被卫遥的架势吓到了。 卫遥怀里抱着人,还在拼命捂血。夜色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温画缇只听到他的嗓音被火烧过,嘶哑又急躁, 就像吃人的疯子。 三个郎中被卫遥吓得一时不敢动, 只有一个胆大些,也最早回过神。 他率先站出来, 摸死囚的脖颈,摸到时突然吃惊,血肉模糊,刀口竟这么深! 他又探向死囚的鼻尖,突然畏缩退后。“将、将军!这位娘子已经死了,她的气息全都断绝,这是下了死手啊!” 卫遥恶狠狠地一瞥:“不准乱说!我要你救她!!你要多少钱,金百两、金千两够不够?!” 小郎中吓得立马跪地:“将军!不是小的不救,是...是这位娘子已经全然......” “闭嘴!” 卫遥当即打断,凶戾看向旁边两个人:“你们会不会?我求你们赶紧来救!多少钱都行!” 千两的金,催促这两人胆大向前。 等到他二人真的摸至脉搏,才发现小郎中并没有说谎,这个女人气息断绝,早已去了阎罗殿,就是神仙来也拉不回她的命! 他俩惶恐地看向卫遥,“将军...这位娘子的确......” 卫遥骤然大喝,不准他们乱说。他气得把人都赶走,又催守卫重新再找郎中。 他们虽帮“她”止住了血,却无一人可以继续救,卫遥慌得浑身都在抖,死死抱紧人,不断低喃:“皎皎你别怕,你别怕,这几个都是庸医,医术不精,我把他们赶走!通通赶走......你等着,我再给你找最好的郎中!” 头疼欲烈,卫遥为了救“她”,不惜一切代价让人去找。 温画缇正打算,等院里守卫少些,她就和程珞遁离。 然后还没等到人都退散,她听见卫遥骤然大喝,“你们去,把温氏兄妹三人都给我找来!” 温画缇脑袋一紧,牢牢攥起拳头。 “将军,温氏一家并不在别院!午后您就已经下令,把他们送离颍郡!他们都在去青州的路上。” 送她家人去青州...这是卫遥答应过她的,等他们真正大婚之后,他就会放她家人一条生路。 本来他囚禁着他们,这几天她已经很不高兴了。所以午后拜完堂,一切瓜熟蒂落,卫遥为了不扫她的兴致,当即就派人送她的家人离开。现在人都离开城门了,他还要去哪里找呢...... 一颗心逐渐坠落,掉进荒原大漠。追人根本来不及,卫遥忽地痛苦哽咽。“算了算了,都算了,没用了......去把长岁给我提来!快去!” 温画缇不懂他要做什么,一个已死的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程珞目光如鹰,仍是按住她的肩,叫她勿慌。“我已经提前知会过长岁,他知晓咱们的谋划,清楚该如何做。” 过了不久,士兵把长岁带到。 长岁起先并不懂卫遥叫他来,要做什么,直到他骤然看见卫遥怀里的人,血流满面。长岁铁疙瘩似的面孔出现裂痕,“娘子!娘子!这是我们娘子!” 长岁想扑过去,却被士兵们立即拦截。一腔火气没处撒,长岁惊恐又痛苦,嘶声咒骂卫遥,与几个士兵打成一片。 卫遥对所有的骂声置若罔闻,只不停捋顺怀里人的鬓发。他扶着巨疼的额,只觉自己也快死了。 卫遥死死抱紧她,“你不是在乎他吗?他来了,你快睁开眼看看!再不醒来,你信不信我杀了他!” “她”还是没醒。 卫遥崩溃,只恨自己没能早一步拦住。周围的一切模糊开,吵闹消失,打斗消失,他抱着人跪在永寂的夜里,草木枯竭,寒冷又绝望。 卫遥两眼怔怔,耳边只剩下她死前的话,“我不想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你逼我成婚,还不如让我去死!” 恶毒恐怖、声嘶力竭的咒语一遍遍回荡在他耳朵,摧肝裂胆,疼得他忍不住干呕。卫遥抱住她的头失声:“皎皎......” 温画缇不知道卫遥抱“她”在地上跪了多久,只晓得她和程珞站了大半夜,腿都快酸死。 因为那味幻药,他再铁的身体也熬不住,终于在某一刻失去知觉而昏迷。他的下属急忙大呼,几个士兵一块,把人抬回屋里。 温画缇是在后半夜逃走的。 程珞已经备好马车,就在别院几条巷子外的密道中。两人一块钻进马车,程珞见她大汗淋漓,先递来一块布。 “多谢玉则兄。” 温画缇擦着汗,忍不住问他:“死囚毕竟易容了,姓卫的吃药出现幻觉,自然认不出。可是一旦他醒来,岂不就识破了?” “放心,我不会让他识破的。” 程珞低声,“天热了,今晚又出这样的大事,底下人一不留心灯笼走火,也在所难免不是吗......比如不小心就,烧掉了那具尸体?” 温画缇拍手叫绝:“好计谋。” 程珞见她脱身竟是这样开心,仿佛离开的是狼窟。他又想起卫遥那时跟疯了一样,可见对她的情意并不少。 他望着温画缇,“缇娘,我一直不太知道,你为何会想逃离他?他对你的情非浅,不比子稷少。你从前在学堂不也心悦过他?为何如今却要断离了?” “玉则兄,我有自己想要的。” 温画缇回忆着往事,心头染上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如片阴云,覆在此刻她雀跃的心房上。 她说道:“以前我喜欢卫遥时,他从未看见过我,即便后面才向我提亲,但我已对他失望至极,心里只装得下范桢。有些情意已经错过,而我如今都不爱他了,他却屡次想阻拦我的路,甚至关着我和我的家人。他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程珞听她说话,恍惚片刻。 是啊,一切都错过了。错过的还要怎么找回来? “缇娘,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对于救自己出水火的程珞,温画缇早已感激万分。 她虽不清楚程珞为何要帮她到这种地步,只有一句信誓旦旦,不管他做什么,都绝不会伤害她。即便程珞有难隐之言,但她也相信程珞。 既离开卫遥,眼前的路已经铺开。 温画缇畅想着将来,告诉程珞:“我打算去洛阳,这里是我与范桢从前就想去的。我会在洛阳隐姓埋名,置一家酒楼做小营生。等过两年风波平定,姓卫的再想不起我是谁,我就把爹爹他们也接到洛阳。希望我可以平安顺遂,无灾无病地过完一生。” 脱离了浮华京都,她的心愿很简单,仅仅是盼和家人住在一块,快乐地走完一辈子。 程珞露出温柔的笑,“好,愿你所愿皆有所成。” 因为程珞还要回京述职,并不能亲自送她去洛阳。程珞给她留下三十个护卫,护送她一路南下。 同时程珞还说,“要不了多久,姓卫的心死,就会放长岁离开。只是长岁的行踪尤为重要,不宜暴露。你且放心,我会留人接应他的。” 温画缇感激不尽,向他致谢。 她这辈子欠程珞的人情,实在太多了。 分别前,程珞走下马车。 将将四更天,夜深如墨,整个颍郡都陷入梦乡。万物无声,广袤的穹宇一如多年前。 温画缇站在马车的前板,与程珞惜别挥手。 将军 第37节 清辉的月色,淡漠如晦。夜阑人静,鸡眠狗睡。 今晚是她的大婚之夜,妆还未卸。马车底下,程珞望着她眉间一点炽红,倏尔神思恍惚,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夜,他也是亲手送走至爱之人。 程珞的声音忽然哽咽,“缇娘,我们将有很久都见不到,你能不能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自然可以了!”温画缇跳下马车,“真是稀罕,玉则兄也有我能帮忙的事。” “是,只有你能帮我。” 程珞朝她笑了笑,“你唤我声哥哥吧,缇娘。” 哥哥......? 她虽不懂程珞为何要这样,却还是照做了。温画缇真挚地望向他:“哥哥。” 一语未毕,她突然被程珞温柔揽入怀中。 程珞的声音很低,藏着某种伤痛,却又生出破岩而来的希冀。程珞抚摸她的头,神情稍稍恍惚:“是哥哥,小莺,我是哥哥。从前都是哥哥的错......” 是哥哥毁了你家,让你伤心至极。 小莺? 温画缇愣住,前不久她躲在程家,程珞为她易容,取的名似乎就叫小莺...... 哥哥...既然叫哥哥的话。 那么这个小莺,是他妹妹吗? 程珞只揽了她片刻,很快自觉松开。程珞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而反观她,却再自然不过。 到底是他落了拘谨,程珞稍稍一笑,多年噩梦缠身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了了。程珞把最后准备好的盘缠交给她,温画缇一看,竟足足有五千两。 她不愿拿,只说范桢留给她的钱财已经够用,几辈子都花不完。 程珞却坚持要她收下,“子稷给你是子稷的份,我给你则是我的份。缇娘你也知晓,不少州郡都有起义军暴乱,他们打着支持皇太孙珺王的旗号,想把圣上逼下皇位。” “洛阳远离京城,如今虽太平,可万事难料。这钱袋里不仅有银票,还有一枚我的玉印。将来你若是遇到暴乱,便握着这枚玉印去官府,有人会护你周全。” 第38章 恶狼 温画缇抵达洛阳的时候, 已经进入盛夏,暑气最热的时候。烈阳高照,整个洛阳烘烤如炉。 因着酷暑, 街上的车马、摆摊少之又少,炙热的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凉, 街巷的妇人也只有清早和傍晚才会挎篮出门转悠。 程珞所料不错, 在她死后的第十天,长岁就被卫遥放走了。 起先怕卫遥生疑,长岁并没有立刻朝洛阳的方向追去, 而是先去她的衣冠冢, 守了数日,后面又返还京城, 兜兜转转大半个月,才朝洛阳的方向赶去。 与她汇合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洛阳地界。温画缇看见长岁欢喜极了,忍不住与他倾诉这一路的苦。可惜长岁这木疙瘩并不擅长安慰人, 只会连连点头。 温画缇又向长岁打听卫遥的动静。 长岁说, “那具尸身被烧得面目全非,全身黑焦, 没块好肉,就算仵作都看不出什么。姓卫的起先不肯信娘子已死, 便把消息透露去青州。娘子的父兄与小妹并不知情,真以为娘子死了, 悲痛欲绝, 又赶去颍郡为娘子敛尸。那尸体都烧焦了,姓卫的也不肯交出来, 他们大骂卫氏。” “我父兄怎么又赶回颍郡了?”温画缇蹙眉,叹气:“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送走,万一,万一卫遥......” “娘子不用担心,姓卫的虽不肯把尸身给他们,但耐不住他们骂,便只好寻个假的交出来。那假尸身与娘子身形相仿,同样被火烧,面目全非。娘子的父兄没有多想,真以为是娘子,要跟姓卫的拼命。他们大哭好久,最后把假尸身一起带回青州了。” 温画缇听着,总觉得对不起家人。她瞒着他们,让他们悲痛如此之久。 可是他们若提前得知她没死,便不会这样悲痛,也就骗不过卫遥了。 所以......为了他们的以后不受人胁迫,只好委屈父兄和小妹哭一场了。 马车里,温画缇打开范桢留给她的木匣,小心取出里面紧压的地契。 范桢一共给她留了八张地契,其中两张,是洛阳青石巷的府邸,一座很大,据说是曾经洛阳第一富商修建,住着叔伯三房,家里亭台无数,附带竹园、梅园、桃林,并各类假山异石。 另一座则要小些,是二进院,曾住过教书先生一家。 其余六张地契,均是酒楼、茶肆之类,还有一间是当铺。 这些铺面都在洛阳最繁华的地段。即便范桢不曾给她留下十万两,这八张地契也够几世荣华富贵了。 初来乍到,温画缇打算先搬进小别院住。 她这个决定,让长岁大吃一惊——以前的她,很喜欢富贵之物,比如几十两贵价的簪子、玉镯就能让她爱不释手,客栈要住大的,酒楼要去最好的,还喜欢跟世妇们攀比衣裳,就怕落后别人一步。而现在,她竟然要住二进的小别院,长岁简直以为二娘子转性了。 “你这样瞧我做什么呀?” 温画缇捶了他一拳,“奶奶我也不是不想住大的,只是我想了想,咱们现在人手不够,刚来洛阳有的是忙事,家里太大谁来打扫呢?等住一阵后,咱们再慢慢换大的。” 长岁应是。 果然被郎君料中了。当初他还想不明白,郎君为何要给娘子留个小别院,原来早就猜到一切。 眼前这座别院叫“落山居”,温画缇刚看见牌匾,便被这名惊艳到了。不愧是教书先生,取名就是好听。 等她推门而入,更是震撼的说不出话——二进院虽不大,却修得古香古色,进门处是洛神的青石影壁,壁边以琉璃为砌。碧瓦白墙,廊前雕栏,刻着几种花与瑞兽。别院的东南角有座假山,虽不大,山石却嶙峋精美,一条清澈的涧流沿岩而下,落进鱼池。 这片鱼池早已没了鱼,壁边青苔杂草。 温画缇默默记下:明日,一定要买锦鲤来。 好在程珞给的人手还在。 这三十来个护卫帮她简单收拾了下院落,温画缇为了犒劳他们,便去洛阳的酒楼买几道好菜。一众人晚上大鱼大肉配好酒,聊着这一路行车的不易,热热闹闹,就这样过去一夜。 清静的夜晚,温画缇躺在别院床榻,听着窗外虫鸣,仍觉一切美好的不可思议。 她竟然就这样...真抵达洛阳了? 没有卫遥在的夜晚,就是痛快! 温画缇舒展手臂,乐乎乎翻了个身。 床很大,什么都没碰到。此刻在她眼里,这张床就像广阔的天地,无边无际。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激情朗诵前人的豪诗,终于切身体会这种意境。 一个心花怒放,她又大翻个身...... 哈哈,还是没有碰到! 彼时的颍郡。 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乘马车而来。他匆匆走进别院,在书房前停下。 侍从阿昌道:“宗大人稍后,小的这就为大人传话。” 阿昌刚想敲书房的门,屋里突然响起酒罐碎地的动静。虽然是常态,阿昌却还是被吓了跳,他试图低唤:“将军?” 里面无人应答。 满地的碎瓷,阿昌生怕他出什么事,想推开门却又不敢,因为将军嘱咐过,任何人不准打扰。他只好求助望向这位宗大人,毕竟是将军的堂姑父,又是刑部大人。 宗成越会了意,两步上前推开门。 一声行止没唤出口,看见屋里的情况却愣住了——只见他跌坐在地,连发都没束,凌乱披在肩上,还穿那天大红的婚服。酒坛已经碎了地,他手里却抱着一团女子衣裳。 他抱那衣裳犹如抱孩子,亲昵无比,紧贴着它不停喃喃:“皎皎,皎皎......” 宗成越看傻眼,低声问阿昌:“这事都过去两个月了,我记得月前过来,他还好好的,怎么又成这样了?” 阿昌:“是已经治好,将军白日与常人无异,兵会练,事也照常做。只有晚上才这样,尤其是喝了酒后......” “那女人尸骨还没下葬吗?” “将军舍不得,不让下葬,还在隔壁棺椁停灵着。” 宗成越蹙了蹙眉,走近:“行止,我有一事要与你说,是关乎皇城的禁卫军......” 无人应答。 宗成越拧眉喝斥:“行止,你该清醒点,现在像什么样!你这模样莫说我,就是你在天的爹娘见了都要寒心!” 卫遥被这一喝突然回过神。可不过片刻,他又怔怔望着怀里的衣服。“姑父,你来得正好,你帮我劝劝她。她说她恨我,死都不要嫁给我......” 不过破衣服而已,成日抱着像什么样? 宗成越看着就来气,一把夺过。他却发疯似的扑来,与他扭打在一块。 即便宗成越曾经习武,也随大军出征过。但如今岁数大了,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况且他这侄子还真跟疯狗护食似的,抢了东西便牢牢抱在怀里。 宗成越是下了实劲,卫遥生受几拳,嘴角红肿淤青,疼得让他不由嘶声。他跪坐地上,颤抖的手指不停抚摸那衣裳,“皎皎,不疼不疼,我不会让任何人打你的......” “真是造孽!” 宗成越被他气得不轻,狼狈从地上爬起,整理衣袍。“罢了,看他晚上这神志不清的模样,也说不了什么!明早我再来找他!你把地上酒罐都收拾了,免得这混账扎到手。” 宗成越与阿昌叮嘱完,怒得甩袖离去。 * 夜晚温画缇做了个梦。 她竟然梦见了卫遥。 梦里卫遥把一件衣裳当做她,不停抱着。她就站在卫遥跟前,指着他哈哈大笑:“卫狗,几年不见,你怎么开始指鹿为马了?” 卫遥似乎不认识她,冷盯着:“你是何人?关你什么事?” 温画缇啧啧叹,看来他果然神志不清了。她正想点出自己大名,可转念一想,邪念上头。她高傲俯视地上的卫遥:“你没觉得我很眼熟吗?老娘当然是你祖宗啊。” 没想到这厮愣了会儿,还真信了,连连朝她磕头。 他每一下都很用力,又深又重。直到抬头,额心已经磕出血洞。 血蜿蜒流下他眉心,他抱那衣裳,乞求看着她:“祖宗,我求你,我求你救救她!你把她还给我,我不能没有她,我求你,我真的求你......” 他不停地说我求你,我求你,目光呆怔又痴狂。 温画缇当这祖宗当上头了,竟还装起来。她拿腔作调地轻咳一声,说道:“我可不能还给你,谁叫你以前老欺负她?现在她在我玉座下当个逍遥小仙,每天都很快活,早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卫遥听得怔怔,突然抱紧那衣裳,双瞳发紧,眼眶湿润。 他握紧拳头,好像哭了。 什么......哭了? 温画缇自己不爱哭,也看不了别人哭。她突然着了急,“哎!哎!你先别哭啊,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一哭会被别人嘲笑的!” 温画缇连忙蹲下,想弄掉他的眼泪,却突然被他握住手腕。 将军 第38节 她大惊,忙挣扎,却发觉他的眸光变得奇异,狂热,由绝望迸发生机,又徐徐噙了抹野心勃勃,像是看见猎物的狼,等待厮杀。“终于让我看见你了,皎皎......你竟然敢骗我,想怎么死在我手里?” 恶狼张开尖锐的爪,突然扑来,狠狠咬住她脖子。 “啊!!救命!不要——” 温画缇惊恐万分,骤然惊醒,抬眼看见青色床幔,才发现原来这只是梦。 她冷汗浃背,拍拍胸口。 吓死人了,还好只是梦。 第39章 酒楼 这座别院说大不大, 然而说小也不小,虽然目前还有程珞的三十多护卫在,可等到人一走, 就只剩下她和长岁居住在此。 温画缇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因此翌日,她和长岁早早便来到人市。 洛阳的人市是她见过最大的, 人牙子都是跑南闯北而来。这里待买的丫鬟很多, 下至七八岁,上至十五六都有,她们太多穷苦人家, 被爹娘签了身契卖给人牙子。还有一小部分不是中原人, 而是南蛮,北狄来的奴隶。 刚搬进别院, 百废待兴,家里暂还不需要太多人,因此温画缇只精心挑了六个机灵、手脚勤快的丫鬟,又在东西街陆续买了些东西, 便和长岁打道回府。 家里暂没有管事婆子, 很多事都只能温画缇亲自安排。不过她好歹在范家待过五年,虽不曾执掌中馈, 但见多了范母是如何管一大家子,耳濡目染, 现在做起来并不吃力。 毕竟范府上下两百多口人,而她的小别院, 两边手都数的过来。 温画缇像个转不停的陀螺, 忙活一早上。午后长岁本以为她要歇息,没想到她又精神抖擞地站出来, 要长岁带她去福客楼。 福客楼是范桢买下的一家酒楼。 “娘子为何要去福客楼?” 温画缇畅快地笑道,“福客楼如今是我的地儿,我自然要瞅瞅它怎么样。那掌柜只认得你,还得你跟我去趟。” 长岁望向窗外的烈阳,倒不是他畏暑,只是二爷死前曾说过,不要让缇娘太过操劳。这是二爷的叮嘱,他就要全力做到。 于是长岁又劝她:“二爷给娘子置办产业,并非要娘子操劳看管。这些酒楼、茶肆、当铺,二爷都找了掌柜,自有掌柜看管,娘子无须再出面。况且二爷留下的银钱,娘子一辈子都花不完。” “不行呀,我不能坐吃山空!”温画缇嘀咕,“而且每日待在家有什么意思?不是找人打叶子牌,就是看戏看曲儿,以前在范家的五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虽然清闲,却无趣极了。别说你们二爷有官场抱负,那我也有自己一番抱负呀!京城没有给我施展拳脚的地方,如今到了洛阳,我自然要试一试!” 倒不是温画缇玩心大起,这回她是真想认真做事的! 在爹爹还没当官之前,他们在青州老家,也是做这种营生的,那时候凭手凭脚凭本事赚钱,虽不如爹爹后来当官阿谀来的多,却起码踏实,不用担心一朝凤起,一朝凰落,跌宕无常。 以前家里并不富裕,从小温画缇的心愿,便是自己也能够用手挣钱。 后面爹爹想走仕途,花钱捐了个芝麻官做,举家搬去汴京。那时候爹爹很忙,奔走于仕途,偏偏京官们又瞧不上他这个外地来的。为了不给爹爹添烦,这个渺小的心愿便一直藏在她心里,一寸寸填上土。 如今,范桢误打误撞给了她这时机,温画缇沉睡几年的心愿跃跃欲试,根本不想放弃。 温画缇来到福客楼,长岁引她与掌柜相见。 掌柜是三十来岁的男子,姓冯,相貌周正。 其实现在这位掌柜,并不是一年前长岁购置酒楼时的掌柜,而是他的弟弟。 他们兄弟二人原就是范桢远房表婶家的侄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本来是在大户人家做长工。后来不知桢二爷哪打听的,得知他们兄弟二人勤劳能干,便让他们来做福客楼的掌柜。 冯掌柜去年曾见过范桢一面。那时范桢还告诉他和兄长,要不了多久我家娘子会来,你们到时便听她的吧! 冯掌柜只知道主家娘子要过来,却不知道是何时过来。如今看,眼前这位戴白纱幕篱之人,便是当年桢二爷口中的娘子吧? 福客楼的生意并不好,像这样一家足足有五楼的酒楼,温画缇进店时,这里的客人还不超过五人。反观对面那家酒楼,熙来攘往。 冯掌柜叹了口气,与温画缇说道:“自从兄长病逝后,我便代他看管福客楼。兄长还在时,咱们酒楼生意可好了,夜夜高朋满座。对面那家,还是新开的呢!要不是兄长不在,他哪抢得了我们生意?” 这到这件事,冯掌柜便恼怒,恶狠狠剜着对面那家。 “我呸,他们也忒不要脸。当时他们趁我兄长重病,到处乱说,还出高价,抢走了我们这儿二十个庖人。这些庖人,可都是我兄长从大江南北挖来的,各州的菜都拿手,一等一的绝。咱们福客楼,就是因为会做各地山珍才在洛阳声名远播。可对面没心肝的,竟出高价把我们庖人都抢走,这让我们怎么活啊!后来,我们的营生便一日不如一日景气......” “不仅如此,我们酒楼买什么酒,对面那家也照买不误。他们家的歌伎,连我们台上小曲儿都要抄了去!我呸,去他娘舅的二祖爷,爹娘生时也没生个脑子,甚么都要学我们,没皮没脸的真晦气!” 冯掌柜把今年肚子积的酸水咕噜吐掉,温画缇也听生气了,真是人神共愤的事! 她拍拍冯掌柜的肩,“你放心,奶奶我既来,就一定会把咱们生意救上去!我们福客楼,要做全洛阳最好的酒楼,让对面的狗眼睁大看看!” “二娘子威武!有娘子,真是咱们福客楼的福气!” 对于一个喧嚣着要东山再起的温画缇,一个热情捧狗腿的冯掌柜,长岁习惯了无心冷脸,真没什么话想说。 但二爷给他留的使命,就是要护娘子。长岁眼里只有这条,无论娘子做什么,他都要为娘子铺路。 于是他朝温画缇抱拳,“娘子放心,属下这就去把二十个庖人抢回来!” 一直沉默之人,突如其来的张狂一句。 温画缇愣住了。 冯掌柜也愣住了。 长岁握着剑柄,提步就往对面酒楼去。温画缇连忙拦住,“哎哎!你做什么去!什么事都还没说呢!” 长岁高昂下颌:“娘子放心,属下不是去给娘子添乱的,属下懂得先礼后兵。他们既用二百两银子抢走我们庖人,那我用四百两银子,再把庖人抢回来!” 温画缇:...... 虽然这法子可行,豪横粗暴。可也太别扭了吧! “咱们做生意,讲究个回本。你这百两银子下去,玩儿似的,咱两年都回不了本!” 冯掌柜也认同。 “那要如何?”长岁刀入鞘。 要如何呢? 温画缇踱着步绞脑想,以前爹爹就是开馄饨铺的。爹爹的馄饨生意好,每天都有五十来人吃,除了手艺好外,爹爹热情客气,还比别家馄饨多送了绿豆冰汤。 绿豆冰汤虽不值几个钱,却能在酷暑里给人带来凉快,喝一碗心都舒畅了。 温画缇眸光微动,似乎琢磨出东西来了。她拉着掌柜坐下,详细说道:“手艺好的疱人当然要,但不止疱人,咱还要添点别的,才显得不一般。来我们这里的人,吃着大鱼大肉,什么菜吃多了都会腻,咱们在上菜时,也给他们上点香甜软糯的糕点。另外携妻儿来的,咱们多送份孩子吃的杏仁露,乳饼,娘子咱们就给抹额黄,贴花钿、靥钿。客人吃酒时,小二还可以来按肩,陪人说话。咱们三四楼,还可以弄几个澡堂来,主顾们边泡澡,边喝酒吃着小菜,多惬意。我想了想,这些钱开销少,都算不得大钱,咱们店里的小二一定要伺候得够好,让主顾们挑不出错,极为满意。” 温画缇的提议,冯掌柜惊讶之余,很是赞同。冯掌柜说,他一会儿就要去备这些东西。 冯掌柜临走前,温画缇突然想起还有件事,得跟冯掌柜叮嘱下。 “日后你就当从未见过我,我不是范家什么娘子,单只是普通置下这家酒楼的主家。你不要与外人说起我,同时有人来问你,你也一概不知,不认识我。可知晓吗?” 冯掌柜懂事的点点头。 温画缇安心地走了。 ...... 彼时的同一刻,宗成越在书房里。 卫遥酗了一夜的酒,得亏天一亮人就清醒了。宗成越想起昨晚的事,把这不争气的侄儿骂了好几遍。等到他骂累了,坐回椅子,卫遥默着神递茶:“姑父消消气。” “消气?”宗成越冷哼:“真是太不像话了!你要真想老夫消气,就赶紧把那女人尸骨给下葬!你日日搁在隔壁房里,还要进去小坐?我瞧见你这混账就瘆人!” 卫遥并不答应。 “姑父,我不能下葬。她是我的妻子,她得陪着我。” “混账!她都死了!” 卫遥的眸光黯了一瞬,很快又坚毅起来。“不,不准乱说,她没有死,她就在我身边。真的姑父...我每晚喝了酒迷迷糊糊的时候,都能听见她在骂我。她骂我是王八,是孙子......” 一提到她,就神神颠颠的模样。宗成越蹙了蹙眉,懒得再说。 “好了,不说这些,老夫大老远从京城赶来,是有要紧事跟你说。”宗成越合上窗户,低声道,“这几日你小心点,半个皇城的宿卫军都消失了。程珞虽在圣上身边,但我猜那位是假的。我见过程珞,此人精明得狠,因为常年双手染血,他的眼里有杀气。而圣上身边的假人却太过呆木,只会应是与不是。” “程珞就是宫里宿卫军的头子,竟然宿卫军都消失一半,那他们必然跟着程珞做某件事了。姑父的意思,圣上派出半个皇城的兵力,在搜捕珺王?” 宗成越点头,“我猜八成如此。程珞此人可是圣上的心腹,近年帮圣上杀了不少忤逆他的大员,你在西北不知道,这些大员都是四品往上,一不符合心意,圣上竟然说杀就杀。当真可笑至极,他不愿天下骂他不听谏言,是昏君,于是表面应呵呵,背地里叫程珞把人全杀了。杀完人,还要喝令我们刑部大查,坚决找出真凶,给亡者个说法。这种敢做而不敢当的鼠辈,世祖怎生出了此等窝囊废。” “行止,程珞为虎作伥,跟那些白脸宦官没差,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0章 娘亲 斜阳照进窗牖, 落在他疲态黯淡的面容。卫遥半靠着椅背,眉目冷疏飘向窗外。 已经盛夏了,枝叶开得茂, 水池也开始蓄养斑斓的鱼。可是他不知为何,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距离洞房夜已经两月过去,他想让自己重新振作, 尽力地忘掉所有, 可是每当他一闭眼,就会见到那场噩梦。 她说她恨他,所以宁愿死去...... 卫遥神思恍惚, 胸口又开始抽疼, 狠狠灌了一口酒。 强撑着精神,有时却日渐迷醉。宗成越看在眼里, 肃起脸,不免想到八年前也是这般光景,那时他父母亡故,整日喝得烂醉如泥, 后来又甘心堕落不学无术, 不知被老太君甩了多少鞭。 他去打仗,西北的五年风沙甘苦, 好不容易练就人样,现在又变回去。 宗成越看不惯他的消沉意志, 不免沉声道:“你可知五年前我给你取的行止二字,是何意?” 卫遥闻声看他。 “路之遥, 则行止, 过往不可追矣,行踏就止, 消看脚下。不过是死了个女人,又刚巧死在新婚夜,不是陪你共风霜十几年的妻,何必放不下?” “你以后还会有别人,有人为你生儿育女,有家室,她不过是浮萍过客罢了。虽然现在难熬,只消你再娶,就会忘掉这些,尤柱国家的小娘子,还一直在等你呢。” “谁放不下她了?姑父多虑了,我才没有放不下。” 卫遥反驳,神情格外淡漠,甚至含着嘲弄,“姑父说得对,只是此刻难熬而已,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她也没什么好的。” 卫遥说完,突然胸口抽疼。非但没有痛快释怀,反而更加难受。 宗成越这趟回来,不仅是提醒他郡王的事,还有一物,要交给他。 宗成越小心地从怀里抽出一封信,这封信的纸已经发黄,可见存封了好些年。他递给卫遥,“这是你父亲从军当年写的,要我交给你。” “父亲?”卫遥忽然问,“我父亲已经离世八年,姑父怎么现在才给我?” 宗成越抚着长须叹气:“并非是我忘记给你,而是你父亲叮嘱的,只有今日才能给。” “今日?” “当年狄戎来犯,我和你爹,你二叔三叔同上战场。后来我们遭人埋伏,兵败危急之时,你爹便写下这封信。他只跟我交代,这信还不能给你看。等到皇权不稳的一日,再交予你。” 将军 第39节 卫遥愣住了,父亲死之前,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哪怕一句话,一封信都没有。 父亲流干了血,死在战场上,浑身插满敌军的刀。等到棺椁遣还回京,他见到的只有那具干枯的尸体。 没成想,八年前的信却在今日才到他手上。 卫遥发怔,双手接过,打开后是父亲熟悉又悠远的字。 他扫了扫,骤然惊愕地抬眸:“姑父,我爹、我二叔三叔战死、我卫氏满门的覆灭,并非部署不周落敌圈套,而是另有隐情?是我们自己人要杀自己人,于是通敌勾结?” 宗成越捏紧了拳,手臂青筋暴起。 “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爹和叔伯死得太冤,若不是上面那位,他们原不该身死沙场!” ...... 为了让福客楼重修得更好,温画缇甚至亲手画出样纸。 一楼和二楼都是吃酒菜的地儿,改动不大。三楼有几间厢房被她拆了,重砌泥墙,改成泡澡的池子,再用青石板铺就。 原来计划四楼也要这样改,但她不确定有多少客人愿意来,便先按兵不动。 福客楼修葺的第五日,终于大功告成,明日就能开张了! 忙活这么久,冯掌柜和店里的伙计一直尽心尽力,为了犒赏,温画缇不止多打发银子,还请他们去了洛阳最知名的茶肆吃茶,以表她这位“主家”的义气。 今日茶馆说的书乃是“我朝车骑将军大败突厥,兵夺雁门”一战。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战事,因为打得足够威风,小时候茶馆里也老说。她还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车骑将军,竟是卫遥之父。 说书郎舌灿莲花,座下无不聚精会神。一场说完,掌声如雷贯耳。很快就有认识的宾客谈起这位车骑将军,引经据典来夸赞。 温画缇吃着茶,心想卫遥这厮真是无处不在,到哪儿都能听到他家的事。 温画缇头戴帷幔,和冯掌柜、几个伙计围坐一桌,一边吃茶,一边听四座的宾客高谈阔论。他们一人一句,讲得精彩极了,她吃得也香。 温画缇招来小二,正要再点两盘糕点,突然有人高声道,“但是最后一战,车骑将军就没打赢!圣上重视卫氏,给了卫氏三十万兵马。那可是三十万兵马啊!都怪他们贪功冒进,不仅自己赔上性命,还害得十万大军同死战场。试问我大周多少爹娘没了孩,他们卫氏,也是大周的罪人!” 大周的罪人...... 温画缇握着茶盏恍惚了,上回她听见他们这样骂,还是八年前。 不知是不是白天听了说书的缘故,继茶肆回去后,温画缇梳洗歇息,梦里竟回到了八年前。 遣军回京的那天,是十二月飞雪,满城皑皑。 她和哥哥站在城墙上,底下正是乌泱泱回京的大军。马车拉着三具棺椁入城门,她知道,那里面躺的是卫氏宗亲——卫遥的父亲和两位叔叔。 除了进城的大军,还有密密麻麻的百姓们。 不管男女,每人手里都挎了菜篮,有烂叶菜根,和坏掉的鸡蛋。他们亦或是普通城里百姓,亦或是没了儿子的爹娘。他们不是来迎军,每人都愤怒的朝卫氏棺椁扔烂叶鸡蛋。 “该死,真是该死!卫氏是我们大周的罪人!” “赔了十万人的命,连战都没打赢,他们有哪门脸回来!” “父老乡亲们,天可怜见,谁家的儿又不是儿呢!他们卫家为了一己之利,贪功冒进,却要赔上我们儿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哪还有我们大周子民!没准这次战败,还是他们通敌卖国!” 所有腐烂发臭的东西通通砸到棺椁,大雪飘飘,恶语不断。 彼时的她只有十三岁,在风雪中瑟瑟牵住哥哥的手。哥哥叹气:“皎皎,我们回去吧,卫遥不会来接人的。你也看见了,全汴京的人都恨卫家,他若在这,还不被人打死?” “可是哥哥,卫遥已经好几天都对我闭门不见,我也只能在这里看看他。” 天寒地冻,虽然她很冷。但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卫遥一定会来。 果然不一会儿,马声高啸,她望见远方雪地疾驰来的马车,是卫家的。 卫遥掀帘跳下,长袍在冷风中猎猎。 他走向护送官,虽穿的单薄,却丝毫不冷似得,嗓音仍凛然有劲:“阁下有礼,我是卫氏子孙,来接我父亲与叔叔们回家。” 卫遥一说完,无数的烂叶凌空而来,如石头砸在身上。他站得挺拔,根本不躲,无知无觉,两眼所至皆为空茫。 死人骂了也听不见,正好来个活人,便成了男女老少的发泄处。他们用市井的秽语,骂得极为难听。 从始至终,卫遥都在沉默,直至骂到某一句,他陡然出了声:“我父亲没有通敌叛国!卫氏忠国为民,绝不会叛国!” “忠国为民,说笑吧你!要不是你们卫氏,哪能赔上十万将士的命!你们卫氏,是大周的罪人!” 卫遥高声道:“十万将士的死,我卫家必倾尽所有厚葬,重金安抚家属。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父亲和叔叔半辈子征战为国,呕心沥血,他们绝不是罪人,天下哪有不败仗的将军?” 他说完,一颗鸡蛋飞快砸上额角,不久后红肿渗血。有人看见他的落魄,哈哈大笑,“还想为自己脱罪?真不要脸!圣上仁慈,见你卫氏满门战死,才不多加追究。而你们其余人,就该以死谢罪!” 血蜿蜒而下,流到了眉骨。随从看不下去,想为他擦掉,却被卫遥抬手制止。 他仍站得挺拔,冰冷看向所有的人。“卫家战败,可以是我父兄叔伯无用,但他们绝没有通敌,绝不是大周的罪人!” 越来越多的鸡蛋往他身上砸,直到三具棺椁全搬上马车,他却仿佛冻在冰天雪地里,丝毫不动。 终于,一个妇人大哭着从马车跳下,抱住他的身:“我儿,够了!够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吧!” 这是他的母亲何氏,温画缇认得。 梦里的一切都犹如昨日,她虽在城墙上见到了卫遥,却没能和他说上一句。 卫遥一直以来少年意气,打那群纨绔也绝不手软。可是此刻,她却看到他狼狈的被烂叶鸡蛋砸,满身都是浓液。起码这一刻她知道,她是心疼他的。 卫氏的尸骨回京,皇帝虽没论行功过,城里恶言却不断。无论她去了哪家茶馆,都是听到宾客们铺天盖地的骂声。而他们骂的人,自然是那位“贪功冒进”的车骑将军了。 处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她知道卫遥一定很难过。她亲手做了好多吃的,拎上门想安慰卫遥。 她裹着毛绒斗篷,站在卫府门外焦急等着。终于——小福过来说,郎君愿意见你。 梦里不知身是客,那时的她高兴极了,因为这是多天以来,卫遥首肯见她。 她拎着食盒跑进门,跟在小福身后。弯弯绕绕好几条画廊,最终,小福带她走进一处昏暗的室内。 屋里弥漫着酒气,很浓郁,比她在酒楼闻到的还浓,也不知道卫遥灌下多少坛。 她抱着食盒,小心翼翼踱步,“卫遥,卫遥,卫遥你在哪儿?” 没人应她。 直到她突然踢到个东西,又听见忍痛嘶的一声,温画缇终于意识,自己踢到人了! 不过也怪他,谁让他把窗子都用厚布遮住,丁点光都透不进。 温画缇蹲下身,他正抱着一坛酒靠在椅子腿。卫遥吃得醉,眯着眼,却在用淡淡的眸光打量她。他道:“你怎么来了?” 什么叫“你怎么来了”?温画缇听着就不舒坦,况且她刚刚唤他,他也躲在这里不吱声。这不显然不想看见她? 尤其他还喝得一副烂醉,温画缇也没了安慰的心。 她吹着恼气,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是啊,就是我来了,我探望你,没想到不是你满意的絮娘吧?你放心,我也不多待,现在就走了。” 她刚要起身,手腕却突然被人拽住。 一个不慎,她摔了,还是摔在卫遥怀里。 那厮紧紧搂着她,把头埋在她肩上。嗓音很低,断断续续的哽咽:“皎皎,我娘死了,她昨天一头撞上我爹棺椁,单为我爹殉情。皎皎,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什么?他娘死了?前几天她还看见他娘跳下马车,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一朝丧母,温画缇不知怎么宽慰他,只好轻拍他的背,陪他一块喝酒解闷。 两人也不坐在案上,就待地板,靠着椅子腿儿。屋子里很黯,连同她的心境也一块低落。 今日的卫遥话太多了。虽然他一直在喃喃,但声音很低,又常常迷糊不清。 她听卫遥念叨了好久,直到太阳快落山,她沉重的眼皮一眨一眨,最终耷拉地落下。 不知不觉中,她靠上一个肩膀。 这个怀抱虽然酒味浓郁,却还算温暖,让她想起了她的娘亲。她昏昏欲睡,低喃着:“其实我也没了娘亲,我们都是没有娘亲的人......” 说完这句,卫遥把她搂得更紧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突然轻声道,“没事儿,你还有我。” 第41章 坠落 应天书院多是高门世家的子弟, 当年温画缇远不够格能来,是爹爹花银子,找了许多门路, 才将她送进学堂。这就好比把块石头丢进一堆珍玉,她在其中格格不入。 他们拿她取乐子,有一回散学, 她被张尚书家的小儿子拦在廊下。 他看她的目光就像黄鼠狼, 贼兮兮的:“过两年离开书院,不如就跟了我吧?你这种模样,正好能来我家当个婢女。” 温画缇十岁入学堂, 已经在这待了三年, 张尚书家的小儿子是什么货色她清楚极了。 之前就欺负过她,后来虽然哥哥帮她揍了这货色, 爹爹却被张尚书叫到府上,在大雪里跪了九个时辰。现在这货色还要冒犯,温画缇怒火中烧,早就想骂人。可她一想到人爹爹当着大官, 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她爹, 温画缇只能偃旗息鼓。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了吗! 温画缇翻白眼, 转头往后走,突然一个两个的随从截住她。 姓张的又耍无赖, 凑到她跟前:“你爹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你以后就算高嫁, 也没人乐意娶。还不如跟了小爷我, 做个通房婢女,没准我还能让你爹升官发财呢!” 实在难忍, 还通房婢女,长得像根葱,真就把自己当葱了。 “我呸——谁稀罕啊?你家玉帝老儿啊?谁都上赶着供?” “你!小爷我劝你识相点,嘴巴放干净,别给你爹招来祸事!” 话音未落,张尚书的小儿子忽然被一拳砸到墙角。好大的巨响,随着一声呼痛,他的随从再也没心思截人,忙赶去扶他。这厮被砸得不轻,起码砸到墙的半边脸都高肿。 姓张的从小锦衣玉食,哪受过这样磋磨,恼气噌噌的上来。他死死盯着卫遥,“你以为你是卫氏就了不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就敢打我?” 只见卫遥青袍束发,眉目疏冷,拳头紧紧握着,她甚至能看见那手背凸起的青筋。 每次卫遥都会挡在身前,这次也不例外。 他几乎是顺理成章拉住她的手腕,把人拽到了身后。宽阔高大的背影,她没能看见他的神情,却听到寒冰的声音。“我管你爹是谁?打的就是你!你出去好好打听,这是我妹妹,不准再缠。不然下回,我一定把你往死里打。” 张尚书的小儿子被人骤然下脸,恼的面红耳赤。此人是卫氏,又是亡命徒,他被吓狠了,也不敢跟人拼,囔囔完要他爹上书官家治罪后,便带着随从夹尾巴跑了。 在应天书院的三年,卫遥就是这样护着她。 她很喜欢卫遥,虽然他亲口跟她说:“我们同住荫花巷,邻里本就该拔刀相助啊,我只是拿你当妹妹罢了。” “那你心目中的人是何样的?” 卫遥想了想,无比畅想地和她说,“我喜欢絮娘那样的,以后也会娶那样的。你不柔静,和她差太远了。” 她低下头,沉默地点了点。 将军 第40节 这是她头回赢了别人,却好像也输了别人。她不敢看卫遥,怕卫遥看见她眼里的失落,会更加鄙夷。当时的她对卫遥还是执迷不悟,没想过放弃。过去的三年,卫遥一直保护她,是这座学堂对她最好的人,她想试着抓住这抹温暖。 后来,直到卫遥的父母离世,他便不怎么来学堂了。 学堂里的纨绔都被卫遥打过,不满他的人多之又多。卫家战败了,他们纷纷落井下石,骂着贼难听的话。 她又有好几天没见到卫遥了。 温画缇去卫家找他,却得知他人不在家里。她甚至还去问了爹爹和兄长,四处找也找不到。 后来还是她从絮娘的口中,才得知原来卫遥在一家酒楼,已经醉宿了五天五夜。 她追到酒家客房的时候,他正和一帮狐朋狗友饮酒寻欢。他一手握酒,半倚绣花软枕,迷醉着双目。身穿绯红华缎的襕衫,头戴赤金盘螭冠,整个人华贵张扬,颇有玩世不恭之气。 温画缇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她僵站在门口,浑身血液冻结。她从未见过卫遥如此模样,从前他虽张扬,却也更多在气韵与架势上。他从前从不穿这样的衣裳,不仅不会穿,反而还不屑一顾,认为那些纨绔佩兰戴香,太过招摇艳气,显得不男不女,不够稳重。 如今他自己便换了华裳,父母刚亡便与一众狐朋饮酒作乐,成了自己最鄙夷之人,这与那些纨绔有何差别? 不,纨绔都不会这样! 他的祖母在找他,她也在找他,而他却在这里醉生梦死。她甚至还是从絮娘口中,才知道他在哪里。 温画缇两眼发怔,简直要认不出他,她一定劝阻卫遥,不能继续堕落了! 温画缇敲门而入,屋里的那些人正好看向她。她脸蛋长得不差,这一众人望着她,眼里多了些别味儿。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呀?这么到我们这了?莫非走错了?” 立马就便有小郎君笑问,放下酒盏,朝她走来。 这可惜没两步,就被葡萄砸中脑袋。 小郎君转头看卫遥,大约猜到她是谁,只好悻悻的坐下。 极尽其奢的客房,满屋子都是酒味,还有她不认识的一众男人。她有些怕,手脚都在抖,终于走到卫遥身前。她颤着声开口:“我有话对你说。” 好在卫遥还是搭理她的。他浮醉的双眼静静看她,不久后端起酒盏灌了口。“你回去吧,不要再来这儿找我了。” 她不肯走,捏紧了手心,重复着:“卫遥,我有话对你说。” 她性子是出了名的倔,他若不跟她走,她大抵真要在这站一天。卫遥无奈地起身,跟她走出客房。 廊上人声嘈杂,他四处望了望,好像还挺不满。“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 温画缇指向窗外,“我的马车在楼下,我没让人跟上来。” 灌了一早上的酒,身上又热,他没得更加烦躁了。 真是个不省心的。 卫遥陡然抓住她的手,“走,下楼回去。” 回去?要回去了? 她以为卫遥说的回去,就是他们二人一起回家。 没想到卫遥只是把她送到马车边,转头又走了。她急忙拉住卫遥的手,“你别再喝酒了!老太君找你都快疯了!” 卫遥垂眼,难得沉默了下。“你回去替我与祖母说一声,我没事,让她不用费心再找。” 卫遥松开她的手,刚要转头离开,却再度被她抓上。 温画缇焦急地看着他,“你别去了好不好!你回学堂吧!你父母刚离世,全京城的人又都在骂卫氏,你成日这样堕落,你有想过别人会寒心吗?卫氏世代武将,如今就剩你一个了,以后还要靠你撑起门楣,你现在就自甘堕落,还怎么做个好将军?!” 父亲母亲,卫氏,全京城的人。卫遥嘲弄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可笑。 为什么他要做将军?为什么他就一定要承祖宗衣钵?他父亲叔伯为大周打了一辈子的仗,几十年来归家无期,最终血洒沙场。他们卫家上无可封,不求权势,只为江山社稷,边陲的民。为什么父亲和叔叔拼死守护大周,守护黎民众生,到头来别人都不承情? 不仅不承情,还认定他们是大周的罪人。 连自己的家室都没顾上,在北疆刀尖舔血、辛劳半生,到头来却满门覆灭,什么都没得到,还要平白被泼脏水。 这是他父亲做将军的下场,都如此惨烈了,那么他又为何要去打仗,为何要做将军?与其风霜雷雨几十年,落个无疾而终,倒不如他一开始便逍遥,游戏人间。 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安知他声色犬马,逍遥度日,不是一条可行之道?既然不管怎么走,世人都要泼脏水,倒不如及时行乐,先快落了自己。 卫遥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我没打算以后当将军,这辈子都不会做将军的,你放开我。” 她抖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会不想做将军呢? 前不久在山坡草野吹风的时候,她还很高兴地跟卫遥说,她以后想嫁给一位将军,因为她最仰慕李广、卫青这等保家卫国的人。 可是他今天亲口告诉她,他没有打算做将军,这辈子都不会做将军。她突然感觉,自己揣在怀里、藏在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原来在他眼里并不值钱。或许她在他眼里,也是这样的不值钱。若真是这样,她以前的坚持又是为什么? 她感觉自己在浮萍中挣扎,快要溺死在河滩。温画缇想救自己,也想拉他一把,起码把他也带出泥潭。 被卫遥三番两次的推开,她还是不甘心,不认为就这样看错了人。 她再一次紧紧抓上卫遥的手,“你真的不想做将军吗?可你若不做将军,你以后要做什么?你就跟他们胡吃海喝一辈子吗?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卫遥,你跟我回去吧!我知道爹娘刚走,你很难受,但难熬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你一旦醉生梦死,沉湎进去,就很难再从泥潭爬出来了呀!” 她很着急,甚至到后面都快语无伦次了。可是他的眸光却一直淡然自如,仿佛一切都不重要。 她又是个死倔死倔的人,坚决不肯放手,叨叨了很久,无非就是在劝他,不停地劝他。 到最后,卫遥却悠悠甩开她的手,说了一句她这辈子都难忘的话,几乎砍断她的救命稻草,彻底坠落无尽的河里。 “温画缇,你怎么管天管地。” 卫遥走了,她低着头,眼眶的泪却越盈越多。 她回味着那句话,他嫌她烦,原来他一直都觉得她烦。难怪他总说絮娘很柔静,他喜欢絮娘那样的。其实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很适合的人,对么?是她被他的仗义蒙了心,坚持太久了。 温画缇吸着鼻子,紧紧攥起袖子。 希望破灭了,随之一起死去的,是她的心,那颗喜欢了卫遥很久的心。 ...... 又做了一个梦。 温画缇睡醒,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于这个梦境,她可谓尤其、十分、格外地不满意,早知道她昨天就不该去茶肆听书,这样也不会梦到那王八孙子了。 她在梦中,又经历了一次心死,那种感觉就像她在晨昏交际的时候,走在荒原里。天未亮,夜风卷过满地的沙。她抬眼所及,只有一轮枯黄的弯月,所有都蒙上灰寂。 灰寂。 同样的时分卫遥睡醒,他也做了个梦,冷汗惊染全身。天未亮,窗外还是灰蒙蒙,像是要下雨。 天不燥不热,甚至还有些凉。卫遥干得喉咙冒烟,下床倒水喝。 清水缓缓地流入腹中,滋润枯田。他闭上眼,梦里全是她的影子。一会儿她嚷着说要给他捉萤火,一会儿她又把牡丹带头上,问他好不好看。又一会儿,她竟然抱住他说,卫遥,我想嫁给你。 梦里非真非假,有些事他根本没经历过,却美好的像水花镜月。 他到底要怎么,才能留下呢?为自己曾经的错,他遗失了太多。 卫遥想着想着,神不附体,双腿不由往隔壁的堂屋迈去。 堂屋没有挂白幡,却陈放着一副棺椁,棺椁里是她被焚毁的尸身。 卫遥怔怔地看着棺椁,突然双腿好像失了力,他渐渐瘫软地坐下,只能倚靠那具棺椁。 卫遥的手摸了又摸,木板是檀香木做的,纂刻光滑,不由让他想起当年他爹的棺椁送回家时,也是这样。 人死不能复生,为了见到他爹,他娘当晚便毅然决然地撞死在棺椁上,流了满头的血。念起旧事的灰影,他心神恍惚,目光缓慢朝窗外而望——还是四更天,灰扑扑的,阴沉堆雾,除却一轮月亮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拼命跳出她的影子,他好像还听到她盈盈的笑语,卫遥,我们成婚吧,我们会有一个家。 他垂下眼眸,目光又从窗户移向自己的手腕。倘若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见到她,他为何不能和他的阿娘一样? 卫遥从袖中抽出匕首,锋锐银光的刃,慢慢在手腕划过一条道。 一条他能走向她的道。 第42章 小倌 手腕的血蜿蜒流下, 卫遥把头缓缓靠上棕榈的棺椁。没有旁的缘由,他只是在这一刻尤其想她。 倘若路要走到尽头,才会有新生、新的可能。起码在这刹那, 他认为,他的余生除了见她,好像也别无所求。 卫遥阖上双眼, 胸口无比难受。倘若能回到从前, 再给他一次机会,起码他们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四更天的时候下了雨,绵绵延长的雨, 狂风肆刮。 起夜的阿昌经过堂屋, 见屋门打开,白幡飞舞, 不由奇怪挠了挠额头—— 他明明记得,昨晚扫完地就关好了,怎么门还是开的?难道有人闯入了? 哎呀,这可万不好, 将军宝贝那棺椁跟宝贝什么似的, 万一被人乱动了......阿昌吓得困意都飞走,打着一柄灯笼走进, 却陡然看见一人坐在地上,头倚棺椁。 灯笼的光往他脸上一照, 阿昌更是吓得没了魂,是将军! 卫遥割腕了, 血沿着他的手腕流到地上, 简直触目惊心。阿昌随卫遥打过数不清的仗,在兵营过活那五年, 他也见过大大小小的伤。 他急忙撕下一块布,死死绑紧流血的手腕。阿昌冲出屋门,朝巡逻的守卫大喊:“找郎中!快找郎中来!” 深更半夜,整座别院灯火通明,兵荒马乱。宗成越也被惊醒了,听闻卫遥出事,他匆匆披了外衣就赶来。 赶去的时候,血已经止住,卫遥也被移到病榻上。 郎中还在外面煎药,卫遥人已经醒了,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上方看。 宗成越最见不得他堕落消沉的模样,本来想骂。一看见惨白黯淡的脸,骂人的话又卡在喉咙说不出。 他不敢刺激卫遥了,只好坐下来,“身子如何了?可还好?” 卫遥靠着软枕,目光由顶帐转向手腕。他戚戚一笑:“死不了,没死成。” 这混账!宗成越都想给他来一拳,又怕真刺激到他,刚捡回的一条命生生断送。 作为长辈,宗成越只好按捺下火气,好声劝慰道:“两个月都过去了,为何还想不开?” 好一会儿,病榻上的人没有声音。 屋里很安静,静得只剩下窗外雨声,宗成越叹了气,却听到低沉哽咽的哭声,像是野兽被咬死前低嚎。 卫遥用指腹抹去眼边的水痕,双眼肿得像核仁。他埋头抽噎着,怅然若失:“姑父,我真的想她......” “你想她,那也用不着去死!” 宗成越越发没好气。 将军 第41节 “姑父,我只有死了,才能见到她。” 宗成越回头瞪他:“你如此消沉,可想过你的祖母?你若骤然离去,可想过她怎么办!老太君一把年纪,还要为你操心不止!她先是没了三个儿子,又是要没孙子,她老人家不疯才怪!” 卫遥的眸光倏而下沉,垂思不语。良久后他抚住白缎包裹的手腕,“是我错了姑父,我不该这样。” 宗成越见他好不容易听进去,脸色也舒缓些。他坐过去轻拍卫遥的肩,“是了行止,你前面还有路要走,卫氏的仇要报,何必为了女人想不开?你若是喜欢那张脸,这也不难,过几日乞巧,姑父给你搜罗长得像的。” ...... 自酒楼开张,这几日生意很好,尤其是她在三楼修建的澡池,宾客都爱来,泡澡的同时边喝酒,还能跟旁边泡的人谈天说地。 这样的厢房常常难约,于是温画缇又继续开凿第四楼的澡池。 温画缇搬来有一阵子,渐渐与邻里混熟了。她对外声称自己是孀居的寡妇,从青州而来,别人都知道她丈夫是行商的,运货走水路时不慎掉进江里,最终葬身鱼腹。 人人听完唏嘘不已,无比同情她,多么年轻娇俏的小娘子,都怪上天不佑,这么早就死了丈夫。 她隔壁还住了一户人家,家里老母亲死了儿子,只剩下儿媳和孙儿作伴。这位儿媳妇姓万,小名蕙兰,为人极为热情。 万蕙兰听说她也是寡妇,当天便拎着一篮鸡蛋找上门。万蕙兰把这筐鸡蛋塞她怀里,友好地露出笑容:“都是我自家母鸡生的,礼不贵,娘子勿嫌弃。” 温画缇以前在京里,常常被贵女们瞧不起,因此她在学堂并没有朋友。面对万蕙兰的友好,她很高兴,欢欢喜喜把人请进了家里。 后面走动多了,也就变得熟络。她与万蕙兰年纪相仿,却发觉万蕙兰见过的世面要比她广很多。 有一次吃茶闲聊中,万蕙兰跟她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儿。她一出生就被爹娘抛弃了,养娘是在乱葬岗捡到她的。 养娘虽然穷,却对她很好。含辛茹苦地抚养她,可是抚养到九岁时,养娘却因病离世了。从此之后她开始自力更生,自个儿种田、卖菜。 有一年,她在家门口的河边捡到个重伤的男人,这男人被仇家追杀,她把他背回家,救了他。几年后这男人再来寻她,向她提亲,成为了她的丈夫。 她丈夫是衙门的官,一开始当着从九品的吏目,未入流。后来运气好,升为知州手下掌管粮务的判官。那几年衣食温饱,夫妻恩爱。 可是不久,这样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她的丈夫为人清正,却因为得罪一个大人物,被人随便弄了罪名治死。他们官官相护,她奔走无门,也无法替丈夫申冤。她只能放下执念,与婆母和孩儿一起过活。 即便遭遇如此多的不顺,万蕙兰却还是乐观的性情。当温画缇还在深感哀怜时,万蕙兰就握住她的手笑,“这有什么的,悲伤过去是一天,高兴过去也是一天,既然怎么都要过完这天,我们为何不让自己好受些?” 她仿佛看见了柳暗花明,登时拍手:“蕙姐姐的想法很不一般。” 万蕙兰说,“是啊,不要总想着跟旁人比,如何如何羡艳旁人,咱跟自己比就好了。我有时候想,倘若当初养娘没有捡到我,或许我早就死在乱葬岗了,比起那时候,我能活下来是不是就很走运了?我只要这样一想啊,很多路就都走通了。死了丈夫不打紧,你也该往更好的日子去看!” 温画缇忙点头。 临近乞巧,酒楼的生意越来越火热。 比起她在范家那五年的富庶日子,酒楼一个月挣的钱虽然还不够洒洒水,不过由奢入俭,温画缇没想到自己接受的很良好。 不仅如此,她反而更有斗志,她决定要好好经营范桢留下来的六处铺面,让钱生钱,再生钱。 乞巧的夜晚,温画缇邀了万蕙兰登上画舫。船桨荡开,乘着柔醉的夜风,两人一边赏月一边吃茶。 万蕙兰说,她如今在经营丈夫留下的一处绣坊,收入还算可观。等明年攒够了钱,她要在洛阳置一间成衣铺。 温画缇感慨:“咱们的际遇还挺像的,明年我也要打理我夫君留下的铺子。” 万蕙兰笑着说,“我看你忙的团团转,那酒楼啊,茶肆可是大铺面,我家都是小铺子,我每日操持着,不过多图点养儿的钱。” 万蕙兰有个一岁的孩子,刚学走路不久。 万蕙兰常跟她说,既然来这世上走一趟,得自己过得快活,再难的日子也要苦中作乐。 因此前不久,万蕙兰还打算为自己找个续夫,媒人都来了三家,可见是实打实的相看。 温画缇还以为孩子对她而言无关紧要,没想到她竟然说,努力多赚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这有何矛盾的?”万蕙兰丢了颗荔枝在嘴里,“我快活并不意味着我忘了孩儿,同时我有孩儿,也不能阻拦我去寻快活。你说咱们一大活人,就是要活在当下,看眼前的路,什么守贞着实没必要。我想就算我丈夫在世,他也会想我过得舒心。同样,若先离开的那人是我,我也会想他过得舒心。并非我对不起他,他对不起我,毕竟我们在过去相伴的时日里,对彼此已经全心交托过,也就不枉这份情了。” 温画缇觉得她说得有理,不禁想到了范桢。长岁就是听了范桢的嘱咐,才叫她一直向前看。 她羡慕地盯着万蕙兰,“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你一样,有个孩儿,有个陪伴我的家人。可惜我这身子,注定是生不出了。” “怎么就生不出了?” 万蕙兰侧眸笑笑,“你还年轻啊,缇娘,前不久媒人上门,还跟我提到洛阳好几位青年才俊。要不回头,我也引你见见?” “引我见见?” 温画缇惊呼一声,连连摆手。“这还是算了!蕙姐姐,我最近忙酒楼的事儿,也没空折腾旁的事。” 万蕙兰剥着手头的荔枝,笑叹摇头,“你这大忙人,该劳逸结合才是。” 说完,万蕙兰便拉起她的手,“走,今晚你蕙姐姐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下了画舫,温画缇本以为,万蕙兰会带她上街游玩。没想到走上热闹的集市,便拐进了莳花馆。 这莳花馆瞧着像酒楼,万蕙兰轻车熟路携她上了二楼的厢房。两人点了一壶酒,几盘烹香小菜。 温画缇望着说,“来这儿吃酒还不如去我那儿福客楼,起码不用花银子呀。而且我那宾客比这儿多多了,今夜乞巧,还请了洛阳最出名的戏班来,那叫一个热闹。” “哎呀,好妹妹,你瞧我像是个傻的吗?莳花馆和你的福客楼不同,这可不是普通酒楼呀,姐姐自然是带你来快活的。” 说完万蕙兰便拍拍手,招来小二,低声耳语了几句。 她好奇是怎么个快活法,可惜万蕙兰只吃酒夹菜,也不与她说,只叫她等。 温画缇只好倒酒。正吃得热火朝天,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不一会儿,便有六个清俊小倌儿鱼贯而入。 温画缇愣住,朝他们打量去。 她见过京城的小倌,都是些涂脂抹粉的男人,瞧着也无甚兴致。 但洛阳这儿......似乎和她以为的,很不一样。只见他们一个个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简直是男色中的绝色! 第43章 絮娘 “怎么样?”万蕙兰笑吟吟地看她, “这些小郎君的模样都不错吧?瞧瞧可有你喜欢的?若没有也不打紧,莳花馆有的是男人。” 有的是?温画缇瞪大了眼睛,看看他们, 又看看万蕙兰。此刻万蕙兰一边啜酒,一边漫不经心的笑,倒真像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身。 她头回见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 在其眼中仿佛世俗规矩都不重要。人活着,单只为了自己快活。而偏偏这样的女子,一路走得艰辛坎坷。 万蕙兰见她错愕, 摸摸她的头:“缇娘, 你盯着我做什么?瞧他们呀!” 说话间,便有两个识眼色的年轻小倌, 立马捧着一盅葡萄、一盅李子跪上前。 两个大男人就这么突然跪在跟前,把她吓了跳。其中一位抛来媚眼,想勾引她,故意哑着欲嗓:“这是西番来的葡萄, 可甜了, 娘子尝尝啊。” “好,好。”温画缇略局促地接过, 却被万蕙兰笑个满怀。 她见温画缇不太自在,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咱们洛阳的莳花馆, 同样名动天下,能送到这儿的男人, 多少是俊美的。只可惜咱洛阳的闺秀都不敢来, 来的要么是女商户,要么就是死了丈夫的女人。你说那些臭男人逛青楼, 也不在乎名声,为何咱们却要般般计较?” 万蕙兰戳戳她,“这些男人和你夫君相比,如何呢?” 温画缇说:“比不了的,我夫君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只可惜他不在了。” 万蕙兰拍她的肩,叹了一叹,“我记得你说过,你夫君是掉江里死的。缇娘,世事无常,我听老人家说,这种死缘跟病亡一样,都是天命。既是上天要收他,咱们也就看淡,得过且过。” 说到这儿,温画缇突然哽咽了下。她抱住万蕙兰,“不,姐姐,并不是天命。” 心里有块地方被戳开,她把万蕙兰抱得很紧。自从范桢死后,她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不曾告知过谁,只怕自己会遇到危险。 如今她远离京城,远离腥风血雨,远走他乡,这些威胁已不再让她惧怕。她说:“其实我夫君是被人杀死,而他,也早就猜到自己会死,还白白的送死。” “白白的送死?”万蕙兰吃了惊,“在你们那儿,他可有仇家?” 温画缇点点头,范桢在朝为官,的确政敌不少。 “这不和我夫君一样吗?他知道谁要杀他,却还要白白送死。可见,此人是你们那儿有权有势的大官,他就算再挣扎也是死路一条。” 有权有势的大官? 温画缇突然开始想,范桢已经是四品大员,是官家的近侍,得官家器重。倘若上头某个官员想杀他,而他早又得知,难道就不能告诉官家吗? 一场他逃不掉的劫,挣扎也是死路一条......难道是官家要杀他?! 可他是官家的近侍,官家若想要他死,大可随便找个罪名安在身上,罢了他的官,为何连杀人都要如此隐晦?死后甚至还追封他的官阶,给了无上尊荣? 温画缇实在有些费解。 就在此刻,万蕙兰忽然又说:“或许,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要杀他的人对他而言,很是珍重,他想要护着,所以宁愿白白送死。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又要杀他呢?” 七月初七,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满天的烟火落入汴京,闹市游灯,湖边停舫。卫遥刚从一处宅院出来,走在昏暗的青瓦巷。 黄昏时刚下过雨,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他撑着伞,陡然望向那片清辉的月,心中落下落寞。 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这是陶靖节的诗,她曾提过,爹爹就是从这诗给取的小字。可是后半句“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却从来没被提及,原来在说好景不长,一切像空中楼阁。 卫遥想着,胸口又开始隐隐抽疼,为什么总是忘不掉? 他暗恼地用手摁住,不就一个女人么,宁愿死也不想嫁给他,这有什么好忘不掉? 不过时间而已。他一定会娶别人的,会生几个孩子,必得让她好好瞧瞧。 水珠窸窣,卫遥脚踏树叶,走经巷角时突然听到挣扎声,像是衣帛被用力拉扯。 又有几个男人在狞笑:“救命?你在喊救命?小娘子,这儿可没人来救你,还是乖乖陪爷几个乐呵......” 卫遥脚步一顿。 他抬眸望了眼月儿,此刻已经变得黄圆,隐在阴云下。一切显得那么诡异,沉下眼,又听到除了地痞笑声外,还有别种声音存在。 他依稀察觉出什么,却还是在经过拐角出了手。 几个握刀的地痞,对他而言游刃有余,没三两下就结束了。 墙角的小娘子哭得哆嗦,急忙束衣系带。目光相遇的时候,两人都愣了下。因为那个人不是旁人,而是尤如絮。 “卫郎。”尤如絮哭红了眼睛,低头走上前,“多谢卫郎相助,否则我可就......” “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出去再说吧。” 等走出昏暗的青瓦巷,鹊儿几个丫鬟也正好赶过来。 她们跑得满头大汗,拉住尤如絮左看右看,“娘子...娘子可有受伤?奴婢们真是该死,一个不慎竟让贼人带走了娘子!奴婢罪该万死!” 将军 第42节 “好了好了,谁知那几个不是好人?我还当哪家纨绔呢,好在卫郎经过救了我。” 说完,尤如絮感激地看他:“多谢卫郎相救。” “无妨,絮娘客气。” 尤如絮偷偷瞥了他,他一身圆领玄袍,锦衣玉带,眉目英挺,整个人像花月下的神仙,令人心生留恋。 不一会儿,她抽着眼泪,为难扫过这帮侍女。“卫郎,我这几个丫鬟都是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今晚又遇上这样的糟事。卫郎行伍出身,武功高强,可否劳烦卫郎走一趟,护送我们回去?” 尤如絮紧张看着他,最后他应下,她几乎喜出望外。 一路走着,尤如絮时不时与他搭话。除了表达方才的感谢,偶尔间,她会提及以前在学堂的事。 街上人很多,尤如絮嗓音柔和,却喜上眉梢地说:“还记得那年刚下学,你送来一匣玉兰簪子,给我做生辰贺礼。我最爱的花就是玉兰,这么多年过去,你送的那匣簪子,我也一直珍藏。卫郎,我......” 后面半句,他没听进去,眼前却开始模糊。 ——那时候尤如絮生辰,满学堂的世家公子都在送贺礼,他也不例外。等他送完,却发现温画缇一直在盯着他看。他退出人群,出来问她,“你在看什么啊?” 那时她默着声,什么也不说。 卫遥想起来,清早她没吃饭就来。 以为她是饿了,他很顺理成章拉上她的手,“走吧,今日有家铺子新开张,你不是爱吃肉饼吗,听说他们家的肉饼......” 那时候温画缇却甩开他的手,“我不喜欢肉饼,一点都不喜欢,你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知道,絮娘喜欢玉兰......” “卫遥,我讨厌你。”她丢开他的手,跑走了。那刹那他还看见,她飞快用手背擦了下脸。 当时他愣在原地,对她的话丝毫不解。明明肉饼摊前经常能看见她,每回还都要买撒芝麻的饼。为什么却说,自己不爱吃肉饼? 事到如今,卫遥突然从往事中抽回神——原来她那时是在跟他赌气。 她明明就是喜欢肉饼,却因为生他的气,谎称不喜欢。当时无知,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一件事,她喜欢吃什么都是他自己发现的,而絮娘喜欢玉兰,却是他问了旁人再送。 卫遥只觉得心里疼,他说不上来的疼。 最近他总是会断断续续想到往事,一想到这些事,人就没了魂魄,像行尸走肉,无知觉走到她的棺椁旁。然后重复着,抽出匕首,开始划破手腕。 这样的事,在他第一次尝试自弑后,又整整发生了七次,且每一回他走到她的棺椁边,都是半夜的四更天。就好像魂中有个催命铃,催他赶紧去见她。 这样的事太过可怕,卫遥本来匕首不离身,后来这匕首便成了最容易要他性命的利器。 他没有办法,只能入夜前把利器交给阿昌。且睡前他必须喝安神的汤药,坚决不让自己在四更天的时候醒来。 卫遥现在听絮娘讲,心里疼着,这样要生要死的念头竟然又浮现了。 他急忙掐住虎口,只有足够的疼痛才能让他恢复神志。可是恢复神志之后,他就会陷入无边的落寞。 卫遥头疼欲烈,突然恶狠狠看向旁边的尤如絮,眼神凶得要杀人。“够了,你别再说了!” 太过凶神恶煞,尤如絮被他吓了跳,眼眸通红:“卫郎,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街上人流如潮,万花过影。卫遥闭了闭眼,只觉得好烦,一切烦不胜烦。 他以前还老跟温画缇说,她太聒噪了,他不喜欢,他更喜欢絮娘那样柔静的小娘子。 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也没觉得絮娘安静?反而觉得好吵,吵得他脑壳疼。倘若此刻,在他身边的人是她... 脑子里刚浮出这抹幻影,卫遥又立即把它强行按下。 不行,不能再想她了,他必须忘了她。否则他一定会害了自己。 卫遥一路护送尤如絮与她的侍女抵达尤府,刚抱拳要离开,却突然被人叫住。 他回头,尤如絮忽然红了眼:“卫郎,我有话对你说。其实这些年我未嫁,就是在等你,我在等你回京。” 见卫遥并未出声,她又继续:“我知道你们青梅竹马长大,你心里是有她的,可她已经不在了。” 说到这句,尤如絮几乎腆着脸,吐出这辈子没说过的羞耻话。“以后你还要成家,与其相看亲事,找个不熟悉的小娘子,不如看看我?起码我们认识了好几年,总会熟悉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听起来已经无懈可击了。 尤如絮本以为他就算没有想法,也会先纠结。没想到卫遥却当机立断开了口,“不用了,絮娘。” 尤如絮发窘低头,脸又青又红。 她的丫鬟鹊儿听见,登时怒视:“卫郎君,我们娘子待你有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等你这些年......” “住嘴,鹊儿!” 卫遥听着,眸色却突然沉下。他淡了声,“她是等我吗?是我让她等的吗?你们娘子为何不嫁,自己心里也有数,何必你替她鸣不平?” 鹊儿着恼:“我们娘子都亲自开口了,你还想如何?想娶我们娘子的人,都能从皇城排到河南府,你以为是非你不嫁?卫郎君,你可真是......” “既然不是非我不嫁,那就另择才俊吧。” 断断续续的头疼,卫遥说不耐烦了。他看向鹊儿,“她不敢说,就让你来唱白脸?我本还想给你们娘子留几分薄面,如今看来也不用了。” 卫遥啼笑皆非,看向夜色里的尤如絮。“我今晚刚从别人家出来,就听见巷角地痞的调笑。絮娘,这些会不会太巧了?” “你什么意思?” “还要我详说什么意思吗?”卫遥勾了抹似有似无的讽笑,“你不偏不巧出现也就罢了,我救下你后,你的丫鬟刚好赶来,一步没早,一步没晚。絮娘,你觉得我会信这些吗?” 尤如絮突然愣住,脸僵得不能再僵:“既如此...你为何还要上门?” 卫遥垂下眼:“你以前在学堂帮过她,所以我也想帮你一把。虽不知你为何做这个局,既然你想见我,有事要求我,那我也便来听一听。” 听到他的话,尤如絮突然愣住。 想起很多年前在学堂,自己的的确确帮过温画缇。那时刚进学堂的她又瘦又小,因为家世低,还常被世家子排挤取笑。而自己因为看不惯这些,曾私底下帮过她。恐吓过,也暗中捉弄这些世家子,因为有她的威胁,他们收敛了不少。 但她根本就不需要温画缇的感激,也一直没说——毕竟温画缇的确很可怜,父亲还只是芝麻小官,什么用都没有。万一此人黏上了她,以后什么都要求她帮忙,她可怎么办?这样的麻烦精甩都甩不开。 当初帮人是好心,当然,她也承认自己瞧不上温画缇的家世。 只是尤如絮没有想到,原来卫遥会对她有好感,也仅仅是因为她看起来“善良”,善良地帮了他的皎皎。而他做事的起始,虽然他自己不曾察觉,却都是因为他的小青梅。 原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 从尤府门前,不欢而散的离开,直到走上长街,卫遥碰见阿昌。 阿昌是特意来找他的,跑得气喘吁吁,极兴奋道:“将军!将军!宗大人搜罗来好多小娘子,按画像搜罗的,奶奶的,一个比一个像温娘子,像的还以为是温娘子投胎转世呢,您快来看看啊!” 第44章 疑点 长得像?能有多像?能长得一模一样么?卫遥只觉得倦怠, “你替我谢过姑父好意,我不去了,祖母还在等我回家。” “将军, 这事老太君是知道的。打从颍郡回来,将军就常魂不守舍。老太君也为此担忧,叫宗大人好好去找了。您近日不是为梦魇的事而忧心吗?老太君说, 人既已死, 若是有法子能解将军哀愁,不妨就试试。人死不能复生,要是有新人代替, 没准就能忘记呢?” 卫遥虽没去想过, 可阿昌一提,他却觉得有理。他已经沉湎这段哀伤的情绪太久, 久到他无法自拔。 尤其是想到两人的过往,从前在学堂,后来他从军,再至经年归来, 每一步他都在错过, 也犯下太多愧对她的事。 在这种强烈的懊悔下,他甚至也有平不了的恨。为什么, 她就一定要离开,不惜挥刀死去?他总觉得这条命应该赔给她, 起码不能放她一个人逍遥。 不。卫遥用力掐住手,及时掐断这可怕的念头——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否则一定会出事。 他得尽快转移注意, 努力地走出去。 卫遥跟着阿昌来到酒楼,宗成越正在客房等他。 除了宗成越, 卫遥还看见一人。那人小厮模样,一坐下来便为他添酒。 浓醇的葡萄美酒扑鼻而来,卫遥按住他的手,皱眉问:“太孙怎么在这?” 那人摊手笑:“今夜乞巧,我当然是要回家过,表兄还忍心我流浪在外?” 卫遥看了眼还在喝酒的宗成越,又看看何珺,无语。“我姑父没跟你说吗,皇帝为了抓你,私下派出半个皇城的宿卫,连程珞都出手了。我不是叫你藏山里么?怎么又出来了?” 何珺叹了口气,“山里有什么意思,你和小娘子都不在。自从你俩走了,那竹院都没人吵架,就剩下养鸡声。况且表兄,他们都是出京抓人的,哪会想到我躲京里?” “对了表兄,小娘子呢?” 提到这儿,宗成越忽然被酒水呛到,轻咳一声。 何珺显然困惑,只见他那亲亲表兄低下眼眸,望着酒樽默不作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何珺刚从山里出来,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穿着小厮衣裳,还蹲在一边看热闹呢,宗成越忙过来扶人:“郡王殿下,这事咱们先不提了。” 宗成越凑近耳边,小声地说,“那女人死了,他正难受着。” “死了?”何珺暗吃一惊,前不久在山上见还好好的,也没听说染上什么恶疾,怎就死了? 况且温娘子那么精力充沛的人,山间竹院那几天,每日见她不是在骂卫遥,就是跟他怄气,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见卫遥魂不附体,何珺再好奇也不好戳他表兄这伤心事,只好出声安慰。“兄长,没什么的,世间好女人有的是。你瞧,那小娘子也不温惠体贴,常惹你生气不是?” 是了,常惹他生气,他有什么好留恋的。 卫遥咬着牙,再一次握紧拳。他含着浅笑看向宗成越:“姑父不是替我搜罗人了吗?人在哪儿?” “哦哦,对,人!” 肯主动提起,说明愿意看开了,宗成越再欣慰不过,立马传话让外面的女子进来。 为了不打扰侄子的好事,他提前带何珺先出去。 一溜烟进来十余人,皆打扮得花枝招展,齐刷刷跪在客房的正中。 这刹那,卫遥心跳得厉害,带着某种希冀。无比盼望能在这些人中,看见他朝思夜想的脸。 期盼有个人会是她,倘若她回来、真的回到他身边、重新活过来,他就......卫遥简直不敢想。 可是当他把她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希冀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强烈 ——这哪有跟她一模一样的?!也不知姑父怎么找的人,真有按画像找吗?什么比投胎转世还像,简直忽悠。 只有偶尔一两个,在脸型、眉骨、嘴唇上相像罢了。 卫遥烦意肆掠,正想挥挥手把人都赶走,突然又想到阿昌的话......“将军这么难受也不是办法,要是有新人代替,没准就能忘记呢?” 于是卫遥收回手,蹙着眉,又把这些女子仔仔细细瞧上一遍,最后只留下两个最像她的。 这两位小娘子年轻艳美,一个脸颊像她,又圆又娇俏。一个神韵像她,没什么好脸色,几乎一直在瞪他。 虽然可能是紧张的瞪眼,但没关系,他也就当做讨厌的瞪吧。 将军 第43节 “我有话要问你们。我问什么,你们就答,答得好重赏。” 听见重赏,俩姑娘会心一笑。 眼前这人神姿高彻,清俊无双。虽盘腿而坐,却气势轩昂。这样的相貌,放眼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位。 她们被搜罗来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谁。这可是世族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倘若能捷足先登跟了他,这辈子就要飞黄腾达了! 俩姑娘仍在跪地,却脸染红晕,羞得连看都不敢看了,“是。” 卫遥先看向脸圆的。 是有几分像。他痛快给自己灌了酒,努力把她当作她,出声轻问:“皎皎,你为什么不要我?” 圆脸小娘子错愕地抬头,呆滞住。这是什么话呢?要怎么答?带她来的大官人也没提过啊! 她只能紧张地绞尽脑汁,“奴,奴没有不要官人呀......” 卫遥并不满意。要是温画缇在,一定是不屑回答的。 这个人一点都不像。 卫遥感到索然无趣,“你走吧,下一个。” “不...官人!好官人!求求您再让奴回答一次吧,奴会让您满意的!” 眼见富贵就这么没了,圆脸小娘子声嘶力竭,还想挣扎,却被门口的护卫无情拖走。 圆脸的一走,就只剩下气韵像她的。 虽然这张脸,不比刚才的像。不过这个人还在瞪他,卫遥暂时还算满意。 他撑着下巴,同样问:“皎皎,你为什么不要我?” 压力给到气韵小娘子,只剩下她一人,她愈加紧张的同时,却看见胜利就在眼前。 刚才的同伴说错话了,于是被赶走。既然不懂该说什么,那就先别开口。 气韵小娘子想了想,左右都是看上她美色,倒不如...... 她果然没搭理,却突然站起,走到他的身边。 她伸出纤纤玉手,正要抚上胸膛。卫遥却神色微变,突然抓住她手腕,“你做什么?” 气韵小娘子抬起盈亮的眼眸,含羞带怯:“奴家伺候公子休息......” 卫遥闭了闭眼,头开始泛疼:“带走!都给我带走!找的什么人,一个都不像!” 她根本就不会这样,她一定会骂他,把他是王八禽兽。 她那么讨厌他,肯定推开他,不会想跟他亲近。 不会想跟他亲近... 泛疼的脑子里,卫遥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凝滞——是了,她很讨厌他,且不喜欢亲近。可是新婚那晚,她却主动吻了他。 她主动吻了他。 她竟然是主动的。 想到这儿,卫遥登时愣住。主动吻上来,那时她是喜欢的吗? 不,绝不是喜欢,她还是讨厌他,所以后来才挥刀自刎。但是既然讨厌,为何又要主动亲他? 想到这儿,卫遥开始手指发抖,身上忍不住的冒冷汗。 挥刀自刎...... ——刀?又是谁给她的刀? ...... 酒菜都上好了,温画缇彼时用膳,身旁正有两位弹琴的小倌儿。 乞巧佳节,花前月下,好酒好菜与美人,她突然懂了男子的雅兴。温画缇喝一口酒,瞧瞧垂眸弹琴的男美人...啧啧,这乖巧的小模样,可赛卫遥好几条街了。 万蕙兰为她斟满酒,“缇娘,你这辈子有没有很厌恶的人?” 万蕙兰刚与她说了自己养娘的儿子,多么好吃懒做,贪婪无耻,甚至将心眼卑鄙打到她身上,好在她巧妙的躲开了。 美酒佳肴,温画缇喝得上头。一杯痛快下腹,她告诉蕙兰:“我也有,这辈子最讨厌的人。他以前看不上我,嫌我烦,他有自己爱慕的小娘子,我做什么,他都看不见。后面他变了心,又来抓我,笑话!老娘早不喜欢他了。他还逼迫我,老娘最讨厌这种人了!” “哎呀呀,都什么烂人!”万蕙兰倒满酒,与她一同骂。 没提起卫遥还好,相安无事,但一提到,她火气就上来。 尤其现在她灌了整坛酒,回想往事,更觉得一肚子委屈和愤怒没处发泄。不过万蕙兰这张嘴,骂起来咄咄逼人,确有两把刷子。 温画缇一边灌酒,一边想着,像卫遥这么无耻的人,凭什么在京城还受人追捧?凭什么蔚娘、絮娘她们都喜欢他?不,他这么无耻的人,就该有人骂。 温画缇酒意上头,脑袋晕乎乎的,却在此时想到一个新主意。她立马叫来小二,要纸和笔墨。 “我们来酒楼逍遥,你倒好,还整上文人墨客这套?” 万蕙兰盯着新桌上的笔墨,十分不解,戳向她柔软的脸:“好妹妹,莫非醉了?” “我没醉!” 她笑得傻里傻气,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开始画人头。 万蕙兰凑过去瞧,只见画得潦草,大约是男人模样,乌发高束,两鬓飞丝,唯一有特征的,便是腰身佩戴长剑。 她又愤懑地握起笔,在宣纸上画了只猪,写道“王八未尧”。 “你为何画猪啊?” 温画缇理智气壮:“因为他是王八。” “可王八,不是乌龟吗?” 眩晕的大脑顿了一顿,她愣愣收起笔:“好像,也是。” 算了,不管了,反正不管是什么,他都禽兽不如。 温画缇又招来小二,喊了十几个小倌儿。 这些小倌排排站在她跟前。 温画缇把画纸传阅下去,挺起胸,振振有词告诉他们:“纸上画的就是恶人,让人讨厌。用你们最难听的话骂他,骂得好,每人一两银子!” 一、一两银子...... 不仅万蕙兰愣住,小倌们的眼都亮了,这是散财童子来了啊?哦不,天女散财! 小倌捧紧画卷,和她一样乐呵呵的笑:“敢问娘子,咱们可以骂几遍啊?” 骂几遍?这还骂几遍?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营生,可不就是要买痛快? 温画缇无所谓地摆手:“随便,几遍都行!骂,都可劲儿的骂!只要够难听,就有一两银子!” 暴利面前,万蕙兰也忍不住举手:“缇娘,那我......也能骂他吗?我骂人可难听了,保管你听得痛快。” 她搂着蕙姐姐,用力啵了口。“当然可以!” 于是,一场惨烈的言语羞辱开始了。 万蕙兰作为亲亲阿姐,率先开了头。只见她捧住画卷,嫌恶看了眼:“啧啧,未尧是吧?姓未的就是下贱,白贴门儿人都不要!小王八跟他,上辈子保管亲兄弟,小王八得道高升,这辈子还有壳住呢,姓未的没得道,弃夫一个,保管没娘们愿意要他!” “说得好!” 温画缇鼓鼓掌,“来,下一个!” 领头的小倌登场。 他先清嗓子,再活络筋骨。然后捧起画卷,用排山倒海的气势大喊:“未尧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 大喊好几声后,小倌突然止住,悄悄看向温画缇,“娘子,这样可行不?” 声音够大,气势够足,很好! 温画缇重重点头,非常满意。 她顺便提一嘴,“可以换词了,禽兽不如,道貌岸然。” 小倌会意,继续捧着大声:“未尧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好!下一个!” “娘子,小的会一首打油诗,也可以骂他!” “好!是个有才的,骂出来听听!” 第45章 相亲 随着福客楼的重新开张, 生意越来越红火,名号也在洛阳一时大躁。 凡是去过福客楼的人,都会顶着拇指大夸——店小二是去过的酒楼里最热情的, 招待十分周到,哪怕你着凉,不慎打个喷嚏, 小二不仅嘘寒问暖, 还会去隔壁药铺给你捎药,简直比亲爹娘还爹娘。 福客楼的生意告一段落,温画缇又去看了范桢留下的酒楼、茶肆、当铺。 不过这些店面经营得尚可, 并不需要她过多的精力来操持。 渐渐的, 酷暑渐消,夏去秋来。距离她从颍郡逃婚, 已经四个月过去了。 四个月过去,尸骨都凉透了,不知道卫遥放下没有? 温画缇开始想念自己远在青州的爹爹,哥哥和小妹, 再过个一两年, 等卫遥彻底忘记她这号人,她就把家人都接来洛阳! 午后, 从京城来的线人抵达别院。 这个暗线是程珞的人,不仅捎来书信, 还有京城大小的消息。 第一封书信是程珞问安的话,向她表达了思念。温画缇又拆开第二封, 信上则说, 蔡州、洪州、岳州这三处地方有起义军暴动,让她不要前往。 温画缇默默记下, 又拆开了第三封。 这封是卫遥的消息,程珞说前不久,卫遥把“她”被烧焦的尸骨下葬了,葬在颍郡的一处山上。后来卫遥再没回过颍郡,一直住在汴京。卫家的亲事也定下来,是和尤氏长房结亲,还是卫老太君亲自登门的。 按车马行程来算,信上说的“前不久”,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卫遥既然让“她”入土为安,又与尤家定了亲,看来是不是已经放下她了? 温画缇突然一喜,只盼这婚期赶紧到才好。 将军 第44节 只要他成了婚,就算后面得知她还活着,那也不能怎么样嘛!毕竟尤柱国可是二品国公,他哥哥更不用说了,一定会找卫遥麻烦的。 只是程珞却没提到,婚期是什么时候。 温画缇遗憾地合上信,偏偏这么个重要事,怎么也不提呢! 送走线人后,她把这些信都烧掉了。 虽然她的确很想和家人团聚,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没等到卫遥大婚的消息传来前,她得继续忍着! 自从搬来洛阳,虽然她经常忙店面的事,也很少歇息,但温画缇却感到愉悦舒心。 这种快乐是由心底而来。 对比她小时候在学堂,没有朋友,形单影只,起码来到洛阳,她结识了新朋友,比如蕙兰姐。 除了万蕙兰,青石巷的邻里也十分热情体贴。因为她对外声称自己死了相公,时不时就有婶子看她可怜,怕她没人照顾,送些家里打的鱼、杀的鸡鸭肉,自己栽的菜。 温画缇很是感动,常常也给婶子们送时新的布匹、衣料。 当然,既然是死了相公的寡妇,主动做媒的婶子也不少。 隔三差五,就有婶子找上门,要给她介绍亲事。 就比如隔了三户人家的王婶子,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赞叹连连:“唉呀,缇娘啊,你说你还年轻,怎么就不给自己找个相公呢?你说你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就是西施也比得,多招人心疼啊。” “婶子正好认识个人,是婶子娘家表舅的孙儿,前年考上进士,如今外放到咱们洛阳做官了!他现在呀,就在府衙任同知,管军务的。今年二十三呢,也就大你两岁,瞧瞧可还行?” 进士?同知? 温画缇这一听,可不得了——她如今对外声称是商户,商不如农,况且还是丧夫的寡妇。这王婶子娘舅的孙儿可是大官人,怎么就瞧上她了?难道她有什么外露的消息?他们知道她是从京里来的? 温画缇打着哈哈,忙问王婶子:“这可是同知大人,做官的,您光顾着给我介绍,也不瞧瞧我是否配得上呀?保不齐,人还瞧不上我呢,这不白费您一趟功夫?” “唉呀呀,什么白费不白费的!” 王婶子突然从兜里摸出一支牡丹花簪,还是金钿缀珠的,神神秘秘塞给她。 “不满你说,他早就见过你了。上回你不抱着几匹绫罗来我家嘛?赶巧碰上我这表侄来家里做客。他当时在外廊远远瞧过你一眼,便留了神。” 说到这儿,王婶子突然捂嘴一笑:“后来你走了,他还巴巴求上我,问了你名讳,家住哪里。得知你嫁过人,这傻孩子也不介意,还傻乎乎地说什么‘只要不是有夫之妇就好’。你瞧,他那天见你头上簪了朵牡丹,甚是好看,后来也去银楼做了这支牡丹金簪,要我交给你呢。” 温画缇脸臊,简直不敢接过。 这金簪怎么瞧也有个五两银子,若说不是别有图谋的话,此人还真是大方。 她不肯收,王婶子只好把手心的牡丹簪望一望,轻叹:“唉呀,真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这亲戚一表人才,你说进士出生,学问肯定也好吧?唉呀缇娘,婶子没读过书,嘴头说不出多少美话夸他,你真真见过人就晓得了!” 温画缇没答应,王婶子也只好无奈的离开。彼时长岁进来,端着一摞账簿,放在桌上。 方才王婶子来过,屋里的话他也都听到。 就在温画缇翻账簿对数时,长岁忽然说:“娘子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吗?” “怎么样?” 温画缇不解的抬眸。 “就是一辈子都这样过,每日经营。” “对呀,不然要如何?”她突然舒展胳膊,露出笑容:“郎君给了我再多的钱,我也要争气点,不能坐吃山空。你瞧,咱们现在不也很好吗?就这样过一辈子有何不可?还是你不愿跟我了,打算离去呢?” 长岁立马否认:“娘子,属下并无此意。属下既答应了二爷,就会陪娘子一辈子。” “嗯?那你是何意呢?” 长岁垂下头,咽了咽喉咙。 “二爷并没有想娘子为他守着,反而二爷还更希望,娘子余生能寻一所爱之人,此人能代替二爷,好好照顾娘子。刚才王婶的话,属下都听见了。虽然那什么‘同知大人’官阶远比不上我们二爷,容貌也未必有我们二爷好,但只要他品性德佳,待娘子好,娘子也可以看一看。” 光听长岁这话,温画缇就知道他说的有多不走心了。 什么官阶比不上,容貌比不上......她噗嗤一笑,毕竟是听了范桢的吩咐,她也懒得戳破。 温画缇懒洋洋倚靠手臂:“好了,我知道你意思,再说吧,这事还长。” 长岁果然嗯了一声,只是语调有些僵硬。 唉,言不由衷。她懂。 尽管中原某些州县已经狼烟四起,但洛阳离得远,还算是个太平地。 不知道为什么,温画缇总觉得,这些起义军没多久便会被摆平,战火烧不到洛阳的——毕竟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因为是篡位登基,中原也有不少地方爆发起义,不过皇帝派出了卫氏镇压,这些暴乱很快就销声匿迹。 当时去镇压的,还是卫遥的父亲。 如今卫遥还朝,他在西北这五年,几回重大战役部署巧妙,层层设防,都让敌军全军覆没,一雪前耻。人人都说,他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他身为大将军的父亲更加厉害。 因此她想,既然暴乱又起来了,皇帝不可能不派卫遥去镇压。只要卫遥平息战火,那么就危不及洛阳。 入了秋后,天逐渐变凉。到了霜降这天,温画缇邀万蕙兰出城游玩。 马车里,万蕙兰看着她吃吃喝喝,打趣笑道:“哟,我的大忙人,今日怎么得空了?还能陪我去郊野吹风?” 她塞了颗果子,堵住蕙兰的嘴。 正值没有日头的晌午,惠风和畅。马车驶过一座座村落,窗外田埂连绵,芦苇似海。 野风吹起她轻碎的鬓发,温画缇舒心笑道:“我都忙活整月了,当然也要休息几日。现在都深秋了,我再不趁这时候出来走走,等到入冬下雪,马儿可就难跑了。” “亏你还知道要入冬,我还以为你眼里只剩下赚钱呢。”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跑了一路,已经到了她们要上的山。 这座山叫五神山,坐落于洛阳城外的东南方。 五神山有各种大小的灵庙,在中原腹地很是出名,以前她和范桢出游时也曾来过,因为听说山上有位归隐的高人,是杏林圣手,所以他们也因子嗣的事来到此地。 不过今天和蕙兰来,却不是因为这个。五神山之所以出名,不仅是庙多,游客多,还有一点就是风光奇佳,泉水清甜。 深秋红叶飘飘,登高的游人依旧很多,男女老少都有。她和万蕙兰也不过是满山泛泛的两人,始终相携着手。 待她们进过灵庙,又看遍满山风光,也就迎来金灿灿的夕阳。 温画缇与万蕙兰登上马车,准备下山,结束一日的出游。 今日玩的十分尽兴,因为爬山太累,两人双双躺入软枕,长吁口气。 温画缇兴致未消,想起今天撞到装神仙的骗子,就觉有趣,仍时不时与蕙兰搭着话。 没过不久,车外就有哄乱的嘈杂声。 她和蕙兰面面相觑,正寻思发生了什么,突然听长岁在外面说:“娘子,前面山路堵住了!乌泱泱好多人,我们只能放慢行车!” 放慢行车?马车的速度显然变得很慢,她感觉,就算她下车走,那也比马车快呀!要一直这么慢,天黑能赶回城吗? 温画缇与蕙兰对视一眼,有些揪心。 温画缇坐起身,半撩车帘朝外望,前面山路果然很多人。 可再定睛一瞧,下山的男女老少里又夹杂着一批人。 这批人...无一不是灰衣短褐,拿着棍和碗,肩背破旧的布包袱,满脸灰土。倒不像是普通的百姓,而像是......流民? 流民? 她凝视的刹那,手却在颤抖。不对劲,这怎么会有流民呢?! 难道这附近有战乱?! 第46章 乱世 温画缇缩回车厢, 把自己的疑虑跟万蕙兰说了。万蕙兰眯起眼:“你说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起来有很久没吃饱饭了?” “对。” 万蕙兰琢磨:“不应该啊, 五神山这带土肥,连周边的村庄都是富裕地。而且最近又值秋收,雨水适中, 更是谈不上山崩和水涝。那真是战乱来的流民?” 两人心有惴惴, 直到万蕙兰爬出车窗再看,更确定这个想法。 比起天灾带来的流民,更显得人祸细思极恐。 倘若是战乱, 他们既逃荒到五神山, 那么也就意味着,暴乱离洛阳并不远。 此地显然不能久留, 他们得赶紧回到城里。温画缇正如此想,突然听到前面的马啸。朝外一看,原来是僧人去城里采米,现在正乘牛车上山, 麻袋的粮食都流民瞧见了。 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民两眼放光, 拎着棍头就把僧人敲晕,爬上牛车抢米。 前路忽然乱做一团, 游人惊慌失措。有了出头鸟,这些流民竟都不管不顾, 饿狼似的直扑,抢人东西, 身上的干粮要抢, 金银财器也抢。 山道乱成一锅粥,游人们大声尖叫, 打得打,跑得跑。 温画缇心脏猛跳,她们这辆马车外观雅致,车里还有好些糕点和果子,必然是众矢之的! 她连忙叫万蕙兰跳车,彼时长岁正在拦流民,空手接木棍。十几个流民突然扑来,长岁朝她们大喊:“娘子,你们先走!往回走,从后面的山道下山!” 这趟她和万蕙兰出来游玩,共带了六个家丁。长岁让这六人都去护送她们,她和万蕙兰赶紧把簪子手镯都拔下,丢到一边的山道。 他们的前路是疯狂的流民,而后路全都是逃乱的游客。 往后猛跑,是上山的道。 五神山有两条官府修的山路,一条西道,一条东道。而长岁此刻就在西道被流民缠着。只要跑到月泉石,她们就可以往东道下山了。 长岁连训练有素的死士都杀过,对付十几个流民并不难。况且长岁的功夫很好,温画缇并不担心,只拉着万蕙兰的手拼命往回跑,只要跑到月泉石,他们就可以在这等长岁,碰头会面。 “缇娘?缇娘你还好么?” 温画缇提裙猛跑一段路,开始头晕目眩。 他们已经抵达半山腰的月泉石,只要往下走,就是离开五神山的东道。 这里四处都是逃乱的游客,尘土飞舞。她体力不支,撑着膝盖痛咳两声。 突然听到有人喊:“糟了糟了,东道也有流民上来了!他们来抢钱了!” 她和万蕙兰俱惊,抬头骤然一看,另条山道果然也有杵着木棍,纷纷爬上来的流民。 长岁还没有赶回来,这些流民十分疯狂,抱住人就搜刮钱财。 “肉、肉,我们要吃肉......”搜不到钱,他们跟疯了一样,十几个流民把女人围起来,拖住就往山下走。 女人的丈夫拼命去扯自己妻子,却挨不住有木棍的流民,当头棒击,陷入昏厥,也被抬下了山。 将军 第45节 这些流民起码有五百人,而月泉石周围的游人却只有几十,人人自危。 两边的山路走不了,下山不能下,他们惊恐尖叫着,一窝蜂往山顶爬。山顶的庙宇众多,会有僧人开门接纳的,还怕挡不住这些吃人的流民? 往山上跑的时候,流民越来越多。 起先是三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折下树枝,给她们断后。 后来又有流民从西面来,剩下三个家丁也断后了。 临近黄昏,天越来越黑。温画缇的体力逐渐支透,手指仍拼命抓着树桩在爬。蕙兰亦是满头的汗,比她前面两步,“缇娘,缇娘!咱们再坚持一会儿,往上爬就有寺庙了!” 她的腿酸痛不已,连气都喘得累极。 实在爬不动了,温画缇抱紧肚子喘气,嗓音绝望又沙哑:“蕙姐姐......我不行了,我爬不动了!你赶紧爬,别管我!” 腿快断了,就在她累的要歇下时,万蕙兰突然抓紧她的手:“歇什么歇!赶紧!我拉你接着爬!” 她的眼睛突然湿透,再来不及多想,咬紧牙,用力握住万蕙兰的手。 然后就是这一刻,旁边突然有人喊:“温娘子!温娘子!快来这儿!你们快来我这儿!” 温画缇转头一看,天色森黑,此人躲在树桩后,长着与范桢一模一样的脸。 记忆里有道影子扑闪,她看着正往山顶爬的流民,最后毅然决定抓住蕙兰的手,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带着她们穿过几从灌木,最后躲在山腰的草垛子里。 双腿麻得已经不足够支撑她蹲着,温画缇一屁股坐下,小小喘了两口。 借着朦胧的天色,她轻轻扫了眼身旁的男人。这张脸神似她的丈夫,只不过比范桢要黝黑。 她想起来了,他叫吴定,是董玉眉的奸夫,米店送米的伙计——只是再一打量,吴定身上也十分破烂,与那些流民没差。 温画缇抓紧蕙兰的手,提高警惕。 吴定似乎也察觉到她二人的害怕,等山腰流民的身影消失后,他小声说道:“温娘子别怕,我不是吃人的。我逃亡的时候混入这伙流民,才变成这样。要不了多久,洛阳的官府就会来镇压,咱们只消等待。” 除了等待,他们的确也做不了别的。 不得不说,吴定找的草垛真隐蔽,尤其天色一点点黯淡,她们藏在这儿更是看不见一点人影。 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蝈蝈叫声。 深秋的蝈蝈已经很少了,她竖着耳朵细听,先是叫了三遍,又是叫了五遍。 温画缇陡然一喜——这是她与长岁约定的暗号。 她模仿蝈蝈,尝试叫了七声。长岁耳朵果然灵敏,立马寻着声音找来。 他看见吴定也在时,险些拔出刀。温画缇急忙拦住,“嘘,是他帮了我和蕙娘。” 长岁收刀入鞘,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 很快,山脚陆陆续续点燃火把,是官府的人来了。官兵们飞速把五神山包围,开始捕抓流民。 找到他们的时候,长岁把照身帖亮出。当初程珞帮他们制作照身帖后,还和洛阳的府衙打过招呼,因此官兵并没有为难,很快放了他们。 一行四人往山下走,吴定也在其中。 带来的家丁都找到了,虽然跟流民打斗时有些轻伤,但并不碍事,擦药养养就好了。 她和万蕙兰登上马车,吴定突然可怜地看她们:“求温娘子也带我走吧!小的愿意给娘子当牛做马,只求娘子赏口饭吃。不然留在郊外,小的一定会被那伙流民吃掉......” 虽然熟人的出现很意外,不知是巧合还是预谋。但毕竟是吴定帮了她和蕙兰,那群流民已经饿到饥不择食,即便有预谋,也带回去再审问。 温画缇点点头,让长岁捎上他,就坐在赶马的车板上。 一场祸事有惊无险。 马车内,她和万蕙兰相互依偎,蕙兰钻进灌木的时候不小心划伤手,温画缇用帕子给她包住。 万蕙兰凝视她包扎的动作,小声问:“救我们的男人是谁啊,他叫你温娘子,你们是不是认识?” 温画缇点头,“嗯,我那边米店的伙计,以前碰过面。” 万蕙兰低声笑,“这伙计模样倒是挺俊。不过你回去可得仔细问好,你说咱们躲流民,偏巧碰见了他。不懂是老天爷爱捉弄人,还是别有意图?” “姐姐放心,我会的。” 万蕙兰往后靠了靠,叹气:“今日的事太过古怪,我虽知道最近有几个州县爆发战乱,可离咱们还挺远的。也没听到风声要打到洛阳啊,怎么突然城郊多出这些流民?” 温画缇抱紧被褥,寻思:“难道真有起义军往洛阳来,官府怕引起民乱,就瞒着没贴布告?” “你说得也不是没可能。刚刚府衙的官兵赶来竟如此快,可见早就知道城郊有流民!但若是真的,他们瞒着不说,又有什么好处?” “如果他们不说,就可以装作不知,不用上报到京城?” 温画缇突然联想某个关窍,心恐如虫蚁爬背,“听说洪州的官府,就是与起义军相勾结,导致暴乱怎么压都压不下。咱们洛阳的官府,会不会也......” 两人一时沉默,面面相觑。这些只不过是她的猜想,虽有几分可能,但到底不为真。 万蕙兰拍了拍她的肩:“应该不至于,先别自己吓自己。洛阳现在还算太平,咱回去好好待着。要是洛阳有异样,咱做打算还来得及。” 温画缇点点头。 马车驶进了青石巷,万蕙兰家就在隔壁,下车便到了家门。她与温画缇挥挥手,临别前再三叮嘱,要她留心吴定。 温画缇回到家里,长岁领着吴定进屋。她把吴定打量了一圈,脸很脏,衣裳也是破的,的确像个流浪的人。可是这张脸,虽然黑了点,却与范桢极为神似。 太久没有见到她的丈夫,温画缇微微出神,心里竟有一丝触动,含着淡淡的哀伤。她忍着思念,移开目光轻声问:“说吧,你为何会在五神山。” 这就不得不揪出他的往事了。吴定叹气,从董玉眉被休的那天说起。 听吴定讲述,温画缇突然想起,原来里面还有卫遥的缘故。当时他为了替她报复董玉眉,揭穿奸情,直接把两人下药关屋里。后来范母和族老赶来,把吴定这个奸夫先关柴房了。 那时吴定身上正好有刀片,割断麻绳跳窗逃了。他从耳房捞了根木棍,直接打晕看门的小厮。 从范家逃出后,他怕他们追杀,不敢去米店,也不敢回家,而是一个人在京畿躲了两天——没曾想最想要他性命的,不是被偷人的范家,而是董玉眉! 董玉眉派了不少人追杀,他出京后一路在逃,颠沛流离。 他的祖籍在伊水县,本想回老家躲一阵,哪知伊水县起义暴乱,叛军直接进城烧杀抢掠。回去一趟家没了,亲戚也不见,处处都是战火。他为了保命,只好先混进流民队伍里。 伊水县?这地方离洛阳的确很近。倘若伊水有暴乱的话,也难怪流民往这边赶...... 吴定的话,她将信将疑。 温画缇让人先把吴定带下去,暗中看着。 夜晚睡觉前,她从小匣子里摸出一枚玉印。这玉印是程珞留给她的,遇难时可以去找洛阳官府的人。她握着这枚玉印,安心闭上了眼睛。 ...... 五神山的流民事发后,官府见消息再也压不住,便将布告在洛阳贴出,让出城的百姓都留心些,以防流民侵扰。 一时之间,此事在城里议论纷纷。 她的酒楼、茶肆、当铺仍在经营,如往常一样。 起先还会有小老百姓担心城外的流民,但一连几天下去,整个洛阳城都相安无事,大家也就渐渐遗忘,即便出城看见流民,也都见怪不怪了。 又过去一个月。 天很快入冬,下起纷纷扬扬的雪。 冬月初三的下午,温画缇来到蕙兰家围炉,正巧她在逗自己一岁的孩儿玩。 万蕙兰生的是个小女娃,刚会走路,一张脸圆嘟嘟的,冰雪可爱,连温画缇见了也爱不释手,搂怀里给她剥橘子。 “你这么喜欢孩子,自个儿也去生一个呗,老亲我们萝萝做什么?” 温画缇摸摸萝萝毛发柔软的小脑袋,“就是生不出,才老亲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这身子不易有孕。” 万蕙兰无可奈何。 两人正说着笑,突然侍女走来,在她耳边小声几句,万蕙兰匆匆迈向角门。 院子并不大,温画缇稍一侧头,就能看见万蕙兰正与门外的男人说话。这男人很年轻,身穿官服,约莫是衙门的人。 不一会儿,万蕙兰捏着一封信,神色忧愁地回来。 她凝着眉,缓缓坐回石凳。温画缇抱住萝萝,问她:“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万蕙兰抬眸,拉过她的胳膊,凑近小声道:“我先前可曾和你提过,我亡夫曾是知州手下,掌管粮务的判官?” 温画缇有印象,点点头。 “他死后,便托他的友人照看我们一家老小。刚刚来的,就是他友人,还在衙门当官呢。他友人跟我说了件隐秘事,没多少人知道——” 万惠兰眯眼,“就在昨晚,有三大箱金子,被送到咱们知州的手上。送金子的人,是霍成定。” “霍成定?” 万蕙兰颔首,目光更加凝重,告诉她:“就是叛军头子,烧杀抢掠奸'淫,无恶不作,数月前屠杀了伊水、洪州、蔡州满城的百姓。” 第47章 毒杀 倘若真是霍成定, 那他给知州送金子,什么意图再明显不过。他意欲与官府勾结,想要洛阳这个地方。 那么洛阳将会遭遇什么?也像伊水、洪州、蔡州一样, 满城被屠吗? 好不容易才在洛阳安定,温画缇不敢继续想。 萝萝听不懂她们说话,小胖手指着橘子咿呀, 温画缇忙给她剥。边剥边问蕙兰, “这些消息都可靠吗?” “咱也说不出准信啊,银子是送了,他是偷偷瞧见的, 府衙还没几个人知道。” 官贼勾结的事, 还是洛阳这么大的地方,换作平常她并不觉得可信, 但联想到流民的事,官府还在瞒着不报,温画缇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晚上回去的时候,她把这件事跟长岁提起。长岁说:“若娘子不安心的话, 属下今晚就翻墙去府衙打探。” 长岁以前跟着范桢, 范桢是近侍,就常替皇帝做这样的事。因此趁夜潜入官府, 对长岁来说算不上多难。 凌晨五更天,长岁回来, 身上穿的是夜行黑衣。他拆下黑布,跟温画缇汇报:“娘子, 的确有送金子的事。是叛军送的, 知州把金子藏在很隐蔽的地方。怕此事被人知晓,他还杀了两个人。” “都到这份上, 看来洛阳是不能待了。” “对!娘子,洛阳不能再待,属下给娘子看样东西。” 长岁把一幅画卷从怀里掏出,徐徐展开。 这画卷在官府里有数摞,被他偷回来一张,都是要贴在布告里的。纸上写着赏钱五百金,底下赫赫然画着女子面相。 将军 第46节 当温画缇看到那张脸时,骤然大惊,这画的不就是她吗?! “属下躲在门外,听那些官差说,不久后会有京都的大官人来洛阳。纸上画的,是他要悬赏之人。” 她握纸的双手在颤抖,“是他吗?他不是都信我死了?都要定亲了吗?他怎么知道我在洛阳?” 如果卫遥知道的话,这下她更是非走不可了。 被抓到有什么下场?温画缇想起他那阵子对新婚的期盼,而她却在当天骗了他。 他还因为她的死,哭得歇斯底里,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如果这一切只是愚弄,那卫遥一定会折磨她,杀了她。 温画缇怕得不能再怕,如果她真的被抓到,被证明没死,那么帮助她筹谋的人都会遭罪,长岁、包括程珞......况且长岁身上还有纵火案,卫遥之前就拿这个要挟她,要把长岁送官府! 不!她一定不能让卫遥发现洛阳有她这号人,她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消失在这世上!就算他找遍天下,也找不到人的,一切都是他多疑了! 她抓住长岁的手臂:“我们得走,明天简单收拾下,先离开洛阳。” “离开洛阳?那要去哪里?娘子可是要去青州?” “不,青州不行。他若是怀疑我还活着,没准已经暗中派人监视爹爹了。我们就往南方走,江南动乱少,我还有店面在这儿呢,等洛阳太平了,咱们再回来!” “你再帮我透个声给万娘子,是她跟我说了叛军送钱的事,目前局势未知,问问可要一起走。” “好,属下这就去安排。” 到了翌日清早,两家的马车正在巷子碰头。万蕙兰从车窗钻出,朝她招手:“缇娘,缇娘!” 万蕙兰安排好婆母和女儿,便跳下进入她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城门的方向行驶。鳞次栉比的屋舍倒去,集市的叫卖声越来越小,万蕙兰偶尔恋恋不舍的回望——这座洛阳城,如今还是喧哗热闹的模样,真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真的会进城烧杀抢掠吗?” 万蕙兰紧张握住她的手。 温画缇思量了下,出声安慰:“不一定,我这还有个消息。京城有官员会来洛阳,没准可以制止这场阴谋。”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万蕙兰说:“我以后还想回来,洛阳就是我的家,我婆母和女儿都不舍。” 是了,不仅万蕙兰想回来,就连她也想回。从暑夏刚逃来的时候,到如今寒冬下雪,这半年的光景,她在洛阳待得十分逍遥,每天经营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出城的时候,城郊还有些流民。 万蕙兰的婆母见他们可怜,本想下车分些干粮,却被万蕙兰制止了,“咱们车里的储粮也不多,只够咱们和车夫五天吃,还得撑到经过澧县时采买呢!一旦给出去,也就告诉他们咱车里有粮食。这些流民饿怕了,会来疯抢的。” 婆母只好止住手,轻轻叹了叹:“这世道太艰。” 雪地行车,走得并不快,好在她们也不着急。 马车走在官道上,入夜的时候,温画缇找到一家借宿的客舍,一行人纷纷入住。 这一晚平安过去。 翌日清晨的厢房,温画缇正在收拾包袱,房门忽然砰砰的响。 听到屋外万蕙兰在哭,她忙去打开门,只见蕙兰双眼红肿,不停拭着泪:“缇娘,我婆母不知怎么,突犯恶疾了。昨晚我见她发热,以为只是着凉,冲了草药喂她,哪知今早她就没醒来了,我怎么喊也喊不醒!” 万蕙兰哭得直发颤,温画缇忙扶稳她:“别怕别怕,我外祖是行医的,我去替你婆母看看!” 她跟着蕙兰快步进厢房,满屋子都是草药味,老媪还在病榻上。温画缇用手探向鼻尖,虚惊一场:“还好还好,还有气息。” 她又扒拉眼皮看了看,最后告诉蕙兰:“你婆母是昏迷了,身子还在发热,心脉不稳。她这毛病,我暂时看不出,得赶紧找个郎中。” 万蕙兰听完,立马去问客舍的掌柜。 掌柜告诉她们,离这儿最近的镇是马口镇,需要两个时辰的脚程。马口镇上正好有家医馆,方圆百里都很出名,常有邻镇的父老也去看。 回到厢房的时候,温画缇看向长岁:“等下万娘子要带她婆母去马口镇,这一路下雪难走,我怕她们路上又遇见流民,你替我陪万娘子去,你力气大,武功又好,路上方便搭把手。” 这个提议,长岁却不愿意。 这是长岁头回拒绝她的请求。温画缇问为什么,长岁垂着眼老实答:“我走了,娘子该怎么办?我本来就是要守着娘子的,旁人我管不着。” “你走了,还有几个家丁陪着我呢。我就安生待在客舍,哪也不去,能有什么事呢?” 温画缇认真看着他,眸含祈求,“长岁,蕙兰姐不是旁人。当初我们被流民逼上山,我都跑不动了,是蕙兰姐一直抓住我的手。那些流民连人都吃,蕙兰明明可以自己跑,可她没有。现在她带婆母去镇上,雪地的路很难走,我也不放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万娘子是我的朋友......” 温画缇没有再说下去,长岁也陷入一阵沉默。 半晌后,长岁抬起眼:“她对娘子,真的很重要?” 温画缇点点头。 长岁握拳:“好,那我去帮。” 这一刻,温画缇不知怎么,特别想哭。她不愿让长岁看见,反而低下了头,用袖子擦过眼角。“你去吧长岁,路上要小心些,我等你们回来。” “好。”长岁应声。 她捂着眼角,从来不会多说话,真像根木头。 婆母的病着急,万蕙兰很快出发。 临登马车前,蕙兰把女儿抱给她:“缇娘,萝萝就拜托你照料了!这孩子太闹腾,只能辛苦你了!” 萝萝的脑袋缩在斗篷里,乌黑的眼睛左看右看,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好在她不认生,温画缇抱紧香软的孩子,“好好,你赶紧去吧,萝萝就交给我了。” 现在正值清早,温画缇算了算时辰,倘若她婆母的病不重,他们天黑前就能赶回。 “娘子。”长岁把匕首递给她。 这只匕首精致小巧,握着趁手,同时刀刃又锋锐。温画缇收下,“好,你安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长岁嗯了声,翻身登上车板。 马车扬长离去,留下雪地的车轴线,温画缇抱着萝萝进屋。 萝萝虽然才周岁,刚会下地走路,却不像别的孩子爱哭,乌溜溜的大眼望人常笑。 若说有什么愁烦的,就是这孩子的胃口。萝萝很挑食,她曾听蕙兰说过,不爱喝粥,得吃软塌塌的米糊。 午膳的时候,温画缇找掌柜要了碗,萝萝吃得很香,吃饱便睡了一下午。 望着旁边的孩子,温画缇并没有睡着。 窗外的天进入黄昏,薄暮冥冥,他们却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是蕙兰婆母的病太重了,一时半会还好不了,还是他们路上遇到什么...... 很快,她劝自己打消这个念头。长岁的功夫很好,别说是流民,连山贼都可以以一敌十,不会有事的。 入夜了,厢房里很黑,没有点灯。 温画缇听见孩子睡醒的哭声,立马把萝萝抱怀里哄了会儿。 萝萝两只胖小手揪紧她的衣领,哭咽着喊娘,直到火烛点燃,屋里渐渐有了光亮,萝萝一抽一抽止住哭声。 她这才骤然想起,万蕙兰跟她提过一嘴,这孩子别的不怕,就怕黑。 此时萝萝的肚子也饿了,温画缇让家丁去楼下问掌柜要米糊。 家丁却端来米饭和几盘清炒小菜,“娘子,掌柜说糯米没有了,做不了米糊。酒家这里有饭菜,娘子可以先用。” 饭菜? 温画缇瞧向萝萝,这孩子会吃吗? 天色已经很深了,她让家丁先回旁边厢房歇息。温画缇把萝萝抱到桌边,舀了香软的米抵到萝萝唇边,这孩子却嘟着嘴,不肯吃。 温画缇只好放弃,突然又想起,萝萝还是吃果泥的。正好包袱里还有两颗柰,温画缇取出,用匕一点一点挖给她。 “娘!娘!” 萝萝吃饱了,就亲亲热热抱住她脖子喊娘,声音黏糊。温画缇笑着搂住她:“我不是你娘啊,不是有吃的就是娘。” 这话讲得深奥,萝萝并不能听懂,仰起脑袋好奇的看。温画缇搂她躺回床上,哀叹一声:“也不知道你娘他们何时回来。” 夜深了,温画缇却因担忧,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 她抱着孩子侧躺,只留下床头的烛火。 萝萝乐此不疲玩着她的手指,温画缇时不时与她说两句。这孩子好像能听懂她说话,每当她断话,萝萝总能仰着脑袋乐呵呵的笑。 夜半时分,她抱着孩子昏昏欲睡时,院子养的狗突然狂吠。 狗叫声把萝萝惊醒,也把她惊醒。好在萝萝没有哭,只是咿咿呀呀喊了会儿。 是有人来客栈了吗? 温画缇以为是长岁他们回来,抱着孩子走到窗边。二楼厢房的窗户在南面,往下正好可以望见客舍院子。 可当她看了又看,院子仍是什么人都没有,狗依旧吠得厉害。 她感觉有些奇怪,心里惴惴不安。 温画缇先把萝萝搁床上,小声道:“你在这等姨母,姨母去去就回。” 萝萝好像听懂了,脑袋点了点。 十个家丁就住在她厢房左右两间。温画缇飞快出门,先悄然推开左厢房的门,看见地上的人,惶然惊吓。 只见五个家丁都倒在地上,她推了推其中一位,也不动。 温画缇用力一掐,那人毫无知觉似的,根本不醒。他们身上没有伤口,嘴边却都流着血,像是中毒所致。 她伸手探向他们的鼻间,已经没有气息了! 温画缇吓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急忙又推开右厢房,也是一样的——另外五个家丁同样倒在地上,嘴角流血,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饭菜。 饭菜?!难道这些饭菜都被下毒了? 温画缇赶紧跑进厢房,关好门。 她吹灭床头仅剩的火烛,把萝萝抱进怀里。 温画缇怕萝萝会哭,先捂住她的嘴,也不管孩子听不听的懂,焦急地尝试小声说:“嘘,嘘,萝萝不能哭,外面有坏人。” 见这孩子的确没有要哭的迹象,温画缇又松开手。 萝萝虽没哭,却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把她脖子抱得更紧了。 窗外犬吠不止,温画缇心脏乍跳,怕得手脚哆嗦。 有人来了,她听到了,兵器杀人的声音。 将军 第47节 第48章 孩子 温画缇急忙抱着萝萝钻进柜子。 没过一会儿, 厢房的门被踹开。这刹那她的呼吸凝住,就怕萝萝被吓得大哭。可这会儿的萝萝却好像通人性,不哭也不闹, 只是用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领。屁大点的孩子,她竟然能感觉到萝萝在颤抖。 森寒的月光照进窗子,透过柜门一条小缝, 她看见士兵拎着大刀走进。 温画缇心提到喉咙眼, 两眼紧紧瞪着。直到那士兵满屋扫过一眼,没有发现人,又出门去。 彼时的外廊, 传来说话声。 “那女人呢?不是说就在这家客舍?” “娘的, 不会给逃了吧!” “逃什么逃,别瞎说, 再仔细搜搜!那女人知道我们太多事,将军说了,绝不能留活口!” 说罢,首领踹了几个士兵的臀:“赶紧去搜!给老子从一楼再搜, 翻箱倒柜得搜, 她今晚必须得死!” 温画缇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女人,是不是指自己?她不记得有招惹过这些人。又听他们提及将军, 难道是朝廷命官? 不,也不一定, 现在各地纷纷起义,多得是自封的叛军。 可若他们抓的人不是她, 那真是倒大霉了——这些人简直就是疯子, 为了杀一人,不惜毒死客舍的全部人。 她不能再在这儿藏着了。刚刚他们说, 要仔细搜、重新搜,还要翻柜子,她再抱着萝萝藏在这,只能等死! 可眼下,又能怎么逃呢! 温画缇心如焚火,就在刹那间,她突然忆起,昨日入住客舍的时候她留意过,后院的灌木丛里有个极隐秘的角门。 客舍一楼通向二楼,东西侧都有楼梯。她的客房在二楼靠东端,那伙士兵又是从西侧下去的,她是不是可以趁他们在别的客房搜罗时,抱着孩子悄悄溜出呢?从东边楼梯下去,正好离后院的角门也很近...... 温画缇的胆子一直算不上大,此刻也觉得自己想法很惊心动魄。 可是摆在她眼前没有路了,只剩这一条!如果她真是他们要杀的人,不赌一把就只能等死! 管他呢,横竖都是死,她要给自己和萝萝搏条生路! 温画缇为自己打完气后,又轻抚萝萝的背,只盼望这小祖宗能体贴她的用心。 她抱紧孩子,猫着腰,出客房时左看右看,确定外廊没人后,温画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东边楼梯。 她跑得很快,步伐却轻,等到终于迈出客栈的刹那,气松了大半。 温画缇抱着萝萝跑到后院,天很冷,尚在下小雪。好在没有乌云,月光尚明,即便没有灯笼她也能看清整间后院。 她摸索到泥墙边上,扒拉灌丛,果然看见角门的小洞! 希望就在眼前,温画缇欣喜极了,抱着孩子就钻出去。 成功地离开后院,终于脱险,她重重喘气两口,却不敢多作休息,欣喜地抱孩子继续走。 雪天路滑,再加上萝萝在怀里,她走得并不快。 从躲进柜子,到摸黑爬楼,这一路惊险万分,萝萝这个一岁小娃竟都没有哭。温画缇有种劫后逢生的喜泣,努力的眨眨眼,直到离开客舍有一段路后,萝萝才在耳边小声喊,“娘,娘!” 温画缇拍拍她的脑袋,她又不喊了,只搂紧脖子。 雪纷纷扬扬,温画缇扯紧斗篷,把孩子过得更严实。 抬眸的刹那,却看见前方雪路的兵马——一个个披寒甲的士兵手握疆绳,正驰骋而来。快得她几乎没迈两步,噌噌噌就被这群银甲包围。 温画缇心惊肉跳,盯着首领从人群出来。 他头戴银盔,一支红翎在雪色格外扎眼。此人下颌锋利,是个独眼的将士,正骑在马背睥睨她:“你就是许知州之妻?” 许知州?温画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敢答,只是紧紧抱住萝萝。 “报——将军!那女人找到了!” 温画缇吓住,寻声后望,有个士兵从后面的客栈跑出来,手里还拎着血淋淋的东西。 起先温画缇还没看出那东西是什么,直到跑近了,她嗅到血腥味,又看见长长垂下的乌发,肠胃骤然抽搐,是人头!她急忙捂住萝萝的眼,不再往后看,那独眼将军突然哈哈大笑:“杀了?真杀了?” 寂静的黑夜,毛骨悚然,笑声自她背后而来。 人头倏地被人甩在地上,独眼跳下马看了看:“果然是她,死了就好。客栈里抓到的?” “对,那女人还躲在柜里。起身抓的时候没发现,后面小的又扫,才抓到人了。” 他们还在大声说话,温画缇冷汗流了满背。这些人显然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命于他们而言微不足道。 既然他们杀死了那个女人,那么能否放过她......心乱哄哄,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独眼的目光便停留她身上。 他在盯着她的脸。 温画缇不寒而栗,突然抱紧萝萝,害怕地跪下:“求大人饶命,我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出去绝不多说半个字!我家就在山脚,家里只剩下年迈的老母,阿娘还等着我回家照顾!” 即便她垂下头,却仍然察觉头顶的目光很着烈,没有移开半分。那独眼突然跳上马,大手一挥:“给我带走!” 立马就有士兵来抓她。 温画缇知道躲不过,拼命挣扎,故意落下一支发簪在雪地,幸亏天黑也没人留意。最终她和萝萝难逃一劫,还是被他们强行带走。 她被抓到了兵营。 这一片兵营很简陋,就搭在伊水县城郊。兵营的不远处是黑野林,堆满草垛子。一阵凉风飕飕吹来,孤坟唱野。 这里没什么光亮,只有西北角的帐篷在点篝火,几个火头军围住大锅,烹煮米粥。伊水县......她记得伊水县前不久被屠城了,那么能建在郊外的兵营,也只剩下叛军。 他们是暴乱的叛军。 清晰意识到这点后,温画缇猜到自己多半是没活路了,连萝萝,都要一块跟她葬身此处。可是她不想死,只要活着一口气,她就还抱生还的希望。 独眼把她带进帐篷。 帐篷内烧着炭火,很暖和,独眼进来便褪下了盔甲。 她抱着孩子僵硬而站,看他拿起火炉上的铁壶,倒了盏热茶递过来。甚至脸上还露出笑容:“小娘子,我不是歹人,不用这么怕我。” 嗜血魔头的叛军,不怕他怕谁? 温画缇接过茶,却微微侧开脸:“大人,我们是穷苦人家,我娘还等着我和孩子回家......” 独眼盯着她的脸,又把目光移向她怀里的萝萝,“这是你的孩子?” 温画缇点了点头,把脸侧得更开。 这个人如狼似虎地看她,就像要吃了她。他没杀她,到底什么意图再明显不过。 她只盼着长岁能发现信物,赶紧找到这儿来。 独眼用手抬起她的脸,像观赏什么美物似的,仔仔细细地看。他突然开口:“我怎么看着你,有些面熟?你是哪里人士?” 她没吭声。 独眼又看了一会儿,手背缓缓摩挲她的脸。温画缇简直毛骨悚然,抱着萝萝后退一步。他在这时摸向她的手:“小娘子,不然就跟了我?你的孩子,我替你送回娘家......” 温画缇头皮发麻,想抽回手却想起这个独眼是叛军头子,杀人无数,万一惹恼他小命不保......可是她又极其不愿,十分害怕。 就在这一刻,帐篷外突然有人喊:“表哥——” 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道声音,很耳熟。 不待她忆起声音的主人是谁,女人已经得到独眼的允许进来了。四目相对的刹那,温画缇瞪大了眼睛——董玉眉! 董玉眉唇边的笑容凝固,僵在原地,仿佛看见鬼了般,突然跑到独眼身后尖叫:“啊啊啊,表哥!这是人是鬼!她不是死了吗!” 是了,她的确已经死去,卫遥都把她的尸骨下葬了。 可是在她与董玉眉撞面的这刻,一切都没了,偌大的阴霾覆上双眼。彼时萝萝也被董玉眉的尖叫吓到,开始嚎啕大哭。 她抱着孩子想走,却被门口的守卫层层拦截。独眼把董玉眉从身后拉出,突然大笑:“不是鬼,是我路上捡回来的活人!怎么了,你俩认识?我就说她眼熟,你告诉我她是谁?” 温画缇捏紧手心。 落到这对表兄妹手上,这下绝没有好下场了。 她没有想到,董玉眉竟会与乱军勾结。董玉眉喊他表兄......温画缇骤然想起,她的确有霍氏的表兄。难道此人就是霍成定? “不是鬼?” 董玉眉被自己笑到,突然肃了神,脸色渐沉。董玉眉的眸中勾出阴森的笑:“呦,我还当是什么人,表哥我跟你提过,这就是把我赶出范家的弟妹。这个女人心如蛇蝎,她和范家,都不是好东西!”董玉眉得意地笑出声,“她现在落进我们手里,表哥你可一定要帮我报仇啊!” 明纸捅破了,温画缇就没什么好藏的。 眼下的局势很明了,她简直想仰天长恨,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老天竟要她临死前撞见这号人!这个人阴毒的很,新仇旧恨一块报,她还能有全尸吗? 就在温画缇无比悲惨的认定时,一直在打量她的霍成定突然出声:“我就寻思怎么眼熟呢,原来是你弟妹。那么,她跟姓卫的还有些事?” 霍成定又琢磨到什么,突然大笑:“他新婚夜死了的妻子,竟然来到我手上,有意思!不是说都下葬了,死人还能从坟里蹦出来?天大的笑话,这狗贼也有被骗的一日!” 温画缇被他盯得发毛,浑身颤抖。 霍成定捧腹大笑后,骤然看向她怀里的萝萝。目光耐人寻味,“这孩子也是姓卫的?” ...... 下雪的山路行到傍晚,士兵们找了块平地安营扎寨。 雪停了,卫遥靠着树桩打坐,手边是盏明灯。他在看京城来的信件,这是衙门仵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他几乎颤着手看完。 看完后,信被用力的揉皱,他阖起眼深深吸气。 果然,他怀疑的没错,那尸骨不是她的,故意烧毁不过是为了让他分不出人。 她没死。 她真的没死,她还活着啊。卫遥抚住胸口,眼有点湿,长长吸了口气。心死重新活过的同时,竟还有明显的恨意,刀刀切进骨髓的恨。 她没死,他在心脏抽搐的同时,牙咬得咯咯作响......竟然骗了他,不惜筹划这么多去骗他。亏他以为她已经认清了,一心想成婚呢,原来不是。 疑心初起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新婚当夜被是喂下幻药。那时他还在想,为什么前一刻跟他柔情蜜意的人,却能在下一刻突然拔刀自弑?是他眼睛看到的为假,还是心里感受到的情为假? 直到真相揭晓的这一刻,他知道了,所有都是假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跟他成婚。 半年了,半年多无声无息,了无踪迹。只有他还痛不欲生,沉浸在失去的苦海中,而她却早已抽身离去。 真是恨,她竟然又一次骗了他。是他太自作多情了,竟然放任这种人一遍遍扰乱心志。这一回,他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后悔逃婚,他要让她痛不欲生,切身尝一遍他这半年的痛苦。 卫遥霎然睁开眼,眸色冷漠。 将军 第48节 再喜欢又怎么样,她竟然如此骗他,这一回她就算死也得死在他手里。 不过她要是有心悔过,倒是可以另当别论...... 想必洛阳悬赏的告示已经贴出去有些时候吧?要不了多久,他就能亲自见到他的皎皎。 卫遥想到这儿,眸底浮过凉笑,寒凉之中却又蕴了屡屡迫切的狂热。想得到她的狂热。 “将军,还有一封信送来。” “什么信?” “有人曾在马口镇附近的客栈,见过温娘子,还有她抱的孩子。” “孩子?”卫遥猝然扬起脸,“多大的孩子?” “似乎很小,丁点大。目睹的人看见温娘子一直在抱,那女娃娃还不会走路,只会咿咿呀呀喊娘。此人回到洛阳城,看见布告栏的悬赏,才立即将此事报给官府。” 卫遥捏着这张信,微微发抖。 孩子还会喊娘了啊...... 她竟然有了他的女儿,还生下来了!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竟然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有孩子了...... 卫遥闭上眼睛,胸口一阵一阵抽疼......这孩子才多大,定然是个早产儿,她这一路奔波得吃多少苦...... 他一想到她奔波劳累,满脑子都是她面黄肌瘦,孕吐疲倦的画面...心脏突然十分疼,疼着疼着,又恨极了自己。为什么她有着身孕,他都没有陪在身边?他真是太没用了,枉做一个丈夫!不,他连人都不配做! 可是他的皎皎,哪怕这么辛苦,都要生下他们的孩子......他埋恨自己的同时,竟徐徐感受到血液汹涌的暖意...... 卫遥突然露出个戚戚的笑容,原来她还是爱他的。是他太傻了。不,他的皎皎也傻,她一定是逃婚后,才突然发现心里藏着的爱。这回他一定要把她好好哄回来。 不,也不能太哄了。卫遥唇边浮现笑意,将这封信仔细摸了摸,又幽怨地想:欺骗这茬子还没过去,这回他再也不轻声唤她皎皎了,他要冷漠的唤她,皎皎。而且这回,他也不会再送给她牡丹了,他要送给她不那么喜欢的花——芍药,让她知道他的爱意减少了! 第49章 月份 想到这儿, 卫遥望着山顶的细雪,营寨的士兵还在堆柴篝火。山风挟着笑语飘至耳边,他却显得更加落寞......这么冷的天, 她和孩子还流浪在外,也不知会不会冷?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 卫遥越想越不安心,忙招呼来柳司马:“你赶快帮我修书一封, 送去洛阳官府, 让他们赶紧找人!她在马口镇附近的客栈出没过,就从那里开始找!” 柳司马应下。 前脚刚迈出,又立马被他叫住, “对了, 抓人的时候让他们不要太凶,别吓到她和孩子了。也不要太好气了, 免得她不知道错。” “......是,属下晓得了。” 柳司马沉默寻思,之前也不知是谁得知自己被骗,气得非要追杀, 现在竟还改口了。 柳司马走后, 阿昌又过来,手里捧着两块馕饼。“将军, 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是弟兄们烤的, 您垫垫肚子。” 卫遥没接话,似乎出神想着什么。 阿昌在身旁候了会儿, 见还没回应。正待提醒, 卫遥突然看过来,目光奇异的亮起:“你说, 我的孩子会不会喊爹啊?” 阿昌稍稍诧异,都不知道他何时多了个孩子。明明只说,有人看见温娘子抱个女娃娃,虽然孩子只有丁点大,却也不见得是他的吧? ......毕竟将军才从西北回来多久? 不过对比前些时日的消沉,如今的将军整个人都变得朝气。阿昌不敢打击到他,不过也不得不稍加提醒。 因此阿昌默了默:“那得看是多大的孩子了。” 多大的孩子?是,他差点忘记算他们孩子的月份了。 卫遥的脸有些烧烫,低头开始寻思,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他们拢共做了四次,然后她就消失了大半年。按月份来说,不会是第四次有的。 如果是头一回度春风的话,那就是年初怀的。他们的孩子又是早产儿,满打满算,现在应该五个月大了? 卫遥抬起头,眸光晶莹莹的:“我和皎皎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五个月会喊爹爹吗?” “......” 都能算出五个月了,竟还没发现疑点,平常将军谋策精明,也没见这么迟钝啊。 阿昌忍不住地反问,“将军,温娘子抱的孩子已经会喊娘了。才五个月就会喊娘吗?” 这话倒把卫遥问住了。 他难得沉默了下,笑道:“我还没生过孩子,我不知道。” 阿昌无语了,就差直白告诉他,五个月的孩子是不会喊娘的,除非神童降世。 卫遥还是一副坐等回答的模样,阿昌只好摸摸鼻子,委婉地告诉他:“将军,俺村子好多人都生过孩子,五个月的孩儿,大概是都不会喊娘。” 这话不是他爱听的。 卫遥闷闷的,寻思片刻,又撩起眼皮:“胡说八道,怎么不会了?我和皎皎的孩儿那么聪明,怎么就不会喊娘了?” “若温娘子抱的孩子,比五个月大呢?” 阿昌极力忍住,就差直接告诉他,这孩子月份不对,大概不是你的。 阿昌说得很委婉,即便卫遥努力包着一个美好的幻梦,却还是被利刃刺破。 他的神情忽而变得低落,不是他的,那是谁的?难不成是她前夫范桢的? 不,这更不可能。怎么会是范桢的?如果是范桢的,她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早就显怀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 卫遥抿着唇,握紧拳头。 五个月就会喊娘很奇怪么?都是皎皎教得好。这孩子绝对是他的。 那些乱传话的人,一定是见不得他过得好。 卫遥低头看向手心的信,眸光又倏尔柔软......危言耸听而已,能有什么大碍?很快他的皎皎就要回到他身边了。以后他们一家,绝不会再分开。 ...... 一轮明月同原照,伊水县郊外的兵营,寒风呼啸。 “这孩子也是姓卫的?” 霍成定怪笑着,“没想到今晚出去还做了一箭双雕的事,果然连老天都在帮我,这天下我不王谁王?” 简直羊入虎口,温画缇颤抖抱住萝萝,大致猜到眼前这叛军头子想做什么。 他要谋逆称王,就要有兵权,然而卫遥手头正好有他需要的。想让大周的朝臣倒戈叛军固然不可能,但只要有重臣能站在他这头,一切就还有的图谋。 霍成定如今认定她和萝萝与卫遥有牵连,也就说明她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不会轻易被杀。 看明白这层后,即便董玉眉还在,她也没那么害怕了。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都要努力想办法活着,逃出这里! 不过董玉眉却没想那么多,此刻只余仇恨,疯狂地想报复。 董玉眉古怪盯看孩子,突然抓起她下巴:“你还真生了?很爱她吧?我偏偏就要弄死她。外面还在下雪,天寒地冻,就不晓得你女儿冻多久才能断气呢?” 董玉眉说完,眼眸带着报复的狠厉,扑过来抢她怀里的孩子。 温画缇拼命抱紧,萝萝也感知到危险,在她怀里哇呜大哭。董玉眉狠狠抓牢她的头发,扯得她痛苦后仰。“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落到我手上了,还这么倔,我看你能倔到几时!” 从一开始她就不懂,她的大嫂哪来这么大敌意。董玉眉一直认定,若没有她的存在,自己就一定能嫁给表哥范桢。殊不知没嫁成还阴差阳错成了妯娌,五年的相处,这些矛盾便越扯越大,大到恨不能她消失在这个世上。 温画缇被扯得生疼,本来她也是能够反击的,此刻却因为抱孩子而不方便。萝萝扑在她怀里,还在呜呜大哭:“娘,娘!” 这一声娘突然唤醒旁边的霍成定,他急忙上来扯开董玉眉的手:“好了表妹,这对母女我留着有用呢。” “有用?有什么用?”董玉眉跺了跺脚,“表哥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恨她,她曾经......” 骤然从疼痛里缓过神,温画缇一边嘶着气,一边安抚怀里的萝萝。 她的余光偷偷瞥向,竟看见霍成定挑起董玉眉的下巴亲了口,“好了乖表妹,这女人留下于我大局有用。等来日我称霸一方,登上皇位,你就是我的皇后,爱报复谁便报复谁。莫说她了,就是休了你的范家,我也能诛他们九族!你只消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他揽着董玉眉而笑,这女人倒真是被劝好了。瘪嘴娇哼了声:“好,为了表哥,那玉眉就暂且忍着,直到表哥大计所成的那日。” “就知道你最善解人意。”霍成定抚摸她的肩,“对了,你弟弟的兵,帮我练得如何了?你去看看,免得他们偷懒。” 霍成定半哄半劝,三言两语支走董玉眉。 温画缇突然有种不祥预感,果然下一刻,这个独眼的男人便摸向萝萝的头。 萝萝被他的黑眼罩吓到,哭得更大声,霍成定骤然阴了脸:“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孩子,我刚刚救了你,你还有脸哭?果然跟姓卫的狗贼一个路子!” “......” 温画缇生怕他伤害萝萝,抱孩子往旁挪了挪。 霍成定倒没什么不悦,只是注视她的脸,肤如凝脂,被扯得微乱的鬓发竟平添几分妩媚。 他看得有些眼热,手从萝萝的头移向她脸颊,来回抚摸:“还是小娘子你知趣些,不会大哭大闹。不过啊,这次你的命可不是交给我,而是全看上天了。哦不对,还有你的亲亲情郎。” 温画缇忍着恶心和恐惧,尽量平静道:“敢问何意?” 霍成定盯住眼前这两块“肥肉”,哈哈大笑:“我会写封绑票交到卫氏手上,他若肯听我的,你这性命自然无碍,没准他还会拿东西来换。可他要是不听,我就杀了你们母女喂狼狗,也算替我表妹报仇了。不知小娘子如何看?” 她垂下眼眸,浑身都是冷汗。 这死独眼想拿她们威胁卫遥? 不,卫遥肯定不会管的。他要是知道她还活着,就能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场骗局,以卫遥睚眦必报的性情,没准还会敬呈死独眼“四个字”——杀了不谢。 这不仅不能威胁到卫遥,还顺便替他泄了心头大恨。说什么孩子,姓卫的只要稍加推测就知道,这孩子跟他没半分钱干系。 到时候,她和萝萝没有利用价值,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不,她不能让霍成定知道,她们没有利用价值! 温画缇飞快地思索,有了主意。她抱着萝萝把头一扭,“得了,你别告诉他,我才懒得见他。你直接杀我们母女就好了,不就是一死吗?” “哟,这还闹别扭了?” 霍成定盯住她微鼓的脸颊,眼神有些入了迷。他好像隐约嗅到一抹幽香,手不自觉抚上她的背:“那你告诉我,不送绑票,我该送什么......” 背上好比有条毒蛇爬了上来,轻轻掐住她后颈。这个人瞧上了她的色,但又碍于自己的大局不敢动手。 温画缇垂下眸光,登时有了主意——如果怎么样都是死路,她不如牺牲下色相,让自己和萝萝有命活,逃离这个地方。 卫遥才不会搭理她,所以她要自救。 一定要自救。 将军 第49节 第50章 下药 这一夜平安度过。 对于霍成定来说, 她和孩子就是两个可以威胁到卫遥的香饽饽。所以霍成定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将她和萝萝关了起来。 她们被关在一间很黑的帐篷,有能睡的木板和一条被褥。为了防止她们饿死, 时不时还有人送干粮和水。但萝萝还小,连米粥都不爱喝,更何况是这些粗粮饼。 温画缇只好尝试问他们, “有马奶吗?我女儿牙都没长几颗, 吃不了这些。” 士兵:“......” “你还挺挑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谁还管你?” 帐布哗得落下, 隔去野外飘飘白雪。 她的手和脚都上了镣铐, 连着铁链绑在木桩上。铁链并不长,只够她抱孩子、用饭、睡觉等活动。 帐子里很黑, 比起霍成定的主帐,这里没有暖炉和炭火,温画缇只能把自己和萝萝裹进被褥。 没一会儿萝萝哭了,哭得一抽一抽, 不知是想亲娘、还是怕黑、亦或是肚子太饿没有吃的。 温画缇抱住小小的人儿, 轻抚她的背。低声道:“不哭不哭,姨母有法子的。” 萝萝好像真听懂她的话, 渐渐收歇哭声。就在这一刻,帐帘忽然被掀起, 士兵拿进一碗温热的马奶:“喝吧。”然后二话不说走了。 温画缇惊诧中有些感激,朝门望去, 他已经没影了。 她把马奶递给萝萝。萝萝咕噜咕噜喝完, 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嗓音稚嫩:“娘、娘!” 这孩子, 有奶就是娘,不过也胜在好哄。 温画缇看着萝萝,不知怎么眼眶就湿了......要是她也有个孩子就好了,也想要个家人。 长岁留给她的匕首还在,温画缇曾尝试用它去撬铁链,这铁链结实无比,除非有钥匙,否则她根本撬不动。 况且营帐门口还有两个看守她的士兵,想要硬逃,几乎不可能。那么就只剩下智跑了...... ...... 温画缇待在军营,整整观察三天。 她发现每天傍晚,都有送粮草的牛车进军营,等到第二日黎明之前再下山。 牛车有三辆,每辆装有二十来只木桶。这些木桶要么装水,要么装粮草,木桶并不小,正好能容纳她和萝萝。 萝萝只有一岁,士兵估计觉得这样小的孩子也跑不了,所以并没有给萝萝上铁链,只有她的手脚上了铁链。 既然要跑,她就得脱离这些铁链。 然而铁链焊得很死,除非有钥匙,不然怎么也出不去。 念及此,温画缇想到上回的主意。 深夜时分,温画缇把萝萝哄睡,轻声呼唤门口的士兵。 一个士兵进来,问她怎么了。温画缇说:“我有事想求见你们霍将军,很要紧的事。劳你通传声,他会见我的。” 士兵犹豫地瞥她,又怕真耽搁正事,只好前去通报。 没一会儿,他回来打开铁锁,将温画缇拎了出来。 她被带到主帐,霍成定还没回来。听士兵的意思,他还在跟人谈要事。 等待半柱香后,看守放松警惕。 趁着士兵没留神,温画缇迅速掰开手腕铜钏的铃铛。 铃铛里藏着几枚鹅黄药丸,也是当初新婚夜她给卫遥下的幻药。 这味药服用过后会出现幻觉,然后手脚无力,彻底昏晕。当初她怕有什么变故,一直没摘下镯子,没想到如今危急时刻倒派上用场了。 温画缇把此枚小药丸,神不知鬼不觉抛进烧水铁壶。 做完这些事,她在绒毯趴了会儿。 其实她来之前就睡够,养足了精神,此刻并没多少困意。但她仍是得装出一副等待太久而犯困的模样。 雪夜无声,炉火烧得正旺。直到半夜里一声“将军”传来,她的计划也开始了。 她趴着小憩,睡颜安静宁人,松软的鬓发落在脸侧。 眼前的烛光被黑影遮去,一只手掌落在她脸颊,来回抚摸。 她似乎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眸,望向独眼男人,顺便从他目光中看出几分贪想。 霍成定挥人退下,问她:“听说你找我有事?” “是。”温画缇点头,“敢问大人,我和孩子何时能走呢?” “那得看你情郎怎么回信了。” 虽然霍成定送绑票在她意料之中,但得知的刹那,心脏还是梗了下。 果然计谋得早点实施,不然等卫遥回信,让霍成定知道她们毫无用处,就只剩下死路一条。所以这次,她势必要成功逃走。 她把玩着乌发,青丝一圈一圈绕上指尖。温画缇抬起水波荡漾的眸把人一瞥,“哼,他估计早忘了我们母女,我才不指望他呢。” 身旁有个极娇美的女人,细眉含嗔,轻轻两句话就转到他心里。 那天雪夜,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只觉得这女人长相挺好,掳走享用再说。后来又听董玉眉说,她可不是什么乡野村妇,她姓温。霍成定这才想起,这女人亡夫是谁,现在又跟了谁。 他原是世家子出身,因为游手好闲,家里给他弄了个地方军司当。 这年头战火起,起先朝廷派遣他去各地镇压起义军。打着打着,他便与人家勾结一块。 起义军说是支持皇太孙郡王,实则假旗号,一个冠冕堂皇起义的理由。他们各司其主,谁懂想从乱世分一杯羹。 就连霍成定也在想,历朝历代的高祖皇帝,谁家天下不是靠兵权打出来?谁规定如今的皇帝只能姓周?反正自己手里有兵有权,又恰逢天下大乱,来日谁坐大局还说不定。 霍成定当了这些年的军司,谁也没瞧上,唯一留意过的,只有从西北打战回来的卫遥。 以前在京城,卫氏最负盛名,即便后来随着车骑将军战死,卫氏走向衰落,他也从没对卫遥放松警惕过。 许是从小就有人老拿卫遥跟他作比,说他哪里哪里不如。这些年他最想杀的,就是卫遥。只要能杀了卫遥,谁还敢说他霍成定不是人物? 霍成定眯起眼,盯住眼前这个女人。 ——天助他也,竟然是卫遥喜欢的。听说姓卫的为她,还拒了尤家的亲事。而且这女人不是第一回出嫁,她已经死过丈夫。 霍成定左看右看,捉摸不透——除了长得美些,也没三头六臂吧?姓卫的怎么就喜欢了? 是以,他挑起她的下颌:“卫氏与我相比,你觉得如何?” 虽然是在问,他的目光却饱含危险和警告。 温画缇太清楚他想听什么了,同时他想听的话,也在她计划之中。 她露出错愕的神情,突然,眼眸变得湿润:“人人都说他如何威风如何好,可是他再好,却对我不好......大人只看我挟带孩儿独自出来,便知晓了。” “哦?”霍成定倒腾起兴致,“他怎么待你不好?” 温画缇噙了把泪:“他祖母不喜欢我,卫氏旁支的婶母姑嫂也不喜欢我,嫌我家世低。她们欺压我,摒弃我,他从来不管,不敢忤逆长辈。他没有大人会体贴人......” 话通通一倒,说在霍成定心坎上了。 他突然哈哈大笑,手指抚摸脸颊:“这男人真是窝囊,好好一个将军,自己娘们被欺负也不敢吭。你也是可怜人儿,难怪要离开。” 粗糙的指腹不停在抚弄她脸颊,温画缇忍着不适,垂眸低叹:“唉,这有什么办法呢,孩子都生了。我一想到要和他回去过日子,就满心满肝的不情愿......” 美人红眼盈泪,楚楚可怜,他也不由鬼迷心窍...姓卫的既喜欢这女人,若此人又看上他,跟他有了什么,姓卫的有气也只能憋死。 如此一来,不就说明他比卫遥好吗? 况且娇美的容貌,任凭谁都喜欢...霍成定越想,欲念从心底升起,低低笑出声:“小娘子既觉得我体贴,不如跟了我?” 她并未答,走到铁壶边倒茶。这茶在沸煮的时候,已经被她丢下幻药。 温画缇把茶盏递到他的唇边,轻声笑:“大人嗓子都哑了,润润喉咙。” 的确哑了,不过是因为□□。霍成定越看茶水越渴,一口痛饮,便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也是中意我的。你若是跟了我,可比姓卫的舒服。” 温画缇默默翻了个白眼,开始掐时辰。 她记得上回给卫遥下药,他过了半个时辰才昏厥。同人不同效,就不知道霍成定要等多久了? 而且药的用量也不一样。 上回她有事先服用解药,所以她是把幻药压在舌下,亲自喂给卫遥的。 也就是说,卫遥吃的是一整粒。 而这次,她没有解药,只能把它下在铁壶里。一整壶的茶,霍成定只喝了一盏,这用量必然要比卫遥少很多了。 也不知多久才能晕。 可是她也不能再给霍成定倒茶,不然就显得可疑了。 温画缇只好继续迂回战术。她知道这独眼就是图色,怎么可能放下她和萝萝两枚大筹码。 她微笑与他说:“大人体贴人,我自然是想和大人好的。可是大人和我玉眉大嫂又是相好,若是她非得杀了我,大人要怎么抉择?” 霍成定心火正旺,哪还顾念得了那么多。登时一笑:“这有很难?表妹一向听话,我下令不准她杀你就是了。” 说完她就被霍成定打横抱起。 即便早有准备,她还是猝不及防惊呼,随后认命的想,如果非要走这一遭也罢,有命活就好了。一切不过走在她逃跑的计划里。 她被放在绒毯上,火烛热热烧着眼睛。随后那男人倾身压下,疯狂亲吻她的脖子。 第51章 买卖 身上男人的胡茬很扎, 蹭得她频频侧头。她心想,今晚可能也就这样了,是自己选的路, 为了有命逃出这里,她不会后悔。 耳边□□,十分聒噪。眼不见为净, 温画缇紧紧闭上眼, 假装自己就是木头,只祈求幻药赶紧生效。 就在刹那间,她察觉霍成定流连的动作变得缓慢。温画缇心大喜, 意识到他马上就要昏厥了——因为上一回, 卫遥在药生效的时候,亲吻也变得很慢。那时卫遥一直抱着她, 喃喃头很晕。 但温画缇没有料到,这药对霍成定竟然这么快起效。 明明他的用量比卫遥少很多,发作却更快。看来此人的意志,不够坚定。 将军 第50节 不消片刻, 霍成定的气息虚弱非常。他似是撑着十足的力抬起头:“你......你对我下毒......来, 来人。” 一句“来人”没喊出口,就被她飞快捂住。 她用力一推, 这独眼男人便倒了去。只是他还没完全的昏厥,温画缇又扑上去, 死死捂住他的口鼻,以免出声。 因为气息断绝, 男人的眼珠倏而睁大, 手指用力紧掐她的腰,欲把人从身上扯开。温画缇忍着疼, 一声不吭,拼命在捂。药性太过霸道,很快男人没有力气,陷入深深的昏厥。 惊险万分,差一点他就要叫人了。 温画缇后怕地喘息,还好她动作够快,否则真要死无葬身之地。 她暗淡的眼眸盯死身下男人,想起那天雪夜他满手的血,杀死客栈所有人,心里既恶心又恐惧。她怕霍成定死不透,又从袖里抽出一枚小匕首,两手握住,狠狠往他胸口扎下—— 身下的人感到痛觉,扑腾了下,而后一切归于无寂。 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渗透,散发黏糊的腥味,几乎催得她作呕。 温画缇两眼血红,心在颤抖...这是她头回杀人,杀死了暴虐嗜血的叛军头子。都说美人乡,白骨窟,她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妙算,只不过此人太过马虎,竟就如此死了。 温画缇握紧匕首,用力往里捅去,直到完全穿透。 她猛地拔出刀,愕然坐在地上,手却抖个不止。她强令自己镇定,用绒毯抹掉匕尖的血。 门口还有士兵守着,为了不让人察觉异端,她割舍脸面,故意掐嗓子弄出男欢女爱的动静。 既然已解决这个麻烦,眼下该如何逃走? 温画缇忙爬过去摸独眼的腰身,左翻右找,终于让她摸到一块符牒。 一炷香过后,温画缇解开他的衣甲,掖好被褥,伪装熟睡的模样。自己则拿着符牒出营帐。 “将军要歇息了,叫我去备水。” 俩士兵从头到尾都守在门口,帐篷里的欢好动静也都听到。因此她手握符牒出来,他们并没多疑,只是默契的交换眼神,然后放行,顺便给她指了条取水的路。 森冷的夜,雪已经停了,剩下凉风呼啸穿耳。 天甚冷,温画缇边打哆嗦,加快脚步,她打算拿符牒去营帐,先把萝萝带出来。 没走多久,在经过牛车的时候,后方突然有异动。 三辆送粮草的牛车正好停在营帐背后,此处黑暗,留意的人不多。 情急之下,温画缇踩着草垛子躲进一只木桶,挪上顶盖。须臾后听到有人喊:“那女人呢?那女人在哪?” “遭了,将军负伤,快找大夫!快去!” “她是刺客,赶紧搜!别让她跑了!” 纷涌杂乱的脚步,温画缇屏住呼吸,躲在木桶一动不动。她的手心后背都是汗,煎熬阖上双眸。 “那女人呢?你看见她没?”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牛车附近。温画缇心神在颤,突然听见一道声音:“我刚才看见有道黑影往山下跑,朝西跑了,大人是她吗?” 回答的声音很耳熟,是看管她们,给萝萝送过马奶的士兵。 温画缇愣住了,他很明显在帮她,因为她跑的方向分明向东,此人故意指了条相反的路。 “好,知道了。弟兄们,都给我往西山脚搜,别让人跑了!” 好一会儿没了声,温画缇透过木桶的小眼,观察到这片营地还有士兵在巡逻,眼下她不能出去,只有木桶能藏身的。 心脏紧悬太久,她让自己稍稍松懈,疲倦地阖眼。 不久,她隐约听到董玉眉的声音,好似在训斥弟弟。 “你瞎凑什么热闹,找什么找?西山找人还轮不到你。你现在不同了,可是表兄麾下名副其实的左司马,当务之急是要坐镇军营,稳定军心。” “姐,军营有右司马坐镇,他比我有威望...那女人是刺客,重伤表兄,我得抓回来拷打,为表兄报仇雪恨!” 董玉眉狠拧他的耳朵,“你没听大夫说吗?姓霍的活不成了,操心他做什么?现在右司马还巴不得你走呢,只要你走,这兵权就归他了!” “可是姐,霍表兄对我们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他,我现在也当不上左司马......” 董玉眉恨铁不成钢:“他是乱军,朝廷都不认的乱军头子,对你有什么知遇之恩?一个混不好,咱们姐弟俩都得死。” “可是姐,霍表兄不是你相好吗?” 她冷哼:“他算哪门子相好?我跟了他,还不是为你筹谋,你可得给我争气点。” “听姐的话,趁军营还没大乱,找个时机把毒给右司马下了......” 这对姐弟就在不远处的草堆边说话,她隔着木桶都能听见,意味着离很近。温画缇几乎心惊肉跳,就像头顶悬宝剑,一个不慎血溅当场。 不一会儿,这对姐弟的声音消失。温画缇再次透过木桶眼,巡逻的士兵还是很多。 她始终伺机,等到黎明前,也没找到出去的机会。 远方黑蓝的薄雾,天快亮了。一直紧悬着心脏,很快精神撑不住,她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突然牛车动了,她也被往山下送去。 下山的一路很颠簸,颠得她头晕作呕。温画缇也不清楚自己是在那一刻昏睡过去,梦里始终是雷雨大作,轰隆隆的夜。 她梦见一张一张伸来的手,每只手都想把她抓进深渊。她不断的跑,不断的跑,直到坠进淡黄的花田......花海中她多了身婚服,那人也穿大喜圆领袍,乌发高束,笑着抓住她纤细的脖:“你为什么要跑?” 温画缇大喊一声不要,猛地从噩梦惊醒。 醒来却发现四周黑黢黢,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手脚都被麻绳捆了。 她无法动弹地被困在蛇皮袋里,听见外面的声音。 “一百两银子?不过是个女人,你就敢卖一百两?” “老子走江湖这么多年,要是随便要价,生意都不用做了。一百两我绝没坑你,这是上等货,上等货可不易得。” “上等货?”女人琢磨了下,“别不是哪家绑来的千金吧?这种官家娘子,我们要是敢收,立马就被人当官的大爹一锅端了。我们有钱买,可没命用啊。” “放心,不是绑来的千金。她是我在河边捡到的,谁家千金落水还没丫鬟救的?胡老四敢保证,她绝对没有来头。” “行了行了,我信你。什么上等货,我现儿也要验验......” 就在此刻,鼻尖忽然飘来奇异的香味。 于是她就,失去了意识。 温画缇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古香古色的屋子里。墙角焚烧暖香,壁挂侍女图,桌角柜摆放各式的青瓷、白瓷。 床头的月影纱朦朦胧胧,她迷糊了会儿,突然意识到这是何处,没来由的害怕。什么地方,还会好吃好喝供着人? 伴随她的醒来,没过多久,一个穿红裳、浓妆艳抹的女人推门进来。 女人约莫四十,芳华未老,摇着镶甲片的羽扇吟吟而笑,慢步走来,最后往她的床边坐下。“我就揣摩,这时辰你该醒了,果然没错。” 温画缇的手脚都被捆着,根本动不了。 女人用羽扇轻抚她的脸,“想知道这是哪?这是襄州城。别怕啊,你只要安生些,红娘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买你来呢,也就想你替我多挣些银子。” 温画缇惊恐瞪大眼睛,多挣些银子? 她看看红娘,又看看这间古香的屋子。不会是要她卖...卖身吧? 襄州城,这地方快到江南了,离洛阳可远了去。 她急得不能再急,巴不得马上离开。自从牛车下来后,一昏睡好几天,她本来计划下山找长岁,把萝萝一起救出,现在也不知是如何情形?萝萝呢?又是遇没遇难? 心情忽然很低落,不想也知道,她都离开了,还有谁会帮她救萝萝? 萝萝大抵是,九死一生了。 心火焚烧,温画缇想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谈话。卖她的是人牙子,而买她的,就是眼前这位红娘。买来买去,不过是为了钱。而她,还是有钱的。 温画缇被绑的两只手艰难抓住红娘袖子:“你做这些,无非是要挣钱,我能自己给自己赎身么?” “赎身?” 红娘笑,“我买你,可是花了一百两。这趟车马的脚程,也费了我不少功夫呢。你若赎身,算上一辈子为我挣的钱,至少也要五百两,有这个钱吗?” 五百两......连福客楼在内,她开的六家铺子,辛劳半年都没挣五百两。温画缇听得肉疼,不过钱,她的确还有不少,为自己赎身轻而易举。 她连忙点头:“我有,我有,我家能凑出钱,只要红娘你放我走。” 红娘听这话,眼眸忽亮。 正待开口,门突然被敲响。“红娘,有人找您!” 红娘只好放下手头的活儿,拍拍她:“五百两,真的呀?这可不是小数啊!你若出得起,我红娘呢,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没必要扣着你。你等着啊,我过会儿回来给你答复。” “哎呀,真是的,急呼呼的,也不知道什么人找。” 门还是不停的敲,红娘边走边抱怨,“来了来了,没看见我在忙吗!” 顿时看见希望,温画缇大舒一口气。 看红娘那话头,估计根本就没指望她有钱赎身,五百两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能出。毕竟就算她卖身,给红娘挣一辈子的钱,也挣不出剩下四百两。 她在床上等着、等着——只要她有钱,红娘有九成的可能,会放她走的!很快,她就能回洛阳了,不知道长岁现在找到哪了?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红娘终于回来了。 温画缇亮起眼眸,满揣希冀地看她,红娘却道:“小娘子啊,我想了想,五百两还是不太够。” 第52章 相遇 五百两不太够?? 温画缇简直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红娘到底怎么想的。就算不放她走,接一辈子的客,她也不能给红娘挣这个数啊。 而且红娘刚才还答应, 只要出得起,就不会扣着她...怎么出去一趟就改口了? 温画缇又一想,突然明白了——红娘这是想讹她。 她看她能出得起五百两, 就想再讹一讹?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过也无甚大碍, 只要能离开这里,出多少钱她都愿意。 于是她抽了把眼泪,装得楚楚可怜:“是五百两不够吗?红娘您想要多少, 是六百两, 七百两,还是一千两呢?这些钱我爹娘一定会凑的, 可是再多......我爹就是跑遍亲戚,也借不出这么多钱啊......” 已经向红娘亮出底牌,她以为红娘见好就收,至少说个千两银子。 可红娘却没有。 眼里再没有听到五两银的光亮。似乎多少钱, 已经无关紧要了。 将军 第51节 红娘笑吟吟摸向她的脸:“罢了, 我说你就在我这安心挣银子吧,挣够五百两, 你就可以给自己赎身?如何呢?” 此话更是让她不可置信。 这是何意?红娘放着好好的千两银子不要,非得让她在这挣钱? 还只要挣够五百两?这是什么道理? 她听得云里雾里, 红娘也没多加解释的意思,只替她松绑, 笑着说:“哎呀, 我不过是见你长得娇俏,合我眼缘, 想让你在乐伎坊多待一阵。你也别怕啊......” 温画缇听着,眨眨眼眸,无语含泪望天。 叫她别怕,她怎么可能不怕?这地方多半是什么青楼吧?不是叫她卖身又是哪门? 红娘给她松了绑,脚刚落地她就想逃。 刚跑到屋门口,六个彪壮大汉登时凶巴巴瞪着,唬得她又缩回红娘身边。温画缇眼眸汪汪,毫无欲念栽回床榻,两手紧紧抱住被褥:“你们......你们要叫我卖身?” “哎呀小娘子,你想哪去了?” 红娘见她误会,立马俯身解释,“我们这儿是乐伎坊,又不是妓院,怎么能叫你卖身呢?也就让你卖卖艺,曲、琴、舞你学着就是。” “真的吗?” 她已经不敢信红娘了,“我卖艺,这辈子能挣够五百两赎身?” “哎呀呀小娘子,你不试试,怎知自己挣不够呢?”红娘笑笑摸她的脸,“你真是小瞧自己了。过会儿梳洗后,你就跟桃夭学琴去,她会带你。等哪天你学有所成,能为官人们弹,也就有银子挣了!” 即便不是卖身,叫她留在这里卖艺,她也不想。 温画缇不死心,又抓住红娘的袖子,想跟她再谈谈价。红娘却不愿,寻个借口匆匆离开,只留下六个凶巴巴看守她的彪壮大汉。 怎么才能逃离这里? 温画缇垂下眼眸,想起自己百用不爽的妙计。这妙计在卫遥身上用过,也给霍成定用过,那么如今是不是也能...... 她突然又看见希望,忙去摸自己的手腕。 这一摸,温画缇愣住——手钏没了?!她藏幻药的手钏没了?! 怎么会没了?难道是被人牙子或者红娘摘了? ——也不应该啊,手钏是铜制的,一看就不值钱。他们好端端脱走做什么?! 温画缇再摸腰身,发现连匕首都没了,顿时心境低谷。 这下完了,要比军营还难走。 温画缇裹住脸,哀嚎不休,直到桃夭进来,带她沐浴更衣,她才闷闷不乐地起来——看来只能先按兵不动,再寻觅旁的逃跑良机! 桃夭比她大两岁,是乐伎坊的姑娘。 沐浴过后,桃夭按红娘的嘱咐,先教她弹瑶琴。 对于琴艺,温画缇是半点不精。桃夭教,她心不在焉,也学个囫囵吞枣。最后桃夭说:“算了,我还是告诉红娘,让你学学歌舞吧。从最好学的《采莲》开始,傻子都能学会。前日有个新来的妹妹,她也是学《采莲》,一个时辰就会了。” 温画缇麻木地点头。 乐伎坊这地方,看守很是森严。 这座坊共有三楼,一楼搭建大幕台,供宾客吃酒观舞。二楼则是厢房,有达官显贵不愿挤在一楼观歌舞的 ,就会到楼上来。而三楼,则是姑娘们休息,学乐学舞的地方。 红娘虽告诉她,这里是卖艺的,可头日观察过来,她发觉也不像红娘说的那样简单——有纯卖艺的,比如桃夭姐。也有不纯卖艺的,进厢房后会伺候宾客,与之欢好。 这一通观察下来,温画缇越发觉得,她得赶紧离开。 屋漏偏逢连夜雨,夜晚时分,红娘突然来告诉她,“牡丹啊,有个大官人想点你,你要献个舞。” “点我...?” 温画缇刚学完舞,正在屋里擦汗。她紧张地问红娘:“为何突然点我,可我,可我什么都不会啊,我不精舞曲,连《采莲》都没学熟呢,去了只怕贻笑大方,有辱咱们乐伎坊的名声......” “啊,都一天了,《采莲》你还没学会啊?” 红娘不可置信,“算了算了,不会也无妨。你虽跳得不好,但胜在你脸耐看啊,大官人就是看看你的脸,也够了。” “看...看我的脸?” 温画缇更加紧张:“不会要卖身吧?” “哎呀不是,你别怕。这位王大官人的妻子故去,他正难受着。平日就爱看舞,你快去给人跳。” “他爱看舞?那更不该我去了,红娘,我跳得不好!” 温画缇还没力争完,已经被红娘推出屋子。 红娘抓住她手腕下楼,一路走到二楼的厢房,才把她推进去,关好门。 咚得一声,温画缇再往后拍门,却发现已经锁死。 她只能转身。 这间厢房很是雅致,都是梨花木桌,有低案,软榻,壁上是花鸟画。厢房的中间放了一张刺绣山水的屏风,峰峦如聚。 温画缇刚转身,就看见屏风后的影子晃了一晃,但是很快又坐下。 这位就是王大官人吗? 她觉得奇怪,红娘不是说王大官人光看她脸就够了,可是隔着屏风,连她都看不清王大官人,此人还能看清她的脸吗? 温画缇按红娘教的,先行一礼:“小女子牡丹,来此为大人献艺。小女子才疏学浅,只会跳《采莲》,不知大人可介怀?” 此刻她巴不得王大官人介怀,再狠狠鄙夷她,让她出去,换个能跳的人来。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此人竟然并不在意,似乎在抑制,甚是客气说了声:“无妨,你跳吧。” 出声的刹那,温画缇怔住了。 这嗓音好耳熟,和卫遥有些像。可又不太一样,比卫遥低沉些。电光火石间,她脑海划过不切实际的猜想——难道是卫遥? 不,应该不至于! 如果是卫遥,就不会平静坐在屏风后。姓卫的满洛阳贴示她的画像,五百金子悬赏,这摆明恨死她了,要追杀她。世上声音相像之人很多,或许是碰巧了。而且红娘不也说,他姓王吗? 温画缇吸口气,应道:“好,那小女子献丑了。” 屏风后的影子一挥,琴曲也响起。 《采莲》这支舞简单,并不长,她随着琴音舞动,很快就跳完了。 这下跳完,连温画缇都觉得尴尬。她四肢实在太过僵硬,扭起来像蜈蚣,想必王大官人看完也觉得伤到眼睛,要赶她出去...... 温画缇默默等着,没想到片刻后,此人竟然鼓掌了。 屏风后,黑影腾起,又坐下。 长大了,都会跳舞。他嘀咕着什么,很是激动,似是又在抑制。于是大灌一盏茶,清了清嗓子遂言:“跳得甚好,牡丹娘子很用心,看赏!” 立马有人封来一锭五十两的纹银,温画缇惊呆了。 她捧起银子左瞧右瞧,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很快还有小厮递来一篮芍药:“送小娘子的。” 要不是她是被迫献舞,她真要对这位王大官人感激涕零。 这么快就有五十两了,攒够五百两还不轻松?她甚至觉得计划逃走,还没有攒赎身钱快呢...... 只不过...她瞅着怀里一篮子灼灼芍药——她明明叫牡丹,为什么要送芍药呢? 算了,这位大主顾一定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温画缇收下纹银,拿了花,与屏风后那人致谢。正要转身离开,他突然道:“别走,你陪我说说话吧。” 声音出来,她不禁抖了抖。 王大官人已经给了五十两,本来说说话也没什么。可他嗓音跟姓卫的有些像,以致于温画缇都不是很想搭理。 她秉着攒钱的意志转过身,“那可是另外的价钱了。” 要求提得不可理喻,本意是让王大官人打消主意,没想到他倒欣然接受了。 王大官人沉默了下,“好,一句十两。” 十、十两? 她再度惊呆。 这话是什么金口玉言吗? 一句十两,她只要跟王大官人说上五十句,就有五百两了! 有钱不赚是傻子!温画缇立马走不动道,抱着花篮转身坐下,笑容灿烂:“好嘞,您说。” 屏风后的人沉思片刻,首先问:“你是哪里人?” “小女子祖籍青州。” 一句答完,立马有人给她桌上放了锭银子,足足十两。 温画缇瞪大眼睛,钱这么好挣吗?今日真是走财运了,难看的舞都有五十两,看来王大官人不仅眼睛不好,还财大气粗。趁着财运,她一定要多挣些! 那人继续问:“你家原是做什么的?家中还有何人?” 虽不知道王大官人为何要问这些,不过见他始终不逾礼,温画缇也就大大方方答了。 她把自己如何从洛阳离开,被抓到军营,又流落乐伎坊的故事跟王大官人说了遍。有些部分她并不想解释太清,也就含糊带过。 屏风后那人听完,少顷无声。 最后,他突然问道:“你若攒够了钱赎身,以后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有没有想成婚,过一辈子的人?” 第53章 官人 温画缇纳闷了, 他问这些做什么? 王大官人花钱,不是请她陪他说话么?听红娘说,王大官人是死了妻子, 难受才来这里。如果要说话,也该听他说自己的啊。然后她再当朵解语花,伤感附和两句, 帮他释怀。 她望向茶盏久久不言, 到最后,反倒是王大官人轻咳一声:“妻子亡故我很难受,听听别人的故事也好。” 温画缇诧异了下, 竟然猜的如此准, 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将军 第52节 不过王大官人的想法,温画缇也能理解——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遇到低谷, 需要听听别人更惨败的境遇,通过两相对比,知道自己也没那么不好,才能看开和释怀。 另一种人则不需要, 反而是听别人暖心的遭遇, 才能教他暂时忘记自己,走进别人的故事。很明显, 这位王大官人是第二种人。 既然有钱可以挣,她不介意再当朵解语花。 温画缇笑道:“若攒够了钱, 我想回洛阳,我在洛阳有铺面。有家快倒的酒楼, 是我努力扶起来的......哦不对, 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 她忽然垂了眸,“萝萝, 萝萝还在军营里。我逃亡时遭遇贩卖,流落到这儿,就不知道她......可是我又无能为力,我走不出乐伎坊。” 萝萝,屏风后的人默念一瞬,原来是叫萝萝。 他轻轻地笑了:“军营?你说的是哪里军营?伊水县郊外的叛军?若是他们,你倒可以放心,我听说这些人遇上朝廷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好像也有个小娃被救出,已经送到洛阳官府了。等你赎身出来,就能去官府见她。” “真的吗?真的被救出了?” 那人颔首。 虽然不知道王大官人是不是在宽慰她,但听到这话,她心里却好受不少。 温画缇抚抚胸口,但愿王大官人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不是在忽悠她。 说完这些,小厮奉上二十两银子。 温画缇盯着桌上白花花的银子,不可思议——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挣了九十两,将近一百。再努努力,五百两唾手可及啊。 王大官人继续问她:“你只答了前两问,最后一问还没说呢,离开乐伎坊,以后可想过成婚?” 温画缇摇摇头,老实答:“没有想过,我只想好好挣钱,让自己和家人都过得好。” 说完这些,她托起下巴,“不过也说不准啦,如果遇到我很喜欢的,人家也正巧看中我,或许会吧。” “很喜欢的?” 黑影忽然晃动,又继续扶椅坐稳:“什么样才是你喜欢的?” 淡淡的烛火照在脸上,她抱着脑袋笑说:“那起码得像我前夫那样吧!我最爱的,就是我前夫,大官人你没见过他,不知他是多好的人!这可惜他走了,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 霎时寂静,那人岿然不动,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抠紧扶椅。 他吸着气,却感觉眼前一片昏花。怎么会是这样的答复,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复。多年前问的时候,她明明说自己喜欢保家卫国的将军,能扛刀,能杀敌。一直以为她的初衷不会变,永远都喜欢这类人。可是如今......她竟然改口,喜欢的也不再是将军。 像她亡夫那样?那样是哪样? 他闭眼想了想,头疼欲裂,竟是想不出半点影子。 那人复又睁开眼,默了默:“倘若有个人是顶天立地的将......男子汉,你会喜欢吗?” “你问得可太广了!”温画缇笑,“顶天立地,怎么个顶天立地呢?” “如果他能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他也会努力保护全天下的百姓,那么你会喜欢他吗?” 保护我,不让任何人欺负我,也保护黎民百姓... 说到这个,她倒是想起卫遥。 或许这类人她会喜欢,但对于卫遥,她是不会喜欢的。 于是温画缇摇摇头。 好一会儿,屏风后都再没声音。 所有的一切陷入无声,静得出奇,只余外头厢房的丝竹声。 “王大官人?王大官人?” 不久,温画缇轻声唤,“你还没给钱呢。” 那人又默了一瞬,最后挥挥手,立马有小厮奉上三十两白银。 三十两银加上九十两,今日拢共挣了一百二十两! 快哉、乐哉、美哉,温画缇捧起白花花的银子笑成花,将它们通通纳入钱囊。 王大官人始终沉默,温画缇以为他是聊完,不想再说了,便起身给王大官人行礼:“大官人慷慨,今日小女子收获良多!不知大官人可还有要说的?若没有,小女子便先行告退了!” 这下,屏风后的人更沉默,连手都不挥了。 温画缇寻思,这是怎么了?她低头看看满篮子芍药,又瞅瞅腰间鼓包的钱囊......难道是她拿得太多,王大官人不乐意了? 应该不会吧,王大官人出手慷慨,也不像会为钱闷气的人... 算了,不管他,反正她自认无愧王大官人的问话。他问什么,她都尽力老实说了。 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至于王大官人能不能消去对亡妻的哀愁,那可全凭他的造化了,不关她的事。 如此想通,没有丝毫负担。 温画缇变得轻松,最后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出来的时候,她在外廊碰见桃夭姐。 桃夭姐正好为宾客弹完瑶琴出来,看见她腰间鼓鼓的钱囊,惊得下巴都掉了:“这......这都是王大官人给你的?” 温画缇重重点头。 “我嘞个乖乖!” 桃夭姐忙把她拉进外廊的角落,小声问:“这钱可不少,沉甸甸的,我瞧着起码百两银子。你都给王大官人做什么了?卖身了?” “没有没有!” 温画缇连连摆手,“王大官人是好人,他没有要我卖身。我给他跳了支《采莲》,又陪他说一些话,然后他就给了我这么多钱。” “我嘞个乖乖!” 桃夭姐往她怀里一瞧,“怎么还有牡丹啊?你叫牡丹,王大官人还送你喜欢的牡丹?” 温画缇连忙摇手,“不不不,你看错了,这不是牡丹,是芍药!” “不是牡丹啊?” 桃夭姐揉揉眼睛,“这王大官人还会送花,也不错了。奇怪,我以前怎没听说咱们乐伎坊还有这样大手笔的主顾......” 温画缇也露出笑容:“所以我觉得,王大官人是个好人!” 桃夭姐琢磨道:“也不知王大官人是何来路,出手真是阔绰。照你这样,不是很快就能攒够赎身钱了?” 说到这,温画缇欣喜之余,却是一叹:“也不一定啊,这回我是撞大运碰见王大官人,没准下回他就不点我了,亦或者不来,去别家,都说不准......” “算了,没事。” 桃夭姐拍拍她的肩,羡艳地说:“能一晚赚到这么多钱已是不错,若大运天天撞,这才叫没天理,还显得可疑呢!你回去多留心些,这位王大官人,别不是有什么图谋吧。” 图谋? 温画缇认真想了想,总觉得不至于。 王大官人若真有图谋,最多也就瞧上她的色。而瞧上色,在方才在厢房就可以胡来了,怎么会忍这么久呢?况且王大官人一直很规矩,远远隔着屏风,也不动手动脚。 不过确实,王大官人出手这样阔绰,的确可疑......她脑袋里划过一丝怀疑,该不会此人是...... 不对,不会的。她再度否认这个怀疑,因为更没有逻辑了——如果是卫遥,怎么不会立马弄死她?她已经不止一次骗他,以她十来年的了解,卫遥可是个会记仇的人。而且,一定会报复! 回到屋子,已经很晚,温画缇梳洗过后便睡了。 对于不可思议的事,保持三分警惕总是没错!半夜她提心吊胆,也会醒来多回,惊鹿般的眼眸四处瞧瞧,没有危险又安然躺下。 一夜平安,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连她藏在床角的钱囊也没少银。 白天,还是六个大汉牢牢看守。 不过温画缇已经不在意了,照样该吃该喝,红娘叫她学什么,她都去学。 比起以前心不在焉,现在,她甚至还稍微用心学了,仍怀着一点王大官人会再来的希望。 来一次就有百两银子,她已经算好,若王大官人来个五次,岂不轻轻松松攒够五百两? 每每这么一想,她还觉得昨晚说话太少了!尽管后来王大官人沉默,已经不想再问,她也该主动呀!主动问问王大官人,没准还能觍着脸多挣百八十两! 果然,想赚钱就是要卖出老脸! 到了夜晚,温画缇在屋子用晚膳。 她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敲起筷子,胃口被养刁了,她现在竟然在想,王大官人今晚会不会再来......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欸! 偶尔她还会忍不住警告自己,倘若是个骗局,自己真是好笑,已经身陷其中,却还是等待被宰。 温画缇吃完饭,擦擦嘴。正要继续去学琴,红娘突然敲她的门:“牡丹!牡丹!王大官人又来了,还是点你!” 第54章 设计 还是我? 温画缇激动之余又震惊, 看来这位王大官人与她说话上了瘾。 秉着有钱不挣是傻子,温画缇应了声,匆匆收拾着装便出门。 厢房还是那间, 正中放了张山水刺绣的大屏风。王大官人隔屏而坐,在她抱琴进屋的刹那出了声:“来了啊,请坐。” 温画缇把琴放在长案, 乖乖坐下。 屏风后的人笑着问:“今日学了什么?” 面对大主顾, 她往往有十二分的耐心。于是积极答道:“红娘今日教我瑶琴了!不过我没学好,只会皮毛,若大官人不弃, 小女子可以献上支江南小曲。” 那人的声音放轻不少:“好啊, 你弹吧。” 瑶琴虽难,好在红娘教的小曲不难, 看王大官人的意思,也没要求她弹得天花乱坠。 于是温画缇把琴铺好,吹了吹胆子,开始信手拈来。 这一曲她已经尽心在弹, 却还是普普通通。 甚至比昨晚的舞还要平凡...温画缇放下琴, 叹了口气,掌声却在此刻响起。 那人似乎激动又欢喜, “弹得真好,情丝绵绵, 意犹未尽!我们皎...我们叫牡丹的小娘子都会弹琴了,进步很大, 看赏!” 立马有人封来两锭纹银。 两锭, 这是一百两啊!!!!! 将军 第53节 温画缇捧着银子心花怒放,险些痛哭流涕! 呜呜呜呜呜, 这位王大官人真是她的伯乐,虽然她没有天赋,乐坊的娘子听了都直摇头,可他还是会夸她! 夸赞的话不像有假,反而发自真心。她感动得也想把自己真心掏给他,让王大官人看看她对他有多么感激,多么钦敬! 温画缇感动到眼眸湿润,偷偷抹了把眼泪。 王大官人突然从屏风站起:“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有没有,没有哭,就是给的太多了。” 她紧紧搂住银子,眼睛亮晶晶的:“大官人,您今日还要陪说话吗?” 屏风后,他又坐下,似乎松了口气。 “也要,我们再聊会儿吧。” 温画缇能有什么异议,自然激动地点头。 “今天你吃了什么呢?” 温画缇愣住:“这,这也有十两吗?” 那人默了默,颔首。 这钱也太好挣了吧!不,都不算挣,几乎是天上砸下来的! 温画缇高兴极了,开始背菜谱。背完,王大官人笑道:“吃了这么多,还吃得挺好,看来红娘没有虐待你。” 温画缇也笑:“对呀,其实红娘对我挺好的。” 屏风后,那人摸了摸手里的牡丹花,那可不,我可是给了钱的。 他又问:“你在乐伎坊待得好么?她们对你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 温画缇一一答了。 实话说乐伎坊这个地方,除了壮汉看守,逃不出去外,她简直说不上差的。这么冷的寒冬,就连屋里的炭火都烧了三盆,可比之前在兵营好多了。 而后,他又继续问无关紧要的话,她也答了很多。最后,王大官人一口气给了她三百两。 三百两,天大的银子!白花花亮瞎她的眼睛!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她把银子通通搂进怀里。三百两,这可是三百两啊,加上昨日挣的一百二十两,她只要再挣八十两,就可以凑够赎身钱了!!!然后!!她就可以离开这里!!! 温画缇抹着眼睛,感动到呜咽:“大官人,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你的恩情我没齿难忘!以后我再穷再穷,只要大人来找我,我就会报大人的恩!” 这话听得舒服,他按住胸口不停乱撞的心脏,闭了闭眼睛,嗓音有些颤:“好,你说的。” 他疼爱抚摸着怀里的牡丹花,小小一朵,花瓣柔软,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又倏而睁开,眼眸熠熠,笑得无比开怀:“既然我们牡丹今日如此乖,那我就不送你芍药了,我送你一份大礼。” 一声令下,小厮捧着两篮子牡丹放桌上。 开得娇艳的牡丹,朵朵大红,它们的脑袋几乎挤出篮子外。 他无比得意地说,“我亲自养的,是不是很好看?喜欢吗?” “嗯,喜欢,多谢大官人!” 温画缇也搂紧两篮子牡丹,馨芳忽而扑鼻。不过比起牡丹......她乌溜溜的眼珠又转到满满一筐银子上,还是更喜欢这个啊! 王大官人的手有些颤,很想冲过去,却在这一刻极力忍住。 他猛灌茶水静心,终于归向平静,清了清嗓子:“喜欢就好,你可要记住我。” 这么大方的主顾,她很难不记住的。 还差八十两银子,她就能攒够赎身钱。于是这回,温画缇羞涩觍着脸:“大官人,今晚还要再说会儿吗?” 此话遭到大官人的拒绝。 好吧,即便大官人拒绝了,她也没有丝毫难过,还是很开心! 看来大官人已经累了,要回去了。温画缇心情愉悦,与他说了几句一路保重的话,抱着银子和花也离开。 就差八十两了,离出去的日子越来越近! 她激动的一时难以睡着,直到四更天困意上头,才兜着鼓鼓一袋银子安睡。 转眼到了第三日。 夜晚,她早早用晚膳,已经做好把钱挣的准备——可是这一晚,王大官人却没有来。 她寻思,或许是有事耽搁了。 于是第四日,她又开始期待的等。 王大官人还是没来。 她失算了,一连两三天,王大官人都没有再来。 温画缇有些失落,钱票子就这么没了。 还会不会再回来呢? 用晚膳的时候,她在想这件事,明显心不在焉。 红娘把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打量她:“怎么了,才几天,你这是爱上王大官人了?” 温画缇郁闷的抬头:“当然不是,我就是有些盼他来。” 红娘露出满意的笑容,抚住大红唇:“哎呀呀,你别说,我还不懂你们年轻娘子吗?如此盼某个人来,还不是喜欢他?” 温画缇:“啊?” 红娘笑笑,也不再说。晚膳过后,便趁着深夜离开乐伎坊,她来到一处别院,把这些都禀报给卫遥。 红娘舌灿金莲,说得神乎,卫遥听得眼都亮了。 他心潮澎湃,现在就想去找她,却被红娘急忙拦下,“女人啊,就得多晾几天,你不要一下子给太多了,她会腻的。” “会腻的?” 卫遥惊诧,突然一想,好像也有道理——以前住在一块,难怪她总想跑,可能就是对他腻味了。 他又失落的坐回藤椅,垂下眼眸:“不能见她吗?可是我不见她,我就会很想她,这要怎么办?” “别怕大官人,我都给您带来了。” 说罢,红娘就递给他一箩筐衣裳,“这是牡丹穿过的,见衣如见人,您就拿它以解相思吧!况且你俩都有孩子了,孩子不是还在您这儿吗?” 卫遥接过衣裳,颤着手,小心摸了摸。 红娘眯眼,又捂唇继续笑:“咱们做的是买卖,您既给了我三千两,我红娘怎么说,也得替您把事办好呀!您放心,不会等太久,过两天我再帮您最后一把,保管让您得到她!” 静夜无声,纷纷扬扬的雪。 屋里很暖和,卫遥望向床篮内安睡的萝萝,最后与红娘笑道:“好。” ...... 王大官人一连数日都没出现。温画缇伤感望着那四百二十两,完了,她的钱票子已经断绝来路。 希望将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温画缇左想右想,决定还是给别人卖两个艺,试试看挣钱。 可是每每屏风一摆,瑶琴还没弹两句,她就被宾客赶出去。 那些客人对她很是不满意,“红娘,你们乐伎坊如今招人,都没有要求了?让她来弹,老子爷还不如自己上场呢。” 红娘瞥瞥温画缇,无奈的摊手:是她自己非要弹,我拦也拦不住啊。 这下温画缇终于确定,王大官人果然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 就剩八十两了!可惜死活也挣不到! 温画缇拉住红娘的衣袖,含泪让她通融通融,干脆四百二十两赎身得了。 红娘却冷漠拒绝了她,“牡丹啊,咱说多少就是多少,我这里可从来不二价。” 她气馁的垂头。 ——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挣八十两呢?! 她蹲下,痛苦的抱住头。红娘却在这时拍她的肩,笑着说:“对了,我险些忘了,还有个事儿。今晚咱们襄州城主府上有夜宴,要招二十个舞伎。小蝶和桃夭都病了,咱们人手急缺。你要是这趟去,我就免了你赎身的八十两,如何?” 去一趟就能免八十两? 温画缇余光瞅瞅红娘,此人一向精打细算,跳舞就能免八十两的话,对红娘也不是什么划算买卖。不会别有图谋吧? 红娘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拍拍她的肩,“哎呀想哪去了,不是叫你卖身。我不过想让乐伎坊,在城主跟前得个脸罢了,以后挣得钱肯定不少。红娘我呀,也知道你跳的不好,这样,我给你安排在不显眼的地方,如何?你看你左右姑娘们怎么舞,你也有样学样。” 温画缇继续犹豫。 红娘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想也无妨,我再问旁人。” 眼见红娘要走,温画缇急忙抓住衣袖,“等等!让我再想想......” “想什么呢,今晚就是夜宴啊,等你想好,黄花菜都凉了。” “等等,等等!” “红娘,我去,我去吧?” ...... 夜晚的筵席,温画缇和乐坊姑娘们一块覆上面纱。以防不测,戴面纱之前,她特地在脸蛋画下好几颗红疹。 如此揭开面纱一瞧,肯定是个丑人。 来到城主府上,奏乐开始,舞伎们鱼贯而入。 堂上宾客许多,听红娘说,城主是为母亲祝寿,在坐宾客都是大人物,叫她们好好跳。 温画缇一进去,连舞都没迈开,突然瞥见宾客中的某个人。 只一眼,她神魂忽震,犹如雷劈。 那人锦衣玉带,正笑吟吟盯着她。 卫遥?!?! 温画缇揉了揉眼睛,再一看,什么?还真他娘的是! 将军 第54节 第55章 夜宴 这是襄州府上,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过片刻,那人的目光又很快移开,落向别处, 仿佛方才只是随意一扫。 诶?这是没认出吗? 随着丝竹管弦声起,她手臂腰身也学着同伴一块舞动。 她被红娘安排在不起眼的旮旯,也不怎么招人注意。虽然这些舞伎同是红纱覆面, 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即便如此,她还是焦虑忧心,会不会给认出? 最后, 一场舞平安跳舞, 没有旁生枝节。 筵席还在继续,随着老太君登场, 她们这些舞伎开始退场,换了一批舞剑的人。温画缇离开,走进黑夜,彼时才松了气。 这场舞跳完, 半个时辰后还有新一场, 她却已经不想再跳了——只要继续待着,随时有被认出的风险。 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必须找个借口火速离开! 于是在同伴们换舞衣之际,温画缇扶着肚子走向红娘, 脸色十分痛苦:“红娘,不知怎的, 我小腹好疼, 可以先行回去么?” “小腹疼?”红娘拉过她的手腕,摸了摸, “脉象正常,没有大碍啊,你既没来癸水,也没受寒受冻,怎么会疼呢?牡丹,你怕不是唬我的吧?” 她虚弱道:“没有,红娘,我真的……我好疼啊,那八十两先不要了,我真的得回去!” “别骗我。”红娘仍不信,拍拍她的肩,苦口婆心地劝:“牡丹啊,我虽不知你为何想走,但你既没病,就给我继续跳着。这不是八十两的事,事关我乐伎坊名声,你这一走,我们必定少人,城主追究起,你要我如何交代啊?” 红娘说完,招了招手,立马跳出六个彪壮大汉紧紧盯着。 红娘肃下脸:“事关紧要,你不跳也得跳,都给我盯紧,别让她走了!” 一时走不了,温画缇再焦急也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地企盼——像刚刚那样就好,千万别被认出。 她被牢牢看守,找不到逃脱的空隙。 半个时辰后,温画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登场。 慢步走进屋,她余光一瞥,姓卫的位置还是没变。 此刻他正和旁边的宾客说笑,别人敬他酒,他回一口,而后……目光又往进屋的舞伎扫去。飞快的一眼,没有停留就挪开。 好像还是没认出? 很好,温画缇捏一把汗,继续跳着。 这场舞接近末尾,因为她们登场之时,老太君已经离去,只剩下宾客间走动敬酒。 一曲舞毕,温画缇激动极了,终于可以离开。 她们刚准备退场,座上的城主突然出声:“先慢下。” 落下的心脏又悬起,城主从座椅起来,端着酒樽往左而走,最终竟然在卫遥那厮身边停下。 城主两手敬酒,与他笑道:“大将军能来寒舍为母贺寿,此乃蓬荜生辉,是下官的福气。” 卫遥回酒,笑容温和:“老太君六十大寿,我哪有不来的道理,城主客气了。” 于是,两人在宾客的喧声里又寒暄几句。 温画缇紧张又无语,他们寒暄就寒暄,叫她们留下做什么,看着别人寒暄? 虽然有面纱,但她还是低头,甚至不敢露出脸。 最后,城主忽然道:“方才酒间,下官见大将军时不时往舞伎那儿看,这些舞伎都是乐坊的人,乐坊在下官名下,不知可有大将军看上眼的?若有,带走就是。” 卫遥挑眉,目光往所有人转了转,遥手指向最角落低头的舞女:“就她了,我觉得不错,我要她。” 这个时候,光阴忽止,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不管说什么,她都默念无数遍跟自己没啥关系,反正找的人不是她。 她垂着头一动不动,直到红娘发了急,把她从人群中揪出来:“牡丹,牡丹,大将军点你呢,快谢恩。” 她恍惚地抬头,目光突然和卫遥对上。 又仓促地别开眼。 比起她,他好像平静多了。 卫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递出手。她没接,却迅速扑腾跪下身子,谢恩告退。 她跑得飞快,好像什么也不想要,快得所有人都大为吃惊,以为这舞伎给激动傻了。 城主皱眉,下令要拦,却见卫遥抬起手。 卫遥并不出声,长身玉立,望向门口的目光稍显失落。 …… 温画缇跑出去没多远,就被红娘带着人堵住前路。 红娘激动拉住她的手,“牡丹,这可是喜事啊,人家大官人指名道姓要你。晚上你去见见他,给他跳个舞,日后就能飞黄腾达了!以后我红娘,还得多倚仗倚仗你!” 温画缇心情复杂,低落又焦虑,不安且麻木。卫遥竟然没动怒,没对她喊打喊杀,他怎么会如此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不知前路等自己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她都不想去。 她真的不能去!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了! 温画缇几乎哭出来,求着红娘:“我不去,我不去,红娘您放我走吧,我回乐坊继续给您挣钱!” “为什么?”红娘难以理解,“你回乐坊,还要受苦受累,跟着他多好。” “不!我不想跟他!”温画缇更着急了,“红娘,我刚刚戴面纱,他一定不知道我的脸!姐妹们都穿一样的衣裳,面纱发髻也一样,您偷偷换个人去吧,反正那位将军也不认识,一定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有个舞伎急忙跑过来,气喘吁吁:“是啊是啊红娘,既然牡丹不想去,就让我去吧!我跳得比牡丹好,也可以伺候官人!” “红娘,还有我,我也可以!” 深夜里,陆陆续续又追来好几个姑娘,纷纷围住红娘吵闹。 红娘被吵得耳廓聒噪,不耐烦地挥挥:“哎呀哎呀,要死啦,都别吵!当着城主眼皮底下,这偷梁换柱之事我可不敢做!被发现我就遭殃了,死透了!你们想去,谁来管我死活?我这乐伎坊还要不要了!” “红娘!就让我去嘛!” “红娘……” “红娘,我舞跳得最好了……” 最后红娘烦不胜烦,招来壮汉:“把牡丹给我绑上,这趟她非去不可!” 腊月的天,冰霜挂枝,寒风呼啸,她被抓到一处浴房,没挣扎两下就被按进热水桶里。 红娘在桶中泡了花瓣,汤水暖粉,还弥漫着匪夷所思的香味,热气腾腾,让人头晕目眩。 温画缇泡得晕,洗得晕,但迫切离开的念头占据首要。 这汤水一定有问题! 她趁着红娘不留神,抓起水瓢猛泼。水雾弥漫,红娘立马睁不开眼,还未惊叫出声就被她死死捂住嘴。 温画缇把人敲晕,连滚带爬从浴桶出来,木椸有干布,她迅速擦两下,便随意扯了件衣裳穿。 门口堵着壮汉,她着急的四处转,竟发现后墙开了窗! 她搬来凳子,急忙从后窗爬了出去。刚一跳,身子忽而发软,摔得她满屁股都是雪。 温画缇顾不上那么多,吃痛揉了揉,继续跑。 她跑得吃力不已,不仅头晕,手脚软,大寒天的体内竟燥热不已,那红娘显然对她下了药!真是该死! 还是在城主府上,这一带是梅园,没什么人,只有满园梅林和皑皑的雪。 清辉月色下,她跑得气喘吁吁,时不时就得扶住树根喘两口。直到热意越蹿越大,她的双颊也热到熟烫。火焰焚身,温画缇忍不住地蹲下身,掬起一捧雪。 刚敷上脸,眼前突然落下一双黑皂靴。 她顺着抬头往上看,望见此人高大的身形和熟悉的脸。 他背对明月,半张脸陷入昏暗。她热得头晕眼花,也难分辨他是什么神情。只察觉这人也逐渐蹲下,倏而扶住她的肩,“皎皎,是我……” 她腿软地撑不住,突然栽倒进他怀里。这刹那她嗅到清冽的香味,仿佛能够扑灭心火。温画缇咬牙切齿,又往怀里拱了拱。 今晚怎么成这样了?该死的,这该死的红娘,该死的卫狗,阴谋,一定是阴谋。 她暗骂,晕眩的恍惚中忽然飘过几丝记忆,卫狗连看见她都没有丁点震惊,肯定早知道她今晚会来。阴谋,他和红娘窜通,这都是阴谋,可恶!她竟然中招了! “你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烫?” 他明显紧张又无措,牢牢抱住她,不停用手探她的额头、脸颊。 他还搁这儿装! 温画缇热得头晕眼花,汗水涔涔,虚弱无力的一拳砸在他身上,带着滔天的忿恨:“你个王八蛋,竟然和红娘一块下药……” “下药?” 卫遥忽然蹙眉,“她给你下药了?” “那混账!说帮我,竟然是这种帮法。”他突然捧起她的脸,神色紧张又害怕:“皎皎,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她算账的!” 可是她真的好热,越来越热,热到她已经懒得细辨这厮的话。她用力抓住他衣袖,热得骨头都快熔化。“热,太热了,呜呜呜忍不了……”她呜呜咽咽地哭。 卫遥头皮发紧,脑穴跳了又跳。最后一把抱起她,“算了。” 也不知道什么算了,她被他带出梅园,抱进马车。 她热得不停扭动,卫遥把人搂在怀,用帕子细细拭她额头的汗。最后亲了亲她的脸颊,眼神有些迷恋:“皎皎,你这大半年想不想我……” 想?想你妹呢,谁有心思想不想。 温画缇热得火气恼气一块上,突然爬起来跪坐他两腿上,面朝他,用力抓住他衣领:“太热了,给我折腾来这里做什么,你快快快把我丢雪堆里,那里凉快……” 卫遥默了默,怜爱又心疼地捧住她的脸:“皎皎,你热得都说胡话了……丢雪里会病的。” 他突然按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一搂。 本来就热,这下更热了,热得她太过煎熬,已经等不到郎中来。 意识昏昏沉沉,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眼前没有更好的路,每一步都在油煎,最后她伏在他肩头,抓起他的手:“姓卫的,老娘给你一次机会,你帮我一下,我会付钱的。” 卫遥本来激动了下,听到后半句,又不想了。冷漠着拒绝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你自己弄。” 第56章 我的(二合一) 将军 第55节 卫遥拒绝得无比干脆, 甚至为了不让她乱碰,又握住她的腰把人往外挪。 她像只被他提起来的木偶,浑身发软无力, 脸颊绯红,头垂着。温画缇难受得落出两滴泪,委屈无比——他竟然叫她自己弄, 可是...她不会啊。 她挣脱卫遥的手, 又黏了上去,像块狗皮膏药,紧紧黏在他身上, 抱住他脖子使劲蹭。 “卫遥, 卫遥,你帮我, 帮帮我...”温画缇热得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用力吸着凛冽的雪花松香。 此刻神识已经被心魔占据,没想到药的效劲儿竟如此大。可是她难受,又不想真跟他有什么, 他不算她的任何人, 温画缇只想把他当个小倌,收了钱就得帮她做任何事, 想断也能断得干净。 卫遥闭着眼,无动于衷, 只是抱住她,手搁在她的腰背上。 迷糊中温画缇扯来他的手, 这几根手指骨节分明, 修长如竹,她抚着摸着, 心火更甚,恍惚中想起过往旖'旎。她握紧他的手,低低哭:“我要它,你帮我用它。就像以前,像以前那样,我会给你钱的。” 卫遥脸麻木,无情无绪,尤其最后一句,听得他格外难受,甚至生气到冷笑。 怀着报复的心态,卫遥把她的腰背往怀里一拢,手也顺意抚入罗裙,合掌贴于两腿,纹丝不动,只是凑近耳朵低声问:“以前?以前是什么样的呢,我怎么不记得了啊。” 车舆外风雪交加,车内潮热蔓延。 有一下没一下的辗转抚揉,她倏尔神魂舒颤,身体的炎热也朝四周驱散。 他却在这时候停了,抓来她的手一块带入裙裳底,合掌而贴,报复地笑看她,“以前么?以前我们可不论钱。现在既然要算账,光给钱怎么够?反正我不想帮你,你自己来,自己弄啊皎皎。” 坐在马车没有脚踏实地安稳,本就颠得她头晕。听完卫遥的话,她更的晕了。 卫遥带着她的手试图套进,温画缇伏在他肩头,忍着容'纳,直到半数而进,她突然哆'嗦,抽'离自己的手,伏在他肩头大哭:“我讨厌你卫遥......” 恍然的愣怔,卫遥张口无言,被讨厌两字穿'透心脏。明明没做什么,却显得空落落,怅然若失。 他用力把人拥紧,不敢再欺负她了,起码不是这个时候。卫遥咬着牙,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眸,手指往里继续而入,这回真是帮她。他有些着迷,亲吻她的脸颊:“会记得我吗?你说我是谁,是谁在帮你?” 她不记得,很多时候被药烧得神魂离散,通通不记得。她只是在收纳,来多少,尽量收纳多少,手指用力抓住他衣领,整个人都扑在他肩头。 后势渐深,她连连抗拒。温画缇忍不住抖,浑身颤颤推着他,“够了,已经够了,可以出来了!” 卫遥突然按住她腰身,把她强'势搂紧,亲昵地贴近耳畔,低沉的嗓音无比狂热:“出来了会记得我吗?皎皎,我是谁啊,你还没说呢。是谁呢,什么人能帮你做这种事?是你夫君吗?嗯?是不是你夫君?乖皎皎......” 森寒的夜色下,马车慢弛于道。 一路风雪飘扬,车里轱辘而转,夹杂着她哽咽破碎的哭声,双眸空洞到黯然。 卫遥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鬓发、耳侧,如恶鬼低咒,“记住我了吗?皎皎,乖皎皎,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们是分不开的人了。” 他的衣袍很皱,不仅肩头衣领被扯皱,就连腿部的下襟也又潮又皱。 暂时的结束,卫遥搂住失魂落魄的人,继续替她擦额角的汗、眼尾的泪。 擦完后,他将手指尽数擦净。然后轻抚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好了,都出来了,不难受了。” 温画缇哽咽了一会儿,头疼欲裂,燥热的火焰随之平息。脑袋空空如也,她迷糊看了他一会儿,眼眸又迷茫望向车窗。 心神和力气都耗尽,她靠在他怀里紧紧闭上眼。卫遥突然吻了下来,轻咬嘴唇。就在此刻,她竟酝酿出奇异的感受,刚平息不久的邪火又开始肆掠...... 这个该死的红娘! 她再也不想了! 温画缇猛然睁开眼,浑身颤'抖,开始抓住他:“好热,好热,又要开始了,找郎中!你帮我找郎中!” 雪里行路,马车很快抵达别院。 卫遥抱着人进屋,把她安置床榻。起先的时候她一直喊热,叫他赶紧找郎中。 卫遥应下,大步出屋,却在迈出门口的刹那忽顿脚步。 屋外天寒风清,他闭了闭眼,任冷风把所有燥意都吹散。他想了想,今晚还是想做一件事,这个念头极为迫切渴望。 “将军,” 阿昌突然蹦出来,问他,“温娘子是病了吗?要不要小的去叫郎......” 正好郎中也在别院......后面半句还没说完,阿昌就被他立马拽开,扯进墙角。“嘘,什么郎中,没有。别让她听见,我来就行了。” 他进屋的时候,温画缇还热得不行,在床榻连连翻滚。 卫遥按住她的肩,抽'出帕子替她擦汗:“皎皎,我知道你不想,我已经给你叫郎中了。只是我别院没有,要去医馆请。附近也没医馆,起码要半个时辰才能来......皎皎,你且忍忍。” 半个时辰,她根本忍不了。 她只觉得自己快被烧死,等郎中来,人都要成灰烬。迷迷糊糊中,她抽泣着再度拉住卫遥,“你来,你来,我等不了这么久......” 卫遥垂着眸,手掌抚摸她小腹:“真的么皎皎,真的要我么?” 他附身而下,两臂撑住她脑袋边,看着她眼里烈火纵横的模样,轻轻笑了笑:“你说喜欢我,我就来。” ...... 她的意识混沌又模糊,好像自己是油煎的虾,百般跳不出锅。耳边还有煮虾人低声的喃喃,“你说喜欢我,快说喜欢我......” 煮虾人看着她沸腾,眼神低迷,身体却无动于衷。 温画缇难受得扯住他衣袍,“你帮我,帮我一下。” 啰嗦的煮虾人摆正她的脸,往她眉心一亲。心潮澎湃,热烈无比的抱她往床榻滚了一滚,娇娇笑问,“快说喜欢我,不然我就不来。皎皎,咱们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她不喜欢他,根本就不喜欢他。温画缇热得恼火又上来,使劲从他怀里挣开,“不来就不来,那你把我丢雪堆里!这里实在太热了,还是雪里凉快呜呜呜。” 他的眼眸变暗,竟然这样了也不愿承认喜欢。卫遥固执的抱住她,亲亲她脸颊,“不要,你就在这,乖乖,你只要说一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要我的心吗?”卫遥倏尔盯向她眼眸,光芒奇异,仿佛她的回应有没有都无所谓,捏开她的唇就低头吻下。 灼热的火焰得到些许舒缓,她很满意。温画缇迷糊地伸手揽住他的肩。就在这刹那,身上的人顿了一下,然后疯狂吻住她耳侧低笑,“我就知道,你要我的心。” 红纱低垂,一场春雨旖'旎漫涨。她太热了,后面很多事都记不清,只记得他起先还说要帮她,后来情意上头,云雨方合,怎么也不肯离开,抱着她在床榻翻了又翻,一连好几圈,翻得她晕头转向。 他贴在耳侧低喃,“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连孩子都生了,还把萝萝养得这么好。皎皎,你再回来,以前你算计我的事我都既往不咎,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 彼时温画缇还晕着,根本没听清他讲什么孩子。 只记得他捧住她的脑袋,一直在亲,有时候说她可爱,有时候说她像猪,有时候说她是他的皎皎,他的高台明月,他所有的一切。 大抵是真喜欢,雨淋了一场又一场,折'腾到大半夜,生生解了红娘给她下的欢药。她从来没有这么久浑身完全浸泡在情'爱里面,深陷而不得抽'离,仿佛也被那药一块剥夺神志,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最后温画缇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 她撑着微疼的脑袋,看着满床凌乱和一地的衣裳,想起昨晚断断续续的记忆,好一会儿不能接受。 大半年后见的第一面,怎么会搞成这样?太荒谬,太怪诞,太离奇,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脑袋欲疼。她原以为他会下令追杀,她则害怕地逃亡,可是昨晚的一切,都象征事态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 她看着雪肤斑驳的吻痕,指痕,明明决裂到不能再决裂的两个人,为什么又滚到一块? 红娘!都是红娘! 她顿时恼怒,紧张又害怕,骤然抓住了被褥。 心在抖,温画缇闭上眼,逼迫自己冷静去想——红娘的错,给她下了药,她跟姓卫的没有任何瓜葛,就当和小倌睡了觉。 红娘,红娘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知道她的事? 难道她被困在乐伎坊,都是为了今天这遭吗?都跟他有关? 温画缇担心受怕,三两下爬下床,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套。 等她猛地推开门,打算逃走,却看见白雪皑皑的院里,有人正和雪团大的娃娃一块玩雪。 卫遥单膝蹲下,搂着孩子给她堆了矮胖的雪人。那孩子乐得咯咯,笑声稚嫩清脆。 只一眼,温画缇便认出这孩子是萝萝! 温画缇呆愣,突然跑了过去,拉过孩子左看右看,而后紧紧抱在怀里。“还好还好,你没事!” “我们的孩子自然吉人自有天相。” 卫遥抬手捋她脸颊的鬓发,笑,“我赶到兵营的时候你已经逃了,只剩下她了。兵营乱得在打仗,好在有个士兵将她藏起来,护得很好,我已经厚礼谢他了。” “皎皎,咱们连孩子都有了,你说要不要......” 卫遥脸发红。 “不要。” 温画缇果断拒绝,猛地把萝萝从他手里扯过来,“又不是你的孩子,把她还给我。” 卫遥脸上的笑意渐消,只当她在赌气,“你说什么呢,皎皎?是不是我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没点数?” 就在此刻,萝萝突然张开粗短的手臂,对着卫遥咿咿呀呀,“娘!娘!” 温画缇顿时一默,敢情这孩子只会喊娘。反观他却乐得开怀,想把孩子接来,再度被温画缇拦下。 她抱着孩子瞪他。 反正她和他之间的情形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也不介意破罐子破摔。 温画缇盯着他,唇边挂起一丝讥讽,“卫狗,你也真是好笑!我们萝萝都一岁了,还真不是你的孩子。我告诉你,我不想跟你在一块,我们两个没可能!” 说完她就抱着萝萝起身。 站起的刹那,险些腿软摔倒。 她发誓,以前自己抱孩子站起真的畅通无阻,或许是昨晚的折腾,现在才变成这样。 卫遥扶了她一把,站稳后又被她脱开手。 温画缇往角门急步而去,他突然发急地追上,扯住她袖子,“你要去哪儿?” 温画缇突然愣住,对啊,她要去哪? 是要回乐伎坊吗?可她已经没必要再回。难道找红娘算账?可是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长岁也还没来接应,她抱着孩子到底要去哪儿? 卫遥见她望着大门不吭声,生怕她又和新婚夜一样,一缕烟似的没了。 他不能没有她。 电光火石间,卫遥骤然想起一件事。 很是羞耻,羞耻到他开不了口。最终卫遥捏紧拳头,“皎皎,我们是不是说,欠了别人的东西就得还?” “别信口雌黄,我欠你什么了?” 温画缇气得回头。 “钱,你欠我钱。” 卫遥头皮发麻,咬了咬牙,“你不是说我伺候你,你就付我钱吗?我伺候你一整晚了,你现在还没给我钱。” 将军 第56节 第57章 有家 此话一出来, 温画缇人都傻了。 她那时只想找郎中,不想和他做那种事,所以有心羞辱他。他竟然真的找她要钱? 她感到不可思议。 温画缇捂住萝萝的耳朵, 没好气问他:“你要多少钱?” 卫遥握紧拳头,大言不惭道:“你就说我手活口'活好不好?我尽心尽力下来,至少也得一百两吧!” 一百两??? 温画缇以为自己听错, “什么玩意能卖一百两?姓卫的, 你别太瞧得上自己,一百两我都能找二十个小倌了!” 卫遥冷笑:“我就是比他们贵,怎么了?你用了还不给钱?不会给不起吧?” “谁给不起了!” 温画缇下意识就去摸腰包, 突然发觉, 钱囊已经被她交给红娘了。她尴尬瞪向卫遥,“你等着, 等长岁找来,我就有钱还你了。反正我肯定有钱给!” 卫遥也不说话,突然发笑,一种得逞的笑容, 笑得她不知所措。 某个关窍打通,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从开始到现在,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进这个局, 王大官人......那个王大官人就是他!先是三天两头的找她,给她喂甜枣, 后面就直接不来,为的就是让她赴昨晚的夜宴! 他竟然算计她......这厮实在太可恨了。 温画缇越看他越不顺眼, 比起刚分别的时候, 更显得面目可憎。 桩桩件件,如浮影闪过脑。她再次怒视:“我有话问你, 姓卫的,你老实答!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在乐伎坊?所以当初我提出,要给自己出赎身钱,红娘起先愿意,后来又死活不肯答应,都是你的缘故?是你暗中做手脚,不让她答应的?” 出乎意料,卫遥爽快的承认了。 他不仅承认,还上来摸她的头:“不错啊,我们皎皎现在还能看明白,也很好。” “不准碰我!” 她抱住孩子,气得倒退——卫遥明明找到她了,竟然还不吱声,非要跟她玩猫抓耗子的把戏。亏她真以为世上有王大官人这号大好人,原来都是他装的。她现在一点也不高兴了,卫遥找上门的意图可太明显,不就是要把她抓回去?她能避开的希望十分渺茫,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他一定会更警惕、更小心地看住她。 温画缇倏而放下萝萝。 萝萝刚着地,欢快喊着“娘,娘!”,小小的人儿噔噔朝卫遥奔去,然后抱住他腿。卫遥带着笑意蹲下身,抚摸她的头,“还是你更乖些。” 温画缇背倚朱红的院门,疲倦轻阖眼。 跑了这么久,自认瞒天过海,却还是功亏一篑,连她都跑累了,难道就要这么认命呢?可她偏偏,怎么还有点不甘心? 卫遥总是这样惹人烦,为什么就一定要找她?从京城找到洛阳,找到马口镇、伊水县,再找到襄州,难道他还没有找累吗? 不过让她意外的一点,像卫遥这种有仇必报的人,竟然会如此平静找过来,没有因为她的欺骗想杀她?还是说,其中发生过什么...... 她冥想,感觉手被人轻轻牵住了。宽大的手掌,掌心覆了层薄茧,温热的血液下,她甚至能察觉几分颤抖。 她骤然睁开,正对上卫遥飞霞似的眸光。咫尺之离,他倾身轻轻亲了下她的脸颊,声音低若蛊惑:“你不是想回洛阳吗?我已经派人给长岁送信了。你现在身无分文,还带着孩子,哪有钱行路?你就在我这儿待着,等他来汇合,好不好?到时候,你再把钱付给我......” 光阴霎然戛止,她看着卫遥纯净又希冀的眼,这刻心变得迟钝。 他的句句击中要害,说得不无道理。身上没有钱,哪里有回去的盘缠?而且天大寒,万一冻坏了孩子......可是,她该相信卫遥吗?他真的会让她走吗?不对,不管让不让,好像也只剩下这条能走的路。 卫遥拉住她的手腕,把人从门板剥离,轻轻扫去她背上的雪。他牵着萝萝,一手揽住她:“好了,先前用膳,饿坏了怎么走得了?” 这场早饭吃得十分诡异。 她在桌边低头吃着,有时候给萝萝喂米糊,卫遥则坐旁边看着她们。 他时不时指挥人加菜,想用帕子给她擦拭嘴角,却被她拍开。没办法,他只好弯腰给萝萝擦。 太诡异了,他们现在就像一家三口。为了打破这种氛围,温画缇立马搁下碗筷,对他说:“别看了,你没事要做吗?别老待在这儿。” 卫遥没吭声。 垂眸想了想,忽而问她:“皎皎,这孩子是谁的?” 温画缇懒得理他,连话都不屑多解释。 “跟你有什么关系,都这么大了,反正不是你的。” 他顿时失落,片刻后又重新看她。 “不是我的,但也不会是你的。” 卫遥挂起笑意,“是你捡的孩子吗?皎皎,若她没有爹,我可以当她的爹。咱们孩子需要一个齐整的家。” 齐整的家? 这话真给她说笑了。温画缇伸懒腰,亦赔个诧异的笑容,“你想当她爹啊,那敢情好,萝萝是我隔壁姐姐的。蕙兰姐正好也没了丈夫,你若想当孩子的爹,等我们汇合,我帮你介绍。” 说完,只见卫遥沉下脸,脸色奇差无比,冷冰冰塞了个包子到她嘴里,“赶紧吃你的,少说话不会死人。” 温画缇把包子吐了出来,恨恨瞪他一眼,继续用饭。 ...... 虽说她的脑子,有时候不太灵光,连她自己都为此愁烦。但她总归不是傻人,姓卫的什么心思她还是能看得出。这个人死性不改,明显还喜欢她...... 其实她可以利用这份情,让姓卫的帮她办些事,譬如她要早点和长岁会面,她想回洛阳,又譬如安定之后,她想把爹爹、哥哥和小妹都接来。但只要她一想到先前的囚禁,又有些害怕,这份情倒真成为一种麻烦。 她好不容易、千方百计的逃离,竟然又到他手上。难道这辈子,生命处处都要有他的影子吗? 温画缇站在大雪中闭了闭眼。 她往书房走近,听见卫遥在屋里和阿昌说话。 他问阿昌,“红娘人呢?还没带过来?” “昨晚温娘子反击,用水瓢敲了红娘脑袋。红娘流血了,人在医馆,属下清早去看了趟,人还昏迷着......” 卫遥:“还昏迷着?你再多找几个郎中给她看。” “......” 温画缇站在外廊听,听得心里害怕。自己不会杀人了吧? 昨晚她只想逃,情急之下才敲晕红娘,摁进水桶。这是敲得有多重?脑勺都流血了......温画缇心在抖,本来对红娘有天大的怨气,此刻消下不少,莫名的担忧。 回想红娘虽可恨,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她对坊里的姑娘都很好,没有贯把人当作摇财树,反而让她们吃得饱,穿得暖。若就这样死了......那自己手里真有条无辜的人命。 她低头看看掌心,仿佛看到满手的血。 温画缇担忧了一早上,下午时分,看门的守卫突然来报:“将军,有个女人求见将军,自称是红娘。” 红娘醒了? 温画缇瞪大眼睛,说不上的惊喜和轻松。 她先一步跑出院子,穿过游廊和园林,直直跑到大门口,果然看见风雪中站了个红裳女人。今日没有浓妆艳抹,红娘大病初愈,脸色稍显苍白。 人既活着,温画缇又想起那晚的恩怨,恼气重来,立马上前抓住红娘:“你竟然给我下药,我跟你没完!” 寒风中,红娘费力咳了两声,却将一袋钱偷偷塞在她掌心。 沉甸甸的钱囊,温画缇盯着荷包熟悉的花样,这分明是她存的四百多两。红娘握紧她的手背,“牡丹啊,你以后是自由身了。” 手背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下,她稍稍失神。随后立即急眼:“谁要你这些!你告诉我,为何要给我下药!” 红娘不答她的话,却在寒风中笑了两声。而后她撩开脑后的鬓发,里面血迹未干。红娘挤挤眼睛,嗓音几分沙哑,“我是下药,你不也打了我一棒槌?你的水瓢,险些没打死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性子倒烈,我红娘啊半辈子没遇上险事,现在往鬼门关一走,咱们也算两清了。” 温画缇愣住,还想再说,阿昌却在这时过来,带领红娘去书房。 红娘走进书房,地面已经摆好责罚的器具,有三撘鞭尺,木硌板。卫遥在她进来的瞬间,出声问:“病好了?” 红娘垂首而礼:“病好了,多谢大官人为我寻郎中。” “好了就选一样认罚吧。” 卫遥嗓音微冷:“谁允许你给她下药了。” 红娘察言观色,扑通一声跪在地:“大官人,大官人见谅,放过奴家!” 她噙着泪,低声:“都是奴家自作主张,是奴家不好。可凭心而问,这法子再不好,大官人不也留住人了?” 卫遥闻言看了她一眼。 他沉思,过后不久就有松动,红娘觉得自己实在冤屈,又急忙趁热补充:“奴家真心为大官人着想!大官人信奴家,给了奴家三千两,我红娘怎么说,也得办好不是?的确手段有些许不堪,到底人是给您了。” 人是给他了,是啊,她此刻的确就在身边。 卫遥忽而望向窗外,她还在雪中站着,呆愣的模样,神情一会儿迷惘,过会儿又忧愁,很明显并不太情愿。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跪地上的红娘,叹上一叹:“可她的心不归我,我怎么样,才能得到她的心?” 红娘捂帕子笑了,“要心做什么,要人就行了。只要牡丹一直在您身边,有没有心很重要吗?” “我以前也这样想,可是她跑了一次又一次。倘若她没有心在我这,她就还会跑。” 他想了想,突然问,“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能让她的心只留在我这儿?” 第58章 爱恨 若真有这种药, 这世上情爱还有何用,下药就能白头到老了。后宫妃子哪还用得着争,人人都是宠妃了。 红娘笑罢, 讶异地摊手,“大官人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这种药想也不可能, 世上是没有的。” 卫遥倏尔失落, 神情黯然,抿着嘴缄默不语。 红娘自谓看惯了风月之事,在接管乐伎坊前, 她也做过好几年媒人。 毕竟是付她三千两的大主顾, 既然不得开解,她也不吝啬提点一二。她问卫遥:“牡丹是不是从来就没爱慕过大官人?” “也没有。曾经, 在很早以前,她还是喜欢我的。” 回忆年少,卫遥的眼神充满憧憬。没想到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历尽沧桑, 虽然战袍加身, 却在这个过程弄丢人。他不向往将来,最想回到的竟是过去。 倘若当初...... 可惜没有倘若, 能走的只有未来。 红娘疑惑:“那她为何又不喜欢了?” 卫遥沉默。 将军 第57节 红娘道:“我懂得不多,但知道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让一切回到以前, 她喜欢什么模样的你,你就变成什么样的。” 突然的愣住, 他笔直看向红娘, 目光有异样的浮动。 好一会儿,卫遥才闭了闭眸, 长舒一声:“多谢你,你帮了我很多。” 他招来阿昌,低声耳语几句。阿昌立即着手准备,拿着粗布包袱进来。 沉重的包袱,哐得置于桌。卫遥对红娘说道:“她心里还有气,你虽没对不起我,但怎么说都对不起她。你去找她认错,哪怕骂也好,打也罢,只要你让她把气出了,这两千两就归你。” 两千两,辛劳半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 碰到这么个爽快人,红娘咧着红唇直乐,“大官人,别说出气了,有这两千两,就是让我红娘跪下来当马骑也不成问题。您等着,我这就去赔罪,让牡丹出气。” ...... 温画缇正赏梅发呆的时候,红娘突然急匆匆跑来。 红娘刚赶到,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双手奉上竹棍。 温画缇还没反应过来,红娘已经抱住她的腿,又笑又哭。 她还从没见过这种哭法,一时不知人家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很快,红娘垂下头,因着昨晚的事向她赔罪,求罚。 “牡丹啊,昨晚的事是我剑走偏锋,我不该对你下药的。求你打我吧,越狠越好,只要你能出气!” 温画缇大吓一跳,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是谁前不久说,她给她下药,她也给了一棒槌,险些把人送进鬼门关,这事就算两清。怎的现在又不一样,非要赔罪? 除却下药的事,她对红娘没多恨。 红娘不是刻薄的人,不算恶人,且她也反击过。 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不如为自己积累善缘。温画缇懒得再追究,不想理她,转身就走。红娘又跪着三两步抱住她的腿,非要她打用竹棍打。 温画缇寻思,还真奇了怪了——除了卫遥,这是她见过第二个主动讨打的人。 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她犹豫,根本不敢接。红娘立马站起,把竹棍塞进她的手,又迅速跪下,咧起大红唇:“好了牡丹,你打吧!” 温画缇:? 她疑惑地举起竹鞭,僵在手里一会儿。突然丢开,飞快跑了,仿佛见到鬼。 整个下午,红娘都在追她,求她狠狠打。 到最后她受不了,随便打了几下。红娘被打得十分愉悦,问她消气没。她随便点了头,红娘松气,撑着从雪地站起,飞一般从书房揣了大包袱离开。 离开的时候还笑盈盈,和她说后会有期,哪还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后会有期? 谁要跟她后会有期啊! 温画缇被追了一下午,热得擦去额头汗。真是怪事,还求着被打,肯定是卫狗跟她说了什么。 夜晚用饭,如中午那般,她和萝萝一块吃。也不知卫遥这厮是不是早吃完,太过无聊,就在旁边干看着。 不仅看她们吃饭,还要抢她的活给萝萝喂饭。 看着萝萝张开嘴,一口一个娘。温画缇恼了,“这是我姐姐的女儿,又不是你的,你跟我抢做什么?” “谁跟你抢了?” 卫遥继续喂饭,眼都不抬,“你没看见她喊我娘吗?可见孩子和我亲。” 温画缇无语地翻白眼:“那是因为她只会喊娘!” 卫遥没搭理她,继续喂,喂得乐此不疲。 温画缇早吃完了,无聊地戳碗筷。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正是卫遥带笑的眉眼:“这么没意思吗?要不要我也喂你?” “不——要——” 她瓮声瓮气,拉长音。 她现在又想不透了,明明确切告诉卫遥,萝萝不是他的孩子。本以为他会冷待来着,没想到还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阴谋。不会又是阴谋吧? 温画缇被自己的想法无语到,果然疑心起来,现在想他,就只剩下阴谋了。仿佛他天生就是个诡计多端的人...... 晚膳过后,温画缇走后寝屋。 睡榻的旁边摆了张木制摇篮小床,她看见,又呆住,回头问卫遥这是什么。 卫遥稍稍别看眼,脸微红,“刚接回萝萝,以为是我们的孩子,为了方便起夜看她,我就自个儿做了摇床,把她放进去睡。” 话音落下,她再度沉默, 一想起卫遥半夜起床照看陌生孩子,就觉得滑稽又好笑。“所以呢,萝萝半夜睡醒会哭,你也哄了?” “那当然,难道我还任由咱们的孩子哭?” “我说多少遍了,你别老这么自听自说,萝萝又不是你的孩子!” “好了,知道了。” 他看起来不那么高兴,冷眼看着她:“温画缇,我有时候真恨你,你除了会气我,就没别的本事。” “恨我啊?那太好了。” 温画缇惊喜,也懒得理他。就好像他不存在,自顾自走到妆奁前梳洗。 擦脸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屋内静得可怕,还听到卫遥咬牙切齿的嘶声。 她也不怕死,干脆再加一把火,“既然这么恨我,你就当我死了,以后也别再找我,免得我烦你也烦。咱们相忘于江湖,这不挺好?少个人气你,你还能多活几年,和我在一块,那多减寿啊。” 她拭着脸,听到一声一声的脚步逼近,每一下都很重,踩在她的心坎上,显然带着怒气。 她想,完了,卫遥气得要来杀她了。不过这样也好,他若干脆下得了手,也就少折磨她了。反正纠缠这么久,她很心累的。 下一刻,她察觉腰身被人禁锢。卫遥从后抱住她,埋头在她锁骨处。 猝不及防,锁骨骤疼,疼得她激烈推他。 卫遥抬起头,盯着那块鲜红的牙印:“我不要,我不要跟你相忘于江湖。温画缇,这辈子我们都要在一块,我要折磨你一辈子。” 他深深吸口气,抚摸她的脸,冷漠道:“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我,好,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会给你做花椒鸡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温画缇:“......” 还以为他信誓旦旦要说什么呢,切,花椒鸡而已,说得她好像不会做一样! “听见了没?” 卫遥握住她的脸,凶狠狠。 “知道了,我自己做!” 他听得更不舒坦,“好好好,你存心气我是吧?既然如此,芝麻肉饼你也自己做!” 温画缇更无语了,她又不是没长手。 “知道了,我也自己做!说得好像我稀罕你一样......” “你...!” 卫遥盯死她的脸,气到发笑,“你又存心气我?好,既然你想自己做,那我偏不让你如愿!我就要让你吃我亲手做的,天天恶心你!” “你真可笑,你爱做不做。” 温画缇不屑再说,丢下帕子就走。那厮急了眼,又从后头追来,疯狂找补缺失的脸面。 姓卫的真是多变,前面还囔囔她是个可恨的人。到了床榻,他的怒莫名其妙消去大半,抱住她左亲右亲,说她可爱。 温画缇像条麻木的鱼,任凭他如何搂,也不屑回应。 突然,她的唇心落下湿润的吻,在黑暗中碾轧良久。 卫遥欢喜捧住她的脸,小声问:“皎皎,昨晚我伺候你...伺候得舒服吗?今晚要不要再来?” 温画缇闭上眼,拒绝他。 吃饱了撑着,谁想跟他来啊?她果断说,“不舒服。” “哪不舒服了,你跟我说,我改。” 他摸摸她柔软的肚子,仿佛在盼着什么。“是手伺候得不舒服,还是口伺候得不舒服?嗯?你说。” 温画缇被他臊得慌,用力推着他,“你离我远点,我不来,我不来!” 想起那百两银子,她顺便冷嘲热讽,“怎么了,非要伺候我,是缺钱?缺钱我也不给哈,一晚一百太贵了,谁付得起。” 知道卫遥要脸,也存心想羞辱他。 但他好像听不懂似的,把她搂得更紧了,连连亲向她鼻尖。重重啵了下,他亲得痛快,笑笑捧起她的脸颊,眼眸亮盈盈:“这样吧,看在你第二回 光顾我的份上,我给你便宜点,怎么样?今晚咱就收五十两?” “不要,五十两也贵。” 卫遥无奈:“那二十两。” 温画缇继续推他,“不要,你白送我都不要!” “为什么不要?” 他登时生恼,直直逼视她的眼睛。 温画缇困了,懒懒打个哈欠,“因为没意思。” 刚推开,又被他拽进怀里。她以为卫遥要亲她,脑袋左躲右躲。 然而卫遥只是掰正她的脸,笑着问:“这都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打我有意思?” 打他...... 温画缇一想,鞭打他好像的确能解不少气。 她犹豫的时候,卫遥已经去拿鞭子,交在她手里。 屋里烛火亮起,她看着卫遥背过身,熟练褪下外裳,就觉得搞笑。 她撑着脑袋,懒洋洋点评:“这世上还没见过你这样贱的,竟然主动讨打。” 卫遥一听,立马扑过来抱住她,吓得她手里鞭子都掉了。 将军 第58节 卫遥抱住她滚了滚,又亲了亲。“笑话,谁跟你说我就乐意挨打?很疼不说,还皮开肉绽。我乐意,那只因为你出手。废话这么多,你还打不打了?” 打,不打白不打。 折腾到大半夜,温画缇已经睡熟。 寒冬腊月,月光如银,大雪素裹原野。 银辉温柔落进纱帐,半明半昧,如薄纱蒙于脸。卫遥坐在床边凝望她,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又从怀里取出一只铜制手钏,扣在她腕上。 第59章 相忘 这只手钏的铃铛装了幻药, 是她刚流落乐伎坊就不见的手钏。 卫遥盯着它,那时为了防止她再使诡计,从乐伎坊逃跑, 他不仅叫红娘拿走手钏,还收了她的匕首,如今他选择物归原主。 他想了想, 即便这俩玩意对他的危害再大, 但毕竟她用的趁手,留下总能防身。至于自己,以后再留心就是。 卫遥真的帮她送信了。 没等两天, 长岁和蕙兰就找到襄州城与她汇合。自从她抱着孩子在客栈消失后, 小半月都没有音讯,长岁赶到客栈, 只看见满地的尸首,庆幸她不是其中之一,可又十分焦急她在哪儿。 连同掌柜在内,客栈里的人全死绝了。长岁想找人却无从下手, 只得从附近村庄问起, 一家家找,得到的线索十分少, 因此也便耽误这些天。 温画缇与长岁、蕙兰说起其中遭遇,无一不是惊险万分, 听得人连连捏汗。好在命运并未将她抛弃,每场都是有惊无险。 说完自己的事, 最后她问万蕙兰:“你婆婆可救下了, 有无性命大碍?” 万蕙兰叹气,“唉, 救是救下了,只是她身子骨不好,不宜长途奔波,否则容易恶病复发。我没有办法,只好先雇了车夫送她回洛阳。” “那你呢,你何有打算?洛阳的知州贪污,和勾结叛军之事已经揭发,人都被杀了。叛军头子霍成定已死,剩下的小喽啰抱头鼠窜,一窝散,如今也不好找。况且京城还派将军来驻扎,战火烧不来,洛阳暂时是安全的。我们要回洛阳,从长计议吗?” 回到洛阳不是难事,卫遥也没说过不准她回。 可是卫遥不放她走,已经成了必然的事,一想到以后的日子还要看见他,心底没来由升起愁绪。 寒冬的天,满园飘雪,静谧安宁。 她们裹着斗篷,躲在廊下说话。 前面的园子种满红梅,万蕙兰望向不远处抱萝萝看梅的男人,好奇问她,“他对你挺好的,连萝萝都如此待见,是你前夫吗?” 万蕙兰又挠脑袋,“也不对,我记得你说过,你前夫已经死了?” “对,我前夫死了,这位不是。” “啊,不是?那他是何人?” “他是......” 这要怎么形容?说来话长,就算半个时辰都说不完。 温画缇懒得提他,烦恼摆手,“不重要,就我之前和你说的烂人,你就当他不存在!” 这样一说,万蕙兰倒是想起来。想起乞巧莳花馆的夜晚,缇娘提过一嘴。 缇娘口中的禽兽,怎么也难和眼前人联系到一块。况且这里都是森严的守卫,她还听见他们喊什么将军,看来是个当官的。 万蕙兰刚来的时候差点被吓死,好在她胆子大,撑住了。 老天爷,她这辈子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洛阳官府那几个。这些士兵一股京城口音,万蕙兰简直怀疑,他就是来洛阳的卫姓将军。 此人远远看去,意气风华,气度不凡。尤其在雪地,他长身挺拔,眉眼清俊。 万蕙兰越来越不解,“缇娘啊,其实我寻思,他也没那么不堪。你看,至少他脸蛋能看。你若苦恼他缠着你,姐教你个法子,你就把他收了当小倌用。” 温画缇:“......” 衣冠禽兽,那也是禽兽啊。她真的很想告诉蕙兰姐,讨厌的人再怎么样也还是讨厌,不是把他当小倌就能行将就木的。 不过蕙兰姐为色所惑的模样...估计很难讲通道理。 ...... 卫遥真会收买人心。 得知她与万蕙兰交好,他就装出正人君子,不仅给人母女送东西,还扬言要给万蕙兰介绍京里的青年才俊。这话可把万蕙兰乐坏了,回洛阳的路途,天天堵在她跟前说卫狗有多好,多么善良。 “怎么又不高兴了?” 马车里,卫遥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她。 毛茸茸的草叶扫过鼻尖,痒得她忍不住打哈欠。 温画缇挥掉他的手,背靠软枕,脸色厌烦。“只要和你在一块,我就是不高兴的!” “不是因为我收买了你的人?” “呵,姓卫的,你太瞧得上自己!你收买了蕙兰姐又怎么样,我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卫遥哦了声,搂住她,脑袋贴在她颈窝。 “和我在一块,你就不高兴?那完了皎皎,这怎么办,你可要不高兴一辈子了。啧啧,我们皎皎实在太惨......不高兴还要一辈子......” 啊啊啊啊啊烦死了,她忍不住发狂,使劲推开卫遥。越推,还搂得越紧,气得和他大眼瞪小眼,“你这是变相嘲讽我?骂我?” “怎么可能呢。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骂你呢。” 这厮哈哈大笑,两手捧住她的脸,突然狠狠一亲。然后带上得逞的目光,笑意湛湛:“我这是同情你啊皎皎,同情你也不行了?你心是什么做的?不会狼心和狗肺凑的吧?” 温画缇想骂人,又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只剩下两只圆眼怨恨的瞪他。 这一瞪,还瞪得他心花怒放。 卫遥突然把人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脑袋,时不时摸两下。高兴的不得了,又低头瞧怀里的人儿,寻觅她柔软的唇瓣。 “我最喜欢你了,我们皎皎这么可爱,就像一只猪。” 卫遥咬住她的耳朵,轻轻碾着,嗓音极其低迷,手掌缓慢从她的锁骨游进衣裳。“皎皎,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猪了,猪多可爱啊......” “啊啊啊你滚啊!” 她费劲地挣扎,“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卫狗!” 从襄州到洛阳的一路,温画缇不是被他气,就是被他烦。 万蕙兰抚她的背,听她一通乱骂,有时候也忿忿鸣不平两句。最后还是劝道,“缇娘啊,我看你还是少气点,气多了会减寿的。” 减寿! 这句话提醒到她,温画缇突然拍掌:“对啊,我不能减寿,为他减寿可太不值了!” 其实也不止卫遥气她。 每每卫遥气她,都先由于她气卫遥——比如他亲她的时候,她会故意喊范桢的名字。这招对气卫遥来说特别奏效,只要一喊,他就亲不下去了,扯开身体,幽怨地盯她。 所以他的反击就是,也气她。 不过现在,为了寿命,她觉得不能老这么生气了。 姓卫的不想多活,她还想多活几年呢!于是她决定,也少气卫遥些。卫狗睚眦必报,免得又来纠缠她。 自从她不喊范桢后,卫遥也不再说她是猪,这的确让她减气不少。 不过随之,又遇到个更大的问题。 ——由于她停战的表现,这厮竟然很愉悦,说她好乖,不停亲她揉她,还亲热的说她是心肝......给她恶心的当即决定放弃。 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还不如骂她猪呢! 抵达洛阳的这天,卫遥并不住官驿,开始忙前忙后把东西搬进她家。 趁着卫遥忙活的功夫,长岁不动声色过来,与她低声说,“娘子......娘子想逃脱姓卫的,并非没有办法了。” “办法,还有办法?” 温画缇瞥向长岁,眼眸忽亮。 长岁:“是程大人,程大人暗中递来口信,就在昨晚。” 别院门口,卫遥还在指挥他们搬箱笼。趁他不留神间,长岁声音更低,“程大人说,若娘子想,他会尽力帮娘子,最后再背水一战。” “怎么帮?程珞来洛阳了?!” 长岁点头,“腊月初七的驱傩节,娘子想法子把他带到汾水河畔。剩下的事不用娘子操心,都交给程大人搞定。” 汾水河畔? 她记得,汾水河就在洛阳城东。 程珞还愿意继续帮她,可如今的卫遥更加警惕,身边守卫重重。 她实在难以想象,程珞得使出什么通天大法,才能帮她成功脱身......? 她低声问长岁:“他可有细说要怎么做吗?” 长岁摇头,“程大人昨晚易容来的,怕被外人认出,没说两句就走了。娘子,程大人还嘱咐一句,若能成,娘子就能永远脱离他,若不能成,下场也许比上回还要艰难。” 什么法子,还能永远的逃离? 难道这一回,卫遥就不会找到她吗? 说得温画缇更心奇了。只可惜程珞没有详尽说,她也不知其法。 “程珞如今就在洛阳?” “看样子是的,程大人说,若娘子想明白了就告诉属下。娘子身边守卫太多,他不好接近,只能从属下这儿传口信。” 温画缇又问:“那这回做局,还是叫我逃么?东躲西藏,我该躲到哪里呢?” 长岁摸后首,“这个...他还未知会。” 她闭上眼睛,感受霜雪落到长睫上,彻骨的风呼呼灌进袖口。仿佛人在旷野,天地变得开阔深远。 千万的思虑,在闭眸沉思的瞬间,凝成一个点,只留下某个回声——要走,她还是要走了。 对不起卫遥,她想,或许相忘于江湖对他们而言,会是更好的结局。 年少没有补到的遗憾,就该这样淡忘在岁月中。她不求余生富贵,但求平淡,这辈子常安无虞。 她跟长岁说道:“你告诉程珞,我答应了。初八的夜晚,我会把他带到汾水河畔。” 将军 第59节 第60章 生病 温画缇打下这个决定时, 整个心都在颤。 比起上回离开,这次她稍显犹豫——不仅是因为对将来的未知,未知她得离开洛阳, 漂泊多久,更因为不舍。 这份不舍从过去来,穿织于现生的安定。离开意味着她得放弃在洛阳的苦心经营, 友人, 一切从头再来......可是一个卫遥,真的值得她放弃这么多吗? 算了,程珞既说这是最后一回, 还能永远的离开...温画缇总觉得这是老天看不下去, 送到手的机会,背水一战, 她也合该试试。 初七就在后天,剩下的时辰不多。 好在这次不用她来准备,只要她耐心等待,再成功把他带到汾水河畔。 从前两回失败的逃跑, 通过发现总结, 卫遥对她的了解比她自己还深。这厮好像只要透过她两只眼睛,就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因此这回, 她必须得格外小心,绝不能露出马脚。 她只催眠自己从未听过这件事, 更重要的是,少跟卫遥碰面。 不过他最近兵营的事挺多, 每日路途骑马还能跟柳司马长谈, 从京城,到洛阳的衙门, 过会儿又是哪个州的起义兵,这话能说四个时辰,到了洛阳,他肯定更忙,少见面也正常。 果然,卫遥很忙。 白天他把箱笼都搬进别院后,突然收到府衙的信件,忙不迭又走了,几乎脚不沾地。 夜晚,卫遥拖着满身汗回来。 或许是女娲捏人时,多给这厮的身体塞了几块顽石。明明他神情都倦怠了,刚回来就粘着要抱她,被她嫌恶地推开:“你快去用晚膳,别老往我跟前凑!” 他扶住她肩膀,疲惫地笑:“我不饿,我抱抱你就好了。” “我不要!”温画缇拧着眉头大骂,“你身上都是汗,离我远点。” 卫遥低头闻闻,的确是有。这汗味他都受不了,也难怪她难以忍受。他笑着说:“那我先去沐浴更衣,过会儿再来见。皎皎...我今天有好多话都想跟你说。” 还没说完就被她硬推出了门。 温画缇把门关上,人往圈椅一靠,寻思这人还挺啰嗦。也没上年纪,怎么这样啰嗦?! 深夜,卫遥沐浴更衣归来,满身清爽,必不可免要和她亲近。 他翻身上榻,起先囔囔外面天寒,澡洗得好冷,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往她怀里钻。 烛火未灭,红影重重,卫遥嗅她发间花香,起先问用什么沐的发。 温画缇一听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她抵住他的肩,神情倦倦:“你不困吗?” “本来是困的。” 卫遥专注盯着她的眼眸笑:“不过见到你,我就不困了。皎皎,我们还有好多的事没做......” 说完,他便捧住她的脸,低下头。 如果说刚开始她是抗拒,到后面,对这种事她已经麻木了。交吻情深火热,她心不在焉,老是想到逃跑的事。 永远的离开...程珞从不会说大话,如果真能永远离开,卫狗是不是再也找不到?这种谋划,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她正想得深,突然对上他的双目。 那双狭长的眼原来覆着情热,现在盯她又多出几分审视,好像非得从她眼睛看出什么。 温画缇生怕败露,急忙捂住眼睛。很快又被他扯开手,“你捂眼睛做什么?还藏着不让我看?” “我就不让你看怎么了?你要做就做,废话别那么多......” “废话?你嫌我烦?” 卫遥简直被气笑了,两手一提,突然收拢她的腰。他的唇舌顺延她的脸颊吻到耳畔,突然咬住,含着质疑的低笑,“不给我看,怎么...心里有鬼?” 圆软的耳垂突然被他轻啮了下,温画缇浑身哆嗦地推搡,第一反应是驳他,又觉得不对,卫遥明显在套她的话,等下更落得可疑了。 于是她把头一扭,也不看他,“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的事。” 这厮突然抱住她,在榻上滚了一滚。滚到她在上的时候,突然停止。 卫遥搂住她的腰身,满目盛满星碎的光,笑着问她:“这么多回了,今天你在上好不好?我想看看你...” 温画缇耳朵发红,像烫伤的兔子。 “你说什么啊?我才不要!” 姓卫的简直蹬鼻上脸,厚颜无耻!他竟然说、竟然说...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温画缇恨恨盯他,突然猛烈挣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滚得太着急,这一滚人直接滚出床,屁股摔地。 卫遥没来得及抓住,惊呼未出,骤然听到她吃痛的哀嚎。 他忍不住大笑,笑了会儿又碍于心疼,还是跳下床把她拉起来。 卫遥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身体也没啥缺的,但好像是脑袋缺根筋。 问她哪里疼,她哀怨着说腰。卫遥替她揉上,还是忍不住嘲笑,“我就说你笨,你还不信,头回见人自己摔下床的。我们皎皎在这儿,可是头一份。” 他笑得好大声,巴不得所有人听见。温画缇凝眉呆了会儿,突然捂住他的嘴:“你不准笑了!” “我就笑,你管我。” “你再笑,我,我就...” 她急得找不到措辞,情急下竟蹦出一句“我再不跟你好了”。 过口不过脑,她自己都愣住,说得好像跟他好过......谁他娘稀罕啊。 就可恨说出的话再也收不回,免不了卫狗更大声嘲笑,光这样想,她就尴尬的恨不能找地缝。 出乎意料,笑声竟然止住了。 姓卫的竟开始慌张,拉紧她的手:“你别这样说皎皎,我不笑了,我再也不笑了。” 他突然抱紧她,紧紧搂进怀里,脸颊蹭着她脑袋,“是我不好,我嘴太贱了。以后你就骂我,好不好,使劲儿骂!我再也不笑你了,皎皎,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害怕......” 他突然发起抖,微颤的抖,抖到温画缇都惊疑,还以为自己真说了伤天害理的话。 她的眸光低低转悠,突然瞥到他中衣遮掩的一截手腕,腕上深褐色疤痕纵横,多少条她数不清,疤痕再里面都有。 她觉得奇怪,他们将士打战不是都带护腕吗,这伤又是哪来的? 看着像刀割,一条一条,且还是新伤。 她疑惑,不过问了卫遥一下,他突然扯住袖口遮掉,神情稍许慌乱。 卫遥牢牢抱住她,鼻尖埋进她的秀发,嗓音闷闷的:“没什么皎皎,不小心打碎青瓷,被割了。皎皎,你能不能跟我这辈子都在一块,不要离开我......我不管下辈子,我只要这辈子。这辈子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说到这,他突然哽咽了下,“人只有一辈子吗?不,下辈子我也要。皎皎,我们几辈子都要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等够了岁数就成婚......” 长睫颤抖,他不可抑地深深闭上。这一切,本就是该属于他们的人生,是他们原定该走的路......可是所有都错了,阴差阳错的歪掉。 ...... 腊月初七,驱傩节。 想把卫遥带出来根本不难,她发现,甚至都不需要哄。只要她一提想去夜市逛逛,卫遥满口就答应,甚至处理完军务,还屁颠屁颠挑起出门的衣裳。 他挑了件青色的云罗襕衫,外披玄黑绣鹤大氅,发带也是青色挑金的。 卫遥收拾完自己,眼见她还慢悠用晚膳,不由着恼,“说了想和我一块出门,你却不收拾,这是瞧不上我?” 温画缇吞下粥,正想怎么答。他突然又冷笑,“好,既然你不诚心,不重视我,那我也不出门了。皎皎,你就自己逛着吧。” 这厮生恼气,开始解斗篷。 温画缇不得不急了,立马搁下碗筷,跑去摁住他的手,“好了好了,我现在就快些。你不去,我一人还不得无聊死。” 说完这话,她突然听到卫遥闷在胸口的笑声。 ......? 温画缇疑惑地抬眸,黄昏时分,他半张脸笼着昏暗,笑容却无比开怀。突然又不笑了,清了清嗓子,傲漠催促她:“知道就好,还不给我快些。” 也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卫遥重新找到她后,变得比以前好些,多顾忌她感受,也不太敢逼她了。虽是好事,却也察觉他更敏感了,经常这样阴晴不定,还爱黏她。 更重要的一点,她发觉卫遥受不得任何刺激了。 一旦她的话有任何不对,透露出丁点不爱、不重视他、要离开的意思,他就会浑身颤抖,紧紧抱住她,严重了甚至还囔囔要同归于尽。 囔是这么囔,每次他又只割自己的手腕。 刀没下去三分,他就恶狠狠盯来:“你快说喜欢我,快点!” 温画缇是真怕他杀了自己,又来杀她,每逢这时候只得唯唯诺诺答应,“是是,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抛下刀子,舒心一笑。然后扑过来紧紧抱住她,蹭她的脑袋:“皎皎,我也喜欢你。” ......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样,总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 不过今晚,她真的要离开了。程珞说,会让卫遥永远也找不上她。 念及起,她握住卫遥的手,踏上前往汾水河畔的马车。 一条往前走,再也不会回头的路。 第61章 幻灭 驱傩节, 闹市红灯游街,新开张的摊子摆满各种鬼面和奇形怪状的木杖。街头有很多卖艺的杂役,吞纳火球, 跳着驱鬼舞。 千灯相照,喧阗不止,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卫遥把她的手牵得很紧。 “喜欢鬼面吗?” 卫遥见她盯着摊上一张青面獠牙的兽脸, 拿钱和摊主买了。 他戴到脸上,突然弯腰唬她。温画缇被长长的獠牙吓到,用力推开他的肩:“离我远点, 你戴得太丑了, 真吓人!” 将军 第60节 “鬼面就长这样,你戴就不丑?” 卫遥无语, 扯下面具套她脸上。盯着她的模样突然笑了,拍拍她的头:“嗯?我们皎皎还真不丑,就像只没有恐吓力的小鬼。” 温画缇:“……” 卫遥一把搂住她,附到耳边笑, “小鬼下士, 今晚好好陪本判官吧,陪得好本判官给你发俸禄, 五百两怎么样?” 温画缇:“……” 她发现,这厮越来越爱给她送钱了。 哦, 也不是送钱,他总是要她做这做那, 再给她发银钱。不过他倒是豪气, 每回出手都是大手笔。看在钱的份上,只要不太过分, 她也就咬咬牙办了。 有意识的带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汾水河畔。 进入腊月,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没有飘泊的小舟和画舫。河畔的附近并没什么人,旷野枯草,夜风彻寒。 卫遥给她买了盏玉兔灯,又听她说肚子饿了,想吃烧饼。卖烧饼的摊子在两条街外,温画缇腿麻了,懒得走。卫遥只好让她在河边等,留下一堆看守的护卫。 不远处有辉煌的楼塔,五楼高,挤满看烟火的男女老少。温画缇眯着眼望他,直到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化作滴墨,融进无边无涯的夜色。 河堤的岸石边,温画缇挽裙坐下,脚边有盏陪伴的玉兔灯。 烟火飞升夜空,轰的坠落,如万千流火,韶光飞逝。满天都是流光雨,充杂人们的欢笑,她低头看向脚边的灯,相似的玉兔,旧年的光景在这刻霎然重合。 一年前,她也是买了盏玉兔灯,坐在河边等范桢。 那时满天烟火,和今日一样热闹。温画缇稍为恍惚,手在触摸兔耳的刹那顿住。耳边刮来一阵风,她抬头瞥见远方楼塔上的程珞,他果然来洛阳了,在朝她招手。 程珞说过会帮她最后一把,以后再也不用见到卫遥。今晚即将远行,她紧张地收拢衣袖,正待站起,突然听到他在喊:“皎皎,皎皎——” 温画缇正眼看去,是卫遥回来了,风呼呼吹开他宽大的绿袍。 他跑得出汗,摘了斗篷搭在左臂,而右手提着给她买的烧饼。他在冲她笑,温画缇正要过去,突然望见他身后不远的楼塔顶层,程珞正缓缓拉弓。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程珞要杀他! 原来背水一战,是这样战!永远的逃离,是指他的死,只要他死去,就能永远找不到她! 温画缇犹若雷劈,浑身颤抖厉害。这刹那她脑海是苍白的,就像人死前走马观花,万千画面匆匆飞换。 盛大的烟火又一轮在夜空绽放,轰隆隆的嘈杂中,她骤然想起范桢也是被射杀,在上元夜里,京城河畔,她的丈夫被十根长箭穿心而死。 “卫遥!小心身后!有箭!” 她扯破嗓子尖喊,不懂出于什么缘由,或许是惊恐、不忍、没那么残忍,她竟生生冲他喊了出来。 这一刻长箭飞冲,已经直直射向他身后。 温画缇瞪大眼睛,看见卫遥飞速拔刀转身,劈开那支夺命的箭。 她腿软地跌坐在地,知道一切都完了。 程珞为何会准确知晓他们在汾水河畔,并提早埋伏,选在楼塔最好射击的角落。这一支箭又快又狠,可以直取他的性命,只要卫遥稍稍一想,答案只剩一个,十分显然——是她与程珞前后串通好。 至于她为什么临时变卦,已经不重要了。 温画缇两手撑住草地,掌心下是细碎的石子。石块锋锐,明明很硌,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双唇失血,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原来是射杀,难怪程珞说,失败的下场会很惨烈。 卫遥掌风一挥,她听到半数的守卫如箭矢飞冲,朝楼塔涌去。剩下半数持刀,将他们围成一个圈。 长靴踩在石子上,他的脚步慢且沉重,一声一声踩在她心坎。 冷风中,她耷拉着想,他会杀了她吗? 前几次,程珞帮她的只是逃跑,而这一次,程珞是挽弓射杀他。如果她才是主谋,任谁,都不会容忍某个想杀自己的人。 “卫遥。” 她终于仰头看他,嗓音沙哑异常。对上他沉寂的眸,温画缇倏而说不出话。好一会儿后,他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皎皎,你想杀我……” “我没有!” 她立决反驳,掌心撑得疼。 夜冷寂,烟火结束了,她清晰听到从河面吹来的风,同样吹乱她杂草丛生的心。 温画缇不想瞒他,老实道:“我承认,我的确和他串通好,把你带到这。但我不知道他要杀你,我要是知道,就不会临头喊你了!” 卫遥也蹲下,抚摸她,嗓音空虚:“那么把他带到这来,你想做什么呢?” “我......” 她说不出话。 卫遥突然站起,在风里笑了几声,没再答,只是冷漠下令把她带回府。 回去的路上,也不和她同乘马车,一路都在骑马。 温画缇认为事情糟糕透了,也不懂卫遥信没信她的话。不管信没信,她想逃跑想离开的心总是真的,这点不难看出。 他生气也是的的确确的……温画缇突然很惶恐,回去后,卫遥会怎么对付她呢?不会把她关起来使劲折磨吧? 从来没有一刻,她这么不想回家。她跳下马车,看着卫遥走在前面的身影,心慌得厉害。 走进寝屋,屋里烧了暖炭,她躲也似的钻进被窝。 被窝露出一条缝,她瞄见卫遥沉默坐在床边,抬起的手想往被窝摸,却又犹疑收了回来。 最后他起身出门了。 他出门了?他出门了! 温画缇暂时松气,露出脑袋大口呼吸。没多久,又听到他推门的声音,咻得钻进被窝。 床陷了一陷,接着传来他清冷的嗓音,“出来。” 她不敢动。 “出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早晚躲不过,温画缇实在被他这模样唬到了,颤巍巍的脑袋探出被窝。 草根一冒芽,很快被他揪了过来。 卫遥拉住她的手,她吓得连眼都不敢睁,突然感觉掌心一片清凉,被他抹上什么,反反复复地揉。 被揉散的草药味扑鼻而来,她终于睁开眼,见他神情专注,正盯着她掌心的血渍,手指又从陶罐挖了点儿深绿的药膏,继续抹。 “出血了怎么不说?你是没嘴吗?” 温画缇倏而沉默,这是不怪她吗?可是她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她望着卫遥微低的头,鬼使神差竟问出荒谬的话,“你……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有什么要说的?” 卫遥突然抬眼,好笑地看她:“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没什么要说的?” 她垂下眼眸,继续沉默。 刹那间光阴变得很慢,走在昏黄的暖室,汇进一圈一圈抹在手掌的药。 两边手掌都抹好后,他塞好木塞,把药罐放在桌案。 卫遥擦擦手,也默了稍许,突然大臂一伸,把她抱到大腿上。“温画缇,咱们撂牌说说吧,你今晚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卫遥拢着她,目光探究地看来,犹如一把火烧在脸颊。 温画缇有些不安,寻思他方才抹药也还算平缓。应该……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她揪了会儿手指,突然回视他:“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想逃走,不想和你在一块。” “不想和我在一块…” 他反复口嚼这句话,眼眸渐渐黯淡,“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你要听实话吗?” 卫遥闭了闭眼,“你说吧。” 她继续揪着手指,半斟酌道:“你知道的,或许我小时候爱慕过你,但那都是曾经了。后来遇上了我夫君,我心里也只有他。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你何必一直抓着我不放……我们的纠葛也该止步于此,免得以后两厢怨怼。” “两厢怨怼……” 他突然睁开眼,抱紧她,手掌虚拢她两条手腕。只要轻轻一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这样的想法疯狂滋生,蔓延得两眼血红。 卫遥突然凑近她的耳边,低下声:“倘若我不在乎,要把你强行囚禁起来呢……你再怨我,也只能我的人。我不会让你见到任何人,不会给你任何逃脱的可能,你只属于我的禁脔……” 他突然抚摸她纤弱的脖子,“如果是这样,你要怎么样呢?” 方才的难过突然没了,温画缇惊骇瞪大眼:“你、你……” 突然天旋地转,她被重新压在床榻上。唇被捏开,他埋头深深吻了进来,所到之处狂风吹野,极为激烈。不断有口涎送来,逼着她艰难吞咽,亲着亲着,她突然哭了,错开热切的唇舌,抱住他的脖颈哭到哽咽,“我不要,我不要!你不要逼我!我会害怕的!卫遥,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不要逼我!” 压在身上的人好似想到什么,突然愣住,撑着两臂怔怔望她。突然闭紧眼,长长吁了一口气。 卫遥坐起身,把她也拉起来坐。 她哭得眼眸湿红,垂着脑袋,肩膀还在抽动。他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别怕我,皎皎……” 他想把她拢进怀里,她却抵触地格外明显。卫遥沉沉地闭上眼,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最后摸向她的脑袋:“如你所愿,我们分开吧。” 第62章 乌有 她突然止住哭声, 愣得说不出话。 他是说什么?分开?没有听岔吧?他竟然愿意放手了,还率先提出...这句话使她深深惊愕,温画缇看向他, 对上他认真的目光,不像是说谎。 她又收回眼,平复好久的心田, 最后点了点头:“好。” 短促的“好”后, 再没有人说话,室内鸦雀无声。 两人皆是沉默,她用余光偷偷瞥了卫遥, 见他正垂眼盯着掌心出神。 其实这一刻, 她该是高兴的。她挣扎了这么久,为的不是有朝一日能脱离他吗?在以前, 只要幻想她能逃离卫遥,别提多高兴了。可是现在,她望向自己擦好药的手掌,喜悦感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她想, 会不会是太突然了?姓卫的放手太突然, 自己吓到了,一时半会儿还没接受? 嗯, 或许是这样。再过两日,她就能清晰感觉到喜悦是如何巨大, 一浪浪冲破头顶。 又过了会儿,床沿的人动了。 卫遥开始起身收拾东西。这别院是她置的, 卫遥刚搬来不久, 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他拿来包袱,把搭在木椸的外裳一件件收进, 大有清空所有的架势。收拾好后,他又出门,抱了一大匣银票回来。 将军 第61节 卫遥坐到床边,把银票递给她:“这里面有三十万两,其中的十万两,是我当初说要向你求亲,二十万两是聘礼,如今都给你。” 温画缇却推开,“我不用,我们的婚约没有算数,这些我不该收。” “你收吧,有这些钱,你能活得更好。”他望着她,倏而叹息:“皎皎,你的下半辈子我不进来了,你要过得更好些。只有这样,我才能没后悔放手。” 好吧。 温画缇拗不过他,最终选择收下。她低声道:“多谢你。” 卫遥摇摇头,“以后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应声。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少许,炉内火烧得正艳。窗边寒雪遍天,她想着两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今日。今日的结局,不正是她力求来的?计划之外,还多了一笔钱。 她抱着满钱票的匣子看卫遥,再度垂了眸,“多谢你。” “你以后想去哪里?” 卫遥突然说,“我给你留八成守卫吧,他们武艺超群,会护送你。等你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再让他们回到京城吧。” “好。” 面对卫遥,她除了感谢,已经说不出旁的话。她问他,“那你要去哪里?” “我吗?” 卫遥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不知道。” 他望了望顶梁,“天下不太平,我有战要打,得四处打战去。皎皎,如若有缘分,多年后我们或许能在安稳的世道相遇。” 若有缘分,会再相遇,这话若换卫遥从前说,她大抵不屑一顾吧,然后再想——谁要跟他相遇啊。 但是如今,她却没有这种想法。温画缇低头,轻轻嗯了声。 眼前落下阴影,眉心突然传来温热的吻。她抬眸,对上他哀切却微微闪亮的眼。 卫遥注视着她,低声说:“皎皎,我想成为你从前心中最仰慕的人,我不希望你恨我。纵然我有千百种法子留住你,可是你说你害怕。” 后面半句他没再讲,什么都做得出,即便没什么可信,他却还是想起那晚新婚夜。真是可笑,明摆着一场幻境,那种感受却格外强烈,他怎么也忘不掉,她像缕烟似的没了。 “我不恨你,卫遥。多谢你放手。” 卫遥沉默好会儿,仰头咬牙,最后摸向她的脸:“皎皎,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脸颊的掌热散开,他转身离开,推门时一块叫走阿昌。 温画缇突然爬下床,三步并两步,跑着去摸门。门外是森冷的夜,天色沧溟,她呆呆望着他走进风雪,衣袍翻飞,一点点消失在黑夜中。 一切都结束了。 ...... 卫遥是夜里走的,因为东西不多,他走得很快。 温画缇躺在床上,案边只留了盏孤灯。 今朝的一切如梦似幻,大抵是真伤他的心了,迫使他放下所有。趁早的解脱,开心是有,但却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开心。 枕边少了一人,她的床更大了。温画缇尝试滚两圈,转着转着只觉空空如也。 她不解地揉揉头发,除了解脱,心里为何还会有少许莫名的、异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即便他离开了,却没有十足十称心。 琢磨半天,最后她的目光落到桐木匣子上。噢,她知道了——该不会是愧疚吧?拿卫遥的太多,所以感到愧疚了? 可这也不能赖自个儿嘛...她也是推拒过的,只是卫遥非得她收。 噢,她又知道了——姓卫的该不会故意吧?故意的要她愧疚? 嚇嚇,温画缇惬意地仰躺回床上,幽幽地想,她才不会愧疚呢!她就不愧疚,要姓卫的算盘落空! 她枕着手臂,开始畅想自己以后的生活。 没有卫遥以后,要怎么过呢?她要继续经营酒楼、茶肆,要挣好多好多钱,要把爹爹他们一块接到身边。如果可以,她也想要第二春...要不再相个人成亲吧?噢对,王婶子还提过什么娘家表舅的孙儿也相中她了,好像挺一表人才来着。 这样想着,她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光阴荏苒的梦,是战火后的世道。她抱着孩子,右手挽着丈夫,两人随着游人共游荷花园。 亭台上,她看见个穿绿袍的人,正背对着她与人谈笑。 那人身量很高,音色熟悉又深远,墨绿的发带随风而飘。他与人谈闲情,论山水,笑声隐没在满园绿荷中。好似离开,又好像从未离开。 温画缇愣住,喊了声卫遥。 他止住声,转身看见她的刹那,顿了会儿,而后慢步朝她走来。 他看了眼她的丈夫,在她身前停下,随后伸手摸她抱着的孩子,依旧是淡淡的笑:“孩子都这么大了啊。皎皎,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可如愿了?” 她哽住,却说不出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她问他:“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吗?就这样吧。” 他感慨,随意地叹:“我这些年打了很多场战,该杀的人都杀了,也替父亲和叔伯报了仇。” 他突然摸她的脸,“皎皎,三年前听说你要在洛阳成婚了,我本来想打完最后一战,就来找你。这一次我想带着战功,堂堂正正的娶你。我想成为你心里,可以保家卫国的将军。可是为了见你,我太急功近利了,那几日夜夜都梦到你,睡不安稳。最后在麓山一战时,我不慎受敌埋伏。软肋示人、求胜心切是兵家之大忌,可是那回我却草率了。于是我在麓山的半山腰,被十根箭穿透心脏。” “十根箭穿透?” 她愕然,登时松开丈夫的手,下意识牵他:“那你还好吗?” “噢不对不对,你现在活生生站在我跟前,怎么可能有大碍呢?” “傻皎皎。”他抚摸她的脑袋,“十根箭穿心,怎么可能活得了啊?我就说你傻吧,你还不信,我当然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麓山的山腰。这几战我都是用命在拼,死之前,无愧卫氏与家族,无愧大周,只是心里仍有点遗憾。” 他望着她的脸,长长叹息,却又刹那的释然。“生前的一切如走马观花,在尽头我想不起任何人,只记得你。想回到我们年少的时候,那时候还在学堂,我天天都能看见你。而那时,我保护你,还是你心里最受敬仰的英豪,最值得你爱慕的人。可是一切流逝,都不回去了。” “回得去,回得去。”她抓住他的手,既焦急又不信地质问,“你说你死了,那你现在呢?现在见我的是谁?” “因为还有执念,我的魂魄寄宿此地,在等你来。” 这话问出,突然他像缕烟雾似的没了。她抓不出,握紧手也抓不出,硬生生从指间流出。 “缇娘,缇娘......” 丈夫摇她的手臂,奇怪问:“你在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呢?” 自言自语吗?方才见到的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她再定睛一看,哪还有卫遥半点影子,连先前和他谈笑的友人都没有了,只留亭台外满池的荷花。 她抱着孩子走到朱栏边,突然看见池边立着一块碑石,“孝孙卫氏,字行止,汴京人士,为将骁勇,护国安康,此碑立于顺天元年三月”。 孝孙卫氏?她突然滞住,这碑石还是他祖母给立的吗?顺天元年......今夕顺天三年,他的死岂不就是三年前的事? 温画缇呆在原地,想起他烟消云散时的那番话,眼角缓缓流出两行泪。 “卫遥——” 清晨的日光落进纱幔,她惊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梦?只是梦吗?她吓得捂住胸口,心脏还在狂跳不止。胸口那块除了余惊,还空落落的难受。 温画缇茫然地望向窗外,寒冬的天白雪依旧,一切明媚的像新生。 梦?只是梦吗?可这一切都有如此深的感受,就像她亲身经历过。仿佛她真的风雨飘摇走过三年,最后来到开满荷花的亭台边,看见那块墓碑。 第63章 同窗 梦醒之后, 她十分怅然,梦中般般皆是难忘。 或许是因为愧疚吧? 她猜想,于是把卫遥送的钱匣通通收进箱底。 她逼迫自己去回忆姓卫的恶行, 比如之前囚禁,把她关在山里;又比如拿长岁、拿家人威胁她成婚...这些通通都不值得她去怅然。 温画缇抿唇松气,拍案站起, 眼前又恍然浮现那块墓碑, 以及仲夏游园走到面前的绿影,浮光般的存在。 她乍然想起,从前听过某种说法——说是人这辈子, 都是在不停的抉择中去走下一步, 往往一念之差,命途就会天差地别。 就像当初父亲抉择后来到京城做官, 她在学堂遇见卫遥和后来的丈夫范桢。 倘若当初父亲不曾有做官此念,她的家人就会在青州继续做营生,过着市井乡居,最最朴实的日子......那么今朝她所遭遇的一切, 是不是都不复存在? 那场梦真的就好像, 她的某种选择——她的确与卫遥分开,继续留在洛阳, 而卫遥走山赴水地打战。 这个战一打就是三年,三年中, 她也觅得了新夫婿。卫遥听到她要成婚的消息,想赶回来, 却在麓山的半山腰遇伏...... 她不敢再想,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梦?为什么人一定要生离死别? 其实她就想他活得很好,和她一样。 温画缇坐到桌边, 脑袋深深埋进胳膊。 范桢也曾是这样离开的,他们都是对她好的人。 范桢起码还知道自己会死,何人所杀,卫遥却是突发。 想到这儿,昨夜楼塔顶层,程珞挽弓射杀的场面直冲大脑。 烟火轰天的时分,一支冷箭势如破竹,她没想过程珞的箭法竟如此精,即便相隔甚远,却能分毫不差的射向卫遥。 京城有这等箭术的没几人,她的夫君也是中箭而死,在去年上元夜。 倘若那一晚,程珞并没有去姑苏,而是就在上京呢?就像昨晚,他戴着兽骨面具隐没在人群中,一路跟着他们...会不会上元佳夜,程珞也是一路跟踪? 巨大的疑点,她蹙眉仔细回想,这个可能性极大——除了程珞跟亲口跟范桢辞别,他要去姑苏办事,没有人能证明他真的去姑苏了。因为他去的时候,孑然一身,没有带妻子,连护卫也只带了两个心腹。 万蕙兰曾经说过,如若范桢明知自己要死,却白白送死,那么就说明这是场他逃不掉的劫,取他命的人会有两种—— 一种是大官,他抗衡不了,求助无门的权势。 而另种可能,杀人者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想要护着,所以宁愿白白送死,也不对外吱声。 从前她没往第二种猜疑过,但如今,越不可能反而越成心头之畏。 这种不确切的猜疑越来越深,闹得她心神不宁。而此刻,能告诉她答案的只有一人——范桢留下的亲信,长岁。 长岁是知道内情的,她先前千方试探,都撬不开长岁的嘴。但现在她自己猜到了,还不信问不出! 温画缇立马叫来长岁,把门掩严实。然后敲桌子问他:“你说实话,我夫君的死,是不是与程珞有关?” 将军 第62节 长岁吓了跳:“程大人?娘子何出此言?” “你还要瞒我吗?” 温画缇站起,盯住他:“你做什么不一直听命郎君吗?你说你是死士,郎君对你有恩,难道程珞杀了他,你就不想复仇?” “娘子从哪里听的?谁告诉娘子这些?” 温画缇着恼地挥手,“你甭管我哪里听的,你就说是与不是?这些为何要瞒我?我与他有杀夫之仇,仇人明明就在我面前晃悠,我却没有手刃的机会!” 长岁忽地不作声。 温画缇心凉地大笑,“这么说,一定是他了?但凡不是他,你就会实实确确反驳。” 到这步了,长岁还不愿说,她大抵也猜到是范桢的意思,范桢不让说。 她倒是想不明白了,范桢又是为哪出?为何要瞒下这些? 程珞与他十年同窗不假,她也深知他俩的交情。可人家都对他起了杀心,那便已不再是他朋友。 他早就料到,为何要白白送死?! 温画缇灌茶压下恼火,往事重来,说不上的哀伤。 她垂眸看着浅褐的茶汤,沉寂了好会儿,才与长岁说道:“我求你件事,你帮我递个口信,我想见程大人。卫遥已经不在了,他可以放心来。” ...... 温画缇再见到程珞的时候,是两日后。口信出去,他来得也快。 程珞这次仍是易容而来,换了张普通小厮的人皮。 他披风夹雪走进屋,温画缇已经倒好茶。 她临窗而坐,窗外的雪色映出白洁的侧脸,远山长眉,眸若芙蕖,裹着毛绒柔软的斗篷。 程珞望了眼,想起记忆里灰远的影子,有片刻的出神,随后撩袍匆匆而进。 “玉则兄,你来了。” 温画缇莞尔浅笑,朝他递出茶盏。 程珞接过,目光落在茶汤上,他不假思索,随后一饮而尽。 程珞把瓷盏放下,随后坐到她对面。 两人隔着一张檀木小案,屋里烧着香炉,窗外是鹅毛大雪。 程珞望着窗外飞雪,笑道:“听长岁说你要见我,飞也似的来了。这么大的雪,可不好走,没想到洛阳的冬日也这么冷。” 温画缇盯向他的脸:“你怎么还戴假面,卫遥已经不在了,这里没有人能杀你。” 程珞低瞧摊开的掌心,朝她微笑:“缇娘你不懂,我这双手沾满血,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太多了。不止是卫行止,还有很多人要向我索命。我只能不停地易容、换脸,不让他们认出我。” “他们没有认出,可我认出了。” 温画缇细数时辰,那碗茶被她下了软筋散。 要不了多久,程珞就会全身无力瘫倒。她握紧袖里的匕首,没想到一切竟会如此顺利,他不猜不疑,刚进门就喝了茶。这回任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是啊,你认出了,因为我没想瞒着你。” 程珞突然拿起案上的瓷盏,“你在这里下药了,缇娘。香炉你也下药了,是不是?” 温画缇倏而皱眉,匕首抓得更紧,心惊肉跳地盯他。 就在这刻,他缓缓后移,无力靠在背后的墙面。“这软筋散,是东夷的蛇虫子所制,我尝出来了。” 程珞力竭地摇头,望向她:“缇娘,你今日叫我来,有何想问我的?问我为何要利用你,设计杀卫行止?” 她没有吭声,只死死盯着他。 程珞倚着背,叹息:“你也知道,我是替官家做事。不是我要杀他,是官家要杀他。他们卫氏,是珺王的外戚,珺王乃是先帝立下的皇太孙。只要皇太孙在,官家皇位哪有安稳的一日?” “原本,我只是想帮你逃出卫氏魔窟,可是后来我又想,既然卫氏拥立珺王,我为何不趁此一并杀之?一来,你既可以摆脱他,二来,我又可以跟官家交代。缇娘,我知晓事后你必定怨我,可我没有办法。我利用了你,这事我对不住你......” “你只是这事对不起我么?” 她再也忍不住,赤红了眼,突然拔出匕首,抵向他胸口。“你为何,要杀我丈夫!” “你丈夫......” 程珞低头看胸口的匕尖,喃喃:“你果然还是猜到了,我就知道你能猜着。” 程珞对上她的眼:“缇娘,子稷的死我亦没有办法。我与子稷同朝为官,他是正四品,我是从四品,我们俩共同掌管禁庭宿卫军,都是官家的手足。子稷这个人,为官太清正,他不懂在官家手下做事,不需两袖清风,只要听话就行了。” “官家告诉我,他只认我做心腹,只要子稷不在,我便能取代他,成为正四品的翊卫郎。从前是我与他两人分管宿卫,只要他不在,我便可以独揽权柄。” “缇娘,从前到现在,我与子稷十年的同窗,他做什么都胜过我,如今,我也想胜他一把...你说我虚伪也好,贪婪也罢,胜者王败者寇,他的武功那么好,我能杀得了他,也算我的本事,我胜了......” 说到这儿,匕首刺破厚重的衣裳,寸寸抵进。 穿透皮肉的瞬间,他突然眸泛泪光,怔怔盯她恼怒的脸,“缇娘,你约莫不信,我对他虽起了杀心,却唯独没想伤过你。前几回帮你,我都是真心的,真心想送你离开京城。你还记得吗?我曾问过你,倘若有日我做了错事,你可会宽恕我?” 这话他的的确确问过,在她与卫遥大婚的前夕,程珞漏夜前来帮她谋划,就在那时问的。 她当初还问程珞,是什么样的错事还要她来宽恕? 程珞抿唇不说,只告诉她,不管哪种错事,他都绝不会害她,一定会护好她。 温画缇握紧刀,阖上眸流泪,“不会!我永远不会宽恕你!我夫君拿你当知己,甚至明知道你要杀他,也瞒着不说!没想到你竟为了功名背叛!你杀了他!他再也回不来了!” 程珞一听,突然怔住:“你说什么?他知道我要杀他?” “是。” 温画缇怨恨地看他,咬牙冷笑,“他连我都瞒,只有长岁知晓内情!” 程珞哽住,盯紧胸口渐进的匕首,突然存了死志。 在楼塔上,他为了杀卫遥,孤掷一注,也做好真相败露的准备。所以得知她要见他,他孤身上门,不做任何防备,明知道茶里有药还是吃了。 他爱缇娘,是对亡妹小莺爱意的延续。他原本寻思,若是缇娘非要他的命,这条命就给她吧,他愧对小莺的,也该还给她。况且这些时日,他也常梦到范桢,梦到上元夜他在城楼射出的十根箭,根根都奔着夺命而去。 这辈子要走到头了。 程珞闭上眼,生命苍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当年与范桢同窗的时日。范桢聪慧,学得快,哪哪都比他好,哪哪都要胜于他。 读书胜于,武学胜于。其实他程珞,原也不是很差的人,甚至比书院大多子弟都要好,可是只要把他与范桢放到一块相较,再有才学也只能成为绿叶。 他哪能不嫉妒,他的好胜欲太旺,既敬佩范桢,又不停的想战胜。 范桢......子稷...... 脑海中徐徐浮出熟悉的音容,忽然,他听到窗外雪落的声音。 遥记得当年,也是这样一场雪,他犯错被先皇罚跪。冰天雪地,范桢却还是忍冻陪他跪。 那时他们跪在宫道,来往的大臣、侍卫都能看见,简直奇耻大辱。 他问范桢,“你这腿伤还未痊愈,跪罚可是两个时辰,万一复发如何是好?” 范桢却只望着他,“不打紧,若只有你受罚,宿卫军中难免有流言蜚语,以后你不好服众。只要我们一块,他们就说不了什么。” “可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领罚,你没必要......” 范桢立即打断他,“你这样说,就是轻看我们十几年的交情。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必细算这些?你我相遇相识,相知相交,你懂我的抱负,我亦懂你的志向,我范子稷此生能有你这个好友,足矣。” 起先他并不后悔杀了范桢。 他想,范桢既然知道他的志向,就该让路才是。他的志向,一直都是官路亨通,胜过他,能和心爱之人厮守。 一直以为,能杀了范桢,是他胜。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得知,他连胜也胜得不光彩。范桢明知道凶手,还白白送死了。 白雪纷落,掩埋了那年寒冬。旧日不复,旧情不再,回头无路,而他也输的彻底。 第64章 还如一梦中 “缇娘, 对不起,我欠你和子稷的太多了。” 程珞背靠墙面,眼眸紧闭, 有泪盈出。 他缓缓握紧温画缇的手,想带着匕尖往胸膛捅进。只要再深几寸,他这条命就能交待了, 罪孽是否清偿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起码不用深怀愧疚再度日。 他悔了,真的悔了。他们同窗走过那么漫长的岁月, 不止只有攀比, 此刻回想真是归咎罪孽的胜欲。大多时候他们都在相互扶持,一块从院试到春闱, 再至翰林任官,一路都有人在陪,而如今风雪载途,这条路却只剩下他一人了。 此刻才惊觉, 若要证明自己比范桢好, 何必去杀人。 真是此生最犯蠢的错事,他就该让范桢活着, 长命百岁地活,反正余生那么长, 他有的是时日跟他比,哪怕比到七老八十。 他悔了, 悔得万念俱灰。 程珞本以为他会像香火, 轻轻一掐就没了。他在等,握住她的双手颤抖不已。就在此刻, 她却突然挣脱,猛地拔出刀尖。 匕首哐得坠落,折映刺眼的银光。 她连连后退,扶住桌沿才将就站稳。 温画缇眼眸红得滴血,仰天抹去眼泪,“我不杀你!不能杀你!杀了你,他费心筹谋的一切就没了!他既要保全你,你若还有点良心,下半辈子就该日日怅悔!” “缇娘...” 程珞睁开眼,低声唤她。 “别叫我!” 她悲鸣,绝望地指向房门:“你杀了他,我怨你。程大人,出了这个门,你我今后再不相识,我们缘尽于此了。宦海浮沉,望自珍重。” 程珞吞了软筋散,只能扶着小案费力站起。 他沿着下颌把人皮面掀了,露出其原本的面孔,那是张相貌周正的脸。他又瘸又拐地走近两步:“缇娘,不管你信与否,我待你从来真心,不曾加害过。我知道,今日这个门一出,我们俩这辈子都见不到。” 他突然祈求地望她,“我有最后的事,求你帮我,能不能看在往日情分上,了结我的夙愿?” 回想往事,程珞的确帮过她不少。于范桢而言,她不该原谅程珞。可于自己,她欠程珞的恩尚未还完。于是,温画缇思量了下,“你想做什么?” 程珞并不吭声,只是挪着脚一步一步走近,最后站到她面前。 他展开手臂,轻轻拥住她,阖上沉重的眼皮。他的胸口有血,气息虚弱,却用下巴轻柔摩挲她的头。 温画缇愣住,只觉这幕似曾相识。忽然想起当初送她离开汴京的深夜,程珞也提过此等请求。 将军 第63节 “程珞,你...” 声音出来,程珞拥得更紧了,紧到浑身都在抖。 他闭紧眼,好似梦呓:“小莺,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倘若能重来,哥哥绝不会再这样。你原谅哥哥......好么?” 小莺?还是小莺,他口中的小莺,是他妹妹。 温画缇说不上的古怪,也不敢开口吱声。这刹那稍纵即逝,程珞松开手,怅然叹息,与她最后道了声珍重,转身挪出门,消失在风雪中。 ...... 进入腊月,酒楼的生意依旧红火,温画缇又把重心挪到经营茶肆上。 最近的糟心事太多,她不停给自己排活干,好方便忘掉这些。 她劳累一天,傍晚回到家,庭院就有卫遥留给她的护卫。他们肩并肩,齐排排站着,温画缇每回看见,又忍不住惆怅。 她知道了,这一定是卫狗的战术! ——真真好歹毒的人,即便走了,又好像没走,还假心留下护卫让她心堵! 于是,在卫遥月底给她寄信时,她洋洋洒洒回了长篇大论,都在谴责他的不道义。 卫遥的回信很快传来,口吻委屈:分明好心,怎么还办错事? 温画缇盯着回信,心里舒坦了。把它皱皱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 年关将至,万惠兰时不时会抱萝萝来串门。 时日飞快,如今的萝萝不仅能下地,走路还更加稳当了,偶尔能小跑几步。 萝萝已经长了八颗牙,上下各四颗,吃食也不只挑米糊了,粥和软糕都吃得。 温画缇开酒楼后,自己花心思学,手艺也变好了。她亲手给萝萝蒸了两盘梅花松糕,萝萝一手抓一块,吃得不亦乐乎。 “萝萝。”万蕙兰招呼怀里的女儿,轻声教她,“姨母,谢姨母......” 萝萝正值牙牙学语,张口露出小牙,竟还真含糊仿了出来。温画缇吃惊,“这孩子学话倒快,如今也不只会唤娘了。” 万蕙兰笑:“盛夏就会喊娘了,多久前的事,现在都入冬了,快半年过去,再不多学些我这当娘的还要害怕呢。” 万蕙兰提起,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是半年前的事。 万蕙兰瞧她心不在焉,实在担忧,支着下巴问:“你近日怎么了?老是闷闷不乐......我发觉,自从卫将军离开后,你就常这样。” “有吗?” “当然有啊!”万蕙兰拍打她的头,“你若对他有念想,不妨就给个回音吧。他每月十五都给你寄信,除了首月写文谴责,你也没一封回的。” “谁对他有念想了!” 温画缇望着萝萝,登时反驳,“他给的太多,我只是对他有愧疚,心里不安罢了。” “没念想啊?那还好,缓缓也就过去了。” 万蕙兰突然拉住她,左顾右盼,神秘道:“对了,王婶子最近又找我了,是关乎你的事。之前王婶子不是说亲?你一直没给回应,还以为你脸皮薄儿。她知道咱俩交情好,托我跟你说说,她娘家表舅的孙儿还对你念念不忘呢,也还没跟人定亲,问你意下如何。” 王婶子娘舅家的孙儿? 温画缇在脑子里仔细搜寻这个人,依稀记得,还是个考上进士做官的,在洛阳府衙任同知,此人曾经还给她送过一支牡丹簪。 她暂时还没有念头,也便先拒绝,与蕙兰摆摆手笑:“算了,你帮我回王婶子,我最近忙着没空想,让小郎君先相看旁人吧。” 万蕙兰努嘴,“这人不挺好吗?我也不知你在想什么,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温画缇沉默,其实她也不知自己如何作想。偶尔也会陷入迷茫,明明卫遥放手了,她的日子也朝自己想要的发展,为何总还觉得失去什么。 除夕近了,人们开始贴桃符、挂对联。洛阳的夜市轮番上舞驱傩仪,她最喜欢热闹,每晚都要出门看。 卫遥的信还是每月十五一送,偶尔遇上大雪,会延个两三天。 卫遥在信中与她说,京城动荡,他准备回京了。这回动荡是由三位亲王叛乱引起,当今皇帝夺位不正,曾弑杀父兄、陷害手足、忠臣。三王谋划已久,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包围皇城,发起宫变。 如此时局,他在日夜兼程地赶,晚一步便难定大局。他告诉她,他有灭门的仇要报,他要替他的父母、叔伯沉冤得雪。 温画缇看完信,这回没有丢掉。 她提起笔,本准备回信“路上留心,千万保重”,想了想,还是把笔收回来。 如果要渐渐舍断,相忘于江湖,是不是该少些牵连? 对,少些牵连。 她又重新靠回藤椅,聆听窗外炮竹声——很快就要迎新岁了,新的一年,他们都该重新开始。 她觉得,她没有卫遥能过得更好,卫遥亦是同理。中原的战火还未结束,已经烧到京城,他要再度披甲而上。她盼着他能功成名就,中原平定,这样一来,她也能把爹爹、哥哥和小妹都平安接到身边,和家人一块过日子。 除夕这天,落山居放了一整天炮竹。 温画缇爽快给他们多发半年工钱,无论仆婢小厮还是护卫,每人脸上都带着过年的喜气,热闹从早耍到晚。 丫鬟几个吃大宴,围炉煮茶、烤橘子,小厮则在后院弹弓射击,还有些结伴到城里茶馆听书去了。 另外一些是卫遥留给她的护卫,他们原先比长岁还冷漠,不为所动,但架不住她热情,硬是让他们玩去。他们不想走开,只好在后院比划拳脚,比赛爬树,争彩头。 除夕的夜晚,万蕙兰甚至还强拉她回家。 “你自个儿过年有甚意思?父兄和妹妹又不在身边。你既把我当姐姐,怎么说我都该把你带回家,我家人也少呀,只有萝萝和我婆母,咱们待在一块热热闹闹的!” “快来啊缇娘,我大早起来,还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你不来,这些菜谁吃去?” “哦,你问有什么?”万蕙兰掰着指头数,“有花椒鹅、西湖醋鱼、酒蒸螃蟹、葱油豆腐、葱爆羊肉、糖蒸酥酪......” 温画缇两眼放光,就这样被拉去万蕙兰家。 吃完除夕这顿,等她醉醺醺回到家,长岁又递来一封信,是卫遥送的。 爆竹燃尽,一切进入安歇,只剩为数不多的小丫头抱灯坐窗边,边看雪边守岁。 寒冷孤寂的雪夜,温画缇站在院中,打开这封远道而来的信。打着灯笼光,她看见他遒劲银钩的字,在问她除夕安否。 温画缇笑了下,问除夕安,这封信送来需要车马力,看来他很早就在算时日了。 她又继续往下看,无外乎是京城的事。 卫遥告诉她,战才开始打,等到除夕,约莫要到最危急的时刻,那时他就不再写信了,叫她收不到信勿要着急。 此处他顿了笔,又寻思着写,不过或许不会着急吧?每月送去两封信,他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看,是不是对他死心了,为何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他又说,来年春天他必定结束京城动乱,到时候他们将会迎来新朝。 最后他说,皎皎,我想你了。打完这场战,我们就成婚好不好?我来找你。 第65章 世事的尽头 卫遥最后一句, 显然在等她回信。 温画缇看完信纸,只是轻轻放下了,还是不打算回。因为她也没想好, 到底愿不愿和他成婚。 有时候想,或许忘记会更好,谁让姓卫的老惹她生气。 有时候又想, 如果全然忘记, 对他们来说,会不会太残忍了?毕竟也有过两厢依偎的年少。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想得这样多,竟会顾虑起他的感受。如果真的全部放弃, 那他送来的信, 她就不会一封又一封看了。 温画缇做不出抉择,因此也没给回信。 年节过去, 不久进入二月,冰雪消融。 最冷的时节已经熬过,天回暖,树梢开始抽芽, 冒了新绿。 今日龙抬头, 温画缇和蕙兰一块出游,清早先进庙祈福, 午后出来,正逢府衙的官差在贴告示。 布告栏附近挤满人, 识字的念与大家听,指着告示议论纷纷。 温画缇好奇, 也拉蕙兰的手过去瞧, 只见那告示上写道:世祖骤崩,乃逆贼谋权篡位所故。世祖临终曾有书, 传位于皇孙珺,逆贼弑父杀兄,毁书吞果,为天下之不孝。今朝逆贼遭剿,普天同喜,新皇登基,改国号顺天,乃承皇天之眷命,必当拨乱济民,善用贤臣,兴我社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万蕙兰小时候过得苦,靠种田卖菜为生,养娘没钱送她上学堂,因此并不识字。 温画缇把告示上的字念给她听,说到皇孙珺时,她脑袋里徐徐划出一个人——何珺? 卫遥是何珺的表兄,既然何珺登基,那么汴京的动荡或许已经摆平了? 温画缇继续往下念,当念到国号顺天时,突然一震。 “顺天”这个国号,也在她梦里出现过,是那场卫遥战死的梦,正是顺天元年。 都说梦里的事为假,而如今,新国号也被改成“顺天”了,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温画缇并不信梦,这样想想也就过去。 其实谁做皇帝,百姓们并不在乎,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才重要。 听完她念,万蕙兰倒是欣慰叹上一叹:“只盼咱这新帝,可以平定中原的战乱,别像前头那位一样。” 蕙兰没有见过新帝,但温画缇曾偶然见过。不仅见过,还同在山间竹院住过,说过几句话。 忆起当初,她现在有些后悔。 早知道“何表弟”会是今朝的新帝,打死她都不会那么无礼了!那时候她不待见卫遥,也冷脸相对何珺。万一此人记仇,现在要追究自己的大不敬...... 不过温画缇又想了想,不知者无罪么......何珺看上去,倒是挺随和一人。当初没怪罪她,如今登基在忙,应该不至于想起她这个小喽啰。 随着新朝初立,同月,她的家人也平安抵达洛阳。 温画缇站在朱门前,远远望着那辆从青州而来的马车。近了、近了、一点点近了,她克制不住奔向家人,先与跳墩撒腿跑的小妹抱个满怀。 “阿姐,我来了!” 宁宁抱紧她的腰,温画缇蹲下,摸她的小脸蛋。仔细打量发现,小妹的个头今年窜了不少。不仅如此,人也胖了些。 温画缇捏捏她的软肉,逗得宁宁咯咯笑。随后她抬头,看见爹爹和哥哥。 哥哥正值青年,变化不大,倒是爹爹平白生了些白发。 哥哥刚说,皎皎,我们回来了。她就忍不住掉眼泪。哥哥连忙摸她的头,“别哭,别哭,如今都过去了,咱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哪知这样说,她哭得反倒大声。 最后哥哥只能手足无措,望向父亲大人,父亲笑着叹气:“唉,皎皎本就少哭,一年没两回,如今是高兴了才这样,你就让她哭哭。以后再想见她这样,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一说这,大家都笑了,连温画缇也破涕而笑。 和家人团聚后,她变得比以前开心不少。爹爹打算把青州老家的营生,挪到洛阳来做,大多数时候她也在帮忙。 将军 第64节 除此之外,日子再没别的变故,卫遥的信还是每月送来两封。 卫遥在信中告诉她,新皇虽已登基,但各个州县还有没剿灭的叛军。为了社稷安稳,他打算继续带兵打战,直到战火全部平定。 有时送来的信件中,卫遥会跟她大骂叛军头子,说他们毫无人道,虐待妇孺与战俘,为了恐吓,人肉都吃。 卫遥会跟她讲打战的事,不仅骂叛军,偶尔还骂些黑心贪污的县衙,骂他们官官相护。他说碰到他,就算他们倒霉,命该绝,一定要送他们下地狱。 每逢信的末尾,卫遥都会留一句:皎皎,我好想你。我知道这些信你一定不会看,不过也无妨。我还是想问,打完这场战,我们就成婚好不好?我会来找你的。 温画缇每每看到,都会沉默,没有一封她回过。 到了阳春三月,营生落定,生意的事不怎么忙,倒是卫遥寄来的信变少了。 以往卫遥一个月会寄两封,每半月就有一封。 自从三月开始,他的信成了一月一封。 她捏着信猜想,或许是最近战事繁忙,没空写吧。 可是这样想后,她就有些紧张了。 真是奇怪...温画缇抚住胸口,以往卫遥是否寄信,她都秉着无所谓的心态,只有闲下来才看。 可是现在,随着他寄的信越来越少,她却反而在乎起来?甚至不安?难道是怕他出意外? 若真战事繁忙,卫遥就会在信中提到。这封信并没有提及,可见还不忙。 如果不忙,为什么又不写了,变成一月一封呢? 温画缇拍脑袋,突然想到一个缘由—— 会不会是他累了,也决定慢慢淡忘这份感情? 先从一月两封,到一月一封,后面再慢慢两月一封,三月一封,半年一封......一年一封......直到最后彻底把她忘了,这样就不用再送信? 如此想着,突然有些说不上的悲伤。 温画缇开始着急,提笔想写回信,问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了。 但转念去想,她还是缓缓撂下笔。 她劝自己放下念头——这有什么好悲伤呢?反正卫遥都要放下了,你也该放下。 就这样慢慢淡忘他吧。不是很早就想摆脱他吗?如今卫遥给了时机,该顺势而为才是......免得卫遥想放下,你又开始穷追,多掉面子啊! 于是温画缇打算不回信了。 心里难受还是有的,她准备给自己多找些活干。只要累起来,这些不快乐是可以遗忘的。就像卫遥这个人,也将淡忘在她的记忆里。 于是等到四月份,整整一个月,卫遥都没寄信来。 温画缇望着书桌那封信,还是三月初他寄的。 想到他这么快就忘了她,心里莫名酸楚又难过,念头刚起,还骂自己不争气。 眼不见为净,她干脆咬牙,将最后那封信丢进纸篓里。 她要忘了他。 五月初,进入初夏,天越来越热。 天热的时候,饭桌被挪至院子。 院子没有屋里闷,尤其是黄昏,远山落暮,映出院里金柳青丝。 桂花清香,蝉鸣声起,偶尔万蕙兰还会带着女儿来窜门。萝萝慢慢长大,和她的小妹倒是能玩到一块。 五月份,卫遥也没有寄信。 整整两个月,都没有收到他的信。温画缇起先还以为,要变成两月一封,没想到他倒是忘得快,这么早就开始不寄了......接下来会不会半年一封呢? 石桌上,她托住下巴,陷入沉思。 其实这些忧伤,她都是埋在心里,从不主动家人说。 一是觉得不好意思,太掉脸,二是认为没必要——反正她也要放弃卫遥,这些令人哀伤的过程就没必要再讲了。 这几日,温画缇越发觉得夜里难睡,也不知是初夏燥热,还是心烦。 当她思来想去,正视自己,发现还有卫遥没送信的缘故,更看不起自己了! 于是她决定——要逼自己一把,干脆下个狠药,忘得更彻底吧!这样就不用饱受折磨了! 五月中旬,温画缇找到看媒的王婶子。 王婶子见她找上门,意外又惊喜。立马拉住温画缇的手告诉她:“唉呀呀,缇娘啊,你可算上门了!我跟你说,我娘家表舅的孙儿啊,他才刚相看亲事呢,你现在也还来得及!” “婶子跟你说,那孩子出息,近儿又升官了。你若是中意可早点定下,回去我与他家说去!” 温画缇这次是铁了心要忘记卫遥,于是上门前就仔细打听过王婶子的亲戚。 得知人还不错后,她放心了,直接点头答应。 王婶子见她愿意,简直笑开花。“好好好,好孩子,你俩互相中意就好。你回家好好等着,等婶子的好消息啊!” 有了结果,也算尘埃落定,温画缇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本以为自己如此心狠,就能直接忘掉卫遥。没想到当天晚上,竟又梦见了他。 依旧是那个梦,她在顺天三年游园,看见他的碑石。 “孝孙卫氏,字行止,汴京人士,为将骁勇,护国安康,此碑立于顺天元年三月......” 这回看见碑石,她更加难受了。 顺天、顺天,怎么又是这个国号? 顺天元年三月,简直胡说八道,明明三月初,卫遥还给她寄过一封信! 四月和五月,她才没收到卫遥的信啊。 想到这儿,她突然一愣。 等等,信的月份并不同,送封信光车马就要走一个月。 三月初收到的信,或许是卫遥二月初写的。 而她四五月没再收到,会不会说明,三月份卫遥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她突然跌坐,整个人抱住石碑。 明明盛夏的天,她却觉得十分寒冷,彼时耳侧出现他的声音,轻如烟。 “皎皎,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除了第一封信你骂我之后,就再也没回过......你是已经忘了我吗,这些信你也没看吗?” 她哽咽着,告诉他不是。 他却似叹非叹一声,“也无妨,不管如何,我都忘不掉你。” “皎皎,我好不如愿......为何他们都如愿了,只有我不如愿呢?我想见见你,可我再也见不到了,我战死于麓山,而你也会嫁给别人,慢慢忘记我......” “你是不是,已经成婚了?” 温画缇终于哭出声,想告诉他她不会忘。可是刚出声,就有人握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 她望向眼前人,是王婶子的亲戚,她的新婚丈夫。此刻他的怀里,还抱有他们的孩子。 耳边又飘来卫遥的声音,“这是你的丈夫,你的孩子吗?皎皎,你已经有孩子了......真可爱,她长得很像你。” 他又说:“没有我,你也要幸福。就不知道我们这辈子的遗憾,能不能下辈子重圆?” 她看不见卫遥,也抓不住卫遥,他就像一缕烟,轻轻吹拂就没了。 她急得大喊他名字,可是再没人回应,只有她的新婚丈夫焦急拉住她,“你怎么了缇娘?你在喊谁呢?” 夜半三更背湿凉。 这场梦醒,温画缇惊吓捂住胸口,大大喘息—— 诡异,太诡异了!她已经许久没做过梦,为何今日刚答应王婶子,晚上就梦到这些! 竟然还和上回的梦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看清了她的新婚丈夫。此人不是别人,而是王婶子要给她说亲的那位! 难道这些事,冥冥之中,都有什么牵连? 温画缇愈加不安了。 顺天元年,顺天元年,今夕就是顺天元年。梦里卫遥死在元年三月,而现在,已经元年五月了! 倘若梦为真,那么是不是说,卫遥已经...... 思及此,她半宿翻来覆去,一整晚没睡。 第二日,温画缇立马求长岁出趟门,帮她查查卫将军如今在哪里打战。 十日之后,长岁带回来消息,“娘子,卫将军如今已经失去踪迹,没人知晓他的去向。只知道他三月的时候,正在麓山剿杀叛军。而那伙叛军娘子也认得,就是董玉眉与其弟。” 温画缇暗叫不好——董玉眉与其弟? 难怪卫遥梦里说,软肋示人、求胜心切是兵家之大忌。因为董玉眉了解他,晓得软肋,才如此设计埋伏吗? …… 当温画缇与爹爹、哥哥和蕙兰他们提出,她想去麓山找卫遥,他们都以为她疯了。 哥哥说:“你真要去麓山?不久前我听说,那一带山头还有叛军藏匿。万一有个好歹,你让我们怎么办?” 蕙兰也说,“是啊,你去麓山,不就想确定他安危吗?顶多我们多花钱,请镖局的人走趟。” 温画缇却坚持摇头:“我已经让长岁打探好了,麓山的叛军已悉数清剿,如今驻扎山上的是柳司马。柳司马我识得,我想问他卫遥如今在哪儿。我有不安的预感,听闻不如眼见,总要亲自看看……” 她太过执拗,并没有人能阻止。 直到最后,沉默良久的父亲终于吱声,“倘若你到后知晓,你的梦为真,你当如何?” “日子总还要过下去,我会努力忘记他。”温画缇垂眸,“如果卫遥不在了,我就回来继续过日子,顶多难受几天。” “好。”父亲最终叹气,“你去吧,你若实在想去,为父也拦不住你。皎皎,爹只盼你能过自己想过的,每日都过得开心。” 五月下旬,温画缇动身离开洛阳。 她带了很多武功高强的护卫,除此之外,还有蕙兰和哥哥陪她一块去。 七月酷暑,他们终于抵达麓山。 将军 第65节 温画缇寻人心切,马不停蹄上山,去寻柳司马。 山上比山底凉快,柳司马正在新修的竹亭纳凉。看见她时,终于如释重负:“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卫遥呢?你可知卫遥在哪?” “将军他……已经去了京城。” “他去京城了?” 看来他还活着,温画缇终于安心了。 可是随后,她又不那么高兴,声音低低的,有些失落:“那他为何不与我写信呢?” 最后的信,还是三月份的。如今都过去四个月了,他还是没有信送来。 是打算与她分道扬镳吗? “他……” 柳司马喉咙堵塞,一直不知该讲什么,只好告诉她:“温娘子想知道,不妨去京城看看吧。” 京城…… 他就在京城,温画缇突然想,去趟京城也无可厚非。 是再续前缘,还是要个了断,总得卫遥当面与她说清吧! 她不想失落又抱有希冀,每天不清不楚地过日子。 在麓山与柳司马辞别后,温画缇很快往京城的方向走。 因为哥哥在名簿上,是已死之人,并没有能进京的照身帖,索性便与蕙兰在城郊的客栈等她。 好在抵达京城,也遇不上流寇和山匪,温画缇就带着几个护卫进城。 她先找上卫府,来开门的是家丁。 家丁似是见过她,没多说什么,连忙就和小福通报。 对于小福,温画缇很熟悉。 小福在卫家做事十几年,以前她喜欢卫遥,没少给小福塞东西,让他代为转交。 彼时看见旧人,温画缇激动不已,立马问:“你们将军可还在府?” “将军他……他不在。” “不妨碍!那他去哪了,我可以在这等他回来。” 小福忽地踯躅,说不出话,“温娘子要见将军吗?不如…先随小的去个地方。” 听小福的意思,好像要带她见卫遥。 温画缇说不上古怪,为何见卫遥不能在这儿等他,还要出去找呢? 不过见人心切,她还是答应了。 小福喊了辆华篷马车,送她上去。马车一路往皇宫而走,小福坐在车舆外,告诉她,若要见将军,还需先去趟皇宫。 “这是什么道理?他如今都住宫里了?” “也不是。”小福驾着马说,“一会儿娘子得见官家,见到官家就知晓了。” 官家??? 温画缇惊愕,这是要她面见天颜吗? 可是她什么都没准备,今天刚进京,就赶来卫府,也没好好拾掇自己,这样方便么? 她立马急起来,“要不还是回去吧,我收拾好再去见官家?你也晓得,我离开京城久了,规矩浑忘得干净,万一被治个大不敬……” 小福却道,“娘子勿怕,官家知晓这些。官家也料到娘子会来,提前与小的叮嘱好。况且咱们这官家亲和,只要娘子大礼没忘,官家也不会轻易治罪。” 既如此,温画缇无话可说。 只是她仍有些不解,她的事与圣上又何关呢?为何他要与小福叮嘱这些? 进了宫有侍者引路,温画缇很容易就见到何珺。 比起往日红缨皂衫,风流做派,如今的何珺已成为帝王,换上玄黑绣金宽袖龙袍,竟平添几分矜贵之气。 温画缇行过礼后,何珺朝她随和而笑:“我在京城等你很久了。温娘子,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温娘子在此稍后,我收拾下,过会儿带你去个地方。” 她并不知道何珺要把什么交给她,带她去哪里。何珺透露的不多,只说与他表兄有关。 真是莫名其妙,原以为小福带她进宫,可以找到卫遥,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何珺。 现在何珺又要带她出宫……温画缇还以为自己活在梦里,一环套一环。 何珺褪下龙袍,换了身方便出行的常服。 温画缇坐进马车,半个时辰后,她下车,眼前是一处荷花园。 这片荷花园很大,修有水榭亭台,假山飞石。只是园子还未修好,并没有游人。 何珺带她走进荷花园。 温画缇看见熟悉的垂杨、满湖栽种的荷花,不由愣住了。 每走一步,都恍若隔世。她喃喃:“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何珺回过头朝她笑,“此园月初才开始修建,温娘子何时来过?” 何时来过? 温画缇蹙眉盯向掌纹,是啊,月初才建园,她怎么会来过? 温画缇开始寻思,直到她登上亭台,看见湖边立的一块碑石,骤然想起——她见过,她的确来过,竟是在她的梦里! 心脏高悬,她飞快朝碑石走去。 她荒唐可怖的梦,竟都在一点一点变真。那么这块碑,是否就是卫遥的…… 她吓得手脚发抖,步步逼近,似是要求证什么。 直到赫然看清整块石碑,她突然愣住——因为这块石碑和她梦里又不一样了,只是一块无字碑。 无字碑,什么字都没有。 “这是表兄的衣冠冢。” 何珺突然道,“温娘子,表兄已经不在了。今年三月清剿叛军,我也在麓山和表兄并肩而战。表兄说,你若不回信,他就要一直打战,直到剿尽天下所有匪寇。” “因为你小时候喜欢将军,他这些年不要命地打战,最深的刀伤都到腰骨,就为了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成为你最喜欢的人。他一直在盼你回头看他,可是没有等到。” 温画缇两耳轰鸣,一时呼吸不上。 她缓缓蹲下身,仿佛被抽尽血的木偶,用力抱住石碑。 眼泪如洪水决堤,她低着头,起先还是小声抽泣,后来抽泣不动,突然悲咽哭出声。 为什么,怎么又和梦里一模一样了? 可是这次她没有嫁给别人,刚动看亲念头的当晚,她就梦见他了,后来只能作罢。 她哭得气喘不上,狼狈的湿眸望向何珺。已经不记得他是谁,魂魄离散,只不停哀恸地喃喃:“可是我也没有成婚啊,难道没有成婚,他也还是这个结局吗?” 何珺并不懂她在说什么。 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只好低叹,递出一块手帕:“温娘子,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她蹲在地,仍抱住石碑在哭。 何珺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下。 “表兄临终前还有句话,想托我问你。你以前说自己想嫁将军,如今他可是你心中最受瞩目,顶天立地的将军?” 温画缇哭着点头了,“他是,其实我从最开始,想嫁的人就是他,后来我们都错过了。” 她掰着指头哽咽,“错过了五年,再相遇也没好好说过话。其实他的信,我都看了,只是想和他断开,才一直没回。每封信的尾巴,他都问我要不要成婚......早知今日,我就该给他回信了......” 何珺听完颔首,轻拍她的肩,聊作宽慰:“你们以前不一块在应天书院上过学吗?他给你留的很多东西,都在应天书院里。你若有空,就去看看吧。” 何珺说完这句便走了,只留下她望着满湖荷花,两眼发怔。 …… 温画缇重回应天书院这天,是第二日。 书院的入门处,有块多年饱经风霜的赑屃。 当年她入学堂那会儿,赑屃就在入门处了。赑屃的旁边还有青石影壁,上面刻着“蹇蹇三事,师师百僚”。 穿过一条又一条游廊,在堂外,她听到蝉鸣声中夫子授业。 温画缇捡了处石阶而坐,开始寻思,卫遥留给她的东西究竟要在书院哪里找? 那天何珺也没说清就走,她光顾着落泪,心思全然没再其上,也忘了问。 她抱膝而坐,心里正难受,突然瞥见旁边花圃竟有一丛新生的牡丹。 她记得,以前书院是不种牡丹的,京中也不时兴牡丹,爱花之人少之又少。 难道这些新生的牡丹,就是何珺说,卫遥要留给她的? 她喉咙哽咽,埋头小声抽泣,更是说不上话。 忽而风起,天灰蒙,就快下雨了。 温画缇抱着膝盖呆坐,丝毫感受不到风声,直到雨凝结,洋洋洒洒从天而下,落进她的乌发。 她还在盯着那丛牡丹,纹丝不动。就在此刻,宽大的骨伞突然撑在头顶,遮去漫天的雨。 绿袍影儿落在她脚前,温画缇怔了会儿,脑袋放空,也不知所动,上方的人却在此时开了口。 他的嗓音清澈,带着挚诚笑意:“小娘子,重新认识下,我姓卫,字行止,路遥且行止的行止。” 温画缇猛然抬头,正见是他—— 她不敢置信,又揉了眼睛,再睁开、睁大,竟还是他! 已经有半年没见了,熟悉中又夹带几分陌生。欣喜之余,她竟然开始慌张、害怕,呆呆望着他,忍不住颤抖。 那人撑着伞,慢蹲下身,突然伸手擦去她的泪:“你叫皎皎是吗?皎皎云间月的‘皎皎’?” 将军 第66节 他也撩袍坐上石阶,偏头直望她的眼眸,“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后面一句可曾听过?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不过我觉得,后来这句寓意不好,不适合我们。于是我又写了一句,你瞧瞧如何?” 卫遥就这样,突然的把纸笺塞到她手心。 温画缇愣着打开,只见上头浓墨写道:“纵夜欢然下,逢日又开新。” 她看向他,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光亮,迫切问她:“如何呢?” 温画缇大大瞪直眼睛,脑子煞白,突然嚎啕大哭,捏拳砸向他胸口:“你故意的是吗?你又骗我了?你故意诓我来这里的?!” 卫遥任她打着,静默着眼。 直到打累了,才把人揽入怀里,轻轻摸她的脑袋:“我不这样做,我们哪有破镜再重圆的可能?我给你寄去的信,你没一封回的……” “皎皎,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真的死了。我当时很怕,怕我死前都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说想嫁我。” 他低头看着她,“其实三月在麓山,我真中箭了,生死攸关。可是心有执念,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又想着这辈子不能这样算,怎么也得活下来。” 卫遥没有告诉她,后来回京养伤那会儿,他就想把她带回来。可是何珺拦着,帮他出了个主意,信誓旦旦说能为他圆梦。 不过如今,梦是圆了,虽然过程崎岖些。 就在昨夜,何珺还告诉他,温娘子说你就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将军。他听到这句,一整宿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她。 何珺本还说,再晾她几天,等她第五回 来书院看花,他再出现。 可是他忍不了,真的忍不了,他都不确定她来过一趟,是否还会再去。他怕就这样错过了,今日早早就在这儿等了。 “皎皎,皎皎,皎皎。” 他将人抱紧,眼望飞檐青瓦,漫天烟雨。从没有一场雨,他觉得这样美过。 温画缇被他搂得疼,推了把,突然又被他搂得更紧。她刚喊疼,额心陡然印上湿润轻柔的吻。 卫遥松开手,掐住她圆润的脸蛋:“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过我?” 她飞快挪开眼,“有、有那么一点吧……” “怎么才一点?” 卫遥不满意地往她唇心重重一亲,“信也不回,还妄想忘记我,想得美啊你。不过我可想你了,皎皎,我真的想你。我还在想,你要是再不找来,我就自己去洛阳立块碑了。到时候你看见碑,也会哭得这样伤心吗?” 竟又提起她的糗事! 温画缇想到昨日在荷花园那么狼狈,就觉得生气。果然,此人还是改不了本性,老是气她。 她不满甩开他的手,冷笑连连:“不会,当然不会了。我还会给你把碑埋上,眼不见为净。” 卫遥去拉她的手,不由勾笑:“不气了不气了,回头我就把碑铲平,什么馊主意,还让我们皎皎哭成这样。” 说话之际,雨逐渐停了。 雨后初霁,清早金灿的光透过云层,洋洋洒下。卫遥走到花丛中,折了朵亲手栽的牡丹,替她簪在鬓间。 未施粉黛,大红牡丹却衬得她炽艳无比。 卫遥在此刻蹲下身,直视她的眼睛:“就当今日是我们的初遇,皎皎,这样我们可以从头再来么?” 温画缇脸微红,抬手摸花,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卫遥太过激动,忍不住抱住她,往脸颊一亲。随后拉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家,我给你做饭。” 他望着她笑,“今儿想吃什么呢?我们去集市买菜。” 世事的尽头,起合于缘。想起当初他们缘起于学堂,如今亦重圆与此。 卫遥极目远眺,只见碧空如洗,青山迢迢。 原来今朝与当年看到的,是同一片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