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过风雪(高干1v1)》 Chapter1 2002年元旦刚过,新世纪在这一年拉开帷幕。 这一年的许绫二十岁,在命运般的2002年,遇到了改写她人生的人。 一月份的北京尚在冬寒,街道外的国槐落满雪,枝桠上一排排稀疏小灯,有风吹过叮铃铛铛地响,许绫站在国贸商城门前低眉抚雪时,王菲的《流年》正唱到那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她左手拎着扫荡商城的战绩和一杯剩余无几的星巴克,沾点褐色液体的杯身被掐得皱褶,杯盖浮出的白雾是它最后气若游丝的喘息。张扬的红色蛤蟆镜滑至鼻尖时,她用小指一推——镜片下那双属于少女的眼睛尚存对世界的憧憬,裙摆下一双腿润得像腻滑的玉,深蓝底栀子花长裙飘摇着绽开,盈满二十一世纪的初雪,她下巴高高扬起的姿态——俨然一飒蜜。 “哒哒哒”的手机铃声响起时,几乎要融入《流年》的尾调,许绫摩挲着翻盖手机上亮晶晶的闪钻,接了那通陌生来电。 “徐小姐,您的简历已通过初筛,方便过来二面吗?”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话语中甚至带着点殷勤的意味。 “约在八点?”许绫打着哈欠的慵懒尾音流入对方耳朵,她不是对小事上心的人,自然对这个声音印象不深,许绫抛出明确的时间线,因为她需要时间去赴约。 “那八点钟希望徐小姐可以准时到。” “一定。”她咔嚓一声挂断电话,那是家传媒公司,挺大一集团,大厦坐落在新源南路,许绫是化名去的,初衷就不打算长待。 面试邀约的短信还在屏幕闪烁,她想起三天前美其名曰说是千金下乡体验民生,惹得她母亲当晚一通电话千里迢迢从香港打来,这个年纪谁听得进苦口婆心的说教?许绫指尖转着钢笔,偶尔不情愿的敷衍几声。她猜许女士近来一定饱受TVB电视剧侵害,教育她时连尖酸刻薄的声调都学到了三分神韵。 “阿绫,点你甘无听人劝啊?你以为阿妈害你啊?你间公司咩来噶?三教九流甘,咩茄喱啡都称大头鬼做老细?得就最好,唔得你就返香港食碗安乐茶饭啦!” 许绫笑得挺乐呵,她甚至能从声调中想象出许朝仪的表情有多么张牙舞爪。 “知道啦妈咪,你教训得对。” 许朝仪摆正姿态:“许绫,你广返粤语。” 她吐吐舌头,说:“我习惯讲普通话啦妈咪。” “我真系想你好啊,你唔明咩?” “我知道,但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电话那头陷入漫长的死寂,最后在嘈杂的麻将声中被挂断,她们心照不宣的没有多言。 司机送许绫到家时已经五点,她倚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不情愿地抬抬眼皮,这套豪宅位于北京最贵地段的楼王——也不过她其中之一。许绫想起一位千金朋友初次拜访时为这豪横咂舌的场景,后来她说:当时入门的心情连同她的项链吊坠,随着脚步都摇摇欲坠。 司机恭恭敬敬地喊她许小姐,许绫嗯一声点头,许朝仪为锻炼她的独立能力,四年级那年将她从香港‘流放’到北京,事实上保姆司机随行,锦衣玉食供着,她至今不知地铁为何物。 被冠以欲望标签的购物纸袋们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电视机男女主人公恩爱的画外音传到浴室,门半掩着,许绫正在浴缸里泡玫瑰浴。 独处时许绫会抽烟,但只是偶尔,当她吞吐出月光的雾色,满屋金银都沦为陪衬,家中空荡的只剩绵长喘息,她谈何不空虚?偶然听到陌生的脚步,她甚至情愿那是盗贼。 Chapter2 许绫认为人这一生中最忌讳找不到人生的意义,那简直白来人间一趟。 而她目前就找不到。这一生到底该怎么活? 她出浴时裹了条白浴巾,胸前系个松散的蝴蝶结,许绫在镜前低着头描眉,许朝仪那通气势汹汹的来电第二次响起时,她手一颤,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眉尾几乎描得歪斜。镜面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大致勾勒出一个美人轮廓。 许绫随手套一件白衬衫,大V领的,剪裁版型很修身。 她擦着湿发出来时,餐厅的饭菜已经被热过一回,但她的目光还是锁定在那盒瘫软得奄奄一息的薯条上,许绫用一种环顾时装周的眼神精挑细选,最终选出两根机械地往嘴里送,试图以此获得饱腹感。 简单进食后,许绫背着包出了门,为求低调她特地打了辆的。车载电台在放相声节目,许绫掩着鼻子钻入红色夏利时,司机混浊的黄眼球正从后视镜看去,“嚯”,好一身珠光宝气!他此刻只愤恨计价器跳得太慢,从她身上能搜刮的油膏太少。 街景在倒退,许绫扫过女明星的巨幅广告牌,脖颈的珠宝流光溢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许绫在做心理预设,面试官也许会抛出许多‘刻薄’的疑问刺向她,她总得有心理准备去应答如流。她大学不顾许朝仪反对,固执地选了传媒,许朝仪称之为——费力不讨好的专业。 车停在新源南路x号的大厦楼下,许绫甩了张百元大钞付账,她当然捕捉到司机打量她时充满铜臭味的眼神,但那早已司空见惯。她踮踮脚尖,步伐挺轻快,指尖一勾摘下蛤蟆眼镜,扫过一圈登记本的信息栏后,她甩甩圆珠笔填下信息。笔芯印着申奥成功纪念的字样,许绫哼出声笑,门卫为她开了闸门,登记本上的姓氏是徐,身份证号被她特地打乱顺序。 许绫随着电梯上到十二楼,这比他们约定的时间要早二十分钟,她只好在无人的会议室等他。几乎是每一个,第一面见到许绫的人都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她一看就是千金做派。 她手机的毛球挂件摇摆的第三十二下,面试官韩杨终于推门而入,许绫抬眼,面上没有笑容,说:“你好。” 韩杨笑得挺亲和,“徐小姐,你来的很准时。” 许绫不喜欢陌生的寒暄,“嗯,我履约准时来了。” 她的简历在一众高材生中都出色,但真正让韩杨念念不忘的——是她简历那张我见犹怜的照片。如今许绫和他近在咫尺,他甚至没胆量抬头,那双眼睛远比照片锋利,“我这边看到你以前有在央视实习的经历,为什么想选择我们公司呢?”他挑挑眉,想她实习经历多有吹嘘成分。 “贵公司是所有传媒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我当然也不例外,坦白说,这里是我的第一期望,我非常欣赏你们的艺术理念,像上周央视报道的扶贫纪录片,就出自贵公司吧?我希望能在大集团就职,至少在这里接触的人,都一定不一样。”这是一份标准回答,但却是她真实想法。 “哈哈,徐小姐很直白,我想你肯定也明白,能给二面机会的公司,基本也都是十拿九稳了。” 韩杨明显话里有话,他近乎是笑盈盈地看她,手递过来一瓶冰镇依云,“刚过晚饭时间,徐小姐有续摊的想法吗?我们一行人聚餐,不妨一起来长城饭店坐会?我们想和你更深一步的交流。” 许绫如果应允,此行恐怕凶多吉少,她脑海里勾画出大厦的逃生路线图,撑着笑意说:“好,那你带我咯。” 见她难得一笑,韩杨认为有戏:“我的车在楼下,徐小姐先到门口等我?” 韩杨的手极自然地落在她肩上,兴许他都未必清楚那双狭长微眯的眼睛佯装君子时演技有多拙劣。 她故作镇定地点头说好,拎着包起身,仓猝到胸针都遗留,自然没和韩杨乘一台电梯。 电梯镜面最后呈现的,是她胆战心惊的那一眼。 Chapter3 八点钟的新源南路并不繁忙,车辆都是寥寥可数,她掌心的手机发烫,闷出一手温热的汗。 许绫用手臂紧紧护住前胸,皮包在身侧狂乱地晃荡,仿佛也被卷入逃亡其中。她心脏扑通跳得剧烈,每一次深呼吸都有灼热痛感,脚下那双窄得太不合脚的高跟鞋,在此刻化作来回摇动的碎刀片,脚踝处早已被逼出细密的血珠。 她一个转头,也只是堪堪将公司招牌甩出视线之外,韩杨的车便如幽灵般再度贴了上来。 车窗缓缓降下,一双眼睛如鹰隼般势在必得,像是欣赏一场瓮中捉鳖,“徐小姐,只是吃顿家常便饭,何必跑呢?” 这一瞬间,许绫竟渴望有一个救世主出现。 至少助她逃离困境。 …… 与此同时的对面马路,周时锡正半开着车窗抽烟。 他访美回京的一个月内烧了三份不入眼的红头文件点烟,驾驶座上那块四四方方的屏幕屡屡冒出邀约信息,他眯着眼看,父亲的念叨恍惚还停在耳边:“你今年二十三岁,成家立业,至少完成其中一项。” 周时锡对着云吐烟圈,想:完不成又怎样?还能被逐出族谱? 短信发送人多为政要之子,还没有哪位嫩模女星敢胆大妄为自寻死路,他瞧不上千篇一律的殷勤谄媚,眉梢都没抬。 周时锡点燃最后一根烟时,白雾荡出窗外,副驾驶车窗被有节奏地敲响了三下。 他有些意外,这个路段行人并不多。谁这么够胆敢敲他车窗? 隔着一层厚玻璃,他看不清许绫的脸。 许绫的目光扫过两辆白得发灰的桑塔纳,钉住了那辆法拉利,那辆红色像是雪夜里最刺眼的血痕。 她当下只有一个念头——这世道能开法拉利的绝对是位爷。 闪烁的车灯像两只惨白的眼睛,盯得人发怵,路灯下拉出她消瘦的影子,将她照得无处遁形。韩杨那一道隐在车窗下渴望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灼伤,那双眼睛试图将她侵占,拆解、吞食。她此刻像一块令人垂涎的肉,投射出他一切昭然若揭的欲望。 那声喘息被她咬碎在嘴边,她踉踉跄跄地走,双腿麻得站不稳脚,路面的影子扭曲得诡异。她每一次的回头,车始终都在视线之内,许绫横下心,将生死托付在那扇车窗,神也好鬼也罢,捎她一程就行。 往后是万劫不复,那往前呢? 车窗晃着雨水摇下的瞬间,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往下落——那是今早小雨的痕迹。嘀嗒,嘀嗒,那张脸由模糊逐渐清晰,刹那间是惊鸿一瞥。当下留给她品味五官的时间不多,许绫想不起对他的第一印象,只记得长相过分端正,一双眼挺多情——可那双眼睛正用一种近乎是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她,许多年后许绫承认那一眼,她后悔敲了车窗。 周…周…周时锡? 许绫眯起眼睛——确保她没看错的同时,庆幸自己没念出他的名字,否则她现在一定语无伦次。 她当然认得周时锡——四九城公子哥里的传说。 “什么事?” 也许他远比豺狼虎豹危险,许绫却顾不得太多,她佯装镇定,可声音都颤抖:“麻烦稍我一程,报酬随您开。” 周时锡的目光在她眼中停留了几秒——这双眼睛竟不怕他。 那双鲜活眼睛的主人此刻正渴望他伸出援手,只是那个瞬间,周时锡觉得那双眼睛不该有一丝哀求,它该用来睥睨众生。 也许是少年心性作祟,他想充当一回救世主,又也许是他认为那双高贵的眼睛不该悲哀,总之他开了窗,那扇车窗在那个夜晚,它属于命运——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上车。” 显然是她意料之外。 许绫听到那两字时,有那么一瞬间,双腿软得无力,险些瘫倒。 车内凉气十足,她闻到淡淡薄烟,后视镜中是韩杨望风而逃的车影,许绫仍惊魂未定,周时锡盯着她脚踝处那道新鲜的血痕,想,莫非她被人追杀? 菱格羊皮小包被放在脚边,胸前的安全带化作一种束缚,将她牢牢捆住,退无可退。许绫望向窗外,霓虹招牌上褪色的鎏金像衰败前夕最后的辉煌,她却只是无言。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密码忘了 晚上再更一章) Chapter4 而当周时锡那双眼睛望过来时,艳得惊心。细数二十年,她从未有这样的失态。 她语调间有对劫后余生的侥幸,也有得知对方何许人等后心生的忌惮,“谢谢,周公子。” 当时针敲响钟声,北京每一盏灯都被酒色腐蚀,多少青春在凋零。周时锡冷眼扫过她小包上精致的金色双c标志,在并不明亮的车内金属标志闪灼得像眨眼的星星,分外耀眼。 眼前少女不过双十年华,竟能负担得起这款包并随意处置,周时锡瞧她眉梢中隐隐漫出的张扬,想,这姑娘估摸着是个名门闺秀。 周时锡斜睨她,他声音像满冰的薄荷水,极清爽的:“知道我是谁,还敢敲我的车窗,拦我的车?” 许绫倒不心亏,她敢正视他的眼睛,“在车窗摇下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车,实话实说我确实认出你了,但我想街上每一个看过新闻联播的人,都会对周公子有印象的,毕竟你是常客。” 她眼睛是刀锋似的锐,倒也清高,彼时的周时锡不会知道,他记住这双眼睛多少年。他险些笑出声,想她多不卑不亢的语调呢,坦然到似乎该做贼心虚的人是他,他仁义之举倒像是承了她的天大恩赐不成? 她方才遇到了太多的惊心动魄,以至于她忘了最该惊心动魄的实际是这辆车的车牌——京Axxx01 她补充:“没留意车牌属实算我冒昧,但言归正传,我要多谢周公子顺手帮我。” 车驶入长安街街道,他指尖残存着余烟,周时锡自诩最懂美人心计,他收起高高在上的傲慢,声音像在念上世纪爱情电影的台词:“如果早知道是我,你还敢敲车窗吗?” 霓虹灯在窗外成为浮动的琉璃,她的脸浸在京城的夜色,周时锡看她,也只看清一个灰蒙的轮廓,看不清她眼底的锐利。 “我敲周公子的车窗是走投无路,如果早知道是您这样的人物,我越是要敲,周公子岂能对我这样的落魄少女见死不救呢?” 多位高权重的政要,在周时锡面前都不过蝼蚁之辈,在他面前惟恐自己腰弯得不够低,而她胆敢平视他,仿若他们真的‘平起平坐’。 “这世道有几户人家买得起这价位的车?何况……您开的这车可真是比车牌还高调,今天在车上的哪怕不是您,也一定会是一个能救我于水火的人,所以这车窗我是敲定了的。” “所以说早就带有目的?”周时锡笑着将手搭在头上,他看向她,在无尽的夜。 许绫岂敢?倘若她敢有半分越矩的念头,兴许明天就将死于非命。 他可是周时锡。 谁胆敢越矩? 她只好摇着头笑:“周公子如果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周时锡这种活阎王她得罪不起。 周时锡没再多过问,她没报真实住址,顺口说个临近燕莎商城的小区,那小区房价适中,他勾勾嘴角,想——买得起这包住这? 十来分钟的路程撞上三个红绿灯,交替的绿光明明灭灭,在彼此的沉默中亮起。 车终于停在目的地,许绫没着急下车,她对他晃晃手机,俏皮地笑:“留个号码吧周公子,我日后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周公子如果拒绝我,我恐怕要以为你还跟小老百姓似的,还在用bp机呢。” Chapter5 毛球挂件在半空中摇晃,引得周时锡多看几眼。 果然是少女。 车内空间逼仄,许绫身上那股百合香水味不浓,他是对香水挑剔的人,竟难得认同她的品味。周时锡流利报出一串数字,她笑笑说号码很好记,他说:“那你记住了吗?” 她专注记号码的样子倒像是个乖乖牌。 那个问题没有被回答。下车前她又道了一次谢,这次格外的正式庄重。 许绫停在马路边招手,眼睛亮亮地笑,“周公子,我叫许绫,绫罗绸缎的绫,我们下次见吧。” 如果还有缘分的话。 “下次见,许绫。” 许绫,绫罗的绫,名儿挺矜贵。 周时锡目送她远去,他敲敲方向盘,开始复盘这场诡异的相遇,她被谁所追?又当真没有目的? 他回味起那双妩媚的眼睛,那双眼睛会骗人吗? 他们交情没到送她上楼的地步,但他依然在门口停留近二十分钟,手机信息栏里,‘父亲的家庭会议’那条信息,他置若罔闻。 送佛送到西,总不能他一走姑娘就遇险吧? 许绫,你是谁呢? 许绫向来警醒,知道他未必会第一时间离开,她在小区花园兜兜转转要有四十分钟,看一盏盏灯火在眼前接连熄灭,她才终于有胆量走出门口,静候司机的车前来。 回家的途中她靠在车窗,坦言说,她想过车里的人会是任何一位达官显贵,都没料到会是周时锡——这位名扬京城的政要之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他们还会再次遇见的。 回忆在脑海中绵延,她却倦得掐眉心,许绫摇摇晃晃地推开房门,整个人像一只海星瘫软在圆床上。 许绫常年变更手机号,备用机三四台,‘徐小姐’的假面连同那台手机,被她一同抛弃,将一切隐姓埋名的过往彻底斩断。 但鬼使神差的,她留下了周时锡的号码,这其中有过犹豫,有过微乎其微的挣扎,但最终,他被留下。 她不是盲目追随的性子,却的确对那串号码恋恋不舍,也许他们终将只是泛泛之交,可至少在现在,她不愿意让这样一个连气度都非凡的人,永远在她的生命中消声灭迹。 她迷糊地撑开眼皮,电视机正上演煽情桥段,主演的台词千篇一律的死板,却又标准方正得叫人无法挑错。这叫她想起一个人——上周在新闻联播里镜头一扫而过的,坐在第二排正中间衣冠楚楚的男人,正是她的父亲。 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可谓是春风得意的出现在新闻。 她今天的遭遇许朝仪不得而知,许绫为此暗暗庆幸,许朝仪最是反感她和权贵打交道,她知道许朝仪是何用心——她父亲的仕途不容有污点。 她就是那个污点。 许朝仪曾同她说,你唯独那双眼睛最像他。 而许绫二十年以来,永远只在报纸与新闻上和那双冰冷的眼睛遥遥相望,她记得中学时在报刊亭看报,同学指着报纸惊呼039;好气派的官员039;时,她那个讥讽的笑。 四年级就被空投到北京生活的小姑娘,比大院里的孩子更懂得察言观色,她记得此生第一次看雪是在北京,香港人对雪的了解只存在于电影,她自然没有戴手套的意识,伸出去接雪的掌心很快红得像朱砂。 她瞒着许朝仪酗酒成性,厌恶被管控的同时又依附她的庇护。而掐扁塑料纸杯已经是她相对健康的爱好。 她父亲是新闻里西装革履的那位,他明明站在常人终生都无法企及的高位,明明被万流景仰,可他的座位牌却永远比周家老爷子矮一寸。 这个世道终究是看投胎。 Chapter6 …… 周时锡再次记起她,已是二月初春。北京枝头的积雪还未化尽,但吹向脸颊的风已带上了潮湿的软意。 俱乐部内觥筹交错,胭脂香飘十里,真正万千簇拥的主儿此刻在包厢最中心,台面酒杯排成一排,电视机在放《爱情宝典》,当范冰冰饰演的宋引章登场,祈越乐得起哄:“时锡,这像不像那天敲你车窗那姑娘?她敲你车窗照片都被拍了,但那家报社压根没敢发。” 薛亨屹闻言,顺手从公文包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甩在台面上。“是挺像范冰冰。”他嘴角一勾,“天上人间头牌都得自愧不如。” 这照片是在敲车窗次日送到他手里的。助理当时第一时间压下了天涯的舆论,他当即就想给周时锡提个醒,却因忙于影视投资,将这茬忘在了公文包里。直到今夜三人久违一聚,才猛地记起。 照片是模糊的美人侧影和那辆显眼的法拉利。 那是周时锡以‘商务接待’名义申请的车,挂靠在薛亨屹公司名下。交警系统里该车登记为‘特殊备案车辆’,监控拍到的违章自动消档。 薛亨屹叼根雪茄说,“那姑娘什么底细啊?那天天涯有个帖子说得挺模糊,大概意思说是碰上时锡那车了,但没几分钟我找人给删了。” 周时锡沉下脸,胆敢在天涯论坛爆权贵隐私?帖主没被谈话算他大度,他用雪茄在上面烫出一窟窿,“这家报社该换个主编。” 祈越听出他话里意思,灌两口酒说:“时锡,你孤家寡人二十三年,倒对个拦车的姑娘上心?她要是个单纯学生,我名字倒着写!” 周时锡指腹搓挪着骰子,笑容弧度不深,“投怀送抱的人我从来没好感,但目前看来她好像不是。” 他对美人向来免疫,那些模板化的五官过目即忘,在他眼中甚至不过一张白布。许绫真正让他记忆犹新的是——那双毒刃般的眼睛。 她胆敢赌命拦车,他就当一回救世主。 那夜别后,他至今没有听到她的来电,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情愿? 薛亨屹摇摇高脚杯,“时锡,我那块地便宜给你,你收了吧。” 薛亨屹清楚周时锡阔绰大手笔,这块地谁接手都一样,他转手给周时锡同样能捞油水。 “嗯……可以用来建个保龄球馆。” 祈越插话:“那块地在朝阳,规划局卡得严,改成保龄球馆估计有点悬。” “先囤着,早晚有用处。” 明面上规矩虽多,但在他周时锡面前,任何规矩都会网开一面。 祈薛两家和他家是世交,仨人同年出生,顺理成章成了发小。祈越是罕见的实心眼二代,灯红酒绿中他是唯一的真,祈越十六岁被割断刹车线那晚就明白了:北京城敢为他挡车的只有周时锡。当鲜血淋漓的掌心同他相握,从此他的生死都押在了周家棋盘。 那是祈越此生的忠心不二。 薛亨屹家族资本垄断,掌握矿产资源及数家证券牌照,可他偏偏学艺出身,艺术系里说得上名的风云人物,毕业那年他盘三层楼挂牌开了家传媒公司。薛亨屹要的是亚洲娱乐史的改写权——在万千张青涩面孔中选出下一个玛丽莲梦露。 可每一年赴京追梦的人千千万万,谁又能千万里挑一。 薛亨屹选址甚至在自家券商正对面,周时锡为此感叹,你家老爷子没扒你层皮都算溺爱你。 实际在那晚之后,周时锡调出了两边马路的监控录像,她最先出现在新源南路,随即被车追逐。他一整套看完,得出结论:似乎不是存心而为? 不是处心积虑的邂逅。 他查出她基础信息:许绫,二十岁,就读于北传大学,母亲许朝仪坐拥香港财团。他到她发家史那一步收手,谜底倘若全揭晓,就没有让人探究的兴趣了。 他意外的是她父亲那一栏始终空白,单亲家庭?原来这只骄横的小狐狸,是财团继承人。 许绫简历中有一项作假,国际新闻大赛金奖,可那年参赛选手中没有她,何来的名次? 周时锡却认为情理之中,为简历镀金太过平常,每一个求职者都希望自己的简历金光闪闪,足以引起面试官的另眼相待。 与此同时的许绫意气风发,正奔走于她母校四十四周年的庆典。 校庆当日,万里晴空,主干道一排排白杨树裹挟着初春未消的寒意,各界名流齐聚,香槟塔折射着碎钻般的光,一片觥筹交错的熙攘景象,无数台长枪短炮从许绫跟前掠过,在她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凭央视实习的经历拿下活动承办权,今日有杰出校友返校,她作为代表接待乔明筱——时下红遍大江南北的知名影星。 那张明媚的脸和她记忆中渐渐重合,许绫猝然想起,她是那天在广告牌上的那位。 校庆的酬劳对乔明筱而言形同虚设,她此行纯为新电影造势,对母校仅存的旧情,便是‘北传毕业’这块不失体面的金字招牌。 开场前三小时,许绫已将最终的流程表核对了三遍,她刚敲定完备用方案,一抬眼,今天的主角乔明筱正步入会场。 一袭红色风衣的乔明筱步履生风,春初的风渗入她皮肤每一寸,她冻得眉峰微蹙。到底是正当红,身后一众随行,行人纷纷侧目,现场惊呼声此起彼伏。许绫心想:这般古典的美人,真该出现在电影画报上。 有些人光是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许绫自小见惯世面,心情极是平静,礼貌地伸手,“你好,乔小姐,我是今天的活动负责人,许绫。” Chapter7 乔明筱和她握手时笑得标准,露出一排洁白牙齿,“你好,许学妹。” 许绫递给乔明筱一份采访脚本,低声问她:“我提前标注过一些了,你可以再过目一下,还有哪些方面需要改?” 乔明筱指尖一抬,懒散地翻页,“学妹费心了,不用改了。” 许绫翻过皱褶的纸张,补充说:“待会有十来分钟的合影环节,经纪人应该有事先提过,今天到场的大部分人都是乔小姐的粉丝,大家都很期待见到你,尤其是校长女儿。” “她很喜欢你的电影,方便的话可以和她合张影,另外香槟塔的酒是你喜欢的牌子。” 她提前一周研究嘉宾资料的细节,任何喜好她都了如指掌。 许绫话里话外都是恭维,乔明筱却认为她锋芒太露,不讨喜。 乔明筱在转圆圈背脚本,二月份的北京仍属干燥时节,许绫时时会干涩口渴,她趁着间隙灌了半瓶水,主持人正上台彩排说致辞,乔明筱跟随其后上场。 许绫将现场调度的工作暂交副手,自己则绕到后台,对庆典的抽奖礼品进行最后一次核对,清点到第二排时被铃声打断,她扫一眼来电显示,边接边记录礼品品牌,“阿荷?” 孟荷同她中学相识,相识数年她们才真正交心。孟氏珠宝品牌历经百年历史,见证过这片土地的兴旺衰败。 许绫没有一处称得上是平凡,学业也不例外,她就读的中学声名在外,所结识的人自然也多为官商子女。 初二那年她们在楼梯口相识。许绫记得那是阴雨天,她站在第二层台阶,孟荷蜷缩在墙角,绵绵又刺骨的雨,淋得她眼睛都潮湿。 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足以摧毁少女的内心防线。一夜之间,她从众星捧月到人人避之。 可许绫不在乎这些。 许绫掌心的绿茶牛奶温热,递到她手中时还有余温。孟荷愕然抬头,许多年后她再次想起,那些细枝末节早已模糊,唯一该被记住记得的,是她孤立无援时站在身后的许绫。 明明在此之前,她们从未相识。 一声笑将思绪拉回现实,孟荷笑吟吟的,“绫绫,待会三里屯酒吧走起!据说好多帅哥!” 许绫抖抖笔芯,说:“在忙校庆活动,我还走不开,你找阿宁吧,她这两天电影刚杀青,还在家里歇着。” 孟荷追着八卦,“听说你们校庆有大明星,谁啊?” 许绫漫不经心:“乔明筱啊,就你那个珠宝广告代言人,我前些天看到她的广告牌,刚才见到才想起来。” 她点头,“她前段时间是戴过我们家的珠宝走红毯,乔明筱据说背景可大……” 孟荷的话被倏地打断,一只纤细的手搭在许绫肩膀,“绫绫。” 许绫以忙的借口挂断电话,她抬眼问眼前人:“怎么了?” 林慕是校庆原定的礼仪小姐,临近排练的前两天她以身体原因推掉,许绫及时找了替补。 再一次见到林慕,她俨然贵妇人姿态,窄框墨镜下一双眼飞扬着笑,林慕抬指扶住摇晃的香奈儿耳钉,“绫绫,我要和杭姐一块去个饭局,会有名导过来,咱们一起去见见?马上都要毕业了,哪怕你不想进娱乐圈,去混个眼熟也好啊。” 林慕口中的肖杭是比她们大一届的学姐,算得是校内名人,属于家底殷实自命不凡的类型,一心盼望攀高枝,热衷以扩充人脉为由组局拉拢学妹。 许绫也曾‘有幸’收到过邀约,但她谎称酒精过敏推辞,肖杭讨不着好,扫兴而去。 林慕是她同系同学,大一时就铆足了劲往娱乐圈闯,一心一意想站上星光舞台,林慕杯酒言欢时,许绫在收集素材剪纪录片,大相径庭的选择注定她们交情不深。 细数回忆,许绫只记得有一年她突发低血糖,教室人去楼空,是林慕搀扶着她输液就诊。她被牵得湿润的掌心,像是掌纹的眼泪。 那天又仿佛是昨日,当初她耳垂上摇摇欲坠的是夜市里的水晶耳环,如今她耳垂的陪衬早已是香奈儿,那一圈金灿灿,亮得挺扎眼。 可许绫记得她往年还在领助学金。 但她没有追问。许多时候,沉默是一种不揭穿的善良。 Chapter8 少女时期的虚荣心萌芽,并非是罪不可赦。 二十一世纪的北京灿烂辉煌,整个社会高速发展,物欲横流。人们开始憧憬小资生活,精致主义者们擅长于用奢侈品牌为自己妆点,她们像是橱窗里永远耀眼的展览品,昂贵且冰冷,期待着被挑选。就像期待着有人为她的人生买单。包装上摇摇晃晃挂着价格标签,那是一串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零。 而四季更迭,时装周与橱窗展品又是新一季,上一批商品终将被时代抛弃,沦为奥莱的过季打折品。 当人的价值与商品挂钩,又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许绫莞尔,“我还要忙呢,下次啦,你注意安全,回去前可以发个消息,我喊人接你。” 林慕撇撇嘴,拎起包转身,语气不忿:“那回见了绫绫。” 在她眼里许绫未免太不识好歹。 许绫点头,她转过身,抱着整理好的名单穿梭在走廊,却不经意听见些闲言碎语。 是乔明筱团队的人。 “学校也太抠了,那么点预算也就下个普通馆子。” “是啊,要不是乔姐母校,哪可能请得到乔姐啊?” 许绫长长地舒一口气,她在原地停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流程已叫她心力交瘁,不愿再浪费心神在谁身上。她早已料到校方预算有限,自费包场本就是PlanB,司机电话被拨响,她喊他订国际饭店位子,顺道来校门接人。 总之一切消费记她账上。许绫不为讨好谁,是不愿自己精心策划的活动最后落得乔明筱一句寒酸。况且校长待她不薄,何苦叫人难堪? 乔明筱裹紧风衣从舞台走下,助理为她补妆,说:“姐,有人请我们去国际饭店了。” 她惊诧地问:“谁呀,总不能是校长那铁公鸡吧?” 助理回忆着说:“刚才那位许小姐啊,自费请我们团队的人去,她司机的车在外面,那车好长,可豪气了,这学校还有这么阔绰的千金啊?” 乔明筱笑得意味深长,想这姑娘这么来事? 她正琢磨着如何向许绫道谢时,忽地被人叫住。 “表姐。” 是周时锡。 乔明筱回过头,一瞬变脸,她没好气说:“时锡,我都上台讲完了你才来?太不给面子了啊。” 周时锡笑得挺温顺,“是,我来迟了,给你赔罪好不好?” 庆典已到尾声,许绫正忙收官事宜,乔明筱敏锐捕捉到她身影,她远远招手,“许学妹!” 周时锡近期对‘许’这个姓氏些许敏感,抬头望去。 许绫闻声而去,竟正正对上他的眼睛。 好一个不期而遇。 许绫事事做得得体,待人接物都三分客气,她走上前,微微颔首,“乔小姐有什么事?” 她语调温温柔柔,声音都放轻:“许学妹你这让我怎么过意得去?我总不能白受你这么大一人情。” “不客气的,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乔小姐今天的出席,今天到场的嘉宾也多是给你面子。” 乔明筱塞张名片到她掌心,“以后有事找我电话,今天这顿饭我不白吃你的,对了,这是我表弟周时锡,你们年轻人交流下?” “你好,许小姐。” 许绫仿若初见般陌生,“你好,周公子。” 周时锡生得一副薄情相,偏偏眼睛又多情,风流一词放在他身上,倒也贴切。他天生排斥热闹场合,若不是乔明筱邀约他必然不会来。他厌恶那些隐藏在阿谀奉承下的算计,高举香槟杯的人在他面前排成队列,每张笑脸都写着同样的谄媚,而他回绝一切琥珀液体。 其实偶遇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清楚今天是她母校典礼,她怎会不来? 许绫的八面玲珑,竟意外的不让他反感。 摄影师插话道:“乔姐,咱忙完了吧,要不走吧?司机也等挺久了。” 乔明筱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过一番,停顿两秒,说:“许学妹不一块?” “你安心去吧,我替你招待学妹。” 乔明筱呵呵地笑,“行啊时锡,那人交给你了。”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许绫一双狐狸眼天生含水,一派我见犹怜姿态,目光直勾勾落在眼前人上,“好巧啊周公子。” 那天许绫其实没说,她包里常备着小刀,真要硬碰硬也能过上两招。 Chapter9 他头微微侧过去,别开那道过分灼热的目光,周时锡理正领带,语调带三分认真,说:“你们学校的庆典很精彩。” “周公子,谢谢你上次载我一程,一直说要感谢你,今天正好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吧?你别推辞。” 周时锡倒不意外,他点头,欣然应下,“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那还请周公子开车到王府酒店。” 他们并肩行走,一长一短的影子紧紧相依,她特地兼顾他的身份与隐私,临时吩咐人包场王府酒店——以香港财团的名义。 一路漫漫,他们默契的沉默,周时锡卒然开口,打破了这场沉静,“你请她团队吃饭?许小姐真是阔绰。” 许绫倒不邀功,“校方的意思,我只是做顺水人情,今天到场的嘉宾多数是看乔小姐的面子,是我们要感激才对,感激乔小姐在百忙中抽空过来。” “嗯,看来我今天也是沾她光。” “周公子说笑了。” 王府酒店前千千道倩影掠过,整个世纪都为之哑然。 周时锡亲自为她拉开座椅,点菜的权利许绫交付给他,“我没有忌口的,周公子大可以点些你爱吃的。” “我客随主便。” 许绫点头附和,“那我点几样招牌啦。” 她眼中点点灯光,“真不好意思,周公子,这些天我忙忘了,但我是诚心想请你吃饭的。” “但周公子是不是也不记得我?刚才你看我的眼神,生疏得像是陌生人。” 周时锡扬眉,“怎么会呢?我兄弟都特地提起你。” 许绫讶然,“是吗?提起我什么?” 她的名号何时有他响亮?除他之外谁又和她相识? “说你长得像范冰冰。” 王府酒店内光线昏暗,电视里的《爱情宝典》正上演到宋引章被周舍设局献身他人,她情愿毁容也不甘心随他所愿。 屏幕上的宋引章那双眼睛如一潭死水,抬手间,发簪的寒光已划过脸颊。一道血痕缠上她左颊,在她如玉的面上何其可怖。血珠渗出,汇聚,而后淋漓滑落。 宋引章白净的脖颈一转,那道目光盯向眼前的周舍,那双眼眼泪涟涟却淡然,仿若生死都看淡,生死都无足轻重。 她一双眼像在说:“如今我容颜尽毁,你又能如何用我设局哄骗钱财?” 那股决绝,仿佛带着血腥味,透过屏幕漫出。许绫一颗心被紧紧揪起,指节瞬间冰凉,宋引章那副心如死灰的神情直接烙在许绫心上。她呼吸都变得轻缓,心底漫上一层寒意,她咽下口中变得苦涩的酒液,想宋引章究竟对周舍心死到哪般地步,才会这般狠心,这般决绝。 她眼睛蒙了层水雾,面上醉醺醺一片红,像无端浮上一层胭脂,醉意上头,她思绪忽地纷乱,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周公子,如果是你,会救宋引章吗?” 你出手帮我,是出于君子之风,还是一时兴起的权贵做派? 他指尖摩挲杯身,一双唇薄如纸片,唇角扬起的弧度太浅,笑容并不真切,“我未必会同情心泛滥,人各有命,我能帮几个?” 他的笑竟与屏幕上的伪君子周舍有一秒重迭。这念头让她心惊。 周时锡,你是卖油郎还是周舍?宋引章在你眼中,究竟是怜悯,还是讥讽更多? 宋引章何等风骨,凭何看不起她? 也许周时锡眼中,这世间人人都微小如尘。 她声线被醉意浸得蛊惑:“我原以为男人天生骨子里就有救风尘情结。” “但周公子不是世俗的男人。” 她为他戴高帽,周时锡盯住那双玻璃眼睛,似有若无地笑,“许绫,你太爱抬举人。” 许绫,你真当我是救世主? “不聊爱情宝典了,总之周公子,我很开心认识你。” “我表姐那顿饭我来付账,算是我的见面礼。” 许绫扯扯唇角,“周公子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周家不爱欠人情。” 她会心一笑,不多过问。 酒足饭饱,许绫先行离席。半座城市沉入漫长的黑,风雨淅淅,她站在王府酒店门前,身影细伶伶的,唇角弧度往下坠,如何看都不像高兴的神情。 霓虹色的水洼漾着高楼倒影,沉稳的步履破开雨幕迈近,雨中倏然多出一道影子,一件玉色衬衣在她眼前摊开,他撑起来为她避雨。雨一点一滴,像在敲打心底的锣鼓。 她说谢谢,周公子。 雨浸湿他袖口,周时锡心底也麻麻,说不上什么理由为她淋了一场雨。 (作者有话说:爱情宝典是关汉卿原着,02年的电视剧,里面的故事内核很深刻,赵盼儿和宋引章都特别有风骨,强烈推荐大家可以看看) Chapter10 那场雨太过飘渺,下得不够酣畅淋漓,许绫没能淋得尽兴。以至于她回到空荡荡的客厅,思绪却仍徘徊在那个雨夜。那天过后,周时锡一个电话便处理了王府酒店的账目。许绫得知后发去短信,他只回了一句: 「周家不占这种便宜。」 冷冰冰的文字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至于人情…你记在我头上就好。」 许绫推辞不过,只好应下人情。 欠周时锡的非但没还清,还又新增一笔人情债。 她莫名感到烦躁,似乎要做些什么才能驱散这种情绪。许绫走到餐桌坐下,用抹刀懒洋洋地往面包上抹荔枝酱,落地窗外的枝桠裹上残雪,像一层薄薄糖霜,窗半掩半开,沙发上那件披肩的流苏随风在摇曳。 许朝仪那通电话突兀地响起时,许绫正咬着一片面包。 “绫绫,你前几天包场请谁?”许朝仪尝试用国语和许绫沟通,实际上是一种妥协。 CCTV2在放第十九届冬奥会,比赛是花样滑冰自由滑,盐湖城的冬应当要比北京冷。 她目光像初冬的冰棱,“请朋友吃饭,妈,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许朝仪声调向来高:“除了孟荷韩向宁,又还有哪个朋友让你这么大阵仗?除了她俩还有你许大小姐信得过的人?” 她渐渐意识到,许绫正在逃离她的掌控。 “妈,我想开家酒吧。” 许朝仪将一盒金箔面膜抛入桶里,她每年在脸上的花销数百万,三流品牌入不得她眼,桌面一碗燕窝冰得烫喉,她发泄般搅动,“我给你投笔钱?” 许绫将青苹果味醒目的易拉罐倾斜,淡绿色的液体涌入玻璃杯,表面织出一层大小各异的水珠网。 她语气轻快:“不用了妈,你半年的抚养费够我挥霍了,感谢你的慷慨,你等着分红吧。” 她情愿让酒吧计划推迟,也不愿再接受许朝仪的投资,她需要完全的决策权。 许绫渴望的,是彻底脱离掌控——不依赖任何人,真正靠自己在天地间站直。 她不清楚人生这盘棋该如何走才能万无一失,可她过够了循规蹈矩的人生,不想脚下的每一步路都被设定好,像被钉死在格子里般束手束脚,连呼吸都不顺畅。 从她牙牙学语的幼儿时期,到如今临近大学毕业,紧接着是千万应届生漫长的求职期,按部就班的人生固然保险,可她偏不愿走向那条被无数人验证过的,绝对安全的传送带。 比起千万应届生她只是胜在幸运,胜在有选择权,进退可选,普通人没有显赫的出身,稍有不慎就会一蹶不振,所以活得格外如履薄冰。许绫不同,她活在云端,拥有试错的底气,可这样的人往往最招恨。 但她却在想:如果离开许朝仪不当财团继承人,人生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她不确定自己决定的人生会不会更精彩,可她真的想试试。 许朝仪眺望着维港那一片永不结冰的海,原本属于婚戒的指节被她套上珍珠烟托,燃烧的卷烟像无法追忆的青春,“至少你爸有点良心。” 这句话是沉甸甸的重量,像一块巨石,砸得她心口发闷。 她忽地想起林慕那句:“就算你不想混娱乐圈。”许绫在心底听得发笑,她极有自知之明,清楚私生女身份见不得光,没有资格光鲜亮丽地站在荧幕上,她身份若有朝一日被曝光,必会将陆屹州推向风口浪尖。 ……许绫自然不会蠢到招惹是非。 Chapter11 许绫在那一端沉默,许久才开口:“在香港好吗?” 许绫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父亲这个名词,但每月永远准时的抚养费与终生信托,让她无法真正与亲情割舍。那份馈赠也许出自心亏,也许只是弥补,但她都堂而皇之的享受着。 比赛播到尾声,她面无表情地换台,电视里竟正放着新闻,那个被称为她父亲的男人陆屹州,此刻在屏幕上谈笑风生,俨然是道德模范,他身边站着意气风发的男人,是他公开承认的独子——陆醒翎。 许绫指尖掐紧了遥控器。她关掉电视,佯装轻松地抬抬唇角:“妈,我很想你。” 因为童年中父亲的缺席,导致许绫极度缺乏安全感,她极度的渴望被认可,被认可她是个有价值的人。 陆醒翎有一双同她七分相似的眉眼,明明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而陆醒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父亲身边,她却连陆姓都不被允许。那双眼睛中有她的影子,许绫竟真切地感到妒火中烧。 她竟恨上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 原来妒忌,可以源于血缘。 陆醒翎的仕途是光明坦荡,一帆风顺,他的名字会被载入史册,任她许绫坐拥金山银山,却始终没资格认祖归宗。倘若今日她母亲是弱势方,也许早已被赶尽杀绝,权力只有真正掌握在手中,才能为己所用。 陆醒翎,许绫,相似的尾音像是命运的嘲讽。 许朝仪为求自保,手中掌握无数陆屹州的命脉把柄,曾经共枕而眠的人,有再多的不为人知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许绫是一颗悬在他心里的定时炸弹,可陆屹州庆幸她的存在,让他能和许朝仪有终生的牵扯。 当年陆屹州隐瞒已婚事实和许朝仪纠缠,等她知道真相时早已覆水难收,无法回头。她本身就是商业巨鳄千金,成人礼是半个香港城的大厦,许朝仪当初绝无攀附念头,真心实意和他相爱,她本也无需攀附。 可许朝仪仍对陆家没有仇视的情感,毕竟许绫到底是他亲骨肉,陆屹州未曾亏待过她,至少在经济层面他绝对优待。许朝仪想,至少他记得许绫就够了,她许朝仪是否在他心里都不重要。 她只是不清楚陆屹州喊陆醒翎阿翎时,是否会想起绫绫。这些年的爱恨纠缠,她早已不祈求名分。唯有一个念头,在无数个深夜里被她反复摩挲,磨得铮亮:只要他能保许绫平安。 保许绫往后人生中遇到的所有风浪,都能化险为夷。那么,她许朝仪所承受的一切外人的目光,第三者的骂名——便都值得了。 当年她插足婚姻当第三者一事在圈内并无风浪,圈内人忌惮她和陆屹州的家族背景,选择性失明,提及也只敢在私下。许朝仪当初二十出头,仍然少女心性,彼时财团掌权人还是许父,他在最初港媒含沙射影暗讽时就动用资源压制,绝非简单封口,而是让这件事在公共层面‘不存在’。 许氏绝非能被人议论的笑谈。许父手段狠辣,家族产业遍布亚洲,扎根港澳,许朝仪也遗传六分商业手段,她在圈内风生水起,是人人敬仰的角色。 陆屹州父亲是开国那辈,但他心底仍对这位不接纳他的‘岳父’有三分忌惮,陆屹州心亏,没胆量见许父。 如今这段孽缘早已是陈年往事,即便外人眼中她和陆屹州再不光彩,也和许绫绝无关联,孩子总归是无辜的。许朝仪咬牙切齿的想:谁也休想伤害许绫。休想。 她当年将许绫送到北京,心底也千万个不忍心,可她实实在在希望许绫能独立不依附,希望许绫抛去香港财团的光环也依然有能在社会安身立命的本领。 她许朝仪的女儿绝不能是头脑空空的花瓶。 她清楚许绫终有一天要独立,只是这一天来的有些太早,开酒吧是堂堂正正凭本领吃饭,没什么丢人。 …… 电话铃声将许绫从纷乱的回忆中拽出…… 许朝仪的笑声像风铃,清脆,却没什么温度,“绫绫,你真是不像我,不会为了男人昏头,比我清醒,眼看你都要大学毕业,恋爱居然都没谈过,就没个喜欢的人?没咱家有钱也行,带过来看看。” 许绫其实清楚父母的爱恨纠葛,她打心底怜惜许朝仪的过往,也理解许朝仪控制欲的初衷都是为自己好。 所以她说话的声调总是轻轻的,父亲都已经这般不爱惜她了,她做女儿的岂能寒母亲的心? 她笑里的温柔几乎溢出,声音都柔了几分:“我要是恋爱一定第一时间跟你汇报,妈希望我找个什么样的人?” 许朝仪吞云吐雾:“其实我最不希望你和那些官二代接触,真要纠缠起来你也不好干净抽身,北京城到处都是仗势欺人,那些人都和你爸一样薄凉,别陷太深了绫绫,有几个对你是真心?” 她的话虚无缥缈:“可是妈,我始终相信缘分自有天意。” 天意?可天意为何? Chapter12 …… 水晶酒杯相撞,酒液在飘漾,玻璃搅拌棒五颜六色,像一道褪色的彩虹。 许绫顺势握住一截彩虹,“我最近在忙选址,想在朝阳开间酒吧,在选地段。” 孟荷对酒精从来是浅尝辄止,仨人中学相识,她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信任几乎是出自本能,声音如山泉水般清凉:“绫绫,我能投资持股吗?” 孟荷前段时间出手两套安定门的四合院,个人资金链充裕,她自然对项目投资跃跃欲试。 韩向宁不同于孟荷的交际圈简单,她自小童星出道,泡在染缸里十余载,权色交易她都习以为常,韩向宁眼皮一抬,极力抑制嘲讽语气,让声音变得平和:“绫绫,我前两天看到林慕了,成天跟着肖杭混那些局,看架势不得了了,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许绫林慕和韩向宁仨人都是同系同学。 韩向宁郁闷,林慕是河北小门小户出身,肖杭这种娇娇公主女图她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演得倒入戏,她们哪门子友谊?林慕不过是作配的跟班。 林慕蠢得无药可医。她鄙夷。 许绫默然无言,也许林慕真正如周时锡所言,人各有命。 她也帮不了几个。 韩向宁祖上是和硕格格的嫡出后裔,民国初年改姓避祸,她家至今遵守着满族传统。韩家那套鼓楼四合院临近中轴线,厢房墙面一排山水画,庭院供奉着乾隆御赐的转心瓶。 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戏,是演晚清末年的逃难格格,导演称她是本色出演。 韩家在世俗眼中已是名门望族,可这泱泱四九城,是天子脚下,真正如周时锡这般一手遮天的人物,在中南海。真要论资排辈,韩家只是为周家端茶奉水的角。 韩向宁记得高一那年的开学典礼,以她为首的女生群体站位整整齐齐,校服是清一色的白衬衫配英伦棕格裙,衬衫领前的波点领结永远优雅地系好。 她听厌主席台上的《礼运大同篇》,一双锐利的眼睛环视周遭,最终定睛在一张从始至终都漠然的脸上——是许绫,系着与众不同的绀色领结,像白宣纸上的一滴墨,千篇一律中最刺眼的例外。 许绫从高中到北传,都是绝对万众瞩目的焦点。 当许绫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韩向宁心底的较量从那一天开始,她向许绫无声的宣战。 班级里高傲如白天鹅的韩向宁竟融入她与孟荷之间。孟荷从高中起就认为她们之间有股剑拔弩张,硝烟弥漫的气息,但那兴许是错觉。 韩向宁常年混迹三里屯,酒肉朋友成群,她言归正传,说:“我朋友说薛亨屹那边有块地不错,在朝阳,拿来做酒吧挺好,但说是被人盘下了。” “薛亨屹是谁?”孟荷对他名号耳熟。 相识数年,孟荷从未听过许绫提及她的父亲,香港许氏财团也只是许氏,她从不追问,但她默认许绫是单亲家庭。 薛亨屹名声响亮,许绫略有所闻,“薛家那位少爷?” 韩向宁轻轻咽一口酒,“是啊,他还开了家传媒公司,旗下艺人资源好得离谱,我都想跳槽过去。” 孟荷睁大杏眼,极认真的语调:“那还不如自己成立工作室呢,何必受人管控。” 韩向宁摇头,明艳的笑容藏着一丝苦涩,“我又不是什么大明星,说成立就成立啊?他公司资源不错,又没有天价违约金,谁不心动?还有一点,他们公司没有潜规则,我朋友签在他公司,说薛亨屹比艺人还洁身自好。” 许绫起了兴致,笑问:“那块地谁拿了?我去会会?” Chapter13 韩向宁眉眼有三分混血感,她鼻梁尖尖,模样挺张扬。她目光从上而下,平淡地将许绫审视一圈,随即晃起酒杯笑:“绫绫,我过两天的杀青宴薛亨屹应该会出席,他是投资人,你不如陪我去看看?” 许绫几乎没有犹豫,碰碰她酒杯,说:“上天赏的机会,我哪敢不接?” 她韩向宁不是不计得失的圣人,成年人的世界中再知根知底的情谊,都需要利益来维持。 她不能坦然承认她的牵线包含私心,韩向宁对待许绫的情感,算得上微妙。倘若是孟荷有求于她,她倒能大大方方的慷慨相助,可当这个人换作许绫,她竟真心希望许绫对她亏欠。许大小姐也有求人之日? 以许绫的性子事成定有重酬,这笔人情债她横竖都不亏本。 那不是能轻易说清道明的情感。今时今日韩家仅剩光鲜亮丽的躯壳,她小心翼翼伪装的骄傲,薄弱得一触即溃。 偏偏许绫天生泰然自若,韩向宁记得她们每一次的对视,记得她看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从相识初期的漠然到如今的平静如湖。 许绫看向孟荷的眼神如西湖水般温情,那样的目光却从未落在韩向宁身上。 韩向宁没有底气真正看清她的眼睛。她从高中遇到许绫时就心知肚明,这世上人外有人,她不会永远的万众瞩目。 如今她失势的家族无能为力为她护航,倘若她和许绫不曾相识,恐怕此生都不会有这般的失意。 谁又能坦坦荡荡承认妒忌心呢?人与人之间妒忌才是常态,何来那么多宽容。 一个月内她试镜数次,从月初到月末,一本空荡荡的笔记早已写满密密麻麻的人物批注,她的表演自然,大气、天赋超群,可偏生背景不过硬,拼命渴求的角色终是石沉大海。 为求一个角色她姿态都放低,亲自对导演登门拜访,谄媚地赔笑,却只换得对方一张轻飘飘的房卡,轻飘得仿佛这场交易并不沉重,她冷笑,自恃清高地潇洒离去。在片场偏执的拒用替身,寒夜里是她穿着单衣NG无数次的身影,冷得发颤面上却波澜无惊,咬牙佯装一切轻松。 好妒忌你啊,许绫。 得天独厚,不费力的拥有一切。凭什么你天生优渥? 韩向宁的指节因用力而颤抖,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掌纹一路滑下,她仰头饮尽残酒。 有些眼泪流进酒杯里,连声响都不会有。 这一次许绫的眼睛没有看向她。挂满雨痕的玻璃前,那个从容的身影正安静地望向窗外。 许绫像在倾听万物湿润的声音,落地窗外欧式路灯远远矗立,汽车驶过路面,碾灭万千颗在呼吸的雨珠。 窗外的露天咖啡座桌椅整齐排列,酒红色遮阳篷淋过淋漓风雨,雨缠绵得像丝绸,街道都融化在雨中。暖色调的灯光一盏一盏亮起,铁艺桌椅上两杯咖啡静立,空气都静谧。 这一刻的北京,像巴黎—— 她的酒吧设计在这一刻有了初稿。 …… 当杀青宴上的红酒将每一张设计稿都浸得模糊,泡沫在酒液中蹁跹,许绫终于如梦初醒。她恍惚间循着弥散的胭粉味抬头,韩向宁在最中心如鱼得水,她朝她们遥遥举杯,眼神示意无法奉陪。 孟荷陪在许绫身旁,她习惯应付大世面,笑声浅浅:“阿宁越来越有大明星风范了,可是我总有一种她要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感觉,你说呢绫绫。” 许绫脱口而出:“不会的。” 孟荷抿抿唇:“哎呀,我说笑啦。” 许绫觉得,即使韩向宁的牵线带有利用成分,那亦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的事千千万万,一桩桩一件件,有几件是非黑即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Chapter14 许绫举目四望,带点关切的语气:“阿荷,我去给薛亨屹打个招呼?待会找你?” 孟荷当即会意,连连点头:“去吧绫绫我没事的,我吃点东西。” 二人相视一笑,她们的关系从不担心有裂痕。 薛亨屹站在舞池中央,衬衫半敞,姿态盛气凌人,金色发丝在灯光下像精灵王子。 周遭喧嚣为他褪色成一片灰白噪点,他的眼眸低垂,像是浸在半杯未饮尽的酒里。薛亨屹乏味地转动酒杯,一行人中他尤为出挑。许绫绕过衣香鬓影,她望向那双凌厉眉眼,高举酒杯,那份笑容没有奉承,“薛少,久仰大名。” 薛亨屹循声看去,握紧酒杯的指节倏然一顿。他错愕间抬眼,面上是意外的神色。 许绫是过目难忘的姿色,如何不认得。可他当真意外,怎么是她?那个胆敢拦周时锡车的姑娘。 他摆出傲慢姿态,盯她几秒,眼神里闪过一丝许绫无法解读的错愕,随即含笑问:“你是哪家传媒新签的艺人?” 艳冠群芳的影后他都司空见惯,他不认为世界存在浪漫电影般的邂逅,不过都是预谋。 许绫极认真地摇头,模样规矩,眼中没有半分逢迎,“薛少误会了,我不是艺人,我是传媒系的学生,只是听说薛少手上有地皮转让,我想和你聊聊这笔生意。” 薛亨屹在心底冷笑,寻常学生混得进杀青宴?一个学生也敢聊地皮? 他平淡的声线掺杂一丝倨傲:“不太凑巧,这块地皮我转让出去了。” 许绫一瞬间哑然。薛亨屹抿一口酒,晃动酒杯的声音极轻,那是久经风月场才能养出的从容,“我替你们搭个线倒是可以,不过你打算怎么谢我?谈条件总要有所交换。” 高跟鞋的落地声清脆,孟荷端着香槟款款而来,“我家的珠宝可以无偿借给薛少旗下所有的艺人,我想孟氏珠宝的名号薛少应该有所耳闻。” 她一双笑眼清明不混浊,姿态何其认真,“我是诚心想和薛少交个朋友,为表诚意,薛少大可随意挑选一套珠宝,明日我必定亲自送上,无偿赠予。” 她一袭藕粉色长裙,言谈举止斯文,俨然大家风范。 戴孟氏珠宝相当于升咖,薛亨屹清楚这是双赢,“两位是朋友?” 她笑容纯净得像荷花,“你好薛少,我是孟荷,孟氏珠宝非常有意向能和薛少合作,也感谢薛少赏脸。” 薛亨屹清楚孟氏在圈内风评极佳,他一字一字地念:“孟、荷?” 孟荷正是因为得到过许绫那份没有任何算计的友谊,感受过那份纯粹的善意,她才会甘心情愿的交付真心,同样待许绫温柔。 许绫再一次举起杯,语气平静地引回正题:“今日也算有缘相识,薛少若是愿意指点迷津,我定当重谢。” 在权力盘根错节的京圈,天真可是原罪,许绫坐拥许氏资本,自然有胆量和他谈判。 薛亨屹摆出副投降姿态,唇角弧度轻蔑,他递出两张金色名片,“我的电话不要乱打。” 娱乐圈他是初步涉足,旗下艺人虽说邀约不断,却未能真正站稳脚跟,倘若他借此机会搭上孟氏,此后利益链都悬在同一条船。何乐不为? 孟荷抚过磨砂卡片的薛亨屹三字,定定看了数秒,“薛少大可开出条件。” 灰色调光线黯淡,他的脸隐入其中,半明半暗,薛亨屹的眼睛像一对野心勃勃的黑宝石,他在笑:“下次见。” Chapter15 p o1 8 g a.c om 春天在忙碌的课业和活动中悄然而过,转眼已是蝉鸣四起的毕业季。 薛亨屹发来邀约时是六月盛夏,恰恰在许绫毕业典礼当天。许绫上学比同龄人早两年,学分也早已提前修满。 她为此推掉典礼,典礼与她的创业大计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韩向宁则与之相反,她事先买通媒体来抓拍采访,目的是在毕业典礼刷脸,又是一年毕业季,她能借势炒作一波话题度。 北传毕业的名号,能巩固她艺考第一的学霸人设。 韩向宁如何都不会想到,被她视如宿敌般妒忌的许绫,有多么羡慕她艺考第一的成绩。 因为那是独属于她个人的,与家族无关的荣誉,是韩向宁人生中辉煌的一笔。 在北传万千学子的记忆里,校友录上最辉煌的一页是乔明筱。而至今仍在校园里拥有传奇的,唯有许绫和韩向宁。学弟妹们提及她们时眼睛发亮,语气生动地说两人像双生花,看似相似,却又处处各不相同。乔明筱和韩向宁是他们眼中的明星学姐,许绫则是冷艳温和,始终待人疏离的财团千金。 韩向宁自出道起非议不断,可她的的确确是个尽责合格的偶像,三天内她商务广告电视剧综艺连轴转,一周内只吃素食维持身材,四天只睡七小时,线下活动表情管理永远满分,绝无黑脸。 她的世故刻在骨子里,在外是温柔谦和的假面,暗地则对人划分三六九等,比许绫摆在明面的疏离多了些圆滑温和。 她在外完美到天生该活在聚光灯下。 韩向宁部分粉丝称她是‘北京市花’,孟荷被逗得眼尾弯弯,她自认‘市花’头衔太重,担不起。而天涯黑帖会以‘格格’黑称讽刺她资源咖,彼时她咖位堪堪才摸到三线,放眼资源实绩都平平无奇。可她天生自带话题讨论度,各类论坛讨论帖层出不穷,常年霸榜天涯版面。 先前有位高中生省吃俭用去活动见韩向宁,那是在满天绒雪的雨天,棉麻白裙淋了半身雪,她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得体。她冻得发红的掌心小心翼翼捧上手工巧克力,兴许是过分紧张,久到簇拥的人群都渐渐远去,都没胆量跟韩向宁搭话。 韩向宁倒是记得。那是一盒粉色包装的巧克力,在一众名贵礼物中绝不起眼。包装纸是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左上角系着歪歪斜斜的欧根纱蝴蝶结。可她更记得那双独属于少女青涩,纯净的眼睛。 韩向宁将皱褶的包装纸抚得平整。她收过比之珍贵千百倍的礼物,却偏偏在看到少女那工整规矩得如同她本人一般的祝福语后,动了恻隐之心。 得知女生家境并不宽裕后她匿名资助,承诺资助到她大学毕业,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总胜过一切虚浮的幻想。 许绫看在眼里,光这一点而言,韩向宁被万千簇拥是当之无愧。她认为韩向宁像这般以身作则的人,才能称之为偶像。 她对韩向宁并不那么热络,是性格使然,许绫天生心思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她的的确确是真心将韩向宁当成挚友的,韩向宁也的确是个值得被追随的人。 韩向宁追问她没去典礼的缘由,许绫笑说今天舞台的主角留给你,韩向宁微微低头,将一束百合花递到她手中,“绫绫,毕业快乐。”请记住网址不迷路p or1 8.co m “谢谢我们韩大明星,可我忘了给你准备,宁宁不会怪我吧?”许绫诧异。 “那许大小姐先欠着吧。”灯影忽闪忽亮,她的眼睛在此刻宛若深潭水。 她点头,牵住韩向宁的手,轻轻地牵住,轻轻地说,毕业快乐,向宁。 许绫明白总有人要从你的生命中离开,却依然不喜欢告别,无声无息的告别会在记忆里悄然遗忘,像四年光阴如地铁般一瞬而过。但一场盛大到每个人欢声笑语的告别典礼,会在许多年后都刻骨铭心,她不想应付那些潸然泪下和前程似锦的祝愿,相当有先见之明的远离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