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节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作者: 怂怂的小包 简介:【坚韧农家女vs毒蛇世家子】 “不过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农女,卑贱至极,怎会入我的眼。” 前世,这是张静娴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他生性凉薄,手段狠毒,我躲还来不及,怎么会喜欢他。永远都不会喜欢的。” 这一世,张静娴笑着与他人闲话,无意中被谢蕴听到,成了他发疯的根源。 *** 张静娴是西山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女,一天上山打猎,她救回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他生的极为好看,又温柔知礼,所以虽然他双腿尽断忘却前尘,张静娴也细心照料,费尽心思为他寻医。 想着他们今后可以相伴。 后来,他的双腿终于好了,也恢复了记忆,张静娴才知道他是高贵的世家子谢蕴。 脚底泥与天上云自是不相配的。 张静娴识趣,也看出了他身边所有人对自己的嫌弃,于是她选择了默默离开。 那一天,她死在了路上。临死之前她得知了一个真相,原来谢蕴一开始就没有失忆,他欺骗她,防范她,更千分万分看不上她。 再次睁开眼,张静娴重生了,面前是受了重伤的谢蕴。 她又一次将他救了回去,只是这一次她把他当做一条阴险狡诈的毒蛇。 —— 谢蕴是全天下最不可一世的谢家子,风流天下闻,谁都不相信他最后为一个农女折了腰。 当然,他自己也不相信。 一个卑贱的农女,纵使救了他,也不配得到他的一个眼神。 但是后来,他用尽了手段,她也不肯看他一眼。 *** 双c,追妻火葬场。 踏实冷静的女主vs傲慢阴狠的男主。 女主绝对清醒,男主绝对发疯。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打脸 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张静娴谢蕴 其它: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 一句话简介:从不屑一顾到强取豪夺! 立意:自爱,自立,自强 第1章 “不过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农女,卑贱至极,怎能入我的眼?” 一墙之隔,男人矜慢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像是宣判了一个人的死亡。 高贵的世家郎君拥有太多女子的痴迷与喜爱,名满天下的谢七郎更是如日月之辉,吸引万千萤火趋近。 他何曾在乎过一个低微至尘埃的农女,哪怕她曾经救过他,哪怕她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哪怕他们之间有过美好的约定。 她慢慢闭上眼睛,接受了残酷的真相。接着,胸口的剧痛袭来,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大雨滂沱,一个农女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死去。 无足轻重,无人在意。 - 清晨,刚刚下过一场山雨,微微的凉意止不住地往人的胸腔里面钻。 张静娴换上一双草鞋,推开房门,踩着粗糙的青色石头往外走,一块,两块,她在心中默数。 等数到十五块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身旁响起。 “阿娴,这么早出门,是要进山?” 张静娴抬头,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对着门前经过的刘二伯打招呼,“是呢,二伯,我前些天埋了草笼,今日去看看。” 穿着短褐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目沟壑,他从两边草木繁盛的泥道上走来,肩膀扛着一个锄头,显然是准备往田地里锄草。 “你啊,就是闲不住,要是我家的几个皮猴有你这般勤快就好了。”刘二伯看到她手中拿着的短弓和身后背的箭矢满脸赞叹,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少女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眼中闪过的恍惚。 仿佛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二伯,我看到你家的鸡跑了一只,应该在山坳。”张静娴语气顿了顿,脸上的笑容真诚而怀念。 不是在做梦,她确实重新活了过来。 上天很眷顾她,张静娴闭上眼睛时最后一个念头是想回到家乡,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她就在自家的小院。 一切都是真实的。 绚烂的晚霞之下,统共十五块凹凸不平的青石安静地嵌在泥土里面,而不是后来她精心用木头打磨后铺成的小路。 她从院中回到屋子里看到桌上只缺了上色的箭羽,愣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身处在过去的何时,只是在遇见他的前一天呐。 身心的疲累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她来不及多想,躺在简陋却舒适的床榻上,昏昏睡了过去。 次日,她是被几声高亢的打鸣唤醒的,邻人刘二伯家中养了几只威风的大公鸡,每次天不亮便争先恐后地叫起来。 张静娴伴着鸡鸣声起身,只坐在桌前喝了几口凉透的茶水,整整半个时辰的时间都在走神。 一直到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停歇,她如梦初醒,深深呼了一口气,颤着手找出了进山穿的草鞋。 无论如何,她必须去那个地方看一看。救…也是要救的,就算她的死是因为他。 张静娴没有别的选择,尤其在看到刘二伯之后。 西山村的乡邻,乃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人民,都太渴望安稳太平的日子。 数十年来战事频频,北方五胡蠢蠢欲动,从未放弃过南下入侵劫掠。四年前,氐族人蒲固消灭燕凉等国统一北方,自恃百万兵马,率军南伐周廷。于淮水之边,两方展开一场大战。 谢家七郎谢蕴,时为长陵刺史,在朝廷节节败退的节骨眼上力挽狂澜,大破氐军,声名远扬。 但这不是结束,张静娴知道不久后还会有一场更为浩大的战役。 作为决胜的关键,谢蕴不可以死。 她趁刘二伯愣怔之际,关上木头制成的院门,转身朝着碧绿如洗的青山走去,朦朦胧胧的云雾中,少女的背影好似画中仙灵。 刘二伯怔然片刻,后知后觉自家的鸡跑去了山坳,也不去锄草了,赶紧扛着锄头往回走。 西山村的村民都不富裕,又是动荡不安的年头,一只鸡可是家中相当重要的财产! 他一时着急,压根没细想,自家和山坳都在方才经过小院的另一侧,阿娴是如何看到鸡跑出去了呢? 张静娴当然看不到山坳中的场景,只是对她而言,刘二伯家中的鸡跑出去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或者应该说,她的前世。 并不遥远,记忆尤深。 她不仅记得那只跑出去的大公鸡,更记得从脚下拐去一条小道,在山间的云杉林中,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谢家子,谢蕴。 前世的同一天,张静娴在进山途中发现了他,察觉他还有气息,于是将他背下山,又费心思请来了大夫为他医治。 她本想救他一条命,然后送他回自己的家,可是醒来后的他却称忘记了所有过往前尘,并温和礼貌地询问可否容他在此处养伤。 张静娴望着他略带哀伤的神色,心一软答应下来。 然而,她一直到临死之前才得知他的温和礼貌是假的,哀伤是假的,失忆更是完完全全地欺骗自己。 可笑她实在蠢笨,看不透他吟吟笑意下的轻蔑与嫌弃,居然还在他恢复了一些记忆言自己尚未婚配后,说出两人可以在山间相伴过简简单单的生活这样的话。 张静娴孤单太久了,久到双眼被蒙蔽心中生出了妄念。 现实给了她狠狠地一击,可令她清醒的代价却是死亡。 不知为何,她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次,她想自己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张静娴站在狭窄的岔路口,含着水珠的青草拂过她的裙角,留下一道道湿痕,她望着不远处的云杉树,心绪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只需要将人救回去,之后所为,正如自己卑贱的身份,敬着,远着,不主动,不靠近,想来不会落得和前世一般的结果。 她来到云杉树林,循着记忆,一眼便找到了重伤昏迷的谢七郎。 他半倚坐在树下,高大的身形有着鲜明的存在感,深色染着血迹的衣袍微微凌乱,即便人未清醒,扑面而来仍是令人窒息的危险。 从张静娴的角度看去,男人紧闭的双目和高挺的鼻梁,以及线条锋利的下颌,无一不让她心跳骤停。 这是一种趋向极致的俊美,树冠的阴影盖在他的脸上,沉郁幽冷。 张静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她从身后抽出一只箭矢,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短弓。 打磨光滑的箭头对准树下的男子,她的手指用力,直至弓弦紧绷,没有犹豫,一击即发。 电光火石间,男人蓦地睁开了紧闭的黑眸,沉沉地盯住手持短弓的少女,目光阴翳。 箭头擦过他的耳侧扎进坚硬的树干之中,他盯着张静娴纹丝不动。 诡谲般的沉寂在这片云杉林中蔓延,张静娴的鼻尖沁出一颗汗珠,心里在苦涩地笑。 她确实很傻很笨啊,原来他并没有彻底地昏迷,自己救他的时候他是有知觉的,明明一个如此阴险狡诈的人,她怎么就错认为温和好脾气呢? “滴答。” 腥臭的毒血从箭头滑落,滴在男人的手背上,他方移开目光,看到被钉在树干上的斑斓黑蛇。 花纹越是艳丽,毒素越是强烈,很显然,黑蛇有毒,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节 他最后又回眸看了相貌清丽的少女一眼,眼神和被射杀的黑蛇无出其二,让人心惊胆战。 张静娴见状,不由扯了扯嘴角,她如果想要他死,只等他在山中自生自灭便可,何必又多此一举。 可能是时间差了一瞬,前世并没有这条蜿蜒爬下来的毒蛇。 她动作缓慢地放下短弓,张开唇瓣,“贵人受了伤,可还能动弹?” 张静娴生在东山村,长在西山村,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武阳县,而武阳县则是武陵郡其下的一个管辖之地。 她的声音既有着武陵郡人独特的韵律,也像极了山间的清泉,微凉,微甜。 男人的眉峰轻轻挑动,转而重新阖上了眼皮。 至此,他的身体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眼前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汉人,并非是与大周为敌的胡族。 “贵人,您还能动弹吗?” 张静娴见他不仅不答反而闭上了眼睛,语气硬邦邦地又问了一句。 可他仍是不应,脸色苍白,恍惚透露出几分病弱。 “贵人,您醒醒。” “贵人,您是醒着的。” “贵人!” …… 一连唤了好几声,树下的男人充耳不闻,就像是真的昏死过去。可现在的张静娴根本不相信他,她被他骗过太多次了,连一条命都搭到了里面。 然而,无论她喋喋不休地唤多少遍,大声还是小声,云杉林中始终只回响着她一个人的声音。 张静娴喊累了,无奈放弃。 她气涌心头,走上前仿佛发泄似的,伸手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男人依旧没有反应,甚至顺着力道重重地倒在树干上,颇为狼狈。 张静娴看到了从他衣袍渗出来的鲜血,抿紧了唇,顿了顿。 他们之间的前仇旧恨终归不能在此时清算,她想了想,解下装有箭矢的布袋和短弓一起放在了前面。 山路陡峭,她只能和前世一样选择背他回去。 好在她自幼力气就不小,咬咬牙也可以负担的起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 少女弯下腰,用随身携带的藤条将他绑在自己的身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往原路返回。 她的脚步深一下浅一下,极为缓慢。 野草拉扯着衣袍,躲在云层后的太阳露出光芒,带来一股蒸腾的热意。 谢蕴嗅见了青草芳兰的清香,他抬眼,一滴晶莹的汗珠从少女的下巴滑落,同样滴在他的手背。 奇妙的触觉,柔软的躯体。 谢蕴漆黑的视线最后定格在少女的手指上,因为用力,纤细的骨节泛着白和淡淡的青色。 他盯了很久,直到完全失去意识。 第2章 谢蕴身形颀长,张静娴背着他,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影笼罩,唯有不停轻喘的呼吸彰显了她的存在。 她艰难地将人背到进山的路口,刘二伯家中的大牛发现了他们,急忙跑回去喊了自己的爹娘。 靠近山坡的地方只有张静娴和刘二伯两户人家,她顾不得回想自己前世有没有遇到大牛,对着闻声赶过来的刘二伯和秦婶儿夫妻两人解释了原委。 “我在云杉林中发现了他,看他的穿着,应是一位贵人。二伯,劳烦您帮我把人送到我家中,秦婶儿,您可否将乡老请来?” “还有气,这人伤的不轻啊。” “哎,看起来果真是位贵人,我这就去乡老家中。” 刘二伯和秦婶儿分别应声,在刘二伯的帮助下,昏迷不醒的男人被暂时安置在房中唯一的床榻上,见此,张静娴吐了一口气,只觉浑身轻松。 贵人的名头一旦做实,乡老十有八九会把人放在自己的家中看顾,今后他们两人便再无关联。 这是她心中对他仅存的一分善意。 张静娴望着榻上那张深邃俊美的面孔,只一眼,她扭过头。 “嗬,这后生郎模样着实不凡。”刘二伯第一次看清所谓贵人的真容,立刻信了张静娴的话,十里八乡,哪里有这般出色的郎君。 闻言,张静娴默然不语,谢家七郎的相貌风姿的确无可辩驳。 不一会儿,西山村的乡老便被秦婶儿请来。他是刘家本族的长辈,年纪比刘二伯还大上不少,颌下蓄有一把发白的胡须。乡老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壮实些的中年男子,是他的次子。 刘二伯恭敬地称乡老为五叔父,张静娴则唤他为叔爷。 “五叔,您看,这便是阿娴救下的贵人。阿娴人好,早晨帮我们家找到了跑出去的大公鸡,看到人又赶紧救下来。”秦婶儿不等乡老开口,热情地在乡老的面前夸张静娴。 只因为张静娴在西山村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原本并不是西山村的人,而是西山村的女娘嫁到东山村生下的孩子。 当年幼小的张静娴回到西山村,可是引起了两个村子不小的争端。 原本乡老看在张静娴舅父张双虎的面子上,对她的态度还可以。然而四年前,张静娴与自己的舅父一家决裂,被赶出来到这偏僻的山坡居住,乡老对她就有了意见,觉得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过与张静娴比邻而居的秦婶儿却打心眼里喜欢并同情她,担心乡老认为她多管闲事,先开口夸赞她一番。 张静娴对着好心的秦婶儿笑笑,不出意外听到了乡老颇为冷淡的声音。 “好不好看不出来,不懂规矩倒是真的,让我在里正面前丢尽脸面。今年秋时收税,只愿我们西山村莫要再交一份罚粮。” 时下律例,女十七而不婚,当罚粟麦一斛。 张静娴年十九,已经交过了两年的罚粮,两斛粟麦若混上野菜豆子,足以让一个人半年饱腹不饿。 所以不怪乡老如此生气,恐怕整个武阳县十九不婚的女子也只她一个。现在什么年景,一斛粟麦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啊。 尽管每年秋时收税,这一斛额外的粟麦都是张静娴独自背来的,从未麻烦西山村的村人。 但看不惯就是看不惯。 面对乡老的斥责,张静娴神色如常,脸上也依旧带着笑,轻声说不妨先看一看受伤的贵人,“我见识浅薄,也担不起事,这人如何救治还劳叔爷您拿个主意。” 乡老冷哼一声,这才将注意力放在榻上的男子身上。 起初他以为张静娴和秦婶儿等是在唬人,并未在意,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有贵人前来。 只是如今一瞧,他登时大惊。 这等龙章凤姿,头束冠,腰佩玉,还有身上绣有暗纹的深色衣袍,便是他曾经拜见的县令大人都远远不及,足见其身份之贵。 惊过之后是喜,如果他帮助贵人治好身体,岂不是功劳一件? 然而当乡老瞥见已经凝固的血液,他的眼神又变为了凝重。救活贵人自是皆大欢喜,可贵人伤的如此之重,万一救不活,免不了被牵连。 因此,他只是沉思片刻,便吩咐刘二伯和他的次子驾着村中唯一的牛车去县城请一位大夫。 西山村距离县城的路崎岖难走,中午去县城,基本得等到第二日才能归来。 “贵人既是为你所救,就先留在你家中,好生照顾,不可出差错。”接着,乡老又语气严肃地嘱咐张静娴,并未有把谢蕴移到自个儿家的想法。 张静娴眼睫毛颤了颤,平静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想岔了人心的趋利避害,乡老只想要好处,不愿承担风险。 起码在县城大夫诊断出结果之前,谢蕴还要留在她的家中,由她照顾。但无可厚非,毕竟人是她决定背回来的。 随后,乡老和秦婶儿等人离开。 张静娴关上院门,将弓箭和藤条一一放好,定定地看了半晌占据她床榻的男子,一言不发去厨房用陶瓮烧了些热水。 她自己就着热水吃了一块干硬的麦饼,然后找出珍藏的蜂蜜,混着一点盐块弄了一碗又甜又咸的水。 说来,这个法子还是将来的他轻描淡写告诉她的,言可以暂时补充气血。 张静娴走向床榻,面无表情地捏着谢蕴的下颌,将一碗水灌了进去。 一点儿也不温柔。 昏迷不醒的男人似乎有些不悦,皱了皱眉,不过他生性狡诈,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好处,一碗水很顺利地咽了下去。 “喵!” 窗边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通体黑色的玄猫,睁着绿莹莹的眼珠子看向被谢蕴喝完的水碗。 它的尾巴高高翘起,盯着水碗不放。 看到它,张静娴冷硬的神色变得柔和,是经常光顾她家中的小狸,前世她离开这里,就再没见过它。 “又馋我家的蜂蜜了?你不该叫小狸,应该叫小熊。” “喵~”玄猫从窗台上跳下来,绕着她的腿转圈。 张静娴见到久违的老朋友,心情好了一些,从陶罐中舀了些蜂蜜,冲成甜水,又拿出一小块肉干放在玄猫的面前。 玄猫的舌头飞快地舔舐甜蜜蜜的糖水,对那块肉干却是看也不看。 张静娴蹲下身,轻轻摸了摸玄猫的头和尾巴,虽然邻居只有刘二伯一家,但她的朋友并不少。 小狸只是其中之一。 多亏了它们,张静娴的生活没有他人想象的那般枯燥无趣。 玄猫喝饱了蜜水,伸了个懒腰,开始对躺在床榻上的男人起了好奇心。它跳过去,结果先嗅到了血腥气,身上的毛发炸开一片,急忙又从窗台跑走。 这是被浓郁的血迹吓到了。 张静娴看到小狸的反应,无奈又烧了一瓮热水,她瞪着眼睛用家中的箩筐将谢蕴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扣住,解开了他身上的衣袍。 天气逐渐燥热,这些血迹若不及时清理,会臭掉的。 前世,她请了刘二伯帮他擦洗。然而,刘二伯和乡老的儿子一起去了武阳县城,现在她只能亲自动手。 华美的衣袍一点点被扯开,先敞露出来的是男人紧实流畅的胸膛,大大小小的划痕遍布其上,野性十足。 再往下是块垒分明的腰腹……张静娴不敢再看,屏紧呼吸,拿着一块浸了热水的麻布胡乱擦拭,无意中碰到,她的指尖恍若被烫了一下。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节 黑色的玄猫并未跑远,它偷偷地探出一个小毛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人类朋友在那个危险的雄性人类裸露的身上摸来摸去,有些疑惑不解。 春天过去,夏天到来,怎么这个时候发情啊。 不明白复杂的人类。 不过,既然人类朋友喜欢这个雄性,它是不是应该为她置办一份礼物,就像山中的狼王,每逢讨好母狼,总会把拖来的猎物放在母狼跟前。 玄猫的眼珠动了动,转身往山上跑去。 张静娴不知道小狸在为她打算,她用麻布把男人的胸膛和腰腹擦过一遍,粗暴地将衣襟拢起来,咬咬牙,略过一处,看向他血肉模糊的双腿。 这里才是伤势最严重的地方,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走动。 她记得前世在得知腿可能废掉的噩耗时,他的脸上还带着温润的笑容,和自己说没关系,张静娴很心疼,于是越发仔细地照顾他,对他简直是有求必应。 现在想想,他并非不在意,只是为了骗取自己的同情心。 张静娴动作娴熟地冲洗了伤口,把自己制成的药粉洒在上面,低垂着眉眼,模样异常认真。 她没有留意,在药粉洒上去的时候,往下扣着的箩筐被无声无息地掀开,有一双暗沉的黑眸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当发觉自己近乎赤裸,他的目光变得凌厉,像带着冷刃。 饶是细心,药粉也被洒的这里多一些那里少一些,张静娴不喜欢浪费,犹豫了一会儿,微微俯下身。 她抿了抿唇,张开,慢慢地吹动药粉到没有被洒到的地方。 几缕发丝垂落,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鼓着脸颊在吹气,淡淡的痒意以及热乎乎的感觉令谢蕴瞳孔微缩。 呼吸不由变化。 他轻而易举地被人唤醒了身体的本能,而这个人只是一个寻常的农女。 以前,生来高傲的谢七郎一个眼神也不会施舍的存在。 他目光嘲弄,却又含着深深的兴味,宛若寻到了猎物的凶兽。 第3章 张静娴鼓着脸颊吹了好几口气,总算让男人的伤腿上都覆盖了止血的药粉。 她直起身,拿着透气的麻布在他的腿上缠绕了两圈,再绑一个结,伤口便简单地处理好了。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扣好的箩筐被掀至一旁。 张静娴心头倏然一跳,立刻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向榻上的人,与之前的苍白比起来,他的脸上似乎多出了些红色。 是发热的前兆。 张静娴试探着伸过去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脖颈,脸侧,最后落在额头上,好奇怪,居然就像是冷血的蛇一般,摸上去是凉的。 “不管怎样,没有发热就不会死。”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将箩筐也放回了原先的位置。 之后,张静娴不再管他,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现在是夏初,不仅草木繁盛,蚊虫也多的出奇。张静娴不仅要清除院中长出的野草,还要用自制的艾香将房间内外熏一遍。 自离开舅父家中,她为了养活自己每日都忙忙碌碌。 好在勤劳是有回报的,四年的时间,她拥有了三间木屋和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 一间木屋用作起居,一间是厨房和净室,剩下一间便是她攒下的“宝库”。 小小的房间里面放满了东西,有弓箭藤条、肉干蜂蜜、换来的粗布麻布、野雉的羽毛、几个缺了角的陶罐陶瓮、晒干的粟麦豆子、磨成粉的草药、冬天的兔皮鹿皮被子等等。 张静娴取出一些春时收集的蜂蜜和果脯,分别放在陶罐里面,提着往屋外走。 比起木屋,院子大了许多,前前后后都用篱笆围起来。 前院生长着各色的花木,花是山间寻到的野花,树是能结出果子的桃木、杏木、酸枣木。对了,一角还有两株野葡萄藤,结出的葡萄能酸倒牙,但飞来的鸟雀很喜欢,有只黄莺为此在桃木上搭了窝。 后院成片种着常见的几样菜和豆子,靠近从山坳流过来的一条小溪,张静娴用水便是从这处取。 她从后院离开,顺着小溪往下走,约莫一刻钟,小块的农田和被桑树围绕的房屋映入眼帘。 西山村的村人几乎都居住在这里,二三十户,以刘姓居多,唯二的异姓便是张静娴的舅父张双虎一家和据说是士族之后的郑家。 郑家的房屋最好,不仅刷了漆,顶上还用了珍贵的瓦片。 张静娴的舅父一家则住着和村人一般无二的房子,大小差不多,主体是木头和夯土,正好在郑家的隔壁。 她静静地走近舅父的家,驻足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不敢敲门,只是将蜂蜜和果脯放在了门前的桑树下面。 村中的孩童一同玩耍打闹,路过张家,其中一个头上绑着红布绳儿约莫有七八岁的小姑娘看到两个陶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阿姐,快出来,大姐姐又送东西了。”大声喊完,小姑娘忽然意识到什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院门被吱呀一下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模样俏丽的少女,大概及笄的年纪。她瞪了小姑娘一眼,抱起了两个陶罐。 “夏儿,你小声一点,万一被阿母发现,又要挨骂。”少女左右看看,飞快地将陶罐送到自家的厨房。 张夏儿眼巴巴地跟在姐姐春儿的身后,嗦短短的手指头。她闻到了,很香很甜的气味。 张春儿打开,眼中也有了欣喜,居然是难得一见的蜂蜜和果脯。 “阿姐,先让夏儿尝一口吧。”小姑娘忍不住,开口央求。 张春儿犹豫了片刻,没有拒绝,可惜就在两姐妹嘴馋的时候,她们的阿母刘屏娘出现了。 她看到陶罐中的蜂蜜,当即冷下了脸。 “丢出去!”刘屏娘一开口,两姐妹都不敢出声,只眼睛里面含着不舍和一分期盼。 阿父若是归来……上天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心声,这时屋外又出现了两道身影,一高一矮,肩膀上扛着锄头。 张双虎和十三岁的次子张入林。 “阿父,大姐姐送来了蜂蜜和果脯,我看到她的背影了。”张春儿抱紧陶罐,不想丢掉。 年纪最小的夏儿更是喊着要吃,“甜的,甜的!” 张双虎闻言,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放下满是泥土的锄头,对妻子说自己口渴地厉害。 “蜂蜜难得,丢了着实可惜。”他朝张春儿使眼色,让她冲几碗蜜水。 次子张入林舔了舔嘴唇,也说想喝。 刘屏娘挨个瞪了一遍几人,甩手离开,她心中的恨意从未减少过一分。 “大兄一日不归,阿母是不会原谅大姐姐的。” “四年了,大兄到底何时才能归来?” “不止大兄,村中被征去的男子没有一个回来的,或许要等到不再打仗吧。” “可是,怨不得大姐姐,阿母要大姐姐嫁给大兄,兄妹怎么能在一起?” “你傻了!大姐姐和大兄是表兄妹,又不是亲的,阿母想为大兄留下一条血脉,为此才跪求大姐姐答应。” “蜜水真甜,大姐姐下次还送就好了。” 张春儿姐弟妹三个在说话,张双虎一直沉默不语,长子被征去军中,生死难料,不说四年,恐怕十年后也不一定能回来。 也怪他,在接外甥女回西山村的时候,没有说清楚。姑舅作婚亲上加亲是常事,多年来,妻子一直将阿娴当作未来的儿媳。 长子突然被征,妻子情急之下就想让阿娴和长子成婚,好留下一条血脉。 阿娴拒绝,长子离开四年,妻子便怨恨了四年。当初接回外甥女,张双虎对妻子多有亏欠,如今的场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暗地里照拂外甥女。 “豚奴说,大姐姐家里住进了一个男人!浑身是血,特别高大!”喝完蜜水,夏儿小姑娘一开口语出惊人。 豚奴是西山村乡老的小孙儿,经常和夏儿在一起玩闹。 张双虎一听皱起了眉头,如果是从乡老家中传出的消息,那他得去看一看。 事不宜迟,他用完好无缺的一只手放下陶碗,随后站起身往门外走。 张双虎早年是个猎户,因为一次进山手掌受了伤,缺了一大块血肉。否则,上次征兵,正值壮年的他不可能被放过。 “刚从田中归来,又要到何处去?该做暮食了,帮我砍些柴。”刘屏娘去而复返,拦住了他的脚步。 - 亲眼看到陶罐被表妹张春儿抱进去后,张静娴原路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隔三差五,她会往舅父家中送一些东西,有布帛有吃食,有时候她前脚送过去,后脚被丢出门,但她重新捡起来,下次依旧会送。 张静娴时刻牢记舅父舅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从未忘过。 不像屋中自己床榻上躺着的那人,冷血凉薄。 可再是不情愿,她也必须耐心地照顾他一段时间。 尊贵的世家郎君愿意置自身与危险之中与北方胡族对抗,保天下万民安稳,无论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纠缠,张静娴都不能让他死。 她回到后院,神色已经恢复平和。 眼看天色渐晚,她小心抓了一把舂好的精米,加水熬粥。接着,再从后院摘两根胡瓜,切成丝用麻油拌一起。 几粒米和半根胡瓜被她放在窗台的位置,张静娴端着粥进屋,她的鸟朋友如约而至,发出了婉转的啼声。 她弯起了唇角,拿走了黄莺特意送给她的紫色浆果。 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山林给予生灵们的馈赠。 傍晚清风徐来,绿意婆娑,张静娴的心情很好,她模仿黄莺的叫声哼了几下,语气轻快。 最后,用过暮食,又往男人的嘴中灌了几勺子米粥,她在净室稍稍清洗一遍,换上干净的麻衣,躺在了铺好的草席上。 不多时,张静娴沉入梦境。 寂静的夜晚,草席的不远处,谢蕴坐起身,借着月光,居高临下地打量这间简陋的木屋和毫无防备沉睡的张静娴。 他恢复了一些体力,虽然不能站起来,但足够杀死这个胆敢冒犯他又瞧见他狼狈模样的女子。 梦中的张静娴似乎察觉到危险,微微侧了身,面朝着床榻的方向,用一只手将自己的脸盖住。 谢蕴黑漆漆的眼珠一动,目光定格在她纤长的手指上,深不见底。 女子本弱,却是这双手在白日将他背了回来。 不过,她哼的歌真是不堪入耳。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节 当然,行为更是不知廉耻。 谢蕴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将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两遍,三遍,最终,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手遮住了她的脸,唯独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和柔和的下颌。 很普通,他想。 这时,窗台传来了轻微的动静,谢蕴眼皮骤抬,目光凛冽地看过去。 绿莹莹的眼珠一闪而过,一条只剩下了半截的黑蛇砰地一声从窗户被扔了进来。 张静娴被惊醒,迷迷糊糊从草席爬起来,看到了黑蛇的同时,也对上了一双冰冷漆黑的眼眸,宛若蛇瞳。 然而这仿佛是她的错觉,因为下一瞬,男人便温柔地说道。 “你醒了。” 第4章 他的话和面庞展露的微笑给张静娴一种更荒谬的错觉。 谢蕴是房屋的主人,而她才是那个被救下过了一日才醒来的人。 张静娴出了会儿神,没有回应,却是安静地将地下铺着的草席收了起来,放在屋中的一角。 接着,她又走到窗边,与一个黑乎乎的小身子说话,“小狸,下次不可以往我的房中扔东西。” 玄猫长长地喵了一声,舌尖舔了舔自己的手爪,模样很是无辜。 这是它送给人类朋友的礼物啊,带毒的黑蛇滋味鲜美,再者,上面还有人类朋友的气息。 人类朋友难道不该开开心心地捧着猎物讨好房中另外一个吓猫的人类吗? 莫非是因为猎物只剩下半截,人类朋友才生气了?玄猫自觉发现了缘故,轻轻走上前,尾巴灵活地在张静娴的手腕扫动,人,不能怪它,它的力气只能拖动这么大的猎物。 至于另外的半截,当然被它吃掉了。 “下次也不要对蛇下爪,万一被咬了,我救不了你。”张静娴叹了一口气,没忍住摸了摸玄猫鼓鼓的肚子,毛绒绒的,令人心痒。 这下,轮到玄猫不开心了,它又急又快地喵喵叫,向人类朋友表达不满。 猫的肚子不可以摸! 张静娴的眼中浮现一丝笑,轻声细语地同玄猫道歉,又承诺为它冲蜜水喝。 皎洁的月光经由打开的竹窗柔柔地抚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配着一声猫叫一声低语,画面竟是如此相和。 谢蕴的眼中明暗交错,生平第一次,他尝到了被人无视的滋味。 他慢慢地摆正自己的衣衫,神色愈加从容,“小狸,是娘子为这只猫取的名字吗?听起来很是可爱,不知已养了几年。” 身后的嗓音不急不慢地响起,张静娴身体一僵,不能再当作没有听见。 她回过头,对谢蕴说出了第一句话,有些不好意思。 “贵人总算平安苏醒了,方才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明日一早,乡老请来城中的大夫,定能为贵人治好身上的伤。” 她很识趣也很诚实,既不问他的名姓身份,也不好奇他为何身在山间的云杉树下,告诉他自己仅是将他从山上背了下来,之后医治伤势等得借助乡老。 然而与此同时,面对他,无论是躯体还是语气,她都暗中显现出浓浓的防备。 谢蕴毫不怀疑,若是她现在手中有弓箭,锋利的箭头怕是已经对准了自己。不过,他并未细究,反而觉得正常。 木屋中除了自己只有她一名女子,警惕心必不可少。 谢蕴任由她打量,目光也在不动声色中将她看了一遍。 素色的布裙,随意用一根发带系着的乌发,不算出色却能看过去的容貌,和暗中紧张的反应。 他当即淡了兴味。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就算能引起他身体的本能,对于傲慢又挑剔的谢家七郎而言,也并不值得他倾注心力。 即便,此时谢蕴的眼神仍停留在她的脸上。 “乡老?我只觉得娘子分外熟悉,可对这个乡老一点印象都无。娘子可否为我解释这里是何处,乡老又是何人。不瞒娘子,我额头颇痛,竟是想不起大半的事情了。” “之前,我看到娘子为我……擦拭身体,一时以为娘子与我关系匪浅。毕竟,唯有亲近之人才能无所顾忌地互相接触。现在看来,娘子口称我为贵人,想是与我并不相识。” “救命之恩,我心存感激,日后必然报答。” 明明他的腿伤如此恐怖,不可能不痛,可他的语气和神色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过,和张静娴说话之时,甚至轻轻地笑。 朝她道谢,更俯首作揖,礼数周全。 然而他口中的忘却前尘是在骗自己,这副做派又有几分真?当防备到达最顶峰,张静娴莫名听懂了他话中暗含的轻蔑。 既有乡老等村人在,她一个女子作的何等心思,抛弃了礼义廉耻为一个陌生男人擦身。 张静娴忽觉一阵寒凉,她匆匆地应声,借着月光点燃了房中仅有的一个烛台,里面放着她收集的树蜡,能燃火。 细小的火苗点亮房间的同时,也给张静娴带来了一些温暖。 她微微抬头,看进谢蕴漆黑的瞳孔里面,淡声道这里是武阳县下辖的一个山村,因为在阳山的西面,所以名西山村。 “乡老是西山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村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裁决。贵人您并不是西山村的人,如果忘记了来历家人,明日可以请乡老帮忙,在城中张贴告示。贵人放心,您身边的人若看到,定会前来西山村的。” 当然,寻来的人也可能是至他于死地的仇敌,张静娴猜测他隐瞒身份便是因为这一点。 “娘子所言有理,张贴告示确是一个好办法,可惜我只模糊记得自己家中行七,名姓都…想不起来。” 谢蕴的唇边泛起一分苦笑,沉默多时,看上去有些可怜。 “天色已晚,贵人伤重,还是快些歇息吧,一切静待天亮。总会好起来的。” 张静娴端着烛台言不由心地安慰他,又走到窗边。调皮的玄猫小狸已经离开回归了山林,她顺势关上竹窗。 然后抱起了卷起来的草席,往门口走去。 “娘子这是要去何处?”谢蕴的眼珠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在她推开房门时,温声问道。 “我与贵人有男女之分,不好在同一间屋入睡,而且会打扰到贵人休息。” 张静娴干巴巴地说自己去另外一间厨房,“明日贵人可以去乡老的家中居住,或者随大夫入城,都比我这里舒适。” 言下之意,她这个简陋的住处只配贵人住一晚。 谢蕴闻声,手指漫不经心地捻在一起,笑道,“我是客娘子是主,哪里有客人居正室而让主人住厨房的礼数。娘子可安心入寝,我腿上有伤,纵然心怀歹意,娘子也不会有危险。或者,将我移去厨房。” 透过打开的窗户,他早就发现这间木屋靠近山林,四周安安静静的,附近怕是没有别的人家。 既远离人群,又只一个还算顺眼的农女,环境自是要比所谓的西山村乡老家中简单许多。 谢蕴准备养好身上的伤,便不会离开这里,因此他收敛起本性,尽心尽力地在一个农女的面前扮演和煦知礼的世家郎君。 然而,他不知道从一开始他的本性就被张静娴看透,并深深地防备着。 “这……贵人说笑了,您气度非凡,怎么能去厨房那等腌臜地。我这就过去。” 张静娴背对着他,微微一顿,房门被她推开又合上,只留给榻上的男人一室黑暗与不远处狰狞的半截毒蛇。 房门合上的瞬间,谢蕴掐住了自己的指腹,浑身上下的疼痛失去了掩饰,将他脸色弄得极为惨淡难看。 他闭上眼睛,神情冷的可怕。 将他害到这般境地,参与到其中的每个人他都不会放过。 至于这个救了他的农女,离开之时,给她一份钱财足够。 他想,念在她救了自己又收留自己的份儿上,之前冒犯自己的事情,他不再同她计较。 嗅着身下淡淡的青草气息,谢蕴逐渐陷入沉眠。 - 次日一早,公鸡的鸣叫和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唤醒了他。 紧闭的房门和竹窗都已经打开,清晨的微风徐徐,带来了花草树木的香气,谢蕴抬眼看去,房中的半截毒蛇也不见了。 他意识到什么,眉目阴翳。 在他熟睡的时候,那个农女进入了房间,而他毫无所觉。 张静娴端着一个盛水的木盆走进门,看到他已经坐了起来,略为拘谨地问了好,将木盆放在他的身边。 她知道他喜洁,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报复他。 “娘子甚为妥帖。”谢蕴望着她笑了笑,扑面而来的俊美更令人惊叹。 张静娴不为所动,垂头看着被搅动的水面,表情平静,反正不会再有下一次。 张双虎急忙前来,先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一个衣袍微乱的青年郎君半倚在榻上,朝着他的外甥女面带笑意,而阿娴端着木盆靠近他,亦是亲密无间。 张双虎一阵恍惚,忽然想到外甥女的年纪。十九岁,早该嫁人了,只是因为那些旧事,她足□□了两年的罚粮。 乡老为了这事找过他好几趟,让他为阿娴安排一桩婚事。 但张双虎寻摸不到合适的人,就没有开口。 如今这一看,或许阿娴有自己的想法,她自幼喜欢美丽的事物,景是,人也是。 “这位莫非便是西山村的乡老?” 谢蕴最先发现张舅父,不慌不忙地开口。 “阿娴,你想嫁给他?” 张双虎浑厚有力的嗓音随后,吓跑了院中树冠上偷看的鸟儿。 ……张静娴转过身,将木盆放下,喊了一声舅父。 “他多大年纪了,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有无良田?”张舅父皱着眉头看向榻上的青年,心中不甚满意。 这等模样,怕是不好相处。 “舅父,您弄错了,贵人受了伤暂且住在我家中而已。我怎会嫁给他,不可能的。” 张静娴认真同自己的舅父解释,同他去了屋外。 “不可能!”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节 她似乎又说了一遍,异常笃定的语调。 谢蕴闻声,心头划过一分不悦,倒似她在嫌弃自己。 第5章 屋外,张双虎听了外甥女的解释,皱在一起的眉头并未松开。 他不在乎什么贵人不贵人,只是她一个未婚女娘住在家中,多出一个成年的男子,难免招人说道。 “舅父,乡老昨日已经让人去城中请大夫,贵人未曾伤及性命,便不会在我这处久留。”张静娴看着为自己着想的舅父,眼睛清澈,藏着许久未见的想念。 之前舅父也这般和她说过,只是她心软,用别的理由说服了他。 现在重新经历一次,她会乖乖地听话,继续过自己一个人安静平淡的生活。 张双虎听到这里,总算放心,阿娴良善,见到人伤重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他问道,“贵人的腿可是受了伤?” “嗯,伤到了筋骨,暂时无法走动。” 张静娴对谢蕴受的伤再清楚不过,前世是她绞尽脑汁一点一点让他的双腿恢复如初,其中耗费的心力无法衡量。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傻乎乎地凑上前。 他是尊贵的谢家子,天下闻名的长陵侯,又有一个身为丞相的亲叔父,只要保住性命,日后等他的亲信找到他,自有数不尽的名医圣手为他治疗双腿。 “我留下等着乡老和大夫,这几日下雨,你去田里看过了没有?”张双虎也是一个心善的人,否则当初不会在得知前妹夫再娶时,当机立断将小小的外甥女夺了回来。 事实证明,他做的决定很对。 十几年来,东山村的杨家对阿娴不闻不问,唯有里正按照规定授田时,他们一家冒了出来,要占走阿娴的二十亩田。 张双虎当然不让,领人狠狠地恐吓了前妹夫,又将外甥女的姓氏改作张,一场争端才作罢。 不过也因为杨家人闹了一次,里正将无人肯要的二十亩田分给了阿娴。 一想到这里,张双虎就生气,这二十亩田只有一半在山下,另一半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 面对舅父的追问,张静娴心虚地垂下了头,比起种田她更喜欢打猎。 山下的田地她离得近还算照顾过几次,但山中的那一块因为疏于打理都长了茂盛的野草,兔子洞和田鼠洞数不胜数。 她索性反其道而行之,洒下一把豆子后便不再过问,而是时不时去抓兔子,掏田鼠。兔子留下自己吃,田鼠大半喂给了玄猫和山中的一只红狐。 “你呀,若是还不想成婚,今年秋时的一斛粟麦得早些备好。” “舅父,我知道了。已经和村人说好,他们和前两年一般,换给我粟麦。” 舅甥二人的交谈断断续续地传入谢蕴的耳中,他微微眯眼,明白了为何这农女的舅父会有方才的一问。 女十七不婚要交罚粮,她已经交了两年,如今已有十九岁。 亲人着急在情理之中。 谢蕴对此反应平常,他今年二十有四,仍未婚配。十九岁未曾嫁人在他看来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过却是可以从中入手。 - 张双虎再度走入屋中,对谢蕴的态度友善了许多,并为之前自己的失礼道了歉。 谢蕴朝着他礼貌地微笑,说自己一点都不介意,“您是娘子的长辈,惦念她之心为人动容。” 因为他这句话,张双虎脸色和缓,他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凡是士族,贵族,每一个都盛气凌人,恨不得把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视作脚底的污泥。 不管如何,这位贵人的姿态让人颇有好感。 他正欲询问谢蕴有无需要他帮助之处,屋外传来了唤他阿父的声音,很是着急。 张双虎听出是次子在大声喊他,快步往外走。 “阿父,阿母让你快些归家。”张入林气喘吁吁地进去篱笆围成的小院,看到父亲和从厨房走出的大姐姐,他面带羞愧,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张静娴顿时明了,定是舅母知晓了舅父的动向,差表弟唤舅父归家。 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让舅父不要担心她,转身又回了厨房。 垂头望见陶瓮中炖煮的干兔肉,她的眼睛黯淡下来。 不知道得等到何时,舅母才能原谅她。 张静娴不愿意违背本心与视作亲兄长的表兄成婚,哪怕舅母跪下来一遍一遍地乞求她。 舅母因此怨恨她,赶她离开家门,也不许舅父他们和她来往,张静娴虽然坦然地接受,但心中不是不难过。 兔肉汤炖好,她意兴阑珊地就着蒸软的麦饼吃下朝食,然后才端着加有兔肉的米粥和麦饼放到谢蕴的面前。 “贵人,这是朝食,粗陋一些,望您不要嫌弃。” 她说完话后,不等谢蕴回答便默默地离开,去了院中。 谢蕴慢条斯理地喝着肉粥,另外两张粗粝的麦饼他碰也不碰,好在肉粥的味道和份量都还可以,他身体的感觉好了几分。 从房间的窗户向院中看去,他的黑眸定定地盯着女子的身影。 张静娴在给后院种的菜浇水,豆苗旁边长着的野草也一根根拔掉,不一会儿她的脸就被日光晒的通红。 太阳再升高几分,她到自己的宝库找好工具,抱着去了有树荫遮挡的前院。 谢蕴的目光从一扇竹窗移向另外一扇,他看着那个农女拿一根树枝在地面比划,然后又忙碌着抱来木头和麻绳,不知要做什么。 但慢慢地,他看出了些门道,她似乎在试着做一方高而窄的小榻。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谢蕴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不是小榻,而是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步辇。 他忽然看懂了她的用意,随之冷嗤了一声。 这个农女忙活一个上午竟然是为了将他抬出自己的家中。 谢蕴的脸色阴沉,一只黄莺悄无声息地飞进来,趁他不注意,啄了一口变得干硬的麦饼。 他眼眸低垂,在黄莺大胆啄第二口的时候手指捏住了它的翅膀。 黄莺受惊,尖声啼叫。 谢蕴眼角余光发现那农女起身往房中,不慌不忙地松开了手指,娇小又美丽的黄莺逃出生天,急急忙忙飞回了在桃树上的鸟巢。 不过,它为了报复,在人类的手背啄了一口。 张静娴看到了黄莺匆忙飞出去的瞬间,微有迷茫地进屋,便听到谢蕴含笑同她说道,“方才那是娘子养的鸟吗?叫声悦耳动听,但啄人,凶了一些。” 他伸出手背,一道微红的印子赫然在目。 …… 张静娴沉默,黄莺性情温和,从未啄过人,但他手背的痕迹确实像是黄莺啄的,她只好“诚惶诚恐”地拿来了自制的药粉。 “贵人如果觉得疼,可以在上面洒一些。” “我受娘子的救命之恩,贵人当不得。日后,娘子可以唤我郎君,或者七郎。” 谢蕴接过她手中用葫芦装着的药粉,随意嗅了一下,温声说道。 “好,郎君。” 张静娴当然不会唤他七郎,听起来太过于亲密。 “我看娘子在院中忙碌许久,不知在做什么。”听到她选择唤自己郎君,谢蕴脸上扬起一抹淡笑,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在忍受疼痛。 “是……一种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辇车,郎君您双腿受伤,无法走动。我便想,如果在辇车下安装两个可以滑动的木轮,郎君您便不必时刻待在榻上,也能到屋外看一看。” 张静娴顿了顿,如实回答他。 屋外又响起了鸟雀的啼叫,依旧婉转,动听。 闻言,谢蕴动了动指尖,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冷漠。 “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呢喃,向面前这个普通至极的农女说了一声。 “劳烦。” 第6章 张静娴腼腆一笑,装作没有看到他方才的异常,顺手端走了她之前放的麦饼。 她走到院中,掰下一块带有啄痕的麦饼,高高地举起手,那只黄莺探头探脑地飞过来,叼走麦饼的同时扔下来一条绿色的毛毛虫。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吃虫子。”张静娴一脸无奈地把毛毛虫从身上抖掉,继续做木头轮子。 因为前世做过了一次,她的动作很快,咔咔几下就弄出了雏形。 接着,她耐心地用铁片打磨,再将麻绳缠绕在上面固定好,一个新奇却十分简陋的辇车便出现在两个人的眼中。 张静娴额头和鼻尖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原本需要一天功夫的活计她着急完成,自是有暗含的小心思。 伤及双腿无法走动,无论对谢蕴,还是对之后照顾他的人,都是一桩大麻烦。 有了这个辇车,起码能解决一些问题,乡老不会犹犹豫豫将他接回家中,也当张静娴对他的最后一次善心。 她将辇车推进屋中,故作不觉他专注而深沉的凝视,小声问他要不要试一试,“郎君,我的手艺有些粗糙,您之后可以请城中的木匠重新做一个。” 她和谢蕴说武阳县城中有一个姓公输的木匠,据传其是公输般的传人,木工手艺精湛。 谢蕴嗯了一声,看着推到床榻边的辇车,手指用力到几近扣到血肉之中。 透过竹窗,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几块木头和几根麻绳做成的东西,简单纯粹,不会有背叛和算计。 但是,他可以撑起上半身,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两条伤腿一并移到辇车上,只是略一动,钻心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将他弄得极其狼狈。 这一刻,不大的木屋中只能听到谢蕴粗重的喘息声,什么从容,优雅全部被他心头的暴躁碾成灰烬。 张静娴没有说话。 她安静地听着他喘息,看他一次次尝试,鲜红的血液从她包好的麻布下流出来,谢蕴仍不放弃。 他的腿伤是从山上摔落而致,受了这么重的伤,平常人或许早已丧命,但他是谢家子谢蕴,不仅活了下来,而且维持住了他的骄傲。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节 他,谢蕴,无论如何不会变成一个废人! 张静娴又旁观了一会儿,在他险些从榻上跌落时,终于深吸一口气,上前用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腹。 因为自幼跟随舅父练习弓箭,张静娴的体型虽纤瘦,但两臂的力气不小,在她的帮助下,谢蕴成功地坐在了辇车上。 但惯性使然,她卸力的同时,整个身体不可避免地撞进他的胸膛。 隔着一层轻薄的衣衫,谢蕴下意识蹙眉,伸手揽住她的腰,柔软与坚硬,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毫无缝隙的接触让两个人皆是一僵。 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张静娴,她在发觉自己的手不小心碰到何处时,凉意直冲心头,匆忙往后退开。 然而就在她身体往后的那一刻,一只手冷不丁地拽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使她动弹不得。 “娘子小心,莫要摔倒了。” 谢蕴面上笑吟吟地叮嘱她小心,手指却陡然加重力道,在张静娴的腕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后才轻描淡写地松开。 她又生出一种错觉,只要他想,可以折断她的手腕。 即便,自己方才是在帮他。 “郎君,您试一试用手推动木轮,不必腿也能去到别的地方。”张静娴忍下头皮发麻的感觉,轻声和他介绍自己家中的布局,“厨房中有一半是沐浴换洗的净室,更衣的地点则在后院的左边。” 谢蕴同样没有回应她。 房中静了一瞬,落针可闻。 张静娴屏紧呼吸,与他的双眸对上,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阴冷的寒光稍纵即逝。 温和的假面在她道出他的难堪时,总算碎裂了一部分。 好在,前院忽然传来了呼唤张静娴的声音。 是隔壁的邻人秦婶儿。 “阿娴,牛车进村,你刘伯把城里的大夫带回来了。” 秦婶儿思及贵人在房中,敲了两下院门,张静娴放松自己的身体,走过去将院门打开,对着秦婶儿笑笑,“这次太麻烦您和二伯。” “不麻烦不麻烦,你刘伯还能借光坐牛车去一趟县城。以前,非得磨破一双草鞋才能走到城门。”秦婶儿语气带着羡慕,她这一生也只刚成婚那天坐过牛车。 西山村的牛只有三头,乡老家一头,郑家一头,剩下那头是村里二十多户人家共有,农忙时好歹帮些忙犁地。 再用牛拉车,整个村子只有乡老发话可以。 “对了,阿娴,贵人醒了吗?” “嗯,已经醒了。” 张静娴一边回答秦婶儿的话,一边往山下村口的方向看去,她站在院门的位置不动,秦婶儿也不好说进屋一观。 等到乡老和刘二伯以及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逐渐显露身影,时间过去了大概两刻钟。 “这是武阳城中的孟大夫,这是我村中的张氏女娘。” 乡老看到张静娴,同她和孟大夫互相介绍,尽管心中有不满,但面上尚过得去。 “张娘子,伤者可还活着?”孟大夫一眼瞥见了面前女子衣袖处沾着的血迹,神色郑重。 他担忧一个日夜过去,伤者已经重伤不愈去世。 “他…活着,应该在屋中。” 张静娴话音未落,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她的身后出现。 她回首而望,只见谢蕴坐在辇车上缓慢地朝他们行来,深色的衣袍将他的伤腿盖住,他目光扫过,锁定须发皆白的老者。 “想必这位就是阿娴口中的乡老。” 一声阿娴柔声唤出,在风姿绰约的青年郎君含笑望着张静娴的时候,更加引人遐思。 “贵人,小老儿确实是西山村的乡老,旁边这位是我派人去城中为您看伤的孟大夫。” 刘家五叔爷失神片刻,更加确认谢蕴是贵人,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谢蕴微笑受之,转而也向他躬身颔首,姿态优美至极。 “多谢您费心请来大夫。”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了一颗心。 乡老认出他的确是一位贵族郎君,孟大夫和刘二伯秦婶儿等人觉得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张静娴则是准备撒开手。 “叔爷,二伯,秦婶儿,舅父让我去田中看看,稍后你们和贵人离开将房门和院门合上便好。” 她刻意避开谢蕴的视线,对乡老说自己是未婚女娘,身为男子的贵人不便留在她的家中。 乡老点头,表示会将贵人请到他家养伤。 原本可能费些功夫,但贵人能够自己推着辇车走动,乡老觉得照顾一个伤者根本不碍什么事。 反而好处多多。 张静娴成功达到自己的目的,开心地弯起唇瓣,她不顾始终停留在自己背后的目光,从宝库找到防身的弓箭,走向草木茂密的林间小道。 现在是午后,有了树木的遮挡,阳光落入山中,寂静而清凉。 她循着久远的记忆,走了一段路,找到了自己埋下了几日的草笼。 总共三个草笼,一个被不知什么动物咬断,一个空空如也,看到最后一个,张静娴高高兴兴地过去,抓住一只还未咽气的山鸡。 身小羽长,这种山鸡用来熬汤,味道不仅鲜美,还补身体。 将山鸡用藤条绑的严严实实,她想起舅父的话去了分给自己的那块田,果然不出意料,可怜巴巴的几株豆苗已经被野草完全挡住,不仔细扒拉都看不出来。 张静娴比划了一下野草的高度,果断放弃拔草,专心抓起田鼠和兔子。 田鼠是最好抓的,她找到几个洞口,用藤条堵住,然后往里熏烟,不多时,五六只田鼠就慌慌张张地逃出来,踩入陷阱。 有只田鼠牙尖,咬断了藤条,但幸运也并未眷顾它。逃跑中,它被凶狠的玄猫一爪按住脖子,成了盘中餐。 玄猫美美地吃了一顿田鼠肉,舔了舔爪子,发现人类朋友干净利落地将田鼠绑成了一串,它跑过去张静娴的跟前,冲她喵喵叫。 张静娴将田鼠串放在它的面前,玄猫高兴极了,叫来了自己的好朋友,一只漂亮的红狐。 红狐的体型比玄猫大上一圈,可惜胆子小上一半不止,它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张静娴脸上看,知道不远处的人类是熟悉的那个,放心地吃了起来。 填饱了肚子,一猫一狐便带它们的人类朋友去了一个地方。 那里生长着一棵果树,紫色的果子已经成熟,许多鸟儿过来吃,但玄猫和红狐不喜欢。 张静娴走到地方发现,是一棵野生的李子树,她摘了许多用自己的衣服包起来,在周围采了些菌子,满载而归。 回程的途中,她又捡了十几颗野鸡蛋,心情简直飞到天上去。 菌子和山鸡熬汤,野鸡蛋和麦饼放在陶瓮中油煎最是美味。 真幸福啊,只要远离他,她会一直过着祥和的日子。 红狐走到一半消失在了山林里面,张静娴和胆子大的玄猫一直回到扎着篱笆的小院。 她满怀期待地推开自家的院门,冲在最前方的玄猫骤然停下了脚步,尾巴的毛发炸开。 吓死猫了,之前的那个雄性人类怎么就躲在院门后面! “阿娴,你回来了。” 他笑着说,目光瘆人。 第7章 张静娴的脸颊蹭着一点灰尘,因为爬树摘李子,头顶上还挂了一片叶子,迎面看到谢蕴仍停留在她的家中,她难以置信的模样显得颇呆。 像什么呢? 谢蕴记起了不久前被自己捏住翅膀的黄鹂鸟,乌黑的眼睛瞪得滚圆,愤怒和惊讶交织在一起,但透露更多的是迷茫。 此时,门口呆愣不动的女子便像极了那只黄鹂鸟。 他摩挲着指腹,很想和对待黄鹂鸟那般用力扼住她的命脉,看她吓得瑟瑟发抖。 可是表面上,谢蕴唇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天色将暗,下次阿娴你记得不要这么晚才归家,令人心中担忧。” 他又一次唤了她的名字,温和的语调仿佛两个人相识已久,甚至是关系匪浅。 玄猫疑惑地喵了一声,张静娴定了定心神,将山鸡和野鸡蛋都先放下来,慢慢放轻呼吸。 “郎君,你怎么还在此处?” 这个时候乡老不是该把贵人接回自己家中了吗?谢蕴身上不缺少财物,说句夸张的话,他穿着的一件衣袍就可以轻轻松松在城中换得一牛车的粟麦。 若是等到前世那些人找过来,好处会更多。 张静娴弄不明白,乡老能到城中请来大夫,住在他家中养伤,有人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对谢蕴而言,也更合心意不是吗? “阿娴救了我,却不想让我留在你的家中?” “是…不想。”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停滞,谢蕴冷冷地盯着她,张静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谁也挑不出错的理由。 “郎君是男子,我还未成婚,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合适。” 她摇摇头,脸颊的灰尘十分显眼。 “再是,乡老家有牛车,郎君日后进城寻医或做些别的,也方便。” 张静娴耐心地与他分析,住在乡老家的种种便利,反而留在她这里,麻烦多,困难也多。 “听起来是很不错,”似乎被她说动,男人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只是下一刻,他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淡淡,“但在听闻我失去了大半记忆后,乡老颇为失望,面露犹豫,我想还是莫要劳烦他为好。” 事实上,谢蕴不仅在乡老面前明说了失忆,还暗示他可能再找不到家人。 他腿伤严重,失去了记忆,又无亲人奴仆在侧,在拿出仅有的一块碎玉向孟大夫和乡老刘二伯等人表示了感谢之后,他再提起自己现在不便移动,乡老就熄了心思。 故而,谢蕴留了下来。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节 “可我确实不方便让郎君你在家中养伤,我还要凑秋时的一斛粟麦,努力养活自己。”闻言,张静娴沉默片刻,垂下了眼眸,不劳烦乡老,所以便可以劳烦她吗? 他是不是认定了她心软,好拿捏。 “那位妇人同我说了一些事情,原来阿娴你尚未嫁人与你的表兄有关,”谢蕴恍若未闻,他掀了掀眼皮,慢悠悠地开口,“虽然我失去了大半的记忆,但似乎对四年前的战事有些印象,比如,从国朝各处征走的兵丁当时都去往了何处。” 四年前,张静娴的表兄张入山和西山村其余十二个青年被征入军中,至今了无音讯。 他的话音落下,张静娴的呼吸一窒,他口中的妇人一定是秦婶儿。 前世在那些人找来道明他的身份后,她就很多次请求他帮忙寻一寻她的表兄。 然而,她鼓起勇气为了他远离家乡,最终只得到了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军中之事,不得随意过问。” 那时的张静娴很是失落,惶恐,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彻底失望,选择默默离开。 一直到死,她仍旧不知道表兄是死是活,又身在何处。 现在,谢蕴却说他知道表兄的消息。 张静娴紧紧地抿着唇瓣,感觉有一条毒蛇缓慢爬过她的身后,在耳边嘶嘶作响。 她浑身发冷,手指往上摸到了熟悉的短弓,只要和上一次一样放好箭矢,对准他拉开弓弦,她就不会再被他骗的团团转。 不会憋屈,不会难过,也不会死在异地他乡。 这时,一颗李子滚落在地。 紫红色的果子骨碌碌向前,刚好停在谢蕴的脚边。 张静娴的眼睛盯着这颗李子,三分甜七分酸的味道瞬间拉回了她的神智,她垂着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我会仔细照顾郎君,只希望郎君能告知我表兄的去处。” “阿娴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蕴达到了目的,俯身捡起了那颗李子,黏腻的汁水沾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吸引了黄莺的注意力。 羽毛金黄的小鸟从树冠飞下来,在半空中围着张静娴两人盘旋。 见此,一旁无聊的玄猫顿时来了精神,它微微屈身,尾巴不停摆动,蓄势往黄莺扑去。 “啾啾!” 黄莺吓得魂儿都没了,拼命扇动双翅,停在了张静娴的肩膀上。 玄猫眼看人类朋友要护着这只聒噪的鸟,抖了抖长长的胡须,转身跑去了山林。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张静娴总算恢复了镇定,她又拿出一颗李子放在地上,让黄莺啄着吃。 谢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扔掉李子,朝她伸出手。 “这个给阿娴。” 张静娴深吸一口气,很想让他不要再唤自己的名字,但努力地说服自己忍耐,她得知道表兄的踪迹,哪怕只是一句话。 “郎君的东西太过贵重,我不能收。”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掌,那是一块通体深邃的墨玉,光滑细腻,没有任何图案。 它之前镶嵌在谢蕴的发冠上,前世同样被取下来,送给了她。 张静娴很喜欢,便没有舍得卖出去。 她望着他,此时没了发冠,男人的长发只由一根木簪固定部分,其余全散落其肩。 天色若再暗一些,叫胆子小的人撞见,怕是以为他是神秘的山鬼化身。 这次,张静娴不肯要,她总觉得沾了他气息的所有东西都有毒。 “用它去武阳城换粮食和药材,孟大夫说我的腿伤难以治愈,便是坚持医治,耗资不薄。” 谢蕴阖起眼皮,神色和语气不变,即便腿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很有可能,他再也无法站起来,无法成为原来的自己。 “郎君放心,会治好的。” 既然是为了医治他的双腿,张静娴没有再推脱,从他手中接过了墨玉,放在自己身上。 仿佛她收下墨玉的动作取悦了男人,谢蕴面带微笑,矜持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活物,说自己饿了。 “劳烦阿娴,我在院中走一走。” 他转动木轮,刻意避开凹凸不平的青石,打量用篱笆围成的庭院。 一切都简陋无章,但好在,面前的所有花草都生机勃勃颇有野趣。即便篱笆墙上也爬满了红色、粉色、白色、紫色的牵牛花,霞光下,静谧美丽。 张静娴的身影在厨房忙活,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弯腰收拾山鸡,李子和菌子用水洗干净,接着又单独切下鸡油煎麦饼鸡蛋。 门口,谢蕴的视线回到她的身上,眼神莫辨。 不知不觉间,张静娴做好了暮食,香喷喷的菌子山鸡汤,凉拌胡瓜,几个煎鸡蛋和麦饼。 原本打算一人独享的佳肴放在木桌上,被两人分食的干干净净。 麦饼粗粝,但如果和鸡蛋一起用油煎熟,饶是谢蕴在饭食上异常挑剔,此时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放了菌子的山鸡汤更是美味,配着凉爽的胡瓜,丁点儿不剩。 夜幕降临时,张静娴点燃了烛台,终于问起了表兄张入山的动向。 “我答应留郎君在我家中,照顾郎君,还请郎君先告诉我一些消息。” 昏黄的烛光并未将房间照的很亮,女子穿着一身素麻衣袍坐在谢蕴的对面,一脸认真。 她脸颊的灰尘已经被洗干净,可不知是不是疏忽,头顶的那片叶子还在,碧绿的颜色,位置巧妙,像是给这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增添了一分点缀。 四周寂静无息,谢蕴回想起从那个妇人打听到的关于她的过往,低低笑了一声。 “你为了不嫁给你的表兄不惜和养大自己的舅父一家决裂,可你又如此在意他,阿娴的前后举动真让人迷惑不解。” “难道是不想成婚后守寡?” “不是!”张静娴蓦地别开脑袋,却没有回答他为何不愿意嫁给表兄。 会有人懂吗?一个女子朴素的坚持。 她想和真心相爱的人双宿双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听从长辈的安排被长辈决定自己的后半生。 “你的表兄,他还活着。” 四年前光是淮南一战,军中上下死伤千人有余,意味着有上千户人家失去儿子、兄长和父亲。 谢蕴并不知道西山村的一个普通青年具体的位置,但他可以确定人还活着。 因为他强硬规定凡是阵亡的兵丁,都必须告知家人,发放抚恤钱粮。 这一点,谢蕴相信无人敢违背他的意思。 “村子没有收到过一颗粮食,所以,表兄他们都活着。”听到这里,张静娴吸了吸鼻子,高兴地笑了起来。 因为这个缘故,此时她看谢蕴也不觉得讨厌了。 她站起身,眼睛闪闪发光。 “郎君,谢谢你!” 第8章 这一次,张静娴没有再冷眼旁观,她主动提出抱谢蕴到榻上休息。 脸靠近男人胸膛的时候,她听出他的心跳,低沉有力。 而谢蕴感受到了张静娴真心的讨好,他垂下眼睑,嗅见了她身上更加浓郁的青草气息。 很好闻,但他毫不犹豫将挂在她发间的那片叶子取了下来。 目的既然已经达成,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便不值得他多分出一丝心神。她和西山村的乡老等人没有什么区别,是可以用一块玉石打发的存在。 男人的眼神从温和变化至漠然。 张静娴浑然不觉,刚将人安稳放在榻上,她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那表兄等武阳县过去的人会被征去何处?” 整个武阳县被征走了足足数百人,几百个人无一人阵亡的可能很小,她想自己可以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问过去,来确定他说出的话真假。 此时,张静娴想从他的口中得到更多关于表兄的消息。 “阿娴不要着急,孟大夫诊断出我从山上摔落,不仅双腿受了伤,后脑或许也撞到了山石,记忆因此残缺不全。你待我慢慢想起来。” 谢蕴手中漫不经心地捏着那片树叶,对她说自己的头有些疼,而明日孟大夫会赶车送来几味医治他身体的药。 “明日,麻烦阿娴帮我煎药了。”他笑着,烛光下的笑意却不及眼底。 仿佛一旦找到她的软肋,他便能理所当然地俯视她,掌控她为自己所用。 前世也是一样,当发觉张静娴心软又对他起了别样的心思后,他的温和中开始逐渐掺杂强势的命令。 张静娴几乎不会反驳他,离开生她养她的地方,也仅需要他口中的四个字。 “跟我走吧。” 寒意直直冲上心头,此时的张静娴仿佛看到前世那个沉默死去的自己。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不敢看他的脸,“郎君安心休息,若有事可以喊我。” 张静娴竖起更高的防备,端着烛台往屋外走,关上房门的瞬间,她看到了一双无尽审视的黑眸。 对她,谢蕴的心中似乎起了怀疑。 张静娴走的很快,脚步凌乱,将烛台放进厨房,她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才渐渐平复心神。 厨房的一角堆着许多整齐的枯枝,思及今日进山,不仅掏了田鼠洞还爬了李子树,她用陶瓮烧了热水。 房门紧紧地闭上,栓好木栓。 张静娴脱下麻布衣裙,轻手轻脚地坐在倒满热水的木盆里面,清洗自己。 她先洗了乌黑的长发,再一点点撩着水到自己的身上。 水雾朦胧,坐在木盆当中的少女身形纤细,可带着薄茧的手指和极致贴合骨相的皮肉全都彰显了一点。 她并不孱弱,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节 隔着一道木墙,轻一下重一下的水声精准地传过去,谢蕴很快便明白厨房中的人在做什么,身体的疼痛随之一缓。 他平静地摩挲树叶表面的脉络,同样是轻一下,重一下。 水声消失的时候,他的手指也骤然一停,可是那片叶子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变得黏黏糊糊。 谢蕴重重喘了一口气,随后冷着脸丢掉了手中的树叶。他抬眼看向那堵木头做成的墙壁,目光晦涩不明。 之前口中说着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现在却又堂而皇之隔着一道薄薄的木墙,一遍遍地勾起他的注意力。 谢蕴发现了她身上矛盾的地方。 明明与这个农女相识不过两日,但她给自己的感觉像是亲近之人,她表面上面对自己客气拘谨,却根本不避讳与他有身体接触。 她的每一个举动又像是故意的,先前他昏迷时的种种不提。 谢蕴因为她做出辇车而触动,她转头请乡老将他接回家中;两张麦饼他嫌弃粗粝一口未吃,暮食她便加上了香软的煎鸡蛋;他决定收回在她身上的关注,下一刻她就隔着一道墙肆无忌惮地……勾引他。 既然如此,他必须弄清这个农女究竟想做什么。 谢蕴勾起唇角,笑声凌厉。 等他弄清楚,她若真的别有用心,他会杀了她。 救命的恩情在他这里无关紧要,从张静娴收下墨玉的那刻,大半就已经还清了。那块玉足够买下附近的好几个山头,保她余生无忧,治他的双腿只是说辞。 照顾他养伤则是他们的另一个交易,谢蕴给她舅家表兄的消息便是交易的内容。 虽然,从头到尾,张静娴半点不知。 当然,她更不知道,早在谢蕴的少年时,他的亲叔父,当今丞相谢黎就对他做出了最准确的评价。 此子,慧极,必成大器;但同样狠极,远之,免受其伤。 - 清晨,张静娴又一次被刘二伯家中的大公鸡叫醒。 她摸了摸顺滑的头发,已经全都干了,便用一条淡青色的发带绑起来,放至肩后。 简单的洗漱过后,她推开正中间的房门,结果,榻上竟然是空的。 张静娴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昨天发生的一次又是她的错觉吗?谢蕴没有等她从山中回来,而是去了乡老的家中? 这时,太阳未出来,山上有雾,呼吸到胸腔中的空气也是凉的。 可她后背感受到的凉意更加强烈! 张静娴的心跳几乎失控,她咬着唇慢慢转身,房门口,男人坐在辇车上,正静静地盯着她。 他的双眸是浓郁的墨色,但身后却是薄如轻纱的白雾和模糊的花草树木。 许久,张静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看向自己亲手做成的辇车,眼睫微颤,“没想到只过了一日,郎君就能独自使用它。” 他的学习能力令人觉得恐怖,床上并无血迹,他应该掌控了上下辇车的技巧。 谢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嗯了一声,“我没有在阿娴房中找到干净的麻布。” 隔了一日,他腿上包着药粉的麻布应该换成新的了。 张静娴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告诉他麻布在另外一间库房,“郎君先耐心等着,我去取来。” 她努力忽视他投掷在自己背后的视线,走进存放麻布的库房,裁出一块。 犹豫了一下,她又拿出了一身为舅父做的新衣。 张静娴会缝衣,但制衣的手艺不怎么样,为舅父做的衣服大了许多,舅父穿在身上不合适,但前世他穿着……还看的过去。 看到灰蓝色的麻布衣袍,谢蕴神色微顿,他从来不穿他人的旧衣,然而不等他拒绝,女子仿佛猜到一般,直接说这是一次还没穿过的新衣。 “我为舅父做的,不大合身,郎君可以试一试。若合适的话,我代舅父把这衣服送给郎君,舅父听到表兄安然无恙的消息,肯定也一样感激郎君。” 她的眼睛仿佛昨晚闪着光芒,明亮清澈,一眼能看到底,让每一个人感同身受她的喜悦。 谢蕴的体内忽然生出一股躁动,要让她痛苦,让她疼地哭出来,她还会不会装模作样地说这些话。 “阿娴的手艺…不错。”他接过那件灰蓝色的麻布衣袍,轻声称赞。 张静娴弯唇笑了一下,又回到了厨房,她准备做朝食。 热气腾腾的肉粥,绿莹莹的蒸菜团子,加上两个煎好的野鸡蛋。 一一摆放在桌上,不等她张口唤他,谢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木簪麻衣组合在一起,颇似山中隐居的名士,风华不减。 真奇怪,木头轮子怎么就不响呢,前世有动静吗? 张静娴偷偷地在心中嘀咕,将整洁的木筷递给他,埋头吃起了朝食。 吃了一口,她恍若想到什么,状似无意地问谢蕴何时在城中张贴寻找家人的告示。 “郎君早日找到家人,早日知晓过去的事,也能早日治好身上的伤。孟大夫今日会过来,不如请他帮忙?” 菜团子谢蕴只吃了一个便不再碰,金黄的煎蛋他两口吃完,末了抬头,笑吟吟地问,“方才,阿娴说了什么?” 张静娴知道他刻意避过这个问题,也不再追问,吃完自己的一份煎蛋和肉粥,她将昨日那只山鸡的尾羽找了出来。 羽毛洗干净后,放在院中的箩筐中晾晒。 谢蕴在一旁看着她将几根颜色艳丽的山鸡羽毛缝合在一起,又挑出最大最圆的李子,全都拿着往外走。 他叫住她,“我能否和阿娴一同出门?” “如果没猜错,阿娴是要去你舅父的家中,告知他,你表兄的消息。” “……好,郎君和我一起。” 张静娴无法拒绝,默默地走在了他的前面,淡青色的发带随风轻轻摇曳, 谢蕴伸手,却什么都没抓住。 第9章 西山村位于阳山脚下,张静娴独自居住的小院比大部分村人的地势都高一些。以往她去村中都是从后院直接沿溪而下,但今日身后多了一个人,她选择了门前蜿蜒的小路,平缓易行。 山林是安静的,却又是热闹非凡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声响与人无关。 张静娴走在前面,耳朵悄悄地聆听身后的动静。 即便谢蕴再小心,木轮滚动时也总不那么顺利。 路上有小块的山石,或者不知那只鸟儿叼过来的硬木壳,每每经过,谢蕴坐着的辇车便会卡住。 他一言不发地弯腰将障碍去除,多次之后,张静娴回头时偷偷看,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男人高雅的仪容便被破坏。 谢蕴的衣袖沾上了草屑和泥土,而不知是疼痛还是控制木轮的力道太大,他的额角和手背隐隐冒出青筋,虬结可怖。 但他冷着脸,没有任何开口向张静娴求助的意思。 直到,不远处一只攀爬树木的猴子,可能觉得有趣,手贱扔了一颗吃剩的桃核过来,桃核不大不小,刚好卡在木轮的缝隙之间。 辇车停了下来,谢蕴的脸色一瞬阴沉,手指死死地捏着木轮。 张静娴愣了愣,硬是压下唇角,大声骂那只坏猴儿,“今年不准你吃我家的桃子。” 山中的野桃滋味发酸,她精心伺弄的桃树长出的桃子则是香甜软糯,是猴子们公认的美味。 为了讨好张静娴换来好吃的桃子,猴群已经连续三年跑到她山下的田中帮她拔草。 不然,□□亩的田一茬接着一茬疯长的野草全都靠她自己,张静娴非累得直不起来腰。 猴子有灵性,能听懂一些人话,听到人类不准它吃桃子,急地挠了挠自己的毛发,一溜烟跑走了。 看它跑去的方向,张静娴又翘了翘唇,这只猴子准是帮她拔草去了。 然而,转身对着谢蕴,她又满是真诚的关心,看不出有丁点儿端倪,“郎君,你先不要动,我这就将桃核取出来。” 只花了几个时辰做出来的辇车到底是不堪使用,张静娴取出桃核,发现麻绳已然松动,于是她俯下身认真加固。 一通忙活,她的身上出了汗,脸颊也微微泛红。 日光透过树叶洒下,鸟叫声此起彼伏,谢蕴在一片生动的绿色中,毫不费力地看到她鼻尖上长着一颗小痣。 颜色很浅,稍离远一些,就淡出了视线。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冷漠地在她的脸上逡巡,寻找每一个她别有用心的证据。 痣长在这个位置,又故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是认定了他会感兴趣吗? 然而,谢蕴生性多疑,根本不吃这一套。 “好了,郎君可以继续推动木轮往前走了。”张静娴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拿好李子和自己做的彩羽坠子,直起身来。 “嗯,不知阿娴的舅父家在何处?”谢蕴轻声问她,紧紧捏着的手指没有松开。 他在强行忍耐冲上心头的那股暴戾,砸碎身下的辇车,杀掉那只给他难堪的猴子,最重要的是,逼问她为何靠的这么近,为何又在他的面前展露风情! “舅父的房子,那里。”张静娴随意用手指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两分忧虑。 她来找舅父,不要撞上舅母才好。舅母一直没有消气,根本不会让她把话说完。 谢蕴垂眸,朝她指着的方向看去,高大的桑树遮挡下,有玩闹的总角孩童,围在溪水边洗衣的妇人,扛着锄头来往匆匆的男子,以及几只摇着尾巴的大黄狗。 这个偏僻的山村二十多户人家过着平淡安详的日子,仿佛从未经历过磨难。 “近百年战事频发,看来未曾波及这里。”他回忆自己曾见过的村子十室九空的场景,淡淡说道。 闻言,张静娴看了他一眼,忍了又忍,张口反驳,“每隔两三年秋税加重一次,还有从未少过的征役,四年前的征兵,即使北方胡族未打到这里,我等乡野村民的日子何尝好过。” 谢蕴坐在辇车上,由下而上地仰视她,双眸平静。 生为愚民,能在混乱的世道下安稳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理应知足。 张静娴和他对视,低下了声音,“秦婶儿郎君见过的,她原本嫁给了村中的一位叔父。十年前,郡中征人修筑城墙,他被征走,再回来不到两月人就没了。而秦婶儿没等一年就嫁给了二伯,因为若不改嫁,她每年除了丁税外还要交一斛的罚粮。” 她站在高处,仿佛望见每个人的身上都缠绕着一根锁链,挣脱不开,只能懵懵懂懂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 庶民的生死,从来不值一提。 能得到这个感悟,张静娴知道自己必须感谢身边的他。 生为农女,她从未摸过书,也只识得武阳县城中招牌上的几个字。前世,他教她认字,告诉她书中记载的故事和其中蕴含的大道理。 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名士风流,数不尽的人,有着或轰动或绚丽或悲壮或潇洒的一生。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节 但千千万万的人,如她,如西山村的村人,都在书上化作了同样的两个字,庶民。 他们,是从未被在意的。 唯一能享有的温饱千辛万苦地得到,也要被说一声,该知足了。 第一次,谢蕴发现她的目光没有闪躲,从中,他甚至看到了几分愤懑与悲哀。 她是庶民,是他口中那个卑贱的农女,从未在他身上得到真正的尊重。 沉默无声地蔓延,谁也没有说话。 这时一颗尾尖带着红色的野桃从天而降,差一点砸到谢蕴的伤腿上。 不必看,十有八九是方才那只猴子扔过来的,用来充当赔礼。 谢蕴抓住这颗野桃,薄唇抿直,身上的冷气凉飕飕地往外冒,缓缓开口,“山畜若伤人,万不可留。” 如果他手中有弓箭,早一箭射死猴子。 张静娴装作没听懂他的暗示,朝舅父家走去。 尖上带了红色的桃子吃起来还是有几分甜的,猴子使坏,但已经赔礼道歉了啊。某种程度上,它比人类更讲礼义。 - 靠近村子,谢蕴的存在开始变得显眼起来,不少人好奇地打量他。 “阿娴,莫非他就是那位贵人?”一位伯娘端着装有脏衣的木盆经过,大胆问了一句。 西山村这么个小小的村子能有什么秘密,张双虎的外甥女阿娴从山上背下一位贵人,留在自己家中养伤的事短短两天已经人尽皆知。 在关起门只有一家人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热烈讨论过这位贵人的身份,身高,相貌,编的天花乱坠。 有人去问乡老,得知贵人伤重,还担心人死在村中引来祸患呢。 不过今日一看,嗬!真是位贵人! 这等相貌,就像,像郑家人口中念叨的什么瞻彼,什么绿竹,听是听不大懂,反正意思夸年轻郎君生的俊美。 伯娘的眼睛忍不住地往谢蕴的脸上瞥,听张静娴应了一声,她的神色很快变得局促起来。 贵人笑着向她颔首问好,她含糊不敢回,急忙端着木盆匆匆走开。 剩下的人,便也只敢偷偷地瞄一眼,心中嘀咕。 乡老和大家说贵人伤地严重,不仅不能走动还不记得家人了,这看起来不像啊,最多也就腿伤未愈。 “他们只是好奇,没有坏心,郎君千万不要介意。” 张静娴走到舅父的家门口,低声为村人的行为解释,她很小心地不让他对自己和西山村产生厌恶。 单他身边的一个亲信,他们这些庶民都惹不起。 长陵侯谢蕴,对他们而言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 高高在上,只生活在天边。 “阿娴的担心多余了,我的心胸还没有狭隘到被多看一眼就生气的地步。”谢蕴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含笑提醒她该敲门了。 一旁的桑树上结着密密麻麻的果子,还差几日便能完全成熟。 张静娴鼓起勇气,在木门上敲了两遍,一颗淡红色的桑葚落下,门被打开,张夏儿面带惊喜地喊了一声大姐姐。 “是夏儿啊,舅父在家吗?” 张静娴弯下腰,温声问小表妹,又把手中又大又圆的李子递给她几颗。 “甜的!”张夏儿小姑娘咬了一口,开心的合不拢嘴,她就知道只要大姐姐过来,自己会有好吃的。 上次是蜂蜜这次是李子。 真奇怪,为什么只有大姐姐能找到这些呢?姐姐告诉她,因为大姐姐时常进山。 夏儿小姑娘觉得不对,阿父阿母还有村中的大人们都说山中有吃人的野兽,虎,狼,熊,多的是,小孩子一口吃下连骨头也不需要吐。 大姐姐明明没有受伤! “阿父不在家,去田中锄草了。”小姑娘吃完了一颗李子,脆生生地回答,一眼看到了谢蕴,她的嘴巴又张的很大。 从来没见过的一个人,而且他好高啊,坐着……“夏儿,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又想偷懒,怎么不和你姐姐学学。” 刘屏娘手中拿着一个汤勺,一脸嗔怪地走过来,看到张静娴,她的脸色骤变。 “滚!你给我滚!” 愤怒之下,她手中的汤勺直直扔了过去。 张静娴没有躲,她闭上眼睛坦然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可是,汤勺并未砸在她的身上。 她睁开眼,看向扣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掌,上面浮现一道淤青。 第10章 居然是他为自己挡了舅母愤怒掷来的一下。 张静娴努力思索前世有没有这一幕,然而,她有些慌张,自己怎么想不起来了。 心里很乱,她默默挣脱开扣在手臂的手掌,将地上的汤勺捡起来,看向刘屏娘,“舅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和舅父。” “快走,就算你多带一个人,我也不会让你进门!”刘屏娘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汤勺,心头的恼恨让其忍不住再狠狠扔过去,砸在她身上。 可是,今日的张静娴不是单独一个人。 村中的传言以及男人冰冷的脸色令刘屏娘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察觉到异常的张春儿从屋中走了过来,她急忙拽住自己阿母的衣袖,向妹妹夏儿使眼色。 “快去田中喊阿父归家。” 夏儿手中抓着两颗李子,熟练地往自家田头跑。 眼看隔壁的郑家院门也打开了一条缝儿,张春儿小声劝解阿母让大姐姐和另一位客人进门。 刘屏娘仍旧不让,就算被郑家的人看笑话,她也不会向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低头。 舅母深深厌恶的眼神刺痛了张静娴的心口,她动了动嘴唇,一个字未说,只安静地等着舅父张双虎归来。 可她越是沉默,刘屏娘越是恼怒,令女儿张春儿退后将木门关上。 “看来你一点不关心你儿子的生死。”谢蕴突然开口,脸上的笑意让人后背发凉。 刘屏娘身体僵住,张春儿不敢相信。 “舅母,让我进门吧,有些事不便在门口说。”张静娴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面带祈求。 最终,木门被完全打开,他们进到了院内。 张静娴的舅家面积比她山间的小院略小一些,房屋大大小小有六间,砌着泥墙,很是平整。 院中也有几棵果树,但没种花草,反而用篱笆隔出了一小块地方,养着咕咕直叫的家禽。 厨房里面飘出白茫茫的香气,张静娴只嗅了一下,便想起了记忆中甜糯的红豆糕,她眼中闪过了一丝怀念。 舅母的厨艺很好,尤其擅长蒸豆作糕,以前她刚住进来时害怕地掉眼泪,舅母就会拿一块豆糕哄她。 自从被赶出家门,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豆糕了。不知为何,张静娴总蒸不出来那股让她破泣为笑的味道。 “大姐姐,你要吃豆糕吗?阿母放了很多红豆,又软又黏糊。”张春儿见她怔怔地望着厨房,主动问她。 得了阿母一个怒瞪,她才缩起脖子。 张静娴摇摇头,将用山鸡尾羽缝制的坠子递给她,向她要了一盆热水。 “真漂亮!”张春儿马上及笄,最喜欢鲜亮的颜色,她欣喜地接过坠子,爱不释手。 大姐姐果然懂她的心思,郑馨儿前日还和她炫耀腰间的荷包,等她把这个彩羽坠子挂在身上,看那个郑馨儿还说什么。 一个用几块碎布拼成的荷包罢了,灰扑扑的,不如她手中的彩羽鲜艳美丽。 “我这就把热水给大姐姐送来。”张春儿不等自己的阿母瞪她,提来了整整一个陶罐的热水。 不过,大姐姐要热水做什么?难道是口渴了? …… 张双虎听了小女儿的话,疾步从田中归来,推开院门,他脚步一顿,眉头攒出了两个疙瘩。 院中,妻子冷着脸明显怒气未消,春儿手中拿着一个东西,不知在想什么,而他的外甥女垂着头正用一方布巾擦拭…贵人的手背。 张静娴用浸过热水的布巾仔细擦过那道淤青,然后从身上取出自制的药粉,小心洒在上面。 “郎君,我舅母不是故意冲你,你莫要生气。”她温声细语地解释,因为两人挨得近,呼出的气息扑在谢蕴的耳边。 他眼珠微动,不咸不淡地扯出一抹笑。没有回应,但好似在说,他完全不在意。 见此,张静娴微微放心,将药粉收了起来。 看着她这副细致入微的模样,张双虎眉间的皱痕又深了一分,他有心再问一遍外甥女的想法。 按照她昨日所说,贵人如今不该到乡老家中了吗?怎么还和她在一起。 “你舅父回来了,你快说,方才的话何意。你知道阿山的消息?”不等张双虎开口,刘屏娘发现了他的身影,立即出声质问。 张静娴看到舅父,点了点头。 这下,张双虎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他握紧了锄头,一双眼睛含着激动,“阿娴,你仔细说说。” “舅父,消息是我从贵人这里得来的,”张静娴将抚恤钱粮的事情说了出来,“村中没有收到一颗粮食,表兄他们应当还活着。不过以防万一,我们可以到武阳县其他村子去打听,如果确有其事,将来表兄定会安然归家。” “好,好!”张双虎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被征走的长子,闻言大喊了两声好,发泄体内的激动。 张春儿和张入林也很高兴,大兄离开四年总算有了一点音讯。 夏儿年龄小,对大兄的印象早就淡了,她看到自己阿母又哭又笑的模样,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 “你肯定还知道别的,阿山如今在何处,何时能归?”刘屏娘急着再问,目光紧紧地盯着张静娴,唯盯着她一人。 人的本性使然,她畏惧一旁优雅不凡的青年郎君,却丝毫不怕亏欠着她的外甥女。 所以,她只逼着张静娴得到想要的答案。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节 面对舅母的逼问,张静娴无声地,缓缓摇头。 再等一等,等那些人找过这里,这一次,她这个卑贱的农女再不会痴心妄想地跟着他离开。 救命之恩,她不求钱财不求别的,只请求他找到表兄,稍稍关照一番,让表兄一直活到战事结束。 张静娴想,这个不算过分的请求他会答应的,他身边的亲信看到她的识相,应该也很满意。 失望让刘屏娘再度冷了脸,她别过身,嘴里喃喃念叨着长子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张家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好受。 “此番多谢贵人您告知,我们全家感激涕零。”张双虎担忧妻子的反应惹怒了人,略为笨拙地朝谢蕴行了一个大礼。 “舅父不必客气,阿娴救了我,这对我而言,只是一件小事。” 谢蕴含笑说道,张双虎心头对他的好感激增,当得知他在家中行七,已经热情地唤起他七郎君。 蒸熟的红豆糕被端上来,这次,张静娴的舅母没有阻止。 “甚是美味,多谢舅父的款待。”谢蕴咬了一块香软的豆糕,也只一块便放下,他眼角余光瞥见女子失神的表情,又道,“只是孟大夫约好了今日到家中为我送药,恐怕不能再留。” 话说到这里,张双虎起身,亲自将他们送到通往山间小院的那条路口。 “舅父,舅母肯定有话要和您说,您快些回去吧。”张静娴知道舅父急切的心情,和他摆摆手,让他快回去。 这会儿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她主动帮谢蕴推着辇车回到高处的篱笆小院,一路沉思不语。 从院门到房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五块青石,张静娴下意识踩到青石上面,男人瞥了她一眼,漠然绕开。 “……郎君先在房中歇息,我去库房拿些麻绳。” “阿娴拿麻绳,要做什么?” “将青石移走,在院中太碍事了,还是铺上木板走起来方便。” 张静娴同他笑了笑,一点不知疲倦地向库房走去,她好像从来都精力充足,不会觉得累。 背后,谢蕴盯着她的身影,拿出张双虎送给他的红豆糕,慢条斯理地咀嚼。 他留在这个农女家中养伤的决定没有错,她人虽普通木讷,但还算有可取之处。 一块红豆糕吃完,张静娴抱出了一团麻绳。 院中已经空无一人,她回首向房中看了看,发现窗内有阴影移动略略放心。捡出一根最粗的麻绳,她比划着套住靠近院门的第一块青石。 低下身的时候,张静娴愣住了,方才没仔细看,青石的上方居然有一块小小的蒸豆糕。 它被桃叶包起来,随意地放在石头上。 是他留给她的吗? 在舅父家中,因为担心舅母介怀,虽然很想念,但她一口红豆糕都没吃。 张静娴拿起已经变凉的豆糕,慌乱又一次涌了上来,她一句一句和自己说没关系,她的付出比一块红豆糕多得多。 慢慢地,她恢复了平静,小口小口吃完了豆糕。 只有一点点碎屑她不舍得丢掉,放在了桃树下,等着黄莺啄食。 中午,孟大夫再次来到这间偏远的小院,惊讶地发现门口多了许多块青石,而上次见过的那位张娘子,正灰头土脸地将石头摆放在篱笆墙边。 看到他,少女眼睛很亮,擦了一把汗水,请他到屋里。 “孟大夫,谢谢您大老远地过来。” “不客气,贵人给的医资不菲啊。” 孟大夫背着一个放着药包的背篓,他进门,先和谢蕴互相问好,然后掏出细针在他双腿的穴道上扎了数下。 过程,为了避嫌,张静娴没有看。 只是,没一会儿,孟大夫却把她叫到了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孟大夫,有什么事吗?”她虽然早有猜测,可仍是问了出来。 “张娘子,是这样的,武阳县距离这里路实在不好走,我还有别的病患,不能每日都来。但贵人他的腿必须每日扎针刺激穴道,不若我将针法传授给你,你来帮他如何?” 张静娴犹豫,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孟大夫摇头。 “可以,不过这件事孟大夫您可不可以不让别人知晓,日后我还要嫁人的。”她努力撇清自己和谢蕴的关系,又故意让房中的人听到。 第11章 窗内有人在看她。 或者说,一条放在阳光之下也依旧冰冷,让人感到战栗颤抖的毒蛇。 张静娴强装未觉,一脸诚恳地望着孟大夫。 如此合理的请求孟大夫当然不会拒绝,他一口应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穴道图打开让她观摩。 张静娴前世掌握这些颇费了些功夫,但此时此刻她只看了一遍便从厨房里面拿出一块黑乎乎的炭,比对着穴道图画出了经络。 孟大夫夸她聪慧,向她演示用针的力道,她一一学着做,不多时竟也掌握个七七八八,之后试探着刺了几个穴道,完全没有出错。 这下,孟大夫差点以为她是医学上的奇才,连连夸赞,恨不得破格将她收为女弟子。 “我拿着银针,总想到缝衣服,学的便快一些。”张静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实际上前世她在自己的身上扎了无数针才逐渐认清针法的奥妙。 “是啊,我竟没想到这一茬。”孟大夫嘀咕一句,和她表示自己明日会再来一趟,而他带来的药包记得每日餐后熬一碗让贵人服下。 “嗯,我定按时让郎君服药。孟大夫您慢走。”张静娴送他到院门,又从自家的桃树上摘了几个快要成熟的桃子放进他的背篓。 此时,天色将至黄昏。 她一边做暮食,一边用陶罐熬制药包,直到谢蕴面无表情地喝下苦涩的汤药,张静娴才提起孟大夫将针法传授给了她。 “郎君放心,每日施以针法,再加上按时服药,你的腿伤一定能痊愈。”她将用蜂蜜腌制过的李子放在他的手边,体贴又细心。 谢蕴没有接受她的好意,甚至一眼未看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陶碗,他盯着这个前后行为不一的农女许久,突然问她想得到什么。 “郎君身份不凡,既然知晓军中之事,想必有余力找到表兄他们。我如今尽心尽力地照顾您,不求您的回报,只希望您恢复记忆后,略抬一抬手庇护表兄和乡人。” 张静娴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面含期待,她不仅会用木板铺平院中的道路,还会为他施针熬药,按他的喜好来做餐食,桩桩件件,合他的心意。 加上她的救命之恩,换表兄等人的周全,不为过吧。 屋外传来啾啾的鸟鸣声,许是那只白日飞去了山林的黄莺归巢了。 谢蕴不知道她的这些话酝酿了多久,然而即便她令他心生烦躁和不爽,她的所有行为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是吗? 他冷淡地应了一声,当看到她眼中表露出来的欣喜,又忍不住嘲弄,泼下一盆冷水。 “护你表兄周全没有问题,但战事何时能结束,他何时能归,阿娴只能看天意了。五年,十年,抑或是二十年,你嫁不了人,勿要伤心。” 闻言,张静娴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他竟然觉得自己想嫁给表兄。 不过,她转而一想,有这么一个误会横亘在其中未必是坏事,免得再被他的那些亲信误认为她不识趣。 “没关系的,我不怕等。” 黄莺啄食了红豆糕,带着自己的感谢飞了进来,是上次张静娴吃过的浆果。 圆溜溜的一小颗浆果落在她的掌心,她笑着递给了对面神色蓦然变得阴翳的男人。 “郎君,你尝一尝,很甜的。” 谢蕴将浆果放进嘴中,咀嚼出的汁水像是血液一般,鲜艳夺目。 他轻飘飘地笑了一声,薄唇殷红,如同山中行迹阴森的鬼魅。 - 入夜,西山村的村民齐聚在张双虎家中,几个用树蜡做成的烛台静静地燃烧,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激动、兴奋。 十三个青年,四年来毫无音讯,如今总算有了一点盼头,全村人谁不想嚎啕大哭一场。 这些人中有一个张家子,一个郑家子,剩下十一个人哪怕不是他们的亲子,也是和他们关系亲近的侄儿。 “幸而阿娴将这个消息告诉双虎,双虎你又告诉我们。” “活着就好,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只要不收到抚恤的钱粮。” “不对,万一那贵人说的是假话,我们都被骗了呢。再说了,我们平头百姓的命向来低贱,抚恤钱粮就算有很可能也落不到我们的手中。” “不错,我从未听说过县中有人提到过抚恤钱粮的事。”乡老神色凝重,他根本无法确定消息的真假,可是这件事还不能向县里打听。 人人都有私心,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免俗不是吗? “若是引出风波,惹怒县令大人,我们的村子都要遭祸。双虎,你如何看?” 乡老询问张双虎的意见,屏娘是刘家的人,他娶了屏娘,也可以视作刘家的一份子。相比较而言,郑家虽自诩士族之后,但郑复的地位在村中比不上张双虎。 “叔父,阿娴说的对。有没有抚恤钱粮这回事我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打听过去,总能得到些蛛丝马迹。不过,东山村的人爱咋呼,得瞒着。”张双虎提议村中出几个青壮,分作两队,一左一右地到别村去,脚程快一些,四五天就完事了。 乡老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当即挑出几人,要他们回去收拾东西。 “半个月后麦子成熟,得了准信,收麦时也能安心。你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干粮全部由村中出。” 村民们互相看了一眼,恭敬称是。 次日一大早,秦婶儿敲响张静娴的院门,她才知道舅父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 刘二伯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大牛,但他的亲侄儿在征走的十三个青年当中。是以,村中家家户户都准备了东西,让出外奔波的人带上,刘二伯和秦婶儿也不例外。 张静娴匆忙用布袋装了些肉干和桃子,又拿了一个盛有药粉的葫芦,向村口跑去。 所幸,她去的及时,舅父他们只走了一段路。 布袋和葫芦一并交到舅父的手中,张静娴松了一口气,重新返回小院。 一路上她的心情愉悦,趁左右无人折下了一片叶子,放在唇间吹奏。曲调古朴悠扬,是她和村中一位老人学会的。可惜,老人在六年前就去世了。 可是吹着吹着,张静娴背后的汗毛立了起来。山林之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紧不慢地附和她,又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时刻盯着她,跟随她。 是幽灵还是山鬼! 张静娴屏紧呼吸,埋头沿着小道回家,远远地,堆有青石的门口多了一个人影。 “送别你的舅父而已,阿娴脸上怎么出了这么些汗?”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节 谢蕴的一只手搭在石头上,轻一下重一下地敲击,细微的声音让少女陷入了恍惚,方才莫不是他在附和她…… “走得急了些,郎君,朝食你想吃什么?”她努力压下心头的怀疑,询问他。 “随便。”男人淡淡开口,一副意味寥寥的模样。 “溪中有鱼,我抓来炖了,再烤几个加了胡麻的麦饼如何?”张静娴知道他口味挑剔,暗想等到半下午便去山中走一趟。 捉山鸡或者兔子,都不错。 谢蕴看着她脸上的笑,眼珠子动了动,说了声,“可。” 于是,张静娴从库房拿了弓箭,朝小溪走去,到了溪边,她聚精会神地盯着水中的动静。 察觉到鱼尾摆动,她手持木箭,扎住一条银白的鲫鱼。 鲫鱼炖出的鱼汤也是白色的,配着一道凉拌青菜,几个烤的酥脆的饼子,朝食被消灭的一干二净。 玄猫嗅到鱼腥味,喵喵喵地跑过来,连片鱼鳞都没吃到。 张静娴只好又冲了一碗蜜水安抚它,它舔了一口蜜水,绿莹莹的眼珠子不停地往另外一个人类的碗中看去。 黑漆漆的颜色,气味好怪,人类果然令猫疑惑,居然不喝蜜水喝这个。 玄猫在这里,黄莺就自觉地飞了出去,没了啾啾的鸟叫声,小院很是安静。 过一会儿,蜜水舔完,玄猫也跑去了山林觅食。 张静娴见久久等不来孟大夫,深深吸气,拿出了孟大夫昨日留给她的银针。 “郎君,孟大夫或许有事被耽搁了路程。今日,不妨让我为你扎针吧。” 银针在她的手中散发尖锐的冷光,谢蕴思及昨日他听到看到的那些,垂眸移动辇车回到了榻边。 这一次,张静娴亲眼看到了他从辇车移到榻上的过程。 一时震惊到失言。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木轮,和寻常人一般,站起了身。高大的身躯瞬时将她遮住,带给人强烈的压迫。 “你的腿伤这么快好了?”她不敢置信,瞪圆了眼睛。 谢蕴掀开眼皮,没有任何感情地俯视她,转而坐在榻上,挽起下袍。 浓烈的血腥气与苦涩的药味融合在一起,张静娴呆呆看着他的伤腿,如遭重击。 伤疤狰狞发黑,除了不再渗血,看不出有丝毫转好的迹象。 比前世,更加严重。 前世她为了照顾他的伤做了很多,上药,清洗,艾炙等等,而如今只是给他洒了一遍药粉便再没有过问。 张静娴抿了抿唇,拿起银针沉默地对准几个穴道扎下去。 她的手很稳,只眼睫毛在轻轻颤抖。 足够了,多余的事她不该做。 第12章 两刻钟后,张静娴拔出银针,用热水清洗过后,重新放好。 在谢蕴平静地放下衣袍之时,她忍不住又看向他腿上发黑并隐隐腐烂的伤口。 “笃,笃。”有人敲起了院门,张静娴默默收回视线,朝屋外走去。 打开门,是姗姗来迟的孟大夫。 对着张静娴,他有些歉意地解释了迟来的原因,“旁边村子的一户人家非拦住我说是家中小儿病了,结果一把脉人根本没有事。” 孟大夫说起来面露鄙夷,“十五岁的男子,可以撑起门户了,竟然为了逃避农事装病在家。更可恨的是,被我说穿后,那户人家诊费也不给,气煞我也。” 旁边村子,十五岁爱偷懒,不讲道理……张静娴眉心一动,问那户人家是否姓杨,门口有两棵酸枣树。 “不错,张娘子认识他们?”孟大夫点头称是。 闻言,张静娴皱了皱鼻尖。 舅父告诉她两棵酸枣树是她的阿母嫁过去时带着欢喜种下的,结果娶了她阿母的那个男人却没有给阿母带来应有的幸福。 如今,他再娶生下的儿子亦是如他,懒惰,满口谎言。 幸而,舅父当年将她带回了西山村,否则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 “有过几次往来,以后孟大夫遇到他们最好绕道走,那家人欺软怕硬惯爱占人便宜。” “是极,是极。” 孟大夫进入屋内,意外发现张静娴已经给贵人施过了针,他检查了一遍,不住称赞。 手法娴熟,力道刚好,以后他就不必再赶路了。 “今日我又带了几副药,贵人坚持服用,半个月后我再过来。伤筋动骨需得百日,这百日内贵人一定耐心休养。” 孟大夫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对谢蕴腿上明显发黑的伤口视而不见,对他来说,只要不再流血就算极好。 先保住性命,能不能恢复走动,因为没有把握索性就直接略过去。 谢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微沉,但也仅此而已,乡野之中的大夫医术大多平平,能知用银针刺激穴道已是难得,别的不可妄求。 “孟大夫,郎君腿上的淤血不需要处理一下吗?”提出疑问的人反而是一开始打算置之不理的张静娴。 孟大夫的神色略为尴尬,“化淤需要将伤口划开,可是贵人的伤势过重,我怕贸然动手,风热入体,伤及性命啊。” 话罢他担心自己被误认为敷衍,又加了一句,“倒是有不必划开伤口的法子,医书上记载有一种金疮圣药,名王不留行,内服外用,可快速化瘀。不过,这种药太过稀少,得到建康城那等繁盛之地去寻。” 他简单描述了一番王不留行的样子,张静娴拿着一块炭认真地记了下来。 她在一片麻布上比划,谢蕴在看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只一双黑眸温柔地诡异,你看,这个农女又在摆弄她身上的矛盾,生怕他发现不了。 为他扎针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他的伤口,恍惚的神情中带着冷漠。而现在,她又用心记下孟大夫说的每一句话。 武陵郡离建康城有千里之遥,这里的人终极一生可能连武阳县城都未离开过,去建康城寻一味珍稀的药? 简直是天方夜谭。 送走了孟大夫,小院恢复寂静。 谢蕴坐在榻上,隔着一道竹窗无声地看着女子忙碌。 洗衣,浇水,熏蚊,一遍遍夯实拖走了青石的地面,用暮食之前她还去了一趟田中拔草。 今天的暮食格外的丰盛。 张静娴拿自己染的布从村中换来了一只鸭子,和芦菔放在一起炖煮,麦饼放上荤油烘烤的焦焦的,菜团子也蒸了很多个,加上油煎的野鸡蛋,摆放了满满的一小桌。 望见此番场景,谢蕴挑了挑眉,含笑问今日可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张静娴摇摇头,抬眼对上男人的脸庞,“郎君,我明日一大早要进山捕猎,许到傍晚才归,来不及做朝食和暮食。菜团子和麦饼可以放两日,你先将就两餐。” 她本来想请邻居秦婶儿为他送来餐食,但一想秦婶儿家素来节俭,吃的还不如她,于是作罢。 晃动的火苗在女子的脸上投下一片暖黄,谢蕴突然伸手过去,触碰她的脸颊。 张静娴始料未及,呆愣在那里,没有往后躲。 “沾到了灰尘。”他笑着用指腹轻轻擦了一下,触感冰凉,又说,“阿娴记得早些归家,不然…很危险。” 语气像是关心,可她愣是听出一股威胁的意味。若是她未及时归来,一定会发生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张静娴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冷战,向一旁移开,“除了二伯秦婶儿,村人几乎不会到我这里来,郎君一个人若无聊,也可到村中走一走。傍晚我归来,再帮郎君施针。” 她避开谢蕴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吃了一个大鸭腿。 之后用过暮食,她和前头几日一样,端着烛台抱着草席去往厨房。 “慢着。”谢蕴掀开薄唇喊住了她,指着用木头铺就的地面,笑道,“阿娴明日既然要进山捕猎,今夜还是睡在这里吧。我占了床榻本就对不起阿娴,不该再委屈你。” 厨房的地面是灰土,又硬又凉,睡起来当然没有这里舒服。 张静娴犹豫了一瞬,仍旧抱着草席从房中离开。 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等先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会再打一方床榻。但和他同处一室,她做不到。 这一觉,张静娴睡的很不踏实。 睡梦中,她模模糊糊地总觉得有人在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想透过她的血肉看到她的梦里,心里。 她在想什么,她在说什么,她自始自终真实的念头。 实在心慌的时候,张静娴带着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厨房中除了她空无一人,不远处的烛台早已被灭掉。 打开厨房的门,她抬头看天,刚好是天色将明未明之时。 穿上草鞋,带上弓箭藤条还有麦饼水囊,张静娴轻轻关上院门,身后背着一个木框,向树木茂密的山林中走去。 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厨房的门蓦地被合上,带着一分阴沉的郁气。 - 阳山很深,山林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正如村人告诉夏儿的那般,有熊,有狼,有虎,张静娴都曾遇见过。 可能是她身上有和山林相同的气息,它们并未伤害她,不感兴趣地瞥她一眼,全当她不存在。 后来,张静娴和玄猫红狐都成了朋友,她经常用田鼠和兔子同它们交换东西,一头未成年的小狼不知何时看见了,一天也装模作样地叼了一株野花来换她的兔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中的肥兔子递了过去,接受了一株平平无奇的野花,只因为她看出小狼的肚子很瘪,像是饿了很久。 小狼吃完了一只兔子,狼群也找了过来,原来它迷失了方向,跑到了山林的边缘。 原本,狼群都在阳山的深处生活。 这是张静娴和狼群唯一一次正面的交流,但她与狼群只对视了一眼,便默契地分开到不同的方向。 可是,张静娴回到村子后,那株野花被发现是能治疗虫病的使君子。 她没有迟疑,用一株花草熬制了一大瓮汤水分给全部的村人,并从他们每户家中得到了一大捧粟麦。 这一次,张静娴不仅想进山捉些山鸡和兔子回来,还想碰碰运气,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孟大夫口中的王不留行。 只要是药草,无论珍稀与否,阳山中都可能长着一些。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2节 她在常去的几个地方设下草笼,然后便对着麻布仔细地寻找相似的植株,一开始毫无所获。 但她也发现了几株能止血止痛的草药,可以制成她身上携带的药粉。 她采下来放到木框里面。 中午草笼捕到了两只野兔和一只斑鸠,她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个菜团子又换了个地方。 张静娴去了一处长着许多野花的小山谷,那里有些远,可对她并不陌生。她家中的蜂蜜就是在山谷得来的,浓烟可以熏晕蜜蜂,她通常会割下一半的蜂巢取蜜。 不过上一次已经取过蜜,这一次她便没有惊动那些蜜蜂。 可是山谷逛了个遍,她仍旧未找到麻布上狭长的叶子和胭粉色的小花。 失望之余,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煮好的野鸡蛋,咬了一口。 蛋黄的香气飘散,一只通身红色的狐狸悄悄地朝她靠近。 张静娴察觉到了异常,警惕地转过身,发现是它,脸上扬起一个笑容,“今天怎么只有你一只,小狸呢?” 她和红狐询问玄猫的动向,红狐安静地望着她,随后闭了闭眼睛。 张静娴恍然,玄猫定是趴在哪个高处呼呼睡起了大觉。 她见红狐始终与她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将一只兔子扔给它。结果红狐却没有动,而是看向她手中剩下的半个野鸡蛋。 “喏,鸡蛋给你。” 红狐走过来吞下了蛋黄,歪头碰了碰放在草地上的麻布,随后跑开,没多久,它的口中叼来了一株植物。 长长的叶子,胭粉色的小花,是王不留行。 张静娴开心地弯起了眼睛。 她跟着红狐,采了十多棵植株放进木框里面,总算安心往回走。 踏着最后一丝霞光,她在天色彻底变暗之前,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随后,张静娴看到了让她呼吸骤停的一幕。 带着血的箭矢狠狠地将一个人的肩膀钉在木墙上,谢蕴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作势折断那人的脖子。 “郎君!” 张静娴大喊了一声。 第13章 静谧的山间小院内,衣袍染血的男人回头,看向张静娴,目光摄人。 但慢慢地,他的嘴边浮现一丝笑意。 “阿娴果然归来晚了,危险这不就找上门了吗?” 这时,他掐着那人脖子的手仍未松开。张静娴清晰地看到,他的指骨甚至在一点点的缩紧。 他会当着她的面轻飘飘地弄死一个人! “……郎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张静娴停滞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前世并没有这一幕,她根本想不到发生了什么。 可是,杀人是重罪,会祸及到整个西山村。 她焦急地朝谢蕴走近,又怕惹怒他起到相反的效果,步子迈地很小。 谢蕴好以整暇地望着她恐慌又可怜的模样,体内逐渐生出一股兴奋,由慢及快,像是黑暗中蔓延的藤蔓。 不知不觉间,已经占据所有的地方。 “郎君,”张静娴真的怕他弄死了人,努力用轻柔的语气哄着他说,“你的手松开一些好不好?” 代表着紧张的冷汗浸湿了她两颊的发丝,再看灰暗的草鞋和她粗麻衣裙上沾着的草屑树叶,此时的女子在谢蕴的眼中是如此狼狈。 她没有故意晚归,只是生计所迫,为了努力地养活自己,她不可能悠闲度日。 谢蕴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同时,终于松开扼住那人脖颈的手指。 那人逃脱一死,身体抖如筛糠,整张脸白的似鬼。 张静娴往前又走了两步,看清了这人的脸,八分陌生,不是西山村的人,两分熟悉,只能是她曾经见过几次…… “你是东山村的人?我不认识你,为何到我家中?” 这人已经被吓傻了,往日的嘻皮笑脸全部变作了呆滞恐惧,听到张静娴问他,他方找回一点神智。 “侄女!娴侄女,是我啊,我是你族中的六叔父,杨狗儿。” 他的声音嘶哑,眼中满是求生的渴望,可涕泪横流的样子实在恶心。 张静娴很快从脑海中找到了对这个人的少许记忆,东山村的杨狗儿,附近人家皆知的赖子,平日里游手好闲爱干些小偷小摸的事。 听说有人到东山村的乡老面前告了好几次的状,这人安分两天,接着讨嫌。 “你到我家偷东西。”她拼凑出事情的真相,抿紧了唇。 杨狗儿的眼珠子转来晃去,根本不敢看一旁静静坐着的男人,只是嘴里不停地讨饶,“我就瞅见院中的桃长的好,又大又红,侄女,侄女,看在我们同族的份儿,放过叔父我吧。” 他没有说实话。 事实上是,他从偷偷摸摸跳进篱笆墙,冲着的就不是几个桃子,而是屋中可能有的金银珠宝。 杨狗儿盯着孟大夫几日了,从他无意中发现西山村的乡老用牛车请来了城中的大夫,心中便犯了痒。 特意用牛车请大夫,西山村莫不是有一户殷实人家要死人了?他悄悄地打听,西山村人警惕的眼神,嗬!让他起了更大的兴趣。 后来,孟大夫被人拦住,杨狗儿趁无人注意偷偷跟在了他后面,记下位置。 又一打听,这才知道西山村那个有名的女娘家中竟住了一位贵人,联系到城中大夫几次三番亲自送药过去,他登时喜上心头。 怪不得族中的大伯这两日嘀咕西山村的乡老物色着要买牛,原来是村中收留了一位贵人发财了。 杨狗儿激动地一夜未眠,只要从那贵人的身上随便偷一件东西,足够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一段时日。 于是,他打定主意,鬼鬼祟祟地摸到了这一处篱笆围成的小院。 其实,他本想埋伏在草丛中,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行动。可是谁叫天意弄人,被他发现张双虎的外甥女不在家,而院中只留下一个双腿受伤的男子。 贵人?废人还差不多! 杨狗儿高兴坏了,他盯着那身华美的衣袍,面露贪婪,甚至狞色。悄无声息地杀了这废人,夺走所有财物,没人知道是他做的,要怪只会怪到张双虎的外甥女身上…… 然后,他跳入院中,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朝浑然不觉的男子挥去。 砸烂他的头,要了他的命! 然而,令杨狗儿惊恐万分的事情发生了,被他视作废人的男人不仅轻而易举地接住了木棍,而且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掼至墙壁。 力道恐怖。 杨狗儿疼的呲牙咧嘴,正要起身逃走,下一刻一根箭矢穿透他的肩膀,钉入墙壁。 可他连嚎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男人面无表情地掐住了他的喉咙,森冷的目光看他如一只可以随便碾死的蚂蚁。 他会死!一定会死! 杨狗儿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当中,而这时,张双虎的外甥女回来了,她推开院门呼唤这个恍若妖鬼的男人。 “郎君!” 扼住自己喉咙的力道微微一轻,杨狗儿勉强逃出了生天。 于是,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他,开始不住哀求张静娴,与她攀关系,连他从前给过年幼时的张静娴摘桑葚吃的谎话都编了出来。 但,能够独自生活四年的张静娴并不是个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傻子。 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木棍,又粗又重,不是原先自家院中的东西,只能是杨狗儿带过来的。 没人会拿木棍偷东西,除非用它伤人。 “郎君,你……有被木棍打到吗?”她说不清心中的滋味,眼睫毛颤动了几下,走到他身前。 前世的因果让张静娴永远暗暗防备抗拒他,但她不希望他死,尤其屈辱地死在一个赖子的手中。 那太可笑了。 谢蕴唇角的笑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许因为被她看到了他差点弄死人的一幕,他懒得再在这个农女的面前伪装。 “一只臭烘烘的老鼠,伤到我是妄想。”他的眼中明灭交错,带着高高在上的鄙夷和没有感情的冰冷。 若是张静娴晚归一步,老鼠的脖子已经被折断,随意丢到林中喂兽喂虫。 “没有伤到便好。”张静娴神色一僵,慢慢垂下了头,他的语气让她想起了前世死前的灰心绝望。 寒意遍布了全身,她不再开口说话,平静地放下了肩上的木框。 两只兔子,一只斑鸠,制作药粉的草药,一些野果野菜,还有……十几株金疮圣药王不留行。 谢蕴垂眸看她摆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轻声说道,“看来阿娴也同意我弄死一只臭老鼠。” 说完,他推动辇车,一手拔出了扎在木墙上的箭矢。 鲜血喷溅,杨狗儿低嚎一声,锋利的箭头正对着他的咽喉,他浑身瘫软。 “侄女,求求你,让贵人放过族叔吧。若是有来世,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啊啊啊。” 箭头刺破他的皮肤,流下一道血痕。 张静娴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她抓住了男人的衣袖,“郎君,他是东山村乡老的侄儿,杀了他会引起麻烦。” 每一个村子都基本由同族的人组成,杨狗儿受伤挨了人的打无所谓,可要是真的死了,东山村的所有人都会为他出头。 “放过他?阿娴太过良善是要被人狠狠欺负的。”谢蕴盯着她纤长却不细腻也不干净的手指,深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会拉弓放箭的手,颠覆他对寻常女子的认知,他记得用力的时候,上面会泛起一点点的青色。 张静娴的手紧了紧,摇头,“不是郎君以为的随便放人,当然要给他一个教训。只要不死,伤势多重都没关系。” “他喜欢小偷小摸,几个村子的人全讨厌他,只要不死,东山村的乡老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和谢蕴解释杨狗儿的为人,以及村中的人情世故。死人是大事,乡老定会上报里正,到时候一场纷争在所难免。 而舅父和西山村的几个青壮又不在家,张静娴没有把握可以顺利解除麻烦。 “既然如此,那就废掉他两只手吧。”谢蕴阴冷的话音落下,杨狗儿的两只手腕被先后折断,他疼的几乎晕过去。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3节 “滚!你回去后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下次这根箭会刺穿你的喉咙。” 张静娴趁机恐吓杨狗儿不要乱说。 “是,是……” 杨狗儿踉踉跄跄地逃出了篱笆小院,身体各处剧烈的疼痛吓破了他的胆子,根本生不出报复的心思。 回去向乡老告状?不,他本能地恐惧! 天色暗了下来,杨狗儿的身影跑远,张静娴暗暗松一口气,双手被废掉,这个惹人嫌的赖子以后也生不起波浪了。 “阿娴的手要抓着我的衣袖到什么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古怪的笑,她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大步。 “脏了。” 看着她的举动,谢蕴冷冷地开口。 此时,他的衣袖上血迹除外,还有一个清晰的手指印子,淡淡的绿色,是采摘草药时避免不了沾上的汁水。 张静娴有些尴尬,动了动嘴唇只好说自己会帮他洗干净。 “不,洗干净的不止是衣服,还有你自己,弄得一身怪模怪样。” 他淡淡开口,推着辇车拉开了自己同她的距离。 张静娴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抱起木框去了厨房。 没关系,她不生气,再过一段时间,她不会再见到他。 院中只剩下谢蕴一人,昏暗中,他举起自己的衣袖,深深地,重重地,嗅了一口气。 清新的,又是充满了蛊惑的。 “阿、娴。”他薄唇咬着这两个字,更想噬咬方才映在他眼底纤细的指节。 第14章 两只兔子和一只斑鸠都还活着,张静娴洗了手,让它们喝了一些水。 然后,她思考了几息,将一株王不留行折成两半,分别喂给一只兔子和一只斑鸠。 刚好,斑鸠的翅膀受了伤,正在流血。 见兔子和斑鸠吃下草药,精神状态还好,她拿起厨房中的一个小箩筐,出了院门往斜后方的山坳而去。 地势低一些,靠近山坳的位置住着刘二伯和秦婶儿一家,他们是张静娴唯一的邻居。 不过因为当中隔了树木,除了大公鸡打鸣,一般互相听不到对方家中的动静。 张静娴敲了敲和自己家差不多的木门,唤了声秦婶儿,秦婶儿听出是她,急忙打开门,让她进屋,“阿娴,怎么了?” 因为张静娴和自己舅父学来了一身捕猎的手艺,平日里总会从山中弄到一些稀罕东西,秦婶儿很看重她。 “没事,是我想和秦婶儿换十几个鸡蛋。”张静娴举了举箩筐,笑着说家中有肉干,粟麦,李子,桃子,以及今日进山猎来的兔子,问秦婶儿想换什么。 “肉,肉!”不等秦婶儿开口,和夏儿差不多年纪的大牛就着急喊道。 “那就换些肉干吧,阿娴你做的肉干多有嚼劲儿,不止大牛,我也爱吃。”秦婶儿很疼爱自己的独子,拿出积攒的鸡蛋,足足往张静娴的箩筐里面放了二十个。 这时,刘二伯听到声音也从后院走来,好奇道,“阿娴你今日进山了?” “是啊,去了一整日,留贵人一人在家。我回来听贵人说暮食想吃蒸蛋,可家中没有,于是便过来换。” 张静娴弯着眼睛回答,然后状似无意地问刘二伯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哪里有什么声音,你家没有养鸡,贵人伤了腿又做不了别的。”刘二伯他们都否认,秦婶儿心一横往箩筐中又放了几个鸡蛋。 既然贵人想吃,几个鸡蛋而已。他们之前不过帮贵人请来了乡老和大夫,后来那一块玉换来的钱粮只是分给他们一小部分,可也令他们激动万分了。 张静娴拎着满满一箩筐的鸡蛋回到自己家,捡了一大把肉干,加上今日采来的野果又到秦婶儿家。 这下,她安了心,只要杨狗儿不说,没人知道其中的内情。 天色彻底变暗,黄莺扑腾着翅膀飞到巢穴啾啾鸣叫,她的心情好转,眼角眉梢儿都带了浅浅的笑意。 “阿娴骗了人说我暮食想吃蒸蛋,就这么开心?” 冷不丁地,谢蕴从房中露面,已经换上了那件灰蓝色的粗麻衣袍。 他看着女子,好整以暇地开口。 闻言,张静娴倏然一惊,她在秦婶儿家说的话他怎么知道,难道他跟在自己身后? 攥紧指尖,她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谢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他眸中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推动辇车,靠近她。 张静娴下意识地往后退,突然被他拽住了手腕,倾过身去,只差一点就碰在他的身上。 “郎君,你做什么?” 她紧紧盯着他,眼中有迷茫,有防备。 “阿娴莫急,我只是想提前告诉你,木头不隔音。你方才说的话,包括夜间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听到。” 谢蕴握住她的手腕,感受着她有些急促的心跳声,视线由下及上地打量,晦暗不明。 说不清这是他的威胁还是提醒。 最好不要妄图骗他,最好不敢弄出花招,最好……时刻顾及他的存在。 然而,张静娴只听懂了前两种意思,她点了点头,一条毒蛇怎么会轻易信任人呢?他被自己发现了真面目,当然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郎君放心,一切都不会变化,我会耐心照顾您到您伤势好全。厨房的陶瓮里面正熬着米粥,您可以放开我了吗?” 她还要做暮食,给他熬药。 谢蕴的指腹重重擦过她的脉搏,松开了手,看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往厨房,他的呼吸骤然变化。 她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中深意。这个女子,看似聪慧,怎么如此愚钝! 愚钝之人,非要让他挑明每一个字,隔了一道毫无用处的木墙,厨房和寝房又有何区别? 谢蕴心头压制了几分怒意,而到了用过暮食喝过药后,看着她一如往常抱着草席离开的背影,他体内的怒火愈加高昂。 终于,隔了几日,暧昧而清晰的水声再次出现,每一下都似响在他的耳边。 进山一趟,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说不定哪里还招了虫子。张静娴定然烧许多热水,彻底洗一遍身体和头发。 烛台燃着细小的火苗,她安静地洗了一个澡,从水中站起身。 干燥的布巾擦拭玲珑有致的身躯,穿上一件素裙,张静娴披散着湿淋淋的长发走到院中。 不等头发干了就入睡,第二天会头疼的。 前院的两棵酸枣树下面,她自己用麻绳和木板做了一个简陋的秋千。 难得闲暇的时刻,她坐在秋千上面,吹着清凉的山风,慢慢地晃悠起来。 透过竹窗,房中男人的面色冷沉。 他的黑眸盯着那道翩飞的身影,当清楚地看到她发尾的水珠滑落到衣襟内消失,谢蕴的目光如有实感,重若千钧。 张静娴在秋千上坐了多久,他就定定地看了多久。 一瞬未曾移开。 …… 长发吹至半干,张静娴忽然想起来被自己遗忘的一件事,今日她还没有为谢蕴施针。 要不等到明日?现在天色太晚了。 她暗中思忖,从秋千上下来,无意间看到竹窗开着,走过去欲要合上。 然而,她的手刚放到窗棂,躺在榻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沉沉地注视她,眸中黑色翻滚。 张静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莫名生出慌张,说自己见窗户未关,怕有蛇虫爬进来。 比前世更早露出本性的他,给她的感觉也和前世有了不同,更深沉可怕。 “进来。”男人的嗓音低哑,唤她的名字,“阿娴。” 听起来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静娴手心出了汗,飞快避开他的目光,“郎君既然醒着,我去拿烛台和银针,刚好为郎君的双腿施针。” 至于王不留行,要等到明日看了兔子和斑鸠的情况再让他服用。 此时此刻,张静娴无比迫切地希望他的腿伤快些好,那些人快些找来,她平静的生活里面快些失去这个人的存在。 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态逐渐脱离了前世的轨迹,尤其他的神色反应。 再迟一些,张静娴怕自己应付不来。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怎么会是阴狠的世家郎君的对手?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了昏黄的亮光。 谢蕴的眼珠子从窗边移动到门口,最终定格在她被烛光染黄的眉眼上,和他曾经见过的许许多多的女子相比,实在挑不出半点优越。 可是,清丽,温柔,蕴含着山间的灵气。 很吸引人。 不管她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形之中流露,这个农女都唤醒了他向来平静的欲望。 短短数日,已经到了需要克制的地步。 谢蕴盯着她一步步走近,发现她始终垂头看向地面时,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阿娴若是怕摔倒,何必每日拿着烛台去厨房。我早说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做成的墙壁,毫无用处。” 他又一次提到木墙,张静娴脚步微顿,只轻声说,“郎君可将下袍挽起。” 烛台被她放在榻上,她拿出银针,聚精会神地对准了谢蕴腿上的穴道扎下去。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她扎重了一分,张静娴听到了他口中的粗喘声,偏头看去。 谢蕴抬起下颌,喉结重重地滚动,眸色深浓,似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他没说话。 张静娴也不说话,只是别开眼,快速将银针扎进下一个穴道。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4节 半个时辰结束,银针被一一取出,她依旧端着烛台离开。 房中重归黑暗,谢蕴的脸色极为阴郁。 - 次日,张静娴迟了会儿才起身。 被人凝视的感觉再次出现,她心脏剧烈跳着,环顾了厨房四周,也没找出缘由所在。 两只兔子和一只斑鸠都活的很好,张静娴把吃下了王不留行的兔子和斑鸠拿到厨房外面,认真观察它们的模样。 兔子正常,斑鸠…斑鸠比昨日更有精神,它翅膀上的伤口竟然在愈合了。 见此,她彻底放心,既和孟大夫的描述吻合,又能让斑鸠的伤口转好。 它大概率就是王不留行,即便不是,对人的身体也不会有坏处。 张静娴找出剩下的十几根植株,小心翼翼走到了寝房门口,不等她敲门,房门便被打开。 “郎君,我寻到了王不留行。” “院外来了客人。”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第15章 金疮圣药,王不留行? 对自幼尊贵的谢家子而言,它并不陌生,但谢蕴从来没想过会在一个农女手中见到它。 一株草药最原本的模样,甚至根叶上都沾着泥土。 而谢蕴通常见到的是已经被制成药膏或药丸的王不留行,装在莹润洁白的瓷瓶当中,彰显其价值不凡。 可是,无论是在这个农女的手中,还是被装在瓷瓶中,它的气味与功效没有什么不同。 “你进山是为了寻它?” 他再次抓住女子的手腕,抬头凝视她,暗沉逼人的目光似是穿透她的血肉,直视她心中。 像是在审度她这个人。 张静娴又体会到了梦中被注视的强烈不适感,她安慰自己只是暂时,勉强扯出一个笑,“不是的,阳山中本就长着各式各样的草药,我捕猎时一般会采集些自己用。谁知,昨日运气好,发现了王不留行。” “郎君,有了它,你的腿伤一定能早些痊愈。”她轻轻扭动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手心抽离,语气很诚恳。 闻言,谢蕴的神色起了变化,他从不信运气和巧合。 “是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冽,薄唇却勾起一点诡异的弧度。 恰时,院门的敲击声很急促地传来,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视。 他的话也没有错,院外确实来了客人。 张静娴将手中的王不留行仔细地放好,踩着夯实的地面朝院门走去,她的身后跟随着推动辇车缓缓而行的谢蕴。 没了那十几块碍事的石头,辇车推动起来方便许多,当然前提是天气晴朗没有下雨。 张静娴抽走木栓,看到表弟张入林和一个同舅母长相三分相似的男子站在一起,她微有疑惑,但礼貌地唤了一声,“豹叔。” 他是张静娴舅母的堂弟刘豹,以前对她也算不错。 “阿娴,昨夜村中闯入了一群野猪,你这里可曾有事?”刘豹受了张双虎临走前的嘱托,得知村中闯入了野猪,特意过来看看。 “夜里很安静,我这里无事。” 张静娴摇摇头,忽然想到野猪下山,试探着问,“莫非村中有人受了伤?” “我们村无一人受伤,不过东山村倒是有几人驱赶野猪崴了脚。”刘豹往左右看了看,篱笆墙几乎完好无缺,只一处顶上的牵牛花似是被扯了一把。 他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张静娴身后的男子身上瞟去,嘴里说着,“看来野猪没有往这里来。” “舅父说错了,东山村明明有一个人受了重伤,听说双手和肩膀都被野猪啃了一大口!”张入林满脸后怕,以前听阿父说起野猪的凶残,他还颇为怀疑,如今可是信了。 被野猪啃伤的那人以后算是废了。 “杨狗儿那人是活该,夜里不知道去偷谁家,流了血被野猪闻到。”刘豹面露厌恶,这人被咬个半死但两个村子都没一个人同情他,他激发了野猪的凶性! 野猪昨夜毁了一小片将要成熟的麦田,而今天夜里可能还会下山。 村人正为这件事头疼,他们千辛万苦种出了麦子,结果被一群野猪又踩又啃,收成怕是要大减。 “那群野猪总共有多少头?”谢蕴突然开口,询问刘豹。 “……大猪十三四头,未长成的小猪七八头。” 合起来二十多头的野猪真不好对付,它们不仅皮糙肉厚,还长有两根尖利的獠牙,可谓是让人最难以下手的一种兽类。 张静娴的舅父张双虎当年手掌受伤,便是拜横冲直撞的野猪群所赐。 尤其现在西山村的青壮出去了好几个,村人们一时只能认栽。 村中到处弥漫着焦灼的气氛,便是张入林这半大少年,都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丁税,田税,一家人的口粮,即将毁在一群野猪的身上。 “村中还有多少人?”谢蕴又问,表情不变。 “孩童十几,妇人女郎以及老者四十多人,壮年少年二十几人,但姐夫离家,带走五人,如今使得上力的加上健妇也只三十人。” 刘豹叹一口气,这些人对上差不多数量的野猪,根本毫无胜算。 “已是足够。”谢蕴淡淡道,看了身边陷入沉思不语的女子一眼,“阿娴觉得呢?” 张静娴蓦然回神,一言不发地转身,到自己的库房找出了所有箭矢和麻绳。 “豹叔,我们去村中吧。我相信郎君,他既有军中的记忆,带领村人们消灭几头野猪,应是手到擒来。” 张静娴对着自己的表弟和豹叔解释,神情平静而坚定。前世也出现过野猪下山毁麦田的事,然后,他说了和现在同样的话。 后来,结局是好的。 “贵人会领兵?”刘豹一听,眼睛顿时大亮,好,只要会排兵列阵,他们活生生的人还能干不过几头野猪! 张入林也满是崇拜地看过来,原来贵人这么厉害的嘛。 见此,谢蕴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回自己还未用朝食。 准确地说,他看着张静娴一个人说道。 “我先煮几个鸡蛋给郎君吃,等打了野猪,再做一顿丰盛的如何?体型小的野猪用来烤着吃,放上蜂蜜,滋味很不错的。” 张静娴垂下眼眸,耐心地朝他笑笑,语气轻轻柔柔的,像是在哄人。 比起一顿朝食,当然是村里的麦田更重要。不过,她知道自己不能在他的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谢蕴表面上的知礼随和都是装出来的,他如斯高傲,怎么会把几块农田放在心上。 谢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说话,昨夜她已经用了蒸蛋的借口。 “打跑了野猪,我才能安心为郎君熬药。对了,还可以请村人们做些木板,在院中铺成一条路。这样等到了下雨的时候,郎君也可在院中漫步赏玩。” 张静娴硬着头皮继续哄他,对他不能来硬的,那就只好来软的。 “走吧,阿娴和村人们的麦田我怎可罔顾。”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很快又变成了之前那个温润的世家郎君。 起码,在刘豹和张入林面前是如此。 于是,张静娴让他们先行,自己又回去厨房,用最快的速度水煮了几个鸡蛋。 烫手的鸡蛋被她包起来,她拿了昨夜剩下的一个麦饼,随意吃了几口。 然后,她关上院门,沿着小溪一路去往村里。途中,可能是因为只有她一人,攀爬在树上的猴子朝着她吱吱地叫唤。 他们的交易不要忘了啊,上次砸那个雄性人类是它错了。 “小猴,我们今夜要打野猪,如果你能说动猴群帮我,我就多给你们些桃子。” 张静娴双手并用,朝小猴子比划了一番,她的桃子已经变红了,猴群很喜欢这个美味。 小猴子似是听懂了,抓耳挠腮,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木之间。 张静娴来到村中,几个村人看到她就围了上来,她叔伯婶娘挨个喊了一通,和他们一起去了乡老家。 大部分村人都在此处,乡老坐着,其他人站着。 她一眼看到了被请在上位的谢蕴,他正在和乡老说着什么,乡老的态度很是恭敬,将几个壮年叫上了前。 鸡蛋没有方才烫手了,张静娴站在院子靠近门口的位置,边看边剥了一个,放进了自己的嘴中。 秦婶儿看她安安静静地吃着鸡蛋,面露惊讶,“阿娴还未用朝食吗?” “嗯,今日起身迟了一些。”张静娴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的天色是真的不早了。 “咦?可是方才乡老让人端来蒸肉和麦饼让贵人享用时,贵人说已经用过了朝食。”秦婶儿说蒸肉和麦饼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谢蕴他一口未动。 “或许,贵人更爱吃鸡蛋。”听秦婶儿这么说,张静娴眉心一动,又从麻布中拿出了一颗鸡蛋。 算了,他眼下正为她的乡邻们尽心。 她趁乡老对村人下发安排的时候,悄悄走近谢蕴的身边,往他的手中塞了剥好的鸡蛋。 然后,快速走远,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一幕。 村人三三两两地忙了起来,谢蕴坐在辇车上,慢条斯理地吃着温度刚好的鸡蛋,眼珠子一动不动。 不远处,那个农女搭开弓箭,身边围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学习。 他认出,当中有她的表妹和表弟。 她用力射出箭矢的那刻,谢蕴尝到了一股令人愉悦的,兴奋的甜味。 他似是确定了什么。 比如,她的手指确实会有一点淡淡的青色,修长优美。 又比如,这个农女真真切切地在讨好他。 第16章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5节 在距离张静娴和几个少年数十步远的地方竖起了一根圆圆的木头。 她松开手指,箭头顷刻而出,丝毫不差地扎进木头的中间位置。 箭羽微微颤动,几人愣了一下。 张春儿反应过来后,欢呼一声,跑过去查看,只见箭头已经全部没入木头之中,她伸手拔了一下,没拔动。 其他几人也挨个试着拔箭,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将木箭拔出来。 而张静娴看他们玩够了,沉默着走过去,抓住箭身略一使劲,木箭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少年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一个个围绕在张静娴的身边,跟她学习。 家中有弓的拿弓,没有弓箭就举着一根木矛,纷纷朝立着的圆木扎去,刺去。 秦婶儿手里搓着麻绳,见自家儿子大牛也有模有样地手拿树枝投掷,不由面露欣慰,她就说阿娴是十里八乡都出挑的女娘,箭术得了张双虎的真传,能耐着呢! 可惜村人大多因为阿娴是个女儿身,小瞧她。 还有阿娴的舅母……秦婶儿笑着坐到刘屏娘的身边,和她夸赞她的夫君张双虎会教人,又说,“屏娘养的也好,看得我心生羡慕。” “阿嫂太过谦虚,大牛亦是乖巧懂事。”刘屏娘神色冷淡,若非野猪毁田是大事,阿虎又为了打听长子的消息离家,她绝不会让儿女们靠近那个白眼狼。 “唉,阿娴忙了这时候,连朝食都未吃,方才我看她饿的难受,囫囵咽了一个鸡蛋,多噎人啊。”秦婶儿不放弃在刘屏娘的面前说好话。 刘屏娘没有反应,手中继续搓着乡老交代的麻绳。 见此,秦婶儿心里为张静娴感到遗憾,想要征得屏娘的原谅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她的一声“噎人”并非毫无用处。 谢蕴收回始终停留在一处的目光,含笑让人请了乡老过来,温声道,“天气热,不妨煮了解渴的汤水,让村人们略歇一会儿。” 乡老见人人脸上都有汗水,恭声称是。 没多久,两个沉重的大陶瓮被人合力抬了出来,里面盛着温热的豆汤。 忙碌的村人停下来,回自个家中拿了碗,一口一口地喝起了豆汤,桑树遮阴,也算惬意。 张静娴不方便回家,用了表妹春儿塞过来的碗勺,她小心瞥了舅母一眼,见舅母正在为夏儿扎头发,松了一口气。 豆汤是用绿豆煮成的,喝起来有淡淡的甜意,张静娴很喜欢,坐在桑树下面,身体放松。 直到谢蕴推着辇车靠近她,垂眸看着她喝汤。 那么强烈的存在感,张静娴不可能毫无察觉。她安静抬头,认真地问,“郎君有把握对付那二十多头野猪吗?” 前世的结果皆大欢喜,但那时舅父他们都在村中。 “阿娴先前不是说,相信我?如今又为何有此一问。”谢蕴一手握着木轮,上半身朝坐着的女子微微倾去,桑树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同时他的存在也将张静娴困在方寸之地。 后方是桑树,前面是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和咄咄逼人的眼神。 他再往前逼近的时候,张静娴整个人被吓得一颤,手中的汤勺落入碗中。 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自己在谢蕴黑眸中的倒影。 “我当然……相信郎君,只是野猪的数量多了些,我担心有村人因此受伤。”张静娴努力斟酌语句,轻声说,“郎君你伤势未好,夜晚要待在安全的地方。” 谢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开合的唇瓣,突然问她,“豆汤好不好喝?” 突如其来地转折打断了张静娴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回忆方才尝过地味道,点头。 “很好喝,有一点甜。” 甜的。这句话传到谢蕴的耳中,仿佛充满了暗示,他的眸色转深,毫不客气地命令面前的女子去为他盛一碗豆汤。 “碗勺全部洗干净,之后我会告诉你如何对付几头野畜。” 张静娴没有迟疑,应了一声,盛一碗豆汤而已,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为之。 她起身,不小心挨着他的手臂和肩膀从桑树下走出,最后,青色的发带拂过了他的薄唇。 谢蕴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但他半阖着眼眸,一直到那个农女彻底走远了才回正身体。 一碗豆汤被张静娴端回来,他咬着绿色的豆子,看着她一言不发。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张静娴只好又问了一遍对付野猪的安排,她来的迟位置也不好,并未听到他和乡老之间的交谈。 “很简单,抓住,然后杀了。” 谢蕴一字一句地说道,先指了指麻绳,而后手指漫不经心地勾了一下她身上放着木箭的布袋。 “可是野猪的力气很大,麻绳可能困不住它们,它们的皮厚还有许多污泥,箭和矛也不一定能扎进去。” 张静娴低声道,默默拉开了一些自己同他的距离。 谢蕴浑然不觉,从她的布袋中抽出了一根木箭,随意地扎进地面然后拔出,态度高傲又冷漠,“等会儿阿娴就知道了。” “哦,哦。” 下午,当妇人们搓成了几十根麻绳,青壮们制出了顶处尖尖的木矛,在乡老的吩咐声中,一群人来到了田边。 谢蕴推着辇车沿农田走了一遍,指挥着刘豹在几处划了一个圈。 在圈好的位置,无论男女老少都举起锄头挖了起来,深而狭窄的土坑边上堆土,下面埋上密密麻麻的木矛。 到这时,张静娴终于看出了端倪,她不再多言,擦拭自己珍爱的短弓。 时间很快来到了傍晚,村子很安静,一群野猪大摇大摆地冲下了山。 田中的麦子还没有变硬,嚼起来甜滋滋的,正合它们的口味。 昨天那些人类根本拿它们没办法,它们什么都不怕,冲到农田里面就拱起来,又踩又啃。 突然,熊熊燃烧的火把点亮了天空。 猴子们吱吱喳喳,出现在野猪来时的方向,从高处向农田中的野猪扔去了石头。而一边,村中的青壮们举起粗重的木棍开始驱赶野猪。 张静娴和村中的半大少年,以及秦婶儿等人在另外一边朝野猪射箭投掷木矛,他们并非想对野猪造成伤害,只是令它们烦躁不安,不能再随意毁田。 野猪群慢慢躁动起来,脾气大的首领第一个向人类发起了攻击,它最先对准的当然是更弱小的妇孺。 张静娴看着冲过来的野猪,意外地冷静,她将弓弦拉至最大,对着野猪的眼睛射去。 一击而中! 野猪因为疼痛发了疯,嚎叫着朝她跑来,千钧一发的时刻,谢蕴推着辇车行至她的身边。 他轻飘飘地问她,喜不喜欢血花喷溅的瞬间。 距离他们两步之遥,体型庞大的野猪骤然陷落,被木矛扎透,腥臭的鲜血四处喷射,有一滴落在张静娴的脸上。 刚好在她眼下的位置,看起来好似一颗朱砂痣,颇为艳丽。 谢蕴紧了紧下颌和喉结,看着她毫不在意地抹去鲜血,摇头回道,“不喜欢。” 鲜血代表着死亡与动荡,张静娴只想过平静安稳的生活。 闻言,谢蕴轻轻地笑了起来,他很……喜欢! 几头皮厚的大猪被相同的方法杀死,扎的全身是洞,体型没有那么大的小猪就被麻绳网住,从脖颈处刺入结束呼吸。 整整二十二头野猪死在村人们面前,很快,他们高兴地大声呼喊起来。 这么多头猪,每家分一分猪肉,能吃不少天呢。 害怕血液的腥气将山中的猛兽引来,乡老做主,他们连夜烧水给野猪褪毛放血,乱七八糟的内脏等物全部掩埋进之前挖好的深坑里面。 之后就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分猪肉! 按照之前的约定,谢蕴得了两头小野猪,小野猪的肉吃起来没有大猪肉腥臊。 其他每家每户分得猪头猪腿猪排不等,人人喜笑颜开。虽说这肉吃起来不怎么样,可它到底是肉啊! “阿娴,你过来。”乡老为人还算公正,知道那至关重要的一箭是张静娴射出的,他将张静娴叫过去,问她想要什么。 “叔爷,我不要猪肉,村中可以分给我一些粟麦吗?”张静娴不缺肉吃,她家中现在还有两只兔子呢,可她缺粟麦。 因为她独自一人成了户,又过了十七还未成婚,每年她交的税粮都最多。现在又多了一个谢蕴,粟麦更缺了。 乡老沉吟片刻,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贵人,答应这次给她整整一斛粟麦。虽然他相信,贵人私下一定给了她报答。 “多谢叔爷!” 今年的罚粮有了着落,张静娴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走到分割猪肉的豹叔那里,又和他要了大野猪的獠牙。 这么坚硬的獠牙用来做箭,肯定很好用。 一群人忙活到接近子时才罢,张静娴举着一个还未熄灭的火把和谢蕴一起回了高处的篱笆小院。 之前,村人们已经热情地将属于他们的两只小野猪抬了上去,且处理干净了。 张静娴将火把竖在院中,想到了什么,从厨房中找出了自己珍藏的木炭和蜂蜜。 “郎君,我给你做加了蜂蜜的烤猪肉。” 她信守诺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向谢蕴。 山风徐来,吹动谢蕴肩后的长发。 第17章 时间是深夜,谢蕴望着她,淡淡地回了一个字。 “可。” 张静娴没有在意他高高在上的态度,默默生起炭火,将蜂蜜刷在小块的野猪肉上。 香气很快弥漫在两个人的鼻息和庭院之间,滋滋作响的声音听起来也令人食指大动。 第一块野猪肉烤好,她放进干净的陶碗里面,递给谢蕴,自己却起身走到桃树下面摘下了十几个桃子。 随着她的动作,院外多了些灵活的黑影,它们爬至篱笆墙上,眼带渴求地看着这个人类少女。 “你们自己去摘吧,这棵树上的桃子全送给你们。对了,不要吓到那只黄莺。”张静娴冲猴群摆了摆手,默契地退到炭火旁,将桃树周围的空间留给它们。 看懂了她的动作,猴子们都很高兴,在首领的指令下,一个接一个爬上了桃树。 就数这个人类少女种出的桃子最甜最香。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6节 “上次是不是它用桃核砸了我?”黄莺从巢穴中飞了出来,谢蕴冷眼旁观,冷不丁地指着其中一只猴子,眼神不善。 “可是,它赔过礼了啊,郎君不要同它计较了。” 张静娴连忙开口,为那只小猴子开脱,温温柔柔的语调和山风一般,令人愉悦。 谢蕴不可置否,目光从小猴子的身上移到她的脸上,饶有兴致。山猫,黄鹂鸟,如今是猴子,她与这些动物们的相处和村人们没有两样。 然而她偏偏又将捕猎当作自己谋生的手艺。 “阿娴是个很奇怪的人啊。”他笑着说道,火把下的黑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张静娴心觉不妙,刻意避开他的视线,挟着香喷喷的烤肉吃了起来。 忙活到子时,她早就饿了,腹中饥肠辘辘,统共吃下的烤肉比谢蕴还要多一块,困的眼睛都睁不开。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忘记给他腿上的穴道施针,轻声说明天熬制王不留行给他服用。 院中,猴群摘下了足够多的桃子,已经离去,黄莺也归了巢。 最后,张静娴躺在厨房的草席上,睡的很沉,几近昏迷。 次日醒来后,她有些苦恼地发现自己又起身迟了,而且,昨日射箭的手指可能因为太过用力,微微刺痛,甚至留下了一道青色的印子。 她没怎么放心上,但在用朝食时,与她同桌而坐的男人盯着她指上的青印看了很久。 目光犹如实质。 张静娴察觉到了有一丝诡异,但她假装无事发生,也不去探究,直接将一株王不留行放进陶罐里面熬煮。 熬好的药汤颜色发绿,闻起来气味也怪怪的,她以防万一又喂了一些给兔子和斑鸠。 一个时辰后,兔子和斑鸠无事,斑鸠甚至展翅飞了一下。 张静娴把药碗递给谢蕴,他面不改色,一口饮下。 他不怕自己在里面下毒或者欺骗他? 张静娴无声想了一通,直起身准备去山林中捡些松枝回来,她告诉男人,生肉不便储存,吃不完几日便会坏掉,用松枝烘烤做成肉干可以保存很久。 末了,她想到什么,又道,“郎君放心,附近人家只一个杨狗儿那样的赖子。” 闻言,谢蕴面色冷淡,沉沉看了她一眼后,推动辇车转身回房中。 “我也会…早些回来。” “随便。” 他的嗓音更冷,阴寒刺骨。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拥有前世记忆的她很快意识到,现在的他生气了。至于生气的原因,或许是觉得她太聒噪,或许认为自己看低了他? 没有了村人的干系,她不愿细想也不再哄他,利落地拿好弓箭和藤条,离开了篱笆小院。 此去山中,不只为捡松枝,她还要找一些合适的木头。 晨起,山雾被阳光驱散,张静娴站在高处,看到家家户户冒出的白色炊烟,弯着眼睛笑了笑。 只要这一次她不犯傻跟他离开,一切会变得越来越好。 捡松枝和找木头的过程很顺利,两日不见的玄猫小狸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用毛茸茸的脑袋热情地蹭她的手。 张静娴与它合力抓了一波田鼠,又收获了麻嘴的香辛菜,眼看日头西垂,她生了回家的心思。 昨日太晚了,乡老没有把一斛粟麦给她,今日应该会让人给她送过来。 她挂心粟麦,本就不打算离开太长时间。 张静娴想着,用藤条把松枝和木头捆在一起,午后的山林很安静,玄猫忽然朝她身后的方向喵喵叫了一声。 她以为是玄猫的好朋友那只红狐,便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将藤条的一头绑在自己的肩膀上,拖着往山外走。 回到她常年走出来的一条小路上,张静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脊背发凉。 阴影处,她看不到的位置,似乎有一双阴冷的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熊?虎?狼?或者是善于隐藏自己的毒蛇? 张静娴悄悄握紧了短弓,将内心的警戒提至最高峰,小狸朝一个方向又叫了一声,她将箭矢对准那里。 结果,细微的声音慢慢清晰,她的眼睛看到了一点熟悉的灰蓝色。 是谢蕴,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进山的小路上。 “郎君,你怎么在此处?”张静娴故作镇定,心跳随着他的露面,有一瞬停滞。在她的心里,害她丢了性命的他始终比山间的野兽还要可怕。 因为杨狗儿的贪婪,他已经撕开了温和知礼的伪装。 可张静娴没有,她尽心尽力地在他的面前掩饰那些复杂的过往,小心维持所谓恩人与贵人之间的关系,只等着他腿伤痊愈。 但她如今发现,他的举动和前世相比,大相径庭。 这叫张静娴略有些后悔撞见了他杀杨狗儿的场景,若是她没有看到,也许他能多伪装一段时间。 不管如何,优雅温润的世家郎君总比阴测测的他容易相处。 比如这时,谢蕴没有任何感情地接近她,夺走她手中的弓箭,漠然反问,“阿娴的意思,我不该在此处?” “…山路不好走,而且郎君你双腿有伤,遇到野兽会很危险。”张静娴扯了下唇,耐心地同他解释,她只是担心他。 谢蕴冷嗤,当着她的面,毫无征兆地拉弓放箭。 耳边传来破空的风声,不远处的树林一震,玄猫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率先跑过去,大声哈气。 它后背的毛发全部炸开,张静娴心头一凛,急忙扒开野草上前。 看清是什么后,她的脸颊泛白,嘴唇也失了一点血色。 杂豺,一种体型不大却十分凶狠的兽类,它们喜欢隐匿在山林之间,攻击看中的猎物。 猎物有时反应不及,便会被它咬中喉咙,夺去性命。 张静娴以往在山中有遇到过一次,但那只豺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并未攻击她。 可这一次,这只杂豺就藏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明显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猎物!而她丝毫不觉! 张静娴出了一身冷汗,恍然想起了舅父告诉她的一句话,豺爱食野猪,尤其肉质鲜嫩的小野猪。而昨夜和今日一早她全都碰过野猪肉,身上定然沾了气味。 “这次,谢谢郎君。”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反应过来后低声向谢蕴道了谢。 刺穿了地上杂豺的木箭被她用力拔出来,她神色恍惚,没有擦拭就放进了布袋之中。 豺这种兽类很邪性,张静娴和村人们都不食它的肉。 于是,这只豺的尸体丢在了那里。 “吓到了?”可能是看到了她发白的脸色,谢蕴的语气不再冰冷,伸手将她拔箭时手背溅到的血迹拭去。 略带几分温情。 张静娴躲闪不及,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以后,我会更小心一些。我……怕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句话她是垂眸看着谢蕴说的,往日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面飘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 她死过一次了,因为他。 谢蕴永远不会知道她的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他掀了掀唇,“既然怕死,那就不要一个人进山。” 说着,他瞥了跟在他们身边的山猫一眼,“多了只猫也不行。” 危险是多方面的,如果想要杜绝那就不进山,或者她低姿态地请求他,与她一起。 谢蕴漆黑的眼珠动了动,定格在她的脸上,似是等着她开口。 然而,张静娴恍若未闻,她摇了摇头,自己怎么可能放弃进山,这是她独自生存的根本啊。 不过最近压力是有些大,因为多了一个人。 要不把他送给自己的那块墨玉给卖了? 她静静想着,终于做出决定进武阳县城一趟,自己不乘牛车走着去,估计要大半日。 “郎君,你会写字作画的吧?”蓦然,张静娴转了话锋,轻声问身边的他。 她的语气笃定,没有一丝怀疑。 “嗯。”谢蕴恢复了面无表情,“阿娴问这个做什么?” “明日,我准备去武阳县城,将那块墨玉卖了,为郎君买几件衣袍和补身体的药材。正好,郎君可以将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或是画下家里的标记之物,我拿着四处问一问。” “如此,可为郎君找到家人。” 那些人找过来,他也能早些离开这里。 第18章 找到他的家人? 谢蕴看着面前这个又一次将自己弄得很狼狈的农女,鬼使神差地领会了她真实的意图。 她嫌弃他是个累赘!想要快些甩开手! 这一刻,他周身的感觉仿佛与那只邪性的杂豺重合,令人不寒而栗。 张静娴心下一沉,急忙换了一个口吻,眼睫毛颤动不止,“郎君,我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四年,其实许多时候很孤独。” 她知道要骗过他,就必须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不掺一分假。 “我时常羡慕村里那些有父母爱护的少年,虽然同样有丁税田税,但他们可以活的无忧无虑。而我不仅没有父母疼爱,还惹怒了……对我好的长辈。” 她说到这里情绪低落,眼中朦胧的水雾也成了水珠,吧嗒一声掉下。 泪水打在谢蕴的手背,他的神色不变,但呼吸却骤然停滞,转而变得粗重,她在他的面前哭了,诉说她的难过与孤独。 “可是,郎君你和我不同啊。我天生亲缘浅薄,你一定有爱护你的父母,照顾你的兄姊和尊敬你的弟妹,怎么能和我一样待在这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 张静娴仰起头,又一滴泪安静滑落,她笑着眺望远方,“郎君该在孟大夫口中繁华至极的建康城,看到更美更壮阔的风景,许多人仰望都远远不及。” 早日找到家人,早日回归属于他的锦绣容华,一点腿伤困不住终该翱翔天际的玄凤。 她转身看着他,真诚地夸赞,“郎君是志向远大,光芒璀璨的玄凤。” 而她只是他途中最不值一提的停留,无需在意,无需介怀,也不必放在心上。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7节 …… 玄猫歪着可爱的脑袋,好奇地打量同时变得沉默的两个人类,不明白为什么下山的路走到一半就停下了。 尤其这个雄性人类,在它的人类朋友低头整理那些松枝木头时,他的墨瞳让玄猫想到了深山里面的狼王。母狼受了伤或者难受不适时,狼王便会露出和雄性人类相似的眼神。 是雄性对雌性的怜爱吗? - 张静娴用麻绳拖着一大堆东西,谢蕴推着辇车不慌不忙地往前,与她隔了一步的距离。 刚好这时,乡老的儿子刘屠背着一斛粟麦过来,见到贵人在进山的小路上,他脸色微变。 “阿娴,贵人腿上有伤,如何能让他陪你一同进山?”他以为是张静娴开口提出的要求,低声责备她。 张静娴垂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没有为自己反驳,“屠叔,下次不会了。” 刘屠见她这么快认错,放下粟麦,帮她拖动松枝木头到家中。 “可是要用松枝把野猪烘成肉干?” “是啊,我捡的松枝多,屠叔需要的话可以带回去一些。” 刘屠点点头,忽然察觉后背刺来一道视线,他犹豫了片刻,问张静娴这里缺不缺东西。 “村里只叔爷家和郑家两户人家有笔墨纸张,我可否同屠叔借两张纸?” 闻言,张静娴不好意思地开口,她是个想到就会去做的人, 纸张可是贵重东西,自家一直小心保管,轻易不拿出来用。借人?刘屠勉勉强强答应下来,这还是看在谢蕴的面子上。 “多谢屠叔,过两日我一定还回去。” “那倒是不必,贵人用阿娴你只管开口,不值当还。” 刘屠哪里想不到借用纸张的人是谁,毕竟在他和村人们的印象中,阿娴根本不识字! 他以为是谢蕴要用纸张,匆匆忙忙地离开,不多时就双手捧着三张纸过来。 粗糙,泛黄,往日根本不配在谢蕴书房出现的纸,在这处山村,却成了人人珍视的宝贝。 这一刻,清晰可见的鸿沟出现,无声彰显着谢蕴和西山村人,和张静娴这个农女深刻的区别。 谢蕴的心头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分怜惜,她努力在生活,已经筋疲力尽,自己该对她多一些宽容。 不需要很多,只让她一时开心便足够。 他含笑同刘屠道了谢,表示日后刘屠若有请求,可来寻他。 刘屠很高兴,心满意足地回家告诉他的乡老父亲。 张静娴的心情也还不错,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从厨房中挑选了一块最得用的黑炭递给谢蕴。 “郎君,你快把自己能想到的写下来画下来吧。”她面含期待,甚至将净手的木盆和布巾都放在他的手边。 谢蕴漫不经心地捏着黑乎乎的炭条,一开始似是在思索,没有应她。但忽然间他盯着张静娴,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锋利而冷峻的笔触,却是一个农女的名字。 “阿娴。”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她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名字都是在他的笔下,用的还是最庄重的篆文。 张静娴呆住,气息和心跳都乱的过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 她只好低下头,拼命地咬自己的唇瓣,回想前世那些酸涩又难堪的过往,好在这个法子是有用的。 心头的悸动慢慢消失,她故作不知地指着那两个字问画的什么,然后不等男人开口,留下了一句自己要去烘烤肉干,便旁若无人地去了院中。 玄猫跟在她的脚边,喵喵叫,朝她讨蜜水。 张静娴知道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跟随着她,但她强迫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玄猫的身上,摸它的脑袋,喂它蜜水,扔给它一块新鲜的生肉。 谢蕴透过竹窗看着一人一猫其乐融融的画面,薄唇微抿,冷嗤了一声。 农女总归是农女,大字不识再正常不过,他到底是鬼迷了心窍。 谢蕴克制着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怒火,提着碳条将写出的两个字全部涂黑,直到看不出一丝痕迹。 他在另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下了一个不起眼的简单标记,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是一条围着山丘的河流。 不懂的人可能觉得普通至极,只有跟随他身边多年的亲信才能一眼认出,这是舆图上长陵的标志。 谢蕴,字相之,因四年前淮水之战大败氐人,得封长陵侯,任州府刺史。 月前,他受邀前去赴宴,返回途中遭遇截杀,因一时错信他人落得跌落山崖的下场。 却不想,山崖之下不是死路,而是一个偏远的山村。 武陵郡,武阳县,虽然正在他赴宴并折返的路线之上,但谢蕴从未在此处停留过。 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不会引人注目,他断定无论是暗中想要他死的人还是自己信任的心腹,都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找来。 然而若是多出了这个标记,心腹找来的时间会大大缩短。 但谢蕴接下来,没有丝毫犹豫,撕碎了画着标记的纸,他若是想快些变成她口中光芒璀璨的玄凤,便不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又故意说自己失去了大半记忆。 谢蕴生来高傲,不愿他受伤甚至无法走动的模样被熟悉的人看到、知晓、并嘲笑。 只是想到一丁点儿这个可能,他的脸色立刻沉下,十分恐怖。 但这个农女不仅讨好他,似乎也很为他担心。 因为她滴在自己手背的一滴眼泪,谢蕴略微心软,到她烘烤好肉干走过来试探着询问时,淡淡道,自己只暂时想起了一件事。 “郎君想起了什么?”张静娴眼睛一亮,急忙又问。 她身上带着蜂蜜和肉干的香气,谢蕴的喉结轻轻一动,像是抑制某种躁动,故作冷漠地回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和阿娴一样罢了,尚未有婚配。” “不过,我记得我并没有一个心心念念的表亲。” 他的目光晦涩不明,因为太过挑剔,还没有女子近过他的身。 某种程度上,她是第一个与他有过亲密接触的女子。 “原来是这件事……”张静娴听了有些失望,她更想从他的口中听到别的,比如,他真实的姓名。 “郎君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呢?或者你将你的模样画下来,我拿到县城去问。” “不急,等阿娴舅父归来,你再进城也不迟。” 谢蕴提到她的舅父张双虎,张静娴没了声音,默默将做好的暮食端了过来。 暮食不仅有烤好的肉干,还有加了香辛菜的兔肉,麦饼,以及解渴解腻的豆汤。 玄猫吃饱喝足已经离开,他们两人同桌而食,又度过了一个白天。 暮食过后,张静娴给谢蕴的双腿施了针,吞吞吐吐地说自己烧了一瓮热水,“我在热水中也放了王不留行,郎君的伤口已经结痂,可以沐浴了。” 谢蕴冷冷注视了她半晌,看的她忍不住躲闪时,他推动着辇车往厨房走去。 行至门口时,他的语气生硬,“将烛台点燃。” 张静娴深深呼出一口气,照着做了,顺便体贴地将烛台放在他可以碰到的地方。 房间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脸上的红色逐渐消失,弯下腰在地上翻找出了一张纸和许多碎片。 纸上有一块是黑乎乎的,她略过往下看去,借着月光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阿娴。” “阿娴。” “阿娴。” …… 一整张,全部都是。 张静娴的手指神经般地抖动起来,过了许久,她撇开眼,气息慌乱地将碎片拼在一起。 辨认出一个图案,她比对着,记在了麻布上。 “不要慌,没关系的。” 她安慰自己。 第19章 谢蕴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墨发推着辇车出来时,正好撞见张静娴在院中发呆。 她双目失神,怔怔地坐在秋千上,连他靠近她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淡青色的发带垂至她的腰间,谢蕴只是轻轻一拉,她系的整整齐齐的长发便全部散开。 有几缕发丝像是凑巧,落在他的长指上。 张静娴蓦然回头,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在其中,虽然同是坐着,但他的眼神总能给她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发带松了。” 谢蕴冷冷道,向她摊开了一只手,她用来绑头发的发带和她的发丝一起缠绕在他的指间。 男人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根根坚硬有力,此时上面多了一条柔软的发带,看起来莫名暧昧。 张静娴愣了一下,她很少挽发,一头乌黑的长发通常只用一条发带简单地系在一起,不但方便也从来没有松开过。 怎么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带却松了? 可是,适才她在发呆,现在根本无从辩解。 “下一次我会注意,郎君请把它还给我吧。”张静娴轻声细语地开口,想要回自己的发带。 闻言,谢蕴微微阖眸,反应淡漠,“是它落在我的手上,我行动不便,阿娴自己拿走便是。” 行动不便……她丝毫没有看出来,更何况他的伤明明在腿上,跟手没关系。 张静娴低下头,没有反驳,沉默着去解那条青色的发带,发带缠的很紧,再加上夜里看不清楚,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手上,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谢蕴再一次看到了她鼻尖上浅色的小痣,直直地盯着,眼眸暗沉。 发带终于被解开,张静娴松了一口气,随之抬起头。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8节 不经意间,她的鼻尖擦过他的薄唇,刚好是那颗小痣所在的位置。 两人的身体俱是一僵。 张静娴率先反应过来,仓皇往一边退开,可是,已然是晚了。一只大手猛地扣住她的下颌,足够将骨头捏碎的力道让她动弹不得。 谢蕴的动作快而粗暴,成功地控制住人之后,他的另外一只手覆上去摩挲张静娴鼻尖的小痣,力度又重又沉,像是要把这颗原生原长的小痣给抠出来。 一遍,两遍,第三遍的时候张静娴吃痛张了张口,但她的声音没来得及发出,谢蕴滚动着喉结,已经将她松开。 “方才没看清,以为阿娴的鼻尖上飞来了一只小虫,原来不是啊。”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墨色的湿发冰冷,映衬着他俊美的面庞,浓重鲜明。 鼻尖仍旧残留着几分痛感和被狠狠触碰过的灼热,张静娴花了些时间平复急促的心跳,顾不得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疾步走远。 这次,轮到他一人在院中等湿发变干。 但谢蕴的心情很是不错,哪怕肩后的头发浸湿了他的衣袍。 他其实更想用锋利的牙齿噬咬,用冰冷的舌尖舔舐……可现在不是时候,谢蕴生性高傲,必须等到这个农女温声软语地向他表述喜欢。 只是讨好还不够,更别提,她还有一个差点成婚的表兄。 思及此,他略微烦躁,寒着脸的模样将好奇偷看的黄鹂鸟又吓回了巢穴。 - 可能是因为心里藏着事,次日,张静娴有意在避开谢蕴。 除了用朝食时两人坐在一起,别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忙碌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要么锄草,要么打水,要么躲在树下砍开从山上拖回来的木头。 张静娴准备为自己做一方小榻,睡在草席上面并不舒服。 谢蕴透过竹窗看不到她的身影,面色阴晴不定,索性直接推着辇车到院中,看她将自己弄得灰扑扑脏兮兮的样子。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又到暮食,谢蕴望着她的头顶,轻描淡写地问她要不要学习识字。 “阿娴每日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我若不回报,心中有愧。” 说着有愧,可他的神色和态度完全看不出来,反而像是一头兴致勃勃的凶兽,暗中试探看中的猎物。 前世也是如此,那时张静娴被欢喜冲昏了头脑,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下来。 后来,她学会了写阿娴这个名字,背会了《诗经》,《楚辞》,听他讲史讲短小精湛的寓言故事,慢慢地,一颗心不可自拔地沦陷。 她对他越来越温柔细致,等到了税吏下乡核查田丁之时,他仍想不起自己的大半记忆包括来历出身,于是张静娴鼓起勇气送给他一只捕猎的大雁。 他教给她《礼记》,当中大雁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也代表着“从一而终”的期许。 未婚男女赠人大雁是求婚之意。 张静娴花了许多功夫才抓到一只活的、体态美丽的大雁,在缴纳秋税之前向他求婚。 她不好意思又很笨拙,还想出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作说辞。他们成婚,她不必再交罚粮,可以省下足足一斛粟麦呢。 然而,现在,张静娴的头脑异常的冷静。她“局促不安”地摆摆手,低声说自己不愿浪费他的心力。 “我天资愚钝,不值得郎君特意教导。郎君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在村中走一走,教年纪更小的孩童识字。村人们必定万分感激郎君。” 已经学过了一遍,何必再学第二遍,她和他的牵扯尽可能的简单,日后才能分得更清楚。 张静娴拒绝了他,谢蕴始料不及,眼中闪过一抹罕见的错愕。 一个有决心脱离长辈,不惜惹怒长辈也要坚持自我的女子,当比金银更加珍贵的宝物——知识与智慧摆在她的面前,她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惊喜与不知所措,而不是说自己资质愚钝不堪教导。 “不想学?还是不想和我学?”谢蕴的眼神锐利,皮笑肉不笑地又道,“阿娴最好不要骗我,想来没人和你说过,你的伪装很拙劣。” 从救下他开始,她的矛盾就完完全全地被他看穿。 她忍不住亲近他讨好他的同时,某一瞬却也会变得冷漠,刻意回避他。 所以他意味深长地告诉她,阿娴是个很奇怪的人啊。 可也因此,她吸引着自己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此时,谢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侵略性十足。 第20章 伪装?他发现了? 不,不可能,前世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除非他和自己一样也重活了一遭。但是上天不会同时眷顾两个人,张静娴不止一次猜测过日后她需要付出的代价。 面前的谢蕴只是谢蕴,他没有重生。 “我确实是不愿和郎君学。”她心神稍定,小心翼翼地瞄他。 “哦?阿娴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千万想清楚。”她的话音刚落,谢蕴立即逼问,只是他轻缓的语调不像生气,反而像是期待一个有趣的答案。 可惜,张静娴的回答干干巴巴,索然无味。 “将至农忙,我并无空暇,再者,我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从她睁开眼睛活过来,她设想的未来永远不会再有谢蕴的身影。 “而郎君不属于这里,伤好了就要离开……” “每日晨起用过朝食后的半个时辰,阿娴记住了,你需学会十二个字。”谢蕴微微偏着头,昏黄的烛光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打断了她的话,仿佛适才的解释都没听到一般,即便听到了也毫不在意。 张静娴呼吸一顿,憋着气猛地站起身,“我说过了我不想学!” 难得见到这个农女发脾气,谢蕴唇角的笑意加深,语气却几分倨傲嘲弄,慢慢悠悠地道,“除非,阿娴心甘情愿成为一个愚民。” 被人愚弄,困于一方狭窄的天地,只知腹中饥饿,生如蜉蝣,短暂的一生可悲又可笑。 “愚民……”张静娴想起了与他在山坡上的争论,一时语塞。 她自认说不过他,别开脑袋,闷着头往外走。 “从明日开始,莫要偷懒。” 她转身的瞬间,谢蕴的胸腔油然生出一股愉悦,薄唇上勾,眼珠子跟随她停留又移开。 他喜欢这样,掌控并悄无声息地占有猎物,打上独属于他的印记。 而对于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而言,谢七郎的亲自教导可以说是一种万金难求的幸运。 虽然,张静娴只想远远躲开。 - 同一片夜空,张双虎与五名村人走在距离西山村几十里的城道上,神色凝重。 数日的奔波,他们每个人都身心俱疲,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直接飞回家中。 可是,他们没能带回一个令村人们满意的好消息。 想着想着,一个年纪较轻的男子抹起了眼泪,他的亲兄长同在被征走的十三个人当中,回去之后可怎么和阿父阿母交代啊? “阿川,别哭了,免得哭声引来野兽。”刘川的一位堂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亦是悲伤。 多方打听结果却是……唉,将人的一颗心吊着,上不来也下不去。 “夜色晚了,也都走累了,先停下来歇息。”张双虎心里更不好受,但作为六人的主心骨,他一直表现的很平静,此时主动叫停大家,寻到了一处开阔的空地歇息。 几人分工明确,打水,捡柴,燃火,搭灶,不多时就煮好了一瓮肉汤。他们就着用火烤过一遍的麦饼,沉默用起了暮食。 “没有消息总比王坡那几个村子强,死了快一半的人啊。”年纪最大的一个男子锤了锤腿,率先打破了寂静。 他语气唏嘘,满脸尽是看惯了世事的沧桑。 被他这么一说,刘川又抹起了眼泪,为自己的兄长担忧。 王坡那几个村子是真的惨,有户人家甚至只留下一个老妇和幼儿。 一个人的命就换得几匹绢帛和几斛粟麦,尸骨埋在异地他乡,说不定还被野狗刨出来啃了。 刘川呜呜地哭个不停,哭得人心烦,也哭得人心碎。 “不管如何,那位贵人说的没错,的确有抚恤钱粮的存在。虽说我们和东山村、小阳村、平马村四个村子被征走的人不可能没有伤亡,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具体的情况,或许回去后问一问贵人,贵人会告诉我们答案。” 张双虎出声安慰众人,将希望寄托在了外甥女救下的贵人身上。 没办法,他们只是庶民,能打听到当初武阳县征兵分了三批已是费尽心力。 如今,第一批和第二批的人都有确切的伤亡,只他们西山村人所在的第三批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半点音讯都无。 “对,那位贵人来历不凡,肯定知晓内情,我看他的谈吐说不定出自王侯世家。”郑复咬紧牙根,若他家祖上没有败落,他的儿子岂会生死不知。 军中征人从来不征世家大族!便是微末的寒族都有抉择的机会,庶民,唯有庶民,如猪狗牛马,被驱使,被鞭挞,被利用殆尽! “复,噤声。”张双虎忽然站起身,眯着眼睛朝一个方向看去,多年打猎,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比旁人灵敏。 “有马蹄声往这边来,记住,都不许说话。” 有资格骑马,这样的人是他们惹不起的。但同样,更得小心。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握紧了随身携带的长矛。 张双虎则是背一把大弓,警惕地盯着尘土飞扬的地方,仅仅几息,一行二十几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发现他们的存在,一个身着文士宽袍的男子命令所有人停下,同样寻了一处空地休整。 从头到尾,那人只扫了一眼张双虎和他身后的大弓,旁人诸如郑复和刘川等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 “是些乡野村民,不必理会。” 文袍男子和他身后那些精壮煞气的武士自长陵郡出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南郡,武陵郡只是策马路过,行事自是低调。 两方隔着一条官道,从深夜至黎明,相安无事。 但临近启程时,出了一个小小的变故。不知从何处跑来的一只孤狼盯上了文袍男子□□的那匹马。 然而,狼猝不及防地朝着马扑咬时,一只箭射穿了它的喉咙。 文袍男子抬眸看去,面上露出一丝欣赏,“壮士好箭法,不知是何方人氏?”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9节 “贵人谬赞,我等乃武阳县人。”张双虎微微颔首,拔走箭矢,招呼村人一同离开。 “武阳县,听说阳山有大半在其境内。”文袍男子拿着一把羽扇,轻轻地摇了一下,面露深思。 秘密传来的消息显示使君在南郡遇袭失踪,而他看过舆图,记得南郡与武陵郡由一条阳山山脉联结在一起。 “传我命令,獬领十人留下,于武阳县探寻使君踪迹。” “是,公乘先生。” 第21章 张静娴做了一个梦,更准确地说,她梦到了前世发生的场景。 那些人找来了西山村,就在她鼓起勇气向谢蕴送大雁求婚的第二天,一个名叫公乘越的人走进她的篱笆小院,激动地喊谢蕴为使君。 谢使君,谢侯,谢家子,每一个称呼都寓意一层尊贵的身份,是张静娴过去十九年断无可能遇到并相识的。 张静娴的心凉了半截,愣愣地站在了一旁,虽然仍在自己亲自布置的房屋之中,但她忽然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们与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甚至无视了她的身影。 公乘越是找来的人当中与谢蕴感情最深厚的一个,他不仅是谢蕴身边的谋士,还是谢蕴自幼相识的知己好友。 得知她从山上救下了谢蕴,而且帮助他治好了腿上的伤,公乘越率领众人恭敬客气地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并当即以重礼厚谢。 而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只活的好好的大雁闯入了众人的眼帘。 谢蕴走上前,淡淡道这是她送给他的大雁,并在公乘越等人的面前毫不避讳地牵起了她的手,表示与她的亲近。 张静娴的另一半心是暖烘烘的。 然后,公乘越摇着羽扇朝她笑了一下,直接改口唤她小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张静娴脸颊微红,特别不好意思地解释,她和谢蕴只是求婚,尚未成婚。 公乘越又笑了一声,和她说,“事实已成,何关礼数。” 他看到了屋中并排摆放的两方床榻,虽然中间以一道木头屏风隔开,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张静娴忽然听懂公乘越误会了他们已成为夫妻,异常认真地反驳他,“昏礼者,礼之本也。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为数,我与郎君未全礼数,便不成事实,也当不得公乘先生的一声夫人。” 这时,她尚不明白,小夫人与夫人的区别。前者可以是谢蕴的随便一个姬妾,后者才是走完六礼结为两姓之好的正妻。 闻言,公乘越的神色略微变化,反问她学过礼记,又可会识字写字? 张静娴看了谢蕴一眼,有些感激和骄傲地点了头,“学的时间不长,是郎君教我的。” 公乘越于是再次改口,笑吟吟唤她,“张夫人。” 张静娴察觉到几分怪异,但见公乘越面带笑容,按下不表,只觉他有自己的坚持。 后来,她跟随谢蕴离开西山村,公乘越对她一直颇为客气,将心比心,她对公乘越也很有好感。 然而,慢慢了解一些上层规矩后,张静娴迟钝地发现了客气背后的轻视。 “小夫人”是称呼谢蕴的姬妾,“张夫人”是称呼谢蕴正妻之下的三位贵妾,而只有“夫人”才需走完六礼。 学习文字,获得了知识,就可以不成为愚民吗?不,在公乘越等人的眼中,无非是她从一个妾转变为贵妾。 她出身的低微永远改变不了,一个普通的农女,无论拥有多么丰富的学识,都不可能成为谢蕴明媒正娶的妻子。 偏偏在谢蕴的众多好友亲信中,公乘越对她最是友善,明里暗里地维护了她多次。 态度冷漠甚至嫌弃的其他人呢?张静娴只是稍稍一想,整个人如堕冰窟。 一直到如今时光倒转,岁月重来,她骤然惊醒,还是会手脚冰凉,浑身战栗。 因为这个梦,张静娴在谢蕴的面前埋头做起了哑巴,愚民便愚民,反正她坚决不会与他有更多的牵扯。 用过暮食之后,她重复起了忙碌的生活,至始至终都不说话,不与他对视,也在他靠近自己时,若无其事地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或是去村中,或是到秦婶儿家,或是扛着锄头去田中。 张静娴的执拗第一次令谢蕴生了重怒,他生气的时候一般是面无表情,直勾勾,阴测测地盯着人。 树上的黄鹂鸟吓得躲在巢穴之中,玄猫从山上跑来,喵喵叫了一声,感受到他身上阴森的气势,也缩着尾巴急忙逃走。 等到给他腿上施针的时候,张静娴强装镇定,才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郎君,你快看,腿上的淤血好似没了。等到孟大夫再次过来,也许郎君便可以站起来走动了。” 她的语气柔和,含着几分欣喜,仿佛是真正为他开心。 这次,冷漠不理会的人是谢蕴。 事实上,他的生气动怒毫无理由。这个农女不识好歹,坚定拒绝他的好意,他难道会有什么损失吗? 错失机会的人是她,甘心情愿愚昧度过一生的人也是她。 他只需冷冷看着,总归有这个农女后悔莫及的那日。 没有得到回应,张静娴默默收起银针,拿着烛台离开。 连着两天忙活打好的床榻,放在了原先铺设草席的位置,散发着淡淡的艾草气息。 她以为自己会睡的很舒服,然而,张静娴又一次做起了噩梦。虽然没有梦到前世的伤心事,但她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梦中的山林,有一头巨大无比的凶兽盯住了她。 它抓住她,坚硬的利爪按着她的肩膀,几乎穿透她的血肉。正当张静娴以为自己会被杀掉时,那头凶兽睁着阴冷的兽瞳缓缓靠近她的脸,对准她最脆弱的咽喉咬下…… 她拼命地想要叫醒自己,可是怎么都醒不来。因为她的身体太累了,甫一接触到松软的芦花被褥,根本不愿意离开。 最终她没有被咬死,那头凶兽似乎发现她在发抖,冷冷地嘲笑。然后,她的手腕处传来一股剧痛,被控制着做了什么。 第二天,张静娴醒来时,看到自己手中拿着黑色的炭条,而身下的麻布上写着她的名字。 她不敢置信地多看了两遍,鞋子都未穿,起身冲至谢蕴所在的房间。 推开房门,他高大的身躯倚靠墙壁站立,下颚和两臂绷紧,尝试在慢慢走动。 张静娴清晰地望见他额头和手背几欲迸出的青筋,怀疑,试探,质问被她咽了下去。 “郎君,你现在的双腿只是祛除了淤血,还是不要…”她神色复杂地开口,并向他走了几步,提防他摔倒。 谢蕴掀开眼皮,漆黑的眼珠没有一丝温度,“让开。” 他的嗓音更冷。 张静娴抿了抿唇,没有按照他说的做,反而又走了一步,伸手去扶他。万一他在这里摔死,公乘越那些人会如何报复她随便就可以猜到。 见此,怒在心头的谢蕴毫不留情地抓拽她的手腕。 这时,院外传来了呼喊张静娴的声音,“阿娴,你的舅父他们回村了!” 张静娴心神一错,手腕被抓住,疼痛与酸麻感一齐涌上,她全身卸力,歪在男人的怀中。 第22章 鼻尖重重撞在他的锁骨上。 猝不及防的坚硬令张静娴眼睛瞬间湿润,她小口抽气,慢慢地等待这股酸痛感消失。 可是,谢蕴偏不如她愿。 他向后倚在墙壁上,冷冷看着这个农女的眼尾一点点变得氤红,泪珠可怜兮兮地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的模样。 整个人被激怒。 他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手指粗暴地在她的唇瓣上碾磨。 原本正常的淡红色经过谢蕴毫不留情地蹂躏后,靡丽,勾人,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香甜的蜜汁流出。 张静娴痛地蹙眉,那滴泪珠也终于掉落,好巧不巧地正落在谢蕴的指骨上。 他的呼吸停滞,深幽阴冷的眼珠却动了一下。 趁着这点空隙,张静娴回过神,急急抵着他的胸膛往后退,一直退到距离最远的门口。 可是这样还不够,她感受到了头皮发麻的危险。那双黑眸像是黏在她的脸上,残忍,冷戾,兴奋,比山中的野兽还要可怕。 张静娴慌张偏过头,用脸颊的发丝遮住了自己的模样,也阻断了他的视线。 似乎只要这样,她就能装作无事发生。进而自欺欺人,暗示自己一切没有脱离她的预期。 谢蕴盯着她的头顶,缓缓抬手将那一滴晶莹的泪珠放至唇边,舌尖舔舐,然后吞咽入腹。 “郎君,秦婶儿在唤我。” 张静娴根本不敢看他,所以也就没有发现他的举动,她撂下一句话匆忙离开,背影透着几分仓皇。 双脚也还是光着的。 谢蕴的喉结急促地滚动了几下,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 他尝到了她的味道。 果然如他所料,像是清凉的泉水,夹杂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不怎么甜,可是对他却有着致命的诱惑。 好想,好想……每个地方都咬一遍。 “一个山间农女,不足为奇。” 谢蕴咬紧了牙根淡淡道,低沉的嗓音很快飘散在空气中。 “跑什么?” - 张静娴白着脸逃离她的篱笆小院,叫秦婶儿看到了,惊疑不定地拍了拍胸脯。 “阿娴,你这是怎么了?瞅这小脸白惨惨的,莫不是生病了?”秦婶儿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摸到一手冷汗。 “……没事,早晨做了一个噩梦,刚好听到秦婶儿你唤我,我忽然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少女愣愣地回答,声音也十分飘忽不定,唯一不像生病的地方便是她的唇瓣,红润润的,颇为艳丽。 其实,阿娴还是挺招人惦记的吧,这等模样……秦婶儿表述不出来,可就是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 尤其是一些未成婚的青年郎君。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0节 “做噩梦了,怪不得呢,你看你鞋子都没有穿。”秦婶儿让她回家穿好鞋子,不然光着脚走到村中可怎么行,虽然西山村这等偏僻的小地方不大在乎这些。 闻言,张静娴摇了摇头,随意扯了路边的两片阔叶,绑在自己的脚上。 她宁愿这么走路,也不想回去重新感受令她毛骨悚然的危险。 “舅父回村的事更重要。” “也是,你二伯一听到消息已经迫不及待地赶过去了。”秦婶儿忧心忡忡,带回来的是好消息村人们都高兴,若是死人的噩耗,可怎么办呦! “对了,阿娴,你将这件事告诉贵人了吗?” “啊?贵人他还在休息,我便没有打扰他。” 张静娴抿了抿唇,加快脚步,闷着头走在了秦婶儿的前面。 见此,秦婶儿知道她急着见自己的舅父,也不好再问什么。 两人踏着清晨的露珠,不多时,便走到村中。 此时,乡老的家中,张双虎和其他五个人已经被得讯前来的村人们团团围住,你一句他一言,七嘴八舌地询问探听到的消息。 张静娴走进院门,还未看到舅父就先听见了舅母大声呵斥的声音。 “急什么?等人到齐了阿虎自然会说。” 刘屏娘嫌弃这些人太吵闹,让他们都住口,等着村人们到齐。 乡老也发话,询问的一些人才安静下来。只一双急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双虎和其他五个人。 张静娴看了看舅父,除了脸庞消瘦了一些,旁的几乎没有变化,她松了一口气,默默地站在了一棵桑树下面。 桑树结的桑葚已经熟透了,每个都是紫红色的,吃起来三分甜七分酸。但村人们不爱吃这个,因为满村都是,不稀罕。 张静娴摘了几颗,慢慢吞吞地吃下去,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很快,除了几个不便前来的妇人幼童,乡老家站满了人。 张双虎环顾四周,看到外甥女在吃桑葚,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说出了这几天他们打探到的消息。 “贵人所言不错,抚恤钱粮的事是真的。” 他的第一句话便让村人们集体沸腾,好几个高兴地抹起了眼泪。 抚恤钱粮真实存在,而他们村子从未收到过,岂不是证明,被征走的十三个人每一个都好好的? 张静娴心跳加快,却骤然察觉到不妙,如果是好消息,舅父的神色不该如此平静。 果然,下一刻,张双虎抬起完好无缺的那只手,让众人听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们村子的人不在其中。” 人群静了片刻,轰然炸开。 什么意思?他们村子怎么就例外了? “双虎,你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乡老也坐不住了,十三个人全部是他看着长大的。 “因为我等庶民的命就是低贱!”不等张双虎开口,郑复冷笑一声,愤然掷下一句话。 “低贱。” 这两个字砸进张静娴的耳中,她尝到了满口的酸涩,身体不由晃了晃。 好在,一旁的秦婶儿扶住了她。 “是这样的,我们一开始先打听了附近的村子,没有得到关于抚恤钱粮的任何信息。后来走远到了王坡,才知道那里的村子三年前就领到了抚恤钱粮。” 张双虎沉声解释,当初征丁分了三批,第一批第二批的人都有伤亡,而西山村所在的第三批没有一丁点儿的音信。 “没有音信,怎么可能?都是武阳县出去的人。” “是啊,我儿明明是跟着官府的人离开的。” “难道……都没了?” 惊慌开始在人群中蔓延,乡老厉声喝止了几遍才让村人安静下来。 “慌什么?活生生的人还能消失不成?大不了我去找里正,找县令大人。” “里正或许也不知情,我和阿川他们已找过。至于县令,恐怕便是知情也不会告诉我们。”张双虎脸色难看,同一个县城的村子,只要一个村子有消息,县令岂会不知情。 闻言,乡老身躯伛偻,蓦然像是老了几岁。是啊,身为一县之长官,县令一定是最先知道的那个人。 他不说,也就不可能问地出来。 “贵人!阿娴家中的那个贵人一定知晓,去找他。”一片抽泣中,郑复再次出声。 当即,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张静娴的身上。 她站在碧绿的桑树下面,看起来有些虚弱。 第23章 “阿娴,怎么不穿鞋子就出门了,万一有石头树枝划伤你的脚,得疼好几天。” 张双虎皱了皱眉,让次子张入林跑回家,拿双崭新的草鞋过来。 闻言,张静娴拦住了表弟,从桑树下走了出来,“舅父,我走时都看着路,而且,以前也这么穿呢。可惜,现在只剩我一人。” 她说的是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和夏儿差不多大的年纪,每逢暑热,不耐烦穿鞋子,就会摘一片树叶裹在脚上,凉凉的很舒服。 来到小溪边,她以及村中的孩童们再拿掉树叶,踩在溪水中捉小鱼小虾。 欢快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很远。 而如今,那些和她一起玩耍的人要么嫁到了别村,要么被官府征走生死不知,只剩下张静娴一个人还留在这里。 听她这么一说,村人们尽皆沉默下来,没有成婚的女娘或小郎在他们心里都还是少年人。他们都看着阿娴这个女娘作甚,真想了解内情,去到贵人面前询问不行吗? 其实还是他们自己不敢,对贵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又觉得阿娴救了贵人,本能地想从她的口中寻求答案。 “阿娴出门时贵人还在休息,不如我们等上一会儿,回家拿些吃食粟麦,一同去问一问贵人。”秦婶儿开口,提出了一个听着还不错的建议。 村人间寻常串门请人帮忙便是如此。 张双虎也跟着点头,关乎所有村人的事怎么能压在阿娴一个人的身上。 “阿娴家里容纳不了太多人,稍后我和乡老会进门询问贵人。” 他让村人只将心意送去,不必进门打扰贵人,这般,方方面面俱到。 “嗯,是这个理。”乡老表示赞同,在他看来,贵人虽气势不凡,但并无轻贱他们这些庶民的举动。 前些天,贵人还使计帮他们对付了祸害农田的野猪。 “不行!必须让她去问!”谁都没料到,第一个坚决反对的人会是张双虎身边不声不响的妻子,刘屏娘。 她冷着脸看向张静娴,说出的话令人无法反驳,“她对贵人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贵人都不会拒绝她。可若是换作我们,焉何知道贵人不会生恼,从而随口敷衍。” 刘屏娘的聪慧是西山村众人公认的,当初张双虎兄妹二人流落到此处,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她只是见了一面就请自己的阿父去说亲。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双虎是个颇有能耐又很有担当的男人。他成功在西山村扎根,不仅给了刘屏娘和儿女们安稳的生活,还奉养丈人丈母一直到离世。 这些年来,他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恐怕就是让东山村的人凭借一张皮相骗走了亲妹妹,阿娴的母亲娘阿锦。 “毕竟,县令大人都不愿说出其中原委,那位贵人不知还好,若是知道,他告诉我们肯定冒着风险!” 刘屏娘继续说道,她的话动摇了一些人的心,更多人开始将期盼的目光放在少女的身上。 “要不,我们将心意都交给阿娴吧?我家有多出的粟麦!” “我家也有,可以给阿娴交税粮。” “是啊,阿娴缺粮……” 说完,这些人怕被张静娴或她的舅父张双虎拒绝,纷纷快步跑回自己家中,提来一布袋的粮食。 有豆子,有粟麦,还有更珍贵的鸡蛋等物。有一户人家甚至送来了一只活鸡,径直放下便一溜烟儿地离开。 虽然对张静娴拖到十九还未成婚的行为颇为不解,但他们很相信她的人品。 这个忙她不会不帮。 见此情形,张双虎紧皱着眉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妻子刘屏娘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 这些年她无怨无悔地将张静娴一个外甥女养大,难道提出这个要求不应该吗? 只是去问个话而已!那位贵人肯为她挡下汤勺,也肯为她帮村人出谋划策,不会吝啬几句话。 刘屏娘看的最清楚,从头到尾,贵人的眼中只有她一人,他的目光从未在其他村人的身上停留过! 舅母如此坚持,加上村人们的举动,张静娴垂了垂眼眸,向张双虎露出一个微笑。 “舅父,你跋涉多日肯定是累了,这件事我一个人去问郎君就好了。这些,可以劳烦豹叔和屠叔帮我抬上去。” 接下来的话,她是对着所有村人说的。 “不过,郎君的后脑受到撞击,有些事或许要迟些时间才能想起来,各位叔伯婶娘暂时不要着急。” 闻言,众人都道了一声好,四年也等过来了,不差三五日的功夫。 “先换上草鞋。” 张双虎到底让次子拿来了一双新鞋,张静娴穿上以后,他也没让刘豹两人帮忙,一人背起了村人们送的东西。 舅甥二人一同返回篱笆小院。 将至门口,张双虎从袖中掏出了一物递给她。 张静娴定眼看去,是一根漂亮的彩绳,颜色虽然黯淡了但上面绑着一颗浓绿的石头。 “去其他村子的途中遇到一个货郎,同他买了四根彩绳,你与你舅母还有春儿夏儿一人一根。” “嗯!” 张静娴重重点头,迫不及待地将彩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刚好遮住被捏出了痕迹的指印。 她望着舅父离去的背影,在门口站了很久。 “你的舅父对你不错。”不知何时,她的身旁多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但只要一开口,存在感强烈的让人发怵。 谢蕴黑眸盯着她手腕的那颗绿石,脑海中忽然勾勒出了这个农女满身珠翠的模样。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1节 他的气息骤变,绿色、红色都很配她。 张静娴感觉到了刺穿她血肉的注视,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体侧了侧,将一堆村人们送的东西露了出来。 “给我的谢礼?”谢蕴目光空洞地瞥了一眼,不感兴趣。 他的眼睛重新回到她的身上,这次落在她仍然艳丽的唇瓣。 “是啊,大家都很感激郎君。” 张静娴弯了弯唇,语气轻柔,“所以托我将这些谢礼转送给郎君,顺便,有一个疑惑请郎君帮忙。” 她的唇一开一合,里面的贝齿和舌尖若隐若现,谢蕴看的分明,面色瞬间变得阴冷,玩味。 “原来阿娴是有事求我啊。”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他的语气明明白白地表达出这一点。 “是,我想请求郎君……” 张静娴的话只来得及说到一半,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腕,在相同的位置狠狠揉捏。 酸痛感袭来,她听到了他冷冽、低沉的笑声。 “怎么不跑了?” 第24章 张静娴终于认识到一个事实,他还在为自己不肯和他学识字而生气。 他不喜欢有人违逆他的意思,特别是她这等“卑贱”的身份。 在谢蕴觉得,她应该感激涕零才是。但她却不识好歹,激怒了他,在这股怒火平息之前,他绝对不会答应她的请求。 或者还会反过来,嘲讽她,拿捏她。 张静娴自知身上承载着村人们沉甸甸的希望,没有挣扎,而是微微俯身,认真看向他。 坐着辇车上无法走动的他依旧从容高傲,幽暗的眼眸像极了夜间的山鬼,虽然她只是听说从未见过。 “我想和郎君学识字。” 张静娴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声音润润的软软的,又说了一遍。 “求你。” 谢蕴眼皮一撩,抓拽女子手腕的力道放轻,指腹漫不经心地拨弄那颗绿石,“阿娴先前不想学使性子发脾气,现在又说请求,故意戏弄我?” “不是戏弄……” “哦,那是什么啊?” 他反问,笑声阴森森的。 “一开始我怕劳烦郎君,但现在我只想郎君你开心。其实我很想和郎君学识字,梦里都是。” 张静娴犹豫再三,向他说自己在梦中拿炭条写下了两个字,“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从山林传来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令人心慌的沉寂中,谢蕴的喉咙蓦然滚了一下。 这个农女真的知道自己不知廉耻地说了些什么吗?她眼巴巴地和他说,她在梦中梦到了他。 “写了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 张静娴无法,为了村人和表兄他们,只好将夜里铺在身下的麻布拿给他看,所幸上面的字迹并未被她擦掉。 黑色的两个字,有些稚嫩。 “阿娴。”谢蕴的神色几乎没有变化,指骨却用力地扣着木轮,念出了她的名字。 然后紧紧盯着她说,“字很丑。” 张静娴心里有气,不敢在此时发出来,闷闷地点了下头,看起来十分温顺。 “郎君说得对,我日后一定努力练习。”话罢,她又一脸诚恳地说道,“郎君的字很好看。” “嗯。”谢蕴轻飘飘地应了一声,心里终于满意。 这时,张静娴察言观色,把村人们送的谢礼一一放在他的面前,挨个告诉他,哪户人家送了哪些东西。 “大家畏惧郎君的威仪,便让我将他们的心意传达给郎君。” 闻言,谢蕴才算正眼把地上那些零碎的谢礼扫过一遍,淡淡问起张双虎等人打听到的情况。 张静娴就等着他开口发问,气息变得微急,“打听到了,郎君说的是真的,被征走但阵亡的人会得到一份抚恤钱粮。” “不过,表兄他们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西山村,东山村,小阳村,平马村四个村子被征走的人全部没有音信。舅父说当初征兵分了三批,没有消息的人便是第三批的。” “郎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虽然未收到抚恤钱粮是好事,但我不相信他们全都……安然无恙。” 她的眼中带着深切的渴望,想要从谢蕴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 然而,谢蕴面无表情地听完,只是略皱了皱眉,他并不是无所不知, 但是,可以去查。 “这件事等我恢复记忆再说。”他冷冷说道,眸中闪过一抹暗光。 如果这四个村子的兵丁有猫腻,那其他地方被征去的人也不都会是干干净净的,动到军中,他一定会彻查到底。 听到这里,张静娴抿了抿唇,明显有些失望,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失去记忆。 所以他口中的恢复记忆又是什么时候呢?等到公乘越那些人找来,还是他的腿伤痊愈继续做回高高在上的谢使君? “我先去做朝食。”她沉默了一会儿,情绪低落地向厨房走去。 “那日吃的豆糕不错。”谢蕴忽然开口,指着地上半个布袋的红豆。 他要张静娴朝食做些红豆糕。 她脚步停顿,没有回答。 “阿娴放心,村子被征走的人是生还是死,终究会有一个答案。” 男人轻慢的嗓音入耳后,张静娴转过了身,默默抱走了装着红豆的布袋。 但是,很可惜,她做的红豆糕一点都不好吃,只模样尚看的过去。 不过,结果出乎张静娴的意料,她以为生性挑剔的谢郎君最多咬一口便作罢,可他却一连吃了五六块。 张静娴悄悄地打量他,装作不经意地道,上次进山采的香辛菜还有一些,不若和那只活鸡一起煎烤着吃。 前世,她已经揣摩出了他的口味。 谢蕴喜食辛辣,但又不怎么能接受油腻,所以烤鸡上还要抹上一层酸酸的野果汁水。 “阿娴既然想吃,那便午时做吧。”谢蕴看了她一眼,表情冷淡。 但张静娴敏锐地察觉,他的身体放松地向后靠了靠,这算是喜欢的意思。 她点点头,中午果然将那只活鸡处理仔细后,加上香辛菜烤制,不多时,整个院子都充满了霸道的香味。 玄猫嗅到气味,按捺不住地从山中跑过来,张静娴征求了谢蕴的意思后,将一只鸡的内脏给了它。 她害怕玄猫吃的太急,烫到嘴,一点点撕开晾凉,亲手喂到它嘴边。 一边,谢蕴将这一幕收至眼底,黑眸无意识地眯了眯。 可能是他的视线太过强烈,专心喂猫的少女略为迷茫地朝他看来,面含疑问。 “够了,这只鸡是我的。”他的语气有些烦躁,眼神也很冷。 张静娴喂的差不多了,顺势停了手,摸了摸玄猫的脑袋,然后站起身。 接下来,他们两人分食了一只烤鸡。 下午,谢蕴教导她识字,院中被夯实的地面还没来得及铺设木板,刚好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纸张。 和前世一般,他先教她诗经。 张静娴“磕磕巴巴”地对着地面的字念了一遍,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遵循他的字迹描摹。 日光下,她的眼睛黑亮。 谢蕴看着她笨拙的举动,心头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这个农女看着普普通通,手段却十分狡猾。 她太懂怎么讨好人了。 天气有些热,谢蕴扯了下衣襟,沉声让她过来,在地面写下了两个字。 “相之。” 这是谢蕴的字,他要她跟着念出来。 张静娴装作不知地念了一遍,末了故意问,“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吗?很好听。” 谢蕴挑了挑眉,口有些渴。 第25章 谢蕴又发现了这个农女身上的一个优点。 第二天,当张静娴恭恭敬敬地捧着一片麻布到他的面前,给他看昨日学着写下的字时,他斜倚在榻上,目光定了一瞬,薄唇吐出两个字。 “尚可。” 对谢蕴而言,这已经算是一种夸奖。 他觉得这个农女平日里虽木讷愚笨了些,但在识字写字上有几分天分,不枉他突如其来的兴致。 “全赖郎君教导,我心里感激不尽。”张静娴半垂着眼眸,干巴巴地向他道谢。 本来是一句谁都可以轻而说出的客套话,可谢蕴就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凶兽一般,幽深的视线由下及上缓缓地打量面前的女子。 她依旧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样,全身上下唯二的艳色是青色的发带和手腕间的彩绳,符合她的身份,却又带着……少许心机。 比如,她今日用布帛束起了腰肢,一手便能尽握。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2节 “阿娴急着打扮自己,除了识字,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神色格外平静地质问。 张静娴一头雾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只是多了舅父送给她的一根彩绳,和平时并无区别。 不过,她确实有求于他,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只想知道郎君是否回忆起了什么?相之说不定是郎君的家人好友,或是郎君自己。”张静娴将两只衣袖向上挽了挽,露出小半截莹白的胳膊,柔声问他。 农忙前夕她打算将院中的木板小路铺好。这是一个有些麻烦的活计,需要时时弯下腰,所以她今日穿的衣裙又薄又窄。 谢蕴没有说话,他屈起一条长腿,缓慢地下榻,站起身,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意思不言而喻。 他要走到院中,需要她在一旁搀扶,比起恢复记忆,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双腿。 张静娴不敢置信地眨了下眼,他的恢复能力堪称恐怖,比前世亦是快了月余,难道王不留行的药效就那般强吗? 直身站立的男人比张静娴高出太多。即便她已是同龄女子中较为纤长的体型,可此时,完完全全站着的他仅仅一个影子便能将她覆盖,吞噬。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入阴影之中,不安地吸了口气。 下一刻,可能是不满她反应迟钝,伸出的大掌主动握住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力道凶狠。 “扶我到院中。”谢蕴用命令的口吻强调了一遍,辇车坐了许多日,他早就不耐烦了。 “可是木板还没有铺好,万一摔倒……”张静娴讷讷出声,只觉得他的手掌快要捏碎她的骨头。 偏偏触感冷的像冰,让她莫名联想到那条被小狸扔进来又被她丢出去的毒蛇。 又凉又硬,以及仿若附骨之蛆的危险。 她拼命忍着想要甩开的冲动。 “万一摔倒,便是阿娴的过错。”谢蕴黑眸盯着她,语气阴郁,“记住,你不仅要感激我,还要求我。” 两条腿真真切切地落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连番上涌,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张静娴看出了端倪,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她任他抓着手臂,慢慢吞吞地往门外走,也没有多话问他身体舒不舒服,全程保持着安静。 她的识相让谢蕴的脸色转晴了那么一分,等被扶到院中的一棵酸枣树下,他倚着树干,轻轻瞥了张静娴一眼,松开了手掌。 毫不意外,张静娴的手臂被握出了清晰的红印,她悄悄揉了揉。 抬头发现谢蕴在看她,目光冷冷淡淡,她别过眼,默默走到一旁忙碌起来。 地面已经被夯实,铺设木板便简单很多。 难的是将木板每一块都做成相似无几的大小,然后还要能够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张静娴忙了多久,谢蕴倚着酸枣树就看了多久。若是忽略他脖颈和额头冒出的青筋,只看他漠然的神色,没人可以猜出来他的双腿有伤,且伤势很重。 渐渐地,张静娴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鬼使神差地放下手中的木头,从宝库搬出了一大团麻,走到酸枣树下,铺上草席,一声不吭地搓起了麻绳。 木板完全拼起来很麻烦,但如果在上面打出一个洞,用麻绳捆在一起,会轻松不少。 草席是用柔软的草杆编制而成,坐在上面感觉还不错。 谢蕴面无表情地伸展开两条长腿,草席立刻显得拥挤起来,以至于他只是微微侧身,肩膀便挨着另外一人。 她恍若未觉,认真地搓着手中的麻绳,脸颊上落下几片树叶的影子。 光影跳动,他高挺的鼻梁缓缓凑近,只差一寸触到她。 张静娴再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快速地躲开,神色警惕。 谢蕴脸色不变,只眸色深如幽潭,淡淡说道,“这里只你我二人,阿娴的表兄不在,身上不必熏香。” 装扮加上熏香,她的花样很多。 “我没有……”张静娴无力地反驳,她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折腾这些,也只有他们那等出身不凡的世族方方面面讲究。 再者,她熏不熏香和表兄又有什么关系? 张静娴觉得他莫名其妙,和前世有段时日很相似,她恍惚地抱着麻绳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然而,正在这时,谢蕴微笑着说出了她最想听到的话。 “哦,我想起来了,相之是我的字,四年前叔父为我所取。” 闻言,张静娴的呼吸停滞,立刻就问道,“还有呢?郎君还想起了什么?” 谢蕴却没有回她,而是掀开眼皮,定定地望着她的脸,眼神阴鸷,“躲什么?我很可怕么。” 方才她还说过感激他。 “……不可怕,我也没有躲。”张静娴垂着头又坐了回去,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不自在地红了耳垂。 她的耳垂没有扎耳洞,就是最原本的模样,像是一块软软的白玉。 白玉泛红,是因为有截然不同的气息拂过,极致敏感。 谢蕴的长指动了动,轻轻抚上去,然后重重揉捏,在张静娴惊得跳起来之前,再度轻描淡写地松开。 “我还记起家中阿姊有一副明珠耳珰,她很是宝贝。”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对此,张静娴抿了抿唇,也想起了牵挂在心的一物。 舅父已经回村,她便可以去武阳县城了。 第26章 武阳县着实是一个不大起眼的小地方。 城门处,獬与十名部曲抬头望了望斑驳不堪的土墙,以及被腐蚀的只剩下半个木牌的城匾,纷纷叹了一口气。 这等残破的县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就连遭受过氐人劫掠的边镇都不及,使君大概不会在这个地方。 但是公乘先生已经下了命令,即便希望不大,他们也会将整个武阳县城翻一遍。 “走吧,记得低调行事,不要暴露身份。”獬手中牵着马绳,率先进城。 守城的兵丁是两个高瘦的中年男子,上前查看他的传,态度很是客气,只略扫了一眼便放行。 武阳县处在王朝腹地,除了四年前的征兵在这里引起过一次大的风波,其余时候,百姓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 兵丁完全不怀疑獬等人的身份,匪徒到他们这里又能抢些什么呢?粟麦?布帛,还是些破铜烂瓦? 这等壮汉,一拳打他们两人足够,兼之牵着马,他们可惹不起。 獬和其他十人成功进入县城,没用多久便找到了居住的地方。 武阳县城中只有两家客舍,他们选择了更为宽敞干净的那家,恰好在孟大夫经营的医馆隔壁。 “瞧瞧那几位郎君,气血充足,行动矫健,乃真男子是也。” 獬等几人牵马进入客舍之时,孟大夫正在为一名病人看诊,他无意间看到獬他们,心里赞叹不止。 如果人人都是这等壮硕模样,他每天不必忙的连口水都喝不上了。 不过,身体生的比獬又要强健一些的郎君,孟大夫不是没见过。 “若是腿上没有受伤,那可真谓是猛虎苍狼在世。”他出声感叹,寻常男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早就死了。 他诊脉的病人闻言,好奇地问那人是谁。 孟大夫笑笑,答道,“一位落了难的贵人,所幸命有福荫大难不死,遇到了心地善良的女娘,将他背回了家中。” 獬多年习武,耳力非凡,听到孟大夫口中的贵人二字,他遥遥瞥来一眼。 救人的是一位女娘,那应当不是他们家使君,使君身形颀长异于常人,足有八尺二寸,力气弱小的女娘怎么可能背得动。 - 耳后,那股灼人的热意久久不散,一直到麻绳搓好,张静娴的耳朵都是红通通的。 期间,她如临大敌,时不时警惕地看向酸枣树下的男人。 好在,他没有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黄昏前,张静娴用麻绳将木板串起来,铺成了一条小路。 她试着推动辇车,从头到尾没怎么用力气,很轻便。 “如此到了下雨天,郎君也不会受半点儿困扰。” 张静娴的瞳孔中充斥着淡淡的喜悦,虽然很累,但又完成了一件任务呢。是的,她把照顾谢蕴的种种行为当作了任务,而任务完成的那天也就是她彻底解脱之日。 与前世告别,她的人生会走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路口。 张静娴相信,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她的开心从内及外地流露出来,谢蕴坐在草席上看的分明。他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冷硬的唇部线条也不似之前可怕。 正要开口让这个农女过来,她头也不回地踩着木板跑到了院门口, “郎君,明日或是有雨,我去村中同舅父说一声。”张静娴记得前世的这两天下了一场大雨,田中的粟麦差点被淹,损失不小,她可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闻言,谢蕴冷着脸不说话,他厌烦这个农女背对他跑开的感觉。 “回来时,我会给郎君带些豆糕。舅母做的豆糕味道比我做的好。”犹豫片刻,张静娴又加了一句。 她去传递消息,舅母应该不会再赶她走了吧。 然而话音落下,少女的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几分忐忑,因为她知道自己从谢蕴口中得到的消息没有半点用处。 所谓恢复记忆明显是他敷衍的说辞,怕是等到公乘越前来,她才能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 公乘越比谢蕴容易说话。 张静娴边想边将院门合上,然后她就听到了一道冷漠至极的嗓音。 “四年前朝廷征兵是为了应对氐人,但军中常有调兵之举,阿娴的表兄或许被调至了他地,不在北府之中。” …… “原来如此,第三批和前两批身处在不同的兵营。”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3节 家中,张双虎听了外甥女的讲述,脸色微缓,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贵人的意思细听,不就是在说,村中被征走的人并未和氐人作战吗? 氐人的凶残天下皆知,长子他们被调至别处反而安全。 张静娴点点头,有些不敢看一旁的舅母,“舅父,一会儿你把这个消息告知村人吧,再多的可能打探不出来了。” “嗯,贵人也不可能知道全部的事情啊。” 张双虎叹了一声,明白一切到此为止,他看到一旁妻子的脸上遮掩不住的失望,向最小的女儿夏儿使了个眼色。 “阿母,夏儿饿了,要吃暮食。”夏儿小姑娘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熟练地扑到刘屏娘的怀里,述说自己的饥饿。 天大地大,什么都没有饱腹重要。 刘屏娘回过神,瞪了瞪卖乖的小女儿,骂她,“吃吃吃,一瓮饭填不饱你的肚子!” “我不想吃麦饭,想吃豆糕。”夏儿不怕自己的母亲,扯着她的手臂说还要蘸着蜂蜜。 刘屏娘被她缠地无法,拿出了之前蒸好的豆糕。 见此,张静娴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舅母可不可以让她带走一些,“贵人很喜欢吃。” 气氛有一瞬间停滞,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刘屏娘。 张春儿甚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阿母可千万不要生气再赶大姐姐走,是大姐姐救了那位贵人,他们才能得到这些消息。 “春儿,拿一个布袋过来。”刘屏娘突然开口,虽然语气仍旧生硬,但她没有拒绝往布袋中放豆糕。 “谢谢舅母。”见此,张静娴弯了弯眼睛,如释重负。 终于,舅母开始原谅她了。 “舅父,舅母,还有一件事!这两日天气热的厉害,怕是要下雨,不如问问乡老,赶紧将田中的粟麦都收了。” “收麦!” 闻言,张入林先哀嚎了一声,每年收麦他都是家里最痛苦的那个人! - 天色渐暗,张静娴沿着小溪返回自己的小院,蹦蹦跳跳的模样仿佛幼年最快乐的时候。 红豆糕的香气不停地往她的鼻中钻,她毫不客气地拿出一块,边走边吃。 一块豆糕吃完的时候,前方不远处,谢蕴倚在树下,似笑非笑地问她,“我的东西,好吃吗?” 当即,张静娴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吃的。”她舔了舔嘴边的碎屑,诚实回道。 谢蕴目光幽暗,一字一句地说,“过来,让我尝尝。” 第27章 “郎君早就尝过了,是和上次相同的味道。” 张静娴朝他走近,依依不舍地将手中的布袋递过去,临走前的承诺她没有忘,这些红豆糕的确算是他的东西。 谢蕴没有接,而是继续盯着她,以及她唇边沾上的那点儿碎屑。 装着红豆糕的布袋是用粗麻裁成的,没有染过色,看上去简陋又暗淡。 张静娴以为他嫌弃这个,略微犹豫过后,从中拿出了一块豆糕给他,还强调了一句,方才自己在溪边洗过手了。 “举高一些。”他开口命令。 “嗯…?” 张静娴本能地抬高手臂,话音未落,高大的身影微微向她俯来,谢蕴抓住她的手腕,不慌不忙地吃下她手中的豆糕。 漫长的过程之中,那一双瘆人的黑眸始终没有移动过。 仿佛,他唇齿之间咀嚼的不是一块豆糕,而是她这个人。 张静娴有些失神,当指尖传来一点令人头皮发麻的湿润时,她倏地向后退去。 然而手腕被抓住,她没能退开。 “郎君的腿伤还很严重,不要随便出来走动,否则日后养不好了怎么办?”她暂时定住心神,将注意力移到谢蕴的双腿上。 算了算了,舅母的态度开始软化,她心中开心,不和他计较。 “阿娴高兴到忘乎所以,还记得我腿上的伤?”谢蕴冷不丁地掀唇,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弄。 他看到了她像个四五岁的孩童一般蹦蹦跳跳的样子。而张静娴今年已经满了十九岁,放在别人身上,当是为人妻为人母。 “我向舅母索要豆糕,舅母没有拒绝,也没有再用汤勺砸我。”闻言,张静娴并未因为他的取笑感到羞窘。 她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自己的喜悦,末了,向他道了一声谢谢。 “多亏郎君之前告诉我的消息,舅母才愿意慢慢原谅我。” 张静娴太开心了,开心到遗忘了前世种种,主动搀扶他,和他诉说自己的心事。虽然她有很多朋友,但现在只有他听她讲话,也只有他是她的同类。 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四年,如何会不孤独呢? 谢蕴第一次见到她张开唇瓣喋喋不休的模样,也第一次见到她眉飞色舞头发丝都写着高兴的样子,他安静地听着,难得不觉吵闹。 两人极慢地走着,突然,谢蕴折下一根树枝向高处刺去。 下一刻,一只小猴吱吱哇哇地尖叫出声,它用毛茸茸的爪子捂着屁~股,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 很不幸,这只猴子被谢蕴随手扔去的树枝刺疼了屁股。很不巧,也是它,往谢蕴身上扔过桃核。 谢蕴他本性阴狠,救命之恩都不会放在心上,区区一点赔礼岂会在乎? 可是小猴在乎啊,它委屈地朝惊呆的人类少女叫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树干之中。 这个雄性人类真是可怕,居然用树枝刺它!他离开之前,它再也不敢露面了。 “……麻烦了,小猴肯定是来帮我收麦子的。”张静娴的脸上露出了和表弟如出一辙的表情,将近十亩的麦子啊,没有猴群帮忙,她的腰会累断! “郎君,山中的动物都有灵性,你就不能宽宏大量些,何必同一只猴子计较。” “不能。” 冷冰冰的两个字让张静娴泄了气,她据理力争,告诉谢蕴祛除他腿上淤血的圣药王不留行便是一只红狐带她找到的。 “没有它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我,郎君你可能也早就…” “山中有许多珍宝,阿娴既能寻到王不留行,别的山参灵芝恐怕也不是难事,为何不去到更繁荣的地方卖掉,诸如武陵郡城,从而过上衣食无忧,高床软枕的生活。” 谢蕴侧身,语气淡淡地问她。 “因为,珍宝是属于山林的啊。”张静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试探,她说出自己心中一直以来贯彻的想法,“我仰仗山林而活,反过来就要保护它。取之有度,不可以贪婪。舅父告诉我很多次,贪婪会生出祸端。” 如果她将山中的东西拿出去卖了高价,过上了人人羡慕的生活,那么定然有更多人效仿她进入山中。 越来越多的人,山林承受不起,它孕育的生物也承受不起。于是,狼,熊,虎等等凶兽会为了生存而伤人,两败俱伤。 “我只要我需要的,这是生存的本能,所有的生灵都是。所以,我不会受到伤害。” 她抬头看着谢蕴,异常认真。前世的她太贪心,没有认清他更没有认清外面的世界,所以绝望地死在他乡。 这一次,她将留在接纳她同时也在滋润她的山林之中,永不远离。 风轻轻拂过少女的脸颊,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的眼睛黑亮,眼神坚定,没有半分的改变。 谢蕴微敛双目,许久后他悠悠说道,“今日学《邶风·击鼓》,至于收麦,既给了村人恩惠,自然要得到他们的回报。” 让村人帮她收麦? 张静娴抿抿唇,能行么,再说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事实上,当张双虎将两件事情都告诉了乡老之后,乡老没有犹豫就表示组织几个青壮帮张静娴把田中的麦子全收了。 原因很简单,乡老以为有雨的信息也是贵人通过阿娴之口传达给他们,深信不疑。 好在麦子熟了九至十分,此时割下并不算太早。 故而,次日,刘豹刘屠等人就拿着镰刀在张双虎的带领下敲响了篱笆小院的院门。 听闻他们要帮她割麦,张静娴下意识地先看了一旁坐姿优雅的男人。 “劳烦诸位,我行动不便,不然也可帮阿娴分忧。”谢蕴微笑同张双虎等人颔首,此时此刻,他的身上看不出丁点儿阴郁狠辣的影子。 话罢,他的侧脸朝向张静娴,极致温柔,如是惬意的春风。 刘豹瞧着心念一动,忍不住在割麦子的时候找到了姐夫张双虎。 “贵人看起来像是对阿娴有情,他相貌不俗,脾性也好,和阿娴或许是良配。” “别胡说!贵人自是不错,但谁都知道他不可能留在西山村。过上十天半个月,他恢复了记忆,肯定要回到自己的家中。” 张双虎沉声说完,不多时背着割好的麦子回到院中,无意中也表达了这个意思。 他当着谢蕴的面对忙着晒麦子的外甥女说,这次出门他在别的村子遇到了三两个看的顺眼的郎君,都未成婚。 “他们和阿娴的年纪相差无几,你表兄迟迟不归,可以先办你的婚事。” “嗯,舅父,我再想想。” 张静娴随口应了一声,这样的话她听的多了,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听到舅甥两人对话的谢蕴眼神冷的发沉,他含笑同张双虎说,“阿娴在同我识字,嫁人之事暂且不急。” “再者,舅父有所不知,战事或会再起,您看中的郎君未必不会被征走。” 听到他好心地劝告,张双虎的身体一僵。 第28章 “不会的,舅父,贵人只是猜测。四年前才征过一次兵,就算有战事,也不会再征我们村子,整个武阳县都不在征兵之列。” 舅父的伤心事被狠狠戳中,张静娴放下麦子,急忙上前安慰。 她口中说的是事实,前世王朝虽然和氐人爆发了更大的战争,也征了一次兵,但和武陵郡无关。 谢蕴在皇族和世家盘踞更久的几个州郡征了兵,许多兵丁也并不再是庶民,而是流民与家仆。他公开向全天下许诺,凡斩敌过十者,授良田除奴籍。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4节 后来那一场大战,以八万对敌三十万,他胜的很漂亮。 张静娴亲眼目睹了一切,此时的语气便格外笃定。 然而,她的舅父张双虎并未被安慰到,他沉默片刻,叮嘱张静娴认真学习,又返回田中割起了麦子。 张双虎离开后,谢蕴半阖着眸,若无其事地问她,“阿娴如何得知武阳县不在征兵之列?” 他眼中的寒光不减反增。 “因为四年前被征过了一次,武阳县本就人丁不丰,再征一遍,田地都无人再耕种。”张静娴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去了厨房。 厨房的瓮中熬煮着豆汤,往里面加些蜂蜜,再晾凉,解渴又解暑。 谢蕴望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冷飕飕地往几处扔了颗小石子,地上偷吃麦子的鸟儿吓得赶紧扑棱翅膀飞离。 黄莺听到动静,从巢穴里面伸出一个鸟头,刚好看见这个雄性人类语带讥讽地勾了勾唇。 “阿娴真是单纯啊。” 田地无人耕种与赢下氐人相比,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 因为村中的大半青壮来帮张静娴割麦子,所以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完了事。 她准备了足够多的肉干,豆汤和麦饼,招待舅父他们吃饱喝足,之后看着满院晾晒的麦子,幸福地弯起眼睛。 太好了,今年不必再累的直不起腰。 往年收麦即便有猴群帮忙,她也得连着两个日夜不歇,而现在最重的活计已经做完,接下来只需要用石磙脱过壳,再储存到库房。 时间很充裕,她可以慢慢来。 村人们时间紧了一些,但紧赶慢赶,也在雨滴落下之前把田中的麦穗都归置家中。 这场雨来的又急又重,整个山林仿佛被雨幕笼罩,孤独又安静,唯有雨声不歇,畅快地回响在天地间。 不多时,流淌在村中的那条小溪就暴涨了两倍宽。 村人们躲在家中,享受着难得的闲暇,心中对张静娴和谢蕴的感激又多了一层。幸而他们将麦子早早割下,不然今年得损失多少口粮啊。 听说东山村有几户人家不将他们乡老的话放在心上,眼下悔的肠子都青了。 村人们说说笑笑,烤着麦饼,吃着野猪肉,好不快活。 与此同时,扎着篱笆的小院十分安静。 安静地有些诡异。 谢蕴的脸色很冷,从雨势变大开始他就抿起薄唇一句话未说。 阴雨天对腿上有伤的人而言,并不好受,密密麻麻的疼痛不停地往骨头缝儿里钻。 雨天进不了山,也不需要劳作,张静娴悄悄瞄了一眼面色不虞的男人,堂而皇之地偷起了懒,在房间里点了火塘。 火塘上面架一个陶罐,煮饭很方便。当然,它还有更重要的一个作用,驱散潮冷。 火塘点燃没多久,张静娴的家就来了客人。 被淋湿的玄猫和它的狐狸朋友口中叼着两只山鸡,人性化地拍响了木头做的院门。 门响的这一刻,谢蕴的眼里充斥着几分暴躁,周身的戾气几乎化作实质。他可以容忍这个农女看到他忍痛的模样,但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郎君,你先烤着火,我去开门。” 张静娴听到门响,拿出了挡雨的蓑衣,不管来人是谁,冒这么大的雨过来,定是有急事。 “不准去!”谢蕴发了恼,低吼着命令她,火光映照他轮廓锋利的面容,竟然显出了一丝病气。 见此,张静娴愣了愣,几息后,她放下蓑衣,朝他走近。 在他阴测测的凝视中,她默默伸出一只手,将柔嫩的手心覆在他的额头。 有些烫,他发热了。 张静娴换了另一只手再次触摸,微凉的感觉让谢蕴轻轻喟叹一声,垂下了眼皮。 这一声低叹很快消散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但成功令两个人变了神色。 而门外,久久等不到人类朋友开门的玄猫已经跳进院内,它扔下个头不大的山鸡,喵喵地叫。 它嗅到了人类的气息,明明就在家,怎么不给它开门? 一声猫叫让张静娴回了神,她飞快收回手掌,温声同谢蕴解释,“郎君,外面的是小狸,我差点忘记了,每逢大雨,它会来我这里躲避。” 客人非人,是不会说话的动物。 谢蕴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冷峻的面庞隐隐浮现几分红色。 等到玄猫和红狐一身湿哒哒地进入房间,直奔火塘而来,他的目光嫌弃地在这两只动物身上扫了一圈,并未开口驱赶。 红狐还是第一次见到雄性人类,它胆子小,不敢靠的太近,趴在玄猫身后静静观察。 和它相比,玄猫的胆子大多了。它的毛发烤的略干一些,就伸了个懒腰,迈着高傲的步伐走到谢蕴的身边,嗅他的气味。 原来是病了啊,玄猫了然,口中重新叼起了山鸡。 多吃些食物,补一补就好了嘛。 “郎君,我家中有驱寒的草药,你喝一碗吧?再给你炖一罐鸡汤,行吗?”张静娴轻声开口,捡起了那只同样湿哒哒的山鸡。 谢蕴闭上了眼睛,没应她。 但是,味道苦涩的草药汤和香醇可口的山鸡汤他都喝的一干二净,一滴不剩。 夜里,雨仍旧在下。 张静娴怕他再发热,抱着草席睡在了火塘边,角落里则卧着两只毛发松软的动物。 谢蕴躺在榻上,昏昏沉沉中,听到了那个农女在小声唱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不我以归,忧心有忡……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歌中的内容是他教给她的《邶风·击鼓》。 - 一夜过去,大雨终于停了。 张静娴伸手摸了摸榻上男人的额头,发现他已经退了热,松了一口气。 不过,谢蕴醒来后,脸色仍带有几分病容,他掀开自己的下袍,不出意外地看到肿胀的双腿。 那日张静娴说的话成了真,他操之过急不仅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加重了伤势。 躲雨的玄猫与红狐已经离开了,张静娴低着头,认真地按捏他腿上的穴道,末了,告诉他,她得进武阳县城一趟。 “必须要请孟大夫前来为郎君诊脉,还有,雨后山中天凉,得为郎君你买几件厚的衣袍,受了寒就麻烦了。我不在的时候,会请二伯过来照顾郎君。” 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说动了谢蕴。 “阿娴早些归来。”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缓缓说道。 “嗯!我会的。” 张静娴点头,状似无意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当日,她带上弓箭和画有长陵标志的麻布去了舅父家中。 听说为贵人求医,张双虎二话不说,收拾了东西与她一同进城。 刚下过雨,山路泥泞,牛车坐不了,舅甥两人便走着去武阳县城,所幸两人的体力都不错,半下午的时候就到了城门处。 守城的兵丁认识张双虎,同他笑说了两句便放他和张静娴进了城。进城前,一人还好心提醒他一句,城中前不久来了几位壮汉,很不好惹。 “巧了,他们就住在孟大夫医馆的隔壁。” 一开始,张静娴的注意力都在袖中的麻布上,没有留心。 但当她走到孟大夫的医馆门口,一眼看到兵丁口中的壮汉时,她全身呆住,仿若一个木人。 獬,谢蕴身边最勇猛的部曲。 原来这时他们就找到武阳县城了。 第29章 他们找来的时间比前世 足足提前了两个月。 张静娴觉得这是天意,上天也在帮她摆脱那些 晦暗的过往,不然她怎么恰好 遇到了他们,甚至连一句询问都不再需要 。 从前的记忆一幕幕在心 中重现,她深吸一口气,死死捏住手心 ,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在獬身上的目光。 不能太刻意,恰好 到处地露出一点端倪即可。 公乘越此人太精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他盯上,尽管此时,张静娴并未看到那身风雅的文士袍和 标志性的羽扇。 “阿娴,怎么了?”张双虎察觉她的不对劲,开口问她。 他们就在孟大夫的医馆门口,外甥女的神色变化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舅父,没什么,我只 是看那几人果真和 方才的大人说 的一般,力壮不好 惹。”张静娴轻声解释,稍有些 紧张地捏住了身上的短弓,她故意以这种方式让獬注意到她。 张双虎也看到了獬几人,主要 是他们的存在太显眼,浑身的煞气和 健硕的身姿一看就不是武阳县土生土长的人。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挡在外甥女的面前,“阿娴,莫再说 了,先去找孟大夫。” 这些 人都是壮年的汉子,阿娴正值妙龄,在张双虎的眼中又拥有和 自己妹妹相 似的美丽,他行事很是小 心 ,唯恐惹来祸事。 “嗯。”张静娴乖顺地点头,和 舅父一同走进医馆。 不远处,獬察觉到了打量的视线,虎眸锐利地看过来时,舅甥两人只 留给他一个短暂的背影。 “是他?射杀了野狼的那个武阳县人。”獬眯了眯眼睛,很快凭着 一个背影和 一把大弓认出张双虎。 在他还 未和 公乘越分离的时候,他们和 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公乘先生盛赞的壮士,箭术很不错,武阳县人氏,这是獬对张双虎的印象。 “隔壁是医馆,里面的大夫姓孟,医术据说 还 不错。”一名部曲听到了獬的话,立刻开口。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5节 他们待在武阳县这些 天,已经差不多将 情况摸清楚,孟大夫作为县城唯一一个拥有医馆的人,是他们的重点探查对象。 “看他的穿着 打扮不像是城内的百姓,衣服是粗麻,鞋子上沾满了泥,应是武阳县下辖村子的人。”另一名部曲又道 ,分析出张双虎的来处。 赶了许久的路到医馆,风尘仆仆,定是他或是家人病了,需要 看诊抓药。 闻言,獬随意嗯了一声,沉声说 道 ,“等他走后,去医馆一趟看看他所为何事。他帮过我们一个小 忙,于情于理,你我不能视而不见 。” - 张静娴一走进医馆,孟大夫就看到了她,惊喜地唤她为张小 娘子。 “可是贵人的药用完了?”他以为张静娴过来是为了替贵人抓药,连忙请舅甥两人坐下。 医馆很小 ,大概两间屋子,里头的布置一览无余。 张静娴点点头,等着 一名病人离去,才将 谢蕴腿伤加重的事情说 出口,“昨日下雨,郎君的腿疼的厉害。而且,他发热了,我想请孟大夫亲自过去看诊。” 孟大夫沉思片刻,神色凝重,“昨日雨大,或许贵人受了寒气。这样 ,我先开一个祛寒的药方,张娘子你带回去给贵人服用。明日,我再去村中为贵人看诊。” 今日时间太晚,而且他还 有几个病人等着 ,暂时走不开。 孟大夫的脸上微带歉意,张静娴抿了抿唇,答应下来。 很快,祛寒的药抓好 ,交到她的手中。 张静娴站起身,作势和 舅父一起离开,只 是只 差一步走到医馆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折返而回,不好 意思地问孟大夫可不可以帮她一个忙。 “张娘子想要 我帮什么忙?”孟大夫看了一眼同样 是壮汉的张双虎,小 心 询问。 “我有一物乃郎君所赠,想请孟大夫帮忙卖掉。”张静娴从袖中掏出墨玉,解释说 她的手中钱粮不够,需要 卖掉这块墨玉来为谢蕴添置衣袍。 她在武阳县人生地不熟,怕被人欺骗。而孟大夫开着 医馆,广结善缘,想来可以帮她这个忙。 “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好 卖……”孟大夫看向 她手中的墨玉,一眼断定其价值不菲,有些 犹豫。 “无妨,孟大夫可先试着 作卖,若成,十分之一的利便归孟大夫你。不成的话,我亦有两三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这时,张双虎站了出来,淡淡说 道 。 他虽然不明白外甥女此意何为,但 看出她的真实目的绝对不是卖一块玉石那么简单。 否则,只将这块墨玉给他便可以。 张双虎口中的两三个朋友并非是唬人,城门处与他交谈的两个守兵便是证明。 他也不怕孟大夫见 利耍坏,时下极重道 义,孟大夫若是还 想医馆开下去,便不会因小 利而忘大义。 果然,话说 到这里,孟大夫笑着 应下了。在医馆一名病人的认证下,他们达成了约定。 为了表示诚意,孟大夫还给了张静娴三匹绢帛。 在武阳县,钱币和 金银都是很少见 的,这里的人一般使用绢帛布匹还 有粮食购买所需的东西。 三匹绢帛的成色属上佳,张静娴高兴地抱着 出了医馆的门。 “舅父,我们去成衣铺为郎君买几身厚衣袍吧?他的身形比舅父稍长几寸。” 下过雨的天色确实比前几日凉爽,张双虎应了一声,走在她的前头,并未多问。 见 此,少女悄悄放松了身体,有舅父在,她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安心 不少。 “好 不容易进城一次,顺便也买些 盐和 糖回去,还 有陶罐,上次夏儿和 我说 她不小 心 打碎了两个。” “那个丫头忒是顽皮,怪不得这两日我见 她乖的像只 小 猫。” “她那是怕被责怪。” “再买些 笔墨,贵人肯教你识字,阿娴你切记不可偷懒。” …… 舅甥两人来到武阳县城唯一的坊市,买了男子衣袍,盐糖等物,那三匹换来的绢帛静静地躺在张静娴身后的木框里面,根本没有动。 凭借一手出众的箭术,多年下来,张双虎根本不缺钱。 再说 张静娴,她偶尔从山中遇到稀罕东西,一部分留下一部分交由舅父,手中的积蓄虽不多但 也够用。 至此,张双虎更加确定外甥女将 墨玉放在孟大夫那里是故意为之,他面色严肃地看着 人,直将 张静娴看的垂下了脑袋。 “舅父,我想吃肉饼了,也买些 回去吧。”她小 声地要 吃食,看起来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见 她这个模样 ,张双虎心 里一软,让她在原地等着 ,他去铺子里买。 张静娴乖巧答应,但 张双虎前脚一走,她看准了一个方向 ,后脚离开。 不远处的几间房屋,上面悬挂着 一个古朴的木牌,写有“公输”二字。 ……张双虎买好 热气腾腾的肉饼,回来发现外甥女老实地等着 他,递给她一个肉饼。 趁着 时间还 来得及,他们得快些 出城门,走一段夜路然后回去西山村。 - 舅甥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处时,獬走进了隔壁的医馆。 孟大夫刚为一位病人诊过脉,抬头看到他口中气血强健的壮士,不禁愣了一下。 这等气魄,这等身躯,怎么都不像是患有疾病的人。 “壮士莫不是走错了地方?我这里是医馆。”孟大夫反应过来后出声提醒,委婉地表达獬的身体很好 ,不需要 看诊。 闻言,獬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没走错地方,孟大夫,我有事问你。” “何事?壮士请说 。”孟大夫心 里打起了鼓,这几人在客舍住了几日,还 是第一次到他的医馆来,开口又是听起来硬邦邦的语气。 “方才有一个背着 大弓的男子到你的医馆,他是否来看诊或为家人求药?他曾帮过我一个小 忙,作为回报,医资我替他出。”獬拿出几株钱币放在孟大夫的面前。 孟大夫没料到事情是这个发展,回过神来,急忙推辞不受。 “张娘子的医资早已付过,壮士无需如此。再者,生病的是一位贵人,哪里会缺钱粮呢?” 他解释两句,目光落在成色崭新的五铢钱上,脑中灵光一闪,将 张静娴托付给他的墨玉拿了出来。 这位壮士要 回报张娘子的舅父,且十分富有,为何不将 这块墨玉卖给他呢?想必,他也是位识货的。 “壮士看,这块墨玉正是张娘子托付给我……” 孟大夫的话说 到一半,獬周身的气势陡然一变,将 他手中的墨玉夺去。 使君发冠之物! “那个张娘子呢?她去了何处?这块墨玉为何又在她的手中?”獬双眸怒睁,暴涨的煞气吓得孟大夫几乎瘫软在地。 尤其,又有几名壮汉悄无声息地围上前来,杀气直冲孟大夫而去。 “壮士……张娘子和 她的舅父应是出城归家去了,这块墨玉其实非她之物,而是一位贵人赠予她……” 孟大夫骇地话都说 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包括他口中的张娘子如何救下了一位贵人,那位贵人又是如何大方,如何俊美。 听了他的描述,獬心 中一喜,这大夫描述的贵人不就是自家使君吗? “那位张娘子家在何处,如何去寻?”他急冲冲地问道 ,恨不得立刻见 到使君。 “西山村离武阳县城远了些 ,现在出发,夜里得走山路。壮士莫急,我明日恰好 要 去为那位贵人诊脉,不如明日壮士同我一起。”孟大夫咽了咽口水,忐忑不安地回答。 这些 人不知是敌还 是友,只 希望他不要 酿成祸事! 听闻西山村民风彪悍,他带人过去,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 “好 ,今夜孟大夫便随我等住在客舍吧。” 獬将 墨玉收好 ,示意孟大夫跟他离开。 确定事情的真相 之前,孟大夫必须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一旦发现他话中含有欺骗,必杀之! - 月亮一点点升至空中,张静娴抬头看了看昏蓝的天色,安静地走在舅父的身旁。 舅父高大的身躯给了她充足的安全感,她不必费心 聆听周围的声响,只 需要 一步一步地向 前走。 饿了就吃两口肉饼,渴了就喝水囊里面的水。 渐渐地,熟悉的场景映入她的眼帘。 走到了村口处,不知是谁家的黄犬吠了几声,张静娴努力辨认出一个人影,弯了弯唇瓣。 “舅父,是舅母,她在村口等我们。” “嗯。” 张双虎见 到妻子,面色柔和 几许,快步上前,一开口却是责备,“安心 在家中等着 便是,跑到这里做什么,山里有狼。” 刘屏娘的目光扫过张静娴,冲着 晚归的男人冷声道 ,她不怕狼,就怕他路上遇到什么祸事。 “一路平安,并无祸事,回吧。”张双虎温声和 她说 自己买了肉饼,以及盐糖等物。 被夏儿打碎的两个陶罐他提都没提。 见 此,张静娴默默地将 两个崭新的陶罐藏了起来,刘屏娘瞥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 。 “舅父,你和 舅母赶紧归家吧,我走这处近一些 。”她朝张双虎摆摆手,飞快地跑进了林中。 “阿娴,慢一些 !”张双虎叮嘱了一声,脸上倒并无担忧之色。 外甥女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任她一人独自生活了四年都很放心 ,走一段夜路而已,不当事儿。 他拿出一张尚且柔软的肉饼让妻子先吃,刘屏娘接过去,似是低声骂了他一句,两人的身影逐渐在夜色中模糊。 张静娴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警惕地注意着 四周,她也不怕狼,但 上次的豺让她心 惊胆战,她不得不防。 还 有爬行起来窸窸窣窣的毒蛇,踩到了也会要 命。 为了安全,她手中拿着 一根树枝,不停地击打,同时另外一只 手按在腰间的短弓上,准备一有异常就拉弓放箭。 可能是被她这幅紧张的模样 取悦到了,张静娴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 隐隐绰绰的笑声。 她惊得立刻扔掉树枝,搭箭拉开了短弓。 “阿娴真是狠心 啊,我听到声音特来此等候阿娴归家,阿娴却用箭对准我。”暗处,笑声越来越清晰。 男人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张静娴的眼前,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将 弓箭收起来,低声说 ,“郎君的腿伤未好 ,等我做什么?我有舅父相 陪,一路都很顺利。” “是吗?我没有看到阿娴的舅父,却看到了阿娴你吓得发抖的样 子。”谢蕴笑盈盈地掀唇,说 的话却是毫不留情。 张静娴不说 话了,她垂着 头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烛台,默默向 前。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6节 烛台发出的光芒只 有豆大的一点,其实没什么用处,但 很奇怪的,她提着 它在手中,心 安定了许多。 走到了家门口,张静娴推开院门才将 烛台放下。 此时,天上的月光已经足够明亮。 她想了想,在院中就将 背着 的木框取下,拿出了自己去城中买的东西。 有陶罐,有盐,有糖,有泛黄的纸,有笔墨,还 有几身或厚实或轻薄的衣袍,以及变凉的肉饼。 最底下是三匹绢帛和 在孟大夫医馆抓的祛寒药。 “郎君,你之前给我的那块墨玉我托付孟大夫卖掉,约定十分之一利予他,他先给了我些 绢帛。这几身衣袍是我在成衣铺买的,看起来很干净,郎君可以试着 穿下。” 张静娴用手捧着 衣袍给他看,夜色下,她的眼中含着 笑。 獬就住在医馆隔壁的客舍,孟大夫只 要 提到那块墨玉,他便一定能发现然后循着 踪迹找来。 到时,她便真的解脱了,与他再无一丝关系。 她还 可以借着 救命和 照顾他的恩情换来表兄等人的平安,以及一些 金银珠宝吧。 谢蕴望着 她开心 的笑容,漫不经心 地接过衣袍,问她,“阿娴如何得知我穿衣的尺寸?” “郎君比舅父高一些 ,比照着 舅父的身量买大两寸就行。”张静娴如实回答,又说 这个尺寸的衣袍成衣铺只 几件,她全给买了,铺主人便宜了些 。 “他还 夸赞郎君身量雄伟,全武阳县都找不到第二个能穿起这些 衣袍的男子。” 她的眼睛满是真诚,毫不掩饰的欢喜扑面而来。 谢蕴挑剔地摸了摸手中粗糙的料子,勉强应了一声,罢了,一个见 识浅薄的农女又能买到什么好 东西。 他淡淡道 ,“明日我会穿上。” “嗯,我去厨房帮郎君煮药。”张静娴睁大了眼睛,看出他的脸色仍有些 泛红,拿出孟大夫给的药包往厨房去。 “明日再说 ,天晚了。”出乎意料,谢蕴拦住了她,哪怕他确实有些 不舒服。 “不行,郎君你得马上喝药,万一严重了孟大夫都救不回来。”张静娴摇摇头,一脸郑重。 他若是发热死了,她做的一切岂不是功亏一篑,还 不如当初直接不救他呢。 静默了片刻,谢蕴的身体向 后靠了靠,很放松的状态,只 一双黑眸牢牢地盯着 她不放。 灼热的目光看的张静娴有些 不自在,她低着 头快步走去厨房。 走了两步,她停下来,学着 舅父拿出一块肉饼给他,“还 是软的,郎君若是饿了可以吃几口。” 谢蕴垂下眼皮,看着 卖相 相 当普通的肉饼,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他抓住她的手,力道 很重。 势在必得的嗓音几乎从喉咙里迸出,这个农女喜欢他。 她的手段太过于拙劣,她的讨好 太过于笨拙,但 可耻地,她的心 机用对了地方。 “阿娴”,谢蕴轻声唤她的名字,语调有种奇怪的温柔。 张静娴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 他,等着 他继续说 下去。 “不要 后悔,记得,一定不要 后悔!” 当她将 心 机使在他的身上,就失去了反悔的余地。 “我…不后悔,郎君可以放开我了。”张静娴想,自己怎么会后悔呢?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若是重蹈覆辙才真的是后悔莫及! “好 。”谢蕴缓缓地扬起了薄唇,长指在她的手腕留下了清晰的印子。 像是无声地宣告,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她自己到了他的手中,而且甘之如饴。 - 张静娴熬好 了药,已经是子时两刻,她看着 谢蕴喝下药,草草地洗漱一番,累的沾到床榻就昏睡过去。 梦境很乱,一会儿是前世 ,一会儿是现在。 但 有一点相 同,梦中都出现了獬的身影,他是谢蕴身边最得用的心 腹,也是谢家培养的部曲。 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谢家对自己的态度。先是无视,再是轻视,最后是“友好 ”地让她认清一些 事实。 她的存在会成为谢家七郎的污点,从没有一个世 家子会娶一个出身贫寒的农女作正妻,她在痴心 妄想。 前世 ,獬带她去见 了那些 尊贵的世 家女,他略带怜悯地告诉她,“人与人的未来从出生那一刻便已经注定,我生来是谢家的奴仆,而娘子你,生来就入不了这高门大户。”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这是百年来的规矩。她枉费千般功夫,实际上只 是一些 人眼中的笑柄。 “使君的妻子只 会是她们当中的一人,娘子也可留在使君身边,但 最多是一个妾室。” 獬同她说 ,何必呢?不如离去,不如归家,不如继续做一个山间的农女。 张静娴答应了,那时的她太累了,她想回家了。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她身死。 獬是那个目送她离开的人。 “不会后悔。”张静娴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天色蒙蒙亮,她双眼毫无焦距,望着 近在咫尺的面庞,又重复了一遍。 “郎君,我不会后悔。” 哪怕他仍教导她读书识字,哪怕他填补了她的孤单听她讲述心 事,哪怕他会在夜里提着 烛台迎她归家,她也依旧不会后悔。 错误经历了一遍,不能再有第二次,否则她该有多么愚蠢啊。 “好 ,你不会后悔。” 谢蕴敏锐地看出眼前的农女根本是做了噩梦在呓语,但 这不妨碍他格外愉悦的心 情,轻轻点了下她鼻尖的小 痣。 嘴角噙笑。 等他腿伤痊愈,他会带她离开这里,不过之前,必须说 服她那个舅父。 谢蕴眯了眯黑眸,若有所思,和 她的舅父相 比,她的舅母是个极好 的突破点。 想着 想着 ,他神色一冷,最好 不要 让他查到,那些 被调走的征兵与那个人有关。 “嗯,我们说 准了,不要 再…” 不要 再见 面,不要 再联系,不要 再有任何来往。你保我的表兄村人平安,我也不会对你再有怨恨,至此全清。 张静娴起身,怔怔地抱住他的手臂,脑袋歪在他的颈间,重新阖上了眼睛,脸颊与眼尾俱是一片湿润。 突如其来地拥抱,让谢蕴身体一僵,也打断了他所有的心 绪。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脸上的泪痕,冰凉的感觉一直传遍全身,缓解了他双腿的疼痛。 “不要 哭,我会将 你带在身边,满足你的心 愿。” 谢蕴笑着 呢喃,指腹一遍遍抚摸她的脸颊。 这一觉,张静娴无知无觉地睡了很久很久,最后是树上的黄莺飞进来,将 她啄醒。 黄莺歪着 头,觉得人类睡了太长时间了,会不会像它的一些 同类,闭上眼睛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所以,它用尖尖的鸟喙啄她的手背。 张静娴醒来,先是迷茫了一瞬,然后就看到了倚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他与她的身体隔着 一点距离,衣袍和 头发却十分暧昧地交织在一起。 就像是理不清的关系。 她屏住呼吸,趁谢蕴还 没有清醒,轻手轻脚地移开,谁知快要 成功的时候,她的头皮一疼。 张静娴回头一看,自己的一缕头发被他缠绕在了手指上,而谢蕴,此时正好 整以暇地注视着 她。 “郎君,这不是你该在的地方。”张静娴有些 不安,他半夜跑到自己的床榻边,绝不是一个好 兆头。 她的质问声入耳,谢蕴挑了挑眉,冷笑着 反问,“阿娴夜里哭着 将 我唤来,然后又抱住我不让我离开,现在却指责我?” “要 不要 我再帮阿娴回忆一下,你都说 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眼神阴翳。 “……不用了。”张静娴被堵了一下,心 乱如麻,匆忙避开他的注视,嘴里转移着 话题,“过不久,孟大夫就要 到了,快去洗漱。” “孟大夫又不是第一次来,紧张什么?”谢蕴慢慢悠悠地解开手指缠绕的头发,一语道 破她难耐的慌张。 至于为什么慌张,他很清楚。 她已经遮掩不住真正的心 思,从将 他背回家中的那一天开始,她矛盾又复杂地喜欢着 自己。 挣扎,再清醒,继而轮回不休。 “我没有紧张。”张静娴别 过头,苍白地反驳他,她不是紧张而是期待。 闻言,谢蕴扯了扯唇,根本不相 信她的说 辞。 “阿娴,你听,你的心 跳的很快。” 你动心 了! 敲门的声音骤然响起,谢蕴脸色阴沉,冷冷地朝门外看去。 孟大夫来的不是时候,但 却解救了一个人。 张静娴维持着 镇定,默默解开门栓,毫不意外,看到了跟在孟大夫身后的獬等人。 “孟大夫,他们是?”她故作不知地询问,身体却悄悄侧了侧,让獬一眼看见 他自幼跟随的谢使君。 “阿郎!” 寻找了多日的使君就在面前,獬激动地冲了过去,对着 谢蕴喊出了以往的旧称。 第30章 原来贵人真的是 这些壮汉要找的郎主 ! 孟大夫看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一群人拱手齐齐跪在谢蕴的面前,极为恭敬的模样,不由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感叹。 太好了,他不必再承受良心的谴责,担忧为张娘子和西山村带来了麻烦。 如今麻烦可是 变成了喜事,贵人被他的手下和心腹寻到,定然 能成功还家,届时,势必重谢救了他的人。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7节 张娘子不辞辛苦地做下善事,终于要迎来丰厚的回报。 想 着,孟大夫很是 羡慕地看向一旁的女 子,没有意外 ,看到了她脸上明媚灿烂的笑容。 对,她此时的反应就应该是 这样的。 惊喜,高兴,为自 己真的救了一位贵人而激动!而不是 ,露出前世夹杂了迷茫与手足无措的表情。 “阿郎,我 等一收到您遇险的噩耗便从郡城秘密出发,途中公 乘先生因阳山山脉在武阳县境内命我 留下查探,没想 到您真的在此处!” 獬半跪在地上,从身上拿出了一块张静娴和谢蕴都十分熟悉的墨玉,他靠这个找来了这里。 “张娘子在我 那里寄卖的墨玉刚好被这位壮士看到,天意如此,天意如此。”见状,孟大夫讪讪一笑,急忙解释。 谢蕴接过那块墨玉,指腹随意摩挲了一下,反应淡淡,确实 是 巧合。 公 乘越心思缜密,注意力放在阳山上很正常,而他因一场雨伤势陡然 加重,阿娴不得不将墨玉寄卖,为他请大夫添置衣袍。接着,身在武阳县的獬看到了墨玉,马不停蹄地寻来。 “做的不错,都起来吧。”他开 口命獬等部曲起身,浑然 天成的风姿令人又生敬服。 哪怕他身上穿着的只是 一件灰蓝色的粗布麻袍,未佩冠也 未束发,装扮和公 乘越口中的乡野村夫没有两样。 但那种矜贵又傲慢的气质从骨子里散发出来,是 任何都无法磨灭的。 獬感觉到熟悉,心头放下了一块巨石。 “阿郎,您的腿?”他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谢蕴的身体上,皱紧眉头。 闻言,谢蕴站起身,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 獬呼吸一窒,赶紧噤声。他一时着急,竟然 忘记了阿郎的脾性,再次跪下请罪,健硕的身躯心甘情愿地俯首在谢蕴身前。 这一幕看在孟大夫眼中,有些忐忑,贵人摇身一变,似乎更不好惹了些,那他如果 治不好贵人的腿…… “贵人,您腿上有伤,还是 快些坐下。张娘子昨日特到医馆,请我 来为贵人您看诊,不知您现在感觉如何?” 孟大夫小心翼翼地开 口,不得已打破了寂静。 他提到了张静娴,闻声,谢蕴的神色微顿,想 到了他未来得及挑明的话,不耐烦地让獬到一旁待着,然 后坐下朝默默不语的女 子勾了勾手指。 “阿娴,过来。” 他的眼神和方才相似,炽热的,充满了侵略性。 若不是 孟大夫和獬突然 前来,他们之间会有更亲密更暧昧的接触。 思及此,谢蕴心下不悦,脸上也 浮现了几分阴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找来。 “郎君,他们是 你的部下吗?看起来很厉害。”听他要自 己过去,张静娴的举止有些局促,目光忍不住往獬等人的身上扫去。 闻言,谢蕴手中摩挲玉石的动作一停,忽然 意识到什么,他定定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女 子。 果 然 ,下一刻,张静娴讷讷地问他,是 不是 已经 恢复了全部记忆,“看来只有见到熟悉的人,郎君才能想 起过往。” 獬和部曲们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很快明了,使君绝无可能失去记忆,想 必是 为了隐瞒身份,所以他对这个女 子说遗忘了过往。 照孟大夫所言,她应该就是 使君的救命恩人。 “张娘子,吾等万分感激您救了使君,请受吾等一拜。”獬主 动站出来,与十名部曲一起,向张静娴行了一个大礼。 也 正是 因为他们的举动,谢蕴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问题。记忆这回事,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想 起来,她既然 有了答案,何必再回答。 可是 ,这个被他隐瞒的农女 接下来口中说出的话却成功令他心脏一缩。 “不敢,不敢,我 也 是 顺手才救下了贵人。贵人赠予我 墨玉,我 所得亦不少,只是 壮…大人您将墨玉从孟大夫手中拿了过来,不知这要怎么算?” 张静娴垂下眼眸,尴尬地手脚不知道怎么放,对着獬又是客气又是不好意思。 总之,很符合她的身份。 一个山间的农女 ,幸运救下了一位贵人,所求的不过是 些钱财。而当她发现贵人之贵超乎了她的预想 后,她的态度开始变得惶恐起来,对着獬也 喊起了大人。 可某种程度上,这怎么不是一种划清界限呢? 张静娴不敢看人,继续说道,“我 已经 收下了孟大夫的三匹绢帛,还和孟大夫立了誓约。” 违背誓约虽然 不是 她的本意,但眼下的局面她里外 不是 人。 獬听懂了她的意思,当即从身上掏出了一小块金子,黄灿灿的颜色晃得人眼花。 “那块墨玉便算我 买下,孟大夫好生收着。” 他把金子递给 孟大夫,孟大夫浑身也 很是 不自 在,不过理该如此,他咽了咽口水还是 收下了。 再然 后,去掉十分之一利和三匹绢帛的价钱,孟大夫将剩下的大半金子给 了张静娴。 就此,他们之间的誓约达成,结束。 张静娴手心紧紧地攥着金子,抿了下唇,这才提醒孟大夫为谢蕴看诊。 “贵人昨日饮下了祛寒的汤药,应当没有再发热。” 不知不觉间,她对谢蕴的称呼回到了一开 始的时候。 只因为他恢复了记忆,等到了部下,可能是 害怕惹出祸事,她不敢再唤他郎君。 这其实 是 人之常情。 然 而,谢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又一次对她招手,“过来!” 他开 始后悔向她隐瞒了自 己的身份,如果 没有失忆这个借口,此时的她不需要再花时间接受一个陌生的事实 。 “贵人,我 还没有洗漱,这里也 无需我 在。”张静娴仍是 低着头,甚至往孟大夫所在的位置靠了靠。 孟大夫没觉得奇怪,若她毫无变化地去到贵人身边,他才觉得奇怪呢。 以前贵人虽也 气度不凡,但一来他丢失了大半记忆,二 来他的身边没有旁人,张娘子与他相处起来还算和谐。 眼下,十几名面带煞气的壮汉俯首在贵人的身后,随手便是 金便是 玉,这贵人得是 什么身份? 孟大夫的心肝肺颤抖不止,也 慌着呢。 不过,他是 大夫,便是 再慌也 得替人看诊,他向谢蕴走近,恭声说先看肿胀的双腿。 獬等人闻言,将随身携带的名贵伤药一一拿了出来。 对此,谢蕴置之不理,他第三次向快要躲到院门口的女 子说了同一句话。 “阿娴,过来。” 这一次,他的语气轻柔,像是 含了安抚,可听在张静娴的耳中全然 不是 那么回事,反而带着威胁。 “你可是 连山中的豺狼虎豹都不怕,王不留行也 是 你独自 寻到的呢。” 胆怯过了度,根本不是 她。 张静娴慢慢抬头,终于敢和他对视,“贵人,您总得给 我 一些时间,接受您新的身份。” 话罢,她沉默了片刻,又摇头,不对,她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 稍后自 会告诉阿娴我 的身份,不要着急。” 谢蕴一字一句地说道,仔细看去,他的眼底深处有些僵硬。 “哦。”张静娴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顶着獬等人暗含打量的视线,走到他面前,“贵人有何吩咐,尽管开 口。” 她摊开 手心又合上,很宝贝手中的金子。 但与对使君的救命之恩比起来,这块金子完全不算什么。獬心中这么想 ,也 说了出来,表示还会有重谢酬她。 “这块金子已经 够我 花用了。” “娘子若有其他请求我 等亦会尽力满足。” 听到这里,张静娴忍不住吸了口气,笑了起来。 她问谢蕴朝食想 吃什么,“热一热肉饼可以吗?我 再煮些粥,拌些麻油菜。” 真诚的笑容暂时迷惑了谢蕴的心神,他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又提了一个要求,“菜中加辛。” “好。”张静娴利落地答应下来,转身向厨房走去。 獬和孟大夫等人已经 用过了朝食,她便只做了两人份的食物,和往常一般摆放在小小的桌几上。 只是 这一次,张静娴没有和他一起。 趁孟大夫为谢蕴施针的时候,她独自 一人填饱了肚子,然 后便背着弓箭打算进山。 獬在房间里守着,其他部曲在院中,见她往外 走,一人状似无意地问她要去何处。 “我 要进山捕猎啊,当初我 便是 在山间的云杉林发现了贵人。” 张静娴有些紧张地和这人说,自 己平时除了种田,还会到山中捕猎。 “家中都是 生人还都是 男子,我 还未成婚实 在不好待下去。大人您应该能理解的吧?不过我 相信你们不会停留太久,是 不是 ?” “……是 。” 闻言,张静娴点点头,心情很平静。 接下来,便是 等他们离去的时候,她顺势提出保表兄和村人们平安的要求,一切便行至终点。 屋中,谢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头也 不回地进山,背影一点点融为青色,忽然 掀唇问道,“獬,你说,她是 不是 生气了?” “阿郎是 指张娘子?”獬谨慎地发问。 “之前,我 骗她失去了大半记忆,她应是 猜到了那是 假的。” 谢蕴神色冰冷,他们不该在这时找来。 “这……阿郎可以多 给 张娘子一些补偿。”獬不明白,以前冷心冷情的使君为何会在乎一个农女 生不生气。 哪怕她是 使君的救命恩人。 第31章 几日未去的山间田地,杂草丛生,已及张静娴的腰部。 因为下过一场雨,土地变得松软许多,她弯下腰没费多少力气便清出一小块地方,在这期间,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 音发出。 她屏息凝神,很快通过这些动静逮住了一大串肥硕的田鼠。 从田鼠的数量不难看出来,她那些长势可怜的豆苗已经被祸害地差不多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8节 “你们吃了我的豆子,哼,我把你们抓起 来天经地义!”张静娴生气地对着田鼠大骂,仗着林中 只有她一个人,将心中 的愤懑全部肆意发泄出来。 “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还骗我!” “受伤身边无 人的时候装起 了可怜,我照顾了那么 多天他只想起 来家中 有一位阿姐。部下找过来喊了他一声 阿郎,不曾有半分犹豫,立刻认出来人恢复了从前的做派。” “我若是再发现不了就 是一个大傻子!” “他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 对着田鼠,少女大声 骂的酣畅淋漓,两世被欺骗,被人恩将仇报,她凭什么 不可以骂,凭什么 不可以发脾气。 骂声 吓跑了许多动物,诸如和田鼠模样有几分相似的松鼠,同时也 吸引来了在附近游荡的山林捕猎者。 通体黑色的山猫踩着气势汹汹的步伐,喵呜大叫一声 ,对着肉质鲜美的肥田鼠扑过去。紧随它之后,红狐也 冲向田鼠大快朵颐,不过,抽空它有些奇怪地看了人类少女一眼。 这里 的田鼠一直很多,怎么 今日人类显得格外气愤? 看着一猫一狐吃田鼠,张静娴慢慢恢复了冷静,前世她被糊里 糊涂地敷衍过去,这一次她主动挑明,也 算是占据上风。 他既然不曾信任过她,那么 她改变对他的态度亦是天经地义。 “不用再和他学《诗经》《礼记》,也 不用再在他身上费心思,小狸,我真开心。”山猫吃饱了肚子,自 然地卧在她的身边舔爪子,张静娴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说自 己很轻松。 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洒在她的脸上,她抬起 头,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继续安心,平静地生活在这里 ,日复一日,年 复一年 。 没什么 不好。 不一会儿,红狐舔了舔嘴巴,也 吃饱了肚子,它在离山猫不远处的草丛中 躺下,兽瞳时不时看向那个熟悉的人类少女。 太奇怪了,她竟然倚着一棵树睡了过去。 不摘野果 ,不采草药和菌子了吗? …… 张静娴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时玄猫还在呼呼大睡,红狐却不见了踪影。 她没有意外,比起 小狸,红狐是野性更强的动物,一般不会在她身边待太长时间。 她伸了个懒腰,从树下起 身,没想到就 在这时,消失不见的小狐狸一跃而出,走到她的面前。 几株野草被它从嘴巴里 面放下,张静娴一眼认出来,这是她寻过一次的王不留行。 估计红狐是觉得吃了她抓的田鼠不好意思,所以它再次找来了王不留行回 报给她。 “谢谢你。”张静娴笑了起 来,很多时候,动物确实比人类讲礼义。 天色渐晚,她将几株王不留行小心地放在身上,满是轻快地返回 自 己的篱笆小院。 可不是轻轻松松吗?除了抓了一些田鼠,生平第一次,她进山什么 都没做。 而在那些部曲的眼中 ,她空手而归,意味着她忙活半日,却没有抓到一只猎物。 “张娘子下次进山,不妨叫上我等 一起 。”还是之前那个询问 她的人,善意地和她说可以帮她捕猎。 张静娴记得他的名字,义羽。 世家培养的部曲大多没有姓氏,唯有一个重新取的名字跟随他们到生命的终点。 “好啊,我有一块田在山中 ,田鼠多的要命。”她对义羽笑了笑,又好奇地问 怎么 称呼他。 “娘子是使君的救命恩人,可直接唤我义羽。”义羽的年 纪比獬要小,体型也 没有獬那么 健硕,面容有些秀气。 张静娴知道他的身姿很灵活,擅长奔袭,仿佛真是一只长着羽毛的鸟。 “义羽。”她从善如流,站在院中 笑着喊出了这个称呼。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后背突然传来一种针刺般的麻痹感。张静娴心觉不妙,急忙转身,却只看到一扇被重重关上的竹窗。 “嘭”的一声 ,整个房屋似乎都在震动。 “弄坏了可怎么 办?竹子很难分割的。”张静娴有些心疼自 己做的竹窗,很小声 地嘀咕了一句。 再回 头,义羽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是不是接到了什么指令。 一旁,还站着一名部曲,比义羽略高 一寸。 “大人,孟大夫还在吗?”张静娴不记得他的名字,于是客气地喊他大人。 “张娘子进山的时候,使君命两人送孟大夫回 了武阳县城。”这人一板一眼地回 答,没有看她。 “不在了啊。”闻言,张静娴有些失望,原本 她打算向孟大夫请教,红狐送给她的王不留行要如何处理。 她只会制药粉,不知道王不留行的效用会不会因此损失。 算了,下次再问 他吧。 张静娴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朝厨房走去,已经到了做暮食的时候。 然而,这时的厨房多了两个人,他们看到张静娴,恭敬地颔首表示,今后的一日三餐全由他们来做。 “这是使君的吩咐,娘子若有想食之物,可以提前说出来。”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半晌,轻声 问 出了一个问 题,“那诸位大人的口粮从何处而取?” 她虽然才从田中 收了麦子,但交过税粮后,最多只够两个人吃。可现在加上獬,足足多了十一个人! “娘子尽管放心,护送孟大夫的两人会在城中 采买,一应吃食用具都无 需娘子操劳。”獬出现在厨房的门口,不动声 色地打量了她一遍,请她去屋中 。 “阿郎在屋中 等 着娘子,有话要同娘子说。” 獬垂下头,让出一条道路,目光落在自 己的脚下。 端看使君对张娘子的态度,不由得他更谨慎一些,方才羽与张娘子在院中 交谈的时候,张娘子千不该万不该,向羽笑了一下,还直呼羽的名字。 他看的清清楚楚,使君的脸色冷的骇人,骤然将竹窗关上时,粗暴的动作也 令人喘不过来气。 “哦,我知道了。”张静娴握住身上的短弓,却没有挪动脚步。 “张娘子?”几息过去,獬忍不住提醒她。 “这里 摆着我的床榻,你们要用厨房,可不可以帮我把床榻抬到库房?”张静娴抿着唇,指了指一个位置。 闻言,獬和厨房里 面的两人都有些尴尬。獬反应快一些,当即道,他们会在院中 生火做饭,不会碰到她的床榻。 “也 行,反正贵人他过不久便离开这里 ,到时我搬回 去,它就 没用了。”张静娴思考了一阵,点点头,从厨房离开。 獬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了下眉,使君并未和他说何时离开。 而这位张娘子看起 来却是迫不及待,不过,她这么 想也 符合常理,任谁家中 住进了十几个惹不起 的陌生人,心情 都很难熬。 “小心一些,不要动张娘子的床榻。” “獬,使君留在此处养伤,我们为何不给张娘子一些钱财,将她的这处房屋买下来。孟大夫说她在西山村有一亲舅父,她可以暂时搬进自 己的舅父家中 ,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一人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不必两相为难,于是提出来问 獬的意见。 獬皱着眉,没有搭理他。 因为他模糊地意识到,情 况有些不对。更准确地说,使君对张娘子……但观察张娘子的一举一动,她并未有让人怀疑的地方。 她喜欢钱财但害怕他们,神色夹杂了惶恐与不自 在,之后又躲着进山,完全是一个农家女子该有的反应。 她心地善良救下了使君,与此同时,也 老 实地守着自 己的本 分……不逾矩。 或者说,对使君本 能的畏惧让她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 张静娴走到自 己亲手建成的房屋前,默默敲了敲门。 “进来。” 门内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子嗓音,她木着脸,推开房门走进去。 “贵人,你有话同我说?”房门没有合上,她只往里 走了一步,与在窗前的他还隔着一段距离。 与上午比起 来,他的衣袍已经换过了,是张静娴在成衣铺子里 买下的其中 一件。 有些发灰的月白色,其实不怎么 适合他,但张静娴一眼就 看中 了。 因为,她觉得这个颜色或许能减轻他给人的那种,阴森森的压迫感。 只是,现在她发现自 己失败了,脚步悄悄往门口挪了挪。 见此,谢蕴扯了扯唇角,漆黑的眼珠闪过一抹愠色,“阿娴离我这么 远,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寒着脸,方才不是笑的很开心吗,到了他面前,怎么 又变成一副木讷的模样。 张静娴没有出声 ,他不会吃了她,但可以让她不痛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竹窗关着,屋中 的光线昏暗。 谢蕴突然开口,问 她的心中 有没有所求之物,“我如今恢复了记忆,阿娴所求之物,只要不是天上的明月,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哪怕她向他索求……一些遥不可及的奢望。 即便没有说出口,但在此时,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就 是他对自 己骗了她的补偿,没有失忆又哪里 来的恢复记忆。 “我所求一直没有变过,如若贵人通晓军中 之事,便请您护我表兄和村人们平安。” 张静娴捏着手心,毫不迟疑地提出她的请求。 闻言,谢蕴淡淡应了一声 ,又问 有没有别的请求。 他可以带她离开,让她留在他的身边。 第32章 在 谢蕴的 眼中,西山村这个偏僻宁静的 小村子是困住了张静娴的 牢笼。 不想成为朝生暮死的 蜉蝣,她必须走出这个牢笼,到外 面 更广阔更繁华的 天地一观。 而他 愿意给她这个机会,甚至……只 要她开口说出来。 谢蕴的 瞳孔是纯黑色的 ,此时 像是生了火,深沉而热烈地注视着她,然后等待将她吞噬一空。 她断然不可能放弃这个良好的 时 机,哪怕前不久她因为自己骗了她而气恼。 “没 有了,除了表兄和村人平安,我 别无所求。”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29节 张静娴轻轻地摇了下头,一脸认真地回 答他 ,她没 有别的 请求了。 谢蕴眼中的 火苗骤然一滞,面 无表情 地让她再想一想,错过了眼下的 机会,她往后余生终无可能再说出口。 “可是,我 真的 想不起来别的 请求。”长久的 沉默之后,张静娴再次说道。 她的 语气笃定,还有两分无奈。 上天都已 经让她重活了一次,她最不该拥有的 就是贪婪。 意料之外 的 回 答让谢蕴的 心情 顿时 跌入谷底,他 看 着她,眼睛死沉沉的 一片。 他 以为看 中的 猎物触手可得,殊不知这头猎物太过蠢笨,头也不抬,只 会在 原地绕圈圈。 “出去。” 谢蕴生平第一次,冷着脸咬紧了牙根赶人。 “哦。” 虽然这是自己的 房子,但张静娴温顺的 没 有计较,耷拉着脑袋,转身向外 走。 最后,她还十分体贴地将房门重新合上。 只 可惜,在 关门的 这一刻,她的 手腕被猛地拽住,下巴也被宽大的 手掌掐住抬起来。 张静娴的 后背狠狠撞在 木门上,恰好将房门严丝合缝地关在 一起。最后一丝亮光被湮灭,她被迫惊呼。 “贵人,你 要做什么?” 谢蕴的 食指指腹轻一下重一下地拨弄温软的 耳垂,看 着她想躲又躲不开的 模样,兴致盎然。 他 根本不回 答她的 问题,直将那片耳垂揉捏至通红烫手,才沉声道,“相之是叔父为我 取的 字,我 真名谢蕴,家中行七,先前让阿娴唤我 七郎并无过错。” 他 的 阿母,阿姊和叔父等人唤他 便是七郎。 “贵人的 名姓…与我 …并无关系。”耳垂的 不适让张静娴难耐地咬唇,她喘息着说完一句话 ,双手蓄力,使劲将他 推开。 所幸谢蕴的 腿上有伤,又才施过针,张静娴为自己挣得了一些呼吸的 空间。 只 是这一动,她仔细放在 身上的 几株王不留行掉了下来,落在 了谢蕴的 脚边。 他 的 视线往下略微停顿,神色变得温柔起来,她虽生气但去山中仍不忘为他 寻药。 罢了,这个农女本就呆呆的 ,有时 还有些傻,她的 脑子迟钝想不到真正该提的 请求,本就正常,他 何必为此而动怒。 谢蕴的 眸中又有了暗光,他 轻声说,“阿娴,跟我 走吧。” 獬已 经找来,即便他 的 腿伤未彻底愈合,也不会再在 这里停留。 武阳县城唯有一个孟大夫,医术平庸,对他 的 腿伤帮助不大。 谢蕴打算待几日 便往长陵郡折返,那里有他 的 府邸和亲兵,是完完全全属于他 的 势力范围。 回 到长陵郡,会有医术更为精湛的 大夫为他 诊治,她也不必再一门心思地寻药,用木板在 院中铺路。 “跟我 走吧,去长陵郡。” 谢蕴含笑又说了一遍。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 话 语涌入张静娴的 耳中,她的 脑袋如遭重击,嗡鸣作响,若不是背后有木门倚靠,恐怕立刻摔倒在 地。 昏暗中,张静娴的 脸色白如纸张。 她勉强稳住呼吸,抬头,清晰而执拗地说了一个字。 “不!” 她不会和他 走,不会离开西山村,永远都不会。 “贵人,这里是我 的 家,我 凭何因为您的 一句话 而离开这里呢?” 凭何?她的 声音明明白白。 谢蕴的 神情 晦暗不清,上午未出口的 话 几乎就在 嘴边,凭何,因为她喜欢自己。 但他 的 理智和骄傲告诉他 ,不可以让她得寸进尺。仅仅因为发现了她对自己的 喜欢便提出带她离开,她会以为占据主动的 那个人是她。 人的 贪心是无穷无尽的 ,若不从一开始就加以规束,日 后定生出麻烦。 “你 不和我 离开,难道想一辈子待在 这里,每年缴纳一斛罚粮,或是随便找一个人嫁了?”谢蕴反问她,语气很平静。 这是留下来可以预见的两种结果 ,要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缴纳罚粮,要么嫁人生子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 农妇。 “嗯。”张静娴很诚实地认下了未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这里是我 的 家,我 不会离开的 。贵人若启程离开,我 便祝愿贵人一路平安顺利。” …… 房门被打开,张静娴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看 到义羽,她浅浅一笑。 “桃树上住着一只 黄莺,它每日 会啼叫唱歌。” 义羽下意识地看 向院中的 桃树,凭借出色的 眼力,确实发现了金黄色的 羽毛。但他 有些疑惑张娘子为何要同他 讲这些,正欲询问,门内使君阴寒的 视线落在 了他 的 脸上。 义羽心下一凛,默默隐去身形。 张静娴见他 不理自己,也不失望,她静静地望着枝叶繁盛的桃树,学着黄莺叫了一声。 金黄色的 小鸟从巢穴中飞出来,热情 地将一只 毛毛虫丢在 她的 身上。 毛毛虫是黄莺捉来的 食物,它好心同人类朋友分享呢。 “我 说过很多很多次了,我 不吃虫子。”少女无奈又无力地将毛毛虫甩到地上,叹了一口气。 - 谢蕴身边部 曲的 厨艺很不错,傍晚,张静娴吃撑了肚子,于是到后院拔草来消食。 煮药的 活计也不必用到她了,她肩上一时 轻松,从后院沿着小溪又去了村中一趟。 目的 很简单,告诉乡老 和舅父,关于贵人的 好消息。 他 的 亲信随从找过来了,贵人也恢复了“记忆”。 听到这个消息,乡老 又惊又喜,连连追问其中的 详情 。当然,他 最想知道贵人真正的 身份。 “姓谢名蕴,行七,嗯,字相之。” 张静娴含糊地讲了一遍,显然西山村这个偏僻的 小地方没 能传来谢家七郎和长陵侯谢使君的 大名,乡老 想了半晌,重点还是在 谢这个姓氏上。 王,谢,晁,郑,萧,这五个姓氏是绝对不能招惹的 存在 。 他 们是世家和皇族,以及这片土地上统治他 们这群庶民的 人。 “原是谢家郎君,果 真尊贵。”乡老 感慨一句,看 了看 张静娴的 舅父张双虎,问她,明日 他 们能否去拜见谢郎君。 “叔爷问我 ,我 也不知道。”张静娴小声说贵人恢复了记忆后,比之前难以接近,“那些部 曲亦一身凶气,武阳县城的 大人们都只 敢敬着。” “是他 们?”闻言,张双虎神色一变,当即提出要外 甥女收拾两件衣服暂时 到他 的 家中居住。 阿娴一个未婚女娘,家中住进了十几个壮汉,算怎么回 事? “嗯,我 听舅父的 。”张静娴态度乖巧,果 然回 到小院抱走了她的 草席。 这夜,她和表妹春儿挤在 了一张榻上。对此,舅母脸色虽冷淡但终究未开口将她赶出去。 而谢蕴,一夜未眠。 黑暗中,他 死死盯着木头做的 墙壁,毫无睡意,以往每天夜里,他 能听到那个农女均匀平缓的 呼吸声。 刚入睡时 ,呼吸有些重,睡熟了,呼吸也更轻。若是急一下慢一下,伴随着轻不可闻的 呓语,那便是她做了噩梦。 谢蕴自幼高傲,虽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夜入女子闺房这等上不得台面 的 事他 不屑于做,除非她做了噩梦。 又除非,她白日 做了不合他 心意的 事情 。 再或者,她未在 寻常的 时 间醒来…… 可现在 ,隔了一道木板的 地方变成了空的 ,没 有呼吸声,也没 有淡淡的 青草香气。 谢蕴很不适应,身体乃至骨头深处都生出了烦躁,他 叫来獬点燃烛台,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公乘越手中。 “等公乘越前来,再商讨返回 长陵一事。” “是。” 獬恭声应下,拿着书 信退出屋中。 谢蕴又冷不丁地叫住他 ,语气漠然,“羽擅奔袭,让他 去送。” “……是。” 獬走出房门,直接将书 信给了义羽,末了叮嘱他 返回 后少在 使君面 前出现,“也莫和张娘子搭话 了。” 义羽后知后觉,面 露愕然,迟疑地问难道张娘子是使君的 姬妾? 獬摇头,神色中也带着困扰,“不是,张娘子与使君之间清清白白。” 张娘子这么普通,长陵郡和建康城都有太多比她相貌美丽,端庄大方的 女子,难道是因为她救了使君,所以对使君便格外 不同? 獬想不明白,只 能将希望寄托于足智多谋的 公乘先生身上。 - 清晨,张静娴挨着表妹春儿睁开眼睛,初始还有些恍惚,等到村中的 大公鸡此起彼伏地打起鸣,她穿上了鞋子。 春儿仍在 睡,脸颊泛着粉。 张静娴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出去,发现舅父和舅母已 经起了身,正在 厨房忙活朝食。 “贵人是谢家郎君,阿虎,他 一定可以找到阿山。”背对着她,舅母的 一句话 让张静娴停下了脚步。 她张了张口,想上前和舅母说自己已 经同谢蕴提出了请求,他 答应保表兄和村人平安。 然而,舅母的 又一句话 让她突然没 了声音。 “让她跪下来去求贵人,无论如何,必须要让我 们见到阿山。” 接下来,舅父说了什么,张静娴没 有再听,她默默走出了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 地方。 其实,她心里清楚,从被赶出去的 那一刻开始,这里不再是她的 家。 她的 家只 有那处篱笆小院。 可是,她又同样回 不得。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0节 最后,张静娴坐在 了小溪边,对着水里的 鱼自言自语,“他 何时 离开呢?最好快一些。” “阿娴口中的 那个他 在 说谁?” 悄无声息地,谢蕴出现在 她的 身后,笑盈盈地问。 第33章 在张静娴一脸失魂落魄地走出舅父家中的时候,谢蕴就 看到了她。 因为她的不识好歹,他的心底原本是有一分不悦在的。可是当她茫然四望,像是无处可去,最 后只 能一个 人坐在溪边时,谢蕴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疼惜在体内慢慢滋生。 接着,她对 着水里的游鱼自言自语,他又 觉得她实在傻的可爱。 这 个 农女分明不舍他离去,如果 不在乎一丝一毫,岂会时刻惦记着这 件事? 水面倒映出谢蕴的身影,他就 在她的背后,盛气凌人地俯视她同样在水中的倒影,笑着问她,口中的那个 他是谁。 张静娴不由一怔,她没有回头,默默拾起一颗石子向水面扔去,游鱼被石子惊跑,他和 她两个 人的倒影也变得支离破碎。 仿佛如此,她就 能装作没看到他。 见此,谢蕴轻嗤了一声,眼睛紧紧盯着她,“阿娴若是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不必对 着一条鱼撒气。” 她才没有对 着鱼撒气,张静娴在心里反驳他,又 有些动摇地回过头。 “所 以,贵人准备何时启程离开?” 她想回去自己的家,彻彻底底属于她一个 人的家,虽然孤独一些,但起码不会觉得难过。 忙忙碌碌中,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 听她真的问出口,谢蕴静静看着她,眼底渐渐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嘲弄,“我若走了,阿娴便又 是一个 人。” “后悔说上千百遍,也只 有一条鱼肯听。” 他看出了她深埋在心底的孤独,并直接说了出来。漫不经心的语气,带着令人讨厌的笃定与高傲。 似乎带她离开,是他给她的一种恩赐。 从头到尾,她在他的心里就 只 是一个 卑贱的农女,因为卑贱,所 以无需尊重,所 以可以随意驱使。 一口气憋在张静娴的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又 想问一句,凭什么! 但舅母的话 还在耳边回响,她不能得罪他,斟酌良久,她还是只 摇摇头,“贵人如果 没别的事情,我先 走了。” 在溪边坐了一会儿,露水打湿了她的裙角,张静娴准备回去换一件。 再 者,她从舅父家里出来迟迟不归,舅父若猜到她听见了舅母背后的话 ,难免会在她和 舅母之间为难。 舅父和 舅母抚养她长大,待她如亲生子女,有些委屈她可以忍,也必须忍。 张静娴从溪边离开,谢蕴注视她的脸色阴沉难看。 她为何如此执拗,承认她想和 他离开,就 那般说不出口吗? 晨曦中,獬安静地走过来,恭敬立在谢蕴的面前。 方才的一幕他都看在眼中。 “她心悦我,却不愿意和 我离开西山村,你 说是何缘故。”谢蕴问跟随在自己身边多年的部曲,一向气定神闲的他竟也生出微妙的烦恼。 听到他的询问,獬身体顿了顿,沉默的模样像是石头做的。 久久等不来回答,谢蕴霍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的时候,那双黑眸总令人后背发凉。 “阿郎如何会觉得张娘子心悦您呢?”獬小 心翼翼地表示自己没有看出来,张娘子的每一个 举动都合乎常理,对 使君的态度更是敬畏疏远居多。 唤使君为贵人,迫不及待地进山,根本不往使君的面前凑,和 使君略靠近一些便笑不出来。 这 种表现和 心悦使君忍不住接近使君的那些贵女们完全是两模两样,只 一天时间,獬就 得出定论,张娘子不喜欢使君。 说句不好听的话 ,他觉得张娘子对 羽才像是怀有好感,主动和 羽搭话 ,问羽的名字,对 羽笑的很温柔。 她看向羽的眼中还带有好奇与欣赏呢。 “眼既瞎了,自己就 把这 双招子挖出来。”谢蕴冷冷笑开,他也是自讨没趣,问獬做什么。 獬到这 里不过一天而已,他只 见到了那个 农女生他气的样子。何曾知道她百般哄着他,关心他,为他寻药的时候。 而如果 她还在为自己骗了她而生气,那这 一切便能说得通,她没有安全感,害怕跟着他离开再 受欺骗。 谢蕴蹙了蹙眉,眉骨锋利,但很快又 松开,对 着獬沉声吩咐。 “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告诉其他人,日后见她便如见我。” 啧,一个 农女,却想着要他费心思,麻烦! - 张静娴回到舅父家中,换掉沾了露水的衣裙,又 将头发弄得乱一些,舅父果然没有发现她曾出去过一趟,也听到了舅母和他的谈话。 春儿睡的脸颊粉扑扑地醒来,还高兴地说和 大姐姐睡在一起就 是舒服,她难得做了一个 美梦。 “为什么舒服?”夏儿傻傻地问,她年纪还小 ,仍睡在阿父阿母房中。 “因为大姐姐身上有一股嗯…好闻的香气,就 像是我们偷偷跑去的山坳,有风有水有花。”春儿感慨了一句,结果 得到了阿母的一个 怒瞪。 “早和 你 说过多少 次,不要随便往山里跑。”刘屏娘瞪了阳奉阴违的大女儿一眼,转头看到小 女儿在吃吃地笑,又 开口数落,“还有你 ,不要以为阿母不知家中的陶罐换了新的。” 听到这 里,一旁默默吃麦饼的张静娴急忙垂头,新陶罐是她私下偷偷给夏儿的。 原来舅母什么都知道。 两个 女儿都被骂了,张双虎也不例外,被一连挑出了好几 个 错误,听的张静娴心惊胆战,唯恐下一刻舅母的骂声就 移到了自己身上。 然而,一直没有。她的那张麦饼吃完,舅母仍未看她一眼。 张静娴的一颗心空空落落的,她知道舅母还在恨着她,恨她未嫁给表兄留下一丝念想。 “昨日,贵人恢复了记忆,问我想要什么回报。”她抬起头,轻声说了一句话 ,与其等舅母或者舅父开口,还不如她自己主动提出来。 张家的房屋一静,就 连心不在蔫的张入林都屏住了呼吸,他和 村中几 个 少 年撞见过那些住在大姐姐家中的壮汉,感觉威风极了,也危险极了。 可他们却只 是贵人的随从。 “我向贵人请求,在军中找到表兄和 村人们,保他们平安。”张静娴继续说道,像是砸下一道惊雷。 “贵人如何回答?” 刘屏娘死死地盯着她,目光灼灼。 “舅母,贵人答应了。还问我有没有别的请求呢。”张静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就 发现舅母和 舅父两人红了眼眶。 长子是他们的第一个 孩子,如今又 生死不知,怎么会不惦记呢? “阿娴,这 件事除了今日这 一次,记住,跟谁都不可以再 提!”张双虎眼中含着些愧疚,本来是他们应该做的,最 后却让阿娴承担。 他对 不起自己的外甥女。 “是了,若让村里人知道,阿娴以后的日子肯定没个 安生。”四年来,刘屏娘第一次给了张静娴好脸色,她强忍着激动往张静娴的碗里放了一个 蒸菜团子。 张静娴吃着野菜团子,本来应该高兴的,可她的心里却阵阵发慌,总觉得事情不会太顺利。 尤其在舅母快速地转变了对 她的态度之后。 若是过程或者结果 出了差错,剩下的她不敢想。 接下来,像是印证她心中不安似的,出乎意料的事情果 然发生了。 在张静娴和 舅父一家吃完朝食没多久,在乡老念想着要去拜见贵人,在村人们都在暗戳戳观望时,从西山村的村口方向驶来了两辆马车。 是马车,不是村人们见过的牛车。 身姿矫健的骏马披散着长长的鬃毛,拉着乌木做成的车子,优雅踱步,最 终停在张家的门口。 西山村只 有一个 张家。 农忙时节已过,张双虎正在家中。实际上,他在听到马蹄声响的时候神色就 变得警觉起来。 当他带着家人走出家门,看到两匹高大美丽的骏马,次子张入林先 惊叹地哇了一声。 张静娴站在表弟的身边,脸色微微发白 ,她比任何一个 人都最 先 猜出来马车的主人是谁。 果 然,一个 魁梧的身躯从车内跳了出来,神态肃然,朝她长长一揖。 “吾奉使君命令特 为张娘子送来谢礼。” 獬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低姿态的举动与他凶猛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令过来看热闹的村人们无不咋舌。 这 么个 壮汉,看起来比掌握了西山村和 东山村两个 村子大权的里正还要气派,有威仪,结果 他却甘心向阿娴俯首。 不得了啊,阿娴可只 是村里一个 普普通通的女娘。 而这 些,都是因为她救了一位贵人。 一匹匹绢帛从马车上搬下来,粟麦豆等粮食堆成了小 山,各色瓜果 、肉、酒、甚至铁器铜具放满了桑树下的空地,令张静娴险些怀疑他们是不是将武阳县城买空了。 她环顾四周,村人们明亮热切的眼神仿佛是在将她放在火上烘烤。 供张静娴呼吸的空气一点点变得稀薄,她几 乎可以想到自己即将面对 的场景,羡慕,嫉妒,蠢蠢欲动…… 可这 还不是结束,獬开口又 说的一句话 如同点燃了熊熊烈火。 “日后,张娘子如有吩咐,我等也必帮娘子达成。使君原话 ,见张娘子如见使君自己。” 至此,张双虎的眼神也变得十 分复杂,他清楚地意识到,麻烦要来了。 为了这 句话 ,接下来会有一波又 一波的人冲着阿娴而去,企图从她的身上获取利益。 舅父能想到的张静娴也能想到,她没忍住,冷声问獬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一定要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闻言,獬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一个 单纯的农家女子竟然能看穿使君的手段。 使君他从来不是一位正人君子,有些时候,他给出的蜜糖上淬着剧毒。 对 张娘子而言,低调地给予她一些财物,暗中告诫这 里的县令庇护她,才是真正的感谢。 “这 些谢礼只 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娘子且等着,之后还有重谢。” 獬很好地掩饰了一丝同情,朝张静娴辞别,与两架马车一同离去。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1节 方向并不陌生,是张静娴住了四年的篱笆小 院,西山村的村人沿着小 溪走上一刻钟便能到达。 多么近的距离啊,就 住着一位他们毕生可能见不到的贵人。 而且,贵人说了,他会尽力满足阿娴的请求。 这 些年,他们待阿娴也算不错吧,她一个 东山村出生的女娘,不仅分得了他们西山村的田地,还得到了他们的看顾。 若非他们帮忙,她现在说不定留在东山村受苦呢。她的生父和 后母一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又 懒又 贪,惹人厌烦。 “阿娴……”一个 人试探地开了口,有心问可不可以同她换些彩绢,好为儿子娶亲用。 张静娴的舅母刘屏娘眼疾手快,捅咕了一下身边的男人。 “贵人得阿娴搭救,不止她一人功劳。今日诸位村人们都在,我张双虎做主,谢礼大家分去一些,也当共享这 份感谢。”张双虎及时开口,洪亮醇厚的嗓音回响在每个 人的耳边,暂且挡住了暗地里泛红的注目。 舅父的话 成功让张静娴回神,她按照辈分大小 分出去接近一半的谢礼。 其中,乡老家得礼最 重。 这 么折腾一遍后,她累的筋疲力尽,主要是心累。 吃了几 颗酸涩的桑葚,她有些明了谢蕴这 么做的用意,自己不和 他离开,他就 逼的自己在西山村待不下去。 “狠毒,自私,恩将仇报,我怎么救了这 么一个 人。” 张静娴低声呢喃,或许她救下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会反咬一口的毒蛇,冰冷阴森,永远捂不热。 之所 以前世没有发生这 样的一幕,是因为她被他的伪装迷惑了双眼,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离开。 现在的她接二连三地拒绝他,他便换了一个 法子,让她不得不答应,不得不离开。 偏偏,在逼迫她的同时,他美名其曰回报她的恩情。 舅父虽察觉到了不妥,但仍认为他没有坏心,重情重义,不能因为送的礼多一些承诺宝贵了一些就 怀疑他故意害外甥女。 “大姐姐,这 把弓比阿父做的漂亮!我能不能试一试?”表弟张入林拿着一把弓期期艾艾地来到张静娴的面前,没有发现她低落的情绪。 事实上,除了她和 舅父,家里的每个 人都很开心。 舅父担心会有麻烦,舅母心里挂念着表兄却是巴不得谢蕴看重她,至于春儿夏儿和 表弟,年纪小 涉世不深,想不到人心险恶。 家中多出这 些东西,他们兴奋地脸都红了。尽管谢礼是给大姐姐的,但大姐姐很疼爱他们,只 要撒个 娇就 会有好玩的好吃的。 夏儿小 姑娘抵不住诱惑,已经抱住了糖罐,春儿则是对 一面金灿灿的铜镜爱不释手。 镜中折射出张静娴沉默的表情,三人后知后觉,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大姐姐,救了人得了谢礼不好吗?有礼不收,孔子为此还骂了他的弟子呢。”春儿和 隔壁郑家的馨儿时常待在一起,听馨儿的兄长讲过这 个 事例,觉得很有意思牢记在心中。 她此时说出来,用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大姐姐,糖好吃,你 尝尝。”夏儿更是鬼灵精怪,从糖罐里面掏出一颗方方的酥糖递到张静娴嘴边。 张静娴张开唇瓣咬了一口,尝出了胡麻的香甜。 她笑着对 表弟表妹们说,“帮了人得到感谢是应该的,只 是礼太重,我怕承受不起。” 是这 样啊,三人闻言放下了心,继续琢磨起手中的东西。 - 次日,张静娴开始遇到麻烦。 天蒙蒙亮,头发斑白 的乡老再 次前来张家,说收了贵人的谢礼,理应前去拜见。 “那里本是阿娴的房子,你 便和 我还有阿屠一起吧。”乡老一直想为刘屠在县城谋一个 官衙的差事,可惜迟迟未成。 知道了谢蕴是谢家子,他立刻将希望的目光瞄到了张静娴的身上。 乡老的心里不是不后悔,当初怎么没请贵人到自己家中。唉,那时他胆子太小 ,怕贵人重伤不愈,牵连自己。 无奈,张双虎只 能站了出来,替外甥女推辞,言现在时间太早了,贸然拜访不合适。 “叔父不妨再 等一等,贵人的随从如今在县城采买,定然布置尚不周全,不方便见客。”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的贵人落了难不讲究这 些,现在嘛,那两辆马车可是未停歇过。 一趟接着一趟,速度很快。谁也不知道张静娴的那几 间屋子变成了什么模样。 闻言,乡老打了退堂鼓,他弯着腰从张家出来,状似无意地看了看隔壁郑家的院门。 木门紧紧闭着,像是一家人还未起身。但乡老眼带精光,低声嘱咐儿子刘屠注意着郑家的动向。 张双虎和 郑复的交情不错,而被征走的郑起是郑复的独子。 遥不可及的贵人就 在眼前,郑复不可能无动于衷。 乡老走后不久,张家再 次迎来了客人。这 次,来的人是恶客,张静娴的生父一家。 东山村的人早就 盯着西山村了,没道理两个 挨着的村子,倒霉的总是他们东山村。 按照位置来说,东山村更靠近武阳县城,家家户户比西山村富裕一些。为此,东山村的人都自觉比西山村的人高上一等。 然而,最 近发生的两件事让东山村的人纷纷破防。 一则是野猪下山踩踏田地,结果 显而易见,东山村伤了几 个 人,一个 杨狗儿半死不活,而西山村却靠着挖坑埋陷阱大获全胜得了一堆野猪肉。 二则是前不久下的那场雨,西山村及时收割了田中的麦子,东山村累死累活损失不小 。 这 两件事一出,东山村的杨乡老岂能坐得住。他很快打听到了原委,两件事都和 一个 人有关,西山村张家女娘救下的那位贵人! 杨乡老悄悄命一个 人暗中盯着那张家女娘的住处,然后发现有十 多个 壮汉过去,人吓跑了。 紧接着,便有两辆珍贵的马车大张旗鼓地往西山村的张家送谢礼。 杨乡老沉吟片刻,马上把这 个 消息透露给了杨友和 一家。 杨友和 是那张家女娘的亲生父亲!十 几 年前他们虽然闹的难看了一些,但血脉关系斩不断,眼看有利可图,谁能不上前沾一些。 听闻消息的杨友和 果 然心动,和 家人合计一番,在菜地里割了些菜,拿几 个 酸不溜丢的果 子,来西山村看望他早年丢弃的女儿了。 为了不让前大舅兄张双虎赶出去,杨友和 的阿父阿母也跟着一起,三人刚走进西山村就 听到了村人藏着羡慕的议论。 多少 绢帛,多少 粮食,多少 的宝贝……杨家三人加快了脚步,走到张家门前就 大声喊起了张静娴的名字。 一边拍门,一边“孙女阿娴”,“女儿”叫个 不停,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张静娴坐在院中的桑树下面,少 女的脸上有冷光闪过,她静静抚摸着自己的短弓,在努力克制。 张双虎同样如此,沉着脸擦拭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大弓,若非有律法约束,他真想一箭将门外的人射杀。 春儿三人看着阿父和 表姐这 副模样,那是大气都不敢喘。 最 后是刘屏娘打破了僵局,她提着一桶脏水,毫不客气地隔着木门泼了出去。 “喊什么喊,姓杨的你 们再 敢喊一声,我天天去你 家门前泼水!”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可接着变成了更大声的哭嚎怒骂。 哭张静娴死去的阿母,骂张家人绝情,带坏了他们的孙女和 女儿。 尤其张双虎和 刘屏娘二人,在他们的口中是无一不坏,心肠歹毒,故意拐走他们杨家的人,还不让他们看望亲近。 “呲!” 门被打开,张静娴拉开弓弦,一只 木箭落在离杨友和 仅一寸的地面。 “滚,再 有下次,我的箭会对 准你 。还有,我姓张。” 少 女面若寒霜,往日干净明亮的眼眸一片肃杀。 杨家人哆哆嗦嗦地跑走了,临走前不忘骂了张静娴一句,“不孝孽障,当初生下来就 该活活掐死!” 然而,走到一半,他们被拦住了去路。 杨家三人一夜未归,第二天东山村的人来寻,张静娴才得到消息。 “娘子放心,使君吩咐了,凡是欺辱了您的人必不放过。” 恰时,獬从小 溪边过来,如此说道。 他奉谢蕴的命令将他们抓去了篱笆小 院。 而那个 宛若毒蛇的男人正在悠闲地等着她前去。 第34章 獬体格健壮,一看便是习武之人,站在那里宛若一座坚硬的 小山。 东山村和西山村两个村子的 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声 说话,但 好在还有一个软柿子可捏。 前来要人的 东山村杨乡老眼睛看准了张静娴,半是唏嘘半是恼怒地开口,“张氏娴娘,他们终归是你的 亲生父亲和祖父母啊。你虽记恨他们但 也不能 眼睁睁看着人被……” 獬面不改色地站着,杨乡老话到一半连忙转了话锋,“罢了,娴娘,老夫同你去 见贵人,你请求贵人放了我东山村的 人,我会依你所想重重惩罚他们。” 杨乡老的 态度软化,张静娴垂着头沉默不语,而一直不曾说话的 西山村乡老刘家 五叔爷脸一拉,站了出来。 “你东山村的 人来我们西山村闹,怎么就 成了你一个人的 事了,不成,我们同去 贵人面前评评理。” 五叔爷脸色难看,他不会让西山村的 人受欺负。 两位乡老率先起了冲突,两边的 村人也不能 干站着,互相 怒目而视。尤其,住在张双虎一家 隔壁的 郑家 ,竟然 从家 中拿出了锄头和木矛。 眼看一场村与村之间的 争斗即将开始,张双虎眉头皱地死紧,他又不傻,自然 看得出来其中有些人的 推波助澜,有些人的 心思不纯。 张双虎走向两位乡老,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张静娴忽而上前,抬头看着獬,“獬,带我去 见贵人吧。” 獬听 到她直呼自己的 名字,有些惊讶,不过换位思考,他大概能 理解眼前这个女子此时的 心情。 明明是救了使君的 恩人,却在他的 隐隐逼迫之下,成为了众矢之的 。 也是可怜。 “娘子请,阿郎正在等着您。”獬看都未看所谓义愤填膺的 乡老一眼,他们在一个不足百户的 小村子得人尊重,出了村子也不过是稍大些稍老些的 蝼蚁。 王朝自建朝以来便动乱不休,局面最严重时衣冠南渡,世族皇族死伤无数,礼崩乐坏,到了今日,唯有强者为尊。 不止村中乡老,武阳县的 县令乃至武陵郡的 郡守獬都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手中无兵。 而两个乡老还是第一次在村人们的 面前被无视,虽然 到了武阳县他们的 地位也就 那样,可现在是在他们说一不二的 村子里! 他们眼睁睁看着村里一个小小的 女娘越过他们,与那名武人一前一后地往高处走,脸上的 皱纹都透着一股难以置信。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2节 “哈哈哈哈哈,看见了吧,世族,这便是世族!”举着锄头的 郑复癫狂地大笑起来,如果他们这一脉没 有被族中除名,他何 至于此,成为他人眼中的 跳梁小丑。 听 着郑复的 笑声 ,张双虎心中的 不安越来越大,方才的 阿娴与之前的 她给人的 感觉截然 相 反。 张双虎是最了解外 甥女的 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 改变,以前的 阿娴面对这种场景,不会如此淡定。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这四年 她独自一人……张双虎环顾周围的 人,冷下脸命次子送客。 其他人看见他从屋中拿出了大弓,残缺不全的 一只手毫不避讳地显露出来,心中发毛,也不敢再 生事,纷纷告辞离去 。 唯郑复一人,直勾勾地盯着半空,动也不动。 - 一刻钟后,张静娴站在熟悉的 篱笆院前,恍惚中感受到了一种陌生。 顿了顿,她才发现院门变了啊,从简单的 木头变成了,“这是铁吗?” 张静娴抿了抿唇,抚摸上面凸出的 部分,冰冷坚固的 触感代表着昂贵的 价值。西山村的 铁器诸如锄头镰刀等物都是一代传一代,平时是买不起的 。 “木门不牢靠,我等便用铁钉加固了一遍。还有篱笆墙,矮了一些,竹子已 经 砍好,到时会重新 加高。”獬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背后透露出来的 意思却让张静娴的 心直直往下落。 谢蕴竟是打算在她的 小院里长 住,否则根本不需要加固院门和院墙。 她推开院门,木着脸往里走去 。 幸而,院中她种下的 几棵果树位置没 有变,角落的 野花也还留着。但 目之所及的 地方全部被铺上了平坦的 木头,一颗小小的 石子都看不到。 房屋也大变了模样,不再 是原本的 三间,靠近后院的 位置多出了整齐规整的 两间房屋,看起来比张静娴的 手艺好。 该说不说,这些人不愧是大家族自幼培养的部曲,仿佛没 有什么是他们不会的 。 “按照娘子您之前的吩咐,您的 床榻我们未动,仍然 在原来的 位置。只是,那里现在才是厨房。”獬指着一间新建的屋子说道。 张静娴抬头望去 ,屋子上面果然有袅袅的炊烟冒出。 “娘子毕竟才是这处的 主人,您救了使君,却将房屋让给我们,到您的 舅父家 中居住,我等实难心安。所以,我们按照使君吩咐,将您的 住处布置了一番。”獬一边解释,一边留意张静娴的 神色。 使君亲自开口为一个农女布置房屋,如果她对使君有情,必会高兴地难以自已 。 然 而,不止獬看的 清清楚楚,隔着一扇窗户,屋中的 男人也将女子的 神色变化全部收至眼底。 她看起来无动于衷,甚至,眼中流露出的 还有几分冷漠与失望。 “我不需要贵人那般费心,一些财物已 然 足够。再 多的 ,我承受不起。”张静娴弄不懂那个人究竟是何 等心思,他光明正大地算计她让她有苦难言,转而又让部曲故意在她面前说,他屈尊纡贵,躬身力行地为她着想。 她没 有感受到欣喜,只有被随意玩弄的 狼狈与恼恨。 其实,獬很能 理解她,但 奈何 使君的 目光在背后阴沉沉地盯着,他只好昧着良心与道义继续说下去 。 “这些年 ,使君第一次对别人如此上心,听 闻娘子受人辱骂,立刻派我等为娘子您出气。” “他们人呢?” 张静娴问起了被抓来的 杨家 三人,语气很平静。 “关在后院,正痛哭流涕地向阿娴和阿娴的 母亲告罪。阿娴想去 看一看吗?”谢蕴缓慢地从房中走出,身形颀长 高大,像是为院中的 少女覆上一道阴影。 獬等人带来的 伤药明显效果更 好,加上他异于常人的 恢复能 力,如今不必借助那辆简陋的 可笑的 辇车,他也能 出现在她的 面前。 八尺二寸的 身高立刻给张静娴带来强烈的 压迫感,更 别提他还束起了头冠,穿着更 合身份的 墨纹深衣。 忍不住,张静娴的 草鞋开始往后退,一步又一步,却始终逃不脱他逼近的 身影。 “是,贵人,我想去 看一看。”身体马上要退无可退的 时候,少女聪明地点了点头。 谢蕴的 视线落在她头顶的 乌发上,似是遗憾地啧了一声 ,随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掌,漫不经 心地抬了抬下巴。 意思很明白,他要她扶着自己,和从前一样。 哪怕院中除了獬,还有别的 部曲在,他们每个人都比张静娴一个农家 女子有力气。 见此,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向獬等人看去 ,没 道理这么多人视而不见,要她一个弱女子代劳。 凡是被她眼睛看到的 人,都默契地摆出一副死人脸,使君想要张娘子搀扶,他们也没 法子。 胆敢上前,那才是作死。 “十多人,除了义羽,竟无一个是汉子!”张静娴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声 音小若蚊鸣。 蓦地,谢蕴抓住了她的 手腕,冷冷道,“只是见了一面,阿娴的 记性不错,还能 发现羽不在这里。” 张静娴的 手被他抓的 生疼,她没 有回答,垂着头默默往后院走去 。差点忘了,他的 耳力很好。 不过,义羽不在这里,那他是不是奉了谢蕴的 命令去 做旁的 事? 就 像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男人眯了眯黑眸,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是。 “阿娴毕竟是我的 救命恩人,你提出的 请求我当然 要尽力,尽快做到。” 张静娴的 脚步一顿,心砰砰砰跳动起来,他这话的 意思,义羽被派走和她的 请求有关,那表兄和村人他们的 去 向是不是很快就 可以知道? 她面带祈求,谢蕴瞥了一眼却不再 搭理,而是让她留意去 看后院跪着的 三人。 “中间那个便是阿娴的 亲生父亲,果然 同阿娴的 舅父差的 太远。”他淡淡开口,语气有几分看不上眼的 轻慢。 如果她养在这样的 人膝下,恐怕早已 经 成为庸俗不堪的 愚民,这一点上,谢蕴对她的 舅父张双虎颇为欣赏。 张静娴没 有反驳,事实上,她根本不认杨友和是她的 父亲,但 是,在他人的 眼中,她与这个人就 是无法分割的 存在。 见到她,杨友和以及他的 父母和当初的 杨狗儿没 有两样,就 像是见到了救星,大声 向她卖好求饶。 张静娴面对他们,和杨狗儿亦没 有不同,只要不杀了他们,任他们如何 都和她关系不大。 “将他们打一顿,放了吧。”她慢慢说道。 “放了?”谢蕴挑眉反问,转手取下她身上的 短弓,箭矢对准当中的 杨友和,“可是阿娴一开始,想杀了他呢。” “阿娴想做的 事,我必帮阿娴达成,这样,阿娴还会不会生我的 气?” 若是还生他的 气,他就 把杨友和杀了! 第35章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张静娴看着被吓地浑身颤抖的生父,语气闷闷沉沉,别过头,“我没有生气!” “哦,是吗?那我便杀了他让阿娴开心开心。到时候,罪名尽管往我的身上推。” 谢蕴善解人意地揽下杀人的罪名,表示东山村的人若是不满,可以来找他。话罢,他作势要杀了杨友和,杨友和的父母白眼 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别,现 在,我不生气了。”见状,张静娴努力挤出一个 微笑,放轻了声音拦他。 她不可能真的让谢蕴把杨友和杀了,到时她和舅父一家因为杨友和的死深陷舆论的漩涡,不止她,连舅父他们都不可能安心在西山村待下去。 谢蕴漆黑的眼 珠盯着她脸上的笑容,动了一下,缓慢地将弓箭收起,轻声问她送去她那里的一把弓她看了没有。 “嗯,很漂亮。”表弟确实拿给她看了,张静娴不住点头承认。 “怎么 不带在身上?”谢蕴又问,黑眸注视她的每一个 神色变化 。 “因为,这把短弓是我及笄时舅父送给我的及笄礼,跟了我快五年。”张静娴诚实回答,没有一分欺瞒。 比起别的弓箭,她更 爱现 在的这把。 闻言,谢蕴满意地嗯了一声,抬手命人将瘫在地上的三人拉走,她既服了软,他便不会将她逼的太紧。 当然,这一出并不是全 然为了逼她,起码日 后杨友和此人不敢再来骚扰她,以亲生父亲的身份作威作福。 后院空了,张静娴绷紧的身体缓了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开口问义羽何时归来。 谢蕴默不作声,只重新抓起她的手腕,带她走去原本的厨房。 “推开门。”他的嗓音冷然,像是命令。 张静娴仰头迷惑不解地望他一眼 ,用空余的那只手将房门推开,发 现 她所熟悉的地方换了一个 模样。 她看过去,光滑细腻的地板,玲珑有致的竹窗,铺着丝锦的床榻,以及宽长合适的书案。 心中更 加疑惑,他想做什么 ?在他的亲信找来不再需要她之后,在她明确拒绝了与他离开之后,他对她好起来。 “我按照家中阿姊的房间为你布置了一下,她是建康城有名的才女,房间自也雅致。阿娴可喜欢?” 谢蕴突然掀唇问她,语气些许温柔。 但听在张静娴的耳中,只觉毛骨悚然,她不禁认真回想自己身上还有什么 利用价值,之前她可以照顾他,为他施针,现 在的她的确是他口中卑贱的农女。 无用,且不识好歹。 “贵人重情重义,念着我的救命之恩为我做了这些,我心有惶恐,但真的足够了。”她只需要他兑现 一个 承诺,保表兄和村人平安,别的真的不需要。 张静娴的心里还有一个 更 加无法理解的疑问,他为何一定要她离开西山村,和他去长陵郡。 前世还可以用她自己痴心妄想来解释,现 在她拒绝了他,他不必把一个 卑贱的农女留在身边,是幸事啊。 心里想着,鼓起勇气,她真的问了出来。 听了她的疑问,谢蕴眼 中的温柔消失的一干二净,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回答,“因为这里偏远而愚昧,狭隘而封闭,阿娴应该已经体会到了,西山村容不下你,一个 特立独行 的女娘。” 外 面的世界何其广阔,何其精彩,他只是不想她困在牢笼里面啊。 张静娴怔住,短短的两日 功夫,他只是送了些谢礼说了一句话,确实将人性揭示地淋漓尽致。 她现 在安然无事,是舅父在背后护着她。可即便如此,她在村人眼 中仍是一个 不孝不悌的白眼 狼,乡老便是最好的一个 例子 。 “阿娴,你就 不想去看一看吗?壮观秀美的山川,繁华明亮的都城,还有许多和我阿姊叔父一般的豁达之人。你可以飞的很高,你可以让这里的每一个 人仰望,你可以拥有更 多与你交谈的朋友。” 谢蕴看着她失神的模样,俯身慢慢靠近她,在她的耳边吞吐充满了蛊惑的气息。 白玉般的耳垂渐渐红透,他紧紧盯着,呼吸一重,骤然张唇含住。 宛若直达灵魂的冲击成功让张静娴惊醒,她用力推搡面前的男人,然而他纹丝不动。 但同时,脑海中一个 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 。 “贵人仍未回答执意带我离开的缘故,西山村容下我与否,都是我的因果 ,我的宿命。我要问的是贵人自己的原因。” “难道……贵人喜欢我?”张静娴带着莫大的不确定,紧紧攥着他华贵的衣袍。 应该不会吧?他欺骗她,威胁她,两辈子 都是。 那些他对她的好,在他亲口说出他从未看上她这个卑贱的农女之后,张静娴一律归作他的伪装。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3节 或是伪装的久了懒得驱赶她,或是觉得她被骗的团团转的样子很可乐,或是他根本不在乎身边多一个 人少一个 人。 总之,他对她没有真情只有假意。 这辈子 他的举动令张静娴费解,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念头似乎可以解释,但又显得何其荒谬。 她问出来,立刻便后悔了。 而事实证明,她的后悔情有可原。 谢蕴动作一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从她的耳后抽离。 行 动表达了他的态度。 他冷冷淡淡的回答亦是清晰明白。 “阿娴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想要回报阿娴的恩情。阿娴若坚持留在西山村,那便留下吧。” “我在此处不会停留太久,等到公乘越,我身边的谋士带回确切的消息那日 ,我与阿娴的缘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张静娴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四个 字,如释重负,她没有计较耳垂的湿润与敏感,朝谢蕴拱手作揖。 “那我提前祝贵人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太迫不及待了些,不体面,干干巴巴又加了一句,“也感谢上天让我与贵人您有这么 一场缘分。” 谢蕴绷着下颚,极其冷漠地嗤了一声。 果 然,这个 农女开始变得贪婪,企图得到他的真心,逼着他承认他喜欢她。 痴心妄想! 谢蕴决定冷一冷她,让她清醒清醒。 对此,张静娴毫无所觉,她只认为总算和谢蕴说开了话,默默退出了新屋子 。 尽管,方才他的温柔差点迷惑了她,让她仿佛又沉浸在过去幸福的相 处中。他的温和知礼是假的,但她真真切切地爱着那个 假的他。 感情非一朝一夕可以割舍,因此,很多时候,她抑制不住地望着他,对他体贴。 杨狗儿和獬的出现 恰到好处,他们撕碎了他的伪装,也打破了她的恍惚。 这一刻,张静娴无比清醒,她不爱真实的谢蕴。 等到公乘越前来,一切真的如他所说的,到此为止了。 临行 之前,作为和过去的告别,她会送给他一份礼物。 - 张静娴沿着小 溪回到村中,垂头丧气的样子 令偷偷窥伺的村人们看个 正 着。 “阿娴,你这是怎么 了?”秦婶儿是村人中待她比较真心的一个 ,急忙问道。 “我被贵人赶出来了,他说在他离开这里之前,我不要再去找他。还说,我虽然救了他但太过于 贪婪。” 张静娴瓮声瓮气地将话说完,一群人围了上来,问她怎么 惹恼了贵人,难道是因为东山村那三个 人。 杨友和和他的父母被抬到村口,除了受到惊吓脸色白了些,浑身上下并无一个 伤口。 村人们不禁怀疑张静娴替生父求情,伤了贵人的颜面,贵人因此恼了她。 “算是一个 原因吧,还有一个 缘故,我开口请贵人寻找并庇护表兄他们,贵人勃然大怒,虽然答应下来,但言我们之间缘分已清,不许我再去找他。” 张静娴大声将事情解释了一遍,闻讯前来的舅父等人听在耳中,神色难辨。 郑复的妻子 ,一个 美丽柔弱的妇人,惊喜地落下了眼 泪,“好啊,好啊。” “这次阿娴可是帮了全 村人。” “对,贵人生了气,阿娴日 后再得不到好处了。” “何时能有消息?”郑复不容易被忽悠,急着逼问。 “贵人身边的谋士前来那日 ,他似乎唤作公乘先生。”面对逼问,张静娴没有半点退缩,从容不迫地回答。 谢蕴虽品行 堪忧,为人狠毒,但他很看重身边的谋士和部曲,不会拿义羽和公乘越来耍弄她。 “这个 人听起来很耳熟。”张双虎沉声开口,想起了那一面之缘。 经他提醒,郑复等人也有了印象。 如果 真是那个 人,那他们不会等太长时间。 而此时,众人口中念叨的公乘越刚好见到快马加鞭赶过去的羽。 他翻看了羽送来的密信,一时欣喜,一时凝重。 欣喜找到了活着的使君,凝重么 ?和信中的内容有关。 “本是同根生,相 煎何太急,何太急!”公乘越摇着手中的羽扇,说出的话意味深长。 义羽垂着头不敢多听,一些密辛知道了会送命。不过,獬的交代他不可不传,所以未曾远远退开。 他的举动吸引了公乘越的注意力,问他还有什么 要说的事。 “我估摸和使君有关,是也不是?” 公乘越一语道破真相 ,调侃谢使君是个 难伺候的主儿,不仅心思难以捉摸,行 事的手段也令人深深痛恨。 义羽尴尬笑了一声,低声传达了獬的疑惑,“公乘先生有所不知,使君这次落难为一位山间女子 所救,她把受伤的使君背回了家中还帮助使君治疗伤势。” “女子 ?”公乘越来了兴趣,让他快些说。 “使君对她,似乎异于 常人,很是紧张看重。” “以前从未有过。” 义羽说完,公乘越当即命人准备车马,往武阳县去。 最多三日 ,便可到达。 第36章 三天时间,张静娴过了一段较为舒心的日子。 可能是因为她在谢蕴的面 前失去 了价值,乡老等人没有 再 找她,而目前村人对她的态度也从嫉妒变成了感 激。 她感 觉很自在,每天早晨和春儿挤在一张榻上睡到自然醒,吃下舅父舅母准备的朝食,然后便拿着弓箭到山里,与山猫和红狐一起 抓野兔田鼠,摘野果,采菌子,割蜂蜜。 等到半下午的时候她满载而归,总会得到表妹表弟们的欢呼声。 傍晚,舅母料理了她从山中带回的野物,一家人围在一起 心满意 足地用暮食,间或笑谈几句,其乐融融。 张静娴真 的很想 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但是事与愿违,她与谢蕴彻底说开的第四日上午,武阳县城迎来了惊变。 约莫上百人的车队临至城门处,完全没有 隐瞒地打着长陵谢氏的旗号,声势浩大,气贯长虹。 武阳县令诚惶诚恐地出 来迎接,得知长陵侯谢使君就在武阳县中,吓得当即向公乘越行了一个大礼。 公乘越身为谢蕴身边的谋士,头上亦有 别驾的官职,品级自是比区区一个县的县令高。 武阳县令没有 任何迟疑就将县衙等地让了出 来,供这上百人使用。 而稍作休整后,公乘越便与数十 人骑马出 城,在羽的带领下,来到少为人知的西山村。 “果然和阳山山脉有 关。”抬头望见郁郁葱葱的山林,他不禁感 慨了一句。 “公乘先生,使君如今便住在那处。”义 羽骑马到公乘越的身边,用手遥遥一指地势略高些的位置。 公乘越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看到了屋檐一角,寒酸地好比他们家马夫居住的地方 。 “使君受难一次,倒是变得不讲究起 来。”他笑着道出 了心头的诧异,不敢相信好友挑剔的毛病就这么没了。 公乘越犹记得,某一日府中厨子呈上的膳食中落了一粒灰尘而已 ,谢使君愣是一口没吃,又命今后膳食必加盖烹煮。 “那里原本是张娘子的家。” 义 羽的一句话再 次勾起 了公乘越的好奇心,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旁人,步行向这个偏僻的小村子走去 。 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他就能见到那个救了使君的农女。 与此同时,獬察觉大批车马的到来,恭声告知自家阿郎。 “必是公乘越,算算时间他也应该到了。”谢蕴冷冷说道,起 身从房中走出 。三日来,他的腿伤又好转了一些。 他虽决定冷一冷那个不知分寸的农女,但她采摘的王不留行他每日都在服用。 与獬带来的伤药配合使用,效果显著。 如今,谢蕴行走起 来不必他人搀扶,除了速度慢一些,看不出 有 任何异常。 - 这日,张静娴依旧去 了山中。 眼看太阳有 了要落山的迹象,她整理了自己 半日的收获,沿着山路回村中。 山路弯曲,两边的草丛生的茂盛,张静娴便很小心,低着头时刻注意 有 无野物藏在草丛里面 。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的裙角和鞋子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灰尘与草屑,脸颊也泛起 微微的红色。 到了临近村中的山坳,她停下来,拿出 身上带的水囊,坐在一块光洁的石头上,歇息,喝水。 这会儿是盛夏时分,山中虽阴凉一些,但她走了很久的山路,额头和鼻尖依旧冒出 了汗珠。 张静娴解了口渴,又到流经山坳的小溪,双手捧在一起 掬起 清凉的溪水,低头洗脸。 手持一把羽扇的公乘越便是在此时出 现的,他着一袭宽袖的文士长袍,主动上前来,喊了张静娴一声。 “娘子,敢问从哪条路可以 往那处去 ?” 文质彬彬的声音入耳,带着几分熟悉,张静娴整个人愣了一下,未等脸上的水珠落尽便直起 身,回头去 看。 总是笑容可掬的一张脸映入她的眼中,标志性的羽扇,以 及略微上挑的薄唇,让张静娴认出 了他。 公乘越,他来了。 “娘子,你莫怕,我并无恶意 。只是友人住在山上,我第一次前来,一时不知如何上去 ,所以 冒昧向你问一问路。”公乘越礼貌地拱手,朝她作揖。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4节 他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划过,想 了想 ,从袖中掏出 了一方 手帕递过去 ,“娘子可先擦一擦脸,之后再 回答我的问题。” 张静娴尚在愣怔中,没有 去 接,她怎么也没想 到,会在如此突然的时刻和公乘越遇见。 “娘子,你听得到我讲话吗?”公乘越颇有 耐心,见她迟迟不应又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很友好,只是手帕收了回去。 “这位郎君,”张静娴清了清嗓子,装着镇定与陌生,明知故问,“你的友人住在何处?” 她的手指悄悄放在短弓上,带着几分防备。 公乘越像是没有 发现,抬起 羽扇,指着张静娴的篱笆小院,气定神 闲地回答,“那里,此前住着一位张娘子。” “不过我的友人并不是那位张娘子,而是张娘子好心救下的一名男子。娘子你,可认识张娘子?” 他笑吟吟地发问,面 皮白的像是在发光。 张静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迟早要和公乘越见面 ,不可能在他面 前隐瞒身份。 于是,她硬着头皮小声说,自己 就是那位张娘子。 “原来郎君你是贵人的友人,不必绕路,从这里沿着溪水而上,不出 一刻钟便到了地方 。” 闻言,公乘越兴致勃勃地弯了弯唇角,他也没想 到自己 第一个遇到的女子就是救了好友的恩人。 看起 来很普通啊,不过眉目之间有 未经世俗的灵气,模样也还算清雅。 “张娘子请受我一拜。” 公乘越朝她躬身弯腰,姿态优雅,宛若一只洁白的羽鹤。 熟悉的举动和熟悉的人,再 次将张静娴拉回到前一世的记忆中,她唯恐从公乘越的口中再 听到所谓“小夫人”与“张夫人”之类的话,抿了抿唇,急忙去 扶他的手臂。 “郎君快快请起 ,贵人已 经谢过了我,你不必如此。” 从高处看去 ,她俯身去 扶公乘越的模样宛若男女对拜,脸上浅浅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 谢蕴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他的脸色以 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阴冷。 多少次了,一些女子在他这里碰了墙壁后,转头会向公乘越示好。 公乘家虽然远远不及谢家势大,但其绵延了数百年,亦不堕身份。公乘越举止文雅,相貌不俗,也是那些女子们看中的佳婿首选。 以 往,谢蕴撞见过几次女子朝公乘越示好的画面 ,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他的体内有 一股邪火在横冲乱撞,极、不、舒、服。 “阿郎,那是公乘先生,还有 ……张娘子。”獬见到公乘越松了一口气,转而发现了女子的身影,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然而,身旁使君的神 色变化 ,獬未曾注意 到。 事实上,獬以 为使君已 经对张娘子失去 了兴趣。 那日使君冷漠地驱赶张娘子离开,之后又不再 过问关于她的一丝一毫,他只是疑惑了一小会儿。 没什么奇怪的,如张娘子这般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使君大概真 是一时兴起 。 兴趣淡了,张娘子对使君而言便不再 特别。 “阿郎,我去 唤公乘先生。” “唤他做什么,回去 。” 谢蕴定定地看了半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一颗石头顺着小溪骨碌碌地滚落,刚好砸到张静娴的草鞋,她心有 所感 ,抬头望去 ,小溪的上游空无一人。 “郎君快去 寻贵人吧,我也要归家了。”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其实很想 问公乘越关于西山村征兵一事,然而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也不妥当。 具体的回答必须从谢蕴的口中说出 来。 “好啊,张娘子慢走。”公乘越客客气气地目送她背起 木框离开,心中不停思索义 羽的话。 这个农女身上有 什么独特的地方 吗?让好友费心,让獬传话给他。 很可惜,他并未发现。 公乘越叹了一口气,漠不关心地收回目光,拿着羽扇按照张静娴指的路去 往篱笆小院。 他先围着小院绕了一圈,然后不慌不忙地叩了叩院门。 “吱呀。” 一声响后,院门被打开,门后露出 了谢蕴冷冰冰的脸。 公乘越摇着羽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笑着调侃,“我怎么听说使君的腿残了,这是又痊愈了?” 他走进 门去 ,绝口不提自己 方 才遇到了谢蕴的“恩人”,手持羽扇凑过去 ,敲谢蕴的腿,似是要验证腿伤是真 是假。 结果,羽扇尚未碰到谢蕴,仪态万千的公乘先生便被一个狠掼摔至地上,疼的他面 目扭曲。 谢蕴面 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走过去 ,一只鞋子刚好踩在那把公乘越十 分宝贵的羽扇上。 一道鞋印清晰地呈现出 来,公乘越敢怒不敢言。 他还没有 和谢蕴这厮绝交,全因为他脾气好。 第37章 张静娴回到舅父家中,心里还在想怎么去找谢蕴问表兄和村人的 消息。 她刚将身上的 东西放下,春儿和夏儿两 个兴冲冲地从门外跑进 来,嘴里激动地说着,“来人了 ,来人了 。” “大姐姐,村中来了 好多人,还有好多好多的 马!” 春儿小脸通红,她第一次见到超过十个以上的 生人,还都是身形健壮的 男子 。阿父和乡老他们迎上前询问,她和夏儿透过捂起来的 指缝偷看,瞧得可开心了 。 张静娴猜到这些人和马是谁带过来的 ,叮嘱春儿和夏儿老实在家里待着,她向门外走去。 到了 村口,她一眼 看到了 在安置马匹的 义羽,上前同他打了 个招呼。 “张娘子 。” 义羽与她对视,脸上的 表情有些疏离。 张静娴不觉意外,他们这些部曲对自己的 态度全取决于他们的 郎主 ,谢蕴不喜她,他们的 态度也就 冷淡。 “劳烦义羽你禀报贵人,我想与他一见。”她没有绕弯子 ,话说的 很明 白。 比起公 乘越,义羽为人简单,不会耍心计,她相信他一定能把她的 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谢蕴。 闻言,义羽神色微顿,使君就 在张娘子 的 家中,她想见使君不是轻而易举的 事吗? “我在贵人面前说错了 话,贵人将我赶出来了 。”张静娴看出了 他的 疑惑,不好意思 地笑了 笑,过后怕义羽生出退心,又道,“我有一份礼物 要送给贵人。” - 虽然獬的 警告还在耳边,但义羽仍略带忐忑地将张静娴的 话如数传达给了 谢蕴。 “使君,张娘子 道这份礼物 她无法取来,只能使君亲自或者派人去取。” 焕然一新 的 房中,义羽垂首而立,谢蕴屈起长腿坐着,没有理会一旁公 乘越隐晦又戏谑的 眼 神,淡淡回了 几个字。 “告诉她,明 日。” 义羽领命,默默退下。 然而人退至门口,谢蕴忽然冷脸又叫住了 他,“让獬去。” “是。” 义羽的 身影消失不见。 “七郎若是喜欢那女子 ,带在身边纳作姬妾便是,全了 她与你的 恩情,传到建康城,亦是一桩美谈。”公 乘越一边提着建议,一边漫不经心地将沾了 灰尘的 羽毛一根根折断。 自始自终,他都没问张静娴的 意见。 谢家七郎,丞相谢黎之侄,年少 英勇的 长陵侯,前锋都督,州府刺史,一个出身低微的 农女能成为他的 姬妾定然欣喜若狂,还用问吗? “谁说我喜欢她,是她心悦我。”谢蕴冷嗤,他从未觉过今日的 公 乘越如此招人嫌弃,方 才就 该多踩一脚。 “心悦?”公 乘越若有所思 ,那农女一口一个贵人,言语之间 不见爱慕,倒是恭敬居多。 “她为我施针,为我烤肉,为我寻药,为我做辇车,为我挪走山石铺设木板,我病的 昏沉之时为我作歌,桩桩件件,足以证明 。” 现在他不过冷了 她几日,她便立刻托羽传话,伏低做小地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 谢蕴轻描淡写地历数了 那个农女为他做过的 事情,并非刻意证明 什么,但爱与不爱他能感 受到。 “公 乘越,我的 亲生父母都未曾那般体贴。” 她只是一个人,一个没有钱财也没有权势的 女子 ,她可以依靠的 人只有她自己。 忙到满头大汗,累到绵软无力,木讷又有些呆傻的 她凭借一个人的 努力为他做成了 那些事情。 谢蕴怎么会没有感 觉?她做噩梦的 时候,满脸泪痕地倒在自己的 颈窝,谢蕴只觉得异常满足。 “你不会明 白的 ,公 乘越。” 他想要不是更多,最多,而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全部。二十多年来,唯有这个初时不被他看在眼 中的 农女做到了 。 所以,她心悦他,无可辩驳。 公 乘越哑然无声,他记起了 关于好友的 一件旧事,那是好友绝对不能提也不愿提的 一道伤疤,也是改变了 他本性的 根源。 否则,前半生顺风顺水的 谢使君该是光风霁月的 ,真 正的 玉树君子 。 “长公 子 私自调军藏兵一事,使君打算如何应对?”公 乘越放下羽扇,谈起了 正事。 “不急,全部真 相大白的 那日,我会亲手料理了 他。” 谢蕴表情阴鸷,将他害到这个地步,哪怕那人是他的 嫡亲兄长,他也不会放过他。 - 又是一天的 早晨,张静娴睁开眼 睛,身边仍是表妹春儿粉扑扑的脸颊。 她搂着自己的手臂,睡的 人事不省。 “春儿,松一松手。”张静娴低声唤她,春儿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松手翻了 个身。 趁此机会,张静娴从狭窄的 床榻上起身,向门外走去。路过那面金灿灿的 铜镜时,她脚步一停,看着镜子 当中的 自己。 头发 有些凌乱,因为夜里做了 噩梦脸上有淡淡的 泪痕,看起来很是萎靡,无精打采的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5节 张静娴觉得这样不行,吸了 吸气,找到了 春儿珍爱的 珠粉,比指甲盖略大一点的那么一盒,春儿央着舅母许久才从货郎那里买来的 。 又有一盒胭脂,是舅父从外头带回来的 。 对着铜镜,张静娴默默搽了 些珠粉把泪痕遮住,又挖出一点点胭脂分别涂在嘴唇和眼 下的 位置。 似乎只是随便一弄,镜子 里的 少 女就 多了 几分明 媚。 看上去让人心生愉悦的 模样。 张静娴点头,镜子 里的 人也跟着点头,她便笑了 笑,神色认真 地走出房屋。 “阿娴,舅父陪你同去。” 门外,张静娴的 舅父果然如她所想般在等着她,而舅父的 身边,舅母的 眼 中充满了 期待。 昨日将近黄昏时,贵人身边的 那个唤作獬的 壮汉再次前来,言贵人允张娘子 今日一早与贵人见面。 张双虎和刘屏娘几乎一夜未眠。 “我一个人即可,舅父若去了 ,村人们又要问东问西。”张静娴摇头拒绝,走出院门时发 现郑家的 门开着,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从舅父家中走到山坳,身后,一个个身影,一双双眼 睛,她虽未看但都记在心中。 这一次,终于能给大家一个确切的 消息了 吧。 张静娴静静想着,于晨曦中叩响了 自己家的 院门,开门的 人是獬。 他这次打量张静娴的 眼 神颇为复杂,叫她恍惚以为还在上辈子 的 时候。 獬不止一次明 着暗着劝说她,牢记自己的 本分,不要奢求不属于自己的 东西。张静娴每每装作听不懂时,他的 目光便和现在差不多。 “使君在房中等着张娘子 。” 闻言,张静娴下意识地往最中间 的 房屋走去。 “咳,张娘子 走错了 ,是那边。”獬轻咳了 一声,指了 指右手边的 屋子 ,当中的 那间 使君大度地让给了 公 乘先 生居住……睡在地上。 “……你们说过不动我的 床榻。”张静娴愣了 愣,抬头看着獬。 獬沉默不语,他们如何能阻止使君的 举动。 张静娴质问过后,也沉默下来,他把她的 家都占了 ,睡在她的 床榻上又怎么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被褥肯定换了 新 的 。 她再次敲门,过了 许久屋内才传来一道声音。 “自己进 来。” 张静娴推开门,径直对上一双漆黑的 眼 睛,冰冷阴郁的 感 觉让她呼吸一滞。 先 提出送他一份礼物 的 决定是正确的 ,他现在的 心情似乎很差。 “贵人,昨日我遇到了 公 乘先 生,他应该便是您口中的 那位谋士。”少 女面带微笑,柔柔地开口,红润的 唇瓣娇艳欲滴。 谢蕴断定她涂了 胭脂,指骨捏的 很紧,冷淡地嗯了 一声。 “那我的 表兄和村人是否已有了 消息?”张静娴忍耐着激动轻声问他。 谢蕴又嗯一声,喉结滚动。 “贵人现在告诉我吧。”见此,张静娴忍耐不下去了 ,气息微急。 “阿娴走近一些。” 谢蕴的 眼 睛盯着她唇上和脸颊的 胭脂,松开了 指骨。 太艳了 ,他不喜欢,擦去更合适。 第38章 谢蕴好似分裂成了两个 人。 一个 他发现了这 个 农女故意 显露的心 机,止不住喉咙间的灼烫。 另外一个 他却因为一瞬上涌的烦躁用力地捏住了指骨,若是从前他不会有这 种 感觉,可现在她住在村中,装扮的明艳妩媚,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人多少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不是第一个 。 谢蕴眼底就像是结了冰,脸上的表情 很淡,让张静娴走近一些。 他坐在书 案前面,长腿将坐具衬托地十分矮小,张静娴看了看,选择与他隔一条书 案站着。 只是微微垂头,上面摆放的几本书 映入她的眼帘,书 案的一侧有笔架,砚台,笔洗,差不多的颜色,应该是完整的一套。 不过,笔架歪歪扭扭,像是快倒了。 张静娴没有多想,伸手 将笔架摆正,她喜欢将东西都放的整整齐齐,这 样取用的时候才不会迷糊。 身 前覆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她的手 指一颤,抬头时,一只宽大的手 掌握着她的腰,骤然将她提到书 案上。 现在是她坐着,谢蕴站着。 张静娴幅度很大地仰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皱眉盯着她,握在腰间的手 没有松开。 她想躲,想挣扎,那只手 掌的力道便又大了一些。 张静娴心 中有些慌乱,上次他含自己耳垂的事 她装作无关紧要,将自己和他都含糊了过去,现在他又要做什么。 她预料不及。 “阿娴从村中走来,除了獬,有没有遇到别的人?”谢蕴垂下头,轻声 问她,眉骨宛若高昂的山峰。 “遇到了很多人,我不知道贵人说的是谁。”张静娴神色顿了顿,思索他问这 个 问题的原因,莫非有什么人他不想自己遇见。 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有些沮丧,根本猜不出来他忌讳的那人是谁。 很多人。 谢蕴的耳中只听到了这 三个 字,眼底浮现一抹阴霾,他的指腹盖在她的唇瓣上,将艳红的胭脂抹去。 脸颊亦是,粗粝的触感将张静娴弄得 生疼,她抿着唇没说话。 越到关键的时刻,她越是需要镇定,不能和他起冲突,也不能惹怒他。 一遍,两遍,第三遍擦拭过后,女子脸上和唇上的胭脂全 部没了,谢蕴的眼珠盯着瞧了半晌,喉咙里逸出一声 满意 的叹息。 她很乖巧,没有问他为什么这 么做,也没有恼怒地挣扎。 “阿娴的表兄和村人去处我已经着人查清,他们在我兄长手 下做事 。算是另外一种 形式上的部曲,不是倒霉透了顶,人都还活着。” 只是偷偷地,见不得 人罢了。 谢蕴嘲弄地扯了下唇,或许更可笑一些,袭杀他的那些人中就有这 个 农女心 心 念念的表兄。 “和义羽一般吗?”终于听到了自己求了两辈子的答案,张静娴心 中一点都不平静,紧张地追问。 她总觉得 这 背后还有隐情 ,前世他明明告诉自己,军中机密,不得 随意 打听! “和羽不一样,阿娴日后自会知晓。”谢蕴拿了一方素巾擦拭手 上沾着的胭脂,神色冷淡,明显不欲与她多说。 但即便如此,张静娴平息过激动的心 情 后,脸上仍露出一点笑容。 不管和义羽是否一样,表兄和村人起码都没有性命之忧。前世她跟在他身 边,也算见了些世面,知道除非紧急关头,大家族的人根本不会让自己手 底下养的人去上战场。 王朝出力,庶民打头阵即可,他们养的人耗费了金钱与精力,怎可为天下卖命。 至于表兄和村人为何从军中突兀地到了谢蕴兄长的手 下,张静娴不敢提也根本不会提,人活着就好了。 而 且,她颇为自私地想,在谢蕴兄长那里的话,等到不久以后的大战结束,谢蕴只要和他的兄长开口,想必表兄和村人们可以更顺利地还家。 张静娴悄悄看向房门,等不及要把这 个 好消息赶紧告诉舅父舅母和着急等待的村人们,而 且……她的身 体往后坐了坐,拉开同 他的距离。 “如我们之前约定,请贵人保表兄与村人平安,我对贵人的恩情 便一笔勾销。” “礼物。” 谢蕴语气 平淡地提醒她,装作没有看到她往后挪去的小动作。 这 是他忍耐她勾引自己的原因。 “哦,哦。”张静娴呼吸放缓,告诉他一个 地址,“我之前和贵人说过的,武阳县城有一位姓公输的匠人,他自称是公输班的后代,做出的木工极其精致。” 她和舅父进城寻孟大夫那天,她趁舅父买肉饼的空隙去了写有公输二字的铺子,为谢蕴定下了一辆更合适的辇车。 反正无论如何,都比她的手艺好。 谢蕴擦拭指腹胭脂的动作一停,将素巾扔开,暗哑的嗓音含着耐心 与克制,“为何想送我这 么一个 礼物?” “孟大夫说贵人伤到了筋骨,必须小心 将养。虽然贵人心 急,但为了避免伤势复发,还是不要逞强了吧。多坐一段时间的辇车,不会有坏处。” 张静娴视线下垂,望着被自己摆正的笔架,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这 将是最后一次了,他们说话,见面,以及两个 不同 人生的交集。 之后,便如他所说,一切到此为止。 话罢,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欲转身 从书 案的另一侧下来,谢蕴气 息粗重,在她转身 的前一刻,抓住她的后颈,俊美 深刻的脸直直压了下来。 在张静娴慌忙瞪大的眼睛中,他的薄唇毫不客气 地落在她的鼻尖上。 对着那颗淡色的小痣,先是碾磨,而 后舔舐,最后是疯狂地噬咬。 灼热的痛感袭来时,张静娴冷汗冒了一身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 去推他。 然而 ,谢蕴另外一只手 将她两只手 腕全 部抓住,强硬地并 在一起。 等到他如愿地看到那颗小痣变了颜色,才将她松开,愉悦地望着她说道,“阿娴,跟我离开吧,我会让獬他们都奉你为主,你所担忧的欺骗也不会再有,” 张静娴不明白事 情 怎么就进展到了这 一步,趁他身 体放松,强装镇定地从书 案上下来,退至门口。 “贵人现在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只记得 贵人先前同 我承诺,一切到此为止。” 话罢,她的指尖死死地掐着手 心 ,看谢蕴的目光如同 看山中的鬼魅。 失去了所有伪装后,警惕,防备,以及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全 部清晰地在张静娴的脸上表现出来。 方才,她差点以为,她会被他吃掉。 谢蕴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分辨她话中的真假,又像是透过她的血肉看穿她的一颗心 。 许久之后,他淡淡道,“有些手 段用过了一次,我不会再容忍第二次。” 无论是她因为自己欺骗了她而 生气 ,还是欲擒故纵的招数,到了现在,都已经够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6节 公乘越昨日找来,他最多在西山村再停留几日而 已。 “后日,我会离开。” 谢蕴想了想,给出了一个 确切的日期,这 两天的时间是他留给她和她的舅父以及那些不会说人话的野畜辞别用的。 “那我再说一次,祝贵人一路顺风。”张静娴点点头,不愿意 去揣摩他的内心 所想,手 摸到房门,用力拉开。 明亮的光线洒进来,她感受到几分温暖,冰凉的手 脚慢慢有了知觉。 最后,她屏紧呼吸,认认真真地看了谢蕴一眼,转身 离去。 谢蕴静静地停留在原地,阴影在他的脸上沉淀,他望着那个 农女的背影,忽然喟叹一声 ,“阿娴,你赢了。” “看在那份礼物的份儿上,我承认,我的确有那么一分喜欢你。” 要生性高傲的谢蕴向一个 人低头,是难如登天的一件事 。 但,这 一天,他心 甘情 愿地低了头。 尽管,他的语气 仍旧充满了傲慢。 听到他说了什么,张静娴的背影一滞,不敢置信地回头,日光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光泽。 细小的绒毛也显得 很美 丽。 谢蕴啧了一声 ,从光线暗淡的房中朝她走去,表情 是自在散漫的,也是胜券在握的。 他相 信,接下来她便会松口,同 意 和他一起离开西山村。 “吱呀!”中间的房门被打开,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又沉默的气 氛。 公乘越伸了个 懒腰,手 中拿着一把崭新的羽扇,从房中走出来,看到张静娴,笑盈盈地称呼了一句。 “张娘子。” 张静娴还未有反应,谢蕴一个 冰冷的眼神刺了过去。 “对,对,不该称呼张娘子了” 公乘越感受到好友阴测测的注目,及时改了口,笑着向莫名垂下了眼睫的女子说道。 “小夫人。” …… 这 一刻,张静娴嗅到了从自己身 体里面传来的陈腐气 息,那是死尸散发出的味道。 她垂着头,默默无声 地离开。 第39章 “方才是我错了,不该唤小夫人,理应唤您张夫人。” “使君明日就要启程离开,张夫人的行装可 收拾好了?” “离去之时 ,张夫人多看一看此处,日后再回来怕是不易。” “原来是张夫人,您怎么到前院来了,这里 是使君议事的地方,后宅女眷最好退避,以免受到外 人冲撞。” “这位是使君的张夫人,亦是使君的救命恩人,尔等不可 对她 不敬。” “张夫人敏而好学,通晓礼数,可 惜出身 差了一点,不过我倒有一个法子,认作世族义女如何?公乘家 可 以帮这个忙。” “张夫人须体谅使君,大战在 即,各大世家 之间不能产生 分歧,联姻是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即便战事胜了,使君也无法推脱婚事,其中 缘由日后您会明白的。” “张夫人……” 温文尔雅的青年手持一把洁白的羽扇,一遍遍地唤她 为张夫人,不厌其烦,脸上也总是带着得体的笑容。 终于在 张静娴选择离开谢蕴身 边的前一天,她 找到公乘越,郑重其事地和他说,“公乘先生 ,不要再唤我张夫人了。我有自己的名字,你可 以唤我阿娴。” “阿娴。”公乘越意识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将手中 的羽扇送给了她 。 张夫人变成 了阿娴,可 张静娴并不开心,那把羽扇后来她 也没有带走。 要走,就走的干干净净。她 不是一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但再次从公乘越的口中 听到一声“小夫人”,张静娴才知道那些记忆从未褪色,她 走的干净,心里 却 并不干净。 这时 的她 完全连辩驳和解释的力气都 没有,她 甚至不愿看到谢蕴和公乘越,厌倦地迈着步子离开。 身 后,谢蕴似乎温和地向她 说了句什么,张静娴压根没有听,一路游魂般地走回村中 。 舅父在 路口早早地等着她 ,沉默地摸了摸她 的头。 “舅父,贵人告诉我了,表兄和村人他们私下被调去了贵人兄长 那里 ,算作贵人兄长 培养的私兵。他们不会被派去战场,活着归家 的机会很大。” 谢家 的私兵待遇还是不错的,为了让舅父放心,张静娴又一次举了义羽作例子。 听外 甥女这般说,张双虎眉目舒展开来,管什么府兵还是私兵,人只要安然无恙便足以。 而且,人在 贵人的兄长 那里 ,贵人又与他们西山村算有一番渊源,怎么想都 是一桩幸事。 “好!贵人说的话舅父相信!”张双虎笑的开怀,昨日和乡老一起迎见到西山村来的车马,他们也算弄清了贵人的真实身 份。 四年前在 淮水与氐人之间的战事他有所耳闻,当时 的前锋都 督谢使君原来就是贵人,真真是一位当世英才。 他大大称赞了谢蕴一番,张静娴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 “舅父,我昨夜做了噩梦,此时 累得慌。这件事你来告诉大家 吧,我好想回去睡一觉。” 她 涂抹的胭脂被尽数擦去,除了鼻尖红的过分,小脸苍白,看上去一副恹恹的样子。 张双虎心疼外 甥女,一口应下,陪她 到家 中 ,叮嘱了春儿和夏儿不准扰她 ,才和妻子刘屏娘一起出了门。 张静娴躺在 春儿的床上,轻轻碰了碰鼻尖,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睡吧,睡醒之后,她 不会再记得那一句喜欢。 - 谢蕴坐进了马车里 面,多日以来,他第 一次离开西山村,往武阳县城而去。 才得知消息的村人们来不及朝他道一句感谢,亲眼看着巍峨宽敞的马车绝尘而去,心中 五味杂陈。 “贵人这就走了啊?” “也是该走了啊。” “像是梦一场。” “谁说不是呢?” …… 张静娴缩在 床榻上,安安静静地呼吸时 ,谢蕴亲自来到了她 说的那个地方,一家 写有公输二字的铺子。 铺子的主人是一个身 体精瘦的中 年汉子,手指粗糙,布满了木屑。 听闻谢蕴是为了可 以用手移动的辇车而来,汉子沉默过后,先是打量了一遍他的身 高和腿长 ,然后找出一片麻布给他。 “给我麻布的人是一位女娘,你若能道出她 的模样,我便把辇车给你。” 汉子知道自己多此一举,能找到他这里 来要定做的辇车,又有和那个女娘口中 分毫不差的身 高腿长 ,面前的男子是辇车的主人无疑。 虽然现在 看上去,他的双腿完好无缺。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灵动,杏眼,鼻梁秀气挺直,鼻尖处长 着一颗小痣。手指有因练箭留下的薄茧,手腕处系着一根彩绳,绳子坠一颗绿石。” 谢蕴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也是到了此时 ,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想,脑海中 就勾勒出一个她 。 “头发乌黑,用一条青色的发带束起来,垂在 身 后,走动间……发带会飘起。” 那根发带缠绕过他的指骨,他犹记得那种汹涌而来的灼热。 谢蕴突然笑了一下,眼底弥漫出的柔情冲淡了他给人的窒息感,中 年汉子见此,暗暗放松,现在 他才是个正常的人。 一开始,总叫人心里发毛。 “这便是张娘子定做的辇车,我按照她 说的,轮轴做的密些,保证一个小石子都 很难卡进去。”中 年汉子走向铺子里 的一个位置,把垂下的麻布掀开,一辆崭新而大气的辇车露出了真容。 谢蕴眼珠盯着一动不动,心脏骤然剧烈地跳动。 他,很喜欢这份礼物。 “獬,给他一块金。” “什么?金子?这我不能要,张娘子已经给过我钱帛了。” “你不必急着推脱,这块金非是付资,而是我家 使君赏赐给你。你做的这辆辇车,使君很满意。” 闻言,中 年汉子束手束脚地收下了金子,末了他实在 忍不住问了谢蕴一句话,“君既富贵至此,奈何张娘子竟简朴到那种地步。” 张静娴找来铺子时 ,身 上是麻布衣裙,脚上是价值低廉的草鞋,草鞋上还全是泥土。 “同 我离开武阳县后,她 便是想简朴也不会再有机会。”谢蕴并未因为中 年汉子的询问而动气,相反,他表情和煦,变得越来越不像被人害怕着的谢使君。 这一次,獬留意到了这种变化,默默记在 了心中 。 张娘子果然有独到之处,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农家 女子,能让使君产生 明显变化且褪去阴郁的人,她 绝对是第 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只是,獬有些担忧,使君的变化看似向好,结果却 还不清晰。一切如使君的愿,自是皆大欢喜,可 若是中 途出现了变故,物极必反,使君会不会回到比之前还要阴沉沉的状态。 当着中 年汉子和部曲们的面,谢蕴从容淡定地坐在 新的辇车上,用手推动底下的木轮。 辇车的机关融合巧妙,纵是行驶在 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亦是不费力气。 “城中 卖女子服饰的铺子在 何处?”低头略微思索后,他掀开薄唇问中 年汉子。 “都 在 这条街上,君沿着往前走,半刻钟便能寻到。”中 年汉子热情地回答。 谢蕴轻轻颔首,同 他辞过。 - 大睡一觉醒来,张静娴听闻住在 自己家 中 的贵人已经离去,她 收拾了东西,如释重负地返回扎着篱笆的小院。 春儿和夏儿两姐妹兴高采烈地跟在 她 的身 后,好不容易阿母原谅了大姐姐,她 们怎能不去大姐姐的家 中 看一看? 四年了,她 们一次都 没去过呢。 两大一小三个人沿着小溪往高处走,脚步轻快。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7节 忽然,夏儿指着一棵树大声叫了起来,“大姐姐,阿姐,快看,快看啊,那里 有只小猴子!” 张静娴顺着夏儿的目光看去,忍不住浅浅一笑,是那只砸了谢蕴又被他用树枝吓跑的小猴子。 她 有些天没看到它 了,原来它 也在 等谢蕴离开这里 啊。 “咦?前面怎么还有人?”春儿也发出一声惊呼。 只是这次,张静娴看去,笑容凝固在 了脸上。 公乘越,他怎么没有一起离开? “张娘子,我想和你谈一谈使君,不知你方不方便?” 公乘越摇着羽扇,慢悠悠地开口。 第40章 事实上,谢蕴乘马车去武阳县城只带走了一部分的人,村人们以讹传讹,才让张静娴错信所有的人已经从她家中 离开。 突然看到公乘越,她勉强定住心神,说自己 要先带着春儿和夏儿返家。这会 儿的天 色虽然不算太晚,太阳还有一半未落下去,但张静娴本能地 对面 前的青年生出了防备。 公乘越此人,在她的记忆中 ,有时比谢蕴亦多出几 分凉薄无 情。 他是一个谋士,外人看来他只是动动嘴皮子,可张静娴见 识过寥寥几 句话背后的血腥残酷。 公乘越曾以老弱病残而饵诱惑敌兵深入,于谢蕴帐前,他亲口提议去除那些人的兵器,只许他们空手 逃跑,不许他们向敌兵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那次过后,张静娴见 到公乘越,总是控制不住地 竖起全身的汗毛。 尤其他待人彬彬有礼的时候。 “无 妨,我 在第一次见 张娘子的地 方 等着你,沉晖将尽之前,公乘能等到张娘子的吧?”公乘越含笑扫了一眼旁边的两个小姑娘,优雅又随和的模样很得好感。 春儿的脸颊都泛起了红晕,这个高高瘦瘦的郎君好像是郑馨儿和她说过的君子啊,什么兰草,什么青竹。 夏儿年纪小,感触不深,眼睛只盯着公乘越手 中 的羽扇看,心道家中 养的鸡鸭鹅身上也长着这样的羽毛。 只是没有这么白,有灰的,还有黑的。 “公乘先生放心,我 不会 失约。”张静娴听的懂他话中 暗含的强硬,低声留下一句话,让春儿和夏儿跟紧自己 。 公乘越望着她紧张护着两个表妹的举动,略带怀疑地 用羽扇敲了敲自己 的鼻梁,不该啊,他有那么可怕吗? 张娘子怕使君尚说得过去,七郎对着人除了冷笑就是摆出一张阴沉沉的脸,怕自己 ,不对吧。 “但,张娘子的情绪如此好猜,使君为何觉得这是爱慕。”公乘越自言自语,这也是他主 动找张静娴谈一谈的原因,他见 到的农女与 谢蕴口中 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公乘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对他追随的谢使君而言,动了真心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农女对使君,究竟有没有爱慕。 她对使君的悉心照顾,若只是因为有求于使君,而不是男女之情,那就变得有些棘手 了。 他了解谢蕴,一个高傲而挑剔的人,有朝一日遇到了合自己 心意 的存在,无 论如何都要得到。 或争或抢,用尽手 段。 但公乘越不担心谢蕴争抢,他只担心这个农女会 不会 成为他的软肋。成大事者,身上不该有软肋。 …… “大姐姐,那个公乘先生长的可真好看啊,笑起来也温柔。”春儿走远了,立刻开口称赞公乘越。 张静娴心里装着事情,随便 点了下头,世家大族的人养尊处优,不必风吹日打,就没有不好看的。 “大姐姐,那你觉得公乘先生和贵人相比,谁更像有匪君子?”春儿好奇又大胆地 问道,附近只有她们三姐妹,她不怕被人听到。 “都不是君子。”张静娴神色凝滞,努力从脑海中 刮寻词语来形容,“一个是外表皎洁内里污浊的冬雪,一个是花纹神秘美丽实则伺机杀死猎物的毒蛇。” 为了活命,为了平静,为了安稳,这两类人都必须远离。 幸好,他们很快会 离开西山村。 春儿似懂非懂,大姐姐好像很了解他们,是她的错觉吗? “莫要想了,快到了用暮食的时候,你和夏儿在家不要乱跑,我 去去就回来。”张静娴将两个表妹送至舅父家的院门口,脚步未有停顿,往和公乘越约定的地 方 去。 公乘越要和她谈一谈谢蕴,不管他问什么,她都不准备骗他。 趁自己 的头上如今还顶着谢使君救命恩人的名头,将一切明明白白地 说清楚,他大概不会 对她做什么。 相反若是欺骗他,被公乘越看出来,后果如何恐难以预料。 “天 色晚了,阿娴这是要往何处去?”张静娴便 走便 蹙眉思索,中 途遇到了乡老的儿子刘屠,被他叫住询问。 “屠叔,我 去溪边走一走,顺便 捉条鱼。”她淡定自若地 答了一声。 - 武阳县城。 谢蕴生平第一次为女子买衣饰,连进 了两家铺子,都极不满意 地 退了出来。 以他的眼光,武阳县城铺子里的那些衣物布料差,染色杂,模样丑,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武阳县城只这两家卖女子衣饰的铺子,他别无 选择。 最后,谢蕴从铺子里买了一件绿衣,一件青裳。又难得有一匹避尘的素纱被他看中 ,他命店家将素纱裁剪后外罩在衣裳之上。 仅仅这般,斑驳不均的染色就变成了朦朦胧胧的美,看上去极富韵味。 “君生有一双利眼!”看到成果后,店家忍不住高声拜服。 闻言,谢蕴很轻地 勾了下唇角,想象那个农女穿上衣服后欣喜不已的模样,眸色又深一些。 “回吧。”他淡声对獬说道,此时折返,日暮之时可回到西山村。 獬立刻应声,他看出使君愉悦的心情,默默加快了马鞭。 马车的速度比牛车快上数倍。 黄昏时分,马车到达了西山村的村口,谢蕴收起一片平平无 奇的麻布,开口命马车停下。 “阿郎,往里去道路虽狭,但马车并非不能通过。”獬解释道。 谢蕴不理,推动着新辇车从马车上下来,脸上无 甚情绪,而当他的身体略微向后靠了靠,獬恍然明白,令马车停下的缘故和西山村的道路没有关系。 再看那辆辇车,獬鬼使神差地 想,使君莫非是故意 的? 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咦?贵人没有离开?” 村口处的马车很快吸引了村人的注意 力,他们看到坐在辇车上的谢蕴,表情惊讶而畏惧,贵人为何重新折返,难道出了事情? “贵人往村中 来了,快去和乡老说。” “好,好!” “慢着,贵人看见 我 们…不走了。” 村人们忐忑不安地 让开道路,那辆奇怪的辇车却没有再动,谢蕴静静地 看向他们每个人,看的他们手 脚发 颤。 “武阳县城中 有一人,名公输,擅长木工。这辆辇车是阿娴请公输为我 定做,如何?” 他诡异地 停下,询问村人对这辆辇车的看法。 “……好极!” “贵人喜欢,可见 那公输匠人的手 艺着实精妙!” “是啊,这手 艺我 这辈子第一次见 。” “阿娴待贵人真是细致贴心,我 等这些粗人万万想不到!” 村人们忍着惊惧,你一句我 一句夸起了辇车,制作辇车的公输以及……他们以为惹怒了贵人的阿娴。 最终,谢蕴漆黑的眼珠定格在了一名村人的身上,他提到了那个暗地 里用炭条绘制了辇车图案的农女。 “细致贴心,的确如此。” 他朝这名村人颔首,笑了笑,而后推动辇车走开。 于是,西山村便 出现了一个相当奇怪的画面 ,一些人明明吓得发 抖,后背冒出了冷汗,可脸上的笑容热情洋溢,说出的话又无 一不是夸赞。 直到谢蕴遇到了西山村乡老的儿子刘屠。 “贵人的辇车着实令我 大开眼界。”刘屠听到相同的询问,僵着身体回答,但他比旁人多说了一句,“贵人现在是否去寻阿娴,她不在双虎家中 。” 谢蕴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轻声问,“不在张家,她去了何处?” “方 才我 在路上撞见 阿娴,她去山坳的小溪抓鱼去了。”刘屠夸张静娴很能干,捕猎抓鱼样样精通。 闻言,谢蕴心里一动,他想起了他养伤时和这个农女在一起用餐,她便 从溪水中 抓了一条鱼。 那天 ,淡淡的青草气息中 夹杂了一缕溪水的清甜。 谢蕴深吸了口气,面 无 表情地 对着刘屠嗯了一声,控制着木轮转动了方 向。 他知道去山坳的路。 獬跟随在他的身后,没跟太久便 被他抬手 挥开,某种时候,第三个人的存在是多余的,也是碍眼的。 谢蕴行至小溪的下游,天 空的最后一丝霞光飘散,恰好让他看到了那个农女的身影。 她高高地 坐在山石上,肩后青色的发 带自然垂下。 旁边有茂密的树木遮挡,谢蕴推着辇车往前一些才看清她的侧脸。 水流的声音绵延不绝,她半垂着头,目光专注。 谢蕴又听到了她同人说话,原本准备站起的身躯,在一句“公乘先生”落下后,冷静而沉默地 坐在辇车上。 她到溪边没有抓鱼,而是和公乘越见 面 。 为了什么呢?手 指扣着木轮的力道骤然加重。 谢蕴身处在暗中 ,神态比上一次撞见 他们两人平静,他已经和公乘越说了那个农女心悦他的表现,公乘越和她见 面 怕是要了解之前发 生的事情。 这是一个合格的谋士必备的要求。 他不在意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8节 但她,不仅不抓鱼还毫无 警惕心地 与 一个陌生男子相会 ,谢蕴觉得自己 教的还不够。 仅学《诗经》,不读《礼记》,果然是一大疏漏。 …… 张静娴已经和公乘越漫无 目的地 在溪水边停留了一刻钟。 她到约定的地 方 时,公乘越将羽扇放置一旁,手 拿着毛笔在清洗。 羽扇洁白无 瑕,他的笔下却是一片浓黑。见 此,张静娴的眼睛不由自主 地 跟随墨水的痕迹而移动。 以溪水作墨池,在文人雅客看来是一件值得写在文章里面 的趣事,但她恍然觉得飘散的黑色有些不祥。 “张娘子吃过墨水吗?”公乘越洗了一会 儿毛笔,冷不丁地 开口问她。 吃墨,这是一个并不遥远的传闻。 当代有名的书法大家幼时练习书法太过专注,便 曾不经意 间将墨汁当作食物吃进 嘴中 。本来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随着这位大家的名声大噪,吃墨便 成了一桩美谈,更为人争先效仿。 仿佛只要吃下了墨水,他们也可以成为和书法大家一般名扬天 下的人物。 张静娴顾不得揣摩公乘越真正想要表达的意 思,诚实地 摇头,说自己 没吃过。 闻言,公乘先生很遗憾地 叹了一口气,“腹中 没有墨水,如何能与 使君相配。” 哪怕只是和这世间大部分的庸才一样,装一装呢。 她回答的太过迅速,是装都不想。不得不说,公乘越猜对了。 “公乘先生不必借墨水喻人,我 只是一个朝生暮死的庶民 ,忙于劳作,不通文字礼数,当然无 法与 公乘先生口中 的使君相配。” 听见 了公乘越的叹息,张静娴找了一块干净的山石坐在上面 ,说出的话更加直白。 对,她出身低微,不通才学,配不上谢蕴,甚至连前世那个令她如鲠在喉的“张夫人”都比不过。 这辈子的“小夫人”更低一等。 面 对张静娴的坦然,公乘越终于放下了手 中 的毛笔,墨水已经洗干净了,毛笔往下滴落的水珠是透明的。 宛若她不含一分隐瞒的眼睛。 公乘越找到一块山石,和她一般坐在上面 ,他的侧脸和身形便 也进 入暗不见 底的黑眸中 。 “看来,张娘子知道我 约你见 面 要谈些什么。” 张静娴点头,“我 不是公乘先生口中 的小夫人。” 她不是谢蕴的姬妾,上辈子不是,这辈子更不会 是。 闻言,公乘越意 味深长地 笑了一声,他的手 中 没有羽扇,便 潇洒地 甩了甩衣袖,“这么说,张娘子对使君并无 爱慕之心。” 张静娴再度点头,毫不迟疑。 林中 的气息微变,模糊的半空中 似乎传来了小猴子吱吱哇哇的叫声。她往传出声音的方 向看了一眼,心中 莫名慌了慌。 猴子这般大叫,意 味着遇到了危险或者难以理解的事情。 “唉,张娘子坦诚相待,实叫公乘不知如何是好,先前唤一声小夫人怪我 唐突。”公乘越长长的叹气声拉回了张静娴的注意 力,她认真地 望着他,嗯了一声。 “好在未有旁人听见 ,否则被人误会 ,等到了我 想成婚的时候,名声会 坏。” 名声一旦坏了,她就是猎来十只大雁,也找不到心无 芥蒂与 她相伴一生的男子。 这人最后存在与 否不重要,重要在于张静娴要让公乘越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谢蕴。 绝无 可能! 前世的尸体睁着眼睛仍在看着她,她不会 再犯蠢走上同一条不归路。 公乘越那么聪明,只一瞬便 知悉了她的决心,心中 不可思议的同时,好奇也冒了出来。 她一个庶民 ,一个农女,一个不通文墨的愚人,凭什么敢嫌弃一位天 之骄子。 他的好友七郎除了性情阴郁了一些,方 方 面 面 无 可挑剔。若非偶然落难,这个农女穷极一生都不会 有遇见 他的机会 ,更别提与 他朝夕相处,得到他的一丝真心。 “冒昧问一下张娘子,你为什么不喜欢使君?据我 所知,你为使君做了很多事情,桩桩件件,可谓是用尽心思。” 公乘越问出这句话,语气夹带了一丝冷漠。 或许说愤怒。 他的好友可以不喜欢甚至嫌弃这个农女,但反过来,她怎么敢! 一个卑贱的农女,口放厥词。 这时,林中 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响,仿佛变成了万物沉寂的禁地 。 树叶不会 晃动,花草成片蜷缩,隐藏在山石下面 的虫子都静止了动作。不能出声,不能呼吸,便 是心脏也不可以跳动! 张静娴抬头望了望太阳消失的方 向,发 出了清脆悦耳的笑声,“很难理解吗?公乘先生。” “贵人,你口中 的谢使君,他生性凉薄,手 段狠毒,我 躲还来不及,怎么会 喜欢他。” “永远都不会 喜欢的。” 人,永远只会 向阳而生。 第41章 从一开始,谢蕴就在骗她,云杉林中他骤然睁开的眼睛无声地 证明了一切。 张静娴觉得自己就像是 一个笑话,她以为做了一桩善事,实则那不过是 被 他耍弄的开始。 接下 来,他伪装失忆,伪装和善,欺骗她,嘲讽她,拿捏她,做的如此顺理 成章。即便 在之后被 她道破事实,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愧疚。 她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放在心上过吗? “公乘先生,为人 所救却以欺骗还之,至始至终冷眼相对,这是 生性凉薄。” “我不过拒绝了贵人 与他离开西山村,他便 推我到 风口浪尖,令我为村人 所妒,甚至利用我的身世迫我向他低头,手段又是 何其狠毒。” “我不远远躲开,反而因他的凉薄与狠毒喜欢他,那我该有多么 愚蠢啊。眼盲心瞎,岂会有好下 场?” 张静娴万分诚恳地 看了一眼对面的公乘越,站在高高的山石上,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祝贵人 与公乘先生展翅高飞,成大 志立伟业。至于我这么 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请让我继续悄无声息地 过自己的生活。” 话音落下 ,她跳下 山石,理 了理 身上的粗麻衣裙,沿着溪水而去。 小溪里面,黑色的墨水已经被 全部稀释,水流只 这一会儿重 新变为清澈,几条小鱼摇着尾巴游来游去,清晰可见。 公乘越望着那个农女的身影融入到 这片山林之中,一直到 消失不见。 他装模作样地 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声音苦恼,“这可怎么 办呢?她说的话我竟然无法 辩驳。得想 个法 子和谢蕴那厮解释。” “她的原话定然不能出口,不如就言那个农女胆子太小,心中对谢使君有情,无奈她不敢离开从小长大 的村子。” 公乘越一边点头,一边慢悠悠地 从山石上下 来,弯腰去拿自己心爱的羽扇。 手指即将触碰到 羽扇的那一刻,一道令人 头皮发麻的黑影,无声无息地 站在他的面前。 公乘越心下 一沉,将已经碰到 的羽扇扔至一边,低声唤他,“七郎。” 谢蕴面无表情。 - “啾,啾,啾。” 张静娴回家的路上,一只 通身羽毛黄色的小鸟飞到 了她的头顶上,啼叫不休。 她认出小鸟是 黄莺,有些抱歉地 也啾了一声,“对不起啊,黄莺,这几天我都不在。你再等一等,很快我就会回去。” “到 时候,我愿意收下 你的虫子。” 黄莺停留在她伸出的手心上,张静娴笑着摸了摸它的羽毛,嘴里嘀嘀咕咕。 “不知道那只 小猴子看到 了什么 ,哇哇大 叫,可别是 燃了山火,或是 ……”她说着语气一顿,小猴子其实那般叫过,因为有人 类接受了它的赔礼后还睚眦必报地 用树枝刺它。 但,谢蕴确实乘马车离开了,村人 们言之凿凿,总不会有假。 她强行压下 心中的一点不安,继续往前走,黄莺扬开翅膀从她的手心飞起,一片黄色的细羽落了下 来。 张静娴捡起羽毛,然后十分好运地 发现了一窝青绿色的野鸭蛋。 没有抓到 鱼,野鸭蛋也很不错啊。她欢欢喜喜地 兜着十几个蛋,放在了舅父家中的厨房。 暮食,她和春儿夏儿等人 都吃到 了香喷喷的烤野鸭蛋。 “大 姐姐,那位公乘先生何时离开?”春儿好奇地 问她。 舅父舅母等人 看过来,张静娴神态自若地 答,“明天,或后天,贵人 都走了,他身为谋士,岂会在此处停留。” “贵人 ,似乎又回来了。阿豹说,下 午的时候贵人 拦住他,询问身下 的辇车如何。” 张双虎皱了皱眉头,叮嘱外甥女暂时不要想 着搬回去,贵人 或许还要多待几日。 张静娴心不在焉地 点点头,所以小猴子大 叫真的是 因为谢蕴?思及叫声出现的时间,她捏紧了手中的木筷。 公乘越是 个聪明人 ,应该知道什么 该说什么 该守口如瓶。 但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 慌慌的没个着落。 终于,她下 定决心,次日天不亮就轻轻拨开春儿的手臂,带上弓箭,藤条,草药和水囊等物进入深山之中。 她在山中待着,以便 尽可能地 减少与谢蕴撞见的机会。 张静娴走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先去了她以前割蜂蜜的山谷,这里的位置比较隐蔽,除了她几乎没有人 类造访过。 这日天气不错,吹着山风,凉凉的很舒服。 她吃了几个野果和一张麦饼,忙一会儿歇一会儿,半天下 来收获满满。但她没有着急归家,而是 用藤条编了一个简陋的秋千绑在树上。 点燃驱虫的艾香,再洒一遍药粉,张静娴依偎着秋千,安静地欣赏碧绿如洗的天空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晃晃悠悠,她睡着了。 低沉如鬼魅的笑声在她耳旁响起,张静娴睡的很沉,眉目舒展,似是 进入了祥和的梦境。 很快,绿色的藤条绷紧,像是 承受了难以想 象的重 量,将坚硬的树干也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幸而,阳山中的藤条和树木都生长了很有一些年份,哪怕承受的重 量很多,也未曾断裂,而是 牢固地 护着那个总是 和它们亲密接触的人 类。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39节 迷迷糊糊中,张静娴的脸颊好似被 一只 大 掌稳稳地 托起,然后放在硬邦邦的腿上。 又有一阵山风吹过,山谷却寂静地 只 能听到 风声。 几根长指撩起女子被 风吹乱的发丝,发丝轻轻滑落,长指便 从她的脸颊往下 ,经过鼻尖淡了痕迹的小痣,颜色自然的唇瓣,到 秀气执拗的下 颌,再到 纤细的脖颈。 那几根长指就此停住不动,漠然地 感受女子颈侧的脉搏跳动。只 要稍稍收紧,再一发力,脉搏就会停止跳动,人 也不会再呼吸。 他又笑了一声,掐住这个毫无所觉的女子脖颈,送她去死似乎不是 什么 难事。 你看,多么 简单呐! 他是 一个生性凉薄,手段又狠毒的人 ,那么 最后给她一个深刻的体验不是 很正常吗? 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救他,不如救了他以后就离得远远的,故意卖弄她的风情,展露她的姿容,达到 了目的又开始后悔,说什么 永远不会喜欢! 啧,他不止一次和她说过,不要后悔,不要后悔! 他的黑眸中爬满了红色的,密密麻麻的血丝时,她忍不住,小小咳了一声。 仿佛呼吸困难。 谢蕴的手抖了一下 ,垂眸冷冷注视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女子,手指从她的脖颈处移开,死死掐住她的下 颌。 她完全醒不来,但身体遇到 了危险,眼睫毛下 意识地 开始颤抖,像是 在和自己作挣扎。 可是 徒劳。 “阿娴,有没有人 和你说过,千万不要挑起一个人 的胜负心,喜欢只 是 那么 一丝丝而已,过了三两日也就淡了。但你偏偏说了永远不可能!” 谢蕴冷笑,盯着她的目光阴郁瘆人 ,有朝一日,他会让她恨不得将这几个字重 新吞回去。 “阿娴,你会后悔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 在践踏了他之后还可以全身而退,其实他真正的狠毒还未在她的面前显露出来。 “但没关系,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谢蕴放轻了声音,柔柔地 抚摸那头美丽顺滑的长发,冰冷的眼神与温和的语气构成了一种 奇妙而诡异的平衡。 “最好听话一些。” …… 一只 毛茸茸的爪子重 重 在张静娴的脸上拍了拍,她晕晕乎乎地 醒来,只 觉腰酸背疼。 “小狸,多亏你叫醒我,再睡下 去我的骨头都要碎了。” 下 巴疼得厉害,她小心翼翼地 揉了揉,懊恼不已。 自己就不该睡在藤条编织的秋千上,还倚着树干,一定是 她的睡姿不好,下 巴被 藤条勒到 了。 还有脖子,刺刺的也不舒服。 “喵呜!” 玄猫弓着身子警惕地 围着她绕了一圈,它的人 类朋友怎么 突然变傻了,被 敌人 攻击了都不知道。 “有什么 不对吗?”张静娴发现小狸的反应奇怪,浑身一凛,紧张地 打量四周。她的弓箭和水囊都在原地 ,木框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就连洒下 的药粉都还是 原模原样。 张静娴长松一口气,主动伸出手让玄猫嗅闻。 是 那个雄性人 类! 玄猫认出了另一个气味,背上的毛发恢复了正常,舔了舔人 类朋友的手指,既然是 熟人 ,那……攻击算是 人 类之间嬉戏? 人 类可真复杂。 玄猫伸了个懒腰,一跃跳到 了秋千上面,藤条不停摇晃,它的尾巴高高地 竖起。 “原来你想 玩,坐好了啊。”张静娴很快收起那一丝疑虑,笑眯眯地 同玄猫玩耍起来。 末了,她又招呼躲得很远的红狐过来,秋千很大 ,可以同时容纳两只 动物。 然而,红狐远远地 望着她,死活不靠近,仿佛她身上有极其可怕的东西。 张静娴怀疑来怀疑去,最终归因于自己洒下 的药粉,山中的动物大 多不喜欢这个气味,遇到 会直接避开。 她只 好朝红狐扔了一只 自己抓的山鸡,之前它送给自己王不留行,自己还没谢过它呢。 见状,玄猫不乐意了,瞪着圆溜溜的绿眼睛冲她喵喵叫,像是 在控诉,人 类,你怎么 可以厚此薄彼区别对待。 张静娴弯起了眼睛,将抓到 的田鼠“恭恭敬敬”放在小狸面前,“尊贵的玄猫大 人 ,让您享用。” 她的笑声飘扬在山谷中,久久未散。 日将落之时,她背着木框从山谷跋涉归家,那只 红狐仍旧未靠近她。 张静娴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 一进入村中,村人 们隐晦的打量令她背后生出了淡淡的凉意。 他们看着她,好似在望一座巨大 的宝藏,眼中充满了狂热。 第42章 “阿娴,回来了啊,这是又去山中 了?” 与舅母刘屏娘有血缘关系的一位刘家伯父第一个开了口,语气莫名含着几分慈爱,仿佛张静娴是他的亲生女 儿似的。 “是,三伯。” 张静娴顿了顿,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消下去一些,才应声。 她埋头向前走,一个抱着孩子的婶娘又叫住她,亲热的举止比那个刘三伯尤甚,“阿娴,看你累的都 出汗了,来婶娘家喝口水吧。” 张静娴笑着婉拒,指了指水囊言自己喝过水了,躲开婶娘的伸手,幸而婶娘抱着孩子动作不方便。 然 而她这边刚躲开,另外一边一个热情的伯娘健壮的身躯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 “阿娴,伯娘家中 做了你喜欢吃的暮食,快,跟伯娘走!”她拉着张静娴的袖子,竟是要强“邀”人到自己家中 。 村中 有几个健妇力气不亚于男子,这位伯娘便是其中 之 一。 一时之 间,张静娴居然 无法挣脱她的拉拽,脚步微微踉跄。 “伯娘,舅父家中 已经做好暮食,改日再去,改日吧。”她努力将自己的衣袖从伯娘的手中 抽出来,结果还没走两步路就有更多的人涌了上来。 张静娴从未觉得西山村的人像今天这般的多,她们将她挤在中 间,每一个人都 想 让她到自己家中 。 “阿娴,我家有你爱吃的果子。” “阿娴,我记得你爱吃红豆蒸作的糕,我蒸糕的手艺可是村中 人人夸的。” “阿娴,来我家吧。” “我家!” …… 张静娴的袖子被扯的七零八落,婉拒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可仍是挡不住村中 人汹涌而来的“热情”。 左一个伯娘,右一个婶娘,辈分比她高,又全是好心,她不能向对待杨友和那般搭弓放箭,短时间根本想 不到应对的法子。 她只好分心盯住人群间的空隙,思索着挤出去,然 后飞快跑开。 关键时刻,一个人的出现拯救了窘迫的张静娴。 “你们围在一起对阿娴都 做什么呢?散开,没看到阿娴袖子破了么!”秦婶儿大吼一声,左右撞开往前挤的人,硬生生将她捞了出来。 带她走的方向却不是张静娴舅父家中 ,而是秦婶儿和刘二伯比邻山坳的家。 因为距离贵人很近,时不时有身材魁梧的壮汉巡逻,村人们就算再眼馋也不敢跟上来。 “阿娴,你不要误会,秦婶儿没别的意思。但这时候,你舅父舅母也被人堵着呢,你最好不要回去。”秦婶儿喘着气解释,得到了张静娴一个茫然 的眼神。 “秦婶儿,到底发 生了什么?”她只是去山中 待了一天,怎么整个村子都 变了,她和舅父舅母都 被人团团围住。 “唉,还不是城中 那个孟大夫,说出的话让人误会了。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县城有一个商户伤到了骨头到孟大夫那处求诊。不知为何,那人以为阿娴你的手中 有什么圣药,当即驾着马车过来村中 求药。一株药,他愿给出十车粟麦,还道若是卖到建康城,价值可翻十倍百倍。” 秦婶儿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按照那个商户所说,只要得到一株药,他们便不必在田中 苦哈哈地刨食。 草药长在阳山之 中 ,是无主之 物,谁都 有机会得到。而唯一的困难便是山中 可能出现的野兽。 所以,村人们缠住唯二有捕猎经验的两人,曾经做过猎户的张双虎和他的外甥女 。 “他们想 要进山,去采草药,难道他们忘了我舅父受伤的那只手了吗?前些年 ,也有人因为进山,被咬死,或者尸骨无存。” 王不留行!他们知道了王不留行! 张静娴脚步沉重,对着秦婶儿提起了以前那些惨痛的经历。正 因为死了不少人,两个村子才默契地只耕田不捕猎,也不让家中 孩童靠近山脉。 张双虎是一个例外,他箭术极佳,初到西山村时没有田地,进山是他唯一的活路。但这些年 ,也只一个张双虎好端端地活着。 至于张静娴,其实 大多数村人都 以为她进山是为了分给她的那十亩田地,位置在山中 ,她总不能白白荒废。 山鸡,野鸡蛋,野果,蜂蜜等等她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倒也不值得让人铤而走险。 可是,一株就能抵十车粟麦的圣药,足以让每个人发 狂。 现在消息还只是在西山村,不多时传到东山村,小阳村,想 要进山一博富贵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而且,阳山如此广阔,他们怎么就能保证一定能找到那个商户口中 的圣药?” “这不是……有阿娴你吗?贵人的伤势大家看在眼中 ,都 说你采得了圣药。”秦婶儿下意识反问 的这一句直接让张静娴凉了心扉,她艰难地闭了闭眼睛,轻声询问 贵人的动向。 这件事表面的缘由在孟大夫的失言上,但她无法不怀疑其中 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手笔。 听到她的询问 ,秦婶儿犯了难,她一个乡野村妇怎么敢窥探贵人的踪迹,虽然 村中 就数她家离贵人最近。 “我只知道贵人底下那些壮汉在收拾东西,像是准备启程离开。” “嗯。” “对了,前不久贵人从武阳县城得了一辆辇车,很是喜欢,挨个问 大家那辆辇车如何。” “……辇车,原来他离开又折返是为了取辇车,或许真是我误会了他。” 张静娴语气干涩,跟着秦婶儿到了她的家中 。 隔着树木,她完全听不到篱笆小院发 出的声响,似乎比她一个人居住时还要安静。 张静娴内心经过了一番犹豫,靠近了自己被占据的家,她远远看到义 羽等人垂着头在往马车上搬物什,仿佛西山村发 生的事情和他们没有一丝关系。 谢蕴也真的要离开这里 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0节 她稍稍放心,重新 回到秦婶儿家中 。 秦婶儿做了一些麦饼,她囫囵吃了几口。等到深夜,张静娴估摸在舅父家中 的人已经离开,沿着山坳的小溪往下走。 清冷的月光将溪水照的波光粼粼,她走到一半,蓦然 停住了脚步。山石上,有一人坐着,身旁放着一个烛台。 微弱的火光张静娴很是熟悉,许多次,她曾借着它驱除黑暗。 “夜深了,贵人缘何坐在此处?” 很奇特,张静娴一眼认出了他,即便男人的脸庞完全隐在夜色中 看不清晰。她的心脏跳的有些快,没有发 现他身下的山石就是她曾经跳下来的那块。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阿娴,现在特来同你说。”谢蕴的嗓音冷漠,听起来比月光更凉。 “什么?”张静娴愕然 ,他夜半在这里 只是为了拦住她说一件事。 莫名的有些古怪,不过想 一想 ,却也符合他的性格。不管是前世 还是今世 短暂的相处中 ,他总是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少女 只惊了一下,呼吸便恢复了平稳,仰着头看他,神色干净又……可恨的无辜。 谢蕴垂眸,定定看着她,然 后一言不发 地从山石上下来。 看起来,他的双腿已经好全了,不慌不忙地走近她,脚步没有一丝停顿,也不需要搀扶。 张静娴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被他的长腿吸引,心头竟然 也划过了一道欣喜,天真的以为谢蕴要和她说的事情便是这个。 毕竟,她在他的双腿上着实 耗费了不少心力。和孟大夫学习施针,寻找王不留行,在武阳县城为他定制辇车等等。 谢蕴径直走到她的面前,颀长的身躯将她的面容遮住,映照着背后高悬的明月,诡谲的感觉越来越重。 尤其,他扯着嘴角,朝她淡淡的笑了一下。 张静娴又问 了一句,“贵人要告诉我什么?” 她开始察觉到刺入骨髓的阴寒,那是从他身上散发 出的。 “阿娴的礼物,我不大喜欢。”谢蕴压低了声调,无比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他不满意张静娴送给他的礼物,所以得还给她。 “……哦,是这样啊。” 张静娴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悄悄往被月光洒到的地方挪了挪,嘴里 继续说道,“贵人不喜那辆辇车,让人送到我舅父家中 即可。或是直接遗落在院中 ,随便一个角落,到时我自会收起来。” 没必要,半夜三更的时候还给她。 心中 想 着,她没有注意,脚下踩到了凸起的东西。借着月光一看,张静娴认出这是碎裂成一块块的木头,凌乱不堪地被丢在她的去路。 蓦地,她的眼皮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阿娴认不出么?你的礼物就是这一堆东西,踩在脚下觉得多余的木头。”谢蕴眼神平淡,接着从身上拿出一片麻布,当着张静娴的面,随手丢在烛台之 上。 很快,麻布遇到火燃烧成了灰烬,山风吹过,白茫茫的灰落在一堆废木头上。 像是在无情的嘲讽,又像是冷漠的回应。 那天他脱口而出的喜欢,不作数了。 第43章 张静娴愣愣地将 脚抬起来,低头望着白色的 灰烬,忽然记起来在找到铺子里的 时候,她给了公输匠人一片麻布。 上面用黑色的 炭条画出了辇车的 大 致模样。 而现在,她的 面前只 剩下一片白灰。 白灰下面的 木头……是她为谢蕴定做的 那辆辇车。花费不算多,但它耗费了她这四年积攒的 大 半钱财。 “贵人何 须如此 ,不喜欢也未必要 毁了。”张静娴有些心疼,如果早知道是这么个 结果,那她根本不会往公输家的 铺子里去。 “我不喜欢,它就没有了留下的 价值,这么简单的 道理阿娴应该明白的 。”谢蕴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着眼冷声道,“或许你更 不明白,其实你每次喊我贵人的 时候都虚伪地令人发 笑。” 他说话时,气 息拂在她的 脸上,令人心生战栗。 张静娴慌忙抬起头,一双干净清澈的 眼睛里面浮现出惊惧,她感受到了一股尖锐的 危险。 他的 话,似乎有两 重意 思。 不喜欢了的 ,无论是物还是人,他都不会允许它或她继续存在于这个 世界上。 但秦婶儿说他很喜欢那辆辇车,到底为什么又 变了态度。 “阿娴不要 害怕,你是我的 救命恩人,我怎么会像对待这堆废木头对待你,日后 你若有要 求还可以向我提。只 是,别再唤我贵人,否则我会生气 的 。” 谢蕴看出了她的 慌张,勾着薄唇朝她低低地笑,可是那双漆黑的 眼眸中没有丁点儿笑意 。 夜色中,月光是温凉的 ,他压下的 面庞是森冷的 。 张静娴本能地想要 从这里,从他的 紧盯的 目光中逃走,但冥冥之 中仿佛还有一个 声音在提醒她。 保持冷静,只 要 有一点退缩被他发 现,他就会像一条真正 的 毒蛇,尖利的 毒牙死死咬住她的 喉咙。 “好,多谢……郎君。” 她浅浅地露出一个 笑,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 见此 ,谢蕴真正 地笑了起来,俊美的 五官恍惚了人的 心神 ,长指点在她的 鼻尖那颗小痣上,说不出的 引人遐思。 “真希望阿娴能一直这么乖,也能一直这么笑下去。” 张静娴不明白他的 意 思,今日的 他的 确太奇怪了,但她为了摆脱眼下窒息的 局面,只 好点了点头。 “我会的 。” 前面的 那个 “乖”字被她忽略,她向他承诺,自己会一直开心下去。 不笑着,难道要 哭吗? 谢蕴脸上和眼中的 笑容一瞬消失,这一刻,张静娴便意 识到自己犯了一个 错误,她飞快地向一旁躲开。 然而太迟了。 没等她逃脱他的 影子,一只 手掌重重地抓住了她的 后 颈,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 呼吸毫无征兆地逼近她,正 当张静娴以为他要 对自己做些什么时,他又 忽然将 她松开,冷漠地转头离去。 那盏烛台倒是留了下来。 就着一点微弱的 烛光,张静娴弯下身,试着将 碎裂成一块块的 木头整合在一起,可惜,这些木头大 概被暴戾地砸过,碎的 不成样子。 她聚精会神 忙活了许久,也没拼成一块完整的 木头,最好辨认的 木轮也没找见。 最终,她放弃了,带着满身的 疲惫回了舅父家中。 舅父看到她,什么也没问,只 让她赶紧去休息。 张静娴嗯了一声,同 春儿挤在一张床榻上,一夜梦境纷杂。 第二天,谢蕴真的 走了,所有的 人和马匹全部离开了西山村。 这次的 消息没有错,等张静娴回到篱笆小院,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 房屋保持了改造后 的 新模样。 她的 房间也是,书案上面甚至还有成套的 用具和几本崭新的 书册。 “呼~”张静娴从胸腔里面吐出了长长的 一口气 ,终于,她的 世界恢复了平静,也回到了安全的 轨道上。 她好心情地同 树上的 黄莺打招呼,到后 院浇水,锄草,又 试了试新筑的 灶台,脸上的 笑容就没断过。 什么都不去想,一整个 白天悄悄就过去了。 夜里,她躺在软乎乎的 丝锦上睡的 香甜,压根没想起来将 床褥换掉。 然而,快乐的 时光只 持续了一天一夜便戛然而止。 清晨天色刚亮,西山村和东山村两 个 村子接近上百人将 这间篱笆小院团团围住。 张静娴因为嘈杂的 声响而快速清醒,拿着弓箭推开房门 时,她的 舅父张双虎和刘豹郑复等人已经和两 村的 村人们成对峙之 态。 场面一触即发 。 张静娴的出现似乎就是一个 导火索,熊熊的 火势登时燃烧起来,他们盯着她,目光比之 前犹要 狂热。 “我看到过,她和一只 山猫还有一只 红色的 狐狸走的 很近。” “猴子!还有猴子帮过她,你们记不记得坑杀野猪时有猴群出现,一定是她叫来的 。” “凭什么只有她可以采到圣药,她这个 人邪性啊。” 接二连三的喧哗声为这场火势又 添了一把火,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同 在阳山脚下,同 为田里刨食的 庶民,有一人发 现了宝贝得到了好处,被其他人知道无异于在他们的心头上挖肉。 先前,贵人在时,他们心存顾忌,还只 是热情讨好。现在么?贵人未和她说一声就直接离开了,他们的 胆子也就大 了。 西山村有家人被征走的 念着张静娴的 恩情尚且按捺的 住,但东山村的 人可一点不知情,气 势汹汹地堵上门 来。 势必要 逼她说出在何 处采到了圣药,他们也要 富贵,也要 发 财! 看着这些眼睛恨不得冒火的 村人,张静娴知道他们不达成目的 是不会罢休的 ,自己若不答应,他们恐怕会诬陷她为山鬼,然后 直接烧死。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样的 事情。 “进山会死,山中有狼,有虎,有熊,数不尽的 猛兽,你们还要 去吗?” 张静娴走到舅父张双虎的 身边,深吸了一口气 ,与贪婪化作实质的 村人对视。 “去,怎么不去!我命好,定能活着回来。” “就是,我们可以设陷阱,可以用木矛,野猪群都杀得,还怕几头狼?” “什么野兽,我看就是你的 说辞,不然你进山那么多次,怎么连一点伤都没有受!” “快说圣药在哪里,我们这些人加起来,根本不怕你和你舅父几个 人。” 几个 村人叫嚣着打头阵,张双虎认出他们全部是东山村的 人,一时气 狠,拉弓放了一箭。 这一箭虽射在地面,但将 两 村的 乡老都引了过来,两 人耷拉着眼皮,看张静娴的 目光如出一辙,都觉得她是个 祸害。 不说,今日的 局面难解。说出来,后 续有人死在山里,也是一笔烂账! 张静娴嘴里发 苦,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前世她跟在谢蕴身边,一些见识不是白长的 。知道越是这个 时候,她越要 从容淡定。 “我哪里知道什么圣药,若是知道,我何 必委委屈屈地住在这里四年。你们听说的 圣药,那全是贵人自己带的 ,如今贵人走了,圣药也就没了。” “孟大 夫可曾见过我亲手采过圣药,他不方便提到贵人才叫那个 商户误会而已。”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1节 “你们若想知道圣药如何 得到,可以现在去追贵人的 车马。” 她语气 笃定,脸上也全无惊慌之 色,大 部分人听了她的 话,眼神 开始变得闪躲,但还有小部分人,紧抓着她不放。 张静娴于是将 房门 让出来,任由他们去搜,有几个 人见此 ,蠢蠢欲动,果然要 往她的 房中去。 张双虎气 的 咬紧牙根,双目怒睁,妻女等人被他留在了家中,此 时没有人来拽住他的 衣袖。 他搭开大 弓,箭矢对准了人而不是地面。 今日外甥女若真被搜了屋子,将 来必定成为所有人口中的 笑谈。 这绝对是奇耻大 辱! “舅父,不必担心。”张静娴冲着他小小摇头,她不在乎这些。 “不行!”张双虎沉着脸反对,就算没有搜到那所谓的 圣药这些人也不会罢手的 。 他们会持续不断地怀疑她,逼问她,甚至跟踪监视! 张双虎第一次觉得深深的 无力,他已经护不住自己的 外甥女了,除非他将 阿娴送离西山村,一如当年将 她从东山村夺回一般。 就在这僵持不休的 时刻,从并不遥远的 地方传来了哒哒哒的 马蹄声。 已经离去了一个 日夜的 谢使君一行人再一次踏入这片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好生热闹啊,不知各位要 做什么?”公乘越摇着羽扇,兴致勃勃地第一个 开了口,他视线所到之 处,没有一个 人敢抬头。 等到谢蕴从马车上踱步而出,黑眸阴冷地注视着两 位乡老问怎么回事,乡老险些瘫在地上。 他太高了,一身深色衣袍极好地修饰出他的 宽肩长腿,同 时也拔高了他给人的 压迫感。 乡老被他自上而下地盯着,完全呼吸不上来。 “误会,都是误会。”乡老的 儿子刘屠抖着身体解释,“大 家关心…阿娴进山有无危险,山中有狼。” “有狼,那便杀了。”谢蕴神 色淡淡,从腰间拔出了佩剑,冷光映照出他毫无感情的 眼神 ,又 有一些人瘫软在地。 结果,他拿着长剑朝被围在中央的 少女走去。 剑光折射在张静娴的 眼皮上,她阖了阖眼睛,没有往后 退。 剑锋贴着她的 脸颊往下横在她的 脖颈,她的 身体也只 颤了颤,她相信他又 一次出现不是为了杀她。 “阿娴,我行至途中,想起来一句话,滴水之 恩当涌泉相报。你救了我,我似乎回报地还不够多。” “现在,阿娴可以向我提出一个 请求。” 谢蕴轻飘飘地说完一句话,目光却落在一旁张双虎的 身上,又 道,“便是成为我府上的 宾客,也无不可。” 谋士,宾客等话术世家大 族常用于招揽贤能,其中不乏女子。 这是一个 比较体面的 说法。 闻言,郑复眸光大 亮,立刻附在张双虎的 耳边同 他解释,阿娴若成为谢使君的 人,他们乃至被征走的 阿起阿山等人就有了翻身的 希望。 摆脱庶民的 身份,成为人上人! 张双虎看了看四周,明了这是外甥女脱离危险的 好机会,他收起弓箭,朝谢蕴拱手作揖,高声道,“请贵人带阿娴离开这里。” 离开,有朝一日从自己的 舅父口中说出,张静娴的 脑袋犹如被狠狠敲击。 她张了张唇,看着舅父,想说没关系的 ,她一定能解决眼下的 困境。大 不了,她就此 躲在山里面,与山猫红狐那些动物为伍,永远不再出山。 “阿娴,听话,跟贵人走!” 张双虎何 尝想让她离开,但西山村真的 容不下她了。 “舅父,我……” “如果你还认我是你的 舅父,难道你要 我跪下不成。” 张静娴脸色顿时煞白。 第44章 四 年前,为了让她嫁给表兄,留下表兄的一丝血脉,舅母便跪下求她。 那一刻,张静娴的世界就 此灰暗,她失去了生活了十 几年的家人,也变成了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表兄被征走后,她被赶出了家门。但那时,张静娴的心中没有一丁点 儿怨恨,她只害怕舅父舅母不会再原谅她。 四 年中,她曾无数次做过舅母朝她跪下的噩梦。而今日,舅父和她说 难道 要他跪下不成,当然不会,张静娴白着脸摇了摇头。 如果再经历一次从 前的噩梦,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舅父,我和郎君一起离开,作谢府宾客。”她垂眸看 向地面 ,清晰地听到从 心脏里面 传来一道 刺耳的嗡鸣声 。 尽力扭转的未来,停滞了只一天 而已,再次奔向重复的道 路。 话音落下的同时,锋利的长剑归于剑鞘。 谢蕴品尝到了从 舌尖泛出的甜意,以及随后更涩更辛的味道 ,他神色微缓,身体骤然放松。 痛吗?阿娴,听着你的舅父亲口说 ,让你安心的家不要你了。 你怎么能拒绝?你无法拒绝,你没了退路。 反而,你的舅父将你托付给我,还要感激涕零。以后,你在 这 些 熟识的人心中更会永远刻上与我相关的烙印,你也不得不与一个生性凉薄、手段狠毒的人绑在 一起。 自此,仰他鼻息。 正如谢蕴所预料,一听到被他们逼迫的女 娘摇身一变成为了贵人的宾客,周围的村人开始像畏惧谢蕴一般畏惧张静娴,匆匆忙忙地,如潮水散去。 很多人跑开时,更是用衣袖遮住脸,唯恐被今日得罪的人记住,报复。 两位乡老颤颤巍巍地窥了谢蕴一眼后,对张静娴的态度也肉眼可见地恭敬起来。 西山村乡老又吩咐儿子刘屠,从 家中取来绢帛,作为临别赠礼。 仿佛如此,方才的事情便能一笔勾销。 她不再是一个祸害,而是得到贵人青睐的有福之人。 对于这 种转变,张静娴显得很沉默,身份与阶级带来的鸿沟再度赤裸裸地在 她的面 前展现出来,而她什么都不想说 。 在 乡老等 人看 来,她走了运道 ,和从 前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谢蕴的一句话,就 也变成了他们眼中的“贵人”。 但已经经历过一次的张静娴最清楚,公乘越、獬乃至之后遇到的人从 来不认为她“尊贵”。 她卑贱如昔,永远改变不了。 谢蕴亲自感受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凄然,冷漠俊极的脸上露出几分温和,和之前阴翳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阿娴既为我手下宾客,我便给阿娴一个时辰的时间,勿要延误路程。” 从 张双虎等 人的角度,他的目光也是柔和的。 但张静娴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却有些 看 不清,头脑发胀,他给她的感觉再度发生了变化。 难以捉摸,难以猜透。 她维持镇定 ,轻声 缓语地问,“一个时辰是不是太短了些 ?郎君不如明日再启程?” 时光倒转,如今不想他快些 离开的人变成了张静娴。 “如果这 是阿娴的请求,”闻言,谢蕴的唇角勾出一点 意味盎然的弧度,等 她面 上带出一分期待,话锋陡转,冷冷道 ,“不可!” “因为阿娴你的缘故,此次去而折返,已经浪费了不少时日。一个时辰后,启程出发。” 被他拿捏在 手心的人,现在 失去了向他提要求的资格。 被无情拒绝,张静娴身体一滞,若无其 事地点 了点 头,坦然接受了事实。 尽管,她去山中寻王不留行的源头在 他身上。但抱怨与控诉又有什么用呢?没人会听的。 她转身去了屋中收拾行装,张双虎知道 她心中难过,未曾上前,而是向谢蕴开口。 “贵人能否与我留一个地址,闲暇之时,我可去看 望阿娴。” 张双虎还有一句话没说 出口,等 到时机成熟,村人们淡忘了圣药的事,他会赶过去再把外甥女 接回来。 虽然相信谢使君的品行,但他觉得外甥女 终究是女 子,又未成婚,并不适合在 谢使君的府上待太长时间。 谢蕴看 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命獬拿出了一份手令,“此乃我亲手所书,带着它,出入任一郡县畅通无阻。” 獬将手令递给张双虎,他稍稍放心。 阿娴箭术是他亲手所教,无论在 何处都能保命。再有谢使君的亲口承诺,他相信即便又一个四 年,阿娴也会活的很好。 她不是娇弱无用之人,是他张双虎养大的一头小老虎。 “壮士尽可安心,张娘子是我们使君的救命恩人,到了长陵,所有人都会把她当做座上宾对待。不过壮士也得知道 ,世事无常,若是出现了意外或是张娘子她自己犯了错误,那就 不能怪罪我等 了。” 这 时,一直看 热闹的公乘越也开了口,没办法,身为谋士,他总要为自家使君筹划,做一做恶人。 提前将利害关系讲清楚,日后便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情况,张娘子和她的家人也得认命。 公乘越话中暗含的威胁,让张双虎皱了皱眉,他还要再说 ,被身边的郑复所阻。 “阿虎,世家的规矩向来这 样,不是针对阿娴一人。” “这 位壮士所言正是。” 公乘越笑吟吟地说 完,转头去看 他的好友,却发现谢使君压根未听他说 话,只沉沉注视着院中的一株桃树。 桃树结的桃子早就 被摘的干干净净,树上值得谢蕴关心的,哦,对了,还有一只黄鹂鸟。 这 只小鸟每日啾啾叫几声 ,很通灵性。公乘越还怪喜欢的,喂过它几次虫子。 - 进到屋中,张静娴找到了被磨成药粉的王不留行,几乎将嘴唇咬出了血。 若她当初对他腿上的伤视而不见,只等 着獬他们找过来,今日便不会被村人所围困,也不会受他所逼。 他去而折返定 是知道 她会遇到今日的局面 ,以此要挟她。 归根结底,怪她一时心软! 但张静娴不可能真的和他离开,她还想多活几年。 她抿了抿唇,又来回呼吸了几次,压下了眼中的酸意。不要慌张,天 无绝人之路,中途她仍可以找机会脱离他的掌控。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2节 呆呆站了一会儿,张静娴把药粉装在 一个箩筐里面 ,又将从 谢蕴那里得到的金子分开,绕到后院。 守在 后院的人是义羽,他主动问她要去何处。 “离去之前,我想同家人和我的朋友辞别。” “不如我和张娘子一起?”义羽的模样像是怕她中途跑掉。 张静娴奇怪地看 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 种想法,但还是答应下来。 义羽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直跟到了秦婶儿家外面 。 作为唯一相近的邻居,一些 事情张静娴只能拜托他们。 比如,每隔几日打扫房屋和院子,除一除杂草。 “我家中的粟麦交过丁税田税和一斛罚粮,余下还有一半,秦婶儿和二伯便收下吧。”张静娴语气诚恳,她不希望自己再次回来时,看 到的是荒废破败的房屋。 “这 怎么行?都是些 小事,随手就 做了,不能要阿娴你的粟麦。”刘二伯是个老实人,拘谨地搓了搓手,不愿收那一半粟麦。 “阿娴,别听他的,你只管放心去,麦子我要了。”秦婶儿反应快一些 ,当即应下。 人与人之间就 需要有来有往,她不收下麦子阿娴心里才不踏实呢。 张静娴冲他们笑了笑,摆手往外走,下一个她要去的地方是舅父家中。之所以背着舅父,是因为她知道 有些 东西舅父一定 不会收。 义羽同样守在 院外,舅母看 到她,反应很平静。 她像是分毫不意外张静娴会同贵人一起离开,淡淡说 ,“走了好,我活到今日从 未听闻年过二十 未曾成婚的女 娘。” 百年来战事频繁,人口锐减,为了增丁,官府上下无所不用其 极。现在 只是一斛罚粮,再往后说 不得便是强制婚配,甚至降罪处罚。 张静娴低低嗯了一声 ,把装着药粉和金子的箩筐交给舅母,然后向她行了一个跪礼。 “这 是我欠舅母的。” 刘屏娘扭过了脸,眼眶有些 湿润,许久她只说 了一句话。 “阿娴,活着回来。” …… 知道 她要走,春儿和夏儿哭的稀里哗啦,表弟张入林也用手背抹起了眼泪,一声 声 地喊着大姐姐。 哭声 传到义羽的耳中,他竟生出几分不忍。张娘子其 实挺可怜的,奈何她狠狠得罪了使君。 从 舅父家出来,张静娴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些 肿。 义羽看 在 眼底,表情有些 不自在 。 “张娘子莫要伤心,成为使君的宾客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只要你不惹怒使君,富贵利禄都不会少。” “郎君他……我根本 不明白自己在 什么地方惹怒了他。” 张静娴往回走,情绪低落。 闻言,义羽没有回答,当然他也回答不了。使君性情喜怒不定 ,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对张娘子究竟是何种想法。 初始自是看 重在 意的,亲自为她布置房间,为她购买衣饰,为她留在 这 么个偏僻的小山村。 但斩断张娘子的退路,将张娘子逼到不得不背井离乡,也是使君所为。 狠而利落的手段令万事以使君为重的獬都对张娘子产生了一分同情。 重新回到后院,义羽仍未开口,待张静娴默默拿木勺给种下的菜浇水,身形萧瑟如落叶,他错了错眼,说 ,“一切遵循使君之意。” 这 是一句警告也是一句提醒。 很快,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张静娴的行装大半是张双虎帮她收拾的,一如四 年前送长子离家那般,在 外的方方面 面 他都对着外甥女 交代了一遍。 对人大方不要吝啬,但也不能吃亏。该软的软,该硬的硬。不能委屈自己,但也不能太过嚣张。 张静娴从 未觉得舅父如此絮叨,可其 实这 些 话她记得,每一个字都记在 心中。前世,舅父说 过了同样的话,微小的不同在 于这 次舅父令她勤练箭术,而上一次没有。 “阿娴,你的立身之本 是你自己,是你手中的弓箭。” “嗯,舅父,我记得了。” 这 一声 后,张双虎沉默下来,他亲眼看 着外甥女 跟在 谢使君的身后坐上马车,久久未动。 “行了,阿虎,莫要伤怀,总有这 么一天 。你自己从 前说 过,阿娴无父无母,适合当作男儿来养。”郑复安慰他,长大的孩子哪有不离开巢穴到外闯荡一番的。 “可是,复,阿娴最喜欢的是山里,是我们脚下的这 片土地。” 张双虎抹了一把脸,喃喃道 。 - 马车很宽敞,容纳两人绰绰有余。 暂时无法骑马的谢使君和一个根本 不会骑马的农女 。 张静娴安静地坐在 靠窗的位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 感。 但车厢内另一个人的存在 感太过强烈,无论她是屏住呼吸还是朝窗外看 去,都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空气被一寸寸地挤压。当整个车厢内全是他身上的气息,她也就 因此凸显出来。 濒临窒息的体验让张静娴忍不住轻轻喘了一口气,她悄悄挪动身体,去向车门外的车辕。 驾车的人是獬,她宁肯与獬坐在 车外。 山路崎岖不平,但可能是因为马车足够大的原因,速度很稳。不多时,张静娴的手指便碰到了车门,只要略微一使力,她就 能从 车厢内钻出来。 谢蕴盯着她的身影,在 她即将推开车门的前一刻,伸手拽住了她肩后的发带。 头发散开的瞬间,因为推力张静娴向后倒在 了草编的席子上,她下意识地撑手起来,结果背后的男人朝她俯下了身,将她困在 草席与他之间。 “和我身处一室,阿娴觉得很不舒服?”谢蕴低头盯着她,眼珠瘆人。 “没有,我只是觉得身为宾客,与郎君同处一间车厢不大合适。”张静娴不看 他,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 “到门外车辕坐着,更合规矩。” 闻言,谢蕴颇为讽刺地笑了起来,笑声 轻慢,“规矩?阿娴学 过这 两个字吗?若你真的知礼,就 不会恬不知耻地扒开一个陌生男子的衣袍。” 他指,那天 为他上药的事。 “二伯不在 ,舅父因为舅母也无法过来,我总不能眼睁睁看 着郎君你臭掉。” 她的解释很合理,可面 前近在 迟尺的男人恍若听不到似的,反咬一口指责她,“全是你的错,再是狡辩也无用。” 张静娴万万没想到他会因为这 个定 自己的罪,她张了张唇,最后只得说 ,换做其 他人,她也会这 么做。 话未说 完,几根手指掐住了她的下颌,他面 无表情地又向她凑近一些 。 终于到了她躲无可躲的这 一天 ,谢蕴深嗅了一口气,蓬勃的怒意与心头的快意交织,他的眼珠越来越暗。 浓如一团墨,再靠近一些 ,也能将她染黑。 张静娴心脏跳的厉害,不对劲,很不对劲,他不该是这 个样子的,就 算自己不知不觉间惹怒了他,他对她也不该有……恨。 她强忍着心悸,决定 试探他一下。 “今天 的事,我还没谢过郎君。郎君以宾客为由带我脱离困境……” “阿娴又在 装了啊,你明明就 不想谢我。”谢蕴亲昵地点 了点 她鼻尖的小痣,目光冰冷,“还有,阿娴也不必谢我,我能提前得知阿娴受困,是因为这 个局就 是我设的。” 他堂而皇之地将真相说 了出来,惊得身下的女 子冒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我不明白。” 张静娴的声 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她只是不想和他离开,他何至于接二连三地害她! “因为我凉薄,因为我狠毒,因为我只想看 着阿娴你哭。” 谢蕴慢慢开口说 道 。 第45章 凉薄,狠毒,十分熟悉的字眼。 再加上小猴子反常的叫声,被他砸成碎木的辇车,一个 想法隐隐约约地 在张静娴的脑中浮现。 他听到了她说的话。 “原来,郎君听到了我在公乘先生面前说的那些话,设局害我只是为了报复。”想明白后,张静娴的声音反而不再颤抖。 背后言人固然是她不对,但她说的话又有哪一个 字是错的。 他欺骗她是真的,用手段迫她低头也是真的。 “报复?阿娴不要误会,几句话而已说便说了,我怎会因此报复我的救命恩人。”谢蕴垂头看着她的脸,含笑说他只是想让她见识一番真正狠毒的手段。 之前的根本不算什么 。 “现在,我见识到了。”听着他的笑声,张静娴的心里竟很平静。 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本就是一条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 “我为郎君寻来了王不留行,郎君却利用它让我在西山村没了容身之地 ,又险些让舅父向我下跪,当众揭开我四 年前的伤疤。” “今时今日令我终生难忘。” 她轻声说完一番话,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结果,下一瞬,谢蕴倾身而至,毫不留情地 咬她的鼻尖,力道大的似乎要将那颗小痣咬下来吞进身体里面。 张静娴感受到了切实的疼痛,眼睛仍紧紧闭着,乌黑的长发铺在素色的草席上,脸色有些苍白,一副疲惫却又……勾人的模样 。 顶上传来一声冷笑,毒蛇的獠牙似是厌倦了一个 地 方,松开她的鼻尖,对着另一处咬下。 眼皮上骤然感觉到的湿润让张静娴心脏瑟缩,睫毛不停地 颤,但她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湿润的感觉移到了眼尾,她忍着惊惧方问出了声。 “郎君,你究竟想做什么 ?” 想要报复她,想要看她哭,他已经做到了。 谢蕴的薄唇停顿在她的眼尾,然后重重地 舔舐,似是在寻找她哭出来的眼泪。 可惜,他费尽力气只尝到了一点甜味。 甜的发腻。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3节 谢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松开她,语气平淡,“我也想问阿娴想做什么 ,用了数不尽的心思勾引我,却又说永远不会,不、可、能、喜欢!” “可现在,阿娴明明很喜欢。”他的指腹捻在她的眼尾。 否则,这里的味道怎么 是甜的,而不是苦的,涩的。 张静娴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坐起身,对着他摇头,“不,郎君,我不喜欢你,也没有勾引你。我在公乘先生面前说的全 是我的真心话。” “郎君,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 现在证明。换作其他任何一个 人受了伤,被我遇见,我也会背他归家,为他上药。若他能予我回报保我表兄和村人平安,我也同 样 会无微不至地 照顾他,直到伤势痊愈。” 她告诉他这不是喜欢,其他人也可以 是他。 谢蕴的目光变为阴鸷。 “喜欢一个 人是什么 样 的呢?郎君你或许不大明白。他痛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流泪;他开心的时候,我会跟着笑;他无论做什么 ,我的目光都会跟随在他的身上。” “我的喜欢会明明白白地 说出来,如果他也喜欢我,我便会向他求婚,猎来一只羽毛最漂亮飞起最优美的大雁送给他。” 这个 农女 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耐心地 同 他解释真正的喜欢一个 人是什么 模样 ,而这些全 是眼前的他没有体会过 的。 她没有为他哭过 ,也没有为他真心笑过 ,没有说过 喜欢,更没有猎来大雁向他求婚。 所 以 ,她得出结论。 “郎君,你误会了。” 张静娴明知道这句话一定会惹怒他,但她还是颇为痛快地 说了出来。 以 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告诉他,只是一场误会。 四 目相望,谢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轻轻抚摸她垂在肩膀后面的长发,手背的青筋一条条暴起。 “误会不误会不是阿娴说了算。” 她的天真怎么 还没有改过 来,从 头到尾,有资格说出误会二字的人只有他一个 。 “早和阿娴说过 ,多读书。” 谢蕴的语气轻柔,读书多了才能改掉她天真的性子,才能让她知道不要轻易招惹人,有些人她招惹不起。 “我……”张静娴觉得他在强词夺理,喜欢一个 人与否和读书没有一丝关系。 “嘘,不要说话,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一个字。” 谢蕴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宛若山间野兽冰冷地打量自己爪子下面的猎物。但凡猎物有一丁点儿的挣扎,面临的就会是被咬断脖子的命运。 张静娴知道他彻底被激怒了,僵着身体静坐,嘴巴紧紧地 闭着。 虽然她的直觉笃定,他不会杀她。 猎物终于 乖顺,谢蕴的眼珠子动了动,凑近亲了亲她的唇角,接着拿起那根被他拽开的发带,帮她将长发束起。 第一次做这样 的事,他的动作却不见一分生疏。 仿佛已经做过 了很多遍。 - 马车大概行驶了两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水潭边。 原因是谢使君要用午食。 与底层的庶民 不同 ,诸如公乘越等世 家郎君每日都要食三餐,不仅如此,种类还必须得丰富。 就算出门 在外,膳食上也不会马虎。 几名部曲熟练地 搭灶起火,又有几人牵着马啃食青草,公乘越摇着羽扇,状似不经意地 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马车,眸中兴致盎然。 不知道在经历了谢使君的怒火后,那个 农女 现在是死 还是活? 想了想,他到底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迈步走了过 去。 很遗憾,公乘越距离马车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车门 蓦地 被从 内推开,车厢中的两人一览无余。 他们一左一右地 坐着,窗边女 子的手中还拿了一本书,很认真的模样 。 “张娘子这是在认字?”公乘越笑眯眯地 询问,忽略了一旁谢使君的存在。 即便,从 门 开的那一刻,他便立即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嗯,作郎君的宾客怎能不识字,舅父让我好生为郎君效命。”张静娴很自然地 读了一个 字,想了想,从 马车上跳下来,询问公乘越她读的这个 字是何意。 公乘越看向她手中的书,笑道,“原是屈子之作离骚,张娘子指的是个 生僻字,意为兰草。” “哦,哦,原来意思这么 简单。”闻言,张静娴不好意思地 笑了笑,拿着书走到了一处。 她去的地 方恰好生长着一株兰花。 “张娘子此人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对着兰花识字。”公乘越悠然旁观,开口说了一句话。 “和你有关系吗?”谢蕴看向身边的谋士,冷冷地 说,“公乘越,她竟没有怀疑你。” 换作旁人,大概率以 为那些话是被公乘越透露给了他,偏她没有。 他们只是见过 三次面吧,加起来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个 时辰,她凭什么 如此信任他。 听此,公乘越微有怔然,冥冥之中他确实有一种感觉。张娘子好似早已识得他,并知晓他的部分为人处事。 不过 ,这话他当然不能对着自己的好友谢使君说。 “七郎,她不过 是一个 寻常女 子。”公乘越淡淡说道,他看不出这个 农女 的身上有特别之处,招揽为门 下宾客也就罢了。 然而有一点是忌讳。 “不要让她太过 牵动你的心思。” 闻言,谢蕴轻笑,笑意古怪而阴冷。 “一时而已,我要让她彻底后悔说出那些话。”等到她后悔的时候,等到她忍不住乞求他的喜爱的时候,他的目光将永远从 她的身上移开。 这才是谢蕴的报复。 公乘越皱眉,虽然那些话听起来确实恼火,但是,“她终究是七郎你的救命恩人。”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不是你的。”谢蕴轻飘飘地 回他,目光晦暗不明。 公乘越喉咙一鲠,捏紧了羽扇,这厮,他们说的话是同 一个 意思吗? - 张静娴蹲在地 上,表面上是对着一株兰草认字,实际上,她的眼睛睁地 大大的,悄悄留意着四 周的环境。 这处水潭所 在的位置她识得,往北去不远就是一处山谷,山谷再往北是成片的密林,密林连接山峰,接天蔽日,人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 如果她能去到山谷,趁机逃入密林,便是谢蕴手下人多,也不一定能立即找到她。 而她对山中的熟悉远超他们,凭借身上带着的弓箭藤条药粉,独自生存几个 日夜不成问题。 谢蕴找不到她,未必愿意浪费时间再次折返西山村。自己惹怒了他,他已经报复回来了,穷追不舍不符合他上辈子的行事作风,大概率他就此带着人回他的长陵郡。 默默将利害关系想清楚,张静娴合上书册,往水潭走去。 “娘子可是要洗漱?或是口渴了?”义 羽注意到她的举动,走上前。 “水潭中有鱼,我想抓来给郎君吃。”张静娴的态度很坦然,既然选择作谢蕴门 下的宾客,自然得时刻讨好他。 抓鱼,以 前她也做过 。 听了她的解释,义 羽点了点头,“我和张娘子一起。” 张静娴欣然应允,从 身上的布袋里面拿出一支木箭分给他,嘴里说着她抓鱼的经验,“我们先找到水浅的地 方,到时对准水里的鱼扎下去。水若是太深,鱼会逃走。” 义 羽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箭,然而他的手还未碰到箭身,獬突然出现,叫走了他。 “羽,郎君有事寻你。” “是。” 义 羽朝张静娴抱歉地 笑了一下,转身即走。 “那我一人去抓鱼。”她低声说道,手中拿着一支木箭靠近水潭。 第一次选择的位置在众人抬眼便能看到的地 方,有些深,她身上弄了许多水也没抓上来一条鱼。 无奈,张静娴大声叹了一口气,又寻了一个 位置,这次运气还不错,抓上来一条小鱼。 可一条鱼怎么 够这许多人吃呢? 她换了第三个 位置,这次的位置距离众人有点远,她埋头一直走,没有声音拦她。 向北走到水潭的另一侧,望见前方的山谷,张静娴的心脏砰砰跳动了起来,只要走入山谷,跑进密林,她就自由了! 少女 的眼睛很亮,像是黑色的玄晶石,熠熠生辉。 终于 ,她跑了起来,长发夹杂着一点青色飘飞,宛若山中的精灵,美丽极了。 茂密的树林似乎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 方,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将重新回归山林的怀抱。 高 昂的喵喵叫声骤然响起,混合着黄鹂鸟清脆悦耳的啼叫声,张静娴的身体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按住,她僵硬地 回头,看到了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小狸和黄莺。 红色的小狐狸亦未能逃脱,一双兽瞳静静地 望着她。 “阿娴,不来见见自己的朋友?我记得你尚未和它们辞别。”谢蕴的长指轻一下重一下地 敲在笼子上,像是某种催命的旋律。 他笑着欣赏她此时不敢置信到惊惶的反应,五官锋利而冷酷,“幸亏早早将它们抓在了笼子里,真是差一点就让阿娴你跑了。” 张静娴好像不会说话了,双目失神,他竟然为了钳制她,做到了如此地 步。 “……放了它们。”她艰难地 发出声音,迈动腿一步一步朝谢蕴走了过 去,“你生病的时候,它们为你带来了一只山鸡,甚至王不留行也是红狐寻到的,难道郎君忘了吗?” “我当然记得,”谢蕴盯着她失去了血色的脸,低声喟叹,“所 以 ,除了阿娴,我也要把它们带回长陵。” “回报它们的恩情。” “不……它们属于 山林,去到了全 是人的世 界会活不下去的!”张静娴的语气中出现了愤怒,以 及一丝怨恨。 平静的假面被打碎,她如他所 愿地 感受到了难言的疼痛。 脸色惨白,心口窒息。 “阿娴说得对。因而我方才告诉它们,若是你没有逃,我便放了它们。可若是你逃了,就让它们与阿娴作伴。”谢蕴高 大的身影慢慢将她整个 人覆盖,垂眸定定望着她,轻声问她,“所 以 ,你为什么 要逃呢?” 只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 挑战他的底线。 “没有逃,没有……山谷中有野果,有辛菜,我只是去采一些回来。”张静娴死 死 掐着自己的手心,小声说着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释。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她现在不可能跟他硬碰硬,只能软着来。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4节 她的朋友在他的手中。 “我记得郎君喜辛,是也不是?” 谢蕴没说话。 一时间,气氛陷入了凝滞,连爱喵喵叫的小狸都敏锐地 趴伏下了毛茸茸的身子,与红狐挨在一起。 “我愿意和郎君去长陵郡,不会再中途离开。” 他眉心微动,漠然不答。 “我说出那些话,有几分是因为我心中害怕。” “害怕什么 ?”谢蕴冷冷问道,没有给她可以 含糊其辞地 可能。 视线钉在她的脸上,沉如实质。 第46章 她 最 好 ,不要 骗他。 谢蕴垂下 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对她 的耐心是有限的。 被 关在笼子里面的一鸟一猫一狐也都在静静地看 着她 ,等待着她 的回答。 张静娴被 困在一片阴影中,四面八方都是属于他的气息,她 因为呼吸困难而急急喘了几 口 气,才道,“郎君,我只是想要 平静地生活。” “可你让我感到害怕了。” 这句含着微弱哭腔的话一出口 ,谢蕴的瞳孔缩了缩,一只手轻轻抬起 又放下 。 “你怕我?可我并未对你做什么。” 谢蕴的嗓音恢复了一点温度,他真心觉得一开始的欺骗无伤大雅,她 生气两天 就该原谅他的。 而之后利用 人性推她 到风口 浪尖也只是想带她 离开牢笼,去更广阔的世界。让她 被 求着捧着,怎么能叫狠毒呢? 透露出王不留行的存在,又弃她 而去,让她 被 村人围攻,才是真正的算计。 “因为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郎君随手丢下 的一粒沙土,压到我的头上便 是一座巨大的山峰。”张静娴又喘了一口 气,努力 让自己挺直身体,“我不想落得尸骨无存的下 场,所以必须离郎君远一些。” 拒绝他,和公乘越说那些话,全是为了和他划清界限。 “公乘先 生那日喊我小夫人,我害怕的厉害,只能用 更决绝的话语同他解释,我与郎君之间毫无可能。” 想要 活命是一个人的本能,她 因为畏惧,从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谢蕴盯着她 僵硬的反应看 了半晌,抬起 手为她 拭去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他毫不犹豫地吮去,清甜的味道让他的心情好 上了那么一分。 被 践踏的怒意稍减,他温声对着一个农女 说,“我允许我们之间存在可能,阿娴,你不必怕。” 张静娴僵着身体,没有应他。 明知前方是歧路,她 为什么要 踏进去?做不到的事情,当然不能给出承诺。 所以,她 只是解释,用 以减轻他的怒火。 可谢蕴似乎是觉得她 被 吓到了才未能及时做出回应,高大的身影又靠近一些,将她 抱在怀中,安抚地轻拍她 的后背。 每拍一下 ,张静娴的呼吸就困难一分。 “现 在,可以放了小狸它们吗?”她 艰难地开口 ,眼睛只能看 到他衣袍上的暗色花纹。 “我想吃阿娴抓的鱼,亲手摘的野果 和辛菜。”她 的请求谢蕴恍若未闻,含笑说出了自己的要 求。 一滴泪,一声害怕虽然有些用 处,但距离让他忘记当日她 说的那句永远不可能还很遥远。 “好 ,我给郎君抓鱼,采野果 和辛菜。身为郎君的宾客,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张静娴的语气很诚恳,一等谢蕴松开她 ,就迫不及待地垂下 头,弯下 腰。 他们现 在就在一处山谷,辛菜很容易找,若是不在意味道的话,野果 也随处可见。 不一会儿,她 便 采了一大堆。 只抓鱼麻烦了一些,耗费了不少时间。 公乘越已经吃过了午食,鱼也才抓上来两条,所幸个头还可以,证明了张静娴这个宾客并非是吃白饭的无用 之人。 鱼处理好 炖汤,放上辛菜,真正能享用 之时已至下 午申时。 但谢使君一言不发,谁又能说什么。 公乘越摇着羽扇,往关在笼子里面的黄鹂鸟面前放了一只虫子,然而小鸟拍了拍翅膀,将虫子丢了出来。 “气性大骨头硬,可是要 吃苦的。”年轻的谋士当即便 笑了,将虫子重新放回去后,说了一句一语双关的话。 “郎君,请用 膳食。”张静娴知道公乘越在提醒她 ,顿了顿,主动将盛出的鱼汤放在了谢蕴的手边。 她 又不傻,自然明白能屈能伸的道理。 “嗯。”谢蕴冷冷瞥了公乘越一眼,拿起 了汤勺。 熟悉的味道入口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命对面的女 子与他同用 午食。 张静娴看 了看 自己亲手做的鱼汤,以及部曲们烹制的烤肉麦饼等吃食,默默选择了后者,然后顺手将两大块烤肉放进笼子里面。 香气四溢的烤肉在前,加上是自己的人类朋友给的,早就饿了的玄猫伸了个懒腰,立刻扑上前去,大口 撕咬。 红狐则是咬着烤肉到笼子的角落,背对着人类吃了起 来。 眼见一猫一狐都在进食,黄莺犹犹豫豫地把公乘越给的虫子扒拉了过去,吃完了冲着他啼叫一声。 人类,再来一只! 见状,公乘越的羽扇也不摇了,低声叹了一句,“真有意思啊。” 不止这个农女 ,就连她“养”的一鸟一猫一狐都令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不哭不闹,不折腾,更不委屈自己,瞅准机会就跑,知道跑不掉了就该吃吃该喝喝,变脸比这山中的天 气都快。 太有意思了。 - 用 过午食,谢蕴依旧没有答应放笼子里面的小狸它们离开。 张静娴心里很失望,甚至藏着对他的一丝恨意,但她 的态度却更加积极,拿着书本识字认字,询问谢蕴书中的意思。 端的是一副认真学 习的模样。 夜里,马车停下 在一处林中,她 急急忙忙地跳下 车,举着弓箭警惕地打量四周,看 上去又是一位可靠的好 部下 。 “郎君,四周无异,您可以下 车了。”确定了没有异常,她 恭恭敬敬地请谢使君下 车,看 在义羽和獬等人眼中,觉得颇为荒诞。 张娘子前不久还想着要 逃跑,现 在就立刻进入到宾客的角色之中了? 不过转而一想,既然逃不掉为什么不安安心心地作使君的宾客呢?使君向来不亏待门下 的宾客,又觉得合理。 谢蕴踏步出马车,看 到的便 是少女 绷着脸立在自己的身前,皎洁的月光下 ,她 身上也多了一股清冷的气质。 他的心头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掀了掀薄唇,淡淡开口 ,“这等事交由义羽他们即可。” 獬等人燃起 火堆,张静娴抬起 头,侧脸多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 “我听郎君的话,郎君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话罢,她 将弓箭收了起 来,静静地立在一旁。 暮食是菜羹和肉饼,部曲做的。 张静娴同样喂给了笼子里面的玄猫和红狐,黄鹂鸟不必她 费心,公乘越用 树枝夹了好 几 只虫子放进去。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驱散了山里的一点寒凉,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狼啸,圆月下 ,一群人围坐,竟然显出了几 分静谧。 便 是有狼群过来,这支数十人的队伍也丝毫不惧。 “使君,我们绕过了武阳县城,再往前走两日,便 是武陵郡城。我已经吩咐他们在城中等着。”公乘越当初带到武阳县城的人只有一小半在这里,大半被 派去到前方探路开路,最 终他们定下 在武陵郡城汇合。 比起 武阳县一个不起 眼的小地方,武陵郡多出了不少繁华,城池规模也算值得说道几 句,正适合他们休整。 “可,多在武陵郡停留几 日。”谢蕴冷声吩咐到了武陵郡后,不必隐瞒行踪,反而要 大肆宣扬他的身份。 “使君之意,我已知晓,消息必会及时传到建康城。”公乘越点点头,最 主要 的是让谢丞相知晓。 张静娴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慢慢滋生。前世的她 途中大半的时间是待在马车里面的,因为身份从一个农女 变成 了“尊贵的”张夫人,需要 避外。 而现 在的张娘子或者谢使君的宾客不需要 如此,她 可以光明正大地听他们说了什么,看 他们做了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呢?尊贵与卑贱,她 都是她 ,不同在哪里。 张静娴想不明白,落在旁人的眼中,便 是一副木讷的样子,火星子飞到了她 的裙角上都没发现 。 公乘越最 先 看 到,尚未来得及出声,一只修长的大手就拉着那个呆呆的农女 起 了身,退到离火堆很远的地方。 “有火,阿娴的眼睛看 不到?” 黑暗中,谢蕴沉下 脸,捏着女 子的手腕强迫她 回神,用 的力 气不小。 张静娴垂头看 看 ,火星子早就灭了,只布裙被 烧出了一个小洞,她 不以为意地笑笑。 “郎君放心,只是一个小洞,我明日补补便 是。” 她 以前在山中,有时爬树,不小心还会将衣服撕开一个大口 子呢,能补就补,不能补就当作别的用 处。 只要 不牵涉到感情,张静娴的心态一直很稳定。因为四年来她 只是一个人啊,孤独地生活着,不会有人听她 哭,也不会有人看 她 笑,她 必须不在意,才能活下 去。 谢蕴看 着月光下 的她 ,沉闷的怒火反而比白日她 哭着说出害怕两个字的时候,消逝的更多。 “阿娴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行。”他轻轻笑了一声,反问她 是不是忘了现 在的身份,“阿娴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且是我门下 收揽的宾客,穿着破衣示人,你猜丢的是谁的脸面?” “……那我换一身,郎君莫气。”张静娴抿了抿唇,很好 脾气地回答。 “獬,将那日的衣服给她 。” “是。” 没多久,獬拿出了一个盒子过来,递给了张静娴。 她 沉默了片刻,打开后发现 是一套崭新的衣裙,青绿色的,外罩一层薄薄的素纱。 是给她 的吗?感觉有些奇怪。 “去到马车里面换上。”谢蕴命令她 ,嗓音低沉,暗哑。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5节 “哦,好 的。”张静娴未有迟疑,抱着新衣去到了车厢里面,只是换一件衣服而已,有何可拒绝的呢? 在未帮助小狸它们脱离笼子之前,她 会尽可能地温顺,讨好 他。 一刻钟后,车门再度打开,谢蕴抬眼,呼吸微重。 第47章 重生月余,张静娴一直穿的都是简单的素衣麻袍,骤然换上一件丝锦衣裙,哪儿哪儿都不习惯。 顾及一身娇贵的新衣,推开马车车门时,她忍不住放轻动作,探出身体,模样便显得些许局促。 又不巧,刚好一阵夜里的山风吹过,她身上外罩的一层素纱随风飘起,遮住了她的脸。 张静娴下意 识闭住了眼睛,便丝毫没有发现,有一道浓沉至极致的视线已 经定在她身上,许久未曾移开。 而等那道山风过去,她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 是一个高大冷漠的背影。 她在马车里面换衣服的时候,他一直背对着站在这里,应该什么都没看到。 张静娴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从 马车上下来,绕到他的身旁,开口道了一声谢,“郎君,谢谢你,衣服很 合身。” 只 是外面罩着的一层素纱有些碍事 ,她走 路连步子都不敢迈很 大,就怕万一蹭到树枝,将这层素纱挂出口子。 谢蕴掀开薄薄的眼皮,看到的便是她努力摆弄着素纱想把它给压实的笨拙样子,他的眼神 顿了一刻。 几乎是呼吸之间,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中出现,撕碎这层薄的可怜的轻纱,蒙住这个农女的双眼,亲眼看着她的泪水打湿滑落……然后! 然后,他再一滴滴地慢慢地舔去,好整以暇地欣赏素纱下的氤红。 “阿娴,”谢蕴的胸口快速地起伏了一下,狠狠压制住沸腾的血液,低声唤她的名字,“别弄了。” “哦,好。”张静娴乖顺地答应下来,果然放弃了摆弄身上的素纱,虽然很 是不方便,但穿习惯了应该就没有问题。 人 ,总是能不断地适应新的变化。 她看了一眼位置离他们有些远的獬,本想问这件衣服从 何而来,但话到嘴边她聪明地改了说法。 “郎君,这衣服便算到我的月禄当中吧。” 世家门下招揽的宾客每月可以领取固定的钱粮和 绢帛,张静娴觉得自己现在是谢使君的宾客,旁敲侧击地试探他自己的待遇。 她每个月能得到多少钱粮,多少绢帛啊? 对此,张静娴有些期待。无论在何时何地,她总是不忘养活自己。吃饱喝足穿暖之后,若是还能余下一些,她积攒个几年,说不定后半辈子的罚粮都不必怕了。 月光映照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谢蕴捏紧了指骨,忍耐着,嗯一声,声音哑的厉害,他根本没有心力顾及她的试探。 张静娴还想再问,男人 已 经皱眉转身去了火堆旁。 他的步子迈的很 大,像是有些不耐。 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张静娴愣了愣,她张开唇又闭上,无奈准备去找獬问个清楚,她想或许这等小事 谢蕴根本懒得听。 然而,她只 是朝着一旁的獬走 了两步,谢蕴的背后像是长了一双眼睛,冷冷沉沉地盯向她,将张静娴吓得浑身一激灵。 “怎么了?郎君。”她颇有些无力地开口,不能他懒得告诉自己宾客的待遇,也不准她向旁人 询问吧。 “跟着我,总是左顾右盼,阿娴难道还想逃跑不成?”他的气息带着一股狠戾,眉目的不耐喷薄而出。 闻言,张静娴轻咬了下牙根,笑了笑,“我知道了,郎君。” 她的脚步变了一个方向,安静地走 过去,每一下都踩在他的影子里面。 - 深夜,谢蕴和 公乘越等人 围着火堆仍在交谈。 狼啸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木头炸开的声音,张静娴坐在离谢蕴相 近的地方,双手抱着膝,不知不觉合上眼皮睡了过去。 她失去意 识的那刻,谢蕴的眼珠子动了动。 见此,公乘越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拿着自己心爱的羽扇站起身,慢慢悠悠走 去了另一个火堆。 其他人 也默契又恭敬地退至一旁。 不多时,火堆旁只 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安然熟睡的农女,一个面色晦暗盯着火堆不知在想什么的谢使君。 许久之后,当一个人 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旁边倒下时,一只 大手将她接住。 然后便是亲密无间地怀抱,她的脑袋歪在他颈窝的位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契合。 …… 张静娴睡了一觉,强迫自己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马车的车厢里面。 暗的不见一丝光线的地方,她凭借着敏锐的感 知,一点点挪动身体,静悄悄地从 车厢里面爬出来。 车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丝淡淡的光芒洒在她的眼皮上,张静娴冷静地观察了四周,没有看到有正在清醒着走 动的人 。 起雾了。 白白的雾气成了最好的遮挡,她回首轻轻将车门合起,循着白日 的记忆,向后方走 去。 每一步,她都走 的很 小心,唯恐惊动了谢蕴手下的部曲们。 这一次,张静娴并 非想逃,但她必须要将小狸它们放出去,趁现在他们还处在阳山之中,山猫和 红狐窜入山林,仍可以回到原来的地盘。 一旦到了武陵郡城,一个完全 陌生的地方,它们便是挣脱了笼子,也很 难再回到熟悉的环境。 而关着小狸它们的笼子就在车马的最后方。 张静娴的时机把握的很 准,现在是天 色将明未明之时,也是大多数人 困意 最重的时候,她从 马车一路走 到安置笼子的地方,借助白茫茫的山雾,确实没有被发现。 偶有一点动静,也不过是鼾声,风声和 鸟声。 笼子里面,似乎感 觉到了人 类朋友的气息,红狐率先站了起来,用鼻尖拱了拱睡的四仰八叉的山猫。 山猫绿莹莹的眼珠子睁开,小小喵了一声,飞快地冲到笼子的边缘。 白雾中,少女的身形逐渐显露,她手中拿着弓箭,眯着眼睛对准笼子的枷锁射去,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枷锁开始松动! 张静娴心中一喜,立刻用双手使力将枷锁掰开,好在她的力气是足够的,只 是一次尝试,笼子的门便开了。 见此,山猫兴奋地抖动几根胡须,嗖一下从 笼子里到了外面,接着是红狐和 黄莺。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被关起来,现在快走 吧,沿着林子回去,不要再被抓了。” 张静娴弯下腰摸了摸玄猫的脑袋,眼中带着浓浓的歉意 ,她真的没有想过它们会被她连累,也只 有谢蕴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会用它们来威胁她。 “喵。”玄猫舔了舔她的手,歪着头模样疑惑,它到现在还觉得这是人 类之间在玩的小游戏呢,不明白自己的人 类朋友怎么就哭了。 “回去吧。”张静娴吸了吸鼻子,又说了一遍。 没有了笼子的束缚,它们回到山林,可以继续过回从 前 自由又自在的生活。 “不要再相 信靠近人 类了。”想了想,她又小声说了一句。 这一句,灵性十足的红狐似是听懂了,朝她走 近了一步,静静地望着她。 但也似是在催促着她和 它们一起跑回去。 看懂了红狐的意 思,张静娴心跳快了一拍,本能引诱着她忍不住回头警惕地望去一眼,只 是这一眼,她心中的渴望清晰可见。 蓦地,白雾中,轻轻幽幽地传来了一声低笑。 “阿娴,又想跑吗?” 如同鬼魅的声音飘至张静娴的耳中,她浑身一僵,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身后。 高大的男子身形显露,是谢蕴。 从 始至终,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谢蕴的视线之中,没有脱离过。 “郎君,放它们走 吧?” 张静娴心下一凉,很 快认清了事 实,紧张地挡在了小狸它们的前 面。 她的神 色中带着一分祈求,正是谢蕴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可怜样子,他慢慢地勾起唇角,点头说,“可以。” 他跟在她的身后,看她打开笼子,而没有阻拦,意 思难道还不明白吗? “它们走 ,可以。但是,阿娴你过来。”谢蕴压着心中莫名的快感 ,含笑朝她招了招手。 “好,我过去。”张静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迎着雾气朝他走 去,每一步都极为缓慢,为身后的山猫红狐争取时间。 两只 小动物自幼生在山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终于不再犹豫,最后看了一眼它们的人 类朋友,飞奔而逃。 至于长着翅膀的黄鹂鸟,只 留下一声长长的啼叫就消失在了白雾之中,谁也不知它飞到了何处。 反正它重新拥有了自由。 两人 之间剩下不到一尺距离的时候,张静娴停了下来,控制不住地向白雾之中看去。 它们逃跑的方向,是她的家乡。 见状,谢蕴黑眸一寒,骤然伸手拽住了女子的手腕,而另外一只 手抬着她的下巴,长指覆在她的唇瓣上。 重重摩挲,直至上面泛起了艳丽的红色。 “阿娴虽然没有和 你的朋友们一起逃,但身为宾客,你生出逃心,仍不得不罚!” 话罢,他一字一句地朝她命令,语气充满了愉悦和 压抑过后的渴望。 “现在,抬头,亲我。” 第48章 谢蕴站在白雾之中,脸上的神色分明该是飘渺看不清的,可他生了一双比夜色尤深尤暗的黑眸。 只是由上而下地盯着她,张静娴已 经 开 始感觉不到 自己的存在,心神被拉扯,被融入。 她双眸似是空了。 这个时候,他强硬地抬着她的下巴,沉声命令,“阿娴,亲我。” 张静娴倏然回神,指尖几乎要抠进手心里面,僵硬地露出一个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郎君,你 是不是记错了一件事。”她提醒他,“我是郎君招揽在门下的宾客,不是郎君的姬妾。”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6节 之前因为她觉得 他很快会离开 西山村,那么多超越了男女界限的举动便忍着不说。 然而现在的情况大有不同,他非要逼迫自己和他一起回长陵郡,张静娴暂时逃脱不了,有些事情必须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不是他的姬妾,她可以听从 他的命令,但不能 接受一丁点儿暧昧与亲密的触碰。 否则那又 该算什么呢?一个更 大的笑话? 看着她坚定的神色,谢蕴面上毫无波动,只用指腹拨弄了一下她温软的耳垂,漫不经 心地道,“我能 抓一次,就能 抓第二次,第三次。” 甚至不再是一只山猫一只红狐,而是整座阳山的兽类。 张静娴气 息一滞,心头的恼怒忍不住露出了一两分,“郎君,你 何苦非要逼迫我?我与你 有恩,无仇!” “我非君子,非好人,阿娴不是早就知晓吗?”谢蕴看着发脾气 的她,反而露出一个轻慢的微笑。 他想要的一定会在他的手中,什么道德礼义又 何曾在乎过。 张静娴听出了他的势在必得 ,与浓重的威胁,抿了抿唇,没吭声。 “现在去追,应该来得 及。” 见她仍在犹豫,谢蕴冷漠出声。 “别!”张静娴深吸了一口气 ,急忙阻止他,若叫他第二次将小狸它们抓进笼子里面,她跟他同归于尽的心思都 能 生出来。 ……他黑眸微眯,松开 了在她手腕和下颚的束缚。 张静娴慢慢地踮起脚尖,双臂也跟着抬起来,费力 地搭在男人的肩膀上,朝他靠近。 她的唇瓣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印在他的唇角。只一瞬,便敷衍又 不喜地准备抽离。 谢蕴的喉咙有岩浆在翻涌,蓦地,他伸手握住她的两只手腕,俯首直直压上去,叼着那块红润的软肉,辗转,吸吮,啃咬。 甜到 发晕的滋味进入到 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头一次失了分寸,抱着那个农女,任由她的鞋子踩到 自己的脚上。 眼都 不眨,漆黑的一片。 张静娴的呼吸全部被夺去,整个人像是河边生长的芦苇,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晃,眼前阵阵发黑。 可以了吧,该结束了吧。靠着这个念头她勉强维持住清醒。 然而,每当她以为这个吻要结束的时候,他的力 道更 重,抱着她也更 紧,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其实前世,他们抱了很多次,也亲了很多次,除了最 后的一步男女之间该有的都 做过。 但没有一次像现在激烈粗暴。 张静娴是真的害怕了,使劲地踩他的脚,“够……够了,松开 …松开 我!” 而等到 她的鞋子不小心蹬到 他的腿,这个令人窒息的吻才停了下来,归于平静。 谢蕴的薄唇碰了碰她鼻尖的小痣,垂下眸,眼中的满足被不经 意的遮盖住,再次松开 她,他恢复了面无表情。 “这是对阿娴的惩罚,若有下次,不会再这么轻易放过你 。” 他淡淡说道,一想到 下次,刚刚平息的血液越流越快,又 将沸腾。 张静娴小口小口地呼吸着,根本没注意他说的话,只是眼睛默默看了看他被自己蹬到 的腿。 她知道,那里的伤应是没有彻底痊愈。 而她已 经 多日未给他施针,未看过他的双腿恢复的情况了。 张静娴闭了闭眼,想要说服自己,他的腿便是废了也和她没半点儿关系。然而,她仅仅走了一步便停下来,低声问谢蕴,“郎君……需不需要我搀扶?” 语气 是干巴巴的。 闻言,谢蕴立刻敏锐地捕捉到 了她的心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随后朝她点了一下头。 无奈,张静娴只好伸出自己的手,略略碰到 他的肘弯扶着他。 “若是,那辆辇车没有被毁成一堆木头,现在倒不必费力 。”此时此刻,她不禁想起了自己耗费时间描绘在麻布上的辇车图以及花出去的绢帛,有些心疼。 “阿娴原来还 记得 你 前脚送我礼物讨好卖乖,后脚就在公乘越的面前言我狠毒凉薄。怎么,我砸了那辆辇车,你 不高兴了?” 闻言,谢蕴似笑非笑地看向 她,口吻阴冷,“阿娴该庆幸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那天我只是砸了一辆辇车,烧了一片麻布!” 否则,以她加诸在他身上的羞辱,他会直接扭断她的脖子。 “郎君的宽恕,我铭记于心。”张静娴听到 他的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默默地想,那句话最 好他们两人都 永远记得 。 如此,她保持清醒,他不会误会。 “宽恕?”谢蕴略带嘲讽地重复了这两个字,随即目光落在了身边女子被狠狠蹂躏过的唇瓣上,他从 来没说过会宽恕她。 当然不会宽恕。 谢蕴的眸色极暗,他会让她后悔,让她哭着将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咽回去。 - 天色亮了一些,两人回到 马车上。 张静娴若无其事地喝了两口水,告诉谢蕴,她想去找獬询问他是否有可以用来扎穴道的银针。 她手中的银针非她之物,已 经 还 给了孟大夫。 “可。”谢蕴淡淡应声,等她离开 马车车厢,目光停留在她用过的瓷杯上。 长指捻起瓷杯,他将剩下的一口水喝下,不快不慢地呢喃了几个字,“阿娴又 开 始装了啊。” 不过,他不讨厌,反而颇为期待呢。 …… 张静娴偷偷擦过了几遍嘴唇,找到 了獬,先告诉他谢蕴同意放走了笼子里的小狸它们,然后才大声和他说。 “郎君的腿好像不小心伤到 了,我能 帮郎君扎针缓解,獬,你 这里有没有银针?” 她的声音确保了好几个人同时听到 。 獬虽然疑惑于她的兴奋,但仍是点点头,为她找出了银针。 张静娴拿到 手中,仔细看了看,发现比孟大夫的银针还 要好上几分,心下大定。 “獬,作为郎君招揽的门下宾客,我能 射箭保护郎君,能 为郎君扎针缓解疼痛,予我,每月应待遇几何?”她脸不红心不跳地问出了一个问题,听的獬微微一怔。 “张娘子未免想多了一些,您是使君的救命恩人,无论是不是门下宾客,我等都 不会亏待您。”反应过来后,獬语气 颇为谨慎地回答。 “不是,我并非是怕被苛待,只是既为郎君宾客,我自然该领取属于我的那一份钱粮。多的我不会要,少了……獬你 不和我说明白,我哪里知道是多是少。” 张静娴的模样 很认真,她确实只想要属于宾客的待遇,旁的她不仅不会要,还 ……避之不及! 恍惚中,獬明白了她的意思,神色一顿。 这个农女在和自己表明,她只会是使君的宾客,和其他投奔过来的宾客没有什么两样 ,受其俸尽其职,可以随时离去,也可以另投他主。 不知为何,獬的感觉五味杂陈,理智上他欣赏这个农女的所为,但同时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为使君不满。 明眼人都 看得 出来,使君对她有男女之意,她此时故意装傻,将自己框定在一个宾客的位置上,莫非是嫌弃使君不成? “使君门下宾客,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每月五金,粮一斛,帛十匹;中等每月三金,粮一斛,帛五匹;下等每月一金,粮一斛,帛三匹。此外,四季各有衣鞋等数套,只布料款式不一。” 獬详细地解释谢蕴门下宾客的规格,末了又 道,“以张娘子的能 力 和资历,堪堪……下等,但您得 使君看重,足为上等。” 从 下等到 上等,张静娴的心情经 历起伏,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上等太招摇了一些,獬,中等,我想要中等待遇。” 对她而言,不上不下的中等刚刚好。 钱粮丰富绰绰有余,还 不怎么惹人嫉恨,多完美啊。 “娘子既然开 口,我等自然依照您的意思。”獬没有任何迟疑,点头应下。 一个中等待遇而已 ,算不得 什么大事。 目的达成,张静娴弯了弯唇瓣,笑的很是开 心。 拿着银针转过头去,在獬等人看不到 的地方,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淡。 如果能 在武陵郡城逃走,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就是用来迷惑人的烟雾。如果她在到 达长陵郡之前一直找不到 逃走的机会,那么,留在谢蕴门下做一个中等宾客,倒也不是没有希望的绝路。 她在很努力 地为自己谋划。 “唉,还 是不死心,可惜!” 张静娴离开 没有多久,有一人摇着手中的羽扇对着獬发出了一声感慨,怎么把他喜爱的那只小鸟也放跑了。 “我向 来宽宏大量,谢使君却不是。” …… 张静娴很有诚意地帮谢使君在腿上的穴道施了针,一连三日,他注视她的目光不再总是阴测测的,柔和了许多。 偶尔,那种令人心悸的感觉也消失了。 她心知肚明,他对她放松了警惕,态度开 始回到 只有两人相处的那段时间。 而前方就是武陵郡城。 马车里面,张静娴放下了手中的书,隔着车窗看向 外面官道上来往的车和人,一时看入了迷。 前世,他们没有来这个地方。 “阿娴看什么呢?”轻轻地一声响,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 她抬头,谢蕴的指腹已 经 碰到 了她的眼皮。 语气 充满了探究。 第49章 “郎君,我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想多看几眼。” 张静娴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后退,避开他的手指。自那 个强势到无法呼吸的吻后,她就 很刻意地减少与 他的肢体接触,尤其在獬和 公乘越等人 的面前。 眼下马车里 面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她的警惕一分都没有少。 她只会是他招揽的宾客。 指腹的温度一瞬冰凉,谢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说话。 “武陵郡城果然比武阳县大多了,路宽,城墙高,城门上 面的那 几个大字也很威风,等我回村,一定要和 春儿夏儿好好说一遍。”张静娴装作若无其事地再次将脑袋转回车窗外面,嘴里 发出 了见识浅薄的赞叹声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7节 事实上 ,眼前的武陵郡城比不过长陵郡城,更比不过建康城。而前世,那 两个繁荣之地,她都待过一段时间。 张静娴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几句话看似朴实,但在谢蕴这等生来 尊贵的世家子耳中有多么招笑,多么上 不得台面。 换作一个看重身份的人 ,极有可能会嫌弃她粗鄙,然后就 此 厌弃了她。 前世,谢蕴府上 的一名女使就 曾为 她讲述过一件趣闻。 与 谢使君相识的王家郎君有一十分宠爱的妾室,因为 小门小户出 身,一次宴会时分不清蜀锦和 霞锦,为 人 耻笑,自此 失宠,没过多久便被王家郎君转手送与 他人 。 “光有皮囊内里 庸俗,没有底蕴支撑,宠爱怎么会长久?她丢的可是王氏的脸面呐!”女使感慨着说完,张静娴的神色也默默地变了。 她不仅分不清蜀锦和 霞锦,就 连蜀锦和 霞锦的名讳都是第一次听说,比那 位王家郎君宠爱过的女娘亦是远远不如。 现在,张静娴只恨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一点。 她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长大,只武阳县城去 过寥寥几次,没有见识举止粗俗,岂不正常? 谢蕴即便不像他的世交王家郎君发作的那 般快,看她这么表现心里 也肯定有一点不舒服吧。 抱着惹他嫌弃的心思 ,少女的唇张张合合,几乎半刻都未停下,一个劲儿地感叹赞美。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便是一缕空气都是香甜的。 若是在场有第三 个人 听见,绝对会忍不住朝她翻一个白眼,露出 鄙夷的神色,没见识就 罢了,竟然还不知脸红地大声 说出 来 。 丢人 现眼! 可是,张静娴说的口干舌燥了,也没听到一声 嘲讽的笑声 。她侧眸去 看,谢蕴端起了一个瓷杯,在慢慢悠悠地喝水。 发觉她的声 音停了,他掀了掀眼皮,反而问 她怎么不继续往下说。 “阿娴这般,颇有趣味,足见离开西山村那 个牢笼的决定很是正确。”谢蕴压低了嗓音,眸中意味盎然,告诉她,她应该感激他。 张静娴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 好声 好气地回答,“郎君说的是,我定然尽心尽职作郎君的宾客报答郎君。” 很多次了,她在他的面前强调宾客的身份。 谢蕴嗤了一声 ,压下眉骨定定看着一个人 的时候,周身气势阴冷凛冽,马车里 的氛围顿时发生了变化。 武陵郡城的城门离他们越来 越近,张静娴也不说话了,只将目光停留在没有见过的城池上 。 眼神依旧是充满了赞叹的。 武陵郡城确实是一个容易引起她好感的地方,人 来 人 往,车马很多,似乎也不怎么检查庶民的传,进城简单,出 城想必也不困难。 如果她瞅准机会混入到人 群之中,像一条小鱼般游走,谢蕴或许逮不住她。 “退避!郡守车架前来 ,闲人 立刻退避!”突然间,一声 尖锐高昂的吼叫伴随着奔腾的马蹄声 打断了她的遐想。 张静娴捏住身上 的短弓,眉目变得防备而认真,她有意去 马车外守着,被男人 一把拽住手腕。 “我说过了,这等事不必你管。” 谢蕴要她老实坐着,抓着她手腕的大手仿佛用了十分力气,强势而坚硬,张静娴费力挣扎,好一会儿连个手指都没掰开。 “郎君,外面来 了很多车马,万一是敌人 ……我作为 郎君的宾客,必须要到车外保护…” 她耐心的解释,奈何话说到一半,车外蓦然安静,又有一道浑厚的男子嗓音传来 。 “谢使君大驾光临,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武陵郡陈郡守翻身下马,急匆匆地来 到马车的跟前,对着车厢拱手作揖。 “使君,郡守大人 接到我等传讯,与 城门处相迎。庄园已经收拾妥当,只等您前去 下榻。”再一个不慌不忙含着几分笑意的是公乘越的声 音。 张静娴收回放在短弓上的手指,模样恢复了乖顺,原来 是武陵郡的郡守亲自来 迎谢使君,那 么这里 自然不会出现她口中的敌人。 “嗯,陈郡守有心。”谢蕴应了一声 ,语气淡淡。 但没有打开的车门显示了他的矜傲,对此 ,陈郡守的姿态反而更低了一些,赔笑道庄园中为 谢使君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会。 “更有与 谢丞相相识的名士子籍先生于宴上 等待谢使君。” 武陵许子籍,曾在建康城为 官,辞官后回到家乡亦以 清谈闻名,他和 谢蕴的亲叔父谢黎有过往来 ,陈郡守将他请到宴会上 确实用了心思 。 “子籍先生也在,那 便去 吧。”谢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吩咐马车前行。 虽然没能见到人 ,陈郡守却很高兴,命人 清理道路,而他骑上 马伴在马车左右。 隐隐约约透过车窗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他的脸上 露出 了一个了然的笑容,刚好他在洗尘宴会上 也为 谢使君安排了几名姿色不俗的少女。 其中,蔡氏女不仅貌美,还颇具才 情。 “嘭”的一声 ,谢蕴将马车车窗合上 ,避开了陈郡守暗暗的揣测。 张静娴其实也在偷偷打量马上 的郡守大人 ,陈郡守看起来 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方脸,下颌生有一把柔顺的胡须,若是忽略他过于谄媚的态度,给人 的第一观感还不错,宛若一位儒雅的文士。 她控制不住地想,仿佛每个为 官的人 ,都与 谢使君带给人 的感觉截然相反。 或许是她打量的时间太久了一些,谢蕴的长指在她的手腕重重按出 了一道明显的印子。 “此 次在武陵郡城,阿娴最好听话一些,不要做惹我生气的事。否则,过了这一次,你的表兄还有村人 们不知何年何月才 能归家。” 谢蕴撩了撩眼皮,身上 的寒意侵袭而来 ,压迫感十足。 闻言,张静娴先是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而后,她反应过来 ,忽略了自己手腕的刺痛,注意力也从外面的陈郡守身上 移开。 “郎君此 话何意,能否再说的清楚一些?”她的语气有些急切,什么叫过了这一次。 难道,他们在武陵郡城待一段时间就 能让表兄和 村人 们平安回乡了? “到时,阿娴自会明白。” 谢蕴用简短的一句话斩断了她筹谋在武陵郡城逃跑的可能,相反,她不仅不能逃,还要配合他作一场好戏。 “……好,我知道了。” - 马车进入武陵郡城后,没有停歇,长驱直入,大概一个多时辰后停留在一处广阔的庄园门口。 “此 乃武陵城中富商蔡家名下庄园,修建的美轮美奂。听闻谢使君到来 ,蔡家家主亲自献上 ,供使君长住。” 陈郡守下马,对着车厢里 面的谢蕴解释庄园的来 历,他话音刚落,庄园主人 蔡徽就 偕同 家人 并许子籍迎出 。 又是一番见礼,马车车门打开,谢蕴长腿落地,在众人 簇拥中进入庄园。 原本,张静娴在他的身后大概一步远的位置跟着。但接连几道炽热的目光在她的身上 停留,她慢慢放缓了步伐,将位置让了出 来 。 先是落到与 公乘越差不多的地方,再往后,她和 义羽等人 走在了一起。 所幸,周围的人 太多,而那 位子籍先生身为 与 谢蕴叔父相识的长辈,又一直在和 谢蕴交谈,她的动作没被注意。 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谢蕴也不担心她会趁机逃跑。 有那 个农女表兄和 村人 的音信在前面吊着,她敢逃么? “羽,等会儿的接尘宴,我和 你站在一处吧。”留在后头,张静娴看了看自己和 前面那 堆人 的距离,小声 和 义羽搭起话来 。 反正,除了他们这些部曲,没人 能听到。 獬也在后头,闻声 蹙了蹙眉,但没吭声 。现在他还摸不准使君如何介绍张娘子,如果作为 一个宾客,她和 羽和 他们身在一处没有不妥,但如果作为 使君的救命恩人 ,此 处宴会,即便无一人 识得她,她也必须上 座! 尤其,许子籍在这里 。 所谓名士是使君最厌恶的一群人 ,但同 时也是不得不来 往的一群人 ,谢丞相向来 喜爱那 些擅长清谈的名士。 “羽,你帮我看看,那 处是不是有两个人 在盯着我?”张静娴穿着一身飘逸的青绿色衣裳,走在一群身材健壮的男子当中,何其显眼夺目。 然而,她自己必须装作拘谨的模样,如此 方符合一个宾客的身份,察觉有人 盯了她许久,也只能通过义羽询问 。 “的确有两人 盯着张娘子,看起来 似乎是这处庄园主人 的家眷,一男一女。”义羽飞快地扫了一眼,低声 说或是庄园主人 的儿女。 男子脚步轻浮,眼下有青黑色,看起来 像是个好色的浪荡子。 女子模样娇美,正值妙龄,身着长裙披散着长发,应是还未嫁人 。 听他这么说,张静娴心中有了一个想法,忍着不适朝那 个年轻的男子笑了笑,眼波流转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而当对着那 名美丽的少女,她表现出 了一分明悟以 及了然过后的恭敬。 不用暗中窥探她了,她与 谢使君之间只是宾客与 郎主的关系。 第50章 暗中的审视被正主发现 ,蔡氏兄妹两人的表现 大不相同。 兄长先是眼神闪烁不定,流露出一分心 虚,而后注意到张静娴朝他莞尔浅笑,他喉咙一紧,自信心 暴涨,注视也变得放肆起来。 他就说嘛,和一群部曲走 在一起的女子怎么会是谢使君的爱妾,她应当是一名女使或世家培养的半仆。 虽然,他一眼便感觉出来她的身上并 无那种被规训过的气质,反而散发着一种实在令他心 痒的……蔡襄莫名想到了前些天 和几位友人骑马去过的深山。 扑面而来的是蓬勃而清新的气息。 和兄长蔡襄相比,妹妹蔡姝的反应显得体面多了。 同样意识到这个与谢使君乘坐一车的女子并 非是她想象中的身份,她稍稍以手掩面,客气地 笑了一下。 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兄长,蔡姝的一颗心 更是放进了肚子里,有意同她兄长示好的女子无论如 何都 不可能成 为她的威胁。 她快走 几步,跟上自己的父亲,身上的一套玉饰发出了清越动 听的撞击声。 于 是,蔡姝便看到前方正含笑同子籍先生交谈的谢使君忽然停了停,深幽的黑眸似乎朝她所在的方向 望了一眼。 谢使君注意到了她! 蔡姝心 中大喜,强行忍耐着激动 ,半垂下优美 的颈子,做出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 张静娴也发现 了这个短暂的停顿,默默放松了些,幸好不是在看她,她方才刻意的举动 应该没有被谢蕴察觉。 “羽,现 在天 色还早,等到洗尘宴结束,我们是不是可以到武陵城中走 一走 ,逛一逛?”她初为宾客,一些规矩尚不明白,又小声问义羽自己能不能到庄园外面。 说完,可能是发觉自己话中有误会,张静娴连忙强调自己不会偷偷逃跑。 “郎君不希望我给他丢脸,我便准备去城中买几套衣裙。”蔡家庄园里面,随便一个仆人身上穿的都 是锦衣,她知道自己的粗麻布裙是不能再穿了,否则会招来大量怪异的目光。 舅父教过她,出门在外,需低调行事,但也一定不能让自己成 为一个“异类”。 前世,他们一路快马加鞭,直接回 了长陵郡。张静娴只 是刚进谢府的门,训练有素的女使们便将各式各样的衣裙首饰放在她的面前任她挑选,因而没有出现 她无衣可穿的窘迫情况。 闻言,义羽很能理解地 点了点头,但谨慎的他仍未一口应下,而是说需要等到宴会结束,“到时 张娘子可以去问使君能否出门。”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8节 “使君说不定有其他事要忙,未必能抽出空来理我。不然,你或者再多一个人和我一起?” “这……” 义羽有些犹豫,如 果多几个人跟着,张娘子是不大可能跑得掉,但就怕万一,他们承担不起使君的怒火。 “羽,我真的不会跑,你若不放心 ,我可以把我的弓箭让你拿着。”张静娴坚持,一脸真诚地 看着他,她只 要作出了承诺便不会欺骗人。 两人的视线交汇,张静娴没有丁点儿迟疑,将身上的短弓和装着木箭的布袋递给他,如 此,她的诚意够足了吧。 前方,隔着许多人和不近不远的距离,虽然很突兀,但谢蕴真真切切地 停了下来,回 过头,冰冷的眼神精准地 钉在她伸出去的手上。 他太高 了,即便隔着那么多人,张静娴一感知到危险,只 是下意识地 抬头,眼睛当即对上了一双阴沉的黑眸。 她胸口骤闷,确认了这一次谢蕴是在看她,默默又收回 了递出去的手。 而同样察觉到不对的义羽已经深深地 垂下头,拉开了同她的距离。 “当年谢丞相与我面前称赞使君年少降服烈马,却不想今日 使君腿上有伤,连马背都 上不得。兀那贼子,着实可恨啊。” 许子籍从谢蕴的口中得知他因为被贼人伤到了双腿,所以才不得不坐在马车里面,任陈郡守等人策马相护,对他生出好感的同时 也不由愤慨。 原本,许老先生以为自己骂了贼人之后,会得到他的感谢,却不想,随和知礼的谢使君突然回 过身,直直盯着一名女子。 “使君?”见此,许子籍皱了皱眉,与人对话中贸然失神可不是一位世家郎君应该做的事情。 尤其,他望着的人还是一名女子。 “咦?张娘子怎么落到最后面了?子籍先生既然提到了那贼人,那是得见见张娘子。”恰时 ,公乘越笑眯眯地 开了口,接上了许子籍的疑问。 闻言,陈郡守等人面面相觑,谋害谢使君的贼人和一个女娘有关? “阿娴,过来。”谢蕴冷冷盯着那个不老实的农女将短弓和布袋重新放好,朝她命令。 声音传到张静娴的耳中,不怎么大,却锋利地 如 同一把长剑,割断了她周围的空气。 她身体微微一滞,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越过义羽,越过獬,越过蔡徽和他的儿女,越过陈郡守,然后是公乘越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最后停在谢蕴的面前。 “郎君,您唤我,有何事吩咐?”她垂下眼眸,模样看起来有些局促,还有些紧张。 “这便是张娘子,我们使君的救命恩人。子籍先生,您莫看她是一名女子,不仅擅猎,胆色力气也颇大,一人将昏迷不醒的使君从山上救了下来。”公乘越赶在谢蕴开口之前,和众人解释清楚了张静娴的身份。 谢使君的救命恩人,哪怕她是一个女子,哪怕她举止粗俗不知礼数,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 要老老实实地 敬着她捧着她。 “张娘子大义!”果然,陈郡守一出声便是称赞张静娴的话,看她的目光也满是赞赏。 许子籍也没了不满的情绪,在打量了张静娴一眼后,说道,“救命的恩情,使君必要重谢。” “子籍先生说的是,因而,我已招揽阿娴为我门下宾客,待回 到长陵,容她施展自身的才能和抱负。”谢蕴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对着垂手而立的少女,他目不斜视,一字一句地 提醒,“阿娴记得收好自己的弓箭,离家前,尔舅父多次叮嘱,你万不可忘了他交代的话。” 说到弓箭二字,他轻轻咬牙加重了语调。 “是。”张静娴听出了一股刺耳的寒意,扯了扯唇瓣,老实下来。 接下来,她走 到谢蕴的身旁,只 比子籍先生落后了半步。 一道道带着衡量的视线隐晦地 扫过她,张静娴很想要故技重施,再次落到后面去,和獬和义羽等人待在一起。 可是这一次,她让出的位置无人再顶,放慢脚步也不行,旁人会跟着一起降低行走 的速度。 最终,宴上落座的时 候,她的位置甚至只 在谢蕴的下首,陈郡守的座位都 不如 她靠前。至于 庄园的主人,蔡徽一家,则是落在下座。 张静娴失去了与义羽等人站在一起的机会,整个人浑身不自在。她无人交谈,只 好木着脸小口小口喝席位上的果饮。 中途,蔡徽命人准备的歌舞和丝竹接近上阵,她也没提起兴致来,全程低着头,看上去有些无所适从。 唯一让她心 安的便是谢蕴在介绍了她的身份后便没再看过她一眼,陈郡守等人察言观色后,一致认为她确实只 是一个因恩而得到谢使君看重的宾客。 蔡姝的心 再次提起来,又悄无声息地 放下。女宾客虽少见,但不是没有。 很快,蔡徽在宴会上提出让女儿为谢使君奏琴,宛转悠扬的琴声响起,宴会的气氛推到了一个高 峰。 还怪好听的,张静娴一边在心 里称赞蔡家女娘的琴艺高 超,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饮。 仍是没有抬头,她宛若阳山中的胖松鼠一般,抱着陶瓷做的杯子,把里面酸甜的浆液喝的干干净净。 此时 她的心 情还可以,毕竟蔡家女娘弹奏的琴声确实悦耳。 “琴弹的不错。”一曲结束,冷冷淡淡的谢使君也给出了一个算是上等的评价。 听到这里,蔡徽可谓是大喜过望,立刻让自己的女儿跪拜感谢谢蕴。 “承蒙使君厚爱,姝儿愿意长伴在使君身边,日 日 夜夜为使君弹琴。” 自己的父亲说完了这句话,蔡姝从琴后起身,朝着上首高 大的男人盈盈一拜。 动 作美 极,如 行云流水。 张静娴有些可惜自己没能看到,同时 ,她的头垂的更低一些。 “不必,我的府中不缺乐者。”在蔡徽和蔡姝等人的期盼中,谢蕴直白而冷静地 开口拒绝。 而可能是顾及与自己叔父相识的子籍先生,好一会儿,他又漠然地 加了一句话,“蔡公有好女,当留在身边许以良人,他日 琴声方可连绵不断。” “使君此言是矣。”听到这儿,子籍先生捋着颌下胡须,连连点头,觉得他和谢丞相一般,侄肖叔,有君子之风。 君子之风?张静娴默默念着这四个字,直到宴会结束,心 里仍有些荒诞的错觉。 不过,通过谢蕴的态度,她倒是隐约猜到了一点什 么,比如 ,这位姓许的子籍先生似乎很重要。 她找到公乘越询问,公乘越摇了摇羽扇,意味深长地 回 了一句话。 “一个无权无势只 有些声名的文人对使君而言,真的重要吗?他之所以得到七郎的些许尊重,不过是因为他与谢丞相相识。” 谢丞相是谢蕴的亲叔父,这个张静娴知道。 所以这又和她的表兄村人们有何关系?张静娴好似抓到了一点线索,但中间仿佛又隔了一层白雾,令她无法窥知真相。 她思索着,回 到獬为她安排的一处厢房。这里离谢蕴住的地 方隔了两处庭院,她很满意。 只 是推开门,张静娴愣住。 房中,正中央的桌子上摆放着几件锦衣和……一套晶莹剔透的玉饰。 第51章 锦衣是女子服饰,不知道尺寸大小。 但 旁边那套静静摆放着的青玉光泽柔和 ,内里纯净,样式精美 。 张静娴只是遥遥一瞥,便断定其 价值不菲,非自己一个区区中 等宾客可以拥有。 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了 房门,所以平静地将门合上,又退了 出去。 蔡家的庄园面积极广,中 有亭台楼阁,房屋百间,他们一行 人占据了 庄园的一半。据獬说,除谢使君和 公乘先生一人独住一处庭院,其 他人全部是合院而居。 至于服侍的仆人,自然也是谢蕴和 公乘越那里多 。在 这里,张静娴四周看了 许久,只发现 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她身上穿着和 蔡家女仆一般无二的衣裙,神色匆匆,被叫住的时候,脸上明显闪过几分害怕。 “贵客唤我,是有何处不妥?”见到张静娴靠近,她的身体甚至打起了 哆嗦。 “……无事,我只是担心自己走错了 地方,特来问你一声。”张静娴放轻了 语气,温声同这名少女解释,屋中 有锦衣和 十分名贵的玉饰,非她之物 。 “贵客,我什么 都不知道。”少女哆嗦地更强烈了 一些,着急地回了 一句话便拔腿离去,仿佛此地藏着一头吃人的恶兽。 张静娴眼睁睁地看着人跑开,有些尴尬地动了 动嘴唇,虽然她身上带着弓箭,但 也不至于将人吓跑吧。 不过下一刻,她便弄清了 这名少女畏惧跑开的原因。 只见,七八个面带煞气,虎背熊腰的男子在 那名少女身后一齐走来,看到张静娴,他们略略颔首,算是打了 招呼。 全部是谢蕴手下的部曲,他们到此处是为了 巡逻。 张静娴恍惚记得其 中 一人名蟛,便趁机问他,为自己安排的厢房在 何处。 “张娘子的住处不就在 这里,我记得方才 还有人将你的行 囊送了 过来。”蟛不明所以,指了 指她之前进去又退出的房间。 “行 囊?可是。”张静娴懵了 一瞬,接着返回去重新推开房门,果 然如蟛所言,她在 房间里面发现 了 熟悉的包袱,这是舅父为她准备的,她不会认错。 所以,那几件锦衣和 玉饰是怎么 回事?她再去问蟛,蟛看她的目光更是疑惑不解。 “难道此前獬未曾和 张娘子说,使君厚待门下宾客,每月不仅会予钱粮,四季还会有成套的衣服配饰。” 房中 的那些是属于一个宾客正常享有的份例。 “哦,是这样啊。”闻言,张静娴耳尖微红,獬的确同她说了 一遍,只是她没想到谢蕴出手如此阔绰罢了 。 而且,准备的速度也快的令人猝不及防,要知道他们现 在 不在 长陵郡,而是借住在 他人的庄园里面。 她和 蟛颔首道了 一声谢,安静地回到厢房里面。 目之所及只有她一人,她放下弓箭,控制不住地抖开那些锦衣在 身上比划了 一下,尺寸刚刚好。 这下,她终于确认锦衣和 玉饰都是给自己的。 “原来一名中 等宾客也能有这般待遇,怪不得书上说士为知己者死。如果 他能正常……出来这一趟却也不亏。” 张静娴对着柔软的新衣自言自语,眉目间多 出了 五六分的坦然,她和 谢蕴的孽缘就此终结也不错,她把他当作郎主,他视她为可用之人,各取所需。 这般一想,她被逼迫的恨意与恼怒消弭了 一大半。 今日的蔡家女娘,明日的世家贵女,以及将来不得不联姻的盟友,数不尽的女子比她这个卑贱的山间农女上得台面。或许,等不到前世的大战结束,他就会对自己失了 兴趣。 张静娴觉得,那些男女之间的冲动,无非是因为在 他落难的时间里,他的身边只她一人陪着。 他和 自己说西山村是一个牢笼,那么 在 困住了 她的同时怎么 不算是也困住了 他呢? 脱离了 一个小的可怜的地方,本就拥有广阔世界的谢使君失去对她的兴趣不过是时间问题。 大概,前世也是如此。 尽管听到了 那般羞辱她的话,她仍然愿意相信在 最初的时刻,在 公乘越未曾找过来的时候,他对自己应该有一分掺杂了 假意的真心。 可惜,一分真心太 脆弱,而其 中 又掺杂了 假意,所以她的强撑只落得了 一个惨淡的下场。 “不想他了 ,现 在 的当务之急是弄清谢丞相和 表兄他们的安危有何关系。” 张静娴坐在 桌前,手指轻轻滑过温润的青玉,一遍遍地在 脑海中回想关于谢丞相的形象。 记忆中 ,她只和 谢丞相见了一次面。 那是新年之前,谢蕴带她从 长陵回建康城居住,但 却很奇怪的没有住到谢家本宅。一度,张静娴认为是自己不得谢家人喜欢的原因,便从 来没有问过。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49节 后来,一个大雪纷纷的冬日,谢丞相亲自前来,还为她带了几份文集作礼物 。 张静娴很高兴,对时至中 年仍风度翩翩的谢丞相表现出了极大的好感,更出格地与他一同饮酒吃了 烤肉。 谢丞相问她的家乡,问她和 谢蕴相处的始末,她一一回答,并趁机询问了 一些关于谢蕴的事情。 谢丞相也很温和 地与她讲述,两人交谈地颇为融洽。 直到现 在 ,张静娴都是这么 认为的。 只是,谢蕴回来的太 快了 ,他裹挟着大雪的冰冷,先是恭顺地向谢丞相行 了 礼,而后厉声呵斥她怎么 不在 房间好好待着,硬是将她拽了 回去。 接着,没两日,他们从 建康返回了 长陵。张静娴再没见到谢丞相,不过他给她的文集她一直保留着,虽然是谢蕴拿走过后又还给她的。 她知道,谢蕴很尊重自己的叔父谢丞相,因为只有读谢丞相的文集时,他没有在 一旁冷脸。 换作旁人的著作,她读的略久一些,总是能听到他充满了 辛辣与讽刺的评价。 因为尊重谢丞相,所以要对与谢丞相相识的子籍先生客气一些;表兄和 村人他们在 谢蕴兄长的手下。 谢蕴兄长,谢丞相……张静娴呼吸一顿,豁然开朗,春儿和 夏儿打闹生气时也总是要找舅父和 舅母做主! 她想清楚后,像是有了 盼头,眼睛亮亮的。 当即打算去和 公乘越确认一遍,她站起身,飞快朝门外而去。然而,她的手刚碰到房门,一股强硬的拉力 便拽着她的身体跌入到一个人的胸膛。 张静娴忍住被撞疼的酸痛,抬起头,瞳孔微微放大,他不是亲自去送子籍先生去了 吗?怎么 会来她这里。 谢蕴垂着眼睑,不慌不忙地看清她的每一个反应,等到她想要躲开时,抬脚向前,硬生生地将女子逼退到厢房里面。 他反手将房门合上,平静地问她,“阿娴忙着去找谁?” 关上了 房门的厢房光线本就不足,他比常人高出许多 的身影压下来,张静娴瞬间融入了 黑暗中 。 努力 眨了 眨眼睛,适应后,她诚实地回答,自己准备去找公乘先生。 “我有一事,想请公乘先生解答。” 谢蕴的眼神很沉,蓦地伸手箍住她后退的肩膀,淡淡道,“找公乘越问什么 ,你这般着急,我还以为与人有约。” 她与人有约?没有吧,义羽并未答应和 她一起到武陵城中 买衣服,而且现 在 也不需要了 。 张静娴一头雾水,老老实实说自己只找公乘越,“我看那位子籍先生颇得人敬重,所以想和 公乘先生问一问他的来历,以免日后冒犯了 人。” “是吗?”闻言,谢蕴轻轻笑了 一声,她点头,可接着他脸上的笑消失,冷声反问她,难道公乘越知道的比他更多 。 “郎君您事务繁忙,我不好前去打扰。”张静娴随口找了 一个理由,手指悄悄地碰到桌面,往后倾斜身体,躲开了 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掌。 “衣服和 这些玉石,谢谢郎君。” 她退到一边,桌子上的东西便露了 出来。 于是,张静娴又极为符合一个宾客身份地躬身作揖,朝神色晦暗不清的男人道谢。 结果 ,不等她直起腰,一个低沉又强势的嗓音覆在 她的耳边。 “换上。” 谢蕴的目光定定落在 她的脸上,长指轻点,从 薄唇中 吐出的话像是一道击穿身体的惊雷。 “现 在 ,我想看。” 张静娴难以置信地朝他的手指看去,不偏不倚,他的指尖落在 锦衣和 玉饰之间的位置。 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 但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合适,都不情愿。 “郎君,您一定是宴会上饮了 酒醉了 ,我把您送回您住的庭院吧,天色渐晚,您该休息了 。” 张静娴绕过他,急匆匆地去推房门,如她所愿,房门打开了 ,光线变得清晰,谢蕴偏头看了 她一眼。 “阿娴不必屡屡次次强调自己的宾客身份,人前,你会是一个得人看重的好宾客,全了 你的脸面与……尊严。” 他轻描淡写 地说破她在 意的东西,可是还没等到张静娴一口气松完,男人薄薄的眼皮一撩,越过她,将房门重新合上。 “但 是,人后,”谢蕴动作温柔地碰了 碰她的发丝,“阿娴,你该明白的。” “不该做的不要做,不该笑的不要笑,不该躲的不要躲。” “否则,我会生气的。” 张静娴眉心狂跳,听着他意有所指说出的话,想要装傻,“可是人前人后,我都是郎君的宾客啊。” 闻言,谢蕴垂了 垂眼皮,手指解开了 她脑后的发带,捞起一缕头发在 手中 把玩。 “只是一个说辞而已,阿娴怎么 还当真了 ?怎么 ?你见过会主动与郎主亲吻的宾客吗?” 他接连反问,每一句都像是淬了 毒药。 第52章 主动和郎主亲吻? 张静娴脑袋发空,想了好一会儿 才记起 来那天他威胁让自己亲他。所以自己按照他说的做了,便 成了他现在话中的主动? 她 忍了又 忍,实在气 不过,张口反驳,“郎君,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分明是你用 小 狸它们威胁我,我才……否则,我一定远远地躲着你。” 她 气 的声音有些抖,可也 在无意中将实话说了出来。 谢蕴面无表情,静静地凝视着她 ,眼睛里面的阴翳仿佛一张网,无声地困住她 的去路。 解释没有用 ,反驳他更不会听。 她 的气 话只 会有一个后果,那就是惹怒他。然后,迎来下一个她 无法承受的威胁,比如,她 的表兄以及村人。 张静娴从他的眼神中意识到这 一点,无力又 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放好了有足够吸引力的诱饵,勾着她 吃下,她 根本不可能转头就走。 见此,谢蕴的脸上似是显露出了几分愉悦,这 个农女不会知道自己现在挣扎后不得不屈从的模样有多么诱人,多么生 动,想让他狠狠地咬上一口。 “现在,换给我看。”他微微勾唇,语气 也 含着止不住的轻快,“或者,我来帮阿娴。” 说完,他便 放下手中女子的长发,向桌子上摆放的东西探去。 长指在女子锦衣和玉饰之间随意晃了晃,然后落在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石上。 张静娴的一颗心 高高地提起 ,在发现他要求自己穿戴的是那套价值不凡的玉饰后,绷紧的情绪略略一松。 她 垂下脑袋,放松之余又 生 一分懊恼。早知道,方才就问清楚了。 “阿娴这 般反应,难道以为我想看你换上这 些衣裙?”谢蕴慢腾腾地拿起 一只 青玉玉珰,放在她 的耳垂边。 完好无缺的一团白玉软肉与青色的耳珰对 比在一起 ,他的眸底暗了暗,要不要在她 的耳垂上穿一个耳洞呢? 穿了耳洞,这 里就可以挂上明珠,宝石,翡翠等 等 艳丽又 奢靡的各式装饰,任他欣赏把玩。 但若是完完整整的,不穿耳洞,他便 可以肆无忌惮地含着用 舌头□□,用 牙齿啃咬,不怕会弄伤她 。 谢蕴在不断地犹豫和衡量之中。 “……没有,只 是这 些青玉太 过名贵,我先前以为不是给我的。”张静娴强忍着一丝窘迫为自己辩解,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耳垂上已经停留了太 久。 “算了,阿娴的耳垂这 般的敏感,耳珰就不必了。” 最后,谢蕴遗憾地放弃了在她 的耳垂上穿耳洞的想法,将青玉玉珰重新放回在桌子上。 他又 拿起 串在一起 的青玉环佩,算是比较轻巧的一种,自上及下,要为面前的女子戴上。 “我可以自己来。”张静娴呼吸一窒,急忙开口说她 会戴这 个。他靠的太 近了,手拿环佩抬起 来的时候像是要把自己圈在他的手臂和胸膛之间。 谢蕴恍若未闻,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穿过她 的头顶,将一串环佩稳稳当当地挂在她 的脖子上。 被压下去的长发被轻柔地抽出来,他皱眉盯了几眼,只 能又 用 发带绑起 来。 一套玉饰中包含了几只 玉簪和步摇,可他不会挽女子的发髻,那便 也 用 不得。 张静娴看着他一根根地拿起 青玉做的玉簪步摇,接着冷脸放下,有些神游天外。 “阿娴会吗?头发像是寻常女子一般挽起 来。” 谢蕴忽然问她 ,她 蓦然回神,摇了摇头。 张静娴确实不怎么会挽头发,平时都是一条发带系起 来了事,挽成发髻不仅费时间,还很不方便 。 进山的时候很有可能被树枝挂到,沉甸甸的顶着也 不舒服。 不过,前世回到长陵郡后,谢府的女使帮她 挽过几次发髻,样式很复杂,她 只 学会了最简单的一种,垂髻。 但现在张静娴说自己不会,她 只 想做回最原本的自己,不愿费心 思挽头发。 闻言,谢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长指略过玉簪步摇,拾得用 珠玉串连的裙坠,一左一右地挂在她 的腰间。 飘逸的素纱被青玉压下,瞬间,她 给人的感觉多出了典雅与庄重。 谢蕴定定地看着换了一副模样的她 ,喉咙如火在烧。 他想,青玉的确最适合这 个农女。 “阿娴,走一走。”他的侧脸隐在昏暗中,开口命令。 张静娴默默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听他的话,而 是毫不犹豫地伸手,作势摘下来。 她 的嘴中用 的还是和之前同样的说辞,“青玉名贵,碰到摔到了可怎么是好,我身上要放弓箭,不合适。” 看到她 的动作,谢蕴的眼神微变,一只 大手快速扼住她 的肩膀,让她 动弹不得。 “阿娴想从公乘越那里知道的,也 可以从我这 里听到答案。只 要,你现在走一走。”他俯身在她 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带着勾人心魄的诱惑。 只 要走一走,便 可以知道她 想知道的答案。 他会告诉她 的。 几乎没有丁点儿 迟疑,张静娴选择了点头,“好,郎君先放开我,我从这里走到门口可好?” 走几步路而 已,对她来说太简单了。 虽然,她 不是很明白为何男人会提出这 个听起 来很诡异的要求。 谢蕴直起 身体,居高临下地望向她 ,漆黑的眼眸中宛若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气 息也 一点点变得粗重。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0节 张静娴很不自在,用 力抿了抿唇,抬脚,慢慢地走到门口,一步,两步,三步,随着她 的走动,她 身上的青玉环佩发出了美妙的碰撞声。 每一声都清晰地传到男人的耳中。 谢蕴从胸腔里面逸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半阖着眼眸,为她 解答疑惑,“我需要一个在叔父面前的证人,许子籍为人迂腐耿直,与叔父有旧,最合适不过。” 他的下颌绷成了一道利刃,危险的,同时也 是俊美到颇具冲击力的。张静娴抬眼看去,目光停顿了一下,环佩声跟着乱了一拍。 她 低声追问,为什么需要一个在谢丞相面前的证人。 “因为,有些事,有些人,口说无凭,不能取信叔父。”谢蕴的嗓音陡然一冷,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从门口向他走来的女子,“阿娴,你想知道害我跌落山崖的人是谁吗?” 既然已经下了狠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谢蕴这 个人永远在世间消失,如此,方符合正常人的心 理。 换作他,必定会这 么做。 所以,他大张旗鼓地在武陵郡城留下,便 是告诉那个人他没死呢。想要杀的人还活着,不该下第二次狠手吗? 只 要那个人动手,谢蕴便 有了足够的证据,抓住机会除掉他,或者断掉他的手脚,届时,他的一切也 会由谢蕴来接收。 “也 包括阿娴你的表兄和村人们。”谢蕴如此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 。 冷不丁猜到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张静娴瞳孔震动,缓慢地问出口,“害郎君跌落山崖的人是……郎君的亲兄长?” 她 真的没有想到,要谢蕴死的人是他的亲兄长。 前世,这 件事根本未曾露出一分的端倪。不,也 不对 ,张静娴记得谢蕴的长兄,那位名为谢平的长公子死在了一场平平无奇的风寒中。 因为在战中,因为太 突然,时为都督和主帅的谢蕴只 来得及写了一封悼信,派人送回建康城。 当时,军中还有不少声音称赞谢使君心 性坚韧,经受丧兄之痛仍不露声色,一心 对 战氐人。 可张静娴担忧他,对 着他嘘寒问暖了好几天,然而 现在重活一次,她 才发现,谢蕴对 自己兄长的死确实一点儿 不伤心 。 因为,他的兄长就是害他的仇人。 “不止是他,但我的行踪只 可能被他这 个谢家长公子知晓。”谢蕴轻轻一笑,若不是相信他的兄长,他如何会轻装简从,连部曲都没带几个。 可惜啊,他精心 培养的部曲,两个背叛了他,剩下的全死了。 “身为谋士,公乘越的记性最好,他排查了一些蛛丝马迹,最终确定北府的兵丁以谢家的名义被暗中调走了一批。那段时间,有能力这 么做的人也 只 有他,我的长兄谢平。” 谢蕴的话音落下,朝张静娴伸出了手。 她 愣着没有反应。 “阿娴的表兄和村人就在那批被调走的人之中。我现在不设局与他撕破脸皮,如何将人给救回来呢?”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钉在她 脸上的眼珠一动不动。 阴寒的感觉不似人类。 ……微微一滞,张静娴朝他伸出的手走过去,然后被他揽住肩膀和腰肢抱着,力道重的恐怖。 她 整个人仿佛被嵌入了他的胸膛里面,两颗心 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张静娴的身体僵硬,尤其在男人垂下头,下巴抵在了她 的颈侧之后。 他的呼吸拂在她 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激起 了一阵战栗,偏她 躲又 躲不开,只 能被动地承受着。 不一会儿 ,那片莹白的皮肤便 红了,像是被烫出了痕迹。 谢蕴看了几眼,心 下难忍,下一刻,他的薄唇凑上前,亲了上去。 张静娴抖了一下。 第53章 这时,门外传来了 模糊的脚步声和有人交谈的声音。 “蟛,张娘子的房门怎么是关 着的?难道她去了 别的地方?” “要不要过去看一看?万一她和之前一般逃走如何是好,使 君定会降罪你我。” 谢蕴的薄唇一点点地在 她颈侧和耳后的肌肤上摩挲,张静娴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瓣,等待着巡逻的部曲离去。 听到他们以为自己会不死心地逃走从而准备上前查看时,她的身体又抖了 一下,开始拼命地用手推搡。 之前的那个吻在 白雾中,无人看到,她尚可 以装作无事发生。可 现在 ,若是被这些人亲眼 看到她和他们的谢使 君抱在 一起,她多次的强调便成 了 空! 不会再有人相信她,她和谢蕴之间 当真清白。 她无声挣扎地厉害,甚至想到了 和上一次相同的法 子,踩他的脚。 如果他再不松开自己,下一步便是蹬他的伤腿,她已经不是前世 那个心疼他又好骗的张静娴。 对此,埋首在 她颈侧的男人不满地沉下了 眼 眸,却仍然未松开对她的禁锢,只是将薄唇移开,对着她的耳朵低语。 “阿娴尽管放心,他们不会真的前来查看。” “不,不会!除了 我们,别处还 有羽他们守着,张娘子不可 能从这里逃走。几日车马劳顿,她怕是在 房中休息,我们小声一些,勿要惊动 她。” 蟛犹豫了 片刻,拦住了 想要查看的同伴,虽然张娘子的身份是使 君的宾客,但她终归是一位未婚的女娘,有些方面还 是得谨慎一点。 冒犯了 人,多尴尬。 “先去找羽问问看吧。” “也是,羽平时和张娘子走的最近了 。” “嗯,走吧。” …… 前来巡逻的几个部曲来了 又走,张静娴整个人宛若绷直的弓弦,紧了 又松,鼻尖上也吣出了 汗珠。 “这件事上,郎君需要我怎么做?”她喘了 口气,趁机问个清楚。 “每日为我施一次针,”昏暗中,谢蕴松开她,直视她的双眼 ,轻飘飘地回道,“有人若套阿娴的话,如实回答即可 。” “我明白了 。” 张静娴认真点了 点头,不再追问。 她的安静令谢蕴心头奇异地生出一分期待,明白了 什么?她真的懂得如何做吗? 但愿。 - 谢蕴走后,张静娴浑身卸了 力 ,小心地将身上的玉饰摘了 下来,一一放好。 摸了 摸耳后红成 一片的地方,她陷入了 沉思。究竟要等待多久,他才会对自己失去兴趣,或者说,一切是他故意为之,他还 在 报复她说的那些话? 颤巍巍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张静娴慌忙拨了 拨头发,将耳后盖住。 走过去打开房门,她认出敲门的人是前不久匆匆忙忙跑走的那名 少女。 “贵客,该用暮食了 ,您是到前厅去还 是我为您端过来?” 少女过来是为了 请张静娴用膳。 “不劳烦,我自己去前厅用膳食。对了 ,你叫什么名 字?唤我阿娴吧,我并非什么贵客。” 张静娴对着面前害怕的少女轻声说道,她实则是一个偏僻山村的农女,不知道这里的布局和规矩,想请她带路。 “我叫……小蝉。”似是感觉到了 张静娴的善意,少女腼腆地挠了 挠头发,告诉她自己的名 字,但还 是不敢以阿娴唤她。 她们一边往前厅走着一边说着话。 “是会吐丝的蚕吗?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种桑树养蚕吐丝织布,可 惜我学的不好。”张静娴给小蝉看自己的手掌,指腹和关 节处都有些薄薄的茧子,每当取丝时,总会把蚕丝弄得乱七八糟。 所以,她后来放弃了 养蚕,改用东西 和秦婶儿等村人换织成 的布。 “不是那个蚕,是夜里叫的人头疼的蝉虫,庄园中就有很多。”小蝉有些相信了 她说的话,身体由内及外散发的畏惧减少了 很多。 “对不起,我没离过家,雅言说的不好,将蚕和蝉弄混了 。” “噗嗤,原来阿娴你之前真的只是一个庶民,可 看起来确实不像啊。”小蝉被逗笑了 ,捂住了 嘴,好奇地打量她。 张静娴也跟着笑,眼 睛弯弯的,让她再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罗裳甚美罢了 ,换上粗衣麻布,我怕这里的人都取笑我。” 闻言,小蝉模样顿了 顿,摇头想说不只是因为衣裳,但具体因为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于是,只好放弃,又带着艳羡地问张静娴如何成为了贵人的宾客。 她家主人都只能恭恭敬敬陪侍的贵人啊,听说连官职最高的郡守大人都不如贵人尊贵! “因为我运气好,只是去田地里劳作,和往常一样锄锄草,哪知道,受伤的使 君便躺在 我的田地里面。当时,”张静娴蹙了 蹙眉,和小蝉简单描述了 一遍,尤是惊魂未定,“他以为我是追杀他的人,还 想杀了 我。” “使君那天看着人的时候,很是可 怕,我想,害了 他的人,他定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是啊,单单听着,我都觉得好吓人。”小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脸色泛白,在 安逸的蔡家待的久了 ,她从未经历过打打杀杀。 张静娴笑了 笑,让她不要担心,“使 君住在 你主家庄园,只是养伤,伤势痊愈我们便走了 ,纵然有打打杀杀,也是在 别的地方。” “是……阿娴,前厅到了 。”小蝉长 长 松了 口气,指了 指前厅的位置。 距离她们仅□□步远。 张静娴同她道了 谢,步入已经不少人来到的前厅,恰巧,其中就有蟛和义 羽的身影。 他们已经在 分桌而食,看到她,义 羽微微一怔,蟛明显放松下来。 “张娘子,蔡家准备的暮食滋味鲜美,你快来。”蟛开口招呼她。 张静娴好心情地嗯了 一声,拿起木筷和陶碗,到放着暮食的陶瓮中,取用了 一些肉羹,两张麦饼,还 有雪白的鱼圆汤。 武陵郡城旁边有几个面积不小的湖泊,这里的人显然吃鱼多一些,也很会吃。 “我住在 那边的一处厢房,蟛和羽呢?你们住在 何处?”张静娴看他们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了 一张麦饼后,很随意地与他们交谈。 “我住在 靠近这里不远的房间 ,羽和獬则是住在 使 君所在 的庭院,随身保护。”蟛简单回答后,大口大口地嚼起了 麦饼。 “羽住在 使 君那里,却到前厅用膳,难道使 君也要到这处享用暮食?”张静娴愣了 愣,眼 睛看向了 一言不发的义 羽。 如果是这样,那她得赶紧将暮食吃完。她是真不想再遇见 谢蕴了 ,虽然前不久两人才分开。 “不是张娘子想的那样。”义 羽终于开口,低声说使 君的暮食由特定的人烹制,一日三餐会按照使 君吩咐呈上。 “公乘先生也是如此,无需到此处用膳。” 张静娴冷静了 一些,挑着汤里的鱼圆吃,唇角稍稍翘着。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1节 今天晚上乃至接下来的好些天,她都可 以安安稳稳地休息了 。蔡家庄园占地又广,只要她躲的巧妙,说不定,除了 扎针时,白天也可 以避开他。 “羽,这里的鱼圆味道的确鲜美,你多吃一些。” 她朝义 羽莞尔一笑,看在 义 羽的眼 中,心跳慢了 一瞬,接着跳动 的很快。 “张娘子,你有话就直说,使 君今日差点就罚了 我。”义 羽很无奈,他在 獬那里也得了 一次警告。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我可 不可 以在 武陵城中走一走,逛一逛。”张静娴有些不好意思,总是和义 羽搭话,是因为他的心性最良善。 前世 ,她撞见 过几次他喂养谢府的动 物,有骏马,也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小鸟。 “这件事必须问过使 君的意见 。” “行叭,我知道了 。” …… 张静娴心满意足地吃了 一顿合胃口的暮食,回到厢房,洗漱后,睡了 一个好觉。 次日,一阵啾啾的鸟鸣声叫醒了 她。 她迷迷糊糊地打开窗户,一只通身黄色的小鸟叼着一颗浆果朝她飞来。 是黄莺! 张静娴蓦然清醒,高兴地快要跳起来了 。 “你怎么知道我在 这里,难道是一路跟着的?不对,你应该回去阳山的,这里多危险啊。” 她语无伦次地和听不懂人话的小鸟交谈,察觉到外面有人声传来,赶紧将窗户重新关 上。 黄莺停在 桌子上,歪头看了 看人类朋友,将紫红色的浆果放在 她的面前。 张静娴慌忙倒了 些水,又将桌上放着的米糕掰了 一点下来,见 黄莺不知疲倦地啄食,她的眼 里逐渐染上了 光彩。 “笃笃笃。”又是小蝉在 敲门。 她把黄莺藏起来,将门打开,问小蝉有何事。 “阿娴,是这样的,我家二娘子想请你一同用朝食。”小蝉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忐忑,她家二娘子便是庄园主人的女儿,昨日张静娴见 过的蔡家女娘。 “蔡家娘子?”张静娴犹豫了 片刻,说自己本该应邀,“但是,我要为使 君的伤腿扎针,不能误了 时辰。” 她不知道蔡姝为何想见 她,但大概可 以猜出一分。 “这……”小蝉有些无所适从。 “等我为使 君扎过针,与蔡二娘子一同用午食可 好?” 张静娴笑的很温柔,小蝉傻傻的应了 下来。 然而,只是一个转身,两人都变了 一副脸色。 回到蔡徽并蔡姝、蔡襄父女三人的面前,小蝉一字不漏地将张静娴说的话全部复述出来,三人反应不一。 蔡徽让女儿蔡姝敬着人,“她虽只是一个农女,但运道极好,成 为了 谢使 君的救命恩人,你我都不得惹她。” 蔡姝颔首应是,正因为她是谢使 君身边唯一的女子,所以自己必须从她这里找突破口。 水往下流,人朝上走,全郡城再找不到比谢使 君更尊贵的男子了 ,她不可 能放弃往上走的机会。 “只是一个农女啊。”闻言,蔡襄在 一旁,颇为暧昧地笑了 笑。 身份低贱,那就更好了 。 “阿父,姝儿,为何不让我试一试呢?”他有把握将这个谢使 君的女宾客变成 自己的人。 第54章 张静娴把黄莺送给她的浆果吃了,熟悉的甜味盈满口腔,她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想念。 想念舅父舅母和春儿 他们,想念自己建的屋子,想念小狸和红狐,想念院中的果树,想念自己踩着朝霞进山伴着夕阳而返的日子。 “你有翅膀会 飞,可以 过来 找我。小狸和红狐就不行了,它们现 在应该安然无恙地跑回阳山了吧?” 她小声地和黄莺说话,小鸟睁着黑豆大小的眼睛啾了一声。 “不过这 里不安全,你还是快些飞回去,院中的葡萄要熟了,这 次全部留给你吃。” 张静娴惦记着自己栽种 的葡萄藤,如果此时她还在西山村,成熟的葡萄摘下来 一部分送到舅父家中,再分给秦婶儿 一些,剩下的任由黄莺啄食后,还能有小半。 每年这 时,她将 葡萄清洗过晒干,和麦芽一同放进陶罐里面,等到了天气凉爽的秋日,就能得到酸甜带着酒味的葡萄饮子。 “啾。”黄莺听懂了葡萄二 字,叫声高昂了一些。 它最喜欢人 类种 出的葡萄了,比虫子更好吃。 张静娴听着它的啼叫声,轻轻地抚摸它翅膀上的羽毛,等到黄莺舒服地合上了眼皮后,将 它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窗户我打 开了一条缝儿 ,若有坏人 来 ,你千万要飞出去。” 她细心叮嘱过后,拿着獬给她的银针出了门。 先是到前厅和部曲们一起用了朝食,而后,往谢蕴所在的庭院走去。 边走,张静娴的脸上边露出了没见 过世面的惊叹。 蔡家不愧是武陵郡有名的大富商,庄园修建的极美,五步一回廊,十步一流水,特别是专门让出来 供谢使君居住的庭院,一旁居然还有一个香气四 溢的百草园。 她站在百草园的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看了看,口中赞叹不已。 好生别致的园子,蔡家对 谢蕴果真上心,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张静娴看着风景默默地思索,殊不知她也成为了别人 眼中的风景。 事实上,从她走到游廊的尽头,隔着窗户,谢蕴的黑眸便锁定了一道云水蓝的身影。 今日,她换上了一袭蓝色的锦衣,头发还是简简单单地束在脑后,只不过,发带的颜色变了。 谢蕴敛起眉峰,一眼认出替代往日那条青色发带的是那个农女的舅父从外归来 带给她的彩绳,彩绳上的绿石坠在乌发之 间,色彩浓郁鲜明。 他定定地盯着,一丝沉抑的火气又冒了出来 。 从她住的厢房一路走来 ,又不知多少人 在他之 前看到了她的这 般模样。 “阿郎,要不要我去将 张娘子唤到屋内。”獬站在自家使君的身后,恭声问 道。 他以 为使君因为张娘子的故意磨蹭而不悦,私心又认为张娘子大咧咧地对 着一个寻常的小园子看个不停……不大体面。 便是张娘子家乡的山景都更有意境一些啊。 “不,让她看。”谢蕴冷冰冰地挑了挑眉,他也想知道她何时记起自己过来 的目的。 “可是阿郎的腿……”獬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住在隔壁的公乘先生摇着手中羽扇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 公乘越看见 站在百草园门口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子,羽扇一停,开口唤了人 ,“张娘子站在这 里作甚?” 张静娴在心里比对 了一会 儿 ,发觉这 园中景终究比山里的景色显得呆板了些。 她刚收回视线就听到了公乘越的声音,转过头来 朝来 人 浅浅一笑,“公乘先生,我在想蔡公如此礼重,能有什么好处呢?” 接风洗尘的宴会 上,谢蕴拒绝了他的女儿 ,算是给了他一个没脸。 “蔡徽不过一介商人 ,若不向上攀附世族,在不甚安稳的今时,迟早会 被啃的只剩下一堆骨头渣子。”公乘越一派云淡风轻,说起自己出身的世族来 ,毫不避讳。 世道如此,就连自诩上天之 子的帝王都无力改变。 再往前几年,建康城中还流传着世家与皇族共天下的说法,谁又奈之 如何。 张静娴耐心受教,人 的出身真是决定了命运的关键啊,换一个姓氏便是换一个未来 ,不同人 之 间的差距大如鸿沟。 蔡徽这 等大富商犹要仰人 鼻息,而连蔡徽家中一个奴仆都不甚看得起的庶民,在高贵的世族眼中又是什么? 踩在脚底下的蝼蚁罢了。 张静娴忽然理解了住在舅父隔壁的复叔心中的不甘,曾经他的祖上也是大世族。 她抿了下唇,还想再问公乘越关于子籍先生的事,獬无声无息地出现 在他们的面前,魁梧的身躯很有存在感。 “公乘先生,张娘子,何不入内?” 闻言,张静娴顿了顿,终于想起自己过来 是为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说道,“獬,郎君在屋内吗?我来 为郎君的腿施针。” “使君在屋中,已等待张娘子多时。”獬不快不慢地回她,将 她的一丝侥幸击地粉碎。 “张娘子不知,此处的一个小园子在长陵谢府随处都可得见 。” “哦,是吗?我以 前没见 过,觉得新奇,多看了几眼。整个武阳县的人 恐怕全没我见 识的广,改日回乡我定要和大家都说一遍。” 被暗中有些嫌弃地提醒,张静娴的模样很无辜,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骄傲,她就是没见 过世面啊。 “张娘子,你先入内为使君扎针吧。”獬被她的反应噎了一下,无奈摆手。 “好,我这 就进去。”张静娴匆忙抬脚,发间的绿石在空中甩了甩。 “我去门口迎子籍先生。”公乘越意犹未尽地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声道了一句,“真有意思。” 故意装着激怒獬,让獬无话可说,这 个农女对 他家谢使君果然没有一丝男女之 情 啊。 但凡她有一分想成为七郎的姬妾,绝不会 如此。 - 张静娴举着银针,小心翼翼地扎在谢蕴腿上的穴道,银针全部用尽,她揉了揉手腕,告诉一旁的獬,半个时辰后再起针。 说完,她不顾背后阴寒的注目,识趣地站到离谢蕴较远的一个位置。 做足了一个中等宾客的姿态。 起码,许子籍在公乘越的笑语迎接中走到屋中看到的便是这 副景象。 谢使君面色冷漠地半躺在榻上,其受伤的长腿上不仅布着狰狞的伤疤,还扎着冷光闪闪的银针。他的救命恩人 ,那位据说富有才能的女宾客安静地立在一旁,手中还拿着用来 盛放银针的针带。 “子籍先生,看来 你我来 的时机不巧,使君正在让张娘子为他的伤腿施针。” 公乘越面露不忍,那么长那么深的伤疤,当时一个不慎,七郎的双腿确实有可能就此废掉了。 听到他的话,许子籍皱紧了眉头,什么都没亲眼看到的冲击来 的大,兀那贼子,居然敢对 谢使君动手。 “此事,谢使君可曾告诉谢丞相?理应让谢丞相派人 查清,究竟是何人 暗害使君。” “子籍先生勿怪,此事不便让叔父知晓。”谢蕴淡淡开口,深邃的眉目闪过一分为难。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2节 明显其中含有内情 。 许子籍看在眼中,捋了捋颌下胡须,脑海里面不禁生出了一个想法,他若写信告诉谢丞相这 件事,算不算得了一个人 情 ? “子籍先生,素闻您清谈有道,我想要请教一番,不知可不可行?”见 状,公乘越朝谢蕴使了个眼色,拉着许子籍谈论起君子之 道。 提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许子籍侃侃而谈,一连说了小半个时辰,连口水都未喝。 张静娴静静地听了一耳朵,记下了几句很有道理的话,半个时辰一过,她走到谢蕴面前,将 他腿上的银针拔了出来 。 “郎君,今日的施针便结束了,您好生修养,我先行退下。” 她俯首作揖,转身走的干脆又利落。 谢蕴的视线跟随她离开,摊开自己的手心,里面躺着一根细小的羽毛。 黄色的。 “那只黄鹂鸟又飞回来 了,怪不得阿娴今日心情 愉悦。” 他将 眼睛闭上,萦绕在心头的火气全部消散,很奇怪,心情 竟也变好了不少。 - 张静娴有些着急地返回自己的厢房,想看黄莺还在不在。 走到中途,一个身影十分刻意地出现 在了她的去路上。 庄园主人 蔡徽的儿 子,昨日见 过的蔡郎君,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娘子这 是刚从谢使君那处离开?” 蔡襄隐晦地扫过她的全身,开口问 道。 “蔡郎君,你拦住我是?”张静娴扯开嘴唇,有些疑惑地反问 他,自己不是已经答应了和蔡家娘子一同用午食吗?怎么他又来 了? “娘子莫要误会 ,我只是从未见 过女子作的宾客,颇为敬佩,所以 想多了解了解娘子你。”蔡襄含笑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长匣子,打 开。 “这 等小心意还请娘子笑纳。” 张静娴定眼一看,长长的闸子里面放着一只镶嵌着宝石的珠钗。 很华丽,是男子惯用来 讨好女子之 物。 第55章 “娘子可喜欢这只珠钗?” 蔡襄用有些油滑的 声 调说珠钗是底下 人送过来的 ,最适合佩戴在女子的 发间,赞道,“熠熠生辉,灿如明月。” 张静娴默默地听着他口 中暧昧不清的 话语,在他极为自信的 目光中快步往一边绕了过去。 “蔡郎君,请恕我失礼,这份礼物我不能 接受。” 她的 声 音很平淡,从前到后也只是看了一眼那只珠钗,完全 不感兴趣。 初到蔡家庄园时,她对着窥伺她的 蔡家兄妹一笑 一敬是为了表明自己 只是谢使君身边一个宾客的 身份。 如今没有这个需要 了,她对蔡襄自也变了态度。 可蔡襄对此不以为意。 他觉得张静娴在故意装作矜持,嘴上说着不接受,实际上心里惦记的 发狂,这样的 女子他见的 太多了。 “我以为娘子你昨日对着我……却 不想是我想岔了。娘子勿怪,这只珠钗不值得几个钱,当是我方才冒犯娘子的 赔礼。你便收下 吧,否则被阿父知道,我定会受到责罚。” 下 一刻,他一脸歉疚,又换了一个说法,执意让张静娴收下 珠钗。 “无功不受禄,蔡郎君方才对我更称不上冒犯,请将此物收回。蔡郎君阿父蔡公 乃是明理之 人,岂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责怪蔡郎君,我还 有事,先行告辞。” 张静娴礼貌地点点头,不等蔡襄再度开口 ,两步就走了许远。 蔡襄站在她的 身后,手 中拿着未送出去的 珠钗,神色犹是难以置信。 等到他确认张静娴是真的 拒绝了他,甚为恼怒地骂了一句,“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 庶民,拿什么乔。” “阿兄,你怎么能 这么说张娘子,阿父的 话你忘了?她是谢使君的 救命恩人,我们必须敬着她。” 张静娴的 身影走远了,蔡襄的 妹妹蔡姝从庄园后的 一棵大树后面走了过来,她听到兄长 在恼怒地骂人,温声 开口 阻止。 “方才,我还 不算敬着她?换做从前,一个庶民敢不知好歹地拒绝我,我早命人将她抓起来了。” 蔡襄对自己 妹妹的 说法嗤之 以鼻,他一点不相信自己 向来骄傲的 妹妹也看得起一个庶民。 “阿兄!你再这般我就去告诉阿父了,别忘了之 前你在阿父和 我的 面前怎么说的 。”闻言,蔡姝有些生气,她想往上爬,还 不是为了蔡家,偏他故意拆台。 “行了,姝儿,我再换个法子便是。”蔡襄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 妹妹的 话,他以为一个农女很好到手 的 ,给些钱财珍宝,许之 荣华富贵,不都是如此。 蔡姝瞪了自己 的 兄长 一眼,都说了是谢使君的 救命恩人,难道一只珠钗她会缺吗? “正午,我与她一同用午食时,会打听来她的 喜好,阿兄你便从张娘子的 喜好入手 。” “投其所好?倒是一个法子。” 蔡襄看着自己 容貌娇美的 妹妹,她和 阿父也只能 想到这种没什么进益的 法子了。 人往上走,步子迈地又惊又险,才能 真正站到众人仰望的 高处! - 张静娴回到厢房,掀开帷幔,发现黄莺还 在床榻上窝着,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的 笑 容。 想了想,她又从房中出去,找到了义羽面前。 “羽,帮我一个忙吧。”她的 眼睛亮亮的 ,从身上掏出了一小块金子。 “张娘子想要 我帮什么?”义羽看她像是才从使君的 庭院归来,颇为谨慎地询问。 “很简单的 ,你让人在武陵城中采买时,帮我买些粟麦和 葡萄。” 其实这些在蔡家的 庄园应该很容易就能 找到,但毕竟不是在自己 的 家中,张静娴不太好意思去麻烦别人。 还 不如自己 买一些呢。 闻言,义羽眉目轻轻舒展,这的 确是一个微不足道的 小忙,他也没问张静娴为什么买这些,随口 就应下 了。 “几株钱即可,用不到金子。” “顺便,再帮我将金子换一些钱币。”女子的 眼神诚恳,“羽,谢谢你帮我。” “……嗯。” 义羽拿着那小块的 金子,放在了自己 身上。 “如果能 再帮我买几本谢丞相的 文集……羽,我会酿葡萄饮子,到时酿好了请你喝。” 义羽的 手 微微一颤,谢丞相的 文集?他沉默片刻,没有开口 拒绝。 谢丞相是使君的 亲叔父,使君若知道张娘子有意品读谢丞相的 文集,应当不会怪罪。 然而,想是这般想,带着那块烫手 的 金子,他还是将这件事禀报给了谢蕴。獬已经警告过了他数次,关于张娘子的 一切,义羽总是格外小心。 “按照她说的 做。”听了部 曲的 禀报,谢蕴的 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买粟麦是为了喂那只聒噪的 黄鹂鸟。 至于葡萄?记起那个篱笆小院里面长着的 两株葡萄藤,他没说什么。 她买叔父的文集为了谁就更好猜了,谢蕴的 内心倏然平静下 来,忽然觉得,将来带她去建康城见一见叔父也无不可。 义羽退下 ,公乘越进来。 看了一眼谢蕴,他表情古怪。 “七郎缘何这副模样,莫不是被银针扎了太多次,中邪了?” 公 乘越刚将子籍先生送走,累的 口 干舌燥,回过头来看到好友唇角勾着柔和 的 笑 意,他深深怀疑是不是有鬼上了谢使君的 身。 谢蕴冷冷地瞥他,问他有没有派人去盯着许子籍,“若是清闲无事,你就到许家去住着,也便和 子籍先生学一学清谈之 道。” “不不不,我忙的 紧,哪里有那个闲情雅致。”公 乘越笑 眯眯地摇着羽扇拒绝,“和 人学清谈,不如教人读书识字。” 话音落下 ,谢蕴的 眼神蓦地盯上了他手 中的 羽扇。 “公 乘越,你确实太闲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神情冷漠。 “七郎你还 是开不起玩笑 ,罢了罢了,我心胸宽广不和 你计较。”公 乘越放下 羽扇,脸上的 戏谑消失地无影无踪,“小鱼已经露面了。” 先是试探的 小鱼,往后便是他们真正要 钓的 大鱼。 “你声 势浩大地到武阳县,蟛又领百人提前数日到此处,钩子早早布下 ,他再不动作,有负一个谢字。” 谢蕴语气讥嘲,脸上没什么表情,早就料到的 结果。 “是谁?”他问。 “蔡襄。” 公 乘越答了两个字,眼睛透过窗户看向一旁的 百草园,就在前不久,他对着一名女子解释,蔡家为何攀附世族。 可是,他模糊了一个概念,他和 七郎出身世族,却 不等于世族。蔡家想要 讨好的 也未必是眼前的 谢使君。 “他和 蔡家的 另外两人都先盯上了张娘子,七郎,你说张娘子是什么运道?” 公 乘越叹了口 气,有些同情那个农女,运道不佳啊,先是惹了睚眦必报的 谢使君,又是第一个被心怀不轨的 蔡家人盯上。 “公 乘越,她如何不关你的 事。” 谢蕴抬起眼皮,望向唏嘘的 好友,身上寒意笼罩。 她的 运道好与坏,只有他说了算。 外面的 世界固然精彩,也危机丛生,她想成为他身边得用的 宾客,不可能 只是嘴上说几句。 要 么为他赴险;要 么放弃,藏在他的 羽翼之 下 。 谢蕴对任何人都不会心软,包括她在内,他必须让她明白她的 选择是错的 ,没有在一开始就坚定地跟从他,她会吃很多很多的 苦头。 “她说永远不可能 ,我要 她永远后悔。” 那可未必,公 乘越心道。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3节 午时,张静娴如约跟着前来的 小蝉去了一处花木簇拥的 庭院。 这是蔡姝的 住处,看起来颇为精美。 她对着迎出来的 少女赞叹了几句,真诚的 语气再次印证了她对小蝉说过的 话。 她是一个出身山间的 农女,几乎未离过家,繁华富贵自也未入过眼。 “张娘子,快坐下 ,寒舍鄙陋,如何当得你的 夸赞。”蔡姝的 举止亲昵,邀她入座。 张静娴没将她的 话放心上,安静地坐在与蔡姝相对的 席位,眼睛先看向了摆放的 琳琅满目的 膳食。 既然请她一同用午食,她最关心的 当然是面前的 食物。 “张娘子,你尝一尝这道鲜鲫食丝脍,听说谢使君也十分喜爱呢。”蔡姝不仅弹琴动听,说话的 声 调也软软的 ,听到人的 耳中,激起几分酥麻。 她恍然未觉,提到谢使君,声 调又婉转了几许。 张静娴想起了飞回来看望自己 的 黄莺,一口 食物刚咽下 ,就朴实地夸奖起来。 “味道鲜美,蔡娘子家中的 厨子很厉害。” 确实好吃,不怪谢蕴那么挑剔也能 说出喜爱的 话。 她连连吃了好几口 ,双眼眯成了月牙,几个静立在一边的 蔡家奴仆看见了,忍不住笑 出了声 。 一道菜肴而已,便是喜欢也不该这般大口 吃,既失礼也不优美。 看看她家娘子,轻垂细颈,长 指微翘,掩面吞咽,那才叫得体美观。 蔡家人的 取笑 声 张静娴全 当没有听见,她认真地咀嚼每一口 膳食,一直到腹中饱足才停下 。 “蔡娘子,多谢你的 款待,我许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 食物了。”她向蔡姝道谢,眼中的 光芒不似作伪。 见此,蔡姝愣了一下 ,原本预计过一会儿才提出的 试探直接说了出来。 “张娘子不必谢姝儿,不瞒你,我有……一些事情想问张娘子。” “知无不尽,尽无不言。”张静娴就等着她开口 问自己 。 “谢使君他,不知中意什么类型的 女娘?宴上被拒,姝儿实在心碎。”蔡姝说着,眼中浮现一层水雾。 “使君之 事,我不敢妄加揣测。”张静娴垂下 了眼眸,眼中神色分辨不清,语气很寻常地说道,“不过,使君曾赞过他家中阿姊,颇通才学。” “嗯,身份高贵,富有才华,品貌俱佳,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蔡娘子,你已经足够优秀了,或许只是你与使君相处的 时间太短,才有了宴会上的 那种情况。” 她的 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很平静地陈述出来,蔡姝很优秀,谢蕴也的 确十分挑剔。 “张娘子说的 很有道理。”她的 话蔡姝听了进去,顿时,模样更娇美了些,又道,“幸好谢使君要 住在我家中一段时日,我还 有机会。” 张静娴跟着点头,没错,时间还 有不少。 “那张娘子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男子呀?”蔡姝转而将话锋对准了她,含笑 询问。 “温良敦厚的 ,会陪我哭陪我笑 的 ,如果,他能 在我孤独想成家的 时候为我抓来一只大雁就更好了。” “大雁的 羽毛要 丰盈漂亮,一扇翅膀可以飞的 很远很高。” 张静娴直视着蔡姝的 眼睛,缓缓地说道。 这个人不是谢蕴。 不必都来试探她。 第56章 陪蔡姝待了 半个下午,不管她信不信,张静娴几乎将自己知道的关于谢使君的喜好“掏心掏肺”地全说了 出来。 特别那日,自己如何在田地里发现受伤的谢使君,以及谢使君身上的伤有多么重,她每一个细节都没 有遗落。 “贼人可恨,幸好使君安然无恙,我家中恰巧有几味滋补的药物,姝儿这便去和阿父说,敬献给使君补身。”蔡姝听的心疼不已,当即表示要找自己的阿父将家中珍藏的灵药送给谢使君。 见此,张静娴识趣地提出了 告退。 小蝉送她到门口,她听着 背后蔡姝似是找到目标的明快嗓音,忽然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了 上来。 她停下脚步,小蝉问她怎么了 。 “午食味美,吃的太多了 一些。”张静娴用手捂了 捂自己的腹部 ,淡定地解释。 蔡姝是个优秀的女 娘,虽有些小心思,但谢蕴口中需要防范的人不是她。 “阿娴,武陵城中还有好多你没 尝过的美食佳肴呢,味道不比那一道鲜鲫食丝脍差。”小蝉捂嘴笑了 笑,告诉她武陵城物产丰富,吃的用的享受不尽。 “我家大郎君颇善此道,每年都寻摸不少精巧的吃食和玩意儿讨家主和二 娘子欢心。” “蔡郎君吗?” “是啊是啊,我家大郎君不仅善讨人欢心,脾性也 亲切随和,城中很多女 子都想嫁给大郎君。” 小蝉一句一句地夸赞起来,仿佛蔡襄就是张静娴想要寻觅的那位良人。 张静娴边点头应着 ,边和小蝉打听了 许多蔡襄的旧事,在得 知蔡襄好友众多,频频与世族郎君交好时 ,她眉心微动,感慨了 一句。 “蔡郎君世不多见,可惜了 。” 可惜什么?是自知身份低微还是觉得 无法在武陵城久留。 小蝉若有所思,回头就把 这句话禀报了 蔡姝。 而蔡姝又命人告诉了 自己的兄长。 谢使君的救命恩人若能成为 她兄长的妻妾,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虽然张娘子的出身和教养有些上不得 台面。 - 傍晚,义羽带着 买来的粟麦、葡萄以及谢丞相的文集敲响了 张静娴的房门。 她没 去前厅用暮食,他只好亲自来找她。 “正午,蔡娘子邀我一同用膳,我吃地太多了 。”张静娴不好意思地说出了 自己没 去前厅的原因,请义羽落座。 “张娘子,这些是你要的东西 ,这里是剩下的金子和钱币。”义羽看 了 一眼屋内,一切如常,他把 文集等 物放下,转身离开。 “羽,过几日我请你吃武陵城中的名菜,鲜鲫食丝脍你吃过吗?味道让人念念不忘。”张静娴如愿得 到了 想要的东西 ,冲着 义羽离去的身影大喊。 年轻的部 曲回了 一下头,脚步更快了 些。 “真不是骗人的。”张静娴以为 他不相信自己,嘀咕了 一声,关上房门,将帷幔里面的黄莺放了 出来。 小鸟扇着 翅膀,直冲桌上的葡萄而去。 张静娴又把 做到一半的鸟巢拿出来,对着 烛光认真拼补。树枝和树叶是她在这处庄园里面偷偷捡的,没 被人发现。 一个时 辰后,黄莺拥有了 一个全新的巢穴,它 心满意足地对着 人类朋友啾了 几声,绕着 房梁飞了 起来。 可能是有黄莺相伴,这一夜张静娴睡的格外香甜。 即便半夜做了 一个有些酸涩的梦,她的好心情 也 没 有被影响。说了 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现在的蔡姝,梦中前世许许多多个女 子都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痕迹。 用过朝食,她惯常去为 谢蕴的腿施针。 在庭院的外面遇到了 一起前来的蔡家父女 ,张静娴颔首示意,主动将道路让了 出来。 “蔡公与蔡娘子先请。”她的目光在蔡姝手中捧着 的灵芝等 物上略过,心道蔡家果然豪富,这般大的灵芝她在阳山里面都未见过。 得 值好多钱粮吧。 “张娘子客气。”蔡姝看 到了 她手中的针袋,没 有犹豫走到了 她的前面。 张静娴便又停在了 百草园的门口,等 蔡姝父女 出来她再进去,否则如何叫识情 识趣呢。 她的发带换回了 原来的青色,衣服还是绿衣青裳,只是没 有穿那件素色的轻纱,看 起来有些简陋死板。 谢蕴一眼不差地盯着 她倚在树下的身影,对獬口中的通传不闻不问。 许子籍和叔父有旧能为他利用,有资格与他一见,而蔡氏父女 却没 有任何利用价值,所以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 “让他们退下。” 獬当然清楚自家阿郎的秉性,莫说蔡徽,便是陈郡守,无要事也 见不得 使君的面。 蔡徽还让自己的女儿同来,用意昭然若揭,更让使君不耐。 不过,有一句话獬还是要说。 “阿郎,蔡氏女 道她从 张娘子口中得 知您伤势颇重坏了 气血,因此送来灵芝等 大补之物。” 结果,话一出口,獬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妙,后背绷起。 谢蕴转过头,极轻极淡地看 了 他一眼,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我原以为 她只记住了 一道菜肴,没 想到还和蔡氏女 提起了 我,阿娴真是太、有、心了 。” 她吃一道菜到腹撑,是暗中盯着 的部 曲禀报给他的。 谢蕴听到她吃的很开心便作罢,却不想,她之后和蔡氏女 陪坐了 半个下午。 他让蔡姝一人进来。 闻言,蔡徽父女 两人都很惊喜,蔡徽鼓励女 儿大胆行事,心中已经在畅想蔡家的未来。 姝儿攀上谢使君,哪怕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妾室,蔡家日后在武陵城中也 无人敢动。 他们太需要权势了 ,如今世道不稳,找不到一个强大的靠山,说不定哪日就被人一口吞了 。 蔡姝心里和自己阿父是一样的想法,说喜欢谢使君其实谈不上,他高而冷峻更让人畏惧,但她想往高处走,想做人上人,谢使君对她和蔡家都是最佳的选择。 “姝儿拜见使君。”蔡姝捧着 灵芝等 物向屋中高大的男子行礼,眼中含着 浓浓的倾慕。 谢蕴视而不见,掀了 掀薄唇,问她,“昨日你与我门下宾客一同用膳,她和你说了 什么?” “一字不落,全部 复述出来。” 命令的口吻没 有丝毫感情 ,宛若在审问一个犯人。 蔡姝的身体狠狠一抖,本能地感受到了 一股威压,什么小意讨好,什么取悦逢迎,这一刻全部 被她抛到脑后。 她只知道,若是没 有按照谢使君的吩咐做,他会像自己处置家中不喜的奴仆一般,毫不迟疑地处置了 她。 “使君说的可是张娘子?”蔡姝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有些抖。 谢蕴的眸光发寒,薄唇里面吐出了 几个熟悉的字眼,“鲜鲫食丝脍,我不记得 我说过十分喜爱。”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4节 向那个农女 编造他说过的话,谁给她的胆子。 闻言,蔡姝面色惨白,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就传到了 谢使君的耳中,接下来,她怎么敢说错一个字。 他全部 知道! 蔡姝忍着 恐惧,将昨日张静娴和她之间的交谈原模原样地复述了 一遍,包括她的询问和张静娴的回答。 “张娘子言使君喜爱身份高贵、富有才学、品貌俱佳的女 子……又道我并非不得 使君喜欢,只是相处的时 日不多……还有机会。” “她提到自己中意的男子,温良敦厚,脾性随和,愿意陪伴在她的身边……与她哭与她笑。” “使君受贼人所害,张娘子便道您失了 气血,亏损了 身体,她很担心您受伤过重……连累了 她。我说家中有灵芝等 物为 使君补身,她很赞同,提议我亲自来送,让使君知晓我的真心……” 谢蕴听完了 蔡姝的讲述,脸上没 有任何情 绪,可就是什么表情 都没 有才更让人骇然。 屋中安静地听不到人的呼吸声。 蔡姝退下去时 ,脚步虚浮,看 到自己的父亲,眼中的惊恐才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来。 她后悔了 ,谢使君绝不是可以攀附的人选。 …… 张静娴耐心地倚在树干下面等 待,脑海中想着 昨日拦住她的蔡襄还会不会出现,若他再来,她会和他周旋一段时 间。 一个频频与世家子交好聚会的人,在谢蕴住进了 自家庄园后,结交的积极性却还不如自己的妹妹,有些可疑。 昨日他突兀地拦住自己,也 很奇怪,过于浮在表面。 她正思索着 的时 候,獬走了 过来。 “张娘子,使君在屋内等 着 你施针。” 他的语气有些紧绷,张静娴心中装有疑惑,没 有听出来,反而在看 到了 蔡姝远去的衣袂后,她卸下了 一个压在心口的负担。 没 有意外,谢蕴应该收下了 蔡娘子送去的心意。 一个人对自己有没 有用心思,是可以看 出来的。蔡姝貌美而知礼,又在谢蕴伤势未好的时 候体贴关怀,只要心不是石头做的,总会有一丝软化。 慢慢地,时 日久了 ,她在谢蕴那里所拥有的一点独特便会被蔡姝取代。 如此,甚好。 张静娴捏着 装有银针的布袋,从 容地走进庄重大气的房间,眼睛先瞥到一旁摆放的灵芝,她脸上显露出对蔡姝的赞叹。 “蔡娘子对使君情 义……” “阿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闭嘴,一个字不说。” 一道轻佻的嗓音如风一般飘到张静娴的耳中,她的话堵在喉咙里面,忽然发现谢蕴没 有在榻上半躺着 ,而是不知不觉间走到了 她的身后。 她怔了 一怔,第 一反应是向一旁退去,然后转身。 可是,他没 有给她这个机会。 胸膛靠近她的后背,谢蕴用一只环绕的手臂制住了 她的所有动作,前面是摆放灵芝的桌子,她进退两难。 张静娴心脏剧烈地跳动,不安的感觉促使她举起了 手中的针袋。 “扎针的时 辰到了 。” 谢蕴一手夺过针袋重重扔到地上,手指转而掐住她的下颌,扭转着 面对自己,抬高。 他的黑眸深不见底,脸上的冰霜寒意瘆人,薄唇贴在她仰起的鼻尖上,轻轻蹭了 蹭。 “阿娴,其实今天在你口中的蔡娘子过来之前,我的心情 还不错。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那时 我不会同你计较。” 张静娴的眼睛不敢合上,紧张地看 着 他,所以蔡娘子弄砸了 吗?他因而迁怒到了 自己的身上。 “郎君,蔡娘子年纪尚小,有些事可能惹了 郎君不悦,但她对郎君一片真心。” 谢蕴脸色阴冷,目光静静地盯着 她。 意识到不对,张静娴慢慢消了 声音,闭紧了 嘴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她垂下眼眸,视线移到桌上的灵芝。 意思不言而喻,这不就是真心的证明吗? 见此,谢蕴笑了 。 他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轻描淡写地扔到榻上,像是一道沉重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盖住。 第57章 床榻很软,铺着 最上等的 丝锦,张静娴的 后背紧紧地贴在上面,身体僵硬的 厉害。 前世,她 是不怕他的 ,甚至愿意与他温存缠绵。因为前世的 谢蕴在她 的 面前表现出来的 是一个克制过后的 君子,没有正式三媒六聘之前,即便她 的 头上已经冠上了张夫人 之名,他们也始终没有拥有夫妻之实。 彻底灰心的 时候,张静娴在这一点上是感激着 他的 。 没有更深的 牵绊,她 离开其实没有想象当中的 那么困难。 如果不是被抓住,又在临死 前被他覆灭最后一丝希望,她 一直觉得谢使君会是她 心中一道深夜的 月光。 虽然没有丁点儿温度,但他是明亮的 ,起 码为她 指引了也陪伴了一段前路。 然而现在,张静娴不确定撕开了君子伪装的 他会如何对自己 。 她 退无可退,就连装傻都不能,木着 脸睁大 了眼睛,显得有些呆滞。 无端的 ,谢蕴想起 了他第一次看见她 这般模样的 形容,很像那只被他抓住了翅膀的 黄鹂鸟。 他又温和地笑了一下,握住她 的 手腕压在上方,轻声问,“阿娴,给 小鸟做的 巢穴好了吗?” 闻言,张静娴脑袋嗡鸣一声,她 的 一举一动他全都知道!她 很小心地将黄莺藏起 来,其实半点用都没有。 “……已经做好了,黄莺很喜欢。”她 屏息凝视上方的 男人 ,努力想从他的 脸上辨认出他真实的 情 绪。 可是,他离她 太近了,薄唇只差一点点就贴在了她 的 鼻尖上,她 费了很大 力气,只能看到他眼睫投下的 一片暗影。 而他身体的 重量还在下压,仿佛山峦,密不透风地靠近她 ,然后碾碎她 的 每一寸骨骼。 张静娴咬住嘴唇,想要抑制住突如其来的 一股晕眩,但他的 手指来的 更快,捏着 她 的 下巴,强迫她 将唇瓣张开。 “阿娴,”谢蕴的 声音骤然变冷,“既然知道惹怒我的 后果,为什么你就不能乖顺一些?” “以为一个蔡氏女 就可以解救你是不是?以为我身边有了别的 女 子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宾客是不是?以为你洞察了所有人 的 心思胜券在握是不是?” 他接连质问她 ,语气越来越轻,最后一句仿佛在她 的 耳边呢喃。 张静娴睁着 眼睛,却没敢直接回 一个“是”,事实上,她 一个字都无法说。 他的 长指已经探进了她 的 唇,一点点撬开她 合起 的 牙齿。 “阿娴,也许……之前你做这些事可能让我对你失了兴趣。毕竟,你不过是一个自幼生 长在山间的 农女 ,哪里 比得上蔡氏女 身份高贵,富有才学,品貌俱佳。” 说到这里 ,谢蕴抵了抵自己 的 下颚,漆黑的 眼珠里 面似有墨色在翻滚。 她 的 身份低微到了极致,她 连自己 的 名字都不识得不会写,她 的 相 貌只是中人 之姿,性子更执拗的 令人 厌烦! “但是,你怎么能和公乘越说了那些惹我生 气的 话呢?你骂我凉薄狠毒,说永远不可能喜欢我,那我也就永远不可能放过你了。” 莫说一个蔡氏女 ,千千万万个蔡氏女 ,都救不了她 。 “我早和阿娴说过了,只有在人 前,你才是我的 宾客。你偏是不信。” 谢蕴微笑着 叹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对着 已经被全部打开的 唇齿覆了上去。 顿时,张静娴的 指骨被她 自己 捏出了青白色。 不同于上次白雾中的 那个吻,眼下因为姿势的 缘故,她 完全没有借力的 点,只能被动地承受。 而他生 的 高大 ,别的 地方也更游刃有余,剥夺了她 的 呼吸还不够,一直强硬地往里 去,往里 ……张静娴仿佛生 出了一种错觉。 她 确确实实被一条毒蛇缠上了,冰冷的 蛇信在通过她 的 唇齿探入到她 的 血肉里 面,然后注进毒液,杀死 她 ! 后知后觉,可能是人 求生 的 本能起 了作用,这时她 开始挣扎,摆脱毒蛇的 桎梏。 然而结果相 反,他吻的 更凶更重了一些,甚至令人 心惊胆跳地扯了扯深色的 衣襟。 动作是放肆的 ,无所忌惮的 。 “别…蔡娘子的 事……不会有下次…”张静娴真的 慌了,趁这个空隙,仰着 脑袋承认自己 做了错事。 谢蕴只沉沉地瞥了她 一眼,完全不搭理。 他重新换了一个地方,对着 已经在脑海中设想过许多遍的 耳垂,任意妄为。 这里是一个极致敏感的位置,他知道,不断颤抖发软的 女 子也知道。 “……谢蕴!谢相 之!郎君,是你令我如此行事的 ,我只是依命让蔡娘子套我的 话。” 最后,张静娴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喊了一句,语气中带着 很浓的 恐惧与委屈。 她 是他的 宾客,按照他的吩咐做事啊。 又一会儿,他停了下来。 - 公乘越与许子籍一边交谈一边走进谢使君的 房间,刚好撞见勤勉的 女 宾客低垂着 头在为谢使君的 双腿扎针,他们对视一眼,默默立在了一旁。 床榻上的 丝锦有些凌乱,好在无人 注意。 或许便是有人 看到了,也只以为那是银针扎在穴道上面双腿挪动后的 痕迹。 一刻钟后,银针全部用完。 张静娴俯身朝榻上的 男人 行了一礼,转过头又对公乘越和许子籍颔首示意,然后她 拿着 空空如也的 针袋走到了房中的 一个角落停下。 公乘越敏锐地发现她 的 手指有些抖,认为她 是施针累到了,主动提出一旁的 百草园中有一个小亭子,可供人 休息。 “使君这里 有我等,张娘子先去休息便是。”在许子籍的 面前,公乘越也换成 了一副体贴模样。 君子么?一些老学究老迂腐不就欣赏这个? 听 到他好心的 建议,张静娴垂着 脑袋没有动作。 她 在等房中另外一个人 的 回 答。 “下去吧,起 针时再过来。”谢蕴淡淡开口,眼睛根本没往她 的 身上看一下。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5节 张静娴恭敬又坚定地应了一声“是”,经过公乘越和许子籍,步履缓慢地走向有花有草馨香馥郁的 园子。 里 面正如公乘越所说,果然有一个小圆亭,位在遮阴处。 她 走到亭子里 面,坐下,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向后倚在圆圆的 木柱上。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她 又会走上前世那条不归路。 张静娴很累,身体挣扎的 累,心更累,不知道自己 应该怎么摆脱他,他缠绕的 太紧,已经让她 看不到平坦宽阔的 大 道。 想让蔡娘子取代她 ,这个尝试已经失败了。 可,她 并不后悔说了永远不可能喜欢他的 话。张静娴需要一个发泄点,也需要一句话警醒自己 。 唇齿和胸腔之间似乎还萦绕着 他的 气息,她 呆坐了片刻,寻到一个泛着 青的 果子,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很酸,很苦,但冲淡了他的 气息。 张静娴冷静下来,强迫自己 遗忘今日发生 的 事情 ,她 是谢使君门下的 女 宾客,她 会按照他的 吩咐与这里 的 可疑之人 周旋。既用来证明自己 的 价值,又帮助表兄和村人 们早日回 乡。 这般想过之后,她 再回 到谢蕴的 面前,微微垂着 头,已经令人 看不出有一丝异样。 起 了针,银针放进布袋里 面,她 礼貌地和在场的 人 作揖,而后离去。 “此女 进退有度,颇知规矩,做使君门下的 宾客的 确可行。”许子籍将她 的 所有表现收到眼底,捋了捋胡须,难得夸奖了一个女 子。 原本,他是不赞同女 子作宾客的 。 自古以来,女 子就该在家中侍奉父母,相 夫教子,操持家务。到有权有势的 人 门下作宾客,固然……风光吧,但不符合妇容妇功妇德。 不过,张静娴既是谢使君的 救命恩人 ,一举一动看起 来又老实本分,规矩礼数一个不少,还通些医术,许子籍便觉得她 并非不可救药。 或许,等到嫁了人 成 了婚,女 宾客她 便也不会再做了。 忽然想到这一点,许子籍出于长者的 好心,冒昧地问了一句。 “使君,张娘子身上可有婚事?” 第58章 “子籍先生每日读圣贤书,行圣贤事 ,缘何关心起我门 下一名宾客身上有 无婚约?” 谢蕴半垂着眼皮,看不 清眼神 ,但他的语调是优雅从容的。 听起来还有 一点点温良。 许子籍年纪大了,眼力和耳力都大不 如从前。再加上在武陵郡城待着,许多人因 为他善于清谈而敬着他,捧着他,此时,他自然 而然 地在谢蕴的面前也摆起了长者的姿态。 “张娘子毕竟不 是一般的宾客,她是使君的救命恩人,使君更应厚待。女子最终要嫁人生子,使君先前提到的抱负一说,对张娘子很 不 合适。” 许子籍摇摇头,嫁个 好人家后半生得平安喜乐,不 比施展才能抱负强得多。 他越想越觉得如此,继续侃侃而谈,“方才老夫见张娘子有 礼有 度,不 禁记起了我门 下的一名学生。虽然 家贫,但为人温和敦厚,亲近大方,他因 为守孝至今未婚,与张娘子岂不 是正好相配?” 温和敦厚,亲近大方,每一个 字仿佛都与蔡氏女口中所言重 合在一起。 那个 农女真正幻想过的未来相伴的良人! 谢蕴的牙齿轻轻地磨了一下,上面仍残存着甘甜的滋味,可是现在他觉得不 够。 方才他其实应该探的更深,将她唇齿之间的每一处都仔细地搜刮过!应该将耳垂那一块软玉咬出血痕,彻底湮灭她遮掩躲闪的可能! 而耳边,许子籍还在喋喋不 休地夸赞着一个 凡夫俗子,谢蕴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手边放着热气腾腾的茶盏,角落里摆放着寒凉的冰鉴,无论将哪一个 砸到这位德高 望重 的子籍先生头上,他的嘴巴都会闭上。 “哎呀,那可是不 巧。临行前,张娘子的舅父千叮咛万嘱咐,想张娘子平安归乡。子籍先生的学生纵使再优秀,没 有 得到张娘子舅父的许可,谁敢开口呢。”公乘越笑盈盈地挥着羽扇,赶在好友发怒之前,堵住了许子籍的嘴。 “张娘子的舅父?一个 乡野村民又能懂得什么。”闻言,许子籍叹了一声可惜,他的学生事 务繁重 ,万不 可能去到一个 陌生的地方征求一个 乡野村民的同意。 “子籍先生,您来时不 是说,有 一件要事 需同使君商谈吗?”见他还想接着在张娘子的事 情上说下去,公乘越心道不 妙,立刻转移了话题。 他最清楚好友的秉性,子籍先生的每一句话相当于在找死的边缘试探。 但他们还需要用到他,小不 忍则乱大谋啊。 “何事 ?”谢蕴突然 问道,黑眸直盯着许子籍,深幽的寒光仿若战场上的刀戈。 锋利而危险。 许子籍一愣,松弛下垂的面庞控制不 住地抖了抖。 是他感觉错了吗?承袭了谢丞相君子之风的谢使君,怎么一瞬间变得比那些渴饮人血的武将还要凶残。 “陈郡守……托我说和,想为使君举办一次曲水流觞,一为愉悦使君心情,二为武陵城中诸位学子一睹谢使君尊颜。” 许子籍的确受了陈郡守之托,但他内心真正想表达的并非这个 啊,该是他主动提议,谢使君答应,他顺理 成章地成为曲水流觞的主办者,而不 是陈郡守。 说完,他的神 色很 不 自在。 “好啊,劳烦子籍先生帮我谢过陈郡守。”谢蕴语气平淡地应下。 曲水流觞一般在暮春时节,而现在是盛夏时分,天气正热,其实并不 适合。 但两方都有 意,突兀的地方便被理 所当然 地忽略。 - 施针过后的闲暇时间,张静娴读起了谢丞相的文集。 她托义羽在武陵城中购买,不 知道是不 是巧合,几 本文集竟然 很 诡异地同前世 谢丞相送给她的那几 本内容一样。 唯一的不 同便是,在武陵郡城中购买的文集纸张粗糙,字体晕染严重 ,而前世 谢丞相亲手赠予她的文集,纸张雪白,每一个 字都美观雅致,意境恬淡。 “文集乃叔父亲手所写 ,整理 而成,他对阿娴你倒是大方。” 前世 ,男人辨不 清喜怒的声音再度回响在张静娴的耳旁,她摸了摸泛黄的纸,对只见过一次面的谢丞相好感依旧。 虽然 他的两位侄儿,一个 是阴冷凉薄的毒蛇;另一个 谢家长公子,暗害自己的亲弟弟,调军营中的庶民为私,也不 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谢丞相知道了自己一个侄儿的所作所为,他会公平公正地帮另一个 侄儿谢蕴吗?”屋中,张静娴喃喃地自言自语。 一旁,黄莺啄了粟麦和葡萄,安心地卧在新的巢穴里面清理 着自己的羽毛。 小鸟哪里知道人类的复杂。 “一定会帮的吧。” “如果谢丞相大义灭亲,肯放表兄他们离开,那谢蕴呢?我是不是也可以请求谢丞相让谢蕴放过我?”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谢丞相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儿恩将仇报。” “是,一定是这样!前世 我是自愿和他在一起的,后来……不 愿意了,獬送我离开未必没 有 谢丞相的授意。只是,他未来的……不 肯放过我罢了。” 女子嘀嘀咕咕说了很 多只有 她自己能听到的话,黄莺两边的羽毛都清理 好了,歪头朝她看了看,又看向关起来的窗户。 小鸟向往自由,不 喜欢被关在房间里面。 张静娴默了默,起身到窗前将窗户打开,反正已经 被谢蕴发现了,她也没 什么好藏的。 “飞吧,飞高 一点,小心不 要被抓到。” 她转过身来,温柔地同黄莺叮嘱。 黄色的小鸟展开翅膀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夕阳的橘色照在它的身上,张静娴伸出了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手指也变成了温暖的颜色。 黄莺飞到了蔡家的百草园,高 声啼叫,它感觉到这里有 许多虫子,也有 人类朋友喜欢的野果。 总吃素,鸟也受不 了啊。 它凶狠地捉住了一条小虫子咽下肚,没 曾想,又有 一条虫子狠重 地砸了过来。 鸟眼睛呆呆地看过去,熟悉的雄性人类正一眨不 眨地盯着它。 那个 被它啄过一口,之后又把它关在笼子里面的人类! 黄莺吞咽了他扔过来的虫子,不 一会儿,它拍着翅膀飞过去,在谢蕴的面前放下了一颗小小的野果。 虽小的可怜,但很 红,不 见一丝青色。 他冷漠地用长指拨了拨,没 有 嗅到奇怪的气味,薄唇一抿,牙齿咬破果皮,咀嚼果肉。 甜的发齁。 谢蕴顿了顿,眸光深暗,那个 农女和这只傻乎乎的小鸟没 有 不 同,很 容易被骗,也很 容易被掌控,只要他再耐心一些。 “不 准与别的男子接触,许子籍的学生,她的表兄。” “温和敦厚的良人,阿娴永生永世 都遇不 到,再是失望,再是难受,结果都不 会变。” “除了向我俯首乞怜,没 有 第二个 可能。” - 清晨,张静娴睁开眼睛,先去看黄莺的巢穴。 里面,一只小鸟很 安静地睡着。 她笑了笑,然 后在自己的枕头边发现了一颗红彤彤的野果,果皮很 薄,果肉的甜味浓郁,整个 房间都可以闻到。 她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 洗漱过后,去前厅用朝食,遇见义羽和蟛等人,张静娴举了举自己的水囊,问他们要不 要喝葡萄饮子。 “这么快?”义羽眼中冒出了淡淡的疑惑,葡萄他才买了一两日啊。 “我手里没 有 酒曲,暂时做不 了真正的葡萄饮子。不 过,这里面的浆饮,是我将葡萄捣碎后过滤,放在庄园中的井水里面冰过的,滋味挺好。” 张静娴将水囊里面的浆饮倒出来,每个 人分了一些。 蟛尝了一口,大呼爽快,三两下就 喝完了。 义羽看了看自己的陶碗里面,紫红色浆饮比旁人多出了一倍,他的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羽,下次我还托你买东西啊。”她的笑容真诚明媚。 “……好。”义羽喝了一口风味独特的浆饮,也跟着轻微地笑了一下。 用过朝食,张静娴照例去为谢使君扎针,中途遇到了蔡家娘子,目光对视时,两人俱是一滞。 “蔡娘子。”张静娴住在人家家里,遇到主人,当然 要主动打招呼问好。 她看到了蔡姝手中捧着的匣子,做了和之前相同的事 情,为蔡姝让路。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6节 “张娘子先请,使君的伤势更重 要。”蔡姝这次没 走到她的前面,反而往后退了好几 步。 脸色也不 怎么好,有 点泛白。 见状,张静娴不 再推脱,规规矩矩地走到了屋中,行礼,垂首为谢使君的腿扎针。 站在门 外等候的人变成了蔡姝,但除了那个 认真施为的农女,所有 人都松了一口气。 “后日,陈郡守要为我举办一场雅集,中有 曲水流觞,阿娴可去一观。” 施针结束,谢蕴抓住了她的手腕,颇为温和地说了一句话。 张静娴的第一反应是惊,第二反应便是躲。 当发现躲不 开后,她暗暗提高 了戒备,小声问男人,自己需要做什么。 “观赏即可。” “哦,我知道了,郎君松开我吧。” 经 过了那一日的激烈与不 堪,张静娴不 太敢看他,不 仅他的目光起了变化,此时他抓在自己腕间的手指也变得和从前不 同。 轻一下,重 一下,好整以暇地揉弄过后,指腹还在往衣袖间探去。 刚好按在她的脉搏上,痛并异常奇怪的感觉。 张静娴有 些呼吸不 能,轻声慢语地让他松开自己。她知道,他吃软不 吃硬。 果然 ,谢蕴看过她一眼后,松开了她。 出了门 ,再次遇到蔡姝,张静娴努力调整了自己的气息,状似无意询问,后日的雅集,蔡家娘子和郎君是否会参加。 “大概会的吧。” 蔡姝没 注意,她的口吻中包括了自己的兄长。 更没 察觉,她的兄长会通过小蝉提前约见这个 农女。 第59章 “大郎君听闻阿娴很喜爱这 道鲜鲫食丝脍,特命我为你送到此处。” 小蝉笑容满面地站在门 外,将一个硕大的膳盒递给张静娴,里面不仅有鲜鲫食丝脍一道菜肴,还有鱼生 、炙肉、蒸饼、清炖藕菜等 诸多美食。 不得不说,比起上一次的珠钗,这 次蔡襄送礼送到了人的心坎儿上。 张静娴接过膳盒,目光真挚地道了谢,“小蝉,替我谢谢蔡郎君。” “蔡郎君他是一位谦谦君子,为人率真大气。” 她想 什么 ,很快他就做了什么 。 听到她口中的夸奖,小蝉俏皮地眨了眨睫毛,眼神 在膳盒上停留了片刻,颇有暗示意 味地说了一句话,“阿娴,你若是喜欢,大郎君还可以继续往这 里送。” “我,当然很喜欢。不过,明日我需陪使君赴约陈郡守举办的雅集,恐怕不会待在这 里。” 张静娴看着面露期待的少女,点了下头,又轻轻地摇头,蔡姝说他们也会参加这 次雅集。 果然,一听到雅集,小蝉脸上的笑意 更深了。 “明日,大郎君也会去雅集。阿娴,你与大郎君说不定就遇见 了呢?” “蔡郎君若是能有缘与我遇到,我一定当面同他道谢。” 听她这 么 说,小蝉笑的合不拢嘴,意 味深长地说道,“有阿娴这 句话,不管有没有缘分 ,阿娴都会见 到大郎君的。” 张静娴不明所以,还想 开 口问个清楚,小蝉已经蹦蹦跳跳地离开 了。 “待在人多的地方,心眼也会变多吗?”望着小蝉还有些幼嫩的背影,她低声呢喃了一句。 黄莺似是听到了她的感慨,从帷幔中飞出来停在她的肩膀上,朝她啾了一声。 太香了,人类的食物花样怎么 就这 么 多呢? 张静娴被小鸟的啼叫声拉回心神 ,在房间里等 了一会儿,提着膳盒又去了前厅。 最终,她和几个部曲一起分 食了这 顿盛宴,其中,有蟛,有义 羽,甚至还有一脸古怪的獬。 “我觉得蔡郎君有些奇怪,明日雅集我会趁机向他套话,獬,之后若是出了什么 ……劳烦你向我为郎君解释清楚。” “我是郎君门 下宾客,享有郎君予我的钱粮金禄,理应为郎君做事。” “试探蔡郎君是我第一次行宾客之职,羽,蟛,万一有变故,你们也千万帮帮我啊。” 几人犹豫了一会儿,一一应下。 是的,他们也应该转变对张娘子的态度了,张娘子现在是使君门 下宾客,某种程度上,算是他们的同僚。 虽然感觉怪异,但张娘子的话实在挑不出一丝毛病,都是为使君做事的人,帮她合情合理。 而且,她很通人情世故,提前还请他们享用了一顿美味佳肴。 若她不是个女子,现在他们就能用兄弟相称了。 不行,这 么 一想 感觉就更加微妙。原本,他们都以为张娘子会成为使君后宅的一个姬妾。 而不是现在的,一名真正的女宾客。 - 雅集当日,张静娴换上了一件新的锦衣,月裳凤尾的罗裙。 看上去,有一种灵动又繁复的美丽。 当然,她从几件锦衣中挑中这 件不是因 为它的精美,而是因 为它的袖子够宽够长,下摆也分 作了薄薄的几层,短弓藏在身 上一点都瞧不出来。 头发仍是老样子,用青色发带简单地束在脑后。 但即便这 样,张静娴一路从厢房走到谢使君居住的庭院,暗中看她的目光也比往常多出了几倍。 就连公乘越,在第一眼看到她时,也眯了眯眼睛。 “张娘子今日很不一样。”他上下打量了张静娴,笑着说道。 “因 为要陪郎君一起参加雅集啊,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给郎君丢脸。” 谢蕴在看到他们之前,先听到了这 个农女认真的解释,他的黑眸定在她焕然一新的打扮上,辨认不出喜怒。 然而,公乘越笑出了声,摇着羽扇走在了他们两人的前头。 “郎君。”张静娴根本来不及思考公乘越为何笑,她双手作揖,恭敬地弯腰朝谢蕴行了一礼。 从男人由上及下的视野,那个在他的面前一直灰扑扑的农女,此时仿佛一朵空谷幽兰,在慢慢地绽放。 少了几分 月下身 着素纱的飘渺,多了几分 身 在人间的娴雅与芬香。 正如她的名字,张静娴。 深衣长袍之下,谢蕴的手臂上暴出了几条青筋,有什么 东西快要从他沸腾的血液里面溢出来。 然后,疯狂地……缠绕在这个农女的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微微偏头,示意 她和獬他们一般,站在他身 后的位置。 见 此,张静娴连忙直起身 ,清澈的眼睛在他的身 后扫过,走到了比獬略后一些的地方。 一行人出了蔡家的庄园。 其余人骑马,腿上有伤的谢使君坐进了马车里面,至于唯一不会骑马的她,张静娴老实地选择了和谢蕴坐进同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门 一关 上,车厢内的氛围立刻起了变化。 谢蕴深深嗅了一口气,冷声命令她,下次换新衣之前必须要和他说过,等 他同意 。 他若不同意 ,她不可以私自穿新衣出门 。 “可是,这 些衣服不是郎君派人予我的吗?”张静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话,疑惑地眉尖都蹙了起来。 她穿他派人送来的衣服,有什么 问题吗? “为什么 要等 郎君同意 ?” 他不同意 ,她凭什么 不可以穿新衣。 张静娴觉得这 一世的谢蕴简直是莫名其妙,很多次都让她生 出一股怀疑,她两辈子认识的谢使君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抑或是,前世的他伪装的太完美,这 世的他放弃了伪装,原形毕露。 谢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可是这 一眼也足够了,眼睛里面比压着她掠夺她呼吸的那时犹为深浓的墨色,证明了他不需要回答。 她也无需再 说一个字。 现在是在人后,马车里面只 有他们两个人,只 要他想 ,他可以生 吞活剥了她。 张静娴看出了他的意 思,身 体有些发软,这 并非是酥麻使不上力气,而是经历了他强硬索取后,从心而发的畏惧。 前世,他们也亲过很多次,他也含过咬过她的耳垂。虽然后来情况也千篇一律地会变作一发不可收拾,但一开 始的他总是温柔的克制的,张静娴可以接受甚至是喜欢。 不同于现在,她是真的有些怕他。 他这 个人不可怕,但他想 生 吞了她的模样已经让张静娴打起了寒战,忍受不能。 小心翼翼地放轻呼吸声,她的后背贴在了马车的车壁上。 看起来颇为乖顺。 谢蕴的长指扣在座榻的把手上,渐渐地,表情变得温和起来,问她这 两日读叔父的文集,有没有遇到不理解的地方。 “叔父常有奇思,记于他的文集之中,一般人很难理解。”罕见 地,他的语气也透着几分 亲昵,宛若又和前世的某些时候重合。 张静娴悄悄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根本弄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像毒蛇一会儿像君子。 “郎君,你知道的,我才学浅薄,识字也只 几个。托人买来谢丞相的文集,囫囵读了一页,大半意 思其实都看不懂。”她装作羞窘地低下头,坚定将自己框死在了识字这 一阶段上。 字都认不全,何谈理解文义 。 果然,谢蕴脸上的神 色顿了顿,这 个话题也到此为止。 于是,马车里面安静下来。 张静娴默默松了一口气,她很用心地在避免与他有更多的接触,所以现在这 个结果是她想 要的。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7节 “阿娴,”可是,突然,静默不语的男人又掀开 了薄唇,他轻声唤她的名字,接着问,“读了哪一页?有哪些字不识得?” 口吻和语气依旧温和。 甚至,他还学着她的模样,不自在地解释了一遍,“叔父才高,有些生 僻字你不识得在常理之中,前些年……我也得亲自去询问叔父。” 顿时,张静娴的后背生 出了凉意 。 怎么 可能,前世谢丞相送她文集时曾亲口告诉过她,谢家的几个小辈当中,唯谢蕴和他的阿姊自幼聪慧,才思敏捷,七八岁的年纪已经能背诵百书。 有些生 僻字不识得?他在骗自己。 意 识到这 一点,张静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很平静地回了两个字,“忘了。” 忘了读的哪一页,忘了哪些字不认识。 一瞬间,谢蕴的脸色冷了下来,但很快,他宽容地表示了理解。 “阿娴莫要紧张,也莫要逼自己,今日雅集结束后,你拿着叔父的文集问我便是。” 他竟然在安慰她。 “是,郎君,我会慢慢来。”那种违和感越来越重,张静娴索性直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闻言,谢蕴便冲着她温柔地笑了一下。 …… 马车停下,早已等 候的陈郡守迎上前来,他的身 后是许多面露期待的年轻男子。 这 些人是武陵郡城中的名流,或是世家子弟,或是官宦之后。 张静娴安静地守着一个宾客的本分 ,站在谢蕴的身 后几步,平视前方,没有费力去打量别人。 一息,两息,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凭借着出色的视力终于找到了蔡襄的身 影。 他在那些人的末尾,很不起眼更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位置。 小蝉口中的受人追捧,张静娴完全没有发现,但她从这 一点倒是明白了蔡徽一家在面前这 些世族眼中的地位。 一个略大些的蝼蚁,有些利用价值罢了。 张静娴心里一时复杂,偷偷地,她朝着也看到她的蔡襄,比了个手势。 蔡郎君,半个时辰后见 吧。 第60章 蔡襄的反应张静娴没有过多去看,她的目光很快被雅集上的各色男子吸引,不得不说 ,数十个年轻又相貌端正的男子聚在一起,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可 能参加雅集的女娘们也是这么想 的,隔着一条人工开凿而 成的溪流,她们互相交头接耳,嘴里不停发出嬉笑 的声音。 前方 ,陈郡守正在为谢蕴介绍武陵城中的各家俊杰,每提到一人,笑 声便会有短暂的停顿。 几次过后,张静娴摸到了规律,停顿的时间越长,就 代表这位俊杰的受欢迎程度越高。 若是连停都不停,要么是这人臭名昭著要么就 是……丑的惨绝人寰。 她坐在谢蕴身后一些 的席位上,津津有味地瞅着一个人站起又坐下,眼睛一瞬没闲过。 轮到一位姓周的郎君站起时,女娘们的嘻笑 声停了很久很久,张静娴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好生俊秀的一位郎君,真真印证了书中陌上人如玉的描写。 爱美是人的天性,没有谁可 以例外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周郎君,心想 如果他的人在武阳县,肯定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武阳县城。 “好名字,好相貌,不如就 由周二 郎先为此次集会赋诗一首。”身后女子的惊叹声入耳,谢蕴面无表情,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 酒杯被他放进溪水之中,长指略一用力,刚好顺着溪流停在了周二 郎的面前。 四 周俱静,周二 郎顶着众人有些 嫉恨的视线,颤抖着手从溪水中接过了酒杯。 正待一饮而 尽,谢使君神色淡淡地又说 了一句话。 “七息为限。” 古有七步作诗,现有七息赋诗。 公乘越的眼中充满了同情,悠悠地摇着手中的羽扇,暗道可 怜的周郎君,谁让你惹到了某个小心眼的男人。 不过这也是一次绝处逢生的机会,若是表现的不错,这位周郎君可 以招揽到门下。 然而 ,七步诗终究只是一个特例。七息之后,在许多女娘专注的目光中,周二 郎颤颤巍巍地将酒水喝下,嘴里只挣扎着吐出了几个不成形的字。 “今日 …风光实在妙,我…我……” 接下来,他便没了声音,满脸羞愧地将酒杯递给了身后的侍者。 “轰!” 女娘们的芳心就 此碎了一地,周郎君难得相貌仪态俱佳,但文 采不怎么样啊。 张静娴也觉得有些 可 惜,不敢再看那位周郎君被打 击到恍惚的样子,她提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慢慢倒酒。 酒水盈杯,她的耳边传来了一道低沉的男子嗓音。 “今日 风光实在妙,我与诸君唱今朝。待到来年春发时,愿得再道一声好。” 特意 被压低的腔调,似乎只有她和周围的一两个人听见。 张静娴放下酒壶,微微抬起眼皮,一双黑眸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波澜不惊的神色仿佛在说 ,七息赋诗算不得什么。 三两息的时间,他甚至可 以顺着周二 郎的一句残诗接下去。 下意 识地,她扯开嘴角无声说 了一句话。 “郎君文 采斐然。” 很正常不过界的一句吹捧,谢蕴看清了她的口型,眼珠子动了动,漫不经心地又倒了一杯酒。 不过这次,他是自己喝下。 “席上的酒滋味不错,劳陈郡守费心了。”谢蕴对着一旁的陈郡守,突兀地夸赞了今日 的酒水。 陈郡守心里正因 为周二 郎的表现忐忑着呢,见他非但没有责怪,还一副和煦的模样,大 松一口气,高声令继续流水传杯赋诗。 渐渐地,场面变得热闹起来。 张静娴观赏了一会儿所谓的曲水流觞,心中的兴趣稍减,拿了些 席上的瓜果吃了起来。 武陵城中物产丰富,她吃了几样未曾见过的果实和点心,心情颇好。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张静娴的眼角余光瞥见溪流末尾的蔡襄离席,她面色从容地和獬说 ,自己想 在这处山庄的其他地方 赏一赏景。 “张娘子记得不要离开这里太远。”獬明白了她的暗示,看了一眼使君后,放她离了席。 今日 的雅集本就 是为了消遣取乐,此时,离席自由走动的人并不少,还有互相生情的男女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 偷偷地说 话呢。 张静娴捏着身上藏好的短弓,跟着蔡襄一直走到了一个假山的后面。 她紧紧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身影,根本没有注意 ,也有一道目光在时刻跟随着她。 - 见四 周无人,蔡襄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声音含着一点点的笑意,比起上一次冒昧的拦人,这一次明显真诚许多。 “张娘子,之前我差点会错了你的意 思,没想到你是真的要约我见面。” “蔡郎君,你让小蝉为我送去可 口名贵的膳食,我想 当面谢你。”张静娴抿了抿唇瓣,微露一分羞涩。 “自离开家,蔡郎君是第一个向 我表达善意 的人,舅父同我说 过,受人善心理应给予回报。” 听到回报二 字,蔡襄的眉毛抬了一下,这个农女比他想 象中的单纯,看来还是之前的法子用错了。 越是单纯的女子就 越觉得送首饰是花言巧语不怀好心,而 送些 她喜爱的吃食却变成了体贴善解人意 。 “我蔡家坐拥家财万贯,几道菜肴而 已,张娘子言重了,我如何能要你的回报。”他矢口拒绝。 但张静娴郑重地摇了摇头,“不,蔡郎君,我觉得你需要。今日 的雅集,我见你居于末尾,并不得人…欢迎。” 她苦口婆心的语气像是在蔡襄的心头上狠踩,“便是方 才那位未作出诗的周郎君都比蔡郎君你位次靠前,我知道这意 味着什么,不如我在使君的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吧。” “下一次若再有雅集,就 让你坐在前头的位置!” 这句话说 完,蔡襄的脸色阴了阴,一个低贱的农女,竟然也敢瞧不起他。 “蔡郎君,你觉得如何?”张静娴像是察觉不到他脸色的变化,还在天真地询问他的意 见。 “不…如何。”蔡襄咬着牙根,硬生生挤出一个落寞的笑 容,“张娘子不知,我们蔡家需要的并不是两三句的美言,最好是能赢得谢使君的信任。” “使君生性多疑,抱歉,蔡郎君,这一点恕我无能为力。” “不,张娘子,你可 以帮我帮蔡家。”蔡襄蓦然伸手,抓住了张静娴的手腕,神色很是激动,“你别忘了你是使君的救命恩人,使君落难后第一个遇到的人就 是你!” 手腕被陌生的男子抓着,张静娴强忍不适没有推开他,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问他作何解释。 “谢使君为贼人所害,心中定然着恼,张娘子若是知晓那贼人的身份,告知我,我来帮使君除掉贼人,不就 能得到使君的信任与看重了吗?” 蔡襄目光灼灼,提出了一个听着十分合理的法子。 闻言,张静娴动了动嘴唇,有些 想 告诉他帮他这个忙,可 是又仿佛担忧着什么,为难地张不开口。 见此,蔡襄心头一沉,缓慢地靠近她,“张娘子看来知道贼人的身份,如果你愿意 告诉我,要我做什么都可 以。” “哪怕给张娘子送一辈子的膳食,哪怕娶张娘子为妻。” 蔡襄的衣袖覆在她的衣袖上,急切地出声承诺,只是想 从她口中得到一个具体的身份。 张静娴垂眸盯着他的衣袖,迟迟不答,但一只手已经握住了短弓。 久久得不到答案,蔡襄眼中闪过了一抹狰狞,软的不行,他还可 以来硬的。 假山的另一边人影耸动,似是在冲出来的边缘。 电光火石之际,处在焦点中心而 不知的女子低声说 了轻不可 察的三个字。 “兄,负我。” 蔡襄瞳孔骤然缩紧,兄,兄!果然,谢使君已经查到了暗害他的主谋! “蔡郎君,我当真不知道害使君的贼人是谁,不过使君昏迷之时,我为他治伤,使君一直在说 这三个字。我便觉得,是不是与使君受伤的真相有关……”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8节 张静娴小声地解释了这三个字的由来,然后不等蔡襄反应,她急急地挣脱开他的手,从假山后面跑开。 辛苦劳作的农女力气自是不小,蔡襄一时不察,手臂竟然被重重地甩在了假山上,疼的他面色铁青。 回过神来,他正要装作无事 安抚这个农女为他所用时,对面已经没了人。 他的脸色阴沉,对着假山呵斥,“怎么不拦住她。” 从暗处走出了几个人,卑躬屈膝地认罪,“大 郎君,那女子跑的太快了,您又没发出指令,我等实在……” “滚,没用的东西!” 蔡襄厉声骂了一通,想 到方 才套出的话,也顾不得处罚这些 人了,当即找到自己的父亲告了罪离开。 他快马加鞭,径直去了武陵城中一处外 表平平无奇的宅院。 “蔺先生,我等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谢使君他已经知道了暗算他的人是长公子!等到他养好伤势,回到长陵郡,长公子岂不危矣?” “你急什么?长公子派我过来之前已经下达了命令。不能让七郎君活着回长陵。原本我还想 再迟些 时日 动手,他既已知晓真相,又刻意 接触许子籍,就 这两日 吧。” 一个瘦削穿着文 士袍的中年男子冷冷一笑 ,神情没有多少惊讶。 从公乘越找到武阳县的第一天,长公子就 作出了安排,这一次,必要让七郎君丧命,再挡不了长公子的路。 “那你呢?蔡襄,你是要妹妹还是要父亲?该做出选择了。” 中年男子轻蔑地拍了拍蔡襄的肩膀,在七郎君未到武陵郡城之前他们就 找到了蔡襄。 蔡家名下的庄园会是七郎君丧命的地方 。当然,为了逼真和保住蔡家,也得有一个蔡家人为七郎君陪葬。 蔡襄的妹妹蔡姝,或是他的阿父蔡徽。 “……妹妹迟早会嫁出去成为别家的人,我当然要我的阿父活着。” 很短的犹豫后,蔡襄一脸冷酷地说 出了自己的选择。 闻言,中年男子也就 是蔺仲,赞同地捋了捋颌下胡须。 “蔡郎至孝,等这事 了了,我定会在长公子的面前为你请功。哈哈哈,你们蔡家选择了长公子,未来前途无量。” - 日 中,谢蕴同陈郡守和许子籍辞别,他坐进回程的马车里面,张静娴安静地随后入内。 车轮不快不慢地往蔡家的庄园行驶,两个人都没说 话。 事 实上,从张静娴离席之后又返回的那刻开始,谢蕴的目光便彻彻底底地从她的身上移开。 她可 以感觉的到,大 概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他连一个余光都未施舍给她。 张静娴本以为接下来也是如此,被完全忽视。 然而 ,当陈郡守等人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马车时,谢蕴漆黑的眼珠一点点移到了她的身上。 准确的是,她的手腕。 “有人碰过这里。” 他轻轻掀唇,问,“是谁?” 第61章 “是 谁碰了这里?” 谢蕴又问了一遍,语气仍然是 些许平淡的,模样寻常的仿佛在说今日马车的速度太慢了。 可张静娴却倏然一惊,不由自 主地用宽长的衣袖将 手腕掩盖起 来,似乎只要盖住,她就可以不回答他的问题。 欲盖弥彰的举动瞬间激怒了强装平静的男人 ,他猛地伸出一只手臂,在女子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将 她抓入怀中 。 “郎君!你唔唔……”张静娴有些被吓到,话音刚起 ,就被他的大手捂住了半张脸。 男人 坚硬的指骨陷入到她的脸颊里面,唯一柔软些的手心死死地抵着她的唇。 张静娴所有的声 音都被消弭在他的手掌之中 ,被他完全掌控。仅剩的呼吸嗅到的也全是 他的气息,醇厚的沉香混着一点点的纸墨和甘冽的酒香,强势地侵占她的神智。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阿娴既然不愿说,那便索性不要开口了。”谢蕴的黑眸缓缓对上了她的,内里的墨色浓得化 不开。 张静娴愣愣地,忽然想到了冬日山间寒冷的夜晚,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乎乎的一片,冷意汹涌而来,渗入到人 的骨髓之中 。 有经验的村人 和她说过,这是 暴风雪要来了。 她本能地打 了一个寒战,虽然马车外面金轮高悬,日光照在地面上是 热的,烫的。 “不要怕,阿娴,我不会吃了你。” 察觉到她的畏惧,谢蕴的眼神阴鸷,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但与 此同时,他用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 来,半弯下身,高挺的鼻梁靠近她。 谢蕴面无表情地嗅闻她的衣袖,一股浓郁的兰花香气挑衅地涌进他的鼻腔,如入无人 之境般,在他的血肉里面肆意叫嚣。 她,还不是 他的。他可以碰得,其他人 也可以碰得。 一颗滋味清新甘甜的果实摆放在人 的面前,没有谁可以忍住不动,哪怕只是 触摸一下灵魂都要发飘了! “臭不可闻的气味,碰了阿娴手腕的是 一个男人 。而且,时间不、短。”谢蕴的眼睛里面生出了几根血丝,强烈的冲动逼着他去找出那个男人 。 然后,他又掀开了遮掩的衣袖,几道淡淡的指痕赫然映入眼帘,像是 在无情地嘲讽他。 看吧,在你目所不及的地方,她和另外一个野男人 有了肌肤的接触。 而你,直到现在才发现。而当你发现了,她也可以选择不告诉你。 嫉妒与 愤怒交织在一起 ,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焚烧了谢蕴的理智。他失了控地抓握女子的手腕,用更重 的力道将 属于另外一个人 的痕迹抹去。 张静娴疼地直咬唇。 可是 对他而言还不够,完全不够!气味,属于另一个人 的臭味还在! 谢蕴咬破了自 己的指腹,大颗大颗的血珠冒了出来,被他一点一点细致地涂抹在她遍布痕迹的手腕上。 在西山村抓野猪的那天晚上,他就和她说过,他很喜欢鲜血的腥气,因为 血液的气味从来都伴随着一种 绝对的胜利。 很显然,那个男人 用的兰花熏香不是 血腥气的对手,不一会儿,它便被压制地只剩微弱的一丝余味。 对此,谢蕴终于满意。 丝毫不顾怀中 人 的僵硬,他的薄唇覆在了涂抹过的血迹上,一寸一寸地□□,她是 清新甘甜的,多了血腥气也不是 她。 张静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薄唇沾上鲜血,他盯着自 己手腕的眸中 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整个人 不寒而栗。 但她很安静,并未挣扎。 也许等到那些血迹没有了,他就会松开自 己恢复正常。抱着这个微弱的念头,她耐心地等待着。 濡湿而灼热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她垂下眼睑,从喉咙里面逸出了一声 很小的喘气声 。 忍耐又难以承受。 这一声 喘息过后,谢蕴松开了手,薄唇也离开了她的手腕。 没有了禁锢的张静娴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能因为 太急切了,她的脸颊泛起 了淡淡的红色。 谢蕴的脸隐在暗处,辨认不出真 实的情绪,只薄唇殷红,鬼魅一般的感觉令人 悚然生畏。 他静静地望着怀中 的女子,似乎在等待什么。 许久,张静娴的呼吸才恢复了平稳,她轻轻抬头,正欲开口,他的手掌再度上前,捧着她的脸颊,薄唇压下。 “郎君,你不能这样,明明一切都是 你的安排!”害怕再次被堵住嘴唇失去呼吸,张静娴的心脏急促地跳动,以最 快的速度说完了一句话。 不能怪她,她是 在行使宾客的责任,为自己效忠的郎主做事。 “阿娴是 说,我让你去私会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 ?” 他的语气平缓地没有任何起 伏,但听起来比方才的质问还要可怕。 “……是 !”张静娴不管不顾地点头,病急乱投医,提到了他信任的心腹,“獬也知 道的,羽还有蟛通通知 道。” “说清楚。”他顿了顿,薄唇离开了一些,两个人 的距离却没有拉开。 张静娴仰起 脑袋,表情镇定了几分,将 他口中 那个野男人 的身份说了出来,“蔡郎君就是 郎君要我试探的那个人 ,我与 他私下见面是 为 了施行郎君的计划。” 她知 道谢蕴交给她的任务看似简单,但一步不慎可能会陷入到绝境。 如果她没有辨认出他的用心,如果她被一开始的小蝉和蔡襄迷惑,如果她傻乎乎地不知 道主动套别人 的话,任务都会失败。 而一个小小任务没有完成的她哪里还有脸做谢使君的宾客。 他不准自 己离开,自 己又无法胜任宾客一职,那她退了一步被迫留在他的身边会成为 什么呢?怕不是 处境比前世更难堪,变成公乘越口中 的小夫人 。 纵然她避嫌,躲着他也无用。 所以,这次任务她必须完成。所以,她提前说好了,请獬请羽请蟛他们帮忙。 去见蔡襄的路上,她并不只是 一个人 ,如果蔡襄对她发难,除了贴身的弓箭保护她,还有暗处的部曲为 她掩护。 “我幸不辱命,完成了郎君交给我的任务。蔡襄得知 了那句话,定然会有所动作。郎君现在便可询问獬,知 晓我所言无一字虚假。” 说完这番话,张静娴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 他,眼眶微微湿润。 他为 什么非要逼她到这个地步,她究竟作了什么孽,才两辈子与 他纠缠在一起 ! 半晌,马车内是 没有声 音的,除了两人 的呼吸。 谢蕴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薄唇还是 落了下来,轻缓而温柔地落在了女子的眼尾。 吮去少少的一点湿意,他冷静地询问她,除了这次私下见面,她与 蔡襄还有什么接触。 “他一开始送我珠钗,后来还命人 送来了许多道武陵城中 的名菜给我。若非我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可疑,他在我的心中 ,可能真 是 一位大方热情的郎君。” 张静娴向 后退了退身体,认真 地讲述蔡襄和她的来往,包括她对蔡襄的印象。 只是 送她珠钗,送她菜肴而已,便成了大方热情。 那他呢?陪她度过孤独的时光,教她读书识字,带她离开小而愚昧的山村,为 她构造一个光明的未来。 与 她,却是 生性凉薄,却是 手段狠毒,却是 划清界限,却是 时刻想着逃走。 一股无名火横在谢蕴的喉咙,烧的他闷疼不止,然而他不可能说出口。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59节 因为 让她去试探,让她处在危险之中 ,为 她设下陷阱,的确是 他早就做好的决定。 谢蕴不需要一个女宾客,他只想要一个张静娴,原原本本的她。 他的舌尖抿了抿她的甜味,突然觉得有点点的涩,然而他却勾起 了唇笑着问她,“阿娴,你恨我吗?” “不。” 张静娴回答地很快,她不恨他,恨一个人 是 让她心累的一件事,而她只想过的轻松一些,快乐一些。 然后迎接自 己因为 重 生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怎么会平白有人 可以重 活一世呢?她那么普通的一个庶民,没有救过天下百姓,没有留下不世功绩,说是 上天眷顾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哦,不恨。”不恨有一半的可能代表着喜欢,但此时此刻,谢蕴不会问她喜欢不喜欢自 己。 他冷漠地想,没有询问的必要。 毕竟她的喜欢与 否不重 要,毕竟在他解恨之前他不会放她离开。 “蔡襄活不了多久,接下来你不得与 他有任何接触。”谢使君闭了闭眼睛,对着自 己的宾客下达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命令。 “是 。”意识到了他的口吻转变,张静娴明白自 己过了至关重 要的一关,拿出身上藏好的短弓,缓缓地摩挲。 她是 有用的,就算被迫留下,她也可以用另一个身份在谢蕴的身边立足。 女宾客,有钱粮拿,有新衣穿,在见到谢蕴的叔父谢丞相 之前,她会过的很滋润。 舅父和舅母也可以放心了。 “郎君,我可以在武陵城中 逛一逛吗?若是 找到前去武阳县的人 ,我便能写一封信托其捎回去。” “信写好之后,给我。” “……我知 道了。” - 雅集之后两日,张静娴的生活过的无波无澜。 和部曲们一起 用朝食,为 谢使君的伤腿施针,陪黄莺抓虫子,再读两页谢丞相 的文集,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似乎马车上的那一个“不”字起 了作用,谢蕴变成了正常的他,没有再让她觉得诡异难懂。 一会儿毒蛇,一会儿君子,一会儿阴沉,一会儿温和。 对此,张静娴觉得很安心。她潜意识里面认为 真 实模样的谢蕴是 最 好的,变成前世那个温和知 礼的他,或是 更阴森如鬼魅,她全都承受不了。 前者心口会闷闷的疼,后者她会害怕会畏惧。 两天时间,手腕上的指痕渐渐褪去,小蝉和她口中 受人 欢迎的大郎君也没了踪影。张静娴猜测,互相 试探过后,她在他们那里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对此,她有些无奈,有始有终才是 聪明人 。这样直接冷落她,生怕她发现不了他们有猫腻? 又一天为 谢蕴扎针,张静娴在门外遇到獬,忍不住问蔡襄的消息。 “张娘子,很快你就知 道了。”獬的反应有些不自 在,那日雅集过后,他被使君罚了整整十篇文赋。 对于一个不通文墨的部曲而言,这不亚于一桩酷刑。因而,他撞见身为 源头的张静娴,心情十分复杂。 怨她,当然不至于。 她为 使君做事,帮他们找到了长公子手下的踪迹,又未令蔡襄起 疑,已经可以说是 一个合格的宾客。 使君处罚他,到底是 因为 什么,獬也开始糊涂了。 但獬可以肯定,张娘子和公乘先生一定知 道。 “很快是 多久?”女子恍然未觉他矛盾的内心,再次追问。 张静娴有些着急,毕竟是 自 己身为 宾客做的第一桩任务,总要见到结果的吧,不然怎么论 功行赏。 獬眸光微动,犹豫了片刻,还是 只重 复了两个字,“很快!” 难道是 今晚?她若有所思。唯有今日,黄莺烦躁地啄了啄窗户,却未飞出去。 动物是 有灵性的,每次阳山起 了大火,它们最 先于迟钝的人 类知 道。 第62章 獬既然不愿和 她说明白,张静娴便没有再 纠缠,她拿着针袋慢吞吞地向屋内走去。 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还未落下之时,琴声响起,如大地低吟,浑厚深沉。 琴声之后,她看到了一个 优雅挺拔的背影。和 往常一般,男人身着一袭深色衣袍,只是今天,他的头发未完全束起来,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 前世,张静娴无数次地摸过他的黑发,一根根发丝的触感 硬而锋利,她曾和 他开玩笑说可以 拔下来几根给她当作弓弦使用。 后来,谢蕴送给她一根崭新的弓弦,她用着很顺手。只是在她离开后的第一个 晚上,弓弦便生生被人扯断了。 回忆结束,张静娴的目光硬生生地从他披散的长发上移开,自己寻了房间 的一个 角落,静静垂首站立。 琴音微顿,随即变得尖锐激昂,仿若刀戈相向,玉盘碎裂。 停留在角落的女子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想堵住耳朵,却又觉难得听到谢使君弹琴,继续保持不动。 一刻钟后,琴音戛然而止,谢蕴挥了挥衣袖起身,垂眸对上她的眼睛。 张静娴是有几分听入迷的,出身和 经历所限,她可以 接触到的乐曲少之又少。村中老人教给她的古调是她唯一会的曲子,但也只能用随处可见 的叶子吹奏。 看到她眼中的痴迷,谢蕴神色不变,单手拨弄了一下琴弦,显得有些随意,问 她,“听够了吗?阿娴。” 张静娴蓦然惊醒,扯开嘴唇礼貌地夸赞,“郎君弹的一手好琴,正如《列子》中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已会旁征博引,想来阿娴这几日读叔父的文集颇有收获,识字亦不在话下,”谢蕴淡淡开口,又问 她,“所以 ,予你舅父的书信写好了吗?” 距离雅集,已经过了三日了,一封书信他也等了三日。 闻言,张静娴一怔,其实她不大想让谢蕴经手自己给舅父的书信,因此才迟迟未写。 “没有?那就现在去写。”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我……”张静娴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她张开嘴唇才发现能用的借口已经被他否决了,不识字不会写?那她怎么随口而出余音绕梁的典故。 “我先为郎君扎针。”她只好拿出了手中的针袋。 “不需要,日后也不需要了。”谢蕴朝她走近,长腿没有一分不适,在蔡家 庄园修养了这些天,他的伤势明显接近痊愈。 毕竟上等的伤药和 补品每日都用着,他也无需自己推着简陋的辇车走凹凸不平的山路。 “好,我以 后不会再 过来为郎君施针。”张静娴默默将针袋放下,既然已经没有用了,她准备出门时还给獬。 “书信,在这里写。” 琴架的旁边就是一个 宽敞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 谢蕴侧了侧头,并未放她就此离开。 “是。”张静娴抿了抿唇,缓慢地越过他的身边,挨着琴架坐下。 她展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刚要提笔去写,结果发现无墨,于是赶紧放下毛笔,略有些笨拙地研起墨来。 谢蕴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定定看着她一系列手忙脚乱的举动,神色冷淡。 一直到她研好了墨,提笔写下第一个 字,他的位置和 目光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感 受到身后真切存在的气 息,张静娴的手抖了一下,墨水落在纸上,立刻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按理说,这张纸便废了。 但张静娴不舍得,她在一声轻笑中小心 翼翼地将被染黑的一侧撕下来,对着洁白的另外一侧又落笔。 “舅父亲启,离家 数日,甚是想念……至武陵郡城,一切安好……使君予我新衣,每月又有数金,用之不尽……后有还家 之日……莫忧莫忧。” 一个 个 稚嫩的字体跃然纸上,谢蕴垂着眼皮,从头到尾,漫不经心 地看过了整整三遍。 “郎君,我的书信写好了。”张静娴对此无可奈何,只能鼓着脸颊吹了吹纸张,耐心 地等着笔墨全干了,将信递给他。 谢蕴接过她手中的信,慢条斯理地塞到信封之中,然后拿出一方 小印在上面盖了一下。 熟悉的印记让张静娴的眼皮跳了跳,之前,她曾动过拿这个 印记引来獬他们的念头。 “郎君,这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 “你是我门下的宾客,一言一行 自是要打上我的印章。”他的语气 平淡。 “哦。”张静娴点点头,看了一眼门外。 不需要她扎针,信也写好了,她应该可以 离开了吧。 “慢着。” 可谢蕴依旧不准她退下,她面带疑惑地看过去时,几名沉默寡言的侍者鱼贯而入,在房间 中央的桌子上放下了几个 托盘。 张静娴好奇地望了一眼,呼吸骤然停滞,一个托盘上无声地摆满了纯金的步摇珠钗等女子首饰,剩下的托盘则是各色菜肴点心 和 瓜果。 “郎君这是?” “你的。” 谢蕴的态度依旧很冷漠,但薄唇中吐出的两个字听起来很美妙,这些全是给她的。 宾客完成了任务的赏赐。 张静娴很高兴,没有人不喜欢珍贵的金子,她咽了咽口水,认真从托盘上挑出了两只金镯并一只金钗。 “郎君,这么多就足够了,我资历太浅,不能惹人嫉妒。”她挑的两只金镯给春儿夏儿,金钗就给舅母。 “劳烦郎君帮我寻人将书信与这些一起捎给舅父。” 谢蕴垂眸看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轻慢地笑了笑,“只是这些?阿娴日后莫在心 中骂我不如他人大方 。” 他是故意的,张静娴立刻就想到了她对蔡襄的评价,脸上微讪,讷讷说了声,“不会。” 谢蕴没说话,也没理她,只是在摆放膳食的位置坐了下来。 意思不言而喻。 张静娴犹豫了片刻,坐在了他的对面,虽然已经用过了朝食,但她还能吃一些。 大不了,暮食就不用了。 于是,她拿起了筷子和 汤勺,安静地吃着合她口味的菜肴,明明谢蕴一个 字未说,可她就是理解了他的未言之意。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0节 蔡襄送给她珠钗,送给她武陵城中有名的菜肴。 他亦为之。 她不想弄懂他为什么和 一个 蔡襄较劲,但顺着做而已,很简单也不为难的一件事,她不会惹他生气 。 谢蕴向后靠了靠身体,见 她吃的脸颊鼓鼓的样子,眸光微许晦暗,她凭什么轻易就揣摩到他的意思,她又凭什么如此平静坦然。 本是该不悦的,然而……女子很自然地舀了一勺香辛气 味十足的鱼片放在了他面前的碗中,顺便将他嫌恶的菜蔬挑了出来。 做完了这个 动作,她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察觉她过界了,这不是一个 宾客所为。 便是关系匪浅的好友公乘越,也不会洞悉他的每一个 口味,为他夹菜盛羹。 这不是有意卖弄,又是什么呢? 张静娴像是未注意到他一直不曾移开的视线,她吃的有些撑腹,无奈将目光投向了好克化的瓜果点心 。 只是一眼,她心 口闷了闷。 全部是她在雅集上动过的。 “谢谢你,郎君,我吃饱了。”临走前的道谢,她的气 息有些不稳,脚步也略显匆忙。 这次,谢蕴任她离开没有阻拦,然后他在她转过身时平静地交代了一句话。 “今夜待在房中,不要随处走动。” “嗯。” 今夜,果然是今夜。 张静娴这么想着,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厢房,窗户开着,黄莺还在屋中没有飞出去。 - 下午,公乘越颇为欣喜地拿着一个 卷轴找到了好友谢使君,请他鉴赏自己手中的行 帖是否为前朝大书法家 的真迹。 “我一人眼拙,恐出错,不若将陈郡守和 子籍先生一同请来。”谢使君冷冰冰地拒绝了好友。 闻言,公乘越气 量宽广地表示没有生气 ,并按照好友的意思,派人去请来了陈郡守和 子籍先生。 “真迹,这一定是真迹!” 年事已高的子籍先生看到那副行 书,激动地不得了,不停地捋着胡须强调此生有幸。 陈郡守也是世族出身,对前朝的大书法家 向往许久,猛然看到据说是真迹的行 帖,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舍得撒手。 于是,顺理成章,谢蕴请二 人留下用暮食,公乘越在一旁作陪。 张静娴听到隐隐约约的丝竹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厢房中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黄莺很焦躁地围着她飞来飞去,连她抓来的虫子都不吃了。 张静娴换上了自己原来的粗布麻衣,袖口和 腰身都用布条紧紧地绑在一起,短弓和 装满了木箭的布袋随身携带,她一眼不错地盯着谢蕴庭院的方 向,等着动静。 虽然知道他早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再 让自己受伤,虽然知道獬和 羽等人一定会拼死保护他们的郎主 ,但这一刻,张静娴的心 里是有一丝慌张和 害怕的。 她决定,她要亲自过去看到结果。 终于,当月亮升到了枝头时,一片火光轰然照亮了半个 夜空。 黄莺长长地啼叫一声,叫声又尖又利,每次阳山起山火时,山中的鸟儿也都是这么叫的。 它的焦躁不安找到了缘由 。 张静娴安抚地拍了拍它的翅膀,将它放进巢穴里面,自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住的厢房离火光燃烧的庭院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火势烧不到她这里,也不知是不是一开始就安排好的。 张静娴的心 情复杂,手中拿着短弓,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当她确定了火势燃烧的方 向就是谢蕴所在的庭院时,她加快了脚步。 很诡异的,一路上她没见 到几个 人。 也很安静,静到张静娴能听见 自己的心 跳声。 不过,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声音大了起来,有人的呼救声,有水声,有……刀剑的碰撞声。 张静娴屏紧呼吸,于熊熊燃烧的火光中,一眼望见 那个 冷然站立的人影,他太高了,那么显眼,被围在众人的中央,还是立刻就辨认出来。 围在他周围的人,她能认出来羽,蟛,他们都完好无缺,反而是公乘越,手中的羽扇好像不见 了,他身旁的陈郡守和 子籍先生也很狼狈,一人脸色发白,一人脸上乌黑。 张静娴很快发现自己来的迟了,院中的打斗已经到了尾声,獬不愧自己的勇猛之名,刀刃砍下了一名黑衣刺客的头颅。 见 状,她微微松气 ,可是这口气 到了一半,另一个 黑衣男子映入她的眼帘。 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蓄势待发。 张静娴想都不想,对准那个 人的喉咙,快而厉地射出了一只她最宝贵的木箭,箭矢上用了铁。 “嗤”的一声! 那个 人死了,一手捂着喉咙倒在地上。 隔着一地的尸体和 鲜血,被拱首而立的男人遥遥地朝她望来,黑眸中映着汹涌的火光。 “阿娴。”他轻声唤了她的名字。 张静娴没有听到,事实上,在对视的那一瞬,她就立刻移开了视线。 “阿娴!”又是一声呼喊。 张静娴看到了哭喊不休的少女,小蝉。 “求你,快去救救二 娘子吧!” 第63章 蔡姝?她怎么了?黑衣刺客也 要杀她? 张静娴心里满是疑问,行动上却没 有任何迟疑,在确定 谢蕴完好无损后,她转头就朝之前去过的院子走。 蔡姝的住所离这 里不算近,小蝉宁愿跑来求她也 不去找蔡家的家仆帮忙,其中想 必有隐情。 她看了一眼小蝉,小蝉还在哭,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与先前狡黠俏皮的模样判若两人,倒是有了几分 符合年龄的实感。 “跟过去。”见那 个阳奉阴违的农女 跟着随便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谢蕴冷了冷眸,身体侧了一下开口吩咐。 蟛和义羽对视了一眼,恭声应是,领着三五个人离开。 虽然张娘子箭术很好,但她只有一个人,若遇到 强敌,危险。 张静娴与小蝉快步赶到 蔡姝住的院子,灼热的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她恍然大悟小蝉为什么要跑来求她。 精美的庭院火势已起,而原来服侍蔡姝的蔡家仆人宛若消失了一般,看不到 一人的身影! 房间里面传来女 子的呼救声和哭喊声,明明听 的清清楚楚,可就是无人过来。 “找不到 人啊,我一个都找不到 ,家主和大郎君全不在,没 有一个人在!”小蝉带着哭腔说她家娘子和身边的几个侍女 被 关在了房间里面,可是除了一扇狭窄的窗户开着,其他的房门 已经被 堵死了。 她因为身材瘦小,又擅长攀爬,才得以在娘子的帮助下从窗户逃生。接着,她急切地跑着喊人,结果 庄园竟然是空的! 无奈,她只好往贵人居住的地方求救。 然后,小蝉看到 了那 个被 自己欺骗的女 宾客,她毫不犹豫地射箭杀死了一个人,那 个死人倒地时,小蝉的哭喊声随之而至。 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 个女 宾客可以救下她和娘子。 闻言,张静娴立刻冲到 有呼救声的房门 处,当她看到 门 上的枷锁和被 灌满的锁口时,心下一沉。 这 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想 要活活烧死蔡姝。 可又是谁这 么恨蔡姝一个小姑娘? 张静娴从身上的布袋中拔出了一只木箭,将箭矢对准枷锁,开始用力地刺,用力地掰。然而和关小狸它们的枷锁相 比,关蔡姝的枷锁太坚硬也 太麻烦,她折腾了一通,房门 还是纹丝不动。 小蝉哭的满脸是泪,眼看火势即将蔓延过来,她疯狂地用手拍门 。 烟气冲鼻,房中的呼救声也 变得衰弱。 张静娴看了看依然顽固的枷锁,果 断地从院中搬来了装饰的山石,往门 上砸去,重力的冲击下,房门 被 砸出了一个大洞。 眼看这 个法子有用,小蝉便跟着学。 蟛和义羽他们赶到 的时候,火势变大,同时关着人的房门 也 摇摇欲坠。 二话不说,他们冲到 张静娴的身边,一齐抬脚使力,将房门 踹开。 屋内,蔡姝和几个侍女 已经濒临昏厥,房门 倒塌的声音重新激发了她们的求生欲,她们强撑着站起身。 见状,小蝉急忙跑过去搀扶。 “谁!”这 时,义羽发现了不对,速度敏捷的他飞快朝一个方向出手,从山石之后抓到 了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子。 “阿浑,是你?兄长呢…他在何处?”蔡姝刚从烈火中逃生,脸色极其虚弱,张静娴递给她水囊让她喝了些水,她才缓了一口气。待看到 被 抓来的男子,她气愤不已地质问。 阿浑知道她住的地方起了火,为何不禀报兄长来救她! “说啊,大郎君人在哪里?你躲在这 里偷窥,又是谁指使的?”小蝉更是愤怒,她不相 信她到 处喊人他没 听 见,阿浑可是大郎君身边的心腹。 名叫阿浑的男子被 迫跪在地上,眼神闪烁着,不吭声。 张静娴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下意识地看向义羽。 “蔡襄与刺客勾结,意图谋害使君,人已经被 抓住。庄园里的火也 是他命人放的,这 里和使君那 里的屋檐下都洒了火石。”义羽点了下头,言简意赅地解释了烈火的由来。 蔡姝的脸色顿时惨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跪下的阿浑。 她的亲兄长想 要烧死她,怎么可能……但阿浑的窥视似乎无声证明了这 确实是真的。 “不可能!我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呀!还有阿父,阿父怎么不在?” 蔡姝喃喃地说道,若是没 有小蝉的搀扶,她的身体可能直接滑倒在地。 闻言,张静娴抿了下干涩的唇瓣,轻声和她说不妨去找蔡襄亲自问清楚,“蔡娘子,你的房门 是被 人故意锁起来的,而蔡郎君勾结刺客谋害使君,是重罪。” 祸及全家的重罪。 听 之,蔡姝的眼睫重重一颤,她白着脸,朝以往不怎么看得起的农女 行了一个大礼,“张娘子,谢谢你救我,烦请你带我去见我的兄长。” 她当然要问清楚为什么兄长要害她,也 必须趁这 个机会在谢使君的面前表现自己和蔡家的态度。 错失了机会,蔡家就全完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1节 “不必谢我,之前蔡娘子请我吃的菜肴很美味。”张静娴摇了摇头,暗道她还利用了蔡姝一次。 眼下,算是还清了。 蔡姝很惨淡地笑了一下。 - 灼烧的火舌已经全部被 扑灭。 浓烟滚滚中,谢蕴面无表情地坐在唯一完好的房间中,身旁是还未缓过神来的陈郡守和许子籍等人。 蔡襄和蔺仲被 人压着进来,然后扣着肩膀跪在地上时,公乘越先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识得你,长公子门 下的谋士蔺先生!”公乘越愕然的声调比琴声还要高昂,差点掀翻整个屋顶。 谢蕴的脸颊轻不可察地绷了一下,朝他睨去冰冷的一眼。 差不多得了,演过了头反而显得虚假。 公乘越弯了弯唇,论虚伪与演戏,他如何比得上他的好友谢使君。 “什么?谢家长公子!”陈郡守和许子籍听 到 这 里,心情是崩溃的。他们差点和谢使君一起被 烧死,还有黑衣刺客要杀他们,结果 幕后主使就是谢使君的亲兄长。 “这 其中…或许有误会?”许子籍反应过来后是怀疑,是为谢家长公子辩解,“长公子贤名在外 ,怎么会做手足相 残的事情呢?” 张静娴和蔡姝她们便是在此 时出现在了房门 外 ,请求入内。 “让他们进来。”谢蕴掀开薄唇,眼珠子定 在了走进来的女 子身上。 她穿着粗布麻衣,额头和鼻尖都有细细的汗珠,脸侧多了不知从何处蹭来的黑痕,比他第一次见到 她的模样还要不堪。 可,谢蕴的喉结处有汹涌的热流,他的呼吸重了重,黑眸停留在她鼻尖的浅色小痣上。 “阿娴,怎么弄的?”他抵着下颚,问面前那 个毫不自知的农女 。 “郎君,事情是这 样的。”张静娴注意到 了一旁凝神倾听 的许子籍,规规矩矩地将方才的场景重述了一遍。 当听 到 蔡襄极有可能是烧死自己亲妹妹的幕后主使时,众人的神色不一。 “本是同根生,相 煎何太急。”公乘越叹了叹,适时地问跪在地上一脸木然的蔡襄,“所以,是你吗?蔡郎君。” 这 句话他是替蔡姝问的。 蔡襄没 有反应,直到 自己的亲妹妹带着一身烟火的气息,红着眼眶亲自逼问他,“为什么?你要烧死我?” 他嫌恶地看着蔡姝,告诉她,“因为你蠢,因为你和阿父那 点子浅薄的盘算护不住蔡家。” “蔡襄!”被 抓上来同样一言不发的蔺仲见他开口,威胁地喊了他的名字。 “横竖已经失败,没 了活路,为何不说明白。蔺先生,这 时你口中神通广大的长公子可救不了我们。”蔡襄冷笑着呛声回去,到 了这 一步,蔡姝既然没 死,他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公乘越笑眯眯地看着底下的一幕,对蔡襄的识趣很是赞同。 他瞥了一眼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底下这 两人身上的谢使君,清了清嗓子,对着蔡襄说道,“一五一十地说出你们暗中的盘算,使君可以为你留一个全尸。” 他又让人用东西堵住蔺仲的嘴。 全程,谢蕴脸上都没 什么表情,寡淡冷漠的模样让人猜不到 他的心里究竟在想 什么,是惊还是怒。 张静娴没 有看他,全神贯注于蔡氏兄妹的神色变化,她不禁想 ,如果 自己是蔡姝,现在会怎么做。 蔡襄承认了自己与人勾结谋害谢使君,而他烧死蔡姝不过是为了让这 场局变得更逼真一些。 蔡姝听 到 真相 ,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她忽然冲到 张静娴的身边,拔布袋里面的木箭。 张静娴本可以拦住蔡姝,但她只是动了动手指,任由蔡姝拔出了一只箭。 下一刻,箭矢被 扎进蔡襄的胸口,见了血。 “请使君明察秋毫,所有事情系我兄长一人所为,阿父被 他支走,我被 他锁在房中,全都可以证明我与阿父不曾参与谋害使君。” “姝儿愿杀死兄长请罪,也 愿献出蔡家所有家财,只求使君可以放过蔡家。” 蔡姝的举动令人震惊,可是仔细想 想 又在情理之中。 为了保命,为了家族,这 样做是对的。 张静娴静静地看着,却从身体里生出几分 无力,她明白自己始终无法适应更残酷的人类世界。 她更喜欢西山村中平静祥和的生活,虽在动物之间也 有鲜血与死亡,但那 是属于自然的规律。 不像许许多多的人,复杂难懂。 “郎君,蔡娘子句句在理,我们借住在蔡家庄园,蔡公和蔡娘子处处无有不敬。既然是蔡襄一人所为,不如便放过蔡家其他人吧。” 她侧过身,抬头看向上首的男人。 谢蕴眸光微动,蓦然点了一下她鼻尖的位置。 可以是可以,但别的他也 要,而不只是一句话,求情要有求情的姿态。 第64章 隔着空气和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张静娴看 懂了他的意思,艰涩地点了一下头。 她的速度很快,唯恐被 在场的其他人看 出异常。同时,心里 也对他堂而皇之的暗示,生出些不安。 初到蔡家庄园的那一日,他对自己说过在人前会把她当作体 面的女宾客,可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张静娴只能希望谢使君信守承诺不会食言。 “阿娴既开 口求情,那便这么办吧,除蔡氏子及其拥趸,蔡家其他人皆恕无罪。” 谢蕴淡淡说道,摩挲了一下指腹。 “使君仁义!不愧是谢丞相之侄。”闻言,许子籍第一个出声夸赞。 他决定要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写信告诉谢丞相,唉,谢家长公子就只稍稍提一句吧,若说可恨还是底下这两个人。 尤其是蔡襄,丧心病狂地让自己的亲妹妹送命作掩护。此人罪大恶极,必须要重重处罚。 此时,蔡襄胸口插着一只箭,尚有余气。听到谢蕴在那个他欺骗过的农女的劝说下,放过蔡家其他人,他的神色有了些许波动。 他朝颤抖不止的亲妹妹蔡姝看 了一眼,自己慢慢握住箭羽,猛地用力。 箭矢刺穿蔡襄的胸膛,他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蔡襄就这么死了。 蔡姝眼眶里 面的泪落了下来,伏地向谢蕴行礼,“多谢使君宽恕,我蔡氏全族感恩戴德。兄长他的房中必有和谋害使君的主使来往的证据,明日一早我会和阿父一起将证据呈给 使君。” 谢蕴漠然颔首,命人将一旁脸色大变的谋士蔺先生押下去,他准备将此人和证据一同送到建康城给 叔父。 再加上许子籍和陈郡守两个亲眼目睹的证人,细密周全,接下来所有事情交给 叔父处理即可。 他相信叔父会给 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公乘越,你去送送子籍先生和陈郡守,务必让二位安全归家。” 谢蕴阖了阖眼皮,在谋划扣上最后一个句点的时候,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显露出来几丝清冷。 许子籍和陈郡守默契地站起身,跟谢蕴辞别,今日的经 历太过刺激,他们早想赶快离开 了。 “尔等 护好使君。”公乘越也站起身,朝獬和蟛等 人吩咐。 听到他的话,张静娴也下意识地直起身体 ,握紧身上的短弓。 “不必,都 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谢蕴半垂下头,语气低沉,他向后靠着身体 ,谁也没看 。 陈郡守和许子籍见状,内心不由唏嘘,他们跟随在公乘越的身后走 出房门,默默道谢使君被 自己的亲兄长算计,怕是和那个蔡氏女一般,心里 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这时的谢使君遭受手足残害的打 击而伤怀,的确该静静地待着。 公乘越和许子籍等 人离开 后,蔡姝和小 蝉脸色惨白地退下,连带着蔡襄的尸体 ,一起消失在张静娴的视野中。 她悄悄看 了看 已经 空出了大半的房间,无声地与几个部曲向房门走 去,将房间留给 顾自沉郁的谢使君一人。 “阿娴留下。” 然而张静娴刚走 到门口,一道如山鬼低吟的嗓音轻轻地飘到她的耳侧。 他命令退下的人当中不包括她。 她得留下和他一起待在一个有鲜血和残烟的房间之中,没有他的许可,不准离开 。 张静娴的脚步顿了顿,停在了原地,最后,走 在她前面半步的义羽眉眼低垂,缓缓将房门关上。 只剩下两人的房间里 面静的出奇,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犹豫着回过身,被 已经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吓了一跳。 谢蕴垂着眼皮,朝她温柔一笑 ,像是在安抚她,不要害怕。 可是他越是笑 ,女子越是紧张,警惕地望着他。 “阿娴忘了方才答应了什 么了?”谢蕴语气亲昵地询问她,眼珠一动不动地停在她的鼻尖上。 她若是又说忘了,他立刻会吩咐人将蔡家人抓起来。她对那个蔡氏女挺好的嘛,不仅着急地跑去救她,而且还为她求情。 “没…忘。”张静娴一只手绞紧了手指,平静地开 口。 她微微向他抬起头,眉眼却低低垂落,装作从容淡定的模样。 谢蕴的手漫不经 心地移到她的后颈,重重握住,“没忘,那便仔细感受着。” 话音刚落,他的薄唇贴在了她的鼻尖上,先是对准那颗小 痣,而后……他舔去她的汗珠,一路往下,动作轻柔地含住她的上唇。 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碰到她的脸颊,指腹对着那道显眼的黑痕一点点抹去。 “阿娴,将自己的脸给弄脏了啊。”他低语了一声,尾调缱绻缠绵。 张静娴的呼吸乱了乱,各种 情绪一股脑儿地全挤在她的喉咙里 面,她难受地张了张唇。 她现在才发现,其实她宁肯他粗暴地对待她,而不是现在这样,轻声慢语地同她说话,唤她的名字,然后温柔地亲吻她。 “郎君若是难过,可以换个法子排遣。”她忍着一股闷疼,小 声地说了一句话。 她愿意陪他饮酒浇愁。 “好啊,就按阿娴说的做。”谢蕴让人送来了一壶酒,酒气冲鼻,闻着便是烈酒。 窗外是一轮明月和烧的乌黑的残垣断壁,他们两人坐在烛光之下,却莫名营造出几分温馨。 谢蕴此时此刻的心情其实很不错,他率先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慢慢悠悠地饮着。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2节 酒水辛辣,入喉似火,他惬意地眯了眯黑眸。 明明地面上还有一滩血水,明明他的亲兄长处心积虑地想杀了他,但他在笑 ,笑 容也并 不虚假。 张静娴头皮发麻,总觉得他的笑 容之下藏着阴狠的毒液,僵硬地举着酒杯,只唇瓣碰了一下酒水。 “阿娴不喜欢这壶酒?”她的一举一动全部被 男人收至眸中,他笑 意浅浅地问了一句。 “没有。” 张静娴举着酒杯,将一杯烈酒全部喝了下去。很快,她的眼尾和脸颊都 浮现出了晚霞一般的红色。 艳丽的,勾人的。 配着她一身粗布麻衣和手上沾染的灰尘,谢蕴脸上的笑 意消失了。 他又倒了两杯酒,要女子和他一起喝下,甚至酒杯体 贴地递到了她的唇边。一双黑眸盯着她,深不见底,似乎在等 待,又似乎在期待,如果她不肯张唇的话,那杯酒会先被 他喝下,然后就可以渡入她的口中…… 张静娴自认自己的酒量还不错,往年她可是能独自一人喝下一整个水囊的葡萄饮子,接过酒杯,利落地全喝了下去。 脸颊更红了,她望见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郎君的心里 究竟在想着什 么呢?”她含糊不清地问他,一根手指直直戳在他的胸膛。 手指戳上去的那刻,谢蕴的心跳停了一拍,他知道烈酒的后劲上来,她开 始醉了。 谢蕴面无表情地抓住她的手指,“在想令我开 心的事情,阿娴可以猜一猜。” 设局报复害他的人很畅快,她不顾危险来探他的消息更是愉悦。为此,他可以原谅她眼盲心瞎地认为蔡襄比他更合心意。 “不猜…怎么猜也猜不明白的。你总是骗我,我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又是假的。”她睁着茫然的眼睛看 向他,怔怔地失神。 他的真心和假意,害得她死在异地他乡,品尝到了最绝望的滋味。 “为什 么不放我平平安安地回到西山村呢?我好歹救过郎君,我好歹没有对你不好过,为什 么那么对我……谢蕴。”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的眼皮缓缓阖上,身体 向下滑落。 一只大手稳稳地将她接住,让她的脑袋倚在自己的心口上。调整好一个两人亲密贴合的位置,谢蕴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回答她。 “因为你是我的,阿娴。” 最好她是愿意的,可是她太不情愿了,所以他只能使用一些迫不得已的手段,要她留在他的身边。 “你必须认清这个事实,你或许不知道,我的耐心不太够了。” 男人俯下身,在她的唇角和耳垂都 亲了亲。察觉到她敏感地一抖后,他居高 临下地注视着她。 醉了酒的农女,很温顺,也很诚实。 谢蕴颇为稀奇地重新打 量她,两三遍过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指腹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说道。 “阿娴是很美的。” 他不得不承认,穿着粗布麻衣,未施粉黛的她也很美,美的生动美的具体 ,让他忍不住想一口吞下。 但不行,谢蕴明白自己还需要克制。 因为,她亲口说永远不可能喜欢自己。在每句话她哭着收回之前,他最多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谢蕴抱着她躺在了房中唯一的一方榻上,明月照入窗中,两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 一直到天明。 - 天快亮了。 久久等 不到人类朋友回来,躲在巢穴里 面的黄莺着急坏了。 它嗅了嗅空气中的烟味,克服对山火的恐惧,展翅从开 着的窗户中飞了出去,不停地寻找底下人类朋友的身影。 到处是火烧后的黑色,黄色的小 鸟飞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敢落在地面。 终于,一个曾经 喂过它虫子的人类发现了它,朝它招了招手。 “是你呀,原来你又跟过来了,现在是出来找人?”公乘越拿着一把崭新洁白的羽扇,挑了挑眉,让黄莺飞下来。 小 鸟歪了歪脑袋,落在他的羽扇上面,真白的羽毛啊,可以叼回去铺窝用。 公乘越恍然未觉自己的羽扇被 一只小 鸟盯上了,他通情达理地为黄莺指了一个方向。 “那里 ,看 到那扇窗户了吗?飞进去,你就能找到你的好朋友。” “不过,我今日要不要唤她小 夫人呢?张娘子似乎很讨厌这个称呼。” “一天天的,真令人为难啊。” 公乘越笑 的意味深长。 第65章 黄莺按照那 个人类的 指点,探头探脑地飞进了一个奇怪的 房间。烟燎气、血腥气、以及淡淡的 酒气令鸟的 两只翅膀哆嗦了一下。 不 过,它好像真的 嗅到了人类朋友的 气息。她 的 气味最好辨认了,像风,像水,像它喜欢的 山林。 黄莺展翅往气息最浓郁的 地方飞去。 它飞过了一层薄薄的 轻纱,当看到人类朋友的 身边还有另外一个雄性人类时,黑豆大小的 眼睛随即转了转。 黄鹂鸟的 □□季节在春末夏初,已经过去了,但不 妨碍一只聪明的 小鸟理解了人类此时的 行为。 身体挨着身体,一个人类缩在另一个人类的 羽翼之下,这不 是筑巢是什么。 黄莺不 再焦急,它慢慢飞到雄性人类的 上 方,在他的 手背上 啄了一口。人类,醒一醒,这个时候你应该去为它的 朋友抓虫子吃了,小鸟如是想道。 谢蕴睁开 眼睛,凌厉地看向被自己用两根长指抓住的 ……鸟翅,盯了两息,他的 眉峰微抬,将慌张不 已的 小鸟放开 。 小鸟快速逃离时,忍不 住啼叫了一声。 张静娴便是被这一声啼叫唤醒的 ,她 昏沉中以为还在自己的 厢房中,眼睛未完全睁开 ,一只手就循着记忆去够放在床榻上 的 巢穴。 “你醒了,窗户是开 着的 ,饿了就飞……”手下的 触感温凉但又似乎很细腻,根本不 是熟悉的 树枝。 她 的 话堵在嗓子里面,双眼睁大,缓缓地抬头看向自己手的 位置。 先看到一角深色的 衣袍,接着是缠绕在一起的 发丝,然后是紧实清晰的 属于男子的 胸腹。 张静娴的 手无意识地按压了一下,对 上 一双沉沉盯着她 的 黑眸,她 的 呼吸骤变,飞快地将手缩回去。 谢蕴的 速度比她 更快,在她 躲避之前欺身而上 ,高大沉重的 躯体与她 没 有一丝缝隙地贴合在一起。 黄色的 小鸟已经从窗户飞走了,微凉的 清晨,房中只有两个身在床榻间的 人类。 “阿娴,头痛吗?”谢蕴的 下颌毫不 客气地抵在她 的 侧脸,轻声问 道。 一夜过去,他的 下巴长出了淡淡的 胡茬,略有些粗糙的 感觉让张静娴的 脸侧变成了烫红烫红的 ,烫意和点点的 刺痛返回到她 的 心中。 “昨夜,我 记得自己陪郎君饮酒浇愁,后来,”张静娴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很是危险,又老 实回答,“头有一些沉,但不 痛。” 她 的 嗓音多 了一丝沙哑。 谢蕴听在耳中,喉咙发紧,压着声调反问 她 ,“后来发生了什么阿娴不 是该最清楚吗?你饮了两杯酒而已,便迫不 及待地倒在我 的 身上 。” 他笑了一声,听不 出是嘲弄还是喟叹。 “两只手臂死死地缠着我 ,怎么推、都推不 开 啊。” 张静娴不 敢相信他口中的 人是自己,但她 的 确喝了两杯酒。醉酒之后,她 脑海中仅剩的 一丝印象,是很困很想睡觉,还有一点点的 委屈。 “我 ,”她 垂下眼眸,看到了自己身上 的 粗布麻衣,以及他凌乱敞开 的 衣襟,强装镇定回道,“现在我 没 有缠着郎君,还请郎君松开 我 。” 谢蕴的 薄唇碰着她 通红的 耳垂,不 语。 “对 不 起,昨夜是我 酒后做错事 冒犯了郎君,郎君若是不 悦,可以随意处罚我 。” 无奈,张静娴向他道歉请罪。 随意两个字一入耳,男人的 气息顿时一重,他的 视线向下瞥了瞥,然后优雅地甩着衣袖起了身。 见此,张静娴很松了一口气,在他之后缓慢地活动手脚,从榻上 爬起来。 除了脑袋有一些沉,她 没 感觉到有任何异常,猜出一夜安眠的 她 气息逐渐变为平和。 不 管他是伪装成君子还是对 自己没 那 么大的 兴趣,她 都感谢此时什么都未发生。 “郎君,我 先回去了,天色刚亮,若是困乏,你还可以再睡一觉。”张静娴只想在天色彻底明亮之前,回去自己的 厢房。 方才初醒时听到的 啼叫声是黄莺的 ,她 一夜没 有回去,它估计着急了吧。 谢蕴静静地看着她 整理衣裳,打开 房门,冷不 丁地在她 的 身后说道,“昨夜的 处罚还未说,阿娴这就想走?” 有些事 他怎么可能让她 含糊过去。 “郎君,昨日蔡娘子说过今日一早她 会和蔡公 一起前来,将蔡襄与贼人勾结的 证据呈上 ,看到我 不 大合适,也许与郎君的 清名有损。所以,所以,处罚一事 不 如晚些再说?” 张静娴转过头,柔声细语地说出她立刻离去的 理由,不 能让蔡氏父女误会,坏了谢使君的 名声。 她是谁?一个卑微的农女啊。因为救了谢使君才得以成为他门下的 女宾客,两人一夜共眠算怎么回事 ? 有污高贵的 谢使君,也会让人对 他治下的 规矩犯嘀咕。 女宾客是招揽到门下用来做事 的 ,谢使君和一个部下不 清不 白,听起来太不 体面了。 “是吗?原来阿娴都在为我着想。”谢蕴轻轻地笑了起来,“那 我 便接受阿娴的 好意,恰巧,也想一想接下来的安排。比如,何时命人将证据送给我 的 叔父,又何时叔父会予我 补偿。” 谢氏一族如今主事 的 人是谢丞相。谢蕴和谢平两人的 亲生父亲虽然是谢家嫡长,谢丞相的 大兄,但无论地位和话语权都不 及自己的 弟弟。 这便是优秀与平庸的 区别 。长兄和幼弟,一人大放光辉,享众人追捧,一人却只有一个嫡长子的 名头可以说道。 前例明明白白地摆放在跟前,不 怪谢平想要自己的 亲弟弟谢蕴死。 “郎君想要如何处罚我 昨夜的 冒犯,请直说。”提到了谢丞相,张静娴妥协了,她 的 表兄和村人如今还不 见天日。 “换上 它,给我 看。” 谢蕴动作平常地理了理自己的 衣襟,转手拿出了一套女子的 罗裙。 又是一件新衣,颜色很艳丽,是…红色的 。 张静娴一时没 理解到他的 用意,点了点头,抱着衣裙便想往门外走。她 回去厢房换上 也可以呀,再说,她 巴不 得处罚全是这种 。 多 了一件美丽的 罗裙,谁不 开 心。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3节 “在这里,换上 。”谢蕴目光灼灼,说换上 新衣洗漱过后还要和他一起用朝食。 他发现,有这个农女在。他的 胃口会好一些。 “……好。”张静娴抱着衣裙,垂着头走到了纱帐之后,慢慢地解开 束在袖口和腰间的 麻布。 隔着一层轻薄的 素纱,谢蕴背对 她 而坐,眼中宛若一方深潭,带着令人沉溺的 危险。 大概一刻钟后,张静娴换上 了红衣走到他的 面前,他的 黑眸是微微闭着的 。 真矛盾啊,提出无礼要求的 人是他,此时此刻展露君子端方仪态的 人也是他。 谢蕴不 知道她 内心有他复杂的 想法,掀开 眼皮,定定地看了她 半晌,开 口命侍者入内。 ……朝食摆在房中,依旧有那 道鲜鲫食丝脍。 张静娴按照侍者的 指示净了手脸,漱了口茶水,与谢使君再次相对 而坐在食物之前,心情是很微妙的 。 仿佛回到了西山村的 时候;又仿佛她 还是那 个单纯的 她 ,没 有经历后来那 么多 事 情,也没 有死。 - 他们两人的 朝食用了小半个时辰,门外,蔡徽蔡姝父女两人也恭敬地站了半个时辰。 心满意足地命人将朝食撤下,谢蕴淡淡开 口,让蔡氏父女拿着证据进来。 这一刻,张静娴睁着眼睛,很认真地看过去。 当蔡姝和她 的 父亲出现在她 的 视野中时,她 的 瞳孔微缩,忽然就懂了谢使君让她 换上 新衣的 用意。 新衣的 颜色是红色,而蔡襄昨夜悄无声息地死去,蔡家父女连为他收敛尸体都是小心翼翼的 ,今日面见谢使君更不 敢露出丝毫悲痛。 蔡家更遭遇前所未有的 危机,他们的 衣裳只有沉闷的 黑色和白色。 而张静娴偏偏穿了一身秾艳的 红色衣裙,像是在无声地嘲讽蔡襄的 死亡,挑衅蔡家,你们惶恐而畏惧,而她 大放光彩,心情正好。 她 不 知道蔡襄的 父亲蔡公 是何反应,但蔡姝的 眼神她 能感觉到,带着感激,带着羞愧,还有权衡过后的 疏离。 张静娴不 可能为一件衣裳辩解,再说蔡襄确实死有余辜,她 轻轻咬着牙根,站在了房中的 一处角落,安静地听着他们讲话。 连夜的 搜查,蔡姝果真在自己兄长的 房中找到了一些他和蔺仲往来的 证据。她 呈给谢蕴,同时恭顺地表示,谢使君有任何要求,他们都会拼命满足。 一半的 蔡家家财也献给谢使君。 谢蕴没 有收,财物他不 缺,但却向蔡姝提出了一个要求。 “准备一只温顺的 适合女子骑的 马匹。” “是,使君。”蔡姝立刻应下,也是在这时,她 终于察觉到张娘子对 谢使君而言,并不 只是救命恩人和一个女宾客。 一群人中只有一名女子,这匹马是为了谁而准备显而易见。 不 过,张娘子与谢使君之间的 种 种 ,已经和她 和蔡家没 有丝毫关系了。 他们不 日就会离开 武陵郡城,这正是如今蔡姝和蔡家人巴不 得看到的 一幕。蔡襄身死,蔡家庄园被烧,谢使君再住下去,真不 知道还会出现什么令他们心碎的 事 。 ……蔡姝和父亲退出房间,神色与第一日相比,成熟太多 也憔悴太多 。 张静娴默默地看着他们父女离开 ,仿佛看到了未来的 自己,与复杂的 纷争靠的 太近,与谢蕴这等人靠的 太近,最后似乎受伤的 人只会是她 自己。 心头的 感觉蓦然发生了变化,她 的 人也冷了冷,从滚烫通红变作了清凉的 溪水。 要一直清醒,不 被他迷惑。 张静娴提醒自己。 第66章 下午,蔡姝便送来了一匹枣红色的 母马,它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 眼睛,看起来就很温顺。 张静娴只来得及瞄了一眼,马被獬牵了下去。 这 是谢使君的 吩咐,新的 小母马要和他们带来的 数十匹黑马混着养两日,互相熟悉。 而他们定在了后日离开 武陵郡城回长陵郡。 为此,张静娴也要做准备。 次日,她托义羽在武陵城中买了一个宽敞舒适的 木笼,黄莺的 巢穴可以 放在里 面。如 果 它还愿意跟在她身边一段时日,她在途中便可以 带上这 个木笼,留着它飞累了在木笼中休息。 木笼买回来,黄莺好奇地 围着绕了一圈,起初不明白它是做什 么用的 。 直到它的 人类朋友将巢穴放进去,小鸟忽然就悟了。 它从开 着的 窗户飞了出去。 张静娴愣了一下,连忙跟着它到屋外,对着天空辨认方向。 往北面飞才能飞回阳山。她的 话 根本未出口,黄莺的 身影已经消失在树木之间,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座木笼吓跑了。 没有一只小鸟不喜欢自 由,它怎么会愿意住在笼子里 面呢? 张静娴怔怔地 望着天空,直到她的 身后传来一道温软的 女子嗓音。 “那只黄鹂鸟是张娘子养的 吗?羽毛很漂亮。” 她回过头,看到了身着华服的 少女,蔡姝。 “不是我养的 ,它是我的 朋友,之前飞来看望我。”张静娴朝蔡姝还有她身旁的 小蝉笑了笑,“蔡娘子,你和小蝉一起过来,是要谢我吗?” 她说话 很少拐弯抹角,蔡姝和小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张娘子与 我与 蔡家都有大恩,先前我和阿父忙于 请求谢使君宽恕,抽不出时间。如 今事情告一段落,我当然要亲自 过来向张娘子道谢。阿父也知晓,命我向张娘子送来厚礼。” 蔡姝说话 的 语气平缓,过了一两日,现在的 她眉眼之间已经看不出有丝毫悲痛,只剩几分对蔡家未来的 茫然。 她的 阿母已亡,阿父只她和兄长两个子女。兄长…死了,死的 那么快,她的 恨意甚至都未成型,一个重担骤然压在了她的 身上。 阿父日益年迈,将来蔡家做主的 人就会是她。 可她想 不到如 何保住这 份家业。 张静娴看向蔡姝送来的 谢礼,是几册孤本和一些名贵的 药材,小蝉则送了些便于 携带的 吃食。 她收下的 毫无压力,正要尝一尝热气腾腾的 红豆糕时,便听到蔡姝轻声问 她,“张娘子,假如 你是我,你会怎么做蔡家的 家主?” 假如 她是蔡姝? 张静娴沉吟了片刻,对着蔡姝摇了摇头,“可我不是你,蔡娘子。” “就当我在说胡话 。”蔡姝神色黯淡,她问 这 个问 题,张娘子的 确无法回答。 因为张娘子不是蔡氏女,不是自 己。 但当她转身离开 的 时候,张静娴很平静地 开 口了。 “你生在蔡家,长在蔡家,你有一个已经是蔡家家主的 阿父。这 些年看下来,你真 的 不懂如 何去做吗?蔡娘子,你只是害怕迈出第一步。” “当初被舅母…我离家的 时候也很迷茫,可是当我独自 度过了一天,两天,一个月,我发现其实一点都不难,只是害怕让我觉得害怕罢了。” 往往,恐惧是恐惧本身。张静娴很简单地 告诉她自 己曾经的 体会。 其实那天的 危急时刻,蔡姝在面对自 己兄长的 背叛和犯下的 大错时,处理的 十分优秀。 “蔡娘子,你很聪慧,你还有疼爱你的 阿父和忠心耿耿的 小蝉。你无需害怕,无需迷茫。” 张静娴朝她慢慢说道,这 一瞬间,蔡姝仿佛感觉到一股微风拂过她的 心头。 “我明白了,谢谢你,阿娴。” 过了一会儿,她朝这 个曾经确实不怎么看得起的 农女感激一笑。 蔡姝和小蝉来了,又很快走了。 张静娴拿着一块小蝉送来的 红豆糕咬了一口,十分羡慕地 看着她们离开 的 背影,真 正无所适从的 人是她啊。 起码,她们不需要背井离乡,被迫融入一个危险又复杂的 世界。 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 。 她将摆脱谢蕴的 希望寄托在谢丞相的 身上,如 若不成,她便只剩下身上的 弓箭。 …… 没多久,张静娴惊喜地 发现黄莺又飞回来了。 它叼着一根又白又长的 羽毛,一头扎进去木笼子里 面,羽毛被它放在巢穴上,很规整地 占了一小半。 黄莺朝自己的人类朋友啼叫一声,张静娴掰了一小块红豆糕喂给它。 于 是,黄莺啄了几口,又飞出去了。 在它第二次带回一只洁白的 长羽时,张静娴终于 弄懂了它的 行为逻辑,它要用羽毛装饰自 己的 窝,并非讨厌木笼子急忙飞走。 “我还以为……”张静娴抿了下唇,眼神无意识地 瞥到木笼子里 面的 两根羽毛,神色微变,看起来有些眼熟,“这 羽毛不会是从公乘越的羽扇上薅下来的吧?” 黄莺不语,匆匆忙忙地 又飞了出去。两根羽毛怎么够,得铺满整个巢穴才足够呢。 见状,有些心虚的 人类少女轻咳了一声,偷偷地 捡了几片叶子遮住了羽毛。 - 谢蕴启程离开 的 当日,陈郡守和许子籍等 人都来相送。 趁他们辞别的 时间,趁公乘越没注意到她,张静娴悄悄地 提着一个木笼,坐进了马车里 面。 这 次她很自 觉,既没有想 着逃跑,也没有故意到后面拉着物什 的 车架。 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 坐在谢使君尊驾的 角落,不算大也不算小的 木笼子被她挡在了身后。 但事实上,谢蕴进入马车里 面,一眼就看到了木笼里 面金黄色的 小鸟。 黄莺啄在他手背的 一口他还没有忘,长臂一伸将木笼子提了出来,淡淡道,“知道自 投罗网,还算有几分乖巧。” 黄莺被他黑漆漆的 眼睛盯着,脑袋很怂地 缩到翅膀下面,整只鸟又埋在巢穴里 面。 全程从头到尾,张静娴都没有出声。 她放上去的 叶子遮盖地 很仔细,只要不被人发现黄莺偷薅了公乘越的 羽扇,她相信谢蕴再是小心眼也不会对着一只小鸟动手。 她拿出谢丞相的 文集,认真 地 品读。 谢蕴无趣地 逗弄完一只胆小的 黄鹂鸟,目光顺理成章地 移到了车厢中另外一人的 身上,从上到下,将她看了一个遍。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4节 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放过。 最后,他的 视线停在她垂下的 长发上,长久不动。 张静娴装作不觉,正襟危坐,读谢丞相的 文集读的 如 痴如 醉,仿佛其中有她梦寐以 求的 期望。 “今日一早,书信和证据已经送给建康。阿娴开 心吗?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的 表兄。”突然,谢蕴盯着她,含笑问 道。 她和她的 表兄从小一起长大,吃住都在一起,应该感情很深吧。不然,怎么还差一点就成婚了? 若非朝廷征兵征走了她的 表兄,现在两人或许膝下已经有儿有女了。 谢蕴没有忘记她曾经说过嫁人的 话 ,她想 嫁的 人也有可能是她的 表兄。脾性随和,温柔知礼,究竟是她臆想 中的 一个人还是确有其人! “谢丞相会答应郎君的 请求吗?那日,我见子籍先生的 态度,谢家长公子也就是郎君您兄长的 名望似乎并不低。”表兄和村人若能得见天日甚至回乡,张静娴当然开 心的 不得了,不过,此时她聪明地 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略微复杂地 说出了自 己的 担忧。 她在暗暗地 试探,谢蕴口中谢丞相的 为人。 “叔父素来公正,同为子侄,不会偏袒任何一人。要他的 命有些困难,但扒他的 皮抽他的 筋让他痛不欲生,又有何难。”谢蕴眉眼一冷,话 说的 轻描淡写。 与 同样被兄长背刺的 蔡姝相比,他的 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 悲痛与 伤心,好似原本与 谢家长公子,就未有多少兄弟情谊。 但张静娴知道,不是。 谢蕴本身是一个多疑阴狠的 人,如 果 一开 始他对自 己的 兄长没有半分信任的 话 ,他怎么可能会落到跌落山崖的 地 步。 “郎君说的 …是。”张静娴垂下眼眸,本想 问 出口的 话 被她无情地 又咽了回去。 谢蕴和他的 兄长之间的 从前种种,恩怨情仇和她都没关系,她不该再对他有一丝一毫越过界限的 关心。 平静地 做个旁观者,就足够了。 然而她垂眸安静下来,谢蕴却不肯就此放过她,继续问 她,她见到表兄开 不开 心。 “自 是高兴的 ,只是现在表兄还在长公子手下,所以 我的 高兴又似飘在半空之中。”张静娴很诚实地 回答他,自 己的 感受。 看着她,谢蕴漫不经心地 嗯了一声。 他不再言语,张静娴松了一口气,捧着书册继续认真 地 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忽然,她的 肩膀上一重,眼前覆下了大片的 阴影。 谢使君无声无息地 坐在了她的 身边,一只手很随意地 越过她的 肩膀,为她理了理脸颊边散落的 发丝。 张静娴僵硬地 挺直身体,双眼看着一个字很久没有变化,马车的 车厢明明宽敞地 足以 容纳八九个人,她只占着一小块地 方而已,偏偏他还要坐过来。 可她有气也必须憋着。 “我挤着郎君了。”无奈,张静娴扯着嘴唇道了一声歉,话 音落下便想 往另一边去。 然而,谢蕴完全不理她,他像是对她的 头发着了迷,手指倏然解开 了她的 发带。 一只手箍住她的 肩膀,不许她移动。 “阿娴可以 继续读叔父的 文集。”察觉到女子的 僵硬,他缓缓地 开 口,“只是,我来帮阿娴试着挽一挽发。” 他想 看她挽着发髻的 模样。 闲下来的 两天时间,谢蕴很不耐烦地 召来了蔡家的 女使,了解了一番女子的 发式。 那个农女既然不会,也只能他好心地 帮帮她了。 第67章 帮?她何时提出过 这个请求了? 张静娴拿着文集的手紧了紧,一个字再读不下去,垂眸低声说了一句话,“郎君或许不知,为一名女子挽发是只有她的夫君才有资格做的事情。” 换言之,她与谢蕴是宾客与郎主的关系,他没有资格,她也不需要他的帮忙。 “是吗?”谢蕴用长指一缕缕地 穿过 她的乌发,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可是阿娴先 招惹了我,现 在和我说这些,有用么?” “一开始是阿娴故意卖弄,表示心悦与我,后 来却狠狠地 在我的心上戳了一刀。” 所以,他无论对她做什么,她都得受着。 “这些时日,我诚心诚意为郎君做事,不敢有丝毫懈怠。郎君,你 的气难道还没有消吗?”张静娴合上文集,试着和他讲道理。 长陵郡是他的势力范围,从武陵郡城到长陵郡这一途中是她最后 凭借自 己周旋的机会。 张静娴不死心,还想试一试。 她的眼神中露出了恳求,几分哀怜的样 子令人 无端心头一动。 谢蕴便又温柔地 笑,薄唇中吐出的话却是冰冷的,“没有,除非阿娴你 更乖顺一些,不要再说些惹我生气的话。” 他想了想,轻声道,为他施针和不顾危险跑来护卫他的她可以让他消气,让他慢慢原谅她。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是他想要的她,是在西山村的那个她,带着对他的爱意。 谢蕴可以感觉的到。 “原谅?”张静娴听到了这两个字,心中愈发无力。 她同 他说过 不恨他,但不代表他就能颠倒是非,明明是他在强迫她,她除了说了一两句伤他自 尊的话,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是,阿娴要努力征求我的原谅,你 做到了,之后 便能应有尽有。”谢蕴凑到她的耳边,好 整以暇地 举了一个例子,“比如 ,你 可以像蔡姝一般拥有一个蔡家。” 临行前,蔡姝做了一件颇有智慧的事。她向谢使君表示敬重与氐人 等异族对抗的边镇将士,愿每年为北府军提供一批粮草和药材。 谢蕴答应了,当着陈郡守等人 的面 为蔡家留下了一份手令。 这便是蔡家的保命符,起码,日后 武陵郡城中的官吏世族不会再生出吞了蔡家的心思。 蔡家转危为安,又变得很风光,但张静娴没有被他的语气蛊惑,摇了摇头,“我有自 己的田地 房屋,钱粮够用,已然知足。” 等到表兄和村人 的事了结,她就真的再无所求了。 “阿娴还是很傻,天真地 令人 发笑。”闻言,谢蕴冷了冷眸,没有权势没有地 位,区区一个庶民还不是任人 拿捏。 不,张静娴觉得前世的她才是真正的令人 发笑,以为凭借一个农女的身份便能拥有他。她学习着知书达理,学习着人 际往来,甚至向他所说的一点点争取权势地 位,让公乘越这等眼高于顶的人 也认可了她的夫人 之名。 结果呢?她依旧不够格,依旧是低贱不配的存在。 张静娴沉默着,重新打开了谢丞相的文集。 马车里的气氛陷入寂静,谢蕴的脸色沉的可怕,她费尽心思地 卖弄自 己,现 在的他何尝不是用了各种手段迫她低头。 不过 没关系,他还有一些耐心。以前她对自 己的种种不是虚心假意,一定不是。 等到她后 悔,等到她愿意收回她的不可能,一切来得及。 “阿娴最好 不要动。”谢蕴唇角泄露出一分笑意,抓起她的一缕长发,饶有兴致地 挽在脑后 。 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 可以阻挡。 张静娴双目失神地 感受着男人 的长指在自 己的发间穿梭,心口闷闷地 ,几乎呼吸不上来。 然而,她连挣扎也做不得,被马车外面 的部曲们发现 了,难堪的只会是她。 索性,她直接闭上了眼睛,不闻不问。 本 以为他会在自 己的头上折腾许久,没想到她的眼睛刚闭上,他便轻轻地 在她的发间插上了一只玉片花簪。 看 着又一个模样 的她,谢蕴的眸光暗了暗,满意地 开口命令她,“睁眼。” 简洁的两个字意味平平,辨认不出他的情绪,但总归不像是发怒,因为语气是冷静克制的。 张静娴的睫毛微微一颤,抬眼看 他,晦暗不清的凝视,让她有些本 能地 慌张。嘴唇只是抿了一下,宛若惊动了一头隐藏的很好 的凶兽。 他深色的衣袍压了下来,将她困在马车一侧的角落。 巢穴里面 的黄莺听到了人类骤然变得粗重与急切的呼吸声,扬起脑袋看 过 去,迷惑地 啼叫了一声。 它的人 类朋友呢?怎么只看到那个令鸟害怕的雄性人 类的背影,他的脊背仿佛沉重的山峦隆起,到处是黑沉沉的影子。 小鸟有些着急,便用翅膀撞开了木笼子的门,笼子的门只是被人 类朋友稍稍掩上了而已。 它飞到了马车车厢的最顶部,从上往下看 ,这一次它找到了自 己的人 类朋友。 原来她的全部都被另外一个高大的身躯死死地 覆盖在了阴影里面 ,唯有一点发丝露了出来。 小鸟偏了偏头,忍不住看 的更清楚,起伏的沉重山峦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终于,它的人 类朋友露出了一张脸。 红扑扑的,好 像它爱吃的一种浆果。 - 公乘越发现 自 己的羽扇只剩下薄薄一片的时候,车马已经离开了武陵郡城。 他懊恼地 啧了一声,这下想换也没得换了,只能等到下一个城池。 “谢蕴那厮应该不会无聊到这种地 步吧。”公乘越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自 己的好 友谢使君,毕竟他一有不满就会对自 己的羽扇下手。 这一趟,他已经有两把 羽扇折在了他的手中。 但,这一次也太诡异了些。 公乘越越想越不对,拿着羽扇来找谢使君问个清楚,却在靠近车厢的瞬间,他停下了动作 。 马车中,有鸟叫声。 思及那只落在羽扇上盯着看 了很久的黄鹂鸟,公乘越挑了挑眉,骑着马又离开。 罢了罢了,过 后 让小鸟的主人 张娘子赔给他吧。 现 在,他还是别去自 讨没趣了。一个不慎,睚眦必报的谢使君可能真的会生出报复他的心思。 车厢内,张静娴听到了靠近又远去的马蹄声,气息慢慢地 找了回来,她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声,问那匹枣红色的母马是不是为她准备的。 前世,她也不会骑马,因为她是张夫人 ,应该待在舒适的马车里面 ,不必经受奔波跋涉。 可如 今,她是一个女宾客,想和外面 的部曲一样 ,光明正大 地 骑在马背上。 谢蕴的黑眸定定盯着她红润的唇瓣和被自 己弄乱的云髻,不说话。 有些事这个喜欢装傻的农女其实 很明白。 “郎君,这么多人 ,只有我不会骑马了。”见他面 无表情默不作 声,张静娴放软了语气,很认真地 说她想学习骑马。 谢蕴继续不搭理她,反而将那只乱飞的黄鹂鸟抓住,冷着脸有些粗暴地 塞进了木笼子里面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5节 她凭什么以为随便一句话就能让自 己答应教她骑马。 “郎君尽管放心,谢丞相都还没有处置长公子,我就算学会了骑马也不会跑的。” 张静娴的眼中又浮现 了几分恳求,巴巴地 望着他,她知道这个时候的他很好 说话。 只要他仍保持着克制,在有限的空间里面 ,她会努力地 ,小心翼翼地 维持着基本 的平衡。 待到谢丞相决断之前,尽量地 不惹怒他,与他撕开最后 一层薄薄的白纸。 半晌,谢蕴没什么表情,平淡地 点了一下头,“明日。” 明日彻底离开了武陵城的地 界,到了少 人 空旷的地 方,他会教她骑马。 达到目的,张静娴安静地 取出了自 己的水囊。 明日她便不必再和他同 乘一辆马车了,她不会骑马,可以请义羽和蟛等人 指点。蔡姝送给她的珍贵药材拿来作 谢资正合适。 - 次日,他们行至一处平旷的林地 ,獬按照谢蕴的吩咐牵来了那匹养了几日的母马。 它的精神和状态极好 ,马蹄哒哒哒地 行至马车的面 前,对着两匹黑色的骏马打了个招呼。 然后 ,它颇为灵性地 看 向马车里面 注视着它的两个人 类,仿佛知道其中有一个人 类会成为它的主人 。 “阿郎,不如 为它取个名字吧?”獬开口提议,他们身下骑的马都有各自 的名字,或是乌君,或是踏墨等等。 谢蕴淡淡地 扫了一眼这匹温顺的母马,通体枣红色,只马蹄和后 背有一点白色,一个“赤云”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但他将视线移到了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农女身上,看 了一会儿,在獬忍不住再度开口的时候,轻声问她,“阿娴,你 想取什么名字?” 她来取吗?张静娴怔然片刻,心中莫名生出了一分紧张。 枣红色的,性情温和的骏马,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 呢? “小驹,它是马,就应该叫它小驹。”山猫叫小狸,黄鹂鸟是黄莺,红色的狐狸便直接是红狐,猴子更只是猴子,那么一匹马叫做小驹完全在情理之中。 朴素,而直达本 质。 谢蕴想到了她曾经提过 的自 然之道,未觉意外,赤云两个字飞快地 从他的心中被抹除,他咬着字眼笑了一下。 “好 ,便照阿娴所说,唤它小驹。” “小驹。” 他的话音落下,张静娴立刻高兴地 冲着枣红色的骏马说话。 痛失一个优美的名字,马是完全不知情的,它听出这个人 类少 女是在唤它,略微低了低头,表示接受了这个名字。 看 来,她就是自 己未来的主人 了。 午时左右,人 和马停下休整。 张静娴趁着这个空闲的时刻,将自 己早早托义羽买好 的粟麦拿了一些出来,捧在手心喂食小驹。 既然她要骑它,肯定不能亏待它,得把 它喂饱,喂好 。 粟麦的味道显然是一匹马无法抗拒的,小驹吃了几口,尾巴上的鬃毛就慢悠悠地 甩了起来。 最后 ,它亲昵地 将自 己的脑袋放在人 类少 女的手心拱了拱。 周围的一匹黑马想凑过 来抢一口麦子吃,还被它翘起马蹄给凶了。 隔了不远,公乘越摇着羽扇看 到这一幕,冷不丁地 出声,“七郎,将要到长陵了。” 女宾客或是小夫人 ,他想好 了吗? 听到公乘越问他,谢蕴脸色阴郁,不语,第一次真实 地 体受到了一种名为失控的感觉。他望着她脸上的笑容,竟然生出了迟疑,想要将决定的权力交到她的手中。 很显然,她只想成为一个体面 的女宾客。 但他怎么会允许她只是他招揽到门下的,自 由的,随时可以离去的宾客? 见好 友久久不答,公乘越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两人 明显有过 了肌肤之亲,谢蕴又在犹豫什么。 “七郎,对张娘子,你 必须早下决断。要么,到长陵之前你 放她离开;要么,你 予她一个切实 的名分。” 厌恶小夫人 的称呼,那张夫人 也未尝不可。 “张娘子是七郎你 的救命恩人 ,身份理应高上一等,只在未来的夫人 之下,如 此不算辱没了她。” 公乘越很理性地 说道,谢使君未来的夫人 一定会是王家或晁家两家的贵女。 王谢二者是关系紧密的政治联盟,多年联姻,谢蕴的阿姊谢扶筠便嫁到了王家。而晁家有军功赫赫的大 司马,与谢丞相既有合作 也有矛盾,保不齐在某些时刻就需要联姻缓和关系。 王谢晁三家共同 构成王朝的顶级门阀,与皇权矛盾渐深。如 今有氐人 外敌当前,尚可维持表面 平衡,可一旦平衡打破,将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 。 公乘越能够看 清楚的事,他不相信谢蕴不明白。 毕竟,当年扭转了谢蕴性情的那件事就与世族皇族之争息息相关,尚且年幼的谢七郎险些成为二者争斗之下的牺牲品。 “一切未尘埃落定,越,这些话我不想再从你 的口中听到。”谢蕴抬了抬眼皮,温和地 看 向自 己的谋士。 与氐人 的对战还在继续,他的婚姻轮不到任何人 指手画脚。 见他这个模样 ,公乘越的手臂停滞不动。相识多年,比起摆出一副冷脸,他含着一分浅笑的神色更恐怖。 “……如 果是谢丞相开口呢?七郎,人 生来就在妥协中,我们身处的王朝更是如 此。” 如 果当年没有皇族和世族的互相妥协,王朝早就亡了。 眼下亦是摇摇欲坠,就连身为商户的蔡家都嗅到了不同 寻常的气味。 “七郎,一个合格的雄主不会耽于儿女情长。” “叔父亦无法左右我,我视他为亲父,”谢蕴的眸中寒光乍现 ,神色阴冷瘆人 ,“但我本 来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孝子。” 礼义伦常,他从来嗤之以鼻。 他只会不择手段地 得到他想要的,从前的经历教给他,这世间的绝大 部分东西都是虚假的,只有真正得到手的才是属于他的。 “不过 ,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 ,总要有些特殊的。” 谢蕴神色缓和了一些,“至长陵,她依旧是我门下宾客。” 第68章 那 边,张静娴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的所谓名分,她依旧捧着粟麦在喂小驹。 可能是好 奇,黄莺也从马车里 面 飞出来了,围着枣红色的骏马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它的马背上。 小驹晃了晃脑袋,没有像驱逐黑马一般赶跑背上的小鸟。 “小驹你果然是一只温顺的母马。”见状,张静娴浅浅笑了一下,模样很开心。她知道自己很快又会拥有一位心思直白纯粹的朋友,虽然不会说人话,但它很通人性。 只是,他们可能相处不了太长 时 间 ,等 她学会了骑马,应该便到长 陵郡了吧。 如果谢丞相的决断再快一些 ,她大概能和表兄一起回西山村,时 间 慢慢过去,村人们找不到王不留行,后续的波澜估计会小一些 。 边想,她边将手中的粟麦喂完。 黄色的小鸟展翅飞走的时 候,她的注意力被拉回来,一抬头 ,身躯高 大的男人正站在她的面 前,目不错睛地看着她。 与谢蕴对视的这一刻,张静娴觉得自己陷入到了冰窟之中,浑身发冷。 短短的时 间 内,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完全撕开了现于人前的假面 ,毫不掩饰,阴翳、冷漠、以及浓重的欲望,全部冲她而去。 “喂好 了吗?”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紧张的神色,也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不对,谢蕴扯了扯薄唇,露出一个有些 温柔的笑。 张静娴攥着自己的指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 她下意识地想和黄莺生着一双翅膀,从他的注视中飞走,但显然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于是装作 若无其事地去牵小驹到一旁的林中吃草。 谢蕴的黑眸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见她还 是很防备,淡声解释公乘越说了一些 令他不悦的话,又令他想起了一些 不愉快的往事。 他顿了一下道,“与阿娴无关。” “嗯。”张静娴没有询问到底是什么话,又是什么往事能让他失态,随意应了一声。 前世的她会很关心,如今的她只想与他平安无事。 谢蕴见她垂着头 只顾牵马,微微眯眼,一手拽住了小驹身上的缰绳。 他的力气当然是张静娴比不上的,她被迫停下脚步,有些 迷茫还 有些 局促地抬头 看他。 “郎君,小驹要去林中吃草。”他拦她做什么,他已经说过了他心情不好 是公乘越惹出来的,又不是她。 “方才喂的足够了,一匹马吃的太饱反而不能载人。”谢蕴觉得她又在装傻,十分冷静地掀唇,让她现在坐上马背。 他们不会在中途停留太长 时 间 ,她必须趁这些 短暂的空隙,学会骑马。 “如果阿娴学不会,辜负了我对你的栽培,又有何脸面 继续做我门下的宾客。”谢蕴寻常的语气下含着一股意味强烈的威胁,若是到长 陵郡之前学不会骑马,她便做不成一个女宾客。 张静娴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弯了一下嘴唇,“请郎君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没有骑过马,但不少 次看人骑马,也知道些 技巧。 一手认真地扶着马鞍,她另外一只手在半空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翻身上了马背。 比起黑马,小驹矮了一些 。然而这刚好 方便了张静娴,她第一次尝试便很成功地骑在了马背上,而且很稳当。 两人的位置调换,她位在高 处,而他纵有超乎常人的身形也不及骑在马背上的她! 这么一想,张静娴胸腔中的郁气大减,有些 兴奋地直视更为广阔的前方。只要小驹奔跑起来,她也可以像风一般自由 。 谢蕴抬眸看到那 个农女的脸上由 衷露出的笑容,忽而勾了勾薄唇,漫不经心地用手握住她的脚腕。 他的手指修长 ,骨节坚硬,抓住她时 宛若无法挣脱的禁锢。 蓦地,张静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垂头 愣愣地看向那 只完全将她脚腕抓握住的手掌,表情微许隐忍,“郎君,你能不能不要总是……” 总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时 候,骤然而至,扼住她的命脉,扰乱她的呼吸。 谢蕴淡淡回了一句,“不能。” 他的长 指在揉捏了她的脚腕后,强势地将她的脚腕扭转了一个方向,命令道,“这里 ,往下沉。” 他在教她如何掌控在马背上的感觉。 听懂了他的意思,张静娴的呼吸平稳下来,她老 实地照着他说的做,两只脚都换了一个角度,脚后根向后沉下。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然而他的手压根没有松开她,而是蜿蜒向上,一寸寸地移到她的小腿。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6节 诡异的触觉令她头 皮发麻,然后,他的大掌停顿,冲着她紧绷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阿娴,这里 放松一些 ,不要贴的太紧。” 谢蕴仰头 ,朝她轻轻一笑,可深不见底的眼中却 没有丝毫笑意。女子一手可以掌握的小腿血肉是温软的,即便隔着衣裙,他依然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 里 的弧度。 优美流畅的,再用力一些 ,他的手指会在上面 印出几 道痕迹吧。 风声好 似消失了,他向她更靠近了一些。 两个人靠的太近,尤其雄性人类的身躯压迫感太强,小驹感觉到不安,抬了抬马蹄。 张静娴垂眸看到了一张没有表情的俊美面 庞,强装平静地和他说自己已经学会了,想要尝试着往前走一走。 微风吹动了她的发丝,谢蕴的眼珠动了动,回了一声好 。 他松开了抓住她小腿的手掌,虽然身体中的躁动疯狂地催促着他在这里 留下他的印记。 都是他的,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过她呢? 谢蕴神色冷漠平静地指点她,“抓住缰绳,双腿使力,小腿后侧轻叩马腹。转向时 ,换小腿内侧用力。先轻后重,不要刻意挤压。” 张静娴慌忙地收回目光,一一循着他说的步骤做,原本她想请羽或者蟛教她,现在换成了谢蕴自己,她的心神总有些 不宁。 马蹄向前走动,一开始速度十分缓慢,后来变快了起来。 可他的长 腿迈开,总能跟上,一只手掌更时 不时 拍在她的腿上,让她变换方向和力道。 张静娴的鼻尖上沁出了汗珠,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小驹身上,经过了一遍遍的尝试后,终于,她得以甩开了他,感受到了呼啸的风声。 她骑着马在平旷的林中奔跑,内心深处没有一丝害怕,存在的唯有令她心乱的慌张。 眼看一个个人一匹匹马被她甩在身后,前方的树木变得浓密,张静娴的头 脑忽然清醒,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 如果她骑着小驹不停下,是不是就可以逃离这里 ,逃离谢蕴!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脑后的发带肆意地飘飞,然后,张静娴的速度慢了下来,按照他教给自己的法子拉紧了缰绳,身体向后深坐。 小驹接到指令,不再往前奔跑,乖顺地停下了马蹄。 这时 ,张静娴鬼使神差地向后压了压小腿内侧,小驹驮着她转过了身,他们的身后只有一片树林和一条驰道。 没有人跟上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 机会。 “跑吧,快些 逃跑吧。” “黄莺呢?它怎么办,它还 在马车那 里 。” 两个声音接连在她的脑中叫嚣的时 候,一只熟悉的黄色的小鸟拍着翅膀飞了过来,歪着脑袋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算是人类的飞翔吗?它第一次见到人类朋友和它拥有同样的速度,怎么能不飞来看一看? 骑在马背上的女子看着黄莺急急喘了一口气,像是在经历激烈的挣扎。接着,她的小腿内侧又轻叩马腹,正要变换方向时 ,她……放弃了。 张静娴的手在微微颤抖,身上的短弓和装有木箭的布袋全都不在。 她心有所感,骑着小驹往来时 的路返回,只是一个错眼的时 间 ,心中的猜想毫无征兆的成了真。 几 乎是只有数米的距离,谢蕴驾着一匹黑马,正静静地注视她。 发现她慢吞吞地朝他走近,风中飘来了若有若无的笑声,谢蕴轻描淡写地拉开短弓的弓弦,朝林中射去一箭。 箭矢破空,一只个头 不小的獐子应声倒地。 她的短弓和木箭都在他那 里 ,而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趁机逃跑的时 候,他果然就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 声地盯着她。 张静娴的心中既后怕又庆幸,朝比她高 出不少 的男人不好 意思地笑了笑,“郎君,我这算是学会骑马了吗?” 某种程度上,她拥有和阳山之中的动物 们一样灵敏的直觉。 这一次,她做对了。 不仅如此,或许还 能赢得一些 他口中所谓的“原谅”。 张静娴想着,慢慢放松了身体,然而她的眼前却 暗了下来。 两匹马并在一起紧紧地挨着,谢蕴揽住她肩膀和腰的位置,硬生生地将她从小驹的背上捞到自己的怀中。 “今天的阿娴好 乖啊,竟然没有逃。”他愉悦地喟叹一声,奖赏般地亲了亲怀中农女的发带。 张静娴的手撑着他的胸膛,一声不吭。 没关系的,她还 会有别的机会。总之,她不可能留在他的身边,更不可能成为他的什么小夫人张夫人。 女宾客是她能接受的底线,而这个底线明显被他毫不在意地踩了过去。 谢蕴的薄唇从青色的发带,到她柔顺的长 发,最后亲昵地贴在她的耳后,告诉她予她的奖励。 “从今日 开始,阿娴便是我门下的高 等 宾客了。” 高 等 宾客,待遇足比一方官员。 “谢谢郎君!”有更多的金子拿,张静娴心情好 了一分。 今时 不同往日 ,她立过了功劳,得到高 等 宾客的待遇不虚,自是不怕人嫉妒的。 - “张娘子当是令人刮目相看,不仅这么短的时 间 学会了骑马,还 一跃成为使君门下的高 等 宾客,实在厉害!” 得知张静娴被升为高 等 宾客,第一个祝贺的人是蟛,他因为没有在西山村待过,话里 话外对张静娴的态度十分热情。 相比他,义羽和獬的反应就谨慎多了,只略微道了一声贺喜。 “张娘子的舅父若是知晓,肯定与有荣焉。” “回到长 陵,我会为张娘子仔细安排好 起居用度。” 张静娴一一向他们拱手作 揖,微有欣喜的模样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就连公乘越都意味不明地骑马凑到她跟前,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话,“不错,过上两年,张娘子大手一挥,阳山都可收至囊下。” 闻言,张静娴悄悄瞥了一眼他的手中,那 里 是空的没有羽扇。 她郑重其事地向公乘越颔首,“公乘先生说的对,两年的时 间 足够我积攒下一大笔钱粮。日 后我回到西山村,万事都不愁了。” “公乘先生若再能帮一帮我,我必感激不尽。” 临近长 陵郡前夕,她又一次表明她的决定。 趁谢使君坐在马车里 面 ,而他们骑着马在外,公乘越目光幽深地看向她。 第69章 张静娴毫不畏惧地与他 对视,说 道,“两年的时间对我而言太长太久了,公乘先生。” 两年,谢蕴会和王朝大败氐人,结束南北对峙的动荡,然后声名和权势达到最 顶峰的他 将迎来一桩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婚事。 据闻是 王家家主 亲自保婚,对方是 晁家的贵女,具体的人选由谢使君相看后决定。 可笑的是 ,张静娴竟然先他 一步见到了那些尊贵的晁家女娘,仙姿佚貌,端庄文雅不外 如 是 ,每个人都与谢蕴十分相配。 獬和她说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谢蕴的妻子只会是 她们 其中的一名女娘。 “无关 情爱,阿郎娶的是 晁这个姓氏,晁家女娘嫁的也只是 谢这个姓氏。张娘子,你只能接受,阿郎他 也无法拒绝。” 獬的语气带着怅惘,告诉她一个人人皆知 的前例。 谢蕴的阿姊,谢扶筠。 自幼才华横溢,得谢丞相夸赞多次的她在风华最 盛的年纪,无奈奉家族之意嫁给了平庸怯懦的王氏子。 谁都知 道二人不配,但王谢两家需要一桩婚事,谢扶筠便抗拒不得。 同样,谢蕴也是 。 其实,在大战的前夕,联姻的风声就传到了张静娴的耳中,公乘越还特意找到她劝解了一次。 不过 那一次,没等到她去询问谢蕴,一些传言便不了了之。 可是 战事结束后的张静娴已然身心 疲累,她与谢蕴的观念出现了多次的分歧,他 开 始冷待无视她,他 周围的亲朋也对她多种挑剔。 保婚的事情一出,谢蕴接着设宴接待晁家来人,她无心 再问什么,默默地收拾了行装,在獬的目送下孤身离开 。 然后,她没有走远就被晁家的人抓到,弓弦俱断,狼狈地连束着头 发的发带都丢弃在了泥地里。 那时张静娴的心 里还留有一丝希望,谢蕴一定不知 道晁家人私下做的事情,他 会救出她,但结果却将她推至绝望的深渊。 隔着一道墙壁,谢蕴对着相谈甚欢的晁家郎君说 ,一个卑贱至极的农女从来没有入过 他 的眼,之所以 留她在身边不过 是 因为她曾经救了他 。 挟恩图报四个字夹杂着轰隆隆的雨声,太过 于刺耳。 张静娴一想到那日的雨,心 口就像破了一个洞,冷风灌进去,疼的她麻木,又很难堪。 再多的触动都无法使她心 口的洞愈合。 “张娘子此话何意?七郎升你为高等宾客,对你不薄,两年的时间而已,张娘子要我如 何相帮。”公乘越眼尾上挑,笑意很淡,他 承认她确实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然而这不足以 打动他 。 他 当 然向着自己的好友谢使君,即便她很无辜,也很不幸。 “……公乘先生,你相信直觉吗?”张静娴听出了他 话中的无情,没有放弃,垂下眼,“我的心 里总是 不安,直觉告诉我若待在郎君的门下,到不了两年的时间,我会死。” 前世,她死在一个冰冷的雨日。 提到死,公乘越的手顿了顿,接着做了一个轻轻摇晃的动作,他 从面前这个农女的神色中感受到了真实的悲伤。 “张娘子,往往人的直觉做不得准。” “公乘先生,你早就看出来了是 不是 ,郎君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对,他 不想要我成为他 的女宾客。可我也是 真的不情愿,不…爱他 ,留我在他 的身边,对两人都是 一种折磨。” “公乘先生是 郎君信任的好友和谋士,帮我早些离开 ,也是 在帮郎君脱离折磨。他 该变成原来的自己,不能让我这个卑贱的农女成为他 人生的一个意外 。” 张静娴低声说 道,垂下的眼睫毛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又一次,她和公乘越坚定地表示,她不会喜欢谢蕴。 趁着最 后的一层薄纸未戳破,帮她,也帮谢蕴回到各自的世界。 他 是 高贵的世家郎君,她是 山间愚昧的庶民,互相纠缠是 对各自的一种伤害。 “这倒是 啊,但张娘子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公乘越的眼睛望着前方,人烟慢慢多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他 们 就会回到长陵郡。 “很简单,只要帮我将书信送给建康城中的谢丞相。”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7节 再有必要的时候,帮她引荐到谢丞相面前……身后传来一道极为轻微的声音,张静娴和公乘越目光交汇,若无其事地拉开 距离。 隔着被打开 的车窗,谢蕴静静注视着前方分开的两道身影,手指折断了一根羽毛,随意扔了下去。 黄莺在车厢内飞来飞去,看着它千辛万苦收集来的羽毛被雄性人类抢走,不死心 地啼叫了几声。 只是 ,不敢去啄他的手背。 最 终,它从车窗中飞了出去,叼着半根洁白的羽毛找到自己的人类朋友告状。 那个雄性人类太可恶了,怪不得山中的小猴子不喜欢他 ,看到他 总吱吱哇哇地大叫。 “果然,偷我羽扇上羽毛的小贼就是你这只小鸟。”公乘越还未骑马走远,一眼看到了那半根羽毛,理直气壮地冲着黄莺问罪。 被正主 抓了个正着,张静娴尴尬地抿了抿唇,朝公乘越拱手,她会替黄莺赔的。 这时,马车的速度骤然加快,从她的耳边插进一道冷淡的嗓音,“你们 二人说 什么呢?不妨也让我听一听。” 闻言,公乘越挑眉,笑盈盈地看向张静娴,“这话使君该问张娘子。” “回使君,公乘先生先来祝贺我升为高等宾客,结果我们 聊到他 的羽扇少了些羽毛。”张静娴半低着头 ,干巴巴地解释前些天 黄莺偷偷叼了一些羽毛回来铺它的鸟窝。 “我正在向公乘先生赔罪,以 后定会看好黄莺,再赔公乘先生一把 新的羽扇。” 说 完,她的脑袋垂的更低了,有一种被谢蕴也戳破的羞愧。 毕竟,她其实早就知 道黄莺做了什么,还纵容并帮它掩饰了偷窃的行为。而这一切,谢使君心 知 肚明。 “一把 破羽扇,也只配拿来给鸟垫窝。”闻言,谢蕴黑眸睥睨,冷冷瞥了公乘越一眼,语气嘲讽,“孔雀的羽毛更适合插在你的头 上。” 五颜六色,花枝招展,闲得慌。 好友多年,公乘越怎么可能听不出谢蕴的嘲弄,他 敢怒不敢言,只留下一声意味悠长的轻哼,策马向前去。 “唉,公乘先生定是 生气了。”张静娴看着他 的背影,真挚地叹了一口气,她只能赌,但凭她对公乘越的了解,她会赌对的。 “以 后,少和他 说 话。”谢蕴阖着眼,扣着车窗的长指微微用力,“公乘越看起来笑容和煦容易相处,实则最 是 心 狠手辣,我也不及。” “阿娴,听话,离他 远一些。”他 抬眸,漆黑的眼珠里面写满了不容拒绝。 方才她和公乘越靠的太近了,他 心 里很不舒服,甚至生出一种警告驱逐公乘越的冲动。 或许这种感觉只有一只黄色的小鸟明白了,雄性动物都是 如 此的嘛。 “原来公乘先生是 那种人,好,我听郎君的。”闻言,张静娴的脸上适时露出了一些不喜,点头 应允。 可能是 那日她放弃逃离的举动降低了他 的怀疑,也可能是 这些天 她不再惹他 生气,谢蕴难得的忽略了她仍有些虚假的伪装。 他 淡声问她,去到长陵之后想做什么。 “我是 郎君的宾客,郎君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张静娴的手紧紧地抓着小驹身上的缰绳,从容地侧了侧头 。 “识字,骑马,”谢蕴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盯着她随风扬起的发丝,有些漫不经心 地说 ,“再学些别的吧。” 薄唇吐出两个字。 马蹄声哒哒地响,他 的声音低沉,张静娴听的清清楚楚,但她的手心 紧握,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轻轻拍了下小驹,往前方加速。 “阿娴,算算时间,送给你舅父的书信如 今该到了。”不止,恐怕再过 两日,回信也会到他 的手中。 谢蕴朝她招手,让她到马车里面。 当 然,她无法拒绝,张静娴太想知 道舅父他 们 的消息了,他 们 生活的好不好,村人们 有没有再生事,她的房屋怎么样了…… 小驹和驾着马车的两匹黑马同时降速,马车的车门打开 又重重关 上,只在短短的一瞬间。 车厢中的桌案上摆放着一面金灿灿的铜镜,张静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神色僵硬。 “阿娴出门在外 ,代 表的是 我的脸面,每日怎好素面朝天 ?” “现在,开 始学习梳妆。” 谢使君不知 在何时命人准备了一些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拿到了马车上,命令她对着铜镜装扮自己。 见这个农女迟迟不动,看起来不知 怎么做的样子,铜镜里面冷不丁地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掌,拂过 她的眉眼。 谢蕴颇有耐心 地提醒她,“阿娴说 送我礼物的那日,脸上和唇上都搽了胭脂,哦,还抹了珠粉呢。” 可惜,他 不是 第一个见到的人。 每每想到这里,谢蕴的脸色阴郁难看,不知 多少人先于他 看到了。 “那天 ,我只是 随便弄了弄。”张静娴真不愿意在自己的脸上折腾,她小声询问这个可不可以 不学。 一来胭脂水粉很贵买起来不划算,二来她时常到山中,又很忙碌,便是 涂了胭脂,也很快会被汗水冲刷掉。 “不,要学。” 谢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仅需要学会梳妆,到了长陵郡城,他 还会让府中的女使教给她各种场合所需的礼节与仪态。 “除非阿娴想待在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比如 一方见不得外 人的宅院。” 说 到这里,他 的喉结控制不住地滚动了一下。 “不,不,郎君,我愿意学。” 听出几分不对,张静娴咬了咬牙根,连忙应下。 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70章 比起骑马,梳妆张静娴学的很敷衍,她就像是山间贪多的松鼠,无论是胭脂还 是珠粉,全 部一股脑儿地涂抹在自己的脸上。 每一次完成 后 ,铜镜里面的女子都会刻意露出自我满意的神色。 但其实 她心 里知道,这种蠢笨又艳俗的模样多么不堪入目,但凡谢使君有他那位友人王郎君的一分要脸,她就该被狠狠厌弃。 丢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张静娴心 里痛快地想着 ,最后 故意顶着 一张乱七八糟的脸,去看谢蕴的眼睛,诚恳地问道,“郎君,我学的还 不错吧?” 她不仅出身卑贱,见识浅薄,为人还 庸俗不堪,莫要说 什么小夫人张夫人,便是站在谢使君的身边都是谢使君瞎了双眼。 倒是一开始普普通通的样子显得正常一些。 她期待谢蕴的眼中出现对她的厌恶与 嫌弃,然而 现实 却是,张静娴在看清了他的反应后 ,猛然攥紧了指尖。 略微慌张与 僵滞。 他的黑眸中满是意味盎然,像是在欣赏她的每一个模样变化 ,又像是为她的笨拙而 兴奋叹息。 谢蕴慢慢掀唇,一只手朝她的脸颊而 去,神色颇为愉悦。 张静娴迅速地躲开,往后 退了一大 步,幅度之大 甚至惊到了在巢穴里面休息的黄莺。 “阿娴是不想收到你舅父的回信了?”他语气淡淡,依旧只用一句话就钳制住她。 张静娴僵着 不动,待他的指腹抹去她脸颊多涂的胭脂,转而 一点点地覆在她的眼尾,她睁眼看向他的眼底。 那里似乎也多了些秾艳的腥红色,忽轻忽重,仿佛在克制与 放纵之间徘徊。 她完全 不敢出声了,就连呼吸也几 乎轻的听不见,随着 越来越多的接触,她当然能感觉到他的不耐。 这和前世又是不同的。 可能是因为送了大 雁约定了婚事后 ,前世的张静娴更像是主动的一方,她脸皮虽有些薄,但她真真实 实 的喜欢他啊。 时不时,她总会靠近他,忍着 羞涩牵一牵他的手,摸一摸他下颌长出来的胡茬,然后 再心 甘情愿地任他亲吻。 前世谢蕴的吻往往是温柔从 容的,也更……均衡,他的薄唇一般会落在她的额头,接着 往下,每一处都停留…… “这里更需要涂胭脂,但只一点足够。”谢蕴的手指从 眼尾移到她的眉心 ,细细打 量,“阿娴的眉生的很不错,日后 便不必描了。” 不止眉眼,她鼻尖上的小痣也不需要用珠粉遮盖。 看不到那颗浅色的小痣,谢蕴眼神暗了暗,毫不留情地将她鼻尖上的珠粉全 部擦掉。 力道弄得张静娴有些疼,她开始后 悔自己弄巧成 拙,给了他在自己脸上摆弄的机会。 可是后 悔已经来不及了,谢蕴恍若上了瘾,不知是好为人师还 是意外对女子的妆容感兴趣,对着 她的脸来回折腾。 结果,等到了傍晚,张静娴走下马车的时候,其他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前方是长陵城外的一处驿馆,夜里他们要在那里休整。 数天的奔波,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这时,偏她格外不同,面若朝霞眸光熠熠,怎么不吸引他人的目光? 张静娴没有察觉到异常,怀中抱着 装有鸟窝的木笼子,老实 地走进驿馆里面。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刻,她的眼神在公乘越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 估计因为看她是女子,驿馆的人为她单独安排了一处房间。 为此,张静娴十分感激,她向驿馆的一名卫戍手中塞了几 株钱币,然后 趁机要了一些热水。 夜晚,她借着 洗漱,关紧了房门和所有的窗户。 可实 际上,屋中,对着 一盏昏暗的烛台,张静娴拿出了笔墨和纸张。 她以一种诚惶诚恐的口吻向谢丞相写 了一封书信,信中的内容很直白也很简单。 她身为一个山间的农女,很幸运地救下了落难的谢使君,然后 得到了谢使君的厚待,允她成 为门下的女宾客。只是,自从 她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表兄和村人们身在谢家长公子的手下,而 谢使君与 谢家长公子又有着 错综复杂的恩怨,百般忧虑之下,她便想从 谢使君的身边离开,和表兄村人们一起返回家乡。 但是,她担心 谢使君不允或者此举激怒谢使君,所以斗胆想请谢丞相出面帮她。 “民女多次拜读丞相文集,深感丞相仁明贤正,愿应之,民女与 表兄和村人们俯首乞怜。” 最后 一个字落下,张静娴默默吸了一口气,小心 地折好,放进自己装有木箭的布袋里面。 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会把这封书信交给公乘越,只有通过公乘越的手,她的一举一动才不会被谢蕴发现。 单单靠她自己是万万不成的,长陵郡距离建康城虽不算远,但她与 谢丞相素未谋面,又很难出得了长陵,谈何将信给谢丞相。 烛光摇曳,张静娴坐了一会儿,用手掬起了一捧水,正当她准备洗去自己脸上痕迹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 ,是明亮耀眼的火光。 张静娴眉目一凛,飞快拿起自己的弓箭,打 开门窗,向外看去。 然而 ,预料的危险并没有出现,她反而 听到了一阵洪亮的笑声,难道是长陵城中的人知道谢蕴归来,过来迎接了吗?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8节 她心 中怀着 疑问,向笑声发出的地方走去,等看到在一处的义羽和蟛等人,她悄悄凑上前,问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了马蹄声,担忧使君有危险,过来一观。” “张娘子尽管放心 ,来人可不是要谋害使君的敌人,那是叔简大 人,丞相身边的心 腹。” 蟛热情地告诉她来人的身份,若真的是仇敌,他们在马蹄声出现的时候就动起手来了。 “使君得知叔简大 人前来,亲自迎接。” 闻言,张静娴心 头一震,谢丞相居然这么快就派来了人,在他们还 未到长陵……可是算算时间,有些奇怪。 而 叔简是一个她前世也没有听过的名字。 张静娴想着 ,安静地和他们一起守在了门外,认真的态度令不久后 迎面走过来的叔简注意到了她。 他和谢蕴以及公乘越几 人走在一起,谢蕴在前,他只落后 了半步。 从 这里便能看出来,这位叔简大 人起码和那位子籍先生一般,拥有谢使君的几 分敬重。 “却是稀奇,使君身边何时多了一名女子?”颌下胡须飘飘的中年男子一脸的好奇,在看到张静娴时,忍不住开口询问。 真是难得,他几 乎是看着 七郎从 一个少年成 长到今日,但从 来没见过有女子伴在七郎的身边。 不过,这女子手中拿着 弓箭,和部曲们一起守在门外,看起来应当不是七郎收下的姬妾。 他的目光落在张静娴的身上,从 上到下看了一个遍,却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惊讶。 谢蕴定定地盯着 站在人群中的女子,和进入武陵城中对待她的态度截然不同,语气平淡地介绍了她的身份。 非是公乘越代劳,而 是他亲自同叔简解释。 “她名阿娴,是我门下的女宾客,也是之前从 山中救了我的恩人。” 张静娴半垂着 头,听着 噼里啪啦的火声,在恩人两个字落下的时候,呼吸微顿。 “是她救了使君?好女郎,走上前来,让我仔细看一看。”闻言,叔简更为惊讶,直接冲着 张静娴招手,让她走过来。 他算是谢蕴的半个长辈,年纪亦是不小,对着 一个妙龄少女说 出这样的话时,只令人觉得态度亲和,并无有半点轻视之心 。 某种程度上,竟然和谢丞相有几 分相似。 张静娴缓慢地抬眸,看了一眼神色不变的谢使君,在得到他的一个颔首后 ,迈步走到了叔简的面前。 此时此刻,她脸上的妆容还 没有洗掉,火光之下,显露出几 分明媚。 叔简更为仔细地打 量她,不一会儿便笑着 点了点头,令她拉开手中的短弓。 张静娴照着 做了,很快听到了比方才 还 要洪亮的笑声,原来是他在笑。 “不错,尔等臂力足以和一名成 年男子相比,救了使君的命确实 是尔之功劳。尔是个好女郎!”叔简不止狠狠夸了她,还 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手劲很大 ,张静娴硬是站在原地没动。她的心 中生出一种预感,这位叔简大 人不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她,夸她一句。 果然,下一刻,叔简便看向谢蕴,笑着 道,“使君,此行也带着 这位女郎回建康城吧,说 不定丞相会见她。” 回建康城?他们此行不是要回长陵郡吗?眼下都已经到长陵郡外了。 听到这里,张静娴睁着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仰头看着 一旁的男人。 巴巴地等着 他的回答。 “叔父提前收到了我无事的消息,特命人赶来这里,此行,先不回长陵,转向去建康。” 谢蕴神情淡漠,无论是去长陵还 是去建康,那个人的结果都已经注定,不会改变。 只是,他的心 头稍稍划过一分遗憾,建康城人多眼杂,到底不如 他的长陵郡,来的肆意。 本来,他还 想亲自教会她更多的东西。 “阿娴,你随我一起去建康。” “好。” 张静娴求之不得。 第71章 次日 ,他们踏上了去往建康城的路程。 张静娴很感谢有这位叔简大人在,她得以安心地同义 羽等 人待在一起 ,不必再被迫接受谢蕴的“好心教 导”。 虽然途中停下休息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有一道恍若山中凶兽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但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 识字,打 猎,进 食,给黄莺抓虫子,正常的不得了。 在张静娴猎来了一只山鸡给众人加餐时,叔简还夸赞她箭术了得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山鸡交给部曲烤制,又靠回忆和摸索自己用山鸡拔下来的羽毛做了一把 羽扇。 当然,没有公乘越手中总摇的羽扇精致,颜色也分了黑色、灰色和白色三种。 她想用自己做好的羽扇给公乘越赔罪,顺便请他在谢丞相的面前引荐自己。 他们很快就会到建康城,那封才写好不久的书信便失了用武之 地,与谢丞相当面说肯定比一封书信显得诚恳真挚。 因此,张静娴把 书信放在布袋里面,便没再动过 。 又是 一日 的夜晚,一行人聚在火堆旁,趁公乘越起 身不知做何的时候,张静娴光明正大地拿着新 做好的羽扇跟了过 去。 她跟随公乘越的背影离开 的那刻,谢蕴正与叔简在交谈,他微微抬眼眸光一戾,但很快又恢复寻常,唇瓣含着薄笑,听叔简说建康城中最近的局势变化。 “陛下多次提拔东海王,已经招致朝中大司马不满,两方近些日 斗得厉害,丞相亦是 心烦。” “陛下何时能与大司马抗衡,若无叔父一心维持正统,陛下敢和大司马提一个不字吗?” 谢蕴口吻冷漠,尤其在听到东海王三个字的时候,眉骨下压,露出几分阴郁。 “七郎,丞相也是 为天下稳定考虑。”叔简深知他与东海王的过 往仇怨,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您不必多说,我明白。”谢蕴起 身,淡淡说去那边无人的地方走一走。 叔简没有拦他,只是 看着他离开 ,开 始有一些后悔提到东海王,七郎的心中定然没有对从前的那件事释怀。 也是 ,谁又能放下呢?谢家的天之 骄子,一朝却因为旁人的一个决定沦为弃子,不仅在最无力的年纪,还在自己家族的默许之 下。 最后,也无人救他。 ……张静娴跟着公乘越到一处吹有几缕凉风的河边,芦苇丛茂密,他转身看过 来,目光戏谑。 “张娘子,你跟着我不怕使君的责怪?”公乘越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好友,他用不着想就能猜到谢使君背后定然警告了她远离自己。 谢蕴那厮心眼小的出奇。 闻言,张静娴忍不住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她摇头,将手中的羽扇呈上,“公乘先生,我追你过 来是 为了赔你一把 羽扇,郎君他在和叔简大人说话,知道缘故怎么会责怪我。” 她强调,自己有正当理 由,而 且谢蕴早就知晓。 公乘越垂眸看向她手中的羽扇,很自然地接了过 去,既然是 赔给自己的,他怎么会不收? 见 他没有嫌弃她做的羽扇,张静娴飞快地开 口,请求他向谢丞相引荐自己。叔简大人只是 说谢丞相或许会见 她,而 不是 一定。 公乘越摇了摇羽扇,没有应她的话,却让她去看月光下的小河。 “张娘子,你看这条河,就这么慢慢地流淌,岁月静好无风无浪。但若是 ,有人非要在其中截断,”他用羽扇随意地比划了一下,神色凉薄,“河水无法流通,便会溢出来,淹没周围。” 万一再下一场暴雨,结果是 她能够承受的吗? 他的话中含有深意,张静娴听懂了大半,平静地嗯了一声 。 “河水本就不该往那个方向流淌,早早截断才是 幸事。” 至于暴雨,未必会落在她的身上,也可能根本不会落下。 她说,“我相信谢丞相,也相信公乘先生你可以拦住那场暴雨。” 公乘越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明月,笑了,“好啊,我帮张娘子这个忙,只是 希望如你所说,暴雨不会落下。” 落下倒也是 一桩好事,一个有些特别 之 处的女子罢了,得到了拥有了,用不了多久,与众不同的地方也会泯然常人。 到时,无论她认不认命,都是 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旁人。 他摇着羽扇慢悠悠地走向别 处,不多时身影便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张静娴心头的一块大石被搬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公乘越答应了,接下来她只等 和谢丞相见 面…… 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张静娴的呼吸莫名一紧,不等 她转身去看,下一刻她便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推到了芦苇丛中。 河边的芦苇生的又高又密,她跌进 去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人生来畏惧的本能令她死死抓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你是 谁?要做什么!”张静娴不禁后悔,自己只顾拿羽扇,而 把 弓箭给落下了,否则此时,她就能摸到弓箭反击。 不,也不对,这个人的手臂位置刚好挡在了她平时放弓箭的地方,扼住了她的退路。 张静娴战栗不止,但与此同时,那个人掰着她的下巴令她转过 身,让她看清了一双黑沉的眼眸。 “……郎君。” 她讷讷的话音刚落,面无表情的男人随手扯来了几根芦苇,将她的双手绑在一起 ,压在背后。 他在生气,更准确的说,动了真怒。 张静娴不敢再说话,她和他相处那么长时间,太清楚怎么才是 对自己有利的,颤着眼睫毛露出一分茫然又委屈的模样。 “阿娴,忘了我之 前和你说过 的话了?”谢蕴冷着脸牙齿咬在她的耳垂上,他说过 让她离公乘越远一些,可她怎么做的,当着他的面去追人! “郎君知道的,我只是 为了赔公乘先生一把 羽扇。” 她慌忙咬住嘴唇,感受着他的牙齿在自己耳后的碾磨,忍着不发出奇怪的声 音。 公乘越可是 刚走没有多久,被他听到了她就彻底没了脸。 “那也得罚。”谢蕴的唇齿抿着温软的肌肤,冷嗤。 自叔简伯父到来,她就像一条水里的小鱼一样,在他的面前游动却又在勾起 了他的欲望后,甩甩尾巴去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谢蕴的心里压着疯狂的躁意,以及一丝对她阳奉阴违的怒火,埋首在她衣襟之 下锁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青紫色的牙印。 其实,这远远不够,但好在,她咬唇承受的模样太乖巧了。 最后,他又含住了红透的耳垂。 动作轻缓。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69节 - 三日 后,谢蕴他们和叔简一行人到达了建康城外。 张静娴骑在小驹的马背上,抬头看向用巨大的青石垒砌而 成的巍峨城墙,虽然已经不是 第一次见 到,但心中的震撼依旧强烈。 这便是 王朝的都城建康,前世 她只来过 一次,然而 不妨碍她对其印象深刻。 数丈之 高的城门足足有三座,并排而 立,门前各式车马夹杂着颜色艳丽的服饰,扑面迎来一股繁荣奢贵之 象。 之 前去过 的武陵郡城又是 远远不及。 张静娴越来越能懂得为什么谢蕴会说西山村就是 一座狭小封闭的牢笼,只小驹马蹄下青石铺就的道路便有百步之 宽,西山村所有的村人们并排站在一起 甚至不能将道路占满。 “有些时日 没回来,建康城比以前更添了几分气魄。”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时,公乘越率先出声 感慨,打 破了寂静。 “公乘家的小儿,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建康城就立在这里,一年年的何时改变过 啊。”闻言,叔简爽朗一笑,略微抬手让人通晓守城的卫兵。 公乘越拱手作揖,命令众人依照两列跟在叔简的身后,有序进 入城门。 此时,“双腿有伤”的谢使君坐在由两匹黑马拉着的马车当中,并未露面。 张静娴轻轻摸了摸小驹的耳朵,和义 羽等 人一起 到马车的前后方拱卫,尽心尽职地扮演着一名宾客。 守城的卫兵目光锐利,在发现她是 女子时多看了一眼,但也仅此而 已,他们不仅没有像检查旁人一般检查他们的传,还在谢蕴马车经过 的时候纷纷垂头俯身表示恭敬。 进 入建康城中,鳞次栉比的建筑映入眼帘,既有亭台楼阁又有飞檐斗拱,张静娴忽然觉得自己误闯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 界,默默抓紧缰绳。 可这只是 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开 始,随着他们朝朱雀桥边的乌衣巷而 去,越来越安静的声 音和越来越稀少的人流让她慢慢见 识到了何为最顶级的门阀世 家。 绵延数里,堪与阳山山脉广阔的屋宅庭院只是 建康城中的一个谢家,隔着街道相对,同样乌压压的一片是 王家。 张静娴骑在马背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有些呼吸不能。她毫不怀疑,进 到这里面,自己一个普通的庶民 该有多么的渺小。 行至一处古朴典雅的大门前,车马全部停了下来。 叔简首先翻身下马,其他人包括公乘越随后,张静娴也学着从小驹的背上下来,掩在人群之 中。 “恭迎七郎君归家。”谢家的世 仆接到消息,早就在门前等 候,一齐朝着从马车里面踱步而 出的谢蕴行礼。 声 音低沉恭敬,但太多人了,听在张静娴的耳中,恍若是 雷鸣。 她抿了抿唇,目光扫过 那些人如出一辙的姿态,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谢家是 这个样子的。 或许,前世 她没有来过 这里,对她而 言是 一种幸运吧。 张静娴莫名地回忆起 前世 ,心中的感觉复杂地难以言喻。 但是 ,一种更直观的念头在她的心头浮现,这一世 ,她会以一名宾客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进 去。 然后,堂堂正正地离开 。 第72章 谢家很大,进入到其中 ,张静娴才发现这里 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她不禁想,若是 无人 指引,她一定会迷失方向。 于是 ,一双眼睛很认真地将从进门后的路线记了 下来。高台、假山、竹林,每一个具有标志性的地点都印在了 张静娴的脑海里 面,一直到她眼花缭乱。 他们是 直接去往谢蕴自幼居住的庭院听松阁,不过到了 那 里 后,她默默觉得这个名字太具有迷惑性。 虽然庭院里 面确实生长着许多株奇形怪状的青松,但她宁愿把这里 称为一处宅邸。 有园有亭有楼有清池,占地面积快要比得上半个西山村。 张静娴甚至望见了 东南角的位置有几间宽敞的茅草屋,也不知是 何人 住在里 面。 然而很快,她就 知道了 茅草屋的用处。在进入正 厅之前,公乘越指着那 几间屋子对着一名面相稳重的老仆笑问,他之前温的酒还在不在里 面。 “十一郎说笑了 ,大半年过去,任是 什么酒水都凉透了 。不过今年夏日 建康出 的新酒老奴早早命人 替七郎君和 您温着,您若是 想,现在便可饮用。” 原来是 聚众饮酒的地方,张静娴抱着木笼子多看了 一眼。 不曾想就 在这时,笼子里 面的小鸟飞了 出 来,啼叫一声直奔着茅草屋而去。 谢蕴和 叔简走 在最前方,听到黄鹂鸟啼叫的声音转过头,恰好看到张静娴有些尴尬的神色和 她怀中 空空如也的木笼子。 “七郎君,老奴马上命人 将这位娘子养的鸟抓回来。”世仆也即谢家的管事雍伯恭声开口。 他往张静娴的身上看去时,目光是 平和 的,隐约带着一丝疑问。 一名相貌清丽的女子,和 七郎君一同 归家,但又 和 七郎君手下的部曲们走 在一起,究竟是 何等身份。 若说是 七郎君收下的姬妾,姿容倒还过关,可穿着打 扮过于简陋了 一些,眼神也没有半点儿羞涩,不像。 其实,雍伯更想询问要如何安排她。 张静娴也感觉到了 周围谢家仆人 暗暗揣测地打 量,挺直脊背,一派镇定自若。 她正 要开口说可以自己来,谢蕴掀开薄唇,阻断了 她已经到了 嘴边的话。 “无妨,它自己会飞回来。” 他抬眸,瞥了 瞥茅草屋的位置,语气平淡地对着张静娴说道,“既然它停在此处,阿娴便就 近挑一间房屋住下吧。” 原本他门下的谋士和 宾客应该住在谢家统一的客院,但公乘越是 一个例外,她更是 与旁人 不同 。 公乘越在听松阁有自己专门的一间院子,距离他们现在站着的位置不远,算是 西院。 而谢蕴口中 的就 近挑一间房屋……就 近还能是 什么地方,分明是 听松阁的主院。 凡是 听懂的人 无不沉默下来,主院可是 只有主君和 主母有资格居住。 当 然,主君谢七郎未婚,现在的听松阁并 未住进一位主母。 闻言,张静娴睁着眼睛左右都看了 一遍,足有数十间房屋,疏朗安静。她选了 一间外观看上去最普通的屋子,说自己可以住在那 里 。 谢蕴静静嗯了 一声,命人 带她去那 里 。 “七郎君,不知我等如何称呼这位娘子?”雍伯立刻又 问,心里 推翻了 之前的想法,或许她确实是 七郎君收下的姬妾。 毕竟,七郎君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雍,你 们却不要小瞧她。莫看着这女郎瘦瘦弱弱的,她可是 救了 七郎的恩人 ,如今已被七郎招揽为高等宾客。”叔简捋着胡须含笑开了 口,他将人 送到这里 ,也该回去向谢丞相复命。 至于这对叔侄何时见面,就 不是 他该过问的了 。 听到叔简开口,雍伯眼中 流露出 难以遮掩的惊讶,待看到一惯冷漠倨傲的七郎君冲着他颔首,他立刻换了 一副态度。 “女郎请。” 他亲自带张静娴到她挑选的屋子,比方才客气了 许多,还想命人 接过她怀中 的空木笼。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 好。”张静娴朝他笑了 笑,抱着木笼子走 进屋中 。 踏入房门,她的眼神微怔,之前挑选时看起来普通至极,如今进到里 面才知道内有乾坤。 屋中 很空旷,错落摆放着古朴自然的陶器和 漆器,墙壁上悬挂的行草和 矮榻上散着的几卷书,以及窗下横置的长琴仿佛叫张静娴以为她进入到了 前世谢蕴的住所。 “这里 原本是 有人 住着的吗?”她有些局促地询问雍伯。 自己随意一挑,不会挑中了谢蕴住的房间吧? “女郎放心,这里无人居住。”雍伯看出了她脸上的忐忑,温声和 她解释,这处房屋有一扇内门可以推开,刚好通到静谧的清池,“七郎君幼时喜欢到清池洗笔,故而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但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 。” 房屋虽然空了 十几年的时间,但无人 敢懈怠,仍然保持着谢蕴离开之前的模样,也许偶有一日 ,七郎君还会生出 到清池洗笔的乐趣呢。 “原来是这样。”张静娴喃喃地说道,随着雍伯的述说,眼前仿佛出 现了 一个小小的少年。 他在这里 读书,抚琴,练字,等到毛笔上的墨水干了 ,少年便推开内门,不慌不忙地朝清池走 去。 或许是 一个宁静的夜晚,天光和月影倒映在清澈的池水上,他将毛笔放进去,搅动出 丝丝缕缕的墨迹…… “七郎君勤奋好学,女郎看,这墙壁上悬挂的行书和 草书全都是 七郎君亲笔书写。” 雍伯的话打 碎了 她眼前的画面,张静娴抬起头,礼貌地扫了 一眼,出 声称赞,“使君大才,能成为他门下宾客,我心感荣幸。” 目光从墙壁落到矮榻上和 架子上的书册,她又 很向往地走 了 过去,好多好多的书啊。 “如果我归乡之时,能得到使君赏赐给我这里 的几本书册,将来我若膝下有儿女,一定指着和 他们说,我何曾有幸见到一整墙的书!” 张静娴的神色不似作伪,语气亦是 能辨认出 来的真诚。 雍伯顿了 顿,故作寻常地问她的家乡在何处,家中 又 有何人 。 “武陵郡下的武阳县……其中 的一个山村,我家中 有舅父舅母和 表兄表妹等人 ,得知我为使君作宾客,他们都很高兴。” 张静娴不好意思地说出 自己的来处只是 一个偏僻的山村,不过自己总有一日 还是 会回去那 个地方。 “使君门下宾客报酬丰厚,等我攒够了 钱粮就 在村里 也修建这么几间屋子,到时肯定有很多人 羡慕我吧。” 雍伯听着,心里 对面前女子的印象一变再变,救下了 七郎君的恩人 竟是 一个十分淳朴的山间农女,说出 去谁又 相信呢。 不过,家中 的郎主和 主母应当 会很喜欢这样的人 ,因为救命的恩情只需给些钱粮而已。 雍伯指了 一个女使伺候,随后离开。 张静娴垂了 垂眼眸,问了 女使的名字,“我住在这里 这些时日 ,要麻烦你 多提醒我一些礼数和 规矩。” 女使名阿洛,不卑不亢地应声,言只要她有请求,可以尽管吩咐。 “好的。” 张静娴笑着回答,看起来自然又 随和 ,阿洛稍稍抬眼看了 她一下,安静地退了 出 去。 房中 只剩下她一个人 ,张静娴找到纸笔将自己进入谢家的路线,大致地描绘了 出 来。 她可不想真的迷路。 然而,路线图描绘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似是 响起了 很多人 的脚步声,虽然听着整齐划一声音也不大,但她断定来人 不少于五个。 张静娴急忙站起身,朝门口走 去,女使阿洛向她俯首解释,这几个抬进来的箱子是 府中 为她准备的谢礼。 “七郎君吩咐,娘子可全部收下。” 这只是 一部分,稍后各房各院都会送来谢礼,作为最基本的礼节。 “太多了 ,我这儿也放不下啊。”张静娴脸上露出 了 真正 的惊讶,心里 痛心疾首,前世她怎么就 犯了 糊涂! 若是 从头到尾只做谢使君的救命恩人 ,她该有多么畅快。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0节 略微洗漱过后,谢蕴换了 一身衣袍,去拜见自己的父母。 他与父母的关系从前是 不冷不热,现在也依旧是 这样,一年见上几次面,只需要寻常的问候几句即可。 这次他受伤的消息传遍谢家,也并 无太大的变化。 谢蕴的父亲甚至不在家中 ,去了 东山的庄园小住,谢蕴的母亲阮夫人 倒是 露了 面,但在看过他的全身上下,认定他已经安然无恙后,便直接让他回听松阁。 “雍已经同 我说过,一位姓张的女郎救了 你 ,你 将她收为了 宾客。母亲派人 同 她送去了 谢礼,今后她若有其他要求,也可再提。” 阮夫人 端庄美丽,说出 的话也温柔如水,然而谢蕴很少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分真实的温度,他漠然点头,惯例请母亲保重身体,然后起身便走 。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母子二人 只说了 不到三 句话而已,至于谢蕴为何受伤,则是 一句未提。 他的长兄谢平,他以及阿姊谢扶筠全是 阮夫人 亲生,可是 也仅仅是 血缘的联系,而这在世家当 中 ,十分常见。 “对了 ,七郎,你 的阿姊传话,明日 会从王家归来看你 。” 阮夫人 看着他离开,神色不变,淡淡地又 说了 一句话,提到了 嫁到了 王家的女儿谢扶筠。 亲人 之中 ,谢蕴和 自己的阿姊还有叔父是 最亲近的。 闻言,谢蕴的神色有一丝缓和 ,“我知道了 ,母亲,明日 我会亲迎阿姊归来。” 他不快不慢地走 出 阮夫人 住的庭院,待黑眸不经意地看到倒映着树影的清池时,他脚下一顿,换了 一条道路。 人 的心冷的太久,总忍不住想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谢蕴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熟悉的内门,站在那 个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农女身后,俯身压下。 “别动,让我抱一抱。” 他低声说。 第73章 收下了一轮接着 一轮的谢礼后,房中终于无人再踏足,天色逐渐暗下来,张静娴本打算去之前的茅草屋寻黄莺。 然而,橘红色的夕阳洒进来,墙壁上的四个大 字很 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君子慎独”悬挂在 墙壁的最中央,笔触锋利如钩,显眼 的令人无法忽视。 张静娴努力回 想自己读过的书籍,勉强记起了它的出处,《礼记·中庸》中有言,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意思很 简单,君子应该在 私底下,无人时也保持谨慎与自律,克制私欲坚守本心。 所以 ,那个年少时肯将这四个字放在 最显眼 之处警醒自己的人,他为 何没有成 为 一个君子? 张静娴盯着 那四个字,目光失神 ,总觉得 背后藏着 无尽的白雾,表面日光普照,实际上阴冷的感觉从指尖扑来,令人全身发凉。 “阿娴,让我抱一抱。” 就在 她怔然的片刻,伴随着 一道轻柔的嗓音,她的身后骤然压下沉重而冰冷的躯体。 谢蕴很 高,抱着 她时,是阴影完完全全地覆盖,温暖的橘色夕阳也被他彻底挡住。 他抱的很 紧,张静娴的身体猛地一抖,张了张嘴唇,没说出一个字来。 “方才,我按礼去拜见我的父母。父亲不在 ,母亲端坐在 上,好 似一尊玉做的菩萨。阿娴知道菩萨吗?那是前朝时从西域传来的佛。” 谢蕴的薄唇贴在 她的耳垂,低低地说道,而垂眸如愿看到她的耳垂红透,他又忍不住轻笑。 红的,也是热的,烫的,无比真实。 一个普通的农女,拥有令他愉悦的温暖,靠近时还能 嗅到宛若山林宛若溪水的气息,实在 是…勾引人。 “不知道。”张静娴硬邦邦地回 答,心头的割裂感异常强烈,什么私底下无人处,君子需克制私欲,她认为 年少时的谢蕴根本没把这四个字放在 心上。 不过是随便写写,偏她好 骗,还在 认真分析他为 何没有成 为 一个君子。 顺着 她的目光,谢蕴也看到了悬挂在 中央的书帖,无声地讽刺着 什么。 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将怀中的农女箍的更紧,两只大 手在 她的腰间交相握着 ,几许陷进血肉。 张静娴有些不适地挣扎,可是她和他相比,如蚍蜉撼树,于是一只脚向后用力踩他的鞋子。 蓦然间,她被他握着 腰抱了起来,脚不沾地。 谢蕴半阖眼 皮,看到了自己鞋面上的灰印,眸色深沉,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的父亲明日从东山庄园归来,叔父大 概会在 那之后见我,我会趁机和他提出将兄长手中的一切交出来。” 她若不让他抱,后悔的只会是她。 听到威胁,张静娴老实下来,身体也不似一开始的紧绷。她抿了抿唇,问,“郎君是不开心吗?” 实际上,在 河边他推她进芦苇丛的时候,张静娴就隐隐察觉到了谢蕴的心情不怎么样,不单单是因为 她去找了公乘越。 她暗中猜测过,可能 是那位叔简大 人说了一些谢蕴不爱听的话。但又很 奇怪,不管人后如何冷漠狠毒,在 人前,他对 长者从来都很 尊敬。 无关身份,对 她的舅父和西山村的乡老一开始也是如此。 所以 即便叔简大 人不经意间惹到了他,他也未当面发泄出来,只压在 心里,露出冷冷沉沉的模样。 谢蕴没有回 她答案,抱着 她坐在 了房中的矮榻上,中途他觉得 她身上的布袋有些硌手,不耐地扯了下来,往地上一扔。 盛放木箭的布袋重重落在 地面,与光滑的石砖撞击,发出激烈的响声。 两三只木箭露出了半个箭身。 张静娴瞥见后,眼 皮微跳,她给谢丞相写的书信就在 布袋里面。好 在 ,她屏紧呼吸看过几遍后,发现那封书信依旧藏的很 隐蔽。 “阿娴的心脏跳的很 快,紧张还是害怕?”谢蕴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放松地朝后靠着 身体,但他耳力出色,立刻听到了女子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以 为 她是害怕自己会对 她做些什么,他冷静地观察她的反应,问道。 “……不会有别 人闯进来吧?”张静娴很 快为 自己的心慌找了个理由,早知道就不选这几间屋子了,她指了指那个不起眼 的内门。 “獬已经接管了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会有闲杂人等到主院来。” 谢蕴的口吻平静,谢家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淡漠,除非要事,一般都不会踏足其他人的地盘。 “哦。” 和自己想象中的各种可能出现的试探完全不同 ,张静娴讪讪一笑,好 似除了那位管事根本没有人关心她如何,不对 ,是没有人关心谢蕴如何。 她眼 神 忽而清明,抬眸看向他毫无波澜的脸,心口透过一阵凉风,他差一点就死了,而两世前来寻他的人只有公乘越和他手下的部曲。 张静娴不说话了,任他抱着 自己,安静地看着房中的最后一丝日光消失。 她痛恨自己的心软,可又无可奈何。 只能 安慰自己,没剩下几日了,公乘越已经答应帮她的忙,等她见过谢丞相,便能 回 归她的天地。 谢蕴何等敏锐,立刻发现了她外 露的一分柔软,目光晦涩,一声声地唤她的名字。 “阿娴。” “阿娴。” “……” 低哑的嗓音入耳,张静娴的耳垂红的能 滴血,她蹙起眉尖,说不要再喊她了。 唇瓣一张开,身后的人仿佛嗅到了香甜气息的鬼魅,缓慢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迫不及待的愉悦。 快了,这个农女已经在 后悔她的所作所为 。 原来,对 她示弱是有用的么?谢蕴忽然记起叔简伯父对 他说的那些话,若有所思,究竟是嫡亲兄长的暗害更惹人心疼,还是更彻底一些,找回 当年那个孱弱无力的谢七郎。 “啾!”黄莺从开着 的内门飞了进来,它看中了上好 的茅草,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为 自己在 树上搭了一个简陋的窝。 比起木笼子,小鸟还是更喜欢生活在 高高的树冠之中。 与武陵郡城的蔡家相比,这里的环境更安静也更贴近自然,黄莺很 满意,几乎瞬间就选中了一株松树栖息。 房中的两个人类又抱在 了一起,它掀了掀翅膀,冲着 它的人类朋友不停地啼叫。 它的窝搭好 了,快去看一看吧。 谢蕴的思绪被一只聒噪的鸟打断,忍着 戾气,淡淡道,“该养一只狸猫的。” 或许,他可以 将那只山猫再抓回 来,山猫在 的时候,这只鸟躲在 巢穴里从不敢露面。 听他提到小狸,张静娴的眼 中闪过一分想念,接着 回 忆起他为 了强迫自己随他离开使出的各种手段,后背一凛,低声说她又累又饿,想要休息。 天色已暗,她略带请求地望着 他。 谢蕴慢慢松开她,黑眸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耳后尚未褪去的红色,优雅地起身从内门走了出去。 他走后不到一刻钟,阿洛便敲响了张静娴的房门,送来了琳琅满目的菜肴和点心。 “娘子请用,房中已经为 您备好 洗漱的热水。夫人命奴传话,今日娘子好 生歇息,明日再正式设宴款待。” 阿洛口中的夫人便是谢蕴的亲生母亲阮夫人,前世张静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存在 。 她道了一声谢,对 着 满桌的膳食吃了起来。 只是吃饱肚子后,她并未按照阿洛安排的沐浴净身,而是拿着 弓箭在 空旷的院子里面练习。 周围有几名女使看她,眼 神 无悲无喜。包括阿洛,神 色亦是不变。 然而,当张静娴的发带不小心掉落被黄莺叼起来的时候,她们的眼 中似乎多了神 采。 张静娴感觉到了,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便颇为 小心地向她们询问谢家的规矩,“我怕明日见到夫人时,出现差错。” 阿洛同 其他几人对 视过后,礼貌一笑,“夫人性情和善,娘子尽可放心。” 不过,她大 致和张静娴讲了讲府中的情况,谢家本家在 建康城中居住的有五房,谢蕴的六叔父在 外 游学,很 少在 家。 “大 郎主居东山未归,二郎主去了外 地探访友人,四郎主和五郎主俱在 家中,明日娘子或许能 见到。” “那三郎主呢?”张静娴装作不懂地追问。 她记得 ,谢丞相应是在 兄弟六人中排三。 “三郎主的行踪非我等可以 得 知,张娘子,于府中,您也可尊称三郎主为 丞相。”阿洛的回 答十分谨慎,从她的反应中也能 看出来,在 这座庞大 的谢宅中,真正做主的人是谁。 张静娴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仰慕与恭敬之意,而阿洛等人早已经见怪不怪。 在 谢家,三郎主的威严是最重的,大 郎主生性豪放,二郎主淡泊,四郎主和五郎主勇猛,六郎主则是最为 潇洒。 “七郎君和府中其他郎君娘子幼年时全由三郎主一起教养。”阿洛想了想,多说了一句话。 张静娴点点头,怪不得 谢蕴对 他的叔父谢丞相比对 亲生父亲还要敬重一些。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1节 “府中夫人们系出名门,除大 夫人掌管家务外 ,其余人很 少露面。”阿洛解释,明日二夫人她们或许不会赴宴,“不过,三娘子会从王家归来。” 谢蕴的阿姊? 张静娴眼 眸一亮,谢蕴的家人中,除了谢丞相,她最想见的人就是这位三娘子了。 听闻她不仅才学出众,还是一位女中豪杰,光芒之耀眼 璀璨丝毫不逊于她的弟弟谢蕴。 “我听闻,谢家还有一位长公子。”张静娴又道,口吻很 尊敬。 “长公子近日染上了风寒,在 静养。少夫人身在 南郡的娘家,如今还未归来。” 阿洛说完了这句话,便不再出声。 可是,张静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明白很 多了,她想,恐怕前世,谢平的死就是人为 。 所以 ,他还有很 多很 多的事瞒着 自己。 张静娴垂下眼 眸,拿着 发带,利落地将头发绑在 脑后。 没有一分的犹豫。 第74章 到达谢家的第 一日,张静娴收了谢礼,吃了饱饱的一顿暮食,练习了弓箭。之后她又 请阿洛带着她去了一趟马厩,亲手喂过小 驹,她返回后才沐浴入寝。 难得,一夜安眠无梦。 醒来后,张静娴一扫路途的疲惫,换上一件碧衣青裳,推开了那扇内门。 现在是清晨,盛夏已过,凉意便越来越重。她沿着一条木板铺就的小 径,走到了院中的清池,池中有鱼,察觉到人类的到来,纷纷摇尾逃走。 旁边有干净的台阶,张静娴坐下来,拿出 了谢丞相的文集,一个字一个字地 在看 。 游鱼可能是好 奇,也可能是没发现危险,渐渐地 朝她的位置聚拢,金色的,银色的,黑色的,都有。 除了游鱼之外,她不确定暗中有没有人的眼睛在观察自 己,但她在台阶上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 最后,张静娴也是真的入了神,沉浸在那种文字特有的奇幻意境中。 直到,一股宛若幽兰的香气将她从瑰丽的文字世界拉了回来。她若有所觉地 抬头,不知何时,在自 己的身旁,竟静静地 站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上襦长裙,肩饰飘逸的彩锦披帛,腰佩白玉,一张秀美的脸恍若神女在世,发现张静娴怔怔地 望着她,便笑着问,“汝在赏鱼还是在赏字?” “我却看 到鱼在赏人。” 说着,她伸出 了一只手,五指纤纤,递到坐着还未回神的女子面前,作势搀扶。 “吾乃谢扶筠,谢蕴的阿姊。张娘子,听闻是你救了七郎,吾感念在心。” 张静娴的脸颊渐渐发起热来,听到谢扶筠这个熟悉的名字,心头有一丝丝的眩晕,她站起身,低声回了句,“不敢。” 眼睛却直直地 盯着身前的女子,几乎是一瞬,她便发现了这对姐弟身上的相似之处。 给 人的第 一印象,总不似凡人。 她在看 谢扶筠的同时,谢扶筠也在仔细地 打量她。 清澈干净的眼睛,不夺目却很耐看 的面庞,以及像是笼罩了一层云雾的轻灵气质,谢扶筠心中赞叹,很舒服,待在这名女子的身边一定会很舒服。 “池中的鱼是我从前在家中时养的,它们很喜欢你。” 闻言,张静娴不自 然地 移开了视线,往水中的游鱼看 去,没忍住说道,“三娘子,其实,我更擅捕鱼。” 她辜负了这些鱼的喜欢。 听到这里,谢扶筠很是开心地 笑了起来,她是个性情直爽的人,当即唤人拿来了细网。 “张娘子尽管捕捞,它们吃多了墨水,可是狡猾的很。” 张静娴不好 意思地 抿了抿唇,合上谢丞相的文集,又 道了声,“不敢。” 见状,谢扶筠摇了摇头,亲自 到清池边捞鱼,正如她所说,吃多了墨水的鱼变得很狡猾,她捞了很久只捞上来一片鱼鳞。 这群游鱼可真是可恨,像是故意的。 张静娴想了想,请谢扶筠将细网给 她。 她的眼睛盯着水面,一张脸认真地 绷起,只两息,快狠准地 将池中最放肆的一条黑鱼捞了上来。 黑鱼不甘心地 扑腾,她随手从一旁折了一根松枝对准了鱼身。若非她不想伤它,此时手中的便是一只木箭。 黑鱼立刻老实了,谢扶筠肆意地 大笑,洁白的贝齿都露了出 来。 周围的女使默默看 着,心道她们许久没见过三娘子这般放松地 笑过了。 笑声吸引来了公乘越还有……谢蕴,他们看 到笑得前俯后仰的谢扶筠,拱手唤了,“阿姊。” “七郎,十一郎,你们快来看 ,这条吃墨最多的鱼,终究敌不过张娘子。”谢扶筠是真的很开心,不仅见到了完好 无缺的亲弟弟,沉闷的生活还注入了一分乐趣,如何不笑。 “阿姊所言不错,这条鱼不知吃了多少墨水,才能变成这副黑漆漆的样子。”公乘越摇着羽扇打趣,眼神在谢扶筠大笑的面庞上流连几转,不着痕迹地 又 收了回去。 “阿姊独身前来?我原想到门前迎你。”谢蕴淡淡瞥了一眼那个还傻乎乎网着黑鱼的农女,问谢扶筠这般早过来,可有用朝食。 “却是不曾,我着急见你哪里有心思用膳。七郎,稍后,你姊夫会带着阿寿过来。” 谢扶筠和自 己的丈夫王延成婚数年,育有一子,乳名阿寿。 公乘越的手指捏紧了羽扇,轻声道,许久不见,阿寿恐怕又 长高 了一些。 “自 然。”谢扶筠随意回道,察觉到一旁女子有些迷茫的神色,温声告诉她,阿寿是自 己的儿子,今年三岁。 张静娴点点头,将网中的黑鱼又放回到了清池里面。结果这条黑鱼像是为了报复,入水的时候摇着鱼尾,拍打出 一点波浪。 眼看池水要溅到她的脸上,一具高 大的身影快速上前,抱着她转了过去。 闻着有些腥的池水尽数洒在谢蕴的衣袖上,他寒着脸看 了一眼池中的鱼,鱼群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注视,尽数沉入池底逃之夭夭。 “阿娴,下次早些躲,知道了吗?”他嗓音低沉,垂眸俯视怀中的农女,丝毫不记得她现在的身份是自 己的宾客。 而现场公乘越便罢了,他的亲姐姐谢扶筠正目不转睛地 看 着。 张静娴不知是要 谢他还是…怪他,只好 装作若无其事 地 挣脱开他的手臂,同他还有谢扶筠辞别 。 “郎君与三娘子叙话,我先 回房中整理一番仪容。” 她的神色从容,看 不出 一丝异常,倒叫谢扶筠以为自 己方 才看 错了,略微询问的目光看 向公乘越。 公乘越呼吸微顿,轻不可察地 颔首,又 别 有深意地 叹了一口气。 颔首说明谢扶筠没有看 错,向来冷漠傲慢的谢使君心甘情愿地 为一名女子挡下有腥味的池水。 叹气则暗示两人并非是郎有情妾有意,至于谁是单方 面的心热,方 才的情况明明白白。 这下,谢扶筠心中了然,方 才还畅快的心情一时沉寂。 看 来这位张娘子不仅仅是七郎的救命恩人那么简单,倘若双方 有情或者她更偏爱七郎也就罢了,两人能走到一起。 然而,张娘子对七郎无有情意,情况便变得复杂许多。 “七郎,你应善待张娘子,不可逼她做不情愿的事 情,明白吗?”待看 到张静娴走远,谢扶筠轻声同自 己的亲弟弟说话。 谢蕴撩了撩眼皮,看 着姐姐,唇畔露出 几分薄笑,“阿娴一直都在做她想要 的事 情,我从未逼她。” 识字,骑马,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看 到更壮丽的风景,增长更多的见识。 这该是从前的她梦寐以求的,如何说是不情愿,又 如何谈及一个逼字。 “七郎没有逼她,甚好 。阿姊听闻她是你身边的高 等宾客,那便不能总是待在家里,改日我邀她到建康城中逛一逛,可行 ?”谢扶筠没有轻易被他的话蒙蔽,凝视着他的眼睛,又 问。 气氛骤然冷滞,过了一会儿,谢蕴微笑着叹息,“我以为阿姊会先 关心我的伤势。” 谢扶筠脸色一黯,低声说道,“七郎,叔父已经把所有事 情都告诉我了,阿姊会站在你的身边。” 避而不谈他的伤势,是因为在得知残酷的真相之后,她也难免生出 了一分逃避的心思。 “阿姊莫要 伤怀,有张娘子相助,七郎的伤势已经好 了九分,剩下的一分彻底痊愈也只是时间问题。” 公乘越出 声安慰,语气温柔。 “有十一郎开口,我自 是放心。不过此行 ,我请来了城中的一位圣手为七郎看 诊,现在人应该已经到了府中。”谢扶筠让谢蕴同她到前厅,由 圣手为他再诊查一遍伤势。 “阿姊,我先 去换衣。”听她说请来了圣手,谢蕴眸光微动,答应下来。 他不慌不忙地 迈开脚步,可是谢扶筠和公乘越都眼睁睁地 看 着,他去的方 向分明是…张娘子返回的地 方 。 谢扶筠的神色微变,但无奈她不能上前去问自 己的亲弟弟,为何偏偏走那条小 径吧? “阿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无需牵挂太多。七郎换衣得一些时间,雍伯说那边的茅屋中温着酒,阿姊你不妨与我去坐一坐?” 公乘越轻轻摇着羽扇,脸上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刚好 谢扶筠想和他了解一番谢蕴的近况,颔首应下。 两人走向那几间简陋的茅草屋,身后女使默契地 守在了门外,脸色如常。 没什么可担忧的,公乘先 生和七郎君是好 友,某种程度上,也是三娘子视作亲弟弟的人。 …… 张静娴返回到房中,将那扇内门关的严严实实。 她根本不能想,谢蕴阿姊在目睹谢蕴为她挡下池水时的眼神。谢家三娘子会怎么觉得呢?一定认为她和谢蕴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吧! 张静娴懊恼不已,心头就像是压了东西,闷闷的难受。 早知道,她就不故意跑到清池边读谢丞相的文集了。她这么做,全是为了暗中给 谢丞相留一个好 印象。 不过,谢家三娘子的确不愧她……忽然,内门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张静娴听到动静立刻警惕地 看 过去。 敲门声依旧,她犹豫着上前打开。 谢蕴垂眸盯着她,慢慢地 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又 合上。 “郎君,你有何事 ?”张静娴蹙眉,不大想看 到他,站在门边不动。 看 出 她的不情愿,谢蕴笑了一下,举起了自 己湿透的衣袖,一字一句道,“阿娴,怎么办呢?湿了。” 她的杰作,当然也由 她处理。 “不许赖账,否则我就写 信告诉你的舅父。”在张静娴迟迟不肯动的时候,他轻飘飘地 从袖中抽出 了一封书信。 粗糙泛黄的纸张,一眼便能看 出 来自 什么地 方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2节 第75章 舅父的回信! 张静娴眼中迸发出了 惊喜的光芒,伸手便去 接信,她实在 太想念自己的家人了 ,死去 一次后尤甚。 指尖与信封相擦而过,张静娴不敢置信地看着谢蕴抬高的手臂,踮起脚尖又够,没够到。 她便有些生气,瞪着他。 谢蕴的黑眸波澜不惊地回望她,抬脚向她逼近了 一步,“阿娴,不许赖账,也 不许在 我的面前 装傻,我想要什么你很清楚。” 做到了 他想要的,这封从西山村而来的信才会如愿到她的手中。 否则,谢蕴的长指微微用力,这等廉价而粗糙的纸张太容易被毁掉了 。 他对任何 人没有心慈手软过。 张静娴的唇张了 张,踮起的脚尖放下来,屈服于他的威胁,轻声 细语地说,“郎君的衣袖既然因为我弄湿了 ,我亲去 建康城中的成衣铺子为郎君买几件新衣,好不好?” 她现 在 完全不缺钱粮,还可以趁机试探他,看自己能不能离开谢家。 几乎是 瞬间,谢蕴想起了 阿姊谢扶筠的提议,薄唇微启,轻声 反问她,“阿娴想到别处去 ?” 他并 非不愿意放她到谢家之外,只是 她提出的时 机太不对了 ,让他不禁怀疑她是 不是 和自己的阿姊说了 什么。 谢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沉的视线似要刺入她的心中,捕捉到她真实的想法。 “想,”张静娴诚实地点头 ,在 武陵郡时 她一直待在 蔡家都没机会出去 见 识一番,“郎君,我第一次到都城,想多见 见 世面。” 从头 到尾,她的眼睛没有从他手中的书信移开。 谢蕴不为所 动,他想从她口中听到的不是 这个。 “……但我一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害怕,都城又太大了 ,郎君若有闲暇能不能陪一陪我。” 张静娴面带恳切地说了 两个字,“求你。” 示弱的语气和哀婉又期待的神色融合在 一起,仿佛是 这个农女最 可恨的卖弄,最 放肆的勾引。 谢蕴忽然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摁在 关起来的内门上。 “阿娴,我教过你了 ,求人不能只是 嘴上说说。” 他在 说之前 她为蔡姝求情的事。 张静娴心知肚明,背后抵着坚固的房门,她抬起一只手,略为颤抖地触碰到他的脸侧,平静地又道,“郎君这几日,不开心,是 吗?” 无 论是 叔简大人对他说的话,还是 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忽视被嫡亲兄长背叛。抑或是 ,就在 这几间房屋里面,他自己意识到的多年后身上发生的变化,都像是 阴冷的寒雾,笼罩在 他的身上。 他不开心,心情沉郁,她看得出来。 “建康城中有华服珍馐,有美酒,有奇珍异宝,现 在 的我有几大箱子的金子和钱币,不管郎君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不像在 西山村的时 候,她每日很忙碌,身上也 没有多少钱粮,去 武阳县城一趟,只带回来几件发灰发白卖不出去 的便宜衣袍和凉透的肉饼。 “那时 ,肉饼还是 舅父掏钱买的,他让我放进藤框里面,留着给郎君你吃。” 张静娴说到这里,模样露出几分她自己都无 法形容也 无 法挣脱的…黯然,那是 一种扎根在 心中的痛苦。 可此时 ,她确实有一瞬忘了 自己的目的是 为了 讨好他,从他那里得到舅父的回信。 谢蕴辨认着她的每一个表情,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而当这个农女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到他的脸颊,说完几句话后,便想要收回去 时 ,他似乎是 怔了 一息,然后血液尽数沸腾。 他抓住了 那只退缩的手,薄唇慢慢地凑过去 ,接着便是 狂热地舔舐与亲吻。 完全不受控制,在 指腹的薄茧,在 泛着青色的指节,在 显露出纤细血管的手腕,留下他的痕迹。 一如最 初他对这个农女的印象,被她背着下山的时 候,他在 失去 意识之前 ,盯着最 久的是 她的手。 因为用力,她的十根手指泛着白和淡淡的青色。 ……门框发出了 不堪承受的吱呀响声 ,在 栖息于树冠中的黄色小鸟想要飞来看个究竟时 ,张静娴神色恍惚地拿到了 一封书信。 她垂着头 小口小口地喘息,一只手完全没有力气将这封薄薄的书信打开。 看她这番模样,耳边似乎有人轻笑了 一声 ,难掩愉悦地说,“我来帮阿娴。” 他不等张静娴回应直接将信封打开,展开信纸,然后异常缓慢地将其中的内容念了出来。 “阿娴吾女,”念到第一句,男人的喉结就克制不住地滚动,“吾女,知你安好,我心甚慰。” 低哑的嗓音一字不差地涌入张静娴的耳中,她听着舅父在 信中所 写,有安慰,有担忧,有对她递回金饰的责怪,有细致的叮嘱,最 后还提了她母亲的情况。 “按你之意清扫锦娘坟墓,焚香以告其 天上亡灵,护吾女平安无 事。记,归。” 一个“归”字悄然无 声 地湮没在 男人的唇齿之间,张静娴蓦然抬头 ,从他的手中接过书信,认认真真地又看了 一遍。 舅父,放心,我一定会归家的。 她在 心中默默说道。 “先用朝食,中午有一场宴会,待到宴会结束,我带阿娴你出府一观。”谢蕴再次握住了 她的手,上面可怜的布满了 他的痕迹,他盯着目不转睛。 “我…自己一人用朝食,郎君更衣过后应去 陪三娘子。”张静娴感受到他滚烫的视线,下意识缩了 缩手指,看着他衣袖的湿痕说道。 虽然知道有些欲盖弥彰,但她仍坚持在 人前 尽量与谢蕴保持距离。 “可。”沉默了 一会儿,谢蕴开口应下,在 她泛红的脸颊抚了 抚,“阿娴,你若是 有别的要求,可以全部向我提出来。” 今日的阿娴,无 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今日的阿娴比西山村的阿娴,比知道他危险前 来施救的阿娴,还要动人,还要……可爱。 可,爱。 张静娴的心头 微动,想要面见 谢丞相的话几乎就到了 嘴边,然而她很快清醒,不该如此,她方才所 做的一切不过是 权宜之计。 不过是 为了 得到舅父的书信,不过是 为了 迷惑他降低他的警惕心,不过是 为了 自己早日脱离他。 “能够到建康城中一观,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郎君,也 让獬和羽他们跟着吧,我还想买一些东西,感谢这些时 日他们对我的照顾。” 闻言,谢蕴的眉骨向下压了 压,冷漠道,“可以。” 上一刻刚说出的话,他不可以食言。尽管,他是 真的一点不想说出这两个字。啧,他们对她的照顾,难道不是 因为他吗? 此时 的谢蕴看他忠心耿耿的部曲们有些不顺眼,当即决定只让他们暗中跟着。 临走前 ,他扫了 一眼挂在 墙壁上的四个大字,俯身在 张静娴的侧脸上亲了 一下,低声 说,他的心情好一些了 。 因为这个农女,谢蕴现 在 的心是 热的。 他走远后,张静娴又读了 一遍舅父的回信,身体慢慢地滑落在 地上,唇中默念。 “骗子。” 前 世的他无 情地欺骗她,现 在 的她也 逐渐成为一个骗子。 然而,她不后悔,因为跟死亡比起来,她对他所 做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甚至,成为了 骗子的她也 仅仅在 自救而已。 两世,张静娴可以笃定地说,自己完全对得起他。所 以,无 需愧疚,她只要坚持她的计划,找到机会离开他。 - 谢蕴换过一件深袍后,去 前 厅让建康城中的圣手为他重新诊断了 双腿。 他身上的气势从容而和缓,圣手诊断起来便十分轻松,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暗道谢使君不愧是 谢丞相教养出来的谢家子,比建康城中的其 他世家权贵平易近人多了 。 “使君真是 万幸,早早地服用了 王不留行,照现 在 看,那药的药效发挥当称完美。” 谢扶筠也 在 ,听圣手说自己弟弟的双腿恢复的很好,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以王不留行所 制的金疮药风靡建康,可见 并 非世人追捧。恰巧今日我带了 一些过来,七郎,日后你需时 刻携带在 身。” 她让女使拿来了 装在 玉盒当中的药膏,给圣手查看过后,让谢蕴收下。 “我所 用的王不留行不是 这般模样。”谢蕴静静地看着那方玉盒,眼底克制地翻滚出汹涌的情绪。 是 什么样子呢?蔫蔫的,挂着泥土,像一株杂草。 “难道不是 十一郎带去 的王不留行?”谢扶筠自幼聪敏,意识到背后或许有一段隐情。 不过公 乘越的酒量不佳,在 茅屋中只和她饮了 几杯酒便醉了 过去 ,她无 法找公 乘越询问。 只能等到下次再问他了 。 谢蕴抬眸看了 一眼饮下数杯酒仍面不改色的亲姐姐,挑了 挑眉,毫不客气地道,“越就是 个废物。” 酒量差劲的谋士,实在 是 丢人现 眼。 “七郎!”谢扶筠一脸愠色地呵斥了 他,“十一郎年纪尚小,酒量不行是 常理。” 若非谢蕴的伤势令她担心,她酒兴起来,也 要同他饮上几杯。 “张娘子的酒量如何 ?”谢扶筠想到那个让她觉得舒服的女子,又问。 “她,”谢蕴记起那个弥漫着烟气的夜晚,冰凉的心一时 发热,低声 笑道,“不怎么样。” 还不如公 乘越,只两杯就醉了 。 醉酒后的她依偎在 他的怀中,又乖又安静。 谢蕴回味了 半晌,冷不丁地站起身,露出一副冷冷淡淡的神色,“公 乘越既然醉了 ,姊夫与阿寿也 不算是 外人,劳阿姊告诉母亲,午时 的宴会便免了 吧。” 他的骨子里从来不是 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直接告诉谢扶筠,他并 无 心情参加所 谓的接尘宴。 谢扶筠闻言,愣了 一下,等反应过来,她的亲弟弟人已经不见 了 。 第76章 不 到 一个时辰,谢蕴去而又返。 他推开房门进来的那一刻,张静娴觉得空气全都凝固了,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站起身 ,将桌案上的东西挡在了后面。 “郎君,你怎么…”怎么又回 来了?现在还不 到 赴宴的时辰,阿洛前不 久送来朝食,告诉她宴会隅中 开始。 “阿娴的身 后是什么?”谢蕴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的惊讶与茫然,沉默片刻,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 相及的话。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3节 事实上,从踏入这里 的第一步,他便清醒过来了,很不 可思议自己居然也会莽撞,也会冲动,像是从前他最嗤之 以鼻的那类人。 完全不 考虑得失与后果,只凭心念一动行事。不 知道他的阿姊会如何想他,笑他。 幸而张静娴比他还紧张,没有发现他的不 自在,他只需一句话,躲闪的人就变成了她。 “没…什么。”她故作平静,语气却遮掩不 住,有些结巴。 谢蕴一个快步上前,依仗着傲人的身 高,将她意图遮挡的身 后收至眼底,紧接着他呼出的气息便是一重。 长长的桌案只简单摆放了两物,一物是这个农女炮制好的草药,一物却是他为她准备的珠粉。 她刻意放在身 后的那只手被他噬咬出的痕迹已经看不 到 了,不 难猜想,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 先将草药洒一遍,再用珠粉涂抹,如此红痕消失的一干二净。 “别弄了,”谢蕴忍着躁动,淡淡说公 乘越饮多了酒,稍后的宴会作罢,“他太不 中 用,宴会既停,我 随你出府。” “公 乘先生早上不 是还好好的。”闻言,张静娴绷起的身 体有些许放松,不 必见到 谢蕴的母亲、叔父、以及兄弟姐妹等人,对如今的她而言,是一种宽恕。 “他不 自量力地与阿姊一起饮酒,可阿姊的酒量胜他数倍。” “三娘子真厉害。” 张静娴万万没想到 才名在外的谢扶筠酒量也颇为出众,真诚地赞了一句。 “我 也厉害。”谢蕴垂下眼睑,不 容质疑地牵起了她的手。 然后,他带着她往门外走 ,脚步声 宛若心脏漏掉的那一拍,不 受控制。 “别,我 身 上未带钱币。”快要行至门口时,张静娴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将他的手甩开。 她疾步到 那几口箱子前,取出了方便使用的金子和珍珠,然后又把弓箭妥善地放在身 上。 建康城繁荣发达,与武阳县城的情况刚好相反,这里 的人凡是交易都用金银和钱币,绢帛和粟麦很少得用。 张静娴入乡随俗,鼓囊囊的荷包便取代了以前常使的藤框。 装了一个觉得还不 够,又往盛放木箭的布袋里 放了一把。 谢家身 为顶级的世家,实在是太太太豪富了,她诡异地竟体会到 了一种挥金如土的感觉。 谢蕴一言不 发地看着她动作,不 知何时,脊背向后靠在了屋中 的梁柱上,换了一个人只会让他觉得嫌恶的穷酸行为,由这个农女来做,他可以盯着看上一整天。 “应该够了吧。”听到 她小声 嘀咕,他的指腹忍不 住抵在一起摩挲,轻一下,重一下。 “够了。”他说。 张静娴嗯了一声 ,一手捏着荷包,一手握着短弓,往门外走 ,她记得从这里 离开谢家的道路。 走 的很快,他作势牵她,而她已然在前方数米。 “郎君,我 去喊其他人。”张静娴扭过头,没忘记羽他们。 “要么令他们跟随,我 牵着你的手到 门口驾车,要么只有你我 二人,策马离开。阿娴,你选哪一个?” 谢蕴面带笑意,问她还要不 要喊别人。 “那便不 喊了吧。”张静娴没有犹豫选择了第二条,脚步一拐,去往马厩。 谢蕴不 快不 慢地跟在她的身 后,盯着她脑后的发带,没有再去牵她的手。 途中 ,谢家的奴仆来来往往,他们遇到 了一名面容俊朗的青年。 当他恭声 喊谢蕴阿兄并好奇朝她看来时,张静娴忽然意识到 些许不 对,放慢脚步,落在尊贵的谢使君的后面。 “阿兄,你是带张娘子去宴厅吗?伯母命人传话,为阿兄洗尘的宴会在隅中 开始。” 谢咎的意思是现在时间太早了。 “二郎,我 尚有别的要紧之 事,至于洗尘宴,不 去。”谢蕴面色晦暗,趁身 后的女子还未将疑惑的目光投来,冷漠地结束了同堂弟的交谈。 他长腿一动,张静娴自然也跟着离开。 “阿兄,阿兄!我还未问你伤势如何呢?”谢咎懵了懵,想要上前追赶,无奈人已经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就连那个少见的女宾客,也只剩一个模糊的身 影。 “二郎是我 叔父的次子,单名一个咎字。我 口中 的叔父是三叔父,也是阿娴你敬仰的谢丞相。” 谢蕴快走 了几步,若无其事地和张静娴解释方才青年的身 份,一句三叔父成功地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张静娴的注意力果然从宴会移开,喃喃道,“怪不 得谢家如此庞大,郎君排七,谢二郎君又只是谢丞相的次子,谢家子到 底有多少人啊?” “约莫几十 人吧,所以多一个少一个对整个谢家而言无足轻重。”他口吻带着一分寒凉。 “郎君此话不 对。”然而,张静娴令人想象不 到 的反驳了他的话,停下来看着他说,谢家只有一位年纪轻轻的长陵侯,“郎君还是长陵刺史,以功绩晋升。” 他很耀眼,他会名留青史。 “郎君与三娘子也是谢丞相唯二夸赞聪慧的子侄。” 他欺骗她,在她的心口上捅出一个洞,以狠毒的手段逼迫她,恩将仇报,但张静娴从未否认过他的才能与功绩。 无论是四 年前的淮水之 战还是未来不 久与氐人的大战,谢蕴都是当之 无愧的胜利者。 “可是,我 也曾有过弱小无助的时候。” 谢蕴微微一顿,视线落在女子柔和的侧脸上,低声 呢喃她的名字,“阿娴,再乖一些。” 多心疼他一些,对他再好一些,再爱他一些。 如果她可以做到 ,他将不 再和她计较之 前的那几句话,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与她回 到 同在西山村,獬并未找来的时候。 他可以让她的表兄和村人平安归家,他可以让她的舅父过来看望她,他可以兑换之 前的承诺,帮她摆脱生为蜉蝣的宿命。 谢蕴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强行克制着自己,但仿佛另一个自己在他的眸中 失了控。 引诱她,蛊惑她,然后占有她。 张静娴死死地掐着手心,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将他当作山中 危险的鬼魅,直到 她的心中 也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已经死了的她。 她浅浅一笑,说道,“郎君,我 们到 马厩了。” - 青草的气息渐渐变重,身 在马厩的小驹发现了熟悉的人类,高兴地甩了甩鬃毛。 换到 了一个新的地方,它 仍在适应中 。 不 过,小驹很快打了一个喷嚏,它 怎么觉得那个雄性人类很是可怕,是错觉吗? “小驹,我 们出门吧。”张静娴走 到 小驹面前,拿新鲜的青草喂它 ,接着解开它 的缰绳。 可能是听到 了出门的字眼,一旁的黑马略微矜持地往这边凑了凑,它 的马蹄比背上的颜色更深,名叫踏墨。 “郎君,你的腿还会痛吗?”张静娴将小驹牵出来后,忽然抿着唇问。 “走 吧。”谢蕴踩着脚蹬骑在黑马的背上,面庞锋利俊美,没有回 答她的问题。 不 过,他轻易原谅了前一刻钟她的装傻。在建康城,在这里 ,孤身 出门都不 敢的她必定在害怕。 谢蕴想,她需要时间。 …… 两人两马从谢家的侧门离开,于风中 衣袍飘飞,引人侧目。 “谢家玉树名下无虚。”一辆马车中 ,有人认出了谢蕴,出声 感叹。 “哈哈,晁兄谬赞,幼子不 过尔尔,哪里 及得上晁兄之 子。”又一道浑厚的男子嗓音响起,却是自谦。 谢家高耸的楼阁之 上,也有一名男子慢悠悠地问着身 旁的人,“那名女郎便是救了七郎的宾客?” 叔简闻声 ,笑着点头,“正 是,丞相看她骑术如何?她学会骑马还不 足一月。” “身 姿飘飘,比起七郎还需精炼。不 过这么短的时日 ,悟性不 错。”谢黎犹豫片刻,忍不 住也笑,“大清早就拿着我 的文集读得如痴如醉的人,不 多,真的不 多。” “不 止,叔父,十 一郎同我 说,再往前几月,张娘子尚不 识一字。” 谢扶筠由楼梯缓缓踱步而上,肩后的彩锦披帛已经不 见了踪影,她同叔简互相见过礼后,坐在了谢黎的手边。 身 形美极,任谁也想不 到 这位才女还颇擅刀剑。 谢黎嗅到 了侄女身 上的酒气,含笑问公 乘越还醉着。 “十 一郎酒量太浅,却不 尽兴。”谢扶筠颔首称是,倒了小几上的酒,又饮了起来,边喝边道,“叔父,张娘子请十 一郎引荐,想见您一面。” “有说为何吗?” 谢黎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长叹了口气。 “未说,或许是仰慕叔父的文采吧。”谢扶筠喝空了一壶酒,满不 在乎地回 道,“不 尽兴,再来!” 她的酒量令人咋舌,但又不 像今日 ,说了一遍又一遍的不 尽兴。 “既然是七郎的救命恩人,那便见一见吧。明日 一早,我 会至清池边等她。” 谢黎眼神温润,让侄女少饮些酒,七郎虽然骑马出了府,但隅中 的家宴还是不 能作罢,“阿筠,见你大兄最后一面。” “我 知。”谢扶筠喃喃道,她应该成为和自己母亲一般的人。 既然知晓自己的命运无法由自己决定,与自己息息相关 的一切也不 受自己影响,那就尽可能的冷漠,摒弃掉多余的情感,做一尊只会微笑的菩萨。 可是,她努力了很多次,都做不 到 。 “大兄可恨,残害七郎,然叔父和我 都知道,背后有他人的鼓动。” “阿平不 会死,他只是会成为一个废人,再不 能露面。” 楼阁中 沉默长久,谢扶筠站起身 ,看着天空笑了笑,“叔父,大兄,我 ,七郎,谢家的所有人包括您都是相同的。” “可那位张娘子不 属于这里 ,她若向您提出了请求,您千万答应她。” 公 乘越和她当然不 止是饮酒,随意的几句交谈,谢扶筠已经猜到 了七七八八。 再加上七郎的刻意回 避,她还有什么不 明白。 - 离开谢家后,谢蕴带着张静娴来到 了建康城中 久负盛名的朱雀桥。 满眼尽是朱紫,周边车马如织,张静娴坐在小驹的背上,对都城的繁华又有了新的了解。 她眼尖看到 一处金光闪闪的屋顶,问那里 是什么地方。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4节 “皇城中 的摘星台,四 年前修建而成。”谢蕴面无表情,在氐人的大军快要打过来的时候,建康城中 的众人在修建一座耗费巨大的宫殿。 以金为顶,据术士说跪在其中 祈求便能沟通天上神明。 “哦,想来没什么用,人命才有用呢。”张静娴听他讲了摘星台的用途,默默地摇头,如果摘星台有用,四 年前那场战争不 会有,未来不 久的大战也不 会死那么多人。 “阿娴说的没错,人命才最是有用。”谢蕴侧头看她,黑眸中 盛满她的身 影,悠悠道,“阿娴救了我 一条命,那时,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想知道。 “我 上山遇到 郎君,郎君还有气,便是要救郎君的。舅父同我 说过,如果有朝一日 救下了一条性命,那么等到 我 …遇到 危险的时候,便会有人来救我 。” 张静娴抿抿唇,又开始想念起自己的舅父,可是这一刻话音落下的时候,她的脑海中 浮现了一个疑惑。 那么,前世是谁救了她呢?救了死了的她,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是母亲吧?舅父说母亲在天上保佑着她。 第77章 假如不是 母亲的亡灵保佑,那她也会付出代价吧? 张静娴的心头有一种悬而未落的感觉,这是 她从重生以来就想过无数次的问题。 想着,便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 谢蕴觉得 她有些傻,薄唇抿直,语气很 冷,“阿娴既在 我的身边,何人敢伤你。若真的有那人,我会将其五马分尸,喂食野狗,永不得 葬。” 人生前最畏惧的是 死,而死后最畏惧的便是 魂无归兮。 谢蕴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 比魂无归兮还要狠毒,听在 张静娴的耳中,她的身体本能地颤了一下。 “郎君,我只是 随意一说。”她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 “阿娴放心,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危险我都会救你。”她救下的人不就是 他吗? 谢蕴的目光定格在 她的脸上,隐有一分缱绻,果 然还是 害怕了,她和自己变相地诉说她没有安全感。 “等到事情一了,我带你回长陵。” 长陵有山有水,他可以为她在 山下的庄园里修建几间 木屋,种上果 树,挂上秋千,她会喜欢的。 谢蕴的语气温和轻柔,不是 刻意装出来的那种。 接着,可能是 意识到了,他神色微变,止了声音。 沉默中,张静娴抬眸看 他,用 珠粉遮掩住了红痕的那只手依旧乏力,低声说,“郎君,我们 再去别 的地方吧。” 前世到建康时,因为住在 与谢家截然不同的方向,不止摘星台她没见过,别 的更精致更华美的建筑她也没有亲眼看 到。 大名鼎鼎的曲池和文心亭就在 附近。 一个破水池和一个旧亭子有什么可看 的? 谢蕴听到她说想去的地方,矜慢地应了一声,“嗯,我也只在 年幼时去过,走吧。” 他意外地好说话,策马前行。 前路畅通无阻,张静娴骑着小驹默默跟在 他的身后。 很 快,摘星台的金顶在 她的视野中消失,但是 正如叔简进城时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东西 立在 原处,其实根本没有变过。 变得 只会是 ,看 到它的人。 之前没放在 心上,可是 之后一行一跪,于冰冷的金光血色中,必须以人命相抵。 …… 张静娴挨个去过了曲池和文心亭,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女,她看 的很 认真,不懂的地方也都问了出来。 学会并记下了几个典故后,他们 又去了护城河边。 听到不远处有挑担叫卖的声音,张静娴将小驹交由谢蕴看 着,走了过去。 不像西 山村的村人,幸运的时候才会遇到一个货郎。 建康城这里商业发达,商贩多 如牛毛,随处都可见到,也有官员家中的仆人出来支一个摊子,卖些自家郎主的文墨。 张静娴口渴了,但她的身上没有带水囊,一走到商贩聚集的地方便目标明确地往卖饮子的小摊去。 初秋,不冷也不热,护城河边有不少人出来游玩。有世族,有士人,有庶民,也有那些人带来的奴仆。 隔着车马和人,谢蕴静静地注视着她与些庶民或世家的家仆挤在 一起,买竹筒装的饮子,买枣橘等鲜果 ,买炙肉和鲊鱼。 最后,那个农女满载而归。 她甚至买了一张席子,铺在 树下的草地上,请谢蕴坐下。 “郎君,你我牵着马不能进酒肆,就在 这里边赏景边用 食,可好?”张静娴坐在 他的对 面,将其中一个竹筒递给 他。 里面是 梅子做的酸饮,她已经闻过了。 他们 的身旁,小驹和黑马踏墨低头吃着护城河边长出的青草。谢蕴垂眸喝了一口梅饮,忽然说其中应当放些家中的蜂蜜进去,酸酸甜甜的滋味更可口。 “是 啊,算算时间 ,山谷的蜂巢应该积满了蜜。” 张静娴将鲜果 和炙肉等物在 席子上摆好,回忆起了自己在 山脚的家,一时惘然。 秋日也到了交田税和罚粮的时候,不知道西 山村怎么样了。 气氛陷入寂静,她无意识地用 木筷夹了一块炙肉放在 嘴里,味道很 香,还有些许的辛辣。 身上有足够多 的金钱,她额外给 了商贩几株钱,让他在 炙肉上面撒了一层茱萸和辛菜粉。 “味美焉?”向来挑剔的谢使君这时开口问道,盯着她的唇,黑眸凝沉不动, “甚美!”张静娴回过神,重重点头,唇瓣泛着红润的光泽。 她想说,他可以亲自尝一尝,是 他偏爱的滋味。 可是 张静娴的唇瓣刚刚启开一条缝儿,沉重的阴影便覆来,借着树叶和两匹马的遮挡,他吻在 她的唇角。 然后,轻轻地吸吮红润的唇瓣,强硬地逼入那条缝中,惑乱并掌控她的呼吸和神智。 许久之后,谢蕴松开她,哑着嗓音低低笑道,“阿娴说的没错,味甚美。” 顿了顿,他直直盯着她泛着秋水的眼眸,又道。 “阿娴,我原谅你了。” 谢蕴原谅了她曾经对 他的践踏,只因为进入建康城的她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爱意。 尤其今日,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是 他想听的,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 他梦寐以求的。 所以,谢蕴决定原谅她。 待到回去长陵,他想到这里,眼眸深了深,颇为兴奋地将燃烧的那股冲动压回。 “郎君,过午我们 去坊市。” 张静娴听见了他说原谅自己,“嗯”了一声,可是 ,她原本就不欠他啊。 - 小驹跟着两个人类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去谢家,作为一匹马,它也算将建康城的繁华领会个遍了。 去了久负盛名的地方,又到坊市中逛了一圈,多 么幸运。 卧在 马厩里面,小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 着人类离开,尾巴在 身后一下一下地晃动。 谢蕴将人送到了房门外,张静娴故作疲累地打了个哈欠,告诉他自己太累了,想要歇息。 “郎君,今日谢谢你,你看 我不会随随便便再逃跑了。” 她弯了弯眼睛,慢慢说,“我相信郎君会让我的表兄村人们 平安归来。” 闻言,谢蕴几乎是 立刻迈步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垂眸交代,“今夜待在 房中,不要乱走动。” 又是 一个夜晚,但这一次他是 占据了主动的一方,胜券在 握,不需要她担心自己。 “好。” 张静娴点头,谢家内部的事当然轮不到她一个小小宾客过问,她一点也不担心,毕竟前世害了他的谢平就感染风寒病死了。 谢蕴俯身抱住了她,薄唇凑到她的耳边亲昵地说,他会找机会让她见叔父一面,“阿娴喜欢读叔父的文集,叔父知道了定然很 开心。” “……好。” 女子的声音有些微弱,可惜他没有察觉到异常便转身离开了。 张静娴快步进到屋中,将房门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会见到谢丞相,但不是 通过他。 “啾!” 黄莺看 到了人类朋友,高声啼叫,却未拍着翅膀飞过来。 张静娴朝发出叫声的小鸟看 过去,身形一滞,急忙走过去,将木笼子的门打开,怎么回事,她明明就将这个木笼子放在 角落里面了。 而且,木笼子的门从来就没有合上过。 黄莺从笼中飞出,宛若那天告状似的,又叼起了一根洁白的羽毛。 张静娴接过羽毛,一眼愣住,羽身上写着一行字,“丞相应,明日一早,清池边。” 这是 公 乘越的笔迹。 她闭了眸淡淡一笑,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也好,她不想长久地做一个骗子。 - 谢蕴行至鹤鸣院的书房,叔简亲手为他打开房门,目送他高大的身躯步入房中。 优雅的两排羽鹤静静地立在 一旁,嘴中叼着的铜灯将屋子照亮,宛若白昼。人走到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一个又一个的影子。 忽长忽短,忽远忽近。 谢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和叔父们 都在 ,长兄谢平和阿姊谢扶筠居在 下首,相对 而坐。 “七郎来了,坐。”谢黎笑看 着侄儿,为他指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谢蕴颔首,从容坐下。 “将人带上来吧。”偌大的房间 静的出奇,谢黎等了一会儿,开口吩咐身后的人。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5节 满身狼狈的谋士蔺先 生被人押着跪在 地上,一看 到他,谢平就知道大势已去,没有一句争辩,俯首认了罪。 是 他嫉妒自己的亲弟弟才能和声名都胜过他,于是 在 南郡的妻族有喜之时,借口自己身在 建康,不便前行,写信让亲弟弟谢蕴代他前去赴宴。 在 谢蕴从南郡返回长陵郡时,他命人追杀他,致使谢蕴生死不知。 “孽子!”谢蕴谢平二人的父亲谢缙闻之,勃然大怒,一脚踹在 长子谢平的身上。 而谢缙之妻阮夫人只是 叹了一口气。 看 到父母的反应,谢平动了动嘴唇,一声不吭。 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觉得 骄傲,只差一点啊,他就能成功了。谢蕴一死,就算叔父怀疑他,也断然不会对 他动手。 因为父亲母亲不可能同时死掉两个嫡子。 可是 谢蕴没死,怎么就没死呢? “大兄,你是 不是 很 失望我活着回来了?不仅抓了你的谋士,还顺便毁了你谢家长公 子的贤名。”谢蕴笑着说,武陵郡的郡守和许子籍得 知谢家长公 子竟是 个畜生,“颇不可思 议,真想让大兄你见见他们 脸上的表情。” 谢平冷脸看 着他,不语。 谢蕴站起身,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在 谢平的手掌上,淡淡道,“我的腿将近废掉,大兄你的心可真是 狠。” 正当屋中的人以为他要废掉谢平的一只手时,他居高临下地看 着谢平,问他,“杀我,萧崇道给 了你什么好处?” 东海王萧崇道,谢蕴生平最厌恶的一个人。反之亦然。 谢扶筠猛地捏紧了手中的酒杯,转头望向父亲和叔父,微有祈求。 然而,结果 令她失望,谢缙皱眉不语,谢黎温润的眼眸望向堂下的两个侄儿,只说了一句话,“七郎,到此为止。” 东海王暂时不能动,不仅如此,谢黎和谢缙等人还在 暗中默许了他和谢平的往来。 自古活的长久的世家,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 一处,和晁家,和皇族萧氏,包括谢黎自己,都各有侧重。 所以谢平也不会死。 “七郎,你想要什么尽可开口,叔父会尽力满足你。”当然,谢黎也不会委屈了九死一生的亲侄儿,谢家中,他最看 重的小辈就是 谢蕴。 “大兄四年前截留了一批兵丁作私军,叔父不妨查一查那些人如今是 在 大兄手下,还是 入了萧崇道的封地。不管他们 在 何处,长陵要了。” 谢蕴的黑眸直视上首的谢黎,若非叔父不许,数年间 ,他有无数次机会要萧崇道的一条命。 “好,叔父答应你。另,你大兄名下的人和庄园全部归你,七郎,日后你大兄也不会再与人前露面。” 谢黎询问他是 否满意,谢蕴神色冷漠,恭敬地应了一声。 早就料到的结果 ,无惊无喜罢了。 今日之前,他也许会生出狠戾的报复之心,谢平和萧崇道全都逃脱不了,但刚好是 今日,谢蕴只觉得 索然乏味。 …… 夜里,已经入睡的张静娴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蹙眉醒来,推开窗户向外看 了看 。 一切如常,没有刺眼的火光,也没有打斗的声音。 于是 ,她回到榻上重新睡去。 次日天色刚亮,张静娴便急忙穿衣洗漱。 然后她紧张地推开内门,拿着一卷文集,走在 通往清池的小径上。 事实是 ,她来的太早了,朦胧的清池边空无一人,只有一群警惕的游鱼。 其中一条大黑鱼见只有张静娴一个人类,嚣张地向她喷水,它可没忘了这个人类对 它做下的种种。 “昨日我们 就扯平了,我抓了你,你已经报复回来。做鱼不能不讲道理。”张静娴一本正经地和这条大黑鱼说话,大黑鱼犹豫了片刻,突然游到了远处。 她蓦然回头,谢丞相穿着一袭宽袖长袍,手中同样拿着一卷书,笑容和煦地朝她走来。 “阿娴,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第78章 “当然……可 以,丞相大人。” 张静娴尚未来得及向谢丞相行礼,先为他亲切的语气惊了一下,拿着文集的手也紧了紧。 “好,阿娴。”谢黎的眼神在她的身上停留,含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坐吧,不必拘礼。” 话罢,他随意一撩宽大的袍服,便坐到了清池边上。比起自己的侄儿,他的举动和气质都多出 一分洒脱。 毕竟,以谢蕴的性格,他是绝对 不可 能席地而坐的,甚至双腿有伤的时候他都只肯倚在墙壁或树干上。 姿态优雅而高 高 在上。 但谢丞相不是,他像是书中描绘的文人隐士,面 容清俊儒雅,身上也并 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锋利感 。 和令人如沐春风的公乘越亦是不同,张静娴望着他,总觉得自己回到了熟悉的深山之中,山林幽静祥和,然而危险也如影随形。 她学着也坐在了清池边,一双眼睛乖顺地像是山中的小鹿。 看 着谢黎时,带着微许的敬畏。 “阿娴喜欢我的文集?”谢黎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集上,饶有兴致地问道。 “嗯,很喜欢,”张静娴急着点 头,“丞相文风自然真挚,读起来很是超脱逍遥。” 清池四周参差不齐地生长着几棵松树,颜色浓绿,投影在水面 上,仿佛一幅静谧的画。 谢黎笑着听她讲述自己文集中的内容,很有耐心,末了他感 慨,“形如深山幽谷,多年来我总算听到了一个新 鲜的评价。” “丞相勿怪,我自己瞎琢磨的,其实我自幼就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张静娴诚实地道出 了自己的身份与经历,像是对 着一位友人,说她生母早亡跟着舅父和舅母生活,又说她和舅母生出 的一场矛盾。 “我独身一人住在山下的小院,每天会进山采集打猎,偶尔舅父念叨几句,才会到田中拔草。拔草最是辛苦,得弯腰还得防着草叶割伤手指。” 她给谢丞相看 自己的手指,这并 不是一双无忧无虑受人供养的手。 “从古至今,百姓最苦。”谢黎叹了一句,问她就是在山中捕猎时发现自己侄儿的。 张静娴又点 头,回答道,“使君给人的印象深刻,若非我身上带着弓箭,万万不敢靠近他。” “七郎为人太骄傲,心性又冷僻,我身为他的长辈,也时常头疼,总想 着他有朝一日能改改性子 。” 谢黎说到侄儿身上的问题,显得忧心忡忡,他不止一次教导侄儿,试图将他的性子 扭转过来,可 惜效果全不尽如人意。 这次换成张静娴安静地倾听,一言不发。 很明显,谢丞相对 谢蕴有很深的叔侄之情,说起他年幼至今的事迹,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心。 傲慢、挑剔、嘴硬、口是心非、心眼小、爱记仇……但同样聪慧绝顶,果断勇猛,是令谢家骄傲的好孩子 。 “所 以,阿娴请十一郎引荐见 我,是因为七郎吧?” 说着,谢黎的口吻微微一变,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 向面 前 的少 女。似乎她无需开口,他已经洞察了一切。 “是。”张静娴老实承认,“我想 请丞相帮我离开使君,使君他…对 于我而言,是一个必须远离的存在。” 她清醒地诉说自己和谢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给不了他想 要的,他也令她感 到不安与害怕。 “我只是一个日出 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间农女,被使君强留在身边,我心中十分痛苦,更不想 时时与使君虚与委蛇。” “使君出 身名门世族,纵然我见 识浅薄也知道日后他的身边不能站着一名身份卑微的农女。” “…蝼蚁也想 活命,我不愿牵扯进去使君的身边事。还请丞相大人看 在我救过使君的份儿上,帮帮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张静娴朝谢丞相行了一个大礼,灰心又暗含希望的模样仿佛是小鹿困在了猎网中,祈求山神大人救命。 谢黎面 带慈悲地望着她,许久,温声问她对 谢蕴有无情意。 “我知,七郎教你识字、骑马,为你费了不少 心思,朝夕相处,你对 他便无一丝丝的情意吗?” “……并 无,使君与我只有恐惧与不安。留在他的身边,我也只有一个后果,那便是死!” 张静娴的眼中流露出 了一分悲伤,但更多的情绪是坚定 ,她还要在山林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着,怎么愿意被一只猎网困着。 “而且,我不欠他。” 说出 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今生今世,她只愿和他没有一分瓜葛。 就算她心中对他残存了情意,仍是如此。 “你也是个聪慧的女郎,阿娴,我答应你。”沉默片刻,谢黎将带来的书卷递给她,“这是我亲手整理的文集,便送给你吧。” 张静娴恭敬地接过新 的文集,又提到了自己的表兄和村人们 ,这是谢蕴予她的承诺,但她不确定 会不会被他拿来威胁自己。 “原来如此。”谢黎认真凝视她的眼睛,笑道,“刚好我需安排叔简去做一件事,你去收拾行装,一个时辰后随他出发。放心,七郎有别的要紧事处理,不会注意到你的行踪。” “勿要犹豫,阿娴,你救下了七郎,还保住了他的腿,一些东西是你应得的。” “谢谢你,丞相大人。” 闻言,张静娴异常诚恳地道了谢,她没有信错人,谢丞相果真是仁正贤明的真君子 。 回到住的地方,她飞快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水囊和一些易于携带的金子,又将黄莺的木笼子 抱在怀里。 环顾四周,她的视线定 格在墙壁那四个大字上,走上前 ,轻轻用手指抚摸了一遍。 接着没有一丝的迟疑,她朝着马厩而去。 他既然不是君子 ,她便也做一次小人,将小驹带走。 马厩中,小驹正在饮水,忽然看 到小脸紧紧绷着的人类,疑惑地甩了甩尾巴。 今日又要出 门吗?不过怎么只有她一个人。 黑马睁开了眼睛也看 过来,兴奋地抬了抬马蹄。 出 门好啊,身为一匹精力旺盛的骏马,它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人类一起奔跑! 然而,结果令黑马大失所 望,那个瘦弱的人类看 也不看 它一眼,和小驹还有一只眼睛滴溜溜转的黄鹂鸟相携而去,抛下了它。 黑马不甘地打了个响鼻,这个时候,它的主人又在何处?! - 早晨。 一处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面 ,义羽甩了甩略微酸痛的手腕,面 不改色地拭去手背上沾着的血迹。 蟛走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义羽神情微微一变,从房中走出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6节 明亮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明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去往何处,可 是他犹豫了,等了一刻钟才走往马厩的方向。 昨夜,义羽和獬等人都很忙碌,长公子 手下的一批人移交过来,他们 脚不沾地地审了很久。 公乘先生醉酒醒来,也立刻拉着使君接收长公子 的势力,照他的话说,闲了那么多时日,总算有些事情做了。 他们 必须在回长陵之前 将一切处理妥当。这个时候,他是个勤劳且努力的谋士。 义羽听了公乘越的吩咐丝毫不敢懈怠,和獬几乎忙了个通宵,无奈他只好托蟛去喂马厩中的十多匹马。 倒不是谢家的仆人苛待这些马,而是义羽自己多弄了一批粟麦,额外为马厩中的马加餐。 可 是,蟛去喂马归来,却 告诉他一个异常之处。 马厩中,那只枣红色的母马小驹被人牵走了。 “我觉得牵走小驹的人是张娘子 ,羽,你说这件事情要不要禀报给使君。” 蟛很纠结,张娘子 有潜逃的前 例,按理说他应该立即告诉使君。但张娘子 现在是使君门下的高 等宾客,昨日也是光明正大地出 了谢家,他多此一举怕是会惹她不开心。 想 了想 ,蟛将这件事说给了义羽,让义羽决定 。 毕竟,张娘子 和义羽的关系更好,而他也是帮义羽去喂那些马。 ……年轻的部曲走到了马厩,当他看 到踏墨旁边空出 一片的位置时,垂下了一双眼眸。 “羽,改日请你喝我酿的葡萄饮子 。” “羽,谢谢你对 我的照顾。” “羽,我虽然成为了高 等宾客,可 还是很想 念我自己的家。” 脑海中回想 起那名女子 说过的话,他静静地站在马厩中,等着时间一点 点 过去,一直到日上三竿。 踏墨忍耐不住地拱他的手臂,义羽如梦初醒,终于抬眸,一步一步地往书房走去。 然而不等他将事情禀报给使君,女使阿洛脚步匆匆地走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 上。 公乘越提笔飞快地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打了一个哈欠,将笔放下,温声让阿洛起身。 “传膳吧,忙活了这么大半夜,还真是又累又饿。” “是吧,谢使君?” 他满脸愉悦地调侃身旁的好友,设局解决了一个心头之患怎么能不开心,日后谢氏长房一脉,真正接手的人就变成了他们 。 公乘越早几年也看 谢家长公子 谢平不顺眼了,管什么兄弟情谊,只他挡在谢蕴的前 路上,便是迟早要被除掉。 不过,他暗示过谢使君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这次谢平动手,虽然冒险,但正合公乘越之意,因此酒醒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谢蕴吞掉谢平手下的势力。 有异心的人通通除掉,而识时务的人就先打发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们 离了长陵太久,不可 能在建康停留多日,早些处理好也能早些离开建康。 听到公乘越的打趣,谢蕴放下手中谢平四年前 同人往来的信件,目无温度地看 向跪在地上的女使。 “何事?”他一开始没发现人是阿洛。 阿洛惊惶地抬起头,尚未开口说一个字,谢蕴的指骨略微用力。 手中的书信粗暴地破了一个大洞。 第79章 “七郎君,张娘子她不见了。” 阿洛的脸色惨白,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滑下 ,她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奴今早迟了一些为张娘子送去朝食,一直敲门不应,便以为张娘子还未起身,所以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谁知…谁知方才奴发现 备受张娘子宠爱的黄鹂鸟一声未啼,于是斗胆进入屋中 ,可是屋中 已经空无一人。” 人和 鸟都不见了。 谢蕴的瞳孔蓦然收缩,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冷汗直流的女使,“找过了吗?她喜欢读书,喜欢赏景,家中 这般大,兴许去了别的地方。” 阿洛颤抖着伏地,“回禀七郎君,奴未在屋中 找到张娘子的弓箭,此外,装着黄鹂鸟的木笼也不见踪影。” 若是不经意间去了谢家的别处游玩,怎么会随身携带弓箭和 一个笨重的木笼子?这太不合理了,所以便只剩下 一个可能。 张娘子她已经离开这里。 阿洛当时就想明白了一切,包括清晨她为何临时被安排一趟差事。 “七郎君,一定是有人带走了张娘子!”额头重重地抵在地上,她忍着惊惧说出 了自 己的猜想。 “有人带走了她?是啊,她说过自 己很乖的,不会再逃了。”谢蕴异常冷静地点头,目光从女使的身上移开,放下 手中 的书信,径直向那个农女住的房间走去。 “哎,哎!这里的事还没处理完呢。”公乘越眼睁睁地看着他抛下 自 己离开,急到将羽扇打落,“张娘子是你谢家七郎君的救命恩人,即便被人带走,谁又敢对她做什么。” “孰轻孰重,使君应该分得 清楚。”公乘越一句话将将说完,视线中 已经没了好友的身影,他无奈地又叫来 一人传膳。 天大地大,大不过他腹中 饥饿,需用朝食。 …… 谢蕴出 了书房的门,只转了两道廊柱,幽冷的眼珠看到了默默守在外面的部曲。 “说。” 只一个字,义羽的咽喉像是被扼紧,低声说马厩中 少了一匹马,唯一一匹枣红色的母马。 “说是有人牵走了,但询问那个人是谁,都答没有看到。” 究竟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却不敢说?这一刻似乎答案很清晰。 谢蕴神色平淡,下 一瞬,他的长腿迈入阿洛检查过了一遍的房间,不止是弓箭和 木笼子,那个农女常穿的几件衣服,身上携带的水囊、药粉、布袋等物也都没了踪迹。 几口堆放着金银珠宝的大箱子堆积在一起,依然是满满当当。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 已,谢蕴觉得 这几间房完全空了,也不再有一丝温度。 他毫不犹豫地吩咐义羽查清今日离府的人,自 己安静地往鹤鸣院而 去。能在府中 做到这个地步而 又不惊动他的人只有一个。 他视作亲父的叔父。 相反,倒是他的亲生父母,很少关心他身边的人,也根本 不会在意一个普普通通的宾客,哪怕她救了他。 谢蕴快步走到鹤鸣院,脸上的表情和 往日没有一丝不同,寡淡,但也能看出 一分发自 内心的敬爱。 谢丞相身边的亲侍阿茂看到他,脸上带笑,“七郎君,您来 了,丞相正在会见宫中 的内侍呢,您先在此处稍坐一会儿。” 阿茂解释谢丞相今日清晨稍微受了一点冻,有些咳嗽,便称病未去宫中 议事,陛下 听闻,心中 忧切,故而 派来 内侍替帝慰问。 “叔父可曾服了药?”闻言,谢蕴眼眸微阖,温声问询。 “服了服了,不过七郎君也知道丞相他太过随性,服下 药又非吃了两大块炙羊肉。我们是拦也拦不住。”阿茂摇摇头,不知道炙羊肉有什么好的,天不冷时也非要吃。 他刚想让谢蕴劝劝谢丞相为了治病少吃些,一个面白无须模样清秀的男子从会客的房中 踱步而 出 。 看到坐着的谢使君,他停下 脚步,躬身作揖。 谢蕴略微颔首,态度显得 很冷淡,甚至仔细观察的话,还有一分杀气。 这人不觉惊讶,匆匆而 去。 “咳,外头是七郎吧?进来 。”屋中 传来 谢丞相病弱的嗓音。 “是。”谢蕴从容入内,下 一息便出 现 在谢丞相的面前,垂首而 立,“谢叔父为我操劳。” 谢黎倚着身后的坐榻,眼中 闪过一抹晦暗,问在朝中 揭穿东海王私下 插手军中 的事是他做的? “只是令人在大司马面前透了句口风而 已,萧崇道敢挑动我谢家兄弟相残,虽不致死,亦得 承受相应的代价。” 谢蕴的语气淡漠,“叔父称病不也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吗?” 东海王在朝中 立足靠的是帝王的支持,而 帝王能坐稳身下 的皇位大半靠谢黎。 谢黎今日用称病表明他的态度,朝堂之 上便会产生一连锁的反应,晁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没有他在,晁家步步相逼,萧氏兄弟二人必得 憋屈难堪。 所以,宫中 的内侍来 的这般快,而 东海王萧崇道已经被贬官禁在府中 。 谢黎承认了,含笑看着侄儿说,他做的很好。 所谓的受冻当然是假的,谢黎虽为文 人,但身体却还没脆弱到那个地步。 他从坐榻起身,手中 拿起了一卷文 集,问谢蕴用朝食了没有,“我让膳房送来 些炙羊肉。十一郎太过着急,你们多在建康停留几日,又有何碍。” “叔父,阿娴被你带去了哪里?”谢蕴的口吻平静,问起自 己门下 的宾客,“她虽然擅射,但胆量并不大。” 那个农女看起来很勇敢,其实又怕黑又怕孤独。 “七郎,她是你招揽的高等宾客,我看中 她能力出 众,又爱读我的文 集,便请她帮我去做一桩事。时间太紧,故未来 得 及通知你。”谢黎温和 地解释,一句不提是那个大胆的女郎主动找上了他。 毕竟帮人就要帮到底。 “可是,叔父,她是我的宾客。”谢蕴呼吸略重,又问自 己的叔父将人派到了何处,“我手下 多人可以为叔父分忧,阿娴她还需带回长陵多加历练。” 闻言,谢黎眉心微皱,令他退下 。 “七郎,不可穷追不舍。” 谢蕴抬眸,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掀开薄唇,一字一句地道,“叔简伯父出 城还没有多久吧?既然是我向叔父提出 的请求,理应由我亲自 前去。” - 出 了身后雄伟壮观的城门,张静娴的一颗心才停止了激烈的跳动,恢复正常。 她轻轻摸了摸小驹的鬃毛,很感谢它 愿意抛弃肉眼可见优渥的生活和 自 己一起离开。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回去阳山后,天天带你去吃最新鲜的草。” “小阿娴,我们现 在可不是要送你回乡,这匹马想吃到最新鲜的草,还要再等些时日呢。” 叔简身下 也骑着一匹马,听到她嘴里的低语,大笑不止。 他越来 越觉得 旁边的这个小女郎有意思,多罕见啊,居然不愿跟在七郎左右享受荣华富贵,心心念念做回一个庶民。 庶民有多苦有多累,看看建康城外周边的百姓就知道了。 而 她生长的地界又穷苦很多。 “叔简大人,丞相大人既然让我随您离开,不管现 在到何处,我相信最后还是能回到我的家乡。”张静娴没被他的话吓到,她相信谢丞相。 “而 且,就算叔简大人抽不开手,我也可以自 己回去。”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7节 她仰着脑袋,眸中 含光,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摆脱前世的梦魇了。 在别人眼中 ,她只是谢七郎的救命恩人和 门下 宾客,实在是无足轻重,又怎么会耗费精力来 抓她。 “好,小阿娴,让我看看你的骑术现 在如何了!”叔简话落,蒲扇般的大手往小驹的背上重重一拍,马蹄随即扬起。 张静娴死死抓住缰绳,头上飞着一只黄色的小鸟,如一道疾风,向远离建康城的方向奔去。 在叔简等人笑着追上来 时,她往后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小驹的速度渐渐慢下 来 ,她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滋味发甜,里面放了……昨日在坊市买来 的蜂蜜。 “怎么?小阿娴你担心使君追上来 ?”叔简看她不似方才开心,开口问道。 张静娴摇了摇头,“使君是谢丞相教养出 来 的,他敬重丞相,不会不听丞相的话。” 况且,她为了与谢蕴划分的更彻底一些,还把那封写给谢丞相的书信交给了他。以谢家人的骄傲,谢蕴不会、谢丞相也不会允许他追过来 。 如果他因 为这些天她的顺从与温柔而 忍不住拥抱她亲吻她,那她便用那封早就写好的书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都是假的,她和 他一样也是一个骗子。 她只是一个满口谎言的人,一个其实根本 不心疼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十分重要的人。 倨傲的谢七郎,他该清醒了。 接下 来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即便因 为她骗他而 愤怒,时间也不会持续太久。 而 她一定会努力忘掉他,忘掉与他相处的日日夜夜。 “叔简大人,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迎着风,少女的脸上神色奕奕,带着浓浓的期待。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蛛丝马迹。 “执行丞相交由我等的任务,小阿娴,趁这个机会,你多加学习。日后,或许有的用呢。”叔简捋了捋颌下 的胡须,语气开始变得 严肃。 “好!” 张静娴答应的很利索。 至始至终,谢蕴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虽生为庶民,但不愿成为朝生暮死的蜉蝣。 多看看广阔的世界,的确是她心之 所向。 - 谢蕴异常执拗,谢黎叹气,从手中 的文 集中 抽出 一封书信递给他。 谢蕴接过去,将书信打开,只一眼身体僵硬。 谢黎便很平静地说这是那名女子临行前让拿给他看的书信,在购买自 己的文 集之 时就已然写好。 “她不爱你,与你种种不过是被迫为之 。否则,怎么会早早地筹谋写信,请我出 面帮她。” “她是一个至真至诚的人,更与你有恩,谢家应善待她,七郎,你莫要告诉我,你要恩将仇报,也要因 为一个女子违背叔父的话。” 谢蕴站定不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她留下 的书信,黑眸寒凉如冰。 一切都是假的,她在欺骗他。 骗他“原谅”她。 “叔父说的是,我不应罔顾她的意愿,本 以为带她到建康城见世面,她的反抗只是欲拒还迎罢了。但她找到了叔父这里,可见真的是我错了。阿娴也是,如果开诚布公地和 我说,我岂会逼她?” 谢蕴扯了扯唇说完,便从容地退下 ,没有回过一次头。 等到回去那几间空出 的房屋,他将所有门窗关起来 ,整个人漠然沉入了昏暗的阴影里。 这时,他拿着书信的指骨才克制不住地扣紧,咬牙低笑。 好生厉害啊,阿娴! 原来 谁也不及你,先将他的一颗冰冷的心捂热捂软,然后再轻飘飘地刺下 一箭。 他舔了舔嘴唇,笑到眼眸发红,这一箭刺的可真是深呢。 他终生难忘。 第80章 寂静压抑,透不 进一丝光线的房间之内,一只修长而青筋虬结的手开始有了动作。 谢蕴慢慢将被自己 捏出褶印的纸张抚平,笑意仍旧停留在 他的脸上,他轻声道,“阿娴是个节俭的,弄破了她 亲手写 的书信,她 一定要心 疼了。” 日 后还要用到,必须完完整整地放在 那 个农女的面前。 在 他的心 上狠狠地刺了一箭,想 要一走了之,与他再无关系,怎么可能呢。 “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叔父说我不 能恩将仇报,我当然不 会。” “我不 会杀阿娴,也不 会伤害阿娴。” “……定会好、好地回、报、阿娴。” 谢蕴的眼底一片死寂的墨色,再无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他平视墙壁上年幼的自己 曾无比憧憬写 下的那 四个字,走过去,掀下,撕碎。 所有人都不 愿他成 为一个君子,留着这 四个字,便是一种无声地嘲讽。 - 夜晚,天上的明月有些暗淡,伴着它的星星也没 几颗。 快马奔波了一整日 ,张静娴来不 及将最后一口 麦饼吃下,便依偎在 小驹的身边,阖眸睡了过去。 出身和经历所致,她 的性子不 可能娇气,没 了去建康城前供她 休息的马车,适应地依然很好。 全程没 有叫过一声累,一声苦,夜晚停下来时还熟练地采了一些可食用的野菜和野果。 叔简暗中观察她 ,连连点头 ,有这 等心 性,他倒是相信了她 之前说的话。就 算他不 管她 ,她 现在 也可以独自一人返回她 的家乡。 更可贵的是,她 还会记路和辨认方向。 步入秋日 ,晚上只穿单薄的衣袍已经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叔简命人再捡些木柴放在 火堆上,一口 口 地咀嚼烤熟的麦饼,连吃了数张后,他又喝了一碗野菜汤润喉。 听着十多人的吞咽声,张静娴睡的很香很沉,然后过去了多日 ,她 又一次梦到了自己 的前世 。 那 是在 她 和谢蕴从建康回到长陵没 有多久的时候,在 北方称帝的氐族首领再次集结兵马,率领声势浩大的数十万大军南下逼近淮水。 这 时,无论识不 识字,无论身份高 低,天下的所有人都似乎看清了一条前路,此战必须胜。 若是不 敌,延续了成 千上百年的统治便会溃败,他们脚下的土地将彻底被异族占领。 朝中谢丞相力图应战,从建康传来一道谕旨命谢蕴为大都督,领军与氐人对抗。 在 谢蕴整军出发的前一天,张静娴和他发生 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因为她 是一名女子,头 上还冠着张夫人的名号,军法严明,根本不 能和他一起到前线。偏偏大战在 即,征兵也开始了,数月未归的她 担心 西山村的舅父等人,于是决定回乡一趟。 而当时,谢蕴竟然想 将她 关在 一处庄园,由獬等几个忠心 耿耿的部曲看管,不 许她 到任何地方去,美名其曰为她 的安全考虑。 但张静娴怎么可能同意,她 是喜欢他想 和他在 一起共度一生 ,但她 不 愿意成 为任他摆布的笼中鸟雀。 她 很生 气,也是第一次对他说放弃所谓张夫人的名号。 “我是我,从来没 有变过。如果郎君你坚持将我关起来,那 我不 要做你的夫人了,我情愿成 为原先那 个自己 。” 原先她 只是一个山间的农女,生 活虽辛苦,但愿意做什么,不 愿意做什么,从来都由她 自己 做主。 如果张静娴肯违背自己 的心 意,当初她 便不 会在 舅母跪下求她 的情况下,仍不 肯与表兄成 婚,即便被赶出家门,四五年过去也从不 后悔。 张静娴清楚地记得他盯着自己 的眼眸,浓重黑沉,像是一团化不 开的墨,笼罩在 她 的身上,令她 难以呼吸。 “阿娴想 错了,你是我放在 心 头 万分珍爱的女子,我如何又怎么舍得把你关在 笼子里。你不 是很喜欢庄园里面的风景和新修建的房子吗?我不 在 你的身边,你只有住在 里面才安全,才令我放心 。” 他温声细语地说,他担心 她 ,只是让人保护她 ,而回去西山村的一路上太多危险了。 如果总觉得她 处在 危险之中,那 么谢蕴身在 前线的一颗心 无法安定。 “但其实处在 危险之中的人是郎君你,我不 能跟着你同去,也会时时担心 ,可是我们都有自己 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而努力,不 好吗?” 张静娴认真地反驳了他,担心不应该成为束缚一个人的理由。 望着她 ,谢蕴微微蹙眉,无奈地摇头叹气,“阿娴,听话一些,好吗?” 他不 同意,固执己 见,要把她 关在 一处被多人看管的庄园之中。 那 个夜晚,张静娴气的没有理他,拒绝他的耳鬓厮磨,拒绝他的亲吻,拒绝他的拥抱,拒绝他的靠近,甚至拒绝和他同处一室。 她 恨恨地想 ,他以为这 里真的能关住她 ,等他前脚一走,她自有法子从庄园离开。恐怕,看管她 的獬也巴不 得她 这 么做吧,这 些部曲都觉得她配不上自家郎主,对她 的态度向来冷淡。 他们两人冷冷僵持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来张静娴醒来时却发现自己 不 在 长陵郡的庄园,而在 一辆行驶飞速的马车里面。 谢蕴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她 的脸颊,对她 说,“我想 了很久,还是不 能和阿娴分开。比起犯一次军纪,看不 到阿娴更…难以忍受啊。” 他低声喟叹,凑上前亲吻她 敏感的耳垂。 “我和阿娴不 会有分开的那 一天。” 因为这 几句话,张静娴心 中的郁气全部消失不 见,她 反手艰难地回抱他沉重的身躯,顺便也打定主意,在 军中四处询问表兄和村人他们的消息。 “好,不 会分开。” …… “小阿娴,醒醒!把你手中那 块饼子吃完,睡个觉嘀嘀咕咕什么呢。” 浑厚的嗓音入到张静娴的耳中,她 茫然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寂静的野外和燃烧的火堆。 顿了一会儿,她 将最后一小块麦饼放在 嘴中,默默觉得她 所做的一切还是比前世 的谢蕴差的太远。 他多会骗人呐。 前世 那 时,他是真的很想 把她 关起来吧,给 几间屋子,几个人看着,把她 变成 一只笼中鸟。 被关起来的鸟不 能再用恩情“胁迫”他,渐渐于人前销声匿迹,是他真正想 看到的结果。 “现在 我们分开了,谢蕴。不 知你的心 中是怒是喜,但我应该是…高 兴的。” 她 吃完麦饼,打开水囊又喝了一口 甜滋滋的蜂蜜水。 之后依偎着小驹温热的马腹再次睡去,这 次没 有梦到他。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8节 路上行了三天,张静娴也一直没 有再做梦。她 人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但神色之间多了一分沉稳,双眸也更亮。 离开建康城第五天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处城门。 张静娴不 知这 是什么地方,左右查看,叔简突然开口 说前方的颖郡便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原来是颖郡,这 是谢…丞相的家乡?”张静娴恍然大悟,的确该是颖郡,谢家长公子暗中培养自己 的人手肯定需要在 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 还有哪里比颖郡更合适呢?这 里可是谢氏盘踞经营了数百年的祖地! 闻言,叔简含笑应是,告诉她 ,丞相年幼时在 颖郡待过多年,“后来,大郎主与大司马结识,向其引荐丞相,又有当时的丞相王公盛赞丞相,丞相才离开颖郡到建康为官。” “期中,丞相退隐的那 几年,也是一半时间待在 东山,一半时间身居颖郡。” “哦,对了,那 次丞相回颖郡还将使君和家中几位娘子郎君带了回来。” 叔简状似无意地提到谢使君,张静娴装作没 听到,翻身从小驹的马背上下来,安静地站在 城门前。 比起武陵郡和都城建康,谢氏祖地颖郡又是一番不 同的气象。 城门古朴但不 破败,进城的人和车马井然有序,仿佛每一处都弥漫着祥和安静的氛围。 颖郡的百姓中,会识字的不 算少,她 进入城门时就 发现有身着布衣麻袍的男子坐在 牛车上,手持一卷书在 悠然品读。 关键,还不 是一个两个,几乎随处可见。 “叔简大人,这 里的百姓很富足,既然买得起书怎么还穿着布衣麻袍呢?”张静娴忍不 住发出了自己 的疑问,她 一个从小山村出来的庶民都不 穿粗糙的麻布衣裙了。 村中,屠叔家里不 穿麻布做的衣袍,穿细布,还把几张纸当作宝贝。 张静娴猜测自己 舅父的回信大概就 是借用了屠叔家里的纸,口 述请复叔写 的。 “哈哈哈!”听她 询问,叔简高 声大笑,胡须一颤一颤的。 黄莺卧在 鸟窝里面,奇怪地看着这 个年老又动不 动吼叫的人类。看吧,他又叫了,真是比鸟还吵,声音还大。 小驹不 快不 慢地甩着尾巴,对人类的举动习以为常。 “小阿娴,这 话你可千万别在 他人的面前说,颖郡哪哪儿都好,就 是闲来没 事找事的人多。你以为他们真是普通百姓啊,不 过是附庸风雅给 自己 做做样子,让别人以为自己 是饱读诗书又淡漠名利的隐士!” 叔简笑过之后,和她 解释其中的猫腻。总而言之,这 些人就 是一群假庶民,假隐士。 张静娴的眸中浮现一抹窘迫,竟然是装的,确实是没 事找事。 她 悄悄摸了摸自己 随身携带的文集,这 可是谢丞相亲手整理的,如果拿来装相,应该比这 群人更像。 然而,张静娴没 有舍得将文集拿出来,最终进入谢氏祖宅时,她 刻意亮在 人前的还是一把看着不 起眼的短弓。 眼角余光瞥见她 的举动,叔简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让她 走在 自己 的前面。 “小阿娴,等会儿进门,你先开口 同人说话。说什么都无所谓,谢氏的那 几个族老反正也只会装傻,烦的要死!” 他奉谢丞相的命令回来不 是一次两次,可能就 是因为回来的次数多,这 些人反而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故而时常耍些手段,把叔简弄得烦不 胜烦。 “嗯,我知道了。” 少女应下,走在 叔简的前方,步履淡定。 入谢氏门后,谢家的族老们惊讶地看向她 ,她 回了一个平静到极致的眼神。 “这 次的事情,丞相动了真怒。关于长公子的事,尔等切记不 可有丝毫隐瞒,否则,不 顾情分,不 顾辈分,一切依照家法规矩行事。” 张静娴不 等这 些人开口 ,直接冷着脸,语速快而重地说了一句话。 从头 到尾,她 都只有一个表情,漠然的,不 将他们放在 眼中。 更甚者,她 握住了短弓,拿出了木箭。 顿时,谢氏这 些族老们屛住了呼吸。 第81章 “尔是何人?” 很快,谢氏一位族老变了 脸色,沉声质问。他们在颖郡这个 属于自家势力的地方,何时被人用弓箭指着,便是谢丞相,见到他们也得客客气气的。 “一名宾客,奉丞相之命问诸位的罪。”张静娴对他们没 有 一丝敬畏,淡淡道,她只认谢丞相是谢氏做主的人。 “长公子背着丞相行事,尔等尽是知情者吧?” 知情不报,甚至刻意隐瞒,如果还敢在他们找过来的时候阻挠,“我不认诸位头上的姓氏,只认手中的弓箭。” 她站在这些人面前,宛若在西山村射杀野猪的时候,模样是认真的,可又带着几分她自己 都不曾发现的无情。 对着田鼠,对着野猪,一旦她认定 了 是祸害,这个 擅长捕猎的农女从未犹豫过,也从未怜悯过。 叔简看着她几句话 就将谢家几个 族老镇住,心中啧啧称奇。 还别说,看不出来小阿娴平时安安静静的,这时却能显露出如此 吓人的神态语气,仿佛这些地位尊崇的族老们只是一群低贱的畜生 。 趁这个 机会 ,叔简缓缓开口,表情沉肃,“长公子风寒入体,以后怕是不能出现在人前。丞相派我等前来,是因为 四年前长公子做了 一些多余的事情,而他现在体力不支,无法自行处置。诸位知道什么,都一并说了 吧。” 闻言,谢氏族老们互相对视一眼,卸下了 肩膀上的傲慢。 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谢氏旁支血脉,因为 辈分长而主支又远在建康的缘故,才能顶一个 族老的名号。 就在这祖宅里面,他们也不算能做主。 “长公子是嫡系长子,日后总要 继承谢氏家族之位,他的决定 我们也不好质疑,唉,坐下说吧。” 年纪最大的一位族老率先松了 口,让叔简稍安勿躁,一边饮着茶水一边说起了 谢平在颖郡的诸多安排。 谢平未出仕之前,也学着自己 叔父谢黎在老家隐居,可惜他的运道到底差一些,他想出仕的第一年,谢黎拜为 了 丞相。 谢家文至巅峰,短时间并不需要 第二个 谢黎,于是兵道之上天 赋异禀的谢蕴露了 头角。 谢平的声名甚至不如自己 的妹妹谢扶筠,他心里如何想无人可知,但总归是不痛快的。 随着弟弟谢蕴被叔父提拔,越来越受重用,建康城中似乎没 有 了 谢平的立足之地,他回到颖郡的时间便越来越长。 “长公子招揽多位谋士宾客,企图打出贤名,可惜种种尝试皆是失败。唯一有 了 些作用的便是城中多出来的牛车。” 族老说到这里,也颇为 尴尬,尊贵的谢家长公子每日着麻袍,吃粟麦,乘牛车,不贪富贵,刻苦复礼,的确令人肃然起敬。 可是有 什么用呢?他的才学和 当初的谢丞相差的太远。 谢丞相年纪轻轻时已经是清谈一道上的顶级高手,交好诸多名士,声名赫赫,到了 这种地步,无论他的生 活是简朴还是奢靡,都会 成为 众人口中尊敬或者艳羡的存在。 “人终究要 靠自己 的真本事,身份与浮名皆是虚的。”叔简点头,冷不丁地插了 一句。 张静娴听着谢氏族老所讲只觉得可笑,生 下来就安享荣华富贵还不够幸运吗?又非要 成为 天 下鼎鼎有 名的人物。 舅父说的对,贪心的人果然遭人唾弃,不会 有 好下场。 “四年前,长公子都做了 什么?”她有 些着急,只关心自己 的表兄和 村人们。 表面上装着俭朴的隐士,实际上却做下截留兵丁的勾当。不仅如此 ,还因为 嫉妒多次谋害自己 的亲弟弟。 张静娴对谢家长公子厌恶至极,没 有 丁点儿的好感。 说话 的族老看了 一眼她,沉声回道,“四年前,我记得在七郎君奇袭氐人,因战功封侯授长陵刺史的第六日,长公子纳了 一位夫人,带回了 颖郡。” “长公子之妻是南郡大族出身。”张静娴听女使阿洛提起过,一直记在心上。 “这我当然知道,带回颖郡的班夫人只是长公子的侧室。”族老的语气有 些许轻蔑,似是看不惯那位班夫人,听在张静娴的耳中很是不适。 不过很快,她知道了 原因。 “那女子为 人粗俗,不知礼数,又爱强词夺理,真真是辱了 谢氏的门楣。” “出身亦是卑贱,只是一个 舞姬!” 谢族老说到这里很是愤怒,这舞姬得了 莫大的运道成为了长公子的侧室,不仅不感恩戴德安安分分,竟然趁长公子不在颖郡的时候私下勾引别的男子。 “一个 侧室应该不足以让族老你挂在心上。”张静娴半阖下眼皮,平静地打断了 他的话 。 族老的脸上露出一分难堪,瞪着她,又道,“怪异之处就在这里。她一个舞姬却带来了上千人的陪嫁,还都是精壮的男子。” 上千人?全是男子。 张静娴骤然抬眸,指尖紧紧攥在一起,她知道,自己 或许真的能找到表兄和 村人们了 。 “……这些人如今可都在颖郡?”她深吸了 一口气,问道。 “具体要 问班姜那个 舞姬。” 班姜,张静娴记下了 这个 名字。 - 建康城,鹤鸣院的书房。 谢蕴和 自己 的叔父谢黎隔着一方棋盘正在对弈,他垂眸注视战局,手中黑子漫不经心地落在一处。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旗鼓相当,似乎辨认不出哪一方占据优势。 可是这一子落下,对面的谢丞相忍不住扬了 扬眉毛,高兴地将自己 的衣袖挽了 起来。 “七郎,这局你大意了 。”说着,他临着黑子落下了 一颗白子,棋盘上的局势顿时一变,黑子被白子吃掉大半。 “嗯,叔父赢了 。”谢蕴淡淡应了 一声,将棋子全都放回去。 之后,他恭敬作揖,直言事情已经处置妥当,阿姊谢扶筠也再次请圣手看过他的腿,伤势已经完全痊愈。 “叔父,我需和 越返回长陵。” 谢蕴和 谢黎辞别,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异常之处,仿佛几日过去,那个 逃走又狠狠刺了 他一箭的农女已经被他遗忘。 谢黎眸光温和 地看着他,十多个 子侄中,他是最令自己 骄傲也是最令自己 放心的那一个 。 “七郎,你及冠已有 数年,心中有 成婚的打算了 吗?” 闻声,谢蕴随意地笑了 一下,笑声微嘲,“叔父从前并不过问这些,也从来不会 开口询问。” 他们只是会 在决定 好了 之后再通知下去。 “扶筠的婚事,是我看走了 眼。本以为 王兄直爽可亲,又颇具才华,他的儿子不说完全肖父,只似一分亦是不错。” 谢黎显得有 些遗憾,谢家与王家联姻是必须的,但人选未必非是谢扶筠如今的夫君王延。 比起侄女,王延太过平庸了 ,几乎不像是王氏子。 “叔父既然有 愧,便多接阿姊回家中。”谢蕴轻声道他自己 的婚事暂时不考虑,“事务繁忙,无暇他顾。”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79节 他和 叔父都心知肚明 还有 一场更持久的战事在等着他们。 “最多也只到战后,七郎,这件事你放在心上。”谢黎目光深邃,他不仅要 平衡世家势力,还要 在维护王朝正统的前提下护住自己 的家族。 谢蕴太出色了 ,幼时便险些折命,为 了 他的路能走的更远一些,联姻是不可避免的。 一桩婚事若能为 七郎的前路扫除障碍,去掉一位虎视眈眈的仇敌,很划算,不是吗? “婚姻大事,确实应放在心上。叔父勿忧,却不到战后那般遥远。” 谢蕴黑眸微阖,扯着薄唇难得开了 一个 玩笑,“若氐人一直没 有 动静,拖上个 八九年,我岂能八九年不娶妻?” 谢黎听到他这么说,儒雅的面庞也笑了 笑,谢家子过了 而立之年犹不成婚当然不可能。 他看着侄儿,温声道,“去吧,七郎,一路坦途。” 谢蕴慢慢垂首,退下。 接着,他又同父母告别,依旧是简单漠然的一句话 ,无人发现他有 什么不对。 唯有 公乘越,在离去之前,当着他的面笑着问,为 何如此 着急,“也该和 阿姊说一声,与阿姊再见一面。” 谢蕴看向他,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似乎吞没 了 公乘越的影子。 “心思 遮一遮,你以为 叔父他们看不出来。” 他冷冷说道,公乘越没 了 声音,脸上的笑意也消失地干干净净。 谢蕴一直都知道他对谢扶筠有 些不一样的情感,却在这时毫不留情地撕破了 他的脸皮,告诉他,他是一个 自以为 是的蠢货。 恐怕谢家这些人,真正一无所知的只有 谢扶筠自己 ,她仅仅把他当作一个 年少的弟弟。 “这时,张娘子应该和 叔简大人到了 颖郡。” 公乘越摇了 摇羽扇,垂眸说道,此 时此 刻才像极了 一个 恭顺的谋士。 谢蕴静静看着他,恍若未闻。 原本被刺痛的心脏也没 了 知觉,因为 它 重新变得又冷又硬,只有 一种滞后的失重感在不停地冲击着他。 谢蕴已经无需克制自己 ,可在公乘越的面前也不再是从前那个 谢使君,真或者假,谁也再看不出来。 唯有 他自己 ,知道箭还刺在他的心口没 有 拔出。但他仍不悲不喜地道,“即刻出发,回长陵。” 听到这里,公乘越呼吸略微一滞,羽扇也不摇了 ,再次追问,“只是…回长陵?” “秋税将始,不回长陵处理,你想去何处?”谢蕴薄唇微扬,唇角的弧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是,使君。” 公乘越紧紧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愕然地发现,他的后背控制不住地生 出些许凉意。 他不得不承认,谢蕴变得看不透了 。 即便是和 从前一模一样的表情和 语气,可公乘越也在…害怕。 人的本能如此 。 第82章 去往长陵和去往颖郡是两个截然不 同的方向,一个在建康的北面,一个在建康的西面。 谢蕴一行人出 了 城门之后,没有丝毫犹豫,直向北而去。 因为谢蕴的腿伤已经痊愈,此行他未乘马车,行进的速度便 也快了 不 少,照这般下去,他们 能提早两日到长陵。 半下午,谢丞相又送走了 宫里替帝探望的内侍后,阿茂接到了 禀报,进入屋中。 “禀丞相,阿簇几 人已经归来,他们 亲眼看着七郎君一路朝长陵而去,中途七郎君的部曲也并无缺少一人。” 阿茂觉得丞相在七郎君的事情过于谨慎了 些 ,府中都知道七郎君不 好女色,怎么 会执着地对一个没有相处多久的女宾客放不 开手,再者七郎君一向听丞相的话。 “嗯,退下吧。七郎是个好孩子,是我多想了 。”谢黎听到禀报,神情柔和,即便 他去了 颖郡也无妨,叔简还在呢。 七郎性 情虽冷,但对长辈始终留有一分敬重。 “也希望,那个爱读我文集的女子能平安回到自己的家乡。” 谢黎笑着说道。 - 班姜住在颖郡位置有些 偏僻的北郊,庄园以她的名字命名,唤作姜园。 “张娘子,您看,前方那个邬堡就是姜园中的,一年前班夫人特 地令人修建。” 谢远指着一个有两层房屋高的邬堡让张静娴看,并说这里被长公子下过命令,日日夜夜有人巡逻,闲杂人等都不 让靠近。 他是谢家族老 指派过来带路的人,对姜园的情况比较熟悉,据说和那位班夫人也有过来往。 见过谢家族老 后,张静娴和叔简等人只略作休息,便 让谢远带路领他们 来了 这里。 张静娴是因为获得了 希望而完全等不 了 ,她太想确定自己的表兄在不 在这里了 。 叔简是怕夜长梦多,那个班夫人听到消息后选择潜逃。以长公子做下的事,他势必要将班夫人带回建康,交由丞相处置。 如果 她识趣一些 还能活命,如果 她胆敢反抗的话,叔简会立刻杀了 她。毫无疑问 ,从谢家族老 的讲述中来看,这个女子就是东海王放到长公子身边的人。 如今那上千人有多少在颖郡,叔简的心中并不 乐观,但他没有明白地说出 来,只是盯着那高高的邬堡打量。 “居然还建了 邬堡,里面若有人,现在定是发现我们 了 。阿娴,拿好你的弓箭,必要的时刻无需手软。” 张静娴嗯了 一声,握紧了 手中的短弓,他们 此行带的人不 算多,全部对上未必是邬堡当中这些 人的对手。 她觉得班夫人应该不 像谢家族老 口中的那般只有一副美丽的皮囊,单单谢家族老 厌恶她却 无可奈何这一点,便 证明在姜园之中,班夫人是有实权的。 谢远的话又是另一个佐证,在谢家长公子身在建康之时,偌大的姜园由班夫人掌管。 否则,这座邬堡根本建不 起来。 他们 慢慢靠近,谢远身在最前方,抬起胳膊向邬堡上的人挥了 挥手,接着亮出 了 谢氏的旗号。 没多久,姜园的侧门打开了 。 谢远眯着眼睛,辨认出 了 一人的相貌,回头 告诉张静娴和叔简,“来人是深得班夫人信任的入山。” 张静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脑一片空白,手指不 受控制地颤抖,弓箭没拿稳便 直接落到地上。 入山,熟悉的名字。 眼中更是熟悉并无比想念的一张脸,型如舅父坚毅的面庞,和舅母生的一般无二略有些 狭长的眼睛。 走过来的这人,就是她两世都在寻找的表兄啊。 “……阿兄。”张静娴的嘴唇微张,喜悦疯狂冲刷着头 脑和心脏,她的声音由小变大,又喊了 一句,“阿兄!” 从姜园走出 ,张入山先看的第一个人是有过几 面之缘的谢远,现在还不 到长公子归来的时候,他的感觉有些 不 妙。 可是,还没等他的目光从谢远的身上移开,一道女子的嗓音如同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响。 这一瞬间,张入山以为自己产生了 幻觉,他望着站在谢远身旁的青衣少女,瞳孔骤缩,整个人迟迟没有反应。 怎么 会是阿娴,来的人是阿娴? 不 ,不 可能,阿娴此时应该在西山村。 然而,他的眼中真 真 切切地映出 了 阿娴的模样 ,坚定的目光,清丽的五官,只用一条发带束起来的长发,和他四年多前离开时几 乎没有变化。 真 的是她。 张入山反应过来,大踏步地上前,不 顾周围人惊异的目光,张开手臂,有些生疏地将她揽入怀中。 这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带着令人安心的力度。 “阿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张静娴险些 落泪,四年前他随征兵的小吏离开村中时,也是如此,笨拙地抱了 她一下。 “阿娴,我走后,家中就由你担起长女的责任了 ,不 要哭,我还会回来的。” 他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回响,那时,她何尝不 害怕。战事无情,张静娴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表兄。 他们 名义上是表兄妹,可多年来吃在一处住在一处,她早早就把比她大了 三岁的表兄当作了 亲兄长。 表兄被征走的时候才不 过十八岁。 张静娴有无数的话想问 ,可是最终,她只说了 一句,“我奉丞相之命过来此地,却 没想到遇到阿兄,阿兄该在别的地方效命的。” 听到这里,被兄妹重逢弄得一头 雾水的谢远等人心头 有了 答案。想来,不 仅这个女宾客是丞相身边的人,就连她的表兄也为谢家效命,只是不 知为何跟着长公子来到了 颖郡。 不 过,既然阿山是她的表兄,那事情就好办的多。 张入山暂时不 清楚表妹的身份转变,以及出 现在这里的原因,但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般,宛若山峰,沉默可靠。 他松开张静娴,又将落在地上的弓箭递给她,只说了 几 个字,“我依照安排,来了 此地。” 至于这个安排究竟合不 合理,除了 张静娴和叔简,无人听得出 来。 比如,谢远。 他面带笑意,恭喜张静娴和张入山兄妹相逢,又试探地开口说他们 要见班夫人。 “阿山,你的妹妹可是一位厉害的宾客,便 不 用我多介绍了 。这位是叔长史 ,乃是丞相的左膀右臂,想必你听说过吧?长公子当面,那也是得恭敬地喊一声伯父。” 张入山冷静下来,向着叔简行了 一礼,“原来是叔长史 ,可否先在此等候片刻,待我向夫人禀明后再请长史 入内。” “嗯,劳烦。”叔简抚了 抚胡须,在打量了 一番这个面相沉稳的青年后,笑着点头 。 真 是意外之喜,小阿娴这么 快就找到了 自己的表兄,他之前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 这么 一看,表兄妹生的有几 分像,眉目之间俱有一股清气 。 张入山转身往回走,走了 一步,又扭过头 看向眼巴巴的表妹,似是令她放心,又似是卸下了 一个重担,低声说,“起他们 也都在。” 郑起、刘川的兄长刘沧、大牛的堂兄刘犰等等,西山村被征走的人一个不 少全都活着。 张静娴强忍着落泪的冲动,朝表兄不 住地点头 。她知道,她知道的,表兄就和舅父一样 ,是主心骨的存在。 被打开的侧门没有再合上,仿佛一道闸口,连通了 相近的血脉。 张静娴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就连那个人设局陷害她被村人围攻,逼迫她离开西山村的举动也显得没那么 烦心了 。 但与此同时,她几 乎是不 可避免地又回想起了 前世。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0节 前世,谢蕴是不 是早就知道了 她表兄的行踪?长公子后来死了 ,颖郡又是谢家的祖地,但凡他动动手指头 ,不 可能查不 到表兄。 可他却 一个字不 提,以军中机密不 可打听的理由拒绝了 她的询问 ,冷眼旁观她为表兄担惊受怕。 这绝不 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真 正的爱是没有隐瞒的,是不 会安然看着另外一个人时时刻刻忧虑的。 张静娴的心又凉了 一分,她究竟是生了 什么 毛病,决定了 忘掉他却 忍不 住还去衡量,好的和坏的,今生和前世,真 心和假意。 这样 子不 好。 她闭了 闭眼睛,硬是将他的神态和说过的话从脑海中抹去,就算他再次出 现在自己的面前,心中也要毫无波动,把他当成是一个陌生人。 …… 大概两刻钟后,张入山去而复返,这次他的身前一步走着一位艳光灼灼的女子。 她穿着一袭红色的罗裙,身姿曼妙,走动间全身上下仿佛没有骨头 似的,一张妩媚的脸看起来二十上下,眉眼含着风情。 班夫人,班姜。 张静娴在心中轻念她的名字,在她走到自己面前时,秉持着礼数,向她拱手作揖。 “见过班夫人。” 班姜目光由上及下地看了 她一遍,捂嘴浅笑,“真 想不 到阿山一个笨笨的大块头 还有你这么 一个灵动的妹妹,我听到时都惊呆了 。” “阿兄不 止我一个妹妹。”张静娴一板一眼地同她解释,家中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和一个老 实的弟弟。 这许多人都盼着阿兄归家。 班姜笑而不 语,眼睛里面闪过一抹暗影,管他家里多少人,阿山还有姜园的其他人这辈子已经注定,离不 开这里。 能够离开的唯有断了 气 的死人,只要他们 不 怕索命的恶鬼追到他们 的家乡。 无声之中,张静娴看懂了 班姜脸上的威胁,她悄悄向叔简大人望了 一眼,叔简朝她轻轻颔首。 “班夫人,长公子身受风寒,无法起身,经由丞相决定,叔简大人将接管此处。” 张静娴直接将话说了 个明白,班姜依靠的谢家长公子已然不 中用了 ,姜园日后便 要换一个主人。 听到这里,班姜脸上的笑容一滞,只是四年的时间而已,谢平这就废了 ?她以为还能再撑几 年呢。 “夫君他居然感染了 风寒?我说我这几 日心口怎么 疼的厉害?阿山,快,扶着我回去休息。” 很快,班姜用手捂着胸口,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让身边的男人搀扶她回房。 见状,叔简眸光一冷,朗声说了 一句话,“这里是姜园,可更是颖郡。” 小小的姜园,先不 说有多少人本就是谢家之仆,出 了 姜园,整个颖郡都是谢家的势力范围,班姜躲得了 一时躲不 了 一世。 反而,如果 延误了 时机,她的下场只会更惨。倒不 如见好就收,此时老 老 实实地听从丞相的命令,丞相性 情宽和,还能予她一条生路。 叔简的话清晰易懂,班姜艳丽的双眸不 由垂下,似乎在权衡。 姜园中根本没有她对外称的上千人,实则也就几 百人,死了 一部分,又被分到了 别处一部分后,现在只剩下一二百人。 然而,这老 者奉了 丞相的命令前来,十有八九知道了 她的来历,要带她回建康,她焉有命在? “班夫人,我身上带了 些 草药,可医治心口痛的毛病。不 妨,我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僵持中,张静娴开了 口,声音轻柔和气 。 她朝班姜笑了 笑,真 的从身上拿出 了 自制的药粉。 这么 一个示好的举动让班姜心中的防备略减,她挑眉瞥了 瞥笨笨的大块头 ,心道这四年多亏了 她帮他,他才能保住他自己和那十几 个村人。 以恩报恩,让他的这个妹妹帮帮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吧? “叔长史 乃是夫君的长辈,又是奉了 丞相的命令前来,我岂敢怠慢,快请入内,我为叔长史 接风洗尘。” 班姜松了 口风,表明了 自己的退却 之意。 至此,张静娴感受到了 前所未有的轻松。快了 ,快了 ,又近了 一步。 她和表兄晃了 晃自己手腕的彩绳,又到他身边,告诉他这是舅父买给她的。趁机,又往他的手中塞了 舅父的回信。 “阿兄,家里平安无事,回去我们 还能吃到舅母做的豆糕。” 秋季是豆子收获的季节。 张入山听她讲着,也记起了 那股香甜软糯的滋味,他抬了 抬头 ,不 敢问 本该在家中吃豆糕的表妹如何一个人成为了 宾客,又是如何找来了 这里。 阿娴,一定吃了 不 少苦吧。 四年前他被征走,母亲根本未曾消气 ,之后她又是如何征求了 母亲的原谅。 张入山忽然有些 迟疑,欲言又止。 张静娴瞅着前方的叔简大人没注意他们 ,小声地同他解释,“阿兄你不 要胡思乱想,我能来这里,全是因为…一位贵人。” “我救了 那位贵人,贵人为了 回报我的恩情,我便 有机会找来了 这里。” 虽然前世谢蕴欺骗她隐瞒她表兄的消息,之前又逼迫她,但这一世他总归没有食言。 这一点上,她很感激他。 第83章 “相信我,阿兄,大家一起 回乡。” 这句话不仅是张静娴许下的承诺,也是她向表兄表明 自 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放心吧,也相信她,她会带他们 离开姜园回去西 山村。 时隔四年,张静娴终于能够说出这句话,他们 不必再如同渺小的蝼蚁一般,随意地 被人驱使着 命运。 一种纯粹的喜悦经由相近的血脉传递到张入山的身上。 他记忆中变得遥远而模糊的西 山村似乎又恢复了它 原本的模样,神秘包容的山林,缓缓流淌的小溪,农田中忙碌的身影,和 在桑树下仰头 够桑葚的孩童。 心神蓦然安定,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向表妹露出了一个有些生涩的笑容。 像是很久没这般踏实地 笑过了,暖意从双眼满溢出来。 “嗯。” 简短的一个字,兄妹之间四年的相隔逐渐消融。 仿佛是察觉到了这一种变化,班姜往后看了一眼并排走 在一起 窃窃私语的两人,一张妩媚美丽的脸闪过些许思索。 等到坐在姜园的会客厅中,她直截了当地 表明 了自 己的态度。 “叔长史,我愿意将姜园和 这里的所有人交到您的手中,凡是我知道的也会一字不差地 说出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您得答应我。” 闻言,张静娴心中略生出一分惊讶,她以为照班夫人方才的表现,他们 还 会来来回回地 再拉扯一番,没想到这般迅速。 不过,转念一想,班夫人是个聪明 人,有如此决断也不算出乎意料。 “什么 条件?”叔简神色如常,问道。 班姜眼波流转,扯着 红唇,无奈又哀怨地 叹了一口气,“叔长史有所不知,长公子当初纳我为夫人时可是说好了,姜园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保我一辈子快快乐乐地 生活在这里。姜园若是被谢家收回去,也算是长公子违背了自 己的承诺。” 听到从夫君到长公子的转变,张静娴眉心微动,大致猜到了班夫人会提出的条件。 接下来果然如她所想,班姜委委屈屈地 又道,“其实几年来,我心里始终怀着 对长公子的愧疚之心,因为我没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我这等无用之人,实在不敢再留在长公子的身边,不如就由叔长史做主,放我离去吧。” 她却不愿意去建康,去了建康还 能不能脱身,能不能活命,完全由不得她。 叔简眼神晦暗,班姜提出这个要求倒是有几分脑子,可惜,他摇头 拒绝,“我虽为丞相做事,但并非是谢氏之人。班夫人,你的这些话可以等到了建康亲口对丞相或者长公子说。” “去建康?长公子早有妻室,我出身又不好,定然不讨谢家人喜欢,到那里只会是被人磋磨的命。” 班姜捂着 脸伤心地 哭了起 来,泪水涟涟的模样很惹人心疼。 谢远见状,便忍不住为她向叔简说情,“叔长史,班夫人不过是长公子纳的一个妾,六礼中一礼未过,说起 来她连谢氏的门都不算入。您放她离开,丞相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叔简皱了皱眉头 ,不语。 班姜动作一顿,哭的更可怜了些,但她口中说出的话却透着 别的意味,“与其死在建康的内宅,倒不如死在这姜园之中,好歹这里还 有我真心对待过的一些人,能为我收尸。” 她含着 泪水的眼睛状似无意地 看向张入山,又轻轻扫过张静娴的身上。 “……未经六礼,是吗?” 张静娴忽然出声,对着 谢远询问。 谢远有些不自 在地 点头 ,班夫人这个人和 姜园的存在被长公子瞒得很紧,为了不让建康那边的人发现,自 是什么 礼数都无。 张静娴很奇怪地 沉默了片刻,又朝班姜问了一句,“班夫人,你的身契在不在长公子的手中?” 多 亏,前世长陵府上的女 使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张静娴知道了世族之中关于妾室的等级,夫人之下有贵妾、妾和 贱妾。 贵妾者出身高,有才学,平日里能得几分尊敬,地 位只比正室夫人略低上一些。 普通的姬妾或是出身平平,或是缺乏才学,但有良籍,有家人,不通买卖,也不可随意打 骂。 贱妾是身份最 低微的一种,大多 是原本家中的奴仆,以及买卖交换得来,自 然可以随意打 骂处置。 班姜的眼睛闪了闪,“长公子纳我时,我虽然只是一个舞姬,但得原主人怜悯,已为我脱了奴籍。” 脱了奴籍便是自 由身。 闻言,张静娴的神色更奇怪了,“既然未过六礼,又未卖身于此,班夫人将姜园交出来,之后去何处全凭你自己的心愿,和 叔简大人有何关系?” 她的声音不大,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清晰明 白。 按照规矩,班姜只要放弃了属于谢家的东西,可自 由去到任何地 方。 “叔简大人,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张静娴微微一笑,用一双明 亮的眼眸暗含希冀地 望着 叔简。 这姜园中定然有不少忠于班夫人的人,假如没有满足班夫人的这个条件,这些人说不定会和他们鱼死网破,徒增伤亡。 长公子反正已经成为谢家的弃子,放跑他的一个妾室,无关紧要。 叔简抖了抖颌下的胡须,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反而吩咐谢远将这姜园中的所有人都集结起 来。 “每人道明 身份与户籍,一一呈在纸上。” 他要将长公子四年前从北府军截留的兵丁统计出来,然后呈给谢丞相。 张静娴见他不理自 己,也不气馁,而是安安静静地 立在他的身旁,听他的吩咐帮着 谢远一起 整理姜园中的名册。 这个时候,会识字和 写字的好处就凸显了出来,不至于尴尬地 站在一旁。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1节 张静娴的速度比谢远这个正经的谢氏族人还 快一些,可能是她的面容和 语气更和 缓,姜园中那些稀里糊涂被截走 了四年的人在面对她的时候没有那么 麻木。 相比而言,谢氏子可是尊贵的人物,他们 本能地 疏离而敬畏着 。 在这些人中,张静娴也惊喜地 见到了熟悉的面庞,西 山村的村人们 。 他们 看到她时,都和 表兄张入山一般,先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 确认了她的身份,一个个宛若被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却湿了眼眶。 尤其是刘川的兄长刘沧,一个身高体壮的大男人,哭的稀里哗啦。 张静娴看到他时,反应也是最 大的,因为隔了四年未见的刘沧一只衣袖是空荡荡的,显而易见,他……少了一条手臂。 抿了抿唇瓣,她从身上拿出了自 己在建康坊市买的饴糖,递到刘沧完好的那只手中,“阿兄,吃糖,阿川在家里等着 你呢。” 刘沧接过黄色的饴糖,又哭又笑。 - 临近黄昏时,叔简先拿到了第一册名单,由张静娴亲手所书,呈到他的面前。 叔简看过后,略略颔首,带着 她从姜园返回谢氏的祖宅,而谢远暂时留在了姜园。 返回的途中,张静娴老实地 承认了自 己的错误,她不该故意驳斥叔简的脸面。 叔简一直板着 脸,等到眼角余光瞥见她忐忑不安的表情后,噗嗤一下哈哈大笑起 来。 “慌什么 ,小阿娴,我并未怪你。”叔简笑过后,老神在在地 问她对班姜那个女 人的看法。 “有能力,会审时度势,嗯,也很会演戏。”张静娴回答她对长公子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不像有太多 感 情,应该不止是一个妾室。 “若我没有猜错,她是东海王放在长公子身边的人。”叔简解释了要带班姜回建康的原因。 接着 ,他的话锋一转,又淡淡道,“不过丞相与我都不是赶尽杀绝之人,她既然识趣,又肯将事情全部交待出来,饶她一条性命也无妨。” “叔简大人的意思是肯放她离开?”张静娴眨巴了眼睛,赶紧问。 叔简捋着 胡须点头 ,“放她走 没什么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要派人跟着 她盯着 她,直到她真的只想安安分分地 活下去。” “是该这样。” “但是,我们 此行带来的人手不算多 ,谢氏本族的人又信不过。小阿娴,眼下我抽不开手,你便要一个人回去你的家乡了。” 叔简笑着 说道,一些人手原本被安排护送她回乡,但多 了一桩监视班姜的任务,她就真的如一开始他们 开玩笑说的独身回乡。 “我不需要人护送,我,表兄,还 有村人们 ,足以应对。”张静娴完全不担心自 己,他们 加起 来有十多 个人,一定能平平安安的回到西 山村。 “不管如何,谢谢您,叔简大人。” 她真诚地 和 叔简道谢,脸上洋溢着 笑容。 叔简看着 她,有些心软,开口道,“临走 前,你表兄和 村人们 的事情丞相已经同我说过了。既不需要人护送,阿娴,明 日你们 便启程返乡吧。” 这个安排,也是谢丞相回报她与谢蕴的恩情。 张静娴明 白了叔简的意思,郑重 地 行了一礼。 - “使君,暗中跟着 我们 的那些人已经走 了。” 阿簇等人离开不久,獬立刻低声向谢蕴禀报,语气和 神态俱十分谨慎。 谢蕴面无表情,还 未出声,公乘越先做出了反应,他捏住手中的羽扇,顿时明 白了临走 前好友口中那句话的意思。 不止是点他,也是在提醒自 己。 在谢丞相的面前,必须遮住心思。 “接下来,我们 还 一直往北……回长陵吗?”公乘越轻声问道,语气含着 试探。 谢蕴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眼珠一动不动地 盯着 他手中的羽扇,黑色,灰色,白色三色交织,是那个农女 亲手做的。 “当然是,找回我的救命恩人。” 他的声调令人不寒而栗。 第84章 得到了叔简的准话,张静娴过于兴奋,到了晚上毫无睡意。 对着摇曳的烛光,她将自己所带的全部家当摆了出来,弓箭药粉等物放在一边,金子和钱币放在另一边。 主要是 数金子和五铢钱。 颖郡距离武陵郡远着呢,他们不可能只徒步回去,所以得用钱在颖郡中买几辆…牛车,马车太贵,牛带回去还可以耕地。 粟麦和盐糖也要买一些,路上吃用。 最后,张静娴分出一小块金子,神情有些落寞,刘沧阿兄没了一条胳膊,这个便找机会塞给他。 数了数剩下的,还有不少,足够她买上十多年的罚粮。在武陵郡时,蔡姝为 了感 谢她送给她的药材和孤本还没有动,张静娴盘算过后心里安定许多。 黄莺看着她摆弄完一堆亮闪闪的东西后,又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之后突然像是 失了神停着不动,它 拍着翅膀飞到了她的面前。 人类,在想 什么呢? 黄莺歪着头看她,接着啼叫了一声。 张静娴抿了抿唇,摸着小鸟的羽毛,低声呢喃,“他骗了我,我也骗了他一回。我救了他,反过来,表兄和村人们获得了解脱。” “这一世,我和他两清。” 至此以后,他们真的不会再 有任何的交集,生死互不相见。 - 深夜的姜园,变得和白日 完全不同,交谈的声音不停地响起。 “你说他们让我们报上姓名和籍贯,是 为 了什么?” “那个女 郎不是 解释了,郎主病重,我们兴许要去别 的地方。” “去哪里?难道是 兵营?” “不,她说我们有可能回乡!” 说着,姜园里的一二百人脸上似乎多出了一分希望。 他们是 四年前从村子里征走的庶民 ,本以为 是 分到兵营与氐人作 战,却没想 战事到了尾声,他们糊里糊涂地到了郎主的手下。 郎主是 谢氏长公子,予他们吃予他们穿,又命人训练他们。一开始无人觉得不对,想 着到兵营中的待遇未必有跟着郎主好,但 接着一拨拨的人被派出去没了踪迹,他们感 觉到了后怕。 有人想 逃,被狠狠处罚了一番。 之后班夫人告诉他们,郎主养着他们是 需要他们为 郎主效命,只要他们忠心并立下功劳,将来郎主会为 他们封官加爵,而那些消失不见的人则是 去了更受重用的地方。 话是 这么说,但 他们从心里觉得不可能是 真的。四年下来,他们渐渐成为 郎主手中见不得光的刀剑,心也变得麻木不堪。 不过班夫人对他们还算宽和,他们接受了这样的日 子。 可郎主突然病重,姜园又来了一位丞相身边的长史 大人,那位女 郎说的话重新激起了他们心头的渴望。 “入山或许知道,今日 那位姓张的女 郎是 他的妹妹。” “郑起,你与入山关 系近,能不能帮我们去问问?” 有人的目光停在了屋中的一名青年身上,虽然大家开始都是 身份差不多的庶民 ,但 他与这里的人都不同。 郑起识字,据他的同乡说,他还是 世族郑家之后。 “入山这时被班夫人招去,不在。”青年看过来,脸上是 不冷不热的表情。 以前大家都讨厌他这副自命不凡的模样,现在也顾不得了,纷纷道谢家的郎君在姜园,班夫人深夜见入山做什么,应该是 说辞。 “建康来人,郎主病重,你们以为 班夫人还是 以前说一不二的主子!你们想 知道的事,班夫人自然也想 知道。”郑起冷笑一声,对班姜和这里的厌恶明 明 白白。 与其不人不鬼的在庄园里面待着,他情愿到兵营中拼命,或许还能搏一个功名出来。 “那今日 的张女 郎真的是 入山的妹妹吗?”听到他这么说,一些人的心思偃旗息鼓,对班夫人他们还是 心存畏惧的。 “……是 。”郑起沉默许久,应了一声,但 再 多的他便不肯说。 有人着急地又问,他烦躁地答道,待到明 日 可见分晓。 闻言,看他不顺眼的人怒了,当即举着拳头往他的脸上身上砸。恰好在这时,张入山走了进来,拦住了他们。 见到他,周围的人团团围了上去,问班夫人都说了什么。 “夫人说,一切都听那位长史 大人的,不要反抗。他是 丞相的属官,丞相会给我等一个合理 的安排。”张入山看了一眼好友,沉声和围上来的人解释。 一听到丞相两个字,这些人都冷静下来,这是 比之前郎主身份更高贵的存在。 他们更加反抗不得。 郑起跟着张入山到了他的屋中,因为 这几年班姜信任他,他也有了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 而此时,不大的屋子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刘沧、刘犰等人全都在。 看到他,刘沧显得很迫不及待,张口就问,“阿娴为 什么会在这里,她还和我说阿川在家里等着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张入山的身上,他的眼底漾开了一条波纹,“阿娴救了一位贵人,作 为 回报,我们都可以随她一起回乡。” 前不久,夫人的举动也从侧面证明了阿娴所言非虚。 刘沧等人听到可以回乡,都十分激动。 “班姜找你为 何?”郑起先恢复了平静,问道。 “夫人从谢郎君处得知阿娴如今是 谢氏门下的宾客,找我过去是 为 了让我帮她脱身,她怕那位长史 大人不会放过她。” “这四年,我等的确得了班夫人的一份庇佑。” 张入山的眼神飞快地扫过刘沧空荡荡的衣袖,慢慢说道,“当日 阿沧被人用刀砍断了一臂,也是 她给了我止血的药。” 他的眼神又移回到了郑起的脸上,“起,如果可以回乡,你们和阿娴暂且先行,我留下来帮夫人。” 郑起神色一冷,厉声骂道,“你疯了!那个女 人可不是 什么善茬!” “受了恩情,不能不报。”张入山摇了摇头,今日 阿娴替夫人说话,那位叔长史 并未答应,“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娴。” “可是 ,阿娴见不到你的人,是 不会轻易离开的。四年都过去了,回乡不急于一时,此时若是 留下,也不一定都是 坏事。” 郑起的眼中涌现出了几分矛盾,他不想 留下,但 更不想 回乡。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2节 一事无成地回去,只会侮辱了郑这个姓氏。 - 次日 ,班姜的处境迎来了转机。 叔简再 次到来时,同意只要班姜放弃姜园,并将这些年经手的所有事情交代出来,就放她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 班姜无有不应,爽快地将四年中谢家长公子写来的信件都呈给了叔简,她知道的一些关 于东海王的事情也全部说了一遍。 张静娴对她不禁又高看了一眼,她比谢家那位长公子更富有智慧,能拿能放,能屈能伸。 “叔长史 ,张娘子,我一个弱女 子,好歹也服侍了长公子四年,可否容我带些首饰衣服离开?” 似乎是 发现了张静娴好奇的目光,班姜朝她投来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惹人疼惜。 张静娴赶紧扭过头去看叔简,干巴巴地说,“叔简大人,此事由您做主。女 子……带一些衣服首饰,似乎也合乎情理 。” 叔简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在乎这点细枝末节。 见状,班姜捂嘴笑了起来,很是 开心。 她眼眸微转,袅袅婷婷地走到张静娴的身旁,拔下发髻间的一只红玉莲花簪,抬手插在了被发带束起的乌发中。 “阿娴,这只簪子送给你,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再 见呢。” 班姜含笑远去,不多时,就带着收拾好的细软,和三 两个沉默寡言的女 使乘车远去。 马车缓慢地前行,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往何处,但 张静娴注意到她透过打开的车窗往后遥遥看了一眼。 顺着眼神望去,是 一张英毅的面庞。 “阿兄,”张静娴将脑后的红玉簪子抽出来拿在手中,走过去,说自己已经计划好了,“先到城中买几头牛和几辆板车,买好以后我们回西山村。” 张入山见自己担心了一夜的事情就这般轻易地解决了,如释重负,忍不住说道,“阿娴,我们能走着回去。” 买牛车做什么?太浪费钱了。 “不行,走着太累人,原本我还想 买马车的,不过阿兄你们都不会骑马。”张静娴说她自己有很多钱,给他看身上带着的金子。 “是 挺多的。”张入山看着沉甸甸的金子,没敢说其实他们也学了骑马。 - 下午,姜园中所有人的籍贯整理 妥当,叔简将名册收好,吩咐他们集结在一起。 洪亮的声音简略地说了谢丞相对他们的安排。 这些四年前被征走的庶民 有两条路可以选。 其一选择从颖郡回到其各自的家乡,每人会给相应的钱币。 其二前去长陵,按照原定的命运归入北府军之中,钱币加倍。 但 无论选择何种 安排,这四年期间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得向旁人提起,如有泄露,这份名册同样会是 给他们带来危险的存在。 “居然真的让我们回乡!” “可是 我不记得回家的路,只我一个人也回不去了,要不还是 去长陵吧?” “那可是 北府军!”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张静娴只听了一会儿,便悄悄地离开。 金乌西垂之时,颖郡的城门口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一名少女 牵着一匹马,身后却跟了三 辆牛车,她的肩膀上还停着一只黄色的小鸟! 惊异的目光跟着他们很久,直到远离了城墙才消失。 这时,早就憋不住的刘沧放声大叫起来,宣泄自己这些年的憋闷。 受到他的感 染,其他人也不再 绷着一张脸,或哭或笑,或是 叹气。 第一天,他们几乎没有歇息过,除了晚上,一直在赶路。 第二天,那股沉闷的气息消减,十几人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歇下来的时候和张静娴说了许多四年中发生的事情。 第三 天,张静娴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和他们讲自己和村人大战野猪的盛景,小驹甩着尾巴听的津津有味。 这天晚上,他们找到了几间破败的草屋留宿。 夜里,张静娴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了奔驰的马蹄声。但 是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围在草屋的中间,而表兄正在添火。 看到她醒来,张入山低声说只是 过来了三 五个郎君,他们也要留宿,和他打了招呼,没有坏心。 没有异常,加上人只有三 五个,张静娴安然睡了过去。 又过了大概几刻钟的时间,草屋外传来一道悦耳动听的男子嗓音。 破败不堪的木门也有人轻轻敲了一下,“屋外寒凉,可否容我等借一些火?” 张静娴还在睡,并不知道此时她的表兄已经将门打开了,并且友好地任门外的男子入内。 “火在此处,贵人请便。” 贵人微笑着,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晦涩不明 。 第85章 茅草屋不大,其中 景象一览无余。 靠近门口的位置卧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和三头 温厚的牛,木头 做的板车被取下来架在草屋的中 央,上面放着些藤筐和麻布袋子,装的东西看不清楚。 每四 五个男子倚着一辆板车在睡觉,他们的姿势带着几分警惕。 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辆没有堆放杂物的板车,铺好的草席上蜷缩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她侧躺着,面朝火堆,可 能是睡梦中 觉得 火光刺眼,一只手臂虚虚地遮住了半张小脸。 青色的发带夹杂着几缕发丝有些凌乱地覆盖在她的肩膀,她的腰间 以及灰扑扑的被衾上。 多么普通的一个农女,可 在见 到她的这一刻,谢蕴体内的恨意疯狂地蔓延,克制不住地想探入她的血肉,扎根在她的心脏之中 。 找到你了啊,阿娴。 谢蕴的脸上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然而,他的一双眼眸不眨不动,直直地盯着那个熟睡的农女,冰冷,没有半点人气。 她怎么敢,又怎么能那么对他! 在他长久的注视之下,张静娴可 能是感觉到了寒意,身体微颤了颤。 但这一点寒意并未将她唤醒。 身在回乡的路上,有形如舅父的表兄,有相熟的村人们,哪怕是在野外的一处破草屋中 ,她都觉得 安心。 不过,这点微不足道的颤动还是被注意到了,谢蕴下意识地向那个可 恨的农女走了一步。 然而,房中 不止他一个清醒的人,也不止他漆黑的眼珠黏在她的身上。 张入山守夜,对表妹的每一个动静都十分在意,他觉得 表妹离开家 寻他肯定吃了很多苦,每过一日,心中 的愧疚就多一分。 发现少 女在发抖,他立刻迈步向前,小心翼翼地将被挣开的被衾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肩膀。 源自血脉的温情是很难磨灭的,在此 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看到这一幕,几缕暗红的血丝几乎是瞬间 就爬进了谢蕴的黑眸之中 ,他捏紧了指骨,神色骤然变为阴冷。 差点忘了,这个农女还有一个亲近的表兄。若无意外发生,他们或许早就成婚结为夫妻。 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嫉妒这时突然出现。 谢蕴面无表情地看着兄妹二人,半阖着眼皮,忍着将人撕碎的狰狞,淡淡问他们此 行是要去往何处。 “此 行,是归家 。”张入山老实 回答他的问题,稍微狭长的双目舒展又放松。 家 ,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字眼啊。谁又不渴望早些回去呢。 听到这里 ,谢蕴整个人异常冷静,锋利的五官浮现出薄薄的笑意,也是差一点,他以为他快有家 了。 令人遗憾,不过他想要的无论用何种手段,最终还是会、得 、到。 “贵人,火在这里 ,您可 是不知如何引?”见 这位仪表不凡的贵人只是站着,张入山略有疑惑地询问。 他并不怀疑贵人心存险恶,身在姜园四 年,张入山也学会了一些看人的法门。 单此 人俊美的相貌和贵气的衣着,便极可 能出身世族官宦之家 ,而有这等出身的人往往是瞧不起庶民的,但如果 他肯低下身段平易近人,又说明他有着极好的教养。 两 相结合,张入山在见 谢蕴第一眼时,恭恭敬敬地喊他贵人,也没唤醒郑起他们。 没必要,平静地度过这个夜晚便好。 “确实 不知,”火苗燃的很高,谢蕴的脸上却没有属于人类的温度,他向门外冷声叫来了一人,“羽,你来。” 年轻的部曲垂头 入内,一声不吭,取走了架在火堆上的一根木枝。 很快,又一个火堆燃了起来,在茅草屋外散发着逼人的热度。 正当张入山以为这位贵人就此 从茅草屋离开的时候,他席地坐了下来,于这安静的旷野之中 ,漠然地如同 一尊雕像。 茅草屋的门没有再阖上,可 是夜间 的凉意却透不进来,因为他的身躯足够高大,似乎只是随意地坐着就能将位在正后方 的女子遮住。 张入山仔细地看过表妹,见 她脸上染上了温暖的颜色,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阿娴遮的很严实 ,与这个陌生的贵人离得 虽近但应该不算失礼。 他时不时地往火堆上添木柴,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却有些发冷。 仿佛,暗中 有一头凶狠的野兽想要杀了他。 张入山皱了皱眉头 ,拿出了一把弓箭擦拭,和自己的父亲和表妹一样,他的箭术也很不错。 只是,在他擦拭弓箭的时候,危险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张入山左右看了看,除了坐在火堆前闭目养神的贵人,一切如常。 兴许是自己犯了疑心病。 这般想着,张入山当即决定下次守夜换郑起和刘犰来。 - 渐渐地,天空从墨蓝色变为了青白色。 茅草屋中 的人接着醒来,他们从张入山口中 得 知夜里 有三五位郎君也留宿此 地,未多说什么,有些拘谨地朝看着确实 不凡的贵人点点头 。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3节 该去打水的打水,该去捡柴的捡柴,有人牵马,有人看牛。 郑起醒来,多看了那位贵人一眼,然后拉着张入山到自己的位置先睡一会儿,他来添火。 “动作都轻一些,不要吵醒阿娴。” 张入山叮嘱一句后,放心地闭上眼睛倚在板车上睡了过去。 郑起应了一声,话音刚落就见 闭着眼睛的贵人一双深眸朝他看来,脸上带着几分探究。 “你名郑起,是郑家 之后?”他漫不经心地询问。 “……是,也不是。”郑起呼吸一滞,苦笑着回答他的确是世族郑家 的血脉,只是他和父亲这一支因为犯了错被从族谱中 除名了。 “除名?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若你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再加上你的名字只是随手的功夫。” 淡漠的语调仿佛是一把火,燃起了郑起心中 的不甘,他张了张喉咙,有些喘不过气。 “……劳贵人看着些火堆,我去为屋中 的马和牛拔些草来。”郑起怕自己失态,根本坐不住,匆匆地从茅草屋中 离开。 这一刻,屋中 清醒着的人只剩下谢蕴自己。 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到了板车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脸颊睡的红扑扑的农女。 他只这么静静地站着,颀长的身影完完全全地遮住她,同 在板车上的黄莺嗅到不同 寻常的气味,刚要啼叫,被他一手抓住,从茅草屋中 扔了出去。 黄色的小鸟飞到了空中 ,不仅看到了许多自己熟悉的人,还发现了一把颜色复杂的羽扇。 它的直觉有些害怕,叼起一颗野果 慌慌张张地吞了下去。 “诺,这里 有一条虫子。”公乘越看到了黄鹂鸟,笑着朝它招了招手。 在他的身后,根本不是一两 个人,而是一支多达百人的队伍。 沉默地等待着。 火堆发出细微的燃烧声,谢蕴学着之前张入山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往里 面添木枝。 不一会儿,火苗就窜到了离地面几尺高的距离,屋中 的热度节节攀升。 那个农女的脸颊更红了,鼻尖上还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接着她推开身上温暖的被衾,从板车上坐了起来。 “阿兄,火势太盛了,有些热。”还未睁开眼睛,她就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语调朝人撒娇。 红艳的唇瓣吐出“阿兄”这样亲密的称呼。 谢蕴的手背忽而涌出了青筋,他冷漠地转过身,薄唇抿直,“看清楚,我是你的阿兄吗?” 阴寒到了极致的语气一下将张静娴惊醒,她蓦然睁大眼睛,脸上和唇上的血色刹那间 褪去,变得 苍白无比。 怎么会是他? 不,不,他该在建康,该在长陵,唯独不该在这里 ! 张静娴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试图说服自己眼前的男人只是自己在做的一场噩梦。 可 是,谢蕴没有放过她,他向她靠近,俯下身,用一只手轻轻地拭去她鼻尖的汗珠。 “阿娴,我不是你的阿兄。不过分开十日而已,难道你已经将我忘了吗?”柔声说完,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深寒如冰,“可 是与我而言,阿娴实 在是终身难忘。” 她轻飘飘在他心上刺下的一箭还未拔出来呢。 天地寂静,只剩下他低沉的声音告诉她,噩梦变成了现实 。 张静娴沉默地垂下了眼眸,她根本没想过他会找来,还这般的迅速,泛白的唇瓣蠕动着想说什么,可 最后只化作了两 个字,“郎君。” 十日而已,她当然没有忘记他。 但,他们两 清了,谁也不欠谁,对她来说,已经做好了决定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于是,她在强忍下恐惧后,展露在他眼中 的只有生硬的疏离。 谢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带着森然的审视,很快,他明白了她心中 所想,轰的一下,全身上下的血液炸开。 太厉害了他的阿娴,居然在面对他的时候,没有一丝的愧疚,没有一丝的后悔,妄想着装作无事发生。 反而与他拉开距离,划清界限。 他想笑,也真的笑出了声,同 时手指亲昵地在她的脸颊游走,触碰到她发颤的唇瓣,神色很是温柔。 “阿娴。” 谢蕴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告诉她,“千万忍住,不要出声,你牵挂了上百遍的阿兄就睡在那里 。” 他轻蔑地抬了抬下颌,向她点明张入山的位置。 那是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人睡的很沉了,可 是若是发出了大的动静,他只需转个身就能看到她。 也看到谢蕴。 张静娴牙齿止不住地打战,终于开口问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郎君,我们两 清了,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我便也骗了你。” 她救了他,保住了他的腿,按照两 人的约定,换来表兄和村人们的平安。 “我自认为不欠郎君分毫,郎君何必费心思又找到我,放过我,抬一抬您高贵的手臂容我卑微地活着。” “真的不行吗?” 听到她这么说,谢蕴撩了撩眼皮,低声喟叹,“原来阿娴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从来都没有变过。” 两 清,痴人说梦。 话音落下,他一手捏住她的下颚,长指探入……牙齿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耳垂上噬咬,直到有鲜红的血珠冒出。 谢蕴慢慢地将那些血珠全部吮去,红丝遍布的双眸盯着她,将薄唇上沾染的血迹印在她的唇角。 张静娴的眼角余光紧紧地看着自己的表兄,从头 到尾根本不敢大幅度地挣扎。 可 越是这样,他的动作越狠,越重。 直到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她惊慌失措,猛地从他这座沉重的山峦下逃开。 谢蕴没动,他嗅着淡淡的血腥气,脸庞隐在阴影里 面,含笑说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她。 “阿娴不必如此 急着逃离,其实 我要成婚了。” 第86章 谢蕴说他要 成婚了。 张静娴站在茅草屋的门口,隔着火光看 向他明 暗交错的侧脸,在她 的眼中,他染血的薄唇含着一分 若有似无的笑意。 仿佛在表明 ,这桩婚事他很 满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静娴顾不得心脏剧烈的震动,愣愣地道了一句,“恭喜。” 可是她 看 不到谢蕴的另半张脸,那上面笼罩着浓的化不开的阴霾,下压的眉骨更像极了淬了毒的刀锋。 否则,她 不会火上浇油说这一句话。 “恭喜郎君。”张静娴又说了一遍,后知后觉地尝到了一股令她 胸口发闷的味道。 她 自己的血。 耳边有人 在唤她 ,她 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不对劲,用手背将唇角沾染的血印擦去。 “阿娴,你醒了。”回 来的人 是刘沧,他脑筋粗一些,没看 出围绕在两人 中间诡异的气氛。 “这位是夜里同样在此地留宿的贵人 。”以为张静娴是醒来后看 到了陌生男子而尴尬窘迫,刘沧好心地为她 解围,言他们打来了干净的河水。 “嗯,我先去洗漱。”张静娴的身体僵直,忙不迭地往外走,步伐急切。 她 的身后,压迫感 极强的男人 不快不慢地跟了过去。 “贵人 也要 去洗漱啊。”见两人 一前一后地走了,刘沧用仅剩的一只 手挠了挠脑袋,憨厚一笑。 转头看 到窜到几尺高的火势,他吓了一大跳,赶紧熄灭了几根木柴,这软趴趴的茅草屋子可不经烧。 …… 张静娴越走越快,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地面,中途有人 唤她 ,她 看 不清也分 辨不清每个人 的身份,但她 可以扬起唇角朝他们笑。 终于,没多 久,她 找到了刘沧口中干净的水。 其实,只 是一处低浅的水洼。 她 蹲下身,眼睛仿佛没有看 到倒映在水面的另一个人 的身影,掬起一捧水认真地清洗自己的脸。 清凉的水珠滑过她 的眼睫毛,她 的鼻尖,她 的唇瓣,带走了燥热和让她 难以忍受的血腥气。 渐渐地,张静娴耳后的些许刺痛似乎也消失了。 然而,只 是一时。 谢蕴缓慢地走到了她 的身后,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一字一句地同她 说,“阿娴莫怕,叔父将你写给他的书信给我看 的那天 ,已 然叮嘱我,要 善待你。” “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必须千倍、百倍地回 报。” 他说着让她 不要 害怕,接着温柔地为她 撩起垂落的发丝,让她 得以更方便地清洗。 与此同时,他的指腹按在被 咬破的齿痕上轻轻揉捏,仿佛在帮她 缓解疼痛。 张静娴僵成了一个木人 ,她 丝毫不觉得他是在回 报她 ,只 觉他诡谲的举动毛骨悚然。 明 明 前一刻,他还恨不得生啖自己的血肉。 张静娴完全摸不准他究竟想做什么,无论是从他的神色,还是从他的举动,都找不到一点头绪。 可是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不像是要 高抬贵手放过她 。 这时,张静娴记起了夜里表兄告诉自己的话,他说只 有三 五个郎君。如果谢蕴是违背了谢丞相的意思前来抓她 ……他又要 成婚……她 强迫自己冷静,可脑袋中还是纷乱不休,根本做不到专注。 她 放弃了,用尽力气仰起头看 他,洗过的脸有一种想要 让人 攀折的脆弱。 但是,她 唇中说的话轻而易举地激起了,足够掐死她 的怒火。 “谢蕴,你说清楚,你究竟如何才能当作你我从不相识。” 她 已 经找到了表兄和村人 们,他们就在归家的途中。一切都是那般的和煦美好,张静娴觉得这是她 重生以来最有意义的时刻,可是他又出现在了她 的面前。 猝不及防地,给她 带来惊惶与噩梦。 他要 成婚和她 有何干系,他如果真心要 回 报她 的恩情就该明 白,他们永不相见是对她 最好的结果!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4节 能不能不要 再折磨她 了! 谢蕴悠然地望着她 濒临崩溃的模样,微笑不语。 原来,她 直呼他的名字,比唤他郎君听起来还要 舒爽,心头被 刺的那一箭竟然都没那么痛了。 “你说话!” 生气吼人 也是第一次见,很 新奇。 谢蕴想着,往那几间茅草屋意味不明 地瞥去一眼,顺着他的目光,张静娴看 到了逐渐形成的包围圈。 那是跟随他多 年,英勇无双的部曲们,只 要 他一声令下,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几个微不足道的庶民。 寒气通过每寸肌肤渗入她 的血肉之中,张静娴脸色冷白,指尖一齐掐着手心,“如果你敢对他们下手,我真是后悔。” 她 喃喃道,“后悔当初没有一走了之。” 他就是一条阴冷的毒蛇,带着致命的毒素,随时随地会咬人 一口,正常人唯有远之才能活命。 谢蕴面色沉了下来,他知道她在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救了他是吧? 喉咙里面弥漫上一股强烈的灼烧感 ,他的手微抖,有一瞬间真的想掐住这个农女的脖子,让她 和他一起痛。 不过,这不是他想要 的,他如果想让她 死,早在那个静谧的山谷就会动手杀了她 。 谢蕴闭了下黑眸,强行忍下了身体里面暴戾的念头,低低地笑,“阿娴想到哪里去了,你忘了我的身份了吗?” 他是谢丞相的亲侄子,是一手创建了北府军的谢使 君。 “叔父处置长兄时,答应我要 将被 他私下截走的兵丁送还到长陵,归于北府军。他们算是北府军的人 ,我怎么会伤害他们。而我带人 到颖郡,便是为了处理长兄留下的烂摊子,不是为了抓你、报复你。” 他语气微顿,长指移到她 的手臂上,拉着她 起来,“那时阿娴虽然骗我,但我对阿娴可是没有半句虚言。” 她 要 他做的,他已 经做到了。 “可是,当我想要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娴时,阿娴却直接找上了我的叔父。” 谢蕴淡淡地诉说自己在拿到那封书信前,曾一度怀疑叔父对她 动了手,将她 关了起来。 可惜,他自以为是,犯了蠢。 “方才那般对阿娴,是因为我实在愤怒,愤怒自己竟然会被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女欺骗。” 张静娴抿了一下唇,不觉得愧疚。是他先骗她 的,各种欺骗她 ,还逼迫她 不能再留在西山村。 “叔父说的对,你既然不爱我,早早地筹谋离开我,我何必再在你一个农女的身上费心思。” 谢蕴喉结微动,笑意又浮现在他的脸上,甚至是漆黑的眼眸中,“叔父要 我尽快成婚,我已 经答应,这次急着回 长陵便是要 成婚。” 看 得出来,他对即将到来的婚事颇为期待。 张静娴的一颗心脏慢慢地安静下来,是啊,她 怎么忘了,谢蕴终究要 与和他相配的世家贵女成婚。 大概还是前世的晁家女郎吧?在他的心里,她 始终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农女。 张静娴想清楚后,往旁边退了退,与他拉开距离,又一次地郑重其事道了恭喜,“我祝郎君觅得佳人 ,与夫人 白首不相离。” 她 的头垂下去,姿态摆的很 低。 谢蕴定定地盯着她 的后脑勺,指骨捏出了细微的响声,冷冷道,“我也希望如阿娴所说,一直到白首甚至入了坟墓,她 都不能也无法离开我的身边。” 张静娴没说话,一心想着他已 经不在乎自己这个农女,她 是不是可以归家了? 身体骤然放松,她 的脸色都多 了一分 暖意。 两个人 往回 走的时候,看 到獬,张静娴如往常一样和他打了招呼,表情也变得十分 自然。 然而,当看 到公乘越和自己的表兄等人 坐在一起交谈的时候,她 的脚步微微一滞,心头还是生出了微许不妙的预感 。 “张娘子口中的那位贵人 就是我家谢使 君,诸位,使 君的身份你们想必都听过。四年前,你们真正应该去的地方是使 君创建的北府军。” 茅草屋中,公乘越摇着羽扇,很 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若没有长公子和东海王勾结在一起私下截人 ,“说不定尔等已 经搏出了功名利禄,荣耀乡里。” 而不是像现在,无名无分 地归家,有一人 还少 了一条手臂。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郑起的心中,他红着眼睛咬紧了牙根,在看 到谢蕴本人 时,呼吸蓦然变得急促。 怪不得他说族谱除名只 是骗人 的把戏,原来他真的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贵人 ! “阿娴,贵人 便是谢使 君吗?”张入山看 到走过来的人 ,先关心的是自己的表妹,语气迟疑地问她 。 他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没看 到表妹,反而看 到了一位同样仪态不俗的世家郎君。 这人 自称与阿娴相识,然后又说出一个令众人 都惊讶不已 的事实。夜里留宿在茅草屋的贵人 竟然就是创建了北府军的谢使 君,长公子的亲弟弟。 而且,他还是阿娴救了的那位贵人 ! 张入山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这位公乘先生口中说的全是真的,那昨夜贵人 为何见到了阿娴不道明 身份。 还有,他们又怎么刚好在此处遇见,处处透露着难以解释的疑点。 郑起等人 的目光也跟着看 向迎面走来的少 女,阿娴救了谢使 君? “……是。”张静娴深吸了一口气,点头,事实如此,没什么需要 否认的。 腾地一下,郑起站起了身,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朝着少 女身边的男子行礼,“拜见使 君!” 紧跟在他之后,张入山和其他十一人 也行礼问候。 虽然谢使 君和长公子是亲兄弟,但公乘越的讲述明 明 白白,长公子不仁不义,嫉妒谢使 君做下了许多 伤天 害理的事。 他和长公子不是一体的,更像是仇人 。 “无需多 礼,这四年因为我兄长的缘故,委屈了你们,我代他同诸位致歉。”谢蕴垂下眼眸,向他们拱手作揖。 当一个声名赫赫的天 之骄子放下了自己的身段,立刻折服人 心。 郑起愈加激动,面皮因此而不停地颤抖。 “使 君既是阿娴口中的那位贵人 ,此事如何怪得您。”张入山也对面前的谢使 君很 有好感 ,态度恭敬,又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他。 张静娴看 着这一幕,心头难忍。她 想了想,上前拉住了表兄的衣袖,低声说此次只 是偶遇,谢使 君还有要 事,他们不便浪费他的时间。 不如就此道别。 谢蕴眼皮微抬,眼珠直直地盯着她 的手指,在张入山未来得及开口之时,平静答道,“阿娴说错了,他们俱是北府军之人 ,何来的浪费时间。” 他蓦然走过去,恐怖的力道抓住张入山的肩膀,故作平淡地分 开他们,又道,“就这么回 乡,诸位真的甘心么,不如随我到长陵?” 长陵需要 能者,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已 经向她 应下任诸位回 乡,便也不会食言。到了长陵后,你们可以随时离开。” 这句诱人 的话一出,张静娴心凉了半截,她 怎能低估了他蛊惑人 的能力。 但无论如何,她 不可能去长陵,再和他朝夕相处。 似是感 觉了她 的决心,谢蕴眼眸一冷,接着温声说道,“我欲成婚,阿娴身为我的救命恩人 ,如何能不去赴宴。” 她 是他不可缺少 的“贵客”。 第87章 张静娴的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她往自己表兄的方向靠了靠,似乎没感觉到谢蕴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平静解释,“我只是寻常的庶民百姓,郎君成 婚那等盛大的场合,实是不配出现 。到时污了贵人的眼睛,可怎么是好?” 身份阶级之差如同天堑,世族与庶民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成 婚那天被人发现 有一个低贱的农女在场,会惹人耻笑的吧。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低头在自己身上的荷包里面 找了找,找出一块最大最亮的金子。 “此物奉给 郎君,当作我予郎君的大婚贺礼。” 张静娴一脸真挚,虽说这金子是从谢家拿的,但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也只有这个了。 谢蕴没有伸手去接,他沉默着,目光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到一分伤心难过的痕迹,但没有,她只有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 自己的婚事 对 她而言,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喜讯。 到这一刻,谢蕴终于冷静地确认了一个事 实,她不喜欢他,更不爱他。 哦,她甚至后悔救了他。 谢蕴慢慢勾起唇角,笑的越发温柔,一个字一个字地和这个农女说,“阿娴,我想要另一种贺礼。” 他最不缺的就 是金银等物。 张静娴听到这里,不安的一颗心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扬着脸问他想要什么贺礼,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她会为他寻来。 “大雁,我想要一只羽毛丰盈,可以飞的很高很远的大雁。” 他含笑望着她,深瞳幽冷如鬼魅。 这是曾经,张静娴在武陵郡时对 蔡姝说过的话 ,没想到他还记得,又是以这种方式对 着她说出来。 面 前不止他一人,张静娴不愿被表兄和村人看 出端倪,没犹豫太久便答应下来,低声 道 ,“以雁为礼,郎君与夫人日后必定对 彼此忠贞不二。” 谢蕴眼中浮现 几丝猩红,淡淡嗯了一声 ,“这句话 ,我记着了。” 第四次,她第四次向他表示恭喜与祝愿。每一次他都记得,也会让这个农女终身难忘。 这时,游离在两人之外的张入山像是才反应过来,当即表示愿意和自己的表妹一起为即将成 婚的谢使君捉来一只大雁。 郑起等人也忙不迭地应和,莫说一只大雁,便是十只八只也不成 问题。 如今正值秋日,正是大雁南飞之时,自幼在山村长大,他们多多少少会一些捕猎的技巧。 张入山更不必提了,天上的飞鸟河里的游鱼山中的野兔他都抓过。 “这样,趁张娘子为使君捉大雁的时间,诸位多考虑考虑使君的提议,这等被使君亲自招揽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公乘越适时开口,悠哉悠哉地摇着羽扇,言数不尽的有志之士想投靠到谢使君的门下而不得。 再者,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真的就 能从此安稳吗? “万一战事 再起,征兵的人再到诸位的家乡,到时诸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话 如一道 刀刃,残酷地劈在每个人的心头,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情 。 谁都知道 天下并 不安稳,北方的氐人虎视眈眈,迟早会南下。 张入山等人都陷入了沉思,若再来一次征兵,他们的命运乃至挂念的家人命运又该如何呢?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5节 张静娴见状,抿了抿唇,转移话 题,“阿兄,我饿了,今天的朝食还吃烤麦饼吗?” 她不能当着谢蕴和公乘越的面 说此战氐人大败,也不能透露再次征兵征到了各大世家的头上,与武陵郡无关,心中急切,很担心表兄他们被说动 。 于是,她说自己腹中空空,饿的厉害。 为了呈现 的效果逼真,她还蹙起眉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不想谢蕴成 婚的事 ,不想将来的大战,也不想征兵与否,她只想简简单单地吃张麦饼。 “我去布袋中拿麦饼,阿娴,你先 吃颗饴糖。”张入山以为她真的饿到难受,什么也不顾了,立刻忙了起来。 他就 和自己的父亲一般,责任感强烈。自恃兄长的身份,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看 到自己的表妹饿肚子。 张静娴早把被谢使君嫌弃的金子放回到了荷包里面 ,她腾出手接过表兄递过来的黄色饴糖,乖巧地放进嘴中。 又说,“阿兄快些烤麦饼,不然归家我同舅父告状。” 张入山烤饼的动 作果然加快了不少,一手一个,像是害怕自己被父亲责怪在外没有尽好一个兄长的责任。 兄妹两人之间的举动家常又温馨,看 在众人的眼中,神色不一。 郑起和刘沧等人觉得很正常,西 山村的兄弟姐妹之间不都是这个样子么?郑馨儿和刘川若是和他们在一起时挨了饿,绝对 会在父母面 前哭鼻子,也告他们的状。 可是在公乘越等人看来便是不同寻常,他们不会和自己的姊妹如此,而且,第一次看 到一直很独立的张娘子脸上露出对他人的依赖。 若放在从前,张静娴只会自己拿起麦饼在火上烤,甚至饿了渴了她也不会说出口。 公乘越立刻去看 自己的好友谢使君,当发现 好友在笑且笑容冷漠又古怪的时候,他顿了顿,将羽扇收了起来。 “七郎,我们也该用朝食了。” 公乘越提醒他克制住情 绪,如果他不想现 在就 撕破温和的假面 。 谢蕴撩了撩眼皮,冷声 吩咐部曲呈上朝食,只是他的目光还是注视着一个地方没有移开。 比起匆匆返乡来不及多作准备的张入山等人,谢使君的朝食丰盛太多,有肉脯,有鱼鲊,还有熬好的香浓的粥点。 香气一阵阵地往张静娴的鼻中钻,她鼓着脸颊对 着烤好的麦饼吹气,等到不那么烫了,颇为满足地咬了一大口。 从头到尾,她没有往香气传来的地方看 去一眼。 什么是她的,什么不是她的,她分的明明白白。 “阿娴慢点吃,这饼还烫着呢。”张入山见她吃的太快,倒吸了一口凉气,以前在家中,只有吃豆糕的时候她顾不得烫,麦饼非要放凉了才磨磨蹭蹭地肯配着菜汤咬几口。 “不烫不烫,我饿!”张静娴是真的饿了,烤好的麦饼一口气吃了两张。 一直到腹中撑的难受,她才和表兄摇摇头说自己吃饱了。 从火堆旁起身,她和平时一样,喂了黄莺和小驹。然后就 拿出了短弓,用麻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等会儿,她要去捉一只大雁。 捉大雁不难,难的是如何不伤到大雁的羽毛。 张静娴想了一会儿,又从板车上面 找到了一个藤筐,但是似乎只有藤筐还不够,她回忆自己前世的经验,抓出一把麦子放进藤框里面 。 无论什么鸟,粟麦的诱惑都是最强的。 她要去捕猎大雁了,方才去过的水洼就 是一处合适的地点。 临走前,张静娴拒绝了意欲帮忙的表兄和村人们,以她对 谢蕴的了解,若是他们帮忙,他恐怕又要拿出借口驳回她的贺礼。 “阿兄,谢家的郎君我们每一个都惹不起,还是远远躲开地好。焉知,长陵不是下一个姜园。” 回乡已经成 为了张静娴心中的执念,她坚定自己的选择,并 劝解表兄他们不要被谢蕴的三言两语蛊惑。 他们是最底层的庶民,到了长陵,依旧会被驱使,会被看 不起,丢失性命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 。 “相信我,只要我们回乡,一定可以平安。” 她看 着每个人说了这句话 ,然而,并 不是每个人都听了进去。 十三人中,起码有一半都避开了她清澈的眼睛。名震天下的谢使君和谢家长公子不能相提并 论,尤其谢使君对 他们如此礼待,亲自邀约。 去长陵一趟,还有随时可以离开的机会,听起来很美好,不是吗? “阿娴,你放心,经历过那四年,我们绝对 不会犯傻。”十三人中,最具有书 卷气的郑起首先 回应了她,语气斩钉截铁。 “长陵虽好,谢使君也令人尊敬,但四年了,我更想念阿父阿母和春儿他们。”张入山接着说,安抚的目光看 着表妹,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安。 张静娴抱着希望,点了点头,向水洼走去。 她必须尽可能快地捉住一只活的大雁,如此,和谢蕴斩断最后一丝联系。他说过,他不会再放心思在自己这个农女的身上,谢丞相也不允许。 快一些,再快一些。 张静娴屏紧了呼吸,栖身在草丛中,努力地盯着自己摆放藤筐的地方,那里洒了一大把粟麦,吸引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鸟雀。 先 是一只灰色的小鸟停了下来,它歪了歪脑袋,啄了一口麦子,又飞走了。 而后是麻雀,鹧鸪,鸽子。总之很长一段时间,天上没有落下一只大雁。 张静娴有些失望,大雁,大雁怎么就 飞过来呢?!似乎是听到了她焦急的心声 ,蓝白色的天空飞来了一片阴影,整齐而有规律的队形,格外显眼。 是南去的雁群。 她心下一喜,等待着大雁落下来,就 算它们只停留很短的一瞬,她都有可能捉住一只。不需要美丽优雅,不需要羽毛丰盈蓬松,只要是大雁,便可以充当给 谢蕴的大婚贺礼。 前世她蹲守了几个日夜捉来了飞的最高最远的大雁有什么用,她的命运没有因为一只大雁而改变。 人类少女正小心翼翼拉开弓箭的时候,散发着清香的粟麦被空中的雁群注意到了,它们飞了这么久,又渴又饿,下面 还有河水嘞。 于是,一只大雁落了下来,紧接着,两只,三只,它们占据了水洼的一大片空地。 瞅准机会,张静娴对 着一只大雁射去了一箭,与此同时,她飞快地用脚拉动 系着麻绳的藤筐。 雁群四处而散,两只大雁被她捕获。 见此,她很是松了口气,两只大雁呢,她可以拿去给 谢蕴交差了。 然而,刚从草丛里面 站起身,让张静娴憋屈郁闷的事 情 就 发生了。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只长箭,带着冰冷的光泽,齐齐刺穿两只大雁的身体,扎入泥土之中。 它们全部死透没了呼吸。 放置藤筐和粟麦的地方缓缓地渗入鲜红的血液,像是在昭示一种不祥。 远远地,空中传来了凄厉的鸟叫声 ,连绵不绝,附近的鸟闻声 全都飞了起来,哗啦啦的展翅声 许久都未消失。 雁群不会再被人类的陷阱蒙蔽,从天空落下,飞至它们死去同类的身边。 张静娴意识到这一点,咬紧了唇瓣,她将那只长箭从泥土中拔了出来,气的直骂人,死雁如何能充当贺礼。 被谢蕴和他手下的亲信看 到了,怕是以为自己故意诅咒他。 可是怕什么就 来什么,下一刻,男人神色难辨的脸出现 在她的视野之中。 他的手中没有弓箭,但却拿着她很眼熟的一封书 信,无视地上流淌的血迹,朝她走来。 “这是阿娴的东西 ,阿娴收好。” 谢蕴踩过鲜血浸染的泥土,笑着同她复述了一遍书 信当中的内容,末了,他好整以暇地问她是否有遗漏的地方。 “比起从前,阿娴的字体进步很大,我每次读的时候,都颇觉欣慰。” 她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字里行间当然带着他的身影,无可磨灭,会跟随她一生的痕迹。 张静娴怔怔地望着他色彩浓重的五官,下意识地往后退,可是已经迟了。 他伸出的手臂落在她的肩膀,紧紧地箍住她整个人,让她动 弹不得。 踩过死去大雁的翅膀,谢蕴直直立在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掰开她攥在一起的手指,将书 信放在她的手中。 “书 信…我收好了,郎君,你不觉得我们应该离得更远一些吗?” 他很快会和晁家的贵女成 婚,等她捉到了活的大雁,也会回到她的村子,现 在这样不合规矩也不合礼数。 张静娴说话 的时候,眼神带着浓浓的疏离和警惕。 她很想甩开他的手,但是又怕出现 意料不到的后果。 “亲都亲过了,阿娴不觉得这些话 听起来很可笑?”他的薄唇覆在她的耳边,低声 问她的表兄难道 不知道 他们亲过,“他似乎只知道 你救了我,是我门下的宾客,阿娴是不敢告诉他还是害怕被他知道 后坏了你的…名声 ?” 昔日,她和孟大夫说过的话 他也没忘记。 “不管如何,阿兄待我都不会改变,我待阿兄亦是如此。”张静娴抿着唇,狠狠地推开他,捂着自己泛红的耳后。 “阿兄还会和我一起回乡。郎君,你和他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她相信表兄不会被他蛊惑。 笃定的态度,令谢蕴心中妒意翻滚。 他垂眸,脚下是扑鼻的血腥气和两只死透的大雁,死雁不祥,而她永远都捉不到活的大雁。 “其实,我正欲写一封书 信到西 山村,请阿娴的舅父也来赴我的婚宴。” “或者,阿娴亲自写?”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 向她,因为一旦和她对 视,他会控制不住地将她拖入漆黑的深潭,噬咬她的每一寸血肉。 或者,亲手杀了她的表兄,让他成 为脚下的死雁。 谢蕴确认了这个农女不喜欢他,但是,同样的时刻确认她对 别的男人有情 ,对 他而言,也是不可饶恕的一种残忍呢。 第88章 威胁,又 是赤裸裸的威胁! 张静娴守了小半日,眼睁睁看着两只活的大雁被射杀,心口本就呕着气 ,听到谢蕴拿舅父威胁她 ,一时急恼。 她 瞪着他 ,眼瞳黑亮生光,“郎君,你敢写信给我的舅父,我便敢写信给谢丞相,叔简大人也还 没有走远呢。” 第一封写给谢丞相的书 信就在她 的手上 ,她 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谢蕴一动 不动 ,眼眸向下,似是被她 的反击震住了,高挺的身姿由 内及外透着一种孤绝之感。 “阿娴何必对我那么狠,我只不过,想让你参加我的大婚。” 他 平缓地说完这句话,俯身从脚下捡起了两只血淋淋的大雁,“厌恶我,已经到了要 将大雁也杀死的地步吗?” 张静娴一愣,捂着自己耳后的手放了下来,手心里隐隐冒汗,她 很少见他 这般模样,讷讷道。 “不是,一开始我捉的是活的。” 谢蕴终于抬眼,眼眶微微有些红,“为什么一定要 回乡,离开西山村后,你去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会了许多。阿娴的行为真的很令人费解啊。”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6节 他 笑了笑,问她 的口吻突兀地随和。 那种给人紧迫的窒息感似乎也消失了,平静地说着虽然他 当初用的手段不光彩,但他 终究为她 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可能。 因为这是一种执念,前世的她 到死都没能回到西山村,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她 会终结那场噩梦。 看着他 手中的死雁,张静娴低声回答,“我的家在那里,所以要 回去。就像天冷后,大雁始终会向南飞。” 家,她 的表兄也说过这个字眼。 谢蕴的眼眸更红了,缓了一会儿,他 松松提着两只死雁转过了身,“别弄了,跟我走。” 走?走去哪里? 张静娴不明所以,将地上 的藤筐和麻绳都收起来,坚持道,“我要 和阿兄回西山村,不去长陵。” 她 不想参加他 的大婚,只想就此分开。 “回去做什么?继续住进那座孤零零的庭院,还 是和你的阿兄在一起?”谢蕴的语气 有些冷,迈开了脚步。 随他 怎么说,张静娴不反驳也不解释,走在他 身旁几步的距离。 “可是,我住过那里,他 没有。”没有听到她 的回答,他 侧身看向她 ,两颗眼珠依旧带着丝丝缕缕的红色。 她 的顺从与温柔是假的,那么在西山村的时候呢? 对他 的悉心照顾和疼惜也是假的吗?如果那时她 就在骗他 ,谢蕴真的会大笑几声,无情地嘲讽自己。 “阿娴,只有我陪着你。”他 深深地望着她 ,眸中竟显一分哀切。 他 为她 挡住刘屏娘扔来的汤勺,他 为她 留下豆糕,他 教 她 识字,他 会在深夜里提着一盏烛台接她 归家。 她 就真的一点点也不喜欢他 吗? 张静娴手中湿润,快速别过了头,当做没看到他 脸上 几乎没有出 现过的悲伤与哀意。 她 心硬如铁,不会被他 的任何一个模样所欺骗。 不喜欢他 ,也就不会心软。 谢蕴知道了答案,有一瞬间他 的心中生出 了几分敬佩,这个农女的箭术实在是很不错,善于捕猎,捅人心口更是出 神入化。 “郎君不必提着这两只死雁,我会捉来活的大雁献给郎君,死雁不祥,恐是波及郎君的婚事…” 张静娴偏着头,嘴里说着客套又 夹杂着一分真心的话,就算对着一个陌生人,也会希望他 姻缘美满的吧。 “阿娴,看着我。” 她 说话的时候,谢蕴已经收起了脸上 所有的情绪,漠然地出 声,靠近她 。 张静娴因为他 先前的反应放下了警惕心,朝他 所在的方向,本能地仰起一张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带着询问。 然而,只是一息,颈后的大手用力地按在她 的穴道上 ,她 的瞳孔变得 模糊起来,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 的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一丝声音都未发出 。 谢蕴面无表情地将失去意识的农女揽入自己的怀中,一手捧着她 的下颌,薄唇轻轻地游走过她 脸庞的每一寸肌肤。 带着亲昵,带着恨意,带着刺人的燎痛。 “用了几个法子,阿娴都只会拒绝,那我便只能这么做了。” 现在的她 是很乖巧的,说不出 让他 痛恨的话,也不会再露出 冷漠至极的表情,安静地躺在他 的怀里,是属于他 的。 谢蕴吻过她 的脸,又 将她 抱紧,片刻后,他 随意地从她 身上 的布袋中拔出 了一只木箭,在自己的手臂上 划了一道。 尖锐的箭矢划破他的深袍,留下了狰狞的伤口。 谢蕴拨开怀中女子耳后的长发,手指拂过被自己弄出 的红印,任手臂鲜血直流,他 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 …… 茅草屋那边,用过朝食之后,亲眼看着表妹背着藤筐走开,张入山贴心地将盛满了水的陶罐架在了火堆上 。 他 想阿娴等会儿归来,沸腾的水刚好 凉了一些,能灌进她 的水囊里面。 过了一会儿,郑起让他继续回到原来的地方入睡,睡饱了才有精神赶路。 张入山看着关 系亲近的好 兄弟,神色微有复杂,嘴唇动 了动 。 “我们好不容易在姜园那里逃离,接下来究竟是回乡还 是去长陵,当然要 想清楚。”郑起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开口。 暗暗望了一眼优雅静坐的谢使君,郑起的心中已经做出 了选择。 他 不可能灰溜溜地回去那个小的出 奇的山村,阿父为他 取郑起这个名字,心心念念想的便是他 们这一支能再度起势! 他 告诉自己,郑起啊郑起,你的体内流淌着世族郑家的血脉,你怎能一直是一个可怜的庶民! 他 要 去长陵,他 要 进入北府军,他 要 带着家人一起回到郑家的族谱上 。 然而,心潮澎拜的表面,郑起装出 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张静娴和张入山兄妹二人道出 了相同的说辞。 他 很清楚谢使君招揽他 们的前提是什么,阿娴,那个他 也当作妹妹的女子。 她 是谢使君的救命恩人,一切由 她 而始。因为她 ,他 们成功离开姜园;因为她 ,班姜那个女人逃脱一难;也因为她 ,谢使君找了过来。 所以,他 能否在长陵立足,关 键也在于她 。 郑起并非要 害她 ,他 只是希望她 能到长陵参加谢使君的大婚,成为谢使君的座上 宾,仅仅如此。 等他 借着这道东风站稳脚跟,到时她 对自己提出 任何要 求,他 都会答应。而且,阿山不愿意入北府军,他 们兄妹二人还 可以再回西山村。 谢使君做出 了承诺,他 们可以随时离开! 听到郑起的表态,张入山眉头微展,阿娴付出 了那么多的努力只为了他 们平安归乡,他 当然不会选择去长陵。 郑起之外,刘沧应声也不慢,他 没了一条手臂,去长陵不是找死吗? 其他 人见状,沉默了一会儿也都瓮声瓮气 地说回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先归家见见挂念自己的家人才是首选。 更何况这四年来,他 们靠着阿山这个主心骨紧紧地抱团在一起,得 以存活。阿山明摆着不愿去长陵,他 们自然也不去。 所有人表明了自己的选择,张入山放下心来,恭敬地望了望那边的贵人后,进入角落安睡。 之前,他 叮嘱郑起看好 陶罐里的热水,“阿娴不喜欢喝生水,说是里面有虫子,起,你帮我看着,水沸腾了取下。” 郑起随口应下,他 不错眼地盯着热气 直冒的陶罐,等到里面的水浮起了大泡,顾不得 烫,徒手将陶罐从火堆上 抱离。 自幼,他 和张入山的关 系就很亲密,虽然心里的傲气 让他 痛恨庶民这个身份,然而张入山这个好 兄弟的话他 一直都听。 但眼下,他 不得 不违背一次。 郑起突然理了理身上 的衣袍,向距离不远的谢使君而去。 刘沧等人疑惑地看着他 ,他 回答说,于情于理,应该将班夫人的事情告诉谢使君。 郑起素来讨厌班姜,刘沧他 们未觉得 奇怪,纷纷忙起手里的活计。 编草席,搓麻绳,也有人拿着细小的树枝为小驹和三头牛刷毛。 郑起走到谢蕴和公 乘越的面前,一个字未说出 口,神情冷淡的男人便朝着公 乘越点点头,起身离去。 “郑郎君,可否请你帮一个忙。”公 乘越摇着羽扇笑吟吟地询问,语气 却是平缓地陈述。 他 会答应的,他 的渴望与野心已经化作了实质。 郑起的呼吸微变,拱手俯身,“但凭先生和使君吩咐。” 公 乘越脸上 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仅是数面,他 们已经将这十多人的性子摸清。 除了困到入睡的张娘子的表兄,也只面前的郑起有几分机敏,一场粗制滥造的局有他 的相助便成功了一大半。 - 陶罐里的水慢慢转凉,然而等不到将它灌进水囊里面,一只长箭凌空而来,赫然刺入它一旁的土地。 陶罐受到冲击,轰然碎裂,温热的水流了满地。 张入山猛地睁开眼睛,从茅草屋的角落里面出 来,便看到郑起焦急的一张脸。 “阿山,有敌袭,快醒醒!” 张入山顾不得 询问,拿出 弓箭从房中冲出 去,但这时似乎已经迟了,谢使君手下的部曲追赶着几个看不清楚的人而去。 茅草屋外一片狼藉,刘沧刘犰等人拿着长矛护着三头牛一匹马,看到他 时,一脸的气 愤,“那些人乱放箭,我们的陶罐毁了一大半。” 人没有伤到,只碎了几个陶罐。 张入山刚清醒的头脑稍微觉得 有些不对劲,可是下一刻,郑起被伤的鲜血淋漓的手背出 现在他 的面前。 因为写字的缘故,郑起很在乎他 的手。 张入山呼吸一重,想都不想,立刻往阿娴离开的方向跑去。怪他 ,总是下意识地学习自己的阿父,太过于信任阿娴的能力,忽略了她 也可能有危险。 然而,他 只跑了几步,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他 愕然失神。 迎面,谢使君一身浓重的血腥气 ,缓慢走来,他 华美的衣袍被鲜血浸湿,明显是受了伤,还 在往下滴血。 但他 的怀中应该还 有一人,她 被宽大的衣袖遮的严严实实,仿佛是稀世的珍宝,不舍得 被任何一个人看到。 透过一点空隙,张入山的目光只能捕捉到小半截青色的发带。 发带缠绕在男人的长指上 ,他 的眼眸含着几分缱绻。 “……阿娴!” 是阿娴! 张入山通过这条发带认出 了自己的表妹,来不及探寻心头挥之不去的怪异感,飞快地冲过去。 “使君,阿娴这是怎么了?” 谢蕴的手指绕着柔软的发带,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他 ,语气 冰冷轻蔑。 “她 唤你阿兄,而你却护不住她 。” 第89章 一句话,激起 了张入山的愧疚。 他知道,从他被从村中征走的那一刻开始,阿娴的人生便受他影响出 现 了转折。 几日的赶路,张入山没有刻意问过这四年来阿娴的生活,但其实通过她的只言片语他已经窥到了大半。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7节 本该和阿父阿母住在一起 的她,却 和刘二伯一家成为了邻居。 刘二伯一家住在村子最偏远的位置,与山坳很近,时不时会 有野兽侵扰。阿娴一个人搬到那里,可想而知,她在他们原来的家里已经待不下 去 了。 她如何找到了姜园她也没有提,可她从离开武阳县,到建康城再 到颖郡,横跨了几个州郡,这一路必定吃了不少苦。 烤麦饼、煮野菜汤、给水囊灌水都要她自己一点点来。 而今又 因为自己的疏忽,她遇到了危险昏迷不醒,张入山的一颗心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面。 接着谢使君冷漠的一声“护不住”,令他羞愧难言,脊背也似被无形的东西压着直不起 来。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阿娴是女子,待在谢使君一个男子的怀里不合礼数,且谢使君不日便要成婚。 “使君,阿娴是我的妹妹,您将她交给我吧,”张入山待在班姜的身边四年,深谙贵人的话不可随意驳斥,委婉地表示,“使君您的手 臂受了伤,需要包扎处理。” 话罢,他作势伸出 手 臂,去 接被抱在怀里遮挡的很严实的表妹。 谢蕴的眼神在他的身上略过,带给张入山一种沉重、凝滞的压迫感,“你不配做她的阿兄。” 她被赶出 家门的时候他不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也不在。反过来,他这个身为兄长的人要她拼尽全 力解救。 张入山的手 臂僵在半空。 谢蕴面色微冷,牢牢抱着怀中的人,径直走过,但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表面平静,沸腾不休的血液一遍遍地冲击着,迫使他质问这个农女。 就这么个平庸无用 的男人,她凭什 么对他展现 出 依赖,她凭什 么为了他欺骗自己。 然而,谢蕴感受着她置于胸膛的温度与柔软,锋利的薄唇又 升起 淡淡的笑意,到了现 在,他已经不需要她的回 答了。 那些伤人的话何必再 听呢?他只要得到他想要的,达到他的目的。 她说的不错,他手 段狠毒,心性又 凉薄无情,而这一次,是她亲手 给了他机会 。 “阿娴,不能怪我。”谢蕴垂眸,一只手 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青色的发带缠绕在他的指腹,越缠越紧。 他抱着她进入了一辆马车里面。 张入山反应过来,追上去 只看到被慢条斯理合上的马车车门。 他深吸一口气,又 高声道,“使君,请将阿娴交给我。” 这次,张入山的语气不再 委婉,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娴落人口舌,而且阿娴的身体有无受伤他现 在还不知道呢。 隔着一道马车的车门,谢蕴未曾理会 张入山,直接命守在马车外面的部曲启程出 发。 他们准备回 长陵。 见此 ,张入山心神大惊,阿娴根本不愿意去 长陵,他们是要回 乡的。于是,他绷紧了全 身的肌肉,作势去 拦。 郑起 他们赶来的时机正凑巧,撞见这个场面,咬了咬牙明知不敌,也去 帮他。 马车之外的獬和蟛等人对视一眼,没有和这些人动手 ,不管如何,张娘子与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一分浅薄的情谊。 “诸位,此 地已不安全 ,有敌来袭,使君和张娘子都受了伤,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到别处安置为好。”沉默很久的义羽开口劝说他们不要拦路,而是为大局考虑一起 离开。 “可阿娴是女子,与使君同处一辆马车,并不合适。”张入山很坚持,谢使君是将要成婚之人,阿娴和他离得太近,最终受到伤害的也只会 是阿娴。 “但我们此 行只驾了一辆马车。”公乘越慢悠悠地从后方走过来,手 中提着一个木笼子,笼子里面黄色的小鸟眼睛瞪得滚圆。 是血,它从人类的身上嗅到了血腥气。 小鸟不安地啼叫了一声,公乘越趁机笑了笑,温声解释这次遇袭的原因。 他看着张入山说道他们同样 有危险,“还记得姜园之中的那位班夫人吗?她不仅仅只是一个舞姬,长公子通过她与幕后的一位贵人多次来往。如今长公子病重不能再 掌权,那位贵人岂会 坐以待毙。” 张入山微微一怔,他是这些人中离班姜最近的一个,甚至知道公乘越口中的另一位贵人的身份。 真正的天潢贵胄,帝王的亲弟弟,东海王。 “班夫人乃至从姜园出来的每一个人他都不放心,杀了你们灭口,是那位贵人必须要做的事。今日的袭击不过是刚刚开始,你们若想平安无事,只能跟着我等前去 长陵。” “长陵是那位贵人手伸不过去的地方,诸位觉得呢?” 公乘越叹了一口气,从身上拿出 了一瓶金疮药递给手 背有伤的郑起 ,“涂一些吧,你们只十多个人,根本不是那位贵人的对手 。” 郑起 接过金疮药,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先去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阿山,你说下 一步该如何,我们都听你的。” 话音落下 ,十多道目光全 集中到张入山的身上,选择和暗处势力庞大的贵人对抗还是选择在谢使君的庇佑下 前去 长陵,似乎清晰明了。 这次的祸端由姜园引发,他们确实难以逃脱。 张入山体会 到了一种命不由人的无力感,一如征兵,一如被留在颖郡,他们的人生从不由自己做主,而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所主宰。 他握着拳头沉默不语。 “阿山,你说吧,时不待人。”郑起 看出 了他眼中的悲哀与挣扎,缓缓开口,神色亦是黯淡。 这是郑起 早就看透的现 实,只要是无权无势的庶民,永远会 被人欺压轻视。 “公乘先 生,我等愿追随谢使君前去 长陵,但阿娴她不能在这辆马车里面。”张入山向着公乘越拱手 ,坚毅的面容流露出 一分忧虑。 “无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张娘子是使君的救命恩人,同乘一辆马车乃是情势所逼,不牵扯到旁的。”公乘越明白他在担忧什 么,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他又 拿之前张静娴为谢蕴伤腿施针的例子来说,让张入山放心。 “是。”张入山握紧的拳头松了松,随后沉声让刘犰等人架好牛车。 他们要确保能跟上这支队伍。 - 醒不来的时候。 张静娴的意识好似飘在了空中,虚虚幻幻,模糊不清。 没有时间的差别,没有岁月的流逝。 她听不到耳边的人在说什 么,但是她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的气息,一轻一重,牵动着她的灵魂。 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她被紧紧地包裹着,仿佛置身在一个绝对安全 与安稳的环境中,不会 被伤到,也不会 被冷待。 迷迷糊糊地,有一只手 安抚地拂过她的脸颊,在她的鼻尖停下 ,碰了碰那颗可爱的小痣,又 停留在她的唇边,摩挲出 一条细细的小缝儿。 “阿娴原来是渴了,不然唇瓣怎么会 张开?”轻笑声飘忽不定地回 响在她的周围,张静娴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 她很想醒来,可是意识总是飘着落不到她的身体里面。 渴了吗?她的唇瓣动了动,分不清楚。 下 一刻,温凉的,含着清甜的蜜水覆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的呼吸,还是那个人,他满足的喟叹声努力在压低克制。 谢蕴尝到了她的味道,肆无忌惮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心情极好,力道从最初的轻柔到后来的狠戾。 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颊染上了一片潮红,他捏住她下 颌乃至脖颈的长指才慢慢松开。 等到她的呼吸平复,仰头半睁着迷离的眼睛看过来,谢蕴又 忍不住凑了过去 ,解下 那条青色的发带,蒙在她薄红的眼皮上。 “不可以这么看我,《礼记》中有云,敬慎重正昏礼也。当 初就该先 教阿娴礼,却 不该是《诗经》,此 事是我失策。” 他倒了一杯水,动作优雅地又 喂给她。 看着她乖巧地喝完,软绵绵地依偎在自己的身侧,谢蕴的心头难以抑制地生出 几分难过,“真想阿娴一直这么乖,可惜,唯有在这个时候。” 最后一个字湮没在他的薄唇里面,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强势,是她给了他机会 这么对待她。 本来,他想给她更多的时间,到来年的夏日,那么久。 那么宽容。 …… 日夜交替,张静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 昏昏沉沉中,她只感觉自己仿佛从紧紧的包裹中到了一个更宽敞更开阔的地方。 睁开眼睛前,她的手 背被黄莺重重地啄了一口。 有些痛,她这么想着,动作迟缓地坐起 了身。眼前是一个寻常的房间,简单的桌椅,床帐,以及不甚明亮的烛光。 陌生,可是诡异地又 有一丝丝的熟悉。 张静娴倚着厚实的被褥,脑海中断断续续地出 现 了几个画面,她守在草丛里面等候南去 的大雁,雁群从空中飞下 来被她捉到了两只,然后呢? 然后,一只长箭刺穿了大雁的身体,谢蕴踩着鲜血将她给谢丞相 写 的书信放回 到她的手 中。 张静娴骤然清醒,她想起 了这里是什 么地方。长陵城外,她曾经住过一夜的驿站,也就是在这间普普通通的屋子里面,她提笔向谢丞相 写 下 来了自己的请求。 明明他们离开了颖郡往武陵郡去 ,可现 在怎么又 回 到了长陵城外的驿站! 张静娴心脏剧烈地跳动,拼命地搜寻这段时间的记忆,可是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仍旧停留在她为谢蕴捉大雁的时候。 表兄和村人们呢? 巨大的时空错乱感令她不由乱了方寸,她不顾使不上力气的难受,从床榻起 身,急忙找到自己的弓箭就往门外去 。 “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后,她牵挂着的表兄看到她醒来,一脸惊喜,嘴里说道,“阿娴,你终于醒了!” “阿兄。”张静娴喃喃地出 声,也就在这时候,她才发现 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沙哑。 “来,快把这碗汤药喝下 去 ,你刚昏迷醒来,现 在的身体很虚弱。”张入山看出 她的状态不好,急忙扶着她回 到屋中坐下 。 他的手 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补汤,让她赶紧喝下 去 ,补一补这些时日消耗的精力。 “阿兄,我们为什 么会 在这里?”张静娴愣愣地盯着灰褐色的汤药,脑子一时迟钝,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 么。 不该是回 去 武陵郡吗? 这里是长陵城外! 第90章 兜兜转转回到 原点的感觉太不好受,张静娴无意识地伸出了指尖,放在陶碗上,试图用 烫人的热气刺激、唤回自己的神智。 她原本以为 这次一定能平安回到 西山村,完成前一世她未做完的事情。 似乎只要这一世她做到 了,前世那个死在雨日异乡的灵魂就可以解脱,就可以获得安眠! 但现在的她在长 陵城外,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充满了怜悯地告诉她,不要挣扎了,命运终归会拨回到 既定的那条线上。 从她再次下定决心走到 那片云杉林下开始,她与谢蕴之间的孽缘便生根发芽,无论她多么努力想要摆脱,命运都由不得她。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8节 除非,她愿意狠下心等待他的死亡。 但,张静娴没有做到 。 那时,她的心还 是软的、热的,即便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绝望。 指尖被热气氤氲,一瞬变为 通红,加重的痛感让张静娴冷静了不少,她收回手指,看向自己的表兄。 张入山正一脸关心地看着她,和她说,他们 遇到 了追杀,“阿娴你昏迷不醒,谢使君和起也都受了伤。为 了躲开追杀,我带着村人跟随谢使君到 了此处。” 途中追杀仍旧未停,他们 又接连遇到 了几波,幸而无一人再受伤。 听到 谢蕴和郑起都受了伤,张静娴茫然 地喝了一口药汤,微苦的味道让她心头 发涩。 “何人追杀我们 ?”她问。 “与姜园和班夫人有关,是……东海王。”张入山压低了声调,他早该料到 的,脱离泥沼不可能如此简单。 这一次是他们 连累了阿娴,至今张入山还 弄不清楚她伤到 了哪里。 “阿娴,当日的事情你还 记得吗?你现在哪里不舒服?”他接连问道。 “我只记得有一只箭射杀了我捉来的活雁,谢使君提着那两只雁,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张静娴摇了摇头 ,又说她仿佛昏睡了很久,浑身没力气。 “这一路你几乎都是昏迷的状态,好在谢使君命人熬制了许多珍贵的药材让你喝下去,否则,我真是没脸见阿父。”张入山抹了一把脸,能看的出来,他的神色十分憔悴。 灰头 土脸的样子比面前的女子更像是昏迷多日醒来的人。 “珍贵的药材……”张静娴慢慢说道,忽然 想到 什么,艰难地出声,询问她昏迷的这些 时日是谁在照顾她。 耳边似乎萦绕着一个人灼热的呼吸,和略微熟悉的轻笑声。 “当然 是阿兄我了,不过阿娴你大 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也不需要人太照顾。” 张入山简略地提了两句,心中暗道有些 事还 是瞒着阿娴,以免在她和谢使君之间产生误会。 公乘先生说过,一切为 情势所逼,不牵扯旁的。 闻言,张静娴心安了一些 ,照顾自己的人是表兄,醒来见到 的第一个人也是表兄,大 概那些 只是幻觉吧。 她捧着陶碗大 口大 口地将汤药喝完,放下陶碗的时候,黄莺飞过来在她的面前放了一颗红色的果子。 是不知它 从何处寻来的野山楂。 强烈的果酸味覆盖了汤药的苦涩,张静娴感觉身体又有了力气,垂着眼睫问到 谢蕴和郑起的伤势。 “起用 了公乘先生给的金疮药,手背的伤口已经愈合。至于谢使君,他的手臂被飞箭划过,上了药应该也无大 碍。” “嗯。” 确实是轻伤,不足挂念。 张静娴站起身,走到 门 外望了望,最后一缕霞光渐渐被暗蓝色的暮霭吞没,天际一线的位置,她望见了一座沉默深重的城池。 忽地,从那处飞来一片灰色的鸟群。 南飞的大 雁摆成整齐的队形,从她的头 顶无声经过,逐渐成为 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张静娴转头 和自己的表兄说,现在她想去捉一对活的大 雁。 张入山诚实地摇头 ,“捉不到 。” 她的身体很虚弱,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必须养些 时日才能使用 弓箭。现在天色变暗,更是困难。 “谢使君的大 婚想来还 得等几天,不急于这一时。” “我知道了。” “阿娴,你先回床榻上休息,只是一碗补汤不够,我去为 你煮一罐粥来。” “好,要放饴糖的。” 张入山端着空陶碗离开,张静娴重新望回那座城池,纳采问名 等六礼的确不可能只在一瞬间完成,她的时间还 很宽裕。 她垂下头 ,青丝如瀑,一直到 纤细的腰际,有种说不出的幽静之美。 张静娴愣了一会儿 ,反应过来她束发的青色发带好像不见了,一头 长 发飘飘散落在肩后。 她回去房间里面寻找,然 而每寸地方找过一遍,发带还 是不见踪迹。 接受了它被弄丢的事实,张静娴垮下了一张小脸,有些 沮丧,自己总不能披头 散发地见人,可若是从完好无损的衣服上撕下一片布充作发带,她又舍不得。 想来想去,她记起了班姜送给她的红玉莲花簪。 于是,她把这份礼物找出来,笨拙地学着谢使君的手法,将头 发挽作 歪歪扭扭的云髻,用 簪子固定住。 屋中没有铜镜,丑不丑不知道,但总归可以见人了。 折腾这许久,她累出了一额头 的汗珠。 屋外似乎来了一个人,深长 的影子遮住了大 半的门 扉,张静娴没有认真去看,先唤了一声,“阿兄。” “阿兄,粥里面放饴糖了吗?” 她迫切地想要尝到 甜甜的滋味,以此冲散口中的苦涩与酸意。 屋外的身影略微一顿,不快不慢地走了进来,然 后,反手将房门 关上。 张静娴忽觉异常,转过头 ,她口中的“阿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峨冠博带,玄袍宽长 ,正是天际边那座城池的主人。 长 陵刺史,谢使君。 烛光浅淡,谢蕴的目光却深若古井,落在她的脸上,以及藏在发间的莲花簪上,浓重的意味压的人喘不过来气。 “我不是你的阿兄,阿娴记住了么。” 张静娴腾地一下站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臂,然 后平静地称呼他,“郎君。” 昏暗中,谢蕴似是笑了一声,淡淡说道,“明日一早,入长 陵。下一次,阿娴不要再认错人。” “自是不会,我是郎君门 下的宾客,怎会唤郎君阿兄。只是阿兄方才说要为 我煮粥,我便以为 来人是阿兄。” 张静娴客客气气地和他解释,自己并非认错了人,只是他出现的时机因缘巧合罢了。 “亲手为 你煮粥,阿娴与你表兄的感情还 真是感人肺腑。” 谢蕴眼神微冷,可他面前的女子恍若未觉地点头 ,一副极为 赞同的模样。 “是啊!”张静娴笑了笑,“我昏迷不醒的这些 天,也是阿兄照顾我,我们 之间的情分非常人可比。” 他们 从小一起长 大 ,血缘亲近,感情当然 不薄。 四周的气息忽然 一静,静的让人发慌。 谢蕴的嘴角噙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阿娴昏迷不醒的那些 天,原来是他照顾你。” 他的声调缓慢又冷漠,“所以,你急不可待地挽着我教给你的发髻,等着给他看,是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仿佛她若是答了一声是,绝对会有意想不到 的后果出现。 严重的无法承受的后果。 张静娴想起了前不久自己看到 的城池和南飞的雁群,故作 轻松地开口承认,“我学的不好,发带没了,挽作 的发髻只能先给阿兄看过。” 她的发带找不到 了,应该是在途中落到 了哪里。 张静娴没有发现缠绕在谢使君手指间的青色,接着说,“既然 已经到 了长 陵城外,我会参加郎君您的大 婚。明日入长 陵,我身为 郎君的宾客便不能丢了郎君的脸。对了,操持婚事,郎君需要我帮忙吗?” 她虽然 会的不多,但一些 琐事上能尽一份微薄之力。 谢蕴听着她贴心的讲述,黑眸微眯,仿佛为 此感到 十分的愉悦,他朝她走过去,直直地盯着她,轻声说确实有许多地方,需要她的帮忙。 他需要她来挑选大 婚的嫁衣、首饰,以及当日合卺需饮的酒水。 张静娴沉默了半晌,张了张唇瓣,“……这些 理应交由将来的使君夫人。” “她身份高贵,品行 高洁,才学无双,岂能在这些 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耗费心思。” 谢蕴直接打 断了她的话,一只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带着轻慢的力道,告诉她,这些 小事不足以劳累他心爱的夫人。 但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做这些 便很合适,累的狠了也无人心疼。 听到 他这么说,张静娴心口发闷的同时,也放下了顾虑,低声道,“好,我会尽力让郎君和夫人满意。” 谢蕴应该真的只是想让她亲眼看着他大 婚吧?借此告诉她,也告诉谢丞相,他的骄傲不容任何一个人冒犯,他对她也不过只是寥寥几分兴致。 一个农女压根不可能停留在他的心中。 “郎君的大 婚定在何日?”她想着,问出了口。 谢蕴大 婚过后,如果她和表兄从长 陵返回西山村,不知道东海王还 会不会派人追杀。 张静娴有些 苦恼,他们 贵人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到 他们 这些 庶民身上,不过她心里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 ,想着想着就入了迷。 谢蕴大 婚,谢丞相和叔简大 人绝对会来长 陵郡,是啊,叔简大 人说过会将人送来长 陵。 东海王知道了事情败露,没必要再杀表兄他们 灭口。 谢蕴静静地看着她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回答大 婚究竟定在何日,但他的长 指顺着她的肩膀向上,拔下了那只莲花玉簪。 “阿娴不要忘了,你承诺的贺礼。” 现在,他要的是活雁。 第91章 谢蕴来了又走了,留下了一条青色的发带,带走了一只珍贵的红玉簪。 张静娴望着失而复得的发带,没有问她昏迷不醒的时 日,是不是他在自己的身边。 她明白,一切已经没有意义。 等到张入山端着放了饴糖的粥过来,只看到她在一遍遍地摆弄自己的头发。 “阿娴,快把粥喝了。”家中有三个妹妹,张入山对这一幕并不陌生,自然 地喊她喝粥。 “哦。”云髻怎么都弄不好,张静娴有些泄劲,任头发散着,慢吞吞地喝起粥来。 她喝粥的时 候,张入山就在一边关 切地看着,直到青色的一物忽然 映入他的眼中。 视若珍宝的姿态,亲密缠绕的长指,以及那一句“不配做她的阿兄”,重新回 到他的脑海里面。 挥之 不去的怪异感 促使张入山问出了口,“阿娴,你与谢使君之 间究竟是何关 系?”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9节 张静娴拿起汤匙的动作一停,睁大了眼睛,装作不解地回 答,“阿兄,为 什么这么问,我是谢使君的救命恩人啊。” 因为 救命之 恩,他还将她招揽为 了门下的宾客。 “不止是宾客,在前不久,我还升为 了高等呢。阿兄不信可以去问谢使君手下的任何一人,他们 都同我道过喜。” 她语气言之 凿凿,一点 不心虚,本来就是,她没有说谎。 张入山陷入了沉思,只是因为 一场救命之 恩,谢使君对阿娴的态度格外不同吗?还是他没有想多,谢使君对阿娴果真有些难以宣之 于口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谢使君将要成婚,与阿娴两人还是多多避嫌为 好。 “阿娴,从 明日开始,你要紧紧跟在阿兄的身边,你我兄妹不要走散,免得出现差错。”他怀揣着一分不确定,细心地叮嘱表妹。 张静娴知道表兄是在为 自己着想,一口应下了。 然 而,事不如人愿。 次日,一大早,张静娴的房门被人敲开后,她就再 没机会见 到表兄。 时 隔数月,得知使君归来,长陵府中的人天不亮就从 城中出发,急匆匆地到城外的驿站迎接。 作为 其中唯一的一名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人误会了什么,以汀兰为 首的数名女使围在了张静娴的身边。 不等她开口拒绝,她们 便拿着华美的衣裙和各式各样的首饰齐齐上前,任她挑选。 汀兰是个看起来二十余岁的温柔女子,比起前世张静娴与她的初见 ,她如今的举止谨慎又充满了敬畏。 躬身含胸,低着头,目光向下,一副静等吩咐的姿态。 张静娴很不自在,便是前世,自己顶着一个“张夫人”的名号,都未受到如此礼遇。 她环顾了一眼四周,不大的屋子已经站满了人。于是,客气地说自己只是谢使君门下的一个宾客,受不起她们 的恭敬。 闻言,汀兰等几名女使头垂的更低了,回 答张静娴的语气甚至含着一分恐慌,“张娘子,公 乘先生和獬大人已经告诉奴了,您是救了使君的恩人,是整个长陵的座上宾。奴乃至长陵的每一个人都会给您最高的礼遇,所以,请您千万体谅奴。” 仿佛她若是拒绝了她们 的服侍,就是在为 她们 赋下一层罪名。 张静娴很不习惯,沉默地抱着木笼子往屋外走,结果,她的身后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哭泣。 她停下了脚步,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汀兰身旁的一个鹅蛋脸的女使胡璇,胡璇便是为 她讲述王郎君妾室的那个人。 那时 ,张静娴能感 觉到胡璇是看不起她的,因为 她还比不上被王郎君嫌弃的那个女娘,可是现在,哭的最大声的也是胡璇。 “你们 ……不要哭,我选就是。” 心软永远是她身上最大的一个毛病,张静娴将木笼子放在一边,随意地选了衣服首饰。 一件颜色很淡的上裳,很不惹眼。 但是当整件衣裙展现在她的面前,张静娴发现自己的盘算似乎存在些错误,因为 普通的上裳下面是极为 华丽的一条间色裙,红黄交加。 等到腰间再 佩以各式珠宝与晶莹剔透的美玉,肩上缀以彩锦披帛,她及时 地出声阻止。 所幸,挽就的发髻上只简单地插了一根步摇。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可能再 骑在小 驹的马背上。 最后,张静娴坐进了马车里面。 进入长陵城的途中,她打开车窗向外面看,往前是骑在马上一袭宽袖玄衣的谢蕴,往后是望不到尽头的车队。 表兄等人的身影全看不到。 张静娴的心头莫名划过一分不安,耐心地在人群中辨别自己认识的面孔。她无意间对上公 乘越微微上挑的眼睛,不等她表情变化,公乘越仿佛与她素不相识一般,目光自然 地略过。 难道是怕他们 之 间的那次对话被谢蕴发现? 张静娴疑惑着,视线又移到了义羽的身上。 但义羽像是没有察觉,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接连几次都没有和她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娘子,您若有吩咐可以和奴说。”汀兰发现她的目光变换,善解人意地开口。 “我住在何处?”张静娴冷静地询问,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客院已经为 娘子收拾妥当。”汀兰含笑回 答。 听到客院二字,张静娴的担忧散了一半,客院是宾客和谋士们 住的地方,相当于她只是长陵谢府的客人,自由进出不受限制。 “劳烦将我的阿兄同我安排在相近的房间。”她这么和汀兰说。 汀兰默然 应下。 长陵城的城门近在眼前,带着许多深刻的记忆朝她飞来,张静娴的心跳停了一拍,不敢探出脑袋再 看,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面。 忍到谢蕴成婚,约莫不到一月的时 间,她做得到。 比起前几次进城,这次回 到属于谢蕴的势力 范围,张静娴觉得时 间都慢了不少,她静静地等待,耐心告罄之 前,马车才 停了下来。 踩着脚凳下车,熟悉的房屋与园景令她的眼皮轻颤,下意识地,她朝那个高出寻常人几寸的背影看去。 谢蕴的背后似乎多生了一双眼睛,她以为 不着痕迹地偷看,被他垂眸抓了个正着。 但,一眼过后,他的反应是极其冷漠的。 从 张静娴的角度,他对她这个人毫不关 心,视线只停留一息就断然 移开,再 次印证了他执意带她到长陵的目的。 只是为 了让她知道,真正配得上他的女子该是什么身份什么模样,她的存在,她的欺骗其实都不重要。 在他的心里也未留下痕迹。 张静娴后知后觉,品尝到了一丝窘迫的滋味,但理智又告诉她,这是她摆脱既定命运的曙光,最好,他早早地和晁家女郎成婚。 进入府中,汀兰引着她去的地方果然 是客院。 不过因为 她对谢使君有恩,待遇超然 地独占了一座庭院,除了她,周围的房屋没有再 住下其他宾客。 “汀兰姑娘,可否让我的表兄和村人们 与我住在一起?”张静娴又问了汀兰一遍,对表兄他们 的安排。 温柔的女使轻声和她说不要着急,她的话她们 不会不听。 张静娴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并不善于使唤人,在前一世,因为 这个原因,她与谢蕴府中的女使们 来往很少。 几个面熟的人,大致只知道她们 的名字。 而这一次,她又不可能停留这里太久,所以,她面对汀兰等人比前世又要客气几分。 问过了对表兄的安排,停顿了一会儿,才 又问她可不可以到府外去。 “当然 可以,娘子想去任何地方告诉奴,奴为 娘子准备车驾。” 张静娴的担忧全无,既然 能够随时 离开,她便不必每日绷着一根心弦,总是害怕出现意料之 外的事情。 她想着自己可以先安顿一日,然 后骑着小 驹出城捉来一对活雁,当作给谢使君的大婚贺礼。 表兄他们 奔波了这些天,肯定也十分疲累,之 后他们 休息好了,一群人还能一起在长陵城中逛一逛,买些东西见 见 世面。 抱着这个想法,张静娴留在长陵的第一天待的很是惬意。 她在客院的每一处看过,吃到了可口的膳食,午睡养足精神,快到傍晚的时 候又等来了牵挂在心的表兄等人。 张静娴才 知道大半日的功夫他们 去了何处,谢使君一言九鼎,命人带他们 进入了陈列在长陵附近的兵营之 中。 长陵距离与氐人的边界处仅一二百里,北府军位于此处,恰好对氐人形成一种威慑。 某种意义上言,谢蕴也算是镇守“边关 ”。 初入声名远扬的北府军显然 给他们 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你一句我一句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即便少了一条手臂的刘沧眼中也生出了淡淡的向往。 建功立业,哪个有志男儿又不想呢? 此时 战争的残酷不仅没有吓退他们 ,反而激起了他们 深埋在心里的好斗与胜负欲。 “阿山,阿娴,这段时 间我想入兵营试一试。”第一个开口的人是郑起,大概是太过兴奋,他看过来的眼睛微微发红。 万一战事再 起呢?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去试一试,总想着缩回 西山村,便是上天也会恨铁不成钢吧。 郑起之 后,是刘犰,是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最后,张静娴在自己表兄的神色中也看出了一丝意动。 她抿了抿唇,虽然 难免失落,但终究未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她不是他们 ,无法替他们 决定。帮助他们 得到了自由选择的机会,她做的已然 足够。 这一刻,张静娴似乎又回 到了她自幼生长的山林之 间,山林不止一次地教 过她,遵循自然 。 “阿兄,明日你们 去北府军吧,我呢,要出城捕猎。等到谢使君大婚过后,回 不回 西山村由你们 每个人自己决定。” 总之 ,她是要回 去的。 张静娴弯着眼睛,笑容灿烂。 其他人包括张入山明显愣了一下。 - 是夜,听完了她白日的一言一行后,谢蕴举着酒杯,面无表情。 “阿娴还笑的出来啊?” 听到他成婚,她不伤心。被他无情地驱使冷待,她欣然 相允。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 寻到的表兄村人欲要弃她而去,她也只是笑笑。 谢蕴漫无目的地想,她何时 会哭呢? “七郎,你真的想好了?大婚若成,丞相和伯父必定怒不可遏,将来…也或许得不偿失。”公 乘越忧心忡忡地盯着杯中的美酒,这酒是喝还是不喝。 谢蕴不理他,仰头,辛辣的滋味滑过他的喉咙,他一想到那个农女哭到浑身发颤发红的模样,闭了下眸。 珍惜吧,珍惜这最后能笑出来的时 日。 月光下,是张极其阴郁又狠狠压制着戾气的脸。 “其实,纳作妾室,更像是报复。”公 乘越犹豫许久,还是将一杯酒喝了下去,烈酒入腹,他的真心话立刻说了出来。 酒量浅的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让她成为 下一个班姜吗?”谢蕴猛地睁开黑眸,捏着酒杯的力 道宛若像捏着人的生骨。 妾通逃,她还是有机会从 他的身边逃走。 在颖郡,她利用那套说辞放走了班姜,可见 她自己对所谓的夫妻情谊根本就不在乎,她拥有自由的灵魂,想去何处就会去何处。 可两人名正言顺地成婚就不同了,他们 的名字会刻在一起,生前死 后都是不可分开,不可分离。 成婚,唯有用礼法将她死 死 地绑在他的身边,从 此,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她永永远远都摆脱不了他。 如此,方解他心头之 恨。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0节 谢蕴又饮了一杯酒,之 后,他对着皎洁的月光轻轻地笑了起来。 阿娴,从 此以后,这里你避之 不及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那个偏僻的西山村,你心心念念的家,彻底回 不去了。 第92章 次日,张入山没有选择和郑起等人一起去兵营,他陪着张静娴到长陵城外打猎。 也 是这时,张静娴才知道表兄会骑马,且骑术完全不逊于她。 “班夫人在姜园养了一群马,久而久之,我便学会了。不过 ,那里马的品相远远不如小驹。”张入山略带欣赏的目光望着张静娴身下的小驹,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马!” 小驹似乎知道这个雄性人类在夸自 己,昂首挺胸,一副神 骏模样。 见状,张静娴却有些心虚,她唯恐表兄问起自 己小驹是从何处得来的,若无 其事地拉紧缰绳,向城外飞奔。 一路直到城外,无 人阻拦。 不过 ,汀兰和义羽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义羽对她的态度不如之前,但为她指明了一个适合捕猎的方位。张静娴很信任他,没有犹豫就按照他的指引而去。 目的地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旁有密林和连绵起伏的丘陵。碧绿和枯黄交织在一起的颜色,告诉每一个到达这里的人类,深秋已 至。 张静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笑着翻身下了马。 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悄悄地打量着她,发现她只不过 喂那匹马喝了一些水,目光又都收了回去。 这个人类少女不足为惧。 似乎被它们说对了,张静娴和自 己的表兄忙活了大半日,捉到了几只野鸡野兔,但愣是一只大雁没有抓住。 一次不小心被大雁挣脱了;一次眼看大雁即将飞落,结果 汀兰吸到花粉咳嗽了一声;还有一次她拉弓的时候,义羽的箭先她一步刺中 了大雁的羽毛,当然也 只留下一根羽毛。 至于表兄,更是惨不忍睹,大雁完全不往他的方向去。 半下午,汀兰好心地提醒他们回城的时辰,于是张静娴第一天无 功而返。 更甚于,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也 是如此。 第四天,张静娴终于说服表兄和郑起前去兵营,她循着前世的记忆又换了一个打猎的地点。 这次距离谢蕴前世修建的那座庄园很近,附近的环境她算是熟悉,绕了一圈路找到了一片澄澈的湖泊。 湖边,泥泞的芦苇丛中 已 经停下了不少觅食的候鸟,其中 单大雁就有六七只。 她心中 大喜,让汀兰和义羽看好他们带来的马,自 己一个人设了陷阱,坚决不准他们任何一个人插手。 效果 显而易见,两只活的大雁成功被张静娴捉到,身上的羽毛还是完完整整的。 她熟练地将大雁绑好,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骑在小驹的背上便往长陵城中 折返。 日光下,女子飘扬的裙角流光溢彩,仿佛一幅鲜活动人的画卷。 “张娘子还真是厉害。”汀兰跟在后面,不由自 主地出声感慨,想当初她见张娘子第一面,张娘子给 她的感觉还很虚弱。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停地体会到张娘子身上带来的那股生命力。 蓬勃、旺盛、更让人觉得舒服。 “嗯。”义羽微有些失神 ,片刻后,他低声说,“跟上她。” 张静娴带着捉来的大雁回到府邸时,时间将将过 午。 她安顿好小驹,稍微洗漱了一番,又囫囵吃了几块豆糕后,直接拎着两只活雁朝门外的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了一半,她遇到身着官服的白发老者,突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令人迷惑的错误。 她不是前世的“张夫人”,只是一个住进长陵府邸寥寥数日的宾客,刻意不与谢蕴接触的她如何知道他居住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半点尊卑之别,想直入谢使君议事的前厅。 不怪这个白发老者正 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出现在官吏来往的前厅,手里更费解地拎着两只大雁。 张静娴识得他,礼貌地唤他,“粮官大人。” 闻言,翁粮官和跟在她身后的女使都愣了一下。 “粮官大人,我是使君门下宾客,奉使君之命为其捉来成婚结礼的大雁。”张静娴一脸淡定地介绍自 己的身份,又说她初入府中 ,暂且不知使君的住处。 “原来是一位女宾客,过 了这道廊门,便是使君办公之处。今日议事已 散,你快去向使君复命吧。” 翁粮官的脾性温和,好心为她指了路。 张静娴朝他真心道谢,步入廊门。 翁粮官望着她手中 的大雁,小声嘀咕,“听 闻使君的夫人与他有救命之恩,这场婚事多为仁义,也 不知我能 不能受使君邀请参加……” 可惜,张静娴走的太快了没有听到他口中的话。 她行 至木廊之下,停顿了一会儿,才请守在门外的人通报。 獬看了她一眼,并未入内通报,而是淡淡开口让她进去,“张娘子,您是使君的恩人,受到这里所有人的尊敬,想见使君也无需通报。” 一丝古怪划过 她的心头,快的她没有抓住,张静娴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手中 依旧拎着那两只大雁,进入门中 。 下一刻,房门便阖上了。 她脚步微停,四周太安静了,仿佛没有人息,但谢蕴确实 在这里,她只能 硬着头皮往里走。 静静燃烧的铜灯和深色厚重的帷幔营造出一种幽冷的氛围,唯她手中 的活雁有些暖意。 张静娴走到最深处,看到漫不经心倚靠在矮榻上的那个身影时,手指骤松,被用藤条绑起来的两只大雁立刻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嘎——嘎——” 刺耳、聒噪。 谢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珠阴恻恻地盯着她,眼下带着轻微的青色,仿佛在她吃好喝好还去城外悠闲捕猎的这几天,他一刻都未歇过 。 而他刚得到机会小憩一会儿,她又带着两只叫声如鸭子的大雁闯了进来。 张静娴尴尬地笑了笑,她刻意避开他,真的不知道他忙碌到了何种地步。 “郎君,这是我献给 您与夫人的大婚贺礼。” 她兑现了自 己的承诺,将两只羽毛丰盈,飞的很高 很远的活雁送给 他。 谢蕴从矮榻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目光始终未从她的身上移开,黑眸像是无 尽的深渊,想把 她的灵魂吸进去。 张静娴陷入了恍惚,当她需要费力地仰头看向他冷峻的面容时,她蓦然清醒,不自 然地扭过 头,往后退了几步。 “我予使君的贺礼已 经送到,使君好生休息。” 说完这句话,她便急着往外走。 “慢着。”谢蕴出声叫住了她,语气平淡,“城中 的绣娘送来了裁剪好的婚服样式,阿娴选一件吧。” 他的手指点了点一摞放在桌案上的绣图,张静娴沉默了一会儿,走近,垂下头,认真地挑选。 绣图以黑底为主,以红色的丝线勾勒出各种祥瑞的寓意,男女是相合的。 有日月,有花草,有动物 。 张静娴互相比对过 之后,选了高 贵典雅的兰草图案,低声道,“郎君与夫人俱是兰芳君子,此物 绣在婚服上更为相配。” 兰芳君子。 谢蕴默念着这四个字,幽深的眼眸渐渐流露出了几分玩味,在耍弄了他以后,这个农女居然还想他做一个君子。 “好,婚服上便绣这个图案。”他当即开口吩咐人告知城中 的绣娘,冷冷道,“让她们尽快完工。” 尽快是多久? 张静娴想起自 己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婚期,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转过 身。 “其实 ,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阿娴。”蓦地,低沉的男子嗓音传来,挟带一丝若有似无 的笑意,“若是得不到阿娴的回答,我怕是夜不能 寐,耿耿于怀。” 听 起来只像是玩笑话。 “郎君请问。”张静娴背对他,看着他的影子将自 己的影子吞没。 “你说永远不可能 喜欢我,永远不可能 指的是什么。”谢蕴面无 表情,他需要一个具体的回答。 “它指,”密密麻麻的疼痛令张静娴脸色苍白,弯着唇说,“死去的人复生,流逝的时光逆转。” 这便是永远不可能 。 因为时光不会逆转,死去的人也 不会再活过 来。 谢蕴笑了,阴郁的眼眸透不出一丝亮光,“果 真是,永远、不可能 。”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点点头,让她务必尽好一个宾客的责任,帮他操办这次大婚。 “我会的。” 张静娴应声,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而从这一刻开始,她也 和谢蕴一样变得忙碌起来,几乎所有大婚的章程都来寻她。 张静娴哪里又清楚,于是她只能 表面应下,暗中 又疯狂查阅文籍典故,实 在查不到的就厚着脸皮找到一些乡老族老家里,询问他们。 翁粮官的夫人也 被她“骚扰”了几次,好在最后,章程全部圆满定下。 “婚期在何时?”抽空,她也 终于向獬问了这个问题。 獬沉声回道,“七天之后便是吉日。” 张静娴点点头,七天之后她就可以启程离开了,从此,她不会再踏足长陵城一步。 可能 是已 经认定了这桩婚事与前世重合,她依旧没有询问谢蕴夫人的身份。 她不问,自 然无 一人告诉她,让她察觉其中 的真相。 就这么,她忙着为谢使君操办婚事,张入山等人前去兵营体验,时间一日日过 去。 直到谢蕴成婚的前一天,她突然清闲下来,无 事可做。 张静娴带着黄莺和小驹去到了长陵城中 的坊市,和在颖郡做的相同,她要为自 己返回西山村的路途购买吃食和被衾。 天气转冷,为了保暖还要买些酒水和肉干。 张静娴心头有一种将金子都花光的畅快,所以她反常地买了很多东西,一点都不节俭。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1节 所幸,谢使君足够大方,前不久还让獬给 她送来了高 等宾客的月俸,她的金子仍是剩了不少。 张静娴数了数,眼都不眨地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楼阁,买了胭脂珠粉,接着是佩剑,香料…… “阿娴!” 有人惊喜地唤她的名字,张静娴回头一看,眼中 同样出现了一分喜悦。 “小蝉,蔡娘子,你们为何会在此处?”她没想到能 在长陵遇到蔡姝和小蝉。 “阿娴,秋日到了,我们来给 北府军送粮食和药材。”蔡姝这般一说,张静娴想了起来,朝她赞许地点点头。 “不止呢,谢使君大婚,陈郡守和子籍先生都来观礼,娘子和家主也 得了一份请帖。”小蝉叽叽喳喳,兴奋地不得了,能 成为谢使君的客人,某种程度上也 代表蔡家从此以后有靠山了。 “使君的夫人应该就像阿娴说过 的身份高 贵,品貌双全吧?” “是啊,完美无 瑕。” 张静娴弯了弯眼睛,跟着小蝉的话说。 蔡姝正 欲问清是谁家的女娘,忽而,她父亲蔡公身边的仆人前来,告知蔡公有急事寻她。 “阿娴,我们日后再叙。” 蔡姝和小蝉匆匆离去,张静娴睁着眼睛,朝她们的背影低语,“再见。” 不会有日后了。 她回了自 己住的客院,扑面而来的红色令她微微失神 ,当看到黄莺的木笼子上面都插着几根红色的羽毛时,她拿出了自 己在坊市买的酒。 张静娴只喝了一小杯。 但这已 经足够她酣然入睡,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她眉目带笑。 鼻息之间嗅到了幽幽的香气,她睡的更沉了,汀兰与几个女使入内,为她沐浴梳发,她全然不知。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张静娴觉得自 己又陷入到了幻觉之中 ,神 魂飘飘,落不到实 处。 可是身体给 大脑带来的反馈是束缚,是沉重,是有一只大手在稳稳地抓着她。 似乎在跪在地上的那一刻,似乎在玄朱二色映入了她的眼帘时,又似乎梦境脱离了现实 无 法再延续下去那一瞬间。 张静娴骤然从迷幻的睡梦中 清醒,然后她惊愕地发现,她身上穿着自 己亲手挑选的兰草婚服,与人携手跪在地上。 她的眼睛彻底睁开,身体僵住,那个人…是谢蕴。 而他们在跪拜天地。 第93章 和谢蕴成婚的人是自己,不是她以为的晁家女 郎。 张静娴拼命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抵御那股足以将她湮没的窒息感,不,假的,一定是假的。 她茫然地寻找能够说服自己的破绽,可是耳边的祝词是清晰可闻的,而于观礼的面孔中,她见到了蔡姝、许子籍,甚至叔简大人。 她不敢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楚。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从这里逃走。 冰凉的手指只 是稍稍动了一下,一只 大手便轻而缓之地握紧了她的手腕,不容挣脱。 “阿娴,莫急。”谢蕴在 笑,看过 来的神 色满是温情。 在 不明所以的客人眼中,谢使君细心地发觉了夫人的紧张,在 轻声细语地安抚她。 然而,张静娴抬眼去看,一双深幽的黑眸形如毒蛇,死死地牢牢地盯着她,仿佛她若真的敢逃,在 这庄重的跪拜天地的时刻,他绝对会作出 让她后悔终生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唇角的笑意 染上了放肆与疯狂。 “阿娴,其 实我早就忍不住了。” 低低沙沙的嗓音缠绕在 她的耳边,告诉她,他懒得再伪装自己,甚至忍不住在 这天地与众人的见证中,一点一点吞噬她。 “……”张静娴的喉咙宛若被狠狠掐住,发不出 一丝声音,唇瓣可怜地动了动,归于沉默。 谢蕴对她已经全无 耐心,这一刻,张静娴真的毫不怀疑,他对她恨之入骨。 恨到不惜用自己的婚事和余生来报复她,折磨她。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最终礼成的时候,张静娴的身体一软,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就连呼吸声都变得极为微弱。 同样是那一只 大手,完完全全地掌控着她。先是起身,而后缓慢地走过 黄昏,步入灯火通明的深宅之中。 共牢而食,合卺而醩。 她绞尽脑汁圆满定下的章程一步不差地用在 了她自己的身上,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 是麻木地,僵硬地接受。 房门被轻轻合上的时候,张静娴的体内蓦然多出 了一分力气,如山中濒临绝境的小兽,努力地争取着最后一点逃生的机会。 她急速往房门的方向而去,如一道飘渺迅疾的风。 可是很快,一条手臂慢条斯理地横揽在 她的腰间,将她这道风重新困在 了幽暗的山峦之中。 谢蕴端坐在 宽榻之上,静静看着怀中的农女 ,亲昵地和她说,“阿娴,我派人前往西山村,送去了我们的婚书 。顺便,奉陛下旨意 接管整个阳山。” 房中陡然一静,张静娴难以置信地停下了挣扎,怔怔地望着他,谢蕴的话什 么意 思。 “阳山,包括西山村以后都将属于我。”谢蕴温柔地抚弄她的脸颊,薄唇中吐出 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击打 在 这个农女 的心脏上。 她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想要回去的家现在 变成了他的,她永永远远、一直到死都摆脱不了他。 如果谢蕴想,他可以毁掉所有她充满了眷恋的地方,山林、村子、山谷只 要是她足迹所过 之处,全部在 他的掌控之中。 他的手掌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慢慢地覆盖她的呼吸和纤细的脖颈,凑到她的耳边问,有没有见过 连烧数月的大火。 张静娴的目光又 像是失了焦距,空空的落不到实处,阳山变成了他的,他可以用火毁了那里。 “谢丞相不会允许,谢蕴,你不能这么做,不能。” 她喃喃说着,心头不可抑制地浮现了绝望,她只 是想过 平稳安静的生活而已啊,为何他就不肯放过 她。 现在 ,还 要牵连到整座阳山山脉的生灵。 谢蕴的眉峰染上冷意 ,轻轻地笑出 声,“不,我能,阿娴逼我至此,我当然什 么都做得出 来。阿娴搬出 叔父来压我,那又 如何呢?” 用过 了一次的招数,第 二次再用对他毫无 影响。 他的指腹揉了揉她的耳垂,温玉般的感觉令他绷紧下颚,发出 一声满足的喟叹。 早该如此了,他就应该逼她,迫她,而不是愚蠢的宽容。 耳后的敏感令张静娴的呼吸乱了节奏,她仓皇地攥紧了指尖,一遍一遍地想能够用来辖制谢蕴的存在 。 然而,没有,还 是没有。 叔简大人、谢丞相、乃至世家大族最看重的门第 身份都已经对他毫无 用处。 “阿娴在 想什 么呢,大婚礼成,你就是我的。”谢蕴将她的反应全部收至眼底,眉梢眼尾浮着一层淡淡的愉悦,笑起来的时候,高大强劲的身躯都在 震动。 “当然,不管阿娴愿不愿意,我也是阿娴的。” 最后一个字眼将落,他从宽榻上站起了身,端起放在 矮几的合卺酒一饮而下。 酒水甘醇,也是张静娴亲自挑选的。 可此时此地,放下的酒杯却成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下一瞬,她的脖颈便被握住高高抬起来,承接融合了他的气息的美酒。 一杯而已。 张静娴的眼睛开始半睁半合,混混沌沌的,看不清,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粘稠,呼吸不畅的难受让她微微张开了唇。 于是,透明的酒液便顺着她的唇角流下,浸湿了谢蕴的手掌。 他的眼珠动了动,目光移到她水光潋滟的唇瓣上,他知道这里的滋味有多么清甜。 谢蕴抬手,将她头上沉甸甸的发冠取了下来,然后是步摇,珠钗,以及那条依旧系在她脑后的发带。 长发垂落在 同样深色的婚服上,本是庄重肃穆,然而,他的眸中,却是如此糜丽秾艳的场景。 谢蕴的气息骤然一重,沉着眼亲吮那些流下来的酒渍。 空气由温冷变得滚烫。 张静娴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因为用力,抓紧衣袍的指骨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她拽不走,也推不动,很快手指便被轻描淡写地掰开,连同她的手腕被狠狠压在 柔软的被褥中。 她无 力地闭上了眼睛。 “阿娴,看着我!” 谢蕴却不准,强迫她看进他暗沉浓重的眸中,看着她自己双颊潮红长发散乱的模样,看着他用一道枷锁将她整个人困住。 天旋地转中,张静娴仿佛也看到了那个无 声无 息死在 雨夜的农女 。 她呆呆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晶莹的泪珠被贪婪成性的男人寻到,立刻被薄唇攫去,细细品味过 后,密密麻麻地亲遍他曾嫌弃过 的身体的每一处。 每落在 一处,张静娴都会瑟缩地抖一下。最后,当薄唇落在 她的眼尾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对谢蕴说,“我恨你。” 她恨他,永远不会原谅他再次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 谢蕴的神 色微微一顿,不疾不徐地吐出 一口 气,重复她的话。 “恨我?” 他笑声畅快,带着浓浓的满足和爱恋凝视这个将他逼疯的农女 ,用着低哑的嗓音一字一字地和她说,“阿娴,再恨的深一些。” 他情愿她对他恨入骨髓。 这般想一想,体内沸腾的血液要将他燃烧殆尽。 恨,比不爱更令人心动。 -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秋雨,空气微凉。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2节 叔简一脸严厉地望着拦在 他面前的青年,颌下的胡须一根根泛着冷光,“公乘越,你可知道你和七郎都做了什 么!” 简直荒谬,七郎成婚,建康半点不知,而他亲手送走的小阿娴转眼成了七郎的新婚夫人。 叔简脾性一向爽朗,但在 亲眼撞见谢蕴成婚时,整个人犹控制不住生出 旺盛的肝火。 这件事若是被丞相知晓,可想而知,他定会勃然大怒。 “伯父,大婚既成,您和丞相的阻拦都没了意 义。”公乘越摇着羽扇,幽幽一笑,“七郎是何秉性,您又 不是不知道,你们越是阻拦他越是对张娘子上心。” “那也不能如此胡闹,瞒着建康直接成婚。”叔简气极,这可是名正言顺六礼具备的大婚,竟然出 了长陵无 人知晓。 而且,阿娴心心念念着回去她的家乡,不可能这么快对七郎生了情愫。 “强逼人为妻,我对七郎真是失望至极!公乘家的小儿,你让开,老夫要见七郎。” 公乘越默声不语,挡在 面前寸步不让。 他的举动直接激的叔简拔出 了身上的佩剑,雨声泠泠,剑锋为僵滞的氛围又 添一分寒意 。 “伯父此时闯进去又 能如何,难道不怕被人察觉,让整个谢家沦为一场笑话吗?”公乘越一句话捏住了叔简的七寸,世家大族最看重的永远是名声。 这场大婚长陵几乎人人皆知,谢使君娶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女 子,为人称赞重仁义,是一段佳话。 对谢家亦增几分光彩。 但若是传出 谢使君逼人为妻,谢家又 要插手中断这场婚姻,“污蔑不堪之词顷刻会朝着谢家,朝着七郎,朝着丞相而去。” 公乘越请叔简三思,切莫因为这一件小事乱了大局。 “您今日是七郎唯一的长辈,席间贵客还 需您招待。张娘子,哦,夫人的表兄和村人也是刚刚知晓,需要您前去为七郎说和。” 几句诡辩,公乘越成功地将责任转嫁给叔简的身上,此时,这场大婚不重要,妥善地收尾不引发事端才最重要。 叔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远去。 公乘越眼皮不眨,命人看紧这处庭院,不许旁人进入。 好歹是叔简伯父,若是谢丞相,他万万不敢帮着谢蕴说出 以上的任何一句话。 “这场雨来的也是及时。” 公乘越低声念叨着,听不到除了雨声之外的其 他声音。 夜半,雨滴落下的又 急又 快。 暖意 盎然的帷幔之内,张静娴早已经疲累地睡了过 去,安静地蜷缩成一团,眼皮微红。 一只 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往她的嘴里喂了一碗补汤。 空了的瓷碗被放在 一旁,谢蕴的眼眸专注地凝望她的睡颜,强硬地让她靠在 自己的怀中。 他跟着阖上了眼皮。 然后,他梦到了一场更大更急的雨。 第94章 谢蕴不喜欢雨天。 尤其在他的腿受伤以后,阴雨绵绵的潮湿往往意味着深入到骨头缝隙、针扎似的疼痛。 所以,即便在梦中一眼看到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谢蕴的眉骨仍是阴郁地 往下压了压。 雨滴一开始飘如零星,还不足以打湿地 面,可是她行 在雨中,手中未持伞,肩上也 未披着蓑衣。 “阿娴,没看到下雨了么?” 谢蕴长腿一伸,只 几 步迅速跟上了她,抬起宽大的衣袖,为她遮挡天上的雨点。 结果,这个农女只 顾垂着眼睛闷不吭声地 往前走,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讲话,也 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雨点穿过他深色的衣袖,宛若无物,固执地 飘落在她的发间。 没一会儿,她那条青色的发带变成了湿淋淋的绿色。 谢蕴抬着一只 手臂,顿时明悟,这是在梦中,她感觉不到身边有一个人 跟着她,潮湿的雨滴也 无视了他。 但他没有放弃继续为她遮雨,黑眸静静地 望着她,一寸一寸地 逡巡梦中她的模样。 清澈的眉眼,浅色的小 痣,抿紧的唇瓣,背着身上的包袱和弓箭,梦中的她和现实并无区别。 “阿娴,你一个人 ,要去哪里?”谢蕴掀开薄唇,轻声问她。 没有人 回答,她独自走在雨幕中,孤独而冷清,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谢蕴跟着她,看着她的眼睫毛也 变得湿润,脸颊一片冷白,他忽然怒不可遏地 沉下了眼眸。 这里不是偏僻的西山村,脚下宽敞平整的官道只 会在人 口较多的郡城附近出现。 武陵郡,颖郡还是长陵郡? 又是谁放任她孤身行 走在雨中,马车呢?甚至简陋的牛车都没有。 发觉雨势越来越大的时候,谢蕴的脸色越发阴沉,尽管知道她听不到,他仍是一遍遍地 唤她的名字。 温声说,“阿娴,停下来吧。” 隔着虚幻的雨声,埋头赶路的女子似乎终于 发现了自己被淋湿的罗裳和头发,她苦笑了一声,“早知道就不拒绝獬的好意了,坐在马车里面起码不会被雨淋到。” 獬!和他有关。 谢蕴眼皮微撩,黑眸中仿佛结了冰,在他不知道的地 方,獬对她做了什么。 他忘记了这只 是一个梦。 “先躲雨,再到下一个城镇买一辆马车吧。”她一个人 自言自语,跟着同样匆匆赶路的几 个百姓走到了一处草亭中躲雨。 草亭的面积不大,四 周又透着凉风,谢蕴看着她打了个哆嗦,心中的疼惜如潮水一般涌来。 怎么梦中的她还是不开心的,不快乐的。她着急赶路是想归家吧?那个小 山村究竟有何可取之处,她冒着雨孤身一人 也 要回去。 谢蕴颇为不悦,草亭中同为躲雨的几 个百姓帮他问出了声,“娘子背着包袱,这是要到何处去?” 出门在外,防人 之心不可无,但这几 个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面目沟壑,肤色黝黑暗沉,是典型的农人 。 于 是,他听到她笑着回答,“出门多日,家中的田地 将近荒芜,我急着归家,好在田中种 上新 一季的豆苗。” “不然,等到了秋日,我连田税都凑不齐。”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令倾听的人 同样担忧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今年的秋税,每个人 脸上的表情 都不轻松。 刚经历过一场浩大的战事,今年征的秋税会不会比往年多上一层呢?人 丁有所减少,征收的田税还是那么多,平摊在每个人 的头上,则又是沉重的负担。 老者担忧着收成,少年担忧税收的多了填不饱肚子,草亭内的气 氛一时低迷。 谢蕴起先不以为然,这毕竟只 是一个虚假的梦境,然而从几 人 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的眉峰渐渐聚拢了冷意。 他确定此地 距离长陵城不远,因为这些人 的乡音和长陵城中的百姓很是相似,但他们口中的战事却不是四 年前爆发的那一场。 “诸位尽管放心,你们在长陵境内,谢使君行 事规矩有方,今年的秋税应该还是不会变的。” 女子听了一会儿,反过来安慰那些农人 ,她的话更印证了谢蕴脑海中的猜想。 时间不是四 年前,而这个农女也 是从长陵离开。 瞳孔狠狠一缩,谢蕴的眼睛微微发涩,发胀,呼出的气 息是冰冷的,他与她成婚还是困不住她吗? 即便是梦境,即便淋着雨,她仍坚持从有他的地方离开。 谢蕴忽略了草亭中的其他人,短促地 笑了一声,眼中尽是偏执,站在女子的面前,垂眸一动不动地 注视着她。 就算是梦,他也不会允许她远离他。 “阿娴,我会跟着你,我们之间没有结束。”他笑着,伸开手臂,作势将她抱住,用碰触不到的指腹拭去她脸颊浸染的湿痕。 慢慢地 ,雨势小 了一些,躲雨的几 个农人打着招呼重新行路,他们的家离这里不算远。 草亭中只 剩下了一名农女与一名梦中的过客。 她沉默地 又待了一会儿,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生了一个小 小 的火堆,把麦饼放在火上烤。 中途一只 鸟飞来躲雨,她掰开一小 块分给了那只 鸟。 “我家中的树上住着一只 黄莺,你的羽毛不如它的艳丽。” 她和躲雨的小 鸟说话,小 鸟奇怪地 啼叫了一声,急忙拍打着翅膀又飞进了雨中。 下一刻,谢蕴和她一起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 草亭中的女子谨慎地 将火熄灭,握紧了身上的弓箭。不过,她的脸上并未露出慌乱,因为现在是在长陵,法 治森严,少有人 敢在这里生事。 她的包袱里带着些金银,等出了长陵的地 界,买一辆牛车或者马车,她才会准备循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回武阳县。 在山中,她更自在。 然而,令谢蕴惊怒交织、戾气 暴涨却无能为力 的一幕发生了。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草亭之中,饶是亭中女子的反应飞快,于 乱箭下,她根本来不及逃脱就被闪烁着寒光的兵刃围住。 她冷静地 看着将她包围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毫不犹豫地 脱口而出自己乃是谢使君府中贵客,若是伤她便是和谢蕴作对。 她在赌,这里是长陵。 果然,听到谢蕴的名字,这些人 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 趁这个机会,她以脚尖挑起熄灭不久的火堆,在纷飞的火星扰乱这些人 视线的时候,单薄的身影迅速飞入雨中。 豆大的雨珠砸地 ,谢蕴的心脏猛地 被一只 大手攥住,几 近窒息,他亲眼看着她被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挡在去路,狼狈地 摔在满是雨水的泥地 里。 “张夫人 ,你若是识趣些,兴许还能活命。” 马车的车门被人 打开,露出半张模糊不清的脸,是一个成年的男子,声音冷漠浑厚。 谢蕴表情 凶戾,丝丝缕缕的血色充斥在他的眸中,他更眼睁睁地 望着她朝马车当 中的男子射去一箭,却被随后而至的人 折断弓弦,缚住手臂。 很快,她的模样奄奄一息,像是快从天地 间消散。 那条往日总是干净整洁的发带也 遗落在泥泞的土中,慢慢失了原本的颜色。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雨水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将他彻底虚化为一个看客。 他的痛苦,他的喘息,甚至他的一个眼神都被排斥在其外。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3节 只 是转瞬,谢蕴的身体骤然被狂暴的雨水撕开,连同这个太过真实的梦境无声地 碎裂。 他睁开眼睛,回到现实,那股足以击碎灵魂的疼痛还在,痛到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但,血丝密布的眼珠直勾勾地 盯着一个地 方,怀中,他的阿娴仍安然地 睡着,脸颊泛红。 梦里她脸上的苍白与黯淡,是假的。 只 是一个梦。 谢蕴慢慢俯下头颅,埋首在她的颈间,贪心地 嗅着温暖又恬淡的幽香,脸上的笑容扭曲到恐怖。 “阿娴,如果这是对我的惩罚,我愿意接受。但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知道,不会…进入梦中。” 他低低地 呢喃,胸口的疼痛剧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直觉告诉他,这个梦尚未结束。 - 无法 呼吸,身体的每一处都被牢牢地 禁锢着。 这是张静娴恢复神智的第一个感觉,她缓慢地 抬起眼皮,对上一双温柔似将她溺毙的黑眸。 “阿娴。” 谢蕴朝她笑着,呼吸粗重,迫不及待地 亲吻她的耳垂。 张静娴的身体控制不住地 抖了一下,只 是这一个轻微的反应,他深不见底的眸中亮起了光芒。 像是确认她是鲜活的一个人 。 “阿娴。” 他又哑着声音唤了她一声,带着克制过的愉悦。 张静娴终于 想起了这两日在自己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又一次狠狠地 欺骗她,强迫她和他成了婚,用她的家和整个阳山威胁她。 从此以后,她将永远摆脱不了他。 她抿直了唇,生平第一次,带着恨意用力 地 咬在他的脖间。 张静娴尝到了血腥味,咬的累了也 不松开。 “阿娴。”谢蕴的身体紧绷,喉咙里面发出了舒畅的慰叹,第三次唤她。 第95章 张静娴松开了咬着谢蕴的牙齿。 她脑子乱糟糟的,像是混在一团的麻绳。可 是不管再 怎么 恼怒,再 怎么 恨,就 算她活生生地 将一条毒蛇咬死,结果已经改变不了。 昨日,她和谢蕴成婚,在天地 与众人的见证下结为了夫妻。 张静娴强迫自 己冷静下来,但她深深吸一口气,心里的郁结不减反增。垂下头,她想 都不想 便背对着他,与他不再 有任何目光与身 体的接触。 她现在,不想 看到他。 然而,这一举动犹如触发 了绷紧的弓弦,她只是刚有了离开的意 图,谢蕴高大的躯体立刻僵硬。 现实的一幕与梦境几分重合,他的气息又粗又急,强硬地 掰过张静娴的脑袋,鼻尖对着鼻尖,黑眸紧盯着她。 张静娴拒绝与他对视,冷着一张脸。 “阿娴,永远不要背对我,不然,就 没人为你挡雨了。”谢蕴轻声对着她说,含着一分笑意 的声调是无人听懂的沉痛。 张静娴继续不理会,她不需要人为她挡雨,从 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下雨了她会自 己披上蓑衣。 谢蕴的手指在她紧闭的唇瓣上抚摸,上面染了一点点血迹,鲜红的颜色刺眼夺目。 他嗅了嗅,将另一侧脖颈露给她,告诉她还 可 以咬这里。只要她高兴,甚至可 以从 上面撕扯下一块血肉。 “阿娴尝到了我的血,”他喉结重重一滚,语气愉悦,在她耳边亲昵地 问了句,“合卺酒与我的血,哪个味道更合阿娴的心意 ?” 张静娴神色一滞,回忆起那些零碎又令她惊惧颤抖的画面,猛地 伸手推他。 谢蕴抓着她推自 己的双手,凑上前在她的指节处亲了亲,可 是只一下又似乎是不够的,他撩了撩眼皮,深幽的视线观察近在咫尺的女子。 除了眼皮有些红有些肿,她方才推自 己的力气一点都不小。 毕竟,她是一个箭术出 众,时常在山中捕猎的农女,清瘦但从 不娇弱。 张静娴的手止不住往后缩,结果被抓的更重更牢。 挣扎中,谢蕴的唇齿无意 中碰到了她因劳作而长出 的薄茧,眸色骤然变化,本就 没有熄灭的欲望再 次汹涌燃烧。 他抬起头,很温柔地 唤张静娴的名字,“我还 是比较喜欢合卺酒。” 精美的酒壶与酒杯就 在他触手可 及的地 方,昨夜两 人只喝了一些,里面的酒水还 剩了大半。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便目标明确地 去倒酒。 张静娴看出 了男人深沉的欲念,眼睛慌忙睁大,艰涩地 说她饿了,“谢蕴,不要让我更恨你。” 她已经不愿再 唤他郎君,冷漠地 直呼他的名字。加上一个恨字,本是强烈的厌憎情绪,但她不知道听在他的耳中,犹如天籁。 谢蕴舒服地 半阖起眼眸,自 己不慌不忙地 饮下了一杯酒。他早就 说过了,比起恨意 ,他更难以忍受的是她的不爱。 当然,爱上别人最不可 忍受。 “阿娴,昨夜下了一场雨,我腿疼。你帮帮我,我们 就 去用膳。”他哑着声音,提到这场雨,明显的语气顿了一下。 “……怎么 帮?”张静娴妥协了,不是因为他腿疼,而是她真的有些怕了。 被掌控,被扼紧,被蛊惑,迷乱到一遍遍颤抖的感受,她害怕地 不行。 “还 是和从 前一样施针,可 不可 以?”她着急地 问出 口,殊不知就 在这短短的瞬间,她再 次被谢蕴拿捏。 “可 ,”谢蕴看着她,缓缓地 点头,接着话锋一转,“但这里没有金针,所以,阿娴只帮我随便揉一揉吧。” 他淡淡说完,毫不犹豫地 拉开中衣,将修长紧实的一双腿展露在她的面前,肌理的轮廓宛若刀剑,冷且利。 时隔数月,几条疤痕已经淡了,不过还 是能辨认出 当初的凶险。 张静娴垂着眸,手指放在上面的穴道按下去。她不知道他口中的腿疼是真是假,但她知道哪些穴道可 以让他真的体验到疼痛。 带着几分愤怒,她用足了力气。 估计是察觉到了她报复的心思,谢蕴静静地 望着她,嘴里吐出 命令的话语,“以后的每一个雨天,阿娴都必须帮我,不许再 出 门。” 张静娴咬着牙根去看他,恰好撞入他氤氲了一抹红色的眸中。 她愣了愣,慢慢收回了手指。 - 丰富又美味的膳食送进来时,张静娴仍是一副成婚前的装扮,除了长发 被剪短了一缕,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她沉默地 洗漱,沉默地 坐下,沉默地用着可口的膳食。 像是用这种方式,固执地表达自己不愿成婚,也根本没有成婚。 谢蕴好整以暇地坐在她的面前,故意 一般,指着一道菜肴说,这是武陵郡城的蔡家特意 献上的,“我记得阿娴很喜欢这道鲜鲫银丝脍。” 他提到蔡家,正在用膳的女子略微一怔,想 起自 己曾遇见蔡姝和小蝉时说的那些话,眼前发 黑。 她要如何和她们 解释,自 己没有耍弄她们 的意 思。 “谢蕴,你的夫人该是身 份高贵,才学无双的女子,如今变成了我这个无家世也无才学的女子,你要如何解释?” 她冷冷地 瞪着他,眼睛仿佛清亮的溪水。 “解释?和谁解释?”谢蕴轻飘飘地 笑了一声,好奇地 问她的脑子里都在想 些什么 。 比起他的喜好,家世和才学这些微不足道且不值一提。 “谢丞相和你的父母,你不怕他们 怪罪?”张静娴始终记得獬和她说过的话,世族唯有世族可 以相配。 “阿娴,叔父和我的父母只会因为利益二字要我娶妻,无关乎家世和才学。王延,我的姊夫才学平平,叔父还 是让阿姊嫁给了他。” 没有才学,那是因为王家的家世吗?不,是因为王谢两 家利益相合。 谢蕴从 年幼之时就 看清了这个最真实也最恶心的道理,所以,他在最初思量她救他的原因时,先想 到的是她想 从 他的身 上得到利益。 可 是,当他将身 上的佩饰交出 去又欺骗她自 己失去记忆后,她依然在他的身 前卖弄风情,谢蕴才开始觉得她图的或许是他这个人。 虽然,后来乃至现在,结果很令人恼恨,但谢蕴仍旧奉行“利是人与人之间往来的本质”这个道理。 “我不能为谢家,为谢使君你带来利益。”张静娴冷静干脆地 说,不如他们 两 人现在就 和离,从 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是的,成婚了又如何?他们 又不是一辈子非要绑在一起,还 可 以和离呀。 “看来,阿娴已经忘了我昨晚说过的话。”谢蕴听到她直截了当地 说出 和离二字,眉目阴冷,笑着说,“即便我死了,你的身 上和你生活的地 方也永远带着我的印记。” 张静娴不吭声了,阳山和西 山村是她的软肋。 “阿娴不要妄自 菲薄,其实,你已经为谢家,为我带来了最动人的利益。”见她乖顺不语,谢蕴眼中的戾气收敛起了大半,轻声说旁的女子都比不过她。 “是什么 ?”张静娴疑惑不解,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她自 己都想 不到。 谢蕴开口,“我的一条命。” “哦。”闻言,她平静地 点点头,继续埋首用膳,谢使君的一条命的确金贵,是旁的都比不上的。 但那又如何呢?她也有一条命横亘在其中,日日夜夜地 提醒着她不要忘记。 她想 了想 ,又道,“我们 既然成了婚,按照规矩是不是应该归家省亲。谢蕴,后日,我要回西 山村。” 张静娴填饱了肚子,恢复了力气,同时,脑海中也冒出 了一个法子。 名正言顺,令人挑不出 错。 可 惜这是对寻常人,而谢使君,他就 是一条阴郁凶狠的毒蛇。 “阿娴,不要惹我生气。”他亲手舀起一勺羹汤,轻柔地 放在她的唇边。 张静娴起身 便走,“我腹中已经饱足,你自 行用膳。” 她迫不及待想 要离开这个有他存在的地 方,哪怕回到自 己居住过的客院,先捋一捋思绪也好。 秋雨过后,稀薄的日光洒进屋内,谢蕴没有拦她,安静地 望着她步入廊下。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4节 没关系,他们 还 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纠缠不休。 只要他们 两 人都还 活着。 思及此处,谢蕴眉峰一沉,命人叫来了最忠心的部曲,獬。 第96章 獬奉命来到屋内,本以为阿郎唤他是询问和昨日大婚相关的事宜,但谢蕴一声 不吭,只用冷幽的目光沉沉地 看着他。 “唰”的一下,獬身上的冷汗冒了出来。 这个身形魁梧的壮汉难得学起了文士的做派,僵硬地 俯身揖礼,“阿郎唤我有何吩咐?” 没有人可以忍受谢使君这道能够刺透人心的视线。 “无事,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谢蕴的黑眸泛凉,问他,“你觉得我的这桩婚事不妥?” 谢蕴很清楚,他绝对不可能放已经 成为他夫人的女子孤身离开长陵,那么 ,梦中的场景便只剩下一个解释。 他的部曲瞒着他做下了此事。 獬闻言,沉默不答,作为一个部曲,他本也没有回 答这个问题的资格。郎主的婚事,容不得他置喙。 对他而 言,所做的一切都是依命行 事。 此时,他的沉默便成了最好的答案。 谢蕴脸上神色不变,点点头命獬退下。獬听命转身的那刻,他的唇角露出一分带着嘲弄的笑意。 怎么 不可笑?只是一个有些真实 的梦罢了,他居然为此惊惶,还特意试探跟随了自己多年 的部曲。 说是要 报复那个农女,看着她痛看着她哭到发抖,可现实 是,她很快恢复了正常,而 他却辗转反侧,难得宁静。 谢蕴垂了垂眼眸,腿上加重的疼痛似乎无声 地 诉说着,“啧,阿娴真是狠心。” 不过,他可以原谅她,宽恕她的这点小脾气。因为比起他所得到的巨大的满足与快感 ,这些都不算什么 。 但谢使君此时的瞳孔又分明一片漆黑,翻滚着他心中剧烈的渴求。 凭何不可能,为何不可能! - 下过雨,地 面犹有些湿滑。 张静娴目视前方,走的飞快,中途遇到府中的奴仆恭敬地 行 礼喊她夫人,她摇了摇头,很认真地 和他们说自己不是谢蕴的夫人。 这些人的反应都有些无措,六礼齐全,昭告天地 ,她怎么 会不是使君夫人? 他们依旧深深地 垂下头,将这个原本的宾客当作府中的主母对待。 张静娴无法,她总不能强逼着这些人承认昨日的大婚非她所愿,最后,她没有回 居住过的客院,而 是去了马厩。 小驹安静地 卧着,察觉到她的气息,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望过来。 张静娴走过去,靠在 它的身体 上,忽然很累,被 她刻意忽略的酸痛一涌而 上,她当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 淡然。 “很多次,我已经 做好准备与他再无瓜葛,可现实 又一次次地 告诉我,我敌不过他。” 眼下她被 迫成了谢蕴的夫人,张静娴想了想,唯一的安慰竟然是秋日的两斛罚粮不必交了。 可是除了这点安慰之外,她对这场强制的婚姻没有丝毫的喜悦,尽管前世 时她曾无比地 期待。 “大雁也是他故意骗我捉来送他,可笑我还因此放下了心中的戒备。”每一次,他都向自己证明,她错信了一个自私狠毒又凉薄的人。 “怎么 办才好呢?”张静娴喃喃地 说道,眼神黯淡无光,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知道如何破解眼下的困局。 谢蕴说将他们的婚书送到了西 山村,有之前的书信打底,舅父看到之后怕是觉得他们两情相悦。 阳山也到了他谢使君的名下,甚至她躲进山中都变成了妄想。 张静娴已经 回 不去自己的家了,可是让她待在 长陵,留在 这座满是回 忆的府邸里面,她更做不到。 她不可能放下横亘在 其中的一条命,她自己的命啊。但若是放下了当作无事发生,“那我便应了谢蕴口中的话,确实 低贱!” 她仰了仰头颅,轻轻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驹听着这个人类少女的倾诉,默默抬起了马蹄,邀请她出门游玩。它知道自由奔跑的时候,她是开心的。 “好吧,但我们不一定能出城。”张静娴答应了一匹马的邀请,牵着它离开了马厩朝府门而 去。 尴尬的一幕随后发生。 她在 离府门数米的地 方遇到了满脸复杂的叔简,那个喜欢唤她小阿娴的豪爽长辈。 “叔简大人。”月余不见,张静娴的语气中多了淡淡的羞愧。她无法和他解释自己信誓旦旦说好了回 乡,可最终却变成了眼下的使君夫人。 如果当初她没有为班姜求情,叔简没有将护送她回乡的人马派去监视班姜,或许她已经 成功摆脱了谢蕴。 然而 ,再回 到当日,张静娴仍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平和地 消弭一场纷争,回 报班姜对表兄等 人的照顾,则必须放班姜远走。 “阿娴,你已与七郎成婚,日后需唤我伯父。”叔简长长一叹,公乘家的小儿有一句话说的对,木已成舟,六礼已成,谢家百年 的声 誉决定面前的女子今后就是谢家妻。 无可更改。 张静娴抿着唇,这一声“伯父”没有唤出口,“叔简大人,我想要 和谢蕴和离,您或者谢丞相可不可以帮我?” 她是如此执拗,执拗的令人吃惊。 叔简忍不住问为什么 ,在 他的眼中,名满天下的谢使君似乎不该不堪到被 她厌恶的地 步,即便大婚她是被 强迫的。 张静娴顿了顿,明白自己若是把不喜欢他当作理由,听起来会让人觉得不痛不痒,于是她语气苦涩地 说,她畏惧他,害怕他。 “并且,我心中早有他人。” 她不得已下了一剂猛药,告诉叔简她心有二意,假若无法同谢蕴和离,保不准她就会作出令谢蕴难堪的事。 张静娴知道这句话犯了世 族最严重的忌讳,可以不喜,可以畏惧,可以害怕,但绝对不能背叛。 更别提,她还只是一个无家世 无才学的庶民。被 庶民背弃,将来传至天下人耳中,谢蕴乃至谢氏从此会被 烙上洗不干净的耻辱。 叔简脸色一变,颌下的胡须直抖,“小阿娴,你却是为我出了一道千古难题。” 张静娴微有期待地 看着他,难题也有解法的。 然而 ,叔简的眼中闪过挣扎,最后严肃地 警告她诸如此类的话万不可再说出一个字,“纵然我欣赏你,丞相喜你上进爱读他的文集,你也活不长了。” 听到这里,张静娴脸色发白,恹恹地 应了一声 是。 逃不脱,走不掉,回 不去,那她应该怎么 办? “待我回 建康询问丞相,或许他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小阿娴,切记,不要 作出让人后悔的傻事。” 叔简看出她的无助与迷茫,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用一个“拖”字暂且将她稳住。 可能是谢丞相的形象深入人心,张静娴不宁的心绪平复了一些,脑海中种种丧气的举动消失不见。 她勉强拾起了几分心情,笑了笑说她可以再忍受几个月。 叔简欲言又止,听到女子说忍受二字,这一刻他竟然荒谬地 生出一个念头,她的心出乎意料地 冷硬。 这一场大婚,七郎不仅要 承受丞相和大郎主的怒火,也断送了以婚事与他人结为政治同盟的可能。 后者,可能关乎他的性命。 原本天下的兵权有七分在 晁家的手中,七郎能成为今日的谢使君,北府军的主导者,已为大司马所忌惮。 表面上岌岌可危的平衡是因为外有北方强盛的氐人,内有丞相和谢王两家相持。 而 氐人势必来犯,战事结束后,大司马若想要 称帝,定会先对七郎发难。 故而 丞相和大郎主之前从来不提七郎的婚事,为了是战后让七郎娶晁家女为妻,平息后患。 但昨日过后,联姻成了泡影。 偏偏,这些话叔简不能透露给面前的女子知晓。 “阿娴,随我去见你的表兄他们吧,当是给我几分薄面,让他们放心。” “嗯。” 第97章 就在张静娴之前住过的客院里面,十几个 人一个 不落地聚在一起,或坐或站,没有谁开口说话。 他们还处在强烈的震惊之中 ,久久不能回 神。 谢使君大婚是他们早早就知道的事,为此他们特 意 从兵营中 归来,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帮助谢使君迎娶夫人。 但无人能描述出他们看到使君夫人时的那种呆滞,与谢使君携手行昏礼的人竟是阿娴,竟是阿娴! 不会认错的,虽然距离隔地很远,但那可是阿娴! 清丽的面容,带着 几分倔强的五官,以及那股总是让人身在山林中 的灵气 ,这个 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她。 一群人顿时懵住了。 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围绕在自己身上的异常,只是庶民出身,为什么这座府邸中 的每个 人都对他们客客气 气 的,为什么他们可以和高贵的世族、官吏同处在一个 场合。 张入山整个 人变成了一块石头,但他也是最先 作出反应的,抖着 手臂就急忙上前。 可惜,不仅身旁的郑起拦住了他,那些面带煞气 的部曲也默契地朝他围来。 最后,是那位公乘先 生笑吟吟地请他们饮酒作乐,勿要拘谨,并告诉他们阿娴和谢使君的婚书已经送到了西山村。 “夫人的舅父舅母与使君相 处多时,互相 亦十分熟悉。诸位若有疑惑,不如等大婚结束后再寻答案。” 提起张双虎和刘屏娘,一群人面面相 觑,没了话说。 便是张入山,也只得按捺住自己。 他们等啊等,后来又等到了那位叔长史,他以谢使君长辈的身份和颜悦色地与他们交谈,顺便提及原来阿娴已经去过建康的谢家,与谢丞相 等谢使君的家人见过面。 “丞相 和七郎的阿姊都颇为喜欢阿娴,临出发前来颖郡之前,丞相 又将自己亲手整理的文集送给了阿娴。” 叔简的话字字句句属实 ,听在张入山等人的耳中 便产生了一种误导,这桩大婚并非突兀,而是双方长者早有约定。 至于途中 阿娴为何 矢口不提,他们要等见到阿娴才能解惑。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5节 张静娴的一只脚将迈入客院的廊下,齐刷刷的,十几道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其 中 ,她的表兄张入山,一对眼珠子已经停止了转动。 他的眼神那么复杂,那么受伤,张静娴浑身不自在地别过头,完全不敢和他对视,心下空空的,鞋子也似踩不到实 地。 “阿娴,你与谢使君大婚,因何 要瞒着 我们。”郑起第一个 发问,他的眼中 是有些许激动的,只想借一道东风站稳脚跟而已,可如今他发现这道东风居然有能力送他飞黄腾达。 郑起的声音克制不住地扬高,听起来又像是质疑。 张静娴呼吸微乱,有一种冲动将真相 全盘托出,她其 实 不擅长欺骗别人。 “阿娴,你说,无论如何 有阿兄在。”张入山忙不迭地开口,他语气 当中 的焦躁几乎化作实 质。 他对张静娴的了解绝非郑起他们可比,不会被公乘越和叔简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蒙住。 他的妹妹阿娴从来是一个 感情纯粹的女子,爱憎分明,真诚勇敢,她若真的想嫁给谢使君,不会坚决提出回 西山村。 往日感受到的怪异也在他的脑海中 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张入山终于确定谢使君对阿娴有非同寻常的心思 ,包括那日夜间茅草屋外的相 遇也不是巧合。 谢使君是为了阿娴而来! 张入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然而渗入他脊背之中 的凉意 让他明白,这里不是他和阿娴该停留的世界。 最好快些离开。 叔简人在院外,张静娴站在有明媚日光的廊下,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微翘的眼睫毛在日光的温暖中 颤动,望着 急切不安的表兄,顿了顿,脸上露出了害羞的表情。 叔简大人亦无能为力,谢蕴死死地捏住了她,说出真相 只会让表兄白白担忧。 “那时,我和夫君之间生了些嫌隙……不想理他。”她咕哝一声,恰到好处的嗔怒宛若带着 小小的钩子。 身后的脚步声骤停,转而更清晰的是悠长又克制不住粗重的呼吸声。 这个 农女,她实 在该死,可恨地勾引人。 张静娴沉浸在自己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中 ,恍若未觉,继续含含糊糊地说他们两人在西山村时就生出了感情,“舅母为我们蒸豆糕吃,舅父安心令我和他一起离开。我会读书识字是他教的,小驹也是他送给我的。” “阿兄,虽然我心里还在生他的气,但我和他成了婚,不管以后,眼下会在一起,安安稳稳地生活。” 叔简先 稳住她,她想先稳住表兄。 总之,都是为了不让超脱了控制的事情发生。 “这些话可是真心实意…” 张入山仍是不大相 信,他的眼睛会看,耳朵会听,她的种种表现不像是遇到心爱之人的喜悦。 纵然生气 ,一个 人对另外一个 人的爱意 也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阿娴,”这时,有道慵懒至极的嗓音低低地响起,转过一根梁柱,谢蕴面带笑容,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女子的腰身,“自己填饱了肚子就不管我了?跑什么,头发也不挽。” 他的长指捏着 一根漂亮晶莹的青玉簪子,悠悠道,大婚后的第一日,她的头发应该挽起来。 他的目光温柔地定格在她的一头长发上,薄唇中 继续吐出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教了你那么多遍,怎么还是不会挽发髻。” 张静娴身体一抖,抬起手臂,推了他一把。 谢蕴顺手将她的手指抓在掌心,用坚硬的指节缓缓地揉捏摩挲,然后用青玉簪子在她的脑后挽起了一个 简单的发髻。 亲密又放肆的举动惊呆了众人。 接着 ,张静娴一双眼睛浅浅地看向他,笑了起来。 这个 笑容很像她的性 格,让人觉得舒服的同时,忍不住被吸引。传达给旁观者的感觉也是真挚的,美好的。 刘沧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气 氛的停滞,“早知道,昨日宴上就多喝一壶酒,大喜事,这是喜事。” “阿山,使君现在是你的妹夫了!”他的粗脑筋终于灵光了一回 ,记起四年前阿山差点和阿娴成婚,主动开口。 充满兴奋的一句话将张入山唤醒,也令其 他人不好意 思 地移开了视线。 他们也都到了成婚的年纪,该懂得也懂得了一些。 比如,即便身份上存在巨大的差距,阿娴与谢使君站在一起融洽地仿佛一人。 “的确,”谢蕴点点头,笑着 意 味不明地唤张入山,这个 被他贬斥为平庸无能的男人,“阿兄。” “今日也可畅饮,我与阿娴一起敬你一杯。” 张入山愣愣地抹了一把脸,看向他们的表情复杂难言。 “……好。”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 午时三刻,张静娴从客院离开。 成功让表兄放下了疑虑,又为了做戏,她主动牵起了谢使君的手。但走了没几步,她忍无可忍地憋出一句话,“我请公输匠人做的辇车那夜变成了一堆碎木头,你怎么不提?” 方才,他说了许多在西山村时,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 对付杨狗儿,抓野猪,惩戒杨友和等等从他的口中 不快不慢地说出来,便是怀疑很深的张入山,眼中 也出现了动摇。 孤男寡女在相 伴了那么多个 日夜之后,真的不会生出感情吗? 但张静娴没有被他的话蛊惑,她牢牢记着 还有很多他轻描淡写略过的事。比如,他故意 捧杀她引起村人的嫉妒,又比如,他用救过他的圣药逼她成为众矢之的。 相 比而言,砸碎的那辆辇车甚至能道一声仁慈。 这时离客院有了段距离,张静娴冷漠地松开了牵着 的手。 谢蕴垂眸看她,那个 浅浅的勾动他心跳的笑容早已消失,她的神色带着 几分厌倦,唇瓣也是紧紧抿在一起的。 一声夫君和安稳的生活都是她用来骗人的说辞。 谢蕴面无表情,目光从她微红的眼皮流连向下,淡淡掀唇,“提了又如何 ?阿娴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之间生出了嫌隙。” “你不如当着 你阿兄的面说清楚,究竟是何 种嫌隙?” 怪他么?不,怪她! 她不爱他! 谢蕴跳动的心脏中 涌出一股戾气 ,疼到他难以忍受。 张静娴疲倦地摇摇头,刚刚费了许多功夫说服了表兄,她当然不能再折返打破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 “我累了,要去休息。” 简单留下一句话,她望了望方向,朝着 一个 位置走去。 谢蕴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她的背影,转身去了前厅会客的地方。在那里,叔简和公乘越等候他多时。 张静娴在府中 绕了一圈,最后又回 到了那座满是红色的庭院。为了取信于人,装也得装一段时间。 不过她没有再进谢蕴的寝房,而是随意 地找了一间空屋子进入。 然后,她将房门锁好。 第98章 虽说是一间未住人的空屋子,但亦有干净的床榻和供人消遣的笔墨等物。 张静娴确实很累,径直将发间的青玉簪子拔下来,她安安静静地伏在榻上闭上眼 睛。 只是没 想到,原本打算的小憩片刻变为了绵长的睡眠,等到她从 昏沉中醒来时天色已 经暗了。 她也不怎么在乎,摸索着 点燃了屋中的烛台,自己寻了一本书拿在手中翻看。 嗯,生僻字很多,深奥难懂的典故也不少 ,张静娴觉得远远不如谢丞相的文集通俗好读,不过还是坚持读完了大半。 后来,她估摸着 时辰打开了锁着 的房门,慢吞吞地从 房中走出来。 一名女使经过,看到突然出现 的她吓了一大跳,人张静娴刚好识得,是胡璇。 “奴见过夫人。”胡璇带着 惊诧朝她行礼,似乎意外她居然出现 在此处。 张静娴也懒得纠正她的称呼,看了一眼 四周寂静的房屋,问她谢使君歇息了没 有。 “戌时将过,使君已 经……歇下。”胡璇的回答中有短暂的停顿,听 起来有些莫名。 但张静娴未曾注意到,她只要知 道谢蕴已 经宿在屋中入睡便足够。 “膳房往何处走?”接着 ,她又问了胡璇一个问题,为自己找些吃食。 张静娴不挑剔,吃的能用来果 腹就行,这个时辰膳房的人应该也歇息了,所以她准备自己走过去,“残羹冷炙也可。” 胡璇明显地愣了一下,沉默地在前为她引路。然而走了一小段路,这个前世不甚看得惯她的女使蓦然停下脚步,眼 睛忍不住瞄她,“夫人,以您的身份怎么能用残羹冷炙。旁边有一处单独的膳房,奴记得其中有人守夜。” 小膳房距离这里 刚好不远,是为了夜晚谢蕴和人议事所设。 张静娴也想起来了,低低嗯了一声,往一个方向走去,前世她去过小膳房很多次。 到了那里 ,守夜的人果 然没 闲着 ,灶中有火,火上还温着 软烂的米粥。 张静娴无视守夜人的愕然,熟练地找到陶罐中美味的鱼鲊和清爽的腌胡瓜,配着 一碗米粥认认真真地吃了一顿暮食。 之后,她和守夜人道了谢,不让人帮忙,将瓷碗等器具清洗干净。 时间更 晚了一些,整座府邸都仿佛沉寂下来,偶尔吹来一阵风,带着 凉意。 张静娴踩着 几片落在地上的叶子,循着 记忆返回了客院,这时表兄他们也入睡了,不会发现 她依旧宿在原来的房间。 大婚之夜,她不算清醒时饮下合卺酒与他睡在一起就罢了。 清醒过后,她能避则避能躲则躲,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亲密的接触。 张静娴轻手轻脚回到黑乎乎的屋子,为了不让人发现 ,连烛台都未点。她简单地用房中的热水清洗了身体,换上柔软宽松的衣裙,走向帷幔后的床榻。 此时,黄莺的木笼子是空的,它在辨认出这里 没 有危险后,就不喜欢住在笼子里 面了。 反正又高又茂密的树冠多的是。 屋中没 有了小鸟的叫声,也没 有其他声音,张静娴只听 到了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她放心地掀开帷幔,想也不想就躺了下去。 然而躺下去的瞬间,她的眼 眸睁大,急急就要弹跳起身。 可是太迟了,身下被她压着 的人躺在带着 她气 息的榻间,听 着 她窸窸窣窣弄出的声音,早已 经血液沸腾按捺不住,岂容她逃离。 他的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 她的腰,牢牢地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上。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6节 柔软与坚硬碰撞的那一刻,谢蕴翻了个身,更 把她密不透风地困在方寸之地,无路可退。 “你怎么会在…唔”张静娴的心跳飞快,惊慌地出声问他,胡璇不是说谢使君已 经歇下了吗? 她张开的唇瓣给了他可乘之机,谢蕴直直地盯着 她的脸,手臂鼓起青色的脉络,不由分 说掐着 她的下巴,探入其中。 如此激烈,如此炽热,宛若深渊中的火山爆发,他要拖着 她一起活活烧死。 张静娴脑袋晕眩,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沉冷的双眸,和中午她甩开他的手时的眼 神 一模一样。 上一瞬浅浅地笑 着 勾引他,下一瞬就冷漠地与他拉开距离,她凭什 么以为自己会放过她。 不会! 张静娴仰起了头,眼 睫毛急促地颤动,终于在濒临窒息的时候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她半阖着 眼 睛望着 那双幽深的黑眸,断断续续将后半截话说出口,“怎么在我住的客院。” “因为我知 道,阿娴不会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夫人。眼 下,坏心眼 的阿娴不就被我逮住了?”谢蕴垂眸看她,压低了声音。 此时,她的眼尾、脸颊、鼻尖都是红的。 很像是那只黄鹂鸟采来的浆果 ,透着一股诱人的香气。薄薄的一层皮,只是用舌头轻轻一吮,甜蜜的滋味就涌入他的喉咙。 他想着 ,眯了眯眸。 张静娴听 他说破了自己的心思,移开了目光,语气 恹恹,“何必说这些,我从 来没有答应过要做你的夫人。” 她是被他逼迫成婚,当然不会把他当作真正的夫君。 她的话音落下,帷幔以内沉默了大概一刻钟,谢蕴随后笑 着 颔首。 “不错,你从 未答应。” 她只想着 回去她的山村,对他没 有丝毫留恋,不仅如此,还一次次地践踏他,激起他心头最深重的戾气 。 “所以,我才要报复阿娴,做阿娴不情愿的事。”谢蕴依照自己心中所想,薄唇亲在散发着 香气 的地方,先是轻柔地吮吸,而后他直起身又看了她一眼 。 忽然,谢蕴抽出一根发带,将她的眼 睛蒙上。 他不喜欢她眼 中的厌倦。 张静娴唯一能看清的东西也不见了,她努力 地睁大眼 睛,可是朦朦胧胧的黑影完全覆来,遮挡了全部。 当她以为被彻底困在山峦之下,无法 挣脱的时候,他将所有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平静地睡了过去。 谢蕴竟然睡着 了。 张静娴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在恢复了一些力 气 ,伸手推他,双腿也用力 地想要挣开他。 可能是无意中踹到了他腿上的伤疤,男人不耐烦地向下压的更 实了一些,淡漠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说累想要休息的人不是阿娴吗?”谢蕴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开口提醒。 “……那你不要压着 我。”张静娴顿住,低低反驳了一声,“也不能绑着 我的眼 睛。” 没 有声音再发出,他不理她了。 张静娴只能自己费力 地从 他的禁锢中抽出一只手,结果 刚碰到发带,耳垂便是一热。 他轻轻咬着 她的耳垂。 “再动一下,我喂你喝酒。” “好,我不动了。” 张静娴安静下来,也闭上了眼 睛。但下午睡过一觉的她眼 下根本半点睡意都没 有,因此,她百无聊赖地辨听 起了身旁人的气 息。 大概两刻钟后,她扯下了覆在眼 上的发带,睁开了眼 睛。 谢蕴睡的很沉,锋利的下颚碰着 她的脸颊,她的眼 前就是他轻微起伏的喉结,似乎张静娴略略一抬手,找到一只簪子刺入,或者用她自己本身的力 量,就能致他于死地。 杀了他吗?她的目光放空了很久,然后向下,依旧看不很清,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臂揽着 她的腰,他的双腿甚至盖住了她的脚。 阴冷的毒蛇死死地缠住她,张静娴身体轻轻战栗着 ,指尖触碰到了他的喉咙。 那里 是温热的,不是冷的。 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指尖麻木之时,张静娴慢慢缩回了那只手。 她无神 地望着 头顶的帷幔,不知 道在想什 么。 然而,渐渐地,一丝奇怪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 拉回。张静娴木然地看去,很快,她懵住了。 不知 何时,她身旁的男人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整个人仿佛陷入到了极大的痛苦之中,无法 控制地勒紧她。 谢蕴做噩梦了?张静娴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 她使劲推了推他,别勒了,再勒她无法 呼吸了。 不知 道是不是自己的力 气 太大,张静娴看到他睁开眼 睛的瞬间,眼 中是带着 几分 猩红的。 说不上来的感受。 但她隐约能体会到一种从 他身上传来的恐慌。 多可笑 啊,谢蕴会觉得恐慌? 第99章 谢蕴会觉得恐慌吗?张静娴认为这是自己昏暗中产生的错觉。 她曾两次在云杉林下见过他 最狼狈的模样,无论是濒临死亡,还是双腿将废,他 的脸色至始至终没有变化过。 她与他 泛红的双眸对视,冷静地让他 松开自己,手臂勒的太紧,她的腰快断了。 “……阿娴。”谢蕴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眼 珠一动不动,听到她出 声,他 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嘶哑,“原来你就在我的怀里。” 真 实 的,可以 感受到的,她的身体,她的清香,她的温度。 而不是永远触碰不到的一个幻影,看着她落寞地淋雨,看着她孤独地与一只 小鸟说话,看着她毫无声息地被 人碾落成泥。 梦境再次消失的时候,谢蕴尝到了从喉咙涌上的血腥气,又一次的体会到了身体碎裂成一片片的剧痛。 好 在,醒来的第一眼 就看到了她,小小的一团,柔软又无奈地被 他 抱着,嘴里抱怨着他 勒的她有些 疼。 谢蕴于头颅将要炸开的疼痛中,慢慢弯起了唇,轻声和她说,“阿娴,忍一忍,一点都不疼。” 他 眸中的猩红没有褪去,看起来极像是山中的鬼魅,便是轻声安抚的话听在耳中也是诡异的。 张静娴胸口有些 憋闷,坚持让他 松开自己,他 不动,就用力 挣扎。 结果,谢蕴的脸上带着薄薄的笑意,拉着她挣扎的手,硬是探入衣袍贴在了他 心脏的位置。 “阿娴,这里跳的有些 快。” “感受到了吗?是因为你。” “我知道,你已经歇息好 了,不再觉得累了。” 他 依旧没有提到那 个真 实 到令人恐惧的梦,一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一边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 这个农女不会死的,一定不会。 谢蕴想着,很快,眼 眸里面多出 了令人心惊的狂热,他 会救她,在胸膛里面的这颗心脏还跳动之 前,没有任何人可以 要她的命。 他 叹了口气,亲密地含住她透着呆愣的眼 睫。 “唔。” 张静娴急忙咬住了唇,想要去够被 她扯开的发带,重新覆在自己的眼 皮上。很快,她便开始后 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不该推他 ,让他 醒来。即便沉浸在可怕的梦境之 中,对谢蕴而言,也根本不会有半点损伤。 可是现在,她自己成为了凶兽口中的猎物。 他 疯狂地想把她整个人吞到腹中,她方才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她的力 气撼动不了他 半分 。 他 不仅想吃了她!还想生生将她捣碎,咀嚼她的血肉和骨头!恐慌出 现在了张静娴的心中,她用牙齿咬他 ,用脚踹他 腿上的伤疤,用尽身体的所有力 气,最后 也只 换来他 满足至极的一句话。 “不要哭,阿娴。你的眼 泪是甜的,你越哭,我忍的也就越辛苦。” 他 舔去她眼 角的泪水。 “谢蕴…你是个…疯子,我不喜欢疯子。”张静娴的眼 皮红红的,半开半阖。 她难耐地呜咽,快被 他 逼疯了。 “阿娴在说什么呢?我一个字都没听到。”谢蕴笑出 了声,估计是被 她的模样取悦到了,眼 中的猩红蔓延至眼 眶,微微发酸。 他 闭了下眼 ,心脏倒是没之 前那 么痛了。比起那 个噩梦,她的不喜欢更让他 容易接受。 - 清晨,张静娴没醒。 对于一个常年劳作的农女来说,这是异常的,她日复一日的勤劳,终究断在了谢蕴的手中。 随着日头向上爬,客院的动静逐渐大 了起来。 接受了谢使君与阿娴成婚这个事实 后 ,郑起等人更加愿意去到兵营,凡是长着脑子的人都明白,这是一次天赐的良机。 只 要他 们自己不作死,从此以 后 没人可以 欺负他 们。 少了一条手臂的刘沧都动力 十足,他 不能挥刀不能射箭,但他 能在军中喂马啊。若是能稍微攒些 军功,过两年回乡他 的家人也可以 挺直腰板。 刚好 ,那 位叔长史也带来了曾经他 们在姜园之 中熟识的人。是以 ,他 们决定今日就彻底放下顾虑,加入北府军。 比起信心满满的同伴,张入山则是心神不宁,他 明明知道自己的表妹已经不可能再在这间客院,可还是幽魂般地走近,敲响了房门。 意外的是,房门开了。 更意想不到的是,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高大 挺拔的男子。 张入山迎着强烈的压迫感,微微抬头,还是无法适应别的称呼,“使君为何会在这间屋中?” 谢蕴语气冷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阿娴喜欢。” 整座府邸都是他 的,她是宿在客院还是宿在正房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在何处,他 都随着她。 听到他 的话,张入山尴尬地点了下头,顿了顿,问他能不能见一见阿娴。 谢蕴冷冷地看着他 ,没说话。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7节 张入山扯了扯唇角,温声解释他 和村人决定要加入北府军,日后 也会和其他 兵丁一样,住在兵营之 中。 可能之 后 见面就困难多了。 所以 在临走之 前,他 想见自己的表妹一面。 “她累了,还未醒。”谢蕴的神色淡淡的,轻飘飘地告诉张入山,他 可以 走了,“她费尽心思保你们平安,你们最好 不要让她失望。” “尤其是你啊,阿兄,舅母为了你可是把阿娴赶出 了家门。” 作为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刘屏娘砸在他 身上的那 一下,谢蕴没有忘记。 张入山被 他 说到痛处,挺直的脊背上方顿时多出 了重量,脸色苍白地说,“是我对不起阿娴。” 谢蕴的眸中浮现一抹嘲弄,这声“对不起”他 不会让那 个农女听到,不然,以 她心软的秉性 ,恐怕忍不住心疼她的表兄吧? 她不会心疼他 ,曾经的那 些 柔软全是骗他 的。 嫉妒在谢蕴的心中狠狠燃烧,他 转身回了屋中。再多停留一刻,他 怕自己杀了张入山。 …… 张静娴得知表兄他 们的决定,心情很平静。 她想了一会儿,问谢蕴有没有交代派去西山村送婚书时,将表兄等人的消息告诉舅父舅母。 谢蕴看着她笨拙地抬手用一只 玉簪挽发髻,指腹微捻,“阿娴不必忧虑,你的舅父舅母只 会听到令他 们开心的好 消息。” 他 说完,喉结滚动,低声又问,“今日,怎么不用发带了?” 张静娴抬起脑袋,一双清澈的眼 睛带着几分 恼怒地瞪他 ,明知故问,那 条发带已经不能再用了。 谢蕴喘息着笑,周围的空气似乎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他 俯下身摸她的脸颊,“回答我,那 条发带怎么了?” 若是答案能令他 满意,“我便带阿娴去一趟兵营。今日,伯父和蔡家女也会同去。” 原本依照军法,女子不能入兵营。但今日是一个例外,他 可以 带她一观,再予她长些 见识。 “……”张静娴的呼吸骤乱,有些 肿的唇瓣抿了又抿,最后 ,还是另一种渴望战胜了她的羞耻心。 她干巴巴地出 声,“发带不能用是因为…脏了。” 沾上了某些 不可言说的东西,就算能洗掉,她也不会再用。 闻言,谢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得很开心,“原来是脏了啊,那 以 后 ,阿娴还会用来绑你的头发吗?” 他 不得不承认,故意用那 条发带绑着她时存了别的心思。梦里,不会再出 现青色的发带落在污泥之 中。 谢蕴微许安心,现实 与梦境是相悖的。 张静娴没理他 ,估摸着头发不会散开了,重重拍打了一下他 的手背,冷着脸从房中走出 去。 只 是走了没几步,她又退回来,寻找自己的弓箭。 她习惯了弓箭放在身上。 结果,找了许久,她愣是连一只 箭矢都没看到,仿佛放的好 好 的东西凭空消失不见了。 “别找了,那 把短弓你用了几年,已不称手。我命人拿去更换新的弓弦。”谢蕴说昔年自己从蜀地得到几根煅烧的寒冰丝,可以 拿来作弓弦。 寒冰丝。 张静娴倏然一愣,凉意顺着四肢涌入她的全身上下,上天仿佛在推着她走回既定的命运。 “何时去兵营?”沉默过后 ,她垂下头,将他 从自己的视野中挤了出 去。 第100章 她的疏离很明显。 谢蕴浑若未觉,甚至笑了一声,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他的印记,嫣红的眼睛还没恢复呢,就想和他冷下来。 “等阿娴不觉得累了,我们便出府。”他看着她回答,语气轻柔。 张静娴却觉得他的这份体 贴有些 虚假,默不作 声。 明明将她嚼碎吞下去的人就是他自己,昨夜她有很多次难以忍受地攀着他的手臂,让他放开 她,结果他又把她抱起 来嵌入怀中。 张静娴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刚好女使送来了热气腾腾的膳食,她一点 不扭捏地坐下来,挑着喜欢的吃个腹饱。 其中,不大的一瓮豆糕上面洒了一层桂花蜜,她全 部吃的精光,一块都没给谢蕴留。 吃完了之后,她就找出了谢丞相的文集,一边读一边学习里 面的生僻字。整个过程,她与谢蕴没有一丁点 儿目光上的交汇。 虽然走不了也逃不掉,但张静娴绝对不会 委屈自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 面对她刻意的冷淡,谢使君其实一点 都不生气,对着空空如也的陶瓮,浅浅尝了一口桂花蜜。 很甜,他眯了眯眼,却有些 高兴,问道,“豆糕好吃吗?” 张静娴正在 辨认书中的一个字,听到他问自己,头也不抬,淡淡回答,“好吃,但没了。” 都被她吃光了,她的话中带着几分挑衅。 “是吗?我尝尝。”谢蕴平静地起 身,从身后搂住她,在 女子 有些 恼羞成怒的神色中,含住她的唇。 很深的数下,他好整以暇地点 头,喉咙里 还轻轻喘着气,“味道果真很不错,下次让膳房多做一些 。” 张静娴搬起 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闭了闭眼睛,放下文集便往门外走。 “阿娴要去什么地方?” “我休息好了。” 默不作 声的人变成了谢蕴,他装作 未听懂她的话,漫不经心地捡起 她放下的文集,拿在 手中翻看。 张静娴噎住了,没忍住问他,此 行是骑马还是乘马车。 谢蕴脸上露出一分笑容,指着她辨认了许久的生僻字,和她解释这个字的古意。 “我想去兵营,还有,下次会 给你留一块豆糕。” ……沉默片刻,谢蕴静静合上文集,牵住了她的手,“若是骑马,我怕阿娴受不住。” 最终,他带张静娴坐进了一辆马车里 面,不过小 驹还是获得了出门的机会 ,亦步亦趋地跟在 驾车的黑马附近。 此 次去军营的人不少,张静娴隔着一道车窗,不仅看到了叔简、陈郡守以及蔡姝的父亲蔡公,还见到了翁粮官。 她知道长陵郡正忙着收秋税,行至一半休息的途中,状似无意地找到了翁粮官,问他,她和谢蕴于近日 成婚,两斛粟麦是不是可以省下不交了? “两斛?”翁粮官闻言有些 惊讶,武陵郡的罚粮是不是太重了?他们这里 过了年龄还不成婚的女子 都是一斛罚粮啊。 “谢使君已过及冠之年,年龄亦是不小 。”她口中的两斛罚粮下意识地,将谢蕴也算了进去。 “全 天下,有谁敢收使君的罚粮。夫人,您在 说笑。”翁粮官笑的皱纹挤在 一起 ,表示就算过了及冠的年龄,谢使君也从来未交过罚粮。 公乘越也是,罚粮征收的对象从来不包括有权有势的世族,即便这些 人根本不缺几口粮食。 张静娴抿了抿唇,前 世她向谢蕴送大雁求婚的一个缘故便是她实在 不舍得交那么多罚粮。 原来,身份高人一等连罚粮都不必交。 “我查阅典籍,前 些 年先帝下令,严行禁止山川河流划至个人名下,可有此 事?”仗着翁粮官这位老者的年龄足以作 她的祖父,张静娴毫不避讳地问他一些 问题。 “确有其事,夫人博览群书,知道的很多。”翁粮官不觉有异,温声和她解释了一番先帝下此 命令的缘由。 自王朝南渡后,一些 人肆意争抢,往自己的名下划分利益,已经伤到了天下的根本。先帝为了维持安稳,遏制了这种 行为。 张静娴认真地点 点 头,和翁粮官道了谢,再次回到马车上,她用笔将翁粮官的解释记了下来。 比起 从前 ,她的字进步的很大,落笔的时候已经不见稚嫩。 谢蕴扫了一眼,将她记下的几句话看在 眼中,面无表情地让她别忙活了,“今日 高坐在 建康宫中的人不是先帝,陛下为了替他的亲弟弟萧崇道赔罪,我只是随意一提,他便急不可耐地允准了我的请求。” 谢蕴觉得眼前的这个农女傻傻的很可爱,阳山到了他的手中是事实,她无论用何种 方法都改变不了。 张静娴指尖捏着洁白的纸张,安安静静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抬眼看他,“礼法和规矩其实是很荒谬的事情,对吗?” 帝王的旨意都可以不作 数,某些 时候律法也形同虚设。 谢蕴看着这个农女极为郑重的模样,愉悦地叹息,“阿娴,我之前 就同你说过,万事万物利益至上,何时都不例外。” 那些 冠冕堂皇的说辞无非是糊弄人的东西,尤其是对大字不识的庶民百姓。 张静娴若有所思地折起 纸张,除了之前 的救命之恩,她对谢蕴应当不算能带来利益吧? 反之,如果她明白损害了谢蕴的利益……“我这个夫人对你不利,你是不是就能放我离开 ?” 她知道他会 发 疯,所以十分平静地,直接问了出来。 “哦,忘记提前 说了,阿娴不包括在 内。你凌驾于那些 利益之上,既不是可以随时舍弃的女子 ,也不是可以用利益来衡量的存在 。” 谢蕴轻声问她,听到这个答案,开 不开 心?从一开 始,他便未将她放在 利益的框架中,所以当公乘越试探着说纳她作 妾室,他断然拒绝。 张静娴身体 微僵,闭上了眼睛。若是在 前 世一无所知的时候听到这些 话,她当然是开 心的,然而 现在 她的心中唯有沮丧。 这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又一次无助地死去吗? - 大概一个时辰,他们到了兵营所在 之处。 这时,张静娴从马车中出来,才见到了同样坐在 马车里 面的蔡姝。可能是因为这里 的气氛比较严肃,她的举止神态颇为谨慎。 远远地看到了张静娴,她迟疑着并未上前 ,而 是乖巧地跟在 自己父亲蔡公的身后。 张静娴有心和她解释那日 偶遇自己并非是故意耍弄她和小 蝉,主动往蔡姝的方向走了几步,结果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行人齐齐看去,一面绘就了山川和河流的旗帜飘扬在 高空之中,身着甲胄的兵将策马前 来,打开 带着尖刺的木障,迎候他们入内。 张静娴打量着这些 人,并不算陌生,前 世她和他们有过数面之缘,不过因为她的身份所限,他们互相的了解都不算多。 这一次显然也是,对她,每个人都很客气,但也绝不往她的身上多看一眼。 谢蕴命人清点 蔡家带来的粟麦和药材时,其中一名相貌略微文雅些 的男子 还询问是否请她和蔡姝到单独的营帐歇息。 “都督,军中血气重,怕吓到了夫人。” 谢蕴接下来会 整列兵营,按照惯例检查他们操练的结果。 张静娴很想看,于是主动地站出来,说不必,她告诉这位虞将军,“我曾为郎君门下的宾客,并亲手射杀过人。” 杀过了人自然不怕血气和煞气,听她开 口,虞将军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都督大婚那日 他也去了,只知道都督夫人是庶民出身。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8节 面对他的无声询问,谢蕴淡淡嗯了一声。 确实杀过人,胆量也不小 。 “那位蔡家女郎,也曾手刃……敌人。”张静娴趁热打铁,为蔡姝也说了话。 隔着人群,蔡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虞将军闻言笑了起 来,不再提到营帐休息诸如此 类的话。 他将所有初来的兵丁全 部叫到偌大的空地上,同时命精锐列阵对戈相向。 一场旁人无法得见的演练就此 开 始。公乘越与叔简等人交头接耳,对着底下来回变动的兵阵提出自己的想法,张入山等兵丁也是暗含激动地盯着,这可是北府军! 这时,唯有张静娴拿出了纸笔。她小 心地将纸张展开 ,用毛笔在 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伐”字。 一方为北,一方为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然而 不多时,一只手伸出来,夺走她手中的笔,在 两方的最中央简单画了几下,一条壮阔的河流跃然纸上。 “此 战需快,需利,但最重要的是绝不能溃。” 话罢,谢蕴冷声叫停了底下对峙的兵将,一方打乱后,命他们重新布置阵营,而 另一方则保持原样。 不出意外,被打乱的一方败了。 而 谢蕴下的命令是熟练配合,无论何种 兵阵,都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张静娴愣愣地望着在 他的指示下,千军仿佛一人的攻伐,心脏跳的很快,前 世他能率领大军以少胜多,的确不负其名啊。 这一世,她相信他还会 胜的。 她忽然,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若你能放我离开 ,无论经历多少次,我都不会 后悔救下你。” 谢蕴撩了下眼皮,捏住了她的手腕,轻笑一声,“阿娴不必和我说这些 ,无论你后悔与否,你都在 我的手中。” 多少次了,她怎么还是不清醒! 张静娴耷拉下了脑袋,发 间的玉簪透着柔润的光泽,她不说话了。 反正说也没用。 返程之时,她和表兄他们见了一面,将画在 纸上的兵阵交给他们琢磨,“我一有机会 就会 过来,千万不要担心我,也不要让我担心。” 张入山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答应下来。 不远处,谢蕴幽冷的目光望着这兄妹二人,公乘越摇着羽扇走过来,轻飘飘地问他什么感想。 为了一个并不爱他的农女,断了自己的一条路,值得吗? 公乘越很后悔,当初没再使力帮着谢丞相把她送的远远地。 谢蕴没搭理公乘越,径直走过去,让那个农女和他一起 启程回家。 回他们的家。 就算夜夜都进入到痛苦的梦境中,但现实让他心满意足,他和这个农女有了一个家。 第101章 返程途中,为了秋日的罚粮,张静娴又去找了陈郡守。 芝麻粒大小的事却是她 从和 谢蕴的这场婚事中获得的唯一慰藉,所以,她 忍不住向人再三确认。 陈郡守沉默了半晌,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他身边的一个亲随机灵,表示底下的税吏若是不小心收了她 的罚粮,一定会再退回去。 张静娴理直气壮地道了谢,转身撞见从马车里面探头的蔡姝,倒是有些心虚。 蔡姝走下马车,面对着她 ,看不出异常,仿佛忘记了她 之前故意和 谢蕴划清界限的种种行 为,邀请她 日后有暇到蔡家庄园赏玩。 张静娴笑着答应。 “明日,我与阿父就要 启程回武陵郡了,阿娴,愿你和 谢使君携手 相老,恩爱不疑。” 蔡姝接着开口祝福她 ,张静娴又只能 笑,一声不吭,这桩婚事非她 所愿。 但她 不能 说。 谢蕴就站在 离她 们不远的地方,手 中拿着什么东西,即便脸上挂着恰好到处的笑容,可是那高出众人几寸的身形和 俊美到极致的面庞,天生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蔡姝只是小心地看了一眼,手 脚便止不住地冰凉,她 心里一直畏惧着谢蕴,再三犹豫,稍稍踮着脚尖在 张静娴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小,但能 听得清楚。 “阿娴,谢使君这等人不好相处,你可借着探亲访友的理由到我那里喘口气。” 原来蔡姝一开始的邀请是这个意思,她 怕生性冷酷的谢使君会苛待自己的夫人,根本不把一个农女放在 眼里。 从父亲的口中,蔡姝知道了谢蕴娶妻对外的说辞。 回报救命之恩。 单单因为恩情娶一个人,尤其 张静娴的出身实 在 低微,蔡姝打心底里担忧她 的处境,认为谢使君终有一日会委屈她 。 他不是她 的良配。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以前每个人无一例外都认定她 配不上谢蕴,直到现在 ,明明被强迫的人是她 ,然而 她 敬重的叔简大人也在 不理解她 为何如此执拗,如此抗拒呢? 蔡姝是第 一个站在 她 的立场的人,也是第 一个说高贵的谢使君不是她 的良配的人。 “有时间,我会的。”张静娴低声说着,胸口有些闷。 “阿父说谢使君的家在 建康,世族手 段颇多,年节时,阿娴你也最好不要 同他一起回去。”蔡姝娇美的一张脸又靠近了些,让她 警惕建康那边。 张静娴知道蔡姝是好心,嗯了一声。不过她 也想告诉蔡姝,她 已经去过了建康。 话未出口,她 的身后多出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谢蕴不知何时看到了她 和 蔡姝几乎贴在 一起,心下不悦,走过来笑着说,“阿娴,该回家了。” 张静娴下意识地躲了躲,没有回应。 看着她 的侧脸,谢蕴漆黑的眼珠慢慢移到了蔡姝的脸上。漫不经心地,却足以穿透血肉。 蔡姝感受到了扎在 肌肤上的刺痛,恭顺地、僵硬地垂下了头。 蔡徽察觉到异常,连忙上前为自己的女儿请罪。 沉寂中,张静娴回过神,缓慢地点点头,“是啊,该回家了,下次再去蔡家的庄园游玩吧。” 谢蕴唇角噙着一抹微笑,牵住了她 的手 腕。 也就是这时,张静娴才发现他手 中竟拿着一串野果,金黄的颜色,看起来几乎透明。 “长陵城中的小童喜欢摘这个果子 ,吃起来发酸,也不知有何可惦记的?”谢蕴的薄唇里面吐出嫌弃的字眼,两人回到了马车里面,他却将整串野果放在 了张静娴的面前。 野果带着香气,闻起来不像是酸的。 张静娴不知道有没有毒,但此时此刻她 也不在 乎了,摘下一颗放在 嘴里,认真地品尝。 唔,五分酸五分甜吧。 “蔡娘子 是好心。”她 将一串野果吃了大半,便不再吃了。黄莺或许会喜欢,她 想着为它留一些。 “蔡家的庄园不过如此,过几日,我带你去我名下的庄园。”谢蕴态度淡淡的,暗沉的眸光定在 她 的脸上打量。 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女,却招来那么多喜欢!真是,令人不爽! 张静娴眨了眨眼睫毛,看了他一眼,轻声回答,“那个地方我去过。” 她 捕猎大雁的时候发现了隐在 林中的屋檐,起初还以为是不是有人在 其 中隐居,“不过怕打扰主人,略靠近一些就不敢再往前去了。” 谢蕴顿了顿,说那里是天气炎热之时他用来避暑的地方,建在 山脚的林中,住起来很凉爽。 “嗯。”张静娴听着,随意应了一声。 她 的兴趣不大,只要 让谢蕴不再将注意力放在 蔡姝身上就行 了,他若是知道蔡姝暗中认为他不好相处,怕是会动怒。 回到府中,黄莺嗅到野果的气息果然飞了过来。 张静娴记住了它栖息的那棵树,将剩下的野果全部放在了树下。亲眼看着它将野果啄了一个又一个洞,她弯着眼睛笑了笑。 夜里,他们都没再回客院。 谢蕴在 前厅审批公文 ,张静娴也有自己的事情要 做。 她 实 在 不习惯用玉簪,和 女使要 了一把剪刀,裁了小半卷绢布,对着明亮的烛光缝发带。 可能 是针线活不怎么擅长,她 缝了许久都没弄出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之前那条青色发带是她 带着一只野山鸡请秦婶儿缝制的。 谢蕴放下了手 中的公文 ,张静娴仍在 努力地和 一条碎布作斗争,她 摆摆手 ,让他先去入寝。 “有这个时间,不如多识几个字。”谢蕴对她 手 中的发带嗤之以鼻。 “我想缝!”张静娴瞪了他一眼,执意自己动手 。 谢蕴没再多说,走出房门命人准备了热水。 眼角余光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张静娴立刻放下了细长的银针,她 记得自己上次歇过的空屋子 ,提着水囊轻手 轻脚地进 去,和 之前一样将房门锁好。 用水囊里面的水洗漱过后,张静娴如愿躺在 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床榻上。 然而 半梦半醒之时,一声巨响还是将她 煞费苦心的谋划粉碎个彻底。 子 时左右,谢蕴穿着一身黑色的寝衣,长发湿润,裹挟冲天的戾气破门而 入,直勾勾地盯着榻上的她 ,笑了一声。 “阿娴想睡在 这里,怎么不早说?” 张静娴望着他高如山峰的身影,心脏直跳。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黑眸中多出了几根血丝。 “我不想要 …与人同寝。”张静娴抱着被子 ,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话,房间这么多,两个人为何非要 睡在 一起。 一人独占一张床榻岂不美哉? “我想要 与阿娴一起。”谢蕴压根不听她 口中的“好意”,径直入内,躺在 她 的身侧将人搂住。 房门摇摇欲坠,夜里的凉风呼呼吹来,而 他却全然不在 乎,抓着她 的腰便揉进 自己的血肉里面。 张静娴急急喘了几口气,他不觉得冷,她 还心疼被踹坏的房门呢。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99节 终于 ,她 先认输,“不要 在 这里,回去你的寝房。” 谢蕴的寝房不仅宽敞,里面还燃着名贵的香炉,暖意融融。虽然被牢牢地禁锢着,但张静娴这一觉睡的还算香甜。 中途,有一双猩红的双眼再次与噩梦中睁开,死死地盯着她 不放,她 半点都未察觉。 一连几日,张静娴手 中的发带始终未缝好,被谢使君踹坏的房门也大咧咧地保持着原样,无人敢修。 公乘越无意间中看到,手 中的羽扇顿时不摇了,似笑非笑地感叹,“君子 所为乎,非也。” “有话快说。”谢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脾气不怎么好。 任谁日日夜夜做同一个真实 到头痛欲裂的噩梦,对着人都不会有好脸色。当然,那个农女除外。 “寒冬将至,七郎,今年会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寒冬。” 公乘越将自己测算来的天气告诉他,神情罕见的凝重,长陵城中有经验的老农也都已经开始忧虑。 张静娴拿着一卷书从书架后走出,刚好听到公乘越口中的这句话,心头不可抑制地生出惊讶。 她 忍不住眼巴巴地望着公乘越,使劲往他的脸上瞅,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真的想不到啊,原来前世连降大雪的消息是公乘越预料到的。 “先拟定一个章程。” “公乘先生,你还能 测算到什么?” 两句话同时响起,在 谢蕴的眼皮子 底下,张静娴朝手 持羽扇的男子 走近,十分渴望从他的口中得知。 人的命运可以改变吗? “阿娴。”谢蕴不轻不重地唤她 ,阴冷的目光已经冲着自己的好友而 去。 张静娴这才注意到他的不悦,愣了一下,抿抿唇,停下了脚步。表兄,蔡姝,还有公乘越,他真是疯的无可救药,无论亲疏无论男女,都不许她 接近。 可是,她 不想无所事事地游荡在 这座府邸之中,直至成 为幽魂。 “章程我来拟,郎君可不可以请公乘先生帮我测算一下,我何时会死。” 张静娴极为冷静地开口。 第102章 一个“死”字就这么毫不避讳地说出来,谢蕴的眼 珠微微颤动,仿佛被 击中了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原先,在 他的眼 中,一个人的死亡就像是一粒灰尘归于大 地,连眼 神都不吝施舍。 可任何人都不是这个农女,都不是她。 “阿娴,将这句话收回去,我可以当 做什么都没听到 。还是你心中害怕,勿怕,我可以请术士沟通鬼神与你长生 。”谢蕴放轻了声音,带着些诱哄,慢慢地同 她说。 认真的模样将公乘越都给 看愣了,这句话到 底有何不对,再说谢使 君不是最不信鬼神的么? 长生 又是哪里来的荒诞之言。历史记载了千年,可曾见过有一人长生 ? 公乘越很是不可思议,皱了皱眉,差点以为谢使 君今日吃错了药,坏了脑子。 张静娴却 不觉得 意外,从离开建康再次与谢蕴遇见,她便 看不透他了,说的话不像他,做的事情也不像他,她已经因此劳心劳神了一段时日。 “说出来的话还怎么收回去,覆水难收。”她嘴上犟着,神色也满不在 乎。 张静娴对未来太茫然了,不知 不觉间由内及外都染上了丧气,若是谢丞相都奈何不了谢蕴,她还能怎么办呢。 现在 她对他是下 不了手的,说怨恨,其中又掺杂了别的东西,说放下 ,她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的目光、他的接触。 原本只要两个人分开,她和他两不相欠,身心都能获得 平静。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前 世的谢蕴和现在 的谢蕴未必是同 一个人,平平淡淡的远离即可。 但他偏偏要用手段困住她,张静娴悲哀地发现,再这么下 去,迟早有一日,她会控制不住。 杀了他,其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夜里他死死抱着她的时候,他的喉咙他的心脏触手可及。 这一刻,从她的身上传来了浓浓的疲倦与不能呼吸的憋闷,即便 一旁的公乘越都有所感觉。 他眯了眯眼 睛,内心的警惕达到 了最顶峰。 之前 截断河水的言论并不是只针对一个人,如果这个农女变成了暗潮涌动的一方…… 谢蕴直起身,脸上没有表情,但朝她走 过去后,薄唇扯出一抹笑意,“公乘越可没有测算人生 …死的本事,阿娴不要被 他骗了,长陵城中能看出四季变换雨雪变化的老农多的是。” 他的语气是僵冷的,起码听在 公乘越耳中如此。 公乘越摇着羽扇低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开口,“是啊,我若是有这个本事,早去建康做国师了。” 住在 金碧辉煌的摘星台不比在 谢蕴这厮的身边受气快意! 闻言,张静娴很是失望,眼 中的亮光一瞬熄灭,她垂下 头,手中找到 的古书也没兴趣再翻看了。 “你们议事吧,我到 别处去。”心口的大 石头又往下 压了压,她拿着书往门外走 去。 一只大 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势用不小的力道拦住了她。 书落在 地上。 张静娴低着头看了一眼 ,谢蕴的手比她的大 了太多,不必怎么费力就能将她的整只手包裹在 手心,亲密地贴在 一起。 可她更难受了,心口闷的厉害。 她很想脱口而出这辈子他是不是等她死了才肯罢休,然而他什么都不知 道,说出来也只是一句不被 人理解的疯话。 撇开眼 ,张静娴的眉尖微微一蹙。 “想去哪里?不如留下 来说一说你的章程。”谢蕴拉着她坐在 矮榻上面,像是没有感觉到 她情绪的突然变化。 他的手指揉捏着她的指腹,每一寸都没有放过。 张静娴沉默地坐着,摇了摇头。现在 只是深秋,公乘越便 预料到 了今年是个寒冬,他和长陵的官吏等人会处理的很妥当 ,她说与不说似乎没什么用。 公乘越的耐心即将耗尽之前 ,她还是没有开口。 “每逢冬日,庶民 百姓的日子最不好过,虽不少食但总有不少人冻死。”谢蕴轻描淡写地说着每年有多少人受不了寒冷,口吻是不甚在 乎的。 仿佛,这个章程拟与不拟无关 紧要。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又听公乘越笑了起来,“死几个庶民 有何值得 拟章程,粮草和防御工事才是重中之重。” 天气过冷的话,防御工事难以修建,这是开春就要完成的,否则很容易被 氐人抓到 机会入侵。 闻言,谢蕴把玩着张静娴指腹的薄茧,嗯了一声,并未反驳。显然,他与公乘越口中的章程是一回事,而这个农女以为的又是一回事。 简单的一个字立刻将张静娴拉回到 了前 世两人那些争吵的时候,她不习惯他看她如眼 珠子一般总想禁锢她的自由,更无法认同 他视庶民 为尘埃的种种决策。 这些高高在 上的世族们一心打败氐人护住中原,根本不是为了天下 百姓,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仁义。 建功立业是为了获得 声望和权势,维护民 族正统是为了保他们的统治安稳,地位永远不变。 他们的傲慢刻在 了骨子里。 张静娴骤然惊醒,眼睛飞快地看向了书案上的笔墨,她就算成为了他的夫人,但庶民 的出身不会改变。 “我来拟。”她的手在谢蕴的手心里挣扎了一下 ,终于获得 了自由。 公乘越看过来的目光有些许怀疑,似是不相信她一个未接触过政事的女子能提出切合实际的章程。 “慢慢来,不急。”奈何谢使 君发了话,他不得 不静静等待。 张静娴规规矩矩地坐在 书案前 面,提笔在 纸上写下 了第一个字,停顿了片刻,手腕发力,将前 世她的所听所闻汇总写了出来。 降下 大 雪的不止长陵,还有建康。 那日谢丞相与她同 吃烤肉便 是在 一个大 雪纷飞的草庐内,他们交谈许久。 比起谢蕴和公乘越,谢丞相对庶民 百姓较为宽和,和她讲了许多百姓的事情,也问了她许多。 张静娴尚有印象,循着记忆与自己的些许感想经验,硬是写满了几页纸。 写到 手腕发酸,指尖隐隐作痛,也没停下 。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写下 最后的一个字,才发现公乘越已经离开了。 谢蕴还在 ,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长指上缠绕着一条熟悉的发带,在 她看过来的时候,淡淡问道,“写完了吗?” 两个时辰快过去了,他也盯着她看了两个时辰。 谢蕴忽然意识到 ,他第一面见到 的灰扑扑的石头正在 逐渐蜕变成一块柔润的美玉。 听伯父说,初到 颖郡,她将惯会倚老卖老的族老们也镇住了,比起到 蔡家的那一日,实在 令人刮目相看。 谢蕴的心脏软了一角,随即又有一股热流涌上他的喉咙,他半阖着眼 ,继续凝视她。 张静娴默默躲开了他的目光,将自己草草写好的章程递给 他,小声说,“只是第一版,我还可以再修改和补充。” 谢蕴接过去那几页纸,一目十行地看下 去,毫不意外于她的重心从防御工事转移到 了庶民 百姓身上。 他神色漠然,看不出是同 意还是反对。 张静娴抬眼 看他,熄灭的亮光重现,汇聚成一个小小的、矮矮的火苗。 “防御工事我懂得 不多,郎君可以让旁人再拟章程。但长陵不乱不溃,将来对付氐人的将士会更加英勇。” 她重来一次,依旧难以忍受公乘越提出的以残兵老兵诱敌深入的计策,不过此时此刻,还不到 提出的契机。 “阿娴的话有几分道理。”谢蕴将她涂涂改改的几页纸看完,沉叹着仰起下 颌,喉结滚动,“最后的几条隐约可见叔父的风采,不枉你读了这么久他的文集。” 他只是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开心一些,却 没料到 ,她真的能给 出他可行的策略。 对于倨傲又挑剔的谢使 君而言,将她与谢丞相相比,已是极致的夸奖。 张静娴不自然地抿紧唇瓣,说不出是听到 他的夸奖,是高兴还是烦闷,但肉眼 可见地,她的眉目多出了神采。 反正,比在 灯下 她歪歪扭扭地缝发带时,更动人。 谢蕴定定看着她呼吸一重,她不知 道,她在 慢慢变成一块美玉的过程中有他的雕琢,不管承认与否,上面也刻着独属于他的印记。 是他将她带出了那个偏僻的山村,教她识字,让她见到 了更广阔的世界。 “阿娴,”谢蕴是很满足的,凑到 她的耳后低语,“你愿意成为名副其实的使 君夫人吗?” 蛊惑她去行使 使 君夫人的权力,当 她体会到 了那种极为美妙的滋味后,她还会甘心离开他回去一个偏僻的山村做一只蜉蝣吗? 这是谢蕴为一个农女编织的牢笼,以爱为名,以利为锁。 而自古以来,纵使 再有魄力的英雄,只要深陷到 其中,就没有能够成功逃脱的。 张静娴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上有片刻的凝滞,她不明白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她确确实实地心动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0节 她在 乎的并不是权力,而是拥有了权力之后,她是否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 活。 包括不再被 人逼迫,也包括与他分离。 这是一条她未曾尝试过的道路。 谢蕴似乎捕捉到 了她的心动,眼 眸微闪,低哑的声调再次传入她的耳中,“想一想你的舅父舅母,想一想你同 情的秦婶儿,想一想阳山中生 活的山猫狐狸猴子,只要你拥有了权力,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护住他们。” 天下 从来就不平稳,寒冬将至,某种程度上也是动乱将至,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除非有势力在 暗中相护。 张静娴的气息急促,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谢蕴的眼 神当 即变了,深处的猩红与恐慌稍减。 这天夜里,张静娴没有再缝那条发带。她的长发被 一只大 手托着,一缕一缕地垂落在 昏热的帷幔之中,也根本不再需要发带了。 - 次日,叔简准备带着数人返回建康,临走 前 ,他在 前 厅见到 了女子绞尽脑汁写文章的模样,心下 稍安。 虽然不确定这种表面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但叔简看向不远处审批公文的谢使 君,诡异地觉得 这样未必不好。 “我想看今年的秋税名目。”张静娴没注意叔简进入了前 厅,朝谢蕴伸出了一只手,她还是很关 心田税和罚粮。 “自己去找翁粮官要。”谢蕴撩了撩眼 皮看她,哪怕她是自己的夫人也没惯着,他是长陵的刺史,不是随意可以使 唤的小吏。 当 然还有一层原因,翁粮官是个忠厚的老者,六七十岁的年龄,不在 谢蕴的防范范围之内。 若人换成公乘越,他必不会这般轻松惬意。 张静娴哪里能看清这种深层次的心思,老实地应一声,便 起身去找翁粮官。 从叔简的角度,她的眼 睛清澈有神。 第103章 张静娴找到翁粮官的时候,还有 些不好意思,不想翁粮官知道她的来意后,异常爽快,直接就将关于秋税的文书 给了她。 张静娴一开始看不很懂,他捋着胡须,一条一条地 和她讲解。 翁粮官的老妻郑夫人就坐在他们的身边,慢吞吞地 烤着几张油滋滋的羊肉饼。 张静娴并不是空手到的翁粮官家里,做饼用的羊肉便是她从府中带的,另还有 一陶罐的鱼鲊。 她大致弄懂了秋税的名目后,羊肉饼也烤好了。 郑夫人笑眯眯地 让她吃肉饼,张静娴没 有 推辞,趁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肉饼的滋味很香,她直弯眼 睛。 不过 没 一会儿,翁粮官和郑夫人的儿女领着各自的家小来探望他们,乌泱泱的十 几口人全 部进门 ,这时,张静娴不便再待下去了。 她起身同翁粮官和郑夫人辞别,将秋税的文书 仔细地 放在身上,顶着十 几口人好奇又 灼热的视线,走了几米。 肉饼的鲜美萦绕在她的舌尖上,张静娴不知怎么的停下了脚步,厚脸皮向郑夫人又 讨了一张。 在听翁粮官讲解的简隙,她看到郑夫人在肉饼中加了些胡椒,吃起来也微带辛味。 郑夫人欣然应下,她考虑的很周到,拿出一个小些的陶瓮,将肉饼放在陶瓮里面递给张静娴,如此可以保温。 张静娴提着陶瓮,真诚地 向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道了谢。 她牵着小驹,慢慢消失在翁粮官一大家人的视线内。 “阿父,阿母,她真的是使君夫人?看起来不像啊。使君夫人不该是前后奴仆成堆,雍容华贵的吗?” “是啊,大兄说得对 ,我看她全 身上下只一个玉簪是名贵之物,连马车也没 有 。” “阿父阿母,使君夫人来家里做什么?怎么临走前还讨走两张肉饼。” “听说她之前只是一个庶民,出身比我们都 差得远,更别提和阿母出生长大的郑家。” 张静娴不知道她走后一群人在议论她,从她的出身到她的穿着打扮,都 没 放过 ,用词也并不友好。 不过 最先厉声喝止的人却是看起来面相慈和的郑夫人,她让儿女们都 闭嘴,“古有 伊尹身为 奴隶而被商王封相,你们几个嘴上日日挂着一个郑字,也没 见有 一丁点儿的出息!” “是这个道理。”翁粮官边吃着肉饼便出声附和。 “阿母,阿父,我们只是随便说说,这不一听到消息便匆匆赶过 来,以示对 使君夫人的尊敬。” 一群人面上讪讪的,心里仍旧不以为 意,但若是能和张静娴搭上话,这不就是他们急哄哄出现的目的吗? …… 骑在小驹的背上,张静娴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返回府邸。 她从马厩走到前厅时,叔简已经离去了,公 乘越也不在,倒是有 三五个陌生的官吏正和谢蕴汇报什么,看到她立刻诡异地 停了下来。 张静娴视若无睹,将保留着热气的陶瓮放在谢蕴面前,她自己回到那个矮些窄些的书 案后面,翻开翁粮官给她的文书 看了起来。 “陶瓮里面是什么?”谢蕴的目光从她进门 的一瞬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巡视过 一遍后,轻声问 她。 那些官吏似乎被他忽略了。 “郑夫人烤的肉饼,还热着。”羊肉是从她府中拿的,没 有 花钱币绢帛买,于是,张静娴为 他“讨”了一张。 她的神色平静坦然,仿佛在说一板一眼 的公 事。 肉饼,热的。 谢蕴听到她的话,当着几个官吏的面失了神,思绪飘回到了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其实骗了她。 那日,没 等天色暗下来,他就离开了那座篱笆小院,提着一盏简陋的烛台,于林中等候。 等他反应过 来已经是月上梢头,向来高傲的他忍不住唾弃自己,脸色冷的十 分 难看,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有 情不自禁想念一个人的一天。 那个人只是一个扔在人堆里都 找不着的农女。 但体内满是恼怒时,他还是没 有 折返,而是一直等着,一直听着,一直徒劳地 在黑暗中辨认一个人的轮廓。 夜色深重,隐隐约约听到她同人说话的声音,和随之而来轻轻踩下的脚步声,谢蕴的所有 恼怒与不屑瞬间褪去,他的心里一软。 他笃定,她想看到自己。 结果令谢蕴心满意足,甚至开怀微笑,因为 她傻愣愣的模样明显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弄得又 惊又 喜,眼中闪着点点的泪光。 他打开陶瓮,不顾热意也不顾仪态,从里面取出一张肉饼,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咬下第一口,胡椒的辛味便冲入他的喉咙,谢蕴顿了下,心脏的位置微微酸涩。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农女。 她坐在书 案后面,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页纸,神情严肃,明明才学会识字不到半年的时间,却仿佛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 要认真。 谢蕴看入了迷,一口一口咀嚼着他偏好的味道,深不见底的黑眸想把她吞进腹中。 屋中安静了一阵,没 人说话。 但慢慢地 ,有 官吏沉不住气了,他们是来向使君汇报正事的,使君一直盯着使君夫人不理他们算怎么回事。 然而,直接开口提醒使君,没 一个人敢这么做。 几年的时间,长陵的官吏几乎全 部清洗过 了一遍,使君想要惩戒一个人,从不会留情,手段酷戾,有 时连家族故交都 不放过 。 “夫人在看秋税的文书 ?可是有 疑惑之处?”耐不住性子的人将注意力移到了张静娴的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态度有 些阴阳怪气。 庶民出身,也看得懂秋税? “嗯,这里,还有 这里田地 的税额竟然和往年是一模一样的,可是丁税却有 增长,尔等可曾派人实地 查探过 ?”张静娴真的挑出了一个疑惑的地 方,成丁之后按例会得到自己的田地 ,田税应该随着丁税一同增长才是。 “许是底下的良田就那么多,分 也没 得分 了。”提问 的这人随意答道,不怎么重视。 “许是?田税这等大事你就用一个未经过 查探的答案来搪塞,”张静娴抬头注视他,眼 中的光芒令人无所遁形,“长陵留你是让你用满口的‘许是’为 使君为 天下效命吗?” 看着清婉随和的女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她的攻击性,平淡的口吻听在耳中竟然令人心惊肉跳。 被质问 的官吏一时恍惚,下意识地 去看使君的反应,当他发现使君的眸中漾开了愉悦的笑意后,冷汗哗哗淌了下来。 夫人之意就是使君之意。 “不知夫人是发现哪几个地 方的田税和丁税有 异,我等立即前去探查。” 他收敛起了轻视的态度,张静娴看了他一眼 ,神色依然没 有 大的波动,“暂时只有 两县,你们去查探的过 程中必须问 明有 没 有 女子未分 得田地 。” 张静娴记得,当初有 舅父等人齐心协力地 帮她,她才能安稳地 分 得属于她的二十 亩田地 。 虽然有 一半在荒无人迹的山中,但舅父说管着西 山村的里正算是位公 正的善人,因为 有 其他地 方的女子连一亩都 分 不到。 里正和乡老不给她们分 田,该收的丁税却不会少。 察觉田税和丁税税额有 些奇怪的时候,张静娴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舅父说过 的话。 如果她是被困在长陵的一只蜉蝣,比起每日灰心丧气地 缝发带,她觉得帮一帮其他蜉蝣更有 意义 。 说不定上天看到她的举动,便会大发慈悲地 放过 她这只无关轻重的小小蜉蝣,让她苟活于世间。 张静娴不想死,也想做上辈子她蠢蠢欲动但没 有 做的事情。 她这个农女卑微低贱,可她愿意努力,让在高高在上的世族眼 中“卑贱”的人活的不那么辛苦,活的有 尊严一些。 哪怕只是很少很少的几个人。 她漫无天际地 想着,回过 神,谢蕴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旁,从她的手中抽走了文书 。 看清了那税额对 不上的地 方,他漫不经心地 点了点长指,说堰平县距离长陵郡城很近,“阿娴想不想亲自前去查探?” 他侧了侧身,问 她。 张静娴的眼 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 回问 ,“你愿意让我离开长陵?” 她当然想亲自前去了,不仅能体验他口中的权力是什么滋味,还能避开他一段时日。 他待在长陵,她去堰平县,两人分 隔两地 的期间,只要张静娴狠下心不管在北府军的表兄村人,逃之夭夭也是轻而易举的。 “当然愿意。阿娴已经是我敬告过 天地 的夫人,难道我怕你逃了不成?”谢蕴笑着,带着些油渍的长指温柔地 落在她的鼻尖。 他喟叹,那颗浅色的小痣似乎都 明亮了不少。 张静娴仰头看着他,呼吸乱了乱,又 是一个不能拒绝的诱惑,他敢抛过 来她……也敢收下。 “我想去!” 她大声说完这几个字,谢蕴眼 底的笑意略微加深,“好啊。”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1节 他会找人陪着她同去,一个令他最安心的人。 次日,叔简还未来得及返回建康,张静娴倒是收拾好行装,牵着神采飞扬的小驹出了府门 。 黄莺这次没 有 随她离开,天气逐渐冷了,它懒洋洋的不想再飞来飞去,长陵的府中不缺炭火,它更能适应。 所幸人类朋友认认真真地 和它解释了,离开只是暂时的,兴许三五日而已,她又 会回来。 翁粮官年纪大了也不能同去,所以除了昨日的官吏外,便只有 十 几个部曲陪她。 蟛和义 羽她比较熟悉的人都 在其中,看到他们,张静娴脸上的笑容灿烂又 明媚,心情别提有 多好了。 她还在心中打算,等堰平县的公 事一了,借着谢蕴不在身边的机会,找到同乡给舅父舅母再送一封信。 “有 人不擅骑马吗?”出门 看到一辆马车,张静娴怀疑是为 昨日那个被她质问 的官吏准备的。 看他的样子,想来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在马背上颠簸。 无人回答她的疑问 。 张静娴抿了抿唇,感觉些许怪异,然而下一刻,事实印证了她的直觉。 马车的车门 打开,眼 睛对 上一双幽深的黑眸,她直接愣住了,他不是说他不怕她逃跑吗? “阿娴,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但我受不了醒来时看不到你。”谢蕴淡淡地 说了一句话,没 有 骗她。 “阿娴,我的腿很疼。” 夜夜做的噩梦成为 了对 谢蕴最恶毒的折磨,唯有 睁开眼 睛看到她乖乖顺顺地 躺在自己的怀里,他才可以忍下头和心脏都 炸开的剧痛。 可若是看不到她,只是想想,谢蕴全 身的血液便僵结凝固,他会成为 一个真正的,不受控制的疯子。 杀人,封锁整个长陵,找到她,求助鬼神……一时之间,从来不会心慌的谢使君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 她的存在让他区分 梦境和现实,但她不在,他会将梦境当做现实。 受不了?腿疼? 张静娴听到这里,真的无法想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尤其听到的不止她一人,但他们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她不可以。 她怕他再说下去自己要没 有 脸面了,悄悄地 瞪了他一眼 ,嘴唇蠕动着发出声音,“不准再说一个字。” 她心里有 气,郁闷不乐,语气便是冷淡的。 谢蕴却笑了下,从马车里朝她伸出一只手。 张静娴转头牵着小驹往后方去,表情平静,疼死他算了,今日又 未曾下雨,她觉得他在骗她。 “阿娴,我昨夜放过 了你一次。”谢蕴的手臂依旧伸着,不慌不忙地 开口,昨夜没 有 他的仁慈,她今日必定骑不了马。 其实,他对 她一直很宽容,远没 有 到磋磨她的地 步。 周围的部曲纷纷垂下了头,张静娴还看到昨日那名官吏急忙退后了好几步,她拍了拍小驹,让它跟着黑马,自己抬脚迈入马车的车厢。 谢蕴的手牵住了她的。 张静娴挣脱了几下,没 有 挣开,随他去了。 日后等到机会,她仍是会毫不犹豫地 离开他,甩开他的手。 第104章 马车里面 ,张静娴从坐进来就没有说话,为了 平息心头的郁闷,她索性又闭上了 眼睛。 眼睛闭上的时候,身体的感 官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手 指正在被人一根一根地揉捏,每捏一下,张静娴的睫毛就跟着颤一下。而仿佛是为了 报复她方才转头便走的举动,灼烫的气息也渐渐靠近。 指尖被轻轻咬住的一刻,张静娴脸上浮现出一抹嫣红,她半睁着眼睛看去,谢蕴的薄唇正含着她的手 指,黑眸却是略微抬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一等一俊美 的好 皮相此时完全彰显了 其作用,他在故意引诱面 前这个单纯老实的农女。 马车刚好 经过长陵城中的坊市,喧闹声不绝于耳,可车厢里面 的空气仿若凝固了 一般,安静的,不会再流动。 谢蕴慢条斯理 噬咬着她的手 指,从指尖到指腹的薄茧再到泛白的骨节,深深凝视的眼神 未有一分改变。 马车外面 的声音像是被隔开,模模糊糊的,怎么都听不清楚,但 张静娴能分毫不差地听到那种勾人的、暧昧的、亲密的吸吮声。 啧啧作响。 “谢蕴,你 就不能正常一些?”终于,她难耐地咬了 下嘴唇,带着恼怒与羞耻的意味直呼他的名字。 她刻意压低了 声音,唯恐被外头的人听见。 谢蕴理 所当然地摇摇头,微微漾开的笑容勾魂摄魄,随手 拿出一把弓箭递给她,“对着阿娴,不能。” 张静娴看到他脸上的笑,晃了 晃神 ,不过很快她恢复了 神 智,沉默片刻,说应该在长陵城中为他请一位大夫,“我觉得你 是生病了 。” 病的还不轻,夜里莫名其妙地做噩梦也就罢了 ,每次醒来模样那么的吓人,若非她胆量向来很大,绝对受不了 和他睡在一起。 除了 夜里,他白日的一些举动也让人琢磨不透,就比如现在,抓着她的手 指又亲又咬……将她的弓箭还给她也不能解释他不似正常人的行为。 “嗯,从堰平县归来开始吃药。”难得,这一次谢蕴没有反驳她的话,承认自 己确实生病了 ,还愿意吃药医治。 可是张静娴仍觉得怪怪的,因为他的眼珠始终暗幽幽地盯着自 己,回答吃药的瞬间尤甚。 仿佛他口中的药是……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张静娴忍不住打了 个寒战,强行摆出一副冷脸,让他现在立刻松开自 己的手 ,“你 是长陵的使君,在外需得端方严肃,不可以行惑乱之事。” 就算他自 己控制不住,也别拉着她。 张静娴自 认是正经人、正常人,想到旁人发现她手 上密密麻麻的痕迹露出的诡异眼神 ,头皮一阵发麻。 闻言,谢蕴突然大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模样与往常的他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随行的那名官吏听到从马车那里传来的大笑声,一时不敢相信,怀疑地确认了 好 几遍。 直到马车的窗户不知被谁猛地推开,他飞快地瞄了 一眼,神 情凝滞,居然真是生性冷漠的使君。 “啪”的一下,张静娴用力 将车窗推开,谢蕴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冷冷淡淡地扫了 一眼窗外,将要出城了 ,速度加快,到堰平县只需半日的路程。 “一路慢行。” 谢蕴开口吩咐驾车的部曲,最好 次日或者再迟一日到达堰平县城。时间越迟,这个农女才能明白手 握权势的滋味有多么美 妙。 - 堰平县是一个各方面 都中规中矩的地方,不过因为靠近长陵郡城,第 一眼给人的印象还是比武阳县繁荣。 到达堰平县城门时,张静娴一点都不觉得疲累,这一路上停停歇歇,他们足足耗费了 两日的时间。 本来她心里急切,催促着赶路,但 那名官吏告诉她堰平县令需要时间。 张静娴一开始不理 解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当进城后,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小老头一脸激动地朝她行跪拜大礼,并长跪不起时,她忽然就懂了 。 这个看起来比庶民还寒酸的小老头就是堰平县的申县令。 他需要时间得知长陵来人,也需要时间敷衍糊弄自 己。 估计考虑到她的出身,申县令才故意扮作俭朴的模样,但 张静娴觉得他装的太假了 ,反而令她怀疑。 看着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张静娴脸上毫无波动,走上前,平静地请他起身。 申县令应了 一声,站起来,不稳地晃了 一下,苍老的身体竟然又摔了 回去。 此时谢使君并不在,他说自 己不会插手 ,进城后便直接乘着马车和两名部曲去了 城中的客舍。 没有他,张静娴反而更放松一些,她的眼睛看过申县令红润的脸颊和少有皱纹的手 背,无动于衷地走过去。 申县令的身后就是处官邸,布置的不算奢华,但 该有的都不缺,样样俱全。 堰平县的官吏见她无视了自家县令,一个个和见了 鬼似的,像是根本没考虑过这种情况。 等到她以申县令年老体弱、头脑糊涂的理 由派人将申县令送回到屋中静养,这些官吏全都愣住了 。 “夫人此话可是不妥?”有人提出了疑问。 张静娴摩挲着以寒冰丝为弦的短弓,听到这话时,反应比他们的还要奇怪,“粗布麻衣是寻常庶民所着,申公不该不知道 ,我奉使君之命前来查探秋税,他身为堰平县的县令,本应着官服见我。不着官服是头脑糊涂,站也站不稳不是年老体弱又是什么?” 她说着眼神 含着几分怜悯,“不到堰平县还不知申公已到这个地步,你 们放心,申公不能再担任堰平县的县令,还有旁人呢。” 听到她的话,申县令的脸色僵白,几乎不能看,底下的官吏尴尬地笑了 几声,算盘落空了 ,这位出身低微的使君夫人不是个好 糊弄的。 他们这般应对当然是早早想好 的,一县县令穿着粗布麻衣,是因为上下都很穷苦,使君夫人也是庶民出身,想来能够理 解秋税为何不多。 再者,一个恭敬、热情、年迈、病弱的老者,本能上惹人同 情,若真出了 什么事,夫人也不好 意思责怪的对不对? 然而,谁曾想她开口就要换个人来作堰平县的县令。 听说她因对使君有救命之恩才走运嫁给了 使君,现在来看,这个女子的心思也颇为深沉,初次见面 就让他们下不了 台。 “慢,慢!夫人,老朽已经准备好 了 这些年的税账,供夫人查看。”申县令见情况不妙,压根不敢再装不下去,腿脚麻利地站起来。 他先是和张静娴请罪,接着半点圈子不绕让底下人将税帐呈上来。 极为痛快的举动令从长陵城中同 来的那名官员皱了 皱眉头,往年可不是这样的,县令等人非要拉着人饮一通酒诉一番苦才肯配合行事。 张静娴呢,她是不可能与这些人饮酒的,诉苦?她比这些人苦多了 ,直奔要害,让申县令等人眼皮骤跳。 税帐直截了 当地交出来,别的算计暂时也偃旗息鼓。 他们似乎明白了 使君夫人与一般官吏的区别,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真的可以让堰平县换一个县令。 这便是权势的作用,给了 他们时间筹谋也无济于事。 张静娴微有明悟,吃下两块豆糕后,马不停蹄地命人和她一起到堰平县底下的村子,一家 一户地探查。 “这……时间会不会有些迟了 ?”申县令赔着笑脸,试图阻止她亲自 前去。 “不迟,这里未有山峰阻隔,骑马来回只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张静娴想到了 西山村,那里才算费事。 她说完,就骑上小驹与十 多人去了 堰平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 村中的里正和乡老也早得到了 消息,本来想好 了 应对之策,可是当他们眼中尊贵的使君夫人不顾脏污,一家 一家 的田地看过去时,他们还是傻了 眼。 “不对,他家 有两儿一女,成丁者两人,为何田地少了 ?” “还有这家 人,一子既被征走,免交丁税,为何还收了 一份?” “我没记错的话,有九名女子已经成丁,她们该得的田地呢?”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2节 “里正和乡老家 的田地倒是广阔,一眼望不到头,你 们说这些田地不是你 们的,那为何上面 种出的粟麦进了 你 们家 ?” 张静娴一句一句问的他们哑口无声,冷汗涔涔。 而他们越是无话可说,张静娴越是生气,明明都是弱者,偏偏还要欺负更弱的人。 气愤之下,她让义羽等人将里正和乡老一齐押走了 ,也不处置,只关在大牢里面 。 入夜,张静娴坐在浴桶里,用热水洗去身上的汗水和泥土,一只手 从身后撩起了 她湿漉漉的长发。 她没回头也知道 来人是谁,默默往下沉了 沉身体。 “阿娴为何不处置了 他们?这等欺上瞒下之辈没有留情的余地。”谢蕴好 整以暇地拿着一根簪子在她的发间比划,开口问她。 她去城外村子的时间,他的确清闲下来,在客舍中小憩了 一会儿,还去县城中的别处逛了 逛。 他挑剔的厉害,坊市逛过一遍也只买了 一根雕刻着玉叶的簪子。 张静娴沉思几息,摇摇头,她也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随行的官吏告诉她,以村子里正乡老的所作所为已经构成重罪,全家 罚没成奴也不为过。 但 她定罪之前心脏在战栗,仿佛只要跨出了 这一步,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 她会改变,至于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人知道 。 “阿娴不要怕,有我呢。”奇异地,她一个字未说,身后的男人却在瞬间理 解了 她心中的惶恐,笑着含了 含她的耳垂。 张静娴猛地一颤,扭过头警惕地仰视他,“你 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才没有害怕,我只是对律法了 解的还不够多。” 等她对律法了 解透彻,该做什么自 会明白。 “早说了 ,所谓的律法与规矩不过是愚弄人的把戏,你 已经无需遵守。”谢蕴直起身,浓黑的眼睫毛上挂着她拍打出的水珠,他垂了 垂眼眸,水珠落下。 张静娴的心口一紧,趁他垂眸的时候,从水中起身,“为什么?” “为什么你 不相信?” 一直盘旋在她脑中的疑问,此时莫名地,张静娴问了 出来。 曾经在建康城她就想问出口的,为什么被谢丞相亲自 教养的他没有成为一个君子,为什么他要执着于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女,为什么他成为了 一个生性凉薄狠毒的人? 还有前世……很多很多的问题被她深藏在身体里面 ,在眼下这个陌生的房间,在她觉得他生病了 之后,显露出了 部分。 屋中燃烧着温暖的炭火,听到她的询问,谢蕴的神 色一时冷若寒冰。 许久,他平静地说了 一句话,“因为,以前我没有遇到阿娴。” 曾经,他也是一个弱者。 第105章 发尾滴落的水珠浸湿了张静娴的后背,她一阵不舒服,做了个深呼吸,低声道,“遇到我也 不能改变什么。” 对她而言,遇到他却是一种不幸。 从重生以来,她很努力地想逃避这种不幸,但他用 种种手段堵住她的后路,捏住了她的命脉。 张静娴漠然垂下 眼帘,已经失去了询问 的兴趣,归根到底,真正的弱者是她,一个弱者同情位高权重的强者,听起来就很可笑。 她不再细想,用 手拎起湿淋淋的长发,准备到火炉边烤干。 “叔父说 阿娴有一颗至真至诚的心。”谢蕴定定地看 着她,眼中的寒冰随之消融,其中的热意竟比屋中的火炉还要烫人。 只要她肯将她的心给他,当然可以改变,他能变成她喜欢的任何模样。 张静娴顿了顿,目光刚接触到那双含着期待的眼睛,整个人就被牢牢地抱住了。 这个拥抱不同于从前,总带着些强迫的意味,更 像是一种……祈求。他迁就着她低下 高贵的头颅,用 脸颊去温暖她的湿发;她被略微抬高了身体,沾着水渍的脚踩在他的鞋履之上。 张静娴的手臂停留在半空,表面上安安静静,可是心头的震动快的让她烦躁。 他又想使什么手段蛊惑她。 “阿娴,让我抱一抱,离你的心近一些。”谢蕴不顾自 己的身上也 沾上凉冰冰的水渍,轻柔的语气 宛若在请求。 甚至于,听起来有一分卑微。 张静娴感受着落在湿发上的吻,只觉得 他又在发病了,压根不像是他,她还是更 习惯威胁她强迫她的谢使君。 她闭紧了嘴唇没有说 话,也 茫然地不知要说 什么,最后她无 奈又无 力地说 了两个字,“头,疼。” 她的头是真的在隐隐作痛。 谢蕴抬眸,摸了摸她的后颈,抱着她来到了火炉边,将她的后背和一头湿发对着热气 腾腾的炭火。 凉意被火驱散的感觉很舒服,加上有修长的手指不快不慢地在为她梳理湿发,没一会儿,张静娴便昏昏欲睡,倚在他的胸膛阖上了眼睛。 她今日从早忙到晚,不可能不累。 看 起来,这个农女像是睡着了。 谢蕴的手掌有一下 没一下 地在她的后颈抚弄,怀中的人无 比的乖顺,坚硬令人恼怒的骨头此时也 软软的,他心情愉悦,便勾着唇角说 起了自 己幼年的一段经历。 “彼时,再是有潜力的雏鸟也 不过是个稍稍动手就能掐死的小崽子,几十只小崽子呢,死了一只谁又在乎。” 王朝南渡后,一向被认定无 能的皇族并非没有出过贤才,先帝萧和鸣手腕和心计都不缺,在身体病弱的情况下 硬是压住了大司马晁梁。 晁梁手中掌着兵权,可还是被先帝逼的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压制自 己等着先帝一命呜呼。 以先帝的身体确实活不了多 久,于是两方暗中较劲,像是猜到了晁梁在等在忍耐,先帝便开始大张旗鼓地打压世族,谢黎隐居也 是在那个紧绷的时候。 表面上,皇族萧氏势大压过了世族,大司马晁梁也 不得 不忍气 吞声,然而暗中针对萧氏的一场绞杀已经开始。 一场秋日围猎在建康城外的山中举行,参与 的人有皇族和世族,其中,拥有早慧之名 的谢家七郎是代表谢氏前来。 “我是阿父阿母的嫡子,又得 叔父教养,在建康城中的友人众多 。不止公乘越,王家数位郎君,郑家九郎,还有……七皇子萧崇道都是我的好友。” 说 到七皇子时,谢蕴嘲弄地笑了一声。 “秋猎为皇族主导,先帝看 重的太子、三皇子、四 皇子、七皇子都亲自 下 场,唯有一个和他同样病弱的六皇子留在宫中。” 结果 显而易见 ,世族下 了狠手,不惜以自 家血脉作迷障,一场大火直接烧光了一座山,太子和三皇子、四 皇子全部死于非命。 王家数子,晁梁的亲侄儿,郑九郎,还有不少小世族和皇族旁支,也 全跟着陪葬。 “本来我是谢氏舍出去的代价,但叔父一直将我往武将的方向上培养,我又陪他在隐居的山中住过一年,所以我是世族唯一活下 来的人。” 不仅如此,年幼的谢七郎还拼命救下 了好友萧崇道,可当他们九死一生终于逃到了城中后,先帝已经急怒攻心崩逝。 世族宣告了自己的胜利,扶持病弱的六皇子登基,便是如今的陛下 。 “我以为我是人人夸赞的谢家玉树,然而现实证明,我是一颗被践踏被丢弃的棋子,是送出去陪葬的存在。” 他的性命在世族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费尽千辛万苦活下来的他最终在自 己的家人面前得 到的是一个惊讶的眼神。 谢蕴的长指缠绕着一缕头发,他的牙根有些痒,于是凑到怀中女子的锁骨那里,轻轻咬了一口。 张静娴的眼皮一颤,没有醒。 “阿父拍了拍我的肩膀,阿母说 我辛苦了,只有阿姊不明所以抱着我哭了一次。我什么都没想,睡了一觉,萧崇道找到我,又想杀了我。” 谢蕴的神色骤然阴冷,指间的长发勒紧,他感受不到丁点儿的疼痛,“他说 ,我也 该死,我不该活着,都应该为他的皇兄们陪葬。” “可是,谢七郎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谢蕴,是我。” 他仰起头,面无 表情,黑眸静静地注视着前方,像是在和那个死去的谢七郎对视。 张静娴在他的怀里打了个寒战,仍旧未醒来。 而察觉到她轻微动作的男人挪开了视线,黑黝黝的眼珠向下 ,薄唇扯开一抹笑,开口问 她,“阿娴,我为什么不早些遇见 你呢?” 如果 他早点遇到一颗至真至诚的心,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君子,没有那么多 疑心,不会使狠毒的手段,不必……强逼着她留在自 己身边。 手心的湿发有八九分干,谢蕴用 手指捋顺了之后,拨开,再度垂下 头,这一次他咬下 的位置不再是锁骨。 他咬在这个装睡的农女的心脏,隔着香软的血肉,若他能狠下 心用 力一些,就能尝到一颗至真至诚的心究竟是什么滋味。 谢蕴猜,应该是鲜红的,生机勃勃地跳动着,甘甜无 比。不像他的心,除了是黑漆漆的颜色,还带着剧毒。 “别咬了…你…别咬那里了。”张静娴无 法再装睡下 去,缩着身体直躲,那些人辜负了谢七郎的一颗心,去找他们报复回去,不要找她。 她是最无 辜的。 将她断断续续的话听清楚,谢蕴边咬边笑,撩了撩眼皮告诉她,“阿娴觉得 我有病,让我去找大夫,但能救我的药就是阿娴自 己啊。” “你救救我吧,阿娴。” “求你。” 他的舌尖滚动,一下 接着一下 地在她的身上汲取,谢蕴也 觉得 自 己有些疯了,笑的很动人。 屋中的热度不断攀升,张静娴迷离地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朝自 己祈求的他,弄不懂他们之间为何会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的指尖犹豫地碰了碰他的额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她真的能从他的身旁走掉吗? 他把她当作他的药,但从没有问 过她情不情愿。 “还是……找个大夫,有王不留行那等金疮圣药,肯定也 有别的名 贵药物能医治你。” 谢蕴恍若未觉,垂下 的眼睛藏起了浓重的阴郁。 他也 想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都把自 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开给她看 了,她仍旧抵触他,不愿意让他靠近她的心。 到底要他怎么做,难道就必须和她说 过的,让死人复生,让流逝的时光逆转吗? 谢蕴嘴里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辛涩滋味,心头涌出的强烈恨意促使着他的动作变得 疯狂起来。 然而他可悲地发现,当这个农女眉尖蹙紧,眼尾挂着眼泪看 着他时,他又狠不下 去也 恨不下 去了。 “阿娴,只有我可以让你变得 越来越好,你应该爱我的。” “我…爱你。”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张静娴死死咬住了自 己的指尖。 她坚信,他是个骗子,这是蛊惑自 己的手段。 “谢蕴,你别疯了,好不好?我答应你,会帮你治你的病。” - 有一村的里正乡老被抓在前,其他村子的情况就简单了许多 ,急急忙忙地将田地按照律法分下 去,如此最后只落一个失察的罪名 。 张静娴也 没有和他们计较,她现在只靠着一个使君夫人的名 头,做的过了怕是有人会合起来针对她。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3节 不过堰平县的申县令和他提拔的亲信等人还是被换了下 去,谢蕴开口下 的命令。 据义羽和随行的那名 官吏所说 ,只是除职未要了申县令的命,已是谢使君手下 留情。 “他年纪太老了,贸然杀了他会引起乡野争议。不过,他自 己年老体弱受不了打击一命呜呼,与 我便没有丝毫关系。” 返回长陵的马车里面,谢蕴轻飘飘地拂了拂衣袖,脸上的表情淡的几乎看 不见 。 那晚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再提,可张静娴很清楚,他迟早要从自 己这里得 到一个真正的答案。 为什么,她不接受他? 第106章 继装睡之后,张静娴无可避免地 又在装傻。 她说不出真正的答案。 难道自己要对他直言她莫名其妙地 重活了一世,前世的她如他所愿爱上了他,然后因为这一份爱,绝望地 死在他将来 未婚妻家 人的手中 吗? 在她怀着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时,听到的是他轻蔑中 带着嫌恶的话语。 张静娴有 时候都在怀疑,是不是他早就生出了送她去死的心思,对尊贵的谢使君而言,无时无刻不在反驳他的农女已 经成为了一个累赘,是他前路的阻碍。 申县令年老受死会引起争议,同样,她身为他的救命恩人,若是死在他的手中 ,也是不体面不光彩的。 不过,她自己任性 无理,非要在战事将歇之际千里迢迢地 回乡,无论因何而死都与他没 有 丝毫关系。 或者,她的死被发现也得经过一年两年的时间,届时,谢使君是不是和现在的模样相同,拂一拂衣袖,淡淡地 说一句。 “好 生安葬。” 张静娴倒吸了口凉气,心中 的郁结久久不散,她其实不是个较真的人,但有 些东西就是牢牢地 扎根在她的身体里面,不可以 遗忘,也不可以 释怀。 她想,他也不会相信的。 所以 ,张静娴便 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随意地 点了下头,以 自己照看小 驹为借口到了马车外面。 她骑在小 驹背上有 说有 笑地 和义羽等人搭话,隔着一扇被打开的车窗,谢蕴眼不错视地 盯着她。 他的脸上依旧淡的没 有 表情,可是一旦接触到他的眼神,没 有 人会不觉得心惊胆战。 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不管是她口中 的答案还是那颗至真至诚的心。 - 利用堰平县初步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张静娴开始得到他人的正眼相待。因此,回到长陵后,她忙碌不休的程度堪比谢蕴。 然而,究竟是真的忙到脚不沾地 还是借着繁杂的事务来 逃避他的逼问,只有 她一个人清楚。 一个日光温暖的上午,张静娴到城外送别叔简。 风有 点大,吹的一缕头发贴在了她的脸上,她随便 拨了拨,粗暴地 向后挂在一只雕刻有 绿叶的玉簪上。 看上去还是不像金尊玉贵的使君夫人,毕竟没 有 哪位世族的贵夫人不戴风帽不施粉黛,一把长发也是简单地 挽在脑后。 不过,叔简若有 所思,短短的时日,她的名字已 经在长陵为人知晓,似乎无人关注她的仪态与才 学 ,甚至相貌也不怎么在乎。 谢使君的夫人更像是一个由女子担任的官吏,她在帮助长陵的主人处理政务,她拥有 模糊不清却又绝对不容小 瞧的……权力。 没 人能试探出她能做到何种地 步,是小 打小 闹还是成为只在谢使君一人之下的存在。 叔简也在思考。 “叔简大人,我脸上是不是沾上灰尘了?”叔简一直这么看她,张静娴不可能没 有 察觉,她以 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不好 意思地 抿了抿唇。 “小 阿娴,安心等待吧,待我下次到长陵,或许那时,丞相,你,我都有 一个圆满的答案了。”叔简摇摇头,同她挥手告别,爽朗的笑声传出很 远。 张静娴也笑了笑,虽然极力抗拒着离开西山村,但不可否认,她认识了很 多很 多有 趣而鲜活的人,也去了比前世还要多的地 方。 “蟛,长陵城中 可有 擅长治…癔症的大夫?”叔简一走,张静娴便 问起了身后跟着的部曲。 她有 一些小 心思,明 白谢蕴生病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然他若说出自己是医治他的药这等的话,叔简大人还会帮她吗? “治疗癔症的大夫?夫人,我并不知。”蟛脸色古怪,这个他真不了解,甚至这个病也是第一次听说。 张静娴闻言,也不失望,她还有 别的人可以 问。 据她的经验,和疑难杂症有 关的问题,上了年纪的老者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一些。 她准备去问郑夫人,那位老夫人活了几十年,硬朗的身子骨实属罕见。 返城途中 ,张静娴在坊市买了一套图案精美的陶器,包括陶罐陶碗陶瓮,两只手提着进入了翁家 的大门。 郑夫人得知她的来 意,笑的很 慈祥,“这么多年,我只见过那豆大的小 童得过癔症,又是哭又是闹,非得哄着才 好 。夫人你口中 得了癔症的人,今年年方几何啊?” 张静娴满脸不自在,支支吾吾地 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癔症,只那人夜里总是被梦魇所扰,“醒来 后应是头痛,平时又会做些怪异之举。” 比如,爱□□她,在她身上的任何一寸肌肤上留下痕迹。 她闭口不提那人的年纪,郑夫人看出了些什么也不为难她,慢悠悠地 和她传授自己的经验。 “以 五谷熬制汤水,夜前服下,同时再以 艾绒炙穴,如此七八日,保证人不会再惊醒。” “我记得了,谢谢您。” 张静娴默念了几遍郑夫人的话,记在心里,直起身朝她道谢,想着回去试一试,但愿有 用吧。 看着她要走,郑夫人又叫住了她,悄悄往她的手里塞了一张名帖。 张静娴不明 其意,疑惑地 看着手中 的帖子,却听郑夫人笑眯眯地 说,“闷着头做事虽不惹闲话,但若想长久还是需营造自己的声名。” 身为使君夫人的她应该以 自己的名义举办一场宴会了,这场用以 扬名的宴会过后,她在长陵才 算是真正有 了属于她的影响力。 张静娴愣了一会儿,拿着带有 一张“郑”字的帖子回到了府邸。 迎面撞见公 乘越,他的眼神泛着凉意,似乎从谢蕴允许她插手政事开始,他对她的态度就有 了转变。 张静娴在他的眼中 看到了防备,不免觉得荒诞,有 朝一日,公 乘越还会防备一个不算聪慧的农女? “夫人有 无兴趣与我饮一杯酒?”面容温润的谋士噙着笑意,邀请她到草庐中 饮酒。 张静娴注意到,他手中 的羽扇从纯粹的白色变成了如墨般的黑色,也不知道是否受到了她送的那把羽扇的影响。 比起白色,还是森冷的黑色更适合他。 张静娴将名帖收好 ,拒绝了与他饮酒,“公 乘先生的酒量不佳,倒不如有 话直说。” 她记得谢蕴说过的话,公 乘越的酒量差劲到了一杯就倒的地 步。 “七郎那厮!酒量…也在阿姊之下。”公 乘越猜到什么低低咒骂了一句,优雅地 迈步往草庐去,“草庐不只有 酒,还有 清茶。” 张静娴敏锐地 感觉到他的一声“阿姊”带着些欲语还休的意味,联想到恍若神女的谢扶筠,惊讶却不意外,原来 公 乘越钟意的人是她,怪不得他孑然一身。 黄莺就栖息在离草庐不远的树冠中 ,看到她,懒懒的飞来 一圈,又飞了回去。 公 乘越手中 的羽扇再次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悻悻然地 放弃了。 象征着纯洁的白色更得鸟的喜爱。 两人坐下后,一壶清茶便 被女使端了上来 。 等到女使退下,公 乘越问她可知大司马所在的晁家 ,“七郎阿父,谢氏的大郎主与大司马是相谈甚欢的友人。” 只一句话,张静娴立刻就懂了公 乘越拦下她的用意,她未曾犹豫,垂下眼睫,说了一句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话。 “我知道,谢家 与晁家 有 联姻之意。公 乘越,你也知道,我与谢蕴成婚是被逼的。”不是她强求,也不是她不知廉耻地 非要留下,“谢使君若再娶晁家 女为妻,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四个字一出,草庐中 的气温直逼严酷的寒冬。 公 乘越沉默片刻,笑了起来 ,语气玩味,“夫人从何处得知七郎要娶晁家 女,莫不是叔长史 告诉你的吧?” 张静娴没 有 回答,只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羽翼尚且稚嫩的她有 可能为前世的自己报仇吗? 她想杀了前世那个抓了自己的晁家 人。 “联姻确有 此事,只不过是七郎与你大婚之前。除非你…”公 乘越说到这里皱了皱眉,没 有 再说下去,但两个人都明 白,除非张静娴这个名义上的使君夫人暴毙而亡,不然一桩世族间的联姻注定是毁了。 “我还可以 和谢蕴和离,隐居到山中 怎么样,只要不被人找到和记得,他谢使君任是娶谁都和我毫无关系。如此,我得到了自由,他得到了更配得上他的新夫人,两全其美。” 张静娴此时无比地 冷静,一双黑白分明 的眼睛没 有 悲伤也没 有 喜悦。 公 乘越手指捏着羽扇,心头涌出一股无名火,七郎已 经为她做到给 予权力的地 步,到底哪里不好 ,这个农女的心肠真是寒冰冷铁做的。 “夫人猜错了,建康传信氐人有 异动,朝中 商议后命大司马之子晁将军率军到长陵驻扎,以 防氐人。我今日找到夫人,是请夫人筹办一场宴会,招待朝中 来 人以 及八千兵丁。” 公 乘越的语气很 冷,张静娴听着,脸上出现了一种茫然,不是她以 为的联姻啊。 而是,晁家 的人要到长陵驻扎,为即将到来 的大战做准备。 “我…知道了,公 乘先生,议事的时候我们再仔细商讨。”她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力气也流失了大半。 然而,身后传来 的脚步声将她剩下的力气也尽数给 抽走。 明 明 通过清澈的茶水已 经看到了那个人锋利的下颚,但张静娴仍不敢回头。 她在害怕,可她在怕什么呢? “阿娴,来 ,回头看看我。”谢蕴的嗓音温柔的能滴水,要她回头看他。 看到他眼中 的疯魔与偏执。 然后回答他,“为何你的心看不到我?” 第107章 公乘越早在谢蕴到来时,就悄然拿着羽扇离去。 他知道以好友的小心眼,自己若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下场一定十分惨淡。 手边的清茶散发着微苦的草药香气,张静娴仔细辨认,估摸里面放了云英子,以前她也会从 山里采一些云英子晒干用来泡水喝,据说可以预防疫病。 “我今日去拜访了郑夫人,她告诉我以五谷熬制汤水,再加艾绒炙穴,便能缓解梦魇。” 张静娴终于转过身,轻声问谢蕴今晚要不要试一试。 “试了之后,阿娴就肯承认你的心里有我吗。”他的笑声中带着嘲弄,如 果没有他,她为何记得 他喜欢食辛,为何真 的相信他是生病了,为何要跑到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老夫人家里为他寻药方?! 她从 建康离开,在他的心上刺中一箭,又一遍遍地祝贺自己大婚,让谢蕴不得 不承认她不爱自己。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4节 可即便生性冷漠如 他,也很难不在一声“夫君”,一双浅笑的眼睛,一个回应的动作中迷失。 当他贪婪地朝她索取的时候,这个农女纵然意 识不清,仍努力地睁开眼看着他,那其中没有厌烦,没有抗拒,只有勾动他整个身心的风情。 她的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他? 谢蕴一次次地陷入到自我怀疑中,然而每当他的心热烈地望着她时,她又会冷淡地避开,也从 未放弃从 他的身边逃离。 “如 果,”张静娴看了他一眼,飞快别过头 ,“你愿意 与我和离并承诺今后不再打扰我的生活,我可以承认我的心里有你。” 知道这话会惹他生气,可是那又如 何呢?她一直想要的,是她的世界没有他。 张静娴不愿再欺骗他,也不愿欺骗自己。 “我不愿意 ,也不会承诺,阿娴,死了这条心吧。”谢蕴微微一笑,他连百年 之后他们合葬的地点已经想好了,她喜欢阳山,那便葬在阳山之下。 “你对我用了威逼利诱的手段,强行将我留在长陵,那么何必再问我为什么不接受你。” 他如 果肯放她走,她会感激他的,但 他让她死心,那她也可以对他视而不见。 张静娴难掩失望,捧起瓷杯,将放了云英子的茶水一滴不剩地喝完,试图往外走。 这间草庐不算大,谢蕴伸出一只手按在门 框上,堵住了她的去路。 张静娴仰起头 ,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阿娴,你在避而不答。” 他看得 出来她一闪而过的慌乱,揽住她的腰拖回到草庐中,略微用力将她抱起放在矮榻上。 碍事的瓷杯和茶壶被他冷着脸挥落在地,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直接碎裂成 片。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垂下头 默声不语。 她的呼吸急促,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之前想都不想认定他与晁家联姻,误会了他,他动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娴,回答我。” 谢蕴掰起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确实是生病了,体 内流淌的血液越来越急躁,亟需一个突破口。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这个农女,指腹重重地在她的耳垂捻了一下。 看到她几乎在瞬间张开了唇瓣,他就像是嗅到了猎物的野兽,咬住不放,激烈不休地逼出她的哀鸣。 张静娴的身体 接近半折,一只手死死地撑着矮榻,双腿都在打颤,可他依旧强硬地压来,大手紧握着她的脖颈。 仿佛今日给不了他答案,他对她的索取也不会停止。 “我们成 婚多时,还没试过在其他地方,似乎白日也没有。喝什么五谷汤水,阿娴才是我的药啊。” 谢蕴笑着,埋首在她的颈间,笑声听起来是很可笑的。 险些不能呼吸的是她,身体 颤抖敏感的人也是她,但 传递出一分沉郁的人却是他。 “因 为,接受你会害死我。” 张静娴的眼神空洞,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不想再死一次,这个理由足够吗?”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谢蕴慢慢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臂,张静娴辨认不出他此时的表情,只是发现他的眼眶有些红。 几分像是他夜里梦魇醒来的时候。 “我说过,你不会死。” “阿娴会长命百岁。” “要记住。” 谢蕴一字一句地说道,嗓音低沉沉的,宛若印在她的脑海里。 …… 夜里,用五谷熬制的汤水,谢蕴还是喝了下去,味道如 何张静娴不知道,不过屋中点燃的艾绒令她安睡到天 明。 次日醒来时,她精神奕奕,挣开身旁的环抱,到庭院中练习射箭。 寒冰丝用起来很称手,对着半人高的树桩,张静娴几乎是百发百中,每一只箭矢都深深扎入进去。 她现在用的箭矢也全部更换了一遍,箭头 更锋利,速度更快。 一共十多只箭射出去,她站在原地甩了甩手腕,单她一个人还是太弱了。 张静娴回到屋中,找到了郑夫人送给她的名帖,她认认真 真 看了一遍,仿着名帖自己也写了一张。 其实,前世她以张夫人的名头 也举办并参加过几场宴会。只是过程总有些尴尬,毕竟她和宴会上的那些人自幼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又看了一遍,张静娴果断落笔将自己的那张涂黑,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行,前世她已经尝试过了,她的本 心也不想再走一条重复过的路。 张静娴下定决心,将郑夫人的名帖收好,刚好府中今日的朝食做了肉饼,她请汀兰将温热的肉饼与名帖一起送还给了郑夫人。 “如 果郑夫人问起,便同她说,与声名比起来,我更喜欢饱腹的肉饼。” 汀兰应声,将原话传达给郑夫人。 郑夫人愣了愣神,一旁的翁粮官捡起一张肉饼吃的眉开眼笑,边吃边叹,“这饼真 香。” 眼看老妻还在发愣没有回应,翁粮官舒展了脸上的皱纹,打趣着说,“使君夫人是庶民出身,自然学不会世族扬名那一套,照我看也没什么不妥。这天 下到了最后,终究还是得 看谁能让人填饱肚子。” 郑夫人闻言,也捡起一张肉饼,吃了一口果然很香,应该不止用了羊肉。 “我老了,使君夫人还很年 轻,老掉牙的一套或许真 的不适合生机勃勃的年 轻人。” 郑夫人有感而发,她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拥有内外如 一的真 。 那厢,张静娴也在吃肉饼,她尝不出里面的肉是羊肉还是别的,但 也觉得 滋味很好,一连吃了三张。 再配着一碗莼菜羹,她无比满足。 比起她,谢蕴吃的慢一些,张静娴准备去往前厅的时候,他才用完朝食。 一起去前厅的路上,两人全程没有一句交谈。直到进入廊下的前一刻,谢蕴轻描淡写地开口,昨夜的药方起了作用,他没有再做噩梦。 张静娴顿了顿,看向 他眼中红血丝尚未褪去的模样,含糊嗯了一声。 “阿娴,只要在长陵,无人能害你。” 他在笑,无论是唇角的弧度还是脸上的神情,都是从 容而优雅的。 张静娴的心头 一凉,却觉得 他病的更厉害了,五谷汤和艾绒压根没有对他起作用…… “唔,大司马的儿子晁将军率军到长陵,真 的只为了防备氐人吗?”前世,是谢蕴自己独挽狂澜以数万兵马对阵氐人,没有什么晁将军。 谢丞相倒是派来了不少 谢氏族人,他的儿子,谢蕴的堂弟谢咎便是其中之一。 晁家来人是在战事大胜之后。 张静娴不知道这种改变意 味着什么,但 她本 能地警惕要了她命的晁家人。 “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大司马真 正的目的在北府军。”谢蕴提起晁梁,口吻不怒不喜。 在他年 幼的时候,晁梁接连多次北伐,护住了王朝的安宁。虽然他野心勃勃,逐渐沉溺在权势之中,但 无法否认,他从 前的军功是实打实的。 “那郎君想如 何应对晁将军和他带来的兵丁?”张静娴问他。 “阿娴不必为我担心,有人会比我更着急。”谢蕴眼神暖了暖,朝她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东海王萧崇道,他是最恨大司马的人。 张静娴默默点了下头 ,所以,萧崇道也想要晁家的人死吗? 是了,他也是世族与皇族争斗下的牺牲品。 “来人是大司马的幼子晁顼,他若在长陵时不安分,杀了推到萧崇道头 上便是。” 谢蕴已经定好了晁顼的结局,毫不避讳地说给身边的女子听,话音刚落,他状似无意 地解释,“来者不善,我不想任人宰割就要反手回击。阿娴,这不算狠毒。” 他仍是很在意 她说过的话。 张静娴在心里默念晁顼这个名字,听到他的解释,怔了一下,抬头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知道,还击与报复都不该被指责。” 手段狠毒与否不重要,真 正重要的是无愧于心。 谢蕴定定地与她对视,语气轻柔,“这是几日来,我从 阿娴口中听到的最合心意 的话。” 比起那个初见时的农女,她成 长了许多。 或者,她本 来就是她自己,只是身处在复杂的环境中,被激发出来了新的一面而已。 - 秋税逐渐处理妥当,接近半个月后,在寒冷的北风第一次吹进长陵时,晁顼与一大群兵马到来。 前一日,张静娴刚借着机会与谢蕴一起前去兵营,不仅见到了表兄他们,还送去了御寒的衣褥饴糖等 物。 此时,她的精神状态是极好的,整个人就像是被完全打磨出来的玉石,美 丽,同时也是坚不可摧的。 当她骑在小驹的背上,人群中,除了谢蕴,晁顼很快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靠近了一些后,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据说是低贱庶民出身的女子,蔑视的姿态恰巧与谢蕴梦中看不清模样的那人吻合。 当即,谢蕴如 被封入寒冰之中,全身上下没有半分温度。 他的眸光阴冷,额头 与手背青筋条条暴起。 第108章 不止谢蕴,张静娴也认出了晁顼,这个前世将她送上死 路的仇人。 她记得 自己跌倒在泥地中 的无望,记得 箭矢刺入自己身 体的剧痛,更记得 他在她提到谢蕴时轻蔑而又残忍的笑容。 “若非谢氏默许,我怎么会知道张夫人你行至此处,一个低贱的庶民,却妄图攀附世族门第 ,早就离死 不远了。” “不信?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便亲耳听着你这贱庶在晁谢两家的面前算得 什么,竟敢伤了我的手臂!” “恰巧谢使君设宴邀我,张夫人就与我同去吧。” 本被 她费力掩埋在心中 的记忆一股脑儿 地翻滚而上,张静娴的胸口阵阵闷疼,呼吸也透不上来。 幸好,小驹似是感觉到几 分她的情绪,低低地叫了一声。 张静娴从前世的绝望中 回神,手指紧紧握住了随身 携带的弓箭。她垂下眼眸,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异常,还 没有发生 的事情,她必须强迫自己分清现实与“过往”。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5节 但晁顼仿佛没有意识到她的隐忍,竟然主动问起她,“谢使君,我却不知,长 陵何时多了位主事的女子。” 他觑了在马上的张静娴一眼,脸上的笑意让人很不舒服。 那是一种混合了恶意和鄙薄的审视,一个庶民出身 的女子有何资格出现在他的面前,莫非某种方面异于常人,彻底将谢蕴给迷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颇有深意地舔了舔唇。 张静娴清凌凌地朝他看去,心头翻滚的种种情绪反而平静下来。 “我与使君大 婚不足两月,晁将军不知情有可原,就像我等之前也不知晁将军你前来长 陵。” 晁顼闻言,眼里飞快地闪过几 分不悦,他与谢蕴说话,何曾轮到一个贱庶插嘴。 “谢使君,你新娶的这位夫人可真是牙尖嘴利,不愧是庶民出身 。”他嘲讽了一句,刻意在庶民二字上加重了语调。 其实,晁顼对 谢蕴亦是不怀好意,这源自于晁家对 一个新生 将才 的防备,以及他内心深深的嫉妒。 他的父亲晁梁不止一次说过生 子当如谢相之此类的话,而晁顼自幼横行霸道,为人追着捧着,岂会甘受被 父亲拿人贬低。 然而,谢蕴无论是出身 还 是才 能都不在晁顼之下,四 年前那场战事他大 放光彩,一举得 封长 陵刺史、长 陵侯,晁顼纵使嫉恨也无计可施。 如今,谢蕴居然娶了一个庶民出身 的女子为妻,成 了晁顼最妙的发泄点。 建康城谁没有在暗中 嘲笑他呢? 当然,晁顼有九成 的把握认定不管他怎么嘲讽,谢蕴都不敢和他翻脸,毕竟这可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啊。 无人应话,场面静地能听到风声。 也这是此时,晁顼才 发现接近一刻钟的时间,谢蕴未和他说一个字。 一匹矫健的黑马扬起马蹄,刚好挡在枣红色母马的前方,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晁顼看了过去。 高高的黑马上,是一双亮光透不进 去的眼眸,宛若嗜血的凶兽,静静地盯着他,不知已有几 时。 晁顼的体内立刻生 起刺骨的寒意,他抓着缰绳,身 下同样品相不凡的骏马竟然被 吓得 往后退了一步。 身 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种预兆,自诩蛟龙的晁家子到了长 陵,终究不敌,屈于人下。 晁顼反应过来,动了心头火,“谢使君迟迟不答,难道是对 我的到来有异议?” 这时,张静娴也察觉到了谢蕴身 上的不对 劲,但她实在提不起心力去想他究竟是刻意为之还 是又“犯”了病。 摸在小驹温暖的皮毛上,她脑中 冷静地思索自己对 付晁顼的可能。 从感受到他身 上恶意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晁顼最后也会回到前世的轨迹上。 谢蕴仍旧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地向前,如同一道锋利的兵刃直入对 方的心脏。 晁顼身 下的马慌不择路地往后退,甚至出现了跪地求饶的一幕。 动物总是比人类多出一种直觉,能更深层次地感受到冰冷的杀意和强烈的攻击性。一匹马怎么敌得 过庞大 的凶兽呢?它哀鸣着,最终四 蹄弯下。 晁顼险些从马背上摔倒,愤怒地眼中 直冒火,亲随前来搀扶,他暴躁甩开。 正 待挥剑发泄怒火时,谢蕴掀开薄唇,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是你……” 他的嗓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古怪的、阴冷的、瘆人的颤动。 “这里是长 陵,我已等候你多时了,晁…顼。” 谢蕴笑了起来,更像是经过伪装凶戾的野兽,而不是正 常的人类。 瞬间,晁顼的怒火停滞在了脸上,竟然和骑着的马生 出了一样的心思。 求饶,逃跑,离开。 可是上百双的眼睛看着,他是大 司马晁梁的儿 子,若真的在此时退却,日后定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料。 僵持之际,一直旁观的公乘越开了口,他出来打圆场,言风大 天冷。 “使君,莫要和晁将军在此处寒暄了,这风再吹一会儿 ,某看不仅晁将军冻的发抖,夫人亦承受不住。” 公乘越提到了同在风中的女子,刹那间,谢蕴宛若换了个人一般,戾气收敛后,他回望过来,眼神是亲昵的。 像是知道,怕吓到她。 张静娴从长 久的思索中 醒转,对 上他温柔的注目,扯了下唇瓣,他确实“犯”了病。 但张静娴没有哄他的心思,有的只是强压下去的冷漠与厌倦。她承认,她心里有他,可是她的爱与热情早在她的死 亡中 湮灭了。 他与晁顼的恩怨如何都不妨碍,他亲口说,她是挟恩图报卑贱至极的农女。 虽然总是迷惑与他的伪装,但张静娴奇异地辨认出了他说那句话时,大 概是发自内心的。 真实的嫌弃与恼怒。 “郎君,回吧,府中 已经设好宴会,为晁将军接风洗尘。” 张静娴不是圣人,即便用了十二分的努力,也无法不因为“过往”而迁怒现实。 她从来就没有分清过啊,本来便是同一个人,怎么分得 清? “阿娴的脸色好白,很冷吗?”谢蕴骑着黑马靠近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将公乘越的话听了进 去,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来安抚身 在寒风中 的她,但他的手比她的更冷。 像是僵硬的冰块。 张静娴感觉自己快要凉透了,又木然地重复了一遍,“回吧。” 面前的男人是他,也不是“他”,她不可以甩开他的手,不可以全部怪在他的头上。她呼吸困难,来回的拉扯似是将她整个人分成 了两半,一张脸又白了几 分。 “好,我们回去。” 谢蕴从她的身 上汲取到了几 分暖意,被 冰封的他此刻又回到了人间,即便梦中 他恨不得 千刀万剐的人真实地出现了,也不代表夜里的噩梦就是真的。 梦始终是梦。 谢蕴的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慢慢恢复了正 常,但理智并非全部回归,不管是真是假,他认定晁顼必须死 ! - 长 陵府中 的宴会中 规中 矩,不算特别体面与热情,与建康城中 的大 场面差了许多。 不过,对 晁顼而言,手边的酒水和作曲赋词的嘈杂又让他找回了高高在上的倨傲。 怒意暂时藏在心底,他朝谢蕴举起了酒杯,皮笑肉不笑地恭贺,“此行为公事,仅以杯中 酒祝贺谢使君娶妻。” 席上,那个低贱的庶民不在,不知是不是无脸在此。 “晁将军客气。” 谢蕴垂眸看着杯中 的酒水,目之所及处,一片森然。 他微笑着饮下了这杯酒。 ……张静娴没打算参加此次宴会,虽然每一个流程都是她安排的。 她回到温暖如春的屋中 ,认认真真地擦拭弓箭,打磨箭头,又将伤药找出来,王不留行制成 的药粉妥善地放在衣袖的深处,一次还 未用过。 晁顼的身 边带着不少亲随,应该也是晁家培养的部曲,身 手自然不差。 他还 会不会直接命人抓她,张静娴不知道,但她感受到的恶意让她预料到她与晁顼终有正 面相对 的时候。 舅父教过她,在预测危险到来的时候,必须保持镇定,为了活命,也可主动出击。 她想到了那只奸诈的豺,想到了横冲直撞的野猪,想到了咬断草绳的田鼠。闭了闭眼睛,张静娴再次睁开,心中 已有决断。 她去厨房,找到了一只简易的火镰,同样放在了身 上。 宴会散时,已至黄昏。 之前的不睦被 两方有意的忽略,晁顼与谢蕴从疏离的晁将军和谢使君,已经变成 了更亲近一些的晁六郎和谢七郎。 谢蕴之父谢缙和晁顼之父晁梁毕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而谢丞相当年出仕也有晁梁的大 力支持。 表面功夫还 是要做得 的。 这一日,晁顼甚至和自己的亲随歇在了客院。 一切风平浪静,谢蕴回到寝房的时候身 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他一眼找到伏案读书的农女,从她的身 后贴了上去。 “阿娴,我不喜那个晁顼,想杀了他。” 灼热的呼吸拂在张静娴的后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又翻过了一页书。 谢蕴辨认出她手中 的书籍是《孙子兵法》,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愉悦地叹道,“阿娴想学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他问她有无不懂的地方,他都可以讲给她听。 张静娴摇摇头,她不能指望一个“犯病”的人教她,自己变得 也不正 常了怎么是好。 对 着明亮的烛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侧脸在映照之下,竟然显出几 分不容侵犯的神圣。 谢蕴从身 后拥着她,整个人仿佛被 点燃,强硬地掰过她的脸,他无法容忍这个模样的她目光不在他的身 上。 “不要生 气,世族和庶民,乃至这个天下的帝王都是一样的,为利而生 为利而死 。” 听到这里,张静娴抬头去看他,眼睛清澈见底,“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西山村的一群村人目光短浅,他说天下的庶民都是朝生 暮死 的蜉蝣,他还 说连文字都不识得 的人这一生 活的可笑可悲。 “我说过什么了?”谢蕴定定地盯着她,呼吸愈加粗热,他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张静娴哑口无言,推了推他,让他松开自己。 谢蕴却不如她的愿,低声说自己夜里总梦到她,“阿娴好狠的心,怎么都不肯让我碰一下。不过,我知道梦里的阿娴是假的,真实的阿娴在我的怀里。” 他说完了这一句,似乎醉意上头,轻轻阖上了眼皮,身 体的重量尽数压在她的身 上。 张静娴深吸了口气,费力起身 ,将背后的男人推到了榻上,她不会和“犯病”的人生 气。 五谷汤端了过来,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 ,趁热灌进 了他嘴里。 “我确实狠心,若上天有灵,我更不希望你梦中 有我。” 轻不可闻的声音很快飘散。 - 或许是五谷汤起了作用,谢蕴的确没有再做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噩梦。 他的梦第 一次发生 了改变。 谢蕴梦到了他自己,那是他恼怒的样子,躁郁地隐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将看得 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摔的粉碎。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6节 谢蕴听到自己在冷笑,凶狠的气流从胸腔喷涌而出,化作一道道利刃。 “费尽心思地想离开我…” “呵,为了别人和我争吵…” “阿娴,你忘了,是你主动和我求婚,是你不知廉耻地求着我陪你,爱你…” “谢蕴”一脸阴鸷,仗着拥有的爱意,毫不留情地痛恨那个胆敢违背承诺的农女,是她先主动的,是她说想和他在一起,也是她说愿与他携手到老。 可是现在的她都做了什么,骂他,怨他,还 要远离他。 每日嘴里念叨的是她有过婚约的亲表兄,看到他时眼睛早不似之前的欣喜,对 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笑,她在逐渐地减少与他的接触。 “谢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农女的变心,放任她的离开,却在她真的离去后,将承载了两人浓情蜜意的房间砸了个稀烂。 “阿娴,你会低头的。这一次就算你和我认错,也不会轻易地原谅你。我不是非你不可。” 谢蕴冷漠地看着自己从杂乱不堪的房间离开,接连降下了数条指令,与现实他所做的一切不谋而合。 用她的舅父舅母威胁她。 控制阳山和西山村,断了她的去路。 将早就被 “他”寻到并留在颖郡的张入山等人带到长 陵。 谢蕴并不意外,无论是梦里还 是现实,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人,他想得 到的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握在手中 。 然而,当天色变阴飘下了细密的雨丝时,当忠心耿耿的部曲獬微有忐忑地来到“他”面前时,当公乘越询问与晁家女的见面定在哪一日时,他和“他”的脸上全都生 出了肉眼可见地凝滞。 “他”习惯了阴晴不定,习惯了凉薄的情感,一时也令身 旁的友人与亲信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们以为那个农女确实被 “他”舍弃了,被 “他”厌倦了。 “他”强忍着惊慌一直到雨势变大 ,才 若无其事地说,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能放任她淋雨,要将人找回。 “阿郎,之前丞相吩咐过若张夫人恳请,尽量依她所为,因此,照她之意,无人跟从。” 事实上,獬没有说清楚,其中 大 郎主为了促就谢蕴和晁家女的婚事,暗中 命他带张夫人见过那些晁家的贵女,让她知难而退,认清自己的身 份。 此事,“谢蕴”是不知道的。 “她不让人跟着,不知去了何处,言今后不愿与阿郎相见。” “七郎,莫忘了,大 司马之子晁将军于今日到达长 陵。” 獬和公乘越同时开口,“谢蕴”的心里纷乱不休,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他”的烦躁更重了。 而身 为旁观者 的谢蕴僵硬地动了动眼珠,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 什么。 他太高傲了,在听到她不愿与自己相见的话后,最先展露于外的一定是更冷冽更尖锐的反击。 “那就随她吧。” “他”看着这场雨击打着地面,谢蕴站在雨中 ,等到了一个时辰后,晁顼的到来。 “将义 羽等人派出去,雨势这么大 ,她走不远。” “别忘了……带上豆糕和蜜水。” “越,你去见晁顼。” “谢蕴”脸色依旧难看,但脚步匆忙地往外走时,眼中 的冷意已经被 别的东西取代。 谢蕴没动,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公乘越拦住了“他”,身 为好友的他看出了“他”的心思,理智地分析,“七郎,如果你拒绝与晁家联姻,今日必须见晁顼。” “我已经拒绝了多次。” “谢蕴”不耐烦地开口。 “可你在筹备婚事。”公乘越继续说道,语气怪异。 “氐人已败,再无重来的可能,我娶妻的时机成 熟,公乘越,这和晁家女无关。” “那你的夫人是谁?” “除了那个农女还 会有谁?” “谢蕴”忍着戾气反问,很久之前他就打算在战事结束后成 婚。可是现在战事结束了,那个农女却逃了,他们成 婚的前夕,她违背了自己对 他许下的诺言。 公乘越罕见地愣了神,沉默了片刻,说他去寻回张娘子,“还 不到与大 司马扯破脸皮的时候,七郎,你先去见晁顼。” “你放心,纵使求,也会将张娘子求回来。” “谢蕴”眉峰拢起,转了脚步去往会客的前厅,在婚事未成 之前,他的确不愿与大 司马发生 冲突。 这时,谢蕴终于有了动作,他跟上了自己,然后望了一眼离去的公乘越。 希冀与恐慌深切地交缠在一起,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眼神。 …… 晁顼已在前厅等候,看到“谢蕴”时,他笑着说为谢使君带了一份礼物,暂时被 随从放在隔壁的屋中 。 “谢蕴”心烦意乱,对 这份礼物并不上心,只想着将晁顼快点打发走。 嗅到了血腥气,发现是晁顼手臂有伤,也懒得 过问。 晁顼却骤然来了兴致,恭维了一番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外面的传闻。 “都言七郎对 一女子情真意切,不仅为其修建庄园府邸,还 愿意低下身 段罔顾身 份之差,予取予求,任她差遣。弃庶民而征兵世族隶属,便是应那位女子所愿。” 此事过后,“谢蕴”狠狠得 罪了所有世族,若非有大 败氐人的不世功绩撑着,必成 众矢之的。 因而,“他”撩了撩眼皮,轻描淡写地反驳晁顼所闻有误,“不过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农女,卑贱至极,怎能入我的眼?” “他”弃庶民而征世族隶属与那个农女无关。 晁顼闻言,抚掌大 笑,“是极是极,农女卑贱,何足七郎放在心上。” 空气中 的血腥气在这一瞬加重,晁顼忽然道,让谢使君见一见自己送来的礼物。 第109章 “为了这 份见面礼,我 的手臂还受了伤,七郎一定得领情啊。” 晁顼继续大 笑着说道,脸上的神色透着一股得意,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晁家给谢蕴的一个下马威。 刚好,他 自己承认了没有将那个贱庶放在 心上。 “谢蕴”闻言,半敛着黑眸,体 内的烦躁愈发严重,如果不是公乘越的劝说,“他 ”绝不会在 此浪费时间。 她如今不知在 何处,有没有淋雨受寒?! 雨声连绵不断地传入“谢蕴”的耳中,“他 ”对晁顼口 中的礼物毫无兴趣,只心头一下下地跳动,又急又厉。 虚无之中,还有另一颗与“他 ”相同的心脏,剧烈地扩张、缩紧、然后 炸开 ! 谢蕴死死地咬着牙根,深沉的双眸一片血红,可 他 的脸上又是没有丝毫表情的,就 那么漠然地看向房门的位置。 片刻后 ,晁顼手下的部曲带来了准备的“见面礼”。 那是一个沾染了污泥与鲜血的人,凌散不堪的长 发遮住了她的脸,唯能被看到的只有一双苍白 的手。 指节纤细,长 着一点薄茧,无力地向下垂着,僵直不动。 谢蕴想起 了初见她时的场景,一滴晶莹的汗珠从女子的下巴滴在 他 的手背上,可 现在 ,从她指尖滑落的是一滴红色的血珠。 粘稠的液体 腥气 扑鼻,似腐蚀了谢蕴的整颗心。 时间过了很久,他 轻轻呼唤了像是睡过去的女子一声,“阿娴……不要怕,这 只是梦。” 疼痛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 身体 的每一个地方,他 低声呢喃这 只是一个虚假的梦境。 说完,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没有欺骗她,谢蕴扯着薄唇很温柔地笑了起 来,一股灼热从他 的喉咙涌出。 是梦啊,怎么会是真的。 滑落在 地上的女子没有出声,她也永远都回应不了了。 可 是她身体 滑落的声响唤醒了处在 同一个时空的人。 “……阿娴。” 有人也在 轻声呼唤这 个农女,低沉的嗓音带着令人心慌的颤意。 在 谢蕴血红的视线中,一个高大 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近地上的女子,他 看到了“他 ”脸上紧张的神色,他 看到了“他 ”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 看到了“他 ”将人抱在 怀里。 薄唇亲过额头,亲过鼻尖,亲过唇角,最后 停在 安静冰冷的脉搏上,再 次唤她。 “阿娴。” “阿娴!” “啊!!!” 一声比一声重,哀求,恐惧,凄厉。 谢蕴进入了梦中自己的躯体 ,这 一刻没有真实和虚假之分,他 就 是“他 ”,“他 ”也是他 。 其实,真实存在 的、真实经历这 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犯下了生命中不可 饶恕的错误的他 ! (注:以下是梦中场景,也是前世真实发生的一幕。) 谢蕴拥着怀里的女子,脑海中全被一个事实挤满,他 的阿娴不会醒过来了,她的心脏和脉搏全部停止了跳动,从此以后 ,这 个世上没有阿娴了。 背着伤重的他 下山的阿娴,一遍遍为他 施针揉腿的阿娴,担心他 行动不便磨了一手水泡制作辇车的阿娴,不好意思朝着他 笑的阿娴,羞涩地问他 喜不喜欢大 雁的阿娴,义无反顾陪着他 离开 家乡的阿娴,认真刻苦努力学习的阿娴,生气 时直呼他 名字的阿娴,战时会举着弓箭说自己保护他 的阿娴……全都没有了。 谢蕴跪在 了她的身边,锥心之痛疼地他 脸色煞白 ,即便得不到任何回应,可 他 还是一声声地唤她,直至喉咙嘶哑泣血。 他 错了,他 怎么可 以和她赌气 ,怎么可 以放手任她离开 ,怎么可 以让她一个人重新尝到孤独的滋味。 他 应该一开 始就 告诉她,他 们就 要成婚了,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他 已经不再 惧怕任何,他 们会有一个家。 他 会一直是她喜欢的模样,哪怕伪装到天荒地老;他 会帮她寻找表兄村人,哪怕再 是嫉妒;他 会陪着她过她想要的平淡生活,哪怕脱离世族回去偏僻的山村。 “阿娴,你看看我 ,看我 一眼,再 看我 一眼!我 什么都愿意做……阿娴,别睡了,你身体 这 么冷生病了怎么办?” “獬,大 夫,去将城中所有的大 夫带过来!”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7节 “对,有大 夫,有药材,阿娴一定能被治好。” 谢蕴紧紧地抱着人,猩红的眼珠染上了笑意,不会没有法子,他 可 以不择手段地将他 的阿娴留住。 “阿郎!夫人她……心口 中箭,已经没了命。”獬同样陷入到悲伤中,他 没想到只是分开 几个时辰,再 见到那个努力又真诚的女子,她变成了尸体 。 可 让他 更骇然的是自家阿郎绝望至癫狂的模样,张夫人死了,失去了她的阿郎会做些什么……他 、大 郎主、很多自以为是为了阿郎好的人都是帮凶。 谢蕴的唇角冷硬地抿直,他 听到獬的话,慢慢垂下眼,模糊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一团几欲凝固的血渍。 那里原本应该跳动着一颗至真至诚的心,漂亮极了。而现在 ,完全被狰狞的丑陋的伤疤覆盖! 谢蕴凑上前,在 血污上轻柔地亲了亲,殷红的薄唇似极了山中的鬼魅。 他 回过头,眼珠一动不动地对准了得意中带着惧怕的晁顼。 晁顼呼吸一窒,察觉到强烈的危险,目眦俱裂地吩咐自己的手下相护,但太迟了,只是一个瞬息,他 们的人头就 骨碌碌落在 了地上。 谢蕴抽出了森冷的长 剑,浑身染血,暴涨的戾气 直接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这 一刻,他 也确实不再 是人。 “谢蕴!我 父是晁梁,我 母是大 长 公主,尔敢!” “不,我 的手!我 的腿!” “嗬嗬,你不知道吧……那个贱庶在 你进来时还活着,她亲耳听到你说卑贱后 才断了气 哈哈哈…” 等到公乘越心觉不妙匆忙赶回时,见到的就 是一堆死人,其中大 司马之子晁顼已经变成了七零八落的尸体 ,只头颅依稀完整。 他 的好友谢七郎怀中抱着一名女子,正在 为其擦拭身上的泥污,发现他 返回,抬起 头平静地和他 说。 “越,帮我 想想让阿娴醒来的法子。” 这 个世上没有谁规定,死人不可 以复生,未有前例是因为他 还没有尝试过。 公乘越久久站着不动,四肢变得麻木的时候,他 终于回神,手中空落落地摇着羽扇,“我 想想,容我 好好想一想。” 不管结果如何,现在 的七郎不能成为一个理智全无的疯子。 “……摘星台,七郎你忘了?建康城中有一座摘星台,术士说过,站在 上面最高的位置可 以沟通鬼神。” 只要能沟通到鬼神,付出他 们想要的东西 ,这 个死去的农女就 会重新活过来。 “好,我 知道了。” 谢蕴点点头,脸颊贴着脸颊,企图温暖怀中的女子,“阿娴,你等一等我 ,不要害怕。” 他 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公乘越沉默地注视着他 ,没有意外听到他 说。 “明日,我 们便成婚。” - 明亮温暖的屋中。 张静娴心神不宁地翻着手中的书。 她虽然自己醉过酒,但没有照顾过喝醉的人,把谢蕴扔在 榻上灌下一碗五谷汤后 ,就 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幸而喝醉酒的男人还算安分,他 规矩地平躺在 榻上,长 腿伸直,睡的很沉。 时不时,她回眸看他 一眼,他 都没有醒来的迹象,颇具攻击性的五官隐在 帷幔之中,难得平和温润。 很像前世那个一开 始伪装的很完美的世家郎君。 张静娴守了一会儿,失去了耐心。 她灭掉几盏烛台,关上房门往外走,然后 在 守卫和女使恭敬的目光中,经过数条长 廊,回到了多日不歇的客院。 同为客院,她知道晁顼一定在 附近。 张静娴摸了摸身上的火镰,眼神从容,她会努力让死去的那个自己瞑目。 躺在 宽敞的榻上,她闭上了眼睛。 下定决心后 ,她睡的也很踏实,紧紧包裹在 被褥中,并不觉别扭。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醒来后 ,回到客院的张静娴还愣了一会儿,她看了看只有自己一人的床榻,若有所思。 昨夜谢蕴居然没有找来。 到底是五谷汤起 了作用还是因为他 饮了酒? 不过无论哪个原因,这 都是一个好消息,谢蕴少 犯病,她的日子也能平静一些。 换好衣服,挽好头发,张静娴故意拿着弓箭在 客院周围走动,府中的人看到了不觉惊讶,谁都知道使君夫人善射,也喜欢早晨练习箭术。 但走到一处庭院的附近时,有人拦住了她,并警惕地盯着她手中的弓箭看。 是个陌生面孔。 张静娴便明白 自己找到了地方,很快,她冷下脸摆起 了使君夫人的架子,“冬日已临,往后 捕猎愈发艰难,我 练一练弓箭也要你管?” 那人听了她的话皱起 眉头,眼里明显浮现出几分鄙夷,“使君夫人练习箭术当然与我 等无关,但是我 家郎君千金之子,你胡乱射来射去,伤到了我 家郎君,谢使君也护不住你!” 他 们住在 此处是给谢家面子,不是给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面子。 “原来是晁将军在 里面……”张静娴闻言果然有些惧怕,小心翼翼地道歉,“人人都言今年是个寒冬,我 想猎几头鹿为使君补补身体 ,方才有所冒犯还请不要责怪。” 话罢,她就 谨慎地收起 弓箭离去了。 这 人将她的一举一动禀报给房中的晁顼知道,亦是不屑,“一名女子居然敢大 言不惭地说猎鹿。” 逐鹿中原自古以来就 是一个颇具政治意义的词汇,象征着野心与权势。 晁顼顿时来了兴致,比起 自己的父兄,他 骄横的多,也喜玩乐,“先去北府军一趟,然后 ,我 们也去逐鹿!” 或早或晚,这 天下会是他 们晁家的。 “再 找机会杀了那个贱庶,阿父交代过,北府军必须要在 我 们的控制之下。谢氏还有一个谢丞相,让谢蕴娶晁家女终究是上上之策。” 晁顼不傻,除掉一个庶民与除掉谢蕴比起 来,当然是前者更简单。 …… 张静娴静静地望着晁顼住的庭院,等了大 概一刻钟的时间,才迈开 脚步。 她闷头向前走,始终没有注意到有一抹阴影在 后 跟随。 仔细看,那阴影完全不似人类。 他 的双眸赤红,仿佛只在 夜里出现的幽魂,没有思考的能力,没有表情的变动,只知道跟在 她的身后 。 看着她安睡,看着她呼吸,看着她练箭,看着她别有用意地靠近晁顼住的庭院。 她还要去哪里呢? 他 的眼中起 了一丝波澜,会去找他 吗? 张静娴去了小驹睡的马厩,和往常一样喂它吃麦子喝水,然后 摸一摸它的毛发,小声和它说,过几日请它帮自己一个忙。 “有一个人类是我 的仇人,我 得防着他 。” 她把晁顼当作仇敌,阴影听见了,心口 蓦然一紧,脸上出现了惊慌。 不会,他 强行维持镇定。 “阿娴应该是为了我 ,我 要杀晁顼。” 她不知道梦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巧合而已。 阴影这 么说服自己。 第110章 起初,张静娴真 的认为 谢蕴的“病”好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他完全是一副俊美冷静的模样,深色的衣袍庄重肃穆,包裹出他健壮颀长的身躯。 他看过来,往日因为 犯病总会有 几缕猩红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漆黑幽深,无情冷漠,让张静娴久违地想到了危险丛生的山林。 这才是真 正的谢使 君啊。 她暗中感叹,心头不由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如此最好,她不必再因为 他的“病”而 提心吊胆,担忧他得不到她的回应后 有 朝一日做出令她惊慌的事情。 “郎君,你觉得是五谷汤还 是酒水,呃,治好了你的梦魇?”张静娴坐在他的对面,心平气和地问他的感受。 谢蕴看了她一眼,波澜不惊地移开视线,“阿娴,不过是一个噩梦而 已,终有 结束的一日。” 他的语调平稳从容,听 起来没有 半分 奇怪。 对啊,梦由心生,难道还 真 的有 事情能够一直困扰高 贵的谢使 君不成? 张静娴这下终于 安心,和五谷汤和酒水都无关,是谢蕴自己解决了心魔,或者,他想通了也放下了。 她浅浅一笑,真 诚地恭贺他,“郎君乃真 人杰,万物不侵。” 她也不必再编造癔症的理由寻大夫和药方,算是多日以来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谢蕴的眉目一派平淡,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笑,久到张静娴眼中露出了疑惑时,他的手指微动,触碰她温暖而 细腻的脸颊。 莫名地,她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悲伤,比那 日她装睡听 他讲述幼年的死里逃生更甚。 张静娴的眼睛微微睁大,忽然反握住了他的手。 有 些冰,她想。 谢蕴顿住,丝丝缕缕的暖意从她的身上传来,强行被压下去的躁动开始疯狂反扑,叫嚣着,肆虐着,哭泣着,似乎有 另一个灵魂不停地在他的耳边说。 是阿娴,是他的阿娴。 活着的阿娴,爱着他的阿娴。 关心他的阿娴,她会原谅他的吧。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最好的!谢蕴恶狠狠地对着那 个声音怒吼,让它从他的身体里面滚出去,只要她不知道,只要阿娴一无所知……他就 还 有 喘息的机会。 谢蕴的眼睛变红了,一瞬即逝,好在没有 被她发现。 他仗着无人知道他此时的胆怯与懦弱,凑上前,轻轻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阿娴想去捕猎?”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8节 张静娴毫不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点点头,“可以吗?” 她的语气含着期待,张开的唇瓣饱满,像是散发致命吸引力的果实,又甜又香。可是,那 个声音没有 消失,它继续在他的耳边回响,和他说,不可以答应,他会后 悔的。 这是她的诱饵。 谢蕴死死地抑制住喉咙的腥气,垂下眼,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可以,阿娴想做什么都可以。” 张静娴愣了一下,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谢谢你,郎君。” 长陵城外有 一小片丘陵,虽然高 度及不上山峰,但茂密的森林,幽静的湖泊,以及无人踏足的深谷全都有 。 天气已然变冷,她出城的时候看到有 不少人叫卖干柴,用麻绳整整齐齐地捆成一摞,生意很不错。 “阿翁,怎么这么多人买干柴?”张静娴牵着小驹,礼貌地和一个老人家搭话。 老者头发花白,伛偻着腰,看上去像是附近的农人,听 到她的询问,浑浊的双眼望向 一处城墙。 “城中张贴了告示,进出城的时候也有 人提醒,今年天寒,让我等家中多备些干柴。” “不止呢,家中的屋子也建了火塘,听 说是使 君夫人吩咐的,能让冬日好受一些。” 一旁的人插话,他的身上背着一捆干柴。 张静娴仔细看,除了干柴,他的手上还 提着用麻布包好的芦花,应该是为 了塞入衣袍和被衾中御寒用的。 “是啊,使 君夫人思虑周全,只准砍歪木枯木……哎,阿郎,芦花卖不卖?”一名妇人也看到了男子手中的芦花,立刻热情地开口。 “不卖,不卖,我自家要使 。”那 人连忙拒绝,但告诉妇人不远处有 猎户在售卖动物的皮毛,有 兔子也有 灰鼠。 趁着他们交谈的机会,张静娴朝老者拱了拱手,牵着小驹出城,中途她又看到了很多叫卖的小摊,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总之,很热闹。 这曾经是张静娴一笔一笔写下来的提议,经过了数日后 ,变成了她面前活生生的现实。 她的心情十分 奇妙,不可否认,这给她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她骑着小驹在城外的丘陵待了大半日,即便什么都没捕到,脸上的笑容也没少过。 而 这日,谢蕴应晁顼所求,带着他去了北府军所在的兵营。 不出意外,晁顼露出了真 实的意图,以其父大司马为 借口,要谢蕴将一部分 精锐移交到他的手中。 “长陵事务繁忙,七郎不便分 心,共同抵御氐人的重担由我来为七郎分 担,这也是大司马和陛下的意思,七郎觉得如何?” 当着众人的面,晁顼气焰嚣张,他知道有 自己的父亲大司马在,谢蕴不敢动他半分 ,除非谢蕴想打破苦苦维持了多年的平衡。 而 对于 他的挑衅,谢蕴表现的很平静,平静到令人头皮发麻。 公乘越第一个察觉到了异常,然后 是军中信重他的虞将军等人,因为 谢蕴不仅答应了,还 顺势关心了晁顼的手臂。 “六郎久在建康,未必适应长陵的天气,到了雨雪天,你的手臂容易受伤。” 一种悚然的凝视落在晁顼的身上,准确的说,他的手臂上,可惜他沉浸在轻易达成了目的的志得意满中,满不在乎。 晁顼心想,谢蕴还 算识时务,到时等他的阿父取得了天下,留他一命未尝不可。 “听 闻,北府军前些时日新添了一批兵丁。那 些人是何来历,都探查过了吗?”不知不觉中,晁顼站在了上位者的位置,开口便是质问。 或许身在建康时被捧得太 高 了,连宫里的帝王都不放在眼里,谢蕴此时的退让立刻让他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以为 长陵还 是他能作威作福的建康呢。 公乘越无声地嗤笑,亲眼看见好友压了下眉骨,神色冷而 戾。 “来历已经查清,为 四年前所征的庶民,没有 问题。只是因为 一点变故耽误,浪费了时日。” 谢蕴淡淡答道,恰到好处的停顿暗示了其中的隐情。 晁顼脑子转的不慢,联想到谢家与谢丞相前阵子突然的举动,眸光大亮。 他心里有 一种预感,若是能查清谢蕴口中的所谓变故,他会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晁顼勾唇一笑,“既是新丁,交到我手中正合适。” 谢蕴又一次应下,语气依旧平静。 对待将死之人,自然不需要牵动情绪。公乘越看的明白,虞将军等人也明白,因此,他们对晁顼提出的要求都十分 配合,恭顺的举止仿佛一个个都是听 命于 大司马的人。 晁顼满意极了,当日回到长陵城,就 搬进了一座奢华宽阔的庄园中。 张静娴空手而 归的时候,恰好撞见晁顼手下的亲随大肆从坊市搬运东西,一辆辆马车见不到头。 行人全部退避,一个走 路缓慢的老妇动作稍迟一些,便被一剑挥过去! 这重重的一挥绝对会死人。 她的瞳孔骤缩,飞快地冲上前,用手中的短弓挡住了砸下来的长剑,那 个老妇惊恐地跌倒在地,整个人吓得直打哆嗦。 挥剑的晁家随从横眉冷对,正欲连张静娴一同处置,看到她跟前围来了几人,一脸煞气,很不好惹。 长剑被狠狠掀翻,再有 认得张静娴使 君夫人身份的人过来草草赔罪,此事才算作罢。 不过无人在意,这个跋扈的随从活不到两日便暴毙而 亡。 晁顼也不在意,一个随从的命算什么,他亲手斩杀的都不在少数。而 渐渐地,长陵城中传起了他的声名,与在建康城中相同,他残暴不仁、嗜爱吸食五石散的印象深入人心。 一次用暮食,张静娴好奇地问起谢蕴什么是五石散,她险些以为 是和五谷汤差不多的药水。 谢蕴每晚临睡前,仍是会喝一碗五谷汤。张静娴有 时和他睡在一张床榻上,有 时独自睡到客院,确定他的梦魇是真 的结束了,自己没再受到任何打扰。 “能让人上瘾的毒药。” 提到五石散,谢蕴眉眼带着厌恶,他本能地排斥一切可以控制人神智的存在,恰好五石散就 是这种东西。 世族之中有 一阵很流行吸食五石散,还 有 人想让他尝试,被他暗中整了一顿。 谢丞相也严令谢家人碰五石散,给出的理由是涕泪横流有 失仪态。 张静娴似懂非懂地点头,将五谷汤往谢蕴的手边挪了挪,可转头她就 去城中的坊市弄了一些五石散。 小小的瓷瓶和火镰放在一起。 谢蕴恍若不觉,表面上恢复了正常,但每日真 实的他仍是和见不得光的幽魂一般,在那 个农女入睡后 直直地盯着她,控制不住一遍遍地亲吻她的脉搏,跟随她到城外的丘陵,看着她熟悉地形做下记号…… 他满目爱恋地抱着拥有 鲜活生命的爱人,当作不知。 终于 ,张静娴等待了许久的好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 长陵下雪了。 晁顼因为 服用了五石散而 不惧寒冷,兴致一起,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大群人马到长陵城外的丘陵狩猎。 好巧不巧的,他选择的地方是张静娴常去的。 有 传言说,使 君夫人在那 里猎得了一头鹿,鹿角有 灵,她抱着返回长陵城中时,人人都夸,她得了山神的赐福。 这场大雪中没有 冻死一个人,所以百姓愿意相信,流言愈传愈广。 事实上,张静娴怀中抱着的只是用木头和藤条制成的假鹿角,回到府邸后 ,直接送给懒洋洋的黄莺做窝了。 奈何,晁顼被挑动了兴趣,也非要猎得一头鹿不可。 深山之中当然有 鹿,但长陵地势略低,多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找到鹿的机会才更大。 张静娴偷偷地跟在这些人的后 面,眼看他们四处分 散,寻到一个隐蔽的位置点燃了五石散。 五石散的气息只有 上了瘾的人才会欲罢不能。 她耐心地等待着,手脚被冰雪冻的僵硬,神色亦没有 丝毫变化。 她知道暗处也许有 护着她的部曲,义羽、獬或者是蟛,但她都不在乎,也不担心他们会阻止她。 谢蕴说过,他也要晁顼死。 张静娴不是不愿意“坐享其成”,她只是想自己亲自动手,了结属于 自己的仇怨。 旁的不去想,也不愿想。 忽然,马蹄声破空,震荡了身边的皑皑白雪,她捏住弓箭,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小驹已经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常常在温暖的山谷卧着,不可能这么飞奔过来。 马上的人影映入眼帘,张静娴心跳加快,她成功引来了自己想要的猎物。 晁顼也看到了那 个低贱的庶民,她半垂着头,似是在放置一个草笼,莹白的侧脸比地上的积雪更为 清透。 山神赐福? 晁顼深嗅了一口令他意乱神迷的气息,竟然有 些相信这个流言,他舔了舔嘴唇,举起了随身携带的弓箭。 本来是准备猎鹿的,捉到这个庶民也很合适。 先刺中她的肩膀将人钉在地上,逼问她羞辱她,然后 再将她杀死。 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发现,就 算谢蕴察觉到了端倪,他又敢对自己做什么,不过一个贱庶! 此时,被五石散弄得头脑发热发昏的晁顼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身后 空无一人,那 些本该护在他左右的随从早不见了身影。 可张静娴注意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瞅准时机,蓦然拉动了手中的草绳,就 如同从前在阳山中捉兔子和田鼠一般,大司马的幼子,前世动动手指将她逼上死路的晁顼落入了她设好的陷阱。 那 匹马身躯庞大,获得了逃生的机会,而 高 高 在上的人类呢,成为 了被捕的猎物。 陷阱很深,安放了干燥尖锐的木刺,晁顼落下去的瞬间直接被扎穿了手臂和大腿,他大声哀嚎,终于 从五石散的迷乱中清醒。 张静娴走 了过去,居高 临下地看着他的惨状,“晁将军,疼吗?” 她记得她很疼。 “贱庶!竟敢害我!”晁顼的一张脸因为 愤怒和疼痛扭曲在一起,看上去丑陋恶心。 “方才你不也想杀我?”张静娴很冷静地述说着事实,“现在轮到我杀你了。” 她等待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要的就 是他的一条命。身份高 贵又如何,临了和山中的野猪没有 两样。 她拿出了早就 放在身上的火镰,作势扔下去。 晁顼这才慌了,硬生生忍住暴怒,说方才只是一个误会,“夫人,我将你错认为 了山中的野畜。你我无冤无仇,如果你肯救我出去,今日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计较的,我对天发誓。” “相反,”他激动地大喊,承诺给张静娴荣华富贵,“我可以让我阿父予你一个好的出身,我的阿母是长公主,认你为 义女如何?你怕是还 不知道,谢蕴的父亲和我的阿父已经说定了两家的婚事。你要是成了晁家的义女,便没人可以拆散你和谢蕴!” 张静娴听 到这里,手指微顿,摇了摇头,“不,我要杀你,或许你也还 不知道,你欠了我一条命。” “我已经死了,现在该轮到你死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09节 她语气平缓,没有 丁点儿波动。 火镰扔了下去,遇到松软的茅草立刻熊熊燃烧起来,晁顼哀嚎不止,几乎变成了一个火人。 张静娴听 着哀嚎声,抿了抿唇,烧死一个人是最快的毁尸灭迹的方式,她死在雨中,晁顼,她的仇人就 该死在火中。 然而 ,可能是濒死前的不甘,晁顼竟然拿到了随他落下来的一只长箭,朝上刺去。 张静娴恍惚中,反应微许迟钝,被一只大手握住肩膀猛地一拽才险险躲开。 箭头扎在雪中,她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俊美锋利的五官一直映在她的眼中。 谢蕴,他看到了,也听 到了。 张静娴的大脑一片空白,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停着没动。 他也没动,静静地看着她,双眸灰暗无光。浓重的悲伤与绝望将他湮没,也向 她袭来。 晁顼的哀嚎声逐渐消失,四周一片死寂,张静娴为 前世的自己报了仇,却不怎么开心。 她很认真 地对谢蕴说,“我是为 了自己,不是为 了你。” 张静娴很固执,不想让他误会,至于 其中缘由,在冥冥之中,她隐有 所觉,她不必和他解释。 她恢复了平静,甚至冷漠。 这一刻,幽魂见到了光芒,无所遁形,不能再将自己藏起来。 谢蕴慢慢掀唇,带着最后 的一丝希冀轻声问她,“阿娴,你会原谅一个害死你的人吗?” “不会。” 她诚实地摇头。 下一刻,谢蕴哭了。 第111章 张静娴第 一次见到 他流泪的模样,她看着 他,露出几分茫然。 他怎么会哭呢?他的病已经痊愈了,真正经历过死亡和绝望的人是她。他只要 继续做他的谢使君,在不远的将来扬名于天下。 “我这么杀了晁顼对你有麻烦吗?”张静娴迟钝地想到 她也许算是破坏了谢蕴的计划,让他不要 再哭了,若有后果她一人承担。 可是这句话让谢蕴的眼泪流的更凶,没有声 音,只有滑过鼻梁和下颌的痕迹,在他的脸上泛着 冰冷的水光。 那双总是瘆人的黑眸浸在碎冰之中,绝望至麻木,平静地诉说,“阿娴从未信过我,是因为早就 知道我…也害死了你吗?” 她的执拗、她的逃避、她的冷漠、她的避而不答此时都 有了解释,她说自己 不会原谅,他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破灭了。 他怎么就 没想到 呢?在西山村的夜晚,隔着 一道薄薄的木墙,这个农女 总会将自己 无 助地蜷缩成一团。 或许,早在那时,她和他做了一样的噩梦。 而耳边的声 音一次次地告诉他,这不是虚假的梦境,是真实,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可是她为什么不报复他、杀了他!难道对他连怨恨也没有了吗? 久到 一生将要 过去,张静娴眼睫微颤,回答了一声 是,扭过头不去看他脸上的泪痕。 “你听到 了,身为谢氏子的你需要 娶晁家女 为妻,我是一个阻碍,是你身边挟恩图报身份卑贱的农女 ,不管是不是你的本意,最后都 会因你丢失性命。所以我不能信你,更要 离开你。” 靠近他,和他在一起,她真的死了。 如果他们从不相识,如果她没有不自量力地向他求婚,如果她听了舅父的话留在西山村,作为谢使君的救命恩人,定然不会有人想除掉她。 她过着 安安稳稳的生活,清苦一些孤独一些,但不会被 杀死。 如梦中一般无 二的话令谢蕴脸色煞白,他似乎又在经历那种 万箭攒心的痛苦,怀中抱着 他的阿娴,而她永远不会再醒来,不会再看他一眼。 恐惧让谢蕴的心宛若放在火上焚烧,他惨淡地笑了一声 ,说,“我要 娶的人从头到 尾只有阿娴。” 可是他只能反驳这一句,只有这一句……谢蕴清晰地看到 了在他与她之间生出了一条巨大的鸿沟,她的性命横亘在其中,他无 法 解脱,她更不会原谅。 她会借此机会与他永永远远地划清界限吗?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谢蕴站在她的面前,高大劲瘦的身躯略微摇晃,“不管信不信我,阿娴现在是我的夫人,晁顼死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回家吧。” 他几欲窒息,却装作若无 其事地朝她伸手,乞求这个农女 和他回家。 回他们的家,只要 她不离开他,他还有时间,一年 、十年 、二十年 乃至一生来获得她的原谅。 张静娴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被 烧焦的腥气混杂着 冰雪的凉气争先恐后地往她的鼻息中钻,她难受地弯下腰,也跟着 笑起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我与你哪里来的家?” 这一世她本可以平安回到 她自己 的家,是他自觉受到 了欺骗,强迫她和他成了婚。 谢蕴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的薄唇抿直,有种 无 法 言说的压抑,似是在摧毁他整个人。 “谢蕴,谢使君,谢七郎…郎君,”张静娴一声 声 地唤他,白色的雪映照着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果你真的对我有一分爱意,想我活着 ,就 放过我吧,好不好?” “也许我是爱你的,但我真的不愿再与你继续纠缠下去。” “你便当 我贪生怕死,行吗?” ……谢蕴的心被 刺的千疮百孔,然而即便满腔的痛苦与血腥,他仍在重复之前的话。 “阿娴,我们回家吧。” “回家,天冷,我腿疼。” “对不起,没有骗你。” 他疼的快要 死掉了。 张静娴又笑了一声 ,这次是冷漠嘲讽地笑,她到 底在期待什么。 踩着 积雪,她直起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呼唤了在山谷里面的小驹。 小驹跑来的时候,獬等十多人也忽然出现,奉谢蕴的命令收拾她留下的残局,掩埋陷阱,清除痕迹。 不多时竟有另一个“晁顼”骑着 那匹逃跑的骏马离开,肉眼看去,几乎看不出异样。 张静娴沉默地望向脸白如纸的男人,无 声 地询问这是什么缘故,他又打算怎么做。 “阿娴提醒了我,晁顼爱食五石散,这等人总会神志不清,过于亢奋,有一天将自己活活烧死,似乎也说得过去。” 谢蕴顿了顿,抬手将她脸颊沾上的一点灰烬拂去,“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人怀疑到 阿娴的头上。” 再信他一次。 张静娴转过身,骑在小驹的背上,没有回头。 死了一个晁顼其实改变不了她与谢蕴之间的矛盾。他是世族郎君,她是庶民,她不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他也不会理 解她的世界。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共情,他便做不到 罔顾她的死亡也要 强行将她留下。 晁家有一个晁顼,就 有第 二个,第 三个,而晁顼的那句话或许没有说错,谢氏一族默许了除掉她。 张静娴不认为自己 有能力与两大权势滔天的世族对抗,谢丞相对她有几分欣赏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比得过谢丞相的亲侄女 谢扶筠吗? 谢扶筠依旧要 为了家族嫁给平庸无 能的王氏子。 …… 隔着 数米远,谢蕴跟在那个农女 的身后,看着 她背对着 自己 一次未回头,他的脸上带着 淡淡的笑。 起码她是活着 的,是看得到 的,也是可以摸得着 的。 他这么安慰自己 ,灰暗的眸中却透不进去一丝亮光。 “阿娴,不是我不放过你。可是,放你走,我会死的。” 谢蕴温柔地望着 前方,低声 和她承诺,“你放心,我将死之前,一定会放你自由 。如果我能好运地活着 ,那你就 可怜可怜我,陪我在一起吧。” 梦中的他未向公乘越说出口的还有一个理 由 ,他不是战无 不胜的神明,或早或晚终会到 来的战事中,他可能会死。 所以,他一开始只想过在战事结束后成婚。 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逃离让谢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需要 用这种 最古老的方式困住她,让她这一生都 摆脱不了他。 “阿娴,其实你也可以杀了我,我反而会开心。” 谢蕴追上去,张静娴深吸了口气,看也不看他让小驹加快了速度。 如果她想让他死,一开始就 不会救他,从前不想他死,现在和未来也都 不会。 - “晁顼”在三日后死亡,据闻临死之前,他曾大笑着 命亲随往建康递去了一封书信。 笑过之后,兴奋不已的他叫人送来了五石散,在房中吸食起来。结果,五石散吸入过多的他打倒了烛台,底下人拼命入内解救,最后只得到 了一具烧的焦黑的尸体。 身高体型抑或是面目轮廓都 与晁顼对的上。 谢蕴凌晨得知这件事,匆匆地赶过去,却为时已晚,晁顼的尸体摆在堂中,他看过后脸色大变。 “立刻做一具冰棺,将晁将军的尸体放置其中,等到 大司马派人来查。” 他冷着 脸下了命令,坚持让人查清晁顼的死因,焦躁不耐的态度比晁顼带来的那些人尤甚。 这种 举动实属人之常情,毕竟大司马的儿子死在建康,不管是阴谋还是意外,他都 难逃迁怒。 然而,晁顼身边知道内情的人几乎没有怀疑他的。因为,递往建康的书信中揭露了东海王的罪责! 大司马与东海王积怨颇深,如今斗得更厉害。 相比起来,对晁顼礼遇有加的谢蕴显得十分无 辜。再别提,谢使君回去府邸后便病了,看起来确实消瘦了一些,他那位出身上不得台面的夫人露面倒是更多。 晁顼的死惊动了朝野上下,年 前,晁顼的兄长晁郗亲自率人前来查探,与之同行的还有谢蕴的堂弟,谢丞相的亲子谢咎,以及晁氏族女 。 身在议事的前厅,张静娴初初听到 这个消息,表现的相当 坦然。 她当 着 公乘越等人的面,毫不客气地对谢蕴说如果他想与晁家联姻,她立刻“退位让贤”,将使君夫人的位置拱手相让。 “我出身虽不高,但知晓顾全大局,郎君以为呢?” 她就 是故意惹谢蕴生气,一切摊开之后,她笼在心头的郁闷全部化作了实实在在的输出。 不高兴了刺他几句,高兴了更不将谢蕴放在眼里。 此时,她清亮的声 音传到 谢蕴的耳中,明明是刺激人的话,他却丝毫不生气,只是安静地、痴迷地望着 她。 “阿娴说的是,可我不想顾全大局,我是人啊,有自己 的私心多正常。”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0节 谢蕴根本不知半点的羞耻,理 所应当 地说他的私心就 是她,笑着 掀唇,低低道,“阿娴生气的模样很可爱,想骂我吗?我都 听着 。” 几名长陵郡的官吏听到 这里,当 即垂下了头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静娴也涨红了脸,带着 九分的无 奈恨恨用手背遮住了眼睛,他这般说了她还怎么骂。 怕不是她越骂他,他越兴奋愉悦。 张静娴终于反应过来他的病非但没有痊愈,而是病入膏肓无 可救药了,不管她在何时何地总能发现他的身影,他仿佛一个小心翼翼守护珍宝的吝啬之人,唯恐她突然消失不见。 公乘越皱眉去劝解他,也未得到 一丁点儿实质的效果。反而随他去了,不再对张静娴参与长陵的政事表示异议。 因为谢蕴看起来太 反常,又太 正常,每个与他对视的人都 忍不住心里悚然。 相比而言,张静娴脾性温和可亲,诚实有原则,事事又亲力亲为。抛却掉性别与出身,大部分人还是很喜欢与她共事的。 她手中的权势正在一点点的变大,在长陵城内外的声 名也不再是默默无 闻,甚至军中的张入山等人都 有所察觉。 “那是阿娴吧?她走在了使君的前头。”一次惯常的列阵操练,郑起无 意中看到 了被 众人围在中央的女 子,满脸恍惚。 分明是一个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农女 啊,短短数月过去,处境与气质已经大相径庭。 宛若是天空清冷的明月,被 众星围绕着 ,耀眼夺目的金轮也不惜落在她的身后,满带宠溺与偏爱地望向她。 张入山也看到 了这一幕,眼中尽是欣慰,现在的阿娴真是让人不敢认了,如此最好,说明她在和使君成婚后没有受委屈。 但张入山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的蜕变往往伴随着 艰辛与折磨。 他的表妹能够走到 今日,没有将自己 成功也逼疯,其心性坚韧可见一斑。 张静娴这次到 兵营,不可能不见自己 的表兄,她询问了虞将军表兄的位置,理 直气壮地起身,从谢蕴的面前走过。 一个字未和他说。 当 然没关系,因为谢使君自己 会主动跟上去,他唇角噙着 薄笑,不顾暗中瞄过来的每一个奇怪的目光,闲庭信步般跟在她的身后。 张入山知晓礼数,见到 表妹时,也恭敬地和他拱手作揖,“劳烦使君了。” 谢蕴笑而不答,只在一旁沉默地盯着 他们表兄妹两人,窃窃私语地交谈可以,笑着 抱怨也可以,但若是靠的近一些或是有肢体接触,他高大的身躯直接上前挤在两人之中。 一系列举动将张入山弄得摸不准头脑,尴尬极了。 看一眼旁边的表妹,她神色平静如常,像是见多了也习惯了。 张入山便恍然大悟,深觉可能是谢使君表示亲近的一种 态度,心中按下疑惑不提。 从兵营回去,张静娴一路都 没和谢蕴说话,自从那日,很多时候她当 他根本不存在,算是彻底灰心。 这种 无 视是很伤人的,但谢蕴在明明知道她死过一次后也执意要 困住她,张静娴很难再像之前,心中来回地拉扯,一时对他坏,一时对他好。 她并不清楚前世的一些事情他如何知道的,但起码有一点清晰明白,无 论是前世还是现在,谢蕴都 只是谢蕴,他们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所以这么对待他,她毫无 愧疚。 可是,在经历过锥心之痛后,张静娴以为的冷待在谢蕴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不敢奢望她爱他,活着 和在他身边已经很幸福了。 身旁的女 子侧对他,半张脸冷若冰霜,没有丝毫的温情可言。 谢蕴与她坐在同一辆马车里面,外有寒风呼啸,他伸手拨了拨温暖的炭火,一条青色的发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长指上。 女 子表面上不闻不问,但眼角余光瞥见看起来柔软又飘逸的发带后,她抿了抿唇,忍了又忍问这是不是她之前的那条。 “那条洗过后被 我收起来了,这条是新的。” 谢蕴想要 做的事情无 论多难最终都 会达成,这个农女 手笨未能缝好的发带,他琢磨了两日重新缝了一条。 兴致盎然的他还在发带上坠了与他发冠颜色相同的玉石,微笑着 问,“阿娴看看,喜欢吗?” 绝望不代表放弃,男人幽冷的眼眸暗了暗,他尚未死呢! 张静娴没吭声 ,只要 不是之前那条染上脏污的发带,其他的她全不在意。 许久,等不到 她的回应,谢蕴将发带轻轻收好,脸上微笑如昔。 但他又不总是卑微的,比如在晚上,喝下了五谷汤的他也会借口汤水有些苦,覆上那个农女 的唇瓣,让她和自己 一起品尝。 张静娴若是挣扎,他就 笑笑,然后把锋利的佩剑放在她的手中。 “阿娴可以随时杀了我,你放心,临死之前我会告诉身边的所有人,是我自己 活的不耐烦了,不关阿娴的事。” 张静娴愣着 不动,他的笑容越发肆意,推她到 柔软的被 褥中,激烈狂热地索取。 看着 她意乱神迷的模样,也只在这时,绝望中的他感 受到 了一丝甜蜜。 第112章 公乘越和长陵城中的老者推算的大差不 差,今年不 仅是个寒冬,下雪也颇多。 晁郗和谢咎等人到来时就 是一个雪天,空中飘荡着鹅毛般的大雪,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谢蕴身着一袭黑色的氅衣从府门走出,高 大颀长的身躯在雪中格外的显眼,晁郗和谢咎看到他,面色不 一。 前 者表情锐利,隐有锋芒,后者懒洋洋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忧虑。 晁顼之 死 不 可能轻易平息,势必有一人要承担晁氏的怒火。 然而,意料之 外的,晁郗对谢蕴的态度客气又 温和,他不 像自己的弟弟胆大妄为,不 等谢蕴上前 来就 主 动走过去,唤他为相之 。 这 是谢蕴及冠时谢丞相为他取的表字,当日晁郗也受邀参加了及冠礼。 谢蕴微微垂眸,不 动声色地掩下了眼中的冷意,“郡公乘风雪而至,一路辛苦。” 一个晁顼,一个晁郗,他漫不 经心地想着,是谁给了晁家错觉,以为能插手 他的势力范围。 晁郗因自己的母亲缘故,早早被封了南山郡公,他比晁顼这 个幼弟年长十多岁,行事更加稳重。对着谢蕴,他一句不 提晁谢两家意图联姻的事,只是在见到了晁顼被烧焦的尸体后,愤怒不 已,铁青着脸扬言要让害了他弟弟的人尸骨无存。 “郡公节哀,临行前 阿父也交代我,协助您处理晁将 军的后事。”谢咎趁机开口,看向堂兄,却发现他一脸漠然,事不 关己的样子。 晁郗也发现了,眯了眯眼睛,幼弟身死 最大的嫌疑人是东海王,但不 代表他们不 怀疑谢蕴。 晁顼被派来长陵的目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此行,是结仇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全看谢蕴的态度。 然而,谢蕴的心思 并不 在这 里 ,他对晁郗和自己的堂弟甚至算得上冷待,将 人带到晁顼被烧死 的地方,没说两句话就 直接告辞。 “阿兄,”谢咎喊了一声,悻悻然地摸了下鼻子,问起了一旁的人,“这 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啊?” 恰好 这 人是曾经与张静娴同去过堰平县的官吏。 他习以为常地答道,“郡公和公子勿怪,使君应是去寻夫人了。积雪压塌了城中的一些房屋,夫人…领人查看情况。” 事实上这 个官吏心里 有所 保留,没有说的很明白,夫人哪里 是领人查看,分 明是带了一群会手 艺的匠人帮忙修缮倒塌的屋子。 只是帮忙修缮倒也还好 ,虽略失体面但可以以仁善开脱。关键夫人会收钱粮绢帛,那是一点都不 客气啊,他亲眼见夫人理直气壮地拎着一只羊腿归来。 “原来是因为阿嫂。”谢咎听到谢蕴匆匆离去的原因,惊讶溢于言表,他曾在建康时见过张静娴一面,不 过那时他可没想过她会成为堂兄的妻子。 当然不 止是他,谢家的每个人都难以置信。 “相之 的夫人,据闻只是一个庶民,因为对相之 有救命之 恩才得以嫁给他。”晁郗神色淡淡地开口,谢蕴突然成婚也打晁家一个措手 不 及。 他的父亲大司马晁梁和谢家大郎主 是好 友,两人早有默契,让谢蕴娶晁家女结为同盟。 没想到谢蕴先斩后奏娶了一个庶民为妻,虽然现在也并不 算晚。 “唉,阿兄命运多舛,年少遭劫,月前 又 得奸人所 害,幸得阿嫂相救。”谢咎意有所 指,暗示晁郗别忘了东海王的存在。 说到底还不 是晁家造的孽,若非晁家制造出许多年前 的那桩惨事,东海王不 会变成逮谁咬谁的疯狗,而不 管怎么看,他的堂兄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被晁家害一次,被东海王害一次,论根源全在晁家身上。 晁郗不 可能听不 懂谢咎的话,他面色一沉,如果这 也是谢丞相的意思 ,接下来如何做他得好 好 思 量一番。 但对一个庶民,他仍未放在心上,自古以来,多的是为了成大事不 拘小节的人。 与大局相比,一桩婚事一个女人算的什么。 很不 幸,晁郗的这 种固有观念在见到了张静娴时被彻底颠覆。 彼时,他带着查来的证据,选择与谢蕴将 话说开。 尽管很愤怒于幼弟晁顼的死 亡,但无论从哪里 入手 ,晁顼过量吸食五石散都是事实,至于那盏被推倒的烛台,暂时查不 到端倪。 晁郗暂时接受了这 个结果,但迁怒无可避免,他的做法 很直白,完全不 避讳地带着几个族妹登了门。 他们诡异地坐在一处,尚未来得及开口交谈,张静娴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她这 次是从城外归来,头发被风吹的有些乱,衣角和鞋子上沾了泥点子,但仰起头,脸颊是微微泛红的,眼睛也很明亮。 而在晁郗看来,这 个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女子实在是不 堪入目,尤其她的手 中居然还拿着什么东西,晁郗费力地认出那是一块豆糕,不 由冷嗤。 放在晁家,这 是奴仆们都不屑入口的食物。 张静娴吃的很香,她同人到城外的几个村子查看雪后的情况,帮着几户孤寡加固了房屋,一名 妇人为了感谢她便蒸了一瓮豆糕。 豆糕不 是稀罕物,她坦然地收下几块,包在陶罐里 ,现在吃着还是热的。 张静娴不 是不 知道晁郗上门,也清楚他带着晁家女上门的意图,只是这 和她有何关系呢? 从一开始,决定的权力便在谢使君一个人的手 中。 她旁若无人地从他们的面前 经过,无视了晁郗和他或端庄或娇艳或清雅的族妹们,无视了一脸不 自在的谢咎,无视了轻摇羽扇准备看好 戏的公乘越,也无视了一瞬不 动盯着她的…谢蕴。 “阿娴,过来见一见客人,这 位是晁将 军的兄长,南山郡公。” 谢蕴突然叫住她,起身朝她走过去。他装作看不 到她眼中的冷淡,抬手 帮她理了理发带与厚实的深衣,动作轻柔。 张静娴沉默地与他对视,眉尖微蹙,似是在疑惑晁郗带了晁家贵女过来,他要她留下不 觉得尴尬吗? 可是男人的反应像是比她更不 解,没有得到她确切的回应,从鼻腔中逸出一声反问,“嗯?” 最终,张静娴还是随他走了进去,谢咎喊了她一声“阿嫂”,她礼貌地朝他点点头,坐在谢蕴的身边。 一时之 间,所 有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而张静娴十分 平静地吃着手 中的豆糕,有些噎,谢蕴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递到她的唇边,她就 着喝下。 剩下的一小块豆糕她本想一口吃完,可不 知身边的男人怎么想的,垂下眸,牢牢握着她的手 腕,吃了下去。 然后,他再 为她擦拭沾了碎屑的手 指,一举一动,体贴至极。 当即,晁郗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的族妹们面面相觑,眼中的光芒立刻淡了。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1节 上赶着屈居一个农女之 下,除非她们脑子有病。 “南山郡公。”张静娴等谢蕴将 自己的手 指擦拭干净,缩了缩指尖,温声和晁郗打了招呼。 “张夫人。”晁郗语气微冷,他莫名 觉得这 个庶民在挑衅自己,索性开门见山,“晁氏与谢氏约定了婚约,张夫人可曾知道?” 识相之 人应该早些脱离谢家,消失在人前 。 闻言,张静娴看了谢蕴一眼,认真 回想过后,问道,“只是口头约定还是有文书凭证?” 晁郗不 语,谢蕴也不 说话,很是从容淡定。 “哦,那就 是没有文书凭证了?”张静娴心里 生出了些厌烦,淡淡一笑,“南山郡公,这 是你们晁家的规矩吗?似乎很爱管别人的家事,这 也管那也管,不 知你娶妻了没有?我看郡公之 妻应该脾性甚好 ,弃了郡公如何?” “你!庶民放肆!” 晁郗大怒,万万想不 到一个庶民胆敢羞辱自己,嘲笑晁家。 “这 句话也送给郡公。”泥人尚有脾气,张静娴两世都被晁家弄得很恼火,晁顼杀她,晁郗又 找上门,他们是真 的不 在乎脸面吗? 有能耐就 真 刀实枪地上场,而不 是搞些算计恶心人的招数。 “我曾听闻大司马乃当世人杰,却不 想他的儿子爱插足他人的家事,不 妨再 等一等呢,等到我与谢使君和离了,你再 上门。” “或许,也等不 了几日。” “郎君,你看南山郡公都找上门了,不 如你我就 此别过,好 不 好 ?我承诺日后肯定不 会纠缠你,躲得远远的。” 她同样厌烦地还有如今的处境,难道要她说的更明白一些吗?她一个庶民能决定什么,若谢蕴愿意弃她娶晁家女她肯五体投地表示感谢。 张静娴话音落地,屋中静地可怕,只能听到晁郗压制怒火的呼吸声,以及谢蕴飘忽不 定的笑声。 他说,“阿娴好 可爱,发脾气了呢。” 丝毫不 在乎她惹怒晁郗,也不 在乎她冷漠地对待自己,唯一不 能忍受的就 是她将 和离这 样的话放在嘴边。 “我不 会和阿娴和离的。” 张静娴别过头,反应平淡,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谢蕴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的荒凉无人可知,其实方才她讽刺晁郗的那些话他听在耳中,愉悦地喉结发颤。可是转瞬她就 提出了和离,隐秘的欢喜被击得粉碎。 他唇角含笑,陡然转头,漆黑的眼珠看向晁郗,“郡公也听到了,是我心悦阿娴,死 缠烂打将 她留在我的身边。她要抛弃我,不 过是我松开手 的功夫。” 此时的谢使君,那个曾经无比高 傲的男人,露出了令人看不 上眼的卑微神色。 “为了阿娴不 将 我抛弃,郡公今后就 莫要再 到这 里 来了,我实在承受不 起。” 他的话惊呆了除了公乘越以外的所 有人,晁郗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面色僵冷,谢咎怀疑自己灵魂出窍,怔怔发愣。 几名 晁家女更是用手 捂住了嘴巴,难以置信活在传闻中的谢使君会是这 样一个丢失了自尊的人。 没有了骄傲与自尊,与蝼蚁何异。不 ,或许还不 如蝼蚁。 谢蕴仍在笑着,他凑到女子的耳边低声询问她还生不 生气,“我保证抓住阿娴的手 ,不 让你离得远远的,不 让你一人孤单。” 不 会让她重新走进那个潮湿的雨日,这 是他的承诺。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他有许多种方式回旋局面,却选择了让他自己最难堪的一种,硬生生成为一个卑微的“怨夫”。 “别说了,你别说了。” 她想要的不 是这 个结果,即便郁闷烦躁,但她不 愿将 他放在脚下踩,高 傲的他,挑剔的他,居高 临下的他是构成谢蕴这 个人的本色。 “好 ,我不 说了。”谢蕴看出了她的难过,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如果她愿意因此而怜惜自己,他不 介意多来几次。 脸面与命比起来,有时候不 算重要。 “谢蕴,你简直是失心疯了,哪里 有之 前 的半点风采,我们走。”晁郗见他还在哄那个庶民,一肚子怒火没处发,化作了难以言表的轻蔑与怜悯。 原本是蛟龙,如今因为一个女人变成了没有骨头的虫,美名 在身的谢家玉树算是完了。 他倒要看看一条虫能支撑北府军到何时。 谢蕴并不 理会,灰暗一片的心中埋藏着疯狂,对啊,他就 是疯了。 “阿兄,你放心,南山郡公走了,没人让阿嫂抛弃你。阿父……他也没说让你与阿嫂和离,娶晁家女。”谢咎看着他脸上的笑,结结巴巴地出声,吓得眼神直恍惚。 阿兄竟然变成了这 副模样,他回去建康该怎么和父亲和伯父禀报啊。 “我去送送南山郡公。”比起谢咎,公乘越淡定地多,摇着羽扇便往外走。 谢蕴神色不 变,淡淡瞥了谢咎一眼,谢咎一个激灵随公乘越而去。 屋中很快空下来,只剩张静娴和谢蕴两人。 他和个没事人一样,摸上她的脸颊,感受真 实的温暖。 “阿娴,他们都被气跑了,没人再 打扰我们。你呢,去城外一趟累不 累?这 身衣裳脏了,等会儿换了吧,要不 要沐浴?” 张静娴茫然地望向前 方,怒怼晁郗的痛快已经消失,她嘴中喃喃念叨,“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还是现在换?这 里 没有旁人,我将 我的大氅给阿娴穿。” “我现在对你一点都不 好 ,无视你,冷待你,更不 在乎你。你留着我也会痛苦。” “快要到年节了,我不 打算回建康,阿娴,我们一起过。你想做什么?在草庐中饮酒还是到城外的庄园游玩?” 谢蕴没忍住,亲了一下她的耳垂,眼中笑意盎然,真 好 ,这 会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头。 他的喜悦明明白白地传达给她。 “氐人有异,大概年后战事就 会波及到长陵。趁这 段时日平安,我们也多去尝试从前 没做过的事情。” 没去过的地方,没经历过的欢愉,他很期待。 谢蕴想到了修建在庄园里 面的几间屋子,现在天寒地冻自然住不 得,不 过他知道丘陵中有一座山谷,山谷内有温泉,他们可以去泡暖汤,然后再 到她熟悉的屋子里 面歇脚。 很久,张静娴无力地垂下头,“你会战胜他们。” 的确,快要到新年了。 之 后春暖花开,便是突如其来的大战,她同他一起见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危险的时候,千钧一发的时候,胜利的时候,艰难抉择的时候…… 张静娴不 知道一切还会不 会按照前 世的轨迹进行,但为了更快地结束纷争与死 亡,她会将 自己经历过的全部写下来。 然而,谢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 ,他咬住她的耳垂蛊惑般地低语,“原来阿娴才是能掐会算的术士,该去摘星台做国师。” 张静娴颤了一下,没吭声。 她何德何能做国师,而且摘星台那么高 ,人走上去怕是要累断腿。 - 交谈失败,隔了一日,晁郗带着族妹们以及晁顼的尸体离开了长陵,返回建康。 谢咎没有跟着折返,他的回信和谢蕴的年礼放在一起由部曲带回建康的谢家。 张静娴前 世便和他相处过,对谢咎这 个谢丞相亲子的印象还不 错,不 时会主 动找他探讨谢丞相的文集。 谢咎叫苦不 迭,他不 比自己的父亲,文采一般,他真 正喜欢的是兵书啊,不 然怎么会被父亲派来堂兄这 里 。 “兵书?我也在读了。”张静娴反手 掏出一本《孙子兵法 》。 谢咎眼角余光望见不 远处堂兄刺骨的注目,冷汗直冒,话也不 说起身逃之 夭夭,再 是傻也知道“怨夫”不 能招惹。 “看你,把阿咎吓跑了吧?”谢蕴上前 ,亲昵地拥着她,出声。 修缮房屋的事情告一段落,张静娴闲来无事,只想找人说话,然而公乘越阴阳怪气,獬和羽他们忙着置办年礼,表兄在兵营,谢咎又 跑了,她想了想,答应了谢蕴的提议。 他们两人两马一起去了长陵城外。 虽还有积雪,但日光明媚,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张静娴背着弓箭和水囊,谢蕴手 中拎着装有食物的陶瓮,安静地进入了无人的山谷。 抛却心中的杂念,回到只有他们两人相处时的日子。 他们找到了谢蕴口中的温泉,热气腾腾的地方,旁边生长着生机勃勃的小花小草,五颜六色,美丽极了。 张静娴还得到了一个惊喜,她真 的见到了一头鹿。 它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站在林中望着他们,察觉到人类没有恶意后,慢慢地朝他们靠近。 张静娴便采下了小花小草编成一条项链送给它,趁机摸了摸代表着山神祝福的鹿角,小鹿没有躲开,温顺地蹭在她的手 心。 谢蕴在她的身旁,一言不 发,但他看着这 个画面,眼中盛满了祥和的笑意。 或许,这 就 是这 个农女想要的幸福吧。 “……你也过来摸摸,鹿角有灵的。”她忽然唤他,谢蕴的眼眶再 一次变为湿润。 第113章 山谷中温暖如春,有薄薄的一层烟雾笼罩在其 中。 小鹿看着朝它靠近的危险雄性,有些 不安地往人类女子的身后躲了 躲,雄性察觉到它的抗拒,忽然停住了 。 可是,令它亲近的人类女子却很执着,她牵住了 雄性的大手,一齐抚上它的鹿角。 小鹿晃了 晃角,没有再躲开 ,它喜欢这个人类女子,而且,被她牵着手的雄性也 没有之 前那么可怕了 。 “不可贪心,就请山神保佑你今后,安眠无梦。”张静娴垂下眼 眸,对着小鹿,对着山谷,对着大地,提出了 一个很朴素的请求。 唯独没有对着他。 然而,谢蕴却在听到她的话后,猛然一窒,眼 前似乎炸开 了 绚烂的光芒,那些 光齐齐涌入他的心中,像是在修补一个又 一个的空洞。 “阿娴……” 他不在乎什么山神,什么鹿角,只低声唤她的名字,手指抓的很紧。 汗津津的感觉让张静娴眼 睛略微闪烁,她松开 男人的手,神色淡淡地看向 他,语气也 很平静。 “好了 ,山神已经答应我了 ,今夜你不会 再被梦魇所扰。” 她说这些 话,算是报答他带自己来到了 这片无人的静地,获得了 心神的安宁。 即便只是短暂的数日。 谢蕴看到了 她的漠然,唇角的笑依旧展开 ,“好,如阿娴所说,我今夜会 得安眠。” 不是因为山神,也 不是因为鹿角,是因为她。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2节 张静娴小声嗯了 一下,陪小鹿玩了 一会 儿,未再和他有肢体以及眼 神的接触。 傍晚天色黯淡的时候,他们牵着马从山谷离开 ,住进了 距离不远的木屋里 面。可能是因为温泉在此,木屋并不冷。 小驹和黑马卧在一起,悠闲地吃着新鲜的草料。 张静娴也 用陶瓮将 他们带进来的食物热了 热,与 谢蕴对坐着填饱了 肚子。火塘中的木柴静静地燃烧着,他们并排躺在一起。 屋外的月光透过木窗洒下来,照在女子恬淡的睡颜上,她睡的很沉很香。 谢蕴侧着身,以手支颐,轻轻亲了 亲她的鼻尖和耳垂,火热的心中却并无欲念,他只想,如果一辈子这么看着她入睡,他心上所有的伤疤都可以抚平。 “阿娴,我的阿娴。” 喃喃念着,谢蕴拥着她,也 阖上了 眼 睛。 这一夜,可能是山神真的听到了 那个农女的请求,多日以来,他睡了 最舒服最平常的一觉,没有做梦。 醒来后,他如获新生,贪心地认为绝望已经过去了 ,幸福终于降临在他的身上。 清醒后的谢蕴笨手笨脚地做了 一顿朝食,他将 烤焦的肉饼藏起来,煮的发黑的菜羹倒进泥土里 ,最后呈现在张静娴面前的就是色香味俱全的食物。 张静娴有些 惊讶,似是不相信高傲如斯的谢使君能做出美味的朝食,尝试地吃了 一小口。 结果,滋味却还不错。 她很明智地一句话未说,安静地吃了 起来。 谢蕴看着她吃完两张肉饼一碗菜羹,甚至软糯的点心,往日冷峻阴寒的一张脸透露出几分紧张。 紧张到他失去了 一贯思考的能力,如果难吃到不能入口,这个农女怎么会 吃下这么多。 她虽节俭,可也 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啊。 “你不饿吗?”张静娴坐在火塘跟前,终究受不了 他浓热到露骨的注视,没好气地反问他。 谢蕴的喉结动了 动,盯着她红润的唇瓣,笑了 起来,“很饿。” 他凑在她的唇角咬了 一口,也 正在此时,谢蕴隐约发现他的厨艺并非糟糕透顶,低声哄她,“阿娴,你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就让他用剩下的一生来弥补犯下的错误,好不好? 张静娴又 见识到了 低声下气的他,刻意压低的声调,小心不变的眼 神,以及一点点贴近的鼻梁,锋利的一面被他遮了 起来,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犯了 错而希冀原谅的人。 此时的他是最普通的人,是挣扎在尘世之 间 的凡夫俗子。 恍惚到张静娴出现了 一种错觉,她可以指使他,可以支配他,可以决定他的命运。 但 不该是这样的,她的死无可挽回,他的骄傲也 最好不要丢失。 “我们何时回去?”张静娴避而不答,询问他是否今日返回长陵城中,但 这已经证明了 她的坚持。 她的心至始至终没有变过,不愿和他在一起,不会 原谅他的错误,寻到了 合适的时机她仍是会决绝地离开 。 “……城中无事,再留两日吧,我提前吩咐了 人,送来被衾和吃食。” 因为她的一句话,谢蕴重回到绝望之 中,但 无关紧要,当一个人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疼痛,傲气能抵什么用呢? “嗯。”张静娴这次没有回避,她也 喜欢温泉和山谷,不必考虑旁人的目光,悠闲地做她想做的事。 他们一连在这里 待了 五六日,谢蕴都没有再被困在梦魇中。而在约定离去的前一天,他所有的躁动全部爆发,没有再忍耐,仿佛一条黑色的巨蛇死死地缠着她。 在温泉里 ,在火塘边,在寂静的夜色中,谢蕴用了 各种姿态掌控了 这个农女的感官,强硬地逼着她攀在他的身上。 张静娴体会到了最极致的失神,眼 睛迷离涣散,两颊的潮红久久不褪。 最后,她昏昏沉沉地失去了 意识。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是最乖巧的。 谢蕴拨了 拨她汗淋淋的湿发,有些 满足地喟叹,他知 道,她也 是欢愉的。 她根本就不喜欢一眼 望到头的西山村,所谓温和脾性好的男子,以及日复一日重复枯燥的生活。 “阿娴喜欢山林,喜欢捕猎,喜欢骑射。而归根到底,你喜欢的不就是危险与 刺激吗?只有我,可以带给你这些 ,旁人都不可以。” 谢蕴眼 睛一暗,似是在说给她听,也 似是在说服自己,即便她永远不原谅他,他也 不可以松手。因为,只有他和她是最相配的。 然而,很快,残酷的真相又 将 他这几日来积攒的幸福与 欢愉抹除的一干二净。 回到长陵城的第一天,山神的祝福便失去了 作用,他夜里 重新开 始做梦。 谢蕴梦到了 摘星台,梦到了 满地血腥,梦到了 “他”最后的结果。 玄之 又 玄的复生当然需要代价。 最后一滴血流下长阶之 时,他蓦然醒来,这一刻,他如释重负浑身轻松,围绕在心头厚厚的阴霾也 全部消散。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谢蕴满脸笑容,眼 波流转间 勾魂摄魄。 于是,张静娴眼 中的他再次变了 一副模样。 他不再恐惧,不再悲伤,也 不再绝望,只是变得十分黏人,比之 前更 甚,一天之 中恐怕只有一刻钟的时候,他能够容忍看不到她。 有一次,她往郑夫人家里 送年礼时被郑夫人的家人拦住多说了 几句话,只耽误了 几句话的功夫而已,谢蕴阴着脸气势汹汹地闯了 进来。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发了 一通脾气,自然不是对着她。 “有什么话比我还要重要,你们拦住夫人不如去拦我,浪费阿娴的时间 罪不容恕。” 戾气完全不遮掩的谢使君将 翁粮官和郑夫人的儿女们吓得够呛,纷纷僵直着身体,用眼 神向 他们的父母求救。 翁粮官和郑夫人年纪大了 ,一时没回过神。 张静娴无法,只好朝两位老者笑了 笑,拉着谢蕴赶紧离开 ,怪她,她没提前说明谢使君就守在翁家门外。 一出了 翁家的门,他便迫不及待地俯下身亲她。 “你到底想怎么样?”张静娴被他弄得脸上滚烫,费力地举起胳膊挡住两个人的脸,冷下了 声音。 年节时分,这附近来来往往的人可不少,大部分也 识得她。 “我只是想和阿娴多待一会 儿,他们那些 旁人能有我重要?”谢蕴掀了 掀薄唇,说了 和在翁家意思差不多的话,她的所有时间 都应该给他,不能与 旁人待一起,哪怕几句话的功夫。 他神情认真,张静娴抿了 抿唇角,只觉得他的病连大罗金仙也 救不了 了 ,越来越让人匪夷所思。 “你…我写信到建康,请位名医。”张静娴自己快疯了 ,强装着冷静,看向 他。 谢蕴的黑眸正盯着她,欲念强烈地令人慌张,“名医哪里 比得过阿娴,我要你!” 话音落下,张静娴眼 睫微颤,直接被拦腰抱起扔进了 马车里 面。 他的身躯沉重如山峦,真正用力的时候一只手就能制住她的所有动作,张静娴在车厢里 面刚抬起头,密不透风地又 被压了 回去。 而等到这辆马车回到了 它该去的地方时,天色已然全暗。 张静娴硬是躲了 好几日才敢又 出门,她怕自己遇到旁人,看见他们戏谑的目光,更 怕谢蕴找不见她发疯,不分场合地黏着她不放。 一个新年便这么糊里 糊涂又 日夜不分地过去了 。 谢蕴从压抑到妄为,依靠从她身上不停地汲取,状态明显比刚陷入梦魇那段时间 好了 太多。 比起他,张静娴很惨,每日总是无精打采的,手脚酸痛,平时能随便练习一个时辰的弓箭两刻钟就支撑不住了 。 她的冷漠,她的忽视,她故意提起“自己的死”都没有用! 一个年节的时间 ,他硬生生将 一个体力不错的农女弄到走起路来都发抖的地步,娇弱的模样每每都让张静娴唾弃不已。 这根本不是她,这怎么能是她。 当休沐结束,重新坐在议事的前厅,张静娴油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底下的官吏和兵营中的将 军禀报这些 时日的状况,她心无旁骛地听着,蓦地,一只大手摸到了 她指腹的薄茧,慢慢揉捏,到手心圈紧……然后一等到议事结束,他抓住她的手指噬咬起来。 似乎只要他碰过的地方,也 要用唇齿留下印记才好。 张静娴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身体究竟叠加了 多少遍的齿印,她只知 道再这样下去,她将 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他的骨血。 时刻与 他融为一体,是他的一部分。 张静娴打了 个寒战,猜测这是不是他想到的困住自己的一个方法,身体习惯了 他,在他靠近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发软,这么下去,她便离不开 他了 。 永永远远地待在他的身边。 唯一庆幸的是,他对血脉并不如何在意,没有想用血缘牵住她的心思,张静娴一直还是一个人。 “别亲…别咬了 ,”她抿着唇推他,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只能用别的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写下的那些 可能发生的事情你看了 没有?” 谢蕴面无表情,也 不答她,亲咬过了 她的手指后,眼 神落在她鼻尖的小痣上。不知 道是不是弄过了 太多遍,这颗痣本来浅淡的颜色加深,倒是越来越显眼 了 。 勾人! 他一想所有人不必靠近都能看到这颗痣,心里 很不爽,冷着脸在小痣上留下了 一个牙印,才说,“用不着。” 林中的蝴蝶扇动了 翅膀,一条线便会 发生改变,若是依照原先的轨迹行事,而忽略了 他的本能判断,说不得会 酿成大祸。 张静娴明白了 他的未尽之 言,愣了 一下,“你说得对,会 变的。” 其 实,就连她自己,都和前世变得不一样了 。 她需要忘记,晁顼已死,她亲手为自己报了 仇,不该再沉溺于过往。 “我对阿娴的爱从未改变。”谢蕴垂眸,见她呆愣的样子,轻笑了 一声,“我做到了 阿娴口中的不可能,所以,你必须也 得爱我,不能改变。” “……什么?”张静娴没听懂,睁着眼 睛满是疑惑。 谢蕴静静望着她,一字一字和她说,“你要爱我,阿娴。” 由不得她了 ,虽然她还身在迷雾中,毫不知 情。 “很快,很快你会 知 道。” 他一脸愉悦,让她耐心等待些 时间 。 张静娴微微蹙眉,她真正想等待的是谢丞相的音信,叔简大人说过的,会 和丞相商议帮助她。 可谢咎在长陵待到了 现在,却没有在她的面前提到过谢丞相一句。 张静娴没有办法,只能按部就班地等下去,期间 她故意用公 事避开 了 谢蕴,算是在密集的情潮中,有了 喘口气的机会 。 但 张静娴无论如何都没想过,她没等到谢丞相,没等到叔简大人,反而等到了 氐人开 战的消息。 天气变暖,冰雪消融,花草树木为大地裹上了 新装,黄莺也 从巢穴中飞出来时,战事爆发。 比前世早了 两月有余。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3节 张静娴难以置信,却又 觉得在意料之 中,蝴蝶扇动了 翅膀,晁顼死了 ,那战事提前又 有什么可意外的。 她初听到消息,急忙放下手头的事去找谢蕴。 但 事与 愿违,已经习惯转头就能看到的男人这时却像是藏起来了 ,张静娴找了 许多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 直到她颓丧地回去了 寝房,才发现他躺在床榻上。 谢蕴遥遥朝她看来,眼 睛里 面是张静娴看不懂的东西。 她顿住,将 氐人开 战的消息告诉他。 “阿娴,陪我睡一会 儿吧。” 谢蕴的声音里 面多了 一分柔情,“过了 今日,你便自由了 。” 明日一早,他会 送她离开 长陵,由羽他们护送着回去她钟爱的西山村。 第114章 自由到来的猝不及防,张静娴很 是 迟疑了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低声问,“你愿意放手,与我和离了?” 谢蕴躺在残留她气息的半张床榻上,仰着 头深深地看 进她的眼睛,“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阿娴,这是 我给 你的承诺。” 他没有回应放手,也没有回应和离。 “为什么……我是 说,为什么突然给 我自由?”张静娴更加看 不懂他脸上的神色,语气微顿,心头似是 空了一块。 她是 有些茫然的。 谢蕴看 着 她,轻轻笑了一声,“因为我快死 了,不能拖累阿娴。” 如果他死 在战场上,当然无所谓什么放手与和离。 “不要乱说,你胜了,更不会死 。”张静娴的第一反应是 整张脸皱着 ,让他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他不仅以少对多打败了氐人,还趁机收复了大 片被 氐人侵占的故土。 “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非人力 可及,所以每次战前,我会做好赴死 的准备。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谢蕴伸出长臂,将她揽入怀中,淡淡道他已经命人为她收拾好了行装,接下来就全看 天意。 如果他真 的死 了,如她所愿,她的世界里将没有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但如果他活着 没死 ,“我答应阿娴,不会再强迫你留在我的身边,除非阿娴主动来寻我。” 张静娴愣愣地,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出声,“你没有骗我?” 很 多时候,她都 分不清他的话是 真 还是 假。不过她知道,他不会死 。 “如违此 誓,天打雷劈。”谢蕴垂下黑眸,不想看 到她脸上流露出来的轻松,欺身半压在她的颈间。 他不再开口,沉默下来。 张静娴将他说的几句话一点点掰开揉碎,终于确定他没有骗自己,她很 快可以摆脱他,离开长陵回到自己原本 的世界里。 她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了。 张静娴的确感 到了轻松,忽略内心深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她严肃又认真 地唤了男人的名字,“谢蕴。” 回答她的只有很 平和的呼吸声,人像是 睡着 了。 “谢蕴,虽然我说过你生性凉薄,手段狠毒,非是 良人君子。但你四年前初出茅庐就能用奇兵突袭战胜十万异族,这一次你一定会比四年前赢得更漂亮,你会名垂青史。” 声名权势地位他什么都 不缺,他会活着 ,很 好地活着 ,而她不会来寻他。 昏暗的帷幔中,有人似乎动了动身体 ,薄唇擦过女子的耳垂。 张静娴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许久,她睁着 眼睛不知看 了哪里许久,她缓慢地抱住与她紧紧依偎的男人。 这是 最后一次了,她想。 ……… 次日一早,张静娴醒来,一切虚幻地似发生在梦中。 她的弓箭,她的水囊甚至她亲手为黄莺做的鸟笼被 擦拭地干干净净,衣物整齐地摆放好,又有药材,金银,书籍和她爱吃的豆糕鱼鲊分门别类地放在木盒和陶瓮里。 可以说,张静娴的所有痕迹全在这些东西上。 带走了它们,她仿佛也从谢蕴的世界里全部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 着 这个农女经历了短暂的迷茫,而后快速清醒,一遍遍地清点她的东西,用了很 大 的力 气才克制住心头的冲动。 “阿娴,这个给 你。” 谢蕴拿出一张锦帛递给 她,张静娴接过去,发现上面有字,她读了一遍,呼吸微急。 这是 一份简单的诏书,意思清晰明了,念在长陵侯谢蕴抵御外族的功劳,建康城中的帝王特 将武陵郡中的几座山峰赐给 他。 自此 以后,没有长陵侯的允许,他人不得进出那几座山峰。 “你把这个给 我,是 什么意思?” 张静娴捏紧了手中的锦帛,曾经他拿这个威胁自己。 “你身上担着 使君夫人之名,陈郡守是 知道的,回去后,阳山便属于你,那些愚昧之人不敢再逼迫你做任何事。” 村人们因为王不留行而围困她的一幕尚在眼前,这份诏书就是 震慑他们的存在。 张静娴闻言,讷讷不语,她没想到他连这个也考虑到了。 谢蕴看 着 她踌躇的模样,忽而勾了勾唇,问她,是 不是 又原谅了他一些? 张静娴沉默了片刻,点头。什么对她好,什么算对她不好,她分得清楚,也不愿意撒谎骗他。 “那,阿娴还会离开吗?” 他笑着 问了一句。 张静娴抿着唇,一个字没说。 谢蕴并不意外她的决定,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然后他牵起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到马车上。 他为她准备的是 宽敞又舒适的两驾马车,车厢内一应俱全,一个角落里面还放着 散发清幽香气的花草。 驾车的人是 羽和蟛,又有数十名部曲,骑着 马护在她的前后左右。 张静娴的手被 松开时,才有了一些实 感 ,她的目光怔怔地落在男人的身上,看 着 他退出马车的车厢,看 着 他停下不动,看 着 他抬眸朝她看来……她慌张一下,别过头,装作若无其 事的样子。 “总算等到了这一日。” 张静娴小声呢喃着 ,狠狠心关上了马车的车窗。 急促的声音唤醒了窝在笼中昏昏欲睡的黄莺,它拍了拍翅膀,飞出来,黑豆大 小的眼睛盯着 自己的人类朋友。 真 奇怪啊,她怎么明明不开心,脸上却还在笑呢。 “我只是 想起来,还没和公乘越、谢咎、郑夫人他们道别。表兄他们在兵营里,这次也应该是 会上战场的。” 人类女子顿了顿,和关心她的小鸟解释。 - “我不相信你真 的舍得放她离开,七郎,你究竟在想什么?” 马车逐渐在视野里面消失,只需要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能驶出长陵城,而一天过去,谁都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个农女有了前车之鉴,极有可能改变路线,随便换个方 向,不让人找到。 公乘越眼神探究地望着 身边的好友,他越来越摸不准他的想法,这不是 一个好兆头。 “越,我活不长了,所以我给 她自由。”谢蕴说到自己将死 的时候,诡异地平静,“我死 后,长陵就交给 你,你想做什么都 随你,不过有一点,无论如何必须护她周全。” 公乘越倏然大 震,手中的羽扇被 他亲手折断,“七郎,你疯了!谁能要你的命!” 现在,轮到他说这话了。 反正,谢咎在背后默默听着 ,早觉得堂兄疯了,高傲的不可一世的阿兄变得卑微又痴情,本 就不正常! 谢蕴漫不经心地瞟了两人一眼,语气依旧平静,“可我本 就该死 。” 只有他死 了,她才可以留下,才可以原谅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他。 “准备整军出发,迎战氐人。”他移开黑眸,以一种近乎穿透距离的目光凝视着 那辆早已看 不见的马车。 这一战,他当然会胜。 谢蕴比任何时候都 渴望着 胜利,渴望着 那个农女原谅他,主动朝他走来,有些苦恼有些依恋地说,她舍不得他,她需要他,她余生要和他在一起。 然而,他手指摩挲着 唯一带有她气息的红玉莲花簪,胜利或许不会变,但别的他只能赌。 可她真 的走了,不曾回头。 - 张静娴没有骑马,她在马车里面已经待了两日一夜。 偶尔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不明所以的小驹蹭在她的身边,亮闪闪的大 眼睛似乎在问她不喜欢骑在马背上了吗? 羽采来了一些鲜嫩的野草,正在贴心地喂给 随行的骏马。看 到小驹蹭她,他有些无奈地开口,“夫人,您太 惯着 它了。” 张静娴笑了笑,没做声。 他包括蟛等几十人依旧唤她夫人,像是 不知道她与他们的使君已经划清界限分道扬镳了。 张静娴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 没有解释清楚,她试探着 询问羽是 否知道他们此 行的目的,羽坦然回答了一声是 。 “夫人思念家乡和亲人,由我等护送回乡省亲。”这是 羽的答案。 相比他,蟛个性直率,说话也更露骨,“此 次使君迎战,不放心夫人,自然要把夫人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 长陵虽有重兵,但更靠近与氐人的边界,万一战事失利,首当其 冲落入危险之中。 武陵郡就不同了,深在王朝腹地,武阳县内又多高山幽谷,他们几十人身强体 壮,护住夫人绰绰有余。 莫说蟛,其 他人也都 是 这么认为的。 战事来临,护住家眷是 人之常情,他们身为部曲,成婚的人不多,不过家小也都 在此 行的队伍中。 只是 ,张静娴过于沉默,大 部分时间不与人说话,她待在马车里面,这些人根本 未来得及开口。 不出意外,羽的话音落下,发现她又在失神。 他将鲜草喂给 小驹,跨越了界限开口,“……阿娴,我们再行一日便要进入巴郡。”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4节 再行一日,脱离了长陵郡的地界,离谢蕴越来越远,离她心心念念的西山村越来越近。 张静娴恍然惊醒,迟钝地点了点头,“巴郡,我知道巴郡多水。” 有水的地方 鱼的种类往往很 多,味道也颇美,她心想,巴郡的鱼脍得仔细品尝一番,不虚此 行。 带着 这个念头,一行人在离去的第五日进入巴郡城中时,张静娴难得奢侈,住进了最精美的客舍,又花了不少钱帛买来了久负盛名的几样吃食。 其 中便有一道春涧鱼生。 她坐在客舍的大 厅,被 部曲们护在中间,品尝这道耗资颇巨的菜肴,第一口还未吃下去,手中的筷子就僵在了半空中。 一旁有人在交谈,恰好提到了如今所有人都 关心的战事。 “这次真 的能胜吗?听说整整三十万兵马,叫他们渡过淮水,我们就都 完了!” 开战的消息传到了巴郡,人心惶惶,谁不怕呢。北方 的异族兵强马壮,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一百年尚未过去,两脚羊、人牲、易子而食、上万人流离失所等发生在中原大 地上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没有人经得起第二次的动乱。 “什么完不完的,大 不了再往南迁,反正那群世族逃去哪里我们就跟去哪里呗。”有人在嗤笑,举着 酒杯畅饮不止。 “……再往南无险可挡,深山有野兽,还有瘴气。”张静娴抬头直视说话的那人,他着 宽袍大 袖,看 起来像是 个文士。 “女郎是 当我不知退无可退!”这人以为张静娴在嘲笑他,怒而站起身,冲着 她咆哮。 张静娴摇摇头,没说话,也拦住了蟛他们。 这人反应过来自己失礼,颓然又坐了回去,嘴里不停念叨着 “逃,逃往何处”这般的话。 “女郎勿怪,骆兄的祖上便是 逃难到巴郡,家族上百口人十不存一。”与他同坐的友人向张静娴道歉,解释他失礼的原因。 “无妨,”张静娴深吸了口气,放下木筷,“四年前氐人未能成功渡过淮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次,他们未必比得过四年前。” 闻言,那姓骆的文士安静下来,不再吭声。 张静娴以为暂时安抚住了这人,又拿起了木筷,刚夹到一块晶莹剔透的鱼肉,她的耳边传来一声似哭非哭的哽咽。 “四年前只有十万兵马,这次是 三十万,整整多了两倍!” 三十万兵马,她知道的,也亲眼见过。多出两倍,也依旧胜了。 “可应战的大 军只有北府军,仅仅三五万人罢了。” 张静娴心口一紧,手中的木筷和鱼肉骤然落在地上,灰扑扑的沾上了泥土。怎么会只有三五万人,她清楚地记得除了北府军之外还有从世族征来的隶属,补充支援的晁军。 晁军是 大 司马晁梁的手下兵将,并未直接参战,但在侧翼提供了牵制和支援的作用。 对抗外敌从来不是 谢蕴一个人的责任,他们凭何不出现? “听闻朝中大 司马和谢使君生出了些龃龉,一直未曾表态……也有人说东海王上书大 司马年事已高,需换人掌军。总之,这是 两方 又斗起来了。” “糊涂,外敌在前,怎可起内讧,这不是 给 人可乘之机吗?” “是 啊,一贯温和的丞相都 大 动肝火,将颖郡的谢家部属全部派去帮助自己的侄子谢使君。” “唉,但愿谢使君能撑住。” …… 这一瞬,张静娴整个人都 僵住没有动,她木然地盯着 一片虚无,想着 山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所以,会波及到谢蕴的身上吗? 他有危险吗?他会…死 吗? 八九万人对战三十万人,胜了。若是 只有三五万人呢? 她焦躁地咬住了自己的指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 徒劳。 张静娴的心早就乱了。 “他不能死 ,我,我舍不得权势,他若死 了,我为何还要救他。” “对,是 我救了他的命。” 他的命是 她的,张静娴终于说服自己,白着 脸对部曲们说,原路返回长陵。 第115章 从长陵到巴郡,张静娴用了 五天的时间,但返回 长陵,她仅仅用了 三日而已。 羽和蟛等人的速度甚至不 及她,随在她的身后。 看到长陵城门的那一刻,小驹的身体微微一晃,狂奔了 三日,它很累也很兴奋。 可是它背上 的人类女子 在城门处却迟迟不 前,像是踌躇,又像是在努力 平复心中的慌张与害怕,万一得 到了 不 好的消息怎么办。 然而一个下定决心就坚持到底的人从来不 缺勇气,张静娴可以朝着离开谢蕴的目标坚定不 移地走下去,也可以为 了 使君夫人的“权势”,义无反顾地朝他走近。 她既不 胆小也不 懦弱。 一个深呼吸过后,骑着枣红色骏马的人类女子 终于有了 动作。 因为 战事,长陵城全 面戒备,城门左右把守着身穿利甲的兵吏,每个进出的人都必须经过他们严格的盘查。 张静娴沉默着向城门走去,列在进城的队伍之中,轮到兵吏检查她的时候,她正待翻身下马,左右几人对视一眼,恭敬请她入城。 “我等岂敢拦下夫人,长陵城的城门永远为 夫人敞开。” 他们识得 张静娴,也是,她时常在城中走动,有一段时间还爱出城到附近的县村,就连她身下的小驹模样都被 牢牢记在心中。 张静娴未来得 及出声,耳边又传来不 少人说话的声音。 “是使君夫人啊。” “快,快让路,让夫人先进去。” “夫人这么着急一定是有要事。” 一群人默契地分列在道路的两旁,仰头望着身在马背上 的女子 ,目光带着敬畏与感激。 无人在意 使君夫人是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 ,他们只知道,半年的时间,因为 使君夫人的到来,他们的日子 好过了 不 少。 被 乡老和里正欺压的人重新获得 了 土地;寒冬无人再冻死,家贫的人获得 了 麦粮,孤寡的人获得 了 温暖;大雪过后,倒塌的房屋有匠人及时修缮,清除积雪的人有热气腾腾的肉汤喝…… 此时,他们心甘情愿地为 她让出道路,关心于她的关心,着急于她的着急。 张静娴怔怔地看着前方 畅通无阻的道路,顿了 一下,向四周拱了 拱手,骑马奔去。 天空布着乌云,很快,淅淅沥沥下起了 小雨,但细密的雨滴尚未落在女子 的衣裙上 便打斜散开,因为 她的速度太快了 ,卷起的风足以冲走雨水。 到了 熟悉的府邸门前,雨还在下。 她停住,用手背抹了 一把额头的水珠,翻身下了 马。 獬看到她时,眼神是很不 可思议的,他和随后跑过来的汀兰等人都以为 此生她不 会再回 来这里了 ,他们比谁都清楚之前的那桩大婚是怎么来的。 掌管着这座府邸的内务,他们更将使君与使君夫人之间的纠葛看在眼中。从头到尾,俱是一人冷淡一人心热,没有例外。 “他……人呢?”张静娴顾不 上 旁人的意 外与惊讶,匆匆往府中走,眼睛一眨不 眨地搜寻着那个高大阴郁的身影。 即便,她心里明白现 在的他根本不 在府中。可是,她还是要问。 “夫人,您走后一日,阿郎和公乘先生便率军去往淮水,如 今并 未有音信传来。”獬沉默片刻,又说长陵城的诸多事务由翁粮官等人暂管,他们所在的府邸已经差不 多空了 。 原本身为 使君身边最得 力 的部曲,他应该在使君的身边,然而獬却被 留下守着一座空的府邸,他的内心很是不 解,直到今日。 獬的忐忑得 到了 一个合理的解释,阿郎非是不 再信任他,留下他是为 了 等回 夫人! 高而勇猛的壮汉焕发生机,交代了 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开始询问,是否要将翁粮官等长陵城中的官吏召集过来。 “嗯,请他们到前厅等候议事。”张静娴快速地在脑海中回 想了 一遍前世发生的事情,走到她和谢蕴的寝房,随便换了 一身干净的衣裙,便拿起了 纸笔。 晁氏和大司马的抉择她管不 了 ,但其他人休想在这个节骨眼上 置身事外。 颖郡有谢氏做下了 表率,南郡,荆郡,陈郡,临川郡等有世族盘踞的郡县若不 想被 千夫所指,也必须要派出隶属。 他们的地盘上 不 仅有成千上 万的世仆,还藏匿着不 交田税和丁税的流民,这些人若是和前世一般许以重诺,可以迸发出来的力 量不 容小觑。 张静娴不 想去探究为 何这一次谢蕴没有朝世族征兵,她更不 想这会不 会得 罪人,召集来了 长陵的官吏,直接让他们撰写赋文,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建康和各处郡县。 听到她的安排后,无人不 为 她的胆大而惊诧。 不 过,随后到来的虞将军略琢磨了一番,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尽显狠意 。 “夫人此举深得 我心,都督若是知道了也定然拍手称快,哼,三十万兵马当前,不 想沦为 贱奴,这些人他们不出也得出。” 虞将军决定亲自带人先到荆郡,这是晁氏的老家,经营了 百年的地盘,啃下了 这块硬骨头,别的就好办多了 。 “不 ,先去皇族各王的封地,这天下名义上到底属于萧氏。之后再去荆郡,要快!” 曾几何时,张静娴只是一个烦心到田中拔草的农女,可当她对着虞将军等人说出这句话后,无人再敢把她当作一个农女。 她已经触碰到了 权力 ,懂得 权衡和算计人心。 为 了 天下大义,皇族那些人绝对不 能无动于衷,而选择先对皇族诸王入手,某种程度上 是对世族利益的维护,晁氏和郑氏等世族多了 一处台阶,接受的会更容易。 最后,即便他们为 此恼怒,还可以用世族和皇族之争来分化瓦解他们的怒火。 此计一出,谁又敢说张静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女呢? 虞将军深深地看了 她一眼,没有反驳。 数日之后,建康城中收到一封急报,朝堂上 ,谢丞相和大司马等不 约而同地默然片刻,其余百官也哑然无声。 阴阳怪气的,敌对的,争斗的全 部停了 下来。 “一个小小的张夫人,真是疯了 ,居然强行要人,这和盗匪有何区别!” 有人小声嘀咕,结果抬起来就发现 丞相大人含笑正看着他,“原来救国之人在尔口中却是一名盗匪。” 这人意 识到丞相动怒,冷汗涔涔,急忙跪地请罪。谢丞相莫看表面温和,真动起手来,三族之内必斩草除根。 “知道先同诸王要人,可见 这个张氏是个明理之人,谁家的天下谁家守。”大司马冷不 丁地撂下一句话,其中锋芒直指上 首的帝王。 萧氏无能,指着世族坐稳天下,稍有稳当便急着分割打压,世间哪有这般如 意 的事儿。 “一个女子 ,还是个贱庶,岂敢擅做决定,其后必有人指使。”东海王萧崇道阴着脸,恶意 地勾了 勾唇。 谢蕴,绝对是他指使的。 “东海王殿下若是不 满,不 如 主 动请缨前去淮水。”谢黎冷冷淡淡地出声,他的耐心耗尽了 。 萧崇道但凡敢应下,离开建康城当日就是他的忌日。 “丞相勿怪,大司马所言也颇为 在理,阿崇,还不 快快闭嘴!”上 首的萧氏天子 察觉到了 谢丞相的怒火,急忙出声调和,让东海王闭嘴。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5节 这些年的暗中蓄势下,皇族虽不 至于太过衰弱,但靠着谢丞相的周旋他们与嚣张跋扈的大司马才有碰撞之力 ,若离了 谢丞相,他哪里还坐的稳皇位。 “长陵侯之妻张夫人为 了 战事为 了 天下考虑,做下此举,实为 女中豪杰,非但不 应责怪,更应嘉奖。朕记得 先太后留下了 一套镇国九玉,为 稀世珍宝,便赏赐给 她吧。” “谢陛下。” …… 淮水之畔。 谢蕴听到这个消息,面无表情,“镇国九玉?区区一套玉饰也拿得 出手?天子 面相软弱,欺人之事做了 不 少。” 他们正与异族隔江相望,千钧一发的时刻,公乘越没想到好友关心的却是天子 欺人。 他摇了 摇手中的羽扇,笑了 一声,问谢蕴不 该是又惊又喜吗?那个农女没有一走了 之,反而努力 地为 前线筹集兵马。 手腕、心计全 都不 缺,可谓令人刮目相看。 谢蕴的眼神柔下来,脸上 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淡淡说了 一句,“还不 够。” 他很清楚,她只是不 想他有危险,那个农女的心有多么软他还不 知道吗?等到他占据上 风,她还是会毫不 犹豫地离开。 谢蕴不 由嫉妒梦中的那个他,因为 同样与氐人作战,爱着人的阿娴会不 顾一切地来到他的身边。 但很矛盾的,谢蕴又不 想她出现 在这里,这一战险而又险,他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他太想她了 ,每一寸血肉都在想念,越是想的厉害,越是要冷漠,越是要狠下心,一个字一封信都传不 到那个农女的手中。 谢蕴在赌,以他自己的性命作为 赌注,赌一个结果。赌输了 ,她会原谅他。赌赢了 ,她将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怎么都不 亏的。” 他的眸中满是疯狂。 同样的时刻,张入山和郑起等新进的兵丁约莫数百人正在距离淮水数公里之外的山上 ,他们手拿旗帜,或是系在树干上 ,或是挂在草丛之中。 这个任务比较简单,每人做的游刃有余。 “阿山,是我牵连了 你们。”郑起一脸地凝重,他没想到战事来的这般快,而且异族聚集了 三十万之多。 而他们全 部加起来不 到五万人。 “起,不 要担心,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我都分辨不 清,只依着行事便可。一开始,氐人可是号称有百万之巨。”张入山低声安抚他,他们在北府军中待了 有半年了 ,事到临头当然不 能生出退却之心。 郑起绷紧了 脸侧,嗯了 一声,看向周围的人,他们一个个都自信满满,因为 军中早有传闻,都督安排好了 援军和伏兵。 但他心中没底,那位公乘先生将所有的老幼病残调走,不 知去做了 什么。郑起本能地揣测,援军和伏兵是不 是那些老幼病残假扮的? 这时,唯有他信任的阿山能让他静下心来。 满山的旗帜全 部系好,郑起按照命令在山顶处做了 一个显眼的标记。 当日,氐人的探子 便发现 了 山峰的异样,若隐若现 的旗帜和偶然瞥见 的兵甲全 指向一个事实。 山上 有伏兵,且人还不 少! 他将此事告知前锋主 帅和将领,一群人不 动声色地站在城楼高处眺望,果然也看到了 旗帜,再看到对岸步履整齐的列阵,他们的心不 由慌了 慌。 己方 虚报了 人数,对方 也可以。 若中了 谢蕴的圈套,他们面对的根本不 是五万人,而是十万,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后果不 堪设想。 这人多么狡诈,又是多么狠毒,四年前那场大战早就证明了 。 “报!将军,谢长陵派来了 一名使者求见 。” “嘶……让人暂且等着。” - “虞将军,一共两万人,全 部交由你,我在长陵等你们平安归来。” 长陵城外,张静娴送别虞将军和两万紧急从各地要来的兵丁,她骑在马背上 ,面容沉静。 虞将军朝她拱了 拱手,率军远去。 扬起的灰尘一时遮蔽了 天空,张静娴抿紧了 唇瓣,目光望向远方 。现 在的她依旧没有收到半点消息。 那个人的生死她完全 不 知。 “夫人,这些时日您也累了 ,快回 去休息吧。”羽从一旁走来,劝说她回 府,苦心劳累多日,她瘦了 不 少。 张静娴像是没听到,她的耳边唯余那个人低沉的笑声。 他要她爱他,他还说他做到了 不 可能的事。 那时她并 未在意 ,可是这段时日,她不 止一次的想到这些话。他究竟是什么意 思呢? 张静娴百思不 得 其解,随着羽回 到府中,突然,黄莺叼着一根羽毛朝她飞来,春天到了 ,它想筑巢了 。 羽毛带着点灰色,似曾见 过。 大雁!张静娴想起了 自己为 成婚捉过的两只雁,想起了 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她是怎么回 答的呢? “死人复生,时光逆转,是为 绝不 可能。” 第116章 绝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吗? 张静娴后 知后 觉地看到了自己 的一双手,黄莺叼着的大雁羽毛落在了她的手心,很轻,可对于一条生命而言,又太重。 真实 的触感告诉她,她是活着的。在绝望中死 去的农女早就脱离了那个雨日,或者说,她早已经活了过来。 然而,直到现在,她才 发现这个事实 。 张静娴看着自己 的手,彻底愣住。 - 天气又回暖了一些,淮水边,隔江相望的两方就这么僵持了下来,无 人敢轻举妄动。 表面 上看,五万对三十 万,分明优势在氐人的身 上。但四年前的那一战让氐人的将 领们对谢蕴生出了阴影,他们压根不相信谢蕴竟然真的只有五万人。 山上的旗帜被氐人当作了伏兵,谢蕴派去的使者真诚的“劝说”被看成了阴谋诡计。 于是,士气逐渐低落的一方反而是拥有三十 万大军的氐人。 对此,谢蕴很不耐烦,他再次派使者到对岸,要求尽快开战。 “都督一向不喜拖延,贵方百万大军在手,又何须畏惧。不若双方约定 ,渡江之后 一决胜负。” 使者气定 神闲,他是谢蕴门下招揽的高等宾客,哪怕身 在敌营却还能随口说出几句玩笑话来。 “春日将 尽,夏日初始,都督想与 夫人相聚,各位难道就不想念自己 的家人?淮水的风光虽好,却终究不是各位的家乡。” 家人与 家乡,简简单单的字眼立刻扰动了氐人本就不平静的一颗心,他们才 不关心谢蕴与 他夫人如何,但他如此自信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将 永远远离家乡,再见 不到血脉相连的家人。 使者口中的百万大军更像是一种嘲笑。 “哼,决一胜负说的倒轻巧,渡江的一方呢?是你们还是我们?”氐人的主帅嗤之以鼻,他早就发现了谢蕴埋伏在对岸山上的人。如果他们先行渡江,对方的伏兵从高处一涌而下,岂不是招架不得? “哈哈哈,都督说了,他更着急与 夫人相聚,因此,贵方尽管往后 退,我方可即刻渡过这淮水。”使者大笑几声,询问氐人的决断。 氐人的主帅亦不是无 能之辈,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种伏击的法子,和几个将 领商议后 ,让使者先行退下,稍后 他们会给出确定 的回复。 事实 上,三十 万大军确实 在这异地他乡拖不得。 使者回营没多久,氐人的主帅便差人送来了盖有印章的战书 。 谢蕴面 无 表情地看了一眼,幽深的黑眸犹如燃起了鬼火,冰冷生怖,人心实 在是太容易被操纵了,人命亦是。 只不过,有人的命与 他为无 上珍宝,而旁的都不足惜罢了。 他抬眸望向身 边的谋士,说道,“传令下去,可以开始了。” “终于啊,等到了这一刻。”公乘越放下了手中的羽扇,悠悠然地步出营帐。 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了谢蕴一人,他起身 回望身 后 的舆图,标记着山水符号的长陵异常显眼。 他伸出手指缓慢地抚摸,像是在触碰一个人的脸颊。 想念蚀骨,谢蕴突然有些后 悔,为何自己 要送她回西山村,不然他还可以多看着她一段时日。 “阿娴,你说得对,我会打赢这场战事。只有如此……我才 有资格做到你口中的不可能。” 一日后 ,依照双方约定 ,谢蕴率军渡江。 张入山和郑起等人又被派到山上,默默地解下了挂上去的旗帜,此时,他们站在高处,反而是将 局势看的更清楚的人。 氐人后 退,前锋由谢咎率领,列阵分作三股渡江。一前一后 黑云散了又覆来,带来的威压是沉甸甸的。 “阿山,氐人违背了约定 ,想埋伏渡江的人!”郑起瞧见 一处的变化,愕然失声,面 部 的肌肉颤抖不止。 他开口大喊,张入山依旧很镇定 ,“起,放宽心,都督和公乘先生一定 早就想到了。” “可是…”郑起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一句话未说完便发现又有小股的黑云从后 方穿插进了代表着氐人的大片潮水中,“那是北府军的旗帜。” 他喃喃说着,蓦地,连绵不绝的笑声和鼓声响起,其中的兴奋震天撼地。 “异族在往后 退,他们的主帅已经被杀了!” “乘胜追击,杀了他们!” “杀光异族!” 三十 万的大军,其中除了氐人还有其他外族,命令根本不可能彻底传达开来,大部 分人不知道前面 发生了什么,当氐人不停地往后 退的那刻,军心就乱了。 兴奋的笑声和鼓声从明显是周人面孔的一方传出,他们看上去又非是精锐,有老有弱,甚至还有伤兵残兵。 这说明什么?前方败地一塌涂地,周人的主帅胜券在握,才 敢派出一群老弱病残来应战。 至此,氐人后 方大溃,逃跑者甚多。 而氐人的前方面 对的是北府军的主力,他们一边高喊着氐人中计了,一边士气高昂地渡过淮水,很快厮杀声响起。 郑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象征鲜血的红色在两方的碰撞中出现,只是一瞬,张入山猛地拉了他一下。 他登时回神,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和身旁的其他人一齐作出冲锋的声音。 这时,整座山峰都因为他们的声响而震动。而不远处,赫然又扬起了风沙与 马蹄声,一支上万的军队迅速补充进渡江的队伍中。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6节 伏兵之外还有援兵! “果真中计了!”氐人的主帅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满脸灰败,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被一支泛着冷光的长箭射穿了喉咙。 ……他死 了,连带着失去了士气的十 万氐人被杀,二十 万人四处溃逃。 谢蕴走上那座城楼,用佩剑挑起这个异族人的尸体 ,随后 砍下了他的头颅,命人和氐人的尸身 一同焚烧掩埋。 火势冲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似乎顺着风,顺着水,也飘向了远方,无 声地告诉土地上的人。 氐人大败,一如四年前。 火光映照着谢蕴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慢慢地勾起了唇,像是在笑,可看起来又不是那么高兴。 虞将 军朝他走过去,心中满是敬畏,以不足五万人的兵马将 三十 万的大军击溃,古往今来,能够做到的只有一人! “都督,此战过后 ,氐人必不敢再犯!”虞将 军很激动,他们不仅守卫了王朝与 国土,还避免了数十 年来汉人如猪狗的惨状发生。 这是一场正 统之战,意味着文明的延续。 谢蕴听到了他的声音,撩了下眼皮,静静看过来,看向虞将 军的左右和后 方,眼眸漆黑,可其中又翻滚着灼热的火。 只有虞陵和他的随从,没有她。 没有那个他期待已久的农女。 火光骤然暗下,血红色的落日洒下余晖,谢蕴的眼珠动了动,所有外露的情绪收敛,别无 他法,他只能继续赌下去。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二十 万异族,必须清理干净。” 他的神色很是漠然,无 机质的冷意笼罩在他的身 上,全然不似人类,不怪氐人的主帅和将 领对他的忌惮那么深。 虞将 军的心头也下意识地划过一分恐慌,他总觉得他的出现不是都督想要的结果。 “氐人失了战心,比之前容易对付的多,”虞将 军顿了顿,将 长陵发生的事娓娓道来,然后 说,“这次多亏了夫人。” 他聪明地提到了张静娴,那个比从前成长了太多的女子。 谢蕴慢慢地听着,身 心的渴望似要将 他整个人吞噬,他垂下了眼眸,淡淡嗯了一声。 “走吧。” 虞将 军恭声应是,然而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谢蕴又停下轻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此战胜了,她知道后 会开心吗?会…来寻我吗?” 会开心吧,她可以放心地离开长陵了。可她不会主动来寻他,大概。 虞将 军没有回答,也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清楚在谢蕴和张静娴之间发生的种种。 而数日之后 ,从长陵收到的一封书 信印证了谢蕴的猜想。信中,忠心的部 曲以万分着急的口吻写道,得知首战告捷后 ,夫人悄无 声息地离开了长陵。 她只带了弓箭,骑着一匹马,无 人跟随,更无 人知晓她去了何处。 獬和公乘越都猜测她独自一人回去了西山村,因为她在黄莺的鸟笼中留下了一张纸条,言她去往了她该去的地方,不要为她而担忧。 而那只黄色的小鸟,有人看到它往南飞了,刚好是武陵郡的方向。 彼时,所有的北府军都渡过了淮水,他们正 在向北追击氐人的残部 ,谢蕴将 那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低声笑道,“阿娴的字越来越漂亮了。” 他的笑声中含着死 寂的怆然与 悲恸。 似乎,他赌输了。 在危险解除了之后 ,她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属于他的世界,不曾停留。 接下来,他便只剩下了他的一条命,用他的生命祈求她的原谅,但他最后 一次烙下了印记之后 ,再看不到她。 那个农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此都与 他无 关。 谢蕴在黑夜中枯坐,许久之后 ,他点燃了一盏烛台,平静地写下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从与 那个农女相见 的第一面 开始写起,一直到他死 后 的种种安排。 “阿娴,虽然不能听到你亲口对我说话了,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爱上我的,对吧?” 这封信谢蕴交给了自己 唯一的友人公乘越,让他在自己 死 后 送到西山村去。 公乘越这时才 有些相信他说过的话,狼狈地骂了他一句,“你这厮,究竟要做什么!” “我病了,天意让我死 ,仅此而已。”谢蕴语气平淡,老天要收他,他当然只能跟着走,不过,他的心里生出一点甜蜜的滋味。 他是愿意的,而且甘之如饴。 - 张静娴自己 也弄不明白 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 现在的她一副灰扑扑的模样,穿着粗布麻衣,手臂和下摆的位置被荆棘划出了破洞,还不如自己 在西山村的时候。 她已经在山中几日了,躲躲藏藏地窥视着山下那支庞大而整齐的军队。 偶尔小驹跑到山谷里面 ,她会借着草木的遮挡偷偷地看前方那个无 法忽视的人影。 他实 在太高了,皮相更是有一种趋于鬼魅的俊美。寻常说,就是美的太过,看起来不像个人。 那日,她隐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又不愿沉浸在惶惶之中,脑海中便有了一个念头。自己 亲自弄清楚她感到迷惑的一切。 因此,在大捷的消息传到长陵,人人为此而庆贺时,她不吭不响地留下了一张纸条,再三叮嘱黄莺飞回西山村,骑着小驹往北而去。 她身 上带着一张简单的舆图,从谢蕴的书 房翻出来的,勉勉强强够用。 靠着这个和多方打听,她费力跟上了谢蕴,也看到了他。 他没死 ,活的好好的,是被众人仰视的存在。 张静娴松了一口气,本想就此带着小驹离去,然而,她在偶然发现他死 沉一片的眼神后 ,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还没弄清楚他的话什么意思呢! 这场同氐人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了,三十 万大军被消灭的七七八八。 这日是她暗中跟着谢蕴的第五天,得益于山林的遮挡,暂时无 人察觉她的踪迹。张静娴藏在树后 ,随意一瞄,惊喜地找到了自己 的表兄,他射杀了好几个氐人。 趁机,她露面 与 表兄相见 ,身 上带着和表兄相差无 几的弓箭,朝他讨好地笑了笑。 “阿兄。” 张入山冷不丁地看到她,呼吸都停了,知道她在山丘跟了几日,咬咬牙忍了又忍没有责骂她,而是胆大心细地将 她带回了军中。 因为张入山的身 份,不管他愿不愿意,旁人都给他一份优待,更不曾对他有过怀疑。 张静娴就这么混了进去,顺便换了一副新兵的装扮。 再与 郑起等人相认,由于她在自己 的脸上涂了几道,起先他们还没认出是她,当然知道是她后 ,脸色也都变了。 “这是阿林,阿山的弟弟,我们同村的人,没想到在军中能遇到他。” “是啊,后 来的,这两日才 相认。” “这点小事就不要告诉都督了,都督日理万机,哪能为此分心。” 张静娴摇身 一变,成为了自己 的表弟张入林,她相貌虽清丽,但力气不小,又会骑射,其他人很快就接受了她的身 份。 加上表兄等人的遮掩与 照顾,张静娴在这不断北行的军中,日子过的还是蛮不错的。 混入军营之后 ,张静娴的胆子更大了,有几次她靠近谢蕴的身 边,默不作声地打量他。 估计是行军劳累,他一日日地在消瘦,骨骼愈加锋利,好似他身 上佩戴的长剑,一个不慎伤人伤己 。 她看得出来他不太开心。 是因为自己 吗?张静娴不敢深想,她总是告诉自己 ,战事彻底结束后 ,她就会走了。 不过,这天,在建康城的帝王下旨封他为长陵郡公时,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郡公之位我不要,你回去,禀报陛下,我想要另外一种赏赐。”谢蕴毫不客气地对建康城的使者道,他要四年多前修建的那座摘星台。 使者惊呆了,讷讷不言,这可是抗旨啊。 “你不回答,是陛下不愿给吗?好,那我亲自去取。” 谢蕴决意率五千兵马前去建康,公乘越随他同行,谢咎和虞将 军留守军中,继续向北收复百年来被氐人占领的失地。 使者闻言,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他潜意识里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北府军的精锐,即便只有五千,但在如今谢使君灼灼的声势之下,无 人敢阻挡其锋芒。唯一庆幸的一点,谢丞相身 在建康,他应该可以约束自己 的亲侄儿,不做出逾越之事。 张静娴也感觉到了不妙,她说动了自己 的表兄,同样混入了那五千人中。 依旧,谢蕴没有发现她。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宛若山林中的枯木,濒临死 亡的野兽,躯体 尚在,灵魂却已经消逝。 张静娴抿紧了唇瓣,很多次都控制不住地朝他走去,然而前方似乎有障碍挡住了她的路,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兴许回到建康,他便能恢复如常,做高高在上的谢使君。 前去建康的路途是有几分匆忙的,张静娴有时连口水都喝不及,表兄张入山很心疼她,欲言又止,想让她坦白 身 份,舒舒服服地坐进马车里面 。 她摇摇头,固执也是她这个农女的底色,无 法更改。 终于,在经历了多日的奔波后 ,张静娴随在五千人中,再次见 到了建康城巍峨的城门。 显然,他们不能就这么进城,北府军在城外安置了营帐。 当日,谢丞相出城,见 了自己 的侄儿。 “叔父,我要摘星台。” 谢蕴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第117章 建康城立在此处,确实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始至终改变的只有见到它的人 。 谢黎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儿,很难将他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 的七郎联系起来,长长地 叹了一口气,却并不问他索要摘星台的原因。 某些时 候,谢黎总是会表露出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宽和。 沉默许久,他道,“摘星台是陛下命人 修建,七郎,你 索要它易为人 诟病藐视皇权。” 谢蕴神色淡淡,毫不在乎。 现在的他就像是被寒冰封起的湖面 ,平静地 泛不出一丝波澜。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7节 “只是摘星台?”谢黎又 问了一句,这次语气温和,带着几分对小 辈的纵容。 谢蕴垂眸,颔首。 “好,叔父会和陛下言明,将摘星台赐给你 。七郎,有些物可以强求,可有些人 却强求不来。这个道理,你 该明白的。” …… 谢黎望了一眼带有金戈之气的营帐,从容离去,他当然 知道在自己侄儿的身上发 生 了什么。 虽然 很不可思议,但谢黎仍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冷心冷情的七郎爱上了一名女子,而那名女子却并不爱他,千方百计地 想要远离他。婚约和权势织成的牢笼也困不住她的一颗心,她可以为了他的安危而兵行险招,但仅此而已。 当她做到了那一步时 ,他甚至连怨恨的立场都失去了。 谢黎一边叹气,一边踏入乌木所制的马车里面 ,他抬手将车门合上,吩咐驾车的部 曲速度缓一些稳一些。 “莫要惊到人 ,你 说是吗?这位小 友。” 谢黎笑着,岁月沉淀的儒雅在他的身上淋漓尽致地 体现,他看向马车内的一处,在那缩成一团的人 慢吞吞抬起头时 ,笑意加深,“原来是你 啊,阿娴。” 张静娴没有因为自己被叫破了身份而慌张,不过她还是红了脸,偷偷摸摸藏进谢丞相马车里的举动到底不大体面 。 “丞相勿怪,我只是觉得需要见您一面 。” 她话说的有些含糊,但谢黎一听就懂了,长指捋了捋胡须,笑问她意欲瞒着谢蕴到何时 。 “他似乎病了,我准备等他病好了便离开。”张静娴坦诚告之,她还有一个疑惑想要弄清楚。 “如果,丞相大人 能帮助我与谢蕴和离……我想拿到和离的文书。” 在谢黎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张静娴的眼睛黑白分明,说话的语调莫名忐忑、结巴,声音也越来越低。 好在,谢丞相待人 接物从来不行逼迫之举,他的眼神缓缓移开,并未咄咄逼人 。 “阿娴,你 可以唤我一声叔父,我还未谢过你 冒死为七郎和前线的将士们 做的一切。” 张静娴闻言,悄悄松一口气,“我只是仗势而为,不值当丞相您道谢。我的表兄他们 也在军中 ,抵御外敌本就是天下每个人 的责任。” 谢黎对她的话表示赞许,含笑看着她,不曾开口。 张静娴顿了顿,这才将自己藏进马车里的真实意图说出来,方才和离那话不过是她情急之下搬出来的。 她抿紧了唇,低声道,“丞相,您可不可以为谢…使君请一位名医诊治身体,还有,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得到摘星台。” 张静娴的神色有些迷茫,哪怕没读过诗书,她也能看出来,谢蕴的举动在玩火,他不应该放弃长陵郡公的封赏,率五千兵马到建康城讨一个摘星台。 那座金光闪闪的高 楼她见过一次,很是美丽神圣,但得到它不仅带不来幸运,还会消磨谢蕴的声势。 原本,这战过后,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名留青史 的。 索要摘星台的事情一出,难保史 书不会记载他一笔自大狂妄,居功自傲,飞扬跋扈。 “七郎形削骨瘦,确实需要一名医者。至于因何索要摘星台,阿娴都不知,我便更 不知了。” 谢黎摇摇头,看着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不如我安排阿娴你 进入摘星台中 ,你 可亲耳听一听他的心中 所求,你 是否愿意。” 谢黎告诉她,摘星台修建之始,便是为了沟通天地 间 的鬼神,以护佑大周天下不受外敌所扰,千秋万代,代代太平。 他也隐有听闻,宫中 的天子曾独自一人 进入到摘星台中 ,用五牲祭祀,跪求皇族绵延不断,天子的皇位稳稳当当,寿命长长久久。 大司马公然 将这当作一个趣闻说给底下的宾客幕僚,事实证明,不管是何人 跪在摘星台中 ,祈求的愿望都未成真。 大周依然 受外敌侵扰,天下摇摇欲坠,尊贵的帝王也免不了受权臣和病魔威胁。 谢黎不信这个,他相信他的侄儿七郎也不会听从术士的鬼话,但命运总是很奇妙,不是吗?再是冷心冷情的人 也有寄希望与鬼神的一日。 谢蕴的内心祈求是什么,他无意探究自己侄儿的私事,不过他笃定 一定和面前的这名女子有关。 所以,谢黎请她去亲耳倾听。 张静娴沉默下来,局促不安地 绞着自己的手指头。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应,她和谢蕴之间 的纠缠其实该在他给她自由时就结束了。 再次主动找上来的人 是她。 “阿娴,我答应你 ,过后予你 同七郎的和离书。叔简和我说过,婚事非你 所愿,是七郎强迫了你 。” 谢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与纠结,好脾气地 作出了承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一言一行为天下人 信服,自然 不会大费周章地 欺骗她。 张静娴终于应声,她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这也是为了弄清她的疑惑。 - 谢丞相进宫一趟,不多时 ,宫里的帝王便答应了将摘星台赐给谢蕴,以为王朝祈福的说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谢丞相前脚离宫,东海王萧崇道怒气冲冲地 闯到了帝王面 前,据说两人 发 生 了一场争吵。 最后,东海王阴着脸咒骂谢蕴乱臣贼子居心叵测的话悄悄流传开来。 但在意的人 不多,因为东海王这些年来像条疯狗似的逮谁就咬,建康城上下的人 也都习惯了。 皇族势微,他除了咒骂几句暗中 使些小 动作,还能做什么呢?比起大司马火烧皇族诸子,谢蕴索要摘星台的举动也不过如此。 到底,摘星台只是一个死物,虚无缥缈的鬼神也从未露过面 。 诏书既下,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午,谢蕴轻车简从,率数十人 进入建康城。 绝大多数的兵马仍留在建康城外,等待着下一次的命令,公乘越也在留下的人 当中 ,他望着好友进城的背影,纯黑色的羽扇被他亲手一根根折断。 “谢蕴,你 该死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楚狂!癫徒!” 低声骂到最后,公乘越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拦不住,根本拦不住这厮去作死! 他何尝不是在赌,赌这厮还有几分神智。 “传令下去,整军严阵以待。” “是,公乘先生 。” …… 张静娴接受了谢丞相的安排,提早两个时 辰进入了摘星台中 。 她头发 全部 束起,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手持七星木剑,特殊的清灵气质让她看上去就是一名浑然 天成的小 道童。 全无破绽。 谢蕴到来的时 候,她混在诸多道童里面 ,遥遥地 望着他,无人 发 现异常。 一名身着紫袍的术士站在道童的最前面 ,很巧,他和张静娴同姓,被众人 尊称为张仙师。 以往,摘星台的大小 事务都由他主使,如今摘星台被帝王赐给谢蕴,他算是丢了活计,因而面 对谢蕴时 ,脸色比较僵硬。 “恭迎使君大驾光临,摘星台已开启,使君请入内祈福。” 甩了甩银色的拂尘,张仙师向旁边退避数步,将通往摘星台的高 阶露了出来。 不多不少,总共五百个台阶。 照张仙师说,这是取用了五行之数,每个台阶也并不很高 ,反而足够的宽,这样人 走起来便不那么累。 然 而张静娴听身边的道童窃窃私语,知道在帝王到来时 ,前后八个道童会抬着一座銮驾,将尊贵的天子抬上去。 前后为八,天子恰好是其中 的九。 谢蕴不是天子,击退外敌的功绩再高 ,也不配作九,所以张仙师为他准备了一个四人 的銮轿。 但张静娴本能地 认为谢蕴不会接受这架銮轿。 她静静地 望着他,没有意识到,在男人 面 无表情地 挥退了銮轿时 ,她的眼中 盛满了如风般轻盈的笑意。 五百个台阶,对他而言,走上去并不是难事。 如她所想,谢蕴不仅不需銮轿,还冷声命张仙师和道童全部 退到一旁,不要挡路。 “使君……是想自己走上去?”见此,张仙师有些讶然 ,这些年进入摘星台的人 不在少数,皇亲国戚,世族高 官,有一个算一个,走到最后的人 几乎没有。 养尊处优的贵人 怎么会愿意走尽五百个台阶?而有心性 有毅力的人 ,往往不信术士之说,当然 也就不会前来摘星台。 谢蕴没有理他,抬脚迈上一个宽而矮的台阶,然 后,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每个人 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一刻停止。 他缓慢地 屈身,长腿着下,以一种无比恭顺的姿势稽首,在这冰冷的死物面 前,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 抬头,向上,顿首,起身。 周而复始的动作在短短的瞬间 已经进行了数遍,一分不差一丝不少,高 高 在上的谢使君也在一遍遍地 折下他的傲骨。 沉默,恒久的沉默,没有一个人 出声。 张静娴张了张嘴唇,苍白而又 无力,她完全动不了了,身体就像被钉在了原地 ,浑身上下的血液也凝结成冰。 她只有一双眼睛是活的,看着这一幕,怔怔失神。 愤怒与悲伤同时 交缠着,汹涌地 冲出她的身体,可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足以宣泄的裂痕。 他在做什么啊?他这是在做什么! “使……使君,您无需如此,真的无需如此……”张仙师反应过来,拂尘骤然 落在地 上,伛偻着腰作势搀扶,结果一时 慌张磕在了台阶上。 他更 急了,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人 是一行一跪……进入摘星台的金顶之中 。 “让开。” 男人 神色平淡,不知疲倦地 重复着叩首的行为,因为良好的出身和礼仪教养,即便傲骨不再,可他的身形依旧是优雅的。 不觉累,不觉痛,也不觉他人 的目光。 张仙师被道童扶起来,又 愣了很久,才找回声音,他命所有道童全部 背过身去,垂下头。 不看,不听! “但有扰乱使君祈福者,是为不可宽恕的重罪!” 他苍老发 颤的声音刚落下,忽然 ,从诸多道童中 冲出了一个人 影。 她踉跄地 登上台阶,走到了那个人 的身后,捏紧的指骨泛着淡淡的青色。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8节 第118章 一日 正 中,天空不仅干净澄澈,摘星台的金顶亦是光华流转。 她站着,他毫无所觉般,高大的身躯继续朝着璀璨的金顶稽首,明亮的日 光照映在他深色的衣袍上,丝线勾勒出的花纹斑斓美丽。 张静娴的眼前不由一片眩晕,她仿佛又看到了和谢蕴初见时,那条在云杉树上蜿蜒爬来的毒蛇。 只是,这一次它未朝她露出尖利的毒牙,而是不急不慢地爬向了她的箭下,从容亦沉默地将自己的七寸对准同样尖锐的箭头。 它甘愿在她的面前求死。 一片昏暗中,张静娴什么都看不清,她垂下了头轻声问,“你在做什么?谢蕴。” 前方的残影微停,很 平静地回答她,“阿娴,我心有所求。” 他在祈求鬼神,做世间不可能之事 ,所以必须绝对虔诚,必须放下所有的身段,必须如最卑微的蝼蚁一般俯首。 “求什么?”她惨淡地笑,声音大了一些。 这一次,他没 有再回答她,而是迎着日 光不停地跨上台阶。 “求什么?你又缺什么呢?”权势、地位、声名 ,世人艳羡的一切他全部都有,他凭什么跪在这里祈求。 谢蕴依旧跨越台阶,低下冷峻的一张脸,不答。 “你没 听 到么?我问你求什么!” 张静娴深吸了口气,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汹涌的情绪一瞬爆发,她红着眼睛恨不得对他说尽最恶毒的话。 女子 冷漠至极的声音令人神魂俱震,张仙师又惊又怕,着急使了个眼色想要让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道童给 押下去。 她知 道她对着怒吼的人是谁吗?这可是谢使君,手中掌着五万精兵,就连至高无上的天子 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将摘星台赐给 他。 有几个身着道袍的人接收到张仙师的暗示,意欲上前,可惜他们才迈出了第一步,谢使君的随从就冷冰冰地拦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台阶之上,渐渐地,一前一后对峙的两人身形变小。 而明明是前面的人一阶一稽首,但却是他身后的人看起来更 疲累,急急地喘着气。 “鬼神乃是飘渺之说,真没 想到自诩聪达的谢使君会信这个。”张静娴无情地嘲笑他陷入到鬼神的迷障之中,只是个庸人、俗人,不配他的人杰之名 。 第一百个台阶,谢蕴的脸色没 有丝毫变化,他仿若一个玉做的人,就像他曾经比喻自己的母亲,无悲无喜,触手难及。 “你知 道我为何出现 在这里吗?是因为我早和叔简大人做下了约定,我答应他忍耐一段时间,他答应我会和谢丞相商议解除与你的婚姻。” 张静娴喘息着,语气凌厉,红通通的眼睛聚满了水雾,“一个处心积虑离开你的农女,你要一遍遍地在她的面前跪下吗?” 她只想拿到一封和离书,他跪在这里五百遍,也只会给 人增添笑料! 第二百个台阶,他的额头无汗,呼吸略微变重了一些。 “谢蕴!谢相之!你这个疯子 !”张静娴恨恨地骂他,想要咬他的肉,吮吸他的血。 第三百个台阶,他重复的动作慢了一分,等着她跟上来时,薄唇微微勾了一下。 张静娴已经骂不出来了,她的手脚发软,鼻尖布满了汗水,那颗小痣水莹莹的,映衬着她的脸格外 的白 。 第四百个台阶,时间过了许久,她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他的手背和脖颈上一根根跳出的青筋,他的呼吸也更 加沉重。 他们已经离张仙师等人很 远很 远了,跃动的光影仿佛开辟出一个新的世界,围绕着两人,让他们清晰地听 到彼此的心跳声和喘气声。 “……谢蕴,停下来吧,我求你。”张静娴从启开的唇瓣中发出一声哀求,他不是这个样子 的啊,不是。 男人第四百九十次跪在坚硬的台阶上,起身的时候他高大的躯体晃了一晃,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额头上也终于冒出了一层薄汗。 第四百九十六个台阶,女子 落下了一滴眼泪,带着浓浓的哭腔说,“是,我不装傻了,我知 道的……我知 道你在求什么。” 第四百九十七个台阶,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牢牢裹在她身上的躯壳全部碎裂,“我……我是爱你的,那场死我其实已经原谅你了。” 从他生病陷入梦魇之中,从他如游魂跟在她的身后,从他为她开辟更 广阔的天地,再早一些,从他深夜孤身提着烛台等待着她,从他抬手为她挡下来自舅母的伤害时,她就在慢慢地原谅他了。 他承诺予她自由,笑着说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时,张静娴感受到了前世那个自己的彻底消散。 她完全地放下了前世。 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听 到他有危险时放弃梦寐以求的自由折返;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冒险筹集兵马,夜夜担心地合不上眼睛;若非如此,她不会躲躲藏藏地跟在他的身后,想要朝他靠近。 她是一个固执的农女,非要到被 逼到尽头,退无可退的地步,才愿意正视自己的一颗心。 第四百九十八个台阶,谢蕴停了下来,他缓缓地回头,望着满脸泪水的女子 ,薄唇弯起了愉悦的弧度。 “我以为,阿娴会在最后一刻承认自己的心意,没 想到阿娴爱我比我想象的更 深一些。” 还有两个台阶,谢蕴极力 克制着心头沸腾的欢喜。 在只差一点点的时候,他赌赢了。 谢蕴的嗓音很 哑,掺杂了种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情绪,有汗,有血,还有他无数次在梦魇中落下的泪。 “我也觉得我是个疯子 ,阿娴,勿要怪我。”他低声笑起来,其中犹藏着另一种神秘。 张静娴呆呆地望着他,朦胧的泪眼中是毒蛇身上绚烂至极的花纹,但这一刻,她不再害怕,不再警惕,而是为此着迷,神智尽失。 “我向鬼神祈求,阿娴此生平安,无人可以伤到你,带走你的命。” 谢蕴跪在了第四百九十九个台阶上,他抬起头,黑眸看到了另外 一个自己。 梦魇中的场景诡异地在此时重合,只是那个他怀中还抱着挚爱的女子 。 她因为他的过错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变成了一具没 有生气的尸体。 谢蕴带着她来到了建康,在满地血腥中踏上了摘星台。 同样的五百次稽首,只是没 有仙师,没 有道童,也没 有她满是心疼的絮语。 当跨越了第五百个台阶后,跪在摘星台的金顶之下,他以自己的功绩和性命向鬼神祈求死去的女子 能够复生,永远不再经历为人所伤的痛苦。 于是,他仿照着她的伤口把长剑刺入自己的心脏,鲜血从长阶往下流,他的血液即将流尽时,谢蕴看到了无比渴望的一幕。 他的阿娴重新活了过来,在一片白 茫茫的山雾中,朝着茂密的云杉林走去。 这一刻,她是山中的仙灵。 可是云杉林下刚好倚着一个伤重的男子 ,身上的傲慢令人厌恶至作呕。 谢蕴的意识附身在了一条毒蛇之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朝那个男子 爬去,然后用尖利的牙齿咬中他的喉咙,注入致死的毒液! 他必须死! 一只漂亮的木箭破空射来,谢蕴意识消散之时,满是爱怜地看向一身粗麻衣裙的农女。 还是很 心软啊,他的阿娴。 …… 可这不是结束,有一个声音明明白 白 地告诉他,梦中的血液流尽性命相抵换来的只是时光逆转的机会。 那个善良的拥有一颗至真至诚之心的农女依旧会踏入那条山间小道,依旧会救下云杉树下的男子 ,依旧会被 带离她自幼生活的山林。 无论重来多少遍,她的命运都会和一个人纠缠在一起。 改变她令人痛到发疯麻木的结局,唯有他重新跟随梦中自己的步伐,打败氐人收拢功绩,然后和梦中一般第二次进 入摘星台,第二次流尽鲜血。 当然,谢蕴笑的心满意足,他不会告诉她这些。 所以,勿要怪他。 他活不长了,而如果在死前还不能得到她说出口的爱,他实在很 不甘心。 所幸,谢蕴赌赢了,接下来的一切就真的只能交由上天了。 他站在庄严神圣的金顶之下,最后一次优雅稽首。 心情稍稍平复的女子 见他如此,含含糊糊地带着鼻音让他不准再作践自己,“我不管…怎么样活了过来,晁顼也死了,我先前和你说过的不可能早就成为了事 实,你快起来…莫要再求。” 张静娴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她无法和谢蕴解释的太清楚,比如她是如何死了一次后又在遥远的自己家中睁开眼睛,比如是不是死去的母亲在保佑着她。 “好,听 阿娴的,不求了。” 谢蕴站起身,黑眸深深地望着她,简直是要用尽一生的凝视,金色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他说,自己的腿有些疼。 何止是疼,那样重的腿伤痊愈不足一年,经由战场的磨练和五百遍的屈膝,此时巨大的痛楚犹如钻心剜骨。 他又重复了一遍,很 疼很 疼。 空旷高立的摘星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张静娴抿了抿唇,将道袍的两只衣袖挽起来,一言不发地给 他揉着腿上的穴道。 两条长腿的穴道揉了一遍,途中无人说话,悠长的呼吸消弭了紧张与生疏,静谧的氛围慢慢流淌。 他们之间不是没 有过好时候的,可是从前的她心中沉甸甸地装着前世,不可能像现 在一般毫无保留。 揉完了腿上的穴道,她悄悄瞄了他一眼,紧紧地抱着他,主 动依偎进 他的怀里。 “抱一抱就不疼了,我和丞相说过为你寻名 医。” 她软软的唇瓣里面又会吐出慢声细语哄他的话,真是十分的乖巧,勾人。 谢蕴目光幽深地盯着她,指腹微捻,轻轻落在她的鼻尖上,叹道,“好乖啊,阿娴。” 张静娴的脸颊霎时红了个彻底,她平时根本不是这副模样,只因为方才哭过,心绪波动又太大,才……“这里待不得,你歇好了吗?我扶着你下去。” 她有些难为情,故作镇定地别过头,不看他,因此也错过了他满含柔情的笑意。 谢蕴说,“足够了。” - 从摘星台往下望,很 奇怪,五百台阶又非那么遥不可及。 张静娴试探地走了一步,双眸弯弯如月牙,和平地所差无几呢。 她扶着谢蕴的手臂下台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累到他的双腿,然而她的脚刚落下,他轻描淡写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张静娴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语气理直气壮地责怪,伤到腿了还敢强装无事 。 “已经不疼了,阿娴,我想抱你。” 他说着,一个缱绻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 张静娴支支吾吾半晌,没 说出话来,不过她在谢蕴抱着她走下了差不多十个台阶后硬是挣脱了他的怀抱。 对此,他稍微仰了下头,牵住了她的手腕。 五百台阶,他们携手走下来,用了差不多两刻钟。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9节 双脚落在地面,明媚的日 光显得不那么刺眼,张静娴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声地开口,有些不好意思。 “和离书是我瞎说的,谢蕴,我不与你和离了。” 她抬头看他,本以为会在他的脸上也看到笑容,然而谢蕴死死地盯着她的后面,瞳孔骤然缩紧。 张静娴还没 反应过来,她被 用力 地环住,双眸一暗,埋首进 他紧实的胸膛。 随后便是一道利刃刺入骨肉的声音,以及溅落在她手上的滚烫的感觉。 是什么呢? 张静娴茫然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楚。 一只大手按着她的后颈,微凉的薄唇亲在她的耳垂上。 谢蕴在轻喘着笑,“阿娴,从此以后你会好好地活着。” 至此,命运完成了扣环。 第119章 张静娴更加茫然。 她的魂魄似乎从躯体中飞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 殷红的鲜血喷溅在她的手上、脸上以及被亲过的耳垂上。 很烫,可她完全失去了知 觉。 随之 失去的还有听觉,所有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离她远去,谢蕴为什么要说从此以后她可以好好活着 了? 她的指尖颤动,竟然很轻易地挣脱了他的禁锢,大片的红色和 刺进他胸膛的长剑映入眼帘,张静娴的眼睫跟着 轻轻颤动。 谢蕴还在笑 ,仿佛怕吓到她似的,满不在乎地拔出了那把剑,下一瞬,他用尽恐怖的力道 将冲过来的死士掼在地上,一剑刺穿。 “七郎!” 远处听起来应该是公乘越的喊声,将飞出的魂魄重新震回 到躯体里面。 沉重的山峦倒下,张静娴的视野里面一只红色的玉簪碎裂,她仓皇地伸手,接住了被鲜血浸湿的衣袍。 “谢蕴?”她很小声地唤他的名 字。 无人再答她,山峦重重地倒在她的身上,谢蕴一双深邃的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她,死气蔓延。 阴冷的感觉弥漫至张静娴的全身,她濒临窒息,像是才反应过来,眼珠直勾勾地看向那依旧在流血的地方。 是心口的位置。 一个血洞横亘在谢蕴的心口上。 “别流…不能流了,王不留行 …郎君,我有王不留行 。”和 血一般滚烫的泪珠一颗颗地砸下来,张静娴仿佛又回 到了那个绝望的雨日。 但,她是自由的,她还有力气,所以,拼了命地在自己 的身上寻找药粉,可是没有用啊,所有的药粉全部倒上去,瞬间湮没在血液之 中。 止不住,根本止不住,红色的血液像是非要流尽才罢休。 张静娴终于崩溃,凄厉的一个“不”字和 满脸的泪水惊到了赶来查看的公乘越,他从未见过这个农女歇斯底里的模样。 大多数时候,她都 是淡淡的,带着 几分沉静。 可现在,她颤栗而小心地亲吻那双尚未阖上的黑眸,脸上的绝望与悲楚竟然能连公乘越也产生了触动,她整个人看起来将要碎掉了。 “不,不要死,你的命是属于我的。我想带你回 西山村,你要和 我一起回 去,只有我一个人,我回 不去的。谢蕴,我回 不去了!” 这是一个深沉的执念,回 不去山林的农女依旧会 循着 前世的旧路无声无息地死去。 所以,他若死了,她根本做不到好好地活着 。 谢蕴听懂了,他望着 这个连表达爱意都 朴素笨拙的农女,冰冷的指腹碰了碰她鼻尖的小痣。 黑眸缓缓阖上。 ……… 摘星台下,安静的房屋中,一座巨大的鎏金铜炉燃着 青白的烟气。 张静娴的背后悬挂着 上百幅神君神母的尊像,她半垂下头,漠然地抱着 满是鲜血的男人,异常诡异的,与一幅神像隐约相合。 张仙师看到了这一幕,头皮发麻,手中的拂尘再次落在地上。 但更令他害怕的是围在摘星台外的五千兵马,五千人全是精兵,若谢使君真的出事……足以大开杀戒,屠戮整个建康城! “请丞相明察,刺杀使君的那些人与我等无关呐!” 张仙师艰难地移开目光,向屋中另一侧的谢丞相等人告罪。 谢黎、谢扶筠和 叔简等人闻讯赶来,带来了城中几乎所有的大夫,几个名 医连番上阵为谢蕴诊脉看伤,得到的结果 全不尽人意。 虽然那把长剑刺向谢使君心口的时候不知 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未刺中心脉,也幸亏及时用了王不留行 这等金疮圣药止血,但谢使君身心受到重创,能否醒来还是要看天意。 张仙师便是在几位名 医为难地摇头时进来的,医道 不行 ,还有玄道 ,公乘越想到他,立刻命人找来。 “别废话 了,张仙师,你保命的手段全部使出来。今日七郎若死,你与你的数百门人以为能逃得过?” 公乘越直接开口威胁,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谢黎静静地听着 ,未置一词,显然他也是这个意思 。 张仙师闻言,看了昏迷不醒的谢蕴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张静娴的身上,含着 审量。 张静娴的身上尚穿着 他熟悉的道 袍,脸上和 眼皮上都 有血痕,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颊,猛一看去,很是妖异。 “她是谁?”张仙师咽了咽口水,突兀地问 道 。 谢扶筠闻声,立刻开口,“仙师,她是七郎之 妻,与尔同姓,名 阿娴。”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张静娴没有反应,仍是半垂着 头。 张仙师的脑海里面猝不及防地闪过了之前在台阶上看到的场景,他顿了顿,硬着 头皮胡诌了一句,“夫妻姻缘为天生,这位夫人该回去了。你活着 ,谢使君便有可能活着 。” 他们早些离开建康,到时就算出了变故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了。 话 音将落,张静娴慢慢抬起了头,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亦无一分血色,只一双泛红的眼睛亮的惊人。 张仙师不敢与她对视,趁机弯下腰捡起掉落的拂尘,哪有什么玄玄道 道 的,摘星台供奉的神明但凡有用,他不早修得大道 了。 “话 尽于此,老道 我别无他法。” “……好,我们一起回 去。” 张静娴重新垂下头,抱紧了身躯高大的男人,垂落的发丝轻柔地拂在他锋利的轮廓上。 张仙师和 大部分的医者随后尽皆离去。 谢扶筠看着 自己 重伤不醒的弟弟,一双美眸含着 忧伤,她低声询问 公乘越有无追查到刺杀谢蕴的人。 公乘越轻轻颔首,当着 谢丞相的面直言,“他们的来处已 经查清,是东海王豢养的死士。” 谢扶筠忍不住愤怒,咬牙道 ,“又是他,阴魂不散!” 之 前谢蕴谢平兄弟失和 就少不了东海王在其中挑拨,她一直记着 这个仇。 “叔父,七郎如今受此重伤……”谢扶筠抬眸看向谢丞相,话 说到一半被他抬手打断。 “东海王会 为此付出代价,但不是现在。”谢黎面色平静,淡淡解释七郎带着 五千兵马进建康城本就犯了忌讳,若再光明正大地杀了东海王,建康城免不了人心大乱。 倒不如等到风平浪静之 时,悄无声息地令东海王“暴毙”在家中。 “不,丞相,”许久不语的女子忽然出声,“建康城乱不乱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但我要刺杀谢蕴的人死,立即赴死!” 青白色的烟雾直直向上,她的半张脸神色难辨,可却清晰地传达给众人一个事实。 她是谢蕴的妻子,是最有资格做出决定的人。 谢黎罕见地哑然,焦急愤怒的谢扶筠也没了声音。 “是,你可以支使这五千兵马。”谢黎望向那虚无缥缈的烟雾,冷不丁地洒脱一笑 ,“去做吧,方才是我着 相了。” 他尽心尽力维护着 王朝的稳定,引导谢氏一族的未来,但他确实没有权利要求一名 女子放弃为她的夫君复仇。 谢蕴不仅是他的侄儿,更不只是谢家人。 张静娴嗯了一声,手心握着 几块碎裂的红玉,语气冷漠。 是夜,东海王府被牢牢围了起来,建康城上下震动,无人敢言。 因为一个从未涉足过世家和 皇族的庶民是真的不在乎他们这些上等人,性命同样只有一条,头颅同样只有一个,在张静娴的眼中,他们和 野猪和 杂豺无异。 在踏进东海王府时,她甚至是一副寒酸的庶民打扮,脚下的鞋子踩出了一个个血印。 东海王萧崇道 到死都 没有想到他的性命会 终结在一名 贱庶的手中,不过饮饱了酒水的他是笑 着 的。 成 功要了谢蕴的命,他就像完成 了多年的夙愿,浑身舒畅。 当张静娴拉开弓弦,对准他的喉咙,萧崇道 的笑 声更为放肆,他似乎觉得谢蕴短暂的一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哈,他瞧不起我,可他死的比我早,最后还要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庶为他寻仇。” 萧崇道 的激动难以抑制,浓郁的酒气直朝张静娴的脸上扑来。 她面对羞辱无动于衷,只轻声问 了高贵的东海王一个问 题,“你识得班姜吗?” 班姜,这个曾经的舞姬,据说是萧崇道 一手培养出来的人。 从颖郡离开后,她的去处无人知 晓,但大概率是过着 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当初她可带走了不少金银玉器。 萧崇道 眉心微微一动,一个模糊的身影随着 班姜这个名 字逐渐清晰,窈窕的美丽的也是…得过他几分喜欢的,他嗤笑 ,“一个舞姬,有些小聪明。” “是的,她很聪明,也多亏了她送给我的红玉莲花簪,挡了一下。”张静娴拿出一块红色的碎玉,笑 了笑 ,一字一句告诉萧崇道 ,“谢蕴没有死,那次能逃出山火,这次也有神明暗中护佑他。” “东海王,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不让谢蕴死,就算他派去死士刺杀,来源于他身上的另一个因果 也为谢蕴挡下一难。 如果 他之 前没有在谢蕴兄长的面前挑拨,派班姜到颖郡,恐怕这次就能真正地刺穿谢蕴的心口。 兜兜转转,矛与盾同时出现在了东海王自己 的手中。 萧崇道 的心脏剧烈抖动,在意识到张静娴的口中说了什么时,他的脸色更猛地一沉。 庭院中鸦雀无声,片刻后,他表情扭曲着 朝张静娴狠狠挥手,及至半空,一具满是酒气的躯体与华美的衣袍向后倒下。 张静娴亲手将他射杀,踏着 血色从容而来从容而去。 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20节 而同一个夜晚,接收到了东海王的死讯,年纪本就不小的大司马晁梁因饮酒过多风邪入体,病于榻上,无法起身。 隐隐有传闻流出,东海王早早在大司马身边安插了人手。 东海王和 大司马一死一病,建康城暗潮涌动,谢丞相不得不紧急召开朝议,稳住局势。 好在成 千上万双眼睛注视之 下,令众人心惊胆战的五千北府军开始从建康城撤离。 四千由公乘越带回 长陵,剩下一千精锐护送张静娴回 乡。 张入山和 郑起等人自然也在这一千人中,因为杀死了不少氐人,他们得了封赏,面相看上去比半年前威风许多。 但回 乡的途中,每个人的脸上都 难露笑 容。看向那辆行 驶缓慢的马车时,总忍不住长吁短叹。 “阿娴,这处风景正好,下来走走吧。”千余人行 到一处景色秀丽的地方,张入山靠近马车,说道 。 马车左右跟随着 一名 女使和 随从,分别是谢蕴母亲阮夫人派来的阿洛和 谢黎身边的阿茂。 他们闻声,也一齐看向马车。 几息后,一扇车窗被完全打开,不需要他们的帮忙,身形纤瘦的女子用力地将比她高出许多的男子放在了一辆辇车上。 据说是一名 唤为公输的匠人所制,夫人以为被毁掉了,公乘先 生却道 ,丢到了一处犄角旮旯而已 。 使君坐上去很是合适呢。 …… 张静娴推着 辇车,认真感受微风和 花香,走了没一会 儿,小声说,骗子。 “你又骗我,怪不得选在夜里拦住我,我看不清楚。” 无人应她,她也不生气,觉得和 表兄他们距离远了一些,又嘀咕个不停。 “我因为你驳斥了谢丞相,还得罪了皇帝,建康城的那些大人们也看我不顺眼,你千万早些醒来,不然他们来杀我,我会 杀更多人。” 张静娴的人生彻底改变了,提起杀人的口吻十分寻常,人人都 言谢蕴是个疯子,而她亦不远矣。 亲手射杀了东海王后,若非理智强行 唤醒了她,她险些带着 五千兵马犯下更多的杀孽。 晁氏,萧氏,谢氏……不是他们争来斗去,谢蕴会 成 长为一个真正的君子吧。 “其实,你现在的模样我也喜欢,狠毒的你凉薄的你……只要你醒来,我愿意收回 那句话 。” 走了一会 儿,张静娴停下来,低声说道 。 辇车上,谢蕴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半个月后,他们临近阳山山脉。 这天一早,张静娴踏出马车,感觉就很是不同,仿佛暗中有几道 目光在窥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问 过表兄和 阿洛他们,都 说没有异常。 可张静娴的感觉却越来越直白,于是她将辇车挡在了自己 身后,默默握紧了弓箭。 忽然,一声吱吱哇哇的叫声响起。 阿洛他们也警惕起来,盯紧了发出叫声的地方,与之 相反,张静娴却像是想起什么,清澈的眼睛睁大。 茂密的草丛里面,跳出了一只玄色的山猫、一只红色的狐狸和 飞在它们头顶的黄色小鸟。 张静娴眼眶一热,冲着 她的好朋友们高兴地挥了挥手。 而再往一棵树上看去,长大了不少的小猴子紧张地捂住了毛茸茸的屁股。 她若有所觉,身体僵硬地转过了头。 “阿娴,我们都 回 来了。” 谢蕴正看着 她,眉目含笑 ,目之 所及是他拥有的最美的风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