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怨(女尊,双非,男大女小)》 (盈盈篇)乳糖狮子,白兔饺子 “翠柏红梅围小坐,岁筵未是全贫。蜡鹅花下烛如银。钗符金胜,又见一家春。” 除夕日,萧家二小姐萧湘扯住侍从盈盈的衣袖,喜滋滋说:“哥哥,吃芝麻滚子!”盈盈是家生子,还是萧老太君看重的一等侍从,因而萧湘平日都叫他哥哥。 他比萧湘年长两三岁,已经懂得尊卑有别,说:“我不爱吃甜的。二小姐该出门了。”命小丫头替她洗脸梳头,自己拣出压金彩绣紫绫袄子替她穿上。谁知这孩子个子窜得快,又比以前壮实,原本合身的袄子有些窄小,勉强穿上后,盈盈正披上斗篷,袄子的纽扣崩开,掉在地上。 他捡起扣子,心中犯难,小姐们赴宴都要穿这套衣衫,想要替换,翻了衣橱,尽是半新不旧的衣裳,他懊悔自己成天忙着给老太君房里和大房裁剪衣裳,竟忘了主子的事情。传扬出去,还不知众人背后怎么嚼舌头自己攀高枝,恐怕家里的名声也要连累了。 门外响起爆竹声,盈盈心一横,穿针引线,捏着鎏金衣扣,扯直了衣襟要缝补。除夕忌讳动针线,但他顾不得了。萧湘是女子,不懂这个禁忌,看哥哥脸色都变了,笑着宽他的心:“放心,我不说出去。” 她不说还好,一开口,盈盈心底一凉,这又犯了更大的忌讳——缝补身上的衣服,穿衣的人说话,日后会被人冤枉做贼。他心慌意乱,之前忘了嘱咐她,这会儿捅了娄子,又是惊讶,又是惭愧,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萧湘以为他不信自己,赌咒发誓:“你别哭,我若说出去,天打五雷轰。” “别说话!”他打断她,稳了稳心神,飞针走线,钉好扣子,扭过脸去拭泪。 她本来想问个究竟,小丫头进来说老太君催促,拉走她。 盈盈七上八下,无心吃饭,拿着熨斗,熨烫元宵走百病的白绫袄和蓝缎裙,魂不守舍,三不五时向门口张望。 快到子时,萧湘方急急促促回房,高举黄澄澄乳糖狮子,笑呵呵塞给他,说:“你不吃甜的,拿这个玩罢。”她碰到他热乎乎的玉指,蓦地羞涩抽回来,掀开帘子往里走,同娘亲萧琼说话解闷。 她前脚进屋,身后有人怨道:“二小姐怎么不等人?”母女俩看到是老太君的侍从燕燕,请他吃茶。 燕燕放下提盒,抿嘴笑道:“我拿了一路,怎么赏我?”萧湘解下海棠玉佩,他抢过来,笑呵呵说:“我替你打络子,十五戴出去好看。” 萧琼看女儿懵懵懂懂,帮她婉言感谢,客客气气送人出去。 清明,盈盈摆好晚膳和碗筷,上房赏了一碟糯米饼子,印着红彤彤的福、喜、寿。这是给祖宗的祭品,吃了添福添寿。萧湘夹寿字饼给母亲吃,招呼盈盈:“哥哥也吃。” 他摆手不肯吃。萧琼对女儿说:“你哥哥守家里规矩,算了罢。我吃多了不舒服,你自己吃完吧。” 萧琼想了想,拨在小碟子里,放在父亲牌位跟前,说:“留给爹爹吃。” 萧琼苦笑一下,终是没说什么,由她去了。 转眼到了端午,萧湘走进房门,燕燕陪着母亲闲坐,叽里呱啦,盈盈坐在一角,默默无语,低头缝补衣裳。 萧湘东张西望,瞥见桌上趴着黑毛大蜘蛛,呀了一声,逗得燕燕前仰后合。她仔细看去,不是真的虫子,是个绣着蜘蛛的荷包。 燕燕叉手说:“往日你只看别个针线好,我就不信,我比谁差,你看看,这个真不真?” 萧湘心想,真是真,就是真吓人,走向盈盈,要坐在他身边逗他说话。萧琼知道女儿心事,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让盈盈去上房拿节庆的艾草和香囊。 盈盈领了东西,走廊有人招手叫他,拉到一边:“哥哥留步,有事烦你。”说话的是他的发小宜春,在大房当差。 盈盈由他挽着手臂进了屋子。宜春神神秘秘关上门,笑说:“我有好事叫哥哥,怕他们眼红,才扯了个谎。”他端出来白兔饺子,塞给盈盈筷子。 盈盈接过来:“你不敢吃独食,拉我下水?” 宜春捂嘴笑:“我是沾了哥哥的光。实话说吧,是大小姐赏你的。” 盈盈一怔,脸色微红:“胡扯,我在二房,大小姐怎么会无缘无故赏我?” 宜春说:“哥哥家做的藕糖好吃,上次拿来的,大小姐喜欢得很。” 盈盈斜乜他道:“明明是自己贪嘴,非拿主子做幌子。” 宜春笑嘻嘻说:“真不骗你,去年送你家的荔枝干,就是小姐亲自赏的,你不信,回去问大娘去。” 盈盈一语不发,脸上阵阵发热,又是羞怯,又是甜蜜,心想自己的姻缘十有八九落在萧家。只恨有人背后挑唆,将他调到冷冷清清的二房服侍,他不敢表露心意,每每黯然神伤,幸好冥冥中自有缘分,那人竟也对自己投桃报李。 盈盈由此更加谨言慎行,近身之事交给小丫鬟去办,同萧湘不假辞色。她年少无知,只当他持重,暗暗把一段痴心深藏胸中。 (盈盈篇)致命羊羹,无妄之灾 年关将近,萧家忽然来了贵客,上上下下战战兢兢。厨子熬了珍贵的羊羹,分到各房。 两小碗羊羹冒着浓浓的香味,萧琼食不知味,都给女儿吃。看她吃得高兴,踌躇半晌,叮嘱:“阿湘,见到贵客不要乱看乱说。人家不叫你,不要靠近。记住了吗?” 萧湘懂事地点头,吃完了羊羹,仆人收走碗筷,回到大房复命。 房中灯烛辉煌,下人满满当当。大小姐萧玉露捧着羊羹,嫣然一笑:“盈盈也来吃。” 盈盈忖度自己是来服侍的,连忙婉言拒绝。 萧玉露舀了一勺,亲自喂到嘴边,他面色绯红,就着手浅浅尝一口。萧玉露的父亲咳嗽一声,低声说:“淘气。” 萧玉露坐下来,又回头冲着盈盈暗送秋波,他含羞低头。 待大人谈话,萧玉露偷偷起身,扯住盈盈的衣袖,两个人手拉手跑到后院,明月梅花,呵气成霜,少年心热,不觉寒冷。 盈盈羞怯说:“咱们背着人跑出来,算什么呢?” 萧玉露侧着脸,笑说:“她们忙她们的,我俩自自在在说话不好么?” 她拉他到身边,他半推半就,挨着她,慢慢并肩落座。盈盈说到贵客身上的丝绦,艳羡不已:“这是宫里式样,我问爹爹,他也认不全。” 萧玉露起了心思:“我弄来给你细瞧。” “别,你别去。”他唬了一跳,出声阻拦。 她促狭道:“人家有一箱子,多一条少一条怎地?我拿来,你答应我一件事。” 盈盈蓦地羞涩,绞着手指,再不劝了。 萧玉露打听到家人在招待客人,趁夜色深沉,躲在厢房外头,放下怀中小猫,推着它跑进去,一会儿,守门的婢女出来驱赶猫儿,生怕扰了贵人清静。 萧玉露声东击西,钻进房内,翻开箱子,挑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玉绦环,卷在手中,翻窗溜走。 她将宫绦压在枕头下,清晨摸到妹妹萧湘的院子里,叫她出来吩咐:“悄悄儿送给盈盈,知不知道?” 萧湘渐渐看出两人柔情蜜意,闷闷不乐,低头不应。萧玉露拧她的胳膊说:“他收到了肯定高兴,你不想教他开心?” 萧湘犹犹豫豫收在袖子里,垂头丧气转身回屋,愣愣独坐。门外喧哗,管家和一干仆人冲进来,她惊问:“怎么啦?” 管家脸色严峻道:“二小姐,府里丢了要紧的物件,小的奉老太君的命四下寻找。” 萧湘慌忙进去找母亲,怯怯依偎在她身边:“娘!” 萧琼搂着女儿,问:“这几日严阵以待,如何丢了?想是放错地方。” 管家微微冷笑:“您说的是。外人进不来,说不准家贼难防。二小姐昨夜去了哪儿?” 萧湘哆哆嗦嗦:“我、我在屋里睡觉。” 管家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从袖中抽出丝绦,问:“小姐不出门,这宫绦如何跑到你手上?” 萧湘浑身发抖,直说:“不是我,不是我!” 管家不由分说,带着萧琼母女来到正房。萧老太君看人赃并获,脸色大变,啐道:“眼皮子浅的东西!你要害死全家了!” 萧湘双腿发抖,哭道:“不是我,是大姐姐给我的。” 老太君严厉望向大孙女,萧玉露立刻说:“我不知道!” 萧湘泪水涟涟,抽抽噎噎说:“我一直在房里睡觉,不是我,不是我。” 萧琼心痛万分,抱住女儿,也流泪道:“娘,阿湘向来老实……” 大房的正君,也就是萧玉露的父亲打断:“二妹的意思是我们冤枉孩子了?你亲眼看到她没出门淘气?” 萧琼身子不好,担心病气过给女儿,母女不在一处歇息,纵然爱女心切,也没法作证。 老太君沉吟,命令:“叫盈盈。” 盈盈进屋,听得大房的正君问:“你是二房屋里人,昨晚守夜看没看见二小姐出门?” 他踌躇道:“我平日守在外间,有事喊丫头进去。” 正君笑说:“是了,一年大,二年小,你也不便贴身服侍。” 老太君盯着病弱的次女和二孙女,无奈道:“丢的是御赐之物,失窃非同小可。不管你是自己拿的,还是猫儿狗儿叼到你手上,你也不应该私藏,自去祠堂跪着悔过。” (盈盈篇)乳燕离巢 老太君发话让萧湘跪祠堂,婆子拖她去受罚。萧琼哭诉:“冰天雪地,小孩子身子单薄,哪里撑得住?” 老太君屏退旁人,对萧琼哽咽:“你我都知道是谁来了,来者不善,阿湘难逃一劫。” 萧琼当年和一位落难公子成亲,那人在她分娩前不告而别。后来,这男子时来运转,嫁入侯门,忌惮头婚落人口实,让同为诰命的弟弟来萧家寻个理由除掉前妻生的女儿。 萧琼伤心欲绝,哭道:“我不指望他认下骨肉,难不成一条活路也不愿给我们留?” 老太君喝道:“住嘴!当心隔墙有耳!你想让全家被这孽障害死么?” 萧琼收起眼泪,平静下来:“我知道娘的难处。让我陪阿湘去吧,都怪我以前有眼无珠。” 她来到祠堂,萧湘可怜巴巴问:“娘怎么来了?” 萧琼看她冻得脸都青了,强忍眼泪,脱下棉袄裹住她:“娘来陪你,咱娘俩做伴。”萧湘跪不住,瑟瑟发抖,钻进亲娘怀里,不知是冻的,还是困了,竟是睡过去。 门悄悄推开,燕燕弯腰捧着火盆,挪到跟前,鼻子一酸,哽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会这样?” 萧琼低声说:“好孩子,你有心了,快回去,不要叫人看见。” 她们没留意到门口萧玉露探头舒脑,望见姨妈和妹妹受罚,又痛又悔,飞跑到祖母房中,抱住她的膝盖叫嚷:“婆婆,我该死!是我拿了东西。” 老太公惊问:“你疯了,好端端去偷人家的东西?” 萧玉露哭诉:“我看那带子漂亮,想借来玩两日。” 老太君面沉如水,说:“这件事不准说出去。你姨妈和妹妹……命该如此。”她命令侍从送萧玉露回房,严加看守。 次日清晨,萧湘烧得如同火炭,萧琼用冰凉的手抱住女儿,挣扎着去喊人。阖家乱作一团,百忙之中,管家带进来几个冷面冷口的官差。她们冲着老太君说:“贡品失窃,非同小可,老太君深明大义,将姐儿交出来吧。” 老太君踌躇道:“唉,昨日已经罚过……” 萧琼打断:“事关王法,母亲不必说了。说来都是我的罪孽,没养好自己孩儿,理应治我的罪。” 她忽地掏出匕首,一抹脖子,萧湘爬过去扑在母亲身上,大声叫娘。萧玉露立刻用衣袖按住伤口,喊道:“来人啊,救命!” 老太君声音发颤,忍着怒火道:“烦请各位回去转告贵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官差见险些闹出人命,悻悻而去。 萧家求医问药,千辛万苦将萧琼从鬼门关拉回来,刀伤过深,伤了咽喉,她再也不能说话,病体更加孱弱。萧湘也足足病了一个月方才好转。 老太君叫回大女儿萧莹商量对策,萧莹道:“把阿湘送走吧,留在家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太君点头,说:“我正有此意。旧年我家同琴剑山庄定亲,山庄庄主姓楚,一心习武,修身养性,不问朝廷事,有些声望,能庇护这孩子。” 萧莹为难:“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意认下这门亲事。” 老太君叹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不要说破婚约的事,将婚书装在密函里,不让阿湘知道,就说送她去人家那里借住几年。楚家莫说让她入赘,就是当个下人,也得忍了。” 她修书一封,萧莹拿着信,先去看了卧病在床的妹子,转告母亲的安排,萧琼目光不舍,仍是点头。萧莹让燕燕叫来萧湘,将去楚家的事说了,她答应下来,又哭了一场,勾得屋里的人上上下下都落泪。 离别的日子,盈盈打包衣裳,默默递给萧湘,垂首站在萧玉露身后。燕燕双目红肿,塞给她绣好的壁虎荷包,里头的碎银都是他攒下的体己,抽抽噎噎嘱咐:“穷家富路,别委屈自己。” 萧湘收下来,说:“我以后还你。” 燕燕伤心,又怕说出不吉利的话咒她,只是一味抹眼泪。 萧湘走到大姐跟前,说:“姐姐帮我照顾娘。” 萧玉露含泪道:“你放心,家里有我们呢。” 萧湘一步三回头,上了船,家人渐渐远去,融进渺渺一线。 (青琅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萧湘的到来激起琴剑山庄的轩然大波。 接到书信后,庄主楚无为好不烦恼,爱子楚若云勃然大怒,闹道:“什么阿猫阿狗,跑来就说是我的妻主?” 长姐楚真劝道:“人文文静静,没什么不好。”她寻思来个温柔小姑娘配跋扈的弟弟蛮合适。 楚若云指着姐姐鼻子骂道:“要相貌没相貌,要武功没武功,都不够格当我家三等侍从,你要我嫁这种货色?” 楚无为摊手:“你不乐意,替我想想怎么办,我总不能撵走人家。” 楚若云没料到母亲半途撂挑子,咬着唇,重重摔门离去。 楚真伸头看到弟弟真真气走了,嘀嘀咕咕:“他生什么气呢?要我说,他也不过家世和模样好些,性子、下厨、针线样样拿不出手。送他去和人家学,只顾贪吃,胖了五斤,灰溜溜回家。” 楚无为瞥了女儿一眼,叹道:“可不是。” 晚饭后,楚若云火急火燎闯入母亲房中,说:“我决定了,要么让她拜我为师,要么当我家下人。娘还要我嫁,让她来问问我的剑答应不答应!” 楚无为目瞪口呆,喊来女儿商议,楚真赔笑:“你们俩相处一段时日试试,没准日久生情。” 楚若云恶狠狠抽出佩剑,劈开桌子,堵住母亲和姐姐的嘴。 过了两日,楚庄主同萧湘说了拜师学艺这事,她应承下来。楚家哪里好意思办拜师礼,胡乱拨了个山头让他们玩师徒游戏。 楚若云剑术好,但是教得糟糕,性急如火,一言不合便喋喋不休。萧湘真要请教,他又翻脸,爱答不理,动不动就罚她,见这女孩子温顺,越发颐指气使,摆出师父的款,支使她跑腿。 这天,萧湘帮楚若云送信,走在山路上,看到泼皮勒索陌生少年,义愤填膺,拔刀相助,被人揍了好几拳。她不肯求饶,屡败屡战,那些人不欲纠缠,骂骂咧咧去了。 少年关切道:“姑娘,你的手臂受伤了。”他用干净白绢仔细包扎伤口,请她到家里上药。 他笑说:“我叫贺青琅,前几天搬来。” 萧湘接过热茶,喝了半杯,问:“你家人怎么不陪你出门?这附近有些坏人。” 青琅黯然道:“我来这儿为父守丧,身边只有老仆王伯,他要料理家务,没法跟我外出。” 她不忍见他难过,说:“我经常出门,要是同路,一起走吧,总比一个人强。” 青琅赶忙谢她,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包扎的白绢:“恐怕洗不干净了,下次买条新的赔你。” 他笑说:“你为了救我才受伤,我怎么好让你破费?再说这不值什么,是我自己织的。” “你织得这样好?”她很惊讶。 青琅笑吟吟推开门,让她看织布机,说:“我的家乡男儿从小学织布。素绢才是入门。父亲生前还会织锦缎,上贡到京城。我是家里手艺最差劲的,正君前些日子都教弟弟织花罗了。” “不要紧,你在这一片是手艺最好的,以后一定越来越棒。”她安慰他。 他也夸赞:“我也觉得你是这里最善良勇敢的女孩子,武功一定会越来越好,成为一代大侠。” 萧湘不禁害羞,她之前觉得盈盈好看,青琅比他还要秀气,那样温柔可亲,说的话让心里暖洋洋的。 她多了一样责任,督促自己尽快练好武功,保护新朋友。她闻鸡起舞,节日也不休息。楚若云乐得她不纠缠自己,他可不想和劳什子未婚妻出双入对,惹人闲话。 清明时节,楚若云去走亲戚,萧湘不知道,还领了他的饭菜,剩下来,要拿回厨房。见道旁草色青青柳色黄,不忙着赶路,在小溪边练剑。 “你身法对了,但出招太急。”树上有人说话,旋即跳下来戴面具的黑衣少年,亮出佩剑,舞了几招,正是她温习的剑法。 她看少年姿势婉若游龙,大开大合,心悦诚服,连连称是,惭愧道:“我太笨了,学不好,难怪师父骂我。” 少年笑说:“你不笨,只是你师父将你当成他来教了。大家学的剑诀一样,但也要看各自的路数来练,就是烧饼,有甜的,有咸的,总不能说哪个味道才是正统。你有吃的么?” 萧湘不料他忽然拐到食物上头,呆了一下,说:“有师父没吃的饭,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吃。” 少年欣然享用,说:“我在这儿呆一个月,你三天来找我一次,我教你剑法。切记,不要和别人说。” (青琅篇)竹马变情郎 萧湘得到神秘少年点拨,勤学苦练,武功突飞猛进,与少年切磋,虽然仍旧不敌,但打得有来有回。 一个月之后,少年要离开了,他说:“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难分伯仲。” 她得到他的夸赞,腼腆地笑。 他抱着长剑,笑问:“认识这么些日子,你从来不好奇我的长相?” 萧湘摇头,她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将他蒙面当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少年喟叹:“听过桓伊吹笛的典故么?王子猷遇上大将军桓伊,让人传话,请他给自己吹奏一曲,桓伊吹完笛子,双方不直接说一句话,分道扬镳。” 他们道别之后不久,琴剑山庄考察门徒武功,萧湘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楚真私下劝楚若云:“你也不讨厌人家,何不答应这门婚事?你若有意,母亲说服她入赘,你长久住在家里,岂不两全其美?” 楚若云不悦道:“我不要!我不信我配不上一个好的。” 楚庄主埋怨道:“一年过一年,就算王孙公子,十六也该出阁了。你算算日子,还剩多少?” 楚若云嗤笑:“我不嫁人,娘亲要绑我见官?” 楚真打圆场:“算了,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萧湘不知道婚约的事,她一心一意练剑,有空给母亲寄信,顺路陪青琅下山。她对终身大事糊涂,青琅却上心,他年满十六岁,母亲冷淡,父亲去世,不得不自己筹谋。 十六岁生日,他郑重拜过床神,萧湘捧着祭拜的香炉,一块儿走到河边,扔到桥下,听噗通一声响。 他先是笑,然后叹了口气。她问:“你怎么啦?有什么心事?” 他欲说还羞,改口:“我想要买些丝线,做件衣衫为母亲贺寿。” 萧湘爽快地说:“我陪你去赶集,咱俩还能买些香料。你不是想做香囊么?” 青琅轻笑:“你还记得?你对我真好。” 她乐呵呵说:“怎么客气起来了。陪你逛逛不算什么。你还帮我和娘亲做手套呢。” 他们一同赶集,满载而归,在山路上却遇到关卡,官兵指榜文说:“皇上来此祭天,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两人好说歹说通过盘查,然而青琅的包裹被官兵丢到山下。她俩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归家。 青琅掩门后,对着孤灯独自垂泪,不知不觉坐到天亮。老仆敲门,说萧姑娘来找。 他收起难过的脸色,勉强起身走到院中,她捧出包袱,笑说:“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站起身,晃了一下,哎哟扶住膝盖。 青琅不忙看包袱,忧心问:“扭了脚?” 她苦着脸说:“嗯,扶我一把。” 他非要背她进屋,寻出药膏敷上,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她笑说:“和你有什么关系?都怪路滑,绊了我一跤。” 青琅目不转睛注视她,问:“一个包袱,值得冒险去找?” 萧湘说:“好朋友讲什么值不值得。我能帮你,高兴还来不及。你还熬夜帮我和娘亲做了手套呢。” 他轻声试探:“若我愿意一辈子替你们做呢?” 萧湘大惊失色:“我何至于穷到一辈子都雇不起人做衣裳?” 他一愣,忍俊不禁,旋即正色说:“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我代你照顾亲人。” 她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家境况不好,我没有爹,娘常年生病,还要靠祖母和姨妈接济。” 青琅接口道:“我也没父亲,母亲虽然在,你也知道,她自有嫡出的骨肉,待我十分冷漠。我每每想着,一个人孤孤单单,还不如布衣蔬食,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又懂得绣花织布,拿到集市上也能换些银子补贴家用。” 萧湘本就和他亲近,听他说得诚恳,又是害羞又是欣喜,答应下来。 她一瘸一拐回到琴剑山庄,楚若云奇道:“你去哪里崴了脚?” 她撒谎道:“忙着赶路,一不留神摔了。” 他嘲讽:“毛毛躁躁,下回栽跟头把牙也磕掉了!” 他姐姐楚真听说萧湘受伤,倒是打算去看一眼,却见清秀少年来探病,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弟弟不喜欢她,何必多嘴。装聋作哑,一字不提。 (青琅篇)福祸相依 萧湘很快能够下地,她去镇上买青琅爱吃的香糖果子,装在竹篓里,脚步轻快穿过松树林,看到前方有人交手,以多欺少,围攻一个黑衣人。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咬羊羔。 她定睛一看,被困的黑衣人身影有些熟悉,是昔年指点自己的蒙面少年,暌违三年,他身手越发凌厉,只是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她藏好竹篓,伺机而动,偷袭了两个杀手,撕开缺口。少年不急于撤退,闪身朝她投出宝剑,她不假思索接过,仿佛回到以前交手的光景,拔剑出鞘。 剑刃如同白虹闪亮,轻盈似秋水,她不由得暗道,好剑!当即痛快淋漓厮杀,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少年亦是惊喜,同她双剑合璧,心有灵犀,将一干人杀得落荒而逃。 他向她笑说:“我以为你忘了我。” 萧湘背好竹篓,说:“先生指点过我,我是不会忘记的。”她自有师父,就称呼他是先生。 “我没那么老。没想到莫邪和你这样投缘。”他高兴道。 她回过神,以为提醒她还剑,赶紧完璧归赵。 他却有点失落,问:“你不喜欢它?不想拿着它去闯荡江湖?你若愿意随我进京,我把它送给你。” 萧湘猜想没准是人家的传家宝,说:“太贵重了,我不要。我想回乡照顾母亲,嗯,还有成家。” 少年瞥见竹篓里放着两捆丝线,俨然是男子所用,眼神微微暗淡,须臾笃定说:“好,我不强人所难。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西陵琇。” 她点了点头,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分他些香糖果子,他摇了摇头,说:“这不属于我。”头也不回离去。 她别了西陵琇,来到青琅家里。他和她分享香糖果子,笑说:“吃甜的心情好,我在家里的时候,生病吃药都是甜的。” “胡说,我娘的药闻着就苦。”她说。 青琅碰了碰她的手肘:“你想想,润喉的梨膏糖是不是甜丝丝的?我家的粽子糖,也能润喉,比梨膏糖还讲究,有薄荷味的,玫瑰味的,桂花味的。” “光说不练。就知道馋我。”她小声咕哝。 “回家肯定给你买呀。父亲在,就能教我做了,家里的花果比外头好。”他惋惜地说。 她说:“你爹真厉害,会织布刺绣,还会做好吃的。” 青琅笑说:“咱俩的话,你别说出去。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过些日子我真回去,要什么快快和我说。” 萧湘说:“不缺什么。我也想回去看看娘。” 他瞥了她一眼,正色说:“我想和母亲说你的事,看她能不能提携你,有个正经差事,胜过在家里熬着。” 她愣愣道:“这、这会不会麻烦她?” 青琅嗔怨:“咱俩分什么彼此?母亲不是帮外人,是,是……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满脸通红:“呃,我明白了,我早日向你家提亲。” 回到琴剑山庄,她拜见庄主母女,说自己要下山成亲。楚真赶忙跑去和弟弟楚若云说了这事。他百般嫌弃萧湘,从来没想过要嫁她,但没料到她先一步甩了自己,恨得要拔剑杀人。 楚真死死拉住:“何苦来哉,你又不中意她,各得其所,也是好事。她有眼不识金镶玉……” 楚若云瞪着眼睛,逼问:“我问你,奸夫哪里来的!” 楚真为了安抚暴怒的弟弟,极力贬低萧湘,将她说得一文不值,他撒泼大闹:“如今连这么个贱丫头也看不起我了!” 她无奈喊来亲娘救场。楚庄主进门,楚若云竟然冷静下来,说:“我要立文书,和这丫头断绝关系,从此她死活同我不相干!” 楚家母女只好依他,写完字据,楚若云冷笑:“姐姐,咱家从来不收留外人,你让她快滚!” 楚真生怕弟弟钻牛角尖伤及无辜,忙不迭找到萧湘,她不敢给人家看不着四六的断亲文书,赔笑说:“若云舍不得你,发了好大脾气,你别和他计较。你有亲事,耽误不得,快快下山去筹办吧。还有师徒一事,他同你闹着玩,就当玩笑吧。” 萧湘想起楚若云阴晴不定,但楚家没亏待自己,郑重感谢楚真。她正收拾行李,忽然接到家书,是大姐说她母亲病势加重,望她快点归家。 她归心似箭,下山路上怕青琅担心,特意去了他家。他听说她娘亲病重,忙说:“你早点回去罢,路上小心。” 她点点头,忽然问:“你怎么啦?样子有些怪怪的。” 他搪塞道:“没什么,昨天睡不安稳,气色差些。” 她看他心神不定,以为是累了,不想打扰,告辞出门。 青琅猝然坐在桌前,自言自语:“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让我怎么开口?” (青琅篇)一入侯门,从此萧郎 青琅也接家书,却是一桩天大的喜讯。母亲在信中提到侯府提亲,令他回家相看。 他碍于母命,打点行李,乘上家中马车,顺流而下,回到故土,富甲天下的金城。 贺青琅生母贺长缨将军是金城城主。贺府钟灵毓秀,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侍从服侍青琅换下素色罗袍,披上沉沉锦衣,俨然金枝玉叶的贵公子。他拖着繁复华服,穿过雕梁绣户。 婢女簇拥头戴锥帽的小公子迎面而来,帽檐垂下天青色敷金彩轻容纱。来者身披暮山紫罗袍,银光流淌,未语先笑,轻轻盈盈道:“三哥哥,好久不见。” 侍女替他摘下帽子,发髻一丝不乱,容颜娇媚无双。青琅点头一笑:“紫鸾,你好。” 这仙姿玉色的小公子是他弟弟,家中最小的孩子,如果说他的容色如仙子般美丽,那么他的父亲便是如神明一样光艳。 紫鸾亲热挽住他的手,一齐进去见母亲。青琅淡淡寒暄,看着衣着瑰丽的弟弟,暗道:“我和他比起来,也不差什么。” 贺长缨看到二子同来,一个清雅不输梨花淡月,一个明丽胜似海棠映日,稍稍流露赞许之意,与紫鸾闲话几句后,留青琅对弈。 她一面落子,一面说:“长信侯承诺,只要你入门,便封为淑君。” 青琅呼吸一窒,淑君是三品诰命,他父亲呕心沥血英年早逝,不过挣了六品宜君。 他抬眼望向母亲,他不会发觉,自己目光中闪动着犹豫和渴望。 贺长缨拈着棋子,平静道:“你考虑两天,再答复我。” 青琅告退,在晴雪阁安歇。梨花如云,隔绝山中寒气和寂寞。曾经熟悉的孤冷心境,像是蚕虫啃食桑叶,将心灵侵蚀得支离破碎。他日日夜夜织出来的白绢,每根丝线都是心头抽出来的寒意。 宫灯金光映在脸上,比春风还要温柔和煦。这光是香的,暖的。他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稳觉。 次日,祖父由叔父搀扶,前来拜访,老人抚摸孙儿脸庞,不胜凄凉:“见一面少一面,你成亲时候,阿爷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他的心都要融化了,反复思量,辗转反侧,近乎叹息,在母亲面前答应了婚事。 萧湘浑然不知故人心易变,她异常需要这桩婚事,这是娘亲救命的药。大姐说:“成亲吧,冲冲喜,姨娘没准能熬过去。” 她来到母亲病榻前,握着她的手,强颜欢笑:“娘一定要看我成亲。你的女婿特别孝顺,就是他给你亲手做的手套。” 娘亲的病容难得涌现淡淡的红润,她尽力回握女儿的手,给予她最后的无声关爱。萧湘打起精神,置办聘礼,连夜赶到青琅家。老仆认得她,开门让她放礼品。 她目不交睫,等了足足两天,终于盼来心上人。说也奇怪,他的容颜变得异常艳丽,她没见识过名贵妆粉,以为他心情舒畅,容光焕发,迫不及待挽住手,倾诉自己如何需要他的支持,母亲如何病危,如何期盼她成家。 她殷切的目光令青琅无言以对,他不光要背弃山盟海誓,还要辜负一个善良的母亲。萧湘将他的为难当成疲倦和羞涩,她安慰他,让他好好休息,她会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教所有人见证她们的幸福。 她越说越高兴,仿佛看到母亲欣慰的笑容,还有阖家团圆的美好光景。回乡路上,她冷不丁撞上楚若云,他恨恨讥笑:“别高兴太早了。” 她低下头,默默走开。 萧湘回到家中,此时盈盈嫁给大姐做侧室,燕燕听萧琼劝说,也出阁了,亲事只能拜托大姨夫去办。 等了又等,久久不见人来,萧湘扶母亲安歇,又劝怀孕的大姐也休息,独自守到三更半夜,迎亲的人唉声叹气,拉着她说:“贺公子走了,说是回家了。” 萧湘摇头:“他答应要嫁我的!会不会迷路了?” 迎亲的说:“一路问过了,真没有看到人,二小姐,您……” 她欲哭无泪,痴痴呆呆坐着,任凭众人散去。 母亲病势加重,水米不进,萧湘扑到枕边,嚎啕大哭,母亲深深留恋的目光如同夕照。死亡阴影终归是吞噬了她生命中的温暖。 (西陵篇)侠骨幽情箫与剑,问箫心剑态谁能画 萧湘守在母亲坟墓前,土地是温暖的,仿佛娘掌心的温度。 亲人离去之后,西陵琇意外现身,他恭恭敬敬祭拜之后,在她对面坐下,斟了一杯酒,递给她,问:“你知道贺青琅嫁给什么人?他为了区区一个诰命,嫁入侯府,当了年过六旬的长信侯的继室。他不值得你伤心。” “我不伤心。”她平静回答,喝着杯中酒。 “和我走吧,我们一起去京城,只有建功立业,才能宽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让辜负你的人无地自容。”他坚定地说。 “西陵琇,我如果头脑发热,轻信你的话,和相信贺青琅的誓言有什么区别?” 他十分错愕,苦恼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会相信我。” 萧湘喝完酒,轻声说:“是的,我希望你值得我相信。我慎重考虑,决定相信自己的朋友。” 他转忧为喜,微笑说:“那么,我希望你千万记住好朋友的脸。”他揭下面具,露出光彩照人的庐山真面目,他的面容明亮锐利,微笑的时候,明眸皓齿流转糅合杀伐之气的危险魅力。这是一个不完美却很迷人的少年。 萧湘接过他给的莫邪剑,他深深凝视她说:“现在,它是你的了。” 她俩结伴送信,装成采药的山民赶夜路。遇到晚归的村民,笑道:“啊哟,小两口出门。” 萧湘疑惑道:“就不能是兄妹么?” 西陵琇拉她的衣袖,做出害羞低头的模样,同人擦肩而过,说:“要说是姐妹兄弟,别人肯定疑心干什么勾当,若是那什么,大家只会认定是私奔,不会多管闲事。” “我知道了。昼伏夜出,非奸即盗。”她点头道。 “对极了。看到那几棵草没?那是商陆,挖出来吧。装个采药的样子,省得有人误会非奸即盗。”他挑了挑眉毛,说道。 萧湘是个实心眼的妞儿,吭哧吭哧刨了草药,丢在背篓里。 西陵琇看她木木的,计上心来,说:“这玩意儿听说爱长在死人的地方,没准你刚才站在死尸上头。” “嗯嗯。”她附和。 “真奇怪,你小小年纪不怕死人?”他有点气馁。 萧湘说:“我娘去世后就不怎么害怕了。亲眼看到心头会跳两下,但又觉得他们可怜。” 西陵琇感慨:“你和别人很不一样,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喂,听到别人喜欢自己,应该高兴点儿吧?世人不都是薄情郎。” 她不知怎么回应,无论是柔情羞涩的告白,还是直抒胸臆的褒奖,漂亮男孩子的喜欢只是源自本能的轻浮悸动,转瞬即逝,无足轻重。 翻山越岭,隐隐看到村镇。她们换成士兵打扮。干粮快见底了,而她们还要走到天黑才进城。 西陵琇给她一片梨膏糖,说:“骗骗自己,就当在吃糖。” 她问:“你伤风咳嗽?” “老毛病了。”他轻描淡写。 前方传来吵闹声,两人上前,望见贼人劫掠村民,萧湘要冲上去救人,西陵琇拉住她,喝道:“别节外生枝!” “他们是土匪!”她急道。 他扬起刀背砰砰砰重重敲打她的头盔,震得她头顶阵痛。西陵琇训斥:“你是士兵,军令如山,不得自作主张!” 他拉着她站在高处:“你想要太平盛世,就要恢复清明的秩序,惩恶扬善,百姓才能得到庇护。” 萧湘抬头,看着遍布云翳的天空,像是飘满花纹的无字碑。 京城近在眼前,西陵琇神色愈来愈凝重。她俩站在城门上,人头攒动,像是白瓷罐子里堆积的棋子。他开口道:“一直没和你说,我是皇子,凤后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或许是种不幸。”她脱口而出真实的评价。 “在京城口出狂言,不怕犯下诽谤罪?”他讥诮道,又怅惘地说,“你的确比我幸运,不用困在无法摆脱的出身里。送你去军营历练历练,顺便替我看看天下。” 萧湘送给他一包梨膏糖。 “珍重。”他收下,郑重留恋道。 (西陵篇)敢比延津双剑合 萧湘随着军队辗转各地,一度在贺青琅的母亲贺长缨麾下。 她感觉不可思议,她居然曾经要娶这女人的亲生儿子。也许就是她诱惑他变心。但萧湘实在没法生出怨恨憎恶,她只是感觉陌生,全然陌生。 某个雾天,萧湘打点行装,西陵琇忽然来,开门见山,要她和他成亲。 他没等她出声,紧接着说:“你如果拒绝,我只能嫁给裕王,她上个月刚过完七十大寿。” 萧湘不明白,为什么高门大户流行一树梨花压海棠,说:“陛下和凤后应该让你嫁给年轻的小姐。” 他凄然道:“你也说了,这是为了我好,而不是为了他们。” 她思索很久,才说:“我不想成亲,但不忍心让朋友失望。我们联手度过这个难关吧。” 西陵琇欢天喜地,不知道他怎么说动皇帝和凤后,她们真的成亲了。 皇家大婚并非穿红挂绿,萧湘换上白绢衣衫和白纱帔子,轻薄软熟的料子,摸着并不陌生。西陵琇拍拍床褥,说:“金城进贡的霜缟,唯独你的是长信侯的贺、礼。”他的笑容得意、无邪,夹杂若有若无的恶意。 她明白他刻意命令贺青琅接下这桩难堪的差事,哂笑道:“杀人还要诛心。” 他牵她的手,说:“我们这样的人,婚姻大事身不由己。所以,在对待对手的时候,是不择手段,不留余地的。倘若你觉得一个人温柔和气,那是天底下最高明的骗术。老实说,我并不恨他,至少他足够识趣。” 萧湘听着无趣,想着仪式没有结束,不能吃饭,拿出西陵琇给的酥条饽饽,慢慢啃着充饥。 忙到晚上,新人入洞房。西陵琇问:“该做什么?” “不知道啊。上回成亲,新郎跑了。”她老实回答。 他嗔怪:“大喜日子,你不嫌晦气,就不担心我吃醋?快来拜床神,去去晦气。” 两人脱掉礼服,双双坐下。萧湘习武,饭量不小,拣些糕饼来充饥。西陵琇拿了饽饽给她,她摆手:“吃了一年的馒头,腻了。” 她瞧见芝麻点心,一口咬下去,滚热豆沙馅烫得嘴角都红了。他塞给她茶水,点她说:“这叫蛤蟆吐蜜,馅儿烫破面皮流出来,才有了这个名字。” 萧湘用绉纱手帕蘸凉水冷敷,晾了一会儿吃掉罪魁祸首,不敢碰热的,还拿花饽饽吃。这饽饽放在竹篮子里,牡丹,莲花,芍药,菊花,桃花,玫瑰一应俱全。吃到嘴还是馒头味儿。 两个人吃饱,西陵琇从枕头底下抽出卷轴,卷首弯弯曲曲写着《素女图》三个字。 她奇怪问:“有什么好学的?” 他笑吟吟说:“这门学问高深得很哪,又叫采战之法,说起来,也算得上是兵法了。咱俩比比,本宫还让你一炷香,看谁先学会。” 他不由分说,起身点了一支帐中香。 萧湘连忙捧着图卷死记硬背,不觉香快要燃尽,她背过身,提防他来抢夺。西陵琇将头抵在肩膀上,连连吻她的耳朵和面颊。她埋头苦读,不为所动,直到他勾开衣带,探入怀中,她才惊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听得他不怀好意戏谑:“我早看过了。” (西陵篇)荠菜绿平齐女墓,梨花雪压伍胥潮 成亲后,邻国杨国蠢蠢欲动,凤后令她们南下金城押送粮草。中秋节前,两人启程,揣了盒桂花柿子饼在路上吃。 西陵琇打趣道:“你成天跟着我,不像娶亲,倒是嫁了我。” “嗐,狗皮袜子没反正,我俩论什么礼?”她不以为意。 他皱眉道:“我不喜欢金城,这趟快去快回。” “那里有你的债主?”她问。 他喉咙发痒,咳了好一阵子,萧湘寻到梨膏糖丢到口中,说:“你几时开起杂货铺,卖药罐子和醋坛子。” 他含得融化一半,撒娇道:“最可厌的是金城和陵阳的男儿自小精通针线织布,秉性温柔,比起来,我竟是个蠢物了。” “不就是门手艺?人家卖布,你劫富济贫。”她笑说。 西陵琇摩挲她的脸颊,不正经道:“我不缺银子,娘子容我劫个色。” 一路嬉闹,她们抵达金城外,潮起月盈,无法通行。两人原地待命,干脆混在游人之中观潮。西陵琇看到檐上蹲着玳瑁猫,玩心大起,跳到屋顶,轻舒猿臂,托起猫儿,一跃而下,又坐到她身边。 他抚摸小花猫,惋惜道:“姐姐讨厌猫狗,不准我们养。” “你养在自己房里,她为什么不许?”她问。 西陵琇一怔,含含糊糊笑笑:“小时候的事儿了。你看那潮水,像不像千军万马?” 萧湘熟悉他的脾性,房事都和战事挂钩,杀伐之气深重,不想和他争锋,点了点头。 他说:“这潮水有个故事。春秋时,伍子胥遭到小人陷害,被夫差逼着自杀,尸体装入袋子里,抛到江中,从此变成浩浩荡荡的潮水。” 萧湘感慨:“这伍子胥前半生家破人亡,后半生葬身鱼腹,真是惨烈。” “他自杀前,要求砍下头颅,悬在高楼上,要见证吴国末日。依我说,他也是记仇得很哪。”西陵琇摸摸小猫,玩笑道。 两人看得肚子饿,西陵琇放跑小猫,双双到集市上吃荠菜鲜肉汤圆。 西陵琇等汤圆,问老板:“老人家,你家有没有三个铜板一个的小汤团?” 老板笑呵呵搓汤圆,说:“公子也听过吕洞宾卖汤圆的故事?” “我没听过,和我说说吧。”萧湘插嘴,掩住他的口,“不要听你胡诌。” 老板哈哈大笑,说:“娘子不嫌絮叨,听我慢慢说来。吕洞宾变成白胡子老头卖汤圆,大的一个铜板三个,小的三个铜板一个。大伙儿抢着买大汤圆。有个小娃娃来迟了,吵着也要吃,可是只剩下小汤圆了,他爹只好买花三个铜板买一个小汤圆。” 萧湘心想,娘若是在,见我爱吃,无论大小,也会买的。 老板说:“小娃娃吃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肚饿。爹很着急,找到吕洞宾。仙翁笑说,我的小汤圆不是平常东西,看来你儿子没福气消受。将小娃娃倒拎起来,颠了两下,小汤圆从嘴里滚下地,滴溜溜掉到湖里。” 他用木勺搅了搅清汤,舀起煮熟的汤圆,说:“水底有一条白蛇和一只乌龟。小汤圆掉下来,白蛇脖子长,先吞到肚子里,靠着仙丹成了精,乌龟没吃着,打不过蛇精,灰溜溜逃走了。” 两人一面听,一面用青瓷勺子搅拌,慢慢吹凉。老板继续说:“这小娃娃是许宣前世,白蛇就是白素贞,日后她在西湖找到许宣报恩。和白蛇有过节的乌龟自然是法海啰,见不得人家恩恩爱爱,非要拆散开来。” 西陵琇手持调羹,撞了一下萧湘的,笑道:“你瞧,不止我信口开河。咱俩上辈子有个也买了小的,要不怎么成亲。” 萧湘抢他的梨膏糖,说:“成天吃甜的,油嘴滑舌哄人!” 侍从前来禀报,陵阳送来粮草。西陵琇看了书信,同萧湘叹气:“贺将军生了重病,怕是不中用了。父后原本让我们来金城求援,这会儿反倒是陵阳给粮草。”萧湘不解:“金城和陵阳是姻亲,由陵阳支援也没什么吧?”西陵琇摇头:“粮草是其次。贺将军一旦过世,将士尾大不掉,不肯听朝廷调遣。” 她俩隔江遥望金城,偌大城池化作黛色线条,紧贴一望无垠水面,仿佛铁锁横江。 (西陵篇)风刀霜剑严相逼 三个月后,杨国侵略边境,萧湘和西陵琇率军来到金城附近驻扎。深夜,营帐外阵阵轰鸣,由远而近,声音如同洪钟雷鸣。 萧湘惊醒,翻身坐起,西陵琇抓住手臂,安抚道:“是潮声,不是敌军,你忘了咱们看过大潮。” 话音刚落,士兵进来禀报,说白云寺失火。 白云寺靠近城墙,历来守军发现敌人逼近就会焚烧佛寺示警。近二十年未有战事,多数人早忘了这个传统。 二人脸色大变,披挂上阵,幸好城中不乏精兵良将,里应外合,击溃了敌军。 没来得及休整,萧湘奉旨赶往五龙山前线御敌,西陵琇应召回京。 他卸下铠甲,更换素衣,跟在凤后身后,被他拉到跟前。父后威严的声音压抑不住隐隐的激动:“事要成了,你稳当些。” 他低声答应,屏气凝神,父子并肩,来到大殿,慰问贺家亲属。贺将军病故,除了长女镇守金城,贺氏正室、次女、幼子一并进京,叩谢皇恩。 西陵琇抬眼,未亡人遍身缟素,凄艳至极,纵有倾城倾国之姿,不过是经霜的白牡丹,危在旦夕。他轻轻抚摸佩剑干将,庆幸有一双持剑的粗粝的手,如果是纺纱刺绣的纤纤玉手,恐怕只能织就三尺白绫了。 他窥见父后庄重面目后的神采飞扬,苦心经营半生,总算赢了那人一次。隐秘的胜利滋味实在迷人。但,他有点失望,庶子贺青琅为什么没来? 暗流涌动的慰问之后,温情脉脉的面纱很快被扯下,金城之围解除,贺家兵权被收回。皇帝下旨,太女挂帅,率领大军踏平狼子野心的杨国。 西陵琇的亲姐姐太女,身着波斯金线锦袍,耀眼如同刚刚塑造好的金身。西陵琇头戴联珠花树对鹿纹锦帽,帽檐三十六条妆花缎带,金光红彩流离,料峭春风掀起垂带,他看到黄灿灿的宫墙,宫中人浸没在庞大金杯里,猩红地毯,化作深红陈酿,暖风熏得游人醉。 所有人都沉醉在名为权力的美梦中。 典礼过后,凤后秘密召见西陵琇,冰冷的手握住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胜利才能为太女加冕。记住,牺牲你自己,也要保住萧湘性命,她现在就是‘太女’。” 干将莫邪是皇室秘宝,只有皇女和皇子才能佩戴。太女没有习武天分,凤后着力培养有天赋的亲儿子,一面物色合适的女子作为太女替身驾驭莫邪。 西陵琇心情沉重,比起长居深宫的凤后,他更清楚战场凶险,前有虎狼之师,后有城府颇深的世家。母皇巧取豪夺兵权,寒了世家的心,她们不会不做打算。这一仗,九死一生。 风云变幻之际,不免殃及池鱼。 白云寺失火当日,贺青琅正在寺院中。他嫁给长信侯不久,妻主驾鹤西去。他没有孩子依靠,又远离故土,不得人心,举步维艰。长信侯长女垂涎他的容色,屡屡调戏。他不得不借口守丧,离开侯府,奔逃回乡。 奈何母亲也撒手人寰,他同长姐央求,以尽孝名义栖身白云寺祈福。寺庙大火,他携带细软,和小厮混在流民中逃走,踉踉跄跄,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七八日,忽然听得大捷,正想回家投奔长姐,却见一对戎装璧人,从从容容带领千军万马穿过城门。 青琅认出女子是萧湘,旁边男子风流潇洒,非富即贵,应是她的夫君,自惭形秽,怅然若失,背着贺府方向,匆匆离去。 萧湘无从得知这段邂逅,她死守五龙城,成天听着炮火连天。 酷暑来临,瘴气弥漫,她带队冲锋,遭遇炮轰,心力交瘁,支撑不住,终是病倒了。 迷迷糊糊中,娘的身影姗姗来迟,充满怜惜望着她。她喊了一声娘,却是西陵琇的声音回答。 (西陵篇)顿剑摇环,浴血奋战 西陵琇等她醒了,问她想要什么吃。 萧湘想了想,说:“以前在家里吃的洗心糖,忽然想吃了。这会子怕是不容易弄到。” 洗心糖是茅草根熬的糖,十分常见,不是贵重之物。西陵琇心里一酸,强笑叹道:“咱俩命苦,才爱吃甜的。你放心,就算翻了天,我也帮你弄到手。” 她一戳他的肩膀,笑道:“罢罢罢,区区几颗糖,摆出烽火戏诸侯的威风。杨国要是被灭了,洗心糖也立了头功。” 西陵琇握着她的手:“古时有羊羹灭国,来个洗心糖救国也不算破天荒。” 萧湘想起羊羹,脸色顿时凝重,他温声劝她歇息,下山买糖。 大病痊愈后,恰逢两国谈判,暂时停火。 二人登高望远,背靠丹崖,俯瞰玉带般的溪流,竹排悠悠,炊烟袅袅,鸡鸣犬吠。 西陵琇艳羡:“咱们以后去世外桃源隐居好不好?” 萧湘嗤笑:“你会耕田,还是织布?” 他确实不会,悻悻地问:“你说我能做什么?” 她踏着残垣断壁:“此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正适合殿下安营扎寨,占山为王。” 西陵琇佯怒,要撕她的嘴:“骂我贼汉子,你又是什么!贼婆娘?” 两人打打闹闹下山,萧湘发现枯叶里有星星红色,捡起来是红豆,颇为新鲜,弯腰捡了几颗。 “我就在你跟前,你念谁?你要想别人,我更不能够让你胡思乱想了。”他一把抢过,悉数丢到溪水里。 中秋佳节,两人留守山上,吃着云腿月饼,口味很咸,萧湘吃不惯,西陵琇不许,倒来两碗水,催促:“快吃完,不吃完明年就不得团圆了。” 她看他死命吞咽,哭笑不得:“你当这是仙丹?仔细遇到老神仙,倒拎你的腿催吐。” 鼓声大作,她赶紧起身,西陵琇不依不饶,抓住月饼硬塞到她嘴里,逼她生生咽到肚子里。 杨国悍将战于野和云腿月饼一样是硬骨头。眼看萧湘不敌,西陵琇情急之下,大喊:“保护太女!” 他策马向前,杀出重围,挺身而出,挡住战于野雷霆一击,霎时血流如注。萧湘护住西陵琇,喝令退兵,撤退到营帐中。 战于野眼尖,发现两个少年手持神兵利器,又是一女一男,豁然开朗:听说宝剑莫邪干将是宫廷至宝,向来只给正室血脉,看来这真是太女姐弟。她打定主意生擒“太女”,卖了个破绽放走萧湘。 萧湘背负西陵琇返回营帐,所幸没有伤及要害,她稍稍安定下来,问副将:“殿下为何叫保护太女?” 副将说:“想是他救人心切,以太女名义激励将士。” 呼声震天,杨国士兵不断叫嚣,鼓动她们投降。副将听闻四面楚歌,汗流浃背。 四周越热闹,萧湘心底越冷,她秘密召集部将,交代下去。 西陵琇苏醒,看到她在身边,挣扎坐起,苦笑道:“亏我自负战无不胜,这次栽跟头了。” 萧湘宽慰他:“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的。明天这个时候,天下太平。打完仗,我们找好山好水住下,你可以养很多很多小猫小狗。” 他眼泪汪汪望着她,这热泪到底是欣慰,担忧,依恋,还是别的心绪? 天亮了,她手持莫邪,重返战场。战于野狂热凝视她,仿佛看到唾手可得的丰功伟绩。萧湘装作节节败退,诱敌深入,在战于野刺中她之后,她用莫邪剑贯穿敌人胸口。尸体像沉重的米袋,滚落山石。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西陵琇强忍伤痛,将负伤的萧湘救回军营。她睁开眼睛,却不见他,只看到枕边一捧洗心糖。 (西陵篇)珍楼宝屋人心难测 西陵琇接到密旨,匆匆忙忙赶往行宫。夹道两列宫烛,燃烧之际散发灼热香味。这烛火照得他皮囊越热,心底翻涌无边寒意。 他看到了凤后,他的亲生父亲。 凤后道:“五龙山大捷很快就会传到京城,我们不能再留萧湘了。她要立刻消失,将功劳全部交给太女。” 西陵琇心惊肉跳,竭力劝说:“父后,将士们亲眼看到她手刃敌将,我们没法瞒天过海。” “所以我早让你把莫邪剑送给她。她一死,凭着战于野尸体上的莫邪,我们宣告太女身受重伤,武功被废,一切顺理成章。”凤后不耐烦说。 他转而用冷酷又不失诱惑的语气攻心:“男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源自他的家族,我们会时刻庇护你。而你的妻子,要么是你的附属品,要么会自立门户,将你一脚踢开。” 西陵琇摇头退后,哀求:“父亲,我们奉上您要的战功,然后远远离开,我发誓对所有人守口如瓶,再也不会踏足京城。” 凤后放缓口吻,展现慈父姿态:“我信得过你,但是萧湘武功很好,人又不笨,有人很快就会盯上她,用各种理由笼络,联姻就是最方便的手段。不要高估女人的忠诚,我陪你母亲吃尽苦头,她还是得陇望蜀。” 他狠狠抓住儿子双臂:“你清楚我最恨谁,但我也感激他,没有夺去我的梦想。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舍得放下骨肉亲情,随着一个女人浪迹天涯?” 西陵琇没办法,小时候,他曾经是姐姐替身,年岁渐长,男子形貌越来越鲜明,他恢复了皇子身份,但没法摆脱儿子和弟弟的责任,他只能绑在这艘船上,等待沉没。 萧湘有另一样食不知味的烦忧,郎中说她怀孕了,她让郎中不要说出去,大姐说过,头三个月要保密,要不肚子里的孩子呆不安稳。她很急切,巴不得明天就能看到小人儿呱呱坠地,她要像娘一样爱这孩子,她,或者是他,是她在世间最亲密的人。 三天后,西陵琇回来了,强笑说:“你没事,太好了。” 萧湘发觉他面带疲倦,想起他也是个伤员,颇为踌躇要不要透露孩子的事,犹豫片刻,接到圣旨,皇帝令她去西陵琇封地楚江城休养,他原地待命。 西陵琇动也不动,商量道:“萧湘重伤未愈,恐怕不能经受长途跋涉,容我们再调养几天。” 侍从面沉似水:“殿下一贯深明大义,这回要抗旨?随行有太医照料,大可放心。” 萧湘摇了摇他的臂膀,代他谢恩。侍从走了以后,西陵琇还是呆若木鸡,她以为他是伤怀离别,笑说:“和你说个好消息,是天大的喜事,要不你先猜猜?” 他愣了好一会儿,茫然问:“你说什么?” “人家同你说话,你怎么不听啊?”她气恼甩开他的手。 “你也不听我的。谁让你急急忙忙接旨?”他抱怨道。 她道:“圣命难为,推三阻四惹人疑心。再说去的是你的封地,又不是龙潭虎穴。” 他有口难言,心烦意乱,神色焦躁。萧湘说些闲话宽他的心:“你破天荒闲下来了,可惜荒郊野岭,没有可心的猫儿狗儿养着玩。”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斗鸡走狗?”他转过身不看她,擦了擦眼睛。 她不明就里,都说孕妇喜怒无常,自己还没怎地,他倒像怀了,怪哉! 西陵琇心情糟糕,照料她格外仔细,不假人手,越发贤惠了。凤后送来毒药,他拆开纸包,洒下盐粒般的粉末,它们融化在汤药里,旋即,一滴晶莹的水落在药碗中。 萧湘端起碗,一饮而尽,她看向静静伫立的西陵琇。他轻轻问:“今天的药很难喝?” “良药苦口。呃——”她感觉胃里恶心,捂住嘴忍耐。 他快步上前,扶着她的后背,抱着隐秘的期盼催促:“想吐就吐,忍什么?” “嗐!”她推开他,带着几分羞涩笑起来。 西陵琇送她上马,突然将须臾不离身的干将剑交给她,她心里奇怪,旁边内侍催促,只好不问了,当他担忧自己安危,暂且借她防身。 她回头,发现他始终没有转身离开,保持凝望的姿势,直到看不见。 (西陵篇)双剑化龙,桃源梦空 侍从客气的姿态中透露着冰冷,萧湘不想节外生枝,只是默默赶路。许是怀孕经受不起舟车劳顿,加上羊肠小路崎岖颠簸,反胃越发频密,腹中隐隐作痛。 她撑不住,下马,扶住大树,哇地一声,呕吐,满目血腥,小腹绞痛。她全身发冷,头目森然,电光火石之间,拔剑袭击靠近的人。 侍从围住她,纷纷亮出兵器,她越是奋勇杀敌,越是精疲力竭,血染素衣,杀到悬崖边上,河水滔滔,群狼环伺。她挟持刺客,把干将剑插入敌人肚子,旋即跳入汪洋之中。 死讯传到宫中,凤后迫不及待让太女冒领战功,令人草草安葬“萧湘”。将她的衣裳藏在棺材里下葬。 萧家离京城千里之遥,音讯不通。她又不是京城人士,没有亲友吊唁。只有西陵琇独自办理丧事。他看库房里还剩数匹白绢,是以前成亲收到的贺礼,长叹数声,着人做成雪白帐幔,张罗在坟墓前。 他形单影只,连干将也没了,心灰意冷,终日寡言少语。旁人以为他是奉倩神伤,前来劝慰。西陵琇苦笑,他们知道是我下毒,岂不是要骂我人面兽心? 凤后给的毒药叫做“一痕沙”,又名“昭君怨”,传闻昭君出塞,不愿遵从父死子继的胡人婚俗,又思乡心切,毅然服毒自尽,化作塞外一捧黄沙。 这天,五龙山随军郎中来祭拜,劝道:“殿下节哀顺变,夫人在天之灵必然不忍您伤心欲绝。” 西陵琇麻木地点点头,他听得太多,已经无动于衷了。郎中又说:“夫人在泉下有孩儿相伴,想必是不寂寞的。” “什么?”西陵琇惊惧反问,攥住郎中手腕。 她忍痛问道:“难道夫人没和您说她已经怀胎?” 深夜,凤后听闻皇子不请自来,不悦起身,却见灯烛煌煌,儿子一身缟素,踉踉跄跄,如同怨鬼一样,说不清是走,还是飘到脚下,扯住他,凄凄惶惶说:“父亲,你好狠的心!为了自己的孩子,害死我的骨肉!” 凤后呵斥他,西陵琇充耳不闻,疯疯癫癫,闹了一宿,惊动了皇帝。凤后只说他哀毁逾恒,软禁在宫中,不得见人,连守灵也不准了。 西陵琇执意立了萧湘的衣冠冢,在皇宫祭拜。亲族入宫面圣,渐渐风闻此事,都怜惜他痴心。皇帝喜得儿子博得忠贞的美名,明里暗里让皇亲国戚去慰问。 凤后本就不欲张扬,勉为其难接待,皇帝犹嫌不足,宣扬开来,请了表亲前去吊唁。这位亲戚是皇帝叔父之子尉迟莲,是已故贺将军的正室,深居简出,陪伴父亲祭祖方才进宫。 凤后生平最忌恨此君,皆因皇帝从小爱慕尉迟莲的风仪,屡屡求娶,其母疼惜爱子,严词拒绝,早早和金城贺家结为儿女亲家,皇帝才另立凤后。近来贺将军去世,凤后嘲笑尉迟莲丧妻,竟忘了枕边人贼心不死。 他心有不甘,同皇帝争辩:“我儿肝肠寸断,成日让这个看,那个瞧,他们究竟是来关心,还是看热闹?” 皇帝皱眉道:“人家是长辈,关心有何妨?再者同病相怜,没准皇儿听他们劝解,也不那么伤怀。你成日忙里忙外,有人分忧不好?” 凤后面皮涨红,冷笑:“同病相怜?我看怜来怜去,有的人很快就有人怜了!” 皇帝听他揪住陈年旧账不放,再者人家的确比她强千百倍,多看两眼怎地,他也不照照镜子!不耐烦说:“孤劝你知足常乐,天天端出深宫怨夫的架子给谁看!皇儿福薄,多半也是你克的。” 凤后大为懊丧,一病不起,听说尉迟莲没去探望西陵琇,只是托他的小儿子去慰问,即日回金城去了。自己反落了气量狭窄的恶名,心里不是滋味,骂道:“狐狸精,倒会吊人胃口!” 他满以为心腹大患退避三舍,天下太平,岂料杨国送来的美人中,有位佳丽入了皇帝的眼,风头无两,陛下似是有意羞辱他,非要赐封号怜美人,赏赐怜香殿住下。 凤后又气又恨,去找西陵琇倾诉,却见他一脸漠然,只顾喂猫。野猫晓得这里有东西吃,频频出没。这两天,有只狸花猫加入,它毛色土气,体格瘦小,那些大猫都排挤它,冲它吹胡子瞪眼,它不声不响,打得肥猫们吱哇乱叫。 然而它又不很热衷吃,无论什么饭食,都浅尝辄止,有时嗅了嗅味道,就走开了。 秋雨潺潺,西陵琇听闻窗外隐隐有猫叫,将饭菜拨到盘中,放到廊下。狸花猫顺着圆柱子轻巧落地。 他温和地说:“吃吧,没人和你抢。”它闻了两下,吃了一点点,又不吃了,也不走开,就蹲在地上。 不多时,闪出来四蹄踏雪的黑猫,狸花猫扭头叫唤,招呼同伴过来。黑猫凑近,舔两下狸花猫的头顶,它俩亲昵了好一会儿,方一齐进食。 西陵琇才明白狸花猫不是不吃饭,而是等待同伴。蓦地想起萧湘生前总是等自己吃饭,走南闯北,吃过粗茶淡饭,也尝过山珍海味,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触景伤情,在外头逗留太久,受了风寒,夜里不断咳嗽。婢女问他要不要请太医看病。 他呆呆回答:“我想吃梨膏糖。” 婢女取来满满一盒梨膏糖,还有一碟瓜仁油松饼,他没吃。 (西陵篇)匣剑何时跃 萧湘被波涛卷到下游,被村民捞起来,放在驴子背上,一路驮到山间寺庙。那里有隐居的夫人,懂得医术。 夫人收留了昏迷的病人,把了脉,对侍从怀宁说:“她中的是‘一痕沙’,没想到我们在这深山老林,还能碰到宫里的毒药。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怀宁取出解药,化在温水里,一点点灌下去,叹气道:“毒是解了,可是她太过虚弱,不好说能不能挺过去。” 夫人道:“试一试七日药。” 七日药是寺院特有的调养药方,里面含有蜜糖、奶油等滋补食材,病弱的出家人连吃七天,如果胃口渐渐好了,就有希望康复。 萧湘服下七日药,慢慢苏醒过来,看到夫人,心知是救命恩人,挣扎下拜叩谢。怀宁拦住她,说:“姑娘爱惜身子,安心养病。” 萧湘平复了激动心绪,问:“夫人,我到底中了什么毒?” 夫人微微蹙眉,为难道:“你中的毒药叫做‘一痕沙’,是皇宫特有的剧毒,毒药会侵蚀身体,即便得到解药,侥幸不死,也会成为废人。” 萧湘醒悟到一身武功都被废去了,从此再也不能拿起刀剑,她压抑住悲愤,颤抖道:“没关系,娘亲不会武功,也能养我长大。我……我的孩子没有事,对吧?” 夫人和怀宁沉默,终是叹气道:“节哀。” 萧湘浑身僵硬,猝然倒在枕上,双目圆睁,喉头猩甜,嘴角溢出鲜血。怀宁大骇,赶紧用布巾擦拭,苦苦劝道:“孩子,好容易保住一条命,是你娘保佑你呀。” 夜半,萧湘听到婴儿哭泣,悠悠醒转,她吃力地转过身子,看到襁褓中的婴孩。夫人抱着她,温声说:“有人把这孩子放在寺院门口。世上有失去孩子的母亲,也有失去母亲的孩子,这是老天安排的缘分。” 萧湘接过婴孩,那孩子止住啼哭,神色安逸,似是依恋她的怀抱。她仍旧衰弱苍白,但眉目间凝聚起生气,不再彷徨,坚定道:“夫人救我一命,我愿为您肝脑涂地!” 夫人问:“你有何长远打算?” “自然是报仇!”她斩钉截铁回答。 这位夫人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姐姐梁王,多年来同心腹怀宁隐居避世。她们告诉萧湘,凤后心心念念让不成器的太女继位,唆使西陵琇下毒,让太女冒领战功。 萧湘再三感激梁王,留在她身边,抚养女儿,雌伏山间,静候良机。 康王叛乱,皇帝发兵平叛,赐死反贼后,下旨将封地定州赏给胞姐梁王,命她立刻下山,前往治理。 定州腹地天泉县盗贼四起,民不聊生,梁王派遣萧湘去平定匪患。 她奉命到了天泉县,问得盗贼多在山头安营扎寨,时常下山洗劫,碰到官兵闻风而逃,官府也曾进山剿匪,奈何狡兔三窟,常常空手而归。 主簿陪萧湘巡视镇子,哀叹:“有的良民看打劫有利可图,也落草为寇。有时村民还给土匪通风报信,实在教我们束手无策。有的村子凑钱买平安,反让贼人招兵买马,和官府作对。” 两人腹中饥饿,本想买肉饼吃,店铺打烊,于是去别处买灯盏糕,客栈门口,猛可儿撞到熟人,是以前的“师父”楚若云。 萧湘奇道:“楚大公子,别来无恙?” 楚若云斜她一眼,说:“谁像你一样闲!”提剑离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楚若云这厮身手不赖,想个法子收服他,也好保护女儿周全。 她一边和捕快说话,一边远远尾随楚若云。捕快以为她和这青年是相好,见怪不怪。 从街头走到巷尾,她们看到楚若云和镖师会面,镖师鞠躬赔罪,楚若云气急败坏,像是起了争执,一盏茶的功夫,镖师双手奉还银两,纷纷散去。 萧湘适时上前,笑说:“看来楚公子遇事不顺,有了难处。” 楚若云侍从认得她,碍于主子威严,不敢叙旧,频频望着她,目光含着求助之意。楚若云孤立无援,横下心,冷冷说:“告诉你也不打紧。我母亲生病了,要紫灵芝和雪莲子入药。大姐同我兵分两路,她去陵阳求雪莲子,我要借道定州买紫灵芝。” 萧湘恍然大悟:“大公子武功盖世,救母心切,怎么还不快去?” 楚若云气得跳脚:“你这女人是傻子不成?这里土匪肆虐,我一个人怎么过去?” 侍从小声说:“姑娘,我家侍卫死的死,伤的伤,如今不到五人了。” 萧湘咂嘴道:“看来你们是山穷水尽了。这样吧,三个月内,若是我能收拾干净这些土匪,让你前去采药,楚大公子卖身为仆三年如何?” 楚若云咬牙切齿:“你要是办不到,如何赔偿?” “没有赔偿。爱赌不赌。”她无赖道,笑嘻嘻走掉了。 (西陵篇)势剑金牌,除暴安良 楚若云恼羞成怒,气冲冲走出镇子,突围失败,铩羽而归。侍从壮着胆子说:“公子,要是萧姑娘不成功的话,您不用伺候她,也没有坏处呀。” 楚若云诧异,这才回过味来。侍从左右顾盼,道:“再说姑娘花容月貌……” 楚大公子脸色微红,呵斥道:“闭嘴!你当我是淫贼?” 他当初怄气悔婚,后来看同龄人接连成亲,后知后觉思春,无奈成了孤家寡人,待要嫁人,又百般挑剔,闹得十里八乡媒人望风而逃。 这次求药,姐姐本想让他去陵阳尉迟家求助,轻车熟路,话事人尉迟莲又是看他长大的,拿雪莲子轻而易举。 可楚若云偏偏不想见师父尉迟莲,家里送他去同人家学习仪态和针线烹饪,他学得惨不忍睹,这会儿去了,免不了旧事重提,再者他连老婆都留不住,实在有辱师门。他心高气傲,怎肯丢人现眼,于是死缠烂打,抢着来定州。 他要去找萧湘,可她早两天离开县衙,消失无踪,楚若云捶胸顿足,恨不得发布江湖悬赏令。 萧湘当然不会专等他回头。她集合士兵和壮丁,一面练兵,一面在村镇修筑堡垒,每个村子都立着大鼓和烽火台,但凡土匪进村,哨兵敲响大鼓,狼烟冲天,附近村庄的伏兵前往支援,联手擒住匪徒。 不过一两个月,土匪不敢下山,龟缩山头,有些心思活络的贼人丢掉兵器,悄悄回到家中,由此又少了一些人。 萧湘召集人马,开始一一端掉窝点,这日抓到一个俊俏少年,她笑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少年跳脚:“我不是小贼,我司徒璇是天下第一神偷!” 萧湘故作讶异:“哟,神偷小公子,偷了什么宝贝呀?” 司徒璇得意道:“我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你不信,解开绳子,我带你去看。” 萧湘押他去到藏赃物的房间,翻出若干宫中用物,她拣出一卷帛书,司徒璇沾沾自喜:“你瞧,我连圣旨都拿到手了,这可是怜香殿的大宝贝呢。” 她展开帛书,噗嗤一笑:“我看你真是个大宝贝。” 司徒璇定睛一看,五光十色,妖精打架,卷首题写“玉房九式”四个字,面红耳赤,羞涩难言。 他和萧湘说,自己藏在山寨,听到不少人抱怨康王横征暴敛,欺男霸女,百姓想要鸣冤,竟被爪牙打死打残,定州越发民不聊生。 萧湘说:“知道了,你走吧。” 他噘着嘴问:“你不用我带路去找那些人?” 她拍了拍他的脸颊,咯咯笑说:“你这小身板只能撑到第二式,怎么受得起长途跋涉?” 司徒璇恼道:“人家是雏儿!” 萧湘整治了土匪,又问得其中有些冤案,带着苦主和亲属去了府城,禀告梁王,拨乱反正,当地气象一新,安居乐业。 楚若云寻到萧湘,她心内嫌弃,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当晚和楚大公子试了,果然有些本钱,竟能让她折腾完九式。 她尝完鲜,让一队人马陪同楚若云求药。他晕头转向,入则奴仆成群,出则前呼后拥,只恨自己没有早日成亲。 萧湘做的是顺水人情,让同僚随他去拿珍稀药材上贡朝廷。楚若云天生的打手,闲着也是闲着。 司徒璇看到官府就腿软,萧湘也不拘束他,让他自去潇洒,有缘再见。自己陪女儿玩了两日,与同僚去郊外踏青。 桃红柳绿,细雨蒙蒙,一行人在酒家逗留,萧湘不爱饮酒,先行告辞。坐船回城,看到有人匆忙,叫船家稍等。 那人行礼道谢,四目相对,竟是故人。萧湘没料到在这里碰见贺青琅,她上下打量,他不像少时那样瘦削,眉目如画,青丝如云,温婉清隽,黑纱发带垂在脑后,身上穿的也是黑衣,秋水瞳仁还是清凌凌的。 她笑说:“青琅何时搬来?我记得你是金城人。” 他听到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叫自己名字,没有生分,心中一松,微微笑说:“叔父嫁到定州,我来看望老人家。这地方山清水秀,我很喜欢,就留了下来。” 萧湘听出他不动声色恭维,欣然笑纳,同他说些没要紧的闲话。 贺青琅暗中留意,旧爱不复昔日寒酸,看来过得很不错,瞥见她微笑凝视自己,心想,她是个专情女子,若非心里无我,怎会含情脉脉? 两人各怀心思,竟然一路无话。他鼓足勇气,想要邀请她去小坐,萧湘反而抢先说:“雨停了,你快上岸吧。” 他隐藏失望之情,彬彬有礼告辞,隐入轻烟柳影中。 (西陵篇)剑履上殿断恩仇 萧湘回到府城,怀宁正在门口安排人押送贡品,将珍禽异兽、瑶草琪葩一一装上马车。她进了王府,和梁王复命。梁王笑说:“好孩子,你放心,天很快就要晴了。” 进贡的队伍塞满京城,皇帝大宴宾客,酒酣耳热,丝竹声声,头顶传来哀声:“伤魂!伤魂!伤魂!” 君臣讶异,殿外侍卫禀报,说大殿飞下来锦鸡,啼叫声颇为奇怪,像是人在说话。 她还学舌:“伤魂!伤魂!” 皇帝问:“怪哉,这是妖怪?” 老学士放下酒杯,颤颤巍巍上前回答:“陛下,古书有云,有鸟名为伤魂。据传蚩尤麾下猛兽吞食妇人,冤魂化作鸟类,形状像鸡,五彩羽毛,如同凤凰,叫声就是伤魂,伤魂。因而得名。” 凤后喝道:“一派胡言!宫内自有祖宗保佑,怎么会有妖孽?我看有人装神弄鬼,搬弄是非。” 他让侍卫彻夜搜查,连一根鸟毛都没找着,心生怨气,捣毁了萧湘的衣冠冢,西陵琇静静伫立,麻衣如雪,像是一根白蜡烛。 一年后,声色犬马的皇帝暴毙身亡。凤后忙不迭令亲王们奉诏入宫,拥立太女即位。侍从忧心忡忡劝阻:“君后,诸位亲王年富力强,云集京城,恐怕对您和太女不利。” 凤后冷冷说:“祖宗有命,王宫不许见血,她们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不更衣?” 他试穿太后礼服,这时,怀宁领着一干侍从入内,凤后心生疑惑,威严道:“你是梁王的部下?谁放你进来?” 怀宁恭恭敬敬说:“陛下龙驭上宾,君后哀毁瘠立,愿九泉之下相伴左右。” 凤后听她口吻恭谨,却俨然将自己视作冢中枯骨,又惊又怒,待要挣扎,侍卫将其缚住,押到皇帝灵前,推开彩漆棺椁,投入其中,又一一合上,最后,盖上血色荒帷。 怀宁细心扯过荒帷,掩住棺材的角,一丝不乱,点了点头,垂首伫立,最深处咚咚咚声响越来越少,直到彻底无声无息。 太女慌慌张张攥住帘子,将厚重的绸缎遮住门窗。她气急败坏摇晃西陵琇的肩膀,骂道:“你的干将莫邪在哪里?我们死到临头了!” 西陵琇低声说:“快死了,你才想起它们。干将莫邪早就丢了。” 太女打骂他:“你不是会武功吗?快带我走!” 他闭眼轻叹:“蜡烛里下了化功散。” “两位殿下等候多时,是咱们招待不周了。”帘外有人笑语,帐幔卷起,灰蒙蒙的天光还是给幽暗的宫室带来几分惨白亮光。 萧湘从从容容走进宫殿,侍卫很快收拾了太女手下。她走向太女:“殿下,你我五龙山一别,兜兜转转,居然在宫里重逢。” 太女战栗,疑惑道:“你、你认错人了。” 不光是她,西陵琇也惊愕地望过来,难道她认不出自己了? 萧湘一手掐住太女的脸,低头说:“你不是很喜欢找替身么?今天试试做替身的滋味如何?二皇子西陵琇,孝感动天,自尽身亡,陪葬皇陵。”她边说边笑。 太女奋力挣扎:“不!你不能杀我,父后说过宫里不能见宗室的血!” 萧湘耐心说:“你和我说过,伍子胥被夫差赐死后,尸首装在袋子里,丢到钱塘江。真是个不见血的妙招。” 士兵取来锦被,裹住太女,用绳子束紧,高高举起,投下高台。 萧湘转身,坐在西陵琇面前,直视他心碎的目光。他静静地问:“你准备了白绫还是鸩酒?” 她侧过脸,似是不忍心,没有回答他。 温柔的沉默令西陵琇越发心痛,触动旧情,他低声问:“孩子……还好么?” 萧湘轻轻叹了口气,挥手让侍从抱来孩儿,交给他。他悲欣交集,望着娇嫩的小脸,手臂感到沉重温热的份量,不禁哽咽,将脸贴在幼子的睡颜,多小的孩子!多温暖的生命! 他不由自主问:“生日是哪天?起名字了么?” 萧湘指着他,嘿嘿笑起来,怀宁掩饰眼底的怜惜,西陵琇异常茫然,看她笑得越来越难以自已,甚至有些癫狂。 她狞笑道:“贱人,我怎会生下你的贱种?” 怀宁旋即宣旨:“太女德不配位,废为庶人。” 萧湘不满道:“什么庶人,是贱人,改了。” 有个侍从小心提醒:“大人,太女是女子。这个……” 怀宁看向萧湘,不说话,她满不在乎说:“不是男人不就行了。” 两人转身,侍从忙上前察看,禀报二人,西陵琇撞上侍卫的剑自刎身亡。 萧湘微微蹙眉,交代左右:“用毯子包起来,别坏了宫里的规矩。” (烟火琉璃碎篇)无情人偏惹风流债 梁王登基后,萧湘留在京城任职,倒是方便麻烦找上门。 这日,她从青楼回家,微醺中见楚真虎视眈眈守在门口,笑问:“少庄主有何贵干?” 楚真拉着脸:“你哪天去提亲娶我弟弟?” 萧湘坦然自若:“我发过毒誓,这辈子不成亲。” 楚真咬牙切齿:“我弟弟又算什么?” 萧湘点了点头,笑说:“算是姘头吧。” 楚真碰壁,决定去看望弟弟,劝他知难而退,这一去,不如不看,她几乎气晕过去,楚若云在床上伺候完萧湘,还要下地给她女儿喂奶。 楚真恨恨说:“她带个孩子回来,你就没有一点恨?” “我恨当时没成亲,要不养的就是亲骨肉了。”他闷闷地说。 楚真劈手要抢走孩子:“不给名分,何苦帮她?快丢下这孽障。” 他往后退,像抱住命根子,下定决心:“姐,你少来吧,我怕她不高兴。前天司徒璇说,大家都没有名分,各凭本事。孩子在手,她好歹平日顺道来看看。” 楚真捶胸顿足:“阿云,你是大家公子,怎能没名没分跟她?跟我回家,咱们以前怎么样生活,日后也怎么样,大不了楚家养你一辈子。” 楚若云不耐烦地说:“成天打打杀杀,我又不是土匪,就是土匪,占山为王也要成家,你们打的如意算盘,让我当一辈子打手。” 楚真听他怨怼,也生气道:“是我们逼你的吗?当年你自己拒婚,弄劳什子拜师。” 楚若云闻言,心灰意冷,坐下来垂泪。楚真后悔万分,张口要劝。萧湘踢踢踏踏走进屋,楚若云立刻擦去泪珠,惴惴不安望向她。楚真不是滋味,弟弟怎么混成深宫怨夫的地步,就是三宫六院,人家也有正经名分,比他强太多了。 萧湘啧啧道:“我说你隔三差五来,何必呢,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楚真说不清该可怜还是怨恨弟弟,也说不清恼恨还是认可她的话,低声下气说:“我弟弟毕竟和你有过婚约,你给个名分,哪怕不摆喜酒,我们也有由头堵住悠悠众口。” 萧湘笑说:“诶,当年的事各有难处。现在我虽未十分发达,但玩十个八个姘头不在话下。” 楚真听她左一个姘头,右一个粉头,脸半红半白,道:“你在外也是个正人君子,怎地如此不堪?” 萧湘更笑:“我混迹三教九流,你还当我正经人,怪道你家惯会又当鸭子又立牌坊,原来不是世上好人多,是你不挑。” 楚若云听到萧湘臊皮自己,恼上亲姐姐,推搡她出门,他也没落着好,萧湘抢走孩儿,撵走他,口中说:“你是正人君子,我家容不得大佛。” 楚若云哀求道:“我跟了你,还能去哪里,你不容我,难不成让我去死?” 她冷笑说:“怎地这样容易死,你少诓我,我没爹没娘不也活下来。你要死,也是找死,怨不得谁。” 孩子哭起来,萧湘烦躁,骂了声:“搅家精!”立刻关了门。 楚真死活拽走弟弟到客栈,巴望架着他回老家,奈何他底子厚,寻死觅活,撒泼打滚,按都按不住。 萧湘烦不胜烦,趁中秋放假,去佛寺找青琅消遣。她也没花多少力气,吃吃饭,喝喝酒,两下就勾到手。穷酸时节,男人个个都是贞洁烈夫,发达了,天下就像个大青楼。 她颇有心得,司徒璇方便调戏,楚若云最宜使唤,贺青琅最乖了,就是有时候乖过头,给她端上鲜肉月饼和蟹黄月饼。 萧湘打趣:“难为你了,在寺里还给我弄荤的。” 他小心说:“我想着你以前爱吃,我虽然吃素,也应该备下。” 她低笑拉住他:“大过节的,咱俩都破个戒。” 两人如鱼得水,他不用那些招式,但是弄得格外舒服。她喟叹,金城出品,必属精品,怪不得那地方的美人供不应求。 他柔声说:“我找了一处宅子,下个月搬过去。住在寺里怪不方便的。” “我不来,你不就方便了?”她嬉笑,腻在他怀里磨蹭。 他又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儿离集市远,不好买东西。我想着给你做双鞋呢,怕你嫌粗糙,不愿意穿。” 萧湘感动,叹道:“还是你有心。司徒璇是个笨蛋,楚若云拿针只会扎小人。死了的那个,不提也罢。” 他也很感动,又让她舒服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