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记》 第1章 [gl百合] 《留守日记gl》作者:顾染【完结】 文案: 樊静: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执拗的孩子。 童原: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多事的老师。 小律:我不够爱你吗,阿蛮,我的爱还不够吗? 阿蛮:你的爱?一边轻视我,一边爱慕我,一边嫌弃我,一边苦恋我,那就是你的爱。 内容标签:虐文 悲剧 现实 腹黑 忠犬 救赎 主角:樊静,庄宁 ┃ 配角:童原,祖律,阿蛮,白芍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执拗学生。 立意:你要做一朵向阳花。 ================================================== 第1章 那艘渔船出事的前一晚,阿蛮做了个双手抱着母亲首饰盒坠入海底的噩梦,她在梦中被海水漫溢过头顶的窒息感憋醒。金水镇许多渔民都在那次事故中遇难,阿蛮、小律还有镇上好几个孩子的父亲无一幸免。 阿蛮的母亲在她六岁那年和镇上的泥瓦匠私奔,每逢父亲和船上的其他叔叔们一起出海,阿蛮就把枕头往臂弯一夹去邻家找小律作伴,两个人白天脖子上挂着家中钥匙在海边嬉戏,晚上缩进被窝里抱在一起给彼此加油打气。 金水镇的女人男人们世世代代以海为田,祖律父亲和阿蛮父亲一样也是地地道道的渔民,他们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海腥气,仿佛鱼虾螃蟹的化身。小律怕黑,阿蛮怕孤单,那艘渔船出事后,阿蛮便彻底与小律住在了一块。 “阿蛮,小律,我给你们带好吃的来啦!”班主任白芍药像逗小狗似的站在门口把手提袋晃来晃去。 白芍药自打金水镇的渔船出事之后便每周来一趟祖律家里,每次来手里都提着从饭店打包来的饭菜。白芍药每周都会和大学同学樊静约一次饭,樊静在金水镇唯一一所高中当语文老师,白芍药在金水镇唯一一所小学教三年级,迄今为止已经当了两年班主任。 “老师,你来得正好,我知道你今天下午得来送好吃的,早上一口饭都没有吃,特意空着肚子等到现在。”阿蛮穿着三角短裤和碎花小背心儿从院子里冲出来接过手提袋,祖律一脸不好意思地趿拉着拖鞋尾随在阿蛮身后。 “抱歉啦,你们老师的薪水一个月就那么可怜巴巴几千块,每周只能请你们吃一次像样的饭菜。”白芍药一脸怜爱地揉了揉阿蛮脑袋,祖律在两个人身后呆呆地盯着阿蛮与白芍药嬉闹,她低头看脚下被阳光拉长的细瘦身影,几次三番试图隐藏眼眸之中的羡慕。 祖律的妈妈年轻时非常痴迷于阅读各种书籍,每当妈妈看书的时候,祖律都会像一只听话的猫儿一般乖乖倚在妈妈腿边,妈妈每每翻动书页时经常会下意识地揉揉她的头发。糟糕,祖律又开始想妈妈了,她依旧不敢抬头,她的羡慕,她的泪水都要好好隐藏,绝对不可以被旁人看到。 “小律,你再不过来吃饭,阿蛮就要把你的那份也消灭掉了。”白芍药抹了一把汗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抬手招呼祖律。 “我早上吃了牛奶和鸡蛋。”祖律听到白芍药的召唤这才慢吞吞落坐到阿蛮对面。 白芍药早就察觉到她进门之后祖律的一系列情绪波澜,祖律是她班里性情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学生。那孩子每次看到白芍药与阿蛮亲密互动眼里都会流露出一丝羡慕,年仅十岁的小孩子常常认为自己把情绪隐瞒得很好,大人们却像站在讲台上监考一样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小律,吃几口肉,不许挑食!”白芍药故意拉下脸用命令的口吻指了指桌子上那盘红烧肉。 “知道了,老师。”祖律听到白芍药的吩咐把红烧肉夹到自己碗里三块。 阿蛮每次一见到好吃的就双眼发亮一心只想着自己,祖律却每次都舍不得动筷子一心只想留给阿蛮,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性格居然如此截然相反。白芍药依稀记得祖律好像是比阿蛮大三个月,阿蛮经常仗着自己比祖律小侵占更多的玩具零食,祖律一直对这些毫不在意。 白芍药并非没有向这个拧巴孩子递出过橄榄枝,那孩子要么是因为害羞,要么是因为胆怯,每逢遇到可以与老师拉进距离的机会都生生错过。阿蛮相比起来就大大方方许多,肚子饿了会去办公室找白芍药要吃的,双手一摊趴在老师办公桌,一边撒娇一边喊饿,白芍药知道她们两个平时吃不好饭,每次都让阿蛮给祖律带回去一份零食,阿蛮每一次都吃掉两份,祖律每一次都什么也吃不到。 祖律在两周之后的期中考试写出一篇高分作文——《我的妈妈》,白芍药让她当着全班的面朗读作文。祖律朗读完作文,白芍药蓦地想起她平时和阿蛮嬉闹时祖律那充满幽怨与羡慕的小眼神,便秉持雨露均沾的原则一脸欣慰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那孩子竟然像被蛇咬似的肩膀一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啪地一下打掉白芍药的手掌。 班级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同学都等待白芍药发火。白芍药憋了一肚子气确实想要发火,那一刻她恨不得把祖律这熊孩子按在讲台上痛揍一顿屁股,但是白芍药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她身为人民教师得在孩子们面前保持理智不能动手,否则就会失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父母每个月需要医药费,将来没准儿还会有孩子要养,成年人世界的三字经不是人之初,而是忍忍忍。 “祖律那个熊孩子,昨天可是把我气死了!”白芍药周六下午和樊静一起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抱怨。 “那个在渔船世故中失去父亲的小孩子吗?”樊静对白芍药班级里这个叫祖律的孩子多多少少有些印象。 “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每次只要一摸阿蛮的头,祖律就马上低下头隐藏她眼睛里面的羡慕,我知道那孩子脾气怪,明明心里想要老师关爱嘴上却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就趁着祖律朗读满分作文的时候也揉了揉她脑袋,可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了吗?”白芍药故意在樊静面前留了个悬念。 “我猜你以为祖律会感动得眼眶泛红,她这片始终活在阴翳之下的青苔终于被阳光短暂地照耀了一下,现实却与之相反,那个孩子要么后退躲开,要么甩掉了你的手。”樊静简单分析一番后罗列出事情向前发展的两种可能性。 “你……你怎么知道她甩掉了我的手?”白芍药没想到樊静竟然会命中祖律反常的做法。 “或许仅仅是因为羞涩,或许是因为不适应不习惯,或许是因为被精准击中内心的渴望恼羞成怒,或许是因为内心需求与外在防御处于一种矛盾状态……我认为以上这几项原因都可能导致这种结果。”樊静在白芍药面前继续一本正经地分析。 “樊静,你这人分析别扭孩子心理确实有一套,我猜是你们班上那个姓童的孩子给你练就出来的真功夫吧。”白芍药探着身子给樊静的玻璃杯里斟满了啤酒。 “你说的是我们班童原吧。”樊静每每提到童原的名字内心都会感到些许沉重,仿佛在晴天之下闯入了一场久久不散的潮湿阴雨。 第2章 那个名叫童原的孩子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组第一名,她门门优秀,唯独语文单科成绩每次都不如其他科目排名高,樊静恰好是她的高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每个老师大抵都会十分喜爱班级里成绩最优异的学生,樊静第一次见到童原时却怎么也对她喜欢不起来。那孩子好像是一场潮湿阴雨在世间的化身,初识那年年仅十三岁的她身上时常会带有某种无法言喻的沉重,那种沉重通常是四五十岁中年人身上才会有的附加品。 樊静同一间办公室的英语老师每次考试后都会把课代表叫进办公室,即便课代表只差七八分就满分仍旧会得到一顿训斥,樊静却从不敢因为语文卷子上那篇写得不是很用心的作文找童原来办公室谈话。 樊静高一上半年期中考试成绩发布当天在学校顶楼天台上看见了童原,那孩子当时正在对着语文试卷一边恶狠狠地猛抽自己耳光,一边质问自己为什么语文作文丢了不该丢的分数,樊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十三岁孩子自罚的场面。 童原家里平时根本没有人过问她的成绩,她却异常苛刻地要求自己,那孩子小小年纪不知为何活得像是个苦行僧,寡言、刻苦、自律、平时总是像和自己有仇似的故意自我为难,恨不得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往死胡同里推。 樊静在课堂上或是在走廊里每一次与童原目光相撞,她都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恐惧,那孩子的眼神仿佛能够洞穿世间一切。樊静根本无法与童原维持对视超过三秒,如果超过三秒,她一定会跌入那孩子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眸,樊静自知无法做她人生命里的太阳,每一次都本能地避开幽暗深渊。 “你们班童原这次期中考试语文作文打多少分?”白芍药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脸好奇地问樊静。 “三十八分。”樊静拄着下巴品味自己打出的这个分数。 第2章 “各科成绩公布了吗?”白芍药紧接着又问。 “明天下午。”樊静又想到童原在天台上抽自己耳光的那副画面。 金水镇地方太小,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全部加起来就那么零零星星几所,金水一中由于师资有限,平日里考试规模偏小,依旧采取传统的同班阅卷方式,即老师自己负责批阅自己班级的试卷。 樊静每次批阅童原的语文试卷时内心都会承受一种难捱的撕裂感,作文分数给高了不符合实际,作文分数实事求是,童原又要伤害自己,可是作为一名老师,樊静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保持客观实事求是,否则对班里其他孩子也不公平。 “我们班祖律是除去语文哪一科都不及格,你们班童原是除去语文哪一科都是全年组第一,两个拧巴孩子在性格方面倒是很相似,至于学习方面……简直天差地别呀……”白芍药一边小口喝酒,一边摇晃着脑袋感叹。 “童原严格地说并不是语文不好,她只是作文写不好,芍药,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是故意写不好。”樊静从窗外的车水马龙中抽离视线转过头看向白芍药。 “你的意思是?”白芍药一脸困惑。 “你读读看。”樊静把童原近两次考试写的作文发给白芍药。 “你还特意存档一份?”白芍药扬扬眉毛。 “我总是担心自己感觉出错,所以每次都把童原的作文单独存一份,时不时地拿出来重读。”樊静一边说一边翻看手机里专门用来储存童原作文的文件夹。 “我来看看。”同为语文老师的白芍药低头查看手机屏幕里的文档。 “你感觉如何?”樊静见白芍药翻到文档最后一页开口询问。 “童原的作文字里行间仿佛有一种坏孩子在刻意捣乱的感觉,那种感觉好像……你做了一桌好菜预备招待来客,家里的小孩却趁你不注意偷偷在饭菜上扬了一把沙子,你一上午的精心准备顷刻泡汤……”白芍药一边回味一边斟酌用词。 “我的感觉大抵也是如此,童原不是写不好作文,她只是不想好好写。”樊静没料到白芍药竟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她有同感,她本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太过多疑。 “奇怪的孩子,自己起了个大早费心费时地烹饪一桌饭菜,饭菜做好,她又扬了一捧沙子自己给自己捣乱,饭菜毁掉,她再狠命扇耳光自己惩罚自己……”白芍药分析到这里感觉大脑已经明显不够用。 “服务生,饭桌上的菜另外再做一份打包,不要辣椒,外加两盒米饭。”樊静和白芍药每周轮流请客,她知道白芍药每次请客吃饭打包饭菜都是带给班上的留守儿童阿蛮和小律,每次请客的时候也会主动给两个孩子打包一份。 “两位慢走。”餐厅服务生递过一只装得满登登的外卖手提袋。 “今天的饭菜我不拿了。”白芍药将外卖手提袋不由分说地塞给樊静。 “为什么,你每次吃完饭不都直接过去看阿蛮和小律吗?”樊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外卖,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白芍药。 “我等会准备带阿蛮和小律去金水街吃麻辣烫,你拎着这些吃的去童原家里看看吧,如果有人在日常生活中多关心关心她,那孩子或许就不会再自己伤害自己。”白芍药想到樊静班里的童原好心建议。 “那也好……”樊静低头思忖片刻回答。 白芍药在午后阳光下骑着脚踏车赶往小律和阿蛮家中的方向,樊静仍旧拎着外卖像个呆子似的傻站在街边。白芍药其实说得并没有错,孩子们在十几岁的年纪里发生自残行为大多是因为缺乏爱,缺乏关怀,亦或是对现阶段所处的生活感到压抑,感到愤怒,对现阶段的自我感到百般嫌弃,千般厌恶,万般痛恨……樊静这个经验十足的老师分明对学生内心正在遭受的一切苦难心知肚明。 樊静之所以不想靠近童原是出于本能地不想靠近潮湿,不想靠近深渊,她不想再淋雨,她不想再跌落,她原本也并非什么阳光之人,可是如今……白芍药的挑明令她彻底失去了一直以来逃避的理由。 樊静站在街边深吸一口气迈开前往童原家方向的步伐,她决定了,她决定在瓢泼大雨中为那个寡言的孩子撑伞,她决定潜入那个古怪孩子内心幽暗的深渊。 第3章 那天樊静一路步行前往童原家位于街边的三间平房,她每天上班下班时都会经过这里,可是在今天之前,她从未产生过一次推开那扇门的欲望,大抵是因为惧怕黑暗是每一个普通人的心理本能。 “咚咚咚。”樊静敲门的时候内心一瞬又产生片刻的游移,她本想退却,可是面前的金属防盗门却在下一秒被那个古怪孩子打开。 “老师,您怎么来了。”童原见班主任樊静出现在家门口,虽表情强装镇定,目光却难掩吃惊。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刚刚和朋友去吃饭时给你打包了一份饭菜。”樊静故作轻松随意地将散落的碎发掖到耳后。 “我还没吃晚饭……谢谢老师。”童原双手接过樊静递过来的手提袋放到写字桌面,俨然一副讲文明懂礼貌的乖孩子模样。 “咱们班的语文卷子我昨天判完了分数,你的作文成绩是三十八分。”樊静言毕落座在童原家客厅里的三人沙发,酒精令她的身体感到些许困倦,些许沉重,些许疲惫,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喝酒的量比平时多一点,如果不是因为白芍药临别时的执意劝说,彼时樊静或许不会一时兴起出现在童原家里。 “老师,对不起。”童原闻言抿抿唇角向樊静低声道歉,她对得到这个分数并不意外。 “我不是专程来批评你的。”樊静倚着沙发静静地打量面前十四岁的少年。 “那您……”童原心虚地低下头避开樊静充满探究的注视。 “我今天是特地来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短板,即便你作文写不好仍旧是年级第一名,我不希望你在得知明天作文分数之后再自己惩罚自己……老师不想再看到那样残忍的场面。”樊静借着酒精在体内的怂恿终于讲出埋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语。 “老师,您今天喝酒了对吗?喝酒对身体不好。”童原好似没听见她的告诫般回身接来一杯温水递给樊静。 “你不要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樊静接过水握在手里执着地延续两人之间未了的话题。 “我做不到,老师。”童原见老师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低垂着头回答。 “你做不到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今天前脚一走,你后脚就会为这三十八分的作文成绩在家狂扇自己的耳光,我说的对吗,童原?”樊静用严厉的目光将童原在自己身前钉住。 “对的,老师,我无法做到不伤害自己,除非……”童原言语间蓦地斩断了下半句。 “除非什么?”樊静追问。 “除非老师为这三十八分的糟糕作文成绩打我耳光,除非老师揪着衣领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除非老师按住我的头像撞钟一样撞向墙角,除非老师成为摧残我剥夺我的刽子手……我才能彻底做到不动手伤害自己。”童原仿佛像换了个人似的抬起头与樊静对视。 “你……你说什么疯话,你……你简直胡闹,太气人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看着办,你如果讨厌我这个语文老师不如直说,何必故意讲这些恼人话惹我生气!”樊静听到童原的回答气得口齿不清起身便走。 “老师,我并不讨厌你,我甚至很……”童原意识到不妥在樊静面前再一次咽下唐突的后半句。 “鬼才信,饭菜我带走了,你饿着吧,饿上几顿你那颗装满怪念头的脑袋才会清醒!”樊静临出门时拎起那袋外卖扔到街边塑料垃圾桶顶盖,金水镇的流浪汉过一会就会用它们来填饱肚子,至于童原那孩子……樊静决定以后仍旧和她保持如从前一般不咸不淡的师生关系,她觉得自己今天委实多此一举,童原生来就是一片阴雨,晴天于她而言或许不会带来拯救,反而会令其加速消亡。 童原站在街边目送班主任老师樊静气冲冲地跑到门外,樊静走远之后童原来到垃圾箱前取回那份被丢掉的外卖,仔细将外卖袋子重新洗干净放进五斗柜抽屉,她想收集和樊静有关的一切事物。 童原一直以来都认为樊静这个语文老师很不喜欢自己,她每次考试只有语文单科无法取得全年组第一,同事们时常拿这件事调侃樊静的教学能力,樊静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和她故意作对,童原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人生无望。 童原至今还记得樊静两年前上第一节语文课时的模样,她上身是件白衬衫,下身是条牛仔裤,乌发随意地散落肩头,童原妈妈年轻时有张面部模糊不清的相片就是这样的穿着,很简单,很利落,很随意,她们举手投足之间都不自觉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书卷气。 樊静下课之前用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了她的通讯软件账号,班级里同学当天放学后几乎都加了樊静的账号,童原也加了,但是她用的是小号。那天童原放学做值日时悄悄将樊静用剩下的半截粉笔带回家,她回到家后先是打开台灯,戴上眼镜把鼻子凑到粉笔前闻了闻,随后又从笔筒里抽出绿柄简易雕刻刀,一笔一划刻下当天日期用以纪念相识。 第3章 那晚童原像吃错药了似的给樊静账号发送过去小时候写下的第一首诗歌,樊静第二天清早看到那些晦涩的文字只回复了一个字——“谁?” 童原收到樊静简短的回复再也没有勇气使用那个账号,她无法解释一个女学生为什么会发一首情诗给女老师,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面对半截粉笔感到害羞,或许是单纯因为学生对老师的心生崇拜,或许是因为樊静身上那种久违的熟悉感,或许是因为她从象牙塔里带出来的浓重书卷气…… 童原长这么大第一次希望一个老师能喜欢自己,然而樊静一直以来都对童原态度很平淡,童原很多时候甚至能感到樊静对她故意冷落,她虽然对此有些伤心,但却并不深感意外,毕竟一个人不喜欢另外一个人这种事太司空见惯。 第4章 “老师,你今天忘记给我们带好吃的了吗?”阿蛮见到白芍药两手空空来小律家里脸上难掩失望。 “你俩现在进屋换衣服去吧,今天带你们去金水街吃麻辣烫。”白芍药倚着门框等两个孩子换下身上的脏衣服。 “麻辣烫?”阿蛮脸上的失望像秋末落叶似的转眼又累积了一层。 “阿蛮,你不喜欢吃麻辣烫吗?我还以为小孩子都爱吃这种平时家长不让吃的东西,那我带你们去金水街吃烤肉吧。”白芍药话说出口陡然想起阿蛮和小律身边如今已经没有家长管束,她们平时或许经常用麻辣烫、鸡蛋灌饼、米粉、凉皮、冷面之类的食物果腹。 “我爱吃麻辣烫。”祖律不想因为一餐饭浪费掉白芍药两天薪水。 “老师,祖律骗人,她根本不爱吃麻辣烫!老师,我要吃肉,我方便面都快吃疯了,凉皮、饭包、冷面也吃腻了!”阿蛮像只粘人小动物似的蹲在地上摇晃白芍药大腿央求。 “好好好,吃烤肉,吃烤肉,别磨蹭啦,快换衣服!”白芍药听完一通诉苦轻轻拍了下阿蛮肩膀。 阿蛮得到肯定回答欢天喜地回屋换上一条下摆蓬松的公主裙,孩童稚嫩面颊变魔术似的生出两团天边云霞似的绯红,双唇亦均匀地涂抹上一层颇显成熟的珊瑚红色唇膏。祖律则换上一件白色短袖和一条磨得起球的天蓝色短裤,短袖衣襟上残留着几道洗不净的红蓝黑色笔痕。 两个孩子换好衣服之后各自脖子上依旧挂着一枚钥匙,金水镇的留守儿童们脖子上大多挂着各种各样系钥匙的线绳,祖律的钥匙上穿着一根黑色鞋带,阿蛮的钥匙上穿着一截端午节用的那种五彩线,还有的孩子用细铁链、皮绳、红线,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钥匙在白芍药眼里分明是一种意味着父母缺失的标签,它的存在等同于大人们在孩子们身上留下一条明晃晃的汉字标注——留守儿童。 “阿蛮,唇膏擦掉。”白芍药打口袋里抽出一张湿纸巾递给阿蛮。 “我不要。”阿蛮圆乎乎的小脸顷刻皱成一团。 “阿蛮你别闹,老师要你擦掉就擦掉。”祖律在一旁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 “你得再长大一些才能在外面涂唇膏。”白芍药见阿蛮不动索性替她一点点擦掉嘴唇上浓艳的红色。 “好吧。”阿蛮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摸了摸已经失去鲜艳色彩的嘴唇。 “小律,你看看想吃什么?”白芍药把菜单递给在公共场合浑身不自在的祖律。 “老师,我想吃这个拍黄瓜。”祖律把菜单从头到尾捋一遍点了道最便宜的凉菜。 “老师,我还想加一份烤菠萝,一份烟熏酸菜五花。”阿蛮挥舞着双手从座位站起身动作夸张地吸引白芍药注意。 “好好好,阿蛮你先乖乖坐好,老师马上给你加菜。”白芍药又加了一份烤菠萝、一份烟熏酸菜五花、一扎冰镇酸梅汤。 白芍药一边擦汗一边忙着给两个孩子烤肉,金水镇的烤肉店不像市里那样专门有服务生在餐桌旁服务,冷气也开得不够足。阿蛮像头小老虎似的一口接一口吃白芍药夹到她盘子里的肉,祖律吃得慢,盘子里的肉转眼堆积成一座小山。 饭吃到一半,老板娘嘴巴里叼根烟提着烤盘前来更换,阿蛮趁白芍药不注意迅速和祖律交换了餐盘,她又开始专心致志地解决盘子里那座新的小山,白芍药想不通为什么阿蛮小小的身体里可以容纳下那么多食物。 那天吃完饭后阿蛮抚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满意地走出烤肉店,她闭眼抬起下巴对着天边的斜阳伸出双手抻了个懒腰,像是一只惬意的猫午后站在窗台前慵懒地盯着窗外。 祖律依旧保持一点五米远的距离跟随在两人身后,如同一个不苟言笑的保镖,父亲去世之后,他眉峰上方被岁月镌刻的川字转而便生出在祖律眉间,她也像金水镇的其他留守儿童一样愈发变得沉默寡言。 “老师,我们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吃烤肉吗?”阿蛮小猴子似的一蹦一跳地贴过来双手挂住白芍药胳膊。 “阿蛮,你是想把老师的全部工资都吃进肚子里吗?我们不可以这样自私。”祖律知道身为大人的白芍药一定苦恼如何拒绝,便抢在前头替老师将阿蛮不切实际的念头彻底斩断。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吃烤肉,我就每个月发工资都带你们来吃一次吧。”白芍药手里拎着饭桌上没吃完打包回来的两盒烤肉。 “太好喽!”阿蛮踮起脚尖绕着白芍药一连转了好几个圈。 “她真快乐。”祖律停下脚步用一种羡慕的目光凝望着阿蛮。 “你在这方面可要向阿蛮学习哟。”白芍药言语间不自觉爱怜地捋了捋祖律后脑勺,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免心中一惊,那孩子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抵触地甩开白芍药手臂,反倒很享受似的轻轻转动颈子在白芍药掌心蹭了蹭,活像一只不再呲牙咧嘴吓唬人的乖巧看门小狗。 “我在这方面恐怕没有天赋。”祖律思忖片刻之后沮丧地低垂下头。 “试试看嘛,如果做不到也没关系。”白芍药明知快乐这种技能根本无法向旁人学习,依旧语气温和地安慰小律,她希望面前的孩子能够学会在苦涩的生活中提炼快乐,她最不愿意看到因生活出现变故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的孩童。 “好吧,老师。”祖律明知根本做不到却也好好答应老师。 “记得明天早上起来用电饭煲焖一锅米饭,打包回来的烤肉可以用来做炒饭,你们两个小家伙还能再美餐一顿解解馋。”白芍药进门之后将打包回来的两盒烤肉放进祖律家空荡荡的冰箱。 “哇,烤肉炒饭,想想就幸福,明天我能吃三碗。”阿蛮听到白芍药的话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小馋猫,你们两个乖乖在家呆着吧,作业不要忘记完成,老师还得回家去看一趟爸妈。”白芍药合上冰箱门走到祖律家院外,掏出钥匙打开锁在塑木栅栏边的自行车。 “老师,你的车胎……”祖律见白芍药自行车后胎瘪得贴在地上立马蹲下来检查。 “小律,你说会不会是老师太胖了压爆了车胎。”阿蛮双手做成喇叭形状凑到祖律耳畔小声嘀咕。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冰箱里的烤肉全部倒掉,我们俩明天早上谁也别想吃一口。”祖律一边趴在地上检查车胎一边拧着眉头威胁阿蛮。 “八成是扎胎。”白芍药假装没有听见两个孩子压低声音嘀咕的内容。 白芍药一米六三的个头,体重一百零八斤,金水镇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普通身材,老人们都嫌她瘦,孩子们都嫌她胖,唯有她自己觉得这个体重正正好好,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九十斤出头的樊静委实单薄得令人心疼。 “老师,我来给你修理车胎可以吗,我很会修自行车。”祖律难得一次自告奋勇。 “那老师就把自行车交给你啦。”白芍药不想扫祖律的兴。 阿蛮从墙角拽出三只小马扎摆在院门口的一方空地,祖律打院子里搬出来大半盆清水,又提来一只沾满油污的工具箱,白芍药和祖律合力将自行车身翻过来车座朝下倒置。祖律三下五除二摘掉自行车内胎,充了点气放入水盆,她循着白色小气泡迅速找寻出内胎破损的位置,随后从工具箱里掏出一块旧内胎裁剪成圆形,仔细用手挫打磨一番过后黏上胶水用力按压,等到胶水彻底干掉之后将内胎一点点重新塞回车轮补气。 “我们小律真是聪明,如果我以后能生一个像你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就好了,你今天表现这么好想要什么奖励吗?”白芍药一只脚跨上一百三十块买来的二手自行车,祖律刚刚打完气的车胎令白芍药心中生出一种无限熨帖的充实感。 “我不想要奖励,芍药老师再见。”祖律在晚霞的映照下冲白芍药挥挥手。 祖律心底其实很想和白芍药要一个奖励——那就是要白芍药像得知父亲去世那天一样把她搂在怀中长久的抚慰,可是祖律说不出口,就像祖律明明很希望老师也能像扶摸阿蛮头顶一样安抚她,可是当那个在心中祈盼已久的神圣时刻终于到来时,她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甩开了白芍药的手臂。 第4章 那天祖律之所以迅速甩开白芍药的手臂,完全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她心中的渴求实在太过浓烈,如果不当即甩开,她怕自己因为太过享受而身体颤抖,从而嘴巴发出类似动物的奇怪声响,世上根本没有人会明白那种因为太过渴望而表现出无比抗拒的错综复杂感受。 第5章 童原这周一连请了三天病假,樊静每天下班经过童原家门口都会不自觉放慢脚步,那个身上携着阴雨气息的孩子生病时没人照顾,不知道会不会像遗忘在角落里的水果一样烂掉、发霉。 樊静想到这里驻足望向童原家中的玻璃窗,那一刻她看见童原下巴抵在手背上呆呆看向窗外,两个人目光几乎在同一秒对视,樊静想假装没看到童原转身离去,内心却背负一种遗弃似的背德感,如同把一个走丢了的孩子独自扔在雨里。 “童原,你的病好些了吗?”樊静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童原家房门。 “好多了,老师。”童原指了指身后的沙发请樊静落座。 “晚饭吃过了吗?”樊静为了避免尴尬随意挑起一个话题。 “我没有吃晚饭,您周日下午临走的时候不是让我饿着吗?您说饿上几顿,我这颗装满怪念头的脑袋才会清醒。”童原一边从保温壶里接水,一边背对着樊静回答。 “你的意思是……周日下午直到现在,你整整三天粒米未进?”樊静嗓音颤抖得犹如秋末树枝上悬而欲坠的枯叶。 “嗯。”童原回身将手中装有温水的杯子放到紧靠墙的沙发边几。 “我叫你饿几顿你就饿几顿,那我如果现在叫你去死呢,你也去?”樊静气急败坏地将始终低着头的童原一把拽到跟前。 “对不起,老师,我还以为……您让我饿上几顿是一项需要认认真真执行的惩罚。”童原见樊静被自己气得面色如纸一脸愧疚地低声道歉。 “童原,难道你分不清什么是气话,什么是真话吗?又或者你根本不是分不清,只是单纯在挑衅我?”樊静按捺住想要发火的念头满眼失望地把童原推到一旁,她再一次对来到童原家中感到后悔,果然靠近阴雨肩膀势必会被淋湿。 “我……我怎么会刻意挑衅老师,我只是……”童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樊静解释自己分不清气话与真话的原因,如果将故事从头细细讲起,这个向来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老师会有耐心倾听吗?童原心中得出一个悲观的答案。 “既然你说不是刻意,那我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回答我的问题,童原,晚饭吃过了吗?”樊静双手抱在胸前神情严肃地盯着一旁的童原。 “我晚饭打算吃您上次给我带来的红烧肉。”童原思忖半晌谨慎地更换了一个势必不会惹怒老师的答案。 “我上次给你带来的外卖……不是被我扔了吗?”樊静想到上次酒醉时怒气冲冲的失控行为不免感到些许窘迫,那天如果不是体内酒精作祟,她或许不会对童原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又取回来了,老师,您今天没有喝酒吧。”童原一脸不放心地向樊静确认。 “老师工作日基本不会碰酒,每周放假和朋友聚会时小酌一杯而已……”樊静抿了一口杯子中的温水对童原十分认真地解释,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那就好。”童原垂下眸子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樊静恍然间觉得两个人的师生身份仿佛顷刻对调,童原好似变成一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操心老师,樊静自己则变成一位被老师反复叮嘱不要逃课的学生,她不明白两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奇异感受。 “记得好好吃饭,明天准时去学校,我先……”樊静话说到一半胃里突然发出一声猫叫似的饥饿警报,她在学生面前感到些许丢脸,掌心下意识地捂住了胃。 “我给您煮个面吃吧,三分钟就好,您低血糖那么严重,如果等到回家再吃东西恐怕身体吃不消。”童原掏出马口铁盒取一颗裹着糖霜的水果硬糖送到樊静唇边。 樊静嘴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散发着樱桃气息的清爽酸甜,她正纳闷儿童原怎么会知道自己低血糖的功夫,那孩子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厨房里的燃气灶,童原将调料、方便面、蔬菜、小丸子和从冷冻仓里取出的红烧肉一股脑扔进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汤锅。 樊静见这情形不禁想到大学时经常和白芍药半夜用茶缸泡方便面,寝室里另外两个家伙闻到香味会迷迷糊糊地从上铺爬下来眼巴巴地望着白茶缸,四个人在飘散着食物香味的小小寝室里一边嬉闹一边分享食物,最后带着被食物安抚过后熨帖的胃各自回到床铺,闭上双眼心满意足地入睡。 厨房汤锅里大杂烩似的方便面转眼便煮好,童原垫着脚尖从橱柜里取下来两只青海波纹的陶瓷面碗,简单冲洗几下盛出满满一碗摆在樊静身前的老旧圆形餐桌,她自己碗里则只是象征性地挑了几筷子,充其量不过小半碗。 大抵是因为饥饿的缘由,樊静觉得童原将最简单也最常见的方便面煮得异常美味,她一边慢吞吞地吃着学生亲手煮给自己的面,一边回忆起白芍药平日里对班上那两个留守儿童的关照。 白芍药与樊静虽是相伴六年的大学同学兼密友,两个人的教学目的和方法却截然不同,白芍药更加注重守护孩子内心世界与呵护她们的情绪,心理健康是首要,学习成绩是其次。 樊静的教学目的与之相比则更加功利和现实,她向来不过多了解和干涉班上孩子们的家庭生活,她把所有工作精力都花费在如何提高学生们的语文成绩,可是如果让樊静重回年少时光自己来挑选班主任,她更想要的是像白芍药那样真正关注孩子情绪感受的好老师。 “那个……你上次得知作文分数之后,又对自己……”樊静饭吃到一半忽然抬头问对面安安静静玩邮轮模型的童原。 “嗯。”童原手中的笔微微顿了一下。 “抬头,让我看看你的脸。”樊静蹙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筷子命令道。 “早已经消肿了,老师。”童原仍旧低着头在那些空白小方格上涂涂抹抹。 “我上次来的时候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樊静的语气陡然变严厉。 “不可以什么?”童原放下邮轮模型反问。 “不可以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樊静加重语气再次强调。 “您确实告诉过我,不可以再伤害自己,可我当时也明确地回答了您,我无法不伤害自己。”童原闻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凝望着餐桌对面的樊静,她那副伪装大人的表情令樊静反倒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执拗的孩子。”童原表现得越是平静,樊静觉得她越是挑衅。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多事的老师。”童原毫不相让地顶撞。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樊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个古怪的孩子所激怒。 “老师,咱们班里有我这样的学生是不是很影响您的心情?我知道您一向十分重视语文考试成绩,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给您拿过一次全年组第一名,我知道您一向十分喜欢积极乐观的学生,可我从小就像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天光。您一定很讨厌我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您就权当我这个学生不存在好吗?我会尽量在班级里活得像是无声无形的空气,我会尽量不影响您平日里的大好心情。”童原面对情绪失控的樊静依旧努力保持平静。 “你……你真是无药可救,我今天真是多余来看你!”樊静万万没有想到童原竟会这样阴暗地揣测她这个班主任,樊静的确一直以来都对童原这个孩子喜欢不起来,可喜欢不起来,不代表着她讨厌童原。 童原倚着门框呆愣愣地看着班主任樊静再一次怒不可遏地冲出家门,那似乎是一名每逢饮酒便会情绪极其不稳定的年轻女性,童原内心实在太害怕自己这个古怪的学生被班主任樊静所讨厌,所以才抢在前头主动说出那些曾被初中班主任反复使用过的刺耳台词。 譬如,你这样阴郁的学生在班级里实在很影响我的心情,我欠你钱了是吗? 譬如,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我行我素的顽劣学生,成绩好就自以为了不起? 譬如,为什么你别的科目能考全年级第一,语文却偏偏不能,你和我这个语文老师有仇对吗? 童原抢在樊静前头一股脑儿地占用了她下一秒可能会念出的全部台词,唯有如此,童原才不会从最心爱的老师口中听到那些熟悉而又残忍的字眼,然而这种类似在爱人举刀之前先自杀的激进行为显然起到了反作用,樊静今天离开时已经气恼地断言她这个学生无药可救。 “老师,我真的无药可救了吗?”童原一边呆呆地凝望出租车轮在马路上扬起的沙尘,一边站在半卧海面的火红夕阳之下反复自问。 第6章 那天傍晚白芍药约樊静一起去位于金水镇海边的夜市闲逛,白芍药知道樊静一再遭受童原顶撞心里肯定不好受,樊静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对童原多一些了解,那个古怪孩子却一次又一次将老师拒之门外。 第5章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执拗的孩子,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多事的老师……你们师生二人也算是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说服对方。”白芍药一边慢悠悠地散步一边若有所思地回味樊静与童原之间的对话。 “芍药,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漠不关心好像不对,太过关心好像也不对,难道我要继续像从前那样昧着良心放任她的自罚行为吗?”樊静对这段剑拔弩张的师生关系已经彻底失去了主张。 “你也别太强求自己,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不过也才走出大学校门两年而已。”白芍药见樊静陷入晦暗情绪难以自拔内心泛起一阵自责。 “也好。”樊静目光越过退潮后的沙滩眺望夜幕之下洒满碎银的海面。 “樊静,你想不想吃辣炒蛏子?”白芍药站在樊静身旁十分突兀地问了一句。 “你饿了?那我们现在就去那边点菜。”樊静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林立的夜市大排档。 “不,我们今天要自己动手挖,这样才美味。”白芍药并非存心破坏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带樊静这个城里姑娘体验一下赶海的快乐。 “好,我们一起。”樊静曾不止一次在金水镇海滩上见到过赶海的男男女女。 两人一起去附近杂货店里买来盐罐、袋盐、铁铲、雨靴,白芍药换上雨靴在滩涂上寻了处地点铲了几下被海水沁润过的沙土,对着沙滩上不规则分布的圆形小孔洞一一撒盐,那些小孔洞如果向外喷盐就意味着存在战利品,蛏子但凡一露头就被白芍药眼疾手快地捏住扔进塑料桶。 樊静凝神观察了一会儿便模仿白芍药的样子在沙滩上铲土、撒盐,她弓着腰一个接一个挖蛏子,好似沉浸于某种时下流行的电脑游戏。蛏子转眼积累了大半桶,白芍药拎着挖来的蛏子付钱请大排档的厨师爆炒,樊静又点了两杯扎啤、半打生蚝、一盘毛豆、一盘酸黄瓜。 “人这种生物想来真的很有意思,一辈子从头到尾要不停地吃东西、喝水维系生命,真是忙碌的很。”白芍药坐在小马扎上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啤酒。 “人类在造物主眼里或许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我们自以为漫长的一生对她而言不过是一转身,一眨眼,谁又会在意小小蜉蝣的悲欢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那些无解的愁情烦事在金水镇的烟火气当中渐行渐远。 那一刻樊静终于相信,咸涩的海风会吹散薄雾,吹散浮沙,也会吹散人们心中郁积的烦恼。食物的香气会化解饥饿,会驱散孤独,也会填满人们心中空虚的孔洞,即便只是时效性有限的片刻缓解也会令人心中有所释然。 那天之后樊静在学校对待童原的态度比先前还要更加淡然,樊静从前还会与童原在课堂上短暂对视一两秒,如今每次看向讲台下方都会刻意略过童原的座位,如同躲避一段令人如鲠在喉的旧回忆。 即便接连遭受那个古怪孩子两次叛逆至极的顶撞,樊静依旧不讨厌童原,不讨厌也不喜欢,平平淡淡,童原如同一枚闲置钥匙般被樊静遗弃在海岸,任由它黯淡、蒙尘、生锈、腐烂。 樊静知道二十四岁的自己无力为十四岁的童原驱散头顶那片阴雨,她或许不该推开下班路上那三间平房的屋门,她或许不该高估自己,不该自不量力。 高二下学期还有一周就要结束,暑假转眼将至,樊静准备完成学校里的工作就回青城市区的住处。樊静妈妈年轻时响应号召带着满腔热情来到金水镇支教,她在这里不仅教会了许多孩子背古诗,写作文,弹琴,跳舞,同时还结识了许多渔民,还有同样前来支教的樊静父亲。 樊静至今仍旧觉得金水镇的海风还残留着母亲当年留下的气息,她选择来金水镇工作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感受逝去的母亲,樊静时常一个人站在桥上凝望那片曾经无情吞噬母亲的海面,恨当年小小的自己为何要口不择言地讲出那个秘密,恨当年小小的自己为何要因为多嘴间接地害死母亲。 周五樊静下班后和白芍药一起去了趟金水镇的繁荣书店,白芍药挑了一本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送给阿蛮当做暑期课外读物,另外又选了一套《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准备一同送给小律。 樊静看到一列书架上摆着三排书名相同的蓝色封皮书籍便取下来一本翻阅,那是一本五年之前出版的诗集,樊静拿在手中大致翻阅了几页,她对里面大多数诗歌都感到很陌生,唯有一首依稀感觉似曾相识。 两年之前第一天来金水镇高中上班的那个夜晚,樊静陆续收到许多条班里学生发来的信息,同学们的信息内容要么是礼貌的问好,要么是孩子气的玩笑,那些信息之间莫名其妙地夹杂着不知道是谁发来的一首情诗。 樊静如今已经记不清那首情诗的准确内容,脑海里只留有几个青山、画布、笔触、劫数之类的关键字,她手中翻开来的这一页诗句恰好与那几个关键字精准吻合。 她是稀薄云雾 笼罩青山的幕 她是褪色画布 神忧伤的笔触 她是别离曲目 琴声如怨如诉 她是我命定的劫数 她是式微的花 留不住的残夏 她是心上的疤 风斩断的枝桠 她是指尖的沙 薄情的爱人吶 我多想一生守护她 那天樊静收到这首情诗当即警觉地问了一句对方是谁,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樊静曾在网络上尝试检索这首情诗,结果却一无所获。两年之后她终于通过这首诗的作者简介得知那通短信发件人的真实姓名——童原,那个自幼生长在金水镇海边的古怪少年。 第7章 金水一中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各科成绩今天在课堂上发布,童原毫无悬念又取得了全年组第一名,她的语文作文成绩也毫无悬念地只打了二十九分。童原上台领成绩单时樊静假装查看手机垂眸避开了她的注视,成绩单发放完毕,樊静照例做了一番总结嘱咐同学们带回去给家长签字。 童原低头快速扫了一眼成绩单上低于历次考试的语文分数,意外发现右下角家长签名那一栏写着樊静的名字与联系方式,她如死水一般沉静的心泛起了几许波澜,那是童原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她在成绩单上签字,她从小学一年级时就学会了模仿母亲的笔迹填写各种学校需要的回执。 童原这一次没有将成绩单叠成四折放进校服口袋,而是将它平平整整地夹进语文课本扉页,她抬起头偷偷地看了一眼正在讲台上收拾东西的老师,知道老师一结束学校里的工作就会离开金水镇返回青城,童原开始怨恨暑假为什么要这样漫长,漫长到她需要一个半月之后才能看到老师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校园。 “难道我这次作文只打了二十九分……她也不批评我吗?”那天放学后童原站在天台上目送樊静的车驶出金水一中大门,她卸下书包掏出语文课本翻到扉页,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成绩单上樊静的签名。 童原不知为什么很羡慕班里英语老师的课代表,英语课代表每次考试只要一犯丢三落四的老毛病就会被叫去办公室训斥,樊静却只会像圣人一样仁慈而体谅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短板,即便你作文写不好仍旧是年级第一名。 童原打心底讨厌这种被樊静敬而远之的感觉,她讨厌被对方平等而视,讨厌被宽容,讨厌被理解,她期待被对方寄予重望,期待被折磨,期待被苛责,唯有浓烈与疼痛能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心安,她在母亲入狱后的每日每夜都在病态地渴望重回牢笼,童原祈盼樊静可以重新予以她牢笼,予以她黑暗,予以她束缚,予以她深渊,危险即是安全。 童原觉得樊静的存在像是一阵没有形状的风,时而凛冽,时而轻柔,而她自己则像是一片长期侵泡在雨水当中的铁皮屋檐,它终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脱漆、生锈、断裂、跌落、坍塌、腐烂。童原的生命自年幼时候就已经开始被红褐色的锈垢慢吞吞地啃噬,她不知如今灵魂已被蛀空几何,她不知还能假装没事硬撑多久,她无时不刻都在渴望被那个满身书香气的女人伸手搭救,又无时不刻想推开她,远离她,怕她同自己一样在雨水中生出斑斑裂纹,黯淡、残缺、发霉、染锈。 童原在回家的路上去复印店花五块钱塑封了那张成绩单,樊静的名字出现在家长签名一栏,令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失物被认领似的归属感。傍晚时分,童原一如既往地骑自行车前往金水镇的海边,樊静来到金水镇的这两年间几乎每天都会一个人坐在海边看落日,童原这两年间每天都站在不远处的一群礁石上举着望远镜看樊静,如同一动不动守望麦田的稻草人。 樊静看落日,童原看她,看咸涩的海风吹拂她的发丝,看她入神地盯着落日缓慢下沉,她凝望她像湖面一样平静的面容,凝望她如玉雕一般清秀的侧脸,如同凝望一个像肥皂泡般绚烂却无法触碰的幻梦。 第6章 那天凌晨童原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开始在家中做清洁,她嘴里始终蔓延着一股难闻的血腥气,每隔十几分钟便用冰水漱一次口。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地板拖得没有半点污渍,床单被罩全部洗干净拿到外面晾晒,只剩书架上长期积累的一层灰尘还没有清理。 童原双手拄在身侧坐在地板上呆呆仰望蒙尘的书架,书架顶层摆着一行厚度相同的蓝色封皮诗集,蓝色封皮诗集下方摆着一行同样厚度相同的白色封面小说,童原一直以来都把这两行书籍书脊向内放置,唯有如此她才不会频繁地看到书名,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时不时想起那些晦涩潮湿的记忆。 童原清楚地记得,自打记事起,每逢父亲童金虎和同伴们一起出海打鱼,母亲孔美善便从早到晚地用音响播放时下流行歌曲。大抵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童原脑海里就塞满了各种情歌,别人家的孩子上学之前家长都会教着背诵几首古诗,童原第一次完整背下的却是一首你侬我侬的缠绵歌词。 童原至今还记得母亲手中仿若环抱另一个人腰间似的寂寥姿势,她就那样环抱空气在音乐下和根本不存在的舞伴脚下生风般地旋转,热烈地,投入地,奔放地,不知疲倦地,一曲又一曲,深红色裙摆在泛着鱼腥气的房间里绽放成一珠绮丽的花朵,仿若是着了魔。 童原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蓝色封皮的书籍,翻到印有自己名字的第十一页,她又见到了那首年少时故作忧伤写下的矫情诗句:她是稀薄云雾,笼罩青山的幕;她是褪色画布,神忧伤的笔触;她是式微的花,留不住的残夏;她是心上的疤,风斩断的枝桠。 那本来应该是一首报纸杂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情诗,如果是由一个大人来书写一定不会引起什么关注,旁人之所以对这首诗感到惊奇,皆因为诗人当时年仅九岁,正是因为如此,这首诗才有机会被编入一本反响平平的蓝色封皮诗集,它是童原这辈子写下的第一首诗,也是唯一一首。 童原双臂搭在窗台前写下那几行诗句时并未觉得那一天有什么稀奇,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因为这首仅仅四十八字的小诗而经受波涛汹涌的起伏。童原认为学会写诗这件事和学会钓鱼,学会做饭本质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孔美善却认为这首诗的出现代表着来自上苍的启示和无法挣脱的宿命。 “阿原,当真是你写的诗?” “阿原,我是不是在做梦?” “阿原,她果然没有骗我!” 孔美善紧紧捏着童原写在旧作业本背面的那首诗瞪大眼睛一再向女儿确认,童原被孔美善突如其来的狂热劲头吓到,她觉得母亲瞬间变得像是一头赛场上的疯牛,白色作业本在母亲眼中犹如一面斗牛士手中挥舞抖动的红布。 童原双手交握在背后被孔美善逼问得一连向墙角退了好几步,她不懂母亲为何面目狰狞,她不懂母亲因何亢奋,她不懂这首诗句和那些时常能在家中听到的歌词有什么太大差别,那便是童家母女之间悲剧的伊始。 第8章 樊静原本打算忙完学校的事情就按计划返回青城过暑假,班里期末考试成绩即将公布的那天下午,樊静在办公室里接到镇上派出所打来的一通电话。对方告知童原的母亲孔美善几天前在青城监狱里突发急性病导致死亡,遗体将于两日之后由监狱方面安排火化,童原作为唯一亲近亲属可在火化前探视并在火化之后领回母亲遗物。 那通电话清楚地表明,童原早在几天之前就已经成为金水镇上的又一名孤儿,樊静深知成为孤儿意味着无论你今年几岁都得被迫一夜长大,失去母亲等于失去继续享受孩子身份的资格。樊静目前唯一能为童原做的便是拖延通知消息一天,她想让童原在余生里再多当一天小孩,她想让童原在余生里再多一夜安眠。 樊静放下话筒在办公桌上翻出童原那张全年组第一名的期末考试成绩通知单,她的目光掠过童原严重偏科的语文分数,久久停留在成绩单右下角填写家长姓名与联系方式的空白处。父母逝去,老师即是家长,樊静思忖片刻提笔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自己姓名与手机号码。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诫身为童原班主任老师的自己,这一次绝对不可以再像以往那般逃避阴雨,畏惧深渊,二十四岁的老师在十四岁的学生面前理应是一副无坚不摧的大人模样,她得给那个古怪而又苦命的小小少年当后盾,做榜样。 当天下午樊静在班里发成绩单时刻意拿起手机避开童原那双深海般的幽暗眼眸,派出所民警给樊静发来了孔美善的具体火化时间与地点,她在阅读那两行简洁文字的同时几乎可以听见童原得知噩耗后体内发出的咔嚓咔擦碎裂声响。 樊静当年从外婆口中得知母亲遗体在海边被找到的一霎那,细瘦身体犹如被铁锤敲击的玻璃花瓶似的碎成一颗颗尖锐细小的残骸,她至今也未曾完整地收拢起当年碎裂一地的意志与骨骼,一路行走,一路坠落,一路溃散,早已失去了具体的形状。 那晚樊静坐在金水镇海边欣赏日落时脑海里第一次浮现的不是母亲,她想童原那个怪孩子此刻是不是又在家里疯狂地扇自己的耳光,她想命运为什么慷慨地给予孩子们母亲又残忍地将其剥离。 樊静心中那份强撑的坚定在对母亲的思念中不知不觉瘫软,融化,如同烈日之下堪堪消融的积雪。她的胆怯,她的游移,袒露在金水镇咸涩的海风中,袒露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下,如同雪水干涸马路上的井盖一样明晃晃地暴露在行人脚下。 请求你,别退却,樊静警告自己。她既想拯救又想逃离,她既想靠近又想躲避,她不明白为何每每面对童原内心便会弥漫一种刀割似的撕裂感,仿佛体内被上苍强硬装载进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灵魂,它们总是热衷于和彼此作对,一个执意向东,一个执意向西,两者永远无法达成一致。 樊静伴着温水服下两颗椭圆形的白色止痛药片,一夜未眠,她在写字桌左边摊开从书店里买来的那本蓝色封皮诗集,右边摊开童原期末考试作文仅得二十九分的语文试卷。九岁那年写下缱绻情诗的童原,显然在遣词造句方面是个早慧的天才,那么十四岁这年期末考试作文病句频现,逻辑混乱,作文分数甚至达不到班里平均线的陌生孩童又是谁? 樊静第二天早上六点准时将车停在童原家的三间平房门口,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落下车窗,按了几下喇叭,两分钟后那孩子吱呀一声推开玻璃窗,向外探出一张红肿不堪的脸,她犹如雨后骤晴般毫无预兆地对樊静绽放出笑容,那是樊静在金水镇工作两年以来第一次见到童原笑,那孩子生着一排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她的笑容像冬日正午阳光照射下的白雪一样璀璨耀眼。 两个人隔着房屋与马路之间狭窄的荷兰砖人行道沉默地对视,樊静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在三秒之内迅速挪开视线,她下意识地举起相机冲着平房窗口按下快门,闪光灯一亮,童原在雨中的明亮笑容被她永久定格,樊静决意让童原像个真正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渡过快乐的一天。 “小家伙,今天心情还不错?”樊静关上车门走到童原家油漆剥落的木窗之前。 “嗯。”童原点点头从口袋里的马口铁盒捏起一颗糖果递到樊静唇边。 “水电关好,衣服换好,陪我去一趟青城。”樊静双手拄着窗台俯身含住童原手里那颗樱桃味糖果。 “陪您去青城?”童原难以置信地向樊静确认。 “怎么,担心我把你卖掉?放心,你这种总爱对老师摆臭脸的小孩卖不上什么好价钱。”樊静故作轻松地模仿白芍药平常对学生讲话时的活泼语气。 “我才不担心。”童原半截身子钻到橱柜下方关掉水管阀门,随后又利落地拉下电闸,樊静今天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十四岁少年应有的模样,原来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少年生活里也有鲜活的另一面,她并非一潭死水。 “我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樊静伸手摆正副驾驶位上少年的面庞。 “没关系,老师。”童原听到樊静提及伤口一脸沮丧地低垂下头。 “乖,别动,我们今天不吵架。”樊静不由分说地向上抬了抬童原下巴,她用蘸过药水的棉签反复擦拭童原凝着血渍的唇角,黄色棉签转眼在手里变成一团深红。 “老师,您今天为什么这样温柔,温柔得像是变了一个人。”童原一脸不安地打量着言行举止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樊静。 “不许这样盯着我,我平常很严肃吗?”樊静三两下拧紧药水瓶盖,连同剩下的棉签一起放回车上的长备药盒。 “您平常上课时、走路时、批改试卷时总是不自觉皱着眉头,大家都不敢当面主动和您讲话……”童原抬起左手食指摸了摸唇角被樊静悉心呵护过的伤口。 “你不也是一样吗?每天像张a4纸一样面无表情,同学们都不敢和你开玩笑。”樊静言语间发动引擎踩下油门,金水镇裹着海腥气的晨风钻进车窗灌入衣领,童原的头发被吹得像是一团正欲飞散的蒲公英。 第7章 “我们是异类,对吗?”童原转过头问身旁的樊静。 “不对,我们是同类。”樊静给了童原肯定的回答。 第9章 童原推开玻璃窗看见樊静的车停在马路边心跳得像是一段密集的鼓点,金色朝晖沐浴之下的她圣洁得仿若一尊不可亵渎的神明,童原本以为樊静在高中毕业之前都不会再搭理她,毕竟敬而远之历来是老师对待难搞学生的最好办法。 童原在樊静的注视之下飞快地关掉家里的水管阀门与电闸,她自衣柜里拽出白t恤与工装短裤三两下换好,樊静从衣架上取下一顶帽子扣在她脑后。童原肩膀挎着书包咔擦一声推上门口的铜锁,脖颈的钥匙随着她的手臂动作在空气中来回晃动。 “嘀,嘀,嘀……”童原耳畔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提示音,樊静俯身凑过去替童原系好安全带,随手摆正她头顶歪掉的黑鸭舌帽檐。 童原感觉樊静今天好似在刻意扮演一个很温柔很有爱心的老师,她在金水一中作为老师的这两年从未和任何学生有过任何亲昵举动,樊静的嘴里根本不可能说出小家伙、乖之类的温暖字眼,她明明是个石块。 樊静半途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那一瞬她忘记车上还有个童原,每次从金水镇开往青城,她都习惯性地吸几根烟提神,樊静对烟和对酒一样没什么瘾,它们的作用就是在某些闲暇时供她消消神,解解闷。 “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童原闻到烟味将不停颤抖的手掌伸到樊静面前。 “不可以,抽烟对身体不好。”樊静把中控台上的烟盒扔进扶手箱。 “既然对身体不好,老师为什么要抽?”童原双手抱在胸前扭过头看窗外的麦田。 “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出口,我不追究你的作文分数,你也别追究我抽烟喝酒,第一,你没有这个权力,第二,我讨厌被小孩子管束,记住了吗?”樊静卸下这一路温柔的伪装蹙起眉头数落身旁多管闲事的童原,她的气恼让童原感到难堪,难堪过后是一阵仿佛在寒夜里被棉被包裹全身一样的安全。 “记住了,老师。”童原双手揪起t恤衣领遮住自己鼻尖以下的小半张脸,她想,如果能在挨骂的时候隐身就好了,如果能隐身,对方就不会将她当下的狼狈尽收眼底。她想,如果能快点长大就好了,等她二十四岁时,三十四岁的樊静或许会成为她的邻居,她的同事,她的生意伙伴,两人之间或许会拥有更多可能…… “罢了,今天我们不吵架,老师没有生气,你不要害怕。”樊静深吸一口气摘下童原帽子揉了揉她的头发,童原自脖颈向下传递出一阵令人几欲昏厥的酥麻,她感觉体内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猖狂地四处逃窜,她希望此刻能天降一场瓢泼大雨把身体淋湿,把火焰浇灭。 童原转过身将双手搭在车窗边缘背对樊静假装看风景,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爱抚过了,童原有时甚至会羡慕邻居家里养的那几只宠物狗,它们有人喂,它们有人抱,它们有人陪,它们有人疼,它们偶然得到爱抚时不会像自己这样没出息地羞红面颊和耳朵。 樊静抵达青城第一件事就是带童原去一家老字号吃早餐,童原要了碗白粥,樊静给她加了一屉包子和豆浆,又点了一凉一热两道青菜。童原吃过早饭之后,樊静带她去附近商场里买衣服,樊静给她挑了两套睡衣、两件白色t恤、一件黑色短袖衬衫,两条户外短裤,一条黑色长裤,两双运动鞋和一双黑色帆布鞋。 那天樊静带童原去了很多她以前从未去过的娱乐场所,游乐园、电玩城、电影院,那天樊静带童原品尝了许多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美味,她终于知道电视里经常出现的牛排、意大利面、寿司的滋味,还有五颜六色的马卡龙和那种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冰淇淋。 樊静位于青城市区里的家让童原感到无比新奇,原来只要打声招呼窗帘就会徐徐关闭,原来衣架一听到指令便会上升、下降、停止,原来灯光可以根据室外光线自动调解亮度,原来马桶盖可以根据季节拥有适宜温度,当人坐下时会喷出一汪水湿润内壁,可以妇洗,可以臀洗,可以烘干,当人离开时会自动冲水再吐出厚厚一层白色的泡泡,原来拖地可以全权交给一个在房间里四处晃悠的白色圆盘机器,原来家里可以不开窗依赖新风系统换气通风,难怪老师每到假期就一天不等地返回青城家里。 那晚童原倚着客房床头翻阅樊静给她拍下的一张张相片,老师为童原记录了许多快乐的瞬间,她骑在旋转木马上的侧影,她在云霄飞车上的笑脸,她举着玩具枪同靶牌的合照,她玩激流勇进时浑身湿哒哒的囧样,她举着橘子汽水和老师假装碰杯的瞬间。 童原当然知道她那个像石头一样冷硬的老师不会无缘无故给她拍相片,更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出来玩,她亦在忐忑地等待答案。每一次樊静举着相机叫她摆好姿势,童原都好好配合,那些相片永远地留住了童原十四岁里的那一天,它像是一道分水岭,将童原的人生一分为二。 童原第二天起床时看到摆在床尾的那套黑色衣服便得知了答案,她洗漱过后换上了那套黑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樊静见童原走出客房对她点点头,两个人一言不发来到餐桌前象征性地简单吃了几口早餐。 童原吃完早餐自纸巾盒里抽出两张像天上云朵一样洁白柔软的餐巾纸,她将纸巾平整地铺开在桌面,像扇面般一折一折地叠起,随后用指甲将两端一点一点撕成半圆,摘下手腕上的发绳环绕几圈系在纸巾正中间,然后用指腹一点点将纸面揉开,白色云朵转眼变成一朵清冷柔弱的胸花。 童原抻开位于中间的发绳将胸花别在黑色短袖衬衫前胸口袋纽扣上面,她出门时穿上提前摆在门口的黑色帆布鞋,樊静老师帮她戴好从金水镇家中带来的黑色鸭舌帽。 那天早上她们两个默契到连一句话都没讲,樊静老师把童原带到监狱工作人员通知的火葬场,童原在那里见了母亲孔美善最后一面,两个小时后她带走了孔美善的骨灰,母亲从一个九十几斤的大人变成一坛轻飘飘的灰土。 第10章 白芍药没有料到会在金水镇的墓地里遇见樊静与童原,樊静并没有告诉白芍药童原母亲去世的消息,她只是在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晚上去了一趟白芍药家里,摆出一副谦逊的学生姿态请教白芍药,一个老师该如何对一个急需安慰的孩子表现出亲昵? “如何对一个急需安慰的孩子表现出亲昵?”白芍药倚着沙发拄起下巴思忖,“亲昵,你做不到,我们退而求其次,亲切,亲切对你难度相对小一些……首先,你的语气得柔软一点,别总是硬邦邦,行为也活泛一点,别总像是在执法,那样孩子们会从心里对你感到害怕。” “芍药,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譬如我应该在实际相处中落实哪些细节?”樊静听白芍药讲了大半天也不得其中要领。 “哎呀,我该怎么能让你这块木头快速学会呢?”白芍药犯难地挠挠头,随后又灵机一动地抱来邻居家三个月大的小狗给樊静做示范。 “小狗?”樊静诧异地看着白芍药。 “狗狗其实和小孩有很多共同之处,它沮丧的时候,你可以摸摸它的头,它听话的时候,你可以奖励它一些肉干骨头,它害怕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搂在怀中像这样安抚,它会停止颤抖乖乖倚在你的胸口……”白芍药不由分说地牵起樊静的手,引领她抚摸怀里怯生生的小狗。 “原来是这样,如果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时——就把她想象成是一只小狗。”樊静大抵领略了白芍药这一番示范的要义。 “大人与孩子相处大概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既要奖惩分明,又要不乏温情。当然,你在面对孩子的时候还可以将细节落实得更具体,比如,亲密的称谓,你可以叫她们宝贝、小家伙、小不点,这样可以有效拉进距离。行为上也不止摸摸头,抱一抱之类,你还可以帮她们系好衬衫钮扣,整理散落的头发,摆正她们的帽檐,帮她们擦眼泪,为她们处理伤口,所有行为的出发点都要围绕两个字——关心,只要出发点是关心,孩子们就会身心受用。” 白芍药当晚给樊静进行了一场关于大人如何对孩子展露温情的恶补,她知道樊静内心其实并不冷硬,那人只是不擅长表达。白芍要上大学时每到月底生活费总是捉襟见肘,樊静一到月底就提来几大包吃的给寝室里四个人平分,白芍药大学四年不仅没饿到,体重反倒从八十八斤涨到一百零八斤,这多出的二十斤里,每一斤都有樊静的功劳。 白芍药还记得大一下半年,她隐私部位不舒服被樊静硬是带去医院检查,医生盘问之下,她不得不说出自己为了省钱在使用从集市上买来的三无卫生巾。樊静从医院回来破天荒地凶了白芍药一顿,白芍药被樊静板着脸训人的模样吓得呜呜呜哭个不停,她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囔,难道穷也是错吗,我也不想啊…… 第8章 樊静听到白芍药那句小心翼翼地反驳蓦地红了眼睛,她闭紧嘴巴不再说话,俯身打开柜门把白芍药储存的几包三无卫生巾全部都扔进垃圾袋。那个月起樊静一个人包揽了寝室里四个人使用的沐浴露、洗发水、卫生巾。 樊静总是故作随意地说那些吃的用的是父母单位发放的职工福利,家里人口少根本用不完,白芍药毕业前夕从老师口里得知,樊静父亲母亲和外公外婆均已去世,她在这个世界上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亲人。白芍药知道樊静真正想要帮助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寝室里另外两个人不过是幌子而已。樊静选择了一种迂回且体面的方式保住了她这个贫困生的自尊。 白芍药给樊静补完课第三天骑车陪祖律去墓地给她妈妈上坟,祖律去年在墓地给妈妈烧纸的时候不小心引燃了一片荒草,墓地看门老大爷把电话打到学校,白芍药赶来之后大爷要求祖律赔款两百元整,白芍药发挥语文老师特长一口气把价格压到二十块。 第二天白芍药打印了满满三页a4纸的火灾常识让祖律在她办公室抄写,祖律一边伏在办公桌边站着抄写一边偷偷抹眼泪,阿蛮每到下课就在办公室门探出半个头打量祖律,问白芍药可不可以让小律坐在椅子上抄写,别让她一直像虾米一样弓着腰,那样很累……白芍药摇摇头说不可以,阿蛮便扑过来给白芍药胳膊咬了个牙印一溜烟跑回教室。 白芍药没有因为胳膊被咬惩罚阿蛮,因为那是阿蛮第一次主动关心小律。白芍药下班时祖律还伏在办公桌上抄写,她拿起原件考了祖律几遍知识点,祖律每一条都回答正确。白芍药知道祖律站了一天一定很累,那天她自行车横梁上坐着阿蛮,后座上载着祖律把两个孩子带到快餐店吃冷面和馅饼,还给她们每人点了一瓶花生露。 “明年老师陪你一起去墓地看妈妈。”白芍药那天与孩子们分别之前对祖律承诺。 “嗯。”祖律手里拿着白芍药买的蛋卷冰淇淋冲她点点头。 白芍药大学四年里每次吃着樊静给的蛋糕,每次用着樊静买的卫生巾时总是在想,人活着不能总是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得失,那样没意思,等师范毕业找到就业学校拿了工资,她一定得对未来班里孩子们大方一点,不能吝啬钱,也不能吝啬爱。 金水镇墓园,那个叫童原的孩子正在挥着铁锹给母亲墓穴填土,白芍药别过头,她最不忍心看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樊静倒是一边吸烟一边注视着她班里那个怪孩子,她的眼神里带着观望,带着探究,带着沉重,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唯独没有一丝怜悯。 “阿原,我可以给阿姨填几锹土吗?”祖律鼓足勇气走到那个怪孩子身旁提出请求。 “给你。”童原闻言头不抬眼不睁地把铁锹甩到祖律手里。 “小律,你认识童原?”那天白芍药自墓地回来时问坐在她自行车后座的祖律。 “我们的妈妈结婚之前在一起谈过恋爱,妈妈临死之前说会在黄泉等她,今天终于等到了……”祖律的手紧紧抓住白芍药自行车后座。 “马上下坡啦,抱紧老师哟!”白芍药空出一只胳膊把祖律的小手搭在自己腰间,拇指拨动清脆的自行车铃,白芍药没有再多问关于祖律母亲的事情,她讨厌人间有悲剧,她讨厌悲剧的主角是女人。 第11章 “我妈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把她的墓碑埋好了,她得葬在那个女人旁边。”童原双手抱着母亲骨灰坛一脸平静地坐在樊静副驾驶位,樊静今天临出们前特地在包里塞了许多纸巾,她以为童原会哭,那孩子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童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预见了孔美善今时今日的离世,她觉得孔美善不是死去,而是赴约,她为母亲灵魂解开枷锁感到开心。童原爱母亲,也恨母亲,但是那份稀薄的恨永远也无法冲淡爱,母亲无论曾经对童原做过什么,她在童原心中的地位永远无可取代,那便是普天之下的孩子对母亲这两个字的执念。 童原在墓地里弓着腰挥舞铁锹为孔美善的墓穴填土,樊静点了根烟静静地看着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锹一锹埋葬母亲,她不懂面前这个小小少年为何可以如此镇定,镇定得像是个饱经沧桑的暮年之人。 樊静当年听到母亲的死讯哭得撕心裂肺,一次又一次咬破嘴唇,一次又一次昏倒在外婆怀抱,她花费许多时间才走出那片绵延了十几年的阴雨。 “阿原,我可以给阿姨填几锹土吗?”童原身边出现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给你。”童原把铁锹甩到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孩手里。 “芍药?”樊静见白芍药走来心中生出几分惊讶。 “今天祖律妈妈忌日,我陪她来这里烧点纸。”白芍药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正在为孔美善墓穴填土的女孩。 “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童原走到樊静面前摊开微微颤抖着的泛红掌心,樊静将夹在指间的烟直接送到童原唇边。 “好抽吗?”樊静问捂着肚子不停咳嗽的童原。 “不好抽。”童原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既然不好抽,以后就别抽了。”樊静蹙眉抽走留在童原手里的半截烟。 “那大人们抽烟是图什么呢?”童原抬脸仰望头顶乌云四合的天幕,银丝一样斜织的细雨落在她的鼻尖。 那天樊静开车把童原从金水镇墓园直接带回青城家中,她没有征求那孩子的意见,童原见车子再一次驶出金水镇,也没有表示反对,她们这对平日里关系剑拔弩张的师生关键时刻总是很有默契。 那晚樊静去卫生间时看见童原穿着睡衣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露台,她停下脚步凝神看了一会童原夜风之中的瘦削背影,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假使像白芍药像说的那样穿透黑夜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安抚,她真的会像小狗一样停止颤抖乖乖倚在胸口吗?樊静觉得不会,童原不是轻易流露脆弱的人,正如同她不轻易展露温情。 樊静回到写字桌前放大相机里那张童原站在窗前的相片,那孩子明亮的笑容真让人留恋,樊静不知道这干净明亮的笑容是否还会在童原生命里再出现,或许,那是一个句点。 童原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还没醒,樊静看到她床头摆着一盒拆开的抗过敏药,那种药的副作用就是让人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外婆每逢换季都会买来吃上十天半个月,童原这孩子显然在把抗过敏药当成安眠药服用。 樊静正想给白芍药打电话谈谈令她感到手足无措的童原,白芍药的名字便伴随着铃声显示在樊静手机屏幕,樊静按下接通键还未来得及开口,白芍药的声音便急匆匆地从话筒传到她耳畔。 “樊静,我怀孕了。” “留还是不留?” “方力伟说他找人让我去县里医院再查一遍,是男孩就留,马上结婚,是女孩就不留,结婚暂缓。” “芍药,你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讲得出这种话的男人能嫁吗?” “樊静,你根本不了解我现下的处境,我今年二十四岁,金水镇二十四岁不结婚就已经算是大龄,我爸,我妈,我家里的亲戚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儿催我结婚,我真的快顶不住了……” “何必跳火坑呢,芍药,我把班里孩子们带到高三毕业就准备辞职考研,你到时也和我一起来青城备考,你争取考到一个大一些的城市继续完成学业,学费、生活费这些我可以想办法给你解决,芍药,别犯傻,方力伟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可靠……” “父母根本不可能放我这个独生女离开金水镇,他们身体不好,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家里多个女婿可以依靠,我没有更好的路可以选……樊静,我不像你,你头脑聪明,既有相貌又有钱,我什么都没有,方力伟是从小到大第一个追求我的人,除去他金水镇没人能看得上我……” “白芍药,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十几年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你父母年纪大了犯糊涂,你也跟着一起犯糊涂吗?如果你坚持和方力伟结婚,婚礼我不会去,我不祝福你这个糊涂虫!” 樊静一气之下挂断了白芍药电话,她知道白芍药的父母一辈子没出过金水镇,他们很难脱离自身生长环境去看待子女婚姻问题,可是白芍药明明和她一起读过很多书,明明受过很多正向熏陶,为什么还是会被世俗束住手脚? 樊静不懂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痛恨不结婚的女人,社会恨,媒体恨,网络恨,旁人恨,父母亲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跟着一起盲目地恨,如果他们也这样恨偷拍者、咸猪手、人贩子、贪官污吏就好了。 “童原,我吵醒你了?”樊静放下手机转过头问客房门口睡眼惺忪的童原。 “没,我在这之前已经醒了,老师骂起人来好凶,您别生气了好吗?”童原像个大人似的走过来安抚面色苍白的樊静。 “好,不生气,我不生气。”樊静十指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送到唇边。 第9章 “老师,您要不……挥起拳头打我一顿撒撒气吧,我可以做您的沙包,您的出气桶,您的箭靶,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痛痛快快发泄,我很乐意终身免费为您提供发泄服务,只要您不恨我。”童原言语间令人费解地屈下双膝直挺挺跪在樊静脚边,彼时的她像极了一只被长期豢养在铁笼里的动物,等待被电击,等待被剥皮,等待被宰割。她既惧怕这一天的来临,又期盼那一瞬的解脱。 “童原,白芍药气我,你也气我?你们两个今天是想联手把我气死是吧!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想被我打?”樊静右手捂着胸口靠在沙发扶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一条躺在干旱沙漠里的缺氧金鱼。 “因为我可恨,因为我是孔雨庭的女儿,您原本就应该痛恨我,不是吗?您昨天已经在墓碑上看到我母亲的真实姓名了,对吗?她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改了名字——孔美善,美善,真好笑,她既不美,又不善,为什么要给龌龊的自己起这样美好的名字呢? 老师,您来这里教书不止是为了缅怀母亲,对吗?您来到偏僻的金水镇,您来到破旧的金水一中……是还想看看那个传说之中的坏女人和她遗留在世上的孽种究竟落得什么下场,对吗?”童原目光悲戚地仰起头问她身前面露惊讶的樊静。 “原来你都知道……”樊静缓缓从沙发上支撑起身体,捻灭手中香烟轻叹一口气,她来金水镇确实不止为了能够时时刻刻感受母亲的气息,她还想看看那个和自己拥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孩子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她想知道那个孩子是否和自己一样活成了坚硬的石块。 樊静无论在进入金水一中教书之前还是之后,从没有动过一丝向童原揭开真实身份的念头,她原本不想靠近,她原本不想打扰,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金水镇做三年童原生命里的旁观者,然而,童原的自罚行为,白芍药的劝说,孔雨庭的死亡与樊静自身的游移却扰乱了一切,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坠入一张错综纷乱的罗网,四肢越是挣扎,细线越是紧缚。 第12章 白芍药比任何人都清楚樊静在电话中讲的每一句都是醍醐灌顶的实话,她也知道樊静承诺让自己走出金水镇继续学业绝不是虚言,樊静这个人向来言必行,行必果,她从不像那些臭男人一样每天执笔为你在空气中画大饼。 白芍药只要在电话里痛快答应放弃腹中的孩子,放弃方力伟这个重男轻女的旧社会遗留渣滓,放弃和方力伟一眼可以望到糟心结局的婚姻,樊静立马就会打开笔记本电脑为她规划将来,只可惜她白芍药没有那个命享受樊静承诺赋予的一切。 白家世世代代深深扎根在金水镇这滩烂泥,白芍药又怎么可能轻易逃脱这既定的命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身体孱弱的父母于不顾。父亲今年因为这件事已经气得住了两次院,母亲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夜夜辗转难眠。 白芍药每天每夜都在被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所折磨,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弥天大错,家族里上到九十几岁的太奶奶,下到五六岁的侄儿,每个人都可以拿这件事对她贬损、嘲弄、唾弃,她仿佛被人握住了天大的杀人越货把柄,镇上那个出狱三年的窃贼出门也不见有旁人嘲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因为不结婚便活成了金水镇的罪人?她明明从小到大奉公守法,孝敬父母,好好学习,坏事没做过半分。 即便樊静挂断电话之前对白芍药讲出了那句狠话,她第二天仍旧听从方力伟的安排去县里医院做检查,白芍药按照方立伟提前教的那样问县医院超声科大夫,她等下去商场里是给孩子买裙子好还是短裤好,医生答了一句短裤,白芍药便知道这个婚她必结无疑,双方父母在家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开心,至于她是否快乐,除去樊静和小律根本没有人在乎。 方家得知白芍药医院检查结果将婚期定在半月之后,父母听到婚讯就像吃了救命药般大病减轻,小病痊愈,那些平日里经常在她背后嚼舌根的人此刻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白芍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嫁给一个只盼自己肚子里生出个男孩的丈夫好像是一种自我献祭行为,她后悔自己去青城上大学,后悔自己读那么多书,果然人活得越清醒就会越痛苦,那种感觉好像站在镜子前眼睁睁看自己没入沼泽。 樊静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一阵白芍药,那些樊静懂得的道理,白芍药其实都懂,同样境况之下仓促而又麻木走进婚姻的女人也未尝不懂,可是每个人都不想做被众人冷眼旁观的异类,每个人都不想被世俗无情宣判,每个人都不想忤逆年迈的父母,每个人最后都无可避免地陷入了这个怪圈。 白芍药昨晚鼓起勇气通知樊静婚期并邀请她做伴娘,樊静在电话中明确表示拒绝,她依旧是那句话:我不是不支持你结婚,但是你必须找个靠谱的男人,如果你坚持和方力伟结婚,婚礼我不会去,我不祝福你这个糊涂虫。 白芍药决定在结婚之前再带阿蛮和小律出去吃一顿大餐,她结婚后不大可能每周跟樊静出去吃饭,阿蛮和小律估计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每周都可以解馋,她以后恐怕要将更多的精力分给新组建的家庭和腹中的孩子,白芍药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便会泛起一阵酸楚。 “孩子们,快快换衣服,老师今天还带你们去吃烤肉。”白芍药照旧将自行车停在祖律家院外塑木栅栏旁边。 阿蛮和祖律听到白芍药的召唤像两只小鸭子似的张着胳膊从院子里飞奔出来,大概是因为白芍药上周没来,祖律这一次听到召唤的时候没有像以往那样故意落在阿蛮身后,那小孩飞一样的脚步一刻不停地出卖着她雀跃的内心。 白芍药看得出,祖律比阿蛮更期盼她来家里,阿蛮盼望的是吃到美味的食物,小律盼望的是见到活生生的老师。白芍药虽然平日里对嘴甜爱撒谎的阿蛮百般照顾,但她心里真正喜欢的孩子其实是性情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祖律。 “阿蛮,我把喜糖放到小律抽屉里啦,你们记得吃,吃完要漱口,不然会长虫牙。”白芍药把满满一大包喜糖塞进祖律的写字桌抽屉。 “老师,你要结婚吗?”祖律衣领耸拉在脖颈上露出半截肚皮僵站在那里,因为海边日晒的关系,那孩子的胳膊和肚皮完全是天差地别两个色号。 “嗯。”白芍药抬手去抻小律衣服下摆。 “跟谁?”阿蛮一脸好奇地探过头问。 “方力伟,金水街开粮油店的那个小伙。” “哦,我知道,他爸是方老大,方老大总是把我们叫到他面前稍息立正站好,谁肯给他摸一下,他就给谁五毛钱买冰棍儿。”阿蛮面不改色地向樊静透漏。 “你被他摸过?”白芍药立马警觉地问阿蛮。 “没。”阿蛮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你呢?”白芍药转过头问祖律。 “我才不会上那老东西的当。”祖律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 “阿蛮,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之前不让你出门涂口红了吗?小孩涂口红这件事本身没有错,问题就出在这帮心术不正的老东西身上,他们做人没下限,不仅对年轻女孩子动坏心思,连小孩也不肯放过。”白芍药抓住这个机会给阿蛮和小律进行一番科普教育,她们这种孤儿和留守儿童平日里最容易被镇上的坏人惦记。 “知道啦,知道啦,老师。”阿蛮一边在头上别小美人鱼发卡一边不耐烦地应付。 白芍药这次去烤肉店比上次又多点了两盘牛肉,阿蛮一边哼着歌说好吃一边大快朵颐,祖律全程都在走神,几乎没动什么筷子,白芍药中途敲了祖律好几次脑门,她才回过神来完成任务似的吃了几口东西。 那天白芍药送两个孩子回家的路上听到祖律一直在她和阿蛮身后抽泣,那孩子一边踢马路上的石子,一边扭过头悄悄抹眼泪,阿蛮偷偷拽了拽白芍药衣袖,白芍药掏出纸巾擦拭祖律像未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不断溢出的眼泪。 “哎呦,我的小不点,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伤心,可以告诉老师吗?”白芍药蹲下身来把一脸湿哒哒的祖律抱在怀里,她很少见到这个隐忍的孩子情绪这样失控。 第13章 “我妈妈……说……说女人一结婚……人就毁了。”祖律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把妈妈生前的话转述给白芍药。 “小律,婚姻不能一概而论,就像咱们金水镇不全都是好人,也不全都是坏人。”白芍药一下下捋小律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后背。 白芍药越安慰祖律心里越有些不是滋味,十岁的孩子都懂得心疼她迈入婚姻,为什么父母要对她即将经受的苦难视而不见呢? “哎呀,我们金水镇的小祖宗今天怎么哭鼻子啦?”金水街打铁铺的老伙计笑眯眯地逗哭成花猫脸的祖律。 金水镇的老街坊闲暇时最爱给孩子们起外号,祖律外号是小祖宗,阿蛮外号是美人鱼,童原外号是扑克脸,白芍药外号是白小勺。 第10章 “我才没哭,老张,你这打一把长刀多少钱?”祖律停下脚步站在老张面前打听长刀价钱。 “你一个小破孩儿要刀做什么?”老张用火钳夹住烧热的橙红色铁块一锤一锤锻打。 “我要订一把,那个姓方的小子如果以后胆敢欺负芍药老师,我就扛着长刀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老张,这是押金,余下的我明天给你补齐。”祖律从书包内袋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二十块,丟进老伙计装钱的马口铁饼干盒。 “祖律,你给我听好,我白芍药对天发誓,如果你以后嘴里再敢冒出一句要砍要杀的话,我就会用老张打铁这个力度把你按在膝盖上揍屁股!”白芍药打饼干盒里抽出那二十块怼进祖律口袋。 “对,就是这个力度,看好了,叮叮叮,咚咚咚,哐哐哐,啷啷啷,铛铛铛……”老张听到白芍药教育祖律呲着牙砸得比平时更加卖力。 “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四处乱说话?”白芍药一把扳过祖律单薄的肩膀厉声问话。 “老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祖律一边揉红肿的眼睛一边低下头对白芍药小声承诺。 “老师,你别凶小律,我把美人鱼发卡给你。”阿蛮从头发上取下发卡,双手托着递到白芍药掌心。 “阿蛮别怕,老师不凶小律了。”白芍药把美人鱼发卡重新别回阿蛮头顶。 “老师,我知道你对我偏心,但是你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小律会失落。”阿蛮趁机把嘴唇凑到白芍药耳边悄声嘀咕。 “阿蛮,谢谢你提醒老师,老师以后会注意。”白芍药直起身嗔怪地看了一眼仍在抽泣的祖律,祖律马上吸了下鼻子停止抽泣。 “不客气。”阿蛮喜滋滋地回答。 “好了,不哭了,老师给你们买蛋卷冰淇淋。”白芍药拍了拍祖律后脑勺。 “三块的巧克力蛋卷冰淇淋?”阿蛮翘着脚尖问白芍药。 “想多了,一块的普通蛋卷冰淇淋。”白芍药打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阿蛮,她今天带了四百块出门,吃饭花了两百八,得留一百一十八给爸妈买药,正好余下两块钱。 “太幸福喽!”阿蛮接过纸币乐颠颠地跑去对面店铺接冰淇淋。 “我可不是吓唬你,如果你再敢犯今天这样的错误,我是真的会揍你,揍哭你!”白芍药见阿蛮已经跑到对面,俯下身子又警告一遍祖律。 “老师,我以后真的不会了。”祖律听到白芍药压低声音警告一瞬又红了眼眶。 “那就好,你这匹脱缰的小野马呀,最最需要的就是我这根结实的尼龙缰绳。”白芍药听到祖律哭唧唧的第二次保证才彻底安心。 阿蛮在祖律的冰淇淋上咬了一大口,祖律举起冰淇淋问白芍药吃不吃,白芍药摇摇头说她怀孕得忌口,祖律眼神像关灯似的一下子黯淡下来,白芍药看到祖律落寞的样子心里弥漫起一阵酸涩的难过。 白芍药想,如果她像樊静那样有钱就好了,如果她有钱,一定会在海边建一栋房子,房子里住着樊静、小绿、阿蛮和她自己,没有父母,没有男人,没有讨人厌的亲戚,四个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她想每天变着花样给樊静那个石块做饭,她想每天傍晚戴着眼镜坐在书桌上检查小律和阿蛮的作业,她想要一个只有女孩子的世界,没有打压,没有催婚,没有诋毁,没有性别之分,然而那一切对白芍药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无法企及的幻梦罢了。 白芍药随后领着两个孩子去了一趟镇上的裁缝铺,方家已经提前和裁缝铺打过招呼。方力伟对父母提出想办西式婚礼,白芍药便想让阿蛮和小律趁机做花童,小律不肯穿裙子,白芍药就给她定了一身西装,阿蛮漂亮,小律俊俏,白芍药觉得两个孩子这样互相搭配还挺赏心悦目。 “老师,你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带我和小律出来吃饭了?”阿蛮从裁缝铺里出来时突然收起唇角的喜悦变得格外伤感。 “老师肚子里现在住着一个两个月大的小宝宝,我以后恐怕不能像从前那样每周去找你们啦……但是,我的好朋友,金水一中的樊静老师,她十分钟之前答应我,她在接下来一年里会每周按时带你们去吃大餐,我估计樊静到时候也会带上她班里的童原,你们三个要好好相处,知道吗?尤其是你,我的小野马。”白芍药向小律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保证和阿原好好相处,我们的妈妈互相喜欢,阿原应该也不会讨厌我。”祖律不想让白芍药总是为自己这匹野马提心吊胆。 “乖孩子。”白芍药见小律这样听话像亲邻居家小狗一样亲了亲她的额头,当她意识到自己眼前不是小狗,而是小律这个别扭孩子时吓出来一身冷汗,还好,祖律这一次依旧没有像被蛇咬似的甩开她。 白芍药结婚那天在自家父母身旁给樊静留了个位置,樊静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她的婚礼,白芍药知道樊静这人一向说话算话,她不该对此抱有奢望,可樊静不是别人,她是世界上唯一比父母对白芍药还好的人,白芍药真的很希望人生如此重要的时刻里能有樊静陪伴在身边,只要有她在,白芍药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心安。 祖律和阿蛮分别给白芍药和方力伟呈上了婚戒,阿蛮一直在婚礼上咯咯咯地傻笑,她时不时地向身穿婚纱的白芍药投去羡慕的目光。祖律却像变脸似的,一会抿着嘴唇看着白芍药,一会拧着眉头瞪着方力伟,白芍药趁着中途换装的功夫把祖律叫到身边训了几句,那孩子在婚礼后半程才不对方力伟摆脸色。 那天婚礼酒席结束,白芍药委托学校同事把小律和阿蛮送回家,她经过这一整天的折腾累得仿佛身体一碰就要散架,白芍药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来自樊静的信息。 “如果婚后过得开心就继续你的选择,如果婚后过得不开心,我给你找律师打离婚官司。” 第14章 樊静在白芍药结婚当天开车回了一趟金水镇,她整个一上午都坐在金水大饭店对面的鞋店里,樊静用目光护送白芍药走下系着大红花的婚车,护送她穿过在风中轻轻摇晃的红色充气拱门迈入饭店大门,护送她走近那段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婚姻。 白芍药与方力伟婚宴大约在中午十二点结束,金水大饭店门口堆满了鞭炮碎屑、糖果外衣、花生壳、瓜子皮、烟头,金水镇那天的阳光很刺眼,白芍药酒席结束之后目光空洞地站在饭店门口发了一阵子呆,她伸长脖子将停在酒店附近的车辆扫视了一遍,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 樊静举起相机给白芍药拍下一张抬头仰望天空的相片,她的手挡在额前,指缝间有阳光穿过。白芍药不漂亮,但是很耐看,温暖又善良,樊静觉得如果父母亲人能容白芍药再等一等,白芍药或许能遇到一个真正欣赏她的人,而不是嫁给方力伟这摊摆明重男轻女的恶臭杂碎。 人生里不是必须有婚姻,也不是必须有爱情,它们并非必需品。樊静从出生到二十四岁,一次都没对同类产生过欲望,无论是男还是女,她不懂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产生爱情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樊静自金水镇返回青城家中时童原还蒙着被子在客房里沉睡,那孩子近来愈发依赖那种抗过敏药片,每天都在超量服用。樊静想带她去找相熟的心理医生谈一谈,童原说什么都不肯,她说天大的事情只要蒙上被子睡个几天就会安然,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樊静抬手翻了翻摆在写字桌上的那本台历,童原的母亲孔雨庭七月十八号下葬,今天八月五日,那孩子已经日夜不分地断断续续睡了半个多月。 樊静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轻易走出失去母亲的阴雨,正因为她经历过,所以她知道童原心里淤积着许多无法轻易排解的情绪。对于失去至亲的人,安慰无用,劝说无用,她只能凭借自己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出那片绵延不绝的阴雨。 窗外暮色四合,残月如钩,樊静手里端着透明玻璃酒杯坐在露台上看青城夜晚璀璨的灯火,童原推门看见樊静倚在露台的椅子上微微一愣,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樊静手旁的那本蓝色封皮诗集。 “老师,您都知道了?”童原顶着一张涨红的脸满心忐忑地问樊静。 “知道什么了?”樊静抬起头问童原。 “知道……是我写的那首诗。”童原艰难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把那首诗发给我呢?”樊静紧接着又问。 “我……”童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适合的答案。 “是想让我这个语文老师批改对吗?”樊静抢在前头替童原回答。 “对,我是想让您批改。”童原听到樊静的回答如释负重。 “你的这首诗遣词造句优美清新,字里行间意境感很强,只是末尾两句和前面内容衔接得有些突兀,风格也不一致……但是比起空灵感伤的前十三句,我却更喜欢突兀且风格不一致的后两句。”樊静为了缓解童原的尴尬故作认真点评,她其实并不擅长评价任何诗歌,平时阅读的大多都是哲学、历史书籍与传统文学。 第11章 “谢谢老师。”童原身上药物残留的困意被樊静尽数驱逐。 “你要尝一小口吗?”樊静举起手里酒杯问身旁面红耳赤的童原。 “酒的味道我知道,金水镇的大人们总是以逗孩子饮酒为乐,我三五个月的时候,爸爸就用筷子蘸着白酒放进我的嘴里,那帮大人想看我被白酒辣到之后呲牙咧嘴的囧样……” 童原言毕抻了抻睡衣下摆落坐在樊静身旁,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无论是谁都行,无论说什么都好。 “那你岂不是酒量很好?”樊静将手中的酒杯放置到一旁。 “我的酒量……我没有试过,应该会很好吧,我不大喜欢别人酒醉的样子,等我长大以后也不会像大人那样每天用酒精把自己灌醉……呃,对不起,老师,我不是在说你,我知道你只是月下小酌而已……”童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向樊静道歉。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在说我。”樊静今晚再一次替那个怪孩子解围。 “老师,那天在墓地里……其实……不是我第一次吸烟。”童原回想起那天墓地里的对话向樊静坦白。 “孩子们总是热衷于尝试被大人勒令禁止触碰的事物,吸烟、喝酒、穿孔、药物……等到长大后才会发现,它们都是生活麻痹品,不是什么值得崇敬的悲伤艺术,你能得到的只是短暂忘却,无论你怎么想尽办法逃避,迷雾散去,痛苦依旧像一座大山似的屹立在那里。”樊静在青城微凉的夜风之中感叹。 “我……”童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樊静。 “你,从明天开始不要再把抗过敏药当做安眠药使用,我带你换一种方式分散精神,我们可以去爬山、骑马、滑雪、打壁球,消遣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可以慢慢尝试,直到找到你喜欢的方式,每个人都得为情绪找个出口,老师想帮你找到那个出口。”樊静取过放置在一旁的杯子抿了一口酒。 “老师,你其实不必担心我,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难过……我的妈妈,她其实待我不是很好……”童原没有继续往下讲,樊静也没有继续向下追问,她大抵猜到发生在童原身上的故事片段,只是现阶段还无法拼凑完全。 童原近来睡觉时总是喜欢用被子蒙住头,樊静担心她服药过后睡得太沉,无法感知身体不适,经常趁童原昏睡走进客房揭开她头上的被子,让她放放松,透透气,樊静就是在那种时候不经意看到了童原背后密密麻麻的烟疤,它们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无规则排列,丑陋到令人作呕。 樊静看到童原背后那些烟疤更加相信,没有人生来就是一片阴雨,也没有人生来就是坚硬的石块,童原不是,她也不是,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烟疤或许就是童原奇特性情的来由。 每个古怪孩子背后都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无人来问,无人来听,无人在意,无人会懂。 第15章 那天晚上童原久违地梦到了她的母亲孔美善,母亲将她写下的那首诗亲手抄写了几百页,红格稿纸一张一张贴满墙面,童原卧室转眼变成一只红色蛛网密集缠绕的牢笼。 “阿原,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你的骨血里刻印着作家的天命。”孔美善在饭桌上言词激动地扳过童原肩头。 “妈妈,我才不想当什么作家,我未来想像爷爷那样当一名船舶维修工……”孔美善彼时的疯狂令童原感到害怕。 “不,阿原,你要当作家,从今天起,你每天写一篇作文交给妈妈。”孔美善不由分说地捂住了童原的嘴巴,童原反驳的言语含糊不清地透出母亲指缝飘散在饭桌上空,像是孩童蒙着眼睛胡乱弹下的一串音符。 童原自打记事从未看到孔美善读过第二本书,她唯一会翻阅的是那本白色封皮小说,孔美善总是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书页上一行行汉字,她的指腹仿佛在摩挲空气里一张旁人看不见的面庞。 父亲童金虎在家时,孔美善会把那本书藏进行李箱最底,父亲童金虎离家时,孔美善要么一边听歌一边搂着空气跳舞,要么一边听歌一边翻看那本仿佛藏进了什么人似的白色封皮小说,时而笑,时而哭,好似疯魔。 孔美善每每穿着高跟鞋跳上一阵子便会扑通一声躺在床上发呆,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双眸一动不动,如同一条死鱼,她的红色裙摆像是一朵绽放在破旧平房里艳丽的花,也像是浇在被单上的一滩明晃晃的血,明明活着,却无限趋近于死亡。 童金虎不在家童原就吃不到热腾腾的饭菜,孔美善会用一两块钱打发掉她,而孔美善自己则好像是一株食物,依靠光合作用就能存活,童原没有那个神奇的能力,她得吃饭,所以她经常买方便面、饼干、火腿肠之类的食物来果腹。 童原觉得孔美善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演员,童金虎在与不在是她开启表演的开关,童金虎一欺负孔美善,孔美善就欺负童原,她们一家人就像是一组周而复始的循环。 童金虎打孔美善,孔美善打童原,童原打吊在房梁下的沙包,童金虎不打沙包,因为他有孔美善,孔美善不打沙包,因为她有童原,父亲、母亲、童原、沙包,循环再循环,一直循环……填满弥漫着血腥气与疼痛感的童年。 据铁匠铺伙计老张的媳妇讲,童原年幼时也曾度过快乐的几年,三岁之前孔美善待她很好,镇上孩子个个脏兮兮,孔美善每天给她换好几回衣服,她的身上永远没有油点。三岁之后,快乐戛然而止,像是被上苍按下了停止键。 童原五六岁的时候,童金虎在外养了个小老婆还欲求不满,隔三差五地嫖,孔美善扯着嗓子撕心裂肺骂过他千百次,每一次那个男人都用相同的话反驳,熟练得仿佛是在背一段烂熟于心的台词。 “孔美善,你这个烂女人凭什么骂我?你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你嫁给我之前不光和女人谈过恋爱,还给男人当过小三,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凭什么你可以做缺德事,我就不可以? 我出去嫖,那是因为我老婆婚前不洁,你那些破烂事给我这个无辜受害者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你,可不是我自己真的想去嫖,列祖列宗在上,我童金虎可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败类,我纯属为了报复,纯属……” 孔美善一听到这些话就像被人踩到痛处一样当即闭紧嘴巴,童原六岁那年就从童金虎口中得知,孔美善婚前不仅跟女人谈过恋爱,还给其他男人当过小三。童金虎和孔美善虽然谁也看不上谁,但是他们在童原眼里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绝配。 童原一听到他们两个吵架就会失眠,每当夜深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是在想,大人怎么可以活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他们在遵守生活纪律方面表现还不如幼儿园的孩子。 童原认为孔美善和童金虎上学时候一定是班里最难管的学生,老师一定被他们气得每天头疼脑热,咬牙跺脚,后来她再长大一点点才发现,金水镇的很多成年男男女女都是那副德行,大家的生活都乱得像是一团浆糊,脏兮兮,黏糊糊。 金水镇的海风里经年累月飘荡着一股难闻的咸腥气,既像是鱼虾腐烂发出的味道,又像是童金虎出去嫖完回来身上散发的气息,游客们总是敞开臂膀对着海面做出一副陶醉模样,他们对媒体宣扬这里的海风可以涤荡灵魂。 童原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金水镇的海风根本涤荡不了灵魂。即使像孔美善与童金虎这样生在金水镇,死在金水镇的人,灵魂依旧布满污渍与孔洞,洗不净,填不满,海风无法吹散一切。 孔美善对童原的虐待升级是在九岁那年,那首诗是孔美善暴力加码的导火索,童原无论如何都交不出令孔美善满意的作文。每当作文不合格,孔美善就会扬起手臂扇童原耳光,手疼了就换拖鞋。 “你想亲身体验一下香烟的滋味吗?如果不想今天就给我好好写作文!” 那天孔美善在写字桌上铺好稿纸后这样警告童原,两个小时后,童原才知道孔美善口中所谓的吸烟并不是用嘴巴,而是把点燃的烟头硬生生戳进她的皮肤,童原永远也不会忘记皮肤被烟头灼烧的那一瞬,后背仿佛被火蛰了一下似的,滚烫、生疼,想动也不敢动,想哭又不敢哭。 童原有阵子甚至一见到红格稿纸就会呕吐,她长大以后每次写语文试卷都将稿纸那一页翻折过去压到最底部,每当伏在课桌前书写作文的时候,她不止要努力给在脑海里满天飞的词语找到顺序,同时还要克服像晕船一样难捱的天旋地转。 童原每一任语文老师都追究过她的作文分数,除去樊静,她已经记不清这种谈话究竟发生过多少次。童原不想对世上任何一个人讲述耳光、烟疤与作文之间的故事,倾诉在她看来像是在乞讨,乞讨原谅,乞讨关爱,童原做不到。 樊静不追究她的作文分数这一点其实很好,她恐惧写作文的旧疾就像绝症一样医不好,童原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写出高分作文,注定会因为低分作文与最高学府失之交臂,那是她身为孔美善女儿一生无法摆脱的宿命。 第12章 第16章 白芍药开学第二天就接到金水超市打到办公室的电话,阿蛮偷眉笔和假睫毛被超市工作人员逮到,监控为证,人赃俱全。 同事开车载着白芍药来到超市办公室,白芍药把工作人员叫到门外,同他们仔细说明了阿蛮家里的特殊情况,以及她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 阿蛮坐在办公桌前写下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道歉信,白芍药一再保证会把孩子带回去好好批评教育,那两个工作人员见她态度恳切便答应放人。 白芍药临上车前,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凑到耳边讲,那孩子是个惯犯,偷了好几年,她们从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超市规模扩大换了新领导,她们才不得不按规矩办事。 白芍药一时语塞,待回过神来,她握住那人的手一连说了两声谢谢。 阿蛮知道自己今天做错了事,双手乖乖放在膝头紧张兮兮地坐在车里,时不时偷瞄白芍药一眼,白芍药一路都板着张脸,她脑海里不停浮现工作人员口中那两个字——惯犯。 阿蛮今年才十岁,工作人员说她偷了好几年,那句话意味着阿蛮很有可能六七岁左右就开始了偷窃行为,并且一直持续到现在,白芍药感到气愤的同时内心生出一阵无力感。 白芍药在大学校园里学过类似的课程,孩童的偷窃行为或许是单纯想要某物,或许是心理需求未被满足,或是对身边人的行为进行模仿……她得像医生诊治病人那样分析阿蛮的行为动机,从而得出结论。 “阿蛮,你能和老师说说究竟为什么偷东西吗?”白芍药把阿蛮带到一间没有人的办公室。 “老师,我从小不点的时候就跟着爸爸一起去商店拿东西,妈妈还会给我们打掩护,爸爸说做生意的人钱多得花不完,如果我们不去拿,等到过期他们也会把东西都丢掉……” 阿蛮给出的理由令白芍药大吃一惊,原来偷窃这种行为在阿蛮家中根本算不上稀奇,难怪阿蛮已经长到十岁还对偷窃二字概念模糊。 “阿蛮,你有很多发卡对吧?我们现在假设,班里有个同学偷了你的发卡,你想要把发卡要回来,她却对你说,你的发卡根本用不完,我帮你用一个怎么了,反正你不用也是浪费。你会对此感到高兴吗,她的行为在你眼里究竟是善意帮你使用,还是美化偷窃行为?”白芍药深吸一口气反问站在办公桌旁的阿蛮。 “老师,我明白了,偷就是偷。”阿蛮一边低头揪着裙摆上的塑料装饰珍珠一边小声嘟囔。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道理,以后就再也不要做这种事,我不希望未来某一天再接到超市工作人员打来电话,那样我会对你彻底失望。”白芍药言语间给阿蛮下了一张最后通牒。 “我不会再去金水超市拿……哦,不是,偷东西,老师。”阿蛮当即对白芍药作出保证。 “写检讨,五百字,如果有不会写的字就去查字典,明早交到我办公室。”白芍药也不知阿蛮究竟有没有听懂她今天所讲的道理。 阿蛮这孩子无论你说什么她都笑眯眯答应,很少反驳,白芍药虽然得到了她的承诺,可是心里并没有底。 阿蛮第二天把一封两页稿纸的检讨书送到白芍药办公室,白芍药打眼一看就知是小律代笔,阿蛮只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在稿纸上誊抄了一遍。 “谁给你的胆子帮阿蛮写检讨,偷东西是小事情吗,阿蛮不该自己好好提笔反省吗,祖律,你离挨揍不远了,记住我今天的警告!”白芍药扬起食指戳了一下祖律的额头。 “阿蛮昨天半夜十一点还没有写完检讨,我怕她惹您生气就自己写了一份,今天早上按着头让她抄了一遍……老师,对不起,我本来不想在怀孕的时候惹您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祖律一边向白芍药解释一边自责地抹眼泪。 白芍药听到祖律最后一句解释呆坐在椅子上愣怔片刻,她没料到祖律会对自己怀孕这件事如此上心,更没料到小小的祖律还知道在怀孕期间应该留意孕妇情绪。 那个身为她合法丈夫的异性动物,平时压根都不会留意这些细节。白芍药怀孕期间闻不了油烟味,他说白芍药矫情,白芍药因怀孕身体分泌孕激素导致嗜睡,他说白芍药懒惰。 “今天上午站着听课,阿蛮站一节课,你站两节课。”白芍药言语间嗔怪地看了祖律一眼。 “好的,老师,我回去就站。”祖律双手搭在裤线正中间挺着腰板站得笔直。 “樊静老师明天中午去家里接你和阿蛮出去吃饭,你们如果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可以告诉我,我会转告给樊静,或者你们也可以自己和她提。”白芍药收起脸上严肃的表情柔声嘱咐祖律。 “那我回去问问阿蛮……我对那些吃的东西也不太了解。”祖律一脸犯难地挠了挠后脑勺。 祖律迈进教室时看到阿蛮正趴在课桌上睡觉,她走到座位上拍了拍阿蛮肩膀,阿蛮睡眼惺忪地起身揉了揉眼睛,笔袋被她手肘啪地一声撞落到水泥地面。 “樊静老师明天带咱们去吃饭,芍药老师让我们想想吃什么……对了,你上次想吃三块钱一支的巧克力蛋卷冰淇淋吧……”祖律俯身捡起阿蛮落在地上的笔袋。 “我已经吃腻了,换个其他的吧。”阿蛮脸上并没有祖律期待的欣喜。 “你什么时候吃了巧克力蛋卷冰淇淋?”祖律放回笔袋一脸困惑地问阿蛮。 “你还记得上次我想要吃三块钱的巧克力蛋卷冰淇淋,芍药老师只允许我买一块钱的吧,我第二天在街上遇到了方力伟他爸,他又叫我们排成一排立正站好,摸一下五块钱,我让他摸了三下,买了五支巧克力冰淇淋一口气全部吃掉,哎呀,真是过瘾! 你想吃吗,如果想吃,我下次赚钱买给你,也给你买五支……小律,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阿蛮看到小律面色铁青连忙怯生生地闭上嘴巴。 第17章 十五岁那年失去母亲孔美善的晦暗暑假,樊静带童原体验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童原在天台那场谈话过后把抗过敏药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她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即便是她最爱的班主任老师樊静。 那层像闸门一样横在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童原与樊静谁都不想轻易碰触。童原这辈子都不可能叫樊静一声姐姐,她自知不配,反之樊静也一辈子都不可能认下童原这个妹妹,那样她会愧对九泉之下的母亲,师生关系永远是最优解。 那个漫长暑假樊静带童原去一望无尽的草原骑马,去看话剧,去看舞剧,去美术展,去博物馆,去听音乐会,去攀岩,去练拳击,去打壁球,去滑雪,去徒步,去射箭,去体验陶艺制作…… 童原很感谢樊静为自己做这一切,她在这之前从来都不知道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活法。但是比起这些童原更感激的是,樊静在得知孔美善死讯那天在她面前卖力扮演了一个温柔的人,尽管演技很蹩脚,尽管触碰很僵硬,却似在溺水之时将她身体从海中托起。 童原心底的暗涌在樊静引领之下日渐平复,她原本就很擅长消化痛苦,否则她早就会头也不回地从孔美善的身边逃离,不,她又在潜意识中美化事实,那不是真相,真相是……童原之所以没有逃离金水镇是因为她可怜孔美善。 那个一次次扬起拖鞋抽打她面颊的女人,那个在她背后一次次烫下烟疤的女人,那个总是在音乐之中怀抱空气跳舞的女人,那个一辈子只翻阅同一本小说的女人……在童原眼里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童原不知为什么从年幼时起便可以轻易地共情那只可怜虫,大抵是因为母女血缘无形之中的联结,童原总是能看透她愤怒背后的无助,疯魔背后的痴缠。童原总是不自觉在回忆当中美化母亲的种种行为,唯有如此才能证明母亲曾经爱过她,在乎过她。 金水一中教师照例要在开学之前先于孩子们几天返校,童原时隔一个半月随樊静再次回到金水镇,家具与地板均已覆上薄薄一层尘灰玻璃窗外散落一圈圈浅灰色雨痕。 童原在金水镇恢复独居生活的第一晚异常难捱,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在短短一个半月内,已经习惯身旁随时随地会有樊静的生活。童原在深夜里感觉自己的灵魂好似被思念蛀空,即便她每天都能在课堂上看到樊静,思念依旧像赖在身上不走的顽疾。 樊静准备周六带童原去接祖律和阿蛮外出吃饭,白芍药对樊静说没有问出两个孩子想吃什么,她随意安排即可。樊静转而问童原金水镇的孩子们平时都喜欢去哪间餐厅,童原建议樊静在镇上两间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快餐店里做选择。 那两间快餐店隶属于同一个女老板,它们名字分别叫做麦麦基和肯迪劳,餐厅里面供应汉堡,薯条,炸鸡以及何口可乐、雷碧、匕喜汽水,据说老板本人曾在数一数二的大城市里白手闯荡十几年。 周六樊静在童原家平房门口按了几声喇叭,童原像听到暗号似的迫不及待跑到门外,樊静照旧俯身给她系安全带,当她面颊贴近童原胸口的一刹那,童原内心雀跃得如同得到了某种渴望已久的嘉奖。 第13章 童原与樊静站在祖律家门口敲了许久房门也不见回应,樊静担心两个孩子出事与童原对视一眼推门而入。那个名叫祖律的孩子彼时正戴着耳机在桌前玩拼图游戏,另外一个名叫阿蛮的女孩双手被白色尼龙扎带牢牢捆在一块。 阿蛮嘴巴上粘着一条印有金水海鲜字样的蓝白色胶带,她像条被闷在塑料桶里的鱼一样将身体蜷成一个半圆。童原剪断她手腕上的扎带,樊静揭开她嘴上的胶带,她不哭也不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囔了一句,“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忍一下,等会带你去吃。”童原自口袋摸出一块巧克力送到阿蛮唇边。 “樊老师,您怎么来了?”祖律知道面前这女人必定是芍药老师口中的樊静无疑。 “我们不是提前约好了吗,难道芍药忘记通知你们?”樊静打开手机扫了一眼短信收件箱,两人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探讨领孩子们吃什么。 “我明明在昨天放学前告诉芍药老师,这周先不出去吃饭,等下周再去……芍药老师可能开学工作太忙忘记了告诉您。”祖律挠挠后脑勺一脸抱歉地对樊静解释。 “阿蛮为什么会被捆在这里?”樊静拾起地上被童原剪断的那根白色尼龙扎带问祖律。 祖律不敢吭声,阿蛮欲言又止。 “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就让芍药亲自来问。”樊静见这情形准备直接拨打白芍药电话。 “老师,我干的。”祖律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向樊静承认。 “为什么要这样做?”樊静蹙起眉头问祖律,她想知道阿蛮究竟犯下什么样的过错,以至于要被祖律粗暴地绑住双手,封住嘴巴。 “阿蛮想吃三块钱一根的巧克力冰淇淋,她没钱买就想办法去方老头那里赚,我不喜欢阿蛮用这种方式赚钱,我觉得很丢脸……”祖律见童原这样问自知无法隐瞒索性摊牌。 “我不觉得丢脸,方老头平时摸一下五毛钱,我可是一次都没干,那天他把五毛涨到五块,我心想,他摸一下我又不损失什么,我不仅能轻轻松松拿到钱,还能吃到美味的巧克力蛋卷冰淇淋……”阿蛮颇不服气地反驳祖律一大堆。 “他就是给你五百、五千、五万,你也不能让他摸!”祖律气得腾地一下蹿到阿蛮面前。 “我爸摸我还不给钱呢,你怎么说?”阿蛮仗着屋里人多开始对祖律耍起脾气。 “所以你爸该死,你要是觉得他摸你是好事,当初为什么非得坚持把他……”祖律话说到一半陡然像被捏住双唇似的闭紧嘴巴。 “够了,闭嘴。”童原几乎在同一秒开口阻止祖律口无遮拦地向下乱说。 “阿蛮,我们仔细谈谈。”樊静想对阿蛮与方老头之间发生的事情再多一些了解。 “樊老师,我们先吃饭再谈可以吗?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粒米也没有吃,一口水也没有喝,小律不让。”阿蛮可怜巴巴地向樊静提出申请。 “你活该挨饿。”祖律凶巴巴地补了一句。 “阿蛮,小律,你们两个不许再吵,我现在带大家去金水街的快餐厅吃饭,阿蛮的事我等下会和芍药一起商量怎么处理。”樊静伸手把盘腿坐在地上的阿蛮拽起。 “樊老师,如果我接受惩罚并写一千字检讨,你可以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芍药老师吗?我不想在芍药老师怀孕的时候惹她生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冲动,我保证再也不会做事不长脑子,我保证阿蛮以后再也不会去找方老头……您怎么批评怎么惩罚我都心甘情愿接受。”祖律一听到樊静提起白芍药立马紧张得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首先,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的班主任老师有义务知道,我不能越过她擅自做主;其次,我不是你的班主任老师,我没有权利对你作出任何惩罚,即便你对阿蛮做出错误的行为;再次,这件事情的重点是如何追究方老头的责任,其它事情自动靠后,我们不要弄错重点。”樊静一五一十地回答面前一脸焦急的祖律,祖律见樊静如此坚持便耸拉着头不再吭声。 樊静等两个孩子换好衣服带她们和童原一起去金水街,她在等红灯时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手机信息垃圾箱,那里面果然躺着一条白芍药昨天下午发来的未读信息。 “祖律刚刚跑来告诉我说明天有别的安排,你明天不用过去接她们了。等下周四我们一起出去吧,周四是教师节,下午应该放半天假,全镇餐厅都给老师打折,正好我们也享受一下优惠价。” 樊静这才恍然想起,她先前为了避免垃圾短信骚扰将“优惠”与“打折”设置为拦截关键字,难怪她昨晚没有收到白芍药发来的那条信息。 第18章 “阿蛮,那件事情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樊静在肯迪劳问嘴巴里塞得满满的阿蛮。 “我想想……嗯……时间好像是在……芍药老师最后一次带我们去吃烤肉的第二天。”阿蛮正欲拿薯条蘸番茄酱的小手停滞在半空。 “那就是八月二日,芍药老师带我们吃饭那天是八月一日。”祖律放下匕喜汽水代替阿蛮回答。 “八月二日,今天是九月四日,已经发生了一个多月,调取监控根本不可能,那事情发生的地点呢,阿蛮?”樊静趁机一句紧接着一句地追问。 “啊……地点……我们集合是在阿香家杂货店北墙根,如果谁同意赚钱,谁就会被方老头带到海边一块礁石后面。”阿蛮一边讲一边怯生生地望着身旁的祖律。 “那个方老头,你知道他的具体姓名和住址吗?”樊静把自己面前的鸡腿与汉堡一一放进阿蛮餐盘。 “方老头是芍药老师的公公,方老头住后院,芍药老师住前院。”祖律抢在阿蛮前头回答。 “芍药的公公?”樊静难掩脸上的吃惊。 “老师,您是想独自找方老头去谈话吗?我建议你不要去,方老头的左邻右舍都是同族亲戚,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金水镇可没人会帮你。”童原知道樊静大概率不会对这件事情袖手旁观。 “樊老师,你其实不必插手这件事,金水镇的人自有金水镇的解决方式,我可以轻轻松松一个星期内制服方老头。”祖律在饭桌上信心十足地向樊静承诺。 “那你今天倒是认真给我说说看,金水镇的人会以什么方式在一个星期之内制服方老头?”樊静在发问之前大抵已经猜到小律会采取的方式。 “那个方老头平时一和他老婆吵架就会赌气去外面过夜,他每次都去镇上一艘老掉牙的渔船上住个三五天,我可以撺掇几个小伙伴用麻袋蒙着头把老头痛揍一顿,恶狠狠地警告他,如果再敢碰镇上的小姑娘,我们就一颗一颗掰断他的狗牙。”祖律对樊静讲她心中正在酝酿的制服计划。 “这就是所谓金水镇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樊静先是看了看是好事,可是他年纪不小了,万一被你们打出问题怎么办?” “我还未满十四周岁,方老头就算是被打伤,我也不会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况且我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家里没人会赔钱给他……”祖律向樊静讲出她认为计划可以实施的理由。 “小律,你对法律还不足够了解,《刑法》第十七条确实规定你这样大的孩子犯罪无需负刑事责任,但同时也规定了如若因年龄问题不予以刑事处罚,会责令监护人加以管教,必要的时候会送到政府收容教养[1],你想被送去收容教养吗?”樊静不得不利用这个机会向孩子们科普法律常识。 “那我们就聚集大家一起向金水海母祈愿?”祖律一脸沉重地征求大家意见。 “老师,别听祖律胡说,您说的对,我们不应该冒这个风险。”童原对祖律做出一个闭上嘴巴的手势。 “阿蛮,如果你和小律以后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都可以在纸上列出清单,我会抽时间带你们去超市或者商店购买,你可以每天都吃巧克力蛋卷冰淇淋,直到你腻得再也吃不下去为止。”樊静见阿蛮一连消灭掉三支水果甜筒开口嘱咐。 “那样你不会破产吗?”阿蛮听到这个消息既欣喜又担忧。 “不会,从今天开始,你和小律每天会有三十块零花钱,童原上高中了每天一百,记住要好好规划,不要在同学面前炫耀,如果花不完就好好存起来。”樊静决定用这种方式直接满足阿蛮的物质需要。 金水镇的孩子家境普遍一般,樊静班里零花钱最多的孩子每天大概十五块,三十块的零花钱应该足够阿蛮在短时期内抵御来自外界的诱惑。樊静不敢多给,多给会令孩子们减少对劳动的理解,也不敢少给,少给会令阿蛮觉得还不如去让方老头摸两下赚快钱。 “白……白给吗?”阿蛮兴奋地看了一眼祖律,她仿佛并未因为祖律先前的粗暴行为感到生气。 “不白给,你和小律得每天写一篇日记,童原不必,我会随时抽查你们有没有写,如果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会永久性地取消你们的零花钱,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机会。”樊静想给孩子们留下个说一不二的第一印象。 第14章 “我写,我写,我写!”阿蛮蹦蹦跳跳地凑过去紧紧抱住樊静。 樊静低头看了一眼阿蛮手腕上被扎带勒出的红痕,她并没有以同样的方式回抱住阿蛮,仅仅安抚似的拍了拍她后背。樊静讨厌和任何人有任何程度的肢体接触,即便对方是个孩子她也无法忍受。 樊静不懂白芍药为什么可以对孩子们付出那么多爱心?她做这一切机械得好像是在执行公务。樊静可以为了白芍药短暂照顾这两个孩子一年,但她不想被对方依赖,樊静深知自己无法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她不是芍药,她没有那么多爱。 那天吃完饭阿蛮闹着要去金水电影院看电影,樊静便带她们去看了最近正在上映的电影,孩子们一个个都在凝神盯着大屏幕看电影,樊静回想起祖律与阿蛮今天的对话却陷入一阵沉思。 阿蛮的父亲如果没在两年前那场渔船世故之中遇难,他或许现在还在持续猥亵年幼的女儿,正因为身为父亲的他一直对女儿下手,阿蛮才觉得被方老头摸两下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祖律为了阻止阿蛮采取了十分极端的方式,阿蛮似乎已对被如此苛待习以为常,两个孩子一个从家庭中习得了暴戾之气,一个从家庭中习得了逆来顺受,重点是,她们彼此都默认这种进似乎粗暴的解决方式没有任何问题。 樊静透过两个小小孩童看到家长们遗留在她们身上的行为烙印,阿蛮的事初看起来是个偶然事件,实际上是一系列潜在因素导致的必然结果,阿蛮未来可能不止会遇到方老头,还可能遇到李老头,周老头,每天三十块的零花钱很可能解决的只是表面问题…… “老师,电影结束了。”童原拽了拽衣角提醒双手抱在胸前陷入沉思的樊静。 樊静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才发现电影院人已走空,保洁员正在埋头清理地上的垃圾,观众席只剩下她们四人,祖律和阿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像是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樊静突然间开始有些理解白芍药,突然间理解一部分人为什么渴望被他人需要。 樊静点点头起身,她拿不出对等的眼神回望两个孩子,她怕生出感情,她怕产生联结,她只是单纯帮白芍药照顾两个孩子一年,每周带她们吃吃饭,看看电影,每个月发给她们一些零用钱……彼此互为过客而已。 第19章 那天樊静离开电影院之后带三个孩子前往镇上一间文具店,她给阿蛮和柤律每人买了一本皮面记事本。阿蛮对印着美人鱼图案的中性笔爱不释手,樊静便给她买了集齐各种图案的一整盒。 阿蛮抱着那盒美人鱼中性笔高兴得摇头晃脑,樊静看着不知愁滋味的阿蛮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十一岁。那时母亲钱书遇已经成为青城知名的模范教师,她对女儿从小到大的管束一向很严厉,导致樊静因被过度管束产生了一点心理问题,心理医生建议父母,周六日不要把兴趣班排满,适当领孩子旅旅游,散散心。 钱书遇怕樊静当真心理出问题影响未来前程,第二天去少年宫停掉了樊静所有兴趣班,樊静从那时起每周末跟随父亲樊雄来金水镇写生。 父亲对这人世间的一草一木都很热爱,他总是一连几个小时坐在画板之前凝神画画,樊静懒得在一旁顶着太阳陪他,她要么去金水镇街道上闲逛,要么回旅馆安安静静平躺,观察白墙上的光影,听窗外鸟儿啾鸣,她每次来到金水镇都会很快度过轻松愉悦的一天。 樊静十三岁初潮那晚肚子疼得起不了床,她打开灯无论怎么也找不到父亲,旅馆好心的女服务员给了她一片卫生巾和一只热水袋。樊静怀里捂着热水袋站在旅馆窗前,她看到父亲和那个后来改名叫做孔美善的女人肩并肩站在路边。 第二天樊静去还热水袋的时候听见旅馆两名服务员交头接耳,她们说那个城里来的美术老师经常后半夜下楼和孔美善私会,孔美善怀里有时还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听说他们这对狗男女几年前就有一腿,孔美善的孩子搞不好就是她和美术老师生下的小孽种。 樊静丝毫都没有打算替父亲樊雄隐瞒,她回到家后把听来的传言一五一十地全部转述给母亲,即便母亲平日里总是对她态度异常严厉,即便母亲总是苛刻要求她的学习成绩,樊静也要在这种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母亲。 樊静本以为她的行为很正义,她本以为告密就是在维护母亲,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亲会因为这件事情丧了命,一同死去的还有父亲,以及一个被母亲错认成童原的无辜孩童。 孩子们打文具店里走出来看见街边站着两个喝得晃晃悠悠的酒鬼,阿蛮捂着鼻子自他们身边快速经过,那名高个子家伙将食指与中指塞进嘴角,色眯眯地向阿蛮吹了声口哨,那名矮个子家伙一边哼着歌一边站在垃圾桶前一脸陶醉地小便。 樊静彼时突然意识到方老头与阿蛮这件事绝非个例,它是金水镇孩童生存境况的一个整体缩影,孩童在那帮不能称之为人的禽兽眼里,是餐盘之中令人垂涎欲滴的可口美味,是所有社会群体当中最软弱可欺的被霸凌者,是稚嫩懵懂的释放压抑宣泄欲望对象,孩童们为了制止这种丑陋的行为不惜想出偷袭方老头的计划,她们甚至在无奈之中想到用向神明祈愿之类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那天下午樊静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转述给白芍药,白芍药听到是公公方老头占了阿蛮的便宜在电话里沉默良久,樊静知道新婚的白芍药领着阿蛮去讨伐公公一定很为难,她决定自己主动出头替白芍药去解决这个难题。 “那你打算怎么进行下一步呢?”白芍药在电话里语气异常平静地问樊静。 “我想明早带着阿蛮先去派出所报警。”樊静垂眸思忖片刻回答。 “咱们这个片区放眼望去就一个老掉渣的警察,那家伙平时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两边谁也不得罪,笑眯眯地劝说,天大的事儿最后都是和解,写个保证书就算了事。”白芍药第一时间否定了樊静的想法。 “那我就想办法上报学校,校领导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樊静决定退而求其次。 “阿蛮遭遇这件事金水小学出现过不下几十例,我们学校有个和你一样从外地来就职的庄老师,她班里有个孩子频繁被校工骚扰,庄老师把情况及时上报给学校,呵,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白芍药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冷笑。 “结果是什么?”樊静忍不住追问。 “金水小学的校长收了那个烂人价值五百块的白酒和千把块钱,那个烂人什么责任都没负,他继续留在学校当校工,每逢喝醉就冲人吹嘘他的‘光荣事迹’。孩子却在学校和生活里都背负起了不检点的骂名,十几岁的年纪里不堪负重喝药自杀。 孩子在外务工的父母接到死讯将校长和校工告到县里,金水小学校长在县里当领导的哥哥出面压下了这件事……樊静,你听我讲,金水镇天高皇帝远,区区一个小孩受欺负根本没人会管。”白芍药言语间给出一个令樊静绝望的答案。 “那么求助妇女儿童保护机构呢,孩子们和这种变态生活在同一个小镇实在太过危险。”樊静暂时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可行的办法。 “镇上原本曾进驻过一个妇女儿童之家,两个工作人员出头想为孩子们讨公道,半个月不到,办公室被那些家伙又烧又砸又抢,两个工作人员全部遭到恐吓,一个被吓出了精神病,一个被砖头拍伤脑袋落下了病根。 现在妇女儿童之家只剩下了一间漏风的空房,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这里为孩子们主持公道……樊静,这就是金水镇迷雾散去之后的真实模样。”白芍药在谈话中一一否定樊静的全部想法。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芍药,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受苦?”樊静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无数条蔓藤缠绕束缚,无法喘息。 “无解,樊静,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去吧,或者蒙上脑袋打他一顿,或者去找金水海母祈愿……对了,我忘记说,金水海母很灵验。”白芍药言毕叹了一口气挂掉樊静的电话。 第20章 “樊静老师可真漂亮呀,小律!”阿蛮双手拄着窗台一脸羡慕地目送樊静远离,她见小律不吭声,又补了一句,“既漂亮又大方。” “樊静老师确实很好,但芍药老师在我心中永远排名第一。”祖律闻言警觉地看了一眼阿蛮。 “芍药老师骑自行车,樊静老师开小汽车。”阿蛮立马争比赛第一似的对祖律强调。 “那又怎么样,老师们骑自行车或者开小汽车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祖律翻开日记本扉页准备写下第一篇日记。 “你还真准备写呀,我觉得樊静老师根本没有时间检查。”阿蛮将自己那本皮面日记收进抽屉。 “那笔零花钱对我很重要,我不会对重要的事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祖律手握钢笔在日记本扉页上端端正正写下四个字——留守日记。 第15章 “孤儿不算留守儿童,你不算,我才是。”阿蛮抢过祖律的笔试图涂掉扉页那四个字。 “阿蛮,你记住,芍药老师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我祖律就一天不是孤儿。”祖律双手抱着日记本转过身将阿蛮挡在身后。 “你就那么喜欢芍药老师?芍药老师可没有给我们每天三十块零花钱,芍药老师可没带我们去电影院。”阿蛮抽出几根打包回来的薯条一股脑儿塞进嘴巴。 “芍药老师已经照顾我们两年,樊静老师照顾我们才一天,阿蛮,我真是懒得和你计较……”祖律抿起嘴唇摇摇头做出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 “反正就是樊静老师好,樊静老师比芍药老师漂亮,樊静老师比芍药老师大方,樊静老师身材比芍药老师苗条!”阿蛮不依不饶地把手做成喇叭状凑到祖律耳边叫嚷。 “樊静老师好,那你今晚就去跟樊静老师住吧,别住在我家里!”祖律将阿蛮手中的薯条抢过来扔在脚下踩踏成泥,阿蛮的枕头随后也被她抡圆胳膊扔出窗外,祖律此刻只想堵上耳朵安安静静坐在桌前写日记,她想从得知芍药老师婚讯的那天写起。 08月01日周日阴转晴 芍药老师给我的写字桌抽屉里塞满了喜糖。如果她可以不嫁人,我宁愿这辈子都不吃任何一颗糖果,我也可以为了她一辈子不吃蛋卷冰淇淋和烤肉。 我在去裁缝铺的途中丢人地哭了一路鼻子,忍也忍不住,越想越难受。方老头是个远近闻名的老色胚,他的儿子方力伟也不知道靠谱不靠谱,我好怕芍药老师结婚之后像我妈妈一样受欺负。 我准备向打铁铺老张预定一把长刀。那个姓方的小子万一欺负芍药老师,我就扛着长刀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一辈子没有办法挥拳头。芍药老师有史以来第一次对我发出了挨揍警告。 我当然知道她只是吓唬我,芍药老师从来都不打人,她身上没有镇上那几个古董老师的恶习。顺便说一句,她今天又叫了我两遍小野马,我认为这个称呼很适合我。小野马,小野马,真的很好听。 08月05日周四晴 芍药老师的婚礼今天在金水大酒店隆重举行。老师穿婚纱的样子像是一只体面的白天鹅,方力伟像是一只满脸褶子的猥琐皱巴小猴。我在婚礼上负责给芍药老师提婚纱裙摆和给方小猴递婚戒。 我实在太讨厌那只皱巴方小猴,讨厌到想捡起石块砸破他的猴脑袋。那只小猴的爸爸方老猴也很讨厌,他的目光一直在阿蛮胸口和腿上扫来扫去。芍药老师说得果然没错,镇上那帮狗东西不仅惦记年轻姑娘,还惦记小孩,所以她不让阿蛮出门涂口红绝对正确。 芍药老师趁婚礼换装的功夫让人把我叫到身边一通数落。她叫我把脸上的厌恶藏起来一点,我就听话地把脸上的厌恶收进了心里的行李箱。我可不想在婚礼这天惹芍药老师生气,那样她就会变成一只竖着眉毛盯着我的苍鹰,我真怕她会突然振翅发怒啄我的眼睛。 09月03日周五晴 阿蛮昨天在金水超市偷东西被逮到,我替她写了检讨。芍药老师今天发现过后批评了我一顿,她肚子里还怀着宝宝,我和阿蛮以后要尽量少惹她生气。 我宣布从今天起,正式将芍药老师列为重点保护对象。我要像保护国宝大熊猫一样保护她,未来也会保护她的孩子,她的爸妈,金水海母也和我一起会保佑她们一家。 09月04日周六晴 樊静老师今天中午来接我和阿蛮出去吃饭,她远看近看都很赏心悦目,既像是摆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又像是一尊生长出血管的冰雕。 我们去镇上的肯迪劳吃了汉堡、炸鸡和薯条,饭后樊静老师带我们去看了新上映的电影,隔壁班级的谢沙棘坐在我前排,听说她妈妈又找个新老公。 我们看完电影,阿蛮闹着要去文具店,樊静老师在文具店买了两个厚厚的皮面日记本送给我们,她还给阿蛮买了整整一盒美人鱼中性笔,真是大方得不像话。 樊静老师待我和阿蛮很好,她的车里有淡淡的香气,我有点想念芍药老师的自行车后座了。 …… 祖律花费两个小时第一次正式书写她的那本《留守日记》,她觉得释放情绪理顺自我的感觉很是畅快,难怪樊静老师会要求她和阿蛮每天写日记。 “阿蛮,进来吧,我不生气了,别在窗下傻坐着啦……”祖律收起日记本推窗召唤阿蛮。 “阿蛮?”祖律没有听到阿蛮回应心中一惊,阿蛮每次和她生气都会一个人在窗下呆呆坐着,祖律只要跑过去哄她几句,她马上就会擦干眼泪笑嘻嘻地和祖律和好。 祖律立即关上窗子跑出去找阿蛮,院子里根本没有阿蛮的身影,祖律跑到院外,阿蛮原本的家依旧如往常那般房门紧锁,她拔腿向阿香食杂店的方向狂奔,跑着跑着被石头绊倒一个跟头摔在路中间,脖颈上挂着的钥匙被甩到两米开外。 祖律见四下无人便双手捂着磕坏的膝盖呜呜大哭起来,大约几分钟后,前面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她便收起哭声拖着伤腿挪到路边。 “小朋友,你的膝盖流血了,我带你去诊所处理一下伤口吧。”那人见状急忙停下自行车查看祖律伤情。 “没关系,你走吧,我再歇一会儿就好。”祖律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偷偷抹干净脸上的眼泪。 “怎么,担心我是坏人?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镇上新来的民警,近期刚到岗,我姓庄,你可以叫我庄宁,这是我的证件。”庄宁从口袋里取出警官证递到祖律面前。 “我的伤口不要紧,你能骑自行车带我去阿香食杂店找人吗?我的朋友不见了,我想看看她有没有去阿香食杂店。”祖律抬起羞红的面颊向庄宁请求。 “好吧,那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庄宁从车筐里取出一瓶水冲洗祖律膝盖伤口,刺啦一声撕下一条衣服下摆替她进行包扎。 祖律坐在庄宁自行车后座又开始想念白芍药,她无法想象老师得知阿蛮被方老头占便宜会气成什么样子,祖律希望老师肚子里的小宝宝不要受到妈妈情绪波动影响,她希望芍药老师不要被气病,健健康康。 庄宁一路载着祖律来到阿香食杂店,阿香婆婆说她没有看到阿蛮,祖律拖着伤腿绕到食杂店北墙根儿去找,那里散落着几根还未被风卷走的烟头。 “阿婆,我打个电话。”祖律掏出三毛钱硬币放到阿香食杂店玻璃柜台。 “芍药老师,方老头现在在家吗,你快去帮我看一眼。”白芍药一接通电话祖律便急匆匆地对着话筒拜托。 “老师现在去前院确认一下,五分钟过后打给你。”白芍药听到祖律的请求马上会意。 “小律,他没有出门,躺在床上看电视,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白芍药五分钟之后回拨到阿香食杂店。 “阿蛮和我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担心她被方老头骗走就找你确认一下。”祖律没敢对白芍药说是她将阿蛮赶出家门。 “你在阿香食杂店乖乖等着,我马上就去和你汇合。”白芍药没法对阿蛮这个孩子放宽心。 “老师,你肚子里怀着宝宝千万别出来找人,咱们镇上新来的庄警官在帮我一起找,你在家里等消息就好,我找到阿蛮会给你回电话。”祖律不等白芍药回复就抢先挂断了电话。 第21章 白芍药挂断电话立马骑自行车去镇上四处找阿蛮,她经过阿香食杂店时进去转了一圈,阿香婆婆正躺在柜台后的小床上打盹,祖律和那名镇上新来的警官已经先行离开。 白芍药沿着金水街两旁商铺一家家寻找,她初来金水小学当班主任那一年,阿蛮时不时捂着肚子去办公室请病假,白芍药那时根本拿不准阿蛮是真的难受还是假装,直到白芍药有一天提前下班在金水街遇见了她。 白芍药这才知道她只要准许阿蛮提前回家休息,阿蛮就会一个人跑来金水街逛服装店、饰品店,试试凉鞋,挑挑发卡,转眼便在金水街消磨掉两三节课的时间。 白芍药一开始对这个贪玩的孩子内心很是失望,后来同事告诉白芍药,阿蛮母亲私奔之前经常领她去逛那些店铺,孩子或许是在用这种笨拙方式怀念母亲。 白芍药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太主观,太片面。母亲的私奔同时意味着对孩子的遗弃,阿蛮小小年纪消化这件事一定很困难。 阿蛮的母亲是个裁缝,那些服装、饰品店主和她都是老熟人,所以尽管阿蛮总是只看不买,那些店主也丝毫不恼她,阿蛮亦从不偷那些店主的任何东西,那是大女人与小女孩之间一种无法言喻的特殊情谊。 “罗老板,你今天下午有没有看到阿蛮?”白芍药问正在关卷帘门准备打烊的罗老板。 “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阿蛮不见了吗?我和你一起找。”罗老板拍掉手掌上沾的灰快步跟上白芍药。 罗老板原来是阿蛮母亲裁缝铺的学徒,父母不让她上学,她十岁出头就跟在阿蛮母亲身后学手艺,也算是亲眼看着阿蛮一天一天长大。 第16章 “芍药,你去哪儿了?”白芍药的新婚老公方力伟打来一通电话。 “你没看到我留在餐桌上的字条吗?我们班有一个女孩离家出走了,现在大家正在外面一起找,饭在锅里,凉了你就热一下。”白芍药隔着话筒嘱咐方力伟。 “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可真是大惊小怪,孩子离家出走这丁点事儿有什么稀奇,你差一不二意思意思得了,那么尽心尽力干嘛?又不是咱自己的孩子。”方力伟一副叽叽歪歪的语气。 “方力伟,你这种人就不配有孩子。”白芍药深吸一口气挂掉电话。 白芍药和罗老板一起沿街找到晚上八点,方力伟中途又打电话催促了两次,八点二十七分,祖律打电话给白芍药说阿蛮已经找到,她被文具店门前遇到的那两个醉鬼一起灌酒,祖律找到阿蛮时她正醉醺醺躺在马路边。 阿蛮脸上被那两个醉鬼一连甩了好几个巴掌,他们趁机摸遍了阿蛮全身,金水镇捡垃圾为生的廖破烂见有人撒野骑着三轮车冲向电线杆,她挥舞铁钩子跳下车赶走了那两个恶心醉鬼,那两个家伙一边手脚并用地逃跑,一边嘻嘻哈哈地大笑,仿佛全世界都是他们眼里的笑料。 白芍药不敢想象,如果今晚廖破烂没有及时赶到会发生什么。阿蛮虽然才满十一岁,第二性征却比班里其他孩子发育得要早,她的胸前已经开始呈现成年人的起伏,已然是一副小小少女模样。除去第二性征之外,阿蛮相貌天生浓艳,即便平时素着一张脸看起来也好似化了妆。 那个叫庄宁的警官和众人一起把阿蛮送到镇上医院,医生俯身唤一声阿蛮名字,阿蛮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妈妈,医生检查一番之后让阿蛮解开衣领侧卧在床,她告诉白芍药孩子目前没有大碍,等意识恢复清醒观察一阵子就可以离开医院。 庄宁与白芍药、祖律一起坐在走廊里等待阿蛮恢复清醒,祖律双手攥着衣角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白芍药心里很清楚祖律今天在电话里对她撒了谎。 阿蛮平日里最怕一个人住,每天晚上最离不开的就是祖律。两个孩子就算吵得再凶,阿蛮也绝不可能离家出走,顶多就是生一会儿闷气,唯一可能就是祖律在气头上赶走了阿蛮。 “白老师,喝点水。”庄警官递给白芍药和小律每人一瓶矿泉水。 “谢谢。”白芍药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庄宁或许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白芍药这个人,但白芍药认得她,她就是几年之前将学生被校工骚扰事件上报给学校的庄老师。当年学生心生绝望服药自杀,庄老师也从金水小学辞职,白芍药不懂她为什么要重新回到金水镇这个伤心地。 方力伟在这个时候又打进一通电话,他在电话里扯着脖子对白芍药大吼,活像是一头被镰刀斩断尾巴的疯驴。 “白芍药,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对我撒谎,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几点,金水镇哪个规矩女人九、十点钟还不回家? 我现在怀疑你不知在哪里和别人鬼混,我限你半个小时之内赶紧回家,如果半个小时之内我看不到你的身影,那我就拎着棍子去你爸妈家找他们算账。 我方力伟要问问二老,他们家里到底嫁出个什么货色,我要告诉二老,他们宝贝闺女在外边有情人,白芍药,你信不信……” “方力伟,你信不信,你再骂我芍药老师一句,我就杀了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祖律面色铁青地一把抢过白芍药电话。 “小律,冷静。”庄宁从祖律手中拿起电话,“你是白老师的丈夫吧,我是咱们镇上近期到岗的民警庄宁,你的妻子没有骗你,我可以作证,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孩。” “警官,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我老婆虽然现在肚子看起来不大,但是已经怀胎三个月,我担心她这么晚不回家会有危险,我是在关心她。”方力伟立即换成一种十分客气的语气。 “既然你这么担心你老婆,那就现在过来接一趟吧,孕妇走夜路确实不安全,你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一定不放心你老婆骑自行车独自回家,还有,记住以后不要和孕妇大声说话,孕妇怕惊吓。”庄宁挂断电话之后自语似的感慨,“这种垃圾男人不要也罢。” “我能怎么办呢?如果不是父母每天要死要活催婚,我根本不可能跟方力伟结婚,我一辈子的路都在眼前摆着呢,结婚,生孩子,生二胎,生三胎,每天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伺候公婆,照顾老公,教育孩子……”白芍药双目呆滞地盯着医院走廊墙面。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庄宁满眼不解地望着白芍药,祖律也在一旁静静等候芍药老师的答案。 “我如果离婚,首先面对的最大问题不是方力伟,而是我爸妈,我爸妈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家里亲戚朋友会轮流上阵,劝我珍惜头婚老公,劝我珍惜大好婚姻,劝我留意父母身体。 即使这个婚如我所愿能侥幸离成,那么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呢?我即将面对的是父母亲戚的第二轮逼婚,牛鬼蛇神合力围在我身边卖力洗脑。 我实在厌倦过那种像罪人一样的生活,大家好像都把我当成一个不知好歹的傻子一样苦口婆心地劝说,父母也会像当初那样冷眼看我,我能怎么办呢? 我有的时候甚至会很羡慕我的朋友樊静,樊静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催婚这件事。说来可怕,我也不知道我在潜意识里究竟期望着什么。” 白芍药像个疯子一样在医院走廊里喋喋不休,这些话憋在她心中实在太久了,白芍药结婚没多久就感觉到心灵不堪负重,她不懂金水镇的其他女人究竟如何熬过这漫长一生? 白芍药和方力伟的婚姻就是活脱脱一笔生意,两个人一个为了给家中父母交代,另一个为了找个免费保姆和传宗接代,一个吃尽婚姻的亏,一个占尽婚姻的便宜,彼此权衡,各有所图,谁都不算清白。 第22章 祖律从未想到芍药老师在婚姻之中会如此痛楚,两个月之前,白芍药还一本正经地教育她,小律,婚姻不能一概而论,就像咱们金水镇不全都是好人,也不全都是坏人。 现在看来芍药老师的丈夫和镇上其他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祖律原来总是纳闷,为什么满身书香气的妈妈会嫁给一身鱼腥味儿的爸爸,现在才终于知道妈妈当初或许也和芍药老师一样别无选择。 那个年代的金水镇根本容不下喜欢同性的女性和独身女性,现在的金水镇依旧容不下这样不顺从的女性,除非你能忍受指指点点,忍受众叛亲离,除非你能彻底置父母颜面于不顾,除非你能接受别人骂你自私鬼、老处女,灭绝师太。 祖律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也曾跟着别人骂过镇上的独身女性,男孩子会向她们扔石块,女孩子会向她们吐口水,叔叔们逮到她们就是一顿说教,阿姨们逮到她们就是一通规劝,那时祖律单纯地以为被大多数谴责的一定是坏人。 戴云舒知道这件事后把年幼的祖律抱在怀里和风细雨讲道理,她告诉祖律,小律,你可以骂贪官污吏,你可以骂罪犯小偷,但你绝对不可以骂因为主动选择单身被社会孤立的女性,她们不是坏人,她们没有犯罪,她们不应当承受骂名。 祖律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妈妈话语当中所表达的含义,她只是依稀明白自己错怪了人,那些独身女性并非像人们口中那样十恶不赦,她们不应该因为不嫁人被众人视为妖怪,更不应该因为不嫁人受到他人不公平对待。 大抵谁也不想在群体当中活成惹眼的异类,祖律的妈妈最后选择了屈从,童原的妈妈也选择了屈从,十四年后,芍药老师和镇上其他女孩迫于无奈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祖律却觉得她们所选的似乎是一条更加艰难的路。 祖律作为父母婚姻见证者比谁都清楚烂掉的婚姻是什么模样,她刚有记忆的时候,父母关系还很和谐,祖大鹏觉得娶了个诗人老婆回家着实很荣耀,那时祖大鹏对戴云舒很是珍惜,舍不得她风吹日晒,舍不得她洗衣做饭。 祖律再长大一点点,祖大鹏开始埋怨写诗赚不了几个钱还浪费做家务的时间,埋怨戴云舒做饭没有邻家阿姨色香味俱全,埋怨戴云舒身子弱力气小干不动重活,埋怨戴云舒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 戴云舒曾在祖律之后怀过一个女孩,她想给祖律生个妹妹,祖家人却异口同声逼她将孩子流掉。戴云舒不流掉孩子祖大鹏就开始打她,祖律曾无数次见到强壮的父亲殴打羸弱的母亲,她每次扑过去都被祖大鹏像拎小鸡仔似的甩到旁边。 祖律七岁那年戴云舒再一次怀孕,那是祖大鹏强迫妈妈结下的恶果,戴云舒这一次怀的是一对双胞胎男孩。祖大鹏得知喜讯又重新把戴云舒捧上了天,他开始像婚姻伊始那样悉心对待妻子,他让妻子每天躺在床上安心养胎,他不允许妻子再为他洗衣做饭,祖家一切仿佛回到两个人当初结婚那年。 第17章 “小律,妈妈可以逃走吗?”戴云舒有一天躺在床上问正在埋头写作业的祖律。 “可以,妈妈,你可以逃到任何你想逃的地方。”祖律知道妈妈早已经对祖大鹏寒了心。 “可是妈妈没有办法带小律一起。”戴云舒泪眼婆娑地摩挲祖律头顶。 “妈妈,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健健康康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保证长大之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祖律守在床头对妈妈承诺,她不想成为妈妈通往自由之路的阻碍。 “乖小律,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妈妈。”戴云舒成串的眼泪滴滴答答打湿床单。 “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了,不是你不好,是祖大鹏太坏。”祖律踮起脚尖为妈妈擦拭眼泪,妈妈或许不知道,她的孩子愿意为她奉献一切。 祖律第二天清早醒来时戴云舒已不见人影,她窝在墙角哭了一会儿擦干了眼泪,祖律一边洗脸一边安慰自己,妈妈走了是好事,妈妈再也不会被祖大鹏逼迫生男孩,妈妈再也不会挨祖大鹏的拳打脚踢。祖大鹏去县城办事得后天才能归来,祖律在这之前要替妈妈守好秘密,秘密保守得越久,妈妈就能走得越远。 祖律希望妈妈这辈子永远都不要返回金水镇,可是戴云舒第二天晚上还是一脸疲惫地回到家里,祖律惊讶地发现妈妈的腹部已经重新归于平坦,她知道祖大鹏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妈妈,妈妈肚子里那两个小东西可是他的命。 “妈妈,你现在就动身吧,你这次争取跑远一点别再回来,妈妈,你别再拖延,祖大鹏万一提前回家可怎么办?”祖律拼命劝妈妈别放弃那条光明就在眼前的出走之路。 “好的,小律,妈妈稍后就动身,妈妈这次不拖延,妈妈会拼尽全力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妈妈会跑到一个他永远也抓不到我的地方,但是你得在出发之前为我做一件事。”戴云舒从衣袋里掏出两百元纸币递给祖律。 “妈妈,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祖律站在写字桌边看着妈妈在稿纸背后列下长长一条购物清单。 “我在逃跑的路上会用到这些,你一定要帮妈妈买齐。”戴云舒撕下购物清单一本正经地交给祖律。 “妈妈放心,我一定为你办到。”祖律挺直腰板对妈妈行了个军礼。 “小律,辛苦了,妈妈爱你。”戴云舒推开窗户目送祖律一溜烟地飞奔向金水街。 那天祖律跑了好些地方才帮妈妈买齐购物清单上列出的全部物品,五包饼干、两双袜子、一双手套、手电筒、纱布、止痛药……等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却看见妈妈直挺挺吊在房梁,红色裙摆随着咸涩海风在半空来回摆荡,写字桌上面摆着一封仅有几行字的简短遗书。 “祖大鹏,孩子我打掉了,你罪恶的血缘不应该向下延续。好好对小律,从今天起你是人,我是鬼,如果小律过得不好,我会找你索命。” 祖大鹏丧妻之后每天都抱着酒瓶喝得醉醺醺,大抵是因为妈妈遗书中的那段言语,祖大鹏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指使小律做这做那,那个男人每当望向祖律浑浊的眼眸之中总是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祖律八岁那年,祖大鹏拜托媒人给自己介绍女人准备再婚,金水海母在喜事之前及时带走了他,他和镇上十几个渔民一起命丧深海。祖律并未因父亲去世感到任何难过,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些长大,长大到足以保护妈妈,她只恨金水海母为什么不早一些带走祖大鹏,早在他们婚姻彻底烂掉之前。 芍药老师当下正在走的仿佛是和妈妈一样的路,唯一不同的是,芍药老师的婚姻一开始就已经坏掉根茎,它的腐烂进度只会更快。 “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那晚芍药老师嘴里总是在来来回回重复这个问句,祖律恍然间仿佛看到四年之前走头无路的妈妈,她总是在想,如果妈妈当初没结婚也没生下她就好了,如果妈妈当年义无反顾逃离这个荒芜小镇就好了,金水镇那阵名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海风像刀子一样会杀人。 庄宁警官在阿蛮恢复清醒当晚详细地给她做了一份笔录,她的同事第二天在酒店里抓到了那两个醉鬼。庄宁在送她们回家的路上告诉祖律,金水镇未来要走商业化路线,现在已经陆续有外地商贩进驻抢占先机,今年游客人数要比往年多上好几十倍。金水派出所近期分配进来好几位陌生面孔的警察,她只是其中之一。 “庄警官,你们也会和掉渣饼一样凡事活稀泥吗?”祖律到家后站在写字桌前的椅子旁问庄警官。 “掉渣饼?”庄宁瞪大眼睛。 “掉渣饼就是你们派出所原来的那个老警官。”祖律对庄宁解释。 “小律,你这样说未免太以偏概全,‘和稀泥’这三个字其实可以用‘事宁人’息来代替,生活中有很多事根本没必要升级到立案处理。”庄宁几年之前就已经对老警官的办案风格有所领会,那个家伙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和节省精力纵容了许多不应纵容的过错。 “那女人被老婆打,小孩被色鬼欺负……这种事你们也会和稀泥吗?”祖律进一步追问。 “庄宁警官来之前会,庄宁警官来之后绝对不会。”庄宁心里很清楚面前的小孩在担忧什么。 “庄警官,如果你们早来几年就好了,如果你们早来几年,我妈妈就不会死,我也不必……”祖律低下头强忍住哽咽。 “我也很想早几年。”庄宁叹了一口气。 “小律,我们哭一会儿吧。”阿蛮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向祖律张开双臂。 “阿蛮,对不起。”祖律走到床边伸手与阿蛮抱在一起。 两个孩子抱着彼此呜呜呜地在房间里放声哭泣,庄宁在那一瞬想到了她曾经的学生,那朵在风言风语之下日渐式微的小花,她也很想回到过去。 第23章 周四是一年一度的教师节,金水镇所有学校都放一下午假,白芍药没有告诉丈夫方立伟,她想趁这个机会带祖律、阿蛮和樊静聚一聚,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金水镇墓园。 金水街最近新开了一家火锅店,白芍药提前打电话预定了个包间,阿蛮第一次来火锅店开心得走路一蹦一跳,像只活泼的小袋鼠,小律永远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头随时都可能会咬人的小狮子。 “樊静,你气色怎么这样不好,是不是带毕业班太辛苦?”白芍药把菜单递给前一秒落座的樊静。 “旅馆太吵休息不好。”樊静点了白芍药爱吃的毛肚、菌拼、鱼片、牛肉丸。 即便樊静这周已经换到镇上条件最好的一间旅馆,每晚依旧被各种高低起伏的奇特噪声所折磨,每天早上推开门地上都会掉落一堆花花绿绿名片,印着令某一类人血脉偾张的艳俗图片以及电话号码,她无奈之下把那些名片用发绳捆成一摞转交给了庄宁。 “你怎么好端端的跑去旅馆住?金水镇治安不好,你一个女孩子独自住旅馆不安全。”白芍药听到这个消息无比惊讶地提醒樊静。 “暑假那场大暴雨渗透进教师宿舍墙体,现在房屋墙体倾斜,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我把这种情况反应给校长,校长说今年学校经费短缺,恐怕一时半会修不好,年轻人需要生活历练,遇事自己想办法克服。”樊静把金水一中校长原话转述给白芍药。 “呸,你听那老东西信口开河东拉西扯,省里年年都往下批维修款,咱们县里领导揣一点,镇里领导揣一点,校里领导揣一点,等到你们这里就腆着个老脸说什么经费短缺,需要历练,自己想办法克服。”白芍药对金水一中校长的贪腐程度早有耳闻。 当初金水镇遭受台风侵袭,金水一中收到外界捐赠,校长直接把一车车食品、衣物都卸进了自家院里,所有捐赠物品全部被他家亲戚瓜分一空,金水一中的学生们连半粒纽扣、半粒大米也不曾见到。 金水小学校长也是同样一锅出的狗杂碎,那家伙让人把赈灾衣物全部卸进学校仓库,他贪黑起早摸遍每一件衣服的口袋,直到确保没有落下一分捐赠人揣进去的捐款……赈灾衣物经他里里外外搜刮一遍才得以顺利发放。 “樊老师,你可以去我家呀,我家的房子没人住,我这两年都住在小律家,一次都没回去过。”阿蛮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似的举起小手发言。 “阿蛮和小律是邻居,两家只隔一道门,房子也得靠人养,你不如住过去。”白芍药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老师不如住进我家里吧,我现在住的是奶奶爷爷给留下的三间老房,空一间卧室,您去过的。”童原知道樊静一定不想住进留有孔美善气息的房屋,所以在樊静面前刻意强调房子上一任主人是奶奶爷爷。 “我怕家里多一个人影响你学习。”樊静一时间犹豫不决。 “您不会影响我学习,我反倒方便随时向您请教课业上的难题。”童原必须稳稳抓住这个机会让老师住进来,唯有如此才能缓解她对老师罹患重病似的想念。 第18章 “你会请教我课业上的问题?”樊静反问童原。 樊静心里很清楚童原并不需要旁人来辅导功课,她十五岁就已经上了高三,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组第一,假使把各科目试卷全部拿给樊静,她必定无法打出童原那么高的分数。 “我……我可以请教您怎么写出高分作文。”童原情急之下决意豁出一切去争取。 “我想一想。”樊静抿抿嘴唇未作定夺。 “老师,我不是在客气,我是真的很欢迎您去我家里住,我……我什么时候去帮您搬家?”童原一脸期待地看着面前举棋不定的樊静,她因太过心急以至于语气当中带着些许不由分说的意味。 “那就今晚。”樊静自童原话语之中听到了那孩子心中的急切。 樊静知道童原并没有在撒谎,两人暑假在青城居住那一个半月里相处得很好,樊静住进旅馆后甚至总是感觉一个人空落落,孤独与噪音同时侵蚀她内心的安宁,她已经无法适应一个人独居独行。 “太好了。”童原自言自语。 白芍药隔着餐桌悄悄给樊静使了个眼神,樊静顺着白芍药的目光望向童原,那孩子彼时嘴角带着难掩的笑意,樊静这一刻终于确信,即使这两年间她在学校里对童原百般冷落,那个孩子也并不讨厌她这个班主任老师,不仅不讨厌,甚至很喜欢。 樊静看到童原难得一见的开心模样不禁回想起那首仅有八十八字的诗歌,童原两年之前把那首诗发给她,应该可以算成是小小少年对她这个老师的示好吧,最起码说明她给那孩子留下了一个不错的第一印象,又或者,童原的示好单纯只是因为两人之间无法回避的血缘关联。 “老师,为什么这个锅是太极图案?”阿蛮满脸好奇地指着火锅问白芍药。 “它叫做鸳鸯锅,两边可以放不同的汤底,比如一边清汤,一边微辣,或者一边牛肉锅,一边番茄锅。”白芍药耐心地向阿蛮这个小馋猫解释。 那两个酒鬼犯下的恶心罪行好像并未在阿蛮身上造成太大影响,阿蛮仅仅休息两天便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阿蛮越是如此,白芍药越是难过,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一个孩子对这种事情表现出麻木意味着什么? 庄宁先前已经给祖律和阿蛮仔细科普了一遍儿童性安全教育常识,樊静今天在饭桌上借机又给孩子们重新讲解了一遍,她教孩子们如何明确身体界限,如何识破诱骗自我保护,白芍药和三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听得很认真。 樊静讲解完毕让孩子们在她和白芍药面前一一复述,每一个孩子都好好地吸收了她今天所讲的知识,樊静奖励给每个孩子一只电话手表,手表里预存了派出所、庄警官、白芍药与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白芍药觉得樊静这个临时守护者反而远远要比她这个班主任老师来得更称职,假使让她拥有一次重回学生时光的机会,白芍药希望遇到樊静这种行动派老师,而不是她这种口头派。 阿蛮和小律现在年纪还小,孩子们意识不到自己这个班主任根本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她能给的只是一些空泛的安慰以及无用的温柔。阿蛮和小律早晚都会知道,她们心爱的芍药老师在困难面前就像是张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我连自己的命运之舟都无法掌控,又哪里具备指引他人的见识?”白芍药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配做老师,阿蛮和小律之所以喜爱她,听从她,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颇具迷惑性的教师身份。 阿蛮那天又把小肚子吃得圆鼓鼓,她心满意足地撩起肚子给大家看,白芍药觉得阿蛮天真无邪的模样真的很可爱,她小的时候也像阿蛮一样爱吃东西,但是她的食欲从来都得不到满足,因为家里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 白芍药家里每逢吃饭弟弟都是单独一盘菜,她与父母吃另一盘,假使今天家里做了白菜炖蘑菇,那么弟弟的盘子里就是满满一盘蘑菇,她和爸妈的盘子里就是满满一盘白菜,假使今天家里做了面条,那么弟弟碗里就是肉卤或是蛋卤,她和爸妈碗里就是菜卤或是咸菜。 白芍药身体疯长那几年总是看着弟弟的盘子悄悄咽口水,每当她不小心吃错了菜盘,母亲都会用筷子抽她的手背。弟弟吃得多,妈妈就会讲弟弟又高又壮需要营养,白芍药多吃一点,爸爸就会骂她是喂不饱的赔钱货。 白芍药在陈年回忆之中陡然发觉,她一辈子都在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讨好母亲,她用休学两年照顾生病的父亲换来母亲一句孝顺,她用放弃远方大学选择青城师范换来母亲一句懂事,她用每个月上交一半工资换来母亲一句争气,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母亲的肯定就那么重要吗? “我连自己的命运之舟都无法掌控,又哪里具备指引他人的见识?”白芍药又想起几分钟之前她对自我的否定以及对阿蛮小律的愧疚,白芍药发现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她与阿蛮小律之间的师生关系,同样也适用于她与父母之间的关系。 如果抛开女儿的身份去看待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父亲的本相又是什么?父亲只是一个肮脏懒惰,粗俗无脑的,骄傲自大的愚蠢男人。白芍药二十几年来听从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一生以性别自傲,一辈子从来都不懂得反思的龌龊男人。 如果抛开女儿的身份去看待失去光环的母亲,母亲的本相又是什么?母亲只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没有见识的,人云亦云的无知妇女,白芍药二十几年来花尽心思讨好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根本没有资格肯定她,否定她,评判她生活的人,一个因为母亲二字被她高高举到云霄上的人。 那一瞬白芍药恍然意识到自己二十几年以来人生的虚妄与荒唐,她被自大无脑的父亲管束,她被庸俗无知的母亲评判,她被骄纵自私的弟弟裹挟,她被现实势力的丈夫控制,凭什么? 她被管束,被评判,被裹挟,被控制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自身具有某种卓越能力,还是因为他们颇具迷雾性的身份——爸爸、妈妈、弟弟、丈夫,而她经受这些蚕食只是因为自己是女儿、是姐姐,是家庭食物链的最底端。 第24章 “多少钱?”白芍药走到收银台前付账。 “樊老师已经提前付过了。”收银员抬手指了一下樊静的方向。 白芍药收起钱包轻轻叹了一口气,樊静显然已经预料到她婚后经济又陷入不自由,白芍药在不知不觉间又沦为需要对方扶助的对象。 白芍药大学毕业之前的每一天里生活都充满了拮据,她最幸福的就是大学毕业后两年,那两年她将工资一半上交给父母,另一半全部由自己支配。 白芍药上班期间每周都抽时间和樊静约一次饭,每周和樊静的聚餐时间就是她生命里最肆意、最快乐的时间,她终于可以不必每次都让樊静付账,她终于可以花自己的钱给自己买想吃的东西,她终于可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享受小小的奢侈,她不仅可以填满自己空虚的胃,还可以每星期让班里的两个小家伙跟着一起享受美食,然而那种快乐在她的婚姻面前戛然而止。 方力伟连她的工资后两位数都要弄得清清楚楚,家里的每一笔细碎开支都要入账,白芍药现在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就是婚前一点点存款,她每个月交给父母的那一半方力伟也已经叫停,他说两个人从现在开始就得给儿子存钱,儿子长大等买车、买房、娶媳妇儿,每一件事情都要花费不小的数目。 弟弟耀祖偶尔会假装乖巧向她讨零花钱,白芍药每次就在婚前存款里给他转过去三五百,她不知道等存款消耗没的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兜兜转转,她又重新坠入了贫穷的沼泽,每一分都要计较,每一毛都要斟酌,每一块都要花在刀刃,她仿佛一辈子都无法走出这个可悲的循环。 白芍药和樊静今天很默契地谁都没有点酒,饭后童原把白芍药的自行车搬进樊静车子后备箱。樊静决定先把阿蛮和小律送回家,两个孩子下车时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大大的手提袋,手提袋里装满樊静给她们带来的各种点心和零食。 “等等,阿蛮,小律,你们要不要玩答题游戏,答对一题下周可以领你们再去看场电影,答对两题下周领你们去买换季新衣服。”樊静落下车窗叫住两个前脚刚迈进家门的孩童。 “什么题?”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童原,你来出题。”樊静侧身示意身后的童原。 “假如现在有一个长相很帅气的大哥哥过来和你们说,小妹妹,你长得可真可爱,哥哥可以摸一下吗?如果你让哥哥摸,哥哥就去超市给你买棒棒糖,巧克力。”童原思忖片刻向两个孩童发问。 “我自己有钱不用你买。”阿蛮双手叉腰回答。 “小律呢?”童原望向祖律。 “我会对他说,狗东西,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小律呲牙咧嘴。 “假如这个哥哥突然翻脸……”童原紧接着又抛出第二个问题。 第19章 “大声求救。”阿蛮打断童原的问话。 “然后用电话手表打给庄警官。”祖律在一旁补充。 “好的,测验通过,回家吧。”白芍药一脸欣慰地看着满载而归的阿蛮和小律。 “老师再见,阿原再见。”两个孩子站在路边向她们挥舞小手。 “樊静,你真的很会教育小孩。”白芍药望着阿蛮与小律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的背影感慨。 “你婚后过得怎么样?”樊静没有回答白芍药她是否会教育小孩,反倒问了白芍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我的婚姻和我妈妈的婚姻,我外婆的婚姻,金水镇大部分女人的婚姻都一样。”白芍药愣怔片刻红着眼眶回答。 “但是你和你的妈妈,你的外婆,金水镇大部分女人不一样,你读过书,你受过高等教育。”樊静趁等红灯的间隙点了根烟。 “高等教育改变不了命运。”白芍药扭头看车窗外的海景。 “如果你愿意就可以,我对你的承诺永远作数。”樊静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烟捻灭。 “樊静,你对我讲的所有道理我全部都懂,我不是傻子,我在结婚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也曾一次次拷问自己,我究竟是选择自私的离开,还是选择痛苦的承担,结婚是我经过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你不要再劝我。”白芍药想在樊静面前把自己仅有的后路封死,唯有如此她才能死心塌地和方力伟过一辈子,唯有如此她才不会生出金水镇女人不应有的贪念。 “我不理解,芍药,我真的不理解,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为什么要为了成全父母的偏执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樊静把车子停在方力伟家院门前。 “因为你没有父母,因为你根本不懂得我的感受!”白芍药头也不回地关上车门跑进方家小院。 白芍药从今天开始不想再听任何道理,不想再听任何劝阻,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正在身处于一种怎样的生活,可是那又怎么样?“孝顺”二字在金水镇就是一座能压死人的大山,她白芍药能一个人徒手移开一座屹立几千年不倒的大山吗? “老婆,那个开车的女人是谁?”方力伟打窗子里探出头目送樊静的车驶离。 “我的大学同学樊静,金水一中的老师。”白芍药把手里的包挂在玄关。 “你知道她开的那辆车多少钱吗?”方力伟神秘兮兮地凑到白芍药身边。 “不知道,我不认识车牌,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开着这辆车。”白芍药伸手拨开方力伟。 “你们今天一起去哪儿了?”方力伟紧跟在白芍药身后。 “我们出去吃火锅。” “你俩谁请的客?” “樊静最后付的账。” “那你怎么没叫上我?” “她又没有请你。” “你下次吃饭也带上我呗,我也想认识认识你的朋友。” “你放心,人家活到八十岁也瞧不上你,白天鹅永远看不上癞蛤蟆。” “你怎么把我想成那种人?” “那你说说你是哪种人?” “反正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起开,别挡道,我去做饭。” 白芍药走进厨房系上印着青城啤酒的广告围裙,方力伟去前院叫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的方老头吃饭,白芍药在饭桌上几乎都不怎么抬头,她一想到阿蛮那档子事就对方老头犯恶心。 “芍药,咱家院子里的葡萄熟了,你喊班上女孩过来摘呀,我每个人分她们几串。”方老头看着饭桌上的葡萄眼珠滴溜一转。 “学校不允许,孩子们万一磕了碰了都是老师的责任。”白芍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爸,你能不能做个正常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我和芍药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方力伟啪地一声把筷子砸向饭桌。 “你小子倒是说说,你老爹怎么给你丢脸了?”方老头撸起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听人说你那不干不净的老毛病又犯了,咱们镇上有人看见你在海边对孩子动手动脚。”方力伟双手拄着膝盖狠狠偏过头。 “那帮小崽子纯属是……是在污蔑老头子我!她们没脸没皮和我讨钱买东西,我不给,她们就……就跑到外面四处抹黑造谣。”方老头喷着口水磕磕巴巴解释。 “别人不了解你什么德性,你儿子还不了解?老东西,我现在郑重警告你,今时不同往日,金水镇这阵子分配过来好几个警察,你这老色胚今后最好给我夹紧尾巴过日子,如果哪一天闹出了事儿,别说我不出钱捞你。”方力伟仰在椅背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芍药,你倒是管管你老公!你见哪家儿子敢跟爹这样说话?”方老头求救似的瞄了一眼白芍药。 “爸,你不是说男人是家里的一片天吗,你不是说让我凡事都听力伟做主吗?我区区一个小女子不敢掺和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儿。”白芍药言语间起身又盛了一碗汤。 “妈了个巴的,反了天了!”方老头踹了一脚椅子大摇大摆走出后院。 白芍药饭后收拾完碗筷坐在院里的摇椅上纳凉,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今天自己对樊静讲的那句话,“因为你没有父母,因为你根本不懂得我的感受!” 白芍药在夜风中闭着眼睛让摇椅载着她轻轻摇晃,仿若置身于一艘航行在海面的帆船,她的眼角落下一行又一行滚烫的眼泪,像是被海浪打湿了睫毛,她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躺在星空之下的甲板,肩膀跟随着哭泣下塌又耸起,宛若一连串战栗。 第25章 童原一脸担忧地望着身前面色如纸的樊静,白芍药那句话委实太重了,重得像是敲击在心房上的一双鼓槌,她不知道樊静是否足够坚强,坚强到能承受得住来自密友的打击。 樊静一路沉默地载着童原来到金水镇海边,两个人如同老友般肩并肩坐在桥头一起吹海风,一起看夕阳映照之下火红的落日。樊静凝神看落日,童原用余光偷看她,她好似已经融入金水镇的海景。 童原在过去这两年里一直都是个鬼鬼祟祟的偷窥者,她每天都脚踏礁石手举望远镜站在远处偷偷看她,樊静融入落日余晖之下的身影是那样沉静,一如她的名字。 如今童原终于有机会顺理成章地陪伴在樊静身旁,她也成为了海景的一部分。童原本以为自己会因此欢呼雀跃,然而她现在心中有的只是对樊静的担心。 “你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个罪孽吗?”樊静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依旧盯着天边的晚霞。 “我……无时不刻……都觉得自己有罪。”童原低垂下头盯着脚下碧波荡漾的海面,她的心仿佛是一艘被狂风巨浪吞噬的轮船。 “我也是。”樊静仿若自语一般回答,“我常常会想,如果我当初不告诉母亲会怎么样?如果我替父亲保守住秘密,那么是不是大家都不会死?是我亲手在死神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父母的名字,还牵连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三个人,三条命,好重,罪孽好重……” “那是你母亲的个人选择,并不是你的过错。”童原那一瞬发现言语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她无论说些什么都无法令樊静的痛苦减少半分。 “我永远都不会宽恕自己,永远……永远……”金水镇咸涩的海风沿着领口钻进她的衣衫。 童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陷入旧日回忆的樊静,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樊静的身影隐入堪堪浓稠的夜幕,而她却无力穿透夜幕伸手搭救。 那种如影随形的负罪感童原又何尝没有,如果母亲孔美善当年没有和樊雄不知廉耻地搅在一起,樊静就不会在偶然之间发现那个成年人之间的秘密,如果樊静没有发现那个龌龊的秘密就不会回家告知母亲,那样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童原就是孔美善与樊雄这段见不得人关系的罪恶产物,她是肮脏与背叛的最直接物证。童原深知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谬误,她原本应该在三岁那年跟随樊静父母一起坠入深海,那才是她身为孔美善女儿应有的结局。 “你知道我十几岁的时候会怎样对待自己吗?”樊静转过头一脸平静地望着童原。 “会怎样对待?”童原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阵忐忑。 “我会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为什么要告密,为什么要那么自以为正义?”樊静终于对童原讲出她隐匿在心中已久的晦暗秘密。 “老师,你也……”童原这才明白樊静先前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她们不是异类,是同类,原来如此。 童原无比喜欢面前对自己倾吐惆怅的樊静,她看起来不再像是一尊冷硬的雕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如果有可能的话,童原想像今天这样倾听一辈子,她想留在樊静身边做一名忠诚的守护者。 想做她的守护者,那是童原第一次见到樊静时心中生出的理想,只是那时,她冷静又疏离,如同天上的月亮那般遥不可及。 第20章 那晚童原帮樊静搬走了她留在旅馆里的几箱行李,两个人回到家一起打扫房间,一起挪家具,一起挂衣服,一起换床单,仿若开启一段全新旅程,童原好似又回到两人在青城那段彼此陪伴的时光。 “老师,我空出了一行书架,您的书可以摆在上面。”童原手里拿着小抹布将空出来的书架里里外外细细擦拭了一遍。 “童原,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船舶方面的书籍?”樊静一边摆放抱在怀里的书籍一边问童原。 “我爷爷以前是一名船舶修理员,这些书里面有一半来自爷爷收藏,另外一半来自繁荣书店,老板娘见我每次去都找这方面的书,就嘱咐老板留心帮我四下搜集。”童原目光落在书架上那几排船舶相关书籍,她为了买这些书不得不在身体疯长的时候饿着肚子省下午饭钱。 童原爷爷奶奶尚在人世的那些时日,每逢放暑假父母就会把她送到这所紧邻街面的三间平房,她在这里不必每天被孔美善逼着写作文,不必被责骂,不必被打耳光,不必被烫烟疤,爷爷奶奶对她这个唯一的孙女极尽宠爱。 童原总是近似乎痴迷地翻阅书架上爷爷的各种专业书籍,那些旁人看起来很枯燥的船舶知识在童原脑中如同可以触碰一般分外明晰立体,她可以轻易地看着图纸在脑海中构建出一艘任由她拆解、组装、调试、检测、维修的轮船,她可以在脑海中随意前往轮船的任何一个角落。 爷爷见童原对船舶知识很是痴迷便拿出所有业余时间对宝贝孙女倾囊相授,爷爷原本想把儿子培养成一名船舶修理员,奈何儿子对修船这个营生没有半点兴趣,他更想和朋友们一样做个与海为伍的渔民,他喜欢大自然,喜欢更广阔的天地。 金水镇的渔船几百年来不允许任何女性踏足,爷爷便想办法领她去拆船厂大饱眼福,那里不仅有渔船,还有邮轮、客船、散货船、工程船。奶奶会在出发前用点心和水填满爷爷的背包,童原每次都能在那里从早到晚呆上一整天。 爷爷时常会出各种刁钻的题目来考验童原,她几乎每一次都可以及时指出故障并提出相应解决方式。十一岁那年,她已经掌握了爷爷毕生所学的全部知识,十二岁那年,爷爷没在家的时候有人上门求助,童原用口头指导的方式成功帮那位渔民解决了燃眉之急。 爷爷去世之后,金水镇的渔民时不时地请童原帮忙口头指出船只故障,那帮人仍旧不许女人登渔船,即便是屡次协助解决关键问题的恩人,童原唯有在听他们口头描述一番后做出相应猜测。 大抵是爷爷维修经验实在太丰富,又或者是童原在这方面极其幸运,她几乎每一次都能把问题找准,镇上那帮男人开始传言童原是金水海母在人间的使者,大家都在私下里说童原根本不懂得修船,而是通灵开了天眼。 …… “我周末有空也经常去逛繁荣书店,他们家不只有新书可以选,还有旧书可以淘,说来也巧,我就是在那里买来你的这本诗集。”樊静彼时手中恰好拿着童原那本白色封皮诗集。 “那不是我的诗集,只不过是收录我写的一首诗而已。”童原言语间面颊浮上一抹浅红,随后又道,“我时常觉得那首诗之所以能发表,很有可能是我母亲贿赂了出版社,或者是出版社的编辑单纯觉得我母亲很可怜。” “为什么要这样讲?”樊静停止手上摆放书籍的动作问童原。 “那段时间她突然变得很疯狂,她将我写的诗用稿纸誊抄了许多份,一部分贴在墙面,另一部分寄去投稿。她几乎投遍了世面所有的诗歌刊物、报纸、杂志和出版社,每一封投稿里她都附上一封自己写的亲笔信。 她在信中向乞讨一样恳求编辑给她年仅九岁的‘天才’女儿一个机会,她对那些人言之凿凿地说写诗就是我的天命,那个时候的孔美善活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我还记得当时有一个诗歌刊物编辑给她回了一封信,编辑在信里问她,你知道骆宾王写出《咏鹅》的时候年仅七岁吗,你知道寇准写出《咏华山》的时候年仅八岁吗? 你女儿写出的东西在我看来就是一滩既不是诗歌又不是歌词的畸形产物,龙生龙凤生凤,你这种平庸家长就请别再做虚妄至极的春秋大梦了。”童原不禁又回想起来母亲陷入疯魔状态的那段时光。 “所以你长大后才对写作文感到很反感,对不对?每次写作文的时候都会令你想到那段往事。”樊静忽然弄明白童原每次考试抗拒写作文的关键。 “嗯。”童原下意识地隔着衣料抚摸一下布满烟疤的丑陋后背。 那天童原并没有对樊静诉说母亲具体用怎样的方式来逼迫自己,她不喜欢袒露脆弱,那种感觉好像是伸出双手跪在樊静面前乞讨,她永远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获得樊静怜悯,永远不会,即便她也时常渴望一个关切的眼神,一下温柔的抚摸,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的,老师知道了,下次月考我允许你作文空白,作文打零分没关系,不是第一名也没关系……写不出诗也没关系……我命令你松缓一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张弛有度才是最好的状态。”樊静很庆幸终于找到童原的问题所在。 “真的可以吗,老师?”童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真的可以。”樊静伸手拍了拍童原的面颊。 童原觉得自己陈年的伤口正在长出新的血肉,原来她可以不写作文,也可以不做第一,原来写不出好词句不仅被允许,还会被对方怜爱地拍拍面颊。 “期中考试不写作文也可以吗?” “可以。” “期末考试不写作文也可以吗?” “可以。” “难道高考不写作文也可以?” “可以,你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樊静放下手中书本耐心地回答童原的一连串追问,她在这同时也想告诉年幼的自己,听着,你不必凡事第一,舞蹈不获奖也可以,书法不标准也可以,小提琴拉走音也没关系,你不必非得成为妈妈眼中的那个模范孩童,你可以肆意做你自己,你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第26章 童原在接下来的几次考试当中当真没有写作文,她从年级第一名滑落到第三名,每次成绩单下发的时候,家长签名那一栏依旧能看见樊静隽秀雅致的字迹,那是樊静在漫长高三时光喂给童原的一颗颗定心丸。 樊静老师说得确实没有错,作文打零分也没关系,不是第一名也没关系,同学们仅仅在公布成绩的那几分钟里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没有兵荒马乱,没有天塌地陷,孔美善来童原梦里的时候也没有举着烟头发癫,世界没有丝毫改变。 孔美善只是在梦里倚着窗台漫不经心地告知童原,她想要那条红裙子,童原将作文打零分的试卷战战兢兢摊到孔美善眼前,像她在世时那般主动除掉全身衣衫,双手拄着写字桌边沿,不着寸缕地等待母亲执行惩罚,孔美善却连看都懒得看女儿一眼,她只关心她的红裙子。 童原周三下午请假回了一趟父母位于海边的老屋,她在母亲衣柜里翻到了那条红裙子,还好,它没有被虫咬,也没有发霉。童原将孔美善那条裙子带到墓园的化宝桶里烧掉,同时一起焚烧掉的还有一组纸糊的音响、两双高跟鞋、三捆纸钱。 童原对这些神神叨叨的古老仪式根本不相信,她觉得人在另一个世界能接受到阳间投递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但是她宁愿抹煞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理智,也不愿意错过这万分之一的可能,童原希望孔美善在另外一个世界有钱花、有音乐听,有漂亮鞋子穿,每天肚子能填饱。 童原打书包里掏出一罐从殡葬用品商店里买来的墓碑专用漆,孔美善的碑文在风吹雨打之下已然褪色,既然她想念新裙子,那就索性也把她的家顺带翻新一番,孔美善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和童原一起为家里的门框、窗框刷新漆。 童原将碑文重新描过一遍摘掉手套后退一步仔细端详,孔美善的家果然焕然一新。那个当口有一只短腿小麻雀从天空中降落在孔美善邻居墓碑,童原循着鸟儿啾鸣向祖律母亲墓碑望了一眼,当她目光落在祖律母亲墓像的那一瞬,身体好似被一道惊雷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童原枕头下藏着一张孔美善年轻时候的旧相片,那张相片上母亲的面部模糊不清,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乌发随意散落肩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书卷气。 “妈妈,相片里的阿姨是谁?”童原年幼时从母亲枕头里抖出那张相片。 “你妈妈。”孔美善牵起嘴角回答。 “为什么这张相片看不清脸?”童原紧接着又问。 “因为……这张相片上的脸被我抚摸过一百万遍。”孔美善眼角泛起点点泪光。 “妈妈为什么要抚摸自己的相片呢?”童原依稀觉得孔美善神情有些不对。 第21章 “因为妈妈爱自己呀,你知道那喀索斯吗,她迷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日日夜夜为情所困憔悴至死,妈妈也和她一样,妈妈爱上相片中的自己,每一天都被相思折磨。”孔美善仿佛在对童原讲述一个年代久远的童话故事,那便是童原关于孔美善那张泛黄旧相片的全部记忆。 孔美善入狱前夕童原拆开枕头收走了那张相片,母亲几乎没什么相片,证件照上的她皱着眉,板着脸,反复全世界都欠了她的钱,那张面容模糊的相片如今已被童原又抚摸了一百万遍,那天母亲对她讲话时的温柔也已经被童原回味了一百万遍。 童原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她总是很想念孔美善,她曾因为太过想念母亲而无数次幻想重回牢笼,难道不是应该无比痛恨她才对吗?她明明是个大人却一直都在欺负小孩,可是童原偏偏对这个恶人恨不起来。 每当无法自制地想念孔美善的时候,童原都会恶狠狠地唾弃自己,你为什么这么不长记性,你为什么这么低贱,是谁毒打你,是谁逼迫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念那个狠毒女人? 童原有时甚至想让樊静化身成另外一个孔美善,她想利用樊静对自己的恨让自己回到充满暴风雨的过去,她会在疾风骤雨之中感到熟悉,感到安全,她会在沉闷阴霾的世界里找到平稳的人生落脚点。 “我大概是病了,对吗?” “我怎么可以想念你呢?” “你怎么配得上我的想念呢?” “孔美善,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张相片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孔美善,为什么祖律妈妈的墓像和那张相片一模一样?” “你这个骗子,你究竟为什么要拿着别人的相片来欺骗我?” 童原哐当一声将装油漆的锡罐一脚踢向孔美善墓碑,母亲的墓碑顿时像被泼了血,就如同孔美善试图杀死父亲童金虎那天淌满血的地面。童原至今还记得血水透过袜子浸湿皮肤时那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湿润,黏腻,令人作呕。 童金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他的眸子里映出童原那张稚嫩又好奇的脸,童金虎好像是在质问上天,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死了吗,我堂堂童金虎竟然会死在这个象柴火一样干瘦的小小女人手里? “你在干什么?” “你是哪个学校的小崽子?” “你们班主任的电话是多少?” “不说是吧,不说就把你送到派出所。” 金水镇墓园看门人像头训练有素的猎犬似的扑过来把童原按在地面,童原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警告才报出了樊静手机号码,樊静赶来后看门人要求童原赔款两百元,她二话不说便替童原缴纳了罚款。 樊静缴完罚款去五金店里买来了除漆剂与手套、口罩,看门人打屋子里提来一桶水,樊静站在身后监督童原把孔美善墓碑一点一点复原,祖律妈妈墓碑上连带被泼溅的漆点也被童原仔细清理掉。 童原蹲在祖律母亲墓碑前擦拭漆点时陡然想通,孔美善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书香气,那个有书香气的人分明是祖律的妈妈戴云舒。童原本以为是糟烂无望的婚姻磨灭掉母亲身上的才华与灵气,令她变成一个集粗暴与疯癫于一身的女人。现在童原才明白,原来她对母亲青年时代形象的美好幻想全部基于一个错误的认知,多么可恶的骗子啊,她不仅欺骗祖律的妈妈戴云舒,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骗! 樊静今天上车没有像往常那样俯身替童原系安全带,她知道樊静在生气,自己将安全带系好。童原觉得踢飞油漆罐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只魔鬼钻进她身体,那个想要摧毁一切的念头像是迅疾的闪电,等回过神来发现一切已经来不及。 童原不知道是谁在她血液里诞下了这只可怖的魔鬼,是暴力成性的母亲,还是比母亲更加暴力成性的父亲,孔美善当年挥向父亲脑袋那一锤应该也是受魔鬼的驱使吧,那个迅捷的闪电如同刚刚钻进童原身体一样钻进孔美善身体,等孔美善回过神来发现童金虎已然倒在血泊,她已无路可退。 那只可怖的魔鬼替父亲童金虎打开了死亡之门,那只可怖的魔鬼替孔美善开启了囚徒生活,那只可怖的魔鬼让童原把油漆罐踢向母亲墓碑,所有一切都是出于魔鬼驱使,对吗?那么魔鬼究竟是谁,是那一缕名叫“暴力”的杀人不眨眼的万恶邪念,还是那一抹名叫“恶劣”的丑陋人性底色,或者魔鬼可能是一个名叫童原的十五岁少年。 童原回到家中自枕头底下掏出那张面目模糊不清的照片,她用刀片切割它,她要把它切得像米粒一样稀碎,原来那些深夜里一边抚摸母亲相片一边流泪的倾诉全部说与了别人,孔美善这个骗子根本就没有在黄泉之下听见,她万万不该对孔美善抱有那万分之一的侥幸,孔美善根本不配。 难道因为羞于承认那是同性恋人的相片就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吗?亦或是她想在女儿心中刻意塑造一个满身书卷气的母亲形象。孔美善根本不爱读书,她那一辈子在读的始终都是同一本书,那是她的恋人戴云舒二十几岁时候写下的一本爱情小说。 那本小说里书写了两个女孩相爱却被迫分开的遗憾爱情故事,繁荣书店的老板娘当年曾向别人这样介绍过这本书。童原家里书架上整整一排都摆满了这本书,她一直将这排书书脊朝里摆放,童原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勇气翻阅孔美善和戴云舒之间的故事,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现实世界中故事的可悲结局。 那张相片被切割得只剩一个小三角时刀片不小心割伤了童原手指,温热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童原蹲在垃圾桶前呆呆地看着血液像被牵扯叶子的露珠一样堪堪滴落,那些米粒大的相片碎屑和对母亲的想念被她一同倒进了垃圾桶。 “童原,你在那里做什么?”樊静将她蹲在垃圾桶前发呆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 “我在处理旧相片。”童原闻言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左手与捏着刀片的右手背在身后,活像一名在作案现场被警察逮到的小偷。 “是吗?那你伸手。”樊静目光锋利得像一柄淬了火的尖刀。 “不,我不……”童原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 “现在我以班主任老师的名义命令你伸手!”樊静见童原没反应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双手拽出身后。 “老师……”童原藏在手里的刀片掉落在地面。 “站好。”樊静厉声呵斥。“为什么你还在做自虐这种事?” “我……”童原顿了一顿,“我……我觉得使用这种方式可以有效释放痛苦。” 童原拿不准樊静是否相信她是自己不小心弄伤手指,而此刻面对来自樊静突如其来的关怀,她根本不想说实话,她只想撒谎,她只想一心一意地在樊静面前做一个卑微的乞丐,那种她从前最瞧不起的情感乞丐,她想向樊静乞讨些许温情,些许眷顾,些许垂怜,她需要用它们架起篝火来抵御内心的严寒。 第27章 樊静打开童原抽屉翻找医药箱的时候看见几盒半截粉笔,她吸入粉笔灰会打喷嚏,所以特意订购了无尘粉笔,樊静不知道童原为何执着于收集这些废旧粉笔。 那几盒半截粉笔下面压着一沓金水一中考试成绩单,家长签名那一栏赫然写着樊静姓名,那些成绩单每一张都经过打印店专门塑封,除此以外还有一只她首次来童原家中拎来的外卖手提袋,以及两人暑假时去各种地点留下的门票、存根、纪念物。 樊静看着童原收集的这些物件突然回想起上周去金水街照相馆那天,她一个人进去取前阵子送来冲印的相片,童原背着书包站在照相馆门外一边听歌一边等她。 “樊老师,你的学生好喜欢你哟!”照相馆老板扬起下巴指了指背对窗外等候的童原。 “您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咱们店里不是挂了一张你的工作照样片吗?那孩子上次特地跑过来问,可不可以出五十元加印一张,我问她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一张别人相片,你猜那孩子怎么讲?” “怎么讲?” “她说,照片里的人是她这辈子最喜爱的老师。” “那您把我的相片卖给她了吗?”樊静一边付款一边问照相馆老板。 “当然没有啦,那是你的照片,我哪里有权利做主,但是呢,我这次还是顺手冲印了出几张,如果你想给那孩子的话就亲自给吧,如果不想给就自己留着做个纪念。”照相馆老板打柜台里摸出一只提前装好的牛皮纸袋。 “谢谢您。”樊静接过相片揣进外套口袋。 “老师,医药箱在写字桌下边柜子里。” 童原见樊静正在打量写字桌抽屉急忙在身后提醒。 “哦,找到了。”樊静一瞬被童原从记忆之中拉扯到现实。 樊静打开医药箱取出棉签和药水帮童原清理伤口,童原右手握着左手手腕乖乖地坐在床边等待她涂药,像一名端坐在书桌前的小学生。樊静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童原年幼的时候一定很乖巧,乖巧得像是一块海绵,任由你怎样揉捏它最后都会乖乖恢复原本的形状,樊静很想知道,那个乖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怪孩子。 第22章 “疼么?”樊静扔掉用过的棉签抬起头问童原。 “不疼。”童原抿着嘴唇对樊静摇头。 “记得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告诉老师,老师带你去找其他途径发泄,别再用这种方式疏解情绪。”樊静下意识地揉了揉童原的头发。 “对不起,老师。”童原为今天处心积虑地向樊静乞讨关怀而感到深深羞耻。 “我没有要批评你的意思。”樊静将用剩下的棉签和药水重新放进医药箱,随后又道,“还有不到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你再坚持一下,等高考结束我带你去青城放松一整个暑假。” “当真带我?”童原瞪大眼睛向樊静再一次确认。 “当真带你。”樊静走到写字桌前把医药箱回归原位。 “谢谢老师。”童原本以为今年高考一结束,樊静就会马不停蹄地撤离她的世界。 “你来一下我房间,我有东西要给你。”童原眼里一闪而过的雀跃被樊静尽收眼底。 “您要给我什么?”童原跟随樊静走进她的卧室,自打樊静住进这间卧室,她未经允许从不擅自进入,即便樊静不在家她也会努力压抑住心中的好奇与向往。 “相片。”樊静拿出印有那间照相馆名字的牛皮纸信封递给童原。 “照相馆老板是不是告诉您……”童原抽出相片的一刹那羞红了脸。 “你以后想要相片尽管和我提,冲印一张才几毛钱,何必花五十块去买。”樊静言毕双手拄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盯着童原面颊。 “天啊,老师。”童原抬手捂住滚烫的脸,她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 “你很可爱,童原。”樊静轻轻扯掉童原捂在脸上的双手。“害羞的时候很可爱,别扭的时候也很可爱,你是孔美善的孩子,原本我没打算喜欢你的,原本我打算离你远远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一个很特别也很让人心疼的孩子……现在我想明白了,孔美善是孔美善,你是你,我对孔美善的恨不应该波及到你,你不是罪孽,我也不是罪孽,真正的罪孽是我们的父母,别再讨厌自己了。” “我不是罪孽,我不是罪孽,真正的罪孽是孔美善,是童金虎,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童原如同执行一场自我催眠般不断重复。 “对的,你不是罪孽,我们都不是。”樊静情不自禁地将面前的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樊静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深深自我厌恶的感觉,厌恶到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厌恶到恨不得时时刻刻了结自己。樊静相信童原彼时也在和她经受同样的折磨,那些人自私而又决绝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们的后代却被留下承担一切。 “樊老师,我是白芍药的丈夫方力伟,芍药现在人正在医院,我手头钱不够了,你能不能尽快送过来点钱?”那天樊静临睡之前接到方力伟用白芍药手机打来的一通电话。 “好的,我马上过去。”樊静挂断电话看了一眼摆在窗台上的台历,今天离白芍药预产期还有七天。 “老师,您大半夜要去哪?”童原听到响动睡眼惺忪地从房间走出来问樊静。 “芍药要生了。”樊静俯身拉开衣柜抽屉取出一叠现金、证件和银行卡。 “我陪您去。”童原随手拽了件外套跟随樊静出门。 “樊老师,你来了,哎呀,真是麻烦你了,来吧,我们一起去交费。”方力伟在医院门口见到樊静立马踉踉跄跄跑过来迎接,樊静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酒气。 “童原,你跟方先生去交费,密码是我手机号后六位,我先上楼去等芍药。”樊静将包里的现金和银行卡一并交给童原。 “哎呀,那你先上去,三楼最左边。”方力伟见樊静派学生来付款瞬间卸下紧绷的神经。 白芍药今天抢救的时候输了不少血,治疗费用一定不低,方力伟才不想花这个钱,于是他便灵机一动想到樊静。他拿起白芍药手机准备翻找樊静号码,谁想到屏幕一打开就显示出 樊静手机号码的通讯录页面,方力伟一开始还以为是神仙显灵帮他渡过难关,后来打完电话才意识到,白芍药最后一个电话很可能是想要打给樊静。 樊静人还未从医院电梯上下来耳畔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的哭声全部混杂在一起,她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方力伟好似刻意对她隐瞒了什么。 “爸,这是怎么了?”方力伟缴完费回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方老头。 “你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死了!我让你喝酒,我让你喝酒,孩子生出来你就不管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方老头扬起手中鞋底一下下抽打方立伟的脑袋。 “我出去喝酒,你出去打麻将,你又比我强到哪儿!”方力伟一把抢过方老头的布鞋。 “方力伟,芍药那么不舒服就一个电话都没给你打?”白芍药母亲双手叉腰质问方力伟。 “她打了啊,兄弟们在划拳,我……我没听见……”方力伟一边心虚地挠后脑勺一边磕磕巴巴地辩解。 “手机给我!”童原一把抢过方力伟电话递给樊静。 樊静双手颤抖着翻看方力伟手机通话记录,那上面赫然显示五六个未接来电,方力伟四十几分钟之后才回拨给白芍药,然而电话并未接通,那时白芍药很可能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我的天老爷啊,孩子妈要是没了这下我可怎么办,谁给孩子喂奶,谁给孩子换尿不湿,谁半夜哄孩子睡觉,谁给我们爷儿仨洗衣服做饭,天老爷呀,你真是想活活逼死我这个英雄汉!”方力伟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医院走廊一阵痛哭。 “你这个畜生,你要是不惦记出去喝酒,我们家芍药就不会死,你见哪个爹孩子刚出生三天就出去逍遥?方老头,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这个当爷爷的三天不到就惦记着打麻将,你不打麻将会死?”白芍药父秦指着方家父子一顿痛骂。 “你们两个老东西又好到哪里去啦?我们爷俩不在家,你们老两口就不能去陪陪芍药?不是我说,你可是她亲妈,咱们金水镇哪个当妈的不陪女儿坐月子,你呢,你那个宝贝疙瘩儿子不就是拔了个牙吗?他拔个牙用得着你们两口子在家二十四小时作陪?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咱们谁也别说谁!”方老头站起身回骂白芍药父母。 “我不管,反正我女儿死了,你们老方家得负责,我们也不求别的,孩子归你们,你们得负责给我儿子娶媳妇!你们钱要是拿不到位,我们老两口就去法院告你们,看我不把你们告得倾家荡产!”白芍药母亲开始和方家父子谈条件。 “你们这两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女儿活着的时候就想多卖几个钱,女儿死了还惦记者诈一笔!我方老头今天可真是开了眼,原来天底下还有这种父母,女儿死了不知道伤心,心里惦记的全是钱!”方老头撸起袖子摆出一副迎战架势。 第28章 那天樊静试探着问祖律和阿蛮想不想参加芍药老师的葬礼,两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重重点头。金水镇的孩子对死亡并不陌生,祖律虽然年仅十一岁却参加过许多次葬礼,妈妈的,爸爸的,奶奶的,外婆的…… 白芍药举行葬礼的前一天下午,樊静抽空带她们去金水镇新开的商场里各自买了一身黑衣服,祖律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上那身衣服心里像坠着巨石一般沉重,她感觉自己胸腔憋闷得像是被人封锁住呼吸。 金水镇殡仪馆工作人员给前来吊唁的人发放小白花,两个孩子接过小白花互相为彼此戴在胸前,方家父子肩并肩站在告别厅左侧的祭位,白芍药父母和弟弟耀祖站在告别厅右侧的祭位,两家人身前各自放置一只用来装奠仪的白色纸箱。 “谁家小兔崽子过来添乱!你俩一个钢蹦都不想花还想参加葬礼,你当这是游乐场?”方力伟见祖律牵着阿蛮一起走向告别厅登时变脸。 “方力伟,既然你那么想要阿蛮和小律的帛金,那就从樊静老师给你垫付的医药费里面扣。”童原走过来把樊静装帛金的白信封投入奠仪箱。 “樊老师认识这两个小家伙?”方立伟立马耷拉下肩膀换上一张谦卑至极的笑脸。 “两个小家伙是芍药老师平时最喜欢的学生,樊静老师今天特地带她们过来给老师送别。”童原诧异于白芍药老公变脸的速度。 “哎呀,瞧我这记性,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啦,我家那口子确实总在我耳边念叨这两个孩子来着,小红、小绿,对吧……今天真是得罪,误会,误会,全都是误会啊……孩子们,你们快快进去吧,乖乖听话,千万不要闹啊!”方力伟假装很喜欢小孩似的拍拍祖律脑袋。 “虚伪。”祖律回过头恶狠狠地白了方立伟一眼。 “你安生点,当心再被人家赶走。”童原当着众人的面给了祖律额头一记暴栗,祖律捂着脑袋瘪了瘪嘴不敢吭声。 “喂!那是我们家白芍药的同事,你们方家凭什么收帛金?”白芍药母亲突然冲过去扯住一位金水小学教师西装下摆。 第23章 “白芍药生是我们方家的人,死是我们方家的鬼,她同事的帛金当然是我们方家来收!”方老头又扯着胳膊把白芍药同事拽回去,方白两家人在告别厅中争抢得如同拉锯扯锯。 “方老头,我问你,是谁含辛茹苦把白芍药伺候大,是谁砸锅卖铁供白芍药上大学?是我们白家,你别以为我们家芍药跟你儿子结了个破婚你们方家就能抢头功!”白芍药母亲双手叉腰口沫飞溅地痛骂方老头。 “哎呦哎呦哎呦,你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含辛茹苦把白芍药伺候大?我没记错吧,白芍药上学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饿得犯迷糊只能咕咚咕咚灌凉水。我们家方力伟看小姑娘可怜,今天给她一块馒头,明天给她一块油饼,后天给她一罐榨菜,白芍药才能将就着填饱肚子勉勉强强活了下来! 你们俩砸锅卖铁供白芍药上大学?白芍药当年可是考上了海都的大学,你们老两口死活不放人给她留在离家最近的青城师范!我要是没记错,白芍药初中还休学两年在家给她爸伺候病吧!你知道她那两年坐在门口哭过多少回?我们家方力伟要是不送给她课本,不借给她笔记,她怎么能补上那两年落下的课业? 凭良心讲,我们方家可是你们白家的大恩人,今天你箱子里的那些帛金按理都应该归我们方家才对,我们方家是大人有大量才懒得和你们计较,你们一家三口最好别给老子蹬鼻子上脸!”方老头撸起衣袖恶狠狠地瞪着白芍药一家。 “别吵了,别吵了,咱们殡仪馆告别式有固定时限,如果超时要另外付一笔钱。”金水镇殡仪馆工作人员走过来提醒方老头和白芍药母亲。 “好好好,不吵了,不吵了。”方立伟见状立马抬抬下巴给方老头使了一个暂时休战的眼神。 祖律给心爱的芍药老师送上她今早在田野里采来的一朵小黄花,樊静将那朵小黄花别到白芍药耳边,她这才留意到年仅二十七岁的白芍药两鬓已经生出许多白发。阿蛮送给心爱的芍药老师一只全新的美人鱼胸针,樊静将小美人鱼胸针仔细戴在白芍药外套胸前,白芍药一定愿意走的时候身上带着孩子们给的礼物。 “老师,小美人鱼已经答应我会去另一个世界接你,你戴好胸针才不会迷路。”阿蛮言毕向躺在花丛中的白芍药鞠了一躬。 “老师,你下辈子投胎别来金水镇。”祖律掌心紧紧贴着裤线向白芍药深深鞠躬。 “你们两个去坐在那里等着。”童原抬手指了指吊唁席来宾区第三排右侧的两个空位。 阿蛮牵着祖律的手来到童原指定的位置落座,金水殡仪馆告别厅吊唁席上陆续出现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孔,那些人身上散发着各种不同的味道,香水味,烟草味,鱼腥味,汗臭味,汽油味……樊静老师始终守在芍药老师遗体侧前方的位置,童原正在帮白芍药父母接待前来吊唁的来客。 “那会儿你听到樊静老师对芍药老师说什么了吗?”阿蛮解开衬衫领口扣子凑过去问祖律。 “我没听到,你听到了吗?”金水殡仪馆告别厅宾客席像菜市场一样吵闹,祖律歪着头把耳朵递到阿蛮唇边。 “樊静老师说,芍药,你应当最先把电话打给我,我并没有生你的气。”阿蛮将樊静老师在葬礼上对芍药老师说的悄悄话转述给祖律。 “两个人可能还有没来得及解开的误会吧,不过,我觉得樊静老师才是真心关心芍药老师的人,你看,芍药老师的父母、弟弟、丈夫、公公全部都在那里盯着钱箱,家人们看起来一点都没为芍药老师的去世感到伤心,所有大人里面只有樊静老师一直在陪她。”祖律目光越过人群凝望一直站在那里守护芍药老师的樊静。 “依我看,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呢。”阿蛮看着樊静老师守在芍药遗体旁的消瘦侧影感慨。 “那我俩以后谁先死,另外一个就要像樊静老师这样在葬礼上一直守护对方,好不好?”祖律伸出小手指率先向阿蛮发起约定。 “拉勾,拉勾,一百年不许变。”阿蛮迟疑一下用“拉勾拉勾”代替了“拉勾上吊”。 阿蛮知道小律如果听到“上吊”两个字一定又会精神受刺激,毕竟小律妈妈在几年之前选择用那种方式自杀,所以小律妈妈去世之后,阿蛮再也没用拉勾的形式和小律做任何约定。 “嘘,你听他们在议论什么?”小律忽然把食指放在唇边对阿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方力伟那小子对大伙说那天他出去喝酒没听到白芍药电话,你们信吗?” “信啊,我弟弟那天和他一起喝的酒。” “那小子当天确实喝了酒,可你们知道他喝完酒去哪儿了吗?” “去哪儿了?” “去理发店跟小妞儿干那事去了。” “不会吧。” “有啥不会?” “难怪他不接白芍药电话呢。” “他敢接吗?他心虚得狠,再说了,那还不得把事儿办完了才接,不然多扫兴?” “你以为他只去了一次吗,理发店的小妹说白芍药怀孕之后,那小子三天两头往店里跑,简直鬼迷心窍。” “老婆怀孕给他憋得慌。” “那天他要是喝完酒直接就回家,白芍药兴许还有救。” “对啊,我媳妇说,女人产后大出血可万万耽误不得。” “白芍药这姑娘真是可怜哟,你听说没?那天咱们镇上唯一一辆救护车当时正拉着别人,白芍药是先打的120,后来才打给方力伟。” “嘿,你们知道那时候是谁在使用救护车吗?” “谁?” “巧了,白芍药弟弟,白耀祖。” “白耀祖生了啥大病,他也大出血?” “还真是,他在牙科诊所拔了个牙,拔完回家突然发现牙槽窝又出了血,他吐出几小口血把自己吓得晕了过去,他妈赶紧给120打电话,怕120不来撒谎说儿子吞了玻璃渣要自杀。” “那小子晕血。” “120没从旁边金银镇调派救护车吗?” “调派了。” “那怎么还给耽误了?” “金银镇救护车赶过来路上也需要时间啊!” “白芍药这辈子投了个什么胎?小时候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临了老公在外面忙着嫖不接电话,弟弟因为屁大点儿的事占用救护车,老爹老妈只知道紧着伺候家里的宝贝儿子……” “你说哪有处说理去!” “没天理呀!” “唉……” “人啊,就那么回事,凡事别细想,细想就不能活喽!” …… 祖律屏息坐在那里静静听那些人凑在一起议论芍药老师,她在这之前从未对老师的生活有过太多了解。祖律只知道她是个脸颊上有一点肉的可爱老师,她教学能力一般,但是对班级上的学生向来很是关心,她不轻易发脾气,发起脾气来很吓人,尤其是在祖律惹她生气的时候。 祖律今天在葬礼上见到芍药老师的父母和弟弟,这才知道原来有父有母的芍药老师并不比她与阿蛮活得更幸福。祖律觉得芍药老师好了不起,她竟然能在这滩烂泥一样的家庭里成功长成一个温暖的大人。 那天葬礼结束后芍药老师的父母和方家父子仍旧在为葬礼帛金归属争吵不休,庄宁警官在这个时候和同事一起冲上去迅速制服方老头,两个警察姐姐一左一右将方老头结结实实按在地面,方老头吓得尿了裤子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世界顿时从喧嚣归于安静,金水镇的居民们站在告别厅门口目送方老头被押上警车。 樊静老师和童原在葬礼结束之后将阿蛮与祖律送回她们位于海边的家,祖律换下那身葬礼上穿的黑西装走到水龙头前洗了把脸,今天葬礼上有太多人吸烟,她觉得自己鼻孔都快被他们熏成两根黑漆漆的烟囱。 祖律打开抽屉取出她那本已经用掉一大半的《留守日记》,她已经通过近几个月的书写迷恋上那种类似燃烧般的释放感,那种将郁积已久的心事付诸于笔端的畅快令祖律深深沉醉。 “芍药老师走了,这下我真的成为孤儿了。”祖律指腹轻轻抚摸扉页上那四个写得端端正正的蓝色钢笔字。 “再也没人叫我小馋猫了。”阿蛮哇地哭出了声。 “再也没人叫我小不点了。”祖律合上日记本把手绢递给阿蛮。 “我们哭一会儿吧,小律。”阿蛮接过祖律递来的手帕埋头擦拭眼泪。 “好,我们哭一会儿。”祖律抱住阿蛮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29章 樊静站在门外听到两个孩子的哭声心中百味杂陈,白芍药撂下那句狠话之后,樊静又给对方发过几次信息,白芍药一次都没有给她回复,那个人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与她联系。 樊静在某种意义上能理解白芍药对这段友情的割舍,她知道自己过去对白芍药所有劝说,所有建议不过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 第24章 毕竟她没有被父母亲戚联合在一起上演逼婚,毕竟她家中没有一个被父母极端宠爱的弟弟,毕竟她没有从小到大生活在闭塞落后的金水镇。 “因为你没有父母,因为你根本不懂得我的感受!”白芍药那天生气时其实说得并没有错,任何个体都很难跳脱出自己的成长背景去看待问题,如果两个人互换人生,樊静未必会比白芍药活得更通透。 樊静第二天下班和童原去看了一趟白芍药父母,老两口正戴着花镜坐在沙发上核对葬礼奠仪账目,茶几堆满写着吊唁宾客姓名的一大堆白色信封,一部分已经拆开,一部分还未动。 “小樊,你来了,正好,你头脑聪明帮我们算算账。”白芍药母亲像看到救星似的将计算器塞到樊静手里。 “孩子,你也坐下帮忙一起算,叔累了,歇一会。”白芍药父亲掏出火机点了根烟去阳台歇息。 樊静知道白芍药的父母并不太在意这个女儿,但也担心他们老两口经受不起这份打击,所以今天才想着上门来看看,还好,他们目前状态看起来都不错。 “算好了,三万一千六百五十块。”童原经过一番计算向白芍药父母报出葬礼奠仪总金额。 “还好,没赔。”白芍药父亲炫技似的吐出一个白色烟圈。 “没赔是什么意思?”童原身体一颤警觉地抬起头。 “这是她从小到大花费的账本。”白芍药父亲掏出一本四角卷曲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 童原接过封面印有金色“工作记录”字样的红皮账本一页一页翻看,那上面密密麻麻记满白芍药从小到大的细碎开销,每一笔书费,每一笔班费,每一笔生活费,账本最后一页下方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字,合计九千八百六十三元。 “九千八百六十三元?”童原诧异地盯着白芍药父亲。 “瞧,吓你一跳吧,你以为养个孩子很容易呢,里里外外加起来可要不少开销。芍药还算是好样的,从小到大都穿亲戚不要的旧衣服,一件新衣服都没让我们老两口买,写字用耀祖剩下的铅笔头,做作业把耀祖用完的本子翻个面写,学费也没怎么好意思跟家里伸手。 她一放假就会去海边挖蛏子抓螃蟹什么的卖出去赚钱,我们就算上大学的时候补贴给她一点生活费。芍药可不像我那个宝贝小儿子,吃的用的什么都得用新的,今天要买手机,明天要买游戏机,后天要买电脑,那家伙就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啊。”白芍药父亲讲着讲着就开始对樊静和童原发起牢骚。 “老白,老白,快开门,快开门!”门外一个中年男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喊。 “刘大哥,我儿子怎么了?”白芍药母亲从沙发上弹起来打开房门。 “你儿子让人打了!门牙让人打掉好几个,你们快去看看!”那人站在门口火急火燎地召唤白芍药父母。 “就来,就来。”白芍药父母匆匆随那人一起出门,樊静和童原出于礼貌也跟着去看了一眼。 白耀祖像只濒死的虾米般蜷曲着身体瘫倒在路面,他一见父母出现便张开血淋淋的嘴巴含糊不清地哭喊,童原见这情形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蒙住樊静的双眼,她的掌心能感受到樊静睫毛在轻轻抖动,然后是她的皮肤,她的温度。 那天樊静最终还是载着白耀祖一家三口去了趟金水镇医院,白耀祖被人活生生打掉了八颗门牙,鼻梁也被砖头拍断。医生诊治过后白芍药母亲继续留在医院陪伴耀祖,樊静受托把垂头丧气的白芍药父亲送回家休息。 白芍药父亲迈入门槛发现家中一片狼藉,白母的几件金首饰,白父储存的几条香烟,白耀祖的笔记本电脑、游戏机、手表、名牌运动鞋以及白芍药葬礼收来的全部奠仪均被盗窃。樊静与童原转头又带着哭丧着一张脸的白父去金水镇派出所报案,两人忙完白家一系列事情返回家时天色已晚。 “老师,我可以提一个建议吗?希望您听了先不要发火。”童原在回家路上试探着问樊静。 “我就那么爱对你发火吗?说吧,我不发火。”樊静大致在心里算了算,她对童原总共发过三次火,第一次是因为童原自罚行为引起的争论,第二次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第三次是因为童原质问她为什么吸烟,她反过来把童原狠狠数落了一通,如此看来,她确实没少对童原发火。 “白芍药老师的父母、丈夫、弟弟看起来并非善类,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招惹他们最好,您觉得呢?”童原明知道身为学生不该妄图给年长十岁的老师提建议,但是她忍不住,樊静这个城里老师显然不知道金水镇人的底线可以低到什么地步。 “我也是这样想。”樊静经过这两天的接触亦对方白两家人品性叹为观止,她决定今后与那两家人划清界限,樊静不会再替白芍药照顾根本不爱她的亲人。 “对了,老师,高考作文,我还是打算试一下。”童原主动提及这个在两人之间消失很久的话题。 “好孩子,如果到时候你实在做不到,我建议你可以在写作文时想象成是在对我转述,你不是在写作文,而是以书面语的形式将脑海里针对作文题目产生的所思所感全部转述给我,你是信号发出者,我是信号接收者。”樊静思忖片刻向童原提出一个具体的建议。 “我会试着尝试一下,如果信号接收者是您的话,我会有转述的欲望。”童原觉得樊静的建议或许能起到一定作用,如果在写作文时脑海里想象的是樊静而不是孔美善,她的痛苦与惧怕一定能够有所减少。 童原现在每天枕着藏有樊静工作照的枕头睡觉,钱包里也放进去一张,童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樊静就感觉很安心,她的存在令童原减少了许多孤独感,即便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冷淡,冷淡当中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 “阿蛮,小律今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干嘛?她有没有独自出门,或者去找谢沙棘,如实回答,不许撒谎。”童原临睡前给阿蛮电话手表发过去一条留言。 “小律今天放学以后就在家里做作业,我们哪里都没有去,她昨天睡觉的时候一直在梦里哭鼻子,我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阿蛮大约五分钟后发来一条回复。 “今晚小律梦里如果再哭你记得要叫醒她,等情绪平稳了才可以允许她继续睡,你也不能哭着入睡,那样会变成小疯子。”童原在回复信息时特地嘱咐阿蛮一番。 那晚童原凌晨去卫生间时在走廊里闻到一股久违的烟味,樊静的房间依旧亮着灯,白炽灯光线透过门缝在走廊地面印出一片暖黄色光带,童原沿着走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鼓起勇气敲门。 “进来吧。”樊静起身打开房门。 “老师,我睡不着。”童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也是,那我们聊一会儿吧。”樊静拍拍椅背示意童原落座。 “您是不是还在为芍药老师的事情难过?”童原低头扫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烟头。 “嗯,死亡这种事,无论经历过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樊静点点头坦白承认。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童原担忧地看着身前面容憔悴的樊静。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你什么都不必为我做,好好准备高考,等高考后学校的事情忙完,我就带你回青城,我希望你、阿蛮、小律未来都能够离开这个愚昧落后的地方。”樊静已经对金水镇的一切都感到深深厌倦。 “可是离开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全部烂掉了。”童原像个历经沧桑的老者一样悲观地摇头。 “你不要这样说,烂掉的根本不是你们,而是那些心里充满脏污的大人。”樊静没有想到这个仅仅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内心竟然悲观至此。 “不,您根本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童原红着眼眶低垂下头,那一瞬她的哽咽既像是在为某件事自责,又像是在为某件事忏悔。 “童原,你究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难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樊静心底隐隐泛起一丝怀疑,童原一直以来都给她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 “没有的,老师,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觉得您这个外来者还不足够了解金水镇,还不足够了解金水镇的人。”童原意识到自己在樊静面前失言连忙作出解释。 “我小的时候每逢假期经常来这里,那个时候我看到的大抵都是金水镇表面,金水镇有让人很讨厌的地痞无赖,金水镇也有很淳朴可爱的女性和天真无邪的孩童,慈祥善良的卖花老奶奶……总归还算是有个幸福祥和的表面,文人墨客都把这里称为世外桃源。 但是我来金水镇工作这几年以后才渐渐发现,金水镇人们的思想远远比外界落后了几百年,镇上女人们直到现在还在过着不可思议的落后生活,男尊女卑,愚孝盲从,女人孩子挨打受辱在这里竟然能够成为男人的酒后消遣…… 金水镇就像是一个穿着粗布褂衣的渔人,如果不是一阵疾风恰巧掀起了他的褂衣下摆,你根本不会发现他身上已经恶臭流脓,腐烂生疮……”樊静觉得自己从前对金水镇的了解确实太浮于表面。 第25章 “金水镇原本是个十分闭塞的海边小镇,镇民们都以海为生,极少接触外界,后来这里被几个来自远方的游客偶然发现,照片被公布到各大网络以及媒体,大家对这种原始小镇很是向往,便三三两两结伴前来旅行。 金水镇因此得以逐渐开始走向商业化,超市有了,咖啡店有了,快餐厅有了,柏油路有了,旅店有了,纪念品商店也有了,镇民们因为旅游业的发展日子过得越来越充裕,少数人家甚至能买得起四个轮子的汽车,但是大家的思想还是一成不变,仍旧固执地停留在几百年前。 物质愈发丰裕,精神极度贫瘠,两者日趋失衡致使旁观者产生一种难以消解的割裂感,这或许才是令您心生感慨的根源。”童原讲话时的语气仍旧充满了浓重悲观。 第30章 那晚樊静在梦里遇见了二十岁模样的白芍药,七年前她们在大学里寝室第一次相见,白芍药身上穿着一件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白色短袖,卡其色短裤,皮肤黝黑,四肢干瘦得像是旱地里一株长期缺水的植物。 白芍药一见到樊静就热情地从背囊里掏出两袋鱼干,那是她暑假期间抽空给未来室友们准备的见面礼。樊静完全没有想到要给室友准备礼物这一码事,她翻了翻书包在里面拿出一支新买的钢笔送给了白芍药。 “哇,谢谢你,这钢笔可真好看,得好几十吧。”白芍药乐颠颠地接过了樊静赠送的钢笔,那天之后身为室友的她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朋友,樊静永远忘不了白芍药感叹钢笔好看时那种干净纯粹的眼神。 樊静见到白芍药的第一感受就是想喂饱对方,白芍药的形象不止一次令她想起非洲挨饿的儿童,她想拎起水壶给这株干涸的植物浇水,直到有一天植物彻底恢复应有的生命力,她想给挨饿的儿童肚子里喂满美味食物,直到有一天她不再像是枯树枝一样瘦骨嶙峋。 “白芍药你怎么那么有钱?t恤也要穿几千块钱的大牌。”同学之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调侃。 “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高仿。”另外一个同学在旁边神情高傲地附和。 “谁说几千块?我表姐在夜市地摊上买来的时候明明之花了十五块呀。”白芍药坦荡得仿佛并未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同学们,你们知道除去鉴定师之外还有什么人能一眼看出衣服的真伪吗?”班里一个对樊静有好感的男生试图替白芍药说话。 “什么人?”同学们里有几人配合地发问。 “当然是买不起的人,通常有钱人的时间都很值钱,真正买得起的人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对一件几千块、几百块的衣服研究来研究去,因为普通人的几千块、几百块在他们眼里就是几毛钱、几分钱。”那个男生言毕鄙视地看了一眼高傲的高仿男孩。 “你没生气吧?”樊静担心地问身旁一言不发的白芍药。 “一点都没生气,我又不懂这些乱七糟八,对了,我要和你说一件好玩的事儿。”白芍药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那帮人影响。 “什么好玩的事儿?”樊静见白芍药没有生气总算是可以安心。 “我第一次去咱们学校超市买东西的时候看到货架上摆的可口可乐、雪碧、七喜吓了一大跳,心想怎么大城市还卖假货呀?”白芍药笑话还没讲完自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咱们学校里卖假汽水吗?”樊静纳闷白芍药为什么掩着嘴巴笑得那样开心。 “咱们学校里卖的是真汽水啦,我们金水镇卖的汽水才是假的,但我又没喝过,当然分不清,我们那里超市和饭店里供应的都是何口可乐、雷碧、匕喜汽水,对了,我们那里还有麦麦基和肯迪劳。”白芍药双手捂着嘴巴越笑越开心。 樊静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淳朴无邪的人类,她好似来自一个没有被污染过的世界,白芍药的出现给樊静黯淡无光的世界里增添了一点色彩,樊静在十八岁这年终于拥有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白芍药年长樊静两岁,她初中的时候因为父亲生病休学两年,两个人相处时不苟言笑的樊静更像是姐姐,白芍药反倒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妹妹。樊静很喜欢白芍药的笑容,黝黑的皮肤,整齐的牙齿,她嘴角的每一个弧度都仿若春风拂面一般温暖生动。 樊静大一上半年有天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帮忙,她在贫困生名单上发现白芍药的名字,樊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贫穷就像是漏雨的屋檐,你觉得隐藏得很好,风雨一来却处处皆是破绽。樊静从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可以看出白芍药生活并不宽裕,但是白芍药本人好像并未对此感到太过烦扰。 “樊静,你以后尽量要在生活上多多关照白芍药,你知道白芍药家里一个月给她多少生活费吗?”老师一边在键盘上打字一边问樊静。 “八百。”樊静尽可能把这个数字压到心目中最低。 “一百五。”老师啪嗒一声敲击了下回车键。 “一天五元生活费?”樊静因为太过震惊嗓子险些破了音。 “所以我才要你主动帮帮她,尤其是月底的时候,别让她饿着肚子上课,肚子叽里咕噜响得全班都能听见。你平时不爱穿的衣服也送给她两件,她下个月得代表学校去参加一场竞赛,别穿得太寒酸给学校丢脸,毕竟你们既是朋友又是室友。”老师蜷起食指向上推了推镜框嘱咐樊静。 “我知道了,老师,白芍药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饿肚子,再也不会穿得寒酸。”樊静心情复杂地抱着一摞文件退出老师办公室。 那天以后樊静开始留意观察白芍药这个金水镇女孩,她果然如老师所说一到月底生活就会变得很窘迫,肚子饿得叽里咕噜。樊静想尽各种理由给白芍药喂好吃的东西,那珠干涸的植物在樊静的浇灌之下渐渐枝叶繁茂。 樊静的另外一个观察结果就是白芍药皮肤根本就不黑,她来学校几个月就养得很白,白芍药换上裁剪精良的衣服变得人很耐看,她属于初看时人不惊艳,但是时间久了越看越舒服的类型,樊静甚至莫名起了一种未来不想让白芍药嫁人的心思。 白芍药虽然考到青城师范整整高出录取分数线一百多分,但是寝室四个人一起聊天时依旧能感到她的某些思想停留在上个世纪,金水镇那些腐朽的思想就像调料一样腌进了她的思想,她的身体。 譬如她会默认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弟弟是理所应当,因为大的要让着小的,弟弟才是家里排名第一。譬如她会认为母亲从早到晚做家务,父亲整天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丝毫没有问题,因为女生天生就要比男生多承担一些家务。 那年大一寒假老师问大家想不想考驾照,如果想考他推荐附近三公里处的一家驾校,樊静心想早晚都得考就去驾校办了报名手续,她不想一个人学车就给寒假不打算回家的白芍药也教了学费,后来才得知老师介绍一个人能得到二百块提成。 樊静与白芍药遇到了一位态度十分不友好的教练,那个教练第一堂课录像时态度谦和,教学认真,等一离开安装摄像头的教练车便开始各种敷衍、偷懒、变相索取礼物、每天使用各种侮辱性语言对学员发起攻击。 樊静转头就向驾校投诉教练不认真教学以及对学员侮辱性言语攻击,驾校随后为樊静更换了一名教学认真且态度良好的教练。白芍药却对那个每天侮辱人的教练心存感激,她认为教练的侮辱性语言是一种变相激励,同理她也认为父母因为犯错而严厉责打孩子是天经地义。 樊静后来一个人独自思虑许久才想通这件事情的原委,那个教练的形象活脱脱就是金水镇大部分男性的翻版,白芍药对这种来自异性的粗鲁对待已经习以为常,她生下来身边的金水镇男人便是无一例外,各各如此。 白芍药就如同一只从小被关在笼子里饲养的宠物,它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太阳、海洋、树林和天空,金水镇就是那个妄图一生锁住白芍药的罪恶牢笼。 两个人驾照考下来樊静便转而开始对白芍药进行循序渐进的精神浇灌,她和白芍药一起在青城师范大学图书馆里阅读了许多颇具思想性的书籍。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令她们更加了解家庭形式演变以及男女婚姻本质,《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令她们正视女性身体需求以及了解相关行为体验,《第二性》令她们意识到一些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其实对女性并不公平,以及何为主体,何为它者。 那就是她们彼此灌溉的四年充实大学时光,樊静和白芍药学会了在平淡的生活中提炼快乐,白芍药被她养成一个体重一百零八斤的水灵姑娘,她谈起女性主义头头是道,她在辩论赛上言辞犀利,力挽狂澜,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未能逃脱金水镇女人既定的命运。 樊静回想起白芍药遗体两鬓的斑斑白发唏嘘不已,她不知道了解那些知识,那些思想究竟是帮助了白芍药,还是害了白芍药。即便她学习到那么多的知识,那么多的思想依旧无法改变自身命运,清醒着沦落最为痛苦,如同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人生被肢解,白芍药的人生远比其他金水镇的女人更疼痛。 第26章 “芍药,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那晚樊静在梦中向二十岁模样的白芍药一再道歉。 “傻瓜,我不要你道歉,你对我最好了。”白芍药微笑着抚平樊静被愧疚揉皱了的眉头,她的指腹……没有触感,没有重量,没有温度。 “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对我特殊交代呢?”樊静在梦中问似有心事未了的白芍药。 “你要替我看住祖律那头小野马,我把尼龙缰绳交给你了。”白芍药果然最不放心她班里那个拧巴小孩。 “放心,我会替你握紧缰绳。” “保重,樊静。” “保重,芍药。” 樊静在梦境中向二十岁模样的白芍药挥手告别。 第31章 樊静离开金水镇之前和庄宁警官一起吃了顿饭,庄宁警官人如其名,她的到来确实给金水镇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安宁。外号掉渣饼的老警察抚摸着磨得发亮的警号恋恋不舍地黯然退场,年轻警察穿着熨烫平整的新警服挺直腰杆目光坚定地登场。 方老头被逮捕的事令大家意识到金水镇派出所不再是个摆设,那些来自异乡的年轻警察个个身手了得,她们不搞排场,不收礼物,不摆脸色,出警迅速,平日里办事亦不拿腔拿调,拖泥带水。金水镇的居民这才恍然明白,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警察都是老掉渣饼那个德行。 “如果不是害怕违反规定,我真想让孩子们亲手为方老头戴上手铐。”庄宁低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本来都不敢奢望这件事情会有结果。”樊静一瞬想到方老头在白芍药葬礼那天被逮捕时的狼狈。 “当年我辞掉工作努力考警察就是为了亲手粉碎掉这些垃圾,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垃圾永远清理不完,但是能少一点就是一点。”庄宁警官转过头望向咖啡店车水马龙的窗外。 “据说妇女儿童保护机构下个月要重新进驻金水镇,我朋友曾对我说过,那里先前两个女性工作人员一个被吓出了精神病,另一个被砖头砸伤脑袋落下了病根。”樊静言语间又想起白芍药去年对她讲述的那段旧事。 “妇女儿童保护机构这次进驻的办公地点和住所就在派出所旁边,我相信没有人敢在警察眼皮底下撒野。我们不仅得保护好孩子们,也得保护好为孩子们做事的工作人员,十年之后你再来金水镇肯定是另外一副光景。”庄宁警官似乎对改变金水镇的治安很有信心。 “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是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再回金水镇,我的父母,我的挚友都死在这里,金水镇对我来说是个望而却步的悲戚之地。”樊静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芍药温暖生动的笑脸。 “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庄宁叹息,随后又问,“你真的打算把三个孩子都带到青城上学?如果你未来遇到想要结婚的对象,对方容不下这三个孩子怎么办?” “我的人生里根本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我是个同性恋,虽然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对异性没有一丝兴趣。”樊静如话家常一般对庄宁坦白自己的性取向。 “我对此并不深感意外,你天生就长着一张对男人不感兴趣的脸,那天你带阿蛮来派出所报案,我心里当即就产生了一种你应该喜欢女人的强烈预感,现在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庄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牵起嘴角笑了笑,似乎觉得刚刚讲出口的话对樊静有点冒犯。 “你听起来在这方面倒是蛮有经验。”樊静听到庄宁的调侃颇为无奈地摇头。 “我可不是啊,我只是在这方面嗅觉很灵敏,天……天赋异禀。”庄宁意识到被误会一边连连摆手一边向樊静磕磕巴巴解释。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你不是。”樊静像哄班级里闹人学生似的安抚咖啡桌对面的庄宁。 樊静与庄宁喝完咖啡一起沿着热闹非凡的金水街漫步,金水镇现在确实越来越商业化,樊静在一家服装店面前又看见了那件印有湖泊的黑色t恤,她上一次看到这件t恤还是和白芍药一起。 那天傍晚她们两个人沿着金水街漫无目的闲逛,樊静不自觉在那间印有湖泊的黑色t恤面前停下脚步,她看到那件t恤上的湖泊如同再一次与童原双目对视,那孩子的眼睛为什么会像是一泓诱惑人跳下崖底的深潭?樊静弄不明白究竟是童原哪里出现了问题,还是自己又被心头的巨石封锁了呼吸。 “芍药,你看到这件t恤上的黑白照片有没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它仿佛一个声音低沉的恶魔般凑到你耳边蛊惑,注视我,注视我,跳下去,跳下去,淹没我,淹没我……”樊静站在t恤前思忖良久还是决定问问身旁的白芍药对此是否拥有同感。 “哈,你这个敏感纤细的文艺小青年,我心中一丁点儿都没有你所描述的那种感觉,它不就是一汪普普通通的湖泊吗?”白芍药驻足瞄了一眼那件衣服上平平无奇的灰白湖泊图案,随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过头问,“樊静,你是不是需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樊老师,你快看!”庄宁警官及时把樊静从旧日回忆当中拉扯出来。 樊静顺着庄宁警官所指方向望向几米开外的马路对面,原来是铁匠铺的张师傅正在手把手教祖律打铁。祖律一脸通红,满头是汗,颈子上像模像样地系着一条白毛巾,那个迷你打铁匠的造型既滑稽又可爱,阿蛮手里举着一支巧克力蛋卷冰淇淋在旁边观看。 “老张,老张,你瞧咱们这个小祖宗锻得多认真,对眼了哈!”张师傅媳妇被祖律认真地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樊静自包中取出相机为祖律拍下一张“人生打铁照”,她越将镜头拉近越发现祖律长得很像躲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可是她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那个人具体是谁。 “笑什么笑,臭婆娘,信不信你再笑我打你?”老张笑眯眯地假装要向自家媳妇儿挥拳头。 “呸,你现在就算是有那个贼心,恐怕也没那个贼胆,当心金水海母收了你,你看咱们金水镇现在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打媳妇儿?”老张媳妇儿嘴巴里飞出两片瓜子壳。 “对了,樊老师,你听说过金水海母的故事吗?”庄宁从铁匠铺抽离视线转过头问正在给祖律拍照的樊静。 “我没听过金水海母的故事,但是偶尔能听到孩子们提及,我猜金水海母应该是保护金水镇老老少少的神明吧。”樊静言语间缓缓垂下举着相机的双手,“金水海母”这四个字童原、祖律、阿蛮、班里的孩子们经常时不时地蹦出一句,她心里一直都没太当回事。 “金水镇三年前那艘出事的渔船,你还记得吗?”庄宁掏出十块钱递给冷饮店老板,老板在冰柜里打出两盘冰糕端到遮阳伞下方的桌面。 “记得,那是我刚来上班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当时船上死了十几个渔民,芍药班里阿蛮和小律的父亲都死于那场世故。”樊静那时刚来金水一中上班,当时她和学校里的同事们还不算熟悉,所以几乎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议论,她对那场事故的所有了解基本都来自白芍药。 “金水镇老百姓私下里传言,那艘船上的渔民被金水海母引诱在海上丢了性命,渔船上死掉的人全部都是没被绳之以法的罪犯,他们要么平时往死里打老婆孩子,要么玷污过各个年龄段都无辜女性,要么曾虐待镇上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 总之,那艘船上集满了金水镇渔民当中的恶徒,所以出事之后才有了金水海母索命的说法。因为金水海母本身就是女性,所以当本地女性受欺负联合发出祈愿,金水海母就会显灵除去恶徒……那以后金水镇的男人几乎都不敢再打老婆了。”庄宁警官为樊静细细讲解与金水海母相关的一切。 “那么……你相信这世间真的存在金水海母吗,庄警官?”樊静很想知道庄宁如何看待金水海母的传言。 “我不相信,可我但愿她真的存在。”庄宁抬头凝望马路对面那个正在卖力挥舞锻打锤的稚嫩十一岁少年。 第32章 童原目前已经就读于青城海事大学船舶与海洋工程专业三年,今年十八岁的她已经比从前长高了一大截,高三那年她得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蒙住樊静的双眼,现在她的身高已经比樊静足足高出三四厘米。 祖律与阿蛮被樊静送到青城浅唐学校念书,两个孩子目前都在读初三,每个周末回家住两天。樊静与金水镇两名孤儿和一名留守儿童组建成一个结构特殊的家庭,这个家庭中没有父母,仅有一名二十八岁的年轻教师和三名十几岁的孩童。 周五下午樊静和童原照例去浅唐学校接祖律和阿蛮放学,祖律离开海边生活之后皮肤也变得不再那么黑,阿蛮很喜欢浅唐学校发放给学生的各种长长短短校服,私下里总是借保姆柳姨的缝纫机修改腰身。她平日里最爱的饰品仍旧是小美人鱼发卡,樊静每次外出遇到不同的款式都会买给她,阿蛮还特意向樊静在衣帽间里申请了一只玻璃柜专门摆放发卡。 第27章 “老师,我们今天去吃什么好吃的?”阿蛮乐颠颠地关上车门卸下书包。 “今天吃什么让我们的小寿星来决定吧。”樊静回头打量一眼小脸皱成一团的祖律。 “老师,我们一起去吃烤肉吧。”祖律几乎未做考虑便压低鸭舌帽檐轻声回答。 “讨厌的家伙,你干嘛又皱巴着一张脸?咱们一家人每周才能聚齐两天,难道你让老师和阿原也跟着我一起看你的脸色?”阿蛮举起小美人鱼书包一连砸了好几下祖律肩膀。 “阿蛮,好好说话,不许打人。”樊静早已经习惯这两个孩子之间的频繁争吵。 樊静与三个小家伙一起来到阿蛮最爱的那家烤肉店,阿蛮落座一把摘下祖律整天扣在头上的那顶鸭舌帽,童原拆下蛋糕附赠的金色生日帽折好戴在祖律头顶,樊静则举着相机记录孩子们围在一起唱生日歌吹蜡烛的画面。 “祝小律十五岁生日快乐。”樊静递给祖律一件包装精致的生日礼物。 “哇,是手表。”阿蛮从祖律手中抢过礼物三两下拆开。 “谢谢老师。”祖律抿抿嘴唇一脸不好意思地向樊静道谢,她至今仍旧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樊静给予的一切。 “别和老师客气,小律长大了应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手表。”樊静其实并不知道送十几岁的孩子什么礼物才合适,她每次都是见到孩子们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就提前买下,等节日到来的时候再包好送出。 “老师,老师!我可不可以许愿一个美女姐姐身上背的小包包呀!”阿蛮神情激动地指着窗外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 “那你这次期末考试不要给我全部拿d、e,更不要粗心大意忘记填考号和姓名。”樊静几乎不对阿蛮和小律的成绩抱有什么期待,阿蛮成绩一直都在下游,小律只有语文能拿到a,其他科目等级和阿蛮大差不差。 “那好吧,我试试。”阿蛮顿时身体垮塌得像是一只被扎破的气球。 那家烤肉店的服务生送来一壶大麦茶和几只一次性围裙,阿蛮和小律互相帮忙系好,樊静照例多点了几盘牛肉,她知道如果点的分量刚刚好,祖律的那份一定会中途被阿蛮抢走,所以樊静每次带她们出去吃饭都尽可能地多点菜,宁可吃不完打包带回家也要让小律吃饱。 樊静很喜欢看女孩子像只小老虎一样吃东西,所以她对阿蛮的护食行为并不感到反感,樊静每次看到阿蛮吃得很香都会想到大学时期的白芍药,想到她吃到好吃的蛋糕高兴得摇头晃脑的样子,想到她第一次喝碳酸汽水时皱着眉嫌弃,“咦,怎么是这个味道?像是肥皂水。” 那些樊静生来就习以为常的事物对白芍药来说都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樊静好像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又跟着白芍药重活了一遍。那些旧时的记忆,有时像惩罚,有时像是奖赏。 如果当初对白芍药强势一点结果会怎么样呢?如果劈头盖脸地骂醒她,如果强硬地逼迫她离开金水镇过另外一种生活,如果动用金钱与物质稳住她的父母和弟弟,那么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白芍药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樊静梦里,现在樊静治疗焦虑症和失眠的药已经停用了大半年,她看心理医生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到三四周一次。 “生日快乐,您的长寿面。”烤肉店服务生端来一小碗卧了鸡蛋的热汤细面,鸡蛋旁边点缀了一颗绿油油的小青菜。 “给我尝一口。”阿蛮到祖律碗中挑了一筷子面条。 “你吃吧,我不吃了。”祖律把那碗长寿面推到阿蛮面前。 “你干嘛,嫌弃我?”阿蛮低头看了一眼面,又抬头看了一眼祖律。 “你今天在学校里喝了浪荡仔剩下的半瓶饮料,我不要吃你嘴唇碰过的东西。”祖律一脸嫌弃地向一旁挪了挪身体。 “我渴了,他顺手拿给我,我顺嘴就喝了,那又有什么关系?”阿蛮双手抱在胸前质问祖律。 “浪荡仔是你什么人,你就喝他剩下的汽水?我们现在又不是买不起汽水!”祖律放下手中的筷子与阿蛮对峙。 “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你平时少喝过我剩下的汽水吗?”阿蛮伸手推了一下祖律肩膀。 “我和浪荡仔能一样吗,他是男孩,我是女孩,他只是一个普通同学,我是你最好的发小,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和他走得那么近?”祖律一句紧接着一句地数落阿蛮。 “怎么,我这辈子就只能有你一个朋友?我可不像你性格那么拧巴,人都来青城三年了还不肯交别的朋友,同学们想和你说话你理都不理,你知道大家私底下都叫你小哑巴吗?难不成你想让我在学校里陪你当小哑巴?”阿蛮红着眼眶越说越委屈。 “我没有!”祖律皱着眉头反驳。 “你就有,你就有,你就有!”阿蛮扑过去揪住祖律一缕头发。 “臭阿蛮,你给我住手!”祖律反手一个擒拿把阿蛮头朝下按在座位。 “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我本来不想在小律过生日这天发脾气,但是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两个要么现在给彼此道歉,要么饭也别吃了回家反省,自己选!”樊静看到两个孩子竟然在餐厅里厮打起来忍不住发火。 “不吃了,回家!”祖律板着脸起身离开座位。 “那我也不吃了!”阿蛮气呼呼地白了祖律一眼。 两个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各自抱着肩膀看向车窗外,一个眉头蹙成山川,一个不停用手背抹眼泪,谁也不肯多看对方一眼。 “祖律,你有种一辈子别理我!”阿蛮迈入家门时对祖律撂下一句狠话。 “我今后要是再理你,我就是乌龟王八。”祖律又是无比嫌弃地看了阿蛮一眼。 “讨厌的家伙,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大坏蛋,我讨厌你,我讨厌你!”阿蛮扬起手中的小美人鱼书包砸向祖律。 “烦人精,你给我滚开,没人要理你!”祖律一把抢过阿蛮的小美人鱼书包轮圆胳膊扔出窗外。 “哎呦!”窗外传来一个身体倒地的沉闷响动。 阿蛮和祖律听到院里传来的那声沉闷响动不约而同地拔步跑到门外,原来祖律扔出去的书包砸到了保姆柳姨小腿,柳姨没站稳一个趔趄连人带物倒在地面,两个闯下大祸的孩子匆匆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扶起柳姨。 “对不起,柳姨,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祖律一边帮柳姨拍掉身上的尘灰一边低声道歉。 “柳姨没有那么娇气,小磕小碰不碍事,只不过是擦破了一点皮,别担心,我不会把这事告诉樊小姐。”柳姨笑眯眯地安慰身旁一脸愧疚的祖律。 祖律得知柳姨不会告诉樊静老师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一抬头恰好看到童原与樊静肩并肩走向这里,樊静老师的目光像是一柄寒气逼人的犀利匕首,祖律感觉自己身体一瞬已被切割成了万千碎片。 第33章 “阿蛮左边墙角,小律右边墙角,罚站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后来书房找我谈话。”樊静俯下身来仔细查看柳姨腿上的伤情。 “樊小姐,没关系,孩子们也不是故意,现在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柳姨见樊静发脾气连忙替阿蛮和小律求情。 “我今天罚她们两个不止因为你受伤,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柳姨,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吧。”樊静执意把一瘸一拐的柳姨送回房间,童原随后提来家庭医药箱帮柳姨处理擦伤。 樊静倚着沙发凝视两个孩子在墙角站得规规矩矩的背影,她又想到了三年前的那场梦,白芍药在梦里无比认真地交代樊静,你要替我看住祖律那头小野马,我把尼龙缰绳交给你了……小野马的缰绳如今确实也该紧一紧了。 樊静知道眼前这种程度的惩罚对于两个孩子根本不算什么,她们都曾经历过来自家中父亲的暴力对待,然而这已经是樊静所能使用的最严厉的方式,她讨厌做一个在孩子们面前滥用师长权威的大人。 今年二十八岁的她经常会为如何管教这两个来自金水镇的孩童而犯难,如果想要和她们以朋友的方式相处明显不现实,阿蛮本来做事就缺乏边界感,祖律情绪缺乏中间值,她们都需要来自家长的教导与管束,然而这个家中却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长,唯有樊静这个曾经就职于金水一中的语文教师。 “老师,我累了,我不想站了……”阿蛮像只讨好人的小猫咪似的摇晃着肩膀对樊静撒娇。 “阿蛮,转过身去,站好,第一次求情加十五分钟。”樊静言语间抬手看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 “可是我……我腿好酸,我的脚也好疼,老师,你减少半个小时好不好,求求你……”阿蛮置樊静的厉声警告于不顾夹着嗓子哼哼唧唧。 “第二次求情加半个小时,如果你再耍赖,罚站时间还会相应增加……”樊静向来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听到孩子们讨价还价。 “啊?又加半小时!为什么啊老师,你今天怎么这么凶巴巴,我好害怕……”阿蛮仿佛崩溃了似的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音。 第28章 “你今天两次动手打小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这几年以来我对你们说过不下一百次,遇事好好沟通,不许轻易动手,不能在公共场所大声争吵,会影响到别人,为什么这些简单道理要让我耳提面命,一讲再讲?”樊静带着怒意啪地一声拍了下茶几桌面,茶杯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一声滑落地面,杯身眨眼散落成一片片边缘尖锐的碎片。 阿蛮见樊静老师当真动怒乖乖挺直脊背站在墙角不敢吭声,她很擅长看旁人脸色。通常大人们动手摔东西都是疾风骤雨的前兆。阿蛮担心继续不管不顾地撒娇耍赖会被樊静一狠心赶出家门,毕竟她和小律对于樊静而言只是白芍药的遗留物品,这份关系可浓可淡,可以无限延续,也可以随时结束。 阿蛮当然知道罚站一个小时的惩罚方式其实相当温和,温和得甚至让她觉得像是被樊静施舍以一种别样的关怀,她确实站得累了,她也确实双腿发酸,但是比起这些,她更想趁着这个机会向石块一样的樊静老师撒撒娇,过过瘾,阿蛮希望樊静老师能像芍药老师那样温暖而又踏实地抱抱她,哄哄她,逗逗她,她想做回六岁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阿蛮六岁那年母亲常盼和镇上的泥瓦匠一起私奔,那以后只要父亲不出海,她的身上就一直青一块紫一块。阿蛮在母亲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做过小孩,她六岁那年小小的身体就已经代替妈妈变成了女人。 浅唐学校的老师同学们近两年都夸赞阿蛮出落得越发漂亮,阿蛮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副看似般般入画的外表只不过是一巨早已经被魔鬼啃噬一干二净的空壳,空壳内里千疮百孔,腐朽不堪,摇摇欲坠。 阿蛮从来都不相信自己这辈子会得到幸福,芍药老师、小律、樊静于她而言都是过客,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能一辈子永远陪伴另外一个人,也没有人能在意志萎靡下坠的时候伸手将她稳稳接住。 阿蛮不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很多时候,她需要用精致的食物和好看的物品来讨自己的欢心,一块美味的奶油蛋糕可以让她拥有延续三天生命的力气,一条漂亮的长裙可以让她一个星期不想寻死。 阿蛮一直都用这种最简单也最原始的方式哄骗自己活下去,从六岁一直哄骗到十五岁。阿蛮自己是自己的姐姐,阿蛮自己是自己的母亲,阿满自己假扮家人痛苦而又艰难地抚育自己,她无疑是金水镇乃至青城最尽职尽责的演员。 她渴望像燃烧一般炽烈滚烫的爱,唯有燃成灰烬才能让她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而这些复杂的内心感受拧巴的小律永远都不会明白,小律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那个家伙只是表面看起来很成熟很稳重,她无法带来炙热,无法带来滚烫,无法带来安全。 童原半跪在地上清理家中四处崩溅的茶杯碎片,樊静见这情形突然想起母亲发怒的时候也喜欢拍桌子,摔东西,血缘果然是世间最可怕的诅咒,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延续母亲歇斯底里的行为方式。 “老师,我们去院外散散步吧。”童原将地面最后一点点茶杯碎片全部倒进垃圾桶。 “你去穿件外套,我们一起出去。”樊静打量一眼分别站在墙角的两个孩子从沙发上起身。 风清月朗,暮色四合,院外的白蜡树林积了厚厚一层落叶,鞋底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时不时有一片落叶顽皮地坠入衣领,裹上裤脚。 “老师,你要不抽一支烟吧。”童原自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和一盒尚未拆封的香烟。 “烟?我没收了,童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着我吸烟的呢?”樊静接过童原递过来的打火机和香烟揣进口袋。 “别误会,老师,我并没有吸烟,我只是记得从前你每次心情烦闷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吸烟,所以我才想着是不是吸烟能让您快乐一点?”童原连忙红着一张脸向樊静解释。 “那就好,现在我已经把烟戒掉了,吸烟并不会让我快乐。”樊静指头把玩着口袋里的火机与香烟。 “我小的时候还向您讨过烟抽呢,您还记得吗?”童原试探着问身旁神情渐渐放松的樊静。 “记得,你十四岁那年问我,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我回答说,不可以,抽烟对身体不好。然后你就反问我,既然对身体不好,老师为什么要抽?我接着就把你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樊静思忖片刻向童原重复两人当年的对话,继而又道,“有时候想想小孩子也蛮可怜,不知道哪句话会惹到大人。” “后来我埋葬孔美善的那天,又跟您要了一次烟,那次您真的给我了,我抽了一口被呛得不行,您告诉我,既然不好抽,以后就别抽了。”童原脑海中又浮现四年之前那个晦暗的阴天。 “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戒烟吗?”樊静转过身问深陷于旧日回忆的童原。 “为什么?”童原好奇地盯着樊静的眼眸。 “因为你每次看见我拿出烟身体都会不自觉发抖,我觉得既然我们现在住在同一个家里,我就不应该让香烟这个东西在家中出现,但是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惧怕香烟当年却还是执意向我讨烟抽。”樊静借着这个机会问出埋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 “因为溺过水,所以要学会游泳,因为坠落过悬崖,所以要学会攀爬,因为怕黑,所以要适应黑暗,因为一看到香烟就会想到与孔美善有关的旧回忆,所以才想与老师制造一段与香烟有关的新回忆。”童原对樊静讲出她年少时候两次开口讨烟抽的理由。 “那么回忆制造成功了吗,新回忆是否成功地将旧回忆取代?”樊静停下脚步等待童原口中的答案。 “当然取代成功了,或许发抖已经成为无法控制的身体记忆,但我每一次再看到香烟的时候,想起的都是老师在车上劈头盖脸地骂我,我红着脸揪起t恤衣领遮住半张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如果关于香烟的记忆再温馨一点就好了。”童原话到末尾露出难得一见的明亮笑容。 “当时一定很委屈吧,真是个小可怜,下次不会骂你了。”樊静伸手拍拍童原的脸,随后又如同自语般感叹,“你长大了真好,我不再总是觉得孤独了。” 第34章 樊静口中所讲述的那种孤独童原亦深有体会,母亲、父亲、爷爷、奶奶全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她就像是一艘长久在无边无际海面孤独漂行的渔船,那种孤独有时就像是万千小虫聚在一起啃食血肉骨头。 六年之前,樊静也许就是被这种蚀骨的孤独鬼使神差地引领到金水镇,她想看一看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和自身存在关联的人,孤独让她们感受到痛苦,孤独也使得她们重聚。 “老师,您还在生气吗?”童原小心翼翼地观察樊静的表情。 “不那么生气了。”樊静摇头,随后又讲,“我其实常常很厌倦当一个角色固定的大人,批评学生的时候,惩罚孩子的时候偶尔会分神,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是正在扮演某人。” “扮演某人?”童原没能理解樊静话里的意思。 “嗯,扮演一个在孩子们面前很有年龄优势的大人,扮演一个在孩子们面前很有身份优势的老师,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赋予某种权利,批评、指正、说教、管束……可是我当真成熟到可以担负起与之对等的资格吗?”樊静不禁对自己当下所处的生活模式感到怀疑。 “我们三个是不是让老师感到很疲惫?老师才二十八岁,这个年纪本来应该用来好好享受爱情,我们三个都是老师的拖累……”童原觉得自己和阿蛮、小律的出现彻底搅乱了樊静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 “你们并不是我的拖累,童原,你成长得很好,阿蛮、小律也会很快长大,我只是最近很爱胡思乱想,罢了,我们现在回家吧。”樊静忽然很想回家看看那两个让人不放心的孩童。 樊静推门而入时阿蛮和小律都听话地乖乖站在墙角,阿蛮听到门口有响动马上晃动肩膀调整一下散掉的站姿,祖律也稍稍挪动了一下仿佛灌铅的双腿,茶几上摆着两盘吃剩一半的糕点,想必是柳姨担心两个小家伙饿肚子。 “你们两个站过来。”樊静准备好好和两个孩子谈一谈。 “老师,今天我来和她们两个谈,我来代替您当一天家里的大人好不好?”童原压低声音向坐在沙发上的樊静提出请求。 “好的,我很期待,但我希望你不要用金水镇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樊静一边不放心地嘱咐一边起身让出沙发正中的位置。 “您放心,我不会在她们头上套麻袋。”童原在樊静面前极少暴露金水镇人粗鲁的另一面,她担心会被来自文明世界的樊静所讨厌。 “你们两个对童原说说今天反省的心得。”樊静身体向后靠了靠抛下一句例行公事般的开场白,她在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只需要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这种感觉很不错。 第29章 “我今天不应该两次动手打祖律……很没教养。”阿蛮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那般举起右手抢先回答。 “还有呢?”童原追问。 “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大吵大闹……很没素质。”阿蛮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害羞的神情。 “浪荡仔那里你要怎么处理?”童原又问。 “我以后不喝别人剩下的汽水就是了,我自己去买,省得祖律那个小气鬼又和我吹胡子瞪眼儿。”阿蛮颇为不服气地白了一眼祖律。 “现在轮到小律。”童原转头望向身前无精打采的祖律。 “我不应该在餐厅里和阿蛮打架,我也不该把阿蛮的书包扔到门外……害柳姨受伤。”祖律一脸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还有呢。”童原又问。 “我不应该干涉阿蛮在学校里交朋友,所有人都行,除去浪荡仔,浪荡仔一看就没对阿蛮安好心。”祖律双手垂在校服裤线边缘低着头嘟囔。 “你凭什么说他对我没安好心,你又不了解他?,你是不是对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有敌意,我在学校里只和你一个人玩儿你才开心?”阿蛮听到祖律的回答又变身成为一只气鼓鼓的小河豚。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又没阻止你和其他同学一起玩,浪荡仔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家伙在背后跟人赌一个星期可以把你追到手,咱们班里凡是赌输的人都要每人付给浪荡仔五百块。” “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编排浪荡仔,浪荡仔才不会和人打这种赌,他又不缺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捣了多少乱,使了多少坏!” “我没有!” “你就有,你就有,你就有!你个讨人厌的小怪物,每次总是坏我的好事!”阿蛮勾起指尖扑过去抓小律的脸。 “你懂什么?我害怕你像以前那样为了买巧克力蛋卷冰淇淋被坏人骗!你为了几块钱做出那样的事自己不觉得丢脸吗?”小律稳稳钳住阿蛮的手腕,童原和樊静连忙起身将两个撕扯成一团的孩子拽开。 “臭小律!我为什么要觉得丢脸,丢脸的不应该是方老头吗?我丢不丢脸和你这个坏家伙没有一分钱关系!”阿蛮带着哭腔瘫坐在地上反问祖律。 “你当时已经十二三岁了,不是三四岁,也不是五六岁,你什么都明白,为了讨几块钱买吃的让人摸不丢脸吗?为了偷化妆品让超市保安逮住写保证书不丢脸吗?为了让其他女孩子羡慕整天像个苍蝇一样围绕在浪荡仔身边不丢脸吗? 陈曼蛮,你以后在男生面前可不可以别搔首弄姿挤眉弄眼,你以后可不可以别摆出那副让人一追就到手的轻浮样子,你以后可不可以别像金水镇理发店陪睡的小妹一样给点钱……”祖律一句紧接着一句反驳阿蛮。 “闭嘴,别往下说了。”童原抬腿踢了祖律屁股一脚,祖律咬紧嘴唇不再往下说。 “好了,你们都各自回房间冷静一下吧。”樊静叹了一口气替阿蛮擦干脸上的眼泪。 两个孩子一路互不理睬扭着头回到各自房间,樊静揉了揉额头从抽屉里翻出两片止痛药,她一听到两个孩子争吵就头痛欲裂,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想,如果是白芍药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对不起,老师,我还是没有控制好情绪。”童原走过来递给樊静一杯温水。 “不必道歉。”樊静用温水送服下止痛片。 “阿蛮和小律每次回来都把你闹得要吃止痛药,我上网查过这药不仅很刺激胃还会降低血小板,你总这么吃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童原见樊静那瓶止痛药已经空掉了一半。 “不碍事,她们再过几年就长大了,我当年拎着外卖去家访的时候不也一样被你气得死去活来吗?当时我回家也头疼得要吃止痛片……可是你瞧,现在你不仅变得很乖,还会主动为我分担。”樊静之所以继续照顾这两个孩子大部分原因是不想辜负白芍药。 “对不起,我当时太不懂事了。”童原红着眼眶蹲在沙发前向樊静道歉,她没有想到樊静当年竟然会那样生气。 “我都说了,不必道歉,早就原谅你了。”樊静爱怜地伸手摸了摸童原头顶细软的乌发,继而放下水杯感叹,“如果能看看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好了,现在我经常庆幸你当年能够侥幸逃过那个劫难,但是我也经常会想起那个被我妈妈错认成你的女孩,听说那个女孩出事过后全家都搬离了金水镇,金水镇一定也是他们全家的伤心地吧。” “老师,谁告诉您那个女孩出事过后全家都搬离了金水镇?”童原听到樊静的话感到十分诧异。 “我外公外婆,难道不是吗?”樊静疑惑地望着面前一脸错愕的童原。 “那个女孩是祖律的亲生姐姐祖诗,我们那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出去玩,你妈妈把祖诗错认成了我,那件事情发生过后我妈妈孔美善和祖律妈妈戴云舒老死不相往来。 孔美善认为戴云舒没有看管好孩子,戴云舒认为孩子是因为孔美善而死……我本来还以为您把小律带到青城上学是因为这个原因。”童原没有料到樊静竟然对这么关键的信息一无所知。 “那我今后就更应该好好牵住小野马的缰绳了。”樊静想不通为什么外婆外公要对此故意隐瞒,如果她提早知道死去的那个孩子是祖律的亲生姐姐,或许会为那匹性格阴晴不定的小野马做得更多。 那种熟悉的罪孽感再一次堪堪浮上樊静心头,当年一时冲动之下的口不择言令她负下了太多的债,她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会有机会能偿还完。樊静多想将时钟拨回十五年前,多想代替那个孩子被母亲抓上车,多想替那个无辜的孩子去赴死……那样她或许就不会一辈子深陷在愧疚的泥潭。 第35章 “樊小姐,不好了,不好了,阿蛮又离家出走了!”柳姨周日清早一脸惊慌地跑进樊静卧室。 “我知道了,柳姨。”樊静立马掀开被子摸起手机查看阿蛮当下所处的位置。 阿蛮每次离家出走基本都是那几个固定地点,浅唐商厦、电玩城、美食街。樊静每次都会根据定位上显示的位置带着小律去接阿蛮,阿蛮一见到家里来接就会嘻嘻哈哈地扑过来抱住小律,两个孩子一句话都不用多说便会重归于好。 阿蛮的频繁出走并未让身为家长的樊静而感到厌烦,她认为每个人的情绪都需要出口,如果阿蛮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让心中郁积的情绪得到释放,那么离家出走这种行为就自有它存在的意义。 祖律的情绪出口是每晚在台灯前书写那本厚厚的《留守日记》,那个孩子显然已经学会将一切所思所感付诸于文字。童原的情绪出口具体是什么樊静并不了解,她曾屡次尝试带领童原去寻找,可是童原好像至今仍旧未找寻到适合自己的方式。 樊静手机显示阿蛮实时定位位置是在她的房间,阿蛮这一次离家出走竟然没有带手机,樊静与童原、祖律分头找了一上午也不见阿蛮踪影。警察调取监控显示阿蛮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浅唐商厦,她去品牌专卖店里匆匆记下一只挎包的货号,然后转头就消失在浅唐商厦后门尚未被监控覆盖的街巷。 樊静傍晚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柳姨端上热了好几回的饭菜,大家都没什么胃口。樊静胡乱吃了几口晚饭来到阿蛮房间,她犹豫再三还是拉开抽屉拿出阿蛮手机,阿蛮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已经全部清除,唯有短信发件箱里躺着一则发送失败的信息。 “庄警官,金水镇根本就不存在金水海母,她们全都是杀人犯,祖律、童原,全部都是!你去把她们抓起来,她们都是罪犯!” 樊静双手颤抖着删掉屏幕上那条发送失败的短信,她忽然意识到短信发送失败是因为阿蛮手机已经欠费停机。阿蛮手里并没有庄宁警官的通讯软件账号,所以只能采取传统的发送短信方式,而家中无线网络的畅通使用令她没有及时发现短信未曾成功发出。 “阿蛮简直太荒谬了,怎么可以因为闹别扭就给别人头上扣罪名……”樊静一瞬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个特殊家庭之中的另外三名成员,她对阿蛮原本就不多的喜爱顷刻消失殆尽。 樊静终于知道阿蛮为什么这一次离家出走如此彻底,她一定以为庄宁警官已经收到了那条信息,阿蛮知道这件事一经发生便意味着她与小律、童原将会彻底决裂,她亦没有办法假装没事继续生活在这个家中……所以那孩子根本就是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阿蛮现在或许躲在青城某一个角落静静地等待,等待童原、祖律因为那条短信被警察带去问话,等待她们问话过后被送回家才发现一切都是阿蛮的恶作剧,阿蛮大概只是想借用这种极端方式给小律和童原一个终身难忘的深刻教训……事情的原委应当是如此吧。 樊静仰头咽下两粒自口袋里翻出的止痛药,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大脑就像一部超载的电梯,已经失去了上下运行的能力,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可以做出这种离谱的行为,为什么那样严重的诋毁可以说来就来? 第30章 那天之后阿蛮就像是被风吹散的一缕烟尘消失在偌大的青城,樊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问负责调查这件事的警察,四年过去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阿蛮没有出现在金水镇,也没有出现在青城,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今年六月初的高考祖律毫无悬念地落榜,她原本就不爱学习,阿蛮出走之后她连心爱的语文也日渐荒废,浅唐学校的老师们早就已经放弃这个无药可救的学生。樊静问她要不要去复读,祖律指着电脑屏幕上一百二十八分的总分苦笑着摇摇头。 祖律高中一毕业就开始在青城的外卖平台做派送员,她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在青城的大街小巷遇见阿蛮,樊静知道祖律一直对阿蛮的出走心中很是愧疚,所以就放任她去做那份辛劳的工作。 樊静四年以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那条短信的事情,她相信那一定是阿蛮一时冲动不经大脑做出的傻事。假使两个孩子未来有一天能够重逢,樊静一定会偷偷告诉阿蛮,那条短信并没有发送成功,那样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或许还可以破镜重圆。 “老师,你尝尝这个奶茶,他们家店里订单特别多,据说很好喝。”祖律当天下班拎回几杯奶茶。 “嗯,真不错。”樊静接过去尝了一口。 祖律送了一阵子外卖皮肤又变得像在海边一样黝黑,人也瘦了十几斤,樊静看得出祖律每天下班人很疲惫,她平时不止要上白班,偶尔还要值夜班。 “小律,奶茶有我的份吗?”童原倚着二楼扶栏问。 “阿原,我也给你和柳姨带了,快点下来喝。”祖律向童原招了一下手。 “老师,我想出去租个房子……”祖律见樊静今天心情还不错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 “为什么要搬出去住?”樊静放下手中的奶茶抬头问祖律。 “您住的地方很高档……全部都是有钱人,我这个整天骑着电动车来来往往的外卖员一定很让您丢脸。”祖律晒成深褐色的双手悄悄攥起外套衣角。 “小律,七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把这里当做家吗?老师不会觉得你骑着电动车来来往往给我丢脸,小律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就能凭劳动自食其力有什么可丢脸?”樊静没有料想到祖律心中竟然会存在这种顾虑。 “对不起老师,是我太狭隘了……”祖律意识到是她想多了马上向樊静道歉。 “小律,我知道你去送外卖是为了找阿蛮,但是现在这样每天走街串巷实在太辛苦了,我明天就送你到驾校去考驾照好不好?”樊静言语间脑海突然浮现出一个全新想法。 “我考驾照有什么用?”祖律一脸困惑地问樊静。 “如果你把驾照考下来,老师就带你去买一辆车。”樊静决定把这辆车当做祖律的成年礼物,她原本也有这个打算。 “我要车做什么?”祖律低眉垂眼地挠挠脑袋。 “你可以用开网约车的形式寻找阿蛮,每天既能接触到不同的乘客,经过不同的路段,又免掉了风吹日晒……”樊静颇为认真地和祖律商议。 “老师,网约车司机需要三年驾龄,我等不了那么久,何况,如果阿蛮过得不好……她恐怕连网约车都打不起,我还是继续送外卖吧,外卖平台经常赠送大额优惠券,穷人也吃得起,我现在负责的片区是老街巷,阿蛮说不准哪天就出现了呢。 等我遇到阿蛮,我一定会好好和阿蛮道歉,我会告诉阿蛮当年我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我会告诉阿蛮我吃浪荡仔的醋是因为我喜欢她。我当时年纪太小,根本就不知道总生一个人的气就是喜欢,现在知道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我把阿蛮气跑了……”祖律抬起袖子擦了擦不断流出的眼泪。 “乖小律,哭吧,尽情哭……”樊静把难得在他人前卸下防备的祖律拥入怀中。 樊静知道这些话已经憋在祖律心中太久太久,那个孩子和童原一样不擅长表达内心,可是不擅长表达并非意味着内心不敏感,不擅长表达并非意味着不需要关怀。 樊静现在已经不再是十年之前那个吝惜抚慰的坚硬石块,每当孩子们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时,樊静都会想起白芍药当年留在耳边的叮嘱。 她说,狗狗其实和小孩有很多共同之处,它沮丧的时候,你可以摸摸它的头,它听话的时候,你可以奖励它一些肉干骨头,它害怕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搂在怀中像这样安抚,它会停止颤抖乖乖倚在你的胸口。她还说,所有行为的出发点都要围绕两个字——关心,只要出发点是关心,孩子们就会身心受用。 祖律在樊静怀中像是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张着嘴吧嚎啕大哭,她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樊静的衣衫,樊静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四年之前没有找到阿蛮的那个夜晚,祖律临睡之前满脸心事地低垂着头来到樊静房间。 “老师,我错了,你惩罚我吧。”祖律解下牛仔裤上的皮带恭恭敬敬地递给樊静。 “为什么?”樊静并没有接过祖律递过来的皮带。 “因为我今天对阿蛮说了不该说的话,因为我肆无忌惮地伤害了阿蛮。”祖律哽咽着说出她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 “所以呢,你想被我惩罚,惩罚过后你的心理就会好过一点是吗?”樊静会意柔声反问祖律。 “嗯。”祖律点头。 “那么惩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惩罚的意义是通过疼痛让你的内心得到宽恕吗?你痛过之后对阿蛮造成的伤害就不存在了吗?祖律,请你收起你的皮带,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以任何方式惩罚你,哪怕是罚站都不会有…… 如果你觉得惩罚是一种可以用来逃避过错的方式,如果你觉得挨罚过后就不必对造成的伤害负责任,那一定是我对你的教育方式出了错,我不会继续错下去了。”樊静起身替祖律重新把皮带系在腰间。 樊静不想让祖律觉得未来无论犯什么错都可以通过受到惩罚抵消一切,那只是孩子们对这个世界的误解,成年人的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种好事,樊静在四年之前的那晚用一种近似乎决绝的方式逼迫祖律懂得了这个道理。 第36章 祖律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人怀里那么痛快地哭过,四年之前那个寂静无声的夜晚,樊静老师不留情面地回绝了她想得到一顿严厉惩罚的心愿,祖律当时感觉好像再一次被母亲狠心遗弃在金水镇。 祖律后来过了很久才明白樊静老师那晚所讲述的道理,那是在阿蛮出走两年之后的一个周末下午,祖律陪浅唐学校的同学苏海棠去古玩城买绿松石鼓珠用以搭配佛珠,苏海棠弓着脊背在松石店柜台前捏着卡尺一颗一颗地筛选,祖律则好奇地在店里四处浏览,一会看看戒面,一会看看雕件。 那会儿有一个手上缠着佛珠的人满面春风地迈进门槛,松石店老板指着外面两个戴着奇怪帽子的外国人对那人说,你看,又在拜。祖律沿着松石店老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两个身着华丽异国服装的男性在墙边铺了一张方毯,随后双手合十开始对着墙面一次次虔诚跪拜。 “我在家里也拜。”那个手上缠着佛珠的人收回目光感叹。 “你也信这个?”松石店老板颇为意外地看着那人。 “嘻嘻,我一做完坏事就拜,拜完了再继续做坏事。”那人言语间手里搓着颗颗浑圆的佛珠狡黠一笑,童原在那个当下陡然明白樊静老师那晚断然不肯施以惩罚的更深一层含义。 忏悔过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了吗?叩拜过就可以当做洗清罪孽了吗?受过惩罚就代表消解恶行了吗?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的内心罢了。原来樊静老师那晚的不予惩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惩罚,而她原本想讨要的惩罚却是一种披着赎罪外衣的奖励。 “小律,你就暂时别想着搬走了,樊静老师二十几岁就开始带着咱们几个生活在一起,她连那些风言风语都不在乎,又怎么可能介意你骑着电动车给她丢脸。”那晚临睡前童原趿拉着拖鞋来到祖律房间。 “我其实想搬出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祖律坐在椅子上沉默半晌回答童原。 “什么原因?”童原转身阖上房门。 “樊静老师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她到现在还没有谈朋友,我们是不是她感情路上的阻碍……”祖律对童原讲出隐藏在心中已久的担忧。 “阻碍……”童原皱起眉头细细咀嚼这两个字,随后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童原不知道樊静这些年间不谈恋爱究竟是因为不想谈,还是因为被她们三个半大孩子耽误,她此刻已经慌乱到来不及思考这些,童原一听到祖律说樊静有一天会和别人谈恋爱,心脏好似像被一排扎满生锈钉子的轮胎碾过,痛苦得几乎不想活。 “我们已经成年了还这样继续霸占着她的生活……会不会太自私了呢?”祖律不想让樊静老师无休无止地为她们付出下去,老师早就应当卸下肩头的负担拾起自己的人生。 第31章 “我不管你如何选择,反正我要继续自私下去。“童原几乎未做思考便第一时间否定了祖律。 “阿原,你到底怎么回事,我的意思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我们再继续和樊静老师生活在一起,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考虑结婚。”祖律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反问童原。 “我不明白。”童原迅速否定。 “我看你不是不明白,你是不想明白!”祖律踢开椅子凶巴巴地质问童原。 “闭嘴吧,别让我动手揍你,你记住,我不是樊静老师,我拿不出那么多耐心给你,你别逼我用金水镇的方式解决问题。”童原走过去警告似的拍了拍祖律面颊。 “拽什么拽,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手里捏着我的一点把柄吗?”祖律气急败坏地在童原背后叫嚷。 “所以你想怎么样呢,鱼死网破吗?也可以。”童原听到祖律的叫嚷若有所思地露出一抹浅笑。 “我……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祖律见童原和她较起真来顿时没了气焰。 “那就好。”童原得到满意的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出祖律房间。 祖律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童原情绪像今天这般失控,那个人在金水镇的孩子们中间本是犹如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童原机智、聪明,学习成绩优异,平日里懂得又多,她们这帮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们几乎都把童原当做仰望的对象。 祖律知道童原一向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本以为童原会理解自己想要搬出这个家的初衷,她本以为童原也和自己一样对拖累樊静老师的感情生活抱有愧疚,可是童原今天出自下意识的反应实在太令祖律出乎意料。 祖律回想起童原刚刚那一系列反应忽然想起了浪荡仔,如果当年不是浪荡仔和阿蛮走得那么近,祖律根本意识不到她无法接受阿蛮拥有关系亲密的朋友,即便阿蛮与浪荡仔之间根本不是情侣关系。 祖律长大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心中对阿蛮的喜欢,那么童原呢,童原对樊静老师又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情感,难道只是一个古怪学生对老师近似乎偏执的占有欲吗,难道只是想紧紧抓住一个爱护自己关怀自己的人不放手吗,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存在什么其他可能呢? 祖律躺在床上一边抚摸系在脖颈上的钥匙一边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她又回想起七岁那年妈妈打算出走的那一天,那天妈妈戴云舒亲口告诉祖律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个秘密如今已经在祖律心中埋藏了十五年。 “小律,妈妈可以逃走吗?”那天戴云舒躺在床上问正在埋头写作业的祖律。 “可以,妈妈,你可以逃到任何你想逃的地方。”戴云舒流着眼泪抚摸祖律头顶。 “妈妈,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健健康康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保证长大之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祖律不想让自己成为妈妈抛不下的负担。 “乖小律,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妈妈。”戴云舒一边抽泣一边向祖律承诺。 “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了,不是你不好,是祖大鹏太坏。”祖律踮起脚尖擦掉戴云舒眼角的泪水,然后戴云舒就对她讲述了那个秘密,那个关于童原与祖诗真实身世的疯狂秘密。 戴云舒和孔美善当年在镇上仅有的一间医院同时生产,她们为了让彼此以另一种形式留在对方身边陪伴,私下里竟然偷偷交换了彼此的孩子。所以二十年前樊静的母亲钱书遇根本就没有捉错人,她阴差阳错地捉到那个身上流淌着丈夫樊雄血液的真正“孽种”,钱书遇与丈夫樊雄以及樊雄和孔美善所生的“孽种”乘坐同一辆车以电光火石的速度俯冲向大海。 那件惨案发生过后戴云舒与孔美善彻底决裂,戴云舒认为是孔美善当初的出格行为令她失去了养育三年的孩子,孔美善认为是戴云舒没看管好孩子导致她失去了真正的亲生女儿。 童原后来频繁遭受孔美善虐待就是因为此间的阴差阳错,孔美善在失去亲生女儿之后开始痛恨戴云舒,自然也就连带着痛恨起戴云舒的亲生女儿——童原,她恨为什么当年死的不是童原,她恨为什么当年要交换孩子,而这个巨大的秘密祖律会在心中不声不响地保留一辈子,童原与樊静老师将永远对此一无所知。 祖律当年其实很想问妈妈为什么不能带走她,可是她知道,如果那个问题一问出口,妈妈可能就会彻底失去出走的决心。祖律不懂为什么妈妈明明决定出走了还要再回来,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以那种决绝的方式寻死。 祖律有时会极其痛恨自己的存在,如果自己当年没有错误地生下来,妈妈会不会毫无牵挂地早一些逃离金水镇,如果妈妈能够早一些逃离金水镇,是不是就不会怀上那对双胞胎?因为她的存在,妈妈变得无路可退,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大抵上天还是有些人情味,妈妈死后的第二年祖律遇到了班主任白芍药,白芍药死后上天又把樊静老师送到她身边。祖律因为樊静老师的怜爱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优渥生活,尽管如此,祖律还是很想念妈妈,很想念白芍药,很想念渺无音讯的阿蛮,想念到半夜惊醒时眼角挂着没出息的眼泪。 樊静老师在祖律心中就像是上天派来的另一个妈妈,一方抱在怀中可以被捂暖的石块,一座皮肤之下生长出血管,指尖浮现出血色的雕像……所以祖律希望樊静老师能够趁着还算年轻得到幸福,她不想像当年牵绊妈妈一样牵绊住樊静老师,而这一切那么聪明的童原竟然会不明白,亦或者那个人根本就不想明白。 祖律那晚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地去上班,青城老街巷里充满了戾气,那里的一小部分居民大概是因为长期等待拆迁总是表现得很急躁,快递员、外卖员被指着鼻子骂,被推搡这种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上演。 祖律临近中午又去老街巷的一家投资咨询公司送餐,她接到过好几次这家公司的订单,每次去送餐工位上都只有零零星星两三个员工,订的却是十一份餐。 祖律每次去送餐的时候公司里的人都会出门来迎,那里面的人接到外卖就会像赶时间似的啪地一下关上铁门,接着咔嚓一声落锁,仿佛外卖员是一种需要躲避的不祥生物。 “老板,今天九份。”祖律见门口没人便进去把外卖交给工位上一张满是胡茬的陌生脸孔, “没错。”那人头不抬眼不睁地看着手机屏幕点了下头,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墙角对祖律嚷嚷,“那个小玩意,你帮叔把那两袋垃圾扔出去呗。” “您是在叫我吗?”祖律诧异。 “就是你。”胡茬脸点头。 “好的,没问题。”祖律闻言走过去拎起堆在墙角的两袋垃圾,彼时一阵恶臭迎面扑来,祖律差点腿一软晕过去。 祖律捏着鼻子拎起那两袋垃圾走向巷子尽头处的垃圾桶,她抬起垃圾袋往桶里扔的时候一个袋子从底部呲啦一声裂开,各种臭气熏天的腐烂水果,剩饭剩菜,虫蝇毛发掉落一地。 祖律扶在墙边干呕了一阵,她从电动车储物箱里翻出一副手套把东西往垃圾箱里扔,那种浓郁的刺鼻味道熏得祖律不停地流眼泪,她清理完垃圾把手套也扔进了垃圾桶,就在那个当口,祖律感觉脚下好像踩了什么东西,她揉了揉眼睛低下头,那是一只布满划痕的塑料小美人鱼发夹。 第37章 阿蛮已经记不清她在这间仓库里究竟住了多久,或许三个月,或许三年,或许三十年。那天放学大家一起来到烤肉店为祖律庆祝生日,阿蛮一直在心里暗自对樊静老师生闷气,她不明白樊静老师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那个包买给自己,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辆车,只是区区一个包而已。 樊静老师明明很有钱却极少消费相对奢侈的东西,阿蛮极其不认同这种保守消极的人生观。阿蛮觉得人若是口袋里有钱就应该全部拿来享受,否则等到闭眼那天,钱财还不知道到了哪个人手里边。 阿蛮得知樊静老师存款不少是因为一次去银行办业务,她发现樊静老师不需要像大厅里其他那些人一样叫号等待,银行竟然安排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在vip客户室单独接待。 那天晚上阿蛮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脑搜索引擎仔细查询,网页搜索结果显示通常这种被银行单独接待的客户都有一定数量存款,至于存款具体金额多少,各大银行等级不同,说法不一,阿蛮总之可以大胆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樊静老师账户里势必躺着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 阿蛮每逢周六周日便会和浅唐学校的同班同学相约一起吃饭、逛街、看演出,同学们假期出门时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几千块乃至上万块的包,阿蛮只能格格不入地背着一个价值两百块的老土帆布书包,她原本非常喜欢书包上的小美人鱼图案,可是近来却越来越讨厌它背后代表的幼稚与寒酸。 第32章 阿蛮不敢直接对樊静老师发火便索性把这股怒气撒给祖律,祖绿最初刚提浪荡仔的时候阿蛮其实没太在意,她之所以没好气地推祖律肩膀,揪祖律头发,纯属是在发泄胸腔里积压的阵阵怨气。阿蛮觉得樊静老师实在对她太过苛刻,太过小气,如果不想买就应该直接说不给买,何必还假模假式在大家面前提什么下次考试别拿d、e。 阿蛮越来越发现童原与祖律来到青城后都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可笑又可怜的小狗腿,那两个家伙虔诚到恨不得把樊静老师供起来日日朝拜,她们一提及樊静老师就仿佛凡人提及了什么令人敬重的神明,每一个人心里都对樊静老师那几年里的照顾与收留感激涕零。 阿蛮看到她们如此敬重樊静老师心里总是会泛起一种浓重的失落感,小律原本每天都围着她转,如今注意力却被樊静老师分走了至少一半。阿蛮越是发现这一点便越是无法发自内心地喜欢樊静老师,她总觉得樊静老师像是一个不请自来的掠夺者,掠夺走了小律原本对她应有的关注。 阿蛮是这个特殊家庭中年纪最小且相貌最优越的成员,她认为自己理应被围绕,理应被浇灌,理应被满足所有物质需求,然而她在樊静老师家中并没有过上真正想要的生活。 祖律会因为她在学校和别人走得太近时不时大发脾气,那个家伙发起脾气和她父亲祖大鹏如出一辙,屠夫一样狠戾的眼神,皱成一团的眉心,向下撇的嘴角,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杀意。 樊静经常会因为她偷东西或是粗心大意勒令她在墙角罚站,阿蛮觉得这种惩罚方式实在太没新意,她又不是幼儿园里的低龄儿童。童原更是不把她这个漂亮小女孩当成重要人物来看待,那个家伙只把当她做一个贪吃又爱玩的小妹妹,唯有浪荡仔会一边坏笑着一边谄媚地叫她公主大人。 阿蛮认为浪荡仔的坏笑是用来掩藏背后海水一样汹涌的深情,浪荡仔谄媚的称谓是出于一种急切而又笨拙的讨好,所有人里面只有浪荡仔与她频率相同,也只有浪荡仔能感受她与日俱增的少女魅力,公主大人这个称谓就是两者频率相同最有力的证明。 阿蛮完全没料到祖律那天会发那么大一场脾气,她更没料到祖律竟然会说出那样让人伤心的恶毒话。阿蛮实在太气恼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消气,第二天凌晨,她决定以鱼死网破的方式给那两个忘本的狗腿家伙一个沉痛教训。 阿蛮给庄宁警官发完那两条短信就把手机啪地一声扔进写字桌抽屉,她今天出门不能带手机,阿蛮手机买来当天就被控制欲满满的樊静老师设置了定位程序,她们三个的实时位置随时都会显示在樊静老师的手机应用与电脑程序界面。 周一到周五上课的时间如果擅自偷跑出学校,樊静老师的手机立马就会接收到越出安全区域警告,周六周日如果想要去酒吧一条街之类的地方,阿蛮手机屏幕两分钟之内就会弹出樊静老师打来的询问电话。 阿蛮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樊静老师要对她们这样严格,童原自幼学习成绩优异,将来注定会有大出息,樊静老师这么要求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平时根本不爱学习的她和小律为什么也要时时刻刻留守在樊静老师圈画出来的安全领地?阿蛮认为自己被这种严格管控剥夺走太多太多少女时期的快乐,她原本应当缀满熠熠星光的十几岁不该过得这么枯燥无趣。 阿蛮很是怀念她与小律在金水镇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童原和祖律却似乎很享受这种被照顾,被管束的全新生活。阿蛮那几年里对祖律提过无数次重回金水镇,祖律每一次连想都不想便当即生硬回绝,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吵了又吵,最后都是以阿蛮屈从祖律告终。阿蛮知道如果祖律不肯回金水镇,她一个人独自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阿蛮之所以敢离家出走是因为她心里早有去处,她曾不止一次对浪荡仔抱怨这个家里很正经,很严肃,很压抑,很令人喘不过气,浪荡仔悄悄告诉阿蛮,他在老街巷有一处秘密基地,那个秘密基地是他每个月花几百块租来的一间平房,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会在那里小住几天。 浪荡仔很大方地给了阿蛮一把秘密基地的钥匙,他还细心地为阿蛮绘制了前往秘密基地的地图。浪荡仔告诉阿蛮,如果她想离家出走可以随时前往他的“秘密私人岛屿”,他还传授给阿蛮一个多年亲身经验总结出的独家心得,那就是家里的大人们偶尔也需要吓唬吓唬才会学会发自内心懂得尊重孩童。 那天阿蛮前往秘密基地之前特意去商场记了一下那只包的货号,她准备一攒够钱就把那只包买下。樊静老师那会儿每个月给她和小律三千块零花钱,阿蛮一到月中就花得一分不剩,祖律每到月中都把自己手里那三千块全部拿给阿蛮,那个家伙平时几乎都不怎么在自己身上花钱,童原有时见小律过得紧紧巴巴会塞给她三五百。 阿蛮出走那日口袋里大概还剩下八百块零用钱,她按照浪荡仔给的那张地图走了许久才找到老街巷里的那所平房。浪荡仔的秘密基地看起来比阿蛮在金水镇的老家还要破旧,难怪他每个月只需要支付几百块房租。 “阿蛮,你怎么来啦!”浪荡仔见阿蛮出现一脸惊喜地放下手里的扑克牌。 “我真是快要气死了!”阿蛮接过浪荡仔递来的汽水落座在一端塌陷的简陋布艺沙发。 “公主大人,祖律那个小王八蛋又惹你生气了是吗?”浪荡仔用一种十分关切的语气询问阿蛮。 “她们全部都惹我生气了,没一个好东西!”阿蛮咕咚一声灌了一大口玻璃瓶里的汽水。 第38章 “你要不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下吧,免得家人找不到你担心。”浪荡仔的朋友曲哲在一旁提议。 “不打,不打!担心就担心,我才不想让她们知道我具体在哪里,我这次出来都没有带手机!”阿蛮生怕被浪荡仔的朋友动摇了出走的决心。 “我看出来啦,你这次离家出走很坚决,好样的,我的公主大人,你就是得时不时让她们紧张紧张,着急着急,担心担心,否则她们压根儿想不起来关心你。”浪荡仔凑到沙发旁给阿蛮加油打气。 “那是当然,我早就已经在那个家里呆够,这次出来也不打算再回去,你回头帮我琢磨琢磨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我以后要自食其力。”阿蛮吩咐完浪荡仔捂着肚子打了个痛快响亮的嗝。 “行,我的公主大人,你且放心住在我的小窝,余下的事交给您的骑士来办。”浪荡仔二话不说地用力拍拍胸脯。 浪荡仔和他的朋友口袋比街头要饭的乞丐还要干净,阿蛮身上剩下的几百块没几天就被三个人一起花光,阿蛮开始隐隐动了些许返回樊静家的心思,但是那条发给庄警官的短信封死了她回家的路。 浪荡仔有一天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诉阿蛮,他想到一个不用付出辛勤劳动就能赚到钱的好路子,阿蛮问他具体是什么路子,浪荡仔让阿蛮耐心等一等,曲哲目前正在帮忙积极联络,他过两三天就能把事情办妥。 两天之后浪荡仔领回来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陌生中年男性,那个男人粗鲁地命令阿蛮不着寸缕的举着证件站在镜头前拍照,阿蛮不同意,浪荡仔和曲哲对视一眼冲过来一起按住阿蛮,力道大得像是在按住金水镇过年时要杀的猪。 那套照片拍完他们得到了一万两千块贷款,那人说阿蛮原本只能贷到六千块额度,他是看在她长得漂亮的份上才将贷款额度翻了一翻。那个拍照的家伙一离开浪荡仔便开始每天都把阿蛮锁在秘密基地,阿蛮从他们的闲聊之中得知浪荡仔家里已经频临破产,他下个学期就会因为没钱交学费而不得不辍学。 那一万两千块的贷款很快就被三个人花得一干二净,生活用品、外卖、水费、电费、手机费样样需要支付,钱包就像是一个无法按下暂停按钮的沙漏,人只要喘气就得消耗金钱,可钱这东西又不会凭空而来。 那个给阿蛮拍照的男人到了还款日期就准时上门来追债,浪荡仔和阿蛮还不上钱被他狠狠打了一顿,她们蹲在地上抱着头承诺一个星期内必还第一期贷款。阿蛮越来越怀念樊静先前每个月发给她的三千块零花钱,越来越怀念每个周六日和班里小姐妹一起玩乐的无忧无虑时光。 浪荡仔怕被要债的再度追上门,火速在郊区另寻了一间平房,阿蛮半个月后被浪荡仔蒙着头送到一间类似废弃仓库的场地。那个家伙嘴巴里叼根香烟数着酬金满意地扬长而去,任由他的公主大人在背后如何苦求都不肯回头多看一眼。 阿蛮和几个比自己年龄大一些的女孩一起被关在这间不见天日的仓库,阿蛮每天都会被迫服下各种成分不明的药物,她在最初那段时间每天都会被按在床上打针,她一开始还知道求饶、挣扎、吼叫、逃跑,挨了几回狠打就像头死猪似的任由他们摆弄。后来有一天阿蛮被架着胳膊拎到一间简陋的手术室,那个所谓的医生用一根很长很长的针探刺进她的身体,阿蛮躺在那张手术床上感觉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第33章 那场噩梦过了不知多久阿蛮再一次被架着胳膊提进手术室,她的腹部被那个所谓的医生寄存了一个小生命。阿蛮流着泪对医生说她还得过几个月才满十六岁,那个家伙冷笑着摇摇头说阿蛮长得很成熟,阿蛮说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呢,那个家伙盯着阿蛮已经生出明显起伏的胸部咂咂嘴巴评价,她今年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一岁。 阿蛮在那间不见天日的仓库里终于体会到母亲十月怀胎的痛苦,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些怀孕情节都太苍白,太粗略,恶心、孕吐、水肿、尿频、腰酸、耻骨疼……痛苦好似翻涌不息的海水一样要将人淹没,浮起,沉落,浮起,沉落,浮起,沉落…… 那些人告诉阿蛮只要她把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买主就会奖励给阿蛮一笔生活启动金,阿蛮可以带着这笔钱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阿蛮毫不怀疑地相信了那些人所说的话,她和另外几个女孩在那个充满恶臭的房间度日如年,那里面的人每天会定时给她们送水送饭,她们的三餐通常是外面那种十元钱一份的盒饭。 那间仓库拐角处放着一只回收塑料制作的大红塑料桶,塑料桶里常年套着劣质的黑色垃圾袋,馊掉的饭菜、毛发、纸尿垫、呕吐物全部都堆在筒里,那里的人有时三四天清理一次,有时七八天清理一次,有时也会长达半个月。 阿蛮九死一生地生下了那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她本以为今生遭受的痛苦已经到头,谁知那帮人根本不允许她离开仓库。那帮人说她第一次取卵的钱作为给浪荡仔的酬劳,第一次怀孕的钱作为她先前贷款本金和利息。现在她已经将欠下的利息归还一大半,只要她肯再来一次就可以把全部利息结清,等到第三次她还会额外得到一笔不菲的酬劳,那时他们自然会依照承诺痛痛快快放她走。 阿蛮再一次相信了那些烂人,毕竟同屋的女孩确实有人离开了就再也没回来,那个仓库里有旧人走,也有新人来,如今仓库里生活着八个大肚子女孩,三个女孩将近临产,其余几个女孩月份各不相同。阿蛮根据肚子的大小程度估计自己很快就会进行第三次分娩。她每天晚上睡觉时都攥着母亲买给她的那只小美人鱼发卡,她在梦里会整夜整夜地喊妈妈,喊小律,可是当她睁开眼四周却依旧是那个充满恶臭的房间。 大抵是在三天前,阿蛮因身体不适在房间里晕倒,当然也有可能是五天前,或者是七天前,等阿蛮醒来时手里握着的那只小美人鱼发夹已经不见,仓库角落里那只红色塑料垃圾桶不知何时被新看门人清空。 阿蛮期待再过几天就可以拿到那笔数目不小的报酬重获新生,她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想再回到这间恶臭的仓库,她要离开青城到远方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她这辈子都没脸再见樊老师,没脸再见童原,没脸再见小律。 第39章 “安警官,你快看,我找到了阿蛮的小美人鱼发卡。”祖律停下电动车拦住迎面走来的安警官。 “祖律,咱们青城每一家儿童用品店都出售这种小美人鱼发卡,我女儿头上戴着一个,我邻居家孩子也有好几个,你要不要趁着放学站在学校门口看一看究竟有多少女孩儿带同款发卡,你根据什么认定这个小美人鱼发卡属于阿蛮呢?”安警官接过发卡大致端详一眼抬头反问。 “我……我……我凭直觉。”祖律当时一见到那只发卡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阿蛮的模样,她自认为能通过这小小物件感受到阿蛮的气息。 “我对你说过不下十次,我要线索,我要证据!直觉既不是线索又不证据,我们警察也不能光靠直觉来办案!你当我们是半仙?”安警官叹了一口气把发卡重新塞回祖律工作服口袋,随后又皱起眉头教育,“我知道你很想念那个小姑娘,但是我以后不希望你拿这种所谓直觉认定的虚假证据来给我添麻烦,你知不知道青城每天有多少案子等着我们来办?我闭上眼睛随便拎出一个案子都比阿蛮走失这件事紧急一百倍、一千倍,难不成我们整个警察局还得天天围着你这个小嘎嘣豆转?” “对不起,安警官,又给您添麻烦了,可是我真的觉得那家公司有问题,他们办公室工位里明明只坐着两三个人,每次却定九到十一份午餐。”安警官无论怎样劝说祖律仍旧难以放下心中的怀疑,她就是觉得那间位于老街巷的咨询公司有问题。 “很简单,那家公司的员工上午出去跑业务,中午休息回来吃工作餐,等工作餐吃完再继续出门跑业务,嗯……就像……我们警察日常得顶着风吹日晒出警和执勤,而不是每天都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吹冷气……你这下明白了吗?”安警官言语间颇为无奈地看了祖律一眼。 “明白了,安警官。”祖律告别安警官垂头丧气地骑着电动车去附近的烤鱼店取餐。 那天祖律送餐的时候一直都心不在焉,傍晚送错一单被投诉,平台罚款五十元并扣除十五服务分。安警官虽然在大马路上豪不客气地教育了她一番,祖律也没有在心里真正生他的气,阿蛮出走这五年里她因为类似的原因求助过安警官不下十几次,安警官前几次都有好好地解释并且对她进行安抚,后来次数多了才开始渐渐不耐烦。 “小律,你迟到的成年礼物。”周五晚餐结束樊静老师从包里取出崭新的车钥匙递给祖律。 “可是,老师,我高考只打了一百多分……大学都没给您考上……我不配拥有成年礼物。”祖律迟迟不敢伸手去接樊静老师手里的车钥匙。 童原十八岁那年生日当天樊静老师送给她一辆线条硬朗的越野,祖律别提多羡慕,童原在学校里的表现太过优秀,她配得上如此隆重的奖励,可是祖律觉得自己这个蝉联倒数多年的学渣似乎配不上樊静老师这样的优待。 “谁说考不上大学就不是好孩子了呢?小律在老师心中就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好孩子理应得到奖励,我们一起去车库看看你的新座驾吧。”樊静不由分说地把车钥匙放进祖律掌心。 樊静一向不屑于用考试成绩来给孩子划分等级,人活在这个世上已经很辛苦了,何必再作茧自缚地套上一层分数的枷锁,小律成绩不好代表她未来一定会另有所长,仅此而已。 祖律欣喜若狂地一路跟随樊静老师来到家中车库,新座驾就那样光泽亮眼地稳稳停在她的面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触碰如若凝住月光的银色漆面又快收回,祖律还是认为平平无奇的自己配不上樊静老师这份无条件的宠爱。 樊静老师抿着唇角打开车门向祖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祖律小心翼翼地落座在“巨型变形金刚”体内的“驾驶舱”,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骨头仿佛要被震碎掉,祖律一会儿摸摸方向盘,一会儿摸摸头枕,一会儿摸摸座椅,一会儿摸摸中控台,它从今天起将一切听凭这个十八岁新主人的驱使。 “驾校学习有效期是三年,你回头自己看着安排时间。”樊静指了指放在副驾驶位上的驾校报名合同。 “谢谢老师,这份成年礼物我真的好喜欢。”那一刻祖律觉得樊静老师真的很像是她的另一位母亲,普天之下只有母亲才会给自己的孩子这样用心地准备礼物,哪怕这个孩子在母亲当初提到买车时挠挠脑袋违心地说了一句,我要车做什么? “我想要”这三个字祖律几乎从来都不会在樊静面前提及,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性格为何这样别扭,她弄不懂为什么自己总是无法直白地讲出真正的需求,每一次话一出口往往与内心所想背道而驰。 祖律觉得向别人贸然提出索取的要求着实很羞耻,同理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无私馈赠也一样羞耻,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这些年间一直接受樊静源源不断的照顾与帮助。那些物质上的给予与精神上的照拂对双重贫乏的祖律充满诱惑,她一边为活成吸血鬼的自己感到深深羞耻,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单全收,既幸福又难过。 “就知道你会喜欢,你个嘴硬的孩子,不过我得提前声明两点,第一,驾照考下来之前绝对不可以上路,如果被我发现就会把车没收。第二,绝对不可以酒驾,如果被我发现,那就一辈子都别想碰车。”樊静一如既往地把规矩说在前头。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惹您生气。”祖律眉舒目展地应允,那一刻巨大的幸福感令她把阿蛮忘在了脑后,她用嘴巴模拟汽车引擎发动的嗡嗡声响,双手转动方向盘想象自己在道路上飞驰,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在海边赤脚奔跑的少年。 第40章 祖律每个月都有四天的休息时间,她决定利用每个月这四天去考驾照,她不能因为拥有新车放弃寻找阿蛮,所以送外卖的工作还得继续做。 阿蛮出走之后的那几年里祖律时常到浅唐商厦、电玩城和美食一条街蹲守,可是阿蛮却一直都没有再出现,童原与樊静老师会在网上发布寻亲信息或是在广告栏上张贴寻亲启事,她们都没有放弃阿蛮这个年龄最小的家庭成员。 第34章 祖律七天以后又接到来自那家咨询公司的外卖订单,今天又是九份餐,她见门口没有人在等餐便把手机提前调成了录像模式,盘算寻找机会探探这里的虚实。 “老板,盒饭九份送到。”祖律将装有一摞餐盒的塑料袋放到那人办公桌面。 “那个小玩意,你帮叔把那两袋垃圾扔了吧。”那个人抬起布满胡茬的下巴向墙角方向送了送。 “好嘞,老板。”祖律痛快答应,她走到墙角拎起那两袋恶臭的垃圾走向门外,那人见她离开哗啦哗啦撕开塑料袋取出一份外卖,手提剩余八份盒饭大摇大摆前往走廊尽头。 祖律迈出门槛时耳朵里灵敏地捕捉到吱呀一声开门声响,她将那两袋垃圾放到一旁蹑手蹑脚地尾随胡茬脸来到走廊深处,原来那里藏有一扇融合于墙体的隐形门,祖律扒着门缝看到那间恶臭的仓房里摆放了七八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肚子隆起的孕妇。 那当口一个中年孕妇警觉地向门外快速瞄了一眼,祖律觉得那个女人五官长得很像阿蛮但她又无法第一时间确定,那个女人看到祖律从门缝露出来小半张脸愣怔片刻,随后立即摆摆手做了个赶快走的手势。 “谁!”那个进仓库送外卖的胡茬脸拔出腰间匕首跑出来追。 “老板,那个……那个……你的垃圾袋里掉出来一百块钱,我回来……回来把它送给你。”祖律磕磕巴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纸币递给胡茬脸。 “哦,谢谢你。”那个男人接过钱的一瞬猛地扬起匕首砍向祖律,祖律偏头一躲只感觉脑袋上好像掉下来一块什么东西,仓库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五六个女人动作笨拙地拥挤着冲出铁门,那个男人听到动静连忙回身将她们赶回仓库。 祖律用毕生最快的速度跑出那间像监牢一样的咨询公司,她跳上电动车穿行在老城区三步一折五步一拐的街巷,喘着粗气将车停在一家快递公司门口,祖律双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视频发给安警官,扑通一声连人带车摔到在地。 两个好心的快递员将昏倒在门口的祖律送到了医院,她在梦里翻过了许多座山也寻找不到阿蛮,她在梦里跪地祈求母亲帮忙传话给阿蛮,可是一向温柔有加的母亲却对她不理不睬,祖律在梦中只好又厚着脸皮去求安警官,她在梦里举着手机对安警官大声喊,安警官,这次不是直觉,是证据! 祖律醒来时童原一个人面色憔悴地守在病床旁边,那个一向沉稳的家伙见她睁开眼脸上竟流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悲戚。童原见祖律醒来立即叫来了医生,医生对祖律检查询问一番之后安排了复查。童原在医生离开之后告诉祖律,她从电动车上摔下来时造成了隐匿性脑挫伤,颅内水肿并伴随微量出血,已经断断续续昏迷四十几个小时。 “安警官收到我发送的视频了吗?”祖律问童原。 “收到了。”童原回答。 “她去抓人了吗?”祖律追问。 “嗯,去抓人了。”童原点头。 “那些女孩里面……有没有阿蛮?”祖律对此不敢抱有太多希望。 “有阿蛮,阿蛮就在那些女孩里。” “阿蛮现在人在哪里?” “阿蛮前天在妇产科生下一个男孩,安警官收到视频和同事一起及时赶到现场,那个砍伤你的男人已经被抓捕,仓库里的八名孕妇全部都被成功解救。” “哎呦。”祖律痛得喊了一声。 “怎么了,哪里痛?”童原从椅子上站起身问祖律。 “耳朵痛。”祖律回答。 “耳朵?”童原像被冰冻了似的愣在原地,随后又怔怔地问,“哪一边?” “右边。”祖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嗯。”童原点点头,没有下文。 “阿蛮在哪家医院?” “就在这一间。” “我能去看看她吗?” “恐怕不可以,医生让你好好卧床休息,避免活动增加颅内负担,医生还嘱咐你在这期间最好不要情绪激动从而引发病情加重。” “知道了。”祖律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小律,别着急,等检查结果出来确认没事我再带你去看阿蛮,阿蛮这次不会走了,你出院以后每天都可以在家里看到她。”童原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耐心地安慰祖律。 “嗯,我知道了。”祖律闭上双眼假装困倦。 那天童原留在耳畔的百般嘱咐被祖律转眼丢在脑后,第二天祖律还是一间一间地找到了阿蛮所在的病房,她站在病房门口的小玻璃窗子前静静凝望阿蛮许久,她想就那么站在那里看上一个世纪。 祖律没想到那日她在仓库里看到的那个女孩当真是阿蛮,她之所以无法第一时间确定,大抵是因为那个女孩看起来像是三十几岁的中年妇女,而阿蛮在祖律心中一直都是十五岁那年的美丽少女。 “你找谁?”祖律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回头一看竟是安警官。 “安警官,我来看看阿蛮。”祖律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 “抱歉,小律。”安警官一脸不自在地向祖律道歉。 “没关系,只要找到阿蛮就可以。”祖律轻易地原谅了判断错误的安警官。 “陈曼蛮,你看谁来了。”安警官推开病房的门喊了一声阿蛮。 “小律?”阿蛮瞪大眼睛从病床上缓缓坐起身,随后她掀开白色被子向晃晃悠悠挪过来的祖律张开双臂,她说,“小律,我们哭一会儿吧。” “阿蛮,对不起。”祖律走到病床前把头埋在阿蛮胸口。 一个看起来像三十岁的孩子和一个没有右耳的孩子抱在一起压抑地抽泣。 第41章 那双从仓库门缝里透出来的眼睛如若高悬夜幕的星光一般明亮,阿蛮仿佛看到年幼时在海边晒得黝黑的祖律,她不知自己是否因为太过想念祖律产生了幻觉,但还是摆摆手对门口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那个看起来十分麻木的新看门人竟然警觉地捕捉到了她的那个手势,那人掀起外套拔起腰间的匕首登时冲到门外,阿蛮耳畔仿佛听到了小律凄厉的叫喊。 “我们快跑!”阿蛮尖叫一声,那几个肚子相对小一些的女孩如梦初醒般冲出仓库。 “你们这群废物通通给我滚进去,哪个再敢钻出来我就砍死她!”男人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匕首,另一只手将那几个出逃的孕妇推搡进仓库。 “你们仓库这边刚刚闯进来一个外卖员,老子给了她一刀……没杀死,那个小兔崽子可能会报警……转移,转移到哪里?好好好……老子最后帮你们一次。”那个男人站在仓库门口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老子现在分两批带着你们转移,如果中间有谁想要逃跑,别怪我的匕首不长眼睛。”那个男人几分钟之后提着带血的匕首推门进来。 “你,你,你,你!你们四个月份大的娘们儿先跟我走。”那个男人用匕首分别指了指阿蛮和另外三个女孩。 阿蛮估计这几天就要临产,另外三个女孩里面有两个怀胎七八个月,一个怀胎六个月,阿蛮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腰笨拙地尾随在她们身后。 “啊!”那个怀胎六月的女孩脚下好像踩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跌倒,阿蛮被她一撞也像个装满水泥的麻袋一样倒在地面,她感觉自己屁股下面好像坐上了一滩湿漉漉的东西。 “哎呀,真是麻烦。”那人一脸嫌弃地蹲下身扶起阿蛮和那个怀胎六月的女孩。 “谢谢。”那个怀胎六月的女孩被看门人扶起来后麻木地道谢。 “妈的,晦气。”看门人一脚将地上那团血淋淋的东西踢进矮柜上的鱼缸,鱼缸里的水顿时漫开薄纱般的几缕血红。 “遭了,我羊水破了,要生了。”阿蛮言语之间膝盖一软无力地瘫倒在看门人怀里。 阿蛮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进鸣笛声忽高忽低的救护车,又一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的产房。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生产的时候全程都没有慌乱,毕竟先前她已经幸运地走过了两次鬼门关。阿蛮熟练地配合医生的指令调整呼吸,均匀换气,放松身体,正确发力,即便先前已经生产过两次,她依旧感觉自己痛苦得仿佛正在死去。 那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东西阿蛮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她看到警察才知道自己已经顺利逃离那个魔窟,难道躲在门后窥探仓库内部的那双明亮眼睛背后真的是小律吗,可是青城这样大,小律又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安警官,报警的人是小律吗?” “是祖律。”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祖律在垃圾里面发现了一只小美人鱼发卡。” “小律可真棒……她一定找了我很久。” “嗯,祖律这几年里一直都在想尽各种办法找你,她高中毕业后走街串巷在老城区送外卖也是为了方便找你。” “小律为什么没来看我?” 第35章 “她受伤了,伤情不是很重,也不会有生命危险,等她清醒过来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她伤了哪里?” “头部,祖律给我发完视频证据连人带车摔倒在快递公司门前。” “好的,谢谢安警官。” …… 阿蛮和小律在月底的同一天出院,樊静老师与童原一起来医院接她俩,她们这个结构特殊的四口之家几年之后又再度重聚,一个孤儿带着另外两个孤儿和一个留守儿童磕磕绊绊地长大。 阿蛮的房间依旧保持她离家出走之前的模样,那个摆满各式各样小美人鱼发夹的玻璃柜子依旧摆在衣帽间,樊静老师始终在这个家中为她留有一席位置。 即便她偷东西,即便她撒谎、任性、离家出走,即便她经历了许多不堪的事情,另外三个家庭成员依旧毫无怨言地接纳她,没有人嫌弃,没有人驱逐,没有人提及当年她发给庄宁的那两条短信。 那三个人为了避免让她难过甚至连这几年间发生的事都不忍心过问一句,阿蛮想不通当年自己为何要那样急切地离开这里,她决定以后要乖乖地待在这个温暖的家,她再往后余生里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虚伪的异性。 “你是谁?”阿蛮问衣帽间镜子里那个面目陌生的中年女性。 “你是谁?”那个女人的声音与阿蛮的声音同步在耳畔响起。 “我是阿蛮,陈曼蛮。”阿蛮抬手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 “我是阿蛮,陈曼蛮。”那个镜子里的女人也将碎发掖到耳后。 樊静家中衣帽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清脆碎裂声音,祖律、童原与柳姨冲进来时发现衣帽间里的镜子已经被阿蛮砸碎,阿蛮像个被抢走玩具的孩子一样张大嘴巴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祖律趟过地上那些尖锐的玻璃渣从地上扶起阿蛮,童原和柳姨一起留在衣帽间清理残局。 阿蛮在那暗无天日的一千多天里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尚且年轻,容貌漂亮。她曾幻想拿到那笔钱后去远方亦或是去国外过另一种生活,那时的她将成为一个同时拥有财富与美貌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哪一样都无法再拥有,她甚至都无法拿这张苍老的脸面对小律。 “我废掉了,小律。”阿蛮回到房间用被子挡住自己那张苍老的脸。 “阿蛮,你听我说,除去漂亮之外,你还可以通过很多种方式让人们敬重你。我们现在长大了可以一起做许多事情,我们可以尝试开一家店做生意,你将来或许会成为一个女老板,人们会羡慕你的智慧,你的能力……”祖律言语间一点一点慢慢扯下阿蛮蒙在头上的棉被。 “可是我还是不漂亮了……”阿蛮哽咽着牵起被角抹眼泪。 “阿蛮你并不是不漂亮了,你只是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一些,樊静老师今年三十几岁了,难道你不觉得她身上那种成熟是一种别样的魅力吗?阿蛮如今也和樊静老师一样成为了成熟的女人,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来说,成熟的女人远远比青涩的女孩更具有吸引力。”祖律搜肠刮肚地安慰身旁满眼失落的阿蛮。 “当真?”阿蛮缓缓抬起头问面前的祖律。 “当真。”祖律掏出手机把阿蛮拽进相机画面。 “我很老。”阿蛮满眼悲伤地看着手机屏幕里那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女孩。 “我很丑。”祖律扬起嘴角指了指她缺失右耳的脑袋。 “一个丑丑的,一个老老的,看起来很……”阿蛮仿佛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丑丑的,一个老老的,看起来很般配。”祖律一边举着手机一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吻阿蛮面颊。 第42章 阿蛮不知道祖律那个突然袭来的吻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她只记得小律的嘴唇如天空中的云朵一般柔软,与小律别扭而又难以琢磨的个性完全相反。那一瞬她脑海里仿佛被清空似的呈现一片空白,阿蛮没想哭,可是眼泪就那样不听话地淌过面颊留到脖颈,同她不知道来自小律的吻代表什么一样,阿蛮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泪水代表什么。 阿蛮本以为年幼时候经历的那些不堪已是人间至暗,谁料想她又因为轻信浪荡仔渡过了更加痛苦不堪的四年,仿佛无端被判延长刑期。人们常讲上天眷顾,阿蛮却觉得是上天一次又一次亲手把她推进深渊,又或者那个将她推进深渊的人其实是被虚情假意蒙蔽双眼的自己。 假使这张不再拥有少女模样的面孔能令她成为樊静老师那样的成熟女人也不错,阿蛮发觉自己的心早就已经像个年迈的老人一样苍老,可是樊静老师是变换一张脸就能轻易成为的对象吗? 樊静老师天生拥有父母积攒给她的优渥家底,樊静老师离开金水镇之后又重拾学业考入青城大学读硕,读博,留校任教,樊静老师身上拥有一种从小就不缺钱的孩子自带的淡泊、优雅以及那种礼貌的疏离。 樊静老师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是来自金钱的长期浇灌与家庭的托举,所以她这个自幼生活在金水镇的女孩又怎么可能成为樊静老师呢?陈曼蛮究其根本不过是个粗鲁渔民与一个颇具姿色的裁缝生下的平常小镇女孩罢了,阿蛮不想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她只想好好被爱,好好生活,而爱在哪里,阿蛮不知道,好像对她而言,爱无法在体内自我生长,只能像吸血鬼似的从他人身上汲取。 那扇被打碎的穿衣镜残破边缘部分被工人自墙上摘除,童原抽空为家里订购了新的穿衣镜,新安装的镜面初看起来就是一面不起眼的偌大磨砂白板,除非按下遥控开关才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穿衣镜。如此一来,既可以不刺激阿蛮,又不耽误其他家庭成员的使用。 童原对樊静老师的用心阿蛮丝毫不感到意外,四年前阿蛮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就发现,那个在金水镇被所有孩子崇拜的童原心中也有景仰的对象。樊静老师一低头,一转身,童原的目光就会像一道影子一样跟过去,樊静老师一抬头,一回身,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将目光收回。 那个家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偷偷地数樊静老师扔在抽屉里的止痛药,以此来计算樊静老师头疼的频率,那个家伙会在阿蛮与小律惹樊静老师生气的当晚来到她们的房间,她会非常严肃地警告小律与阿蛮,如果再惹老师生气,她就会不惜动用金水镇的规矩。 那个家伙每次被樊静老师批评的时候都会像疯狗一样失控地顶嘴,她的嘴巴会像着了魔似的吐出各种伤人的字句,那个时候她看起来好像心里根本不在乎樊静老师。樊静老师在这种时候通常都不会理会童原,童原一到晚上就会去露台里彻夜地吹凉风让自己冷静,活像一条被巨大痛苦煎熬的丧家之犬,而樊静老师总是一边喝那种度数很低的果酒,一边凝视电脑监控画面里呆坐在露台上的童原,她们总是习惯躲在背后肆无忌惮地注视对方,钻研对方。 阿蛮有时感觉自己在这个家中像是个始终坐在观众席上的看客,童原和樊静每天都在不知不觉间上演一出出默剧。那两个人就像是摆在博物馆仓库角落里一对满身裂纹的瓷瓶,即便自身随时可能碎裂还用残破的身体抵着对方。阿蛮不知为何总是能在她们身上体会到那种如同山雨欲来一般的濒临碎裂之感,仿佛只要其中一个人松开手,对方就会彻底散落成泛着古朴幽润光泽的一地瓷片。 阿蛮觉得小律真得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幼稚,八岁到十八岁之间,她长高的只是个子。祖律每天像个小跟班似的傻傻地跟在童原后面,崇敬着她的崇敬,景仰着她的景仰,祖律根本看不清那两个人之间根本不需要她这个多余的局外人,她的存在像是米饭里的沙粒,音乐里的杂音,玻璃上的指印。 阿蛮来到那扇新安装的换衣镜前轻轻按下遥控器按键,她凑到镜面之前细细地端详今年十八岁的自己,还好,还好,确实糟糕,但是还没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细看之下五官依旧漂亮,斑点可以使用化妆品来遮去,细纹可以动用美容科技,只是一潭死水般的眼神不知怎么才能恢复流动,阿蛮的灵魂好似被禁锢在那潭泛不起一丝涟漪的死水深处。阿蛮无法像小律说的那样成为另一个樊静,但她或许可以尝试用其他方式自我拯救。 祖律成功找回阿蛮之后便辞掉了送外卖的工作,樊静给阿蛮和小律报了同一间驾校,祖律今天陪阿蛮一起去指定的医院进行体检。阿蛮来时想打车,祖律坚持坐公交,她和四年前一样不想多浪费樊静老师一分钱,一如当年想方设法为白芍药老师节省,可是节省来节省去又怎么样了呢,最后还不是便宜方力伟?阿蛮没有力气和小律争执,最后还是依着她坐了公交车。 那天去医院体检的人稀稀落落,阿蛮很快就走完了所有检查流程,五指四肢没问题,听力没问题,视力没问题。小律说今天回家之后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学习科目一的题目,等科目一顺利通过再去位于郊区的驾校练习科目二。 第36章 阿蛮其实对背诵上千道交通知识题目感觉到很犯难,但她觉得找点事做分分心也好,樊静老师为她报驾校应该也是出于这个用意。如果一次考不过,那就两次,反正学习期限有三年,假使考过了能偶尔开车出去兜兜风想必能驱散不少心中的压抑。 “我渴了,你去给我买杯酸梅汤。”阿蛮指了指马路旁卖酸梅汤的流动售货车。 “老板,来一杯酸梅汤。”祖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付款。 “一杯五块,两杯八块,小姑娘,不给你妈妈来一杯吗?”老板笑眯眯地望了一眼正在擦汗的阿蛮。 “妈妈?”祖律惊恐地看着流动售货车的老板。 “那不是你妈妈吗?”老板伸手指了一下站在三步开外等候的阿蛮。 “啊,不用了,一杯就好了。”祖律马上输入密码支付给老板五元钱。 “阿蛮,给。”祖律走过去把那杯冰镇酸梅汤递给阿蛮。 “妈妈不想喝了,扔掉吧。”阿蛮一把抓起祖律手中的酸梅汤用力丢进垃圾桶。 第43章 “阿蛮。”祖律试图牵起阿蛮的手。 “走开!”阿蛮身子一扭甩开祖律。 “阿蛮,今天都是我不好,我一个已经高中毕业离开校园的社会青年,实在……实在不应该在出门的时候穿这种孩子气的衣服……太不符合实际年龄,我可能……可能是离开校园不久,还没有适应大人的身份,等下回家我就去网上买成年人穿的衣服……”祖律一路小跑着跟在怒气冲冲的阿蛮身后解释。 “鬼才信你说的话,你少用那些牵强的理由来安慰我,我没有心情听你胡扯!”阿蛮头也不回地一直沿着马路大步向前。 “阿蛮,你先站住别往前走啦,对面就是公交车站牌。”祖律一把捉住阿蛮的手牵着她过马路。 “抠门!”阿蛮揉了揉被祖律攥红的手腕。 公交车身向前一顿又向后一仰停了下来,车门嚓地一声开启,阿蛮挽了挽衣袖先是上车,祖律一脸愧疚地紧跟在阿蛮身后。 “你坐。”祖律把阿蛮推到公交车上仅有的一个座位。 “嗯。”阿蛮喉间轻轻溢出一声,她看到祖律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知不觉也消了七分气,毕竟她平时很少能犟得过比牛还要倔的祖律,这个千年一遇的犟种,通常只有在芍药老师和樊静老师面千才会展现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哎呦,你家孩子可真懂事,懂得心疼妈妈。”阿蛮身旁座位的阿姨一脸欣慰地表扬祖律。 “没……我没……”祖律像做了什么遭天谴的违心事一样立马低下头。 “她懂事?她才不懂事,她是考了零分害怕被我回家教育,是不是?”阿蛮深呼吸一口气白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祖律,她心中已经被驱散的那七分怒意似决堤的江水一般顷刻聚拢回胸腔,越发满胀,几欲漫溢。 “我问你是不是,为什么不回答,妈妈没有教过你大人说话要好好回答吗?”阿蛮见祖律不吭声又气不过地补了一句。 “是。”祖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那下次能不能保证给我考出个好成绩,能不能保证别总给我考倒数第一,能不能给妈妈争点气?”阿蛮双手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斥责祖律。 “你不吭声是吧!”阿蛮见祖律一言不发伸手怼了一下她肩膀。 “姑娘,咱有话好好说,别大庭广众动手打孩子,不文明。”邻座的阿姨和前座的叔叔不约而同开口劝阿蛮。 “孩子,你倒是和你妈妈保证一下啊,你不吭声她就得一直骂你,识时务者为俊杰。”祖律身边一个和樊老师年龄相近的女士扯了扯她的衣袖。 “我……我……保证……保证……下次好好考试。”祖律中途停顿好几次才把短短一句话吃力地讲完全。 “那你说下次考不好怎么办?”阿蛮一下子把嗓音拔高到全车厢的人都能听见。 “又不说话了是吗?”阿蛮又用力推了祖律肩膀一下。 “孩子,说话,别让你妈妈下不来台。”那个和樊静老师年纪相仿的女士再次凑过来压低声音提醒。 “下次考不好,你就打死我!”祖律身体向后一退,牙齿咬破了嘴唇。 “行,那我看你下次表现。”阿蛮言毕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车辆川流不息的街道,两行眼泪漫过如同裹着一层薄霜的苍白面颊。 祖律掏出纸巾给阿蛮擦眼泪,阿蛮头也不转地打掉了她的手,真糟糕,她的心已经七十几岁了,她的面容已经三十几岁了,可是小律却像是个停止生长的孩子一样始终不见长大,她们两个之间好像已经彻底失去了同步内心的能力,就如同教官口中喊着一二一,她们却一个向前冲,一个向后退,身影越来越远。 “图书馆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行李物品从后门下车。”乘客门上方喇叭里的报站声传到阿蛮耳畔,车门打开,新乘客们像被扔在地板上的一把豆子似的各自散落到车厢里不同角落。 “借过。”祖律身边走来了一个穿着花衬衫黑西裤的中年男士,他腋下夹着一只棕色皮制手包,浑圆的肚子上扎着锃亮的h图样金属字母皮带,一只手悠闲地插进西裤口袋,另一只手握住车厢横杆上的吊环扶手。 阿蛮被那个男人身上浓烈得呛人的香水味刺激得打了个喷嚏,她在那一瞬突然感觉腹部之下传来一股伴随着酸胀与释放的温热,公交车座椅上好似顷刻生出了一片小水洼,她身上的长裤从里到外都被浸泡得湿哒哒,阿蛮感觉到身体异样倏地夹紧双腿,她在惊慌绝望之中涨红了脸。 “下车!”公交车再一次停下时阿蛮一手捂住裤子一手拽小律。 “还没到站!”小律不解地看着阿蛮。 “我让你下你就下!”阿蛮不等小律反应过来便逃也似的跳下公交车,又一阵温热潮湿袭来,阿蛮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再一次羞红了脸。 “别担心,没人看到。”祖律见阿蛮裤子湿了一片脱下外套三两下系在她腰间。 “说得轻松,丢人的又不是你!我要打车去医院你非得坚持做公交车,咱们家里没钱吗?你都来青城七年了怎么还活得像是个可怜巴巴的乞丐?”阿蛮一边骂一边把祖律系在她腰间的外套又多打了一层结。 “我觉得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没必要浪费,樊静老师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以前在金水镇的时候连公交车都没有,还不是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祖律话语之中明显流露出不服气。 “那是我们小时候,现在我们和小时候能一样吗?”阿蛮听到祖律的辩解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呢?难道我们来到青城生活就变得金贵了吗?我们无论走到哪里还不都是渔民的孩子?”祖律恍然间觉得阿蛮还是像从前那样不讲理。 “祖律,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阿蛮了,你看过我大肚子的样子,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经生产过三次,经历过生产的女人有一部分就会是像我这样子,咳嗦、大笑、打喷嚏、弯腰用力身体就会像我刚刚那样……你明白吗? 所以下次我说走不动要打车,你就痛痛快快地给我打车,我在出租车上丢脸观众只有两个人,我在公交车上丢脸,观众是一整车的乘客,小犟种,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阿蛮一边流泪一边质问对她过去四年晦暗生活一无所知的祖律。 第44章 樊静已经足足四年没有处理过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她本以为这两个饱经风雨的孩子能通过分离学会彼此珍惜,然而没有,她们依然像从前一样揪着对方吵架,依然学不会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角度看待问题。 “老师,我今天去体检的时候肚子不舒服,我央求小律打车,小律说什么都不肯,非得拉着我做公交车,我这一颠簸肚子比之前还要更痛,您能不能让她以后别这么抠门……”阿蛮那天一回到家中就直接跑到樊静面前告状。 “小律,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老师不需要你们给我省钱。”樊静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祖律。 “老师,我下次不会了。”祖律这一次几乎未做思考便第一时间张口道歉。 “老师,我今天体检之后口渴让小律去医院路边帮我买酸梅汤,小律对卖酸梅汤的老板说我是她的妈妈,我不让她这样叫我,她就站在路边扯着嗓子吼我……”阿蛮继续在樊静面前绘声绘色地告小律的状。 “她吼你什么了?”童原顶着那张扑克脸自二楼缓缓走下来问阿蛮。 “她吼,你长得老能怪谁,怪我吗?谁让你当初不听话乱跑,你现在老成这样子就是自作自受!”阿蛮决定让祖律知道一下得罪她会面临多么严重的后果,她相信樊静老师一定会像从前那样罚祖律站墙角或是写检讨。 “我没有……”祖律难以置信地看着阿蛮。 “你就有,你就有!祖律不止在酸梅汤老板面前吼我,她还在公交车上也故意叫我妈妈,假装和我汇报学校里的考试成绩,我不理她,她就一边吼一边伸手怼我肩膀,我被她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尿了裤子,她和车里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一起对我大声嘲笑,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讽刺我生活不能自理,我羞得恨不得当时就跳下公交车……”阿蛮又添油加醋地对着樊静和童原讲述了一番。 第37章 “反正我没有……”祖律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你就有,你就有,樊静老师你看!”阿蛮一边反驳一边掀开系在腰间的外衣,樊静看到阿蛮裤子上果然被浸湿了很大一片。 “阿蛮,你先回房间去洗个澡,当心着凉。”樊静想给小律一个可以单独解释事情来龙去脉的清静空间。 樊静知道小律个性中的拧巴与倔强远远超过于童原,她却打心里认为小律不是个品德败坏的孩子,如果小律当真像阿蛮描述得那么坏,她就不会一有时间就去电玩城之类的地方蹲守阿蛮,不会为了寻找阿蛮做送外卖那种风吹日晒的辛苦工作,更不会为了拿到与阿蛮下落相关的证据而失去了一只耳朵,她何必这样做? 阿蛮裤子上湿掉的那一片亦令樊静感到十分费解,如果阿蛮想要诬陷小律,倒也不必使用这种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方式。阿蛮虽然平时总是对小律使些小性子,耍些小心思,却也不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孩子。樊静不知道两个孩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时之间感觉自己仿若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 “小律,阿蛮说的事你有做过吗?老师希望你今天能对我说真话。”樊静试图在祖律眼眸之中找寻到些许关于真相的蛛丝马迹。 “老师,我今天确实没有允许阿蛮打车,我不知道她肚子不舒服……” “然后呢?” “然后……我并没有当着酸梅汤老板的面故意叫她妈妈,也没有在公交车上故意当众羞辱她……今天明明是酸梅汤老板和公交车阿姨错把阿蛮当成我妈妈激怒了她,所以她才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拿我当靶子撒气。” “她的裤子……” “阿蛮说生产过的女孩子有一部分会因咳嗽、大笑、打喷嚏、弯腰用力变成那个样子……我根本没有搞出凶巴巴的样子吓唬阿蛮,至于她具体裤子怎么……我也不清楚当时的状况。” “好的,老师知道了。” 两个孩子面对当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各有说辞,阿蛮看起来很愤怒,愤怒到一到家连鞋子都没换就怒气冲冲地跑来告状,祖律看起来很委屈,委屈到回答樊静问话时会时不时地哽咽。 “老师,我认为有必要考虑一下阿蛮的去留,如果阿蛮这样想方设法地诬陷小律,她就是死性不改,您就应该让她回金水镇自生自灭。”童原听完两人之间的谈话思忖片刻对樊静提出建议。 “我目前还无法根据这么几句简短的对话确切地判断谁对谁错,你先别急着下结论,童原。”樊静不想在这件两个孩子各执一词的事情上如此轻易地下判断,毕竟无论不小心冤枉了谁都是一种巨大的伤害,她不能在没弄清楚事实的前提之下滥用大人的权利。 “第一,我可以明天去她们体检那家医院附近的酸梅汤摊位问问,老板或许还有印象。第二,现在的摊主很多经营时段都会连带着直播,我可以随时查看相应账号的直播回放。第三,那个摊位我记得背后有家健身馆和一间彩票店,我也可以求助工作人员帮我调取当天的录像。第四,公交车上配备监控系统,如果我说在车上丢了东西,他们一定会配合我提供监控视频。现在这种数字透明时代想要查证一件发生在公共场所的事情实在很容易。”童原当着樊静与祖律面前一连列举出四种查清真相的方式。 “阿原,别查了,是我做的……我……我很生阿蛮离家出走的气,所以一直都在想尽办法让她难堪,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她记住任性会导致的后果,就像小时候,我为了让她记住别为了讨几块钱买巧克力蛋卷冰淇淋让方老头随便摸用捆扎带绑住了她的手……”祖律咬咬牙一股脑儿把所有过错都担在了自己身上。 祖律知道如果现在把身体情况如此糟糕的阿蛮送回金水镇混吃等死,那就等于直接对阿蛮宣判死刑。阿蛮虽然几年之前总是在祖律面前叫嚷着要回金水镇,实际她根本无法舍弃樊静老师给予的丰厚物质生活,她在这个家中呆得比任何人都痴迷,比任何人都沉醉。阿蛮当年离家出走如果不是运气不好误入坏人的圈套,她一定不出十天半个月就会偃旗息鼓乖乖回家。 “谁允许你那样对待阿蛮?” “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多么介意听到‘老’这个字,何况是那么爱美的阿蛮?” “你的脑袋太久不用生锈了吗?” …… 童原每说一句就抬腿踢祖律屁股一脚。 “你这个大坏蛋,你为什么打小律!”阿蛮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冲进来一口叼住童原手臂。 第45章 “那天你是故意在祖律面前说要把阿蛮送回家,对吗?”樊静等红绿灯的时候扭头看坐在副驾驶位的童原。 “对,我是在故意吓唬小律,阿蛮这几年经历了那么不幸的遭遇,您怎么可能舍得把她送回金水镇呢?”童原没有想到樊静竟会识破她的心思。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需要一个清晰的理由。”樊静这一次想知道确切的答案,而不是像小律与阿蛮之间的争端那样模棱两可。 “柳姨说……她有一天看到祖律亲吻阿蛮的面颊,我认为她们都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彼此还无法确定对方的心意,所以想借着这个机会在背后推她们一把。”童原不知为何觉得樊静不会对同性恋这三个字有所抵触。 “推她们一把?”樊静若有所思地品味童原话尾那几个字。 “您还记得小律和家里提出要搬到外面去住的那天吗?她当时说,如果遇到阿蛮,她会告诉阿蛮当初吃浪荡仔的醋是因为喜欢阿蛮。她还说,当时年纪太小,根本就不知道总生一个人的气就是喜欢……小律好像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阿蛮,阿蛮却对此一无所知,爱需要让对方看见才能有所延续,我希望她们能通过那天的事看清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童原坦诚地对樊静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你倒是用心良苦,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通过这种方式逼小律说出真相。”樊静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超出自己预计的方向。 “那天小律对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事情的真相,她在袒护阿蛮。我已经去找过医院附近酸梅汤摊位的老板,老板看到相片说记得这对母女,孩子全程很乖地把酸梅汤端给妈妈,妈妈接过酸梅汤就怒气冲冲地扔进了垃圾桶。另外她们乘坐的那趟公交车监控视频我也查看过,阿蛮座位旁的阿姨把她错认成了祖律的妈妈,她就借机假装家长一路训斥祖律,祖律全程配合,没有还口……”童原把对于这件事情的调查结果一五一十地讲给樊静老师。 “童原,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拿阿蛮与小律怎么办,她们两个现在都已经年满十八岁,我从前的管束方式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已经不合适。”樊静现在面对阿蛮与小律时常常会浮现出一种无力感,她相信很多家中有同龄孩子的家长心中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老师,她们都已经长大了,你以后不用再费心处理她们之间的矛盾,我回去以后会告诉她们别再因为闹矛盾来烦你,她们两个和好倒是很快,你的头疼却得持续几天。”童原发现阿蛮这次被解救回家之后,樊静老师的止痛药消耗速度明显有所增加。 “你也长大了,你最让我安心。”樊静言语间带着些许欣慰看了身旁的童原一眼。 樊静与童原一起来到昨天提前预定好的路德餐厅,孔美善释放不到半个月的狱友胡兰花大约五分钟后赶到,童原并不认识她。孔美善被判刑之后童原一次都没有去过监狱探监,童原惧怕看到警察,惧怕看到监狱,童原更惧怕看到孔美善灼人的眼睛。 童原每次注视那双眼睛都会感到烟头在后背皮肤上炙烤,烫焦一处,猛地抽走,缓缓落向下一处,孔美善如同观察濒死的猎物一样品味她的颤抖,而年幼的她只能像是屠宰场里的动物一样任人宰割。那个霸凌者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是你妈妈在监狱中最好的朋友,我叫胡兰花,你可以叫我胡阿姨。”那个女人看到童原起身迎接露出温和友善的笑容。 “叫人。”樊静侧头提醒呆愣愣站在那里的童原。 “哦,胡阿姨好。”童原回过神来礼貌地和胡兰花打招呼。 “你妈妈生病之前神志已经很不清楚,我想她一定有很多事还没有来得及和你交代。”胡兰花用一种分外怜悯的眼光看向餐桌对面的童原。 “我妈妈什么事都没有和我交代,她后来只托了个梦让我捎去一条红裙子。”童原那双藏在餐桌下的手像被微风拂过的秋叶一般不自觉微微颤抖。 “美善在世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过一个关于你身世的秘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那个女人打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大的烟盒硬纸。 “我的……身世?”童原听到这几个关键字头脑霎时感到一阵眩晕,樊静在这个时候悄悄在桌下握住了童原沁出一层细汗的潮湿掌心。 第38章 “这个人才是你真正的妈妈,她的名字叫做戴云舒,她和你妈妈曾经是情侣关系,两人当年迫于无奈被逼分手,她们为了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对方……决定在医院交换彼此的孩子。 美善在监狱里央求我为她心爱的人画一副肖像画,我费了很大功夫才弄到一截铅笔头,美善对我描述戴云舒的样子,她的眉眼,她的眼神,她的面颊,她的嘴唇,她的牙齿,她的锁骨,她耳垂上的痣,我根据她描述的样子来勾勒素未谋面的戴云舒。 美善被送去治疗的时候没能来得及带走这张肖像,我就替她仔细保管起来,准备等出狱的时候带给你,毕竟这是她在监狱里最为珍爱的物品。”胡兰花一口气讲完了童原的身世故事,樊静与童原在桌下的手像藤与树般越缠越紧。 “她果然是个骗子,我竟然被她骗了这么多年……”童原一边自嘲地笑着摇头一边落下两行温热的眼泪。 童原像个傻子一样从头到尾被孔美善耍得团团转,她二十二年来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第三者生下的罪孽,她二十二年来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偷走了祖律姐姐祖诗性命的小偷,那种像暗夜一样浓稠的罪孽感无时不刻都在将她撕裂。 童原一千次一万次地想把她这个万恶的罪孽之女杀死,天知道她有多么痛恨自己,天知道她设想过多少次,尝试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天知道她每一次登上学校天台想的都是如何让自己坠落,而懦弱的她就一直在如同绵延阴雨一般的自我厌弃之中苟活。 童原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看到樊静老师的那一天,她就想留在樊静身边做一名忠诚的守护者,与此同时,她又在潜意识里希望樊静可以成为那个命定的终结者。樊静与她母亲是孔美善和樊雄那段婚外情的最直接受害者,而她这个罪恶的产物理应被受害者樊静亲手杀死。 童原就是那样一边沉郁而又迫切地渴求与她亲近,一边幻想被她赐予日夜上演童年旧梦的牢笼;一边殷切地祈盼得到她的关怀与垂怜,一边许愿在未来某一天生命被她亲手终结;一边像鬼鬼祟祟小偷一样窥探她的生活,一边借以延续日渐式微的生机;一边贪恋她的从容美好,一边妄图通过被她狠狠惩罚从而抵消流淌在血液里的罪孽,那是一种何其复杂的感觉。 第46章 樊静通过胡兰花的叙述渐渐明白她与童原之间本无血缘关联,外公外婆相继死去之后,樊静本以为童原是她在人生的浊浪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然而胡兰花的话对于樊静而言也并未改变什么,她已然在内心对童原产生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亲情,既然上天让她们错认,那就索性一直错下去吧,樊静不会因为错认而挥刀割舍。 那幅胡兰花画在烟盒背后的肖像被童原装进钱夹,童原打开钱夹的那个片刻,樊静不经意看到那孩子钱夹照片位里竟然嵌着一张她的工作照。那张工作照曾作为样片被金水镇照相馆挂在墙上展示,童原曾去问照相馆老板可不可以花五十块加印一张,樊静后来从照相馆老板口中得知这件事索性直接送给了她几张。 童原在二十二岁这年终于得知了亲生母亲的样貌,她其实早就见过戴云舒,海边、食杂店、桥头、路边,戴云舒手里总是牵着年幼的祖律。童原觉得戴云舒像是一珠不染凡尘的玉兰花,她总是偷偷在背后打量戴云舒,戴云舒感受到祖律的目光亦会回望她。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阿姨买给你。”那是戴云舒第一次和总是偷看她的童原开口讲话。 童原闻言红着脸摇摇头像一阵疾风般消失在戴云舒视线,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能拥有戴云舒这样仙女似的妈妈,戴云舒总是对祖律那样温柔,讲起话来和风细雨,时不时爱怜地摸摸祖律的头。 戴云舒穿着红裙子自杀那年童原十一岁,祖律七岁,孔美善听到戴云舒的死讯每天都把头埋在被子里整夜整夜的哭泣,那个女人仿佛一夜之间彻底变成失心疯。 “妈妈,你为什么最近总是哭啊?”童原清早给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孔美善递湿毛巾。 “她是我从前的爱人。”孔美善接过童原递过来的湿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又道,“她死了等于我也死了,你现在已经没有妈了。” 那一天年仅十一岁的童原终于明白,孔美善为何擅自改动了她九岁那年写下的情诗,为何以她这个孩子的名义疯魔似的投稿,孔美善或许想利用这首情诗诉诸心中压抑已久的感情。 童原最初创作的那首诗只有四十八字: 她是稀薄云雾 笼罩青山的幕 她是褪色画布 神忧伤的笔触 她是式微的花 留不住的残夏 她是心上的疤 风斩断的枝桠 孔美善改动之后那首诗有八十八字: 她是稀薄云雾 笼罩青山的幕 她是褪色画布 神忧伤的笔触 她是别离曲目 琴声如怨如诉 她是我命定的劫数 她是式微的花 留不住的残夏 她是心上的疤 风斩断的枝桠 她是指尖的沙 薄情的爱人吶 我多想一生守护她 孔美善以童原这首诗为基础擅自增加了四十个字,每一个字都代表她对戴云舒的不舍与眷恋。樊静老师后来之所以评价这首诗的后两句衔接得有些突兀,大抵就是隐隐感觉到这首诗其实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童原终于知道孔美善为何一直逼迫自己写作,为何一直不满意于她每次考试的作文分数,那是因为戴云舒曾经是金水镇颇有名气的才女,而童原是这个才女的亲生女儿,她理应和戴云舒一样能写出灵动的文字。孔美善显然高估了童原,童原并没有从亲生母亲那里继承作家的才气,祖律身上倒是残存些许,升高中后却也几近荒废,戴云舒的才华注定无法通过血缘得以延续。 “童原,你的头怎么了?”那天下午樊静不知何时出现在童原卧室门口。 “老师,我的头怎么了?”童原闻言诧异地抬起头问樊静。 童原依稀记得自己恍惚之中好似做了一夜长梦,她在梦中对孔美善的欺骗烦躁难忍便拿头撞墙,难道那不是一个醒来不久之后就会轻易忘记的纷乱梦境? “我带你去医院。”樊静不由分说地走到床边拽起额头渗出血液的童原。 “老师,我不去。”童原连忙摇摇头拒绝了樊静。 “你必须跟我走,咱们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樊静俯下身来一把抱起了比她高出三四厘米的童原。 童原感受到樊静体温的那一瞬身体不听话地泄掉了所有力气,她像一滩融掉的蜡油一样无法凭借意志支撑起血肉与骨骼。今年二十二岁的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三十二岁的樊静老师抱在怀里,她为自己此刻虚弱无力的身体感到深深羞耻,又为她们在这之前从未有过的亲近泫然欲泣,如果上天怜悯,她想就这样死在樊静老师的怀里,她想把这短暂的一刻凝为永恒。 “疼吗?”樊静站在一旁看护士为童原包扎伤口。 “不疼。”童原摇头,“我很可能是梦游当中无意识撞破了头,您不要生气,我并不是故意伤害自己。” “我相信你。”樊静仿若安慰似的拍了拍童原肩膀。 “我们可以在外面呆一会再回家吗?”那天两人离开医院的时候童原思忖良久开口请求。 “可以,你想去哪里呢?”樊静探身帮童原系好安全带。 “原来受伤了就可以得到小时候的待遇。”童原看到眼前这久违的一幕不免心生感慨。 “你最好不要为了得到小时候的待遇天天受伤,否则我的心脏会吃不消,我现在可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樊静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警告,随后又道,“我们去海边呆一会儿吧。” “好,去海边。”童原和樊静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她原本也想和樊静一起去海边安安静静地看日落,可是又怕樊静见到大海难以避免地想起那些晦暗往事,所以她才没有主动对樊静讲起想要去海边。 “大海对于老师而言意味着什么呢?”童原望着车窗外浮光跃金的粼粼海面向樊静发问。 “坟墓,母亲的坟墓,父亲的坟墓。”樊静回身取了一条柔软的薄毯围绕在童原肩头。 童原听到樊静的话终于明白老师在金水镇的那三年里为什么每天傍晚都去看海,原来那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无声祭奠,童原无法想象樊静每一次看到海面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难道就如同她前往金水镇的墓园去祭拜孔美善吗? “您一定很想他们吧。”童原突然间开始很心疼在这世上孤身一人的樊静。 “我不是很想念他们,我只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采取那么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既然他已有新欢,那么离婚就好了,何苦为了报复一个负心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樊静每次坐在金水镇桥头看大海时都会在心里问一遍母亲,问她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第39章 “您这些年里是依靠什么支撑活下去的呢?”童原对樊静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痛楚之处感同身受。 “你……因为有你,我本来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后来想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的存在,你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缕光,我沿着光的方向去金水镇寻找到你,可是……我发现你不是一缕光,你是一片阴雨,令我心生畏惧,令我脚步退却的阴雨。 我像个观众一样注视你,我像个读者一样阅读你,我像个僧人一样参悟你,我有意与你保持礼貌的距离,我不想与你发生更多的联结,我也从未打算揭露我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后来我们之间渐渐开始有了更多的交集,我开始天真地幻想自己能够照亮你,可是我又想错了,我也不是太阳,我和你一样是一片阴雨,我们两片阴雨恰好可以融合到一起。因为你的存在,我可以坚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因为你的存在,我在人世间又安稳地渡过了八年。” 樊静今天想让童原彻彻底底地明白,她存在于这个世上并非是一种谬误,樊静今天想让童原清清楚楚地知晓,她这根长久飘荡在金水镇海面的浮木,曾经不止一次支撑起老师即将下沉的生命。 第47章 樊静家中最近陆陆续续送来了二三十件来自各地的快递,祖律在网上邮购了许多件样式异常老土的衣服,那些衣服大部分都是一些服装仓库积压十几年的外贸库存,面料尚可,裁剪过时,柳姨身上的衣服都要比小律新买的衣服看起来更加时尚。 祖律自打来到青城一直都是穿樊静买给她的衣裳,她虽然人比小时候长高了些身体却一直干瘦,樊静直到两三年前还领她去童装店选购换季服饰。祖律这次突然批量网购衣服,樊静一开始还以为是她在以这种方式寻找合适的穿衣风格,后来才陡然明白小律穿这些衣服是为了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加老气,如此一来,外面那些人便不会频繁误以为她与阿蛮是母女关系。 祖律相貌长得很是清秀俊气,不似阿蛮眉眼那般成熟浓艳,那些新买来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难看,初看起来好像来自充斥着黑白电视和随身听、卡带的怀旧时代。阿蛮近来也在商场专柜选购了许多护肤品,她几次三番想在脸上打美容针,奈何每次都过不了樊静老师这一关,樊静老师的思想简直和祖律新买的衣服一样落后于时代。 “老师,现在医美科技已经发展得超级成熟,那些明星都敢动不动往脸上招呼,我又害怕什么?老师,您听我说,那个针它千真万确有效,美白、提拉、祛皱、抗老,我只要定时打上几针就会变得和先前一样漂亮,您别那么古板好不好?”阿蛮倚在沙发上抱着樊静的胳膊一边撒娇,一边央求。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咱们家里这种事没得商量。”樊静老师果然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阿蛮。 “阿蛮,你快点从老师身上下来,当心又把老师弄得头疼。”祖律跑过来把黏人小猫似的阿蛮一把拽下沙发。 “哎呦,你轻点!”阿蛮揉着被弄痛的胳膊气呼呼地白了小律一眼。 “别那么娇气,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祖律低头查看了一下阿蛮胳膊径自走开。 “阿蛮,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樊静伸手拍了拍沙发旁的位置示意阿蛮落座。 “老师,你改变心意啦?”阿蛮满心欢喜地期待来自樊静老师的应允。 “当年你出走之前发给庄警官的那条短信……”樊静决定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知阿蛮。 “啊!”阿蛮等不及樊静把话讲完就捂着耳朵发出一声凄厉叫喊。 “阿蛮,你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讲完,老师是想告诉你,那条恶作剧短信并没有成功发送,你的手机当时已经欠费停机,我已经帮你删除了那条短信,童原与小律对这件事情并不知情,那条短信丝毫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友情。”樊静充满耐心地一点点扯下阿蛮死死捂在耳朵上的手掌。 “你可吓死我啦,老师,我还以为她们两个被警察抓去审问。”阿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松了一口气。 “你以后千万不要再一时冲动做出那种傻事,当年你还小,警察收到那种虚假短信最多会责令监护人严加管教,现在你已经成年,如果再做出那种事可能会被处以拘留或是罚款。”樊静无论怎样都无法对阿蛮这个孩子放宽心。 “我一定不会,老师请放心……难怪我这次回来她们待我一如从前,我本来还想着她们怎么能这么大度……原来那两条短信竟然没有发送出去。”阿蛮如果早知道那两条短信并没有发送成功,她一定在浪荡仔的出租屋里待几天就乖乖回来,那样她就不会经历那生不如死的四年。 “等等,阿蛮,你说几条短信?”樊静警觉地发问。 “两条,难道发件箱里不是两条短信吗?”阿蛮理所当然地回答。 “一条,只有一条。”樊静语气十分肯定。 “糟糕,庄宁警官还是成功收到其中一条。”阿蛮的心又开始像沸水般不安生起来。 “那条成功发送的短信是什么内容?”樊静追问。 “我当时实在气不过,所以为了确保庄警官百分百能收到一连发送了两条内容相同的短信,你只在发件箱里看到一条短信是因为我的手机开启了自毁功能,所有发送成功的短信都会自动销毁,只有发送失败的短信才会留在发件箱。”阿蛮当初开启这个功能是为了防范小律,她怕小律知道自己和班里几个男生私下里有联系。 “庄警官可能猜到你们三个小孩当时正在闹矛盾,所以就没有打电话过来细问。”樊静估计庄警官曾不止一次遇到类似这种事情,她现在带的学生里面也时不时有人找她揭发,诉苦、告密,学生们之间的这种矛盾大概率都是因为关系不和、误解、嫉妒、转移责任、寻求关注、渴求理解。 “那我就放心了。”阿蛮如释重负地捋了捋自己胸口,随后又颇为认真地嘱咐樊静,“老师,你一定要继续替我保密,她们两个要是知道了我干了这种缺德事,我以后在家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拜托您。” “你放心吧,我会继续替你保密。”樊静依稀感觉这件事情好似有哪个环节出了些许问题,可是她又无法清晰地探明故障发生的具体位置。 秋去春来,白芍药的祭日转而又至,樊静请假带着三个孩子回了一趟金水镇,她想看看白芍药,她也想看看金水镇波光潋滟的海面。即便五年之前樊静曾经十分确定地告诉庄宁,她这辈子恐怕不会再回金水镇这个悲戚之地,然而她在这期间还是不止一次带着孩子们回来,樊静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摆脱金水镇与她千丝万缕的关联。 白芍药墓碑前不曾留下任何其他人祭拜过的痕迹,祖律一口气买了好多金元宝、别墅、电脑之类的东西在化宝箱里分别烧给白芍药、戴云舒,樊静也照样子给白芍药买了一份,她希望白芍药在那边日子能过得充裕。童原这次只给孔美善烧了一本白色封皮小说,那本小说的作者是戴云舒,既然她活着的时候捧着这本书看了一辈子,死了之后估计也想偶尔翻一翻吧。 孔美善和戴云舒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已经生活在了一起,那个世界里一定不会歧视同性恋,也不会存在逼婚。她们现在一定身处云端,她们现在一定可以每天揽着彼此腰肢裙角蹁跹,尽情舞动,尽情旋转,尽情撒欢,孔美善再也不必从早到晚怀抱一缕空气反反复复聆听那些寂寥怅惘的歌曲。 那天樊静带孩子们去金水镇夜市吃饭的时候遇见了白芍药父母以及她的弟弟白耀祖,白芍药的母亲告诉樊静,那个盗取她们家中财物的窃贼正是方力伟。方家父子现在都在位于青城市郊的监狱里服刑,白芍药生下的那个男孩目前由方力伟表哥帮忙抚养。 白芍药父母问樊静要不要过去看一下那个男孩,樊静想都不想第一时间便回绝,那个男孩并没有犯下什么错,但是金水镇重男轻女的传统就是害死白芍药的其中一个重要凶手,而白芍药的父亲、母亲、亲戚、方力伟、方老头全部都是在背后推动白芍药走向死亡的帮凶,偏偏这帮人做出卑劣杀戮之事却可以得到世俗袒护,偏偏这帮以口水舌头为武器的杀人犯无需被法律审判。 那帮人口中一边苦口婆心地说着为你好,关心你,为你着急,一边不遗余力地将你推入炼狱,即便你走向死亡,他们也不会对自己的杀戮行为有所悔过,他们会认为你是死于大出血,死于劳碌,死于疾病,死于抑郁,死于脆弱,死于着魔,完全与他们不相干,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将你赶回人生正途的好人,他们视自己为茫茫大草原上兢兢业业的牧羊犬。 “樊小姐,你也晓得我家宝贝儿子被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整整砸掉八颗门牙,孩子现在说什么也不肯戴普通的假牙,哎呀,毕竟是个嫩得能掐出水儿的小娃娃嘛,孩子有点爱美之心咱们大人也能理解。可是您看种植牙齿这笔花费咱们小老百姓确实承担不起,您能不能看在芍药的面子上赞助一下我家耀祖的种植牙?我听芍药说,她上大学的时候您一直都在资助她,她亲弟弟也等于您半个弟弟。”白芍药母亲把白耀祖拉到樊静面前很是客气地请求。 第40章 “白阿姨,樊老师为了养活我们三个孩子早就消耗掉所有存款,我们现在家里已经负债,我能不能继续上学都是个问题,您就别惦记让樊老师给您儿子换牙了。”童原抢在樊静前头直接拒绝了白芍药母亲。 “阿姨,抱歉,我没有办法帮您,您恐怕得自己想办法,我们家里现在确实很拮据,您也知道养孩子很费钱。”樊静这辈子都不可能在白耀祖身上花一分钱。 “爸、妈,咱们要不给我姐配个阴婚吧,听说一次性给三万呢,我姐葬礼的奠仪再加三万也差不多够我种牙了,如果不够咱们再跟亲戚四下借点,反正我这牙一天不解决,我就一天不出门,我一天不出门,你们就别想让我给家里娶媳妇,续香火。”白耀祖躲在口罩后面给父母出馊主意。 “我要杀了你,你个狗东西。”祖律跳起来挥起拳头要去打白耀祖。 “你给我安生点。”童原拦腰抱住祖律,随后义正言辞地警告白芍药父母,“我们等下正要和金水镇的警官一起吃饭,今天这件事我会和她们提前打招呼,如果你们白家胆敢拿芍药老师配阴婚,那就也得和方老头一样进去蹲监狱!金水镇现在的警察可不会像掉渣饼那样和稀泥,如果让我听到什么消息,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金水海母也不会放过你们这三个渣滓!” 第48章 “樊老师,好久不见。”庄宁警官见樊静与孩子们先后进到夜市大排档起身打招呼。 “庄警官,我们大概有一整年没见了吧。”樊静慢条斯理地脱掉西装外套落座在庄警官身旁。 “哪里有一整年,我三个月前去青城开会,咱们不还是趁着中午约在一起喝咖啡了吗?”庄宁随手拽过来一只空塑料椅给樊静放置外套。 “瞧我这记性。”樊静自嘲地摇头,随后又担心地看了一眼那头余怒未消的小野马祖律。 “咦,你们三个小家伙怎么都坐得离我那样远,该不会是私底下做了什么坏事怕被警察姐姐抓吧?”庄宁笑呵呵看向餐桌对面的阿蛮、祖律与童原。 “我可没有,庄警官。”阿蛮唇角牵起一抹尴尬笑容对庄警官连连摆手,祖律、童原如同一对听障人士似的戳在那里默不作声。 “逗你们呢。”庄宁警官莞尔一笑,收回视线。 “庄警官,我大概半个小时前在夜市遇到了芍药父母,白耀祖在我们面前提了一嘴配阴婚,金水镇现在当真存在这种面向已世之人的产业链吗?”樊静寒暄过后一本正经地向庄宁警官求证。 “何止现在,久已有之,往往越是闭塞的地方越是存在这种见不得光的产业链,金水镇自古就有给尚未结婚的已逝男子配阴婚的习惯,金水镇的女孩们真是打从娘胎里成形到闭眼咽气都不被放过,有的没出生就死了,有的活着等同与死,有的死了也得不到安生……”庄宁接过大排档老板递过来的菜单和圆珠笔递给阿蛮,继而心中生疑,“白耀祖怎么会想到在你们面前提起配阴婚?” “白耀祖不是先前被人打掉了八颗门牙吗?芍药妈妈想让我资助她儿子把那八颗牙齿全部换成种植牙,我当即表示目前没有能力帮忙,白耀祖随后就当着我们的面和父母提及他要拿芍药配阴婚凑钱换新牙齿。”樊静把她与白家人半个小时之前发生的对话大致转述给庄警官。 “白耀祖有很大可能性是在拿这件事对你进行故意威胁,他想必知道白芍药生前和你关系十分要好,吃准你受不了这个刺激,试图通过这种偏激方式让你乖乖掏钱。通常被拿来配阴婚的都是未婚女性,只有极少数丧偶或是离异女性也会被用来配阴婚,白耀祖惦记的事发生几率很低,除非对方是不了解白家实际家庭状况的外地买家。”庄宁知道自小生长在城市里的樊静对这种龌龊交易一定了解有限,白耀祖估计也是想利用两者之间的信息差对樊静一通连唬带吓。 “外地买家?”樊静听到庄宁警官如话家常一般道出这四个字深感诧异。 “嗯,现在这帮犯罪分子已经发展到跨省买卖,不过你尽管放心,如果白耀祖真的敢迈出这一步,我们一定会追究他的法律责任。白耀祖现在可不是被法律特殊保护的未满十二岁少年,十二岁之前,他如果做了什么事还有可能侥幸逃脱法律制裁,十二岁之后,如果再抱有侥幸心理触犯法律,即使头脑再聪明也逃不过我们警察的天网系统、高精设备和硬核技术,阿原、小律,你们认为我说得对吗?”庄宁话语间再次望向餐桌对面始终一言不发的童原与祖律。 “您说得很对,庄警官,我也认为无论什么人都不应当心存侥幸知法犯法。”童原言毕斜睨一眼祖律。 “童原说得对。”祖律回过神来点头附和。 “庄警官,你确定是十二岁之前吗?我怎么记得是十四岁之前。”阿蛮双目之中流露出一种偷窃得手却被熟人撞破的惊慌。 “现在已经从十四岁下调成了十二岁。”庄宁提起大排档老板女儿送过来的茶壶帮樊静斟满水杯。 “假如一个十三岁孩子在年龄下调之前做了坏事,年龄下调之后她还会被警察追究责任吗?”阿蛮手中的菜单啪嗒一声擦过桌角掉落在大排档地面。 “阿蛮,我想吃拍黄瓜,你帮我点。”祖律猫腰钻到桌子底下捡起菜单,阿蛮接菜单时祖律在餐桌底下冲她做了个住嘴的手势。 “我点好了。”阿蛮把菜单交给樊静老师。 “今天我请客,你要不要来个辣炒蛏子,我刚刚在外面看到今天的蛏子很新鲜。”庄宁警官挪了挪塑料座椅凑到樊静身边一起看菜单。 “那就加一份辣炒蛏子,你再看看还想吃点什么?客还是由我来请吧,毕竟我们家人口多。”樊静不想让薪水不多的庄宁警官为自己破费。 “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先吃着,等回头不够再加。”庄宁走到门外把写好的菜单交给大排档老板。 那天大排档里的辣炒蛏子确实十分美味新鲜,樊静夹起蛏子的时候蓦地想起白芍药父亲曾经对她和童原坦言,白芍药小时候会挖蛏子抓螃蟹之类赚钱,白芍药从小到大都穿亲戚家里淘汰的旧衣服,白芍药写字都是用白耀祖剩下的铅笔尾巴,白芍药会把白耀祖用完的本子翻个面用来书写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樊静深知普天之下还有许多比白芍药日子过得更凄惨的穷苦之人,然而那天她还是对白芍药父亲口中所讲述的细节感到十分震撼,樊静自那以后不知为何越来越开始难以心安理得的享受物质生活,她也不希望孩子沾染上耽于享乐穷奢极欲的习惯。那些她生来就拥有的东西于白芍药与许多人来说是毕生不可企及的幻梦,假使两个人同时敲下交换人生按钮,她又会在命运的戏弄之下落得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樊静在金水夜市排档吃过晚餐之后告别庄宁警官带三个孩子返回青城,除去阿蛮,家里另外两个孩子在金水镇每年都有亲人要祭拜。阿蛮从来都不会祭拜她的父亲陈二彪,她每次陪小律祭拜戴云舒的时候都会去陈二彪的墓碑上踹两脚,陈二彪镶嵌在墓碑上的瓷相这次被她用美工刀刮成了一团面目不清的花脸。 “你这是在干嘛呢,姑娘。” “我不想看见他这张脸。” “哎呦,刮得好,叔也不愿意看见他这张脸。” 金水墓园的看门人看到阿蛮掏出美工刀刮花陈二彪墓碑上的瓷相,既没有像以往那般暴跳如雷,也没有提到要罚款两百。他老早就从镇上传言中得知陈二彪是个比方老头还恶心人的禽兽,他为金水镇养育出这种不讲伦理的腌臜东西感到丢脸。 “孩子,你拿着。” “叔叔,我不要,我有钱。” “你拿着嘛,你拿了钱去食杂店买零食,叔家小孙女也差不多一样大。” “您小孙女多大啦?” “我小孙女今年十八九岁。” “谢谢叔叔,您的心意我领了,钱我就不要啦。” 金水镇墓园看门人打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纸币非要塞给阿蛮,阿蛮这一次没有理所应当地从看门人手里接过那五十块,她确实通过方老头那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某种教训。祖律那些乍听起来十分尖酸刻薄的攻击性话语时刻提醒她,别再以身体为代价去交换那些廉价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即便金水墓园看门人大概率并没有对她存有那种龌龊之心,阿蛮依旧拒绝了他,比起陌生人给她钱,阿蛮更高兴的是看门人把她当成了十八九岁左右的姑娘,那是她被警察解救之后第一次被不相识的人猜中了真实年龄。 阿蛮在三人返回青城的路途中昏昏沉沉瞥到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新闻播报,那条视频显示青城地下代孕机构的所有涉案人员均被成功抓捕,胡茬脸、浪荡仔、黑医生以及另外几个犯罪分子全部落网,无一逃脱。青城政府随后公布了一组专门用来举报卖卵、代孕的热线电话,第一个成功提供有效线索的市民将会获得一百万元奖金。 第41章 青城老百姓们看到新闻随即掀起一股寻找卖卵、代孕线索的风潮,大爷大妈们连出去遛狗都会多看几眼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公共卫生间里的卖卵、代孕广告要么被揭掉处理,要么拍照上传后被仔细涂掉,全体市民但凡捕捉到一丁点线索就争先恐后打热线电话举报。 广大各年龄段的女性们自发印刷各种宣传标语张贴到青城每个角落,各大相关机构也定期到公司、工厂、学校、社区、村镇普及相关知识,青城繁华商业街大屏轮番展示防骗公益广告,促排药物以及取卵针等医疗器械被医疗机构和国家卫生部门在相关规定基础上更加严格监督管控,青城市政府加大力度严惩非法医疗从而进一步掐断恶人钻空子的源头…… “阿蛮,醒一醒,咱们到家了。”祖律双手搭在阿蛮肩头用力摇晃。 “小律,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阿蛮揉了揉眼睛举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那条于梦中播报的成功抓捕所有罪犯的新闻并没有出现在阿蛮手机屏幕任何一个角落,搜索引擎上亦没有显示相关结果,当然一百万巨额悬赏也根本不存在。阿蛮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梦境并没有感到太过沮丧,她在金水镇生活的时候以为老警察掉渣饼就是天,谁知后来金水镇来了庄警官,方老头那样的败类得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上手铐,阿蛮相信安警官他们很快就会找到除去胡茬脸以外的其他坏蛋,尤其是浪荡仔,她期待那一天。 第49章 童原打开抽屉取出她高中三年一根根积攒下来的那几盒半截粉笔,每一根粉笔上面都雕刻了当时收集的日期,她自胡兰花那里得知孔美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愤怒至极,可是愤怒之余童原又恍然意识到事物所呈现出的两面性,那就是樊静与她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从前存在更多可能性…… 童原在胡兰花没有出现之前未曾尝试过抛开师生关系与血缘关系去看待樊静,她对心中深深景仰的人不敢生出半分逾越边界的心思,她不敢亵渎这份时而像迷雾时而如阴雨一般的师生情谊亦或是手足之情,然而当胡兰花揭开她身世之谜的那一刹那,童原内心深处汹涌的浪涛找到了释放的闸口。 庄宁警官随手拽来一把塑料椅给樊静放置外套,庄宁警官那句,“我三个月前去青城开会,咱们不还是趁着中午约在一起喝咖啡了吗?”,庄宁警官挪动椅子凑到樊静身边一起看菜单,每一个看似无意的行为仿佛都透露出一种潜在危险——庄宁警官随时有可能会爱上樊静的危险,而童原晦暗狭小的世界里容不下一丝这样的危险。 童原夜里躺在床上不禁又回想起庄宁警官那几句旁敲侧击的警告,她不知道庄宁警官对许多年前发生在海上的那场意外到底有多少了解,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让庄宁警官对此有所察觉。童原听镇上的人说庄宁原本是金水小学的一名教师,难道她当时就已经对发生在金水镇的一切隐约感知了吗? 那天童原醒来时身上穿着睡衣像一珠凛冬的杨树一样伫立在家中露台,她自打与胡兰花会面就犯了儿时梦游的老毛病,童原感觉头发上沾染了一片湿漉漉黏腻腻的东西,她用手摸了一把,指腹沾满鲜红的血液。孔美善入狱之后童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止了梦游,她的死亡为何又重新激活了梦游的开关? 那时的童原是一个年仅十岁的稚嫩金水镇少年,孔美善发现借助烟头实施惩罚似乎并不能让童原写出绝世好文章,她隐隐感觉面前的孩子好像故意在和自己作对,那个一身反骨的孩子内心好像装着一个可怖的魔鬼。那孩子太过平静,平静到可怕,她感受到疼痛的时候会颤抖,会流泪,但是她永远不会大声叫喊,即便你把她打到瘫倒在地面,她也不会懦弱得缩成一团。 孔美善觉得远比这些表现更可怖的是那孩子的双眼,她的眼神中没有小动物那种楚楚可怜,她望向孔美善的眼神中常常带着一种巨大的悲悯,仿若身为母亲的孔美善在她面前是一个跪地乞讨的乞丐。孔美善在惩罚、恐吓、威胁那孩子,而那孩子却在同情、可怜乃至于心疼她这个母亲,你可曾听过这种牛马可怜屠夫的天大笑话? 难道那孩子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她身为一介渔民的孩子怎么可以拥有一身傲骨,孔美善决定亲手一节一节敲断她身上的傲骨,那种沉静宽厚且不卑不亢的品格与她渔民女儿的卑微身份并不匹配。 童原第一百零几次写出不知所云的文章时孔美善开始按着她的头撞墙,童金虎发怒的时候就会这样对待她,她也选择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童原。孔美善捏着童原脖子把她的头往墙上撞时陡然体验到一种奇特的感觉,那一刻她的愤怒,她的不甘顷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他人性命操控于股掌之中的奇异畅快之感,那种奇异畅快之感给她带来的精神愉悦甚至超过了情侣之间的云雨之欢…… 孔美善本以为一节一节敲断那孩子身上的傲骨她就会屈服,然而没有,她看向孔美善的眼神愈发慈悲怜悯,孔美善有时会恍然觉得那是庙堂里的菩萨看世间芸芸众生的眼神,那个孩子注定无法被暴力驯服,孔美善无论使出怎样苛刻的教育手段,那个孩子就是不肯好好写出一篇好文章,她明明生来就具备妙笔生花的能力。 孔美善后来在青城监狱服刑时曾经认真回想过这段经历,直到那时她才想通,童原是否能写出一手好文章或许对于她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对象,而童原对写作的抵触恰好给她提供了发泄的出口与施暴的对象,她因此才得以把童金虎带给自己的全部痛苦都尽数转移给童原…… “那她会不会是故意的呢……”胡兰花停下握着小半截铅笔头在烟盒上描画的手,歪过头问孔美善。 “兰花,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孔美善听到胡兰花的话心头一颤。 “美善姐,我的意思是……那个孩子一开始故意不好好写作文……会不会存心想给身为妈妈的你留下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呢,你觉得她很倔强,很不听话,可是孩子却觉得无处发泄的妈妈很可悲,很可怜,所以孩子选择用成为出气筒的方式来成全妈妈。”胡兰花对孔美善如实讲出她对童家两母女这段过往的猜疑。 “我后来为了逼她写作文用了很极端的方式,难道那种情况之下她还会……”孔美善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对胡兰花讲出她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式,她怕这个好心的狱友得知全部真相之后会拂袖而去。 “那有没有可能……事情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孩子已经通过不断的心理暗示真的失去写好作文的能力了呢?我曾在报纸上看过一篇国外关于死囚实验的报道,马丁·加德纳给处于黑暗环境之中的囚徒蒙上双眼,他假装用木条切割囚徒手腕使其产生一种被刀片割伤的错觉,同时他借助水龙头像铜盆滴水的声音模拟手腕正在向下滴血的场景,那名死囚当真以为自己手腕被割濒临死亡,活生生被吓死……心理暗示不仅会让人丧失某种能力,还有可能让人失去生命。”胡兰花这个曾经的美术教师分析得头头是道。 “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那我这个妈当得也真是该死……”孔美善探过身子看了一眼胡兰花画了一半的肖像。 孔美善不大敢细琢磨胡兰花对于她们母女之间的种种推测,她怕胡兰花万一猜对,可是,每每在长夜里想起童原那种像菩萨一样悲悯的眼神,她又觉得胡兰花的话每一句都是千真万确,孔美善越是刻意不去想胡兰花的话,它便越是每天浮现在她的脑海,好似天空中一朵挥不去的云,同时浮现的还有童原背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烟疤,以及身为母亲的她那一声声混合着哭腔的刺耳谩骂…… “我让你不听话!” “我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你到底为什么每天一个心思和我作对!” “我上辈子欠你的吗?” “听话有那么难吗?” “你想气死妈妈,对吗?” “你这种坏孩子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建议你干脆死了算了!” “你就是个罪孽,当年死的那个孩子就应该是你!你也应该跟着她们一起去跳海!” “为什么你不替祖诗去死!” “为什么留下来的是你!” “你为什么那天要和她穿一样的衣服,你哪天和她穿一样的衣服出门不好,为什么偏偏是那天!” “你就是处心积虑地让我不痛快,你活着就是为了给我添堵,你生下来就是为了给我找麻烦!” “你什么时候才能去死!” “阿原,勇敢点,去死吧,去死吧,眼睛一闭就死了!你就当是为了妈妈好!” “我不想再为你这种坏孩子操心了!” …… 孔美善有一天起夜的时候突然发现童原好似在梦游,那孩子梦游的时候会不停地扇自己的耳光,后来严重到会用自己的头去撞墙,那孩子撞墙的同时嘴巴里还会自言自语…… 第42章 “妈妈,我也不想不听话。” “妈妈,我没有想和你作对。” “妈妈,我不是故意让你不痛快!” “妈妈,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 “妈妈,我的心里好像住着一个魔鬼。” “妈妈,我就是个该死的罪孽。” “妈妈,为什么死去的那个人不是我?” “妈妈,我也不想做留下来的那一个。” “妈妈,我总有一天会学会勇敢。” “妈妈,我会偿还祖诗的命。” “爸爸,你别再打妈妈了。” “妈妈,你流血了。” “妈妈,你别再哭了。” “妈妈,我帮你杀掉那个狗男人好不好?” 第50章 童原九岁那年第一次没有按照孔美善的期待写出作文很大程度是因为内心抵触,她打懂事起就想成为一名像爷爷那样的船舶维修人员,作家这两个字与她的梦想实在相距甚远。 孔美善双臂抱在胸前耐心等候足足一个半小时,童原才在写字桌前不情不愿地磨出几百字,孔美善双手端起那两页红格子稿纸细细品读,试图从字里行间寻觅到戴云舒的气息,没有,一丝都没有,寡淡无味,毫无灵气,孔美善将那两页稿纸撕得粉碎,扬手就给了童原几个响亮的耳光。 童原蹲在门口吐掉嘴巴里散发出一股腥气的血水,孔美善以前也时不时打人,但是从没有下手这样狠,她以为孔美善一定会因为这件事气得要死,然而没有,童原第二天下午听到孔美善一边在梳妆镜前描眉一边哼歌,孔美善出门去卖空啤酒瓶的时候还破天荒地对廖破烂笑了一下,那是童原记事起第一次看到孔美善露出粲然的笑容。 那天卖废啤酒瓶换来的一把零钱被孔美善用来买了装在马口铁盒的水果糖,她把水果糖盒放进童原写字桌抽屉当做无言的道歉。童原本已经在心里偷偷打好了一篇作文的腹稿,可是当她看到孔美善难得一见的笑容和那裹着糖霜的水果硬糖之后便彻底放弃了那篇腹稿。 童原目睹孔美善的情绪转变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阴暗扭曲的猜度,她认为,如果自己当真写出一篇让人大跌眼镜的优秀作文,孔美善想必会如同当初看到那首情诗一样欣喜若狂,但是那种快乐还不足以支撑孔美善露出稀少而又珍贵的笑容,她也得不到那盒包含些许温情意味的道歉糖果。 那首情诗如同是一颗通往未知幽暗秘境的按钮,孔美善通过这颗按钮寻觅到一种可以麻痹她苦楚人生的药剂,童金虎的药剂是她,她的药剂是童原,童原的药剂是吊在房梁上的沙包,她们一家三口谁都离不开这种名为暴虐的有毒药剂。 童金虎打过孔美善之后会声泪俱下地跪地道歉,孔美善打过童原之后会给她买裹着糖霜的水果硬糖,童原打过沙包之后会给它鞠躬说对不起,施虐,受虐,道歉,妥协,原谅,再施虐……循环,循环,再循环,周而复始的循环…… 童原渐渐发现每次童金虎殴打孔美善过后的第二天,孔美善不出意外会更加频繁地要求她练习写作文,毕竟写不出作文是个很好的施暴名义。彼时童原已经彻底揣测清楚了孔美善的意图,她只要写不出作文,孔美善就可以像个瘾君子似的痛快淋漓地借机好好发泄一场。 童原天真地以为一无是处的自己终于在这个家里派上了用场,她一直都想为母亲做点事,如果这样可以让母亲快乐,她能心甘情愿一直忍受,然而她高估了孔美善的下限,同时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孔美善被童金虎用烟头烫过一次就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对待童原,孔美善在被童金虎虐待时无比痛苦,而她在转而虐待童原时却倍感酣畅淋漓。那些所谓的丈夫们不敢在外面欺负别人,因为搞不好就要蹲监狱或是赔钱,所以他们把暴力倾泻给家中的女人,妻子们通常在外面对这种丑事羞于启齿,仿佛犯下大错的是她们自己。 那些所谓的丈夫们千方百计地揪住你的某一个过错不放,放大再放大,夸张再夸张,重提再重提,那不过是他们想为自己接下来的暴力行径找个合理名义而已,他这个在外面世界里卑微而又不起眼的丈夫想回到家里当这个小小世界的暴君,而他能肆意践踏的只有额头上被世俗黥刑烙印下隐忍二字的妻子与年幼的孩童。 童金虎就是那样一个把家当做私有王国的男人,他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在朋友眼里确是个老好人,每次在旁人那里受气便会回家找个引子对老婆耍威风,在外面是龟孙,在家里是暴君。 孔美善开始频繁动用烟头的那段时间,童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体与精神都已经到了忍耐的上限,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扭转局面,不知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还是因为长期心理暗示的关系,她确确实实彻底失去了写出好作文的能力,不仅无法去写,还一看见红格子稿纸就如晕船般头晕目眩。 那一刻童原意识到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母亲深陷的那片沼泽,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已经沦落成一种无可挽回的可悲模式,母亲已经习惯通过给予她疼痛来换取短暂的释然与欢愉,她不知道这种无望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童原认真地思考接下来到底应该选择逃脱、终结,还是放任自己与深陷泥沼的孔美善共沉沦。 童原决定选择用一种极端方式来终结眼前这个局面,她知道这个家里形成这种模式的根源在于童金虎,斩草须除根。童原自那以后便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童金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像切除病灶一样彻底终结孔美善的痛苦。 童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孔美善竟然会在她的计划实施之前先对童金虎挥起铁锤,前后只是差了那么几天,孔美善就白白搭上了自己的自由。童原想不通是什么让孔美善突然间拥有那样的勇气,难道孔美善是通过那几年在女儿身上的锤炼,已然锻造出一个暴虐的分身? 不,不是,孔美善或许只是被童金虎逼急了,她和许多长期遭受家暴被迫行凶的那些女犯人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再不反抗她很有可能就会被童金虎打死,她们在自己死和对方死中间下意识地选择了对方,因为保护自己的生命是每一个人的本能,妻子们为这样的本能付出了长达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牢狱代价。她们当中有的人可能在心中酝酿了很久,而另外一些人或许根本来不及去思考。 孔美善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挥起锤子砸向了丈夫童金虎,童原在绝望之中却一次都没有想到要杀死母亲,她总是觉得错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那个侥幸存留在人世的自己,那个不被母亲喜欢的自己,那个如同一场阴雨一般的自己。如果必须让她和孔美善之间死一个,童原宁愿死去的那个人是她。 童原就是那么地爱着那个根本不爱她的母亲,那种无望地爱令她进似乎绝望,母亲的爱是她一辈子都无法稳稳抓在手里的东西,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一直在被厌恶,一直在被欺凌,一直在被唾弃,她的心早已经如同被打碎的瓷瓶一般零零落落,是樊静一次一次用温热的指腹将她皱成山川的眉头摊平,是樊静俯身将碎裂一地的她一片又一片拾起…… 童原对着浴室镜子熟练地处理掉头发与额头上的血迹,随后取出医药箱进行一番简单消毒,为了防止血再一次流出,她在衣柜里翻出一顶鸭舌帽戴在头顶,童原不希望被家里另外几个人看她到这副对行为失去控制的狼狈模样,她亦不希望大家察觉到她身体与心理同时出了问题。 “阿原,你怎么吃饭还戴着个帽子,怪怪的。”阿蛮吃吃早餐时一边啃包子一边嘟囔。 “祖律不是每天都戴吗,我戴怎么就怪怪的?”童原避开樊静的注视故作轻松地反问阿蛮。 “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是就觉得奇怪。”阿蛮言毕仰起头咕咚咕咚干掉一大杯牛奶。 “我今天出门不想开车,你顺路送我去上班吧。”樊静的脸上依旧像从前那般看不出什么表情。 “好,我送您。”童原正在撕面包的戛然停住,她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一场严肃的谈话。 童原一关上车门樊静便探身摘掉了她头顶的鸭舌帽,她渗血的额头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樊静视线,童原向旁边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躲避樊静查看,樊静如同警告似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老师,我……” “别动,坐好。” “老师,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你上次已经对我说过了,头再低一点。” “我小时候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后来不知不觉症状就自动消失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您不用去管它,它自己会好,就像伤口会愈合一样,梦游持续一段时间就会停止。” “老师这几天抽空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你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阿原是个聪明孩子,我可不希望你有一天撞坏脑袋变成一个小傻瓜。” 第43章 “可是,我下个月中旬就要入职青城船舶研究所,我担心万一查出什么问题被上报,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我也不希望……” “好的,老师明白,那么今天开始你和我睡一个房间吧。” “您说什么?” “今天开始你和我睡一个房间,这句话很难理解吗?我会负责看着你,我已经向医生提前做过咨询,医生说你这种情况晚上睡觉的时候必须有家长看守……” “我已经二十几岁了。” “你无论多大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可是……” “没有可是,咱们家里的露台从今天开始每晚会上锁并更换最新版本的报警系统,今天下午会有工人来家里的一间空房墙壁做缓冲处理。假如你再发生梦游的情况,我会按医生教的方法引导你回到床上乖乖睡觉,假如能通过这种方法成功控制住梦游最好,如果实在控制不住,我们还是得去找医生寻求帮助。” “老师,你是不是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我在露台。” “嗯,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在手机看到了监控提醒。” “我知道了,老师,那我们就按您说的试试看吧,如果这样还是控制不住,我会听您的话乖乖去看医生。”童原趁着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间歇转过头向樊静郑重承诺。 第51章 那天下午装修公司派来两名工人为家里一间空房做软包处理,他们之前已经来家里上门测量过一次,那个房间的门窗也按照樊静老师要求做了相应的物理改造与安全处理。 “小律,你说阿原会不会是那天被庄警官吓到啦?”阿蛮一边喝可乐一边问祖律。 “阿原才不会被庄警官吓到,倒是你,记得随时随地管好自己的嘴巴。”祖律抢过阿蛮手中的可乐咕咚喝了一大口。 “我怎么没管好自己的嘴巴?”阿蛮颇为不服气地一把抢回可乐瓶反问。 “你问庄警官十三岁的孩子会不会在年龄下调之后被追究法律责任。”祖律在一旁没好气地提醒。 “那又怎么啦?”阿蛮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发脾气的模样。 “我们三个人里面只有阿原在出事那年十三岁,你这不是明摆着把她往警察枪口上推吗?”祖律皱眉埋怨阿蛮在庄宁警官面前的鲁莽之举。 “我这不也是在关心阿原嘛,你想多啦,庄警官她一定想不到那么远。”阿蛮虽然话说得很硬气,心里却没什么底,毕竟她当年曾经给庄警官发送过一条告密信息,庄警官那天吃饭时也总是好像话里有话,阿蛮也拿不准庄警官对当年那场渔船事故究竟有多少了解。 “师傅,累了吧,喝点水。”柳姨贴心地给两名装修工人送来了几瓶饮料和矿泉水。 “谢啦。”两名装修工人客气地接过柳姨递过去的饮品。 “阿蛮,你看他们自食其力多好,我们要不也想想做点什么吧,樊静老师总不能养咱们一辈子。”祖律羡慕地看着房间里那两个忙忙碌碌的装修工人。 “我其实不大想工作,但是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阿蛮很羡慕樊静老师如今能拥有一份体面的大学讲师工作,也很羡慕下个月即将入职青城船舶研究所的童原,樊静老师与童原未来的人生看起来是那样的光鲜,她和小律即便耗掉半条命去拼恐怕也没有办法追赶。 “我们一起去找个木工师傅当学徒好不好?我觉得当木工挺有意思,每天手里举着个气钉枪嘭嘭嘭地组装家具。”祖律一边看着装修工人干活一边为两个人的未来找出路。 “木工?呵,你怎么不去金水镇的铁匠铺抡大锤呀,我真是服了你了,挺大个人了,想一出是一处,你要是想学自己去学,我可不想每天弄得灰头土脸,脏兮兮地没个人样,我本来就比同龄人显老……”阿蛮对小律提出的不靠谱建议嗤之以鼻。 “我们要不去咱们家附近的加油站去应聘?学历要求不高,工作三班倒,每班八个小时,我觉得在那里工作也挺好,每天手里拿个加油枪咕咚咕咚地往各种车的嘴巴里罐养料,什么好玩的车都能见到……”祖律挠挠头发又琢磨出一个自己觉得还不错的工作,她每次跟樊静老师去加油站都会多打量几眼那里面的加油工。 “三班倒?你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松,你也不想想轮到夜班的时候身体能不能吃得消!青城冬天晚上有多冷你不知道吗?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谁愿意三更半夜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去给客人加油?祖律,你这是在用心找工作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玩,一会看上木工手里的气钉枪,一会看上加油工手里的加油枪,你是小时候玩具还没玩够吧!”阿蛮认为祖律提出的各种馊主意实在欠缺考虑。 “那你这个千金小姐到底要干什么工作嘛,一会嫌脏,一会嫌累,一会嫌冷,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舒坦的工作在等着你,樊静老师讲课的时候还不是得口干舌燥,童原准备考试的时候还不是整天整宿地熬夜?”祖律一时间对阿蛮的娇气劲儿和挑剔忍无可忍。 “祖律,你少在那站着不腰疼少给我讲什么大道理!我比你大三个月,你管不到我,你要想当木匠就自己去当,我陈曼蛮爱怎么活就怎么活,轮不到你这个家里最小的操心!”阿蛮狠狠白了祖律一眼沿着家中走廊一路来到室外。 “你比我大三个月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要像小时候那样管着你,我不仅现在要管着你,我还要一辈子时时刻刻都管着你!”祖律像条吃错药的小疯狗一般气冲冲地尾随阿蛮。 “你跟过来干嘛,没完没了是吗?”阿蛮暂时有点不想搭理这个还没长大的幼稚家伙。 “对,我今天就是和你没完没了!”祖律如同被突然蹿出来的野狗抢走了骨头似的一脸不服气。 “樊静老师和童原今天都不在家,你个小犟种又开始欺负人了是吧!芍药老师死了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是吧?你知不知道,当初如果你哪怕再是晚一周发现那个仓库,你哪怕是再晚一周向安警官报案,我就会拿到很大很大一笔酬劳!你知道吗,我陈曼蛮只差一点点就有机会成为贵妇! 如果我顺利拿到了那一大笔酬劳,我现在就可以满世界旅游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而不是在这里和你掰扯是做木工好还是做加油工好,我也不用一次一次因为各种花费向樊静老师伸手要钱! 我只不过是想在脸上打几针让自己变得更漂亮,樊静老师不仅不允许,我还得被她冷着脸教育,你知道那种被人高高在上拒绝的滋味吗,你知道那种像一条狗似的对人摇尾乞怜的滋味吗? 祖律,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究竟对我做过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是你亲手打碎了我的人生?五年之前是你说那些难听的话逼得我离家出走,现在又是你一念之差害我失去了成为贵妇的机会! 我知道你这几年找我不容易,一句都没舍得责怪你,你现在倒反过来嫌弃我事多,娇气!祖律,你拍着胸脯问问自己,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阿蛮一边大哭一边指着鼻子骂祖律。 “陈曼蛮,你在怪我救出了你?”祖律听完阿蛮那一大通抱怨后退两步冷冷问出一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感激你救出了我,可是你害我没拿到这笔钱也是客观事实……”阿蛮见祖律的脸色犹如湖面结冰立即缓和语气。 “我明白了,陈曼蛮,难怪你看不上我想做的工作,你是还想像之前那样大着肚子躺着赚钱是吧,出卖你的子宫,出卖你的健康,出卖你的身体,难不成你还真的以为他们会给你那笔钱? 陈曼蛮,你真的好愚蠢,你知道不知道这种行为是犯法?我本来还以为你是被迫,原来你竟然自己也愿意!那你和胡渣脸、浪荡仔、黑医生还有什么区别?你跟本就不是受害者,你是共犯,你应该和胡茬脸一样去穿囚服,蹲监狱!”祖律陡然发觉自己仿佛并不真正了解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阿蛮。 “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杀人犯!”阿蛮用力唾了祖律一口捂着脸哭着跑回自己房间。 “杀人犯。”祖律又回味了一遍那三个像飞镖一样扎在心头的刺耳字眼。 祖律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怒气冲冲地追着阿蛮不放,她只想一个人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静一静,祖律这些年间好像一直都停留在一种得过且过的生活状态,日子能过一天算是一天,她从来都不曾细想自己当下所处的生活,也不敢轻易回忆曾经发生在金水镇的那段晦暗往事。 那年祖大鹏死去的噩耗传来芍药老师红着眼眶把祖律叫到办公室,她讲完那个消息张开手臂把祖律揽在怀中轻轻地摇晃,她温暖的手掌在祖律背后拍呀拍呀,好似在哄一个出生才几个月的稚嫩婴儿睡觉,祖律窝在芍药老师的怀里感受到她喉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哽咽,老师哭得好伤心,祖律的头发被芍药老师一颗接着一颗砸落的眼泪浸湿。 祖律任凭如何努力都挤不出半滴眼泪,她觉得此时此刻如果自己不哭一下好像哪里不对,然而她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也感觉不到任何快乐,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它像个旁观者一样漂浮在半空中俯视语文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 第44章 “老师,别哭了。”祖律仰起头用袖口擦拭白芍药不断溢出的眼泪,随后又怔怔地自言自语,“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他在我七岁之前就应该去死,不,他应该比这死的更早。” “你这孩子……你知道你正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白芍药蓦地停止哭泣一把将祖律从自己的怀抱中扯离,她动作迅速得就像是摘掉粘在裤脚上的一颗苍耳。 “死得好,那些人都该死,他们都该早些死,那些人就不该出生……”祖律如同梦呓一般嘴巴不断讲出一连串可怕的话语。 “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今天就揍哭你!”白芍药提起衣领将祖律头冲下按在她的膝头。 “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了?”白芍药扬起手掌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祖大鹏以前总是往死里打妈妈,因为妈妈生不出男孩,打女人的男人就是该死。”祖律说完这一句闭上眼睛等着巴掌落下,然而没有,芍药老师终究还是没有舍得打她。 芍药老师听完那句话把祖律从膝头上扶起重新抱在怀里,她在祖律耳畔低语,“小律,你说得对,那些人就不该出生,那些人才应该在出生之前被从母亲肚子里打掉,不,那些人连投胎都不配。” 第52章 那间空房的墙壁已经被装修公司做过一番细致的防撞处理,樊静老师选购的新床亦是四边没有棱角的安全款式。童原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摆在房间正中的那张新床,她本以为新卧室里会出现两张单人床,樊静老师会与她像两尊石狮子似的隔着大门各守一边。 “还满意吗?”樊静老师那晚将近十点才穿着一身睡衣来到新房间。 “当然满意,老师好细心。”童原知道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人会对她如此上心,孔美善不会,童金虎更不会。孔美善只会在发现童原出现梦游之后,每天晚上用麻绳将她的脚踝系在床尾,导致她夜晚连人带床扑通一声翻落到地板。 “死了?”孔美善慢悠悠地走过来抬起鞋尖来来回回扒拉童原下巴,她蹲下身蜷起食指放在童原鼻子下方试探,童原屏息,她感叹,“你死了也好,十年前本就该死,倒是让你白赚了十年。” “我还没死。”童原卯足力气张开嘴巴恶狠狠地叼住孔美善小腿,她泛起片片淤青的皮肤上顷刻多了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童金虎,你快来管管你女儿,你女儿今天晚上好像恶鬼上身了!”孔美善扯着尖利的嗓子叫醒躺在床上打呼噜的童金虎。 “你这个咋咋呼呼的娘们儿真是不消停,大半夜吵什么吵,孩子不就是咬你一口吗,能死?”童金虎边骂边解开系在童原脚腕上的麻绳,随后又将四仰八叉的小铁床翻了个面重新摆回到窗前。 “你就不管管她?”孔美善瞪大眼睛望着对眼前一切置若罔闻的童金虎,她本以为身为丈夫的童金虎会在这种时候与妻子站在一边,她本以为身为父亲的童金虎会在这种时候帮母亲在孩子面前树立威信。 “闭嘴吧,我不想管,她只是做了我小时候一直不敢做的事情,孔美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时总是欺负阿原,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童金虎言毕扯着胳膊拽走瘦得像是一捧枯柴的孔美善。 童原踩着铁床翻出窗子去院子里打水洗干净鼻子、额头以及牙齿上的血渍,金水镇咸涩的海风与嘴巴里血液的腥气混杂在一起,童原捂着翻江倒海的胃跪在地上呕吐,直到眼前出现一滩苦涩的黄绿色胆汁。 童金虎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就从被窝爬起来和兄弟们一起出海,孔美善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她一遍又一遍抚摸小腿上尚未消肿的那圈齿痕,继而蓦地停止手上的动作扬起嘴角自嘲地笑出了声音。 孔美善站在窗前点一根烟吸了几口踱着步子来到童原房间,她从昨晚就开始盼望童金虎今早快点穿衣服滚蛋,她还有一笔隔夜的旧账没来得及和童原这个狗崽子清算,那天距离童金虎死于铁锤之下大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狗崽子,你给老娘起来,我今天要好好教教你什么是孝顺!”孔美善弯腰捡起一只拖鞋砸向陷入梦境之中的童原。 “妈妈。”童原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 “快点起来,衣服脱掉,手撑这里。”孔美善一脸不耐烦地用力拍了拍身旁的书桌。 “好的。”童原一见到孔美善夹在指缝的烟头便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孔美善几乎每一次都是这样迫不及待,她好像是一个手里抖动空药瓶不停往外倒的瘾君子,她需要药,她是童金虎的药,童原是她的药。 那个该死的孩子又在孔美善面前露出那种神明爱世人的眼神,她好像在用肌肤之痛对身为母亲的孔美善布施,她明明正在承受惩罚,她明明正被按住头俯视,孔美善却感觉被惩罚,被俯视,被欺凌,被践踏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那个身为童原母亲的自己,那个被孩童怜悯的自己。 “你倒是喊啊,你倒是叫啊,你是哪里来的骨气,你为什么不求饶,你当自己是落难的神明吗!不,你什么都不是,死了都没人在乎你!” 孔美善恨她小小年纪偏偏生出一副隐忍的大人模样,孔美善恨她眼里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悲悯,孔美善恨她身为普通渔民的孩子却自持高贵,即便那孩子颤抖得再厉害也不会让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狼狈,即便那孩子疼痛得再厉害也不会涕泗横流地向母亲求饶。 那孩子心里好似一直都在抱有某种坚定的信念,孔美善不懂她究竟在疯魔地坚持什么,孔美善更不懂她为什么不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扯着母亲的裤脚大声哭喊、耍赖、挣扎、躲避、道歉,那才是被长辈惩罚的孩童理应拥有的可怜巴巴模样。 “妈妈……”童原背后顶着十几处新鲜的烟疤语气颇为平静地喊了一声,仿若此刻是另外一个人撑在桌前替她承受痛苦,她只是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哎呦,你这是想通了来向我求饶吗?那你就好好地为昨天的事给我道歉!”孔美善难得见到童原在这种时候像个孩子似的喊自己妈妈,她突然觉得不再那么恨眼前这个孩子了,她需要孩子臣服,她需要孩子柔软,她需要孩子像个孩子,唯有如此她才不会隐隐感受到那种令人惶恐不安的危险。 “妈妈,昨天是我不对,你也来咬我一口吧,我还给你,我也想尝尝被人咬的滋味。”童原趁孔美善挪开烟头的间隙迅速从书桌上起身套上短袖衬衫,那孩子的动作灵敏得就像是一条险些被捉住的马口鱼。 “我允许你起来了吗,谁给你的胆子?”孔美善没想到童原今天竟然胆敢在自己面前这样放肆。 “妈妈,你确定不还口吗?”童原陡然间好似变了一个人,她话语中多了些许挑衅意味,那种菩萨一样悲悯的眼神在她眸中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藏在平静海面之下的凶险,那个骇人样子真的很像是情绪爆发之前的童金虎。 “我咬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牲畜,牲畜才动不动咬人。”孔美善言语间举着烟头吐了童原一脸烟圈,她倒是想看看这个该死的孩子到底能在自己面前折腾出什么花样。 “那么轮到我了,妈妈。”童原一边站在书桌旁平静地系衬衫纽扣一边语气淡淡地通知孔美善。 “轮到你什么?”孔美善冷笑着问道。 “今天该轮到我让妈妈好好体验一下被烟头烫的滋味。”童原系好最后一粒衬衫纽扣的刹那抬手夺走了孔美善手中的烟头,那个位于金水镇海边的渔民之家自此又多了一个年少的魔鬼。 童原彼时终于想通为什么孔美善在一个月之后对童金虎毫不犹豫地抡起了铁锤,原来不是因为孔美善对童金虎的恶行已经忍无可忍,是因为她,因为她亲手用水泥封死了母亲情绪的出口,因为她拆卸掉了母亲前往那个幽暗秘境的按钮,因为她停止向母亲供应那种名为暴虐的有毒药剂,因为她剥夺了母亲在女儿面前扮演暴君的权利……那个家中原本有序的循环无法再继续……孔美善如同被暴雨灌满的江水一样骤然决堤…… “阿原,你怎么洗澡洗了这么久,是不是在里面晕倒了?”樊静站在浴室外声音不大地敲了几下门。 “老师,我马上出来。”童原听到樊静敲门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你额头上有伤口怎么还敢碰水?”樊静见童原头发湿漉漉地走出浴室难掩吃惊。 “我一天不洗头浑身不自在。”童原被樊静略带嗔怪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不怕感染?”樊静不依不饶。 “老师,您尽管放心,我头上这一点点小伤根本不碍事,我小时候每次撞伤额头都不耽误洗澡、游泳,我们金水镇的孩子身体像铁皮一样结实。”童原怕樊静过于担心连忙解释。 “好了,老师知道了,来吧,过来让我看看伤口。”樊静打开床头灯摆手招呼童原。 第45章 “来了。”童原走过去顺从地坐在床边。 “低一点,大个子。”樊静拍了拍童原肩膀。 “啊?”童原半晌才意识到樊静是在叫她。 “我叫你头低一点。”樊静又拍了拍童原的肩。 “这样可以吗?”童原身体向下一滑索性落座在地板。 “可以……我来瞧瞧,你还口口声声说没事,伤口一碰水又在流血,还不赶快去把医药箱拿来?”樊静一边仔细检查伤口一边不停地数落童原。 “给您。”童原俯身打开柜子取出医药箱,随后又好奇地问,“老师,为什么咱们家每个房间里都要备一个这种东西?” “大抵是因为你们这些金水镇的‘铁皮少年’平时太容易受伤了吧,我的心总是提着,有备无患。”樊静一边捏着棉签给童原涂药一边调侃。 “嘶。”童原感到发间传来一阵刺痛不自觉闪躲。 “忍着点,可别哭鼻子,万一哭了我可不会哄你。”樊静伸手把童原重新搂回到自己身前。 “我可是一点都不怕疼。”童原讲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里面好像包含着一股孩子气的较真。 “好好好,我们阿原最厉害了,我们阿原天下无敌。”樊静给童原涂完药起身收好了医药箱。 童原发现樊静老师似乎已在这些年间不知不觉学会了用柔和的语气表达爱意,她现在讲起这些温暖的话来再也不像从前那般生硬,每隔几年讲话时的语气就会变得比从前更加柔软一点。九年之前,孔美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老师对她表达关心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撇脚的演员,九年,原来孔美善已经死去了九年,原来樊静老师已经照顾了她九年。 窗外月光的清辉透过玻璃洒进熄灯后的房间,童原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躺在那个人身畔,她很怕惊扰到眼前犹如透明肥皂泡一般易碎的梦境,她很怕指尖一触碰眼前的一切便会消散于云端。 “怎么还不睡?”樊静侧过身。 “好幸福。”童原感叹。 “哪里幸福呢?”樊静追问。 “老师守着我,我很幸福,老师为我上药,我很幸福。”童原垂眸思忖片刻回答。 “那老师数落你的时候呢?” “也很幸福。” “傻孩子,你好容易满足。”樊静听到童原的感慨无奈地摇头。 “老师,如果小的时候遇见你就好了,如果小时候伤痕累累地遇见你,你一定也会像今天这样悉心帮我处理伤口,你很有可能还会把我从金水镇的家中带走,那样我或许就不会活成一片阴雨。” “阿原。” “嗯?” “很疼吧?”樊静温热的指腹缓缓拂过童原背后那些凹凸不平的烟疤。 “很疼,老师。”童原眼眶里有两行眼泪坠落。 “老师给你揉揉吧。”樊静摊开手掌在那片伤疤密集的皮肤上轻轻地揉啊,揉啊,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咬着牙忍痛的无助金水镇孩童。 “老师,真的很疼。”童原下意识地往樊静怀里靠了靠,那些九岁那年留下的伤疤在二十三岁这年得到了迟来的抚慰。 第53章 祖律迄今为止已经在加油站工作了一个星期,虽然加油员的日常比想象中要更加辛劳,她对这份工作的喜欢程度还是有增无减。中午一位前来加油的客人车上载着一名三四岁的小男孩,祖律给客人找零时小男孩扑过来对祖律哇啦哇啦地讲话,她侧耳去听,孩子被她仅剩下一小片的残耳吓得蹬着腿嚎啕大哭。客人盛怒之下找到加油站领导办公室理论,领导为了平息事端当面决定立即开除祖律。 祖律在回家路上拐去商场挑了一付杂牌头戴式耳机,她以前在金水镇的时候时常带着这种耳机听音乐,祖律把耳机套在头上凝视镜子里的十九岁青年,如果挡住耳朵缺失的位置,她其实看起来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那么以后就做个一辈子用头戴耳机遮住残耳的人吧。 祖律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因为相貌问题感到深深自卑,那个被吓哭的孩子脸上惊恐的表情好似符咒一样刻印在她心里,孩子父亲那一句“缺了只耳朵还敢跑出来吓人”像蜂鸣一样回荡在祖律脑海,她从小到大好不容易建立的那一丁点自信全部都在孩子父亲的唾骂声中荡然无存。 祖律到家把自己关进车库里听了好久的音乐才回到房间,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曾经和孩子们一起唾骂过镇上的独身女人,那些女人当时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继续在那个闭塞的小镇里艰难地生活呢?仅仅是不结婚,她们就孤立无援得像是一个人在抵抗千军万马, 当年身为小孩子的她并不知道那是一种来自大多数的欺凌,好在母亲戴云舒及时告诉祖律,她们并不是坏人,她们不应当承受骂名,然而那些大人好似根本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只是仗着自己是大多数去逼迫少数人和他们站齐,他们要求所有人步伐一致,否则他们就会以群体名义对少数人发动攻击。 那些口吃的人,丑陋的人,年老的人,肥胖的人,残疾的人,秃顶的人,贫穷的人,那些成绩不好的人,工作效率低下的人,那些清扫马路的人,那人捡垃圾的人;那些短发的,吸烟的,俊气的,不穿裙子的,充满力量感的女子,那些长发的,娇柔的,红唇的,肤白貌美的男子,那些一生被困在性别围城里的人;那些不喜社交的人,那些习惯单身的人,那些抗拒婚姻的人,那些选择不生育的人,似乎总是在被旁人无情地嘲笑,他们认为自己讲出尖锐的言语是心直口快、是坦诚、是实在、是正义、是睿智、是胸无城府,不是那样的,他们只是在给自己这坨没有素质的恶臭垃圾包裹上一层绚丽糖衣,他们只是在为自身施加语言暴力的罪行找寻一个看似合理的名义。 “小犟种,今天下午怎么没上班,你该不会是被加油站开除了吧?”阿蛮吃晚餐时笑着调侃祖律。 “阿蛮,好好说话。”樊静老师隔着餐桌警告似的看了阿蛮一眼。 “老师,那个家伙已经十多天没和我说过话了,她狠狠骂了我一顿然后又不理睬我,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吗?”阿蛮想说服樊静老师为自己撑腰。 “阿蛮,我是不是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你和小律之间的矛盾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老师不是法官,她没有义务每天在家里给你们两个断案。”童原顶着那张扑克脸上来就对阿蛮一通警告。 “樊静老师是你一个人的吗?你天天晚上一个人霸着老师,我趁吃饭的功夫和老师聊聊天诉诉苦还不行,你凭什么那么霸道!”阿蛮没想到家中竟然无人站在自己这边。 “你闭嘴。”祖律阻止阿蛮继续向下抱怨。 “这个时候你倒是肯理我了!”阿蛮冷笑。 “别吵了,要么坐在这里好好吃饭,要么回房间饿着。”樊静放下碗筷一脸严肃地看向童原、阿蛮与祖律,那三个孩子见樊静要发火马上都乖乖闭紧嘴巴不再吭声。 “小律,我听说加油站的工作很辛苦,如果吃不消,我们就不做。你现在还小,工作可以慢慢找。”樊静见三个孩子安静下来开口询问祖律。 “我被开除了,老师,今天我的残耳把一个小孩吓哭了。”祖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樊静,她不想让老师误会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明天去加油站找你们领导说理!”阿蛮气呼呼地拍了下桌子挽起袖口。 “你们谁也不许去加油站为我打抱不平,我不想丢第二次人。”祖律摇摇头拒绝了阿蛮的好意。 “小律,老师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耳再造手术,医生大概通过一到两年左右时间能完成整个再造过程,你在这段期间之内会做三到四次小手术。”樊静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征求一下小律意见。 “那要花多少钱?”祖律试探着问樊静,她当初不同意做手术第一是觉得做三四次手术很麻烦,第二是不想让樊静老师在自己身上花费太多钱,她认为这种程度的手术必然需要支付一笔很庞大的数目。 “你不用担心手术花费,我一直都有给你们买医疗保险,手术经过报销过后我们需要自付的部分很少。”樊静给祖律吃了一颗定心丸。 “老师,你偏心,你允许祖律整耳朵却不允许我在脸上动刀。”阿蛮忍不住在一旁抗议。 “阿蛮,小律修复耳朵和你在脸上动刀是两码事。”童原抢在樊静老师前头向阿蛮解释。 “我们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大家都不过是想变得更漂亮而已。”阿蛮耷拉着脸没好气地抱怨。 “算了,老师,我不做手术了,别人怎么看我是别人的事。”祖律听到阿蛮的抱怨一瞬又改了主意。 “祖律,你就是存心和我作对!”阿蛮抓起玻璃杯将余下的果汁全部泼进祖律衣领。 “你别想借着我手术的事对老师提出无理要求!” “你个小狗腿,每天就知道想着老师,那我呢,你今天把孩子吓哭了心里一定不好受吧,我告诉你,那就是我走在街上被人无缘无故说成是你妈妈时的心情!你这下明白了吗?” 第46章 “那你也休想在脸上动刀。” “我的脸,你管得着吗?” “我偏要管!” “你凭什么管?” …… “老师,你不用管她们,让她们去吵,吵完很快就会和好,”童原怕樊静又要动怒转过头安慰。 “吵吧,她们都十九岁了,我也不能再让她们像小时候那样站墙角。”樊静仿佛习惯了似的继续吃晚餐。 “墙角?”阿蛮听到那两个字下意识回过头警觉地看着樊静。 “嗯,你们两个要是再继续没完没了吵架,老师就准备让你们去墙角重温旧梦。”童原当着樊静的面故意吓唬吵得面红耳赤的阿蛮。 “我才不要,算了,我不和她吵了,我回房间冷静一会。”阿蛮绕到冰箱前取出两块蛋糕先行上楼。 祖律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查找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招聘信息,她想给阿蛮找一份相对轻松点的工作分散分散精力,然而她浏览几个小时之后才发现市面上的大部分脑力工作都排除了两个群体,一类是高中以下学历,一类是三十五岁以上。 难道三十五岁就不算人了吗,祖律越翻网页越是焦虑,她上学的时候每天都想着早点高中毕业进入社会,等到进入社会之后才发现原来生存如此残酷,好在只要是肯吃苦,她还可以去做发传单、服务生、送外卖,送快递、进工厂、当学徒之类的工作,老天还没有封死所有的路,可是阿蛮以后该怎么办呢,她好像不准备吃生活的苦,她连驾照科目一考试那千把题目都懒得背诵…… 祖律一时间感到自己钻进了令人绝望的死胡同,随后又蓦地豁然开朗,如果阿蛮不想吃苦的话,那她就一辈子都养着阿蛮好了,穷也是过,富也是过。假使樊静老师未来某一天当真遇见对的人迈入婚姻,她就租一间便宜房子和阿蛮搬出去住,两个人如果节省点在青城解决温饱应该没有大问题。 第54章 童原自打与樊静居住同一个房间之后只梦游了两次,第一次樊静没能做出成功引导,她心急之下用手掌直接护住了童原额头,那个当口她已经把房间墙壁做过防撞处理这回事全然忘在脑后。童原在梦游中垫着她的掌心用力撞了好几下墙壁,樊静手掌痛得一连好几天都握不住鼠标和翻页笔。 童原第二次梦游的时候樊静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慌乱,她在上次失败后又和医生重新进行一番细致沟通,反复背诵了要点,小律私下配合樊静进行了许多次模拟干预训练。童原第二次梦游发生时樊静沉下心来不急不缓地进行引导,全程无拉扯,无刺激,无惊醒,医生也夸赞樊静这次梦游引导处理得很是熟练。 “阿原,别怕,你很安全……” “阿原,老师在这里……” “阿原,你试着一点点停下来…… “阿原,你现在慢慢转过身…” “阿原,你做得很好……” “阿原,你可以坐下来休息……” 童原透过近两次额头受伤的经历清楚地意识到孔美善是她梦游与否的开关,而她与樊静老师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时光里很少再能想起孔美善,如果那些椭圆形小白药片是樊静老师的止痛药,那么樊静老师的存在于童原而言也是一种止痛药,不仅止痛,而且安眠。 童原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决定请大家外出吃晚餐,阿蛮举起手提议再去一次去家附近的那间烤肉店,樊静老师和祖律自然都表示赞同。阿蛮乐呵呵地跑到衣帽间换上一条新买的长裙,她买到长裙当晚就用柳姨的缝纫机亲手修改了腰身。祖律站在衣柜前挑了半天选了件款式很是老气的夹克衫外套,随后又把前阵子在商场里买来的头戴式耳机挂在脖颈。 “你真是审美为零,半点品味都没有。”阿蛮见到祖律这身胡乱搭配出来的奇怪打扮噗嗤一笑。 “现在很流行这样穿,这叫复古风,你懂什么?”祖律懒得和阿蛮计较,随口找个理由敷衍。 “哈哈,难道是我跟不上流行趋势了吗?”阿蛮捂住嘴巴跟在祖律身后抖着肩膀笑个不停。 “阿蛮,你衣服改得这样好,我们要不在青城开一家裁缝店吧,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能把校服改得像是特地定做的那么合身。”祖律觉得阿蛮如果能继承她裁缝妈妈的衣钵也不错,最起码不用像当初自己送外卖时那样风吹日晒。 “你见不得我好是吧,我回来才过几天舒心日子,你就拿鞭子在背后赶着我去赚钱,一会儿木工,一会儿油工,一会儿裁缝,你怎么不让我和你一起捡破烂去啊?”阿蛮一边涂唇膏一边白了祖律一眼。 “现在捡破烂也不少赚呀,如果捡的好还可以开个收废站呢。”祖律很是不服气地站在阿蛮背后小声嘟囔。 “小狗腿,你是在金水镇受穷受出心瘾了吗,我陈曼蛮就不配过好日子吗?你干吗总是想着拉着我去吃苦,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心啊?”阿蛮转过身用指尖用力戳祖律额头,祖律皱眉看她,她就用唇膏在祖律额头上写了个王字。 “罢了,我昨天都想好了,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做,我养你就是了。”祖律自口袋里掏出纸巾一把抹掉额头上的唇膏。 “谁用你养,管好自己吧,小狗腿。”阿蛮一把推开祖律。 “我怎么不行了?”祖律在阿蛮背后叫嚷。 “等你长大再说!”阿蛮扑通扑通跑下楼梯。 童原参照樊静老师每次点菜的方式多加了几份牛肉,阿蛮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欢来这家餐厅,所以家里去外面用餐至少有一半都选择这里。阿蛮离家出走那四年小律一次生日都没有过,唯有童原大学毕业那天大家出去吃过一餐,而烤肉店在那四年里就成为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禁忌。 “你们都不知道我被关在仓库里的时候有多想吃这家烤肉,我晚上经常梦到咱们一起在这里吃晚餐……”阿蛮一边看着烤盘中滋啦滋啦的牛肉一边咽口水。 “那我们以后经常来。”樊静老师闻言把自己面前尚未动筷的餐盘推给了阿蛮。 祖律听到樊静老师那句话蓦地想起了被她遗忘很久的芍药老师,当年不知人间疾苦的阿蛮满脸天真地问白芍药,老师,我们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吃烤肉吗?芍药老师回答,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吃烤肉,我就每个月发工资都带你们来吃一次吧。 祖律是在后来才知道芍药老师的日子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好过,每周那一餐饭竟然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奢侈。假使岁月可回头,祖律一定央求樊静老师无论如何都要把芍药老师带到青城生活,哪怕因此无法带走她和阿蛮,祖律也心甘情愿与之做交换。 “陈小姐,好久不见。”邻桌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士笑眯眯地走过来向阿蛮打招呼。 “白医生,你今天是和朋友过来一起吃饭吗?”阿蛮起身同那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寒暄。 “我本来和朋友约好一起吃晚餐,谁想临时被他放了鸽子。”白医生耸耸肩无奈一笑。 “那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今天桌上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阿蛮立马放下手中的筷子热情地邀请白医生。 “那我就不客气了。”白医生一只手敛着西装前襟一只手拉开椅子落座到樊静对面。 “白医生,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家长,樊静,家父去世后一直都是老师在照顾我。”阿蛮一本正经地把樊静老师介绍给白医生。 “樊老师,你好,很荣幸认识你,我是青城易歆颜医疗美容机构的医生。”白医生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十分绅士地向樊静做自我介绍。 “荣幸。”樊静老师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应。 “樊老师,您看这是我们机构过往的成功案例,有素人,有模特,有明星,每一例效果都很生动逼真,您再看看她们的脸,五官精致,比例完美,如果说成是一点动过的痕迹都看不出也不为过,陈小姐的脸……”白医生坐下来还不到三分钟就拐弯抹角地劝说樊静允许阿蛮整容。 “白医生,你凭心而论,阿蛮是不是这间烤肉店当前所有顾客中相貌最出色的女孩?”童原陡然开口打断白医生仿若是推销一般的卖力表演。 “阿蛮小姐的面容可以说算是顶级整形范本,但是顶级的面容也存在一定的修复空间,毕竟对于美的追求我们得精益求精永无止境嘛!”白医生丝毫没有被童原中途提出质疑影响到劝说樊静老师的热情。 “白医生的脸修复空间就像机场的跑道一样宽广,您还是多花些时间在自己脸上下些功夫吧,医生本人的样貌才是一个整形机构的活广告。”童原不想再听这个所谓的白医生继续在饭桌上胡说八道。 “阿原,不许这样说话,很没礼貌。”樊静略带责备地看了童原一眼,随后语气十分笃定地拒绝白医生,“我们家里的规矩很明确,每个孩子的脸上都不能动刀,她们在我眼里都足够漂亮。” “樊老师,您说得确实也有您的道理,你们家里这三个孩子确实长相不差,那个……我们要不加个联系方式,改天抽空单独聚一聚,我保证不和您聊整容的事,咱们就单纯交个朋友,互相了解了解,大家都是有车有房有工作的当代大好青年。”白医生见樊静态度如此坚决便见缝插针地将话题转向别处,毕竟生意再重要也重要不过相亲。 第47章 樊静这种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优质单身女性实在很适合结婚,除去经济条件优越之外,白医生最看中的一条就是樊静没有父母,女方没有父母相当于省却许许多多麻烦。 首先,两者将来万一发生家庭矛盾没人在背后为她撑腰;其次,假使她健康出了问题导致早逝,那么她的全部家当理应归自己这个丈夫所有。这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因此搭上樊静这条大鱼远比搭上阿蛮更重要。 “我不喜欢和异性做朋友,抱歉,白医生。”樊静老师不留任何情面地直接斩断了白医生所有念想,她讨厌不清不楚,讨厌权衡算计,讨厌自己像货物一样被人放在秤盘上掂量。 “那……这……好吧,我先告辞了,我等下还有别的事情……我们改天再聊,我……如果有机会还是很想认识您……否则太可惜,你这么好的条件……强强联合多好,我们都不差……唉,拜拜。”白医生一边嘟囔一边灰溜溜地起身退下了餐桌。 “你们三个太过分了!我死乞白赖地请白医生过来给大家科普一下整容常识,你们一个个像机关枪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怼,你们让我面子往哪里搁?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白医生!”白医生一走阿蛮便开始冲着餐桌上另外三个人大发脾气。 “阿蛮,你今天叫白医生过来到底是为了谈整容的事情,还是为了给樊静老师介绍对象?”祖律拧起眉头质问身旁怒气冲冲的阿蛮。 “两者都有,不可以吗?我不答应把樊静老师介绍给他,他怎么肯亲自过来帮你们科普整容常识?”阿蛮双手抱在胸前喘着粗气回复。 “阿蛮,我得和你明确一件事,咱们这个家里不需要男人这种生物,我希望你以后能好好记住这句话,否则我会让你付出你无法承受的代价。”童原闻言板着一张扑克脸对阿蛮发出警告。 “家里没男人,怎么可能?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你吓唬我之前先问问樊静老师同意不同意?我们这个家里的人感情都一辈子独身?”阿蛮觉得童原这个家伙简直是越来越不可理喻。 “老师,您怎么认为?”童原转过头问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樊静。 “你们独身与否是你们的自由,但是,我确实不需要你们来给我介绍男人,咱们家里也不允许任何人带男人回来,我不希望这件事还有下一次,如果再有,我们这个家就散了吧。”樊静言毕起身穿上外套一个人先行离开了餐厅。 第55章 “她有什么了不起,她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如果她手里没有钱,谁还肯听她的话?如果她手里没有钱,谁还肯遵守她定下的那些破烂规矩!她当自己是什么,她是这个家里的国王吗?她对白医生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这种人凭什么能在青城大学当讲师! 她这样的老师能教好手里的学生吗?她的学生里面没有男生吗?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她的外公不是男人吗?”阿蛮被樊静那段像石头一样生硬的答话噎得要死,童原疯魔也就罢了,那个家伙自小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可是樊静老师为什么讲起话来也能这样极端? “闭嘴吧,阿蛮,芍药老师没钱我们不也一样听她的话,守她的规矩吗?”祖律瞥见驾驶位上的童原面露不悦扑过去捂住阿蛮嘴巴。 “陈曼蛮,你听好,第一,好的整形医生需要排队预约,白医生显然不属于这个行列;第二,你可以整容,那是你的自由,众所周知整容这种行为会上瘾,你休想动用樊静老师的钱财继续填你整容的无底洞,你可以想办法自己去赚;第三,你给别人介绍相亲对象之前要事先争得双方同意,否则就是在干涉他人婚姻自由,违背他人婚姻自主意愿干涉他人婚姻自由是一种很没有素质的低级行为[1],阿蛮,我现在所说的这三条你能全部听懂吗?”童原示意位于后排座位的祖律松开阿蛮嘴巴。 “我不懂,我就知道樊静老师偏心,她只喜欢你们两个不喜欢我!她愿意出钱给你买越野车,她愿意出钱给小律修复耳朵,她就是不愿出钱让我变得更年轻更漂亮!我一开始只是想在脸上打几针她说什么都不同意,后来我想去做整容她更是憋着一股坏心思反对!我看她不是单纯讨厌我,她是把我当成了竞争者,她不想让我的青春美貌碾压过她,她就是一个这么阴暗龌龊的坏女人!”阿蛮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向童原嘶声叫嚷。 “阿蛮,你自己考不下来驾照能怪谁!如果你考下驾照,老师也会给你买车,如果你像我一样被人砍掉耳朵,老师也一定会给你修复。你可以一时想不开生她的气,但是我请你别往她头上倒脏水好吗?她可是把你从十岁出头一直养到现在! 你回来以后买一瓶护肤品就要几百块,买一条裙子动不动就要好几千,难道这些不都是樊静老师在为你买单吗,你从头到脚哪一件东西是自己赚来的,你平常少花她的钱了吗?”祖律看不惯阿蛮这样强词夺理的搬弄是非。 “你个狗腿子,每天就知道像条狗似的跟在樊静老师身后摇尾巴,你就不能出息点儿帮我一次?你是墙头草吗?每次我一和她俩有矛盾你就无比坚决地站在我的对立面,你的狗脑子是不是长错了位置?”阿蛮扬手给了祖律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到底想要什么!”祖律捂住肿胀的脸梗着脖子质问阿蛮。 “我要漂亮!我不知道除去漂亮和食物之外还有什么能支撑我活下去,我不像你们一样,你们有理想,童原想修船,想造船,你今天想做这明天想做那,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吃好吃的东西,我只想变得更漂亮,只有吃到好吃的东西才会心情愉快,才会胃里不空虚,只有人更漂亮才会吸引到别人的眼光,才会被人捧在掌心里来爱,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只会像个三岁孩子一样笑嘻嘻的对我说,气钉枪好玩,加油枪好玩,捡破烂也不错……”阿蛮绝望地闭上眼把头埋进双膝,肩膀一耸一耸地在车里大声哭泣。 “我不够爱你吗?阿蛮,我的爱还不够吗?”祖律扭头问转眼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似的阿蛮。 “你的爱?一边轻视我,一边爱慕我;一边嫌弃我,一边苦恋我;一边唾骂我,一边维护我;一边苛待我,一边心疼我;一边背叛我,一边溺爱我;一边赶走我,一边找寻我,那就是你的爱。 祖律,你的爱多矛盾啊,又矛盾又稚嫩!你的爱多荒谬啊,又荒谬又可笑!你觉得哪个对爱情心怀美好期盼的女孩子会想要像你这么幼稚的爱人呢,你觉得哪个女孩子会在转瞬即逝的青春里耐心等你成熟,陪伴你长大呢? 我想要的是成熟的爱情,祖律,我不想要给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当妈。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再做和我在一起的春秋大梦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在我眼里只是区区一个玩伴而已!”阿蛮决定趁今天这个机会和祖律彻底把关系撇清。 “好了,我以后不会再随便说喜欢你了,我也不会再干涉你的人生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祖律望着车窗外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向阿蛮轻声承诺。 “好小律。”阿蛮凑过去揉了揉祖律红肿的面颊,祖律缩起肩膀啪一下打掉了阿蛮的手。 那天童原回到家抽屉里的止痛药数量又少了三颗,樊静老师想必又开始被头痛折磨,柳姨说樊静老师进门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傍晚服过止痛药后便一直躺在床上阖眼歇息。 “老师,我可以进来吗?”童原倒了一杯温水站在房间门口轻轻敲了下门。 “进来吧,阿原。”樊静微微睁开眼应了一声。 “对不起,老师。”童原把水杯放到桌面。 “哪里对不起呢?”樊静起身喝了一口温水。 “我今天不应该在餐桌上讽刺白医生的相貌,即便他这个人不怎么样,我也不应该……”童原坐在樊静床旁的地板上低声忏悔。 “下次不可以那样了,知道吗?”樊静伸手抚了抚童原的头。 “嗯,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童原倚在床旁向樊静一脸虔诚地做出保证。 “乖孩子。”樊静手臂向下滑了滑捏了两下童原的面颊,她知道童原下次遇到白医生还会那样做,那孩子过来忏悔只是为了平息她这个老师心里的怒意。 “老师,我可以帮您按一下头吗,我有一个同事的奶奶是老中医,我从她那里学习了一些按摩手法,我保证动作很轻,不会按疼您……”童原一边放松手腕和十指一边向樊静提议。 “来吧。”樊静把头往童原身边凑了凑。 “老师,有没有舒服一点?”童原温热鼻息打在樊静额头。 “感觉好多了。”樊静在童原按摩之下确实感觉紧绷的头部放松了许多,那种如浓雾一般的痛感被童原十指渐渐驱散。 “那我再按一会。”童原听到樊静疼痛减轻松了一口气。 “别再按了,你会累的,歇一会吧。”樊静按住童原的手腕。 第48章 “我不累。”童原把樊静的手轻轻抽走。 “好吧,那就辛苦我的阿原了,阿原长大了真好,我开始能感觉到幸福了……” 樊静在童原的按摩过程之中闭上眼睛慢慢进入睡眠,童原帮樊静摆正身体盖上了薄被,她回到写字桌前在搜索引擎上输了白医生所在机构的名字浏览一番,随后又在卫健委官方网站上查询该机构的执业等级,卫健委查询结果显示该机构不具备开展整容项目的相应资质,童原一经确认便向上级部门打了投诉电话,她才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把樊静老师放在秤砣上掂量的龌龊男人。 “白医生的整容机构被举报了,你干的,还是小律?”阿蛮几天过后举着手机冲到童原面前质问。 “我干的,不是小律,白医生所在的整形机构没有相应资质,我如果不举报她,往后会有更多患者被他害的烂脸。”童原拎起公文包准备去上班。 “说得好听,你有那么伟大,你有那么争议?你就是为了报复,你从小就那么阴毒!” “对,我就是那么阴毒,那你受益了吗?” “什么意思?” “受益于我的阴毒了吗?” “你!”阿蛮一时间被童原的反问气得咬牙切齿。 “陈曼蛮,我的阴毒没有终结你的苦难吗?当初不是祖律带着你三番五次可怜巴巴地来请求我吗?如果没有我的阴毒成全,你现在又得活成一副什么样子呢?那么现在你还痛恨我的阴毒吗?”童原把一叠白医生所在机构整容失败案例资料甩给阿蛮。 “你就不怕我去你的单位说你小时候干过的好事?那样你一辈子与船为伍的梦想可就算毁了,你能举报白医生,我也能举报你,你能坏白医生的好事,我也能坏你的好事!”阿蛮气急败坏地扔掉那叠失败案例资料出口威胁童原。 “那你就举报把,陈曼蛮,你、我、小律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谁也逃不掉。你不如快点举报吧,陈曼蛮,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很痛苦,你早毁掉我一天,我就能早一天获得解脱。拜托你了,陈曼蛮。”童原一边笑得像是个得知学校停电临时放假的孩子,一边俯身对阿蛮鞠了个躬。 第56章 阿蛮那一天再次对童原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浓郁疯癫之感叹为观止,她小的时候就听说童原的妈妈孔美善行事风格很是疯癫,童原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金水镇那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对童原又敬又怕。 阿蛮才不敢当真去青城船舶集团举报童原的曾经所为,童原那个家伙如果失去这份为之努力多年的工作不晓得会做出什么癫狂行为。阿蛮确实无法承担得罪童原的后果,她宁可得罪樊静老师也不敢和童原彻底翻脸,今天她一时情绪激动对童原大发脾气过后心里实际很后怕。 祖律自从在烤肉店回家途中被明确拒绝便把阿蛮当成空气对待,阿蛮问话一句都不回,打招呼不理,递东西不接,敲门不开,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她如今的表现倒是真的应了金水镇大人们给她起的那个外号——小祖宗,阿蛮每次一见到祖律那副拧巴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祖律前阵子通过应聘成为一名浅唐超市的夜间理货员,她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超市一闭店她便按照当天班前会安排进行补货、整理、排查等工作,每个月底薪三千元整,加上补贴和绩效能到手四千五左右。 祖律对这份整天和各种各样货品打交道的新工作相当满意,同事们开工后各有各忙,彼此不会过多打扰,上班期间超市除工作人员之外全无顾客,如此一来,她也不必担心残耳吓哭小孩那一幕在生活中再度上演。对于残耳给幼童留下心理阴影这件事,她心里其实也感到很抱歉,只是事情发生当时愤怒和委屈一如既往地占据了上风。 除此以外,祖律还喜欢新工作给她带来的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她的工作时间恰好与阿蛮的睡眠时间重叠。阿蛮睡下时她已经换好衣服出门上班,阿蛮醒来后她已经洗完澡躺在床上进入梦境,不碰面就不会尴尬,不碰面就不会吵架,不碰面就不会看到阿蛮那种对她既嫌弃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下班了,下班了。”同事拍拍手掌提示大家,祖律抬手看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早上八点。她把手头上最后一点工作做了个收尾来到换衣间脱掉工作服,换上之前在网上批量买来的库存外贸衣服。 “明天见!” “拜拜!” “回见。” “走喽!” 同事们互相打过招呼便各自带着一身疲惫离开浅唐超市,祖律开了几公里看到一个女孩推着掉了链条的自行车在马路上狂奔。祖律认得她,她是浅唐超市的白班理货员,两个人平日里上班时间正好相反,祖律下班的时候时常能看到她骑着自行车前往浅唐超市,祖律上班的时候时常看到她在街边大排档一个人吃晚餐。 “喂,你需要帮忙吗?”祖律放慢车速按了下喇叭。 “需要,我上班要迟到了。”那个女孩停下脚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先上车。”祖律下车把女孩的自行车塞进后备箱。 “谢谢你,改天我请你吃饭。”女孩言语间利落地系好了安全带。 “浅唐超市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是浅唐超市的夜间理货员,我见过你。” “原来是同事,我叫申井,我的名字读起来很像是神经病的神经,所以请尽量不要叫我全名,你可以叫我阿申,或是小井。” “我叫祖律,你可以叫我小律,我很会修自行车。” “哦?”女孩愣怔片刻,随后试探着问“那你可以帮忙修理一下我的自行车吗?” “可以,我修理过后会帮你停好。”祖律一边在路口掉头一边痛快地应允。 祖律把申井的那辆自行车带回家摆在院子里,她蹲在自行车前三两下上好了链条,翻出一块棉布蘸水仔细擦拭干净自行车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随后又挑出胎纹里的小石子并给车胎打了气,祖律打完气按了按车胎,车胎的质量看起来很好,车子的减震看起来也很稳健,她估计这辆自行车买下来怎么也得千把块钱。 祖律做这一切的时候总觉得芍药老师好像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当年看自己修补自行车内胎的时候那样温和,那样耐心。芍药老师虽然偶尔发起脾气来很严厉,但是她从来不会催促祖律快点长大,大抵芍药老师知道人长大并不会得到所谓的自由,幸福,解脱,长大就是从一个悬崖跌落到另一个更深的悬崖。那些你会快乐的,你会幸福的,你会安稳的之类的话就像是吊在脑门前的胡萝卜,可望而不可及。 “我们小律真是聪明,如果我以后能生一个像你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就好了,你今天表现这么好想要什么奖励吗?”芍药老师心满意足地一只腿跨上自行车。 “我不想要奖励,芍药老师再见。”祖律一边在夕阳之下对老师摆手一边别别扭扭地回应。 假使时光将指针重新拨回十年之前,祖律会向芍药老师索要一个奖励,她要认认真真地告诉白芍药,“芍药老师,我要你活着,我要你长命百岁,我想让你看到我长成大人,我想用我赚来的钱给你买各种好吃的东西,我想开车带你去海边兜风,我想带你离开金水镇……我想被你像个孩子一样永远永远爱着,而长大后的我将会用尽一生回报你的温暖,你的善良。” 祖律抬起那辆修好的自行车放进车子后备箱,她在修理的过程之中好像不知不觉得到了某种治愈,祖律将自行车锁在浅唐超市专门给员工划分的停放区域,等忙完一切返回家中的时候已经将近上午十点,如今昼伏夜出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上午十点的太阳。 “小狗腿,你那会儿是在帮哪个女孩子修自行车呢,上班还没上明白就开始处上女朋友了是吗?”阿蛮在楼上大声问从车库里走出来的祖律。 祖律既没抬头也没答话,即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依旧不想理阿蛮。祖律觉得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阿蛮似乎从来都不够了解自己,她从不认为自己比同龄人幼稚,那些阿蛮认为她幼稚的地方,不过是她在苦痛人生之中偶尔忘情的雀跃欢喜。芍药老师说过,人要学会在苦涩的生活当中提炼快乐,那些阿蛮认为幼稚的地方便是她在苦涩中提炼出来的快乐。 “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芍药老师要是看见你这么对我一定揍哭你!”阿蛮扑过来捶打祖律的肩膀,祖律像摘掉落在衣服上的七星瓢虫一样伸手摘掉了阿蛮,随即咔嚓一声反锁上卧房的门,阿蛮在门外持续敲了一会便没了声音。 祖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戴上耳机钻进被窝,她把闹钟调到了晚上八点半,那天祖律在梦中又来到位于金水镇芍药老师办公室,芍药老师对她说,小野马,别担心,那张纸条我已经烧掉了。 第49章 祖律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盯着头顶昏黄的夜灯,十年了,她依旧无法摆脱旧梦。祖律回想起祖大鹏和陈二彪死去的第八天,青城警察准备找遇难者家里的孩子们例行问话,阿蛮从教师窗子外看到警察的车开进校园怕得不行,她在课堂上哆哆嗦嗦写下一张纸条传给祖律。 “他们万一查出来,我们会不会全布都被井查抓走,我们会被ju留吗,我们会被pàn xing吗,我们会被枪bi吗,我们现在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祖律刚展开那张错字连篇的纸条便被芍药老师一把抽走放进口袋,大约五分钟后三个别班的孩子分别被叫去办公室里谈话,芍药老师陪阿蛮和祖律站在走廊另一边等待问话。那些孩子知道警察要过问父亲的事,有人红了眼眶,有人开始低头抽泣,阿蛮见她们抽泣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祖律在孩子们中间冷静得像是个惹眼的异类。 “阿蛮,冷静点,他们就是来安慰安慰你们这些孩子,不会吃了你们,如果你不知道说些什么,那就什么也别说像现在这样一直哭就好。”白芍药向上提了提阿蛮滑下来的一截裙子拉锁。 “小律,你哭不出来吗?”芍药老师把头凑到祖律耳畔。 “嗯。”祖律点头,随后又问,“我应该哭出来,对吗?” “我觉得最好是。”芍药老师言语间一把将祖律拽到怀里,祖律感觉自己大腿内侧被拎起一块肉又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顿时痛得红了眼圈。 “你进来吧。”警察推开门召唤祖律,隔壁班级的谢沙棘眼泪汪汪地从门里走出。 “你是大孩子了,别老是哭鼻子,好好回答警察叔叔的问题。”芍药老师一边拍着祖律肩膀一边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 那天警察问话结束之后祖律在放学路上遇到了芍药老师,她叫阿蛮坐在自行车后座,祖律坐在横梁之前,芍药老师把她们送到家门口时低头在祖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小野马,别担心,你和阿蛮传的纸条我已经烧掉了,老师什么也没看见,老师什么也不知道,你安心继续上学,什么都不会发生,金水海母会保佑你。 芍药老师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叫祖律小野马,大抵她在心里已经知道祖律作出了很叛逆的事情,即便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57章 童原近来工作越来越繁忙,经常加班到晚上十点以后,每天十一点左右到家的时候樊静老师大多都已经入睡,自打祖律入职浅唐超市之后,大家的作息时间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三个轨道。 每天按时早起吃饭上班的只有樊静和童原,饭后樊静前往青城大学上班,童原前往方向相反的青城船舶研究所,祖律通常在樊静与童原出发一阵子后才到家,等祖律收拾完躺到床上进入睡眠又轮到阿蛮起床的时间。 “大家辛苦了,明天见。” “不是周一见吗?” “明天上午十点是白喆的婚礼。” “瞧我这脑子。” “阿原加班加傻啦。” 童原告别同事们回到家中已是夜里十一点半,祖律已经前往浅唐超市上夜班,阿蛮早就刷着各种整容机构的营销视频睡着,樊静的车没有像以往那样停在车库,她们的房间亦没有像往日那般亮着灯。童原掏出手机拨打樊静老师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了关机提示音,她便披着件外套坐在门廊等待樊静老师归来。 大抵凌晨两点左右不远处有车灯亮起,童原预感是樊静老师迅速起身回到房间,她打开公文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写字桌面,假装正在继续研究所里尚未完成的工作。 “你还没睡?”樊静老师将一捧散发出幽淡绵长香气的百合花随手摆放在写字桌边角。 “我才做完手头的工作,正准备关电脑休息呢。”童原偷偷看了一眼那束摆在桌角的百合花,她感到一抹如蜘蛛沿着脊背攀爬的不安正在缓缓向四肢扩散。 “那你先去洗澡吧,洗完澡早点睡,明天休息日晚点起床。” “明天上午十点得去参加白喆的婚礼。” “白喆……那个很照顾你的同事姐姐?” “是她。”童原仿佛没事一般合上笔记本电脑走进浴室。 童原洗完澡出来见樊静正在写字桌前一边哼着歌一边把百合花依次置入花瓶,她凝神调整每一支花的位置,一会挪开,一会扶正,每隔一会儿便双手抱在胸前后退一步仔细地端详,童原很少能见到她对一件事物生出如此的兴致。 “老师很喜欢百合花吗?”童原双手撑着床垫坐在床边看樊静耐心地摆弄那束百合花。 “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讨厌,庄警官吃饭时送的,我顺便就带了回来。”樊静语气淡淡地应了一句,她显然还在沉浸于插花的松弛与惬意。 “庄警官,您和庄警官又见面了吗?”庄警官,又是庄警官,童原好想把送花的人和那束花一起扔进垃圾桶,她好想用鞋底把那些柔弱的白色花瓣全部碾碎。 “她回青城看父母,我们约了下班时间见面。”樊静言语间摘掉一片被包装纸边缘蹂躏得皱巴巴的花瓣。 “下班五六点直到凌晨两点?”童原手指用力扣进床单,掌心沁出来一层细汗。 “不可以吗?”樊静察觉到童原语气不对停止手上的动作直起身严肃地看着童原。 “咱们……咱们家的宵禁是十二点,您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童原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可以暂时用来搪塞樊静的理由。 “那我现在宣布宵禁取消,你们现在最小的孩子也已经二十岁,今天开始大家爱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樊静看向童原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气恼,些许埋怨,些许责怪,她已经不止一次明确过自己不喜欢被小孩子管束,童原依旧我行我素地时不时触碰她的底线。 “那您也违反了宵禁。”童原低下头小声反驳。 “谁给你管我的权利,我是不是很早就告诉过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不记得因为阻止我吸烟被我在车上数落的事情了吗?”樊静一只手提起花瓶瓶颈将全部倾斜到一块儿的百合花送到露台。 童原身体面对墙壁扯起被子把头蒙住,樊静老师今天一定不想看到她这张令人厌恶的面孔,浴室里隔一会儿传来哗啦哗啦的花洒流水声响。樊静老师吹干头发来到床边向下拽了拽童原头上的被子,童原躺在床上假装睡着,樊静老师依旧像平时那样把手搭在童原后背,如此一来,如果夜里再发生梦游她便能第一时间感知。 童原每逢这种时候都会感觉自己当真变成了一段浮木,不是她在托住樊静老师,而是樊静老师在托住她,那只停留在后背上的手掌让童原渐渐沉入如泥沼一般的梦境。 她有时会梦见樊静老师与自己在一望无尽的海面漂流,有时会梦到孔美善穿着红裙子和戴云舒一起穿梭在云朵之间跳舞,有时会梦到童金虎把孔美善逼到墙角揪着头发扇她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如同孔美善扇在她脸上的耳光,一下又一下,有时会梦到不是孔美善对童金虎挥起了铁锤,而是童金虎扬起铁锤要置孔美善于死地。 “妈妈!”童原哭喊着从令人窒息的可怖梦境之中惊醒。 “阿原,别怕。”樊静把童原向怀里带了带,童原转过身把头埋在樊静的颈窝,她不自觉流出的眼泪隔着衣料打湿了樊静皮肤。 童原缓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金水镇家中那个九岁的阴郁孩童,她如今已经是即将迈入二十四岁的青年,二十四岁的青年或许不该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不堪一击的脆弱本相。 樊静老师的陪伴让童原在日常生活中很少会主动想起孔美善,可是她无法控制梦境,童原现在几乎不做那种孔美善扯着脖子将她往墙上撞的噩梦,她头上的伤口早已经长好,梦游已经很久没有发生,然而孔美善依旧会在梦里拿烟头烫她,扇她的耳光,逼她跳海还祖诗的命,质问她为什么还不死…… 童原每次从梦中惊醒都会在樊静老师那里得到一个温暖怀抱,那份温存会让童原一瞬之间安心,童原借着窗棂头进来的月光看她垂落的碎发,看她的眉眼,看她的嘴唇。童原忽然很想亲一亲她面颊,亲一亲她的额头,亲亲她看起来很柔软的双唇。 那份对樊静身体的渴望让她在宁静的夜里感到无比绝望,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贪婪,贪婪到一个人对自己好,她便想将之据为己有。那种熟悉的罪孽感再一次向巨浪一样将童原吞噬,两个人明明已经全部知晓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童原还是无法摆脱那种如同枷锁一般的背德感。 樊静早已经不是童原的老师,亦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长,她们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来自外界的阻碍,童原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那压抑许久的爱像是对樊静的一种冒犯,一种逾矩,一种亵渎,如同正在一意孤行地犯下某种滔天大罪。 童原潜意识里很怕如果冒然掀开那层薄纱会落得和小律一样的下场,被嫌弃,被斥责,被拒绝,两人自此心存芥蒂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相处,如果一时冲动,如果不计后果,她恐怕连以后和樊静老师再同睡一张床都会成为奢望。 第50章 第58章 “老师,你可以亲亲我的额头吗?”童原还是没有忍住向樊静提出了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她的人生当中很少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 “阿原,乖,老师在呢。”樊静掌心摩挲着童原头发在她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随后又仿佛梦呓似的在童原耳畔说了一句,“今天让你担心了吧,别难过了,我下次晚回家的时候会提前告诉你。” 那是大人安抚孩子的吻,没有一丝情欲,没有一丝窘迫,没有一丝慌张,没有一丝游移,如同晚风习习细雨绵绵那般舒展自然。 那是主人奖励宠物的吻,没有一丝爱情,没有一丝生分,没有一丝隔阂,没有一丝防备,如同午后落在膝头的阳光一般温暖轻盈。 那既是童原心心念念想要的吻,又不是童原心心念念想要的吻,那个吻太轻快,太透明,太自然,像薄雾,像轻烟,那个吻不够贪恋,不够热烈,不够绵长,不够胶着,不够缱绻。 童原第二天上午换了套正装去酒店参加同事白喆的婚礼,她前几次参加婚礼还是在金水镇,婚礼上新娘的父母一直都在低着头抹眼泪,新郎的父母一直都在笑呵呵地与宾客寒暄,童原不懂为什么婚礼上女方的家长总是要哭,难道她们是怕自己未来也会成为童金虎拳头下的孔美善吗? 童原同事白喆的丈夫林凡在白家的运输公司下面做事,白喆的姐姐在国外生活,父母舍不得白喆离家便让她的丈夫林凡倒插门,童原在婚礼看到林凡的父母今天又开始在婚礼上抹眼泪,白喆父母则如金水镇那些男方家庭一般热情洋溢地接待宾客。童原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女方的家长总是在婚礼上哭泣,而是离开父母进入另外一个家庭的那一方亲人总是在婚礼上流眼泪。 童原身处那个热闹喧嚣的场合里不停地走神,脑子里一会想着同性恋情侣日后是否也可以领证结婚,一会想着婚姻制度在未来会不会消亡,一会想着后天上班的时候还要开好几个会,一会想着下个月还得出海参加一次三到五天左右的试航,她得在试航期间二十四小时待命,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那些工作上的疲乏劳顿对童原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因为热爱船舶所以并不觉得从事这个行业辛苦到令人无法忍受,试航这种事对童原来说既紧张又兴奋,她唯一有些失落的就是试航那几天里无法和樊静住在一起。童原现在已经习惯了樊静的手掌在她后背的伤疤上摩挲,习惯了被噩梦惊醒时得到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现在她一与樊静分离便会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虑。 “阿原,别走神啦,新娘新郎在面前给你敬酒呢,还不祝我结婚快乐?”白喆手里端着玻璃酒杯笑眯眯地打趣童原。 “喆姐,姐夫,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童原连忙端起面前不知何时被斟满的透明酒杯。 “听说你昨天差点忘了我的婚礼,罚酒三杯,喝是不喝?”白喆提着酒瓶给童原又满了三杯。 “喝,喝,喝。”童原在同事们的怂恿之下将那三杯白酒一饮而尽。 白酒那股灼人的清香令童原喉咙感受到一股不适,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了这么多酒。白喆曾经在童原初来研究所的第三个月里对她表白过一次,童原直白地告诉白喆她年少时候就已经有了心上人,她现在还在为有一天能和心上人在一起而努力,白喆说那就祝福你们能够早日在一起,老天不会辜负你这样深沉长久的爱。 童原很是欣赏白喆表白时的勇敢直接与被拒绝时的大方体面,她一辈子都做不到像白喆那样阳光地爱一个人,她只会躲在隐蔽的角落里观察她,偷看她,景仰她,向往她,痴恋她,仿若是一个心里积满许多爱意无处可以倾泻的疯子。 童原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樊静,她这辈子都不想和除去樊静老师之外的第二个人走得很近,即便是像白喆这样鲜活明亮的女人她亦不想靠近。童原只想一辈子活在她与樊静两个人的小小世界,她不需要阳光,身为一片阴雨的她只想好好守护另一片阴雨,她们都是灵魂已经死去一半的人,唯有两个灵魂残缺的人在一起才可以拼合成一个整体。 “阿原,你怎么还没有回来?“童原下午三点一刻左右接到樊静打来的一通电话。 “老师,我喝多了。”童原的身体像是漂流瓶一般随着海浪摇摇晃晃,不辨方向。 “你在哪里,我现在过去接你。” “我在路德大酒店的停车场。” “你乖乖在车上等我,别乱跑。”樊静匆匆讲完这句便挂断了电话。 路德大酒店停车场里有两个女孩子正在怀抱彼此忘情地拥吻,童原趴在车窗上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女孩,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体验到这种爱意涌动的时刻,童原知道十岁的年龄差让樊静在心里只把她当做一个孩子,而那十岁她即便拼尽全力也永远无法追赶。 樊静大概半个小时后乘坐出租车赶到了路德大酒店,童原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端详她的脸,樊静老师看起来好像并没有生气,童原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樊静老师昨晚落在额头上的那个吻,她不知道樊静老师是不是还记得那个亲昵的瞬间。 “你先解解酒。”樊静老师递过来两瓶电解质水和维c饮料。 “全部喝掉吗?”童原无力的手指从瓶盖一次又一次滑落。 “我来吧。”樊静将饮料瓶盖一一拧开交还到童原手里。 “老师,我刚刚看到有一对女孩在停车场拥吻。”童原借着醉意讲出了平时根本没有勇气提及的话题。 “那很好啊,性别从来都不是爱情的阻碍。”樊静俯身帮身旁一身酒气的童原系好安全带。 “那年龄呢,年龄是爱情的阻碍吗?” “年龄也不是。”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同姐姐爱妹妹一样爱,如同家长爱孩子一样爱,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出生的时候我就留在你的身边,我想把你从孔美善的手中抢走,我不想给她机会碰你一根指头。” “我说的不是那种爱……” “你去后排坐着吧,我认为你头脑还不够清醒,饮料喝光,一滴也别剩。”樊静言语间打开车门拎着衣领把童原从副驾驶位拽离,宛如把猫狗关进笼子里似的一把将她推搡进了后排座位。 第59章 那天樊静回到家中和柳姨一起帮童原换掉身上沾染酒气的衣衫,柳姨取来毛巾帮童原抹去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汗。那个孩子嘴里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沉沉睡去,樊静半晌才反应过来,童原嘴巴里含糊不清的内容是一组倒计时,她好像在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童原入睡之后几次三番抻起身上的被子蒙住整个脑袋,那是她失去安全感时的下意识习惯,樊静只好一次又一次走过去扯下捂在她头上的被子。孔美善去世那年,两人初在青城居住的那段时间,樊静亦是夜里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客房察看。 樊静对即将迈入二十四岁的童原依旧无法彻底放宽心,童原年幼时在学校天台上自扇耳光的画面意味着她是一个存在自毁倾向的孩童。樊静深知这种自毁倾向未必随着年龄的增长消逝,有时还会像滚雪球似的越积越沉,越积越厚。 童原在睡梦之中蹙起眉头一翻身,滑落的被子被她卷成一团抱在怀里,樊静又看见她背后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烟疤丛林。童原手腕咚地一下磕到床头,樊静从椅子上起身卸下那块童原平日里二十四小时都舍不得摘的手表。 那孩子手腕上并排列着六道颜色明显浅于肤色的细长刀疤,大抵是因为色素减退的关系,瘢痕处皮肤看起来近似于白色。它们如同一根根镶嵌在皮肤上的白烛芯,又如同一条条奔赴死亡之路的铁轨。樊静摘下自己的手表将手腕放在童原手腕旁边,两个人手腕上各自探出的白色触角如蔓藤般纠缠在一起。 樊静手腕上也生着六条奔赴死亡之路的铁轨,两条属于童年时期,两条属于少年时期,两条属于青年时期。年幼时出生在教师之家的樊静常常让身边不知情的同学们很是羡慕,老师是家长在他们眼里仿若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樊静却时常反过来羡慕那些家长不是老师的孩童。 母亲钱书遇在金水镇支教时认识了家境一般的美术教师樊雄,外公外婆不同意她们的婚事,母亲便与外公外婆断绝了联系。母亲婚后曾经抱着三个月大的樊静回过一次钱家,她认为这个生得如此周正可爱的小小婴孩一定能博得父母的极度宠爱,毕竟她的父母平时很偏爱堂妹家的一对小女孩。 钱书遇怀揣着与父母修复关系的美好愿望兴冲冲地回到钱家,外公外婆却毫不留情地把忤逆父母的女儿赶出家门。他们说钱书遇这样不孝顺的逆女根本教不出来什么好孩子,所以这个逆女生下的孩子他们钱家自然也不认。 钱书遇自那以后一辈子都没有再回钱家,她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她要变得优秀,她要变成青城乃至全国最优秀的人民教师,她的女儿则要变成青城乃至全国最优秀的孩童。 第51章 钱书遇就是要尽心竭力做给父母看,她既能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又能把两个人生下的孩子教育得十分优秀,她想向父母证明当初决定嫁给樊雄是一个极其明智的选择。 樊静打出生那天就活成了一根过于紧绷的琴弦,钱书遇认为女儿应该赢在起跑线,那是当年流传在许多家长当中的口号。钱书遇给樊静安排了密集的补课以及各种兴趣班,文化课艺术课两手抓,樊静上小学的时候因为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导致十岁之前一直无法长高。 钱书遇是个向来都不会动手打孩子的母亲,她的教养绝不允许家庭里出现一丝一毫暴力行为,那是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会做的傻事。钱书遇自有一套教育孩子的“绝佳”方式,她会在樊家家庭聚会上把英语仅扣了两分,数学得到满分的樊静叫到身前一句紧接着一句厉声训斥。 “樊静,你是不是考班里第一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才年级第三,我认为你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比年纪第一名、第二名缺胳膊少腿吗?不缺,你只是比她们还缺点努力,人家学得比你多,睡得比你少,人家上课之前预习得好,课堂上自然吸收得快,你得学会取长补短……” “今天我当着樊家人的面说你就是为了给你敲一个警钟,你要记住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永远有人比你更优秀,永远有人比你更努力。” “你这次数学和前几次一样打了满分确实表现不错,但是这根本不值得骄傲,你本来就应该做到满分,你要知道打满分原本就是学生的份内之事,你们这帮孩子整天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用做,衣食住行都是家长为你们操心……” “樊静,我看你刚才和堂姐说话的时候笑得挺开心啊,是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成绩?如果因为连续考了几次第一名而沾沾自喜,那只能说明你这个孩子思想存在严重的问题,别吃饭了,站起来!双手背到身后,我三天不收拾你就飘飘然!” “老师说你在昨天的小提琴课上打瞌睡,你还有良心吗?你知道你上一节小提琴课妈妈要为你支付多少学费吗?你知道爸爸妈妈每天口干舌燥地给学生们讲课是为了培养谁吗?你知道妈妈为了让你过得舒服连水果和护肤品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吗?” “妈妈可是从小在富人家长大,我要不是为了你怎么会遭这种罪,你对长辈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恩之心吗?你知道我为了把你培养成优秀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吗?你知道我正在为你忍受一种多么疲惫的生活吗?” 樊家的叔伯婶母和樊静的兄弟姐妹们原本还在饭桌上开开心心吃饭,钱书遇一旦训斥樊静大家便默契地交换眼神不再吭声,大家一开始还会苦口婆心地劝,后来才发现越是劝说钱书遇越像是被打了鸡血,越训越激动,越训越亢奋。 钱书遇每次都能凭一己之力毁掉樊家的整个饭局,叔伯婶母们聚在一起吃不安生饭,那些成绩远远不如樊静的兄弟姐妹们看到她拿到这么高的分数还被训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钱书遇口中的那些责骂仿佛她们也脱不了干系。 樊静觉得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在姐妹兄弟面前碎了一地,她直到长大后也不想再与兄弟姐妹们恢复联系,兄弟姐妹们都很礼貌和善,问题在于她,她不想忆起那个所有人都在餐桌前坐着享用美食,她一个人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被母亲呵斥的场面。 母亲身旁的那个位置于樊静而言是一张永恒的被告席,而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坐在高高在上的审判席审视樊静,樊静讨厌被母亲拿着放大镜照遍全身,那种挑剔的目光三十几年以来每一分每一秒都黏在樊静背后。 樊家人长此以往都受够了这种在热闹场合里频繁被钱书遇扫兴的局面,每个月两次的家庭聚餐被叔伯婶母们找借口取消。樊家人不再聚会,钱书遇只好遗憾地另寻舞台,她的新舞台是每一个人多的地方,钱书遇当着辅导班同学们的面,当着家长会家长们的面,当着餐厅顾客们的面,当着公交车乘客们的面,当着学校同事们的面,当着小区邻居们的面……随时随地威风凛凛地拍下惊堂木当众对樊静开庭审判。 樊静十一岁那年在重压之下开始了所谓的叛逆,大抵是因为偷偷读了哲学和心理学书籍的关系,她学会了换一种方式思考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樊静发现,即便打了满分母亲仍然能找到各种理由当众羞辱自己,两人之间出问题的绝对不止是永远也无法让母亲满意的女儿。樊静还发现,钱书遇的严苛要求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有个很好的未来,除此之外,母亲还对她这个女儿抱有某种近似乎变态的私心。 第60章 樊静逐渐意识到母亲似乎利用这种方式在公共场合吸引所有人关注,母亲凌驾于女儿的那些时刻仿佛让她的精神得到了某种异样的满足。钱书遇一边训斥樊静,一边在耳畔收集来自四面八方的评论,她会因为一部分能触及到内心敏感点的评论而兴奋得红光满面。 “你瞧瞧那个小姐姐,她竞赛得了银牌还被妈妈批评,你回家要好好努力学习啊,爸爸妈妈对你太宽松了。” “你看看人家家教多么严格,我看只有这种家庭才能出来拔尖的孩子。” “钱老师对孩子真是高要求啊,樊静以后肯定能考进数一数二的大学。” “你们都要像樊静学习呀,好孩子就是要这样严于律己。” 樊静的叛逆始于她发现钱书遇在听到这些评论时眼里的那股子兴奋,比起女儿对训斥的反应,钱书遇更在意的是其他人的注视、感叹、夸赞,那些外来的反馈仿佛是能予以她力量的兴奋剂。 樊静在那一年终于明白母亲的快乐来自对女儿的极端掌控,她利用在女儿面前施加长辈权威这件事来搭建舞台吸引旁人关注,她在想方设法满足自己渴求随时随地被追光灯照耀的那种强烈虚荣,樊静只不过是她拿来演技的傀儡。 樊静识破母亲的龌龊心思之后便开始不再用心学习,钱书遇见樊静成绩下降对她的羞辱更加变本加厉。她在十一岁那年时常因为没完成单词听写被母亲推出门彻夜站在走廊,什么时候背会全部单词什么时候才被允许进屋,那扇把樊静锁在走廊外的门将她永远锁在了无助的十一岁。 钱书遇为了让樊静感到羞耻会故意让她穿着小背心和三角短裤站在门外,邻居们下班的时候经常会在走廊里看到一个衣着单薄的十一岁女孩,那个女孩抱着书本蹲在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背单词。邻居们也知道千万不能劝,劝说意味着引燃炸弹,如果开口劝女孩的母亲就会更加肆无忌惮,那个小女孩接下来的日子也会越发不好过。 樊静讨厌被斥责,讨厌被嫌弃,讨厌被注视,讨厌被怜悯,她因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在十一岁那年两次尝试终结自己的生命。青城第三医院的心理医生声色俱厉地告诫钱书遇,如果这样下去孩子总有一天会被她逼死,逼疯,逼得人不人鬼不鬼,钱书遇在樊静第二次自杀过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松了对女儿的管教。 钱书遇在心理医生建议之下停掉了樊静的所有课余补习班和课外兴趣班,她不敢再苛刻要求女儿的成绩,樊静再也不必背那些上大学时才会用到的单词。父亲樊雄每周去金水镇写生的时候会带上女儿一起去散心,那些在金水镇渡过的悠闲假日让樊静这根紧绷的琴弦终于得以松弛片刻。 那位心理医生直接点明钱书遇本人的心理问题比女儿还严重,如果不及时干预恐怕未来会出现无可挽回的局面,钱书遇听到那种荒谬预言气得站起身来狠狠甩了医生一耳光,樊雄也对心理医生不负责任的推测表示很是不满。 现在想来心理医生当年指出的问题的确很有预见性,两年之后钱书遇便做出了载着出轨的丈夫以及那个无辜孩子冲进大海的疯狂举动,假使钱书遇和樊雄但凡有一个能听进去心理医生的建议,那场惨绝人寰的世故或许就不会发生在金水镇。 樊静作为父亲出轨事件的告密者常常自责得无以复加,她的手腕上又陆陆续续多出了两道伤疤。外公外婆在樊静第四次自杀时出现在医院收留了她,樊静自此过上了比从前优越无数倍的富足生活,外公外婆从来都不会过问她这个孙女的成绩,她高三下半年才想起翻出书本认真学习,如同做梦一般稀里糊涂地考上了青城师范。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那年,樊静手腕上又多了一道疤痕,她倍感幸运的是在大学第一学期认识了像午后阳光一样温暖生动的白芍药。两人青城师范毕业后樊静陪白芍药在金水镇附近的学校里四处寻找工作,白芍药在应聘金水一中的时候一时粗心把樊静的简历也投了进去,结果白芍药没有通过一中筛选,樊静被通知到学校签合同。 白芍药劝樊静认真考虑一下这份金水一中的高中语文教师工作,樊静想到那片埋葬母亲的海对这份来自金水镇的工作有过一瞬动心,然而她自知已无力在人世支撑太久,她手腕上近期新添的第六道伤疤便是最好的证明。 第52章 那天傍晚樊静在海边看到一名生得像是一片阴雨的十几岁孩童,那个孩子当时正坐在一块礁石上凝神拼接邮轮模型,她的手腕上缠着一圈渗透出斑斑血迹的白色纱布,金水镇咸涩的海风灌满了她的衬衫,如同一叶风帆。 “芍药,你认得那个孩子吗?” “认得,她叫童原,童金虎家的独生女,她爸爸是个渔民,她妈妈孔美善听说人很疯癫……” “孔美善?” “对,孔美善,原本好像是叫做孔雨庭来着,她以前给别人家男人当小三,人家妻子气得把车开进海里和丈夫一起寻死,她好像是在那件事情发生过后就改了名字……估计怕死者家属来寻仇吧……你认得她?” “我不认得。” “那个孩子据说经常被孔美善打得半死不活,她能完完整整活到现在也真算是个奇迹。” “那女人为什么那样对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地恨,我还亲耳听过孔美善骂她怎么还不去死……” “好可恨。” “如果你去金水一中教书,那孩子很有可能会成为你的学生,金水一中今年的新生不多。” …… 樊静自回忆之中抽离出来轻轻摸了摸童原手腕上那些疤痕,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一部分孩子成长过程中总是要经历那么多的痛苦,她们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得关爱,反而要承担父母带来的伤害,譬如童原,小律,阿蛮,白芍药,还有樊静她自己。 “老师,对不起。”那天童原从长梦之中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向守在床旁的樊静老师忏悔。 “明天酒醒你就会忘记一切。”樊静像是教堂里聆听忏悔的神父一般伸手摸了摸信徒的头。 “你不要流放我。”童原眼眸之中流露出浓重的不安。 “你也不要僭越我。”樊静低头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对试图跨越边界的童原发出警告。 “我以后不会了。”童原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对樊静低声道歉。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对我说过,你不大喜欢别人酒醉的样子,等你长大以后也不会像大人那样每天用酒精把自己灌醉……”樊静见对童原发出警告的目的已顺利达到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您还记得?” “你的话不多,所以每一句我都记得。” “我保证以后滴酒不沾。”那个虔诚的信徒再一次郑重地向面前的樊静做出承诺。 “好的,我相信你,老师永远相信你。”樊静毫无悬念地再一次原谅了童原,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将爱一个人视为犯错。 樊静只知道无论童原做出什么荒唐离谱的事情,她都会无条件地给予原谅,樊静已经离不开这段一次又一次在深海中将她托起的浮木,她如同一片阴雨般的晦暗生命里早已不能没有童原。 第61章 庄宁迄今为止已经作为警察在金水镇工作了九年之久,如果算上曾经在金水小学做教师的那两年就是十一年。她的家原本在青城,当年来金水小学做教师是因为市县工作实在难找,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地处偏僻的金水小学教书。 庄宁平时假日总是被金水派出所的各种琐事占用,她最多也就每个月能回青城看望父母一到两次,父母平日里由住在对门的哥哥嫂嫂照顾,老两口的工资足够平日里开销,家人都以庄宁在金水镇当警察为荣,她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庄宁这次回青城是因为申请休了五天的年假,等明年干满十年,她的年假就会延长到十天。庄宁照旧和往常那样提前约樊静一起吃晚餐,她这次假期充足,两人见面不必像每次那样匆匆忙忙,有时甚至根本来不及吃饭,只能就近简单喝杯咖啡。 樊静人如其名,她犹如冬日里簌簌落在房檐的初雪那般稳重宁静。两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品尝各种美味的食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即便庄宁讲出再可乐的笑话她也是抿起嘴唇淡淡一笑。你仿佛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她流露出真正意义上的开心,一分一秒都没有,她所拥有的只是一种出于教养和礼貌的牵强微笑,那个淡淡的笑容对她来说仿佛都是一种为难。 庄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欣赏樊静身上哪一点,大抵是因为她的身上总是能让庄宁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大抵是因为庄宁每隔一段时间总想亲自见一面确认她过得好不好,大抵是因为她是一个不说漂亮话,但是会在生活中做出许多漂亮事的人。 譬如那个人嘴上十分认真地说着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这种生物,实际上却凭一己之力带大了金水镇的两名孤儿与一名留守儿童。譬如那个人当年离开金水镇的时候讲自己再也不想回到这个悲戚之地,每年却会准时带着家里的三个孩子回金水镇祭拜她们的父母。 那个周五庄宁与樊静本来是约好傍晚七点在青城大学附近的餐厅见面,樊静下午四点五十三分发消息说学校里临时更改了会议时间,她今天下班恐怕得晚上八点左右,问庄宁见面是否取消?庄宁不想错过见面机会索性把用餐时间改到了八点半,反正她今天也不需要连夜赶回金水镇。 庄宁利用推迟见面的一个半小时空闲去书店逛了一圈,老板给她推荐近期新出版的几本推理小说,庄宁在里面挑出三本付了账。她在前往餐厅的路上看到花店门口一名小偷正在行窃,小偷发现庄宁跑过来把刀片一扔一溜烟闪进人群。 那女孩很是感激地要给庄宁转账五百块表达谢意,庄宁笑着掏出警官证对她说这是人民警察职责所在,女孩见庄宁不肯收钱便把手里的一束百合花塞给她转头就跑。 晚上八点半樊静忙完学校里的事准时来到餐厅,庄宁一见到樊静便把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花束递了过去,樊静虽然表情显得略微有些诧异,还是礼貌地伸手接过了那束百合花。 “我来餐厅的路上发现了一个小偷正在拿刀片行窃,那个被偷东西的女孩为了表达感谢送了我一束花,我想着正好可以拿来送给你,百合花很符合你的气质。”庄宁怕樊静心生误会连忙解释了一下那束百合花的来处。 “百合花的气质又是什么呢?”樊静言语间低头闻了闻怀里散发出淡淡香气的花朵,她从前收到男士赠送的花总是感到心里十分厌恶,樊静还以为是自己不喜欢花,现在收到庄宁送的花才明白,她只是单纯不喜欢男人这种生物。 “百合花的气质……干净,清透,雅致……不,不,不对,我突然觉得有另外一种事物比百合花更加符合你在我心目之中的形象。”庄宁话到一半好似忽然来了灵感。 “那么你说说看。”樊静饶有兴致地等待庄宁在脑海之中组织词语。 “比起百合花,你更像是冬日青花江的冰面,当你俯下身来用手清走冰面上覆盖的积雪,那层渗透着凛冽之气的冰面就会展现在你面前,它仿若来自远古。 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凑近冰面细细观看就会发现,近于透明的冰面里生长着许多裂纹与气泡。那些形态各异的气泡与冰面的裂纹零零散散的交错,有些是一连串的圆形白色气泡,像是调皮孩子吹出的肥皂泡,有些是气体流动的形状,仿佛是被冻住的一缕薄雾,而冰面上纵横交错的裂纹看起来则像是一面碎掉的水晶。 当你正在被它的美妙与神圣震撼得挪不开眼睛时,你还会惊讶地发现冰层下面竟然还有鱼儿在游动……你在我心中大概就是如同青花江的冰面一般的形象,冷硬冰层之下包裹着一个生动鲜活的世界……百合花的气质是干净、清透、雅致,你的气质是凛冽、透明,易碎。”庄宁思忖良久终于借助语言将樊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描述清楚。 “庄警官的形容好具体,是否凛冽、透明我身为画中人看不清楚,易碎到是真的。”樊静很意外庄宁能看到她身上最不稳定的那部分特质。 樊静平时给他人的形象大多都是稳重且寡言,那些人以为她像一辆平稳运行的列车一样安然行驶在路途,唯有她自己知道这辆列车随时都有可能毫无预兆地脱轨。 那天两个人十点半左右才吃完晚餐,庄宁警官问樊静可否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平时工作太忙,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进过电影院。樊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应允,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松过,学校里经常有事要忙,家里的孩子们不是这个出状况就是那个出状况。 庄宁选择的是一家位于青城郊区的汽车影院,那个时段正好在上映一个风格很温吞的文艺片。大抵是因为疲惫,又或是因为剧情推进的太过缓慢,庄宁看了一半就开始眼皮发沉,等她再醒来时才发现电影已经演到尾声,樊静没有在看电影,而是盯着中控屏里家中的监控画面。 “对不起,我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有些缺觉。”庄宁对约人看电影自己却睡着这种事感到很是抱歉。 “我们来看电影的初衷原本不就是为了放松吗?你在车上睡了一觉也算是能够放松一下,异曲同工。”樊静倒是对这种失礼的行为丝毫不介意。 第53章 “我有时在网上看到别人吐槽相亲对象听音乐会睡着,心里还会跟着觉得这个人不行,没品位,特扫兴,结果自己倒是睡得比谁还香……”庄宁觉得樊静这个人好像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惊奇,那人情绪平稳到仿佛你发疯刺了她一刀,她也会淡淡说别担心,人的血液总共四到五升,我还能坚持一阵子再死。 “等下回家好好睡个觉,人如果缺觉的话就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着。”樊静一边看着中控屏里披着外套坐在院子里等待的童原,一边回答庄宁。 “阿原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庄宁的目光被童原月色之下孤寂冷清的身影所吸引。 “阿原大概是在等我,我们现在回市区吧,你可以路上再睡一会。”樊静随后将车子开出了仍旧停有许多车辆的汽车影院。 夜晚的青城总是十分寂静,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全部熄灭,青花江水在月光照耀之下仿佛变成了一片被江风揉碎的银河,碧波荡漾是它,碎银倾落是它,浮光跃金是它,坚冰如镜是它。 两个人驱车离开电影院,庄宁感觉盘踞在头脑中的睡意渐渐褪去,她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江面,午夜广播电台正在播放一首名为《水仙》的歌曲,“我是一颗孤傲的水仙,盛开在最冰冷的边缘,我是多么需要依恋……像一颗拒绝爱的水仙,堕落在最遥远的世界。”[1] 庄宁听到那首《水仙》忽然明白樊静身上的那种熟悉感究竟来自哪里,那是庄宁当年在金水小学初当老师时班里的一名学生,她的名字叫做水仙,范水仙。 金水镇出生的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听起来很别致的名字,父母默认给女孩子请人起名浪费钱,翻字典又浪费时间,所以才有了白芍药,范水仙,胡月季,周牡丹,金玉兰,而男孩子们通常都会被给予一个责任十分厚重的名字,譬如耀祖,光宗,天赐,承业,及第。 庄宁第一次点名的时候几乎被上面女孩们名字的随意程度吓到,随后她又很感激九年义务教育能让金水镇的女孩们有机会在学校里念书,否则她们恐怕一辈子连书页都没有机会摸。 金水镇的老一辈之间有句流传已久的古话,女人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所以孩子们的母亲们里有一大半都不识字,唯一会写的便是自己的姓名。结婚领证的时候签字,给孩子办出生证明和户口的时候签字,写欠条的时候签字,家人病危的时候签字,父母死去的时候签字,一辈子顶多用上那么几十次。 庄宁在金水小学开的第一次家长会,班里女孩子们的父母几乎都没有来,男孩子们的父母来了一大半,她家访的时候发现金水镇比青城落后至少一百年,那里的女人活得还不如城里普通人家养的狗。 她们要干活,要照看孩子,要照顾丈夫,要孝敬公公婆婆,要被家里的哥哥弟弟们一辈子吸血,父母老了把所有财产都给哥哥弟弟,她则需要背负夫家的压力为不待见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那个名叫水仙的女孩就是生在那样一个家庭。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乖巧实际上宁静得有些异常的小女孩,她的眼眸中透出一股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应有的温婉,她的唇角总是紧闭,她的神情总是十分淡然,小小年纪的她仿佛已经过几千年风霜磨砺,樊静好似就是长大以后的她。 庄宁心脏抽痛了一下,她又开始想她了,那朵在风言风语之下日渐式微的小花。 第62章 童原第二天中午醒来想起了昨天酒醉时和樊静的全部对话,她好庆幸樊静没有和自己大发脾气然后彻底翻脸。樊静这十多年来并没有苛待过童原,反倒是童原总是时不时地惹她生气,可是童原不知为什么会在心底对她抱有一种畏惧,那种畏惧不是怕被樊静伤害,而是畏惧失去。 童原很怕长成大人的自己有一天会和樊静形同陌路,她很怕樊静有一天身边会有伴侣出现,她将沦为这个家里不受欢迎的多余角色。那些旁人看起来十分繁重的工作并没有使童原感到焦虑,她所有的焦虑都来自对樊静不理智的占有欲。 那束被樊静发配到露台的百合花对童原来说依旧如昨晚一般刺眼,刺眼得如同在三平米卫生间里打开八百瓦的灯光,刺眼得仿佛再注视一会儿就会被烈火灼伤双目。 童原洗过澡来到露台坐在椅子上静静望着花瓶里的娇弱花朵,它们为什么会一瞬间拥有了人类的表情与神态,它们花瓣随风轻轻摇曳的样子好似在对童原示威,既然如此,它们就不应该继续存活于这个世界。 童原抽出一支百合花摘下一片花瓣摊在指腹揉碎,那种淡淡幽香仿佛透过皮肤沁入了她的身体。童原不由得想起金水镇的孩子们小时候会用捣碎的凤仙花加上白矾染指甲,通常只消敷上两三个小时指甲就会变成一种令人倍感舒适的橘红,假使想要颜色深一些就得耐着性子重复染色两三次,届时一一拆开缠绕在十根指头上面的树叶,指甲就会变成像枫叶一样的深红。 童原自那些金水镇的旧时回忆当中抽离出来时被蹂躏的花瓣已经散落满地,细颈花瓶里只剩下九根光秃秃的绿色花枝。童原将地上不成形的花瓣全部收集在一起扔进垃圾桶,随后回屋换好衣服去了一趟家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童原站在便利店的货架前看了许久才挑选出两盒烟,她想尝试一下这种不知道为什么会生产出来的东西是否能减少内心的畏惧与焦虑。童原明知她早应该就心理问题求助医生,然而她不知为何心里十分抵触,她怕万一查出什么严重的精神疾病,严重到让樊静老师把她当做一个需要操心的精神病患来看待,严重到让她无法继续为之努力十几年的心爱船舶事业。 童原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梦游,她身上近来却又添加了一种新的症状,每天晚上即将睡着的那个当口,童原都能听到孔美善喂一声试图将她唤醒,那个声音利落清亮,中气十足,她总是想方设法阻止童原入睡。童原前一段时间在网络上查询过可能会引起幻听的各种诱因,搜索引擎反馈幻听通常是精神疾病引起或者是疲劳、恐惧、悲伤等情绪波动所导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究竟是缘何而起。 “您好,三十六元。”便利店收银员结完帐抬头看了童原一眼。 “胡阿姨?”童原没有想到孔美善的狱中好友胡兰花竟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打工。 “阿原,你稍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要换班,咱们出去聊聊天。”胡兰花小声叮嘱童原。 “那我去门口等您。”童原站在超市门口想点一支烟,却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打火机。 “久等了,阿原。”胡兰花大概十分钟后提着一只无纺布手提袋急匆匆走出便利店。 “没关系,胡阿姨。”童原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 “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吧。”胡兰花抬手指了指几十米开外的一个小型广场。 “好的,我们去吧。”童原干巴巴地答话,她一时之间也找寻不到什么合适两人的话题。 “如果你不介意来个饭团吧,我出来前已经在微波炉里加热过,还有三天过期。”胡兰花自无纺布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饭团递给童原。 “谢谢您。”童原本想拒绝,可是听到胡兰花话尾的那句还有三天过期,又觉得拒绝的话若是讲出口好像是在表达嫌弃。 “好吃吗?”胡兰花咬了一口她手里的饭团问童原。 “好吃,您给我的这个是金枪鱼饭团。” “你喜欢吃金枪鱼?” “嗯,小时候在爷爷家里偶然吃过一盒金枪鱼罐头觉得很可口,后来长大后跟樊静老师生活在一起经常有机会可以吃。” “樊静老师是不是知道你很喜欢吃金枪鱼?” “我倒是从来没有特意在樊静老师面前提过,她或许是自己猜到了吧,每次吃饭的时候如果有金枪鱼刺身、香煎金枪鱼、金枪鱼沙拉、金枪鱼意面、金枪鱼寿司之类,我都会忍不住比平时多吃一点。” “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老师你喜欢吃金枪鱼呢?” “大概是因为在老师面前很害羞吧,小时候也很少向父母提这种要求,我在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提要求很丢脸。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傻傻坚持什么,阿蛮就可以和老师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爱吃什么食物,想要什么东西,同样的事对我和小律来说却异常艰难,我们心里一致认为对老师或者家长提出那样的要求好像令人很不好意思。” “如果你能大大方方提出来,你的樊静老师没准儿反而能更高兴呢。” “也许是吧。” “稍等,我吃个药。”胡兰花将饭团外面的透明包装纸扔进对面座位旁的垃圾桶。 “您身体不舒服吗?”童原见胡兰花从无纺布袋里面掏出一只药盒和印着便利店标志的保温瓶。 “我出狱后不大适应社会,医生诊断我患上了焦虑症伴随惊恐发作。你不用担心,这也不是什么绝症,现在社会节奏快,很多人都患有焦虑症,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我现在通过服药症状已经比从前减轻了许多。”胡兰花服下两颗白色椭圆药片过后开口安慰童原。 第54章 “胡阿姨,你吃的这个药叫什么名字,我也想买一盒试试,我平时上班压力比较大。”童原想私下里试试医生开给胡兰花的药对她是否有效。 “我把剩下这半盒给你好了,我的家里还有一整盒,这药初期服用可能会伴随一些头晕、恶心,嗜睡之类的副作用,后期症状会慢慢消退……阿原,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医院。”胡兰花把那盒抗焦虑药直接递给了童原。 “谢谢胡阿姨。” “你如果觉得自己很焦虑就多出门和人接触接触,多晒晒太阳,医生告诉我晒太阳,多活动可以让人变得快乐,你可以试一试。”胡兰花很是热心地向童原提议。 “好的,胡阿姨,我会试一试。”童原把那盒抗焦虑药揣进外套口袋。 童原与胡兰花告别之后顺路去了一趟小广场旁一间新开的花店,她在花店里又挑了九枝百合花,等回到家中将它们重新放入露台的细颈花瓶,现在它们既不像八百瓦的灯光那样刺眼,又不拥有人类的表情与神态,更不会猖狂地向童原示威,它们单纯只是一种植物,一种装点。 童原发觉自己近来越来越像是一条挣脱了锁链的疯狗,那种在失控感驱使之下做出的种种不理智行为,一方面让她心中郁积的情感得到释放,一方面又前所未有地令她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落,一辈子无法真正拥有樊静的失落,独属于她这个欲壑难填的贪婪者的失落。 胡兰花说多晒太阳会让人变得快乐,童原便抱着一本书躺进院子里的吊床,她想试试会不会得到一丁点快乐,一点点独属于她这个得蜀望陇的贪婪者的快乐。 “毛姐,钱的事你完全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先去确定一下具体的时间……你放心,我都二十来岁的人了,我们家没人管我……哎呀,童原,你这个扑克脸为什么躺在我的吊床上面?你要是想把我吓死你就直说!”阿蛮见到童原居然敢霸占她的吊床一瞬怒火直窜头顶。 “樊老师一早说过这个吊床大家都可以使用,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不要惹我。”童原实在懒得理会一惊一乍的阿蛮。 “咱们家这个吊床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在用,你们三个之前从来都没有碰过它,它当然独属于我!扑克脸,你快点从我的吊床上下来,否则我去找樊老师说理。”阿蛮开始像个几岁的孩子一样胡搅蛮缠地威胁童原。 “你都多大了还告状……等等,阿蛮,你的脸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真的跑去往脸上打那种乱七糟八的针剂,难怪你这段时间从来都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童原离得很近才发现阿蛮原本十分明艳的面容似乎和从前有所不同,她脸上所呈现出的表情明显无法跟得上内心情绪的翻涌,如同一艘货船被装载了最大许可载量几倍的货物,船体吃水,操控失灵。 “你该换眼镜了,扑克脸,我的脸明明还是老样子!”阿蛮闻言立马双手紧紧捂住自己面颊,恶狠狠地透过指缝白了童原一眼。 那天午后的阳光很惬意,很舒适,日光透过斑驳的树荫落在面颊,童原感受到一种来自自然的抚慰。她从小到大都活得很沉闷,很不安,很焦虑,遇见樊静老师之前极少有什么放松的时刻。 樊静老师上班之后两个人生活都变得很忙碌,她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再去爬山、骑马、滑雪、攀岩、打壁球,话剧、舞剧、音乐剧之类的倒还是会偶尔抽时间去看一看,那是樊静老师为数不多会沉浸其中的真心爱好,至于其它只能勉强算作是她打发漫长时光的消遣。 “阿原,这会起风了不要睡在外面。”樊静老师的声音裹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动一起传进童原耳畔。 “几点了,老师?”童原起身揉了揉眼睛。 “五点三刻,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就吃晚餐。”樊静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 “那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吧。”童原双手拄着系在两颗大树之间的吊床摇摇晃晃地起身。 “当心摔倒。”樊静见这情形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童原。 童原从吊床上下来身体失重踉跄了一步,胡兰花给的那盒药和口袋里的烟一前一后滚落到樊静脚边。 第63章 “阿原也在吃这种药吗?”樊静俯身将滚落到脚边的那只药盒与烟盒一一捡起。 “我今天在便利店结账的时候遇到了胡兰花阿姨,我们一起在附近的小广场聊了一会儿天,我回家的时候可能把她的药盒当做烟盒揣进了口袋。”童原生怕樊静误会她生病一口气解释了一大堆。 “我明天帮你把药拿去还给胡兰花吧,我前阵子看到胡兰花在马路上发传单就帮她联络了便利店的工作,对了,我还给她介绍了一名青城三医院精神心理科的医生看病。”樊静这些年间早就摸清了那孩子的行为习惯,每次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心里越是怕被老师发现,嘴上就越是会解释越多。 “那也好。”童原努力掩藏眼眸中的失落。 “阿原,抗焦虑的药不像常用感冒药可以随随便便就拿来服用,服药的时候会伴随不良反应,停药的时候会伴随戒断反应,你不能跳过医生的专业诊断擅自用药。”樊静把那两盒烟交还给了童原,同时把胡兰花那盒药放入了外套口袋。 “老师,胡阿姨打电话给你说我向她要了半盒药,对吗?”童原认为这件事情的败露只存在这一种可能。 “你想偏了,胡兰花并没有私下里给我打电话,我之所以这么猜测是出自我对你的了解。”樊静的回答成功解除了童原对胡兰花的怀疑。 “那我可以自己去找胡阿姨还药吗?您亲自去的话好像在责备她乱给我药。”童原担心樊静会因自己的鲁莽行为怪罪胡兰花考虑事情不够周全。 “可以,老师相信你。”樊静痛快地应允,随后又柔声道,“阿原,老师去带你看医生好不好,你总是拖着不看医生……老师心里会有些害怕。” “老师怕什么?”童原平时极少有机会能听到樊静用这种哄人的语气讲话。 “老师怕失去阿原。”樊静并没有当着童原的面把话讲完全。 樊静怕像失去母亲钱书遇那样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突然失去童原,樊静这辈子再也无力承受一次那样的失去,如果失去了这根将自己生命一次次托起的浮木,她势必会极速下沉。 “老师,你别怕,我答应你去看医生,只要你不害怕,我做什么都行。”童原闻言蓦地停下脚步心疼地抱住身旁眼眶泛红的樊静。 “你真乖,我的好孩子。”樊静仿若鼓励似的动作很轻地拍了拍童原后背。 “老师可以把我当做大人来看待吗?”童原明知有些事不可为却还在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我可以尝试一下,但是对我来说很难。”樊静并非不懂童原话语里暗藏的那些小心思,她没有在说谎,如果要把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孩子当成大人来看待的确很难。 樊静望着童原渴望的眼神蓦地想起今天中午她在书房里看小说的时候,笔记本电脑忽然弹出露台有人闯入的提醒,她抬头看了一眼监控画面,闯入者是童原。 樊静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如同疯魔一般地呆呆凝望着庄宁送的百合花,然后那些百合花被童原从花瓶里面一枝一枝抽出来,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碾碎。樊静知道童原想碾碎的其实是她和庄宁在一起的可能,那个孩子对她这个老师的占有欲随着年龄与日俱增。 樊静继而又看到童原换了件衣服走出门廊,她回来时怀里抱着另一束百合花走进露台,那些新买的花朵被她重新放入那只细颈花瓶。樊静知道童原心里根本容不下庄宁送给她的那束花,那孩子未来还有可能容不下任何人送给樊静的任何物品。 樊静不知道是该一如既往的阻止她,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她,可是感情这种东西真的是想拦住就能拦住的吗?倘若有一天童原再一次被拒绝,那孩子会收拾行李彻底离开这个所谓的家吗,如果童原离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还是恢复像认识童原与白芍药之前那种如同一缕游魂般的生活状态吗?樊静几乎不敢认真想象,她早已经习惯了有童原陪伴在身边的生活。 “今天胡阿姨给了我一个金枪鱼饭团。”童原看着餐桌上的金枪鱼沙拉回想起那个金枪鱼饭团的味道。 “胡兰花也知道你喜欢吃金枪鱼吗?”樊静随口问到。 “她应该是在袋子里随机摸出来一个饭团,恰巧遇到了金枪鱼口味。”童原想了想回答。 “阿原,你一定知道青城船业集团吧,我的表兄和舅舅都在那里工作,爷爷去世之前把手里的股份分给了我和表兄,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想,我就可以让你去那里工作,当然,那里并不是你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择。”樊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钱家的真实状况告诉童原。 “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童原心里很清楚樊静今天在餐桌上特地讲这些是在给她托底,假使她当真存在严重的精神疾病,樊静也会想办法让她既不会失业,也不会离开船舶行业。 第55章 “退一万步来讲,如果你不想去青城船业集团,我也可以给你开一间修船厂,大型的修船厂我们开不起,但是中型的修船厂绝对没有问题,我们阿原原本喜欢的不就是修船吗?”樊静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扫清童原心底的顾虑。 “老师,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去看医生,如果当真查出什么会影响到我工作的严重问题,我就去青城船业集团或者去修船厂修船。”童原言语之间难掩哽咽,她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令老师做出这样的承诺,她痛恨自己总是让同为一片阴雨的樊静太过担心,她为自己在两人之间总是作为索取者出现而感到深深羞耻。 “什么?老师,你居然要给扑克脸开修船厂?那你也得给我开一家美容院。”阿蛮偷听到樊静对童原的承诺不知从房间哪个角落直冲进餐厅。 “阿蛮,老师当然也可以给你开一家美容院,但是我有个硬性要求,你下个月就得找一家美容机构踏踏实实学习两年,两年之后我会如期兑现对你的承诺。”樊静很开心一直身处迷茫的阿蛮能够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行业。 “两年……怎么这么久?老师,你偏心,童原怎么不用去修船厂工作两年?”阿蛮顿时拉下一张脸。 “童原在青城海事大学本科学习了四年,研究生学习了三年,现在又在青城船舶研究所工作了一年多,她加起来已经在这个行业学习了八年,你觉得八年多,还是两年多?”樊静放下手中的筷子语气平静地反问阿蛮。 “那就算了,我可不想天天满脸堆笑地给人推销卡,按摩脸,我更不想动不动就得被白痴主管呼来喝去,一天到晚看顾客脸色,两年……七百多天……简直能要了我的命!”阿蛮一脸失望地拂袖离去。 第64章 祖律第二天晚上在浅唐超市门口看到了正在等她的申井,她这才想起申井很有可能是因为修自行车的事要讲几句感谢的话。那个名叫申井的女孩大抵不知道,祖律其实更想感谢的人是她,祖律想感谢她让自己在多年以后重温了一遍给芍药老师修车的旧梦。 “咱们上班的时间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两个人永远也凑不到一块,如果请你吃饭还不知道何年何月休假能碰到同一天,你到时候兴许都把这码事忘在了脑后,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送你件礼物表示感谢更实际。”申井仿若背台词似的对祖律一股脑儿讲了许多话。 “我很喜欢修自行车,你不必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感谢我。”祖律见申井这般客气起身想走。 “我的眼光一般,希望你不要嫌弃。”申井手忙脚乱地塞到祖律怀里一只纸质手提袋。 祖律来到超市换衣间打开手提袋,袋子里面躺着一件款式很是宽松的条纹t恤。樊静老师之前总爱给祖律买这种不凸显性别的舒适衣服,祖律也很爱穿,如果不是被人误认为阿蛮的女儿,她或许会一辈子保持这种着装风格,现在那些樊静老师买给她的衣服都已经被仔细叠起来放入行李箱。 祖律照例先去和同为夜间整理员的同事们一起开班前会,然后再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区域开始当天的工作。祖律自仓库里推出一辆满载的物流笼车来到货架前整理和补充各种货物,通常一个夜班下来要在超市里来来回回走四五万步,她的胳膊和腿都变得比从前上学的时候结实很多。 祖律第二天下班时身上的工作服已经被汗水全部浸湿,工作服上衣天蓝色的衣料湿哒哒地粘在后辈,祖律扯着衣服下摆抖动了几下,衣料与皮肤短暂分离,那种粘连感减少了些许,大概两三分钟之后衣料与皮肤又重新粘在了一起。 祖律输入密码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一格更衣柜,申井送的那件条纹t恤依旧安静地躺在纸袋底部,她自打做了超市夜间理货员的工作,除去上班下班几乎没什么时间穿自己的衣服,活得好像是一个每天晚上趁大家睡着偷偷搬运大米的蚂蚁。别人上班的时候她下班,别人下班的时候她上班。 那件条纹t恤被祖律带回家中拆下标签投入洗衣机,她吃完柳姨单独留出来的晚餐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每天洗澡的这几分钟对她而言是最令人放松的时刻。祖律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刷了一会儿听起来闹哄哄的手机视频,那个视频应用不知为什么给她推送了好多整容视频,她正要睡着的时候手机里弹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晚安,很会修自行车的小律。” “晚安,很爱吃大排档的小井。” 祖律知道发这条短信的人一定是同事申井便回复对方一条短信。 “咚咚咚。”祖律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干嘛?”祖律皱着眉头打开房门质问阿蛮。 “小狗腿,你挺厉害嘛,咱们几天不见你还背着我和别人谈上恋爱了?”阿蛮左手捏着那个装t恤的纸质购物袋,右手捏着一张写有钢笔字的长方形粉色便签,那个架势仿佛她手里握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轨证据。 “你管得着我吗?你又不喜欢我。”祖律一把抢走那张粉色便签将阿蛮锁在卧室门外。 那张便签上写着:“请明天穿着新衣服来上班。”便签落款是一个穿着超市工作服女孩的自画像,祖律姓名亦被她用寥寥几笔却形神皆备的简笔画所代替。 阿蛮还站在走廊里没完没了叮叮当当地敲门,两只手就像是一对不知疲倦的鼓槌,祖律带上头戴式耳机伴随着音乐沉沉入睡,大抵是因为工作过于疲惫的原因,祖律现在睡觉的时候偶尔会打呼噜,她本来一直以为十几二十岁的女性根本不会打呼噜。 第二天傍晚祖律穿好那件新衣服准备去浅唐超市上班,阿蛮双手抱在胸口气冲冲地把她拦住,祖律没想到阿蛮居然为了找她吵架特意等候在门廊。 “小犟种,你快点告诉我,那个买衣服给你的女人是谁?她的名字叫什么?她在超市哪个区域上班?我要去问问她凭什么在我的人身上打歪主意!”阿蛮越说越气愤。 “你的人,那你现在倒是说说,我是你的什么人?”祖律停下脚步颇为较真地反问阿蛮。 “你是我的发小!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亲人。”阿蛮回答得理直气壮。 “女朋友与发小、朋友、亲人并不冲突,你凭什么去找人家算账呢?”祖律侧身绕过挡在身前的阿蛮走向车库,她觉得这场驴唇不对马嘴的谈话完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我的!你不能和别人谈恋爱!你也不能和别人交朋友!你只能为我一个人服务!”阿蛮像个尾巴似的一路跟在祖律身后。 “陈曼蛮,我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单纯为你服务的对象吗?我们可以继续做发小,做朋友,做亲人,但是你没有资格干涉我交女朋友。” “为什么?”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在谈恋爱,如果你干涉我交女朋友,要么是你喜欢我……” “要么是什么……” “要么就是你既想享受身为我女朋友的待遇,又不想给我女朋友的名义,那样很卑鄙!” “卑鄙?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是个贪婪的女人呗!”阿蛮双唇颤抖着用力怼了一下祖律肩膀。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别想着既要又要,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什么东西都全部属于你。”祖律砰地一声甩上了车门。 “我不喜欢你怎么了,我不喜欢你有错吗?难道你喜欢我,我就非得喜欢你?难道我非得做你女朋友,你才能继续像以前一样对我好?那不是我从小到大本来就拥有的待遇吗?你凭什么说取消就取消?这也太不公平了!”阿蛮看着祖律一阵风似的驶离车库咬着牙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第65章 祖律其实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既没有理由,又没有立场要求阿蛮也喜欢自己,因为对方不喜欢自己而翻脸也确实很不讲道理,然而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和阿蛮生气。祖律不仅因为这件事情和阿蛮生气,同时还对阿蛮埋怨自己将她救出那间可怖的仓库深感伤心。 祖律在超市员工专用停车场看到等在那里的申井,申井隔着车窗对她摆了摆手,祖律下车后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抻了抻条纹t恤下摆,随后又摆正了一下脖颈上用鞋带系着的钥匙,她很不习惯被对方如此温柔的目光注视,双腿紧张得几乎无法走出直线。 “你走路的样子怎么像个小企鹅?”申井见祖律走得歪歪扭扭忍不住笑道。 “因为我的家在北极。”祖律尴尬地挠了挠头。 “你右边的小耳朵好可爱,小企鹅。”申井伸手摸了摸祖律那一片小小的残耳。 “你不会害怕吗?”祖律并没有因为她提及自己的身体缺陷而感到生气。 “我从小就喜欢收集各种小而精致的东西。”申井一边揉捏祖律的那片小小残耳一边解释。 “谢谢你送我衣服,让你破费了,我不过是给你修了一次自行车而已。”祖律一想到身上穿着的衣服连忙对申井表示感谢。 第56章 “你干嘛突然这样客气?” “我就是觉得……如果不表达一下感谢好像不是很礼貌,那这样吧,你以后自行车维修的活儿就全部交给我。” “我真希望我的自行车能经常坏。” “为什么?”祖律好奇地问申井。 “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有理由和你经常保持联系。”申井定定地看着祖律回答。 “我们改天再聊吧,我上班要来不及了。”祖律假装匆忙抬手看了一下表盘上的时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样的问题。 “再见,很会修自行车的小律。” “再见,很爱吃大排档的小井。” 祖律来到换衣间脱下那件新的条纹t恤换上超市工作服,浅唐超市给每个员工派发了两套工作服,每周一和周四各上交一次脏衣服,同时领回超市集中洗干净的工作服。祖律换上昨天那件曾被汗水浸泡透的工作服,她突然很想念那件新条纹t恤上的清新味道,还有行李箱里那些永远被柳姨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 仓库、货架、装货,卸货…… 一车、两车、三车、四车…… 一千步、五千步、一万步,两万步…… 祖律在一排长长货架前直起身用拳头捶了好一会儿酸涩的后腰,随后又扯起衣领快速抖动几下衣襟。她突然想到,如果超市允许把工作服带回家自己清洗就好了,可惜超市管事的领导不允许员工私下里这样做,自行频繁清洗会导致衣服加速磨损,这种私人行为会给超市带来隐形经济损失。 祖律想了想又觉得其实这也没什么,对于每天能出十个小时苦力的人而言,工作服清洗的频率或许并不重要,它只是大家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同事们里面有很多人在生活中都有家要养,有老人要照顾,在工作中有孙子要当,有窝囊气要受,谁还能顾得上挑剔这些工作中略显不尽人意的小细节,她或许是被樊静老师和柳姨惯坏了,所以才会被这种小事屡屡影响到心情。 “祖律,韩主管叫你去一趟办公室。”同事老赵从对面货架走过来拍拍祖律的肩膀。 “马上去。”祖律从老赵的表情上察觉主管找自己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祖律工作上一直表现良好,最开始的时候难免有一些笨手笨脚,现在流程熟练了几乎很少出差错,祖律不明白主管究竟因为什么事要单独找她谈话。 “祖律,你认识这个人吗?”韩主管抬手指了指坐在办公桌正对面会客椅上的阿蛮。 “我认识,她是我的发小。”祖律很诧异阿蛮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浅唐超市。 “陈女士偷偷潜入超市盗窃物品,咱们的安保人员半个小时前逮住了她。”韩主管双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地通知祖律。 “她偷了什么,我等下去更衣室拿手机给她教罚款。”祖律看了一眼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安然坐在那里的阿蛮。 “陈女士偷了价值二百三十八元的进口食品。” “韩主管,按照咱们超市规定,但凡发现偷窃行为需要按原价赔偿并支付五倍的罚款,然后双方再签定《和解协议书》,我们可以按照这个规定处理吗?如果您觉得五倍罚款力度不够,我可以替她支付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偷窃行为的代价。”祖律试图用这种方式尽快帮阿蛮解决麻烦。 “问题不在这儿,祖律。” “主管,您的意思我不懂,能说得更直白些吗?” “陈女士已经对我们坦白,你亲口告诉她咱们超市夜晚安保管理比日间疏松,她只要偷一千块钱以下的东西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为了盗窃行为不被发现,你承诺帮陈女士做内应。” “那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你的话对我来说也是一面之词,祖律。” “我会为了帮朋友得到两百多块钱的进口零食而失去每个月四千五百块的薪水吗?” “你会,穷人就是会这样丢了西瓜捡芝麻,所以他们才会因为目光短浅祖祖辈辈受穷……你被辞退了,祖律,明天开始你不要再来超市上班,你这大半个月的工资就给这位女士当做罚款吧。” “那就这样吧,我不会再来上班了,反正我也受够了这身臭衣服。”祖律将身上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脱下来扔在椅背,提笔签下了《和解协议书》。 祖律回到换衣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拽着阿蛮离开浅唐超市,她在那一瞬突然对阿蛮心中产生了一股极度的厌恶,祖律扯着胳膊把阿蛮拖进车里时仿佛觉得自己手里握着一块湿哒哒的破抹布,抹布上全是洗不掉的脏污。 “陈女士,你的手机落下了。”韩主管举着阿蛮的手机一路小跑追到员工停车场。 “谢谢。”祖律接过手机。 “你的车不错。”韩主管见到祖律开的车顿时如同变脸似的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 “她只是来你们这里体验生活,傻狗!”阿蛮落下车窗对韩主管露出讽刺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祖律关上车门发动车子驶离浅唐超市员工专用停车场,韩主管一脸困惑地杵在原地目送两个人远去。 第66章 “警察阿姨,我要报案!”那名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瘦弱男子火冒三丈地闯入金水镇派出所。 “你先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讲,另外请叫我警察同志,别称呼我警察阿姨,咱们都差不多年岁,同龄人相互理解一下,多谢。”庄宁的同事何奇放下手中的黑色中性笔示意白耀祖落座。 “警察同志,我要告金水小学的老师张帆对我进行精神侮辱,她的行为对我本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我强烈要求她支付我十万元的精神损失费!”白耀祖讲起话来像是给植物喷洒农药似的唾沫星子横飞乱溅。 “姓名?” “白耀祖。” “性别?” “这还用问?” “性别?” “男!” “联系方式?” “这是我电话。” “身份证号?” “我备忘录里有,给你。” “住址?” “问的那么仔细干嘛?” “住址?” “丞北巷二十五号三零二室。” “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 “今天下午三点。” “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 “金水街宝子烧烤。” “现在你可以大致叙述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 “张帆是媒人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她选了宝子烧烤跟我见面,我啃烤玉米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假牙,张帆看见我掉牙就在那里一直捂着嘴巴咯咯直笑。” “对方除去咯咯笑之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 “那个女的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她就是一直捂着嘴巴坐在那里咯咯地傻笑,我在她眼里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警察同志,她这样对我已经很过分了,好不好?你们可千万别不当一回事!” “对方是否导致你身体受到了伤害?” “身体伤害倒是没有,心理伤害极大。” “对方是否导致你受到财产损失?” “财产损失倒也是没有,她付的饭钱,那也抵挡不了我所承受的心理伤害。” “现在我们需要你提供一下对方具体信息,她的姓名、住址、工作单位以及联系方式。” “张帆,金水小学老师,福禄巷三十六号院,她的手机号前八位数字和我的手机号相同,尾数是五五一三。” “你现在希望怎么解决这件事?” “十万元的精神赔偿。” “白先生,我必须得跟你明确两点。第一,对方的行为并不涉及违法犯罪,同时也不构成侮辱及诽谤,我们无法为你立案。第二,我们现在可以为你做的是尝试联系对方沟通协商,询问对方是否能就这件事情对你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释。” “就这?” “如果你坚持想要向对方索取高额赔偿,那你可以收集证据提出民事诉讼。” “律师费不花钱?打官司不花钱?你们上嘴唇碰下嘴唇倒是说得轻松。” “我可以理解你对这笔支出的顾虑,如果你不想找律师,我们也可以帮你联系社区调解委员会。” “社区调解委员会能调节出个什么结果来吗?能调节出钱来吗?” “不一定是钱,也许会是道歉。” “道歉有个屁用!我想要道歉还用得着来你们派出所?你们这群女警简直就是一帮无用的废物!”白耀祖攥起拳头哐当一声砸了下接警台桌面,随后呲牙咧嘴地发出一连串哎呦好疼之类的惨叫。 “那小子的邻居去年不是给所里打电话报过案吗?”钟凌放下茶杯目送白耀祖大摇大摆离开派出所。 “你还记得是因为什么报案吗?”庄宁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走过来问钟凌。 “记得,那小子的妈拿不出钱给他换种植牙,他又不肯一直用那种普通的活动假牙就三天两头对他妈挥拳头,邻居实在看不过眼打电话报了警。我们赶到白耀祖家里,人家妈舍不得儿子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事儿咱们也没法管。” 第57章 “白耀祖也打他爸吗?”庄宁问。 “他爸比他妈健壮,他不敢。”钟凌答。 “欺软怕硬的东西!”何奇叹气。 “我们去年出警的时候,那家人对男警和女警两个态度,白家那娘俩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两人对男警察那叫一个毕恭毕敬,对女警察那叫一个吆五喝六,后来他们邻居自己都说白耀祖他妈被打不冤,白家的事以后街坊邻里们没人愿意再管。”钟凌觉得白家人简直把男尊女卑那种恶臭思想发挥到了极致,一个男字就可以让他们俯首称臣,一个女字就可以让他们生出欺凌之心。 庄宁听到白家这些丑事不免想起了樊静的好友白芍药,她很难想象白芍药生在这样一个凡事以性别为先的家庭要经历多少风雨。金水镇的大部分女孩子能够平安长大算是幸运,她们中间有人被逼疯,有人被打残,有人早早选择了自我了结,白家这种重男轻女的情况在金水镇比比皆是。 即便庄宁身为警察也经常因为女性身份受到歧视,即便庄宁身穿警服也仍旧会被无耻之徒用色眯眯的目光盯着胸前身后上下扫视,那些人眼里首先看到的是她的性别,她的身体,然后才是她这一身神圣庄严的制服。 庄宁在金水派出所工作这九年里对一件事感到十分不解,那就是镇上的男人一边轻视镇上的女警察,一边却深深畏惧着同为女性的金水海母。大抵是他们每一个都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吧,金水镇有句古话——瞒得过人眼未必满得过天眼,所以他们不怕穿着警服的女人,却怕专门替金水镇女人伸张正义的海神。 那年十一月金水派出所接到一起丞北巷居民打来的报警电话,报案者称她在丞北巷二十五号三零二室门口闻到异味,屡次敲门无人回应。庄宁与何奇抵达现场发现白耀祖父母均被利器所伤致死,白耀祖下落不明。 庄宁马上向上级公安机关报告,县里立即派人来参与案件侦查,办案人员通过收集证据确定了嫌疑人为金水镇粮油店老板方力伟。方力伟对罪行供认不讳,他承认行凶动机是因为白家先前报案导致自己锒铛入狱,他长久以来一直对此心存记恨。 方力伟认为白芍药嫁给他还不到一年就去世,他等于做了一笔赔本买卖,白家长辈那么吝啬肯定不会对他做出相关赔偿,方力伟便自作主张地潜入白家拿走他们在葬礼上收到的奠仪,以及白母的几件金首饰,白父储存的几条香烟,白耀祖的笔记本电脑、游戏机、手表、名牌运动鞋。 方力伟认为他这几年监狱蹲得实在很是委屈,他娶白芍药进门支付了三万元彩礼,可是白芍药婚后在家里又不是不吃不喝,他拿走那些东西来抵顶自己的损失就是理所应当,方力伟万万没想到白家竟会因为这种事报警。 方力伟将赃物变现过后骑着摩托去青城地下赌场狠狠玩了几天,那些从白家得来的钱财被他几夜之间挥霍得精光,他没有心疼那些钱,他认为那是白家理应支付给自己的赔偿金,等他醉醺醺地从青城返回金水镇,两名身手矫健的女警已经提前在车里等候,方力伟酒还没醒透就被按在地面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方力伟父子现在住的房子是方家大伯名下的房产,他的粮油店也是从房东手里押一付三租来的店面,方家的人嫌弃方老头行为不端,彻底放弃了方老头和方力伟,他们没有为方家父子出一分钱。 方力伟几年前第一次出狱就先去找在危急时刻不帮自己的亲戚算账,他把大伯二伯家的两个妹妹堵在死胡同里打到脏器受损。方力伟因此又被判了几年刑,等他再次出去时得知去年出狱的方老头已死,他被表哥收养的儿子两年前也已在疫情中去世,方家这一股到他这里彻底断了香火。 方力伟认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他娶了白芍药进门,如果没有白家人报警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系列悲剧,所以他理所当然要去找白家人报仇。方力伟唯一的遗憾就是让白耀祖那个小子成功逃脱,那个家伙打开门看见方力伟正在行凶捂着嘴巴一溜烟地逃跑。 白耀祖那个懦弱的家伙既没敢报警,又没敢上前从方力伟手下解救父母,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知躲到了哪里。方力伟被警察逮捕当然无从得知白耀祖本人的下落,但是庄宁知道,白耀祖在逃跑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场毙命。 庄宁处理完毕案件给樊静打了一通电话,同她大致讲了一下白芍药四名家人的死亡原因,庄宁觉得樊静毕竟是白芍药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樊静在电话里沉默地听庄宁讲述白家几个家庭成员的人生结局。 樊静既没有难过,又没有感慨,她甚至都没有说一句恶有恶报亦或是活该。庄宁至今还记得那天樊静在话筒里讲的那段话,她仿佛不是在对庄宁讲话,而是对着远方看不见的神明祈愿。 “如果这世间真有金水海母,我希望芍药在黄泉之下不要再遇到她的家人,我希望芍药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不重男轻女的正常家庭。我希望芍药下辈子生活富足,不再饿肚子,不再为学费发愁,不用穿亲戚不要的衣服。我希望芍药下辈子不必再被父母亲戚逼迫,稀里糊涂结婚生子,我希望她身体健康,好好吃饭,永远不生病……” 第67章 童原利用假期在樊静陪同之下去了一趟青城第三医院,医生与童原进行了面谈并让她填写了一些量表进行辅助评估。医院诊断结果出乎意料地显示一切正常,童原当前处于一种类似于黄灯闪烁的心理亚健康状态,而这种心理亚健康状态与心理疾病只有一线之隔,如若控制得当,则会恢复心理韧性,如若控制不好,则会发展成心理疾病。 樊静很庆幸童原没有像自己和胡兰花那样需要长期服药,她原本也对童原的心理健康状态存在一定顾虑,毕竟童原是在暴力泥沼之中长大的孩童。现在想来或许是那孩子的阴郁性格致使樊静产生了过度担忧,又或者是她十三岁那年的自罚行为在樊静心中留下了烙印。 “老师,你现在不怕了吧?”童原拿到青城第三医院的诊断结果如释重负地交给身旁的樊静。 “即便医院诊断结果显示没有严重问题,你也不要对心理健康掉以轻心,我知道你们平时工作压力很大,如果你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千万记得回到家里要和我商量,我很希望能做阿原的倾听者。”樊静见童原拿到诊断结果眼里闪过一丝小小得意不放心叮嘱。 “老师一直都是我的倾听者,虽然我没有对老师主动倾诉过很多,但是从十三岁初识到现在,老师好像一直都有在努力倾听我的内心。”童原现在比当年初到金水一中教书的樊静还要大上两岁。 童原十三岁的时候觉得二十三岁的樊静无比成熟,无比遥远,如今她身处这个年龄段才发现二十几岁未必会成为成熟的节点。童原深知自己虽然在表面上已经长成了可以自食其力的大人,然而她的灵魂依旧被禁锢在金水镇那方晦暗的牢笼。童原曾以为自己已经走出去,实际每一次挣脱都是无用的原地踏步,她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那片晦暗之地。 童原为了这次来医院诊治提前做了一系列充足的准备,她利用工作之余提前阅读了相关疾病的官方诊断标准,同时对常用量表以及效度量表进行了细致的反向研究。医生与童原进行谈话时,童原刻意规避了一些可能会出卖内心的身体语言,否定并隐瞒了大部分可能会影响诊断结果的症状,借助精心准备的答案抵住了医生对同一问题的反复询问。 童原所在的青城船舶研究所曾经出现过一名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优秀前辈,研究所接到医院的诊断反馈第一时间为他安排了带薪病假。那位前辈在治疗期间研究所早已经着手招聘了接替他的人选,他最后以签订保密协议的方式“主动”提出了辞职。既然有所里前辈的前车之鉴在此,童原当然不敢轻易冒那么大的风险,虽然樊静老师提前为她预备初的两条后路固然都很好,可是青城船舶研究所才是童原心目中的顶级圣殿。 金水镇素来有女性不可以碰渔船的古老传统,如果不是身为船舶修理员的爷爷想办法领童原去拆船厂大饱眼福,如果不是爷爷拿出所有业余时间把毕生所学对宝贝孙女倾囊相授,童原或许和金水镇其他人一样理所当然地认为女人不可以接触这个行业。 童原从一个不被允许碰渔船的金水镇年幼女童,如今一步一步走到可以在顶级船舶研究所工作的船舶设计师,她绝不允许身体原因或是心理原因导致梦想破碎。童原决定一边工作一边抽空自学与自身症状相关的医学常识,她认为自己可以通过多方向调节尝试减轻幻听出现的频率。 那天凌晨三四点,童原与樊静被走廊里一阵刺耳叫嚷声惊醒,童原下床去看,樊静跟在童原身后。两个人推开门便看见祖律像是头被激怒的狮子般疾步流星走在前头,阿蛮一只手腕被祖律骨节泛白的五指死死锁住,如同坠落风筝似的踉踉跄跄跟在祖律后头。 第58章 “小狗腿,你攥疼我了!” “小狗腿,你快松手!” “你的手像钳子一样!” “你要再不松手我就骨折了!” “祖律,松手。”童原伸手拦住两个人的去路,随后又转过头对樊静交代,“老师,今天还是我来处理,你先回房休息。” “好的,交给你,我不参与。”樊静闻言痛快点头,虽然她对两个孩子发生争执很是担心,但她知道童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为老师分担。 “等阿蛮对你说完她做了什么,我就松手!”祖律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往那般立即按照童原要求去做。 “阿蛮,那你说说吧,你做了什么?”童原将目光转向脸上妆容花得一塌糊涂的阿蛮。 “浅唐超市有个女孩子对小律怀有不轨之心,我怕她占小律的便宜就想办法把她们两个拆散,我这是为民除害!”阿蛮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向童原解释。 “她对小律怀有什么不轨之心了?”童原追问。 “那个女的昨天送了小律一件条纹t恤,她还恬不知耻的在手提袋里留了一张便签,便签上画着两个色眯眯的漫画小人儿,她还不要脸地写什么,请明天穿着新衣服来上班,哦,对了,那个女的……她……她居然还敢用粉色便签!”阿蛮恶狠狠地白了小律一眼。 “小律的爱慕者给她送了件衣服作为礼物,对吧,我觉得这就是正常青年女子之间的互相喜欢,算不得什么不轨之心,那你呢?你又对她们做了些什么呢?”童原知道两人这个时间怒气冲冲地回家铁定是阿蛮去浅唐超市里闹事。 “阿蛮去超市里偷东西,然后污蔑我是她的内应……韩主管,韩主管当场就决定把我……把我开除。”祖律话语间红了眼眶,咬着嘴唇拼命地忍住眼泪。 “你挺大个人哭什么鼻子,羞不羞?你失去的不就是超市里的一份破整理员工作吗?你累死累活一个月干到底也就赚个四千多,没出息的东西。”阿蛮“嘶哈嘶哈”地揉捏被祖律攥红一圈的手腕。 “你知道我应聘了多少次才找到这份工作吗?你以为我随便去一个地方人家就要我?你知不知道现在快递员、外卖员里面都有很多大学生……对,你又不用工作,你每天躺在家里从早到晚玩手机,你当然不知道在外赚钱的辛苦!”祖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泪。 “我看你就是个没苦硬吃,没罪硬受的自虐狂!咱们家里的经济条件用得着你做这种体力工作?祖律,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那你要我怎么做?难道你也要我和你一样每天躺在床上研究整容?” “我研究整容怎么了?我研究整容还得被你们歧视?我的脸,我的身体到底属于我自己还是属于你们?你们凭什么对我的身体做主?你们凭什么对我的个人行为指手画脚?我是你们过家家游戏里的玩具娃娃吗?你们还真好意思把自己当成我的爸妈!” “阿蛮,我之前就对你讲过,你成年以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整容,前提是你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这笔资金,同时你也得认认真真考虑好这个决定给你带来的最差后果,你是否能够承受?”童原听两个人谈及整容相关话题立马对阿蛮重申她以往的观点。 “童原,你这人可真是个蔫儿坏蔫儿坏的天生坏种,你明知道我每天躺在家里没有任何收入,我去哪里去弄整容的钱?你知道整容要花费多少钱吗?”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不同意,我还知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十次就有第二十次。”童原绝不可能在整容这件事情上对阿蛮有丝毫让步。 “童原,你记住,是你逼我的!你们明明可以选择和我一起劝樊静老师出钱给我整容,现在你们这帮狗腿子倒是好,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肯站在我这边!樊静老师一个老处女留那么多钱做什么?”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童原呵斥。 “扑克脸,你凶什么凶!樊静老师未来的钱还不都是留给我们三个?如果等她死了才把钱分给我,我不会对她有任何感激,除非她现在马上把钱给我,或者是她现在、立刻、马上死……” “你再说一遍,陈曼蛮!”祖律抬手打了阿蛮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说,如果樊静老师像芍药老师一样死了……”阿蛮咬着下牙又要重复一遍。 “别往下说!别说死字!你怎么能这样诅咒自己的亲人!”祖律紧接着又给了阿蛮一个耳光。 “亲人?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有一分一秒把你们当做亲人,你们三个在这个家里每天都站在我的对立面,我怎么会把你们这种抱团欺负弱小的家伙当做亲人?”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祖律质问。 “祖律就是个脾气暴躁的半大小孩,童原就是一条樊静老师的狗,樊静老师就是个世界上最偏心的家长!我讨厌你们!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控制我、吓唬我、指责我,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们这种自私的家伙生活在一起!”阿蛮捂着红肿的脸怒不可遏地冲进了她的房间。 樊静原本想过来帮童原处理一下眼前乱糟糟的局面,阿蛮的话恰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她的耳畔,樊静的确在遗嘱上填写了三个孩子的名字,她本以为分家产对于这个特殊家庭来说还是为时过早,阿蛮今天的话让樊静一时之间对自己欠缺考虑的鲁莽行为感到很是后悔。 “老师,您都听到了?”童原满眼不安地望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几步开外的樊静。 “听到了。” “您还好吗?” “没关系,死这个字对我来说算不得是一种诅咒……况且,我也确实偏心。”樊静在童原面前坦然承认。 第68章 “老师,我不想再开您送给我的那辆车了。”祖律抬起手背擦干脸上的眼泪来到樊静老师身前。 “小律,你能告诉老师为什么吗?”樊静知道一定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令祖律产生了心结,那个孩子虽然平时和童原一样少言少语,内心却似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般脆弱敏感。 “因为……我不配。”祖律说着说着眼角又不自觉滚落下来一串眼泪。 “小律,我们一起到外面坐一会儿好不好,老师有话要对你讲。”樊静牵着祖律的手将她引领至室外门廊,两个人似朋友一般肩并肩落座在台阶。 “老师,你会不会冷?”祖律担心夜风太凉跑回屋给衣着单薄的樊静取来一件外套。 “小律,你现在能告诉老师是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配开那辆车吗?”樊静接过外套鼓励似的拍了拍小律肩膀。 “阿蛮以为我和超市里的女同事在谈恋爱,她为了捣乱去超市里偷东西,然后向工作人员谎称我是她的内应。我不想失去那份工作就对主管解释,我不可能会为了帮朋友得到两百块的零食去冒失去工作的风险。 浅唐超市的主管却像是法官宣判一样对我下了断言,他说,‘你会,穷人就是会这样丢了西瓜捡芝麻,所以他们才会因为目光短浅祖祖辈辈受穷……’ 老师,我很生气,可是我更生气的是,他说得居然对,我原本就是金水镇穷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怎么可以开这么好的车呢? 老师,我虽然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买给我的这辆车,可是我在开这辆车的时候心里也的确会带有一种不配得感,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鬼鬼祟祟的偷车贼。”祖律将今天在浅唐超市所承受的屈辱一股儿脑全部转述给樊静老师。 “小律,穷人两个字是不是令你感到很不舒服?”樊静扯下手腕上的皮筋将散落肩头的头发束成马尾。 “不舒服,很刺耳,我和我的父母明明都是穷人,可是当这两个字落到我头上时感觉就像是在骂人。”祖律在夜风中垂眸沉思片刻回答。 “可你想过没有?穷人这两个字原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骂人的词语,同理富人这两个字也不应该成为一个称颂人的词语,人类个体与群体的好与坏,绝对不可能只通过穷富这种单一标准来衡量。 通常人们一想到贫穷就会马上联想到懒惰、无能、短视,然而并非这世上所有贫困都是由懒惰、无能、短视所造成,人们将贫穷归因于此是一种对穷人的极端污名化,小律,你不能顺着主管的话落入一个处处皆是谬误的归因游戏陷阱。 富有并不光荣,贫困并不可耻,富有就是富有,贫穷就是贫穷,是人类的浅薄为原本不具褒贬意义的事物画下了疆界,贴上了标签。你的主管明显就是通过单一标准丈量对方价值的那一类浅薄角色。”樊静想让祖律明白富有与贫穷不过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境遇。 “是啊,老师,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骂人的词语呢?贫穷明明是代表一个人在受罪,可是人们却好像……把贫穷当成了一种罪恶,穷人因此也被当成了恶人,这样很不对。”祖律知道樊静老师不希望她只看到事情的表象,同时还希望她能明白这种价值观扭曲的社会症结根源。 第59章 “既然你现在已经明白了穷人与富人这两个词语之间并无褒贬,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你早已经不再属于穷人群体。当你跟我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应该心安理得地享受现在的生活,否则就是对我这个家长的不认可,也是我的失责。”樊静很清楚小律现在正陷于一种十分焦灼且矛盾的心理状态,她们之间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在背后做支撑,小律难免在这个特殊家庭中无法产生安全感。 “对不起,老师。”祖律听到樊静老师最后一句话心头一惊马上道歉,她之前从未试图站在樊静老师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 “小律,老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我曾经不止一次提过要给你介绍份轻松些的工作,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的好意去做那么辛苦的差事?” “我就是想看看……如果不需要老师的帮忙,我可以活成什么样子?我想尝试去掉生命里侥幸的成分掂一掂自己的真实斤量。” “可是,小律,老师就在这里啊。你为什么不接受呢?你完全可以把当下享用的一切当做是老师替妈妈转送给你的礼物。我们小律这么努力的成长到现在,这么认真的好好生活,为什么不配得到奖励呢?” “我不优秀……我没考上大学,我没有给老师争气……” “小律,你必须明白,人不是非得有一个好的学历才叫优秀,人只要能一天接一天的坚持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另外,人想拥有性能优越的汽车,居住舒适的房屋,购买好看的衣服这些都是合理物欲,你以后不要为这种事感到道德压力,老师不希望你再像之前那样刻意为难自己。” “难道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老师的拖累吗……” “傻孩子,老师从来都没有认为你们是我的拖累,你们的存在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陪伴,我们之间绝对不止是我自己在单方面付出,老师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你们对我的关心。” “老师,真的吗,我总是惹你生气,你也不嫌弃吗……” “为什么要嫌弃呢?正是因为你总是惹我生气才证明你是一个生动鲜活的孩子呀,如果小孩子不淘气,不闯祸,没眼泪,没意见,没情绪,各个都像批量生产的一样规矩、听话、懂事才可怕,你们又不是要在市场里按定价兜售的空心洋娃娃。” “老师,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话。” “好的,小律,老师会给时间让你想明白这些道理,现在我们来谈今天的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老师知道你今天对阿蛮在超市主管面前故意陷害的行为感到很愤怒,但是我不希望你以后遇到事情动不动就打人,打人是一种很糟糕的恶性行为。如果你以后因为无法控制情绪继续再对其他人随意动手,我就会替你的芍药老师来紧一紧你这匹小野马的缰绳。”樊静把针对祖律一时打了阿蛮两耳光的批评刻意留到了谈话最后。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冲动了……老师,我好想芍药老师,我好想妈妈……”祖律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似的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 “哭吧,小律,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樊静将终于卸下防备的小律搂在怀中轻声安抚,她一边轻轻拍着祖律的后背,一边在心里对身处另外一个世界的白芍药感慨,“芍药,看吧,你的小野马有在好好长大,我会替你好好看住她。” 那天中午一向很少有客人上门的家中响起了门铃,家里的两个上班族童原与樊静简单吃过早饭各自出发去上班,阿蛮的房门从夜里四点多到现在一直始终紧闭,祖律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往空花坛里一颗颗丢石头。 “您好,我找小律,我是她浅唐超市的同事申井。”申井站在祖律家门口按了一下侧边墙壁上的门铃。 “原来是小律的同事呀,快快进来吧,小律就在院子里呢。”柳姨和气的声音传出门铃扬声器。 “小律,我知道他们是在找理由故意冤枉你,你根本不屑于做那种小偷小摸的事情。”申井放下手提袋坐在祖律旁边。 “小井,你今天不是要上白班吗?”祖律闷闷不乐地向远处扔了一颗石子。 “我在超市里听到你的事就装病请了一天假。”申井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递给祖律。 “你有吗?”祖律问申井。 “我也有。”申井从袋子里取出另外一个三明治拆开咬了一口。 “小井,你那么瘦,每天做整理员的工作会不会很累?”祖律总是认为申井这样秀气的女孩应该去做一份省力点的工作。 “我第一天做超市整理员的时候脚上就磨出了两个水泡,那时我也没有什么处理水泡的经验就按网上教的方法用针将泡挑开……疼得要命——真的很想放弃,后来为了第二天能继续工作我在脚上缠了好些圈绷带,我发现人类真的是个适应性很强的物种,我一开始也认为自己不大可能坚持下来,可是我还是一天天坚持下来了……”申井言毕端起摆在身旁的咖啡喝了一口。 “我改天请你吃顿饭吧,现在我不需要再上夜班,我俩也不需要像太阳和月亮一样交替在超市里出现。”祖律觉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觉欠下了申井好多人情。 “太好啦!”申井痛快地答应,随后又收起嘻嘻哈哈的语气问,“小律,你经后在工作方面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我很迷茫,既没有学历,又没有什么长处。”祖律谈及虚无缥缈的未来失落地低下头。 “小律,你忘记了吗?你很会修自行车。”申井连忙在一旁提醒。 “我也只是会修一些常见的故障罢了,三脚猫的水平,我与那些专业维修人员相差十万八千里远。”祖律很清楚她那两把刷子只能应付点掉链、扎胎之类的小问题,根本拿不上台面。 “我有一个关系很不错的表姐家里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现在正在招学徒,你想不想去试试?”申井向祖律提议。 “汽车?”祖律抬高音调。 “对呀,汽车,虽说自行车与汽车结构相差甚远,但是两者都带有一个‘车’字……勉……勉强也能算上触类旁通嘛……我得首先和你强调一点,汽车维修学徒薪水不高,第一年每个月一千五,第二年每个月两千,第三年每个月三千加提成,你那么聪明在那学个一两年就应该可以处理大部分常见问题。” “赚得少没关系,主要是学习,我平时基本没什么开销,高中三年和后期工作也攒了一些积蓄……我挺喜欢车的,自行车、汽车、公交车、卡车、吊车、混凝土搅拌运输车全部都喜欢,如果我能通过当学徒掌握一门手艺也不错,至少以后不愁找工作,可是……你表姐修理厂的师傅应该大多数都是男性吧。”祖律对申井如实讲出自己心中的顾虑。 祖律觉得女性在男性居多的传统体力劳动环境之下很容易受轻视,她小时候虽然在金水镇极少能看到汽车,却不止一次看到金水镇的男人们挥着拳头吓唬驱逐靠近渔船的女人,那帮人仿佛把女人当成了会危及他们生命的不祥灾祸。 “你猜错啦,我表姐的修车厂全部员工是女性,你知道吗?小律,现在很多搬家公司、维修公司、装修公司也都是全员女性,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放心推荐你去我表姐的修理厂做学徒。”申井认为比起超市整理员小律更适合从事埋头修理的工作。 “那我接下来……”祖律一句话还没讲完全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阿蛮的尖利叫喊。 “狐狸精,你还敢跑上门来勾引小律?老娘今天铁定扒了你的皮!”阿蛮卯足力气抬起一桶冷水自申井头顶哗啦啦直接浇下。 第69章 “陈曼蛮,你疯了!”祖律一把抢过阿蛮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扔在脚边。 “你才疯了,你……你都……都把人给我引到家里来了?”阿蛮被两人坐在台阶上一起吃午餐的亲密行为气得口齿不清。 “小井,你去我房间洗个热水澡,我们不理那个莫名其妙的疯子!”祖律脱下外套披在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小井肩头。 “你说谁是疯子?小狗腿!”阿蛮不依不饶地跟在两个人身后叫嚷。 “我说的就是你!疯子,你别当电灯泡影响我谈恋爱。”祖律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大声警告阿蛮。 “我偏要!”阿蛮气得直跺脚。 “那我再问一遍,你凭什么?你用什么身份对我发问?”祖律决定最后再给阿蛮一次机会。 “凭我是你的发小,凭我是你的亲人,你谈恋爱必须得经过我同意,现在我宣布这个女人不合格!”阿蛮不希望这个陌生女人未来有机会成为家庭一员,她的擅自闯入会彻底剥夺祖律对自己残存不多的关注,家里有一个让童原和祖律顶礼膜拜的樊静老师已经足够。 “我谈恋爱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你走开,别挡我的道。”祖律近似乎粗鲁地扯着胳膊把阿蛮拽到一边。 第60章 “喂,那个女人,你给我听着!祖律可是在金水镇杀过人,祖律还曾经用砖头打掉了一个男人的八颗门牙,那个男人因为家里拿不出来钱来修牙闹得家破人亡,全家老小最后死得一个人都不剩,你敢和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丧门星谈恋爱?”阿蛮站在两个人身后握紧拳头扯着脖子叫嚷。 “我敢。”申井停下脚步眼神颇为坚定地回复阿蛮。 “呵,那你好自为之。”阿蛮发出一声冷笑。 祖律房间浴室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响,她找出一身替换的衣服从门缝递给申井,申井伸出一只沾满沐浴露气泡的湿漉漉胳膊接了过去。祖律坐在床上等待申井洗澡的过程中陡然意识到,阿蛮就像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喷发的活火山,当年发生在金水镇的那些事情可能从很多方面败露,阿蛮就是其中那个最不稳定的因素。 “你的衣服我穿着还蛮合身。”申井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雾气氤氲的浴室。 “我让柳姨给你煮了姜汤,你等下喝一碗,不然很容易着凉。”祖律琢磨着待会儿要怎么向申井道歉。 “你不用当回事,我没那么容易生病,我从小就喜欢游泳,一冷一热对我来说是常事。”申井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 “对不起,今天利用了你,如果我不说咱们之间是恋爱关系,阿蛮就会一直没完没了纠缠下去。”祖律一脸抱歉地对面前的申井解释。 “原来只是拿我在当挡箭牌……我还以为小律今天说的那些都是真话……不过没关系,我会等到那一天。”申井闻言停下手里擦头发的动作呆怔片刻,随后又抖了抖被头发洇湿的毛巾自我解嘲般笑道。 “你不问问我……阿蛮刚才对你讲的那些事吗?”祖律知道申井听完那些话心中一定生出许多疑问。 “我不认为那些事当真发生过。”申井不想被阿蛮嘴里的胡言乱语干扰判断,她根据今天发生的情况认为阿蛮很有可能是在单恋祖律,而祖律也迫不及待地想甩开这个像牛皮糖一样的粘人女孩。 “假如是真的呢?”祖律试探着问申井。 “假如是真的,那对方一定是十恶不赦之人。”申井回答得很是干脆。 “我等下想去一趟金水镇墓园看望一下妈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们下午可以在金水镇的海鲜大排档里一起吃饭。”祖律不知为何今天忽然很想念已经逝去十几年的妈妈。 “我陪你一起去吧,反正我今天也请了一天假。”申井听到祖律提及妈妈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柔软。 申井下楼喝了一碗姜汤祖律就驱车带着她前往金水镇,金水镇旅游业如今发展势头越来越好,青城到金水镇的道路也越修越宽阔平坦,如今从青城开往金水镇只需要一个小时出头,往返加在一起三个小时足够。 祖律照旧像以往那般在祭祀用品店买了一大堆纸钱与元宝,除此之外还买了一些纸制的别墅、手机、飞机、游艇、电脑之类,现在不仅人们平日里使用的数码产品会更新型号,纸类冥器也会随之进行型号升级,好一个与时俱进。 祖律同申井一起来到母亲戴云舒的墓碑之前,母亲墓碑上停着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祖律走近了小麻雀便闭上了嘴巴。申井为戴云舒献上一束白菊,祖律敬了母亲一杯茶,小麻雀飞过来在被茶水浸湿的地面啄了几下,好似在品味祖律敬给妈妈的茶究竟好不好喝。 “小律,应该敬酒才对吧。”申井压低声音问祖律,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在担心声音再大一点就会被坟墓之下的人听见。 “金水镇的女人闻到酒味会发抖,那是家里丈夫将要施暴的前兆,所以我们在金水镇女性的墓碑前敬茶不敬酒……”祖律言语间蓦地想起戴云舒决意出走那天母女二人之间的那段对话。 “小律,妈妈可以逃走吗?” “可以,妈妈,你可以逃到任何你想逃的地方。” “可是妈妈没有办法带小律一起。” “妈妈,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健健康康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保证长大之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 祖律将那些纷繁得令人眼花的物品一件一件投入冒着黑烟的化宝箱,那些冥器转眼便在火焰中变成了一抹灰烬,妈妈的遗体当年也是这样在火焰之中变成了灰烬,祖律七岁那年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那里等满了足足一个世纪。 祖大鹏说什么也不肯替断了祖家香火的妻子捡骨灰,祖律便在火葬场老崔的叮嘱之下戴上一双对她而言过于肥大的手套,她用长柄勺将母亲的骨灰一勺一勺舀进骨灰坛,老崔教她如何把没有得到充分燃烧的残存骨头一下一下敲碎。祖律收好母亲的骨灰抱着骨灰盒起身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抽烟的祖大鹏,她咬着牙发誓终有一天也要把这个渣滓男人横着身子送到此地。 两年之后祖律在班主任芍药老师陪同之下来金水火葬场替祖大鹏捡骨灰,她这一次提前戴上了一双大小合适的手套,她每为祖大鹏舀一勺骨灰就在心里唾弃他一口。祖律悄悄凑到芍药老师耳边讲她想摔了祖大鹏的骨灰坛,芍药老师把祖律拎到角落里连唬带吓地制止她的疯狂想法,她这头不是很听话的小野马再一次被芍药老师拽紧了缰绳。 “妈妈,对不起,我长大之后并没有成为很好很好的人,我反而活成了很糟糕很糟糕的人…… 妈妈,我听说人要死的时候亲人会来接自己,如果我到了那一天……妈妈会来接我这个活成很糟糕很糟糕的样子的孩子吗?你还会要我吗?” 祖律认为等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妈妈或许会再一次放弃她,毕竟她身上有一部分连自己都深深厌恶的缺点来自于父亲的遗留,譬如糟糕的脾气,譬如潜藏的暴力,譬如那种时不时想让自己连同世界一起毁灭的罪恶念头。 祖律给戴云舒烧过纸质祭品与冥器过后也给白芍药与孔美善各烧了一份,她不希望人死之后还要有什么可恶的贫富差距,最好也别区分什么穷人与富人。祖律经过白耀祖的墓碑时很想上前飞踢一脚,可是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绊住了她的脚步,祖律想或许是芍药老师躲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地拽她身上的缰绳吧。 祖律离开墓园与申井直接前往金水夜市的海鲜大排档,第一次请人吃饭的她模仿樊静老师请客的样子像模像样地点餐,祖律点完餐忽然发现,她在这些年间确实被樊静老师照顾的很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自己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为生活操过什么心。 “我宣布,金水镇的海鲜大排档超过青城所有的大排档,香、辣、鲜,人间至味!”申井尝了几口盘子里的食物举着大拇指感叹。 “金水镇大排档食材比较新鲜,各种菜肴的口味也要比青城略重一点。”祖律见申井这么喜欢金水镇的食物心里很是开心。 “服务员,你们这里的金水海母庙要走哪条路线?我明天想和朋友们一起去拜一拜。”邻桌一群游客问前来上菜的兼职金水一中学生。 “金水海母庙就在阿香杂货铺房后往东走五公里的位置,你随便在金水镇打个车十五块包送到庙门口。”年轻学生将沾了油渍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我听说金水海母庙不允许男人进去,这是真的?”邻桌其中一个男游客满眼好奇地发问。 “叔叔,我实话告诉你,金水海母庙不是不允许男人进去,是很多男人没有胆量进去。金水海母是专门守护一方女性的神明,她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假如一个平时欺辱过女性的男人进了神庙,他过不了多久就会遭受来自神明的惩罚,假如他没做过对女性有害的亏心事,那他就是进去住十天半个月也无妨。”年轻学生颇为认真地给外地游客们解释一番。 “那我明天可不要进去……”邻桌一个男游客闻言连连摆手拒绝。 “我也不去!” “我也不去!” “你们爱去不去,我们女人明天一起去吧。” …… “金水海母真的有那么灵验吗?”申井听过服务生那段神秘兮兮的讲解放下筷子问祖律。 “我也不是很了解,可能是我离开金水镇太早吧,我连金水镇什么时候建了这个庙都不知道。”祖律听到申井这么问差点被刚入口的茶水呛到。 “姐姐,我跟你说,金水海母真的真的很灵验啊,我小的时候镇上有一船男人都死于金水海母的复仇,那帮男人里面满打满算没一个好东西,全部都是活人牲畜!人们常常感叹一辈子活到头也没有机会看到人世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可是金水海母却能够让你看到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所以大家才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拜神祈福。”那名年轻学生听到两人之间的探讨转过身又给申井讲述了一段金水镇往事。 “原来如此。”申井连连点头感叹,随后又问坐在餐桌对面的祖律,“小律,你信还是不信?” “我?我就是……我也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信。”祖律没有料想到那桩十几年前的旧事竟然会随着时间流转发酵到今天这个地步,她更没有想到金水镇政府为了招揽游客竟然会想出这种招数。 第61章 祖律转念又想,如果有金水海母庙的存在可以起到震慑镇上那帮男人的作用其实也不错,那帮金水镇男人骨子里依旧是充满暴力、道德缺失的底色,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在变好,他们如今收起獠牙只是因为惧怕神明替女人复仇在压抑本性。 “喂,小律,你现在人在哪?”祖律与申井一起返回青城的途中接到童原打来的一通电话。 “阿原,我在路上,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到家,你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去做吗?”祖律问平时没有要紧事绝不会轻易给她打电话的童原。 “阿蛮又离家出走了,樊静老师保险箱里的传家首饰和金条都被她偷窃一空,如果她和你联系,你通知我一下。”童原言毕挂断了电话。 第70章 “老师,我们这次要报警吗?”童原若有所思地站在阿蛮空无一人的卧室门前。 “我们要报警。”樊静担心阿蛮像上一次离家出走时那样被坏人欺骗。 “那么我们报警的时候要提珠宝和金条被盗窃的事情吗?”童原心里拿不准樊静老师是否想追究阿蛮的盗窃行为。 “你、我、小律可能需要在报警之前提前统一下口径,我们得对警察说阿蛮知道这笔钱是准备给她未来使用,否则这笔金额应该够判她十年以上或者无期。”樊静原本就有另外给阿蛮准备一笔钱用来买车和开美容院,阿蛮这次带走的金额相当于是单独给她准备的那一份。 “那么多吗?”童原蹙眉,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小的阿蛮竟会变得这样贪婪,樊静老师保险箱里存放的所有财物全部被她洗劫一空。 “阿蛮这次带着财物离家出走总比身无分文要好,那些东西变现过后应该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 “如果是这样,我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阿蛮不会再回来。” “我也这样认为。” “除非有一天那笔钱被她挥霍一空。” “但愿不会。” “可是那些祖传首饰……” “那些祖传首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权当是阿蛮替我处理了吧。”樊静并不想追回那些从外婆手里继承来的祖传首饰,阿蛮只要能够在外面健康安全的好好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樊静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掌握和阿蛮相处的方法,阿蛮原本在她心里和童原、小律一样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孩童,然而阿蛮似乎从未把她当做家长、亲人,亦或是老师来看待,樊静在阿蛮心中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与她形成竞争关系的女人。 樊静在这个家里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阿蛮黏在她背后的目光,那种目光里带着一种苛刻而又熟悉的审视,樊静经常会因此梦到母亲钱书遇,母亲当年也经常会用这样的目光像旁观者一样审视樊静,樊静曾不止一次被阿蛮那种好似在为她的相貌、穿戴打分的眼神伤到。 樊静从未设想过阿蛮会把自己当做潜意识里的敌视对象,她一直都以为阿蛮是三个孩子当中最单纯可爱的一个。童原是一片透着沉郁自毁倾向的绵延阴雨,祖律是一匹看似温驯实际野性难羁的小野马,阿蛮则是一个相对晚熟的天真小姑娘,她喜欢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沉迷于玩乐,三个孩子当中唯有她活得像个符合真正年龄的孩童。 阿蛮从来都不会提及她死在那场渔船事故当中的禽兽父亲,阿蛮也很少提及年幼时抛下她和镇上泥瓦匠私奔的母亲,她甚至从不对方老头、浪荡仔那些人表现出任何痛恨,阿蛮所憎恨的一直都是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阿蛮恨樊静夺走了祖律和童原对她的关注,阿蛮恨童原那种高高在上拿她不当一回事的态度,阿蛮恨祖律因为表白被拒绝就不再像从前那般围绕着自己。 樊静很早就感觉到阿蛮对自己那份不明来由的敌意,她也因此无法单纯的把阿蛮当做一个孩童来看待,那便是她对三个孩子偏心的伊始。樊静无论怎样也做不到像喜欢童原和小律那样喜欢阿蛮,她讨厌任何人把自己当做雌竞对象,即便是一个孩子,她也无法原谅。 樊静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看到阿蛮在监控中掰断她的高跟鞋,割断她的皮带,撕碎她的长裙,樊静有一次甚至在开会的时候发现自己西装腋下被割了一道三厘米长的裂口。阿蛮会把她的粉底扔在地上踩得稀碎,同时还会倒走她护肤品里的液体再灌满墨水。 家里只有柳姨和她知道阿蛮私下里做出的这些事情,樊静从来都没打算把这些事告诉童原与小律,如果童原和小律得知这件事情对阿蛮发起审判,那么这个特殊家庭的关系就会陷入更深一层的恶性循环,阿蛮定会变得比从前还要记恨她。樊静对于阿蛮这个孩子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她心里原本对阿蛮残留的那一点怜悯和喜欢也早就已经在一次次失望中荡然无存。 “老师,我这一次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走街串巷地寻找阿蛮,她要走就走吧。阿蛮曾经埋怨过我一意孤行地将她救出仓库,她说我耽误她得到了一大笔钱,她说我害她丢掉成为贵妇的机会,她说我亲手打碎了她的人生……我不会再自以为是地去给她添麻烦。”祖律回到家中对樊静老师讲出自己的决定。 “好的,小律,老师尊重你的决定,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你以后应该把更多时间花在专注自己的生活。”樊静也不希望小律再用之前那种大海捞针的方式去寻找。 “我们投票好不好?”童原向大家提议。 “投票什么?”樊静疑惑地望向童原。 “投票是否报警。”童原不想让樊静老师独自一个人为阿蛮离家出走的事做决定,一个人做决定等于一个人承担决定做错的后果,她要把这份原本就应属于全部家庭成员的责任交给大家一起分摊。 “可以,我们就这样做吧,咱们家里以后无论什么事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决定,毕竟你们都已经长大了。”樊静认为孩子们也有参与决定的权利。 樊静投票依旧选择报警,童原与小律同时选择不报警,投票结果二比一,童原和小律都认为阿蛮既然卷走了钱就不可能再回来,报警反而会令她误以为警察要因为盗窃抓捕自己。樊静选择尊重另外两个家庭成员的决定,阿蛮或许会拿着那些钱在外面生活得很开心,她可能早已厌倦在这个家里像孩子一样被管束。 “老师,你听过一句话吗?”那晚童原试图安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樊静。 “什么话?”樊静侧过身问童原,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走着走着,人就散了。” “听过。” “留不住的我们就别强求。” “嗯。” “老师……” “嗯?” “你和我永远也不会走散,我会一辈子永远守着你,无论以哪种名义,无论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童原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与她比肩而卧的樊静,她不敢奢求一个光明正大的名义,她不敢祈求一个能公之于众的身份。 童原可以永远像屋檐下石阶缝隙里的青苔那样卑微而又沉静地爱着她,童原可以永远像孤舟守护月亮一般虔诚而又克制地仰望她,带着疼爱,带着敬畏,带着依恋,一生渴望被她的月光照亮,直到走到生命的终章。 第71章 祖律第二个礼拜如约前往申井表姐开的修车厂去当汽车修理学徒,申井表姐罗絮把祖律交给一名叫闫红霜的师傅来带。闫红霜今年三十二岁,孩子今年九岁,祖律在她身上看到了身为女性的另一种可能。社会的长期刻板印象狭隘地认为很多工作只适合男性,罗絮修车厂里的女性维修工却证明了同样的工作女性也可以很好地胜任。 申井经常利用每周仅有的一天休假趁中午来修车厂看祖律,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废弃轮胎上吃盒饭或是快餐,修车厂里的姐姐们偶尔会打趣她俩是一对小情侣,祖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像深爱阿蛮那样深爱申井,不仅无法深爱,甚至连浅浅的喜欢也没有。 即便祖律深知阿蛮是个头脑空空,偷窃成瘾,品德败坏的女孩,即便祖律深知阿蛮的存在对她而言就像是一颗随时有可能会癌变的毒瘤,祖律却没有办法握紧手术刀将那颗毒瘤从身体彻底切除。 大抵是因为她太过了解阿蛮自小到大所承受的那些苦楚,她对阿蛮无法苛责,无法痛恨,无法割舍。那个年幼时被父亲用各种花花绿绿糖果一次次哄骗的稚嫩孩童,那个六岁时为了得到华美精巧首饰盒为母亲苦守偷情秘密的女孩,她过于年轻的生命里很早就充满了罪恶的引诱与交换。 阿蛮因为漂亮而又浓艳的面容承受了来自太多人的恶意,同性的艳羡,异性的觊觎,她要如何在金水镇男人欲壑难填的直勾勾眼神中成长为一个阳光明媚的大人?金水镇的每一个女孩都身陷散发出阵阵人性恶臭的陈年黑暗沼泽,她们要如何能够不粘半点脏污地走出污秽腐朽的泥潭? “小井,你是不是以为阿蛮是我的追求者?”祖律决定向申井坦白,否则她的心里总像是硌着一枚石块。 第62章 “不是吗?”申井一直都认为阿蛮是在单方面纠缠祖律。 “不是,我从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她。” “然后呢?” “然后长大后表白被拒绝。” “原来是这样。” “我的这只耳朵就是为了救她被人砍掉。” “那她一定为你这只耳朵哭了很多次吧。” “一次也没有。” “那你现在还那么喜欢她吗?” “我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喜欢她了,申井。那种感觉就好像上苍在我的心头种下了一束花,如今那束花被人折走了,留在我心里的是几支残存的根茎,我现在已经不再每天为那束花浇水,静候秋去冬来,根茎枯萎。” “忘记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呢,小律?” “是呀,我们从出生时就已经是伙伴了。” “小律,我对你的喜欢……会不会给你带来很大困扰?” “困扰?没有,我只是在心里觉得很对不起,一边无法了结过去的感情,一边又贪恋着你的喜欢……你大概不知道吧,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喜欢,我从来没想过像我这种别别扭扭的家伙还会被人喜欢……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和你说出实情,你会原谅我吗,小井?” “小律,我喜欢你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爱情这种事不必非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你彻底忘记阿蛮之前,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表白,我们两个就只做一对清清白白的朋友。” “那一定会花费我很久很久的时间。” “我愿意花费很久很久的时间去等你。” “可是,小井……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究竟有什么好呢?我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你知道那种讨厌自己的感觉吗?每天站在镜子前都厌恶到不想多看自己一眼。” “为什么呢?是因为缺了半边耳朵吗?” “不是因为耳朵。” “我在失去这只耳朵之前就已经无比厌恶自己,我有时候既渴望拥有,又惧怕拥有。妈妈对我很是溺爱,妈妈想不开上吊死了,芍药老师对我很是袒护,芍药老师大出血死了,现在樊静老师对我也很是关照,我好怕樊静老师有一天也会突然毫无预兆地走掉……我好像是一个扫把星般不吉利的存在,凡是对我好的人,最后都会死于非命,所以阿蛮对我不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一种好事……” “小律,你这样会不会太悲观了?你怎么能把所有人身上发生的悲剧都归咎于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鬼东西……” “可以和我说说吗?” “我才不要讲得那么仔细,你不会想了解真实的我,你眼前看到的是我所有性情当中最平和,最正常的一面,你没有看到我的莽撞,我的劣性,我的粗鄙。如果我毫无顾忌地在你面前展现所有的负面情绪,你一定会退却。” “每个人脑海里都会不受控地蹦出一些阴暗想法,譬如掠夺之心,报复之心,破坏之心,杀戮之心,那些不知道是从哪里显现出来的想法如果认真回想起来的确很可怕,可是……它们在大多数人脑海里只是像雁群横渡天空似的一闪而过,你不要因为这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否定自己。” “我很难不否定自己,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好像都在被自卑心所折磨,大抵是穷怕了的关系,每当享受好生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有罪,我不仅自卑还对其他人缺乏信任,樊静老师和童原在生活之中都给予了我很多关爱,很多照顾,即使是这样我也无法对她们彻底信任,妈妈对我而言都不可信,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谁呢?” “小律曾经经历过很贫穷的生活吗?” “我是一名金水镇的孤儿,樊静老师受我班主任的嘱托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你所看到的那个雕栏玉砌的家……并不是我真正的归属。” “来吧,我来抱抱你,我的小企鹅,你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申井张开双臂给了祖律一个温暖柔软的拥抱。 “别松手,再久一点。”祖律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包裹着浓浓暖意的慰藉。 祖律在二十岁以后才学会把难以独自消化的心事向他人倾诉,然而有些压在心底的事情她依旧一辈子都无法向人提及,那是金水镇许多饱受成年男子欺凌的年幼孩童之间的秘密,她们曾在月光之下一起共饮血酒,她们曾在一起举起凝着血的指尖向天发誓。 申井走后祖律下午接着跑东跑西给闫红霜师傅打下手,车主家的孩子闹着要喝水,祖律便去墙角的塑料箱子里给她拿来一瓶。车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一脸嫌弃地擦掉瓶身上的黑色油手印,三两下拧开矿泉水瓶塑料盖儿递给身旁的五六岁小孩。 “儿子,你看到了吗?你要是不好好学习,长大之后就得这样脏兮兮地杵在地沟里修车,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摆弄扳手钳子,如果遇到那种低素质的车主还得看人家脸色。”那位车主一边掏打火机点烟一边苦口婆心地教育小孩。 祖律尽管发自内心喜欢这份汽车维修的工作,可她还是被那位车主的话精准地刺痛内心,就如同韩主管当初在办公室里对她下的那句关于穷人的断言。祖律每天到家之后都会一个人在浴室里清洗很久,她从来都不把沾满油污的蓝色工作服穿进客厅,祖律总是觉得自己汽车修理工的身份在无形之中拉低了家庭成员的档次,她明明知道樊静老师和童原根本不在乎她从事什么行业,那种如同大雾一般浓重的自卑感却仍旧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小律,你最近怎么总是闷闷不乐,是不是还在想念阿蛮?”那天晚餐时樊静见祖律胡乱吃几口饭应付晚餐担心地问。 “我才不想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老师……我……我也想像童原那样成为你的骄傲。”祖律仿佛自言自语般在樊静老师面前讲出了那句话,当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时已经来不及把话收回。 “你现在也是我的骄傲啊,小律。”樊静知道童原的优秀一定会令祖律在无形之中感到自卑。 “我们不一样,童原是船舶设计师,我只是个脏兮兮的修车工……”祖律低垂下头,随后又感叹,“我上学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像童原那样好好学习呢?老师花了那么多钱送我进浅唐学校念书,我高考却只给您打了一百多分。我从工作到现在赚的所有钱加起来都不够一年的学费,如果芍药老师知道我这么不争气一定气得拿教鞭满屋子追着我打。” “你知道那句老话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老师早已经替你的未来做了打算,你想不想听听看呢?”樊静本来想等小律修车技术学得差不多再告诉她这消息。 “您说。”祖律根本想不出她未来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我原本就打算给你们三个孩子每人一摊事业,童原如果离开研究所就会拥有自己的修船厂,阿蛮如果肯认真学习实践也会拥有自己的美容院,我们小律如果学好了汽车修理技术就会拥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小律,如果你未来做了汽车修理厂的老板还会觉得自卑吗?”樊静放下手里的筷子表情很是认真地问餐桌对面的祖律。 “那我应该不会了。”祖律在樊静面前绽开了许久未见的孩子气笑容,她从来都没幻想过自己会拥有那么灿烂的明天。 “好好学吧,乖孩子,会修船的孩子和会修车的孩子在老师眼里同样优秀,你再继续这样妄自菲薄,老师可是真的要生你的气了。”樊静言毕嗔怪地看了祖律一眼,那个既责怪又无奈的表情……真的很像是二十五岁那年在金水小学教书的白芍药。 第72章 庄宁趁着这周休息日没被所里占用赶忙回了一趟青城,她照例回家去看了一趟父母和小侄女,嫂子临走之前送了她两瓶自己酿的青梅酒,庄宁打算等下见面时带给樊静尝尝。她前脚刚离开家,后脚便发消息约樊静一起吃晚餐,金水派出所这阵子工作十分忙碌,两人上次见面已是几个月之前。 “我今天人在青城,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今天两个孩子在家,你来家里吃晚餐。” 庄宁通讯软件对话框里随后传来一条樊静家庭住址定位,那是一处青城无人不知的富人区。庄宁收到樊静家的地址才恍然意识到,两个人认识这十几年来,她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樊静家里,那个人在这之前似乎也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自己。 庄宁记得樊静好像蛮喜欢之前送的那束百合花,她便在半路把车停到街边花店前匆匆买来一束,百合花再加上嫂子送的那两瓶青梅酒作为礼物应该心意足够,毕竟第一次上门没有空手的道理,何况她也确实想借着百合花委婉表达一下对樊静的心意。 如果十年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一个人抱有好感,十年之后心里仍旧对她存在着一份经久不息的挂牵,这大概就是喜欢了吧。每次从金水镇出发时心里首先想到的不是父母,而是与樊静接下来的见面,见面之前会忐忑,会雀跃,见面之后会觉得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如此细水长流的喜欢大抵就是爱情的模样。庄宁自打见过樊静,便觉得这世间再也无人能够入眼。 第63章 庄宁按照两人在通讯软件里约定好的时间准时前往樊静发给她的地址,她一见到樊静便递上了那束百合花,樊静这一次丝毫没有迟疑地接了过去。庄宁把嫂子酿的那两瓶青梅酒交给柳姨,樊静领她在家中院子里大致参观了一圈。 庄宁对樊静住在这样舒适雅致的房子里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她自从知道樊静把三个孩子全部送到浅塘学校读书,便知樊静与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庄宁十年之间一直都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的原因多在于此。 那天晚餐时间已经二十几岁的童原和祖律相继下楼,两个人如今都已经是一副大孩子的模样,庄宁看到她们不禁想起了那朵生在金水镇的小花,那个名为范水仙的小女孩,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和她们差不多大。假如当初像樊静一样毅然决然地把那个孩子从金水镇带走,那么事情的发展又会如何呢?她的父母一定很想甩开那个累赘吧。 “庄警官好。”祖律和庄宁主动打了声招呼。 “阿原,叫人。”樊静提醒正在盯着那束百合花失神的童原。 “庄警官好。”童原闻言回过神来向庄宁问好。 “阿蛮呢,阿蛮没在家吗?”庄宁四下打量了一眼。 “那孩子前一阵子又离家出走了。”樊静嘴角淡淡的笑意像薄雾一样转瞬消散。 “那孩子从小就玩心大,她没准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你别急。”庄宁随即安慰樊静。 “咦,这是什么酒?我想尝尝。”祖律见气氛不对马上转移话题。 “这是我嫂子酿的青梅酒,我们打开尝尝吧,我还没有尝过呢。”庄宁起身打开了青梅酒瓶。 “我来给你们倒酒。”祖律起身取来酒杯给大家一一斟酒。 “我来半杯就够了,三十度呢。”庄宁没让祖律倒满杯。 “那我也少喝一点。”祖律最后只给自己倒了个杯底。 “小律现在性格可是要比之前开朗许多。”庄宁一脸欣慰地看着伸出舌头尝了一点点青梅酒的祖律。 “小律这段时间在汽车修理厂工作,每天都要接待不止一个车主,现在待人接物方面越来越优秀。”樊静趁机鼓励祖律,她知道祖律一向很自卑,所以平常但凡有机会就多表扬她几句。 “菜上齐了,咱们吃吧。”柳姨忙完厨房里的杂事最后一个落坐。 “柳姨,你也尝尝青梅酒。”庄宁言语间端起酒杯敬柳姨。 “清香又爽口,好喝,好喝!”柳姨尝了一口放下酒杯连连感慨,随后又眯着眼睛好奇地问,“庄警官成家了吗? “我没成家,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单身。”庄宁虽然知道柳姨只不过是随便找个话题拉拉家常,但是也对她心存感激,毕竟她一个人也不好意思无端在大家面前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难怪你和我们家小姐是朋友,两人一个心性,我不瞒您说,您可是我们家十几年来第一个能来家里吃饭的客人。”柳姨对于自家小姐能够交到一个知心朋友感到很是开心,小姐她才三十几岁,原本就是交朋友的年龄,现在却像个老人一样每天和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 “那我也未免太荣幸了吧。”庄宁原本异常稀薄的信心被柳姨这么一说又增加了几成。 如果说她是这个家里十几年来唯一一个被邀请的客人,那么就意味着她在樊静心中的地位和其他人有所不同。樊静这个人虽然平时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庄宁,庄宁每次主动联系她的时候,她只要能抽出时间都会痛快地答应,现在看来,樊静至少对她不反感。 “庄警官,你喜欢哪个类型的小伙子呢?柳姨在青城亲戚多,回头给你介绍一个。”柳姨喝了青梅酒变得格外话多。 “柳姨,您也没办法帮我介绍,我不喜欢男人,我喜欢的是女人。”庄宁索性借机在樊静面前公开自己的性取向。 “那我可真是介绍不了……”柳姨听到这话端着酒杯噗嗤一笑,继而仿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提道,“庄警官,你要不干脆和我们家小姐将就将就算了,反正家里的孩子们也长大了,你到哪里能找到比我们家小姐更合适的女人?” “柳姨,您别逗庄警官。”樊静开口替庄宁解围。 “樊静,我觉得柳姨的建议有点道理。”庄宁一脸期待地看着餐桌对面的樊静,她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毫无规则地扑通扑通乱跳。 “庄警官,适可而止吧。”童原冷着一张脸提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个满杯。 “阿原,讲话要有礼貌,庄警官在开玩笑。”樊静责怪地看了一眼对客人耍脾气的童原。 “我没有在开玩笑,既然柳姨今天提起这个话题,我也就当着孩子们的面借酒壮胆问问你的心意。樊静,我确实在这十几年里一直都很喜欢你,你的心思从前都在工作和孩子们身上,现在孩子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人生,你是不是也应该像柳姨说的那样考虑考虑自己的感情生活。”庄宁知道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就很难再有机会。 “我考虑一下,晚点答复你,我们先吃东西。”樊静不想当着孩子们的面让庄警官下不来台,白芍药去世之后,她也就交了庄宁这么一个朋友。如果因为表白这种事而闹得对方颜面尽失,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樊静拒绝男性追求的时候向来都是利落干脆,拒绝女性追求的时候反而习惯温和一点,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么多年究竟拒绝过多少男男女女。樊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对被拒绝的那些人没有丝毫兴趣。大抵是因为父母之间的感情存在着巨大的背叛,樊静一直对人们终其一生所追寻的爱情抱有一种悲观想法。 “金水派出所临时有事,我恐怕现在得回去处理,改天我再请你吃饭。”庄宁通过樊静刚刚那句话已经得知了事情的答案,她觉得自己很愚蠢,柳姨只不过趁着心情大好无意怂恿了几句,她便把玩笑话当真开始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 “既然你有正事要忙,那我就不留你了,咱们改天再见。”樊静在孩子们面前给足了庄宁体面。 樊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将庄宁一路送到院子门口,庄宁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尝青梅酒脸却红一阵白一阵,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脸面对樊静。 “庄警官,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让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心有所属。如果你想和我继续做朋友,那我们就同步删除记忆,权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如果你以后想不再和我联系,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想法。你无论想怎么做,我都尊重你。” 庄宁在返回金水镇的途中收到樊静发来的一条信息,她很感激樊静言辞如此诚恳地做出回应,她很感激樊静没有因为这场冒冒失失的表白彻底与自己划清界限,如此看来,她们以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只是……住在樊静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那个人究竟是樊静为了体面拒绝编造出来的虚假对象,还是当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呢?庄宁百思不得其解。 樊静送走庄宁回到厨房发现所有的酒都已经被童原喝完,那孩子手里正握着那捧百合花一朵一朵地塞进嘴巴。 “你给我放下!你知不知道这不是食用百合花!吃了会中毒!”樊静一把抢走童原手里剩下的那些百合花扔在地面。 “吐出来!”樊静捏开童原的嘴巴将手指探入她的口腔,引导她吐出那些被嚼碎的百合花。 “漱口!”樊静去给童原接了一杯清水。 “快点。”樊静见童原没伸手接蹙起眉头打了一下她的后背。 童原接过水杯在樊静的目光逼迫之下一次又一次漱口,直到樊静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你现在给我去沙发上坐好,我有事要问你!”樊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动气。 “我不要!”童原赌气似的反驳。 “你再说一遍?”樊静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童原。 “好,我去。”童原摇摇晃晃地坐在沙发边缘。 “现在抬起头看着我!”樊静语气凌厉地命令一身酒气的童原。 “老师……”童原抬起头的瞬间不自觉流下两行眼泪。 “你想说什么,说吧。”樊静见到那孩子竟然流泪心头一软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考虑一下?” “为什么要晚点答复?” “你要和庄警官在一起了是吗?”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不是我?” “既然老师能接受和女孩子在一起……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童原一边流泪一边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注视着樊静,她像个不服输的孩子似的一句紧接着一句反问,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令人绝望的不甘,每一个字都漫溢出绵绵不绝的委屈,她仿若遭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锥心刺骨的背叛。 第73章 “阿原,老师的存在令你很痛苦是吗?”樊静抬手抹掉童原眼眶里不断溢出的泪水,那个隐忍的孩子在这之前从未如此直白地坦露过自我,她很少倾诉,很少抱怨,很少流泪,那些晦暗的过往她在樊静面前亦很少提及。 第64章 “不是老师的存在让我痛苦,而是我对老师的爱令我痛苦。”童原抽泣着解释。 “阿原……”樊静心疼地看着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童原,她好像是一个正在对家长承认自己犯下大错的小孩,然而爱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可言呢? “老师,我心里很清楚,您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座一辈子无法攀登的高山,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仰望您,我仰望您就像是在仰望天上可望不可及的月亮,可是我根本无法像控制方向盘一样控制我自己的贪心。 我好贪婪,我好庸俗,我明明已经得到很多却不知满足。我每天都唾弃自己一百万次,我唾弃自己为什么要对您生出不应有的心思,我唾弃自己玷污了您对我纯洁的感情,我唾弃自己……唾弃自己觊觎躺在身边守护我的……您的身体,我唾弃自己每天夜里都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要亲吻您,占有您。”童原如同打开闸门的江水一般向樊静滔滔倾诉她多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爱意。 “那就从改变称呼开始吧。”樊静决意要用两个人在一起的方式来终结童原绵绵无尽的痛苦。 “什么?”童原紧紧握住樊静的手腕。 “那就尝试着从改变称呼开始……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樊静和风细雨地对面前的童原解释。 “您是说……”童原仍旧不敢相信。 “以后对我的称呼不要再用‘您’,也不要再用‘老师’,既然得不到我让阿原如此痛苦,那就让我们试试看吧。”樊静满眼温柔地伸手揉了揉童原的头发。 “叫我樊静。” “我不敢……阿静,静,静静,小静,静子……好像怎么都不对……”童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 “如果不知道叫我什么,以后就叫我姐姐。”樊静笑着刮了刮童原的鼻尖,随后又调侃道,“别哭鼻子了,你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以后学着像个大人一样做我的伴侣吧,我可不想和小孩子谈恋爱。” “好的,老师,不,好的,姐姐。”童原蹿起来抱起樊静像个小疯子似的开心地在地板上转了好几个圈,樊静被吓得尖叫着紧紧搂住了童原的脖颈,那是童原出生二十五年以来最幸福最快乐的一天。 樊静见到童原那样快乐心中百味杂陈,她怎么可能在一时之间就爱上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孩子,樊静只不过觉得童原的人生实在是太过痛苦,她不愿意让自己像孔美善那样永恒地成为童原痛苦的一部分。假如这个恋人的名义能够令童原在命运的扼喉中得以片刻喘息,她可以心甘情愿地给予。樊静暗自叮嘱自己从今天开始也要学会把童原当做一个大人来看待,唯有那样才对彼此公平。 那天晚上童原与樊静依旧像从前那般在床上比肩而卧,两人之间好似没有什么,又好似多了一些什么,童原把头埋进樊静怀里时不时地露出陶醉而又幸福的笑容,隔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樊静,那个样子仿佛是要把樊静重新认识一遍。 “后背疼不疼?”樊静打破沉默开口问童原。 “后背怎么了?”童原嘴角笑意难掩。 “今天不是在卫生间打了你一下吗?”樊静提醒童原。 “啊。”童原好似高兴得全然忘记了那件事情,随后醒过神来又故作夸张地抱着肩膀抱怨,“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感到好疼,估计有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我来看看。”樊静听到这话将信将疑地掀起童原的睡衣,她的后背除去烟疤之外并没有其他痕迹,哪里有什么红红的五指印。 樊静刚想开口责怪童原讲话太不靠谱,忽然意识到童原竟然在和自己调皮,原来那个如同阴雨一般的孩子也有鲜活生动的另一面。樊静看到童原那副开心得不知该怎么好的样子又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古板,痛恨自己吝啬,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些给她爱人的名义,反正她们两个人的命运已经注定一辈子锁在一起。 “有没有?”童原问樊静。 “嗯,有,五个指印肿得像是一座山,你的衣服马上就要被五指山撑开了……”樊静放下睡衣捏了捏童原的脸。 “老师,你居然也会开玩笑。”童原仿佛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一般感叹。 “叫我什么?”樊静微微蹙眉。 “妹妹。”童原故意惹樊静。 “你觉得那样叫合适吗?” “姐姐。”童原面颊蒙上一层薄红,她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听起来很普通的称谓叫起来很是暧昧,那两个字里面仿佛藏着什么彼此心照不宣的隐秘。 “嗯,这才对,我平时就那么严肃?”樊静忍不住追问。 “你平时真的真的很严肃,金水一中的同学们都说一见你生气就膝盖发软想下跪。”童原时隔多年以后向樊静透露。 “你怎么说得我好像虐待学生一样?”樊静想不到同学们还会在私下里这样议论老师。 “你生气了?”童原担忧地望着樊静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她知道樊静的严肃并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她过早地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我只不过是觉得今天的你有一点调皮。”樊静言语间又把童原向自己怀中揽了揽,她的身体很温暖,樊静在秋去冬来的那些夜晚会不自觉地这样抱着她取暖。人一旦习惯了另外一个人的体温,分开过后便会感到孤寂,童原每次出去参加试船,樊静即便吃过安眠药也会彻夜难眠。 “调皮?”童原觉得这个词语对她而言很陌生,她先前的人生里从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她能选择的只有“懂事”和“服从”,“调皮”对金水镇的孩子们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嗯,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我们阿原还会调皮,以后多调皮吧,姐姐喜欢,我说让你做个大人是骗你的,你以后在我面前可以继续做个小孩子,我不需要你因为关系改变而变得更加成熟,你只要继续做你自己就好。”樊静不想逼迫童原成熟,她无需在二十五岁的年龄成熟到三十五岁的程度,两个人在这种事情上无需做到步调一致。 “老师,不,姐姐,你知道吗?假如人生重来,如果知道十三岁的时候会遇见你,我愿意从头开始经历一次现在的人生,如果说经历那些不幸之事是遇到你要付出的代价,我将对所有苦难甘之如饴。”童原还有一些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慨没有讲给樊静,她不仅愿意为了遇见樊静重新经历一次苦楚的童年,她还感激孔美善的适时退场帮她自己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交接。 “阿原,你以后不会再受苦了,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不会,下下辈子也不会。”樊静从来都不会在心中感激苦难,更不会神化苦难,所谓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享福之类的话都是自我麻痹。即使只是一个单纯的假设,樊静也不希望童原再受苦,苦难没有任何意义,它是一种单纯的伤害。 樊静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童原,那就是她根本不想拥有下一辈子,即使下一辈子注定会遇到童原,她也无法再承受一次年幼之时失去双亲的痛苦,樊静希望这辈子即是她千百年轮回的句点。 童原仿佛怎么都抱不够似的贪恋地依偎在樊静胸口,樊静可以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新味道,她其实很享受童原对自己那份深深的依恋,以及童原对自己那份近似乎病态的占有欲。 那个孩子的心思樊静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她抽屉里刻着当天收集日期的几盒半截粉笔,她塑封过的那几张右下角签有樊静姓名的成绩单,她钱包里携带多年的那张樊静的证件照,她在露台上一片又一片碾碎的百合花,她看庄宁时那双厌恶无奈而又充满敌意的眼睛。 樊静一向都很清楚地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也同样贪恋童原的陪伴,童原的梦游症在家里房间做过防撞处理之后一共只发生过两次,她早已经不需要家人监护睡眠,樊静这几年却依然留在这个房间,梦游症仿佛只是两个人为了住在同一张床上找来的借口。 樊静十分喜欢把手搭在童原身体上时指腹感受到的那种温度,那种感觉就如同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之中搭着一根浮木,童原的存在早就已经成为樊静留在这人世间的唯一意义,两个人只要还在一起,无论最终飘向哪里,樊静都不会放弃。 那天樊静在月色之下迎来一个绵长如细雨般的亲吻,那个人仿若对待珍宝一般好爱怜地触碰她的双唇,那是樊静三十五岁人生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吻,那也是童原二十五岁人生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吻,樊静在月光的清辉之下将自己彻底交给了她的浮木,两片阴雨在风里缠绕,在雾里喘息,它们跨越十二年的漫长时光交融在一起。 第74章 那天祖律原本还在傻傻地担心童原被樊静老师严厉训斥,毕竟童原先是在餐桌上对樊静老师的朋友庄宁警官出言不逊,后来又似疯魔了一般咕咚咕咚喝光瓶子里所有的酒,祖律刚想过去阻止童原,柳姨拽住了她,她就站在那里亲眼看着童原目光呆滞地一口一口吃掉庄警官带来的百合花。 第65章 祖律已经做好了童原被樊静老师驱赶出家门的心理准备,她认为古板而又严肃的樊静老师心里根本容不下这份大逆不道的感情,谁料想只隔了一会儿,她便看到童原开心地抱着樊静老师在客厅里旋转,两个人好似在庆祝什么天大的好事,祖律做梦都没有想到樊静老师竟然会答应和童原在一起。 祖律听到樊静老师被童原抱着旋转时吓出的尖叫心里莫名空落落,既然两个年龄相差十岁的人都可以跨越性别的藩篱在一起,阿蛮为什么就不能多喜欢她一点呢?祖律不明白为什么性别会成为爱情的阻碍,她很想知道阿蛮到底是无法爱上她这个人,还是无法爱上她这个性别。 樊静老师和童原好像没打算让她知道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祖律也就顺着她们的意思假装不知道。祖律有时心里会突然涌出一股对童原的羡慕,她羡慕童原竟然可以拥有樊静老师的爱情,祖律有时又会觉得童原和樊静老师走在一起也是命运使然,那个活得苦哈哈的家伙生命里总归要有一点甜。 祖律本以为童原并不知道她与母亲戴云舒之间的血缘关系,现在看来孔美善或许已经告诉童原她的真实身世。母亲戴云舒是那样一个温柔美好而又才华横溢的女性,她的身上简直可以集齐所有女性的优点,祖律想不通那么优秀的妈妈为什么会生下两名如此阴郁的孩童。 大抵就是因为童原与她看起来都不那么讨人喜欢,所以才没有能力把戴云舒留在这个嘈杂的世间,如果她们两个人中间哪怕有一个像普通小女孩那样乖巧可爱,母亲的心或许就会变得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柔软。可是……想方设法地把母亲留在人世间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也就等同于多遭一天的罪,她不能因为贪恋母亲的陪伴就做出如此自私自利的想象。 母亲走得对,那一定是她百般权衡之下做出的选择,祖律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你不可以埋怨母亲弃你而去。母亲首先是她自己本身,然后才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女儿,母亲拥有绝对的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 祖律转眼已经在罗絮的汽车修理厂当了一年多的学徒工,比起超市夜间整理员,她更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维修的过程虽然枯燥而又辛苦,祖律却觉得对她而言很治愈。她每修一辆车就把自己想象成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汽车医生,扳手、钳子、螺丝刀就是她的各种手术工具,汽车诊断仪、万用表、胎压表就是她的听诊器和血压仪。 “哎呦,小律,你看看谁来啦?”汽车修理厂的姐姐们见申井出现互相交换八卦的眼神打趣祖律。 祖律和申井肩并肩坐在旧轮胎上一起吃完了简单的午餐,她看到申井的自行车上溅满了泥点,便把车推到一处空地用棉布擦拭,随后又一点点擦掉飞轮和牙盘上的油污。 “小井这款自行车我见过,咱们厂里有一次来了个修车的老板,他女儿骑的就是这款自行车,他说买下来花了六七万。”闫红霜师傅经过两人旁边时特地停下来盯着自行车细看了一眼。 “好贵。”祖律觉得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自己对自行车的认知,如果要知道这辆车这么贵,她当初或许不会贸然替申井修理,她很有可能会怕一不小心修坏了自己赔不起。祖律先前给申井修车的时候就感觉这辆车的减震很稳健,那时她估摸着这辆自行车买下来估计怎么也得花个千八块钱,毕竟它看起来比芍药老师花一百三十块买来的那辆二手自行车精致太多太多。 祖律一想到芍药老师那辆价值一百三十块的自行车心头又泛起一阵难过,她每一次带阿蛮和自己去金水街吃烤肉动不动就要花费两百多,祖律和阿蛮想当于每次吃烤肉就吃掉了芍药老师的两辆自行车。她想到自己小的时候那样理所当然地享受芍药老师的照顾,心里很是愧疚,芍药老师虽然没有樊静老师那样富有,可她确实在以一种倾尽所有的方式来照顾自己和阿蛮。 “爸爸以前送我的生日礼物。”申井仿若对自行车的价钱感到很是抱歉。 “小井,你家里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还要去做超市理货员的工作呢?”祖律对申井的行为感到不解,她之所以去做理货员是想到社会上掂一掂自己的斤两,那么申井呢,她何必自讨苦吃? “我之前因为把女朋友带到家里和爸妈彻底闹翻,爸爸妈妈一气之下不肯认我这个不听话的逆女。” “现在你们和好了吗?” “你辞职之后没过多久我和爸妈就已经言归于好,我大学学的是会计专业,原本可以应聘一份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作。我去浅唐超市做理货员就是故意吃苦给家里看,我要让他们看到我这个同性恋女儿,即使是靠出卖体力也可以活的很滋润。”申井对祖律解释她来浅唐超市做整理员的真正原因。 “原来是这么回事。”祖律很佩服申井可以为了公开性取向和家里说断就断。 “我的家人没想到我能这样坚定,他们一开始都一致认为从小娇生惯养的我,顶多坚持个三五天就会回家乞求他们原谅,任谁也没想到我竟然能在浅唐超市坚持工作一年多,现在我们全家都已经接受了我的性取向,不过,我还是拒绝了他们要求我回家生活的提议,一方面是我已经习惯了现在低物欲的生活,一方面是我知道继续花家里的钱就意味着必须丧失一部分自由。” “你真独立,恭喜你逃出牢笼。”祖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干巴巴地夸奖申井一句。 “小律,我可不是故意隐瞒你,我一直都想找机会告诉你我的家庭情况,可是……我很怕你会认定我是在故意欺骗你,我不敢去冒让那个很有可能会让你生气的风险。” “没关系,你现在告诉我也不晚。”祖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在那一刻已然明白申井与自己并不属于同一个社会阶级,申井之所以没有提及自己真正的家境,或许也是为了照顾她这个孤儿脆弱的自尊。 “我当初不是为了女朋友和家里出柜吗?你猜后来我们之间的结局如何?”申井如话家常一般在祖律面前提及她那位薄情的前女友。 “你们之间结局如何呢?”祖律配合地追问。 “那个女孩看见我和家里闹翻失去了经济支持,转头就去找了个男人结婚,我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头脑单纯的提款机。”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当然没有联系,破镜不可能重圆。”申井这一次回答得十分坚决。 “有钱人是不是都很怕对方惦记自己的钱财?” “会吧,会伤心,所以我很开心在自己一穷二白的时候认识你,我们对彼此没有任何贪图,我对你的印象就是每天开着一辆还不错的车,但是身上总是穿着很过时衣服的女孩,你的行为和打扮看起来都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你萌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想法,我想和你住在一起,我想每天早上起来亲手打扮你,我想给你买很多很多舒适而又时髦的衣服……我很清楚这种充斥各种奇怪想法和复杂感受的体验就是喜欢。” “我听起来怎么感觉好像是在玩过家家。” “生活不就是一场大型过家家游戏吗?大家都在对方面前扮演着不同的生活角色,除去‘我’之外,每一个角色都不是完整的自己,每一个角色都得需要演技支撑。”申井闻言感慨。 “小井,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穿着那些很过时的衣服吗?”祖律决定借机告诉申井她穿着老旧的真实原因。 “因为什么?” “因为阿蛮,阿蛮天生长相比较成熟,她十几岁时曾经历过几年非常不幸的时光,导致面容加速衰老。我们一起出门的时候有人会把她认成我的妈妈,阿蛮因为这件事情感到很受伤,我从那以后就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很老。”祖律对申井讲完原因觉得心头轻松许多。 “小律,你真的很善良。” “我……善良?我并不善良,我只是讨厌我们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我的身体,我的内心都已经对她感觉到极端厌恶,可是我在下意识里还是忍不住会对她好,我很讨厌自己这副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祖律一想到阿蛮心情便跌落谷底。 “那你就还是在爱着她。”申井轻声感叹。 “我也不知道,我一想到阿蛮就脑子里乱七糟八,她这次离家出走……算起来好像已经一年多了。”祖律一想到阿蛮出走的时间更加感到沮丧, “那就别想她了,看看眼前的我吧。”申井话语间举起掌心托住祖律粘了许多黑色油污的面颊。 “好啊。”祖律点头,她也想像樊静老师和童原一样得到幸福。 第75章 阿蛮在离开那个家之前从不知道人生还可以活得如此酣畅淋漓,她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早一些猜到樊静保险箱的密码,否则她在几年之前就可以像现在这样住在知名酒店,出入高级餐厅,随时可以前往网友们推荐的任何知名景点去旅行。 第66章 阿蛮对于拿走家中保险箱里的全部财物丝毫不觉得抱歉,樊静老师名下既有存款又有房产,即便保险箱被清空也不会被动摇到深厚的根基。阿蛮曾在网络上搜索过青城船业集团的相关新闻,虽然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数据,但也能通过新闻侧面得知,樊静所在的钱家在青城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家族。 阿蛮平时从未见过樊静老师和钱家家族成员见面亦或是联系,她活得简直像是一个家族中的边缘人物,假使樊静老师性格能随着年龄增长圆融些许,她的日子想必会过得风生水起。然而樊静老师却为了心中清静宁可舍弃那些唾手而来的巨大利益,阿蛮想不通樊静老师为什么不努力争取过上更高层次的生活。 樊静老师自己都做不到放下清高身段去争取钱家家族利益,阿蛮又怎么可能做到为了得到一间美容院进入服务行业踏踏实实学习两年?阿蛮根本就不相信樊静老师那句骗小孩似的不靠谱承诺,童原或许不懂,阿蛮却明白,樊静老师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把她想开美容院这件事情搪塞过去。 阿蛮很早就知道,樊静老师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如果不是芍药老师在人世间的心愿未了,樊静当初从金水镇带走的孩子恐怕只有童原一人。至于她和小律名义上虽说是被樊静老师好心养育,实际上樊静老师为她们做的也只不过是出钱而已,家里洗衣做饭嘘寒问暖的那个人是每天忙前忙后的柳姨。 阿蛮至今仍然弄不懂童原和祖律为何会对樊静老师那样心存感激,樊静老师这种有钱人带大三个孩子和普通人带大三个孩子分明是两码事,所以阿蛮常常觉得那两个家伙考虑事情十分幼稚,小律只是看起来很聪明,童原只是空有一张高学历,她们并不懂得人性的幽微深奥之处。 那两个家伙根本无法看透这层养育关系的本质,只有阿蛮自己明白,童原、祖律与她都是樊静老师空虚冷寂生活的消遣之物,她们三个在樊静老师眼里和猫猫狗狗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樊静老师收留她们相当于一个富人随便在宠物店收留几条猫狗养来解闷而已,反正家里空房间多的是,反正家里食物吃不完,反正家里有人替她照顾这些宠物,她只需要在寂寞的时候捋捋宠物们的毛打发时间,她只需要在宠物们不听话的时候吓唬吓唬,教训教训,便相当于完成了她身为主人的职责。 阿蛮早就知道童原对樊静抱有一种别样的见不得人心思,可是那又怎么样?宠物的主人可以和宠物通过长久的相处顺利发展出亲情,但是两者之间绝对不可能发展出一点点爱情,否则那就是跨越了物种的不伦畸恋,大逆不道,天理不容!那个读书读到痴傻的扑克脸一辈子都不会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她会修理船设计船有什么用,她都看不透自己的感情。 阿蛮像是一只被释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痛痛快快地再外游玩了三个月,她三个月后便收起玩心前往群友介绍的一家知名整容医院开始了外貌改造之路。阿蛮现在手里有钱,整容医生选顶级,整容材料也选顶级,群友们都对她的出手阔绰羡慕至极,阿蛮认为高昂的整容费用会为她最大程度规避风险,樊静老师那种老古董才不会懂得变美对一个女孩子而言有多么重要。 那些一项紧接着一项的密集大小手术对阿蛮来说确实很痛苦,然而站在漫长痛苦背后等待她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阿蛮并非对未来没有打算,她才不屑于仅仅拥有一家美容院,她要在拥有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之后去做演员,做明星,她要成为一天二十四小时被追光灯照耀的绝顶美丽之物。 阿蛮即将被一眼望不到边的鲜花与掌声日日簇拥,阿蛮即将成为舞台上光芒四射的璀璨明星,阿蛮要让祖律和童原睁开狗眼看清,这个世界上究竟会有多少人崇拜她,追逐她,围绕她。阿蛮将成为所有美丽女孩的一把标尺,全天下的女孩都会羡慕她的完美模样,全天下的男孩都会匍匐在她的裙边,那才是她陈曼蛮理应拥有的闪耀人生。 那张原本就十分明艳动人的脸在一次又一次手术雕琢之下确实日渐趋近于完美,阿蛮觉得自己离梦想只差一步,她口袋里的钱随着手术进行次数越来越多已经所剩无己。群友们劝已经足够美丽的阿蛮到此为止,阿蛮却认为手术只进行到现在还远远不够,她陈曼蛮要的绝不仅仅是一张漂亮的脸,而是一张伟大的脸,唯有一张伟大的脸才能配得上她向上不断攀爬的野心。 阿蛮现在唯一能放心求助的人只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祖律,樊静老师不追究她偷走这么大一笔财物已经算是仁慈,童原那个扑克脸如果逮到她不晓得会作出什么疯狂行为,阿蛮守在小律出门的必经之路整整等了三个清早,那天她一见到祖律的车驶出院子便张开双臂拦在马路正中间。 “你不想活了吗?疯子!”祖律气势汹汹地下车找拦在前头的漂亮女人理论。 “小律,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阿蛮啊!”阿蛮拽着祖律的袖子急匆匆地解释。 “阿蛮不长你这样!”祖律甩开阿蛮的手。 “那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吗?你总不至于掉了个耳朵就聋了吧?”阿蛮没想到时隔这么久祖律还是这样气人。 “上车吧,别让樊静老师和童原看见你。”祖律没好气地打开车门。 “你个小狗腿,咱们已经两三年不见了,你不要一见面就这样凶巴巴好不好?”阿蛮一边抱怨一边捋着自己的胸口顺气。 “你找我有什么事,直说。”祖律言语间重新发动车子开往汽车修理厂。 “我需要用钱。”阿蛮没力气绕弯子。 “你用钱做什么?又要折腾你这张脸?”祖律蹙起眉头一脸不耐烦。 “我就差最后几个小手术了,你总不至于让我做了一半就放弃吧,我这辈子就变美这一个理想。” “我只有五万。” “你都工作好几年了怎么只攒了五万? “我过去这段时间都在汽车修理厂做学徒,学徒薪水很低,这五万里面还有之前打工赚的钱。”祖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阿蛮。 “密码?” “你的生日。” “嗯。”阿蛮愣怔片刻,随后又讲道,“五万还远远不够,我至少还需要几十万,你的车能想办法卖个好价钱吗?” “我卖了车要怎么和樊静老师交代?” “你就和家里说你一时鬼迷心窍被人骗去赌博输了钱,樊静老师顶多和你生几天气就会给你买一辆新车。” “我才不想让樊静老师对我失望。” “你连这点事都不肯为我做?” “我凭什么为你去欺骗樊静老师?除了她,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真心对我们?你的爸爸妈妈,还是我的爸爸妈妈?” “我只求你这一次!” “你跪下求我都没用!” “呵,你这个人真是指望不上。” “那你去指望那些男人呗,反正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你和那些男人没有两样!” “是吗?陈曼蛮,那你现在就对我说清楚,我和那些男人哪里一样?” “我们之间相处得好好的,你突然对我表白,表白不成功,你就对我耍脾气翻脸。那些男人不也是一样吗?他们一开始死皮赖脸对你献殷勤,等到发现占不到便宜瞬间就翻脸,翻脸过后马上就能动手打人。祖律,你和那些男人之间的区别到底在哪儿? 我求过你喜欢我吗?你知不知道被自己的发小表白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我根本就对女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要我怎么答应你?好,我不答应你,你就立即对我爱搭不理转头去找别人!你还说你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你简直就是和他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产物,他们身上的恶臭你一丁点都不少!” “下车吧,陈曼蛮,你拿着那五万块钱赶紧滚蛋,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祖律听阿蛮讲完那一通话脚底猛地踩下刹车停在路边。 “可是五万不够啊,小律,我打算做完所有整容手术就出道当明星,你到时候就来给我当经纪人好不好?我未来赚来的钱会分你一半。你都已经二十几岁了还留在那个家里做什么?难道你看不出童原喜欢樊静老师吗?你在家里就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灯泡……小律,你跟我走吧,我们把车卖掉来支付我的最后几笔手术费,然后我们一起奔赴光明美好的未来,你别再傻傻留在樊静老师家里当一只笼子里的宠物,好不好?”阿蛮见祖律面色阴沉立马放低声调又是哄又是捧地央求。 “我上个月已经搬出了家里,现在住在修车厂,今天回来是来家里取一些东西。”祖律沉默片刻答话。 “樊静老师赶你走了?” “不是,我现在工作比较忙,住在厂里比较方便。” “呵,不就是修车工吗?”阿蛮冷笑。 “樊静老师给我开了一家修车厂。” “那你就把厂子卖掉跟我一起私奔。” 第67章 “私奔?陈曼蛮,我们以什么身份私奔?我希望你这一次能认真回答。”祖律转过头定定地望着阿蛮,她恨自己依旧对阿蛮抱有一丝希望。 “以发小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以亲人的身份。”阿蛮嘴里果然还是从前的那一套老话。 “那还是私奔吗?”祖律低下头笑自己贪婪,笑自己愚蠢,笑自己一次又一次头撞南墙,笑自己对不起申井对自己的信任。 “怎么不是呢?”阿蛮眼里写满了渴求。 “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已经和小井在一起了,我们两个人过得很幸福。”祖律决意将满口虚言的阿蛮彻底赶出自己的生活,那些花枝经过隆冬已然枯萎,今天是它在微风中的最后一次颤动。 “我就说吧,你果然和那些男人一样,嘴里口口声声说爱你,转头就能和别人在一起,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找你了,负心人!”阿蛮手里攥着那张布满油污和划痕的银行卡气冲冲地甩上车门。 第76章 祖律攒下的那五万块一转身就被阿蛮花完,她在群友毛姐的劝说之下前往整容机构合作消费金融公司申请了贷款,贷款宣传页上写着零首付,低利率,阿蛮无论如何都想把最后收尾的几项手术做完,毕竟她离拥有一张伟大的脸只差那么一点点。 那间整容机构合作消费金融公司比阿蛮想象之中要正规,虽然十几岁时被浪荡仔逼着拍照贷款的事给阿蛮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她还是决定要铤而走险。消费金融公司的工作人员态度温和而又亲切地告诉阿蛮,假如未来她因为经济问题偿还贷款遇到困难,他们公司将会免费为阿蛮提供薪水优厚的工作,她完全可以放宽心签合同领钱,不用白不用。 阿蛮很感激毛姐给自己介绍了这么一家靠谱的消费金融公司,整容、贷款、找工作一条龙服务。那间公司的工作人员专业又礼貌,他们看起来可不像当年逼她拍照的那个“摄影师”一样凶巴巴,阿蛮为了感激毛姐雪中送炭还特意请她吃了一顿大餐。 阿蛮天生不爱读书,如果让她像童原那样每天晚上坐在台灯前学到凌晨,那还不如让她去死。那个扑克脸离开学校以后虽然拥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每天其实也过得像牛马一样辛苦,动不动就加班到晚上十点以后,听起来的确是拿了一份高薪,实际上却为了这份高薪的体面工作一直都在透支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阿蛮也不想吃苦,她觉得只有像祖律那种脑子不好用的人才会出卖体力,那个家伙明明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每天却从早到晚和扳手、钳子、汽油、轮胎为伍,她就是出一辈子的苦力又会有什么大出息?祖律那个家伙就像是一头只懂得顶着烈日埋头耕地的老黄牛,她的眼里只有种子、土地,至于天有多高,地有多大,那个永远不会抬头看的小犟种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 那间整容医院的每一间病房里都住着和阿蛮一样期望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帅气的男男女女,他们每一个人都希望可以通过更加完美的面容让自己获得更加理想的人生,阿蛮却认为她比这间整容医院里的所有人都更有希望。那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比她底子更好,她们甚至在做过很多手术之后长相还不如阿蛮原本的那张脸。 阿蛮觉得上帝无情地给她关上了所有的窗,唯一留下的那扇门上印着两个字——漂亮。她必须将自己唯一的优势最大化,唯有如此人生才会得以逆风翻盘,樊静老师、童原、祖律总有一天会在她的成功面前意识到自身的浅显。 阿蛮整容恢复期间给各大娱乐公司投递了许多份附有各种造型艺术照的简历,她的每一个身体数据都十分拿得出手。阿蛮相信自己很快就会被慧眼识人的伯乐看中,俗话说机会只留给已经做好准备的人,阿蛮如今已经拼尽全力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如同拴在船身横桁和顶桅上的帆一样矗立湛蓝天幕之下,等云散,等风来。 那阵即将盛满船帆的强劲海风并没有如约而至,她等来的是消费金融公司的一次又一次催款,所谓的零利率,低首付都是那帮人的障眼法,阿蛮欠下的债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间公司承诺的高薪工作并非阿蛮想象的那样做平面模特或是演员,她和一些同样还不起欠高额欠款的女孩被逼去陪酒,陪酒之余还得想尽办法哄骗其他女孩来做手术,办贷款,毛姐也是那些深陷连环陷阱的女孩其中一员。 阿蛮为了尽快结束这种生活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她离家之前曾在樊静老师的浴室里放置过一枚摄像头,那时她并没有想到要用这种方式来威胁樊静老师,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看看樊静老师的魅力究竟来自哪里,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弄懂樊静老师为何会那样吸引小犟种与扑克脸。 阿蛮进入青城大学官方网站搜到樊静老师平时使用的工作邮箱,她假扮黑客把那些私密照片打包发给樊静老师,同时要求樊静老师支付两百万买下那些照片,否则她就会将照片公布到网络任人观赏。现在这个社会无论一个女人是否犯错,只要她的私密照片被公布到网络,几乎无一能逃脱人们冰冷无情的审判,无罪也是有罪。 “你一定会以为我很怕公布这些私密照片,对吗?你想利用这个社会为女人建构的身体羞耻让我感到胆怯,对吗?你想通过把我送到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审判来让我处于孤立,对吗?不,你想错了,我不怕社会性死亡,我也不会因此否定自身的价值,你的这种方式无法对我起到任何威胁作用。 我所拥有的是全天下女性共同所拥有的身体,我为何要以承载着我灵魂与生命的身体为耻?我为何要以这经历万年进化长河的神圣身体维持?它何耻之有?难道应该羞耻的不该你是那颗卑鄙龌龊的心吗?难道应该羞耻的不该是把欲望附加在别人身上肆意评判的人吗?” 阿蛮大概两个小时之后收到一封来自樊静老师的回信,她看到那些文绉绉的话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样愤怒。阿蛮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樊静老师竟然不吃这一套,那个女人既不怕私底下被人们议论,又不怕那些私密照片被人们竞相传阅,她竟然如此轻松地腾空跳跃了阿蛮精心布置的圈套。 “你的想象过于美好,我劝你好好想想,你一个青城大学的副教授,如果这些私密照片被传到网上,你的学生们都会看到,你的同事们会看到,你的领导们会看到,你想象一下身边的人拿着你的私密照片品头论足……那种滋味好受吗?” 阿蛮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回信越想越不甘心,她随后又给樊静老师发过去一封颇具威胁意味的邮件。阿蛮现下心里很清楚,倘若想赢得这至关重要的一仗,首先要击溃樊静老师的心理壁垒。 第77章 “我不得不郑重提醒你,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敲诈勒索罪,我已将全部的证据保存并备份,现在我的同事已经通过技术手段获取了你的所在位置,你的真实身份我也即将知晓,如果你做出任何欠缺考虑的下一步动作,我将毫不犹豫地送你去吃牢饭。” 阿蛮正在凝神琢磨如何写回复邮件的时候,樊静很快又发来了另一封新邮件。阿蛮在邮件内容中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吓出了一头冷汗,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古板女人竟然有这等能耐,她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识破发件人身份。 “阿蛮,回头是岸!如果你是迫不得已做出这种行为,我希望你告诉我实情,我会通过正当方式协助你解决问题。如果你不肯说出实情,那你只能在黑暗漩涡中越陷越深,老师也救不了你。” 阿蛮战战兢兢地看完那封邮件全部内容立马放弃了威胁樊静的想法,通常借助私密照片威胁人这种事最怕被威胁的一方内心异常强大,樊静老师偏偏就是这个群体其中的一员。阿蛮当年因为被“摄影师”拍下私密照片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去还钱,她每每一被对方威胁散布私密照片就吓得要死,阿蛮想不通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樊静老师这种无法攻克的坚硬异类,她仿佛并不是一个活在既定世俗框架之下的平常女性。 阿蛮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祖律,那天两个人话不投机,祖律怒气冲冲地把她赶下车,阿蛮特意打了一辆出租车尾随祖律前往修车厂,她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想探一探祖律的虚实,毕竟这世间真正肯为她付出的也就只有祖律一人。 “你好,祖律在吗?”阿蛮捂着鼻子走进那间散发着浓重汽油气味的修车厂,她不知道那个小犟种是不是得了鼻炎,否则她怎么能一天闻十几个小时这种气味。 “老板,有人找!”地槽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女性嗓音,阿蛮被吓得身体猛地一抖捂住了胸口。 “你怎么来了?”祖律一见到阿蛮立即扯着衣袖把她拽到门外。 “你这么鬼鬼祟祟干嘛?难道我会给你丢脸?”阿蛮见祖律这副没用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和小井在一起了吗?你现在找来这里做什么?”祖律冷着一张脸,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第68章 “怎么,你有女朋友了就开始嫌弃我?难不成你以前对我那些好都是在演戏?”阿蛮对祖律今天的糟糕表现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寒。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害怕小井看到我们在一起产生误会,我之前已经跟她说过我小的时候喜欢过你。”祖律叹了一口气解释。 “呵,那你这意思,我已经成为过去时了呗?”阿蛮闻言发出一声冷笑。 “你最好别再跟我提那些什么情啊爱啊之类的破烂玩意,我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如果你有什么事找我就请直说!我最讨厌别人和我兜圈子!”祖律不想再与阿蛮进行无意义的纠缠,她们两人之间的交流永远都不在同一个频道。 “那我就直说!你上次给我那五万块做整容手术远远不够,我只好去整容机构合作消费金融公司借出一笔贷款,现在那几十万贷款连本带息已经滚到九十几万,我半宿半夜陪酒,每天喝得要死要活,月底最多也不过赚个万把块,那点钱还不够抵扣每个月的贷款利息,贷款本金我根本偿还不起……”阿蛮索性趁机对祖律讲出实情。 “你!”祖律眉头皱成一片起伏的山川。 “你知道吗?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动不动就会对我动手动脚,摸摸腿,亲亲脸,蹭蹭胸之类的下作事每天都得在我身上发生好几十回……小律,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遭罪吗?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你小时候可以那么轻易地帮我解决了我爸,现在你就不能再替我想想办法吗?”阿蛮带着哭腔摇晃祖律的手臂一声声央求。 “阿蛮,我让樊静老师帮你请个律师吧,他们这种高利贷并不合法,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手段免于归还那些不合理的高额利息,律师会给你协商出一个可行的分期还款计划,我们日后可以踏踏实实地通过工作赚钱努力归还本金。”祖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替阿蛮出主意。 “你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为了能够得到利率折扣已经骗过去好几个女生整容和贷款,如果事情闹大了他们被抓,我也逃不了干系,我可不想二十来岁就像你妈妈一样进去蹲监狱。 这事儿说来也怪你,如果你当时肯卖车卖厂帮我整容,我根本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你必须得想办法帮我填上这个窟窿,要不然……要不然……不知道哪一天我可能真的要沦落到去卖身还债。” 阿蛮并不是在编故事吓唬祖律,她身边有些赚得少的女孩已经被逼从事那种见不得光的行当,如果她还不上钱也是早早晚晚。那个整容机构和消费金融公司以及阿蛮工作的夜场就是一个成熟的生产线,生产漂亮的姑娘,让她们欠债,逼她们去卖,然后那帮活人牲畜赚得盆满钵满,你贷款之前他们对你又亲切又和善,你还不上钱他们不仅对你威逼利诱,拳打脚踢,另外还有一百八十种折磨人的手段缺德等着你。 “陈曼蛮……你……”祖律一时间被阿蛮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实在不懂阿蛮怎么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当她听到阿蛮在夜场被人占便宜心痛得像是扎进一把刀子,当她听到阿蛮可能会为了还贷款而卖身仿佛被五雷轰顶。 “祖律,我答应你,如果你肯卖车卖厂帮我还清贷款,我就和你在一起,我从前太封建,太愚昧,太腐朽,我不知道女孩子之间还能谈恋爱,我现在想法变了…… 小律,我在外面混了这么些日子,我越来越发现谁也无法走进我的心,小律,我只喜欢你,所有人里面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 阿蛮太知道彼时祖律心底最想听到的是什么话,她也知道这种甜腻的话在什么时候讲出口最合适,她从前只不过是不屑于欺骗那个头脑简单脾气很大的小犟种,现在则是另一码事,阿蛮此时此刻必须想方设法拯救自己,她为了拯救自己出于无奈骗一骗那个小犟种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第78章 童原去年六月因在工作岗位成绩显著、贡献突出被破格申报为高级工程师,她等公示期结束之后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樊静,樊静昨晚听到这个消息很是高兴,她约了小律和申井明天一起来家里吃饭庆祝。 童原下班时留意到车身尾部漆面多出几道突兀的划痕,她估计是哪个同事倒车的时候不小心刮蹭致使。童原懒得追究便把车开到修车厂准备交给祖律来处理,祖律经过这三年打磨已然练出了一身出色的修车本领。 祖律修车厂开业的那天童原来过一次,原修车厂的主人生意做得一直都不错,那家人今年打算移民国外,所以才忍痛将修车厂出售给樊静。樊静一如当初承诺那般把修车厂登入在祖律名下,祖律自此以后也算是有了一份自己的事业,年青的修车工一跃成为了修车厂年轻有为的老板。 “您是来修车还是来看厂?”祖律修车厂里的一名学徒工见有人进来起身接待来客。 “看厂?你们修车厂打算出售吗?”童原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惊,祖律接手这个厂子还不到一年,她怎么会舍得把心心念念好几年的修车厂转手,那可是她的命。 “我们老板最近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困难,她前阵子把自己的车卖了,现在又打算卖掉这家修车厂,我这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干长。”学徒工漫不经心地抽出一块蓝色抹布擦了擦手。 “你们老板她人呢?”童原四下打量了一圈。 “我们老板去追她女朋友小井去啦,两个人因为要卖修车厂的事大吵了一架,小井被她气得呜呜直哭。”学徒工言语间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我改天再过来。”童原当下决定明天吃饭时要好好问问祖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的,再见。”学徒工送走童原若有所思地坐回原本的位置。 童原先前从樊静那里听说,申井父母因为祖律开了这间修车厂对她的印象大有改观。两人从家庭条件上来说并非门当户对,申井父母却格外欣赏祖律小小年纪就如此踏实能干,申井父亲直言青城的普通男孩子没法和祖律相比。 祖律按理讲应该更加好好地经营修车厂的生意才对,申井父母眼看着就要接受她们之间的关系,如今祖律这般匆忙地又是卖车又是卖厂,除去阿蛮急需用钱之外,童原再也无法找到第二个原因。 祖律第二天带着申井回家时果然没有开车,两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现在大家各有各忙,家人们难得一聚,童原不想在吃饭的时候破坏樊静的心情,她等到一家人欢欢乐乐把晚餐吃完才将祖律一个人单独叫到外面。 “阿原,你那里有没有钱?如果有钱的话先借我一点。”祖律抢在前头先开口,她知道童原手里一定有一笔数目不小的积蓄,那个忙碌得像是个苦行僧的家伙平时生活里几乎都没有什么开销。 “一点是多少?”童原不动声色地问。 “越多越好,你现在能有多少存款?”祖律心里盘算着等她把修车厂顺利卖掉就立马还钱给童原。 “我现在手里大概有三万四千。”童原对祖律如实交代。 “你薪水那么高,这几年怎么可能才攒了三万四千?我都攒了五万……”祖律认为童原这个人一向坦荡,她实在没有信口编出一个假数字欺骗自己的必要。 “我为金水海母庙的修建陆陆续续捐了一百三十万,同时还捐助了十七个金水镇的女孩上学。”童原不得不向祖律交代她这些年间赚取的工资和奖金究竟花在了哪里。 “你傻不傻,那可是一百三十万啊!你花在哪里不好,为什么要花这么大一笔钱去当冤大头捐助修建什么金水海母庙?那可是你拼命加班累死累活赚来的钱啊!阿原,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才二十七岁啊,你看看你鬓角两边熬出的那些白头发,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呀?” 祖律一时间被童原气得呜呜呜地哭出了声音,祖律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童原的做法,童原捐助金水海母庙的时候她在做修车工,阿蛮一个人离家在外,童原如果想花掉那笔积蓄完全可以把钱交给樊静老师来支配,她为什么花要掉全部心血钱去建设金水镇那个罪恶之地?祖律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被童原气死了,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会像阿蛮一样犯糊涂! “金水派出所镇不住镇上的那些男人,庄名警官她们也镇不住,金水海母庙可以。你当我们离开金水镇之后那里就再也没有罪恶发生了吗?我的这笔钱不是在为金水镇的旅游发展做投资,我是花在了金水镇的女人们身上,花在了像我们妈妈一样的女人身上,花在了像芍药老师一样的女人身上,花在了像你和阿蛮一样的女人身上。我要金水海母庙给我守住镇上的所有女人,而不止是守住你、我、阿蛮和当年那些饱受欺凌任人宰割的女孩!” 童原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甚至都没有告诉樊静老师,镇上的领导也同意她匿名捐款。金水海母庙建设完毕全国各地陆续有香客持续捐款,现在那里通过各方捐款已经建设得越来越有地方特色,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了一处全国知名的旅游景点。 第69章 “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祖律听到童原口中所讲述的原因也不得不承认童原做得很对,如果祖律以后有钱,她也愿意为金水镇的女性们出一份力,可是现在最需要帮助的人是阿蛮。 “你明白就好。”童原知道祖律一向都不是个自私的人,她一定能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用意,否则她当年就不会为了阿蛮的事来上门恳求自己。 “那你能先把那三万四千先借给我吗?”祖律回归正题,童原积蓄虽然不多,但是总归可以帮助阿蛮归还下个月利息,阿蛮有了这笔钱下个月也不会过得太难。 “我一分都不会借给你,我一旦把钱借给你,你转过头就会把钱送给阿蛮,我宁可拿着这笔钱再去捐助几个金水镇女童。”童原一眼就可以看透祖律怀揣的那些小心思。 “阿蛮为了做整容手术借了高利贷,她现在为了还钱已经沦落到要去陪酒,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堕落不管!”祖律在童原面前努力为阿蛮争取。 “小律,阿蛮就是一个无底洞,她走的时候清空了家里的保险箱还嫌不够?你替她填了这个窟窿,她很快就会给你凿出下一个窟窿,你就是把自己五脏六腑都卖了也一辈子填不完! 当年浪荡仔那件事还不够她长教训吗?她怎么还有胆量去碰不正规的贷款!我劝你不要帮她还钱,咱们想办法通过法律手段帮她解决。”童原知道她和小律手头那点可怜巴巴的积蓄,如果盲目扔进去就像石子投进河里,恐怕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会悄无声息地沉底。 “你当我没想过这个办法吗?现在问题是阿蛮她骗了好几个女孩过去参与贷款和整容,如果事情闹大了阿蛮自身也得受牵连,我能放任她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吗?”祖律见自己无论怎样耐着性子解释也劝不通,索性对童原转述了阿蛮心底的那份担忧。 “那是阿蛮吓唬你的谎话,但凡放高利贷的公司都不合法,那帮家伙最怕的就是把事情闹大,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专门处理这种问题的好律师,阿蛮的事一定能在双方协商之下顺利解决,那帮见不得光的家伙在法律面前只能选择息事宁人。”童原对阿蛮沦落至此丝毫不感到意外。 “阿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说得对,就怕万一,如果被她骗的女孩去报警,那你和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阿原,我们还是息事宁人吧,你就当是在帮我,我真的没有办法抛下阿蛮不管……” “祖律,你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懂了吗?那你倒是对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帮阿蛮?” “我还没想好,现在就是……各种想办法凑钱。”祖律不敢看童原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你用什么方法凑钱?”童原逼问。 “我……我现在就是四处尝试着……借……借……对,我在四处借钱。”祖律磕磕巴巴地回答。 “只是这样吗?”童原靠近祖律一步。 “我……我没干别的……我……我就是在问大家借钱……”祖律向后退了一步。 “那你的车呢?”童原步步紧逼。 “我……我的车它……它……它停在修车厂呀……它……它……它刹车坏了,我……我准备好好修理一下,今天回家就……就没开……”祖律在童原的逼问之下一步一步不断后退。 “你再敢给我撒谎!”童原抬手给了祖律一记耳光。 “我没。”祖律不敢向童原承认。 “谁给你权利擅自卖车的?” “谁给你权利卖修车厂的?” “你把樊静老师当做什么?” “谁允许你有事不和家里商量自己做主?”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 “你个欠收拾的东西!” 童原好似疯魔了般一连给了祖律好多个响亮的耳光。 “阿原,停手,不要再打了!”樊静老师那声凛冽而又破碎的叫喊仿佛穿越云层,穿越气流,穿越海风,穿越雷鸣从空中传送到童原耳畔。 “阿原,我求求你,别打小律了。”申井仿若一阵龙卷风似的扑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童原。 童原在那片苍茫萧瑟的混沌之中听到樊静声音一瞬头脑清醒,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掌心,又抬头看了一眼把面颊埋在膝头哭泣的祖律,童原脑海里此时此刻还盘踞着孔美善尖利的余音,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她怎么消失了……她分明前一刻还在举着喇叭冲童原耳朵嘶吼。 “阿原,打她,如果不打,她就一辈子都不长记性!” “阿原,打她,如果不打,她就会被阿蛮拖累至死!” “阿原,打她,你打了她就会乖乖听话!” “阿原,打她,你打了她就不敢再送钱给阿蛮!” “阿原,打!用力打!使劲打!祖律这种不听话的孩子必须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 “阿原,你不是在打她,你这是在帮她!” “打她,打她,打她!” “帮她,帮她,帮她!” “救她,救她,救她!” “对,对,对!” “你做得很好,我的阿原。” “继续!继续!” “阿原,表现很好,妈妈爱你!” …… 第79章 童原无法想象如果樊静和申井不出来及时阻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在那一刻已经抓住了祖律脖颈撞向雕花大理石廊柱,那分明是孔美善曾对她作出的举动,那分明是她这辈子最厌恶的行为,可是……她为什么会在一瞬间突然化身成为血液里流淌着暴虐癫狂的孔美善? 童原自从发现幻听几乎读遍了世面出版的精神疾病类书籍,以及她能查阅到的所有相关案例、文献,同时观看了一系列与自身症状相关的纪录片与大量视频文件,她认为自己在学习知识方面足够聪明,即便不求助精神科医生也能通过这种曲线救国的方法自我医治。 童原正式与樊静确定情侣关系之后已经很少再发生幻听的症状,唯有在心理压力极大或是情绪波动较为严重的情况偶尔出现过几次。她自认为已经通过各种科学调节方式成功地控制住幻听,她自认为已经能与幻听这个时不时现身的老朋友和平共处,可是没有…… 童原陡然意识到她这一次错误地高估了自己,那种耗费大量时间与经历的盲目自学好像并没有使她脱身于泥沼,她只是短暂地做了一个成功逃离泥沼的梦,梦醒过后她发现自己依旧留在原地。 幻听复发固然让童原感到一种令人绝望的前功尽弃,然而比这种前功尽弃更让人感觉到可怕的是……童原竟然在施暴过程当中感受到了一种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的别样畅快。那种令人愉悦的感觉仿佛在无形之中开启了她内心一道封闭的闸门,她童年时郁积在心中如死水一般的苦楚竟然随着闸门的开启重新变成了流动状态。 那是一种类似于江水决堤般淋漓尽致的宣泄之感,那道干涸龟裂二十七年的河床在多年以后迎来了一场势不可挡的山洪。祖律的眼泪,祖律的恐惧,祖律脸上的红肿仿佛炼成了一剂让人上瘾的毒药。 那一刻童原居然没有对祖律产生任何一丝怜惜,祖律在她眼里就像是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镜子里面映照出童年时那个满头是血,满身烟疤的自己,难道那就是自己孩童时期在孔美善心中的形象吗? 那种如同鹅毛大雪一般簌簌落下的兴奋感、畅快感、宣泄感、掌控感很快便如潮水般退却,童原脑海里彼时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她的心不仅没有被填满,反而变得更加空洞,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贫瘠而又死寂的灰白色,无边无垠…… 童原咕咚咕咚沸腾的血液变成了掺杂镜面细碎玻璃渣与尘土石子的淤泥,她感觉自己好像正在摊开双臂躺在冰冷的手术台,医生切开她的胸腔剖出一颗已经烂掉十八年的心脏,那颗心脏上布满了黑色的血液与白色的蛆虫。 童原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吊在一根高耸入云的石柱之下,那些恶徒欲以正义之名策划一场盛大邪恶的华丽献祭,她黑色的血液在尖刀之下一滴一滴流空身体,幻化成为一场散发出海腥气的阴霾细雨…… 童原痛苦地发现此时此刻她再也无处庇护自己,她的意志已经如琴弦一般被扯断,已经如湖水一般被抽干。那个被她关在内心深处许久的可怖野兽终于挣脱了枷锁,她已然被死去的孔美善一口一口蚕食了灵魂,蛀空了躯体。 那个扬起巴掌的动作对童原来说是一种无比熟悉的身体记忆,如同运动员扬起手中的球拍,如同出租车司机握住的方向盘。除去挨打过后会得到一份那种用马口铁盒装的水果硬糖,孔美善没有在她心中种栽下任何一丝温暖,任何一丝亲情,却为她留下了一笔形同噩梦的罪恶精神“遗产”。 “阿原,阿原……”童原再一次听到樊静穿越风霜雨雪抵达耳畔的清列嗓音,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引领着走出浓重的迷雾。 第70章 “姐姐。”童原如大梦初醒一般呼唤樊静。 “阿原,你现在平静一些了吗?”樊静手掌仿若安抚似的摩挲童原失去知觉的后背,童原感到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在樊静的召唤之下慢慢苏醒。 “嗯。”童原点点头握住樊静的另一只手,她这段漂浮在海上的浮木需要这样一只手,唯有握住这只手她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小律,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樊静言语间望向举着冰袋敷脸的祖律,那孩子的脸被童原一顿耳光打得红肿不堪。 “没什么事,老师,是我不好,我故意说了一些刺激人的话惹童原生气。”祖律怕樊静知道卖车的事动怒连忙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小律,现在这种时候……你还要对老师撒谎?”申井今天对祖律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我……”祖律低下头不肯吭声。 “老师,阿蛮去修车厂找祖律借钱还整容欠下的高利贷,小律为了帮阿蛮还钱前些日子已经卖掉了您送给她的车,现在还打算卖掉您费心费力置办给她的修车厂!我们已经为了这件事吵了好几架,我无论怎么劝,她就是固执己见。”申井在话讲出口的那个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很不值,祖律的性子简直像头牛一样固执。 “小井,我不是因为还在喜欢阿蛮才帮她,如果我们分手,你遇到像她这样的困难,我也会想办法帮你。”祖律口不择言地向申井解释。 “祖律,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让你卖车卖厂为我还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会舍不得让你为我付出,因为我爱你,所以会对你的付出感到心疼。 一个人只有在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放任对方为自己倾尽所有!祖律,阿蛮不爱你,一丁点都不爱,你不要再继续自我欺骗下去了,我申井即使和你分手了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做出这种事!我不能把你当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子!”申井眼里的失望此时堆叠得愈加浓重。 第80章 “既然小井提到阿蛮,那我正好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和你们说一下,阿蛮前一段时间联络过我,她向我索要两百万。阿蛮说如果我不肯拿这笔钱,她就把在浴室里偷拍的私密相片公布到网络。我认为阿蛮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找了家侦探事务所查询这件事,侦探事务所调查结果和你们对我说的一样,阿蛮确实欠下了一笔高利贷。 我现在已经帮她联络了处理这件事情的律师,等律师完成协商过后我会帮阿蛮还掉她应付的金额,我得向你们说明,我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整容的事情出手帮她,如果她以后再因为类似的原因闯祸,我再也不会插手处理问题。”樊静本以为祖律和童原不知道这件事,原来她们都在彼此面前互相隐瞒。 “谢谢你,老师。”祖律感激地看着樊静老师,她没有想到事到如此樊静老师竟然还肯掏钱帮阿蛮解决问题。 “小律,我不会再帮你重新买车,这是对你的惩罚,因为你遇到事情没有第一时间和家里的大人商量,如果你再敢动私下卖掉修车厂的念头,那就一辈子都别回这个家,我不会再认你。”樊静交代完阿蛮债务处理的进展过后给祖律下了一道最后通牒。 “老师,对不起。”祖律闻言羞愧地低下头再一次向樊静老师道歉。 祖律不敢与樊静老师对视,她怕看到樊静老师锐利如刀的眼神,祖律一直以来多想像童原一样成为樊静老师的骄傲啊,可是现在,她不仅没能成为老师的骄傲,反而在老师眼里沦落为一个需要被执行惩罚的不懂事孩童。 “别一边跟我说着对不起,一边打算继续犯同样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想听到你因为阿蛮的事向我说对不起。人在向另外一个人说对不起的时候要当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否则这三个字就会沦为一种平息事端逃避责任的工具,你使用得越频繁这三个字就会越在对方面前失去效力。”樊静认为“对不起”三个字等同于“伤害你”,它的存在更多的是让犯错的人内心得到宽慰,被伤害的另一方却未必因这三个字而感到释怀。 “老师,你相信我,我这是最后一次,绝对不会有下次。”祖律低着头在樊静面前一再保证。 “小井觉得呢?”樊静转过头问一言不发的申井。 “老师,你就再给小律最后一次机会吧,我也会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以后再犯倔脾气不听劝,我们就大家一起不理她。”申井最终还是选择原谅了祖律,她认为祖律愿意为阿蛮付出这么多大部分是出自内心善良,就如同祖律当初毫无贪图地帮她这个陌生人修自行车。 那天晚上樊静到了平日里的睡眠时间也没有回到卧室休息,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白天发生的事情令樊静的头脑与身体都感到极度透支,她需要一方单独的空间缓一缓。 樊静一向不喜欢训斥人,惩罚人,她更不喜欢在生活中扮演教育人的那个严厉角色,那会让她频繁想起教训人成瘾的母亲钱书遇,可是很多时候她在尚且稚嫩的孩子们面前别无选则。 童原躺在床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樊静回房间便去客厅找她,她不知道今天樊静看到自己如同疯魔了似的对祖律动粗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感受。童原不知道樊静是否发现那头被她锁在心底的怪物,童原不知道樊静是否在她身上看到了孔美善的熟悉身影,她好怕,好怕被爱人嫌弃,她好怕,好怕再一次失去。 “姐姐,你今天是不是也很生我的气?”童原走过去试探着轻轻地握住樊静的一只手,她的手指与童原的交叉、靠拢,樊静的体温透过一层薄汗渗透童原的皮肤,灼热、轻颤,还好,她用行动给出了回应,还好,她没有厌恶地把童原推开。 “嗯,很生气。”樊静没有否认,她很生气,她生童原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她气自己不知道该拿童原怎么办。难道要像小的时候一样劈头盖脸地把她数落一顿吗?难道要像教育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对她耳提面命吗?樊静觉得这些方法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的童原都已经不合适,她能做得好像只有像现在这样坐在沙发里生闷气。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呢?”童原将樊静的五指包在掌心落坐在沙发下面的地毯,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着樊静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童原很想知道经过今天的事樊静是否还爱她,是否还爱着无法控制情绪的她,是否还爱着精神趋近于残疾的她…… “你以后别再动手打人,我就不生气。”樊静抽出手爱怜地摸了摸童原的面颊,她也不知道该拿童原怎么办,那个年幼时饱受欺凌的屠龙少年难道真的有一天会成为恶龙吗? “我做错了。” “你确实错了,错得很离谱,小律做事的确欠缺考虑,但是你今天打得实在太重了,她罪不至此。阿原,你知道吗?我亲眼看到过你打小律,我也亲眼看到过小律打阿蛮,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你们三个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会突然感觉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们,那种感觉让我心里很恐惧,好像一个人被丢进黑夜里。” “姐姐,我以后不会把你一个人再丢进黑夜里,我答应你会努力控制好自己,我会把心里的那头怪兽关好,我会想办法把她饿死,她再也不会出来捣乱,她再也不会惹你烦心……” “乖,阿原。” “姐姐,我确实生病了。”童原今夜不得不屈从于现实。 “你哪里不舒服?”樊静不放心地追问。 “我的心好像出了一些故障。”童原仿若一个空心人似的目光呆滞地留下两行眼泪。 “那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哪里出了故障好不好?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们把故障交给医生处理。”樊静满眼疼惜地俯下身来将身陷苦楚的童原抱住,她好想举起弓箭杀死那头寄居在童原心里的怪兽。 第81章 童原时隔许久再一次与樊静去了一趟青城第三医院,她在推开医生办公室门的一刹那已然感到后悔,那间办公室白色墙面上的帆船造型时钟仿若在耳畔提醒:童原,你别忘了,你还有心心念念的船舶事业;你别忘了,你是青城船舶行业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你别忘了,你小的时候连渔船都不可以碰;你别忘了,你是通过何等的努力来到这里。 童原毫不犹豫地采取了当年的方式在填写量表和与医生对话的时候作弊,她如今所掌握的相关知识已经远远超过当几年之前。童原心存侥幸地试图骗自己,她骗自己,今后只要不动气就不会产生太大问题,她骗自己,现在只需要更好地控制住波动的情绪。 “阿原,还好你没事。”樊静拿到第三医院的诊断结果终于可以放宽心,樊静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担心童原因为小时候的遭遇产生心理问题,现在看来童原那天应该只是单纯的情绪失控。 “我也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原来只是又犯了疑心病。”童原在樊静面前假装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第71章 童原知道樊静这几天因为担忧她的精神状态一直都没有休息好,她不想让樊静总是为自己操心,童原如今已经长大了,她希望能反过来更多地照顾樊静,毕竟樊静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在为她与小律、阿蛮单方面付出。 樊静找来的那名律师很快替阿蛮处理好高利贷后续事宜,青城的律师们已经对处理这种贷款纠纷驾轻就熟。现在各种不合法的高利贷、套路贷、医美贷、校园贷、裸条贷像蜘蛛网一样密布在隐蔽的角落。黑心资本家们宣扬与普通人消费能力不符的奢侈享乐,利用花样百出的宣传方式反复刺激人们潜藏的物欲。 那些家伙通过精密的算法让你误以为活在一个人人皆富的世界,他们精心地为你炮制身份焦虑与财富幻影,他们引领你走入如固定程序一般提前预设好的生活方式,试图一点一点瓦解你的理性消费方式,摧毁你的平稳生活。 那些家伙通过信用支付、分期支付、免密支付、价格锚点、订阅制度等一系列方式降低你的支付痛感,诱导你走入依赖信贷超前消费的陷阱。那些非法金融机构发布的广告、短信、视频无处不在,他们何其恶毒地挖空心思想要掏空所有人的口袋,他们何其恶毒地要让你的后半生倾尽所有为此买单,阿蛮仅仅是那些无数落入陷阱的普通人其中一员。 樊静与阿蛮切割关系之后额外给了她十万元生活费,两人自此以后彻底断绝了这份持续十几年的抚养关系。阿蛮债务还清再也无需陪酒赚钱,她拿着这笔钱租了一间公寓住进去,阿蛮这一次花钱倒是没有大手大脚,她知道樊静老师给的这十万块是最后的金币。 阿蛮平生头一次自己安安静静地待了三个月,她花费三个月也没有想明白未来将要何去何从,难就难在上天给了她一张如此漂亮的脸,所以她才高不成低不就,难道要她顶着这张明艳的面庞像祖律一样去做修车工、加油工、理货员?阿蛮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她骄傲的身段。 阿蛮站在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她为什么总是离完美还是差那么一点点?阿蛮总觉得就是因为差了那么一点点才使她变得不幸运,她相信只要自己再完美那么一点点,那个命中潇洒多金的正缘必然会将她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 阿蛮鬼使神差地拿着剩下的几万块又做了两个小手术,她现在手里的金钱有限,整容材料的选择十分局限。阿蛮花光手里最后的钱又开始像从前那样哄骗女孩做手术和贷款来赚取提成,那些提成虽然金额不算特别可观,但是也足够维持她现在远远优于普通人的生活。 阿蛮很庆幸她没有像祖律那样凭着出苦力赚钱,她也不认为自己现在的赚钱方式有哪里不光彩,毛姐骗她,她骗别人,每个人都身陷这个罪恶循环。何况那些女孩做整容手术每一个都是出于自愿,至于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的贷款,那就只能算她们倒霉,谁让她们看不出合同上隐藏的猫腻,谁让她们不知社会险恶错信于人,毕竟不是每个女孩都能拥有一个像樊静那样的老师兜底。 那些女孩中间很快就有人因为还不起贷款做起了陪酒,等在陪酒后面的下一扇门就是卖身,如果你没有钱又想变美,你就很难逃过那道精心设计的一体化生产线,手术、贷款、陪酒、卖身,诱骗其他女孩,然后背着一身永远还不完的债。 阿蛮没有想到自己在二十二岁这一年竟然以这种离奇的方式立足于社会,她如果看上什么奢侈的东西没有钱买便会去做一段时间兼职陪酒,那里来钱快。她时常因为这张过于漂亮的脸得到各种各样的称赞,那些男男女女的目光时时刻刻在背后追随着她。阿蛮因此也认识了几个有钱老板,那些老板有时会要阿蛮陪他们一起出去游玩,每次游玩回来阿蛮都能轻轻松松到手好几万。 阿蛮有次和一个帅气多金的年轻老板在商场门口遇到祖律,祖律停下脚步如同发现一个怪物似的傻傻盯着她,那个人依旧是一副长不大的幼稚模样,阿蛮不明白申井怎么会喜欢上这种怪里怪气的拧巴家伙。 “阿蛮!”祖律犹豫许久还是叫了一声阿蛮的名字。 “干嘛?”阿蛮回过头凶巴巴地质问。 “她是你的朋友吗?”那个年轻有为的老板一脸好奇地问阿蛮。 “她不是我朋友,她是个变态,同性恋,死皮赖脸追了我好多年。”阿蛮言语间颇为傲慢地白了祖律一眼。 “你就不给人家一个机会吗?”那个年轻老板仿佛找到什么乐子似的呲着一口白牙嘻笑着逗弄阿蛮。 “她做梦吧,恶心死了,我才不要和女人谈恋爱!”阿蛮踩着高跟鞋挽着年轻老板的臂弯大步大步走开。 阿蛮近来又在整容群里认识了一个女孩,那个名叫阿渔的女孩今年刚满十八岁,她也和当初的阿蛮一样觉得如果自己能变美人生就会更加顺遂。阿渔告诉阿蛮,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婚,爸爸后来又娶进门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虽然待她很好,她却根本不想领情,阿渔经常在寂静长夜里对着卧房空荡荡的白墙思念自己的母亲。 阿蛮为了套近乎便假装与那个名叫阿渔的女孩事事共情,她每天都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陪那个女孩故作诚恳地聊天。阿渔经历的那点糟心事在阿蛮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她比金水镇的每一个女孩都幸福千万倍。阿蛮之所以耐心聆听就是为了将她顺利送上那条已经设计好的一体化生产线。她每做一个手术,阿蛮都可以得到一笔提成,她这边提笔签下贷款合同,阿蛮那边就可以额外获得一笔酬劳。 阿渔手术做完还不上钱被那帮黑心家伙逼迫去陪酒,那个孩子虽然看起来性子软弱,可是身上还残留了一丝倔强。她根本不懂得如何讨好客人,她也不允许任何客人对她动手动脚,她根本看不清自己目前所处的危险形势。 那帮家伙气得要死索性动用暴力直接逼阿渔卖身还债,一顿打不服就十顿,十顿打不服就二十顿,二十顿打不服就打死。阿蛮劝阿渔找家里人想想办法,阿渔的家境还算可以,父亲是个开五金店的小老板,继母据说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美人。 阿渔自杀的消息以星火燎原之势在网络上发酵,她的父亲和继母借助媒体在网上声讨高利贷和整容机构。阿蛮看着电视里那张为继女伸张正义的悲痛脸庞觉得很是讽刺,那个女人正是在她六岁那年和泥瓦匠一起私奔的母亲,如今她已经改嫁给别人,如今她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妈妈,一个深深爱着她继女的妈妈。 那个女人在镜头前握着话筒声泪俱下地为自己死去的继女发言,她痛斥无良的整容机构和黑心的高利贷,她却忘了六岁那年被她遗弃在恶魔身边的女儿,她却忘了自己曾用一个首饰盒让女儿保守母亲出轨的秘密,原来她并不是不会做母亲,她只是把那份仅有的母爱原封不动地转移给了继女。 那几间涉案的整容机构、高利贷、夜场立马关停生意,所有人都慌不择路地快速逃离青城,网民们因为事态的恶劣和受害者继母的美艳对这件事格外关注,没有人知道自杀事件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没有人知道这场声势巨大的讨伐何时才能结束。 阿蛮火速联系房东退掉了那间公寓,她去老城区租了一处地理位置十分偏僻的平房,那条成熟流水线的关停相当于彻底断掉了阿蛮的财路,阿蛮不敢再抛头露面地出去陪酒赚钱,她这张和母亲一样让人过目难忘的脸于人群之中实在太过显眼。 那条旧巷子里有一家不起眼的理发店正在招洗头工,阿蛮口袋里实在没有钱便去那里打工。那个老板人还不错,每天给阿蛮五十块工资并且提供午晚餐,虽然那两餐饭都是极其普通的廉价外卖,阿蛮也不敢多说什么,她现在如果一露头,恐怕就会被警察抓走。 青城警方经过多日侦查目前已经面向社会发布了通缉令,通缉令上不仅附带了阿蛮的高清相片,同时还写明,陈曼蛮涉嫌诱骗多名女性办理高额贷款以提成方式非法获利五十六万元,群众如能提供有效线索经核实后可获得相应现金奖励。 第82章 祖律通过青城午间新闻得知整容机构和高利贷被查很是担心阿蛮,她不知道阿蛮现在躲在哪里,也不知道阿蛮的具体联系方式,两个人自从上次再商场门口遇见过后便彻底在对方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那些诸如“变态”、“恶心”、“死皮赖脸”的尖锐字眼与阿蛮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深深刺伤了祖律,她没有想到阿蛮会在心里那么厌恶自己。祖律原本打算一辈子再也不理阿蛮,可是又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深陷泥沼弃之不顾。 那帮涉案人员如今已经悄无声息地四处逃窜,警察正在对他们进行紧锣密鼓的追捕。祖律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任谁也无法拯救阿蛮,阿蛮如今已经不再是免受刑事责任的十二岁以下孩童,她毕竟在这几年间坑害了不少无辜的女孩,每一个被坑害的女孩都是阿蛮在人间欠下的一笔孽债,欠债就得偿还。 第72章 那个名叫阿渔的女孩如果不是被阿蛮骗去签下藏满文字陷阱的高利贷合同,或许不会在十八岁的大好年纪里走投无路丢掉性命,阿蛮虽然没有直接杀死她,却是那个将她亲手推脱悬崖之下的恶人。祖律第二天中午意外地在电视上看到阿蛮出走多年的母亲,她不禁有些怀疑,阿蛮诱骗那个身为母亲继女的阿渔进入圈套是否是故意为之。 青城公安机关一周之前关通过多个平台发布了通缉令,祖律毫无悬念地在通缉令上找到了阿蛮的姓名与照片,她有时希望警察能尽快抓到阿蛮,有时又希望阿蛮能够跑得远一点。祖律也说不清自己对阿蛮到底是爱还是恨,那仿佛是一种混杂着许多细腻复杂情愫的别样情感。 祖律潜意识里总是觉得阿蛮依旧会选择藏在老城区,她近来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都会骑摩托车去老城区转一圈。祖律不知为何预感自己总有一天还会见到阿蛮,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十八岁那年她就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直觉才能够成功解救阿蛮,虽然阿蛮对此并不心存感激,反倒认为她阻碍了自己的大好人生。 申井的父母如今已经正式接受了她们之间的同性情侣关系,樊静老师和童原也受到邀请与申井一家人见面。申井父亲了解到她们这个特殊家庭的组成方式唏嘘不已,他坚信樊静这样人格满分的家长一定教不出坏孩子。祖律现在已经能和申井自由自在地出入申家,申家的每次家庭聚会两个人都会如普通情侣般一起参加。 祖律虽然在金水镇已无家人,现下在青城却拥有了新的父母,申井的父母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他们知道祖律小的时候吃过很多苦,所以对她格外关心,祖律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她这才知道,原来居然有人会在如此有爱的家庭氛围里长大。 祖律那天照旧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去老城区四处乱转,她先是去乌烟瘴气的麻将馆转了一圈,随后又在街边小店买了瓶汽水咕咚咕咚一口喝完。祖律经过理发店的时候伸手摸了摸已经许久未剪的头发,她觉得老城区的理发店一定会比市区便宜很多,市区的理发师动不动就让人办卡或是推销产品,祖律不买觉得不好意思,买了又心疼钱,所以平时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老板,剪个头发。”祖律向坐在沙发上的理发店老板打招呼。 “十五元。”老板放下手中的瓜子。 “好的。”祖律对这个价格很满意。 “你先去洗头吧,按摩加二十,特殊节目一百五。”理发店老板漫不经心地掸掉手上的瓜子皮。 “特殊什么?”祖律摘下摩托车头盔问理发店老板。 “没啥,没啥,哈哈,你戴着头盔,我还以为你是个小伙子,去那边洗头吧。”老板指了指理发店后面的布帘。 “躺这吧。”祖律耳畔响起一个极其熟悉的嗓音,即便那个人脸上戴着粉色口罩,她也能识别出那个久违的声音来自阿蛮。 "你怎么会在这儿?"祖律压低声音问坐在凳子上的阿蛮,阿蛮连忙摆摆手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祖律手脚不听使唤似的局促地躺上那张看不清颜色的洗头椅,阿蛮伸手在花洒下试了试水温,温热的水流浸湿了祖律的根根发丝。阿蛮问祖律水热不热,祖律摇摇头,她的指尖轻柔而又灵巧地在祖律发间揉搓,那种无法诉诸于语言的暖意随着绵密泡沫在祖律心中漫溢,祖律的身体忍不住发出一阵阵无声地颤栗。 祖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们这辈子最亲近最暧昧的行为,是因为她花十五元剪头发附带的洗头服务,她是消费者,阿蛮是为她服务的人。祖律一想到这里难过得流下两行眼泪,阿蛮的手指触碰到那两行包裹着祖律体温的眼泪蓦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随后拿起花洒为祖律细细地冲水,那些绵密的泡沫如雪一般簌簌地随着温水下落。 “德子,你妈让我给你捎来点土鸡蛋还有玉米,你出来拿啊。”理发店门口有人吆喝了一嗓子。 “来了,来了。”理发店老板走到那人的三轮车前聊起了家长里短。 “我原本在这家理发店里做洗头工,那个家伙在通缉令里认出了我的脸,他知道我现在是警察要抓捕的在逃人员。”阿蛮见理发店老板和外头的亲戚聊得正欢开口对祖律交代。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我能帮你做什么?”祖律抓紧时间问阿蛮。 “那个家伙现在把我扣在这里,我要是敢跑,他就会马上报警。”阿蛮示意祖律低头看她脚腕上拴着的一条铁链,铁链外面缠了一层厚厚的黑色布条用以减少拖拽时发出的摩擦声音,布帘后面光线极暗,如果不凑近了去看很难发现。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自首?”祖律试探着问阿蛮,她觉得阿蛮把自己交给警察远比现在要安全。 “自首,你说得简单,你替我蹲监狱?你知道诈骗几十万得蹲多少年吗?你这个只长个头不长脑子的东西。”阿蛮使劲儿白了祖律一眼。 “现在这种时候就别浪费时间骂我了好吗?那你说怎么办嘛……”祖律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你如果能想办法学会开锁就可以趁着后半夜过来救我,那个畜生每天后半夜都会把我锁在这里过夜,她晚上得回家陪怀孕的老婆,你别忘了来的时候带上能剪断铁链的工具……”阿蛮不安地看了一眼理发店门口。 “我今天一回家就马上学习如何开锁,我买到开锁工具立即就会过来救你,你千万要稳住。”祖律听阿蛮这么一说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嗯,别说了,老板回来了。"阿蛮抬起手迅速抹掉祖律眼角残余的眼泪,她的手在祖律肩膀上拍了拍,仿佛是在告诉祖律,你也要稳住,你也要心安。 “洗完了?来吧,坐。”老板放下手中的竹篮招呼祖律。 “来了。”祖律故作轻松地坐在镜子面前。 “你的头发想怎么剪?”老板打量镜子中的祖律。 “剪短两寸。”祖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比。 “好。”老板回身从推车上拿起电视遥控器按下播放键。 祖律闭上眼睛开始盘算该去哪里购买开锁工具,盘算使用断线钳和钢锯剪断铁链哪个更可行。理发店老板剪头发的咯吱咯吱声音总是时不时地打断她的思路,祖律一想到阿蛮脚腕上的那条铁链心疼得仿佛碎成了几瓣,她真想现在就把理发店老板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打烂他的脸。 “本台记者报道,金水镇昨天上午发生了一起惨重的渔船事故,目前已经有十三名渔民遇难,无一生还……据本台记者了解,金水镇十五年前曾发生过一起同样的渔船事故,当时也是有十三名渔民在同样的事故当丧生,任谁也不会想到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巧合……” “哎呦,真惨啊,十三名渔民,无一生还……”理发店老板停下正在剪头发的手对着电视画面啧啧感叹。 “金水镇?”阿蛮在布帘背后抬高声音问理发店老板。 “对啊!金水镇,十三条人命哟,十五年前就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可真是邪门。”老板仿若很惋惜似的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给祖律剪头发。 祖律剪完头发双手哆哆嗦嗦掏出手机支付给老板十五元,她怕阿蛮担心自己因为渔船事故重演不来理发店,便对老板说过两天可能会来店里烫头发,老板建议她可以把头发剪短烫一头金色小卷,那样看起来很时髦,祖律点点头说等到回家会认真考虑一下,她出门时假装蹲在地上系鞋带偷偷拍下了理发店门锁的相片。 祖律驶出巷子把车停到路边掏出手机查看新闻下面的留言,网民们普遍认为这是金水海母时隔十五年之后的复仇,那些遇难的金水镇男人们恐怕是因为品行不端触发了金水海母的愤怒。十五年前那桩已经冷却的渔船事故如今又重新回到众人视线。 第83章 庄宁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场渔船事故时隔多年会在金水镇重现,金水派出所接到报案立即联系多家涉海单位展开联合搜救并汇报给县公安局以及镇政府,联合搜救结果并不乐观,该起事故中遇难者共十三人,无一生还,死亡人数与十五年前那起渔船事故一致。 大抵是因为自身职业的原因,庄宁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金水海母,尤其是在她后来得知欺负范水仙的那个校工也在十五年前的死亡名单之列。那名校工的亲哥哥是一位渔民,那阵子他的侄儿因为打架受伤在县里住院,校工就请了一段时间假代替哥哥出海,庄宁认为天底下不会存在这样神秘离奇的巧合。 金水镇十五年前是个街道上连一台监控都没有的偏僻小镇,现在却因为旅游业的发展商铺林立监控密布,当年无法留下痕迹的事情如今未必瞒得住。庄宁暗自感慨这起渔船事故的策划者真是莽撞而又糊涂,十五年前那些人侥幸地躲过了一次法律审判,十五年后她们难道真的可以在天网恢恢之下得以逃脱吗? 第73章 青城海事部门派出船舶检验专家协助勘察受损渔船,他们经过细致勘察对事故出具了调查报告,调查报告显示的结论是渔民平日里对渔船维护不当,船只液压舵系统高压软管老化破裂导致液压油泄露喷射,舵机在遭遇、暗礁、巨浪或是紧急避让时突然失灵,船只丧失稳定性短时间内倾覆,渔船倾覆原因与十五年前发生的那起事故完全一致。 庄宁的同事何奇在码头管理处提供的监控录像里查到了一系列可疑画面,案发前那天凌晨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出现在码头,那个少年头上扣着一顶鸭舌帽,鸭舌帽下面戴着黑色口罩,她像个灵敏的小猴子似的一跃跳上了渔船甲板,细瘦的身影一转眼便在镜头前消失不见,大概半个小时后那只灵敏的小猴子悄悄地离开了渔船。 何奇得到这个关键信息开始调查监控回溯少年的来处与去处,那个少年在阿香食杂店通往金水海母庙中途一段尚未被监控覆盖的道路中消失。警方技术员利用识别技术将那个少年的步态进行了数字化建模,通过对金水镇少年经常前往的学校、网吧、街道、商家等监控视频寻找高度吻合的对象。 那个少年曾在三天之前出现在金水街一家五金店,她买来了一只强光手电筒和一副白色薄棉线手套。金水派出所很快就查明了那个在事发之前潜入渔船的少年真实身份。她叫谢苍耳,今年十一岁,家里有个二十四岁的姐姐名叫谢沙棘,她们的亲生父亲在十五年前那起渔船事故当中丧生,她们的继父在十五年后的这起渔船事故之中死去。 庄宁透过谢家两姐妹终于找到了两起渔船事故中最直接的关联,庄宁扮白脸,钟凌扮黑脸,两个人在问话过程中一来一去互相打配合战。庄宁本以为谢苍耳一定会拒不承认她所犯下的罪行,她想必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她的姐姐谢沙棘曾在十五年前就因为渔船事故接受过警察的询问。谁料想庄宁一放出那段她潜入渔船的录像与她出入五金店的画面,谢苍耳就惊慌失措地哭着承认是她对渔船动了手脚。 那个孩子显然没有料到,即便她全副武装还是会被警察轻易查到自以为隐秘的行踪,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然超过谢苍耳本人的预料,年仅十一岁的她无力解答“教科书标准答案”以外的习题,谢苍耳以及她背后的掌控者明显低估了当代警察侦破案件的高明技术手段,她们大概不知道一个普通人很难在高度商业化的地区彻底隐匿自己的行踪。 谢苍耳心理防线被击溃以后对她当日所有犯案流程如实交代,庄宁问谢苍耳是谁教她使用这种在高压软管自然弧度处斜向穿刺留下盲孔的方法,谢苍耳说她是通过网络查询得知,她的手机浏览记录确实积累下数量高达几百组的船舶事故关键字搜索痕迹,搜索引擎根据关键字罗列出一系列类似原因导致的各种船舶失事事件。 庄宁问谢苍耳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能懂得这么多与船舶相关的知识,谢苍耳说她一直都有通过网络上的各种视频和资料自学,姐姐知道谢苍耳喜欢这方面的知识也会经常带她去表叔家开的拆船厂玩耍,所以她对各种类型的船舶内部结构都很熟悉。 庄宁在那一刹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童原,那个青城船舶行业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那个一生热爱船舶事业的古怪年轻人,她年轻的情敌以及樊静的现任女友。十一岁的谢苍耳对船舶的热爱像极了年少时的童原,金水镇的女孩子除去童原之外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涉足这个行业。 “我女儿什么时候能回家?”谢苍耳的母亲一脸不耐烦地问何奇。 “她暂时走不了,你先回去吧。”何奇交代谢苍耳母亲。 “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警察是不是没事闲的,揪住个小孩问个没完没了……那我先回去躺一会儿……谢苍耳的母亲仿佛对她这个闯下大祸的女儿并不怎么在意,她的全部心思都在死去的丈夫身上,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样倒霉,十五年前失去第一任丈夫,十五年后失去第二任丈夫。 谢沙棘和比她小十五岁的妹妹谢苍耳完全相反,庄宁与钟凌几乎从她嘴巴里套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她讲话十分严谨,仿若对一切早有准备。同一件事情庄宁让谢沙棘来来回回重复五六遍她亦不会出现任何漏洞与失误,谢沙棘大概不知道她这种看似完美的表现其实十分可疑,大部分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如此确切地记住那么多细节。 “你的妹妹已经交代是她对渔船动了手脚。”钟凌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谢沙棘陷入焦灼无措的状态。 “谢苍耳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能耐,你们是不是太高估了她的智商?”谢沙棘听到这句话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似的轻笑一声。 “你不是经常带她去拆船厂玩吗?”钟凌玩味地看着面前一脸沉稳的谢沙棘。 “我的确经常带她去拆船厂玩,可你知道她去拆船厂玩的是什么吗?她玩的是幼稚的过家家游戏,你们会不会把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想象得太可怕了呢,她有没有可能是被你们吓坏了才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做过的事呢?”谢沙棘对面前的两个警察平静地发出一连串反问。 “我们目前已经在垃圾桶里搜寻到了她的作案工具,她的手套上沾有渔船舱底的油污、锈迹、油漆颗粒,同时也有她的汗液、皮肤碎屑,我们目前已经通过这些物证获取她的dna图谱,对比结果显示与谢苍耳吻合,你对此还有什么话要说?”钟凌将那份对比结果报告摊在谢沙棘眼前。 “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妹妹会做出这样的事……”谢沙棘显然没有料到警方会这么快获得关键证据,她虽然看起来很吃惊但是理智尚存。 “你妹妹平时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吗?我们合理怀疑很可能有其他人在背后恶意指使。”钟凌紧锣密鼓地对谢沙棘发出下一轮试探。 “我妹妹平时没有什么朋友,她基本都是独来独往,我妹妹虽然才十一岁,但她没有轻信于人的习惯,我认为别人鼓动不了我妹妹,她为什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我也弄不明白,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你们哪里搞错了……”谢沙棘训练有素的表情里看不到任何一丝慌乱。 “正是因为她十一岁,免于受刑事处罚的十一岁……很可能成为被成年人利用进行犯案的傀儡。” “十一岁免受刑事处罚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妹妹不用被关进监狱吗?您说得是真的吗?” “既然你这么想了解,我就借着这个机会顺带向你科普一下,通常像谢苍耳这种有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送到专门学校闭环或者办军事化管理,现在咱们青城市的专门学校里就有两百多名这样的学生。”钟凌很期待谢沙棘听到这段话给出的反应。 “你说什么?”谢沙棘瞪大眼睛无比震惊地望着钟凌,她终于在有条不紊的进程之中流露出巨大慌乱。 “对,她不仅要被送去进行矫正,你们家还需要面临支付巨额的赔偿款,所以找出背后教唆她的人就尤为重要,你若能如实交代,那个教唆者就会变成这起案件的正犯,你相当于拯救了你妹妹。”钟凌对谢沙棘苦口婆心一通劝告。 “谢谢您的好心提醒,我也恨我自己不知道这个是否存在的丧尽天良的教唆者,恨我对我妹妹平时不够关心。”谢沙棘仿若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口气。 庄宁虽然一脸严肃地与谢沙棘对话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她重回金水镇就是为了以警察的身份保护像范水仙一样的女孩,她在这个小镇里驻守十几年就是为了镇压那些人面兽心的恶魔,可是为什么十五年后又会在金水镇发生同样的事情呢? 方老头抓了,李老头抓了,张老头也抓了。庄宁来到金水镇以后,金水派出所从来都不会对女孩子遭受骚扰和侵害的事和稀泥,每一次都会极其认真地处理,那些活人畜生们该抓的抓,该判的判,难道她和派出所的同事们这些年间做得还不够吗?那个叫做谢苍耳的孩子为什么还要藐视法律擅自行动呢? 第84章 “沙棘,我是小律。”祖律返回修车厂的途中把摩托车停在路边给谢沙棘打电话。 “小律,你稍等一下,我去公用电话厅打给你。”谢沙棘听到话筒里传来祖律的声音警觉地挂断了电话。 “小律,现在可以说了,你是想问我关于这起渔船事故的事情吗?如果是的话,我劝你先别问。”谢沙棘认为两人当下这种通话方式并不安全。 “我不是要问你渔船事故的事,我是想跟你要开锁工具,我有急用。”祖律并没有在电话里对谢沙棘说她想要开锁工具具体用来做什么。 “你这件事很着急吗?是非做不可吗?”谢沙棘隔着话筒一连抛出两个听起来有些急躁的疑问句。 “对,急事,非做不可。”祖律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 “那你现在就马上动身来一趟金水镇吧,我在阿香食杂店通往金水海母庙的第三个路标旁等你,你最好不要在路上耽搁,我能给你的时间不多。”谢沙棘言毕等不及祖律作出回答便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第74章 祖律前往附近五金店买来一把与理发店相同型号的u型锁,她虽然不知谢沙棘为什么这样神秘兮兮还是按照约定准时赶往目的地,祖律赶到时谢沙棘已经提前站在路标旁等她,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焦急。 谢沙棘一见到祖律便背过身演示如何使用她自制的工具开锁,她亲生父亲是镇上唯一的开锁匠,既开锁又配钥匙,谢沙棘可以在三十秒内轻轻松松打开任何一扇紧锁的门,祖律按照谢沙棘教的方法反复尝试了几次,每一次u型锁都可以在几秒之内轻松顺利地打开。 “你该不会是要去偷什么东西吧?”谢沙棘见祖律成功学会开锁手艺不放心地追问。 “偷你个大头鬼,我从小到大偷过一毛钱的东西吗?”祖律把开锁工具放入外套口袋。 “你右边耳朵去哪儿啦?”谢沙棘这才注意到祖律现在脑袋上只有一边耳朵。 “出门时忘带了。”祖律呲牙一笑。 “鬼扯,到底怎么回事?”谢沙棘怼了祖律一拳。 “十八岁那年救阿蛮的时候被人砍掉了一只。”祖律向下拽了拽戴在额头上的发带。 “我劝你这阵子少回金水镇,也尽量不要和我联系。”谢沙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叮嘱一下祖律。 “因为渔船事故?”祖律明白谢沙棘是怕她受到牵连。 “嗯。”谢沙棘点头。 “等等,我为什么不能和你联系?难道你和这起渔船事故有关系?”祖律突然反应过来谢沙棘话里潜藏的含义。 “嗯。”谢沙棘又是点头。 “你疯了吧!现在这个社会犯罪你能妄想瞒过谁?你当现在还是十五年以前?”祖律气得攥起拳头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 “我没疯,大家一起作出的决定。”谢沙棘的反应远比祖律想象得要更加淡定。 “你为什么不去先找童原商量商量?她做事比较缜密。”祖律觉得谢沙棘有义务把这件事告诉当年参与策划渔船事故的成员。 那些当年参与其中的同伴虽然各个年纪轻轻却几乎没有人得到善终,她们里面有人病死,有人累死,有人撞死,有人气死,有人婚后被家暴致死,现下顺利活到二十几岁的就只有童原、祖律、阿蛮与谢沙棘四人。 “我们认为这一次不应该拉童原下水,她现在是金水镇所有孩子当中发展最好的一个,那个家伙搞不好以后会有大出息,我们不忍心再让她为大家冒一次风险。”谢沙棘如实讲出她心中的顾虑。 “你说得倒也对,对了,你们这次抽中的‘死士’是谁,‘军师’是谁?”祖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死士’是苍耳,‘军师’是我,我们现在确实也不好再联系原本的‘军师’童原,我和你这两个十五年前的‘死士’也早就过了合适的年岁,所以大家只能在符合年龄的成员里面重选。”谢沙棘向祖律交代这次计划的人员分配。 “你妹妹是‘死士?”祖律难以置信。 “嗯。”谢沙棘叹气。 “你当年就抽中了‘死士’,现在又是你妹妹……”祖律觉得谢沙棘姐妹两个实在太没运气。 两人口中所谓的‘死士’就是所有参与者经过一轮抽签选出去执行任务的那个孩童,那个孩童虽然心中也抱有逃脱法律制裁的侥幸之心,同时却也做好了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并且随时为计划牺牲的最坏准备。祖律和谢苍耳当年既是如此,谢苍耳擅长开锁,祖律擅长修理,童原精通船舶结构,谢苍耳本人就算不经抽签也是最合适的执行任务人员。 “现在新闻刚爆出来还没有什么大动静,我估计警察过两天就会查到苍耳这里,咱们大家都知道谁也躲不过现在的科技侦察手段,所以必须得预备牺牲一个人。苍耳会按照计划向警察供认一切罪行,她也已经做好了可能会被送去青城专门学校矫正的心理准备,所有在这次事故中丧生者的家属都已经提前协商好,她们不会要求我们家作出任何经济赔偿并且会出具谅解书,我们几个已经为这件事筹备了三年,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谢沙棘向祖律坦白了她们为此做出的一系列准备。 “镇上的大人们这次也有参与?”祖律难以掩饰心中的吃惊。 “大人们不能算是参与,她们只能说是对这件事默许吧,你也不用太担心,谁也不知道事情发展到最后能怎么样,我这边且能走一步就算一步吧。”谢沙棘跨上自行车准备离开。 “保重。”祖律侧身给谢沙棘让路。 “保重你个大头鬼,我走啦,祝我好运!”谢沙棘在夕阳之下举起胳膊背对着祖律摆摆手,她没有回头。 祖律看着谢沙棘的背影消失在血色夕阳之下便骑着摩托车返回青城,阿蛮还窝在那方闭塞的小空间里等着她,谢沙棘有谢沙棘的使命,祖律也有祖律的使命,祖律今生的使命就是解救阿蛮,明知道她根本不领情依然要解救,明知可能会被她嫌弃依然要解救。 祖律根本无法忍受阿蛮在那个布帘后面被锁多一天,那晚她趁申井睡着把手电筒、断线钳和钢锯装进工具包,为了以防万一还在工具包里面装了一把匕首和一罐申井常备的防狼喷雾。 “小律,你要出门?”申井不知何时披着外套来到祖律身后。 “我……我要去给童原的车换一趟火花塞,今天晚上就在她那边住了,明天早上准时回来。”祖律言语间呲啦一声拉上工具包沾满油渍的拉链。 “你这只小企鹅该不会偷偷背着我去找别的女孩吧?”申井故作一副严肃的表情调侃祖律。 “我可不敢,老婆大人。”祖律把碍事的工具包随手往身后一拽张开臂膀去抱申井。 “不许抱,脏兮兮的,明天早上回来洗干净了再给你抱。”申井嗔怪地戳了戳祖律的额头。 “那我先走啦。”祖律利落地跨上摩托车回身亲了申井一口,那是她们两个小情侣这辈子最后一次亲吻。 第85章 阿蛮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用这种方式逃出了那间可怖的理发店,她更没有想到祖律所谓的拯救竟然是以命换命,如果早知如此,她宁愿那天没有求助于祖律,她宁愿对四处追捕的警察们束手就擒。 阿蛮那天后半夜听到门口传来开锁的响动便知道一定是祖律来带她走,那个坏脾气的拧巴家伙就像是上天赏赐给阿蛮的骑士一样,她仿佛来到人间的使命就是为了一生守护阿蛮。 阿蛮举着手电筒照着栓在脚踝上的那条铁链,祖律半跪在地上锯铁链的时候阿蛮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她还对祖律抱怨樊静老师对她们根本一点都不好,她对祖律说浅唐学校那几个成绩同样不怎么样的同学都被家长送去国外上学,那些同学的父母为了保障子女日后生活无忧还会为他们设立信托,樊静老师明明知道这些却什么都不肯为她们做。 “闭嘴吧,阿蛮,你现在还不知足吗?你亲爸亲妈又待你如何呢?”祖律一脸不耐烦地呵斥阿蛮。 “你这个人真是不讨人喜欢!”阿蛮心里对祖律生出的那一点感激顿时荡然无存。 “拿着这个。”祖律成功锯断铁链之后递给阿蛮一个细长的黑色金属罐。 “这是什么?”阿蛮摇晃两下好奇地发问。 “防狼喷雾,遇到危险就往坏人脸上噗呲喷一下。”祖律起身搀扶阿蛮一点一点站起来。 “哎呦,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脖子上还整天挂着个钥匙,还没当够留守儿童?”阿蛮为了缓解紧张气氛盯着祖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趣。 “我愿意,你管不着。”祖律像以往那般毫不客气地怼阿蛮,她的嘴巴永远那么讨厌,阿蛮要不是腿疼真想踢她一脚。 “我们去哪儿。”阿蛮起身那一刻忽然感到十分迷茫,世间这么大,却好像不存在她的归属。 “我送你去老厂区,我在那边有一个存货的小仓库,你先在里面躲几天,我会想办法给你送食物。”祖律关掉手电筒牵着一瘸一拐的阿蛮摸黑走向理发店门口。 祖律伸手一推开那扇玻璃门脑袋就顷刻被一个石块砸中,阿蛮下意识地掏出防狼喷雾喷了理发店老板一脸,那个坏东西疼得捂着双眼蜷缩在地面上直打滚,阿蛮不会骑摩托车,她犹豫了几秒把祖律拖拽到理发店老板骑来的三轮自行车车斗。 “阿蛮,一直向前走……” “第三个……路口左拐……” “老厂区……青石巷三十六号……” 那晚祖律在青城凛冽的夜风中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拽住阿蛮上衣下摆,如同想要死死地拽住她于浓稠暮色中渐渐式微的生命,她感觉自己今晚好像乘坐上了一趟没有归途的列车。 阿蛮拼命地将三轮自行车蹬到老厂区青石巷三十六号,祖律像个被抽掉筋骨的人一样被阿蛮拖着胳膊拽进仓库,阿蛮突然间不明白自己现在这是干什么,她把小律带到仓库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小律,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送你去医院?”阿蛮一时间没了主意,她从来都没有遇到如此慌乱的时刻,那个坏脾气的拧巴家伙头上一直在流血,三轮车上是血,仓库地上是血,阿蛮手上衣服上也沾了血。 第75章 “来不及了,阿蛮。”祖律躺在那里抬手摸了摸淌满血的额头。 “小律,你不要死啊……”阿蛮的声音无法自制地颤抖。 “阿蛮,我们哭一会吧。”祖律身体软塌塌地向后一倚,两行眼泪晕开一片血红淌过面颊。 “小律,不要啊……”阿蛮凑过去一下下抚摸身体渐渐失温的祖律,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她仿若已经看不到阿蛮。 “妈妈……”祖律口中轻轻叫出一声。 “妈妈,我来了……你还要我吗……我真的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孩子啊……”祖律讲完那句话头部仿若失去了支撑身体一栽倒在阿蛮胸口。 “小律,你醒一醒啊!” “臭小律,你醒一醒!” “小狗腿,你马上给我醒过来!” 那天阿蛮等候许久祖律也没有从死寂的长梦中醒来,她永远都那么倔强,她永远都喜欢和你对着干,你要她往东偏偏她就往西,多么讨厌的家伙啊,太不听话了,阿蛮真想打她。 “芍药老师,你快点来接你的小野马吧,你可要在那个世界好好管管她。” “戴云舒阿姨,你快点来接你的女儿吧,她真的每天每夜都在想你,她总是想你想得偷偷哭鼻子,您这一次别不要她了……”阿蛮守在那具冰冷的躯体面前向她今生的骑士做最后的告别。 阿蛮狠狠拧了一下胳膊上的肉强迫自己恢复理智,她现在不是普通人,她是个在逃犯,她不应该花费太多时间去为小律的逝去悲伤。阿蛮知道如果小律太久不回家申井一定会报警,警察将会很轻松地顺着沿途监控录像追踪到这间仓库,阿蛮取出小律手机给申井发了一条简洁的通知信息,随后取走小律身上的全部现金和银行卡开始了逃亡的旅程。 令人感到无比讽刺的是,阿蛮的逃亡生涯仅仅持续了三天,她在三天后就被青城警方逮捕归案,阿蛮戴上手铐的那一刻不禁开始懊悔,如果早知她逃出理发店仅仅能得到三天自由,她又何必让祖律搭上这条性命,阿蛮如今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逃不过这场牢狱之灾,她现在唯一考虑的是如何将刑期压缩到最短…… 阿蛮紧闭双眼在刑讯椅上沉思的那一瞬陡然想到了那起十五年前的渔船案件,如果把真相讲出来,她会得到轻判吗?反正祖律现在人已不在,镇上那帮参与那起事件的孩子们仿若受到天谴一般死的死伤的伤,现在活着的除去她自己之外也就只有谢沙棘和童原,阿蛮根本不在乎那两个自以为是的讨厌家伙的死活。 “警官,我知道十五年前那起渔船事故的全部来龙去脉,如果说出来您肯为我积极争取减刑,我就把当年那起渔船事故的全部真相告诉您。”阿蛮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向对面的警官交代。 第86章 樊静在她人生三十八岁这年送走了白芍药的小野马,那个她养育了十几年的拧巴小孩,那个很能吃苦却又十分自卑的小孩,那个行事莽撞遇事永远学不会和家人商量的小孩,樊静终究还是没有牵好白芍药递给她的那根缰绳,她如今身边只剩下了一个童原。 童原最近这阵子总是在梦里皱着眉满头大汗地倒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樊静昨天晚上才从她的梦话中听出童原是在数母亲烫下烟疤的数量,通常孔美善一轮会烫下二十个烟疤,童原每一次都会遵照孔美善的规矩从二十开始倒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十、九、八、七…… 周五上午两名警察从青城船舶研究所带走了童原,童原昨天下午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她的嘴唇干裂得渗出了血,双眼布满了红血丝。阿蛮向警方供出童原和谢沙棘、祖律是十五年前渔船事故的主谋,童原在整个询问过程中冷静应对拒绝承认,她知道如今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谢沙棘绝不会出卖她,阿蛮单方面的证词不足为信。 童原与十五年前那起案件之间的关联不知被哪个好事者泄露到网络,网民们对这件事引发了热烈的探讨,他们开始抽丝剥茧地对案情进行分析,个别网友为了吸引流量甚至假扮参与者或是知情者,有人赞颂,有人痛斥,有人嘲笑,有人诋毁,少数激进分子屡屡打电话到青城船舶研究所要求辞掉童原,研究所不堪舆论压力给童原放了两个月长假,领导说等这个风头过了再安排童原回来上班。 警察后来又不止一次找过童原,童原每一次都表现得和第一次一样平稳,然而她却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大不如从前,祖律的死仿佛合上了她心里的那道闸门,她生命中许多灰暗的情绪又开始在心中郁积,它们再也无法恢复流动,即便是最爱的樊静也无法再将那道闸门开启,因为她不是太阳,她们同为阴雨。 “姐姐,我为什么从来都看不到你吃水果?”那天童原晚餐后盯着餐桌上的果盘问樊静。 “我不喜欢吃。”樊静语气淡淡地回答。 童原那句话令樊静再一次想起母亲钱书遇对她的埋怨,“你知道妈妈为了让你过得舒服连水果和护肤品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吗?”樊静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水果内心就会产生一种负罪感,护肤品向来也用的十分简单,大抵是因为母亲的话让她时常感到内心亏欠,似乎是因为她这个女儿,母亲才不得不背负沉重的人生。 “姐姐,你不问问……我小的时候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吗?”童原那一瞬突然很想向樊静坦白,那个晦暗的秘密埋藏在她心中实在太久太久,她仿佛能从中嗅到一股陈年的腐烂气息。 “阿原才不会做坏事,阿原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即便警察三天两头地出现,即便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樊静也依旧对童原保持绝对的信任。 童原在一个半月后得知,金水镇第二次渔船事故的受害者里有两家要求谢家支付高达几百万的巨额赔偿。那起渔船事故发生没过几天谢家的院子就被划定了要拆迁,金水镇招来的开发商将在这里建设大型度假村,谢苍耳家虽然荒芜破旧但是占地面积很大,她们很可能会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款,所有人都盯上了这笔巨款。 镇上的大领导不想便宜谢家想方设法要求开发商将拆迁地点向东挪了五百米,谢家被从拆迁计划里清除,镇领导家里的亲戚的院子被扩了进去。即便如此那两家人仍旧坚持要谢家赔偿,她们看着镇上的人突然要翻身变成富人实在不甘心,后来要求赔偿的家庭竟然从两家上升为五家。 谢沙棘和她母亲受到巨大精神刺激一起喝农药寻死,母女俩抢救无效死亡。谢苍耳得知母亲和姐姐去世供出了参与本次策划渔船世故的所有少年,那五个向谢苍耳母女三人索要赔偿的家庭毁坏了她们之间所有的信任,谢苍耳得知失去母亲和姐姐之后决定与她们一起沉沦。 童原不敢如实告诉樊静,她又开始频繁地幻听,她的耳边又开始能听到孔美善的声音,孔美善早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单纯地在她耳畔喊一声“喂”,孔美善现在已经进阶到能在她耳边大段大段地抱怨、倾诉、唾骂、哭闹、怂恿…… 童原有一天在卫生间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用烟头烫自己的腿,她一边烫一边还在咬着牙倒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她感觉自己像是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亦或是像一辆舵机系统发生故障的渔船,她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失去控制冲向哪里。 “姐姐,你放暑假可以陪我出去玩一玩吗?”童原那天晚餐的时候主动向樊静提议。 “当然可以啊,阿原想去哪里玩?我本来也想着带你出去走一走。”樊静很开心童原能够主动提出要去散散心,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她很少向自己提要求。 “我想坐船……我们可不可以报一个那种行程十几天的长航线邮轮旅行……”童原决定任性一次,她要用这种短暂逃离青城的方式来救自己。 “好啊,那我们做好准备就出发,你心仪哪个航线?”樊静二话不说地答应。 “国内长江线就可以。”童原想了想回答。 “你不必为我省钱,既然出去玩就去你最想去的地方。”樊静知道童原和小律一样在平常生活中不大舍得浪费钱,金水镇的拮据生活让她们自幼养成了一种近似乎苛刻的节俭习惯,导致她们长大以后很难心安理得地去享受物质生活。 樊静暑假一结束她们当真就开始了为期十五日的长航线邮轮旅行,童原登船两天后才蓦地想起,樊静面对这片一望无尽的海内心会不会很难过,她会不会频繁地想起母亲钱书遇……那一刻童原为自己忽略掉樊静的内心感受深深愧疚。 “姐姐,我为什么总会觉得自己有罪呢?”童原一条腿搭在台阶上斜倚着栏杆问身旁的樊静。 “因为你总是把别人的错归咎于自己。”樊静闻言柔声开解再度陷入沉郁情绪的童原。 “不是,我就是有罪。”童原如同吞下一剂苦口的汤药一般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她又想起自己亲手封死母亲孔美善唯一发泄出口的那一晚,那个饱受欺凌的金水镇少年变身成为恶魔的漫长夜晚。 第76章 “那么轮到我了,妈妈。” “轮到你什么? “今天该轮到我让妈妈好好体验一下被烟头烫的滋味。” 童原那天不仅用同样的方式捏着烟头报复了孔美善,她也要求孔美善用同样的方法报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十、九、八、七……三、二、一。二十个数报完,童原一次性点了十根烟塞进了孔美善的嘴巴逼迫她吸完,直到孔美善向她磕头下跪,那个生在渔民之家的年少魔鬼才肯放过母亲,童原永远记得孔美善当时那种惊恐万分的眼神。 “阿原。”樊静凑过去抱住手握无形匕首一刀一刀凌迟自己灵魂的童原,咸涩的海风带着傍晚的凉意漫过脖颈,漫过肩头,樊静的长发被风柔得凌凌乱乱,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海草。 “为什么霸凌我的那个人是妈妈?为什么一个妈妈会霸凌自己的孩子?为什么霸凌妈妈的那个人是我?为什么一个女儿能反过来霸凌母亲?我本以为清除身为罪恶症结根源的童金虎就会终结这一切……是他的凶狠蛮横偏执自私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毁灭…… 姐姐,我有的时候特别希望生命里能出现一个惩戒者,我希望她可以无情地惩罚我犯下的所有过错,那样我或许就可以通过疼痛来抵消自己所有的罪,那样我或许就不会时时刻刻受到内心的谴责和良心的折磨。 我曾经希望那个毫不留情的铁面惩戒者是你,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不堪重负,它背负了好多罪,好多罪,我每一天都过得好累,我希望我可以用身体之痛代替灵魂承受这许多许多的罪,我希望我可以拖着伤痕密布的身体像条狗一样跪在你面前卑微乞求……我的心中为什么总是会有这么离谱的想象呢? 姐姐,我是多么多么爱你啊,我小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总是在冷落你,可是实际上我心里最怕的却是被你冷落,我小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总是在推开你,可是实际上心里最怕的却是被你推开。因为想靠近你所以远离你,因为想亲近你所以躲着你,我可真矛盾啊…… 姐姐,我是多么多么的喜欢你啊,你在我眼里就像是一个理想。每一次被你责备的时候我甚至都感到很幸福,每一次你对我比从前更亲近哪怕那么一点点,我都能独自一个人回味很久很久……”童原依偎在樊静温暖的怀抱里喃喃地倾诉。 “阿原,我也爱你。”樊静俯身亲了亲童原的额头。 樊静没有办法如实告诉童原,即使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三年,她依旧没有对童原产生爱情。樊静在十三岁那年就已经失去了产生爱情的能力,她对童原的爱早已经超越了爱情,那种爱里带着温情,带着怜惜,带着羁绊,带着慈悲,它远比爱情更从容,更诚挚,更忠贞,更永恒。 第87章 “阿静,你也出来旅游吗?”樊静听到背后有人同她打招呼诧异地回过头。 “嗯,趁着暑假出来放松放松。”樊静这才发现和她打招呼的人是樊家堂兄。 “这么看来咱们大家都一样,上班的时候当牛做马,难得放假出来喘口气儿。”樊恒望着面前许久未见的堂妹笑着感叹。 “今年确实很忙。”樊静点点头承认。 “姐姐,我头有点疼,我想先回去睡一会可以吗?”童原捂着嘴吧打了个哈欠很乖地向樊静请求。 “好,你回去躺一会儿吧。”樊静揉了揉童原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轻声应允,童原近来身体越来越消瘦,精神很差,睡眠不好,食物也吃得极少,肋骨搭上去会感到有些硌手,樊静很担心童原一天天这样熬下去身体会垮。 “海风有些凉。”樊恒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堂妹肩头。 “我不冷,谢谢你。”樊静马上脱下外套客气而又疏离地还给了樊恒。 “咱们都是一家人,别跟我那么客气嘛,你瞧你,嘴上说着不冷,身体却在打寒颤。”樊恒不由分说地重新为樊静披上他的西装外套,樊静这一次没有拒绝,她不想显得自己那么不近人情,毕竟小的时候堂兄待她这个妹妹还不错,樊家那些姐妹兄弟婶母叔伯们其实都很和气。 “你平时也和我们多来往来往嘛,你不知道你的侄女儿侄子们有多可爱,她们一定很开心自己有一个这么漂亮这么优秀的小姨……阿静,我们大家都很想念你。”樊恒用一种十分小心翼翼的语气劝说樊静,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樊静说,可是又怕说得太多惹樊静伤怀。 “你也知道我并不是讨厌你们,我只是一见到你们就会想起以前的那些场景。”樊静想到过往樊家老老少少凑在一起聚餐时的画面忍不住皱眉,过去于她而言全部都是痛苦,人们常常说想回到小时候,樊静从来都不想,她不想温习痛苦。 “阿静,你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吧,二伯和二伯母算起来都走了二十五年了,你还是忘不掉那些事情吗?”樊恒发觉堂妹从小到大看起来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那种蒙蒙细雨般的丝丝愁绪仿佛已经生长进了她的骨头,她如同阴雨般的人生因此得以定型。 “忘不掉,我好像一见到你们就会想起当年那个站在餐桌前被母亲痛骂的自己。”樊静如实回答,那段经历在她心里是时间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 “唉,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因为你的事还挨过打呢。”樊恒见樊静今天对他不算特别抵触将身体又凑得更近一些,他们几个都是独生子女,家中没有亲生兄弟姐妹,樊静与樊恒算起来也是樊家下一代中血缘最亲近的后辈。 “是吗?”樊静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一码事。 “那年得知二伯母出事以后,我爸妈都在家里哭,我特别不长脑子地说了一句,那也没什么不好,阿静自由了,她以后再也不用被二伯母骂得狗血淋头,你知道吗?那天我差点被他们两个打成终身残疾。现在想来,我也确实太不懂事,当时只想到了你的感受,忽略了我父母的感受。”樊恒也不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脑袋抽筋做出那么离谱的傻事。 “受苦了。”樊静淡淡笑了一下,自由了……自由吗?钱书遇的去世好像并没有给樊静带来所谓的自由,她这个告密者脖颈上反而又多了一道千斤重的枷锁。 “那会儿我爸妈还总因为你的事在家吵架呢,我妈每次回家总是骂我爸,骂他这个当叔叔的怎么眼看着孩子遭罪也不管管,骂二伯母太不像话,我爸每次总是说二伯不当家,他也没办法,两个人几乎每次聚餐回来都能吵到当天晚上分床睡的那种程度。”樊恒见樊静听得很仔细又继续往下讲述十几年前的那些旧事。 “我还以为……”樊静低下头轻轻感叹。 “你还以为什么?”樊恒闻言转过头追问。 “我还以为当年的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个笑话。”樊静抬起头自嘲地看着远处天海相接的那道交界线,她不明白当年那个在各种公共场合被母亲痛斥的自己和小丑有什么区别,或者说比起小丑她看起来更像是那种在街边卖艺的猴子,母亲钱书遇则是那个手里拿着长鞭的驯兽师。 “怎么会?我们大家都很心疼你,可是谁都拿你妈妈没办法,后来取消家庭聚会也是为了让你不再受罪。”樊恒听到“笑话”二字急忙向樊静解释樊家取消家庭聚会的理由,他们的本意是为了撤掉钱书遇当众表演的舞台。 “这个我知道。”樊静当初就已经猜到大家取消家庭聚会是为了她。 “二伯和二伯母去世之后,我爸妈商量了一下想把你带回家,钱家这个时候来找樊家,你外公外婆说如果樊家敢插手这件事就会剥夺你在钱家的继承权,他们要让你先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观察观察你的品质,他们很怕你的性情与二伯母太过相像……后来你被带回钱家抚养,我猜一定是通过了他们的考验……”樊恒知道樊静的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好多年,当年发生在两个家庭之间的事也实在没有什么继续向下隐瞒的必要。 “原来是这样。”樊静喉咙间仿佛堵了一团棉絮似的哽咽着回答,原来外公外婆在她人生最痛苦的时候冷眼旁观是为了考验她。 “阿静,我不会逼迫你,如果你什么时候打开心结,就也和我们联系联系吧。”樊恒自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为樊静拭去面颊上的眼泪。 “好,我试试,可能会有点慢。”樊静点头,她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般生硬地回绝。 “慢慢来,我们等你。”樊恒对堂妹不再那么抗拒的回答感到很是惊喜。 “嗯。”樊静点头。 “那个女孩是你的朋友吗?”樊恒觉得能让堂妹抱在怀里的女孩子和她关系肯定不普通。 “我的女朋友。”樊静直言。 “你们看起来很相配,阿静,我真为你高兴!”樊恒闻言眉开眼笑地张开双臂抱了抱樊静,他很高兴这个原本打算单身一辈子的堂妹终于拥有了今生伴侣。 “是吗?她比我小十岁。”樊静想到童原心头一暖,那是托起她生命的浮木,那是上天好心的馈赠,那是她苦涩人生中唯一的甜。 第77章 第88章 “你连性别都不在意还在意年龄干什么呢?你们两个人自己相处得开心就好,你以后回樊家的时候也把那个女孩带上吧,我们大家相当于多了一个妹妹。”樊恒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进一步缓解樊静与家族的关系。 “嗯。”樊静微笑答应,樊恒把一切形容得太美好,她甚至开始偷偷地幻想那一天的到来。 童原一个人站在高处静静地望着樊静和那个高大帅气的男人肩并肩站在一起攀谈,那个男人竟然自以为很绅士地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樊静肩头,那个男人竟然还掏出手绢低下头温柔地为樊静擦拭眼泪,那个男人竟然还敢伸出他肮脏罪恶的双手去拥抱樊静,他怎么敢!他凭什么?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怅惘,她的脆弱,她的眼泪,全部留给了他,他们之间看起来好亲昵,好暧昧……难怪樊静一直以来都好像履行职责般很勉强地爱着自己,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看起来才真正的像是一对情侣……她和樊静站在一起永远像是老师领着学生,姐姐带着妹妹……任凭她如何努力,她的成熟永远都追不上樊静,任凭她如何努力,她都无法跨越那道十年的藩篱,她好沮丧,她好绝望,她好无力…… 那天童原在酒吧里喝得醉醺醺踉踉跄跄地回到客舱,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电视机正在播放记者对青城女性重刑囚犯的采访。童原在那些被采访对象里面竟然看到了孔美善,那些被电视台采访的囚犯全是饱受丈夫家暴之苦的杀人犯,她们接受采访是为了警醒众人不要一时冲动犯下类似的错误。 孔美善双手搭在膝头挺直腰板坐在电视台镜头之前,她声泪俱下地形容她如何被丈夫童金虎一次一次殴打,她说丈夫会拎着头发把她的头往墙壁上撞,就像撞钟一样……她说丈夫会在她的身体上烫下一排排烟疤,就像取乐一样……她说丈夫会掐着脖子用响亮的耳光把她的脸打肿,就像要杀人一样……她说她如何在快要被丈夫打死时出手反抗,她说她如何后悔当初不该生出鱼死网破的罪恶心思…… 孔美善却一句都没有提她会抓着童原的脖颈往墙壁上撞,她会打耳光打到童原嘴角淌血,她会在童原的身体上烫烟疤……孔美善更没有提童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忤逆了她这个母亲,童原是如何在她背后一口气烙下了二十个烟疤,童原是如何在还未咽气的童金虎头上无比平静地卯足力气地补了一铁锤……孔美善根本就不敢提那个弑父虐母的年少金水镇恶魔。 孔美善在采访最后提起,她每天每夜都在想念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现在没有母亲照顾又失去了父亲一定活得很艰难,她觉得孩子一个人在金水镇独自生活很可怜,孔美善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 “虚伪。”童原飞快地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画面。 童原好想忘记孔美善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那个女人分明讨厌自己讨厌得要死,她怎么可能会想念她的孩子,她怎么会觉得她的孩子可怜,她怎么会对她的孩子日日夜夜想念,假的,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那个女人在镜头面前刻意表演。 童原提起桌子上的酒瓶仰着头一口气咕咚咕咚全部灌到嘴里,她想好好睡一觉,她想驱赶走那一阵又一阵令她恶心不适的虚伪,童原想赶走打算在她耳畔安营扎寨的孔美善,她实在太絮叨,太吵闹,如同一组听得见却看不见的干扰信号。 “阿原,你好些了吗?”樊静不知何时一个人静悄悄回到属于两人的那间客舱。 “我好多了。”童原瞥见樊静肩头上披着的男士西装霎时沉下一张脸。 “你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你怎么会喝了这么多酒?”樊静闻到童原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重酒气。 “你身上披的是谁的西装?”童原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一把扯掉樊静身上的西装外套。 “我堂兄阿恒的西装。”樊静知道童原一定是误会了她和樊恒之间的关系,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童原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我不信,你快说他到底是谁?”童原一脸不相信地死死攥住樊静的双手。 “我说过了,他是我的堂兄樊恒,阿原,你如果再这样继续任性下去,我就要生气了!”樊静试图从童原手中挣脱。 “撒谎!”童原扬起手啪地给了樊静一记耳光。 “童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嘛?谁允许你对我动手?我的宠爱一直都有底线,你触碰底线就意味着彻底会失去我!”樊静捂着被扇得发麻的红肿面颊厉声质问身前醉醺醺的童原。 “我不知道我在干嘛,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童原摇摇头似滩烂泥一般跌坐在床尾。 “那我就罚你在这里好好清醒清醒,等你冷静了我再回来!”樊静流着泪转身走出客舱。 樊静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隐藏在童原性格当中的一部分,或许是酒精,或许是醋意激发了潜藏在童原内心深处的那个隐秘开关,童原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向樊静展示出她性格当中晦暗的另一部分。 童原尽管已经拥有了二十八岁青年的身体与面容,她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从未摆脱童年阴影的金水镇少年,她现在已经不会再用打自己耳光这种方式来自我惩罚,她学会了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动用暴力发泄痛苦,那个金水镇的小小少年终于活成了她这辈子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现在你冷静了吗?”樊静一个小时之后回到客舱问童原。 “姐姐,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童原听到樊静的声音红着眼眶在她面前屈下双膝,那个人哭得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樊静的衣角,仿若惧怕樊静再一次动怒,再一次出走,仿若她才是那个挨打的对象。 “一遍对不起还不够,说一百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晚童原跪在樊静面前一边流泪一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道歉。 第89章 “阿原,我们分手吧,你今天的行为令我很失望。”樊静决定用实际行动给童原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童原必须得通过这个教训记住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何为底线。 “我不要!”童原闻言抓住樊静的衣袖连连摇头。 “低头,不许看我!”樊静此时此刻不想看到童原眼里浓重的绝望,更不想看到那种卑微的乞求。 樊静怕自己一时心软无条件地原谅,如果轻易原谅第一次,马上就会发生第二次,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在自己身上发生。 “姐姐,我求求你告诉我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童原不死心地追问,她竟然还不相信。 “童原,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的堂兄樊恒,我要不要现在去把他叫过来向你证明?难道我得针对这件事向你解释一百遍吗?”樊静觉得自己的忍耐几乎要到达极限。 “不用。”童原沮丧地低垂下头,随后又握住樊静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乞求,“姐姐,你打我,你打回去,你打我十个耳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我不会打回去,我要让你一辈子为这件事感到愧疚。”樊静言语间陡然将自己的手在童原掌心抽回。 “我错了。”童原再一次流着眼泪向樊静道歉。 “你确实错了,你错在不该把我当成你的发泄对象,你错在不应开启这扇罪恶之门。”樊静永远都不会因为这件事给她任何一句宽慰。 “是呀,我错了,我怎么就活成了我自己最厌恶的那种败类呢?我凭什么厚颜无耻地乞求你的原谅呢?我不配得到原谅……”童原想到这里彻底放弃了乞求,如果乞求原谅是为了得来对方打破原则的迁就,那么这无疑是一种试图抹煞对方不良感受的情感绑架,她不应该如此残忍地对待樊静。 “你再好好冷静一下,我晚一会儿再回来。”樊静见童原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彻底冷静下来再度转身离开客舱,她得给童原预留一些时间与空间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今天的失控。 那晚樊静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看邮轮今夜免费的歌舞表演,周遭越喧嚣樊静的内心越寂寥,她希望音乐可以驱逐心中对童原的失望与疑虑,然而那些音符今天仿若特意绕开她似的四处流动,音乐无法将她从焦虑与哀伤之中成功解救,她的脑子里都是童原……那一刻樊静清楚地意识到,她生命里唯一的那段浮木好像已经在开裂、发霉、变质、下沉…… 童原头痛欲裂地用被子蒙住头顶躺在双人床上休息,她多希望今天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梦,她多希望明天醒来和樊静依旧还是情侣。那天晚上童原无可避免地再一次梦到了母亲孔美善,孔美善来到童原梦里时依然是三十出头的年轻模样,童原还是那个当年九岁的小小金水镇孩童。 “阿原,妈妈来接你了。”孔美善梦里一脸慈爱地俯下上身向童原拍拍手掌展开双臂。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拥抱我?”童原吓得像个小青蛙似的抱着肩膀跳到一旁,她在梦中仍然不敢相信孔美善会善待自己,那根本不是孔美善对待孩子的一贯风格。 第78章 “为什么不可能呢?”孔美善捏起一只装有水果硬糖的马口铁盒装进童原长裤口袋。 “因为我对你还过手,因为你当年一锤没有打死童金虎,我又替你补了一锤,因为四岁的时候随钱书遇去死的不是我,死的是祖诗,你怎么会不恨我……”童原被母亲突然袭来的温柔吓得一步一步后退。 童原曾无数次于脑海中想象过被孔美善温柔对待的场景,幻想孔美善待她如同戴云舒对待祖律那般温柔,然而她今天亲身体会之后才发现,孔美善的温柔与戴云舒的温柔大相径庭,戴云舒的温柔像天空中的云朵般令人极端向往,孔美善的温柔却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生硬事物。 “阿原,妈妈不恨你,妈妈知道你那么做是为了终结我的苦难,妈妈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偷走祖诗的命……”孔美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很善解人意。 “你是说真的吗,妈妈?”童原不敢相信。 “当然,妈妈知道每一次童金虎对我动手你都有帮我,妈妈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我买给你的水果硬糖,妈妈知道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心里还是很爱妈妈……孔美善的嗓音如同一阵风似的缠绕童原耳畔。 “妈妈,我来了!”童原听到这番话终于在孔美善面前放下厚重的防备。 “来吧,乖,握住妈妈的手。”孔美善递给童原一只既没有温度又没有触感的手掌。 “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妈妈要带你去一片蔚蓝之地。” “蔚蓝之地是哪里?” “不要问,和我走,大海是阴雨的归途。” “妈妈,我的双脚冰凉。” “没关系,一会就会彻底凉了” “妈妈,我的身体好冷。” “没关系,一会就彻底冷了。” “妈妈,我的皮肤好痛。” “没关系,一会就感觉不到痛了。” “妈妈,海水淹没了我。” “没关系,一会你就失去呼吸。” “妈妈,我感觉自己在下沉。” “没关系,一会你就会沉入海底。” “妈妈,我做得好吗……” “你做得很好,我的阿原。” “对,对,对!” “继续!继续!” “阿原,表现很好,妈妈爱你!” ……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海了!”那艘载歌载舞的邮轮上音乐随着尖利的叫喊声戛然而止,舞者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仿佛一瞬被定格。樊静在这诡异的宁静之中起身跑向甲板抓住栏杆向海面四下张望,蓝色的大海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人们听到消息后都不约而同地涌向甲板,樊静反方向穿越人群回到客舱,客舱里空无一人,那个如同阴雨一样的孩子生命永远地终结在二十八岁。 第90章 庄宁得知童原死讯的那天收到了一封邮递员送来的长信,发件人是童原,童原在那封信中交代了十五年前那起渔船事故策划与实施的始末,同时还交代孔美善杀夫一案她才是真正致使童金虎丧生的凶手,两起时隔十五年的渔船事故通过这份详尽的资料一举告破。 两年之后那个白蜡树叶铺满青石路的深秋,四十岁的樊静陪同前来青城交流的一群外国师生前往金水海母庙参观,当地导游一边为客人声情并茂地讲解,樊静一边向同来的外国师生翻译。庄宁那天恰好陪朋友一起来金水海母庙烧香,她看见樊静正在向异国游客翻译金水海母庙的故事,便与朋友跟在队伍后面静静听了一路。 “金水海母传说中是掌管金水镇这片海域的一位海神,大家听到这里一定以为金水海母是人类肉眼无法看到的神明吧,我现在要郑重地告诉大家,金水海母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神明,金水海母是曾经实实在在存在于人间的一群女性,她们是一群最小九岁,最大十三岁的金水镇少年。 大家现在看到车水马龙的金水镇是不是觉得这里的旅游业发展相当繁荣,我不得不在这里遗憾地告诉您,金水镇早在二十年之前远远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金水镇荒凉而又闭塞,当地人们的思想远远要比当代都市落后数百年。金水镇极端重男轻女,那里的女孩们当年所过的生活据说还不如现在一些普通家庭里的猫猫狗狗。 她们有一部分还未出生就因为性别为女被从母亲腹中打掉,另外一部分虽然得以侥幸出生,虽然受益于九年义务教育制度能够上学,却仍旧难以逃脱被父母、亲戚乃至全镇老老少少逼迫出嫁的命运。 她们在金水镇不是作为人类生活,而是作为一种商品在金水镇男性手中流通,身为商品的她们婚姻里根本不存在爱情,父母对她们非打即骂,拼命压低养育成本,丈夫对她们拳脚相向,视她们为生育机器,免费保姆,变相奴隶。 金水镇的女人们世世代代如此,她们大部分都麻木地活着,她们以为全国的女性皆是如此,直到后来有一部分受到教育的女性有机会见识到金水镇以外的世界,她们方才明白,原来普天之下不是每个女人都活得像是一辈子围着石磨打转的牲口般痛苦。 她们有人抗争,有人出走,有人寻短见,有人不惜付出下辈子蹲在监狱的代价杀死屡屡施暴的丈夫。然而因为地位低下,力量有限,她们大部分最终还是选择了和前人一样隐忍,自顾无暇的她们无力保护自己,更无力保护家中年幼的女儿,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走向那条自己曾经走过的荆棘之路…… 于是那些不被父母保护的金水镇女孩们就自发地联结到一起,她们选取了一种很巧妙的方式对那些犯下恶行的金水镇男人进行了报复。那些女孩当中有一个名字叫做……阿……阿原,阿原利用她自幼积累的丰富船舶维修知识成功地制造了一起海上渔船事故,金水镇十三名犯下恶行却未被法律惩戒的男性在那起渔船事故当中全部死去,无一生还。 那些孩子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她们自身共同编造了金水海母的神话,渔船事故发生之后,镇上的男人们因为忌惮神明惩戒再也不敢对女性胡作非为。至此大家应该明白我一开始所讲的那段话究竟是什么含义,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金水海母,所谓的金水海母就是一群父亲嚣张跋扈,母亲软弱胆怯的年幼孩童…… 现在大家一定想知道当初那群孩子们的下落吧,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那群童年经历过长期非人对待的孩子,她们最终……最终大部分都没能活下来……据说……她们死后的魂魄凝聚到一起……真的成为了守护一方安宁的金水海母,这就是金水海母的故事,一个弱小孩童为自己披上神明的羽翼的故事。" 樊静翻译完那段长长的故事与伫立在人群当中的庄宁对视了一眼,那天樊静结束陪同工作以后一个人留在了金水镇,她去曾经和童原居住的那间位于街边的平房看了看,那里几个月后也将面临拆迁和重建。 樊静站在马路对面凝视那间平房油漆剥落的木窗,她想起童原十四岁那年,孔美善火化的前两天,她在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按下喇叭,两分钟后那孩子吱呀一声推开玻璃窗,向外探出一张红肿不堪的脸,她犹如雨后骤晴般毫无预兆地对樊静绽放出笑容。那是樊静在金水镇工作两年以来第一次见到童原笑,那孩子生着一排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她的笑容像冬日正午阳光照射下的白雪一样璀璨耀眼。 庄宁与樊静时隔五年重新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餐,金水镇夜市的大排档依旧像从前那般充满人间烟火气,五年之前庄宁被樊静给足体面地拒绝以后很少主动再与她联系,她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卑心还是挫败感作祟。庄宁这五年以来其实一直都很关注樊静的生活动态,樊静平时不使用任何社交媒体,庄宁便关注了青城大学各个平台的官方账号,试图从字里行间得到与樊静相关的哪怕一点点消息。 “最近忙吗?”庄宁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最近在整理小律的日记。”樊静一边回答一边在点菜单上加了一道辣炒蛏子。 “小律她……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吗?”庄宁起身为樊静的玻璃杯里斟满了热腾腾的大麦茶。 “当年我在金水镇的时候给小律和阿蛮布置了一项每天写日记的家庭作业,我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引导孩子们借助文字疏解郁积在心中的负面情绪,那时我嘴上说着要不定期抽查,实际上却一次都没有那样做…… 小律走后,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她留下了许多本写得满满当当的日记,对了,小律还写下了我们几个人这些年间从金水镇到青城所有的生活经历,我已经将近二十五万字的书稿交给了出版社,如果没有意外变动的话书名应该是《留守日记》。” “小律的母亲当年也是这样……” “嗯?” “戴云舒死后,她生前写下的手稿辗转被交给一位出版社编辑,那本记录她与孔美善之间爱情的小说因此才有机会面世。” 第79章 “原来是这样。” “记得到时候送我一本《留守日记》。” “当然要送你一本,那本书里面也有你,一名守护金水镇安宁的正义警官。” “太好了,小律的肯定比任何功绩都让我感到荣耀。” …… 樊静四十四岁那年夏末于庄宁打来的电话中收到阿蛮的死讯,三十岁的阿蛮出狱以后一直躲在金水镇家中不肯出门,她的鼻子因为最后一次整容手术使用材料出现问题而严重走形。阿蛮死的时候脸上戴着一只劣质粉色口罩,她的手里抱着一方做工十分精致的木制首饰盒,首饰盒里面放着一枚小美人鱼发卡,一根美人鱼中性笔,还有一串曾经挂在祖律脖颈上的钥匙。 樊静四十五岁的那年冬天受邀到陆城大学讲座,学生中间有人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樊教授,您这么好的基因没有后代不觉得遗憾吗?” “我曾经有过三个孩子,我养大了她们,然后又亲手埋葬了她们,逝去不代表未曾拥有。”樊静清了清嗓子回答,台下一片安静。 人生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细想,如果细想就没有活路。如果当年没有答应带童原去参加游轮旅行会怎么样?如果当年索性给阿蛮一笔钱放开她去整容会怎么样?如果当年没有严厉地阻止小律帮阿蛮偿还贷款会怎么样? 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那么三个孩子是不是不会死?樊静觉得自己将她们从金水镇带走的行为看似是在延续她们的生命,而在她们二十多岁时,樊静仿佛又亲手结束了她们的生命…… 那些孩子其实早已经死掉,阿蛮死在被父亲玷污被母亲遗弃的六岁,祖律死在母亲穿着红裙子吊死在房梁上的七岁,童原死在被母亲孔美善频频施虐的九岁。 樊静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会想念那个自己始终无法爱上的孩子,那个一辈子只调皮过一次的孩子,那个或许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故意对她凶巴巴的孩子。 樊静本以为她会跟随童原去死,然而没有,她坚强地活了下去。樊静现在才意识到她的浮木已然将她安全送达了彼岸,那根浮木如今已经代替她缓缓沉入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