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关系修复手册》 第1章 《宿敌关系修复手册》作者:蹊彦【完结】 简介:宿敌的死亡是一双扇动的蝴蝶翅膀,隔着十万八千里依然把主角连人带事业扇进沟里。 当重来一世,主角磨刀霍霍,要把祸患掐死在摇篮里。 苏明峻,二十三岁的大学毕业,做什么都慢一步。 连跳楼都慢别人一步。 但慢着—— 好消息是那人居然没跳死。 坏消息是摔坏脑袋成了神经病。 顶着一双幽绿色美瞳开口:“本尊是九墟渊境魔尊伏爻,尔等何人。” 苏明峻:……地球人。 -------------------- 主角:萧秣、温行周 一句话简介:宿敌的死亡是一双扇动的蝴蝶翅膀 立意:弥补遗憾 tag列表:原创、纯爱、幻想未来、爱情、重生、治愈、单元文、主攻 第1章 假少爷小贺 海大开学这天,艳阳高照。 无数新生正拖着行李箱打量着这个他们即将度过四年时光的校园,还有一些人也在打量着他们,比如前来迎接新生的各院学长学姐,以及贺嘉宁。 贺嘉宁没有带行李,个子高,面嫩,还打着伞。很快就有学姐走过来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少年班的新生,需不需要帮助。 “我还在上高一,只是想来提前感受一下海大开学,这是我的目标大学。”配合着少年阳光中带着害羞的微笑,将早已准备好的借口说出。 学姐更加和善,给他递了瓶本该递给新生的水,夸奖他一定成绩很不错。 贺嘉宁仍旧害羞地笑,朝女生乖巧道谢。 事实上,他的成绩十分一般,智商也一般,大概率根本考不上海大,哪怕是海大分数线最低的冷门专业。 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看一看十九岁的李谨,再找个法子,让李谨离开海平市。 李谨应当是从很远的山区来,要先坐中巴出村,在从镇上到市里,等一番折腾下来怎么也得到下午。不过李谨同时也很能吃苦,应该也不会因为困顿或饥饿在路上多做停留,而是下了火车就直奔海大——他来了。 十九岁的李谨穷得掉渣。 衣服是不合身的老旧衬衫,鞋子是盗版得很明显的地摊货,拖着的是不知道转过几次手已经掉皮了的小号行李箱,头发贴着头皮剃得只剩青茬,砖头似的老款智能手机握在手里。他四处打量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好似被宽阔的校园与密集的人流冲昏了头脑。 好在李谨人还算高,在南方城市海平市中不说鹤立鸡群,好歹也足够醒目,五官也清俊,很快就有学长学姐朝他围过去。 看起来比几年后成熟版李谨要好搞不少。 贺嘉宁心中有了计较,正要转身,忽然脑后一滴滚烫的汗液留下,蔓延过他后背的伤口。 伤口的疼痛让他意识到,他已经在室外站了太久,他快撑不住了。 为了迎接新生,今天海大门口这条路交通管制,司机的车停在另外一条路上。贺嘉宁忍住疼痛缓慢走了几步,但汗湿后的绷带似乎更加无效,他感觉他甚至走不动下一步了。 他僵直在大路中间,逆着人流又走了几步,不知什么人路过他时行李一歪,撞在他的腰腿,贺嘉宁心道不好,却再无力控制身体,向下一头栽去。 再睁开眼,见到的便是他母亲宁莲女士泪水涟涟的脸。 贺嘉宁还未开口,宁莲已泣不成声:“你的伤还没好全就偷偷往外跑,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你?妈妈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你不在医院的时候我都快疯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你是不是还想让妈妈再疯一次?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跑到那么大的太阳底下晒那么久会影响伤口愈合——” “妈、妈,”贺嘉宁替她擦眼泪,又满口认错,保证自己再不会做这种事,才让宁莲红肿的双眼停下流泪,仍然不放过他:“嘉宁,你告诉我,你偷偷溜出医院去做什么?你怎么可能甩开门口的保镖的?” 宁莲越想越心慌。 一个月以前,贺嘉宁第一次单独和他的同学们出省旅行,后来所有同学都回家了,他没有回。勒索电话打来,他被绑架了。 绑架他的人是他父亲贺广的仇家,不要钱,只为折磨他报复。 报警及时,贺嘉宁在被绑架60个小时后被成功解救,手术室里躺了十几个小时,icu里又住了一礼拜,才转移到普通病房修养,慢慢复健。 宁莲与贺广都有工作要忙,给他的病房增配了三个保镖八小时不间歇地守卫,就是怕这种事再发生。谁想到贺嘉宁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跑出了医院。 要不是他还知道在病床上给他人留张纸条告知是自己离开,宁莲真怕自己又会晕过去。 绕开保镖,对于十五岁的贺嘉宁来说或许是不可能的,但现在的贺嘉宁身体里装着快三十岁的心智,他有经验。 贺嘉宁没有再用想去看看海大这个拙劣的借口搪塞宁莲,他避开如何溜出医院的事不谈,只是说自己在昏迷时做了个梦,梦中高人说他还不到离开的时日,又让他尽快去海娘庙还愿,他从庙里回来路过海大时下去看个热闹,没想到天气这样热,才晕倒在地上。 他这次捡回一条命的确险之又险,宁莲一听他提到梦里有高人这样说,哪里还有不信,当下便让他好好休息,说自己也要去一趟海娘庙多烧些香,等他彻底好了再同去。 说着便擦了泪,叫助理准备一张大额支票,急匆匆走了。 贺嘉宁目送着宁莲生龙活虎地离开,鼻头一酸,又松了口气。 他看向床边不做言语的保镖:“张哥,我想问个事。” “少爷请说。” “今天下午是你们找到我的,还是有谁把我送回医院?” “有人送您回来的。” “直接送到这家医院?” 张鸣也意识到了什么,“是的。” 这是贺家出资办的私立医院,虽然综合评级很高,但哪有人做好人好事直接联系昂贵的私立医院?顶多是帮忙直接叫个120。 “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别和我妈说了。”贺嘉宁摇摇头,“估计是这里离海大最近,人命关天的时候也想不到公立私立的事。” 张鸣略一犹豫,也没再说话。 贺嘉宁闭上了眼睛,还是决定要去查一查。 隔天张鸣与陈敬换班,贺嘉宁借口到医院花园散心,拐到医院的保安科,亮明身份,又说自己那天被送来医院时候弄丢了刚刚求回来的平安符,不想让父母知道了多担心,想自己调监控查查看。 这个说辞让他没有阻碍地得到了那天下午的监控。 画面一帧帧向后,贺嘉宁摁下鼠标,定格在医院救护人员推着他的病床冲进大门的那一瞬间,跟在人群后面面目焦急的男生,赫然是李谨。 十九岁的李谨。 这个贺广与宁莲的亲生儿子、与贺氏的家贺集团相争五年的谨记董事长、死于癌症后还把他和贺家搅得分崩离析的,曾经十九岁的李谨。 第2章 病好之后,贺嘉宁又被家里压着休息了快一个礼拜才回到学校。 他所就读的海平高中是海平市最好的私立高中,背靠海大附中,与海大一街之隔。 但贺嘉宁能读上海平高中完全是依靠家里校董的身份,和另一位校董千金林一淼作伴在优班里垫底。 林一淼和他原来同学,没能像他一样因为进医院逃掉军训,正忿忿不平地从贺嘉宁手中接过自己爱吃的软糖:“你好可恶啊贺嘉宁!刚才你被老班领进来居然有好多人‘哇’出声,连那几个只读书的死呆子都抬头看了好久你!结果你一屁股坐我同桌!你知不知道本来我军训就晒得很黑,你一来衬得我更黑了!” 贺嘉宁直乐:“你这是健康美。” 黑是林一淼的特色。这不是贺嘉宁说好话安抚她,后来林一淼歌手出道成了大明星,健康的小麦肤色成为她的辨识度。 只不过后来贺嘉宁在大学里为了挣够学分毕业而挣扎,后来又苦苦支撑着自己家的家贺集团,与林一淼联系得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联。 眼下再见到面前叽叽喳喳活泼青春的少女,贺嘉宁眼底带了许多温柔。 二人正说说笑笑,班长成筱帮贺嘉宁把他没来的第一个月的试卷资料拿给他,厚厚一沓,贺嘉宁扯扯嘴角,笑不出来。 工作辛苦时他的确怀念过要回到读书时候,然而真要他重新再读一遍高中,仍然痛苦。 成筱抿着嘴拉了拉身边和她一起走过来的男生,“这是成铭,我的双胞胎哥哥,他是班里的学委,你有什么学习上的事情也可以找他……” 海平高中的优班几乎都是从全省乃至全国各地挖来的高分贫困生,不需要交学费,甚至每年还能往家里领奖学金助学金,而这一对海平高中从邻省县级学校挖过来的天才双胞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高考时候同分考进最高学府。 第2章 上辈子贺嘉宁自然向他们寻求过学习上的帮助,但他俩脑子都太好用了,完全不理解贺嘉宁怎么会弄不懂这么容易的题目,于是也教不懂他。后来贺嘉宁也觉得耽误他们时间,听从了家里的安排找了家教,可惜他就是没有读书的这根筋,拼了命也就混个平均分。 林一淼看来与成筱已经很熟悉了,冲她挤眉弄眼:“我就说我朋友巨帅!是不是巨帅?” 成筱脸红了,轻轻点点头,放下卷子快步跑了。 优班里,再帅的帅哥带来的冲击也只有一个课间的功夫,等上了课,再没人关注他们。 林一淼不好意思打扰这些同学,往常都是自己孤孤单单地看小说,眼下来了和她一样在班里垫底的贺嘉宁,兴奋地一直和他传纸条,将班里老师同学的八卦通通告知与他。 贺嘉宁已经忘记上辈子林一淼有没有给他传这些纸条了,毕竟以前读书时候的他是典型的乖乖仔,听不懂也不能不听,也不能分神。这次他分了些心给小纸条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到有一条说下周学校运动会,海大也这个时候开运动会,据说运动会时候两个学校校门管理都很松泛,她想去海大看帅哥,让贺嘉宁陪她。 看到这件事贺嘉宁又有了点印象,他大病初愈,运动会出不了力,他就被林一淼拽着一起溜去海大看运动会。 他们看完准备回校时突然天下大雨,林一淼脚下一滑摔倒在看台楼梯口,有个男生给她撑伞,后来成了林一淼苦苦追了三年直到高中毕业才追到的初恋。 但是后来林一淼很快成了明星,二人也就此分手。 林一淼为此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后来好转没有。 贺嘉宁盯着小纸条好一会,直到下课铃响起,林一淼才忍不住戳他的胳膊,“干嘛不回我!就陪我去嘛!看完我请你吃新开的日料!” 贺嘉宁把小纸条叠好揣进兜里,“你不是已经在追星吗?明星不够帅吗?干嘛还要去海大看帅哥?” “一个远在天边,全靠我花钱;一个近在眼前,过条马路就能见,能一样吗。”林一淼轻哼,“青春荷尔蒙懂不懂?走吧,我还没去过海大呢!” 贺嘉宁又问:“你不是想去找海大的男生早恋吧?” “怎么可能!”林一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看帅哥就是单纯欣赏!欣赏懂不懂!谁说一定要谈恋爱的?再说了,我要是敢现在早恋,我爸肯定要减我的生活费,这我可忍不了。” 贺嘉宁默然。 纵然,他可以想办法拖住林一淼不让她去海大,也可以早点叫林一淼离开海大,总之避开她原本初恋的方式有许多种。但是面对对未来还一无所知满怀稚气的林一淼,贺嘉宁不由得想问,自己真要这么做吗?上辈子的林一淼如果知道因为自己阻拦而让他二人不再有开始,是会快乐还是难过? 贺嘉宁没有答案。 但林一淼不懂他的纠结,只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开幕式一结束,林一淼就拖着他到校门口,用要去超市购买班级物资的借口出了门,溜去了海大田径场。 女生的欢呼声不断响起,贺嘉宁只看着手表与天色。乌云慢慢蔓延,贺嘉宁拍拍仍在兴头上的林一淼,“天气不好,我们都没带伞,早点回去吧。” 林一淼不太情愿,但贺嘉宁坚持,她也就同意了。跟着贺嘉宁慢腾腾地、一步三回头地从楼梯口下观众席,忽然头顶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眼看着要砸到林一淼,他拉了女生一把,自己重心却歪了,随着空中乍起的惊雷与滚落地上远去的满瓶矿泉水,贺嘉宁下意识向旁边的扶手抓去。 刹那间暴雨倾盆。 然而雨水没有打湿他,他伸手抓住身边个人伸出来的小臂,同时一把伞已撑到他的头顶。 “没事吧?” “贺嘉宁!”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响起,贺嘉宁甩了甩磕到的左腿,借着身边撑伞的男生的手站稳,“没事,谢谢啊。” 他看向林一淼,“你……” 他的话说不出来了。 林一淼站在他对面,也有一个正替她撑着伞的人,正是她的那位初恋。 怔愣间,贺嘉宁听见自己身边的男生问自己,“你还能走吗?” “能走,没事。”贺嘉宁回过神来,正要向自己身边的男生再次感谢,忽然发现伞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李谨。 贺嘉宁心中惊涛骇浪。 怎么会是李谨?! 上次遥遥一见是他自己主动所为,后来又从监控中看过他一次,眼下李谨这张面孔却是毫无心理准备地出现在他眼前——贺嘉宁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他那场错愕与惊恐同在的成年礼、贺家餐桌上的沉闷无声、竞争项目时痛苦的夜晚、李谨死后宁莲一夜间白掉的头发、和后来冰冷的遗体。 贺嘉宁退了一步。 雨淋在他脸上。 冰冷的雨滴让他清醒。 他看向将伞移向他头顶的李谨。李谨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已可以初见后来那位沉默的李总的端倪,他问:“同学,你怎么了?” “没事,”贺嘉宁老老实实站进伞里,扯出一个笑容,“刚才突然发现离太近了,下意识挪了挪,忘了在下雨。” 李谨不知道信没信,但也没再问他。 另一边,林一淼已经与陈继梁聊了起来,把自己在哪读书为什么过来全数抖落了出来。 陈继梁开玩笑问他与林一淼是不是一对早恋的小情侣,林一淼大声地以“我把他当姐妹他把我当兄弟”这句话为他二人的关系下了定论。 命运既是如此的不可更改吗? 贺嘉宁心底喟叹,却仍然为好友此时此刻的活力满满露出一丝笑意。 第3章 林一淼不出意外地仍然对陈继良一见钟情了。 那天陈继良把伞借给他二人让他们回校,林一淼就借着还伞作为理由,与陈继良一来二去地维系着相处。 期中考试之后,班级倒数第一林一淼对倒数第二贺嘉宁说,她要请陈继良做她的家教老师。 让他陪自己一起上课,不然她爸爸会不同意。 上一世林一淼没有对他提出这个请求,因为那时候贺嘉宁已经主动对家里说需要家教,宁莲便花大价钱请到了隔壁海大附中的退休教师来教他,原本重来一世不打算折磨自己的贺嘉宁:...... 他同意了。 一是林一淼家就住在他家别墅院的隔壁,他要是不答应他怀疑林一淼会一直缠着他。二是他有些怀疑林一淼在这段感情里伤得这么深是否是陈继良有意无意做了什么事引导,有他在一旁“阻碍”,二人的感情说不定发展不到那么深。 陈继良在周末的早上来了。 和贺嘉宁前世见过的那些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他有些紧张,但题目和知识点讲得不错,更主要是他能理解两个人不够聪明的大脑,能把知识掰碎了塞进他们脑子里。就是从林一淼持续痴迷的眼光看,想来现在还是小姑娘的一厢情愿。 贺嘉宁的身体里毕竟是成年人的心智,有些题目他当年听不懂,重来一遍,学校里听一遍周末再补一遍,他多多少少也有了进步。 到寒假期末考之前的最后一次补课,贺嘉宁习惯性地坐在桌边玩着手机等待林一淼迎人进来,然而却听到林一淼失望的低呼:“怎么是你啊,他不能来也不和我提前说一声。” 贺嘉宁侧头望过去,发现是李谨来了。 从上次在运动场见过面后,贺嘉宁在李谨身上已经有些困惑:第一次见面时李谨分明送他去了医院,那么李谨就应该认识他这张脸。可是第二次在运动场,李谨看起来却像从未见过他。 “你们陈老师早上突然发烧了,说这是你们考前最后一堂复习课不能耽误,就让我来替他上。”李谨解释完,林一淼却更着急,当即课也不想上了,央着李谨带她去看望陈继良。 李谨掏出张卷子:“这是你们陈老师出的卷子,你能考上90分,他就同意你去看望他。” 林一淼当即抓了卷子就去做,贺嘉宁也向他伸出手。 李谨却给了他另一张纸,“你试试做这几个题。” 贺嘉宁接过一看,“这不是陈老师的字。” 李谨很坦然:“他说你已经不用做基础题了,我看了你之前发给他的卷子也这么觉得,就新出了一套。” 贺嘉宁问:“他不是早上才发烧?你什么时候看的我的卷子,又什么时候出的题目?” 李谨愣了片刻,旋即很轻地笑笑:“你先做,上完课我再说。” 贺嘉宁狐疑,但林一淼频频瞟向他们,贺嘉宁还是接过题目做了起来。 林一淼做得比他快,等李谨批改讲解完,时间刚好结束。她的卷子上了90分,李谨依言告诉她海大校医院的位置,林一淼也不等贺嘉宁,甚至不要李谨的陪同,急急忙忙叫了辆车就跑走了。 贺嘉宁把做完的题目还给他,也站起身要走。 第3章 李谨说:“你做错了。” 贺嘉宁:“李老师,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林一淼为什么请陈继良做家教老师,这也是我会陪着她在这里上课的原因。她都下课了,你还要留我吗?” 李谨叹了口气:“你不问我什么时候看的你的卷子,又是什么时候出的题目了吗?” “你说。” “陈继良是我的舍友,你们给钱大方,他自然要上心。我就帮着他看了看,只是今天正好想着我替他来上课,就重新给你除了题目。” 听到“给钱大方”四个字,贺嘉宁似有所悟,出言拒绝:“我不需要单独请家教老师。” 开什么玩笑,他的目标是把李谨赶出海平市,至少也要在后期贺广病情稳定下来以及解决家贺集团的问题后再考虑让他们相认。要是让李谨给他当家教老师,那岂不是把人往贺广和宁莲眼皮子底下领。 李谨问他:“你讨厌我?” “我讨厌上课。”贺嘉宁背上书包,“我要离开林一淼家了,你自便。” 李谨点头:“我和你一起。” 于是二人又一起告别了林一淼家的阿姨,出了她家里院门,李谨忽然说,“明天这个时间,我在省图书馆的自习室,你如果愿意来,还是把这几道题弄明白,你们后天肯定会考。” 贺嘉宁看了他一眼,有些无语。 他不明白李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第二天的上午,他比李谨约定的时间早一点到了自习室,果然见到李谨坐在门口很显眼的地方,正在写些什么东西。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又找了个角落的单人桌坐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自习室中的人陆陆续续去吃中饭,有的人已经吃完又回来,李谨仍然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又过了一个小时,贺嘉宁也饿了。 他走到李谨桌边,敲了敲他的桌子。 李谨抬起头来,并不因为他迟到这么久而有什么情绪,“你来了。” 这不是废话吗。 李谨又问:“吃过饭了吗?我请你吃饭?” 贺嘉宁嗤笑:“你请?” 李谨点头,起身和他走出自习室,“你还是学生,当然我请你。” “你不也是学生?”贺嘉宁一撇嘴,故意指着省图落地玻璃窗外街对面的那家看起来就有些昂贵的餐厅:“我要去那吃。” 李谨说:“那是家川菜店,你吃的惯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贺嘉宁听出李谨问句后的笃定,尽管他不明白李谨是从哪里了解到他的口味。 但他不喜欢吃辣是确实,也没必要亏待自己的胃,贺嘉宁散了让他难堪的心绪,随意挥挥手:“那你找地方吧。” 李谨便径直将他带去一处,地方僻静,装潢与服务的态度看起来并不像是很便宜的地方,味道却很合他的喜好。再联系李谨方才带他一路走来毫无犹豫的模样,贺嘉宁问他:“你早就找好这里了?” 李谨点头,“原本打算给你讲完题带你来的,不过先吃饭再讲题也是一样的。” 他越温和,贺嘉宁心里越警惕,索性放下筷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帮你。”李谨说,“虽然你说你是陪同学才一起补课,但你的成绩有进步,应当也是想要——” “李谨,”贺嘉宁打断他,“我和你很熟吗?” “不熟,”李谨笑笑,“但我对你更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 “为什么?”贺嘉宁并不相信,李谨从不做无用的事情,“如果你是想要挣钱,我可以给你介绍给我其他的同学。” “不是……”李谨终于有些无奈:“好吧,你不愿意,我尊重你的选择。” 贺嘉宁起身:“谢谢你的午饭,我走了。” 李谨颔首,目送着贺嘉宁离开。 路过门口,贺嘉宁犹豫片刻,还是去把帐结了。 这一顿饭估计能抵李谨一个月的生活费。他只是不希望李谨介入贺家,至少不要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时介入,并不至于希望他过得不好。就像后来李谨的谨记集团虽然当初处处与家贺相争,倒也没有真的断了他的活路。 第4章 寒假后分班,贺嘉宁仍然与林一淼分进了纯文班——贺嘉宁的成绩慢慢提升成了中等生,而林一淼仍在倒数挣扎。自图书馆分别后,李谨果然再没有来打扰过他。 直到某天林一淼来找他,说是投资了陈继良他们创办的公司问他要不要一起。 上一世林一淼可没说过这样的话。贺嘉宁警觉起来,“他才大一,去年还在当家教老师挣钱,能搞什么公司?别是骗你钱的。” “怎么可能骗我,他那就是个游戏公司,小成本,我只投了几个月零花钱。”林一淼笑嘻嘻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蠢了嘛,他们这个公司的前身是海大的创业比赛搞起来的,有学校背书,而且他们策划书和合同我都给我爸看过,他说没问题我才投的。” 有林父把握,贺嘉宁算是放下心,只说他对投资陈继良没什么兴趣。林一淼却道:“你怎么对陈继良这么大意见?他哪里得罪你啦?” 贺嘉宁总不能说因为日后他会把你伤得很深,于是装傻:“你说什么呢,我哪里对他有意见了?” “就是一种感觉。”林一淼眯起眼睛瞧他一会,又耍赖道:“我这周六要去他们工作室参观,你陪我一起去看看,看了以后保准你放心。” 贺嘉宁拗不过她,周六跟着林一淼去了陈继良的工作室,工作室就在隔着海大几条街的一个小角落,冷冷清清,里面有几个看起来大学生似的年轻人。陈继良出来接他们,身后还跟着个人,李谨。 随着陈继良的介绍,贺嘉宁才明白过来,他们这个团队根本就是李谨一手创办起来的,陈继良是核心技术人员。再看另外几人,有几张面孔赫然就是前世李谨在掌权谨记集团时候的左膀右臂。 陈继良还在说些什么,贺嘉宁已经惊愕得失了动弹的力气。 他心中被一种极为强烈、不可忽视的念头充斥着——李谨也重活了一次? 是的。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李谨会救他、会关注他、会自请要做他的家教老师、会知道他爱吃的菜的口味。 李谨想做什么? 是想再早一点回到贺家?是想把他贺嘉宁带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好将贺家真正的纳为己有? 他拒绝了这一切。 然后呢? 所以李谨决定重来一次?提前创立谨记集团,最后仍然可以在家贺集团风雨飘摇时用收购的方式将它吞并。 而他能做什么? 贺嘉宁,重来一次,你能做什么? “嘉宁?” “贺嘉宁!” “贺嘉宁你怎么了啊?一声不吭掉队了,叫你你也不应,”林一淼小跑回来拽他,“走啊,要去看楼上了。” “我......” “是不是装修的气味还没散掉有点头晕了?”李谨忽然出现在他身边,“要不要出门吹吹风?” 贺嘉宁浑身紧绷,看了看林一淼,还是与李谨并肩走出了工作室。 工作室所在的街区并不繁华,几十米开外才有一家便利店,贺嘉宁看着李谨从便利店快步走回来递到他手中的酸奶,已经完全确定李谨是重生一次的了。 “不是说只是讨厌上课?其实还是讨厌我对吧?”李谨无奈地笑笑,“你进门一看到我脸色就不对了。贺嘉宁,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 贺嘉宁没有说话。 这句话并不是李谨第一次问他。 上一世,李谨在贺嘉宁十八岁的成年礼上被公开认回,又在贺嘉宁20岁的生日宴后离开贺家。 离开前,李谨问他:“贺嘉宁,你为什么讨厌我?” 为什么? 因为李谨幼时一次贪玩走丢,所以明明有父母姐弟的贺嘉宁就被贫穷却温馨的小家送到贺广家里,他的亲生父母觉得他还小没有记忆,觉得他去那么有钱的家里是享福的,含着泪把他过继给了贺广与宁莲。 进了贺家后,从他有记忆开始,他被要求处处向他那个走丢的“哥哥”看齐。 他那时尚不知道自己不如新父母口中的“哥哥”聪明,他只知道他分明很努力,却比不上“哥哥”的一根手指。他每次获得那些不如人意的成绩时,贺广就会叹着气抽烟,宁莲的眼睛就会蓄起满包泪水,不断流下,直至那双漂亮的眼睛红肿得再也睁不开,家里的管家和佣人们也跟着叹气,说少爷您未来是要接手企业的,还是要多上点心,不要让父母再伤心了。背过身去,他们又说,如果大少爷还在——毕竟大少爷走丢前就那么像贺先生和宁夫人,他那么冰雪聪明——聪不聪明是很小就能看出来的。 可贺嘉宁还要如何上心呢?他已经百分之百地努力。 他甚至从来不去二代三代们常去的酒吧或者会所,连休息时间也不敢真的用游戏放松片刻,哪怕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背地里也会叫其他同辈们评头论足几句“果真是抱养的一点没能继承贺伯的能力”。 第4章 然后他被绑架。 他也只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哪怕身材已经趋近成年模样,被绑还是会恐慌,被抽还是会疼痛,被打断十几根骨头也会濒临死亡。 好在他命硬,还能忍。 忍着一到雨天就会幻痛到爆炸的痛苦,他高考终于发挥超常,考进一所他本来考不进的好大学。 他松了口气。 贺广与宁莲也算是扬眉吐气一番,说要重办他的成年礼,连同升学宴一起大办特办——仅仅隔了一天,李谨到家贺总部报到实习,他实在和贺广当年走丢的儿子长得太像,当天就被报告给了贺广,去做了亲子鉴定。 重办的成年礼上,亲子鉴定的结果也出来了。 贺广与宁莲双喜临门,喜不自胜。 李谨虽然被拐到大山里,但他的养父母看出他的学习天赋,砸锅卖铁也没耽误他的升学路。他也争气,考到海大后每年都拿奖学金,毕业前投简历到家贺集团总部一次就过。贺广问他关于公司的问题,他都能答得完美无缺。 他是贺广和宁莲的亲儿子,哪怕分别多年,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他们的基因决定他们有相同智慧的大脑与做人做事的天赋。 那贺嘉宁呢? 贺嘉宁算什么? 贺嘉宁三岁到贺家,整整十五年,他受过的那些苦又算什么。 他不能将这些苦归咎于贺广与宁莲、不能归咎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更不能归咎于同为受害者的李谨。 但总不能还让他真的与李谨兄友弟恭,那也太叫他痛苦。 于是贺嘉宁人生的第一次叛逆,出现在对李谨的态度上。 李谨问他为什么讨厌他? 因为他本可以不承载那么多的期许与要求,他本可以有更加普通却更加自由舒展的人生。 第5章 进入高二之后,林一淼决定走艺考路。 她原本就有舞蹈和声乐的童子功,又长了一张标致且有记忆点的面孔,家里为了让她能在国内有个好大学上,向她妥协。 林一淼又来拖贺嘉宁一起艺考。 这件事与上辈子几乎一模一样,当时的贺嘉宁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贺广和宁莲绝不会允许他走计划外的道路。 于是他按部就班地选择了金融系,辅修法学学位,在及格线上挣扎了四年。 重来一次,他倒不觉得自己还会这么痛苦——但是他真的要完全重来一次吗? 人生走到第二次,仍然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贺嘉宁?发什么呆啊!” “我没想好……”贺嘉宁回过神来,向林一淼笑笑,“我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林一淼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呀好呀,我还怕你不愿意呢!你长这么帅,以后上电影了我给你冲票房!” 贺嘉宁乐了,“我不想考演员。” “啊?”林一淼意外,“那你想……” “如果可以的话再说吧。”贺嘉宁摇摇头,没再深谈。 不出意外,贺广与宁莲的反应十分激烈。 原本在进高中一年多的时间里贺嘉宁的努力与进步已经让他二人心宽不少,谁想到前途一片光明时贺嘉宁会冒出来“想艺考”的想法。 视频对面的宁莲情绪激烈地猜测:“是不是林家那妮子怂恿着你的?他们林家除了她还有弟弟妹妹能培养,她又是个读不进书考不上学的料子,你和她不一样,我和你爸爸这么多年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 贺嘉宁垂着头,已然将宁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情况。 贺广与宁莲爱他,也爱家贺集团。他贺嘉宁与家贺集团绑在一起时,万事大吉;一旦他想要解绑,却是挣脱不得。 可是当李谨回到贺家,贺广与宁莲对他的“培养”就全都不作数了。 李谨。 贺嘉宁脑海中惊雷乍响。 他可以利用李谨。 李谨回来,他就自由了。 曾经十八岁的他因为少年人不甘人后的倔强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在一条明知道不适合的道路上咬碎牙也不回头,最后的确成了能够撑起一片天的人,但其中苦楚只有他自己知晓。 但他如果做了这个决定,他过去的、甚至上一辈子的努力,全都作废,他要将未来的心血拱手让人——让给这个令他被带进痛苦深渊的“哥哥”,这个在竞争场上与他针锋相对的对手。 宁莲又一次打来视频电话,这次她调整好了情绪,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问他是不是最近学习太辛苦压力太大,要不要小长假来度个假放松放松。 “......不过,要艺考这种事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贺嘉宁默然。 贺广与宁莲此时分明这样要求他以继承家贺集团为人生的唯一目标,不允许他的道路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可是不到两年的时间,一旦更加优秀的亲生儿子被找回,他们又希望他毫无怨怼地不再沾手贺家的产业。 贺嘉宁看着视频里宁莲和蔼但强势的面庞,一时有些恍惚,有一种想要将所有都全盘托出的欲望,但他的理智卡住了他的喉咙。贺嘉宁垂着眼睫,第一次打断她说话:“妈妈,我这两天认识了一个人,感觉他有点像‘哥哥’。” 宁莲一顿,几乎失声:“你说谁?!” “‘哥哥’。”贺嘉宁一时竟然想不起李谨还在贺家时的名字,只能再次重复:“就是‘哥哥’。” 贺广与宁莲很快飞回海平市。 贺嘉宁放学后回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父母,但意料之外的是,只有父母二人,李谨不在。 贺嘉宁装作不知,只是问:“李谨......不是哥哥吗?” “嘉宁回来了啊。”宁莲向他一笑,五官动作间竟然尽显疲态,“我和你爸爸都觉得很像,应该就是他,可是他一口咬定他不是,也不愿意随我们去做亲子鉴定。” 怎么会这样? 贺嘉宁心中又一次掀起波澜。 上一次李谨与贺家的相认分明毫无阻拦,怎么重来一次,李谨倒不愿意相认了?即便李谨也是重生的,已经自己创立了工作室,但有家贺集团作为靠山,怎么也能让谨记的发展更加顺遂。 “嘉宁,你和李谨同学熟悉的话,能不能帮我们劝劝他,至少做个亲子鉴定,”贺广一样面色疲惫,开口道:“即便真的不是我们的儿子,我和妈妈愿意给他耽误的时间进行物质补偿。” 贺嘉宁的眼神在贺广与宁莲的脸上划过——他们老了。 上一世,贺广心肌梗塞猝死,几年后李谨又患癌离世,贺嘉宁见证了宁莲苍老的过程。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其实贺广与宁莲早就老了。 失去亲生儿子、支撑集团扩大发展,同时培养一个并不优秀的新继承人,也足够让他们老去。贺嘉宁忽然很想给他们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来自于上辈子主持完宁莲的葬礼后世上再无依靠的、年近三十的贺嘉宁。 贺嘉宁点头:“我会劝他的,父亲。” 贺广面色稍缓,起身回房。 宁莲却没有走,又问了他一次最近的学习压力大不大。 贺嘉宁摇头。 “嘉宁,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害怕,”宁莲抚摸着他的后背,“不管李谨是不是你哥哥,也不管我们后面能不能找回你哥哥,你永远都是我和爸爸的儿子,家贺永远都有你的一份,不会改变。” 贺嘉宁一愣,没有说话。 上辈子宁莲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准确的说,他没有听过宁莲说这样的话。 自从李谨在他的生日宴上空降后,贺广与宁莲生活的所有重心就放在了李谨身上,他作为外来者,自然知趣地后退,将温馨与幸福留给久别重逢的一家三口。大学一开学他就申请了住宿,加上课业繁忙,他几乎不再回家。仅有的几次不得不回贺家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说话,做家里的空气人。 再后来李谨提出要创立自己的公司离开家贺集团,连带着住所也搬离了贺家。贺嘉宁认为李谨是被自己逼得不得不如此——损失了这样优秀的亲生的继承人,贺广和宁莲应该十分失望,这份失望应带归咎于他——一个不识时务不够大度甚至逼走了他们亲生儿子的贺嘉宁。 贺嘉宁不敢再回家。 股权转让会上他见过贺广一次,再后来贺广病发。 再后来谨记与家贺集团对垒那几年,贺嘉宁知道李谨常去看宁莲,他就不便再去,免得叫人误会,更叫宁莲堵心。 李谨确诊癌症后他倒是又常常去看望宁莲,怕她伤心过度,只是话却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贺广与宁莲竟然真是这样想过的吗? 贺嘉宁茫然了。 他只能下意识地向张开双臂的宁莲抱过去,将已经长到高大的青年人的身躯钻进母亲的怀里,轻声道:“他会回来的。” 第6章 第5章 还没等贺嘉宁主动联系李谨,李谨约他见面的信息就发了过来。 上次参观李谨的工作室,贺嘉宁正处在发现李谨也是重生这件事的震惊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谨三言两语“哄骗”得掏出手机来加了好友。这还是他二人的第一次对话。 李谨约他在海大边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进了门,李谨已经坐在座位,面前放着一杯看不出品类的咖啡,而自己的座位上则放着一杯奶茶。 贺嘉宁看了眼奶茶,又看了眼他。 李谨向他解释:“你还没成年,最好不要喝咖啡,容易晚上睡不着觉。” 事实上,即时到成年工作之后,贺嘉宁也一直没能喜欢上喝咖啡,但也不会端着杯奶茶在公司里晃荡就是了。 贺嘉宁没动那杯奶茶。 倒不是觉得李谨会用这样拙劣的手段害他,只是他的实际年纪也已长,对全糖敬谢不敏。 李谨没有发觉他的可以无视,开门见山道:“你的父母前两天找了我,这件事你知道吗?” 贺嘉宁说:“知道。我也知道他们找你的原因,我来也是想和你谈这件事——” “你放心,”李谨直言,“我不会去和他们做亲子鉴定,也不会回去的。” 贺嘉宁愣了。 如果说从宁莲口中得知李谨不愿意做鉴定时他还猜测李谨是不是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在干扰,比如李谨现在的工作室正做得风生水起回贺家他认为容易被插手管理等等……但是李谨现在的态度……贺嘉宁甚至觉得李谨拒绝回去的原因在自己身上。 贺嘉宁犹豫片刻,也选择与他直说:“其实我希望你回去。” 李谨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贺嘉宁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可能?” 李谨回过神来,找了个理由:“你不是讨厌我吗?你愿意我回去?做你的哥哥?” 贺嘉宁看了他一眼。他并不打算与李谨坦诚自己同为重生而来的消息。他希望李谨回贺家,也只是准备与李谨维持在双亲作为联系纽带条件下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并不是真想与他有什么亲情戏份。于是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少年语气平平,并不十分走心。李谨觉得他似乎也不怕自己看出他漫不经心的敷衍,似乎他到这来只有一个目的,也必定会达成一个目的:让他回到贺家。 或许是现在的贺嘉宁年纪还太小,不明白他回到贺家意味着什么;又或者是贺广与宁莲认回他心切,逼着贺嘉宁来找自己劝说?李谨心中揣测,出言提醒:“如果我去做了那个亲子鉴定回了贺家,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包括你自己的利益,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李谨的话说得足够直白,贺嘉宁又多看他一眼,也直接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你应该能看出来,他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 “我不回贺家,不代表我不能和他们继续接触,继续为他们尽孝。”李谨笑笑,“贺氏家大业大,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不攀扯在一起也是好事。” 后半句话用来哄真高中生或许可以,但拿来骗现在的贺嘉宁不行。 贺嘉宁有些失了耐心,索性同他摊牌:“你的这些理由,说来说去不过是家贺集团继承权的问题。我同你直说,我不想做生意,也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你不回贺家,我就没法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李谨,他几乎僵住,半晌才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贺嘉宁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谨想了想:“因为现在是你想让我回去。” “……”这是什么歪理,想来也只有李谨这种“奸商”说得出这种不讲道理的话。 他与李谨僵在两处不语,最后还是年长者叹了口气,又一次问他:“嘉宁,可以告诉我吗?你为什么讨厌我?” 贺嘉宁说:“那你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有什么用?你难道会改吗?” 李谨点头:“我尽力改。” 仿佛一拳砸到棉花上,贺嘉宁扯了扯嘴角,“没必要。我讨厌你也好,喜欢你也好,不重要。你回贺家,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我们双赢。其余的事情都没有必要。” 李谨说,“如果我觉得有必要呢?” 贺嘉宁一梗,再维持不了礼貌,很有进攻性地回了一句:“那我会觉得你是不是有病。” 他简直看不懂李谨了。 如果他是重生的李谨,提前创业是会的,但是他也不会拒绝贺家,甚至他会更早把贺嘉宁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压到绝对不可能染指家产一步。顶多是把这个不成器的便宜弟弟好吃好喝供起来做个吉祥物,毋论说还要去恢复关系与感情。 李谨没有被他不礼貌的言语激出情绪波动,轻笑一声:“你就当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现在来还债。” 是真话。但贺嘉宁不为所动:“你要还债就赶紧去找他们,把亲子鉴定做了,回来上班。” 李谨没有再拒绝。 李谨松口,贺广与宁莲自然会用最快的速度将亲子鉴定做下来,认回李谨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贺嘉宁算着时间提前申请了海平高中的寄宿制,在李谨被公开认回前成为了海平高中的一名寄宿生。对家里的解释也很顺理成章,只说自己觉得来回通勤太耽误时间,想跟着尖子生们在学校多待点时间好好学习。 在海平读寄宿的一般都是从外地挖来成绩优异但家里条件不太好的免费生,海高通通给安排成双人间,对于贺嘉宁这校董子弟,就干脆没给他安排舍友,成了变相的单人间。 贺嘉宁对这种安排接受良好,这么多年好日子过惯了,他并不是很想再和谁磨合着做舍友。 林一淼见他突然转了住宿生,不知道回家打听了些什么,趁着某天的活动课时间神神秘秘地把他拖到校门口的奶茶店:“你知不知道!贺叔叔他们好像找到亲儿子了!就是陈继梁他朋友李谨!” 贺嘉宁望着她乐:“我一早就知道。” 林一淼瞪他:“知道你还笑!你还住宿!你现在就应该天天回家!抓住贺叔叔和宁阿姨的心!不然他们把亲儿子认回来了到时候啥都不给你了怎么办!” 贺嘉宁安抚道:“我爸妈不是那种人。” “他们不是那种人,谁知道李谨是什么人啊!他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儿子!他万一回来提个什么要求,你爸妈一想亲儿子在外面受了那么多委屈,还不是有求必应——” “一淼,他回来,我才能去艺考。” “……啊?”林一淼脑子慢了半拍,好歹也反应过来了,眼睛一亮:“你已经决定了?!” 贺嘉宁笑着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接到宁莲的电话,要接他回家,说李谨的工作室与贺氏谈成了合作,家里一切大事总算都尘埃落定,一家四口先在家里好好吃个团圆饭,等过年时候趁年会正式公开。 贺嘉宁笑意不改,林一淼却瞧着他莫名有些难过,等他挂了电话却又想不出话安慰。贺嘉宁瞧一眼便知道女生心里的想法,故意道:“我作业本都放抽屉里了,你抄的时候记得改几道选择题。” “贺嘉宁!”少女果然暴起,恼怒道:“我都说了我是借鉴!借鉴!每道题我看过你的都合上书重新在稿纸上又算过一遍才写的!” 第7章 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同桌吃饭,贺广与宁莲夫妻俩的喜气与慰藉毫不掩饰,将贺嘉宁与李谨之间的尴尬都冲淡不少,至少贺广与宁莲没有察觉到,依旧觉得他二人关系不错,兴致勃勃地向他们展示自己的规划:他们给李谨在海大边上的海竹苑小区置办了一套房子,方便李谨在校外更好地经营他的工作室——“嘉宁不是也觉得来回跑路上耽误学习时间吗?但是我和爸爸都觉得宿舍条件还是太差了,我们买的是一套小复式,虽然小了点,但你和哥哥一起住还是绝对不会挤的。” 贺嘉宁筷子一顿,“没事,海高的宿舍条件挺好的,我还住的单间,不用麻烦了。” “条件再好那也是宿舍,你一直在家里住着有管家和阿姨照顾,突然去住宿了肯定很不方便,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爸妈也都不知道,”宁莲看着他眼圈泛红,“这几日你住宿舍,眼见着都瘦了……要是再出一次好歹,妈妈放心不了——” “妈,”贺嘉宁见她又想起绑架的事,也收敛起故作满不在乎的语气,伸手握了握宁莲扶碗的手,“海高是学校,伙食挺好,安保更好,而且校医院都是按着二甲医院配备的,你们都是知道的,就算有不舒服在学校里就能解决了,没事的。” 贺嘉宁看了一眼李谨,意思是让他说话,拒绝这件事。 李谨看了他一眼,开口却不是帮他,“妈说你想和那些成绩好的住校生们在学校多学习,但是人家学习压力也大,没空帮你,你和我住在一处,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问我。” 第6章 “对呀对呀,”宁莲眼睛一亮,连忙接话,“哥哥成绩很好的,前面我们想给你请一对一你不愿意,就让哥哥帮你也是一样的。” 贺嘉宁仍然摇头,笑道:“我不考文化生的话,成绩就够用了。” “不考文化生?”李谨错愕,侧过头来,“你是想出国?” “不是,我准备艺考。”贺嘉宁没看他,而是看向贺广,“爸,我觉得我不适合经营公司,而且我之前说想艺考是认真的,我有兴趣有打算,您和妈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贺广盯着他看了一会,神情严肃,仿佛下一秒就要拍着桌子骂人了,然而良久的凝视后,他只是叹了口气,“那你说说,你想考什么?” “导演。”贺嘉宁心里一松,知道贺广问出这句话就代表他成功了一半,于是也不再掩饰,把自己的计划一并讲了。 贺广最后点了点头,“小子,你长大了。” 贺嘉宁一愣,不知该说什么。 贺广前世也没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甚至,他一直对贺嘉宁在工作上的事很不放心,生前从未彻底放权,临死更是因担心贺嘉宁无法维持集团的稳定迟迟合不上眼。 眼下他放弃了这条路,贺广反而说他长大了。 “行了,既然孩子确定了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试试,反正我能给他兜底,”老贺一挥手,很有大佬做派,“我看你连艺考的学校老师都和你那女同学打听好了,那就趁早去学,需要钱需要资源就和你爸说。” 贺嘉宁心头一热,“谢谢爸。” “既然你要艺考,宿舍就留着吧,在学校学文化课的时候住在学校也方便收心。在外面上课的时候就住在海竹苑,比酒店舒服,我和你妈也放心些。”贺广下了决断,又看向李谨,“我们俩常年在世界各地跑,嘉宁的事,你这个做哥哥的多照看。” 李谨已然调整好情绪,笑着点头,“自然。” “待会你们就去海竹苑看看,缺什么都和管家说,叫他补上别耽误住,”宁莲忙接话,“嘉宁,你还没成年,有什么事一定要和妈妈说,不准逞强。” 这两件事一并一锤定音,晚饭用完,贺嘉宁就坐上了李谨的车去海竹苑。 海竹苑的房子是上下二层复式,每层都有近二百平,也就是宁莲会形容它“小了点”。房子装修得很好,物品也一应俱全,二人随时都可以住进来。 贺嘉宁说,“我不常来,你住哪层我就住另一层。” “那我就住一楼。”李谨点头,又问,“你怎么忽然想去考导演了?” “不是忽然,一直有这个想法。” “这就是你之前同我说你想做的事?” “对。”逛完房子,估摸着二人就算共处一屋基本上也可以互不接触,贺嘉宁对与李谨同住一事也没那么抵触了,语气也松泛下来,“你不用试探我,我是真不想接手贺家的生意,我没有那个脑子,也不愿意付出那个精力。” “你还没有尝试过,怎么就妄自菲薄?” 怎么没尝试过。贺嘉宁自哂,只是道:“总之这件事已经定了,有你在,爸妈也不会对我艺考有太大意见。” 李谨问他:“你觉得爸妈是因为我回来才同意你艺考的?” “对啊。” “我倒不觉得。”李谨说,“你和爸妈说计划的时候太投入了没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原来反对得挺坚决,你把时间表分数线和院校那些都说出来以后,他们表情就松动了。” 不是因为李谨吗? 是因为……自己? 贺嘉宁有点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什么,但又一时之间不能完全想明白。索性不想,和李谨说自己要回去上晚自习,换鞋出门。 结果李谨说自己晚上就准备住在这里,要出去买点日用品,又和他一起出了门。 贺嘉宁木着脸给他指路:“超市在那个方向。” 李谨笑道:“我先送你回学校。” “不用。” “走吧,”李谨叹气,“就当陪我散散步?” 贺嘉宁拗不过他,干脆快步往学校走,誓要把五分钟的路程缩减成三分钟,结果到了校门口李谨仍然没有要回头的意思,甚至准备和他一起进校门。 贺嘉宁:“你要干什么?” “参观一下,不行吗?” “不行。”贺嘉宁顿了顿,“爸妈说让你多照看,就是口头上说说,你别当真,管好你自己就行。” “贺嘉宁!” “林一淼?”贺嘉宁看向冲向他的女生,“你怎么在这?” “社团节排练刚结束,你真是吃完饭就回来了,你也太爱学习了吧我天——欸?”林一淼的眼神转向李谨,逐渐古怪起来,“李谨,你们俩为什么一起到学校来?” “我送他过来。”李谨笑笑,“林同学,听嘉宁说他艺考的很多事情都是你告诉他的,多谢了。” “不谢不谢,”林一淼摆摆手,忽而反应过来李谨话里的意思,“贺嘉宁!你家里是不是同意你艺考了?!” 贺嘉宁点头,林一淼霎时蹦起来,一把搂住贺嘉宁的脖子又要往校园里头回去,“走走走,这大好事咱俩必须去小卖部搞两根烤肠庆祝一下!” 贺嘉宁正想与李谨分开,也没有反抗,顺水推舟地被林一淼拽进校园。 往里走了十几步,林一淼忽然想起来自己还要和校门外等着的司机再说一声,于是松开他腾出手来打电话。贺嘉宁鬼使神差地,和林一淼一起转向校门口的方向,发现李谨还没有离开,见他转过头来瞧见他,还向他挥了挥手。 第8章 李谨被公开认回的那天晚宴上,如前世一样,贺嘉宁所受到的众人目光之多仅次于李谨。但那两种目光又是不一样的,看向李谨的目光是大方坦然的,含着示好与慨叹;看向他贺嘉宁的则各有含义,与他熟悉些的多是担忧,更多的是预备看好戏上演的暗暗打量。 上一世十八岁的贺嘉宁在这些目光中强装镇定故作老成,现在想来或许可笑。贺嘉宁同宁莲打了个招呼,溜到会场后院的室外去和待不住正式场合的未成年人们吃烧烤去了。 自从李谨被认回贺家,贺嘉宁转头读了导演专业,在林一淼的牵线搭桥下还认识了多几个朋友——都是些不愿意上进或者大脑条件不允许太上进的艺考生,这些孩子往往是家里的老二老三,上头有哥哥姐姐顶着,天塌下来也到不了自己头上。贺嘉宁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这类人。 他的心理年龄毕竟大这些高中生们一轮,要说能有什么合得来的话题实在不多,但听他们聊天是有意思的,感觉像是弥补了当年那个只顾闷头读书错过许多的少年自己。贺嘉宁听他们吐槽学校里的课业太重、机构里专业课老师嘴巴太毒、同学又因为喜欢上哪个重点学校的小白花怒砸几十万送一根项链结果被拒绝、哪个生物爹给几个情人买配货和普包积累到额度给正房夫人送限量款……诸如此类。贺嘉宁正听得颇有兴味,忽然有人问他:“贺少,你也说说呗,你那个新哥哥,怎么他一被找回来你就转头来艺考了?你父母也不反对?” 这个发问绝对称不上纯属好奇,就差把挑拨的恶意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贺嘉宁闻言望去,是和林一淼一个专业老师的男同学闫江,林一淼和闫江互相看不顺眼,用林一淼的话来说:闫江的嘴比狗屎还臭。 他的话音刚落,林一淼已经和他呛起来了,贺嘉宁懒得理他,等自己手上的肉串一烤好便递给林一淼,示意她快吃。他这一把烤的多,林一淼拿不下,索性又给周边的人们分了,于是原本与贺嘉宁不太熟悉的人拿了串,也上前来同他认识。 二人一来一回把闫江落在原地好没意思,但这是贺家做东的场合,他总不敢真冲着贺嘉宁生气,于是讪讪地走了,没料到他走的急,正撞上从门口走出来的李谨。 闫江“哎呦”一声,又成了众人焦点。 李谨见众人瞧他自然是不明所以,但也没太在意,径直朝贺嘉宁走过来,“怎么没回消息?没看手机?” 贺嘉宁后知后觉地摸出手机,下意识解释:“刚在吃东西。” 李谨给他打了两个电话,又发了几条消息,说是一位大导演客人到了,叫他来打个招呼。 金鸢现在年纪五十出头,是名很有特色的导演,年轻时候拍艺术片出名,后来改拍商业片一样卖座。贺嘉宁对她很熟悉,因为上一世看得最多的就是金鸢拍的片子。他看了眼李谨:“你请来的?” “我还没有这个能耐。”李谨笑着摇头,“妈特地给你请来的,据说是她朋友还拐了两个弯的朋友。” 贺嘉宁一愣,再看向宁莲的时候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宁莲却毫无察觉,只顾着将自己儿子推上前介绍。金鸢不过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客气地同眼前的高中生客套几句,没料到他竟然真认真看过自己不少片子,连问的问题都在点上,不由认真了些,最后竟邀请他年后有空可以来营川的剧组跟组实习。 第7章 于是新年刚过,贺嘉宁便去了营川,贺广和宁莲继续工作,李谨则回仙阳去看望他的养父母。李谨与他的养父母感情深厚,他的养父母也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这也是贺广并未强求他将姓氏改回的原因。但贺广与宁莲也没有大方到愿意原谅这对非法买走自己儿子的夫妇,只是眼不见就当做不知道罢了。 在剧组里,金鸢只说贺嘉宁是她好友家的小孩,不知从哪又有人打听到他是家贺集团的小公子,一时竟成了组里备受关注的“主角”,不少人来加他微信,他几乎都同意了,他明白这也是金鸢的用意,到时候真要走这条路,人脉有时候不比财力好积攒。 快要离开前一天,李谨也来了营川。他现在可谓是风头正好,工作室开发的游戏异军突起一路飘红,哪怕没有贺氏做背景,他也能被众人喊一声“李总”。他来剧组给自己送辆奶茶车,受到的追捧就已隐隐有盖过他的架势。 金鸢站在一旁调侃贺嘉宁:“贺少别气,等你成年了肯定比李总受欢迎。” 贺嘉宁扯了扯嘴角,又听金鸢感慨他们兄弟俩原来感情还挺好,不过是跟组学习几天,当哥哥的还要特地来请个客给他撑腰。 贺嘉宁说是李谨习性使然,这也不是特地来给他撑腰,只是回海平的途中顺路来看看他,剧组这么照顾他,礼节性也该谢谢大家。他这话说出来又觉得自己像刻意撇清关系似的,正说着,李谨便已从人群中离开往他们跟前走,单独又给金鸢送来一包茶叶,说是仙阳山里带回来的早春第一收的茶叶,不值钱,只图喝个新鲜。 金鸢笑着收下,与李谨商业互夸几句,就说要贺嘉宁带他四处逛逛,自己先离开了。走之前还向贺嘉宁眨眨眼,那意思也很分明:你还说他不是特意来的? 李谨要来这件事倒是提前告诉过他,只是没料到他来得这样高调,但是想一想,这确实是李谨的做事风格,准确来说应该是李谨做生意人时候的做事风格,熨贴周全,面面俱到。贺嘉宁看不惯他的原因也源于此,他觉得李谨分明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偏要装作这种笑面模样,像个假人。 时至今日他倒也能对李谨理解一二,不过也就仅限于理解,他做不来,也很难喜欢上。 李谨不知道是没看出他的不喜欢,抑或是不在意他的不喜欢,仍旧对他摆出好哥哥的架势,花钱的事不说,回海竹苑的家里,连做饭都亲力亲为。 贺嘉宁吃人嘴短,也不能真坐在桌前等吃等喝,走到厨房里试图打打下手,李谨就扔了一个土豆叫他削皮切块。贺嘉宁觉得这不算难事,拿着土豆和刮皮器去做了,过了几分钟李谨却意外了:“你真会做这些事?” 贺嘉宁动作一顿,忘了小少爷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设了,他自己做饭也是等到李谨去世后母亲精神萎靡时,为了哄宁莲吃饭才开始学着做的。 他看了眼李谨,“这很难吗?” 李谨失笑,“不容易,说明你很能干。” 第9章 李谨没有问贺嘉宁的口味好恶与忌口与否,但做出来的几个菜几乎每个都是按他的喜好口味做的。如果说知道他不喜欢吃辣还可以解释,毕竟海平本地人的口味就是不吃辣。但连菜品和做法都能合上……见李谨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问他觉得合不合口味,贺嘉宁索性直接问他:“你为什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听家里阿姨提过你不喜欢吃的东西,”李谨笑笑,“其他的可能就是我运气好。” 贺嘉宁半信半疑,但李谨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他只能就此放过。 即便李谨的手艺的确很投他的胃口,但贺嘉宁即使是专业课的时候还是常常住在学校宿舍里,李谨也不强迫他,贺嘉宁现在课业任务重,住在宿舍还能多睡路上走的那十来分钟。 直到有天晚上他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贺嘉宁因为打架斗殴被抓了,让家长去处理。 派出所在贺嘉宁他们上专业课的机构所属辖区,等李谨从海大附近赶到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一进门就看到贺嘉宁的脸和脖子都挂了彩,另一旁坐着林一淼,贺嘉宁的表情倒不像林一淼那样十分不忿,平静地坐在那里玩手机。李谨还没开口,身后又来了人,是林一淼父亲的助理赶过来了。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贺嘉宁与林一淼难得同一天上专业课还几乎同时下了课,两个人自然相约着去烧烤摊吃个宵夜犒劳自己一晚上的努力。天气已经回暖,烧烤摊上人也挺多,二人正点着菜,林一淼忽然觉得有人摸她,因为人群不固定各处走动,林一淼一开始还没能发现到底是谁,正准备自认倒霉,谁知道那人竟然得寸进尺又伸手去摸林一淼身边的另一名女生,这回林一淼是彻彻底底地看见了那只手,动作迅速地一出手就把人逮住了。这男人长得有些膘肥体壮,旁边还跟着一个同伴,于是见林一淼有男性朋友在身边也不怵,还嬉嬉笑笑地继续言语骚扰。林一淼哪里还能再忍,他们这种富家子弟们小时候多多少少都学过一些跆拳道之类的武术,林一淼二话不说先给人肚子上来了一拳,贺嘉宁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后自然也不能旁观,等到周围人报的警赶来,那骚扰人两个男人已经在地上躺着打不过就装死了。好在烧烤店和路边都有监控,加上还有其他客人做人证,他二人没遭什么麻烦,那两个男的等从医院回来就可以办拘留。只是他二人都是未成年人,警察要叫监护人来领人。 贺嘉宁与林一淼怎么可能真把自己父母叫过来,一个叫来了经常帮忙给她办事情的助理,一个叫来了李谨。 经历了一番“法制教育”,二人成功被各自叫来的帮手领走。 离开派出所,不出贺嘉宁的意料,李谨果然没有点到为止领出来撒手不管的打算,先是领着人到派出所边上的诊所把伤口消毒抹药,确认没问题后才载着他往海竹苑开。 贺嘉宁开口:“这次麻烦你了。” 李谨笑笑:“这有什么麻烦的。” “别和爸妈说。” “可以。 ”李谨点头,“作为交换,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贺嘉宁说:“你不会要问我为什么要动手吧?” “这有什么好问的,你做得对。别说那两个人是装着受重伤被送去医院,就是真把他打进抢救室了你做的也是对的。” 这句话是人话。 只是贺嘉宁没料到李谨会这么认同他今晚上的事,他以为李谨怎么样也要附和一下刚才在派出所受到的教育——类似于“未成年人太冲动容易吃亏”“可以报警解决的事还是不要动手”之类的话。于是乍一听李谨说的这句话,贺嘉宁心里气儿都顺了不少,于是主动问:“那你说吧,你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讨厌我?”李谨问完,又看了他一眼,“是的,还是这个问题,谁让你每次都敷衍我。” “......” 李谨见他不语,又补充道:“我知道你讨厌我的理由可能有点多,可以只说一个,但是要说真话。” 又是这个问题,不算上辈子他都已经听了第三遍了。 贺嘉宁知道这回已然糊弄不过去了,于是挑了个相对而言没有那么严肃的理由,直接道:“我觉得你挺假的。” 李谨没有任何负面反应,甚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不是说你人品不好,就是单纯的......假。”贺嘉宁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其实不太能。”李谨无奈,“不然你举个例子?”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你来的时候戴着眼镜,证明你已经回海竹苑休息了,突然又接到电话要你开车到这么远的派出所来处理事情,有情绪是正常的。”贺嘉宁看着仍然没什么表情认真看着前方开车的李谨,“像你这样没有情绪任劳任怨还和我说好话是不正常的。” 李谨说:“我说过,你做得对。” “不是我,是你。”贺嘉宁反驳,“你只是我名义上的哥哥,我们没有任何亲情基础,不管我做的对或错,客观上我都给你带来了麻烦——”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讨厌你?” 不然呢。 他们从认识的第二年开始就在做竞争对手。准确来说,他们在认识之前就应该互相憎恨——贺嘉宁憎恨他给自己带来了无比压抑的少年生活,李谨应该憎恨他抢走了自己本该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家庭。即便这辈子李谨把晕倒在路边的他送去医院,那顶多也只能是出于李谨的人性使然。 而李谨现在对他这么好又算什么? 自己不再选择走继承企业的路,在他身上费任何功夫已毫无价值。 总不能是李谨良心发现,忽而察觉上一世在公司竞争时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要用这辈子来弥补吧。 “嘉宁,说实话,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第一反应只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再然后知道你没有打给爸妈而是打给我,其实我还挺开心的,虽然你是不想打扰爸妈才打给我,但这也是我能帮到你的第一件事。真的没有讨厌你,不管是这件事,还是之前的每一件事。”李谨说完没有得到回答,正好遇到一个红灯,他停下车来看了看贺嘉宁的表情,无奈道:“好吧,我承认我对别人是有一点......你口中的‘假’,但那是我的工作需要,或者是社交礼仪。被你发现了。但我能够保证对你的态度不是装出来的。” 第8章 “假如,我是说假如,”贺嘉宁发问,“我没有选择读艺术生这条路,大学也选择了金融相关的专业,最后就是要继承爸爸的企业——” “那也很好。” “我不是说这个,”贺嘉宁说,“那你对我会是什么评价?什么态度?” 他没有再强调“要说真话”的这个前提,他想李谨应该知道。 红灯变绿,李谨下意识踩下油门向前。等他重新思考贺嘉宁说的这个问题,发现这与贺嘉宁上一世的人生轨迹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贺嘉宁,小少爷是宴会的主角,西装笔挺,身上却没有其他二代们那种颓靡的气质,不过小少爷没有很聪明,骤然知道他被认回,面上的痛苦与敌意几乎很难掩饰。敌意来自什么他隐约能够察觉,痛苦......是为什么而痛苦?他承认他对于这种痛苦的第一反应并是不怜悯,甚至觉得不过是不够聪明的少年人的无病呻吟。 他曾怀着一种颇有兴味的目光审视贺嘉宁的痛苦与抵触。 审视得越多,他发现贺嘉宁身上越多的缺点:不够聪明却要装作胸有成竹、性格率直却要扮作圆滑老练、分明是小孩子脾气却要故作稳重......这样的人常常到最后画虎不成反类犬。 但又是因为审视得越多,他逐渐明白这些缺点又并非缺点——这是贺嘉宁痛苦的源头。 等他明白贺嘉宁的痛苦后,什么东西就变得不一样了。他无法再用衡量一切人的标准去衡量贺嘉宁,无法再用扫视所有人的眼光去分析贺嘉宁。在贺嘉宁身上,他的感性取代了他的理性。 贺广与宁莲希望他和贺嘉宁能够真正地齐心断金,李谨并不反对,为此他主动向贺广提出放弃继续在家贺集团任职的想法,独立出来自立门户。可惜贺广猝然离世,他的谨记与贺嘉宁的家贺最后没能走向贺广设想中的合作,反而因为家贺集团内部的种种原因,走向竞争。 家贺集团是老牌企业,年头长了,根系便错综复杂,他看着贺嘉宁在老东西们的压迫与诡计之间勉力维持,最后竟真的硬生生坐稳了原来贺广的位置,带领庞大的家贺集团重获新生。 代价是贺嘉宁自己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缺点”的人。 贺嘉宁在李谨的目光下逐渐不自在,他盯着红绿灯的读秒,提醒李谨:“要绿灯了。” 李谨回过神来,贺嘉宁的提醒其实是放弃了等待他的回答。 实际上,他自然知道怎么回答绝不会出错。 “没有发生过的事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或者更加温和地补上后半句话:“但我觉得只要你还是你,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态度。” 但这不是真话。 也不是贺嘉宁要听到的话。 他以为自己向来只会用在生意场上天赋般的直觉忽然疯狂跳动:如果他这么说了,他会错过最后一次真正接触贺嘉宁的机会。 第10章 “我最开始会觉得你不够聪明,不太像个能继承企业的人,可能还会觉得你要被社会毒打。”海竹苑就在视线的前方,贺嘉宁察觉到李谨的车速慢了下来,车窗降下一指宽的距离,夜里的春风吹了进来,伴随着他的话语,“不过你应该会很努力,加上你又是个很坚韧的人,最后肯定能让我推翻自己原先先入为主的错误想法。于是我悔不当初——” 贺嘉宁忽然笑了。 李谨也笑着问,“你笑什么啊?” “你不觉得你说的话稍微有点夸张吗?” “夸张吗?” 贺嘉宁感受着风把他的碎发吹起,笑意仍然:“前面还好,‘悔不当初’四个字就有点过了。” “好吧,那我收回最后一句话。”李谨随着他笑,将车稳稳停好,“到家了,小少爷。” 这个话题便由此揭过。 电梯到达,入户门口的外卖架上放着一大包装袋食物,贺嘉宁看了一眼李谨:“烧烤?” “鼻子挺灵。”李谨提到手里催他进家,“今天不是还没吃上就打架去了吗?你那个小同学我是没法给你带回来了,委屈一下和我吃吧。” 居然有一天会和李谨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看着同一部电影吃烧烤,这是贺嘉宁两辈子也没有想象过的画面。 贺嘉宁侧头看了一眼李谨。 幕布上画面投射出斑驳的光影打在身侧人的身上,李谨居然真的在认真看,毫无分心。 贺嘉宁看过这部新上线的电影,可惜对他来说不算“新”,于是他有时间去揣测李谨,揣测他是否听出他那几句问话里传递出来的信息,揣测凭借李谨的聪明才智,要到几时才会发现自己也是重生而来。又或者李谨心中已经分明,不过是同他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免得去戳穿真相后徒留互相面对的尴尬。 这件事后,林一淼家里开始派人强制接送她上下学,就算她想在校外吃吃喝喝一会,也要有助理跟着。林一淼就这件事向他吐槽了很久,又说不然她也办寄宿好了,寄宿生还能找机会溜出学校玩玩,她现在可是一丝自由都没有了。 实际上,贺嘉宁的确也只比她多了身为寄宿生时在校时间的“自由”,李谨虽然兑现了不把去派出所的事告诉父母的承诺,但每当他上专业课的晚上,李谨也会亲自来开车接他会海竹苑。 一开始贺嘉宁浑身别扭,还有两次干脆装作手机没电没看到李谨的消息和他的车,坐同学的车回了学校。然而李谨什么都不多说,但下一次还是会来,倒让贺嘉宁反思自己有没有害得李谨空等几天。 后来也就不会刻意避开了,毕竟有人带着夜宵来接到小区车库里总比自己打车要更方便舒适。 他与李谨的相处好像真就如贺广与宁莲所希望的那样“和平友好”了起来。 贺嘉宁觉得这样也不错,家贺集团有了更加适合的掌舵人,他也不用困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里可以选择新的方向去尝试,与李谨维持着“兄友弟恭”的模式大概率还能保证他就算未来尝试失败也不至于沦落到没钱吃饭的境地。 生活中唯一的烦恼变成了:陈继梁交了女朋友,不是林一淼。 对于这个消息,贺嘉宁着实意外。他看林一淼追求陈继梁的架势与上一世并没有什么不同,二人的性格看起来也还是那个样子。怎么上一世陈继梁松口愿意等到林一淼高考结束试试,这一世居然直接把林一淼的路子给堵死了? 林一淼几年后该受的情伤被迫提前至现在,情绪一落千丈。溜去酒吧买醉又怕真醉在酒吧不安全,于是趁着还清醒时对贺嘉宁的手机一顿狂轰滥炸,要他快来酒吧陪着一醉方休。 贺嘉宁头皮发麻:“小姐!这都几点了!而且你一个小姑娘家的要叫也是叫女性朋友陪着吧。” “那怎么了!我们班的那些和我玩的好的女生都要读书,我总不能祸祸人家吧,剩下那几个......我怕我喝醉了嘴不牢靠,被人知道我追一个男的这么久还没追上,太丢脸了......” 贺嘉宁只听见对面声音忽大忽小,话语也逐渐语无伦次,估计林一淼是真的醉了。 也来不及多想,贺嘉宁同李谨知会了一声,就要去接人。 李谨说和他一起去。 贺嘉宁想想也是,万一大小姐到时候醉醺醺地发酒疯,坐在自己的车上总归更加方便。 坐在李谨的车上,贺嘉宁还是没忍住向李谨打听了陈继梁的现任女友,看看是何方神圣能在林一淼的穷追猛打下将陈继梁截胡。 “是我们工作室的一名女生,两人感情挺稳定。具体怎么在一起的我也没有多问过,”李谨简单解释一句,又问他:“林一淼就是因为他谈恋爱了所以去酒吧喝酒?” “算是吧。” 工作室里的女生。 贺嘉宁明白了,上辈子李谨读大学时候根本没有做过这件事,这工作室也就无从开起,甚至在贺嘉宁的印象里陈继梁与李谨就没有什么交集,他二人唯一的联系点就是一层大学校友关系。陈继梁更没有机会认识工作室里的这名女生,才被林一淼追到了手。 但是现在的陈继梁身边朝夕相处着一个同龄又有共同语言的人,林一淼那些追人的路数可不就真成了无用的“死缠烂打”。 要这么说来,李谨的重生却断了林一淼的红线。贺嘉宁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了?” “你觉得陈继梁这人到底怎么样?”贺嘉宁问。 “专业不错,人也挺正派的。”李谨好似并不知道上一世林一淼与陈继梁的爱恨纠葛,甚至多说了两句,“你还是劝劝林一淼,陈继梁没谈恋爱前也只是把她当学生和妹妹,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以前是照顾她的面子在其他人面前不好拒绝,现在他有了女朋友,再强求下去对谁都不好。” 这话不用李谨说贺嘉宁也会去劝。他甚至隐隐为林一淼松了口气,与其真谈过恋爱再分手,倒不如干脆就提前让她断了念想,生龙活虎地哭天抹泪总比沉默的抑郁消沉让人放心。 第9章 酒吧里,林一淼已然醉得不省人事,被贺嘉宁扛起来扔到后座都只是抬了抬眼皮含混地说声“谢了”就又脑袋一歪睡得昏天暗地了。 李谨始终充当一个沉默的司机,直到贺嘉宁与林家人成功将林一淼“交接”,二人踏上回海竹苑的路,李谨才问:“你和林一淼关系不错?” “还行。” “你喜欢她?” “啥?”贺嘉宁正在给朋友回消息,待听清楚李谨问的什么之后有些无语:“当然不是啊,我要是喜欢她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在陈继梁屁股后面狂追吗?” “那是我误会了 。”李谨说,“我只是看你对她的事很上心......” 这确实不是贺嘉宁对待一个不喜欢的异性朋友的作风。但是林一淼又不光是他没有男女情感的异性朋友,他知道林一淼上一世在这段感情里的付出和受到的伤害,这一世再遇见十六七岁的林一淼,总是容易怀着一种看小辈的心态。 容易叫人误会也是真的。 “那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贺嘉宁看了他一眼:“为什么问这个?” “随口一问。”李谨笑笑,“冒犯到你的话,抱歉。” “没有。”贺嘉宁望着窗外,平平淡淡地给李谨来了个重磅炸弹:“我喜欢男的。” 他说这话时一直盯着李谨,可惜炸弹杀伤力不强,似乎只是让李谨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某一个瞬间用力得浮现青筋,而后重新归于平静。 不过想想李谨知道他的性取向也是可能的。他上一世离经叛道的事做的不多,其中一件就是找了个性别为男的床伴。虽然一直有心隐瞒,但若是李谨始终在关注着家贺集团和他的动向,可能早就发现了。 李谨沉默片刻:“那就是有喜欢的男生了?” “没有。” 没有。 他上一世的固定床伴谭尧来自一次不得不去的酒局,组局者男女不忌,于是场子里叫来陪着的也男女都有。谭尧长相只能称得上清秀,木讷拘束,不会说话也不会喝酒,不知什么话说的不对甚至惹得有人不喜,贺嘉宁觉得他实在可怜,就要了过来。 后来谭尧同他说的那些自己的家世贺嘉宁也只当听了个故事,没有因不信去考证,也没有相信而多一份怜爱。谭尧需要稳定和钱,贺嘉宁需要听话的床伴,钱货两讫不做牵扯才最好。 李谨又问:“你没有喜欢的人,怎么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了?” 贺嘉宁懒懒道:“你挑食吗?” 喜欢吃什么或许不一定,不喜欢吃的食物不用进嘴,闻着味就觉得难以下咽。 李谨或许是听懂了,没有再问。 贺嘉宁见李谨知趣,投桃报李地向他透露一点:“对了,妈前两天还问我你交没交女朋友或者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来着。” “问我?” “对啊,好像是准备给你介绍余伯伯家的女儿认识认识。”这也是圈子里的常态,虽然不会逼迫自己的儿女立马结婚,但总要给他们多拉些门当户对的朋友们先认识着,减小最后被来路心思不清不楚却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小白脸们争得上位的可能性。 上一世李谨回来后贺嘉宁与他关系冷淡,和贺家关系也疏远不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茬事。但是李谨好像真是一直没有交过女友,当然,也没有男友。 第11章 林一淼浑浑噩噩地过了快一个月,到底没能瞒住家里自己“失恋”的事,林父大怒,趁着艺术生的集训日期将近,索性将女儿送到全封闭的集训学校去。 这回贺嘉宁没有和她一起,贺嘉宁的专业与她有区别,专业老师在评估后觉得贺嘉宁集训的意义不大,他的先天条件好,阅片量也远超同龄人,没必要再去集训学校一起拉片,不如把重心放在文化课上,后期边校考边复习压力也没有那么大。 于是暑假里贺嘉宁除了去金鸢的剧组里待了十来天边学习边放松,其余时间都在家里老老实实跟着一对一上文化课。 进入高三后时间就过得更快了,专业冲刺、备战统考、全国各地校考,等最后一所校考的考试成绩出来,离高考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尽管还需要高考成绩来一锤定音,但贺嘉宁校考的排名很高,文化考试只要不出意外肯定是能够所有学校随便选了,加上他的十八岁生日将近,贺广和宁莲特地从外地赶回来,要和他好好庆祝一番。只是二人的时间很紧,也就一顿晚饭的功夫,刚把提来的新车礼物给儿子展示完就得离开,离开前大手一挥,说让他想玩什么玩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都让爸爸给报销。 李谨送了他一只手表,虽然昂贵,但贺嘉宁也没什么场合戴,道谢后收起来作罢。没想到贺广与宁莲夫妻俩刚走,李谨就问他要不要请两天假,连这周末两天带他出去玩。 贺嘉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去玩?” “你前几个礼拜发的朋友圈不是说想去学冲浪吗?”李谨笑着晃晃手机,“等你高考完天气就热了,现在这个时间正好,今晚的还有飞机票,走不走?” 要是放在平常贺嘉宁或许还犹豫一会,但眼下刚经历完连着近两个月的考试折磨,他的确不愿意马上被塞回学校里继续文化课程的学习,于是当机立断,和李谨一起背着爸妈收拾行李奔向机场。 坐上飞机贺嘉宁才好似回过神来,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也太不像李谨能做出来的事情,他犹豫再三,还是用膝盖轻轻撞了撞已经躺下准备睡觉的李谨的腿侧,“我的课你给我请假了,你自己大学里的课怎么办?” “我走院里创业政策,只要每门专业课考试都去考,最后卷面分能及格就行。” 贺嘉宁:“哦......”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问的那句话啊,你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关心我的课怎么办。说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贺嘉宁顿了顿,想着到底是李谨带他出来玩,还是说,“我就是觉得你让我请假出来玩,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那你心中我会做什么事?”李谨重新睁开眼坐起来,“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精明强干、圆滑老练、面上看起来与谁都三分笑意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是他对李谨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的评价。 现在呢? 现在的李谨是什么形象?他好像也很难将它清清楚楚说个明晰。 可能有些好转吧,毕竟这一世的李谨一直对他不错,但谁叫上一世他们之间敌对得太深,贺嘉宁很难完全说服自己去信任与喜欢他。 飞机落地的地方就能看见海岸线。刚过完小长假,现在正是旅游淡季,海滩上没什么人,只有海风海浪将空间吹拂。 酒店接车的司机正热情地给他二人介绍这里的景色和美食,可惜贺嘉宁满脑子只想下海去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放了行李就要拉着李谨直奔海边。 到了海边,贺嘉宁总算发现了李谨的短处——平衡能力和四肢协调能力不太行。贺嘉宁都已经开始学立姿找浪了,李谨还在反复落水。 难得的是他竟然也不放弃,一次次趴上去重新来过,累了就先回到船上;看一会贺嘉宁,休息好了再下海。 贺嘉宁简直佩服他的毅力,回酒店吃饭时实在好奇,“你是做每件事都这么坚持不懈,还是因为也喜欢上冲浪了?” 李谨估计也是难得进行这么高强度的体力活动耗尽了精力,头也不抬地在切牛排,“为了到时候你学会以后去冲浪玩,我还能跟的上。”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贺嘉宁只以为他是玩笑,不满地在桌下踩了踩他的脚,“我认真问你的。” “我也是认真回答的。”李谨抬起头来,脚下还是任他踩着,“到时候你学会了冲浪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还留在岸边,那不是很无聊吗?” “那岸边还有摩托艇那些也能玩嘛……”贺嘉宁见他只是笑笑并不搭话,撇了撇嘴,“随你吧。” 他学的比一般人要快,遑论与李谨相比,第二次上板后就的确如李谨所言跟着自己的教练漂远去上浪了。等他学回来,李谨也终于“颤颤巍巍”地在板上试图站起,只是下一秒教练让他松开手中的绳,没过几秒就又跌进海里,被一个浪头从发顶淹没。 贺嘉宁帮着他的教练一起把李谨翻到船上,发现他这回好像是因为用站姿落水,呛水严重不少,趴在船沿还在咳嗽。 贺嘉宁少见他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一手给他递了毛巾,又拧开瓶矿泉水递到他嘴边。 李谨又咳了一会才缓过劲来,用水漱了口,靠在船边休息。贺嘉宁见他双眼被海水冲得泛红,嘴唇却发乌,担心他身体扛不住,也没再问他的想法,径直叫教练把快艇开回岸边。 时间尚早,贺嘉宁洗完澡就躺在沙发上刷了会手机,看到李谨他们开发的游戏因为口碑很好上了热搜,原先忙着学习考试他还没仔细看过这款游戏,现在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下下来看看。 第10章 但他到底已经过了对打游戏感兴趣的年纪,只想找李谨要个内部号登上去参观一下,这才想起李谨已经半天没有动静了。到楼上去看,李谨正在阳台外,手里夹着根没点燃的香烟。 贺嘉宁故意弄出些动静,男人便回过头来,将那根烟往烟灰缸里一放,向他走过来:“怎么上来了?” “看你半天没动静,还以为你怎么了。”贺嘉宁没说游戏账号的事,问他,“我刚看了你一会,你要不想继续学冲浪真别勉强了,你能带我来这里我就很开心了,不是一定要你陪我——” “贺嘉宁,”李谨忽然打断他,“我……” 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姓名,下半句话却又眼看着话到嘴边吞回去,贺嘉宁没好气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能不能别说话说一半啊。” 李谨沉默片刻,忽然又向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很……微妙,贺嘉宁无法立刻分辨出其中的善意恶意,但他能感觉到这是发自真心,而不是因为此刻“需要”一个笑。但这个笑容又很难过,在窗外的阳光下转瞬即逝,叫贺嘉宁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李谨说,“贺嘉宁,我知道你的感觉了。” 贺嘉宁听得一头雾水:“感觉?我什么感觉?你知道什么?” “做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是痛苦的。” 贺嘉宁神情容敛,他静静地看着李谨,他知道这只是李谨的开头。 “其实我想过,至少要今晚零点等你过完十八岁生日再说这件事,但是既然话说到这里,就这么说吧,”李谨指了指不远处单人沙发示意他坐下,“我们开诚布公,我是重生来的,你也是。” 贺嘉宁看着李谨平静的面孔,二人是同样的平静。贺嘉宁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同从前太不一样了,”李谨无奈一笑,“由不得我不去观察你,既然观察了,再联系我自己,自然能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同样。” 李谨点了点头,又问,“我是因为癌症病逝后才重生的,你……” “妈妈在你去世后……没多久也过世了。”贺嘉宁想了想,没有用“自杀”二字刺激他,“至于我,妈妈去世后我精神不太好,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睁眼我就回到了十六岁。” “……抱歉。” “这种事,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即便贺嘉宁与李谨针锋相对数年,但生老病死非他所能控制,身后事自然也不能归于他咎。 “不,我是说,生前……和家贺争的那几个项目。” 贺嘉宁一顿,看着李谨,口是心非:“都是工作,理解。” “不,”李谨慢慢摇头,“我……一开始,我急于扩张谨记,知道家贺根深冗余,移交至你手上必定会有一段动荡的过渡期,所以选择和你相争。后来……” 这个理由贺嘉宁也明白,上一世就明白了。 其实李谨都不需要说那么多缘由,若是他与李谨易地而处,幼时走丢,离家多年回来时却有另一人占了自己的位置、占了父母更多的宠爱、甚至连继承企业都妥协至那个人,针对也是应当的。 但李谨说,“现在回想那个时候,才明白那时的我是希望你能来找我,随便说点什么,也不要是什么求和,就是来埋怨指责我几句不该那么对你,都好。” 第12章 李谨和贺嘉宁相识数年,从顶着“亲人”名号的陌生人到伪装平和的竞争对手,他们从陌生到熟悉的所有过程都是通过调查,走向熟悉的所有通道都是单向,熟悉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下一次竞争。李谨看着贺嘉宁从那个故作老成的少年成长为了值得信赖的领导者,他从来只觉得自己是旁观着,因而忘记“针锋相对”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之死靡他”。 他对于贺嘉宁的观察、针对、试图激起情绪,何尝不是他潜意识里希望被贺嘉宁观察、被对上、被看到属于他的情绪。 “我其实让妈妈帮忙和你说过,但是好像反而弄巧成拙,把你推得更远,”李谨心里思绪繁多,但毕竟这件事他已想通许久,眼下说起来倒是语气平缓,仿佛再说他人的事,“后来通过一些朋友接触到制药行业,有一些合作,我尝试让谨记转型,也可以更好的和家贺合作。但那时候我身体不好,后来又查出来生病,为了公司平稳运转和过渡给下一任……抱歉。” 他这样一说,贺嘉宁确实想起上一世宁莲退居二线不忙工作后有一段时间总叫他回家吃饭,贺嘉宁担心宁莲在贺广过世后会觉得孤单,因此很是听话,基本上有空就会回老院子里和宁莲同住,宁莲最常问他的问题就是他有没有可以带回家的女孩子了?他说没有,下一问就是考虑什么时候找对象。除此以外,宁莲问得第二多的就是他的工作顺不顺利,忙不忙累不累,不管是问公司发展还是他自己,贺嘉宁总不希望宁莲担心,回答起来自是报喜不报忧,宁莲就会叹口气,说:“嘉宁,遇到困难了可以去找阿谨聊一聊的,你们虽然没有血缘,但毕竟是兄弟,互相扶持也好走远。” 贺嘉宁第一次听时只觉得宁莲太久没有去过公司,还不知道家贺与谨记水深火热的关系,但他又不能和宁莲坦白自己和李谨正打得你死我活。后来就已经习惯嘴上应承着,实际将母亲的这句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去给彼此徒增烦恼。 “不用解释的。”贺嘉宁晃了晃水杯,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认真一点,他应该说“不用抱歉”,或者“你没有对不起我”,又或者开玩笑地说上一句“我原谅你了”应该是一个更好的反应,这两种话都可以如他现在所愿作为结语来结束这个令他不那么自在的话题。但莫名地,他说不出口。 李谨说:“这不是解释,是抱歉。” 贺嘉宁抿了抿唇,正要勉强说出那句“不用抱歉”,却听李谨继续道:“不是为谨记对家贺做过的那些事道歉,是为我对你想错的做错的道歉。” “谨记不止是我的谨记,他是我们团队所有人的心血,为了它的发展,我必须站在公司的角度上去做决策,哪怕回到那个时刻重来一次,我也会选择继续与家贺竞争。”李谨顿了顿,“只是我原来的一切都太过顺风顺水,哪怕到我的养父母家,他们并不富裕却待我很好,从学习到工作再到创业,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所擅长的,所以我一直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今天学冲浪的时候,一开始我确实是只为了能跟上你的进度才用心去学,我以为这项运动并不会比我以前学过的那些困难多少。事实上,我完全学不明白,如果我又不愿意放弃,我就会一直处在这种痛苦中,直到逼自己放弃,或者逼自己麻木。我只是在身体上痛苦了两天,已经有些无法忍受,只是因为还有希望能一起出海的目的作为支撑。如果我是你,我撑不下去。”李谨一口气说了许多,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所以我抱歉是因为我想错了许多,我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认定你的想法,以至于太过想当然地无视你的痛苦,后来又认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去和你沟通,我……不该明明已经把你当成可敬的对手但不肯承认。” 李谨剖析自我的话语分明字字平缓,连呼吸都没有急促过几分,字句间的内容和态度却那样重,眼睛也始终望着他的双眼,由不得贺嘉宁躲避,他下意识抬起头回望李谨这张尚未被病痛折磨过的年轻的清俊面庞,又在他黑色的双眼中看到同样年轻的自己,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上一世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从他到贺家之后,究其一生他都在寻求获得认可——贺广与宁莲、管家与佣人们、同龄同辈人们、集团董事会的股东们、企业高管们、同事、下属、客户的认可......有的认可他从未得到过,有的认可得到了又容易叫人疑心是虚情假意的奉承,更多的人觉得“认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带不来利益的虚无并不重要,他——有财力有地位的年轻掌权者,并不需要。这么多年后,在他已经放弃了这条路后,这句“可敬的对手”的认可,居然自李谨口中叫他得到。 他也曾想过要去倾诉以期得到理解,很多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从李谨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到底该算是命运意外的馈赠,还是聊作安慰的温柔? 贺嘉宁说不出话来。 李谨陪着他沉默了一会,贺嘉宁忽然向他伸出手,“烟。” 李谨往他手心一放,一颗柠檬糖。 贺嘉宁无语。 “你还没成年。”见贺嘉宁翻白眼,李谨乐了,“身体没到也是没成年,还有几个小时也是没成年。” 贺嘉宁把柠檬糖丢回给他,“所以你现在改变对我的态度,是为了弥补过错?换你的心安?” “不全是。”李谨摸了摸口袋,竟然又拿出块奶糖递给他,“也是想让你开心点。” 贺嘉宁拈起奶糖研究了一下才剥开放进嘴里,含混着和他抬杠,“你说这些话之前我都还挺开心的。” 第11章 李谨失笑,“那我又要说对不起了。” “没关系。”贺嘉宁将糖纸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我原谅你了。” 贺嘉宁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我原谅你了。” 他与李谨不过是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谈不上对错与愧疚,但是李谨说完这些话,贺嘉宁还是像被一阵风吹过,命运叫他重来一次,他终于可以开始将过去放下了。 奶糖慢慢在唇齿间融化,贺嘉宁慢吞吞道,“那你下次要不要玩点别的,已经体验过学不会的东西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李谨一愣,说,“贺嘉宁,你心太软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又轻飘飘的像一捧灰。贺嘉宁不知道他由什么联想到对他的这番评价,又听李谨笑道:“但我还是想学会冲浪。” 贺嘉宁瞥他,“为什么?” “反正就这几天的时间了,再让我试试,要是学到最后还不会我就认了。”李谨笑道,“不然考虑一下你来教我?说不定我能学的快点。” 贺嘉宁为他的坚持精神感叹,但拒绝用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来教人。 李谨也没有勉强他,依旧兢兢业业地在水里反复进行“尝试—落水—呛水—尝试”的循环。贺嘉宁不免在自己玩浪的时候向他的方向多看,他实在没想过李谨居然能在一件小事上拧成这样,宁愿折磨自己也要学会。 可惜勤能补拙在运动这件事上没太显灵,到他们的最后一次课,李谨刚刚能在板上站起来送开手绳。作为勉强学会的代价,李谨扭伤了脚踝。 回到海平的第一天夜里还发起烧来。 贺嘉宁直到第二天早上从卧室走到客厅,发现李谨缩在沙发上睡觉,退烧药和水杯还放在茶几上才知道。 他把李谨拍醒,不知是退烧药没起效果还是退了又烧,额头依旧滚烫。贺嘉宁看了看时间,先联系了张医生过来,又给他点了份早餐的外卖,才离开家去学校。 不同于李谨在高强度体育运动后身体的崩塌,贺嘉宁更多的感觉到是精神上的戒断。一直埋头苦学还好,这么出去快快乐乐玩一遭,再回来读书真像坐牢。 坐了一上午牢,好在林一淼得知他回来上课了,主动舍弃自己的半天假,午休时候也返校,拉着贺嘉宁一起吃小食堂。 集训后,林一淼的艺考成绩比上一世还要优秀,只是她的文化课堪忧,听说贺嘉宁在艺考成绩出来后还出去玩了四天,登时嫉妒得目露“凶”光,大叫着要贺嘉宁请她在外面再吃一顿大餐。 贺嘉宁见她活力四射得似乎已经从“失恋”的阴霾中走出来,自然答应,下了课就让林一淼挑地方去吃饭。 林一淼瞪他:“你请客,你要我挑地方!” 贺嘉宁说:“那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我们同学都快六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爱吃什么?!你太过分了贺嘉宁!” 贺嘉宁笑着问她:“那我六年的同学林一淼,请问我喜欢吃什么?” “啊……这……”少女陡然心虚,摸了摸鼻子,“那我们扯平了哈。” 两个互不知道口味但硬要扯平的人,最后找了家自助火锅。 火锅咕噜咕噜的白烟升起中,林一淼郑重宣布:她谈恋爱了。 贺嘉宁一个激灵,筷子上的肉掉进辣锅里,他没管自己那块肉,警惕地问:“谁?!” “我们集训时候的一个同学,叫文柯,”林一淼掏出手机,一只手在相册里扒拉了一会,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当当当当!是不是很帅!” 照片上是一张温柔明朗的笑脸,贺嘉宁没见过,名字也不耳熟,估计是上辈子没能混出头来。 不过没能混出头来不见得是坏事,何况他和林一淼现在年纪都还小,还说不定几年后、甚至几个月后还在不在一起。总之,比陈继梁看起来更适合林一淼。 于是贺嘉宁并不吝啬他的称赞:“非常帅!” 林一淼得了他的认可,回来上课的愁容都轻了一大半,涮火锅时候都能说起哪个哪个东西是文柯爱吃的——见贺嘉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林一淼也想起饭前他二人的对话,嘿嘿一乐,“哎呀,他是我男朋友嘛。你和他争什么宠。” 贺嘉宁也绷不住乐了,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一震,是李谨给他发消息,问他下没下课,今天是回家还是住在学校宿舍。 第13章 回家住还是住宿舍? 此时此刻它确实是一个成为问题的问题。 在校考结束之前,他需要在校外上专业课的时候住在海竹苑,只上文化课的时候就住宿。 现在再也不用去校外上专业课,正是全力冲刺文化分数的时候,怎么想也是重新住回宿舍里合适。但是李谨刚带他出去玩了一圈回来,现在又是生病状态中……贺嘉宁看了看桌上的火锅,觉得自己要是毅然决然地说他不回去,会显得有些过于不通人情。 他没有回答李谨的问题,反而问他,“你退烧没有?张医生怎么说的?” “没烧了,让我在家休养两天再去上班。” 空了一会时间,李谨的第二条消息又来了,“你这两天住在宿舍也好,免得被我传染。” 贺嘉宁手一顿,莫名品出一丝……怎么说呢,就是这话虽然是能从李谨口中说出来的,但是更像是上辈子他身边谭尧会说的话。 可能人生病时候确实希望身边有人,话都说到这里他再不回去倒让李谨误会自己嫌弃他。贺嘉宁也没再纠结,告诉他自己吃完饭后回家,才继续听林一淼大谈她集训时的恋爱史与苦难史。 这顿饭吃完已经有些晚了,回海竹苑,一开门发现李谨仍然窝在他早上被发现的沙发里睡着了。 贺嘉宁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发热,摸起来感觉不比早上温度低。 茶几上除了电脑和一些文件,还留着张医生走之前留的便签纸和药盒,贺嘉宁都拿起来看了看,两种药之间还有半小时的间隔,估计是李谨吃了一种后在等间隔时间,就这么等着等着睡过去了。 他试图拍醒李谨,但这回李谨昏睡得更沉,直到他用了些力把人拉起来晃了晃,李谨才睁开眼睛,好一会儿都没有聚焦。 李谨顶着没有聚焦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忽然开口:“贺嘉宁?” “是我,你——” “怎么会是你?” 贺嘉宁无奈,“怎么不能是我,除了我还有谁?” “不是……”李谨忽然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次麻药幻觉这么真实?李宇,李宇呢?” 贺嘉宁一怔,李宇是上一世李谨的总助,两家企业有事务往来时贺嘉宁见过他,但这一世的李宇还没有出现。 李谨这是……烧糊涂了,以为自己还在上一世? 贺嘉宁原本准备打电话把张医生叫回来的手也停住,改成发消息询问医生能做什么。他和李谨重生这事对二人来说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但不代表能叫无关的外人知道,想必李谨也会这么认为。 贺嘉宁把他的手抓下来,将剩下的药递过去,“李宇不在,你先把药吃了。” 他原本做好要与李谨斗争一番的准备,没曾想李谨挺省心,他说什么就做什么,把药一口灌了下去。 贺嘉宁见他神志不清醒,故意板着脸道:“我给你的药你也敢随便吃?不怕我把药换了?” 李谨听他这一“长”句子又反应了一会,才露出一个笑来,“没事,左右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听到“死”这个字,贺嘉宁也知道他是回到了患癌后的时间,而且他提到“麻药”,搞不好还是哪次手术带来的病痛的回忆,一时也没了继续逗他的心思,按着张医生的指示问他,“你晚饭吃了吗?吃了什么?” “……” “没吃?”发着烧工作还不吃晚饭,你真是生怕自己病能好了。”贺嘉宁拧着眉头打开点单的界面,“你想吃什么?” 李谨摇摇头。 “不想吃也得吃,”贺嘉宁在这件事上态度强硬,“点些你平时喜欢吃的,东西到了就有胃口了。你喜欢吃什么……” 他突然顿住了。 他刚和林一淼结束饭局,刚讨论过彼此喜欢吃什么这件事。 他们同学朋友快近六年的时间,因为都不是特别挑食的人,彼此对对方的口味毫无研究。只有像林一淼和她男朋友那样热恋中的小情侣会对这种琐事在意。 所以他不知道李谨喜欢吃什么也是正常的。 但是……从他们在这一世相处的第一次开始,李谨分明就知道他的口味好恶,甚至具体到某个食材他喜欢吃哪种做法做出来的口味。 如果说菜系的偏好还能说是他身为生意人善于观察记忆…… 贺嘉宁情绪复杂地看了眼已经闭上眼睛重新睡去的李谨。 张医生说病人不能空腹服药,如果已经空腹吃完药后面必须补些吃食以免低血糖。贺嘉宁收拾好那些繁乱的心绪,秉着清淡的口味给他点了些粥和点心。等餐到了才又将人叫醒来。 第12章 这次李谨好像恢复些神志,没再提李宇,反而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样反而最好,贺嘉宁暗自松了口气。 毕竟他对李谨心意的揣测也未必完全正确,只是不管作何解释在他二人已有关系的前提条件下都显得过分暧昧。 贺嘉宁靠在一旁看着他吃饭,边问道,“你这几年身体怎么样?” “身体?没什么问题。这次就是太久没运动一下子累过了头……”李谨话语一顿,明白过来贺嘉宁话里的意思,“我每年都做了癌筛查,上次是发现的晚了,就算这次还要得病,只要发现得早也基本能治愈。” 贺嘉宁点头,李谨又问他:“我刚才好像睡迷糊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没有,”贺嘉宁说,“就是你可能记错时间了,问我李宇在不在。” “李宇?”李谨想了想,“可能睡蒙了,以为自己还在治病的时候。” 贺嘉宁没再说话,看着他把饭吃的差不多了,起身准备回房休息,李谨又说,“高考前你还是住回这里吧,放学我来接你。” 贺嘉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正见李谨倚在沙发靠背上望着他,见他回过头来,下意识移开眼神,灯下人影的眼神在明暗交界中似花似雾,李谨定了定心神,又重新看回去,笑道:“怎么了?” “不用,我住学校。”贺嘉宁说,“不麻烦你了。” 贺嘉宁这样说,就意味着他已经做好决定。李谨没有再劝。高考将近,贺广和宁莲也减少了在外奔波的时间,每个周末都要回别墅里进行一下“亲子关怀”,这种行动上一世也有,但贺嘉宁当时把自己的休息时间都用补习塞满了,自然没留给夫妇俩太多的时间。虽然现在的贺嘉宁也不觉得这种陪伴能对他的高考成绩有多大的提升,但是重来一世,他珍惜与贺广和宁莲相处的时光,也学会在这样看似无用的时光中感受属于自己的亲情。 李谨周末回家次数不多,听贺广说是在忙工作室升级和与家贺企业并轨的事。宁莲便埋怨李谨忙归忙,也不至于忙到连去和人家女孩子见个面的时间都没有。 又问贺嘉宁知不知道李谨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或者是不是李谨在海大或工作室里有了准备交往的女生,“我和你爸爸又不是什么非要门当户对的老古董,只要人好什么家庭都可以的呀……” 贺嘉宁只能装傻,说没听李谨说起过。 宁莲又叹气,说他和李谨这两个儿子都不像其他同辈人那样乱玩东西乱交友让人放心,但也不能始终这么不在意感情生活。说着话音一转,也不知道怎么转的,反正就顺水推舟地开始琢磨起贺嘉宁和林一淼的关系来。 贺嘉宁哭笑不得,不好和家里说林一淼早恋,但说林一淼早已心有所属这事还是能说。贺广在一旁乐够了,出言相救,“嘉宁还小,再说了,人家现在高考才是第一位的,你操心他也操心得太早了。” 贺嘉宁配合装乖,点头如捣蒜。 隔天晚上贺嘉宁回去取寄错地址到海竹苑的快递时,好好把这事同李谨吐槽了一番,说自己替李谨承受了太多,叫他早点定下来让自己替他少受些父母念叨之苦。 李谨淡淡一笑,说那恐怕你还得多为我承担些,要不然你早点找,爸妈肯定也能少点念叨。 贺嘉宁扯了扯嘴角,“我找?找完和他俩出柜?别把老头老太吓出什么好歹来。” 李谨问,“那你要跟上辈子一样,一直都不准备公开他?” 猜测李谨知道他的性取向,和确认李谨知道他身边伴侣的身份,二者还是不同的。贺嘉宁瞥了他一眼,“公开谁?” 李谨无奈,“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贺嘉宁道: “那你查我查得还挺仔细。” 李谨笑着说,“彼此彼此。只是我没什么可查的,浪费了你的精力。” 这话也不假,他就固定这一个床伴已经算圈里罕见的洁身自好了,就李谨一清二白的私生活而言,说一句苦行僧都不为过。 贺嘉宁自觉这是来自李谨的嘲讽,回了一声冷哼:“你不行啊?” 李谨一愣,又乐不可支。 原本贺嘉宁还觉得这话攻击性太强,说完还觉得会不会过了些——虽然李谨确实可能怀着某种心思,但万一他真不行呢? 然而李谨笑得这么灿烂,贺嘉宁又恨得牙痒痒。 又听李谨说,“你试试?” 贺嘉宁眉头一挑,“免了,不吃窝边草。” 李谨却笑意不改,“知道了,小兔子。” “……滚。” 然后贺嘉宁“滚”了,他要回学校上晚自习。 走到小区门口又想起来刚才取的快递忘记拿了,他昨天睡意朦胧从桌子上起身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牛奶盒掉进前桌成筱的书包里,偏偏还有人打闹一屁股坐在了那个位置,整个书包就全被牛奶泡了。 成筱说没事洗洗还能用,但是高考倒计时了还让人清北预备役专门花时间来洗书包也太过意不去,于是买了个差不多的准备赔给成筱。 贺嘉宁重新回去刷开房门拿新书包,李谨已经不在客厅里了,只是客厅里多了一股还未被通风系统完全散净的隐隐烟味。 第14章 蝉鸣声中,高考如期而至。 比起班级其他同学蓄势待发的模样,唯二两个艺考生贺嘉宁和林一淼轻松得格格不入。于是他俩自觉承担起“气氛组”的放松工作,顺便承包了考完后一起去ktv吃喝玩闹的娱乐对接。 林一淼家里就有这个产业,和助理一联系三下五除二就敲定了时间场所,只等高考最后一门交卷哨响。 贺嘉宁他们的考场在海大附中,走出校门,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对面街上自己的海平高中,还没等他感慨两句,一束花就伸到了他跟前。 宁莲和李谨都来了,宁莲抱着花,李谨一手举着手机录像,另一只手还举着另一只手机正和贺广打视频。 贺嘉宁接过花束,又冲着贺广出现的手机摄像头招了招手,听贺广说他临时来的工作实在走不开,又说作为补偿,他请同学去林一淼家里ktv玩的费用都由爸爸报销。 贺嘉宁哭笑不得,但是贺广的一片心意,宁莲也要他听贺广的——“把你爸花破产都行。” 贺嘉宁转述了父母的“豪言壮语”,林一淼先行动起来,搞了几瓶最贵的酒摆上,“来来来,真心话大冒险!酒后吐真言版!” 他们这个班上看起来都是人畜无害的乖乖女乖乖仔,但玩起来也和其他同学一样热闹,又卸掉了高考的包袱,一时间爱恨情仇的八卦漫天狂飞,让最后一个学期因不常待在教室里而错过许多的林一淼和贺嘉宁听得目瞪口呆。 贺嘉宁也被酒瓶子转到过几回,这些同学们和宁莲一样,对他和林一淼的关系怀有不纯洁的猜测,然而澄清他和林一淼后,其余的问题就更放得开了,有时逼的贺嘉宁一个年近三十的灵魂都无话可说,最后结束时结算发现也倒了许多酒进肚子里。 他自觉酒量不错,和初出茅庐的高中生们喝一喝不会有问题,却忘了上一世自己不错的酒量也是一次次喝醉喝吐再喝再灌后练出来的,现在的身体还没对酒精脱敏,渐渐地他便感觉到了醉意。 这也算是上一世喝酒喝出来的经验,当他感觉自己快醉时就会反复提醒自己闭好嘴巴赶紧联系助理来接人,免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但眼下他没有助理,手也已经不太听使唤,最后是成筱替他听了电话,才通知到李谨来接人。 贺嘉宁对自己是怎么被李谨接走的过程已不太有印象,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是清晨,身上清爽,衣服换过,嘴里也没什么酒气回返的苦味,床头还放着一杯清水。 只是有点奇怪的是他平时放手机的位置居然放着李谨的手机,电量还没耗尽,屏幕上显示着不少未读消息, 今天正好是周末,李谨也在海竹苑没去公司,见他下了楼梯便向餐厅一指,“给你留了早餐,头晕的话先喝醒酒汤。” 贺嘉宁“唔”一声,先把手机还给他,又问道:“我的衣服你帮我换的?” “我拿的,你自己换的,回家了你硬是要洗澡,不然不肯上床。” 贺嘉宁刚松口气,又听李谨开口,“但是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了谁,非要把你的脏衣服丢给我去洗,然后我洗完衣服回来想看一眼你睡下没,结果你接了妈打给我的电话,顺手把我的手机也给带进屋,最后把门反锁自己睡死了。” 李谨面上似笑非笑,让贺嘉宁一口水卡在喉咙里险些呛住。 他有些心虚,因此没为李谨那句“不知道把我当成了谁”的阴阳怪气而反击,只是问道:“那我手机和衣服呢?” “手机在我房间充电,衣服晾在我的阳台上了,”李谨说,“吃完饭交钱来赎。” “多少钱?” 李谨睨着眼睛逗他,“少爷的手机一万一支,衣服一千一件,不算贵吧。” 第13章 贺嘉宁还真点点头,转身吃饭去了。 余光里见李谨拿了手机也没在客厅继续坐着,直接往书房去了。直到他吃完早餐收拾好桌子,李谨还没出来,他往书房走过去,门没有关牢,里面的声音似乎是开会开到尾声,已经在聊些杂七杂八的事,有个声音问李谨怎么昨晚急匆匆地结束了视频会议,后面又联系不到了。贺嘉宁脚步停住,他还真想听听李谨怎么说。 然而李谨笑笑,说句不好意思就敷衍了过去,那边也不再有人追问。 贺嘉宁退回客厅,又等了一会,李谨从书房出来,先把他的手机递过去,“你们年轻人不都是离不了手机吗?你这还真沉得住气。” “你就比我大不到四岁,别老气横秋的。”贺嘉宁看了眼手机,基本就是林一淼和成筱他们关心他的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他一一回了消息,又打开和李谨的对话框。 下一秒手机一响,账户里真到账两万块。李谨握着手机,收起笑容看他,“逗你的,怎么还真转了。” 贺嘉宁抽出他的手机替他点了收款,才还给他,“大晚上的折腾你一趟,李总的时薪不止这一两万吧?” “贺嘉宁……” “对了,我和金鸢姐说好了,过两天就去她剧组里帮忙学习,等大学开学再直接去学校,”贺嘉宁扫视着这座漂亮房子一圈,竟也生出一点不舍,“我晚点就收拾行李放回爸妈那里,海竹苑就不住了。” 李谨蹙起眉头,“这么突然?” “考试前就说好了。” “你去剧组也没必要搬出海竹苑,家里什么都有,剧组和学校到那边需要什么再买也是一样的——” “李谨,”贺嘉宁顿了顿,“我叫你一声‘谨哥’吧。上一世我们俩确实存在些……勉强可以说是误会吧。现在话都说开了,要我努力做个好兄弟,我还是能尝试的。但是我毕竟不是真的十八岁的孩子,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再更好了。” 他的话是话外有话,以李谨的聪明一定能听懂。 贺嘉宁等了他一会,果然见李谨妥协地点点头,又让他等一会,拿出一张黑卡递给他。 “我的副卡。”李谨说,“我知道妈妈会给你一张卡,但是那是爸妈的意思,这是我给的,你要收。” “李谨……” “你是不是准备报外省的大学?” 贺嘉宁原也没准备瞒他,“京州。我对答案估过分了,肯定够。” “我想你也是要出去的,”李谨点点头,“到外地要花钱的地方多,尤其你这个专业,总有些用钱的地方不方便让爸妈知道,拿这张卡去刷,我不过问。” 贺嘉宁仍然没有拿,李谨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想花我的钱,但是换个角度,按你的想法来看,你这次放弃了公司,只是补偿你一张卡,有什么不能拿的。” 贺嘉宁默然,伸手接了过来。他又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了,笑道,“小心我没把爸爸花破产,把你花破产了。” 李谨也笑,“那只能说明我的工作能力还有待加强。” 高考成绩出来之前,贺嘉宁把在海竹苑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等大学开学,因为规定大一期间必须住宿,贺嘉宁从金鸢的剧组告辞后便直接搬进了宿舍。他的三个舍友中有一个就是当时和贺嘉宁一起参加艺考的同学彭进,一个京州本地人黄冠,还有一个表演专业拼到他们宿舍来住的林晓思,这三个舍友里只有林晓思安静一些,彭进和黄冠都属于话痨型,□□累死累活在军训,也不耽误嘴皮子上下翻飞把同学里里外外都互相给了解透彻。 大一的专业课还不多,更多的都是贺嘉宁上辈子就已经老老实实上过的公共课,如今再听一遍更如安眠药入耳,没能挣扎两分钟就睡得不省人事。白天在公共课上补够了觉,晚上也没法执行他的“老年人作息”了,彭进自称是“被导演事业耽误的电竞选手”,只要没有晚课的晚上都拉着他仨打游戏,贺嘉宁瞅了一眼,正是李谨他们公司开发的那一款。只是他已经过了打游戏的年纪,开头不好扫他们的兴,他们实在缺人组队的时候贺嘉宁才会跟上去打两把,其余时间都去图书馆看看书看看电影躲清闲。节假日时间学校管得不严,黄冠就会开着自己暑假时候家里奖励的那辆大越野,四个都有驾照的人满山遍地的玩。贺嘉宁也挺久都没有这么长时间毫无负担地玩过了,现在又是身体条件最好的年纪,一到放假和他们仨玩得几乎成天地在外面野,连宁莲都埋怨想到京州来看看他都找不到他的人。 贺嘉宁听出宁莲话里不单纯是调侃,追着多问两句,才知道李谨来京州出差的时候生病了,现在正在医院里住院,宁莲特地来看李谨,离京之前想顺道再看一眼小儿子,联系了才知道贺嘉宁这几天都不在京州。 等贺嘉宁回了京州,便去医院看李谨,李谨见他来了也不太意外,无奈道:“我都跟妈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告诉你。” 贺嘉宁“嗯”一声当做敷衍,手上径直拿了床头的病历本翻起来,李谨见状便道:“放心,就是胃炎,不是癌。再说,我要是真得了癌症只会瞒着爸妈,不会瞒着你。” 贺嘉宁一想也是,放下病例道:“你还是悠着点造你的身体,我现在可是把上辈子工作经验都快忘光了,你要是死了,家贺真得在我手里破产。”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李谨却笑呵呵地应了,又说自己明天就能出院,让他不用再来。 贺嘉宁原也只是担心他的病情,见他确实恢复的不错,也答应下来,只是离开医院的路上路过缴费处,贺嘉宁边给宁莲回消息边走路,转角处迎头被一个人撞上,撞得力度不轻,贺嘉宁站稳身子,发现地上撒了一地的饭菜,他自己身上也溅了些油。好在饭菜已经凉了,没有把人烫到。 撞到他的人穿着校服,垂着头不停地给他道歉,贺嘉宁没想为难他,请护士去叫人来打扫,又把地上的饭盒捡起来给他,那撞他的男生一抬头,贺嘉宁便愣了神,竟然是谭尧。 还在读高中时候的谭尧。 第15章 正值仲夏,谭尧的穿的还是长袖校服,一双粗糙带伤的手接过已经只粘着米粒剩菜的饭盒,磕磕巴巴地同贺嘉宁道谢。 保洁已经过来清理地板,贺嘉宁带着谭尧离开,先去卫生间把溅到皮肤上的污渍擦洗干净,边问道:“还没吃饭?” “我吃过了,这是给我妈妈打的饭。”谭尧头垂得很低,“对不起先生,您的衣服多少钱?我现在身上没钱,您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到时候联系您。” “不用了,地摊货。”贺嘉宁看着他的空饭盒,“你不用去再买一份饭吗?” 谭尧“啊”了一声,把饭盒抱紧了些,低声回答:“要去。” “那一起吧,我还没吃饭,你给我带路。” “我……我刚才是在医院食堂打的饭,这个点他们已经要关窗口,没什么吃的了。” “那你去哪再买饭?” “我……”谭尧一抿嘴,下定决心道,“能不能再借我六块钱,我过两天连衣服的价格一起还给您。这是给我妈妈打的饭,她还在生病,不能不吃饭……” 贺嘉宁没说话,拉着人到了医院外一家小餐馆,自己点了一份,又点了一份打包,让谭尧带走。 他给谭尧留了电话,让谭尧需要帮忙可以找他,过两天谭尧果然打电话来,却是说要把钱还给他。 贺嘉宁没想要那二十来块的饭钱,但是谭尧比上一世自己见着他的时候拗不少,贺嘉宁无法,又去了医院一趟。 这回他多问了两句,知道是谭尧的妈妈得了一个什么基因病,从山里跑来京州看病,但是京州也没法治,只能在医院吊着命。他父亲在外地边带着小儿子边打工挣钱,他这个老大就留在京州看护母亲。他原来高中的领导人好,见他家不容易,给他找了个医院附近的普通高中借读,让他不至于辍学。他平常周末就去医院食堂帮忙刷刷盘子搞搞卫生,作为报酬,当天可以在食堂连吃带拿搞定一日三餐,也算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这是工作日,谭尧刚给他母亲送完饭出来,贺嘉宁没收那二十块钱,问他自己吃没吃晚饭。小孩要面子说吃了,但肚子响了。 贺嘉宁还是把他带到当初那家店里,自己做主点了两份饭,一份给他,一份自己吃。 他想起上一世谭尧同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到现在为止都能一一对上,但如果谭尧说的全是真的,日后他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一年以后谭尧的母亲就会在家里已经入不敷出时去世,但紧接着他弟弟又会生同一种病,他父亲受不了这份苦,一走了之,不知是死是活。留谭尧一个人带着弟弟继续在京州治病,为了生存,谭尧在高三这一年彻底辍学,带着弟弟辗转南下边找父亲边打工治疗,一过就是多年,弟弟病情一再恶化,好在正好有新特效药上世,只是昂贵得把他卖了也买不起一个疗程。谭尧走投无路,经人介绍,真出去卖了。 第14章 上一世好歹在他身边跟了这么久,遇不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贺嘉宁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惨一次。 于是问他,“有个挣钱的活,你干不干?” 谭尧眼睛一下亮了,“您说!” “我们参加比赛正在拍个片子,需要一个中学生,”贺嘉宁把自己的学生证照片给他看了一眼,“一个周末得从早到晚在我们组里,五千,给你现金。片子要是报上去能拿奖,奖金也给你分成。” 他这话倒也不是完全骗人,他、黄冠、彭进组队参加了学校的一个微电影大赛,男主角由林晓思担任。四个光棍对爱情戏码一窍不通,编出来一点给指导老师看,被阴阳怪气了五百句,干脆就他们自驾出去玩的一个兄弟故事改了改,老师觉得挺好,就是演员里差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 本来林晓思说这事交给他,眼下正好有个人能用,贺嘉宁在宿舍群里说了一声,大家都同意了。 晚上贺嘉宁具体说了下情况,三人被谭尧的故事感动得眼泪汪汪,说要一人再加一千,给人凑个八千片酬,听起来也好听。 贺嘉宁知道这仨也是有钱的主,没拒绝。 谭尧长相只是一般清秀,但在镜头里面竟然还真有点清水出芙蓉的质朴率真,最主要的是态度好,有时候被急脾气的黄冠连着吼上半小时也照单全收。 两天,把谭尧的戏份都给拍完了,贺嘉宁开车送他回医院,路上把现金取出来,又买了个信封装起给他,谭尧一路上都抱着那个信封不说话,到了医院,贺嘉宁才发现他流的眼泪都把信封打湿了。 “行了,多大点事,回去你妈见了还以为你是受欺负才赚的钱,又要担心了。”贺嘉宁原本比谭尧就大三四岁,重来一世,心理年龄当他爹都差不多了,他揉了揉小孩的头发,“我们几个都和朋友们说了,有这种活还找你。就是没活,你缺钱了也能找我们借。现在除了照顾你妈妈,最重要的就是好好读书。” 这话没把谭尧的眼泪止住,还哭得更狠了,边哭边点头如捣蒜,把贺嘉宁都给逗笑了。 暑假过完,贺嘉宁宿舍选送的片子还真拿了一等奖,恰逢贺嘉宁在校外租的房子敲定下来,几个人叫上谭尧,一起帮他搬了家,叫了一大桌外卖算做暖房。吃过饭后,贺嘉宁送四人下楼,仍是递给谭尧一个信封,“先前说好的,奖金分成。” “宁哥,这个钱我不能要了……” “拿着吧,正好又是八千,给我们四个分了也没多少钱。是大家的一片心。”贺嘉宁塞进他书包里,“期末考的怎么样?” “还行,”谭尧把背包换了个姿势背在身前抱着,低声道:“京州的题目不难。” 题不难是真的,不过谭尧学籍还是外地,到时候还要回老家高考。只是眼下事情也轮不到他思虑得这么远,只能鼓励谭尧两句,将他送走。 回家时去拿了李谨给他寄的快递,打开以后是扫地机和洗地机,贺嘉宁哭笑不得,原本他还想着如果李谨送了什么昂贵的东西来,他还得想办法还礼回去,结果是这两样相当实用的家具,至少解放了他百分之八十的劳动力。他就是想还都还不回去。 贺嘉宁叹了口气,还是戳开和李谨的对话框,同他说了声“谢谢”。 贺嘉宁搬了新家后宁莲和贺广都来看过他,后来林一淼和成筱她们来京州玩时也来他这里“参观”过,只有李谨,分明来过几次京州,也叫他出来一起吃过几顿饭,贺嘉宁不提请他到家里来坐,李谨就不提。 但是每次分别后贺嘉宁回家,好像视线里的每一处都有李谨的痕迹。李谨就这样润物细无声地将一点点碎片填入他的空间。 贺嘉宁有时也会想说让李谨不要再给他买东西了,但是一小盆多肉、一个小音响、一对蒲团垫……真要为这些小东西煞有介事地说一声,又显得他太过在意。 贺嘉宁摇摇头,还是一屁股坐在李谨买来的蒲团垫上,拿起手机回消息。 谭尧的母亲病重,住进了icu。上一世谭尧一家求助无门,谭母在icu里甚至没待上半天,就让医院放弃了抢救。 这次谭尧找上了贺嘉宁。 贺嘉宁原本是想劝他放弃了的,因为他知道谭尧的母亲绝对救不回来,为此还要背上一笔债务,得不偿失。 但是真见到谭尧肿的像核桃似的双眼,贺嘉宁又不愿劝他了。他想起上一世李谨去世之前,医生也是说不要浪费钱了。宁莲已经哭得险些昏厥,决定权交到了贺嘉宁手里。 他和李谨是对手,是敌人,但他仍然无法就这么看着一个还有生命体征的人离世。 何况是自己母亲。 贺嘉宁叹了口气,给他打了十万块,这是谭尧最后抢得的与母亲的时光,等几天后谭尧的父亲也冷静下来,他们不得不做下最后的决定。 果然如他所料,第三天夜里,谭尧就告诉他,父亲决定不救了,让母亲安详地走。 只是给母亲办葬礼还需要点费用,他的钱还不能很快还给他。 贺嘉宁说不急。 贺嘉宁原本还想说让他小心看护他弟弟,但是他们得的这种罕见基因病没法预防,谁知道哪一天就突然发作。何况母亲刚走,谭尧也需要一些喘息的空间。 可惜命运并没有让他喘息多久。 弟弟谭禹的病情发作。谭父留下一张回去打工筹钱的纸条,从京州消失。 好在贺嘉宁给的十万和母亲病逝后老家的份子钱还能让谭尧兄弟撑一段时间。谭尧按照贺嘉宁的指导向社区和学校求助,两边各自募捐一次,学校里又帮着谭尧申请了异地生特殊助学金和奖学金,总不至于令他再次辍学。 谭尧感激得无以复加,贺嘉宁却是对他的成绩有些意外——又是一个学霸。 当年走上那条路真是可惜了。 贺嘉宁正准备带他去吃顿饭,一看手机,李谨来京州了,问他在哪。 贺嘉宁望着最后一个问句挑了挑眉。李谨往常找他时的问句都是“你在京州吗?”“你有时间吗?”“你方不方便?”这一类,今天却格外直接,上来就是三个字:“你在哪?” 贺嘉宁说:“没在学校,有事。” 李谨的回信也很快,“好,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第16章 “妈说前段时间你有一笔大额转账,她担心你被骗,让我来看看你。”李谨说,“我知道你不太可能被骗,所以是怎么回事?” 贺嘉宁转账的时候的确没有刻意从自己的账号走钱,但是他也有些意外宁莲会通过李谨来找他,“妈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她还觉得你是个二十岁的孩子,担心你真被骗了,被指出来伤了你自尊心。”李谨面上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都和你说了有的钱不方便让爸妈知道就用我的卡,你不肯用,这回被抓现行了吧?” 贺嘉宁说,“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哦?” “上次你到京州住院,我碰到了谭尧。”贺嘉宁想想自己也没和李谨正式提过谭尧的名字,他不确定道:“你应该知道谭尧是谁吧?” 李谨笑容僵硬了一瞬,垂下眼睛,“我应该知道吗?” “我知道你查过我,”贺嘉宁不与他打机锋,直接道,“我除了妈那里没有刻意瞒过他,你应该查到过。” “……是。”李谨说,“你接着说。” “他遇到了些难处,需要用钱,我就借给他了。” 李谨沉默地继续听着,却没听见下文,不由抬头问:“没了?” “没了。”贺嘉宁说,“你还想听什么?” “你……还想和他再续前缘?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应该——” “还在读高中。”贺嘉宁替他说完最后几个字。 李谨又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你这次是想把他带到身边把他养……” “等等,你住脑。”贺嘉宁简直无语,“把你脑袋里那些违法乱纪的猜想收一收,我没有这种特殊癖好。” 李谨停下话语,眼睛仍一直看着他,看上去不像相信了的样子。 “就是一个陌生人,碰到了能帮一把也就帮了,你别老把人和人的关系往那方面想……”贺嘉宁话音没落,又想起自己和谭尧上辈子确实身体力行地往那个方面在相处,自己也说乐了,乐完又说,“我心理年龄摆在这,我现在看谭尧就和看小孩儿似的,不可能有那方面的意思。” 李谨这才移开眼神,似乎是不和他计较了,只是问,“那你准备怎么和妈说?” “直说就行,就把谭尧当陌生人的事和妈妈说,她肯定能理解。”贺嘉宁不太在意这事,又看了眼李谨,“你特意跑来京州找我就为了这个事?” “说道过来看看你。”李谨说,“新房子住的怎么样?还有什么缺的吗?” “什么都不缺,”贺嘉宁伸手扫了一圈,“看见没,全是你买的,到时候退租时候搬不走留给房东,全亏了。” 第15章 李谨笑笑,“现在住得舒服就行。” 贺嘉宁问他,“你要是懒得回酒店了就在这住一晚上?” 他纯属客气一句,毕竟李谨出差住的套房比他的小客房豪华不少,而且李谨只身来找他,行李都没带过来,怎么看都不方便——“好。” 贺嘉宁一哽,又见李谨并非逗他,只得站起身来,“那你自己换床品,这只有我舍友来住过,我就没换过。” “好,新床单在哪?” 贺嘉宁翻箱倒柜把新床品找出来给他,又找了套洗过睡衣和新内裤一道拿给他。 李谨接了东西,也不需要贺嘉宁帮忙,一个人很熟练地拆换床单被套。 贺嘉宁在旁边看着,忽然听李谨问:“只有你舍友来住过?” “对啊。” “男朋友没来过?” “没来过。”贺嘉宁一顿,“我就没交男朋友。” “怎么不交?”李谨仍不回头,“以你的样貌性格,不至于没人追你吧。” 何止不至于,追他的人可以排队了。 贺嘉宁开始怕女生总来找他,早早出了柜,不知道为什么被传成“为了怕被追借口出柜”,结果就是追他的男男女女都有,后来甚至形成一种诡异的“竞赛”模式,倒要看看搞定他的人是男是女。 这也是贺嘉宁大一期末考试一结束就赶紧看房子搬出学校的原因。 在学校的时间少了,那股可怕的被追之风总算慢慢消弭。毕竟是影视院校,漂亮帅气的大有人在,跑路了一个,还有其他人顶上。 贺嘉宁抱着胳膊看李谨,顶光打在男人跪弯在床榻的后背上,透过衬衫布料显出劲瘦的脊背,“别问我了。”贺嘉宁说,“余伯伯家的女儿你见了吗?有可能吗?” “见了,说清楚了,不可能。”李谨并不介意被他盘问,一一回答清楚,把床单最后一点皱褶铺平,转过身来看着贺嘉宁,“我和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吗,那挺好。”贺嘉宁坦然回望过去,“祝你成功。”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是谁不重要。”贺嘉宁向门外退了一步,靠在外门框上,“爸妈不看重家里条件那些物质的东西,只要是个好人,他们都会同意。” 李谨定定地看着贺嘉宁。 他曾经亲眼见证过贺嘉宁的成长,他以为那就是他能够了解到贺嘉宁的全部。 但重来一世,他发现那只是某种情况下的贺嘉宁。换一个更自由的空间,贺嘉宁也更肆意生长,更舒展明朗。更……让他移不开眼。 原来他觉得贺嘉宁像只刺猬,竖起满身的刺只为掩盖自己的柔软。 现在……他觉得贺嘉宁像猫,只要是他不想接的茬,就能有一百个办法躲开。 从长计议。 这是李谨自重生以来订下的对于贺嘉宁的方略。 他知道贺嘉宁和他关系有些糟糕,所以贺嘉宁对他怀有敌意时他不着急,贺嘉宁不愿意和他住在海竹苑要住宿时他也不勉强,后来贺嘉宁要报考京州的学校,他也什么都没说。 但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从长计议,要到多“长”才是结果? 长到贺嘉宁再次与谭尧相识?长到贺嘉宁身上的光芒耀眼到再也无法令人忽视?还是长到这个被他一点一点填满的家里真的住进第二个男人,躺在这张床上,甚至……躺在贺嘉宁的身边? 那他的一切“计议”又还有什么意义。 李谨看向已经失去了与他斗嘴兴趣,转而去喝水的贺嘉宁的背影,什么都没有说。 但他必然要做些什么。 比如在忽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半夜,贺嘉宁感觉到有人摸上了他的床。 贺嘉宁正睡得迷迷糊糊,被窗外爆炸似的雷响声轰醒,然后就感觉到身边一个偏凉的身体上了床,将床垫向右边压低了些。 贺嘉宁钳住李谨向他这边探的手,“准备半夜搞谋杀啊?” 李谨说,“分我半张床。” “……你什么毛病?” “电闪雷鸣,害怕。” “……”贺嘉宁简直想爬起来手动缝上他这张不说人话的嘴,“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李谨笑出了声,笑了一会,他又伸手摸到贺嘉宁攥住他手腕的那只右手,“贺嘉宁,你明故问。” 贺嘉宁任他反握着,没说话。 他和李谨对手多年,了解对方比了解身边人还透彻,他当然明白李谨在说什么。 相应的,李谨大概也能看出他的想法。 ——一种类似于不抗拒,不主动,不负责的“渣男”行径。 这是一句陈述,也像一句指控。 贺嘉宁不认罪,反以指控回应指控:“你明知故犯。” 显然,李谨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李谨沉默了一会,“我同意。” “……” 碰上勇于承认坚决不改——或者叫做死猪不怕开水烫更合适的主,贺嘉宁真没辙了。 窗外依旧雷声大作,闪电时不时划过夜空带来白昼似的光亮,贺嘉宁忽然想,如果有人能看见这光亮下的他二人,大概会被吓一跳。 两个直挺挺并肩躺着的人、男人,双眼睁着望天花板,手腕交握,到底是像缠绵悱恻的爱侣、同床异梦的旧人、还是不死不休的对手? 睡不着。 贺嘉宁第无数次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将李谨留宿,哪怕李谨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他也还能有许多理由再赶他走。 但是他做了什么,他去给李谨找了新的床品,让李谨穿着带有自己洗衣液气味的睡衣,爬了自己的床。 最终“成功”地让自己睡不着觉。 闪电又亮一次,贺嘉宁想起来自己应该松开李谨的手腕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听李谨轻轻开口,“贺嘉宁,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其实比起死亡,我更记得的是等待死亡的感觉。” 这是李谨第一次谈起他的死亡。贺嘉宁下意识收紧本该松开的手指,才感受着李谨的脉搏在他掌心下跳动。 “我之前就看网上说,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梳理一个待做事项清单,好在自己死之前不留遗憾。不过我没有太多的兴趣爱好,事业也挺成功,竟然一项都没列出来。”李谨的声音平静,“后来有一天终于有一件事出现在我的清单里,当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存在了一会了,所以我决定去做它。” “但是你说巧不巧,大概是我前三十年过得太顺了,真有这么折磨我的巧合找上门来。”李谨平和的声音里甚至带了点笑意,说不出是发自真心还是掩盖情绪,总之,他把事情说得很轻松,“我发现我喜欢上你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要和你改善关系的计划,当然,最终目的是拆散你和谭尧,再把你诱拐到我身边。不过很可惜——但是在你而言应该觉得庆幸,就在同一天,我收到了我的体检报告。” 一切都戛然而止。 第17章 最后雷声是怎么减弱、闪电是怎么黯淡才让他们重新睡着的,贺嘉宁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再睁开眼时,他和李谨睡到了一起。 静态的“睡”。 但他大概是因为上一世和人同床共枕过的肌肉记忆还在,睡着中无意识间也把李谨抱在怀里。只是李谨虽然比上一世的谭尧更瘦,但身量更高挑一些,没有那么严丝合缝地能卡进他怀里,只是下巴搭在他肩上,长手长脚与他四肢互相搭着,看起来都像缠在一块。 贺嘉宁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先把他弯曲腿从自己腰下移开,再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身下抽出……李谨一翻身,又将他这只手连同半边身子抱住,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腿又缠了上来。 ……这人什么毛病。 正在直接叫醒他和继续尝试“逃离”之间犹豫,李谨却自己醒了。 但这时候贺嘉宁却宁愿他没醒。 因为就刚才那几下动作,又是刚睡醒的时间,隔着睡裤的布料贴着温度摩擦几下……此时李谨的腿还挨着,只要不是装傻,早该感觉到了。 但李谨选择装傻,“早。” 贺嘉宁瞥了他一眼,“醒了你还不离我远点。” 于是李谨笑着松了手,身体还挨着他,眼睛向下瞟,意有所指,“不解决?” 贺嘉宁冷哼,“你解决?” 他伸手推开李谨。 …… “我解决。” “……” 这是白天,清晨,太阳当空,深色的窗帘都遮不住的日光倾泻进来,贺嘉宁的大脑无比清醒。 他应该坚守底线,远望未来,不应该沉溺于浅层的刺激,和短暂的情爱。 …… 放在那人发顶的手指尖绷紧,又骤然松落。 贺嘉宁掀开被子,先李谨一步下床,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 他原意是想自己冷静一下,但李谨在外面轻轻扣了一下门,“嘉宁,让我进来漱个口。” 第16章 贺嘉宁想说又不止卫生间这一个水龙头,但他想到李谨为什么要漱口,又沉默着给他开了门。 漱完口,那张在他面前常常不着调的薄唇依旧充斥着血色,水流不停,在静默中继续冲刷着那双手,贺嘉宁从侧面打量着李谨,发现他面容平静,但耳朵红的厉害,连带着也看出那水中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贺嘉宁一直等他关掉水龙头,才说,“解释。” 李谨浑身紧绷,片刻才回过身来,眼睛平视着,视线却只落在青年的唇上,低声道,“没有解释。昨天晚上我说喜欢你的那句话,你可能没有当真。但是我是认真的。” 贺嘉宁看着他,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他分明不希望与李谨走到这一步,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当李谨的感情就这么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他又泛起不被他自己承认的愉悦。他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强行将理智抓回大脑,“下不为例。” “……不舒服吗?” 贺嘉宁避而不答,“李谨,我们都是重来一次的人,比这件事重要的事还有许多。” 李谨没回应,也没有动作。 贺嘉宁继续道,“爸之前猝死,有一定的原因就是我和你关系不睦让他发愁很久。你去世后,妈更是魂不守舍,很快也去世了。重来一次,我们不应该再给他们带来这种打击。” “人生在世,有很多事能做,很多事不能做,还有这事是明明能做,但是权衡之后明白不该做,”贺嘉宁说,“对你我来说,这就是不该做的事。” 李谨终于将眼神看向贺嘉宁的眼睛,贺嘉宁没有躲开他。 二人对视一会,李谨忽然道,“你只是担心爸妈对吗?” “我不应该担心吗?”贺嘉宁问,“你不担心吗?” “担心。所以他们在世的时候,我们不公开。他们本来就爱全世界到处飞,回家和我们共处的时间不多,我们小心一些,不会被发现。”李谨语言沉静,显然是已经想过这个问题,“至于其他人,只要他们不用非法手段调查,谁也发现不了。即使有人发现,我也能保证封住他的嘴。” 贺嘉宁没有接话。 “唯一的问题只是,”李谨抓住他的手,“贺嘉宁,你接不接受我?” 贺嘉宁扯了扯嘴角,“你是真心想问我吗?” “好吧,被你发现了,其实我已经有点猜测了。因为你说了这么多爸妈的原因,就是没有说,你不喜欢我。”李谨看着他,甚至放松下来,勾了勾唇,“你只是担心爸妈不能接受,但如果要拒绝我,直接说你不喜欢我,更能逼退我。” “贺嘉宁,”李谨发现了贺嘉宁的沉默,得寸进尺,伸手拉住他的衣襟,将青年的面庞稍稍拉低到自己跟前,“如果你要拒绝我,就和我说这句话——只能说这句话。” 贺嘉宁眼皮轻颤,垂眼看着睡衣上那颗琥珀色的扣子,“我说不说有意义吗?” “我知道你喜欢我,因为我知道你对不喜欢的人不是这个态度。”李谨轻声道,“但是我想确定,我在你心中的程度能不能超过你看重的那些事。” 贺嘉宁推开他些,“你不是一直很自信吗?” “面对你,我什么时候有过自信……”李谨轻笑一声,含着苦意,“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一错就是一生。我并没有不在乎爸妈的感受,但是在被判无法治疗直到死亡的那段时间,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能够和你有一个好的开始,好的经过,好的……结局。如果重来一次,我还要把自己的情感隐藏下去而不做争取,那我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愈发认真,这幅将自己所有底牌摊开在他面前的诚意,叫贺嘉宁无法再持那种刻意淡漠的姿态。 贺嘉宁招架不得,他只能说,“我知道了。” 李谨到底也舍不得逼他,“那我当做你默认了。” 贺嘉宁抬起眼皮瞥他,李谨又说,“我想亲你。” “不行。”贺嘉宁顿了顿,“没刷牙。” 于是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刷牙。 牙膏中的薄荷气息在他口中散开,将他脑袋里方才几乎全由情绪接管的意识理出些逻辑——李谨给他的刺激太过,生理上心理上都是,引得他也情绪大过理智,真就由着心随他去了。 李谨这回在京州最多只能待三天,但不影响他在贺嘉宁的小公寓里“住”下,酒店里的行李也搬进来,成了这里的另一个男主人。 同时也带过来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成人用品。 并在这三天里以未曾踏出家门一步的战绩将它们全部使用殆尽。 贺嘉宁自认为和李谨都不是疯狂的性格,也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和李谨“合谋”一件这样荒唐不经的混账事。 可是荒唐事混账事才令人肾上腺素飙升,才让人控制快乐与幸福的激素大量分泌,才让他们快乐。 快乐的代价是男人腰肢腿侧敏感皮肤表层青紫的指印和青年衣领下险些遮掩不住的密布吻痕,以及李谨的一场低烧。 于是去回海平的路上,李谨因此难得享受到贺嘉宁的优待:亲自开车送他去机场。 前一夜里又是做到李谨昏睡过去才算结束,昏睡醒来后他又发起低烧,吃过药始终恹恹模样,贺嘉宁有心让他在车上再休息会,李谨却几乎未曾合眼,一错不错地看着贺嘉宁。 贺嘉宁开始还问他怎么了,得到一个只是“‘戒断期’前的‘放纵’”的回答后,他便也放任李谨紧盯不放的眼神了。 将车停好,时间尚很充裕,贺嘉宁提议,“我陪你去买碗热粥打包,候机饿了再吃一点。 李谨摇头,“不用下车。” 不下车又能做什么。 钻到后座,再要一个拥抱。 幸好后座高度还算宽裕,容得下李谨将高挑的身形折弯,将头搭在贺嘉宁的肩上,将胸膛贴着,将双腿跪在座椅上他的大腿两侧,紧密地挨着,让皮肤透过布料感知温度的传递。 他们静静地抱了一会,又将嘴唇也挨着一起,接了一个吻。 在三天里由一个吻而激起的数次混乱之后,这个吻显得过于温情,温情得有些普通,温情得有些平淡。 这种普通和平淡致使李谨没由来的心慌。 于是试图将进程引向更加能挑|逗起刺激的环节——被贺嘉宁制止。 家里的沙发与办公椅那些地方便罢了,车上……也太超过了些。贺嘉宁自认脸皮还没厚到那个份上。 再看李谨,他逼着自己做出那副模样已是强“己”所难,眼下与他拥抱着耳鬓厮磨就是不肯露个正脸,但耳朵又红又烫,蹭着贺嘉宁的面庞。 李谨说,“贺嘉宁,我心慌。” “慌什么?” “不知道。”李谨顿了顿,“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担心我一离开,你就忘了我。” 贺嘉宁说,“你又把我形容成渣男。” “不是渣男……”李谨想了想,“是因为我自己,我身上实在没有值得你喜欢的点。” 贺嘉宁说,“你现在身价九位数,少想些有的没的。” “如果身价就能让你喜欢我,那我也不用等到这辈子了。”李谨闷声道,“何况世界上还会有身价十位数、十一位数的人,我总有比不上的人。” 贺嘉宁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他是要一个理由。 好像讨厌李谨有无数个理由,于是喜欢李谨的理由也变得求无可求。 贺嘉宁轻轻叹了口气,“李谨,你看见了贺嘉宁。” 过去的李谨看见了过去那个贺嘉宁在伪装成熟下的痛苦和挣扎;现在的李谨看见了现在的贺嘉宁的选择和无法释怀。 第18章 贺嘉宁手里李谨给的那张副卡总算派上了用场。进入大学后半程,贺嘉宁的课业忙起来一天到晚昼夜颠倒着没个空闲,李谨的工作反倒没那么紧张,往往是寻了贺嘉宁有空的时间,李谨便从各地飞到京州,待在贺嘉宁的小公寓里共度一段亲密时光。 如李谨所言,瞒住宁莲与贺广不是什么难事,即使他们偶然会发现李谨和贺嘉宁待在一处,也只是欣慰于二人现在良好的关系,不会往他处想。 唯一一次险些露馅是在贺嘉宁的舍友们面前,李谨在京州开一个行业交流会,自然与贺嘉宁约好,然而原定的开会日期提前,他忙起来忘记同贺嘉宁说一声,到了京州再发消息又没有得到回应,输入密码打开房门,才发现四个男生正姿态各异地歪在沙发上打游戏。 音响里游戏音效奇佳,没人感觉到门口的动静,最后还是一局游戏结束,林晓思边伸懒腰边活动脖子,一眼看见门口有个人,吓得直接扑腾到了贺嘉宁身上。 下一秒游戏手柄纷纷被丢下,他的三个舍友们老老实实站起来,求助似的望向贺嘉宁。 “这是我舍友们,今天下午没课,他们说来我这打游戏。”贺嘉宁先和李谨解释了一句,又转头,“这是我哥,来京州开会,找我住两天。”贺嘉宁说着又看向李谨,“怎么今天就来了?” 第17章 “走的匆忙,忘记提前给你发信息,刚下了飞机给你发了,你没回。”李谨笑笑,“你和同学们继续玩,我先回屋。” 彭进和贺嘉宁一起艺考培训时候见过李谨接他,稍微熟悉些,带头叫了声“谨哥”,黄冠和林晓思也跟着叫了,又目送李谨回到房间,林晓思犹豫道,“你哥来了,那我们就先回学校吧。” “还有最后一个本子呢,打完这个再走吧,”贺嘉宁家里的大电视拿来打游戏效果正好,眼下游戏还没打完,黄冠不愿意就这么走了,“就一个小时,宁子,方不方便?” “方便。”贺嘉宁坐回原位,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两个小时前自己错过李谨发的报备消息,顿了顿,“你们先打,我去和我哥说个事就来。” 黄冠只在乎前两个字,听到满意的答案便马上拿起手柄,等他说完后半句也不太在意,催着其他两人赶紧准备,催促的空隙回了贺嘉宁一句,“行,我们慢慢打,你快点回来嗷。” 贺嘉宁“嗯”一声,回了屋。 李谨正在衣服,看起来准备洗澡,见贺嘉宁进来,手上动作也停了,笑道,“不玩了?” “他们先玩着。”贺嘉宁把门关上,手上动作略一犹豫,还是把门锁锁上,边说,“这是我的卧室。” “我知道啊,那怎么了?”李谨好笑,几步走到贺嘉宁跟前要亲他,“没按照提前预约的时间进门就不给进了?” 贺嘉宁任他亲了下,制止他再深入的意图,侧头提醒道:“他们都知道房间的布局,知道这是我的房间,对外你的身份是我哥哥,你应该进次卧。” 李谨动作一顿,明白了贺嘉宁话里的意思,“他们看出来了?” “没有,他们的心思还都在游戏上。就是提醒你一句。”贺嘉宁安排好,“我去陪他们打游戏了,你收拾完衣服去次卧洗澡,如果他们问起,就说是到主卧里的卫生间拿沐浴露去用。等我送走他们你再出来。” 李谨笑容全无,低声问,“嘉宁,我见不得人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贺嘉宁自然看出他神态的变化,但眼下还有比李谨的情绪更重要的事情,贺嘉宁只是说,“我们要瞒住爸妈,就需要瞒住所有人。如果连外人都瞒不住,他们迟早有一天会知道。” 李谨没再说话,默认了他的说法。贺嘉宁见他这般,又觉得自己方才语气生硬了些,在他耳边亲了一下聊做抚慰,转身出去了。 心里装着事,他的游戏打得漫不经心,只能起到凑数的作用,好在黄冠做的攻略很足,水平很高,一拖三也顺利通关,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柄,要继续拉他们去吃饭。 这也是四人一般的流程,打完游戏去楼下吃顿烧烤,完美的一天就画上了句号。 贺嘉宁这次自然不再和他们去,其余三人也很理解,说说笑笑把人送走,门关上,李谨就从身后抱住了他,说刚才在房间里他点了餐,待会就送来。又说今天时间晚了,明天逛超市买点菜再回来做。 他们二人厮混的那些日子,回家前必须做的一件事是去超市来一次大采购,节约之后的所有时间。在家做饭都是由李谨解决。虽然常常做饭到一半又被系围裙之类的触碰拉到其他情侣间的事上去,因此误了吃饭的时间。但是李谨坚持京州没有饭店做得比他更合口味,贺嘉宁也就随着他,很多时候跟着一道在厨房打打下手。 此时听李谨话里的情绪消沉,贺嘉宁回过身来,与李谨一起倒在沙发上窝着,摸了摸怀中人的背脊,“谨哥……抱歉。” “你这说的是从哪里来的抱歉,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李谨笑了,“我还没和你抱歉呢,打乱了你和朋友们的计划,还担惊受怕的。” 抱歉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二人都清楚,但李谨说的也有道理,恋爱和隐瞒父母都是他们两个共同的事情,他们在做对的事的时候是对手和敌人,在做不被认可的事时倒成了互相拼命掩盖的同谋。 贺嘉宁回答:“没有担惊受怕。” “那后悔了吗?” “……什么?” “我说,那你后悔了吗?”李谨看着青年俊朗的面庞,那双漂亮的眼眸正专注地看着他。 实际上,他已经不太记得起上一世贺嘉宁二十一岁时的模样了,他们上一世真正面对面接触彼此的时间太少,他从调查报告、公文通知、金融新闻和父母以及二人共同认识的那些人口中拼凑起贺嘉宁的性格脾气,却拼不出贺嘉宁的眼睛。 贺嘉宁身高臂长,宽肩窄腰,又有一副过分英俊立体的容貌,但那双眼睛更深,只对着他的朋友们笑起来时,又亮的像星。 贺嘉宁没有这样对他笑过。 贺嘉宁答应他的时候好像这份恋情可有可无,送他离开京州的时候好像他这个恋人可有可无,就连做|爱的时候,假如他不先行把贺嘉宁的手机调成静音,贺嘉宁仿佛也能够一有人找就抽身而出。 他上一世拥有了许多,唯独没有拥有过贺嘉宁,所以他看贺嘉宁很重。贺嘉宁上一世看重许多事情,他这个“敌人”的分量自然也很重,所以这一世贺嘉宁连带着那些事同他一起,都不看重了。 好像他和贺嘉宁之间永远不公平,但这份不公平又显出另外一种公平。 李谨想了很多,贺嘉宁答得却很简单,“没有后悔。如果真后悔了,我会说的。” 李谨愣了愣,笑着点头,“第一个告诉我。” 贺嘉宁翻了个白眼,“那不然呢。” 李谨还想说什么,送餐的电话响了。 饭端进来没吃几口,贺嘉宁的手机又响了,是谭尧班主任的电话。 他已经有阵日子没和谭尧联系了,谭尧就读的京州二十九中与海平高中不同,它是一所有不少外地借读考生的普通公立学校,学习时间排的很满,禁止手机入校。谭尧下了第十节课就要往医院赶去照顾谭禹,照顾间歇还得完成课业。加上他的手机套餐开的是没什么流量的最低档,几乎没有能和贺嘉宁联系的机会。不过贺嘉宁一早便背着谭尧以他资助人的身份到谭尧班主任那里留了电话,让班主任帮忙盯着些,出了什么事他也知道。 班主任也姓谭,谭老师这次打电话来是说东大冬令营的事,东大虽然排不上top5,但也是紧跟其后响当当的名校,二十九中不是升学率很高的学校,逮到谭尧这个苗子,哪怕是借读那也是可以给他们学校做宣传的苗子,东大冬令营就一个名额,万事俱备,就差钱,学校减免了报名费,但路费伙食费过路费还是让谭尧不愿意去。他觉得自己不去也能考得上。谭老师打电话来,让他劝劝谭尧。 贺嘉宁接这通电话没避着李谨,放下手机,贺嘉宁就看到李谨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由笑了,“你这什么眼神?弄得我没事都要心虚了。” “我的眼神,”李谨顿了顿,调侃中还是没忍住夹着阴阳怪气,“我这是看你能为他做到哪一步的眼神。” 贺嘉宁乐了。 李谨见他没生气,又说,“你和他就算有交情也是上辈子的交情,何况你和他上辈子也没什么感情。” 贺嘉宁撑着下巴看李谨,见他的拈酸吃醋已经发展到毫无遮拦的地步,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我上辈子和他没什么感情?” 李谨瞪他,“你上次还说你心理年龄成熟,看他就像个孩子一样。” “上辈子我又不成熟,”贺嘉宁继续加码,“我是个念旧情的人——” “贺嘉宁,”李谨打断他,“你知道我在乎你,最在乎你。你拿这件事情开玩笑,我今晚、和之后每个你不在我身边的晚上,我都要睡不着。” 第19章 贺嘉宁的话断在半空。 李谨这么不做反抗地举起白旗承认自己的醋意,贺嘉宁再逗下去倒显得是他幼稚了。 贺嘉宁承认,他就是这种吃软不吃硬的人,要是李谨真和他为谭尧这件事责怪他的错处,贺嘉宁能一口不松地和他争到底。可是李谨退了,退的就差把自己放到地下去,贺嘉宁又凭空生出些柔软。 贺嘉宁叹了口气,没再多扯些别的,直接给了解释,“谭尧上次到我们舍友几个的剧组里拍摄,他只跟组待了两天,中间休息时候偷看了几眼我们的设备,问了下价格,就把我们拍这个片子的成本算出来了。” 这是天赋。 除了超强的计算能力之外,接受学习新事物、对周边人的性格类型与工作能力的探查、统筹规划等等能力,谭尧都是一等一的天赋。 李谨对于贺嘉宁的夸赞没有太大的反应,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我就是觉得他是个有用的人,既然他现在有难处,我们帮忙也不勉强,日后万一有机会招他进来做事,也是多一个帮手。”贺嘉宁捏了捏李谨的手腕,像安慰也像求饶,“谨哥,我们现在物质条件很好,帮他一把也只不过是花一点零花钱。至于谭尧,他现在和上辈子的轨道已经不同了,你不要对他有太多偏见。” 第18章 李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问,“你知道他原来喜欢你吗?” “什么原来?”贺嘉宁愣了一下,又问,“你是说上一世?” “对。”见他的反应,李谨已然明白了答案,“嘉宁,你自认上一世是与他纯属交易没动感情,但是他还是爱上了你。现在你救他于水火,为他做这么多……” “不是……你搞错了吧,他跟在我身边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就确定他喜欢我?”贺嘉宁一头雾水地接下李谨未完的话音,“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的床伴,相应来说,你所谓的喜欢也可能是他认为我是一个好的雇主,为了稳定的收入,仅此而已。” “你知道,我长期地调查过你,调查对象当然也包括你的枕边人。”当然,调查枕边人到底是出于戒心还是出于嫉妒心,当时的李谨并不明白。 但调查报告里谭尧的眼神和对不止一方的试探者的态度确实是一剂催化剂,逼的李谨在无数次愤怒与酸楚之中明白自己的感情,“因为你不爱他,所以你发现不了。我能看出来。” 因为我爱你。 “贺嘉宁,你把自己的魅力想得太低了,周围喜欢你的人其实很多,只是因为你满心都是工作,从来没有将他们的示好看作对你感情上的追求,才对这些好感和喜欢一无所知。”李谨叹了口气,“就像对于工作,你好像总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行,实际上,那只是你在学生阶段的压力下对于应试教育的不适应而已,但后来你扛起家贺集团,一边□□一边改革,在谨记和其他对手的针对下还能把家贺带到一个新的高度,只有你能做到——” 贺嘉宁有些不自在地打断他,“你也可以。” “我不行。如果把当时的家贺交给我,我会直接让它破产,等到合适的机会再重来。”李谨说,“不过那就不是原来的家贺了,老爷子的心血也就算在我手里毁了一半。我没有那么强的责任心,我也不相信我自己能拖着一艘快沉的大船边航行边修补,还能让他再次远航。嘉宁,只有你可以。” 贺嘉宁不再说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李谨想,真可爱。 李谨亲了亲贺嘉宁的下巴,又向上凑去吻他的唇。 贺嘉宁不明白这个亲吻的由头,不过他想,情人之间的亲吻也不一定需要什么理由,但李谨实在得寸进尺,不愿意接浅尝辄止的吻,非要勾得贺嘉宁也垂下头来卡住男人的后颈,将浅吻深入成一个湿淋淋又气喘难耐的纠缠,始作俑者才率先在缠绵中败下阵来,无力地将头埋在青年肩膀,无声地深呼吸。 贺嘉宁感觉到他倚在自己肩头相贴的胸口起起伏伏,好一会才重新平静下来。他正要推开李谨,又听见李谨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已经算是‘考察’过谭尧的人品,现在又看到他天赋好,是个可塑之才,日后等他成长起来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现在花点小钱,既帮了他,又可以算作投资。” 李谨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贺嘉宁并不意外。宁莲和贺广他们一直在做的慈善基金里有一笔项目就是给贫困学生,一方面是确实能帮助到有需要的人,另一方面,企业的发展需要好的名声,更需要好的人才,尤其是年轻的高素质人才,花一点资助的费用换得这些年轻人的成长后的“回报”,是资助者与被资助者的双赢。 虽然贺嘉宁并不是纯为了谭尧日后所谓的“回报”,但是这样说来李谨应该更能接受,他也默认。 更值得贺嘉宁在意和意外的是,李谨话里的意思并不是顺水推舟的默许,而是还有异议的前缀。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让你不去做什么事,我只是想作为男朋友,稍微提一提我的诉求……”李谨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背,带给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安全感,“我不介意你帮他,但是我介意你对他的所有事都亲力亲为。至于他之后的工作,我也介意他在你身边寸步不离,我还没能天天同你在一起,他比我还靠近你,我受不了。” 贺嘉宁的手覆在李谨放在他腰后的手背上,没有说话。 “当然了,我也就是说一下,不会真阻拦你做什么,”李谨心虚了前半句话,不知又想到什么,在后半句话理不直气也壮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他,我就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贺嘉宁沉默了一会,“我知道了。现在他还小,等他考上大学有了挣钱能力,我就不和他接触了。” 贺嘉宁这一步退得几乎没做继续拉扯的空间,让李谨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全都卡在嗓子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边吃饭边留意贺嘉宁的神态,直到吃完饭收拾桌子时还是没忍住,“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贺嘉宁疑惑,“我生谁的气?你的?” “……嗯。” “没啊。为什么你觉得我生气了?因为我刚才没说话?”贺嘉宁满脸无辜,“我只是饿了。” “……啊?” “你干嘛这么小心翼翼,”贺嘉宁哭笑不得,“我们两个谈恋爱虽然是瞒着别人,但也是正常的交往关系,我男朋友对这种事提出自己的想法肯定是因为在意我,我为什么要生气。” 李谨愣了片刻。 几个小时前贺嘉宁还在因为他进错卧室可能暴露二人关系颇为冷淡地对他,这一秒又那么自然地说出“男朋友提想法是在意我”这种近乎于甜言蜜语的糖衣炮弹。游乐园里高差与垂直角度最大的过山车能带给他的失重感也无过于此。 贺嘉宁张开五指在李谨眼前晃了晃,不怀好意逗道,“怎么不说话?吃饱了要准备回猪圈睡觉了?” 李谨回过神来,从他的话语中提取了“猪圈”两个关键字,恶狠狠地扑过去作势虚掐住贺嘉宁的脖子:“你才是猪!” 贺嘉宁“嗯嗯”两声,毫不在意,“那我要回猪圈睡觉了,你回不回?” 李谨:“……回。” 贺嘉宁实在是个小混蛋,李谨想,但自己这个“回”字也着实显得丧权辱人,怎么看都被拿捏得一捏一个准。李谨边跟着他往卧室走边琢磨这段对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归根到底为自己太没有底线,才惯得贺嘉宁如此放肆——“你给我眼镜干嘛?不是要睡觉?” “你看看这才几点,吃完就睡你真当猪了,”贺嘉宁拉着他回到客厅沙发,顺畅地重新打开游戏,“你回来以后我和他们打游戏都心不在焉的,毫无游戏体验,陪我再玩一会。” 李谨戴着眼镜,以一种试图抗争的心态握着手柄,“我打得不好。” “我不嫌弃你。” 这是好话还是坏话?是情话还是敷衍?李谨分不清楚。他只清楚他的抗争还未开始就会被判无效。 他游戏打得不好是真的,贺嘉宁不嫌弃他好像是假的。 不知道第几次失误读档重来,贺嘉宁看了他几眼,索性将左臂穿过他的胳膊又绕过来,将指腹与指背相贴盖在他的手上带他控制按键。 他操纵的角色终于动作流畅起来,可惜李谨无法注意屏幕上色彩鲜艳的跳跃小人,他只看着贺嘉宁覆在他手上的那只手,动作间也似另一种意义的十指相缠。 他的“学习”态度实在不端,贺嘉宁想让他自己操作一会,一偏头又见李谨失神地凝视着他们交握的手,到底没有说什么,直到屏幕上“通关”的标志伴随着喝彩声以爆炸效果占据了屏幕,贺嘉宁才松开他的手,正准备取笑他两句,忽然被拉住那只手,男人的面庞又凑过来。 贺嘉宁推开他,笑道,“玩游戏呢,你干什么?” “别玩游戏了。” 贺嘉宁一顿,都是成年人了,他二人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大多数情况下话里的意思不用说得太明白就能步入正轨。 但今天或许是谭尧的事使得李谨剖白太多想法,贺嘉宁有意更深地探查男人的底线,于是不愿意那么快遂他愿,指腹捏着李谨的手腕,“不玩游戏了玩什么?玩你?” 他们之间李谨是那个说话更能坦率的人,但李谨说别的还行,真正到了那时作弄起来面皮又薄得厉害,什么都答应,唯独话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贺嘉宁没有刻意逼过他,这是第一次。 还是在他没能意乱情迷正清醒的时候。 李谨面色涨红了,他知道贺嘉宁在等他,于是“嗯”了一声。 贺嘉宁不说话,仍盯着他。 李谨心跳莫名跳得更快,知晓贺嘉宁约莫是不打算放过他,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把贺嘉宁的手放到自己胸膛,“玩我。” 第20章 谭尧参加的东川大学冬令营开营,贺嘉宁的毕业大戏也开始筹组,为此回海平过年的时间迟迟定不下来。 过年是贺家的大日子,从贺嘉宁有记忆起就没有不与贺广和宁莲一起过的年,上一世贺广过世后,哪怕贺嘉宁再不愿意和李谨见面,大年三十这天也会回到宁莲身边三个人吃顿饭。这一世更不用说,贺嘉宁一说自己剧组不一定排的开时间,宁莲当机立断拍板,三个人来京州和和贺嘉宁一起过年。 第19章 他们在京州城边包了个温泉庄园,李谨开车来剧组接他回家。 他与李谨这一忙起来也快有月余未见后第一次见面,等将剧组其他同学都送走,贺嘉宁便没骨头似的往休息室沙发上一歪,顺手将李谨也拉下来抱着,一边把玩着李谨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前段日子拍回来的一枚鸽血红戒指,他又没法戴,在二人手指上分别戴着看过一次就重新收起来,顺着力度把脑袋搭在李谨风衣上,又被硌得抬起头来,“这么冷的天,你就穿这么薄?” 李谨没意识到这是贺嘉宁正嫌他身上没肉靠着不舒服,捧着男朋友的脸先交换一个湿漉漉的亲吻,才轻声道,“开车,不冷。” 丝毫不提他带了几大箱行李箱的衣服来京州,又在庄园挑选搭配了几个小时,下定决心要风度不要温度地出来接人。 贺嘉宁顺手摸进风衣里,果然里面只穿了件衬衣。拍了一天外景恨不得裹十件羽绒服在身上的贺嘉宁不理解。但是场务离开前把休息室的暖气阀关了,到现在渐渐也都停了,李谨这一身显然不合适在这待下去,贺嘉宁要拉他走,李谨回手扯住他,“在这再抱一会。” 回到车上,他们就要开回父母都在的庄园,虽然说各有各的房间,但总不能一回去就躲开父母,更别说做什么事。 贺嘉宁摸他的手,“这里冷,我去把暖气再打开。” 李谨仍不放手,“不用。” 贺嘉宁拿他没辙,李谨自己又觉得穿的风衣版型太挺贺嘉宁抱起来不舒服,索性脱了风衣,穿一件衬衫缩进青年敞开的羽绒服外套的怀里。 贺嘉宁低头看了眼他,又闻见男人发间颈间淡淡的定型水气味和香水味,后知后觉明白自己男朋友是精心打扮后来的,总不能真把人当司机,看都不看一眼就拉上车走人。 贺嘉宁闷笑出声,“谨哥,你穿这么好看来见我,岂不是很失望?” 毕竟在组里这些日子就没有作息规律过,除了维持每日清洁,头发胡子都长得乱七八糟,衣服也是件黑色大羽绒服从头裹到脚,全靠一副身量和一张脸在撑。 “你们演员还在拍的时候我就进来看了,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比你镜头里那些演员还亮眼,”李谨毫不留情地拉踩旁人,又伸手捋了捋他额前长起来的碎发,“你穿成什么样都帅气。” 贺嘉宁原本只是逗他,见人真这样满心满眼地望着自己毫不掩饰他的爱意,逗他的心也熄了,又将人抱紧,随他的意又吻做一团。 但这么一直抱着亲也不是个事……贺嘉宁顶了下膝盖,示意他再贴下去就该收不了场了。 谁聊李谨会错了意,在他身上僵硬片刻,为难道:“我没提前做准备……” 说着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从脖颈到耳尖到前额的皮肤全红了,声如蚊呐,“用这行不行?” 贺嘉宁:…… 贺嘉宁自认不是十恶不赦的恶棍,但也绝做不成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 …… 宁莲的电话第二次打来,贺嘉宁松开李谨,递了张纸给他,见他模样狼狈,又伸手抓过他的手机,“妈,是我。刚才加了场戏我让谨哥帮了个忙,就没接到电话……拍完了,谨哥去洗手间手机放我这了……我们现在就回来……好,肯定慢慢开……你和爸先吃饭,别等我们。” 李谨也整理得当,接过手机开公放又和宁莲打过招呼,才算把这几十分钟的“真空状况”平安无事地揭过去。 二人松了口气,贺嘉宁却并无欺瞒成功的快乐,连带着与李谨见面的愉悦也消淡不少。 收拾好休息间,贺嘉宁跟着李谨往停车场走,片场到停车场的路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灯光都熄了一些,李谨试着去牵贺嘉宁的手,牵到了,贺嘉宁也没有挣开。 李谨心下定了不少,又感觉到贺嘉宁带着相握的手放到了他羽绒服温暖的口袋里。 李谨的手指收紧,那点因令贺嘉宁为难而带来的歉疚感更多地转化成执拗——他曾眼睁睁地看着贺嘉宁离他走远,那种感觉一次就足够了。他承受不来第二次。 一路无话,到了庄园,贺广与宁莲已经吃完饭在看电视了,见他二人回来,催着他们赶紧吃饭,待会一家人可以边泡温泉边赏烟花。 有贺广与宁莲在,李谨和贺嘉宁的重心自然放在他们身上,对二人言听计从,做一对和睦相处孝顺父母的好兄弟。连贺广与宁莲老生常谈地对李谨该对找对象一事上心的催促,二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态度良好地左耳进右耳出了。 二人年纪大了不能久泡,烟花秀结束就从温泉池里出来回房休息。李谨与贺嘉宁送他们回了卧室,也没有再去泡池的兴趣,挑了相邻的屋子各自休息。 白日里剧组同学朋友们吵吵嚷嚷,回到庄园来又和父母在烟花声中团聚,眼下忽然独处一室躺在大床上,贺嘉宁竟在疲惫后有些觉得空荡。 他心头一动,拿着手机给隔壁的李谨发消息,“睡了吗?” 过了一小会,他没接到李谨的回信,但是房门被轻轻敲响,李谨从外面进来。 贺嘉宁挑眉,“我问你睡了没,又没要你过来。” 李谨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他床边,“你没事能主动给我发消息?难道新年还没过我们家贺嘉宁就长大了?” “你原来把我想得这么坏,”贺嘉宁懒洋洋地捂住心口,“我可伤心了。” “少贫。”李谨笑着趴过来捏他的脸颊,“快说吧小祖宗,到底什么指示?” 贺嘉宁双手摊开,“累得过劲了,睡不着。” 李谨盯着他看了一会,犹豫着开口:“……还想要?” 贺嘉宁回捏李谨的脸,“爸妈还在隔壁,纯洁一点。” 李谨乐了,望着他笑了一会,忽然又凑过来亲他,这回没敢再深入,只亲了亲嘴唇,有些得意道:“贺嘉宁,你知不知道,闲的无事会来找我,这说明你也爱上我了。” 贺嘉宁觉得好笑,“你还要这件事来说明?如果我不爱你,你还上赶着倒贴我这么久,你李总是这种做赔本买卖的人吗?” “不是。”李谨说,“但对象是你的话,不确定。” “又来这一套,”贺嘉宁心里其实吃这一套,但不想叫李谨知道,推了他一把,“行了,跪安吧。” 为什么贺嘉宁总是不明白他的魅力,李谨叹了口气。 他没有走,而是摸了摸贺嘉宁的下巴,“我帮你把胡子剃了再走。” 贺嘉宁哼了一声没动,李谨知道他这是默认,回去找了剃须刀,跪坐在床边替贺嘉宁把胡子刮了,收起工具又亲了亲他,才说,“我回屋了。” 贺嘉宁“嗯”了一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鞭炮声,再看手机屏幕,果然已经跳到了新年。 他扯住李谨的手腕,“谨哥,新年快乐。” 李谨正背对着他,闻言动作停了片刻,才回身笑道,“新年快乐。” 这一句话似乎将他回屋的步伐耽搁下来,李谨又坐在床边,贺嘉宁将脑袋躺在他大腿上,用手机给他的各路同学朋友老师们发新年快乐,直到周围再听不见鞭炮声重归于寂静,才听见李谨说,“嘉宁,我想留下来。” 贺嘉宁玩手机的手一顿,听他不像是只在嘴上说说,主动把脑袋移开,“爸妈还在隔壁。” 李谨说,“我定个闹钟,在他们起床前回去。绝对也不吵醒你。” 贺嘉宁仍然摇头,“谨哥,不行。” 这里不是海平的家里,实在被发现了还能藏好再扯些“他有事半夜出门了还没回来”的谎言遮盖,除夕夜的京州度假庄园,一旦被发现,什么借口都找不到。 李谨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往常是李谨照顾他情绪得多,鲜少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低落的情绪。这情绪也好懂得很,李谨这一晚上同他和贺广宁莲住在一处,第二天就要出发回仙阳去陪他的养父母过年。 这是李谨被认回贺家之后定下的,大年三十和年初一轮流陪两边父母过年。京州比海平离仙阳更远,等几个小时后天一亮,李谨就要出发了。 李谨一回屋,他二人这次相见,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二个小时。 贺嘉宁一时也心里不是滋味,又抱着人耳鬓厮磨地缠了一阵充作安慰。 李谨原本就爱他得紧,如何招架得住临别前爱人的撒娇,抱着他的脑袋轻喘着,“好了,嘉宁,再这样我真不愿意走了。” 又听贺嘉宁问,“谨哥,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李谨说,“你真不懂假不懂?” 贺嘉宁便懂了,他撞了下李谨的肩膀,“不要油嘴滑舌,说真的。” “说真的,我什么都不要。”李谨说,“你好好的和我在一起就够了。” 贺嘉宁应声,又说,“那等忙完这一阵,我陪你再回趟仙阳。” 李谨一愣,而后双手抱他抱得更紧,“说好了,不准骗我。” 第20章 第21章 天气渐热,毕业作品的提交时间逐渐近了,贺嘉宁忙得更加晕头转向,“忙完这一阵再陪李谨回趟仙阳”的承诺也暂时变成了一张空头支票。李谨近来能休息的时候也不多,但往京州跑的频率不降反增,可惜贺嘉宁的作品拍完还要做后期,盯后期盯得头晕眼花,等到提交完作品才意识到李谨这段时间几乎都快将常驻地换成了京州。 一问才知道李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做的规划,现在他的所有其他产业已归于家贺集团,而他最开始命名的“谨记”名下已经只剩下一间影视公司。 影视公司离两家企业主攻的方向离得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李谨硬是在既有成熟的领域之外从头开辟一个方向,贺嘉宁不用再多问也知道他开这家公司的目的。李谨见他不反对,做得更加直接,贺嘉宁刚从他嘴里知道这件事,第二天就把合同带过来,哄着他先签了“卖身契”。 “卖身契”里条约的不平等程度令人咋舌,贺嘉宁边签边感慨李谨这么多年总算做了回赔本买卖——“我这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做导演,就摊上你这种良心资本家,你也太相信我了。” 李谨见他写完签名落款处的最后一笔,将人拉过来,含着他的下唇一路向下亲到喉结,边不安分地解他的衣领扣子,“没事,真赔本了你就钱债肉偿。” “现在偿不了,”贺嘉宁笑着任他亲了一会,还是从他手中抢救回自己的扣子,“等我回来,我待会要出门。” “去哪儿?” “林一淼比赛的决赛,给我留了张门票。” 林一淼参加了唱歌的选秀比赛,今晚要决赛的事贺嘉宁几天之前就同他提过,李谨便放了手,“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直播,哪说的准几点能结束。我到时候叫车回家,你先休息。”贺嘉宁知道后半句话说了也是没用,李谨每次只要有空还是会来。但他说出口也成了习惯,说着看了眼手机,见车已经等在楼下,又亲了他一口便走了。 他与林一淼虽然读的都是京州的大学,但一西一东隔得堪称天南海北,加上二人都各自忙得一塌糊涂,四年快结束也就抽空吃过几顿饭,这回在关键时刻又见上一面,林一淼丝毫不顾待会就要上台开唱需要保护嗓子,尖叫着冲抱着花束的贺嘉宁冲过来。 贺嘉宁把花塞给她,向周围望了一圈,“你男朋友呢?没陪着来?” “别提他,吵架了。”林一淼做了个鬼脸,细细碎碎埋怨了好些,忽然又向他身上凑近些又看又闻,“你不对啊,你交女朋友了?” 贺嘉宁一愣,笑道,“何出此言?” “你脖子后面有红痕,”林一淼伸手指了一下,“可以解释为夏天到了有蚊子了,但是你身上的衣服还有一股香水味,你可不是这种讲究人。” 贺嘉宁不置可否,但林一淼又耸了耸鼻子,“不对啊贺嘉宁,这是男香吧……等等,你之前说喜欢男的不是借口啊?你不会真的谈的是男朋友吧?” 林一淼的眼睛越瞪越大,贺嘉宁被她逗乐了,也没打算再说瞎话瞒她,索性承认,“你猜对了。” “我靠!”林一淼眼下对比赛的紧张已然烟消云散,双手抓住贺嘉宁的胳膊,“谁啊!我认不认识?帅不帅?给我看看照片!” 贺嘉宁哭笑不得,但她问的都是不能说的,于是说,“你先专注比赛,回头有机会给你介绍认识。” 林一淼还不愿作罢,又问,“那叔叔阿姨知道吗?” 贺嘉宁摇头,“不知道。” “那你准备让他们知道吗?” “再说吧。” “我觉得叔叔阿姨还挺开明的,只要你别找太离谱的男朋友,他们应该不会太反对,”林一淼见他提到这件事笑意淡了,试图安慰他,“再说,他们亲儿子都认回来了,就算有那些传宗接代的老一套思想也落不到你身上,有他在前面给你挡着,你肯定能成功。” 林一淼说得挺有道理。 前提是如果贺嘉宁谈的男朋友不是李谨的话。 可是贺嘉宁也不能告诉林一淼这个事实,他只能用一句“再说吧”将这个话头搪塞过去,又说,“你们工作人员广播叫你们去集合了,先好好比赛,我的八卦你什么时候都能听。” 林一淼不得不中断八卦,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地走了。 决赛里的选手水平都不错,在贺嘉宁这个外行人听起来,除了觉得林一淼唱得最好,还有个别几个因为紧张嗓子劈了的,其他都大差不差。于是比起比赛,更让他意外的是这几个小时下来,李谨除了最开始问他到没到目的地之后,居然再没给他发消息问他几点结束催他回家。 毕竟李谨是个能一心多用的人,常常一边开会听数据一边还能给他发消息扯扯没有意义的闲话,以此让贺嘉宁每次忙完重新看手机时都会第一个回复他。 快结束时,贺嘉宁又主动给李谨发了个消息,过了会李谨才回复他,也没说这几个小时有什么事要忙,更没再提要来接他的事。 拿了冠军的林一淼要拉着贺嘉宁和其他选手们一起去吃宵夜,贺嘉宁婉拒了。 要是李谨什么都不回复,贺嘉宁还能猜测或许是李谨又临时有了什么工作来不及和他联系,工作完累了早早睡下也是有可能,但眼下只有一条这样看起来简短,实际上只为叫他安心的回信,他心里总有些直觉似的不安,催着自己赶紧回家。 家里还亮着灯,李谨没睡,正在阳台外抽烟。 贺嘉宁皱起眉头。 自从二人确定关系后,李谨手边已经很久不放烟,用他的话来说,他现在什么都非常满足,没有事能烦到他去抽烟。 他敲了敲阳台的玻璃门,李谨回过头来,将烟熄灭。 贺嘉宁推开门,在灯下面对面见到李谨时才见到他右脸发红,还有些肿起。 贺嘉宁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听见李谨开门见山,“你走了没多久,爸来了。他说正好在附近吃饭,好不容易他来京州一趟,吃完就顺道来看看你。” 贺嘉宁租的这间公寓最大的优点就是距离大学只有一条马路,跑步十分钟能进教室。但是被在外环给他买了大房子的贺广和宁莲嫌弃太小,因此即便夫妻俩来京州看他,也是叫他到外面来吃饭。 因此即使二人在一起了,贺嘉宁也没有想起要改掉当时发在家族群里的房间密码。 他那时是为了家里人联系不到他时方便有个地方等他,没想到贺广居然有这样一时兴起的时候。 李谨不在公寓里还好,他在这间公寓时,所有东西都是双人的情侣款,还有客厅连着的卧房,只要多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一个人能住下的,更别提李谨脖子上露出的吻痕。 李谨只说了这句,贺嘉宁已经都明白了。 来自贺广的惊怒交织化成一掌不留余力的耳光,最终竟由李谨一人承担下来。 贺嘉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惊惧还是酸楚,或许更多是心中巨石终于落地,总算要为自己的冲动和荒唐付出代价。他看了看李谨的脸,先去取了冰块用毛巾包着,轻轻贴上李谨被扇了巴掌的皮肤,低声问,“那爸现在去哪了?” “他晚上的飞机,明天还要回海平参会,就先走了。”李谨看了一眼贺嘉宁,知道他还要问什么,“除了这句话,他就给了我一巴掌,什么别的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可什么都不说有的时候比说些什么更加可怕。 他和李谨都是重来一次的人,即使重生后各自所求所愿有不同,但维持这个家庭的完满,能在贺广与宁莲跟前尽孝,让他们不再像上一世那样怀着遗憾离去,必然是他们二人心愿的交集。 他们无法不顾父母的感受与恩情,更无法在父母的痛苦下苟得爱情的甜蜜。 李谨面上的红肿终于慢慢消下去些,看着没那么骇人,但他仍然睡不着,贺嘉宁也同样。 往常两个人的夜晚总称得上荒淫,甚至天还没黑就要滚作一团。贺嘉宁虽然年轻李谨几岁,但在这种事上比寡了整个上一世的李谨经验要多得多,再加上李谨对他在任何事上都堪称毫无底线,贺嘉宁便总爱折腾恋人玩些花样,即便空调温度开到最低也叫人大汗淋漓浑身滚烫。 但这晚什么都没有,空调的凉风便显得有些冷。李谨忍耐不了这种寂静与冷,抱住了贺嘉宁。 他们的胸膛隔着薄薄两层夏衣相贴,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床头手机铃声尖锐地闹响。 李谨下床去接电话,神情一变,沉着脸说了几声“好”,几乎僵硬地挂了电话。 贺嘉宁就没见过他这么难看的脸色,也下了床走到他跟前,“出什么事了?” 李谨胸膛起伏几下,才定神开口,“爸在飞机上突发心梗,现在飞机刚落地海平,现在正在送到手术室的路上。” 第22章 第21章 贺广在从京州回海平的飞机上突发心梗,很难说没有在京州得知贺嘉宁与李谨搞在一起受到刺激太大的原因。 幸好这次乘坐的公共飞机上有旅客就是医生,飞机落地后又及时被医院接管,手术从夜晚做到翌日下午,总算没有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救回一条命来。 贺广这种情况也再无法瞒住宁莲,得知消息的她匆匆从外地赶回海平,尚不知道贺广病发的原因,见两个儿子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夜,还打发他们先回去休息。 贺嘉宁与李谨都不愿意走,但宁莲说贺广原本要参加的会还得继续去开,叫秘书帮忙上报了情况,让李谨代参,他不能顶着这样折腾了一宿的模样去参会。 贺广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李谨在宁莲的安排下离开,贺嘉宁与宁莲一同守在无菌室外等待贺广的观察期过去。他第一次觉得与宁莲在一起的时间是如此难捱。 他应该趁此时坦白。 坦白导致贺广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始作俑者是他,坦白让李谨拒绝去见他们安排的那些门当户对人家的女生的由头也是他。他分明已偷得贺家十几年的富贵享受,却还要因一己私欲毁掉平静。 宁莲正靠在他的肩上。 丈夫躺在无菌室里尚无知觉,她把自己已经成长得稳重独立的小儿子当作暂时的依靠。 他要如何才能忍心将宁莲在这种脆弱的时刻继续伤害。 贺嘉宁将那些话吞回肚子里,搂住母亲的肩膀,“医生说爸已经没事了,只要如期醒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后多注意多保养也能防止再病发。” 宁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晚些时候助理送了中餐来,宁莲和他对坐着吃完,终于开口,让他也不必再留在这里陪她,毕业在即,还是回京州去忙学业。 “妈……” “你爸这里有我守着,等他醒了之后还有护工照顾,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还耽误自己的事,”宁莲拍了拍他的背,“我知道你担心爸爸的情况,等他醒后能探视了我给你发消息,你要是有空再回来探望都来得及。何况你谨哥也在海平,真有什么事情还有他呢。” 贺嘉宁无言以对,重生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是错。 他又陪宁莲静坐了一会,宁莲仍然赶他回去,后来李谨的电话也来了,他那边上半场会议结束,正在准备下半场会议的间歇,便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 听宁莲让贺嘉宁回京州,李谨思忖片刻,也站在了宁莲那一方。甚至他比宁莲行动力更强,放了电话没多久,贺嘉宁就收到了李谨发来已买好的机票。 宁莲失笑,道他兄弟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关系竟然这么好了。 宁莲越是这么说,贺嘉宁愈加心慌,又想若是贺广醒来看到他在床边,难免想起他和李谨搞在一起的糟心事,倒不如就坐李谨买好的机票先走了。 但这一走何尝不是又把李谨一个人留下,让他独自处在会承担父母种种情绪的境地里。 眼下千头万绪,李谨给他买的当天机票起飞时间却在迫近。贺嘉宁只能先答应宁莲说自己先回京州。 他原本打算等李谨彻底结束会议后见一面再走,然而这会议迟迟不结束,李谨便抽空下楼来见他一面,坐进车里,贺嘉宁叫司机先出去逛会,等车里只剩两人,才问他到底什么打算。 李谨不说打算,只是说,“你先回去,这边万事有我。” 贺嘉宁一听就知道李谨是在敷衍自己,追问道,“万事有你,你能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李谨听他追问,反而露了些笑意,只是这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那你呢,嘉宁,你想干什么?” 贺嘉宁静静地注视他,听李谨一字一句揭穿他的想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贺嘉宁,你想和我分手。” 是。 贺嘉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被他看穿想法而泛起难以忽视的心虚。 但没有必要隐瞒,没有可能隐瞒,没有空间隐瞒。贺嘉宁说,“我们这段感情能够开始的前提,就是瞒住爸妈不叫他们知道。” 然而眼下既然已经被发现,前提破灭,感情也就不必再谈了。 他和李谨分手,到父母面前坦白不过是二人年轻气盛将友情亲情混淆成爱情,父母心安,他二人也不必难以自处,太平仍能粉饰下去。 这些话不用他再说,他明白,李谨也明白。 只是说不出口。 李谨仍然凝视着他,眼眶泛着红也不肯眨一下,大有叫他非将所有话讲明白不可便不罢休的定力。 “谨哥,你之前说我在你的待做事项清单里,成了你唯一遗憾没能完成的事,”贺嘉宁说,“其实换个角度去想,你已经完成了。只不过不是所有事都能按照最初所想走向结局,但是不管是哪种结局,这件事都已经完成了。” 表达过,相爱过,再结束好像就不再那么难以让人接受。 他当然也这样想过,试图凭这种想法劝自己站在理智的一边。甚至他刚把贺嘉宁拐上床时他已经怀有这种想法了——哪怕和贺嘉宁长久不了,只要拥有过也比从未发生圆满。 但人心是瞬息万变的。 那时他只求与贺嘉宁有一个开始,仿佛有了这个开始就可以弥补上一世阴差阳错间的错过,所以他才总是能那样不轻不重留有余地地去试探、去引诱,去把所有的一切想得那么简单顺遂,因为他只求开始。 开始键按下后,一切都比他想象中得更好。 他与贺嘉宁接吻过的每一个清晨,水乳交融过的每一个角落,两地之间奔赴航班下的每一次等待……分明昨天青年的轻吻还落在他的胸膛,今天他就还能向开始时那样不轻不重留有余地地任结束键也按下吗? 李谨做不到。 他甚至悔恨自己开始得不够庄重,他应该搞定所有,铺平一切障碍,才能拉贺嘉宁入局。而不是为一己私欲带给他短暂的欢愉,和长久的痛苦。 可是分开呢。 那也不过是短暂的轻松,和长久的空虚。 在贺嘉宁这件事情上,他早已没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 他必须伫立,坚守阵地。 李谨想得很多,最后却只是伸手理了理贺嘉宁凌乱的短发,“回京州去吧,嘉宁。这里交给我。” 他不肯用分手这个最简单的方法。 贺嘉宁呼吸一窒。 他分明应该觉得李谨不懂事添麻烦,却又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了被爱。 贺嘉宁垂下眼睫,“谨哥,不要冲动。” “你觉得我是冲动的人吗?”李谨甚至向他笑笑,“放心,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是……至少不能什么都不尝试就轻易放弃了,不管结果如何,总要试试吧。” 试试。 可惜他和李谨的感情与父母之间并非一件能够用逻辑方法解开的难题,即使想要尝试,又有什么方法呢。 贺嘉宁应该坚持。 但他还要说什么,李谨的亲吻便落了下来,舌头从牙关灵蛇似的钻进,勾起他舌尖纠缠热吻。 后座其实还算宽敞,但两个一米八多的男人叠坐着拥吻还是显得逼仄,空气愈发高热,贺嘉宁没有推开他,只是牢牢禁锢住男人似乎刻意乱动的腰肢,“谨哥……” “嘉宁……” 李谨的吻又重新落下,从发顶、额间、眼皮、鼻梁一一向下,最后解开他的领口,在锁骨处吮吸出一个红痕,才重新将他领口的扣子系上。语气轻得近乎呢喃,“回去吧,贺嘉宁。” 贺嘉宁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离开。 毕业的流程繁琐,除了提交作品和论文还有数不胜数要交的表格和要盖的公章。贺嘉宁一边跑这些流程一边时刻留意着手机,李谨接连告诉他贺广已经醒来、已经从观察室转到普通病房、已经回家休养…… 可关于他们的事,什么都不提。 贺嘉宁问起,李谨只是说自己没有被爸妈为难,其他的进程,让他再等等。 最后一份材料提交完毕,网页上他的信息已经变成“已毕业”。虽然毕业典礼还没有举行,但也算是一种尘埃落定。 贺嘉宁急着买回海平的机票,出发前却在家里迎来了宁莲。 宁莲带来了一份文件包。 文件包里装着一张新的电话卡、一张新的银行卡、一张国外的机票,和一份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 “我找你们系主任要了你的所有作品打包发给了金鸢导演,这是她推荐的学校,我也请她给你写了推荐信,拿到了录取通知。”宁莲三两句话解释了这份资料的来历,并不掩饰自己瞒着他在极短时间里做了这么多事,宁莲看了看贺嘉宁,眼里划过一丝不忍,“你父亲和李谨都瞒着我,也不知道我做的这些,等你明天启程后,我会告诉他们。” 贺广与李谨约莫是为了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又或者是为了瞒住宁莲选择了在暗地里拉扯,但是宁莲比他们父子俩想得更敏锐,动起手来也更果断。 第22章 伦理的对抗、舆论的发酵、股东们的权益、集团的发展……一切都决定了:这件事绝不能按照李谨希望的走向发展。 而源头其实在他这里,宁莲看出来了。 贺嘉宁沉默着将手机关机,拆出旧卡,把新卡安装上去。 宁莲鼻头一酸,倏地落下一串泪珠,“嘉宁,是妈妈不好,不要怪妈妈。” 贺嘉宁说,“是我的错,我不怪您。” 宁莲走过来抱着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上一次让宁莲这样失态的流泪,还是七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起绑架案,贺嘉宁心想,原来我与李谨谈恋爱与丢失性命一样令人崩溃。 他回抱住宁莲,“妈,对不起。” 第23章 许是觉得对贺嘉宁不住,宁莲常常来看他,每次来都要助理带许多国内的吃食来,直到把他家的冰箱塞满才心满意足。 贺广有时候跟着宁莲一起来,有时候也单独来看他,年末时贺嘉宁选送的片子拿了个不大不小的新人奖,贺广与宁莲夫妻俩还专门跑来颁奖现场给他送花,中央广场上的大屏也为此亮了一整夜。 他们不和贺嘉宁聊与李谨有关的话题,贺嘉宁也配合着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三个人在华灯下举起酒杯,光线穿过琉璃折射成五彩的色泽打在酒杯里昂贵的红色液体上,一切都价值不菲,就如父母对待他的心意。但太过了,贺嘉宁想,其实他对贺广与宁莲并无怨言。甚至怀有愧疚。 事实上,如果他和李谨从来没有成为过恋人,这应当同样是他会为自己所规划的路径,他也会在此时此刻来到相似的地点,做相似的事情,或许也能得到相似的成就。 与李谨恋爱的那几年好像不过是高架桥上一个平平无奇的拐点,绕过去后依旧奔向他该去的地方。 如果说对他造成了什么真切的影响,或许只是丰富了他的感情经历。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也单一了他的感情经历。 他知道宁莲希望他尽快的再找一个新恋人,女生最好,男生也行。来帮助覆盖他与李谨在他们眼中堪称惊世骇俗的恋情,让过往彻底成为过往。 虽然宁莲没有明确地做此表示,贺嘉宁还是明白并尝试过,只是没能成功。 他与李谨认识太久,从恨而爱或许令人奇怪,但这两样强烈的情绪本身发于一类归于一类。除去彼此,再难有人掀起这样的波澜。 他是这样想,李谨只会更甚。 他对贺广与宁莲二人的愧疚也更甚。 所以贺广与宁莲其实也不必这样话费心思来探查他的情绪,来安慰他可能升起的难过。 贺嘉宁获奖的消息当夜便传开,贺广与宁莲和他吃饭还没结束,他已经收到无数向他贺喜的信息和邮件,还有老师们的电话。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来自未命名号码的信息。 贺嘉宁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 这条孤单的信息与这条号码发过来的所有既往信息一样,被新的来来往往的语言压到水底,不再被人知觉。 送贺广与宁莲离开,贺嘉宁在驾驶位上坐了一会,还是没有再将昨夜那条信息重新点开。 他又无法回复任何一句,何必再为自己增添烦恼。 他知道李谨不止试图联系过他,甚至来找过自己几次,只是这里毕竟不比国内,贺嘉宁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超李谨,只要他不想见,总能躲开李谨。 后来李谨就不再试图找他了。 再后来网上会传出一些风声,类似于家贺集团大公子不日将迎娶某某企业的哪位千金之类的消息。他还没有去揣测真假,解释的信息先一步发到了他的手机上。再然后新闻就变成了辟谣,要结婚的男主角在辟谣中变成了独身不婚主义者。 林一淼对此很震惊,在演唱会间隙发来重要评论:“那你俩都死了之后你家产业给谁!” 贺嘉宁彼时正坐在林一淼演唱会的vip包厢里等待聚光灯亮起,闻言只想把水果连皮带核全塞进大小姐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里。 再听身边他带进来的黎宇对林一淼来自追星族的八百层滤镜,贺嘉宁着实无奈。 黎宇是高中毕业就从京州出国的,比贺嘉宁还高一届,是林一淼的死忠男粉。 他二人在一次留学生聚会上认识,聚会的地点就是黎宇家的大别墅,贺嘉宁一进门就听见音响里放着林一淼翻唱的歌,更别提他卧室里还贴着林一淼的巨幅海报。 后来再去他家的时候贺嘉宁就给他带了份林一淼的签名照。 再然后就被黎宇给缠上了。 一直缠到林一淼终于开了首场个人演唱会,林一淼送了贺嘉宁两张最好位置的包厢票,让他带男朋友来。 黎宇眼睛瞪得溜圆:“你不是说你单身吗?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贺嘉宁:“……分了。” 那双溜圆的眼睛骤然爆发出光彩:“那你带我去啊!” 于是贺嘉宁就和林一淼说了一声,把他带来了。 坏处是林一淼唱歌的时候他还得听一耳朵黎宇五音不太全的跟唱,好处是林一淼交给他的“粉丝直拍和饭拍美图”的任务都被黎宇这位野生站哥扛着他们的专业摄像设备一手包揽。 带着爱意拍出来的效果果然惊人。 林一淼见之大喜过望,毫无做偶像歌手的自觉,连呼要请黎宇吃饭。 黎宇就这么与偶像晕晕乎乎吃了一顿饭,已然恨不得这辈子只有林一淼一个偶像了。 爱屋及乌的,贺嘉宁也被他划到了自己人的范围。 黎宇出身不是普通的二代家族,算得上是京州老一代的豪门,他是他们这代的最小的儿子,小时候不懂事,早早就被送到国外,能改好了就回国,改不好干脆在外面自生自灭,也省得回来祸害家族。黎宇还算争气,在国外混着混着真找到了个人的奋斗方向,只是身上爱热闹爱花天酒地的习气已经养成,不然也不会几乎一有空就叫人去他的大别墅里开派对。他们这个专业又是今后要上荧幕的,一屋子男男女女要么家底富贵逼人,要么一张脸漂亮的夺人眼球。 就这么玩闹黎宇仍嫌不够,等结束学期作品的提交,黎宇便要拉着贺嘉宁几人去公海上的游轮玩。 要是放在上一世,或者他和李谨还在一起的时候,贺嘉宁一定会拒绝。 但或许是因为自我约束太久后渴望放纵,又或许是情感交杂之余忽然涌上的空虚,贺嘉宁的犹豫只有一刹那,就点了头。 公海与内海的模样并无差别,天气尚好,碧波荡漾,黎宇几人已经各自找了女伴男伴直奔三楼顶上的娱乐场所。贺嘉宁原先也是做的这种打算,只是那些面容姣好的男男女女上来一挽他的手,他又觉得索然无趣。 最后只有一个年纪稍大也显得沉静些的男人留在他身边,见他只身坐在观景台的沙发上望着海面,举了杯果汁到他身边递给他,“宁先生怎么不去玩?是没有您心仪的人选或者项目吗?” 从他口中说出自己化名后上船的姓氏,贺嘉宁便知道他并非那些被带走的“伴”,至少应该是这层舱的负责人之一。 贺嘉宁对他没有恶感,但也懒得多聊,只是对着递过来的酒杯微一摆手,“谢谢,不用了。” 那人从善如流地将酒杯放在不远处的案几上,“好的,那不知宁先生有没有兴趣和我见一个人?” 见人? 上一世他倒是在公海上见过些人,那时他为了家贺能够断臂求生也有过一些边缘地带的交易,公海上最安全。但这一世他早已远离那些东西,有谁能见他。 贺嘉宁懒懒地摇头,“没兴趣。” 那人有些意外,“宁先生……” “他想见我就应该他来见我,”贺嘉宁不想为难他,提出个折中的主意,语气放轻松了些,“能请你为他传话,他的身份也不应该是见不得人的吧。” 谁知那人犹豫片刻,竟真的点点头,语言诚恳,“宁先生,他吩咐过,是真不便露面。” 贺嘉宁挑眉,眼睛将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将目光重新投回海面,过了一会才伸手拿过放在案几上的果汁一饮而尽,“走吧。” 他们见面的房间就在贺嘉宁住房的楼下,贺嘉宁接过这人手中的房卡刷卡进门,刚将房门合上,忽然一处圆状硬物抵着他的后腰,感觉像枪。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贺嘉宁也没说,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那人便放下手,让他转过身来,“我还想吓吓你,结果你早猜到了是不是?” 能知道他不爱喝酒换成果汁、偏偏要选在公海的游轮上见面、不能在外人面前与他见面……他现在又不是前世动辄手里握着上亿生意的贺总,能这么有诸多不便还要见他一面的,除了李谨,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贺嘉宁垂下眼,见方才他感觉到的“枪”不过是李谨手上做出来的架势,贺嘉宁见他不是真准备违法乱纪,也就不在意他的恶作剧,“谨哥,好久不见。” 第23章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能扮着轻松故意逗他的李谨霎时收了笑意,直直看着他半晌,才苦笑一声,“你躲了我这么久,怎么还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话并不算冤枉他,只是贺佳宁没料到李谨真会这样突然发难,叫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好在李谨也并非为来怪罪于他。 是要来靠近他,拥抱他,吻他。 贺嘉宁在李谨的亲吻到来前侧了头,唇便落在了他右下方的面颊。 躲避的意味仍然明显。 李谨动作一僵,忽然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死死盯着他,“贺嘉宁,我知道你突然不告而别就出国是爸妈的主意,我也知道你觉得你要听他们的话。但就算你要躲着我不愿意见我,可是我没有答应过分手,我们就仍然是情侣,我仍然是你男朋友。” …… 是,他没有明确说过分手,但那应该是二人默认的事实。李谨此刻却把这件事摊到面前来逼他。贺嘉宁生出一股无名的恼怒来,“男朋友,要跑到公海上才能见我的男朋友,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男朋友,不能公开面对其他人的男朋友。” “我当然愿意光明正大的和你谈恋爱,”李谨说,“是你不愿意——” “你愿意?”贺嘉宁打断他,“你愿意看到爸再进一次医院?还是愿意看到妈再多哭几次?还是愿意家贺和你所有的工作成就事业都做空,只留下一段桃色绯闻成为被外人嗤笑的标签?” “我不愿意。”李谨说。 他也被贺嘉宁连珠似的话语激起些情绪,但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的沉下,颓然一笑,将头埋向贺嘉宁的肩膀,“但是我想你,我好想你。” 第24章 想念。 想念能够带来什么? 忽然之间的走神、食不知味的恍惚、无人入画的夜梦……和重逢时不计后果的白日欢愉。 海面碧波依旧荡漾,水蓝色的床单也似浪潮被身后追逐着戏弄的风波掀起褶皱又被松开,叫他头一次觉得海浪拍打的声音如此磨人,又如此迷人。 半透光的纱帘拉开,半边落日已沉入海平面。 就着落日余晖,意识到他二人竟就这样白日宣淫的事实使他拉回剩余一半的理智。 贺嘉宁回头看向李谨,那件被糟蹋得不像样子的衬衣仍旧套在他身上,李谨浑然不觉,只将衬衣下摆向下扯了扯,光着两条沾染着浊渍的长腿从床上走下,胸膛相贴着搂他的脖子,“刚刚干嘛对我这么凶,你明明也想我。” 贺嘉宁不言语。 他低下头,发现李谨变矮了——或者说,出国的这段日子,他自己又长高了些。 不过两三厘米的高差,他垂着头时便能见到李谨发旋中偶生的几丝白色,见到李谨通红的双耳,以及分明说着挑逗性的话语,却因不带一分笑意甚至显得紧张苦涩的唇角。 李谨向来不太掩饰他的爱意,毕竟他做生意人的方针就是在做事周全的前提下敢于争取,争取才有可能。在生意场上,贺嘉宁曾经逼着自己去学李谨这一点,他应该学得还不错。但退出这处阵地,他还是愿意做他自己。 或许是他觉得对李谨的了解已然透彻,自己放松得过头,后来又被愧疚感淹没以至于在亲情与爱情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远走,于是直到如今看见李谨的改变,他才骤然发现李谨并非他想象那样,或者说他希望的那样容易抽身。 他的不告而别和避而不见使李谨丧失了游刃有余的情调,多添几分小心翼翼地讨好和试探。 所以不是因为不想他才“凶”,只是因为他已经觉得可以不想了,但偏偏有个明明清楚一切却不改固执的人,自己脱不得身,便一定要把贺嘉宁心里忽视掉的那点想念想方设法地勾出来,逼得他不能随意地将这段情感付诸流水。 李谨在逼他。 逼他不准说放就放,说走就走。 李谨理所当然地亲吻着贺嘉宁的嘴唇,他就是刻意要把看起来轻松投入新生活的青年拐回床榻,他就是要刻意让年轻恋人的身体想起他们肌肤相亲的亲密无间,他知道这可鄙。所以他合该被粗暴些对待。 亲吻带来身体的意动,贺嘉宁抓住李谨试图往他腰上缠的腿,把人扔回床上。 在衣柜里重新找了件新的t恤递给他,“去洗澡。” 李谨望着他笑了会,才抓着衣服向他伸手,“腿软,你抱我去。” 李谨不重,贺嘉宁遂了他的愿将他放进浴缸,靠在门边正要说话,李谨忽然暧昧地向他眨眨眼,“你要看我洗澡啊?” 贺嘉宁不为所动,“我有话要问你。” “就这么急?”李谨调笑道,“你先出去,等我洗完出来再聊行不行?” “刚才没带套,等会你一偷懒又要发烧。”贺嘉宁很难理解,“再说了,以前不止看你洗澡,洗都一起洗过,你哪里我没见过,你突然害什么羞?” 李谨脸色倏地红了,也不再赶他,背过身去解衣服。 贺嘉宁方才不过是嘴快,李下位者虽然在这种事上难免会有羞意,但以前也从不至于此,见李谨居然真是要避着自己脱衣服,才泛起疑惑,他叫了声“谨哥”,李谨动作一僵,仍没有回头。 贺嘉宁叫了他,又不知道问什么,索性上手扳住男人的肩头,把人的正面又转到自己面前,一只手将他双手手腕处扣住,另一手撩起他的衬衣下摆。 李谨原还想挣扎,可惜现在的身体哪哪都是酸痛发软,只能任他动作。 于是腰腹上方的那道伤疤便很突兀地出现在贺嘉宁眼前。 贺嘉宁动作停滞,整个人愣在原地。 难怪。 难怪他那件衬衣被揉成褶皱不堪也不肯脱下,难怪他第一次提出要用坐在自己身上的姿势,难怪自己明明躲了那么久他还是要不死心地追到公海上来见自己一面…… “别乱想,嘉宁,”李谨感觉到手上的控制松了些,忙把手挣脱下来,跪坐起上身摸了摸青年失魂落魄的面庞,“没事啊,不是上次那样,做了切片,良性的。” 贺嘉宁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盯着那道伤疤看了很久,才问道:“诊断书呢?” “放家了,下次回京州——” 贺嘉宁打断他,“现在医院的诊断手机上都有电子版。” 李谨无奈,“我手机在沙发上,你自己去拿。” 贺嘉宁这才“嗯”了一声,把他浴室的门掩上,径自去找李谨的手机。 报告展开,确实是良性。 切除的手术也已经做完,术后暂时没有其他后遗症。 贺嘉宁定了心,又翻了翻他之前的就诊记录,李谨那边见贺嘉宁方才突变的表情就已经料定青年要生他的气,不敢再磨蹭,压抑着疲惫带来的不适飞快洗了澡出来,穿着浴袍就跨跪在他座位两侧讨好地覆过来亲他。 贺嘉宁伸手捂住他的嘴,连带着带了些力度把人也给掀到一边,态度颇为冷淡,“等我看完。” 李谨不敢再动,贺嘉宁把他的病情从头到尾看完,与他认为的那段李谨终于开始不再试图找他的时间相比对,认定那就是李谨去医院检查的开始。 他以为的李谨不再来找他,其实是生病了。 生病、治疗、住院、手术、恢复……他通通不知道。 贺嘉宁问他,“有人陪你吗?” “招了个助理,又请了护工。”李谨如实交代,“怕爸妈担心,做完手术才和他们说的。” “为什么瞒着我?” “……”李谨沉默片刻,“怕你担心又不能回国,白白担心一场。” “刚才呢?”贺嘉宁继续问,“为什么还要瞒着?” 李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贺嘉宁便偏过头亲了亲他,含含糊糊地哄了声“谨哥”。 李谨不得不举起白旗,别扭道,“丑。” 那么久没见,他不想让贺嘉宁只看到那条丑陋的疤痕。 贺嘉宁觉得好笑,将手伸进衣服向上摸了摸他伤疤处的皮肤,李谨身体轻抖,讨饶道,“嘉宁……” 贺嘉宁便不动了,只是追问,“我怎么觉得谨哥你还有话没说完?” “……我怕你担心我,又怕你已经放下这段感情了,就算知道我生病也什么反应都没有,”李谨轻笑一声,“那还不如不叫你知道,至少还是个缓刑。” “这件事过去了好不好?”李谨见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心里又在难受,责怪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一时只能边缠着他亲吻,边握住他的手岔开话题,“洗澡之前,你不是说还有别的事要问我吗?” 贺嘉宁点了下头,没说话。 他是有问题要问。 他想问李谨非要来找他一趟睡一觉有什么意义。 想问李谨后面有什么打算难道真是要偷偷摸摸做一辈子的地下恋人。 想问李谨考没考虑过父母发现他们二人仍然藕断丝连时他们该怎么做。 第24章 但是什么都没问出口就先被男人拽上床榻负距离地疯狂一番,后来又看到这道伤疤,知道他这些分别的时候都是如何度日,他又不知道要怎么把那些伤人的问题真的问出口。 李谨却安抚地在他手背摩挲着,“嘉宁,我知道你要问我为什么要追过来再见你,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只是想起很久没见你,担心你真的把我忘了。” 现在确认了贺嘉宁对他分明仍然有意,李谨心中绷紧的那根弦也能松泛些许,他握紧贺嘉宁的手,“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再想办法让爸妈接受。” 贺嘉宁却摇摇头,“不用了。” 李谨一顿,“为什么?” “前段时间不是有个关于你的挺大的新闻,讲你要结婚的事。” 李谨急道:“嘉宁,那是——” “那是爸妈没有办法可想了想出来逼你结婚的招数。”贺嘉宁替他说完,“你解释的短信我收到了,后来那些说你是独身不婚主义的新闻我也看到了。” 贺嘉宁叹了口气,“那段时间你和爸妈应该关系很紧张,所以才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最后诱发了这次肿瘤。” 李谨的身体里原本就有易得肿瘤的基因,像上一世那样为了拼事业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过度透支是他最后发现癌症就是中晚期的主要原因。这一世李谨倒是注意不少,但贺嘉宁见他模样便知道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再能维系健康的作息,再联系那些新闻和贺广与宁莲对李谨闭口不言的态度,猜也能猜得到了。 “就这样吧,”贺嘉宁说,“你如果能不被发现就就瞒着他们来找我吧,我不再躲你了。” 背着贺广与宁莲继续与李谨纠缠他心声愧疚,但就这么和李谨分开……李谨做不到,他也不忍心。 何必要纠结一段关系的定义,贺嘉宁想,只要能在其中平衡,就让他做一只将头埋在沙地里的鸵鸟,随波逐流去吧。 第25章 面对贺嘉宁的妥协,李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原以为重来一世他应当能把任何事都安排得面面俱到。包括贺嘉宁。 同他在一起的贺嘉宁应该是无忧无虑的,不必为任何事烦恼,可时至今日,让他忧虑烦恼的罪魁祸首,正是他李谨。 游轮行至岸边,贺嘉宁不再与李谨窝在房里,他回到念叨着贺嘉宁怎么突然开始成天晕船的黎宇身边,再一次与李谨分道扬镳。 黎宇对这次出游很是满意,只不过贺嘉宁没能和他“同乐”,始终觉得差了点意思,还想拉着贺嘉宁再一起找乐子。然而贺嘉宁之后的假期已经有了安排——金鸢给他介绍了一个不久后就要出国来拍摄的剧组,导演是金鸢的圈内好友,便让他跟着去一同实操。 贺嘉宁飞去了剧组,一看这里面居然还有自己的老熟人林晓思。 林晓思在这部商业片里争取到一个十来句台词的小配角,原本任务也不重,与贺嘉宁一见面只感觉他乡遇故知,只要二人不忙就凑在一起,听林晓思大谈他们原来那些同学朋友们的现状:一说谁谁谁家里花钱给他砸了个主角,又说某某签了个破公司接受不了潜规则现在大家在帮忙给他筹违约金…… 最后才问他还记不记得谭尧。 谭尧参加东大的冬令营后高考如愿考入东大,大一大二那两年还联系过几次贺嘉宁,或许是他的冷落有些明显,谭尧后来就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后不再发别的了。 贺嘉宁点头,“记得。” “谭尧现在毕业了去你们海平找工作,进了你家公司。” “哪个?” “你哥那个,第一个就签了你的,”林晓思说,“谨记影视。” “那挺好。”贺嘉宁知道现在谨记影视的规模已经大了,已谭尧本科生的学历进来大概率也就是个普通职员,哪怕升得再快短时间内也见不到李谨——“和你哥吵了一架,现在估计在走离职流程了。” 贺嘉宁瞪大眼睛:“什么玩意儿?!” “我也很震惊,但是谭尧亲口和我们说的,就在我出国前一天。他本来是从海平特地跑来京州想来找你,但是你换联系方式应该没和他说吧,他就只能来联系我们,请我们吃了顿饭说是答谢。”林晓思说,“我们问他为什么和你哥吵架他不肯说,就是说吵就吵了他不后悔,只是他这第一份工作估计就泡汤了。我还想问你知不知道原因呢。” “我成天待在国外时差都没回过京州,哪能知道。”贺嘉宁一头雾水,“我记得谨记待遇挺好的,回头我问问我哥,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起你哥,”林晓思声音突然小了,明明是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还要左右看一下确认没人,“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吧?” “没有。”贺嘉宁承认,他的身世不是秘密,只要有心人去查总能查到,但林晓思看样子也不是查出来的,他试探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猜的。”林晓思向他眨眨眼,“既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读大学那会儿,你和你哥在谈恋爱吧。” “咳咳……”贺嘉宁一口饮料没咽下去,差点被他呛死,“你……” “我没别的意思啊,”林晓思赶紧给他拿纸巾擦嘴,“我那时候也对你有点意思,所以对你的事比较关注,就感觉你俩相处不像纯兄弟。” …… 有谭尧和李谨吵了一架和被看出他和李谨谈过恋爱这两个惊天巨雷在前,林晓思说他对自己有意思这件事都显得没那么令人惊讶了。 贺嘉宁只觉得这次就不该来这个剧组和林晓思见面,使他在工作之余还得分出一部分脑容量来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前尘往事。 贺嘉宁心中感慨,面上只是笑笑,“晓思,我和谨哥的事,还麻烦你不要对外说。” “我知道,我不会和人说的,就是好奇问一句看看自己猜的准不准,何况你现在和他都不在一个国家了,”林晓思连忙点头,“对了,谭尧那次还问我要过你的新的联系方式,我看你没主动给他,不知道你想不想给,就说我也和你没联系了。” 林晓思做人做事还算靠谱,贺嘉宁对他比较放心,又听他问谭尧的事,更觉得这人有分寸,“先不给了,我回头问问李谨是怎么回事,等回趟京州有机会我再找谭尧。” 与林晓思分别,贺嘉宁原本想马上给李谨打个电话,一看时间隔着时差已经太晚,又想着李谨应当也不是是非不分随便开除人的领导,等第二天再说。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被剧组叫去帮忙,他抽空发了个消息问了几句,便忙忙碌碌折腾一整天把这事忘了,等熬穿一个大夜再拿起手机,发现李谨没有回复消息。 小气鬼。 贺嘉宁发了这三个字,把手机扔到一旁,洗漱完又补了个囫囵觉,再拿起手机,仍然没有动静。 虽然李谨在对待谭尧的事情上向来总是带着格外的醋意,但像这样长时间将他晾着不理的情况还是头一次。贺嘉宁隐隐有些不安。 手机里他和李谨原来那些共同认识的人因为他出国也不再有联系方式,想找个人问问一时也无法。 算算时差现在正是国内的半夜,贺嘉宁还是没有将电话打过去,只是联系了林一淼,问她能不能想办法联系上陈继梁或者李谨工作室的其他人,帮忙问问李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林一淼在明恋陈继梁后已经换了两三个新男友,但她和陈继梁倒也没有断交,只是圈子不同不常来往罢了。林一淼正好在熬夜打游戏,闻言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没过一会就有个人加了他的微信,正是陈继梁。 贺嘉宁心头猛地一跳。 要是李谨没什么事,说句话就行了。陈继梁这么专门来加他,大概是真出了什么事。 几乎是他刚通过申请,语音通话响起,陈继梁的声音在那头有些飘忽,“贺嘉宁?” “梁哥,是我。”贺嘉宁应声,“谨哥那边是出什么事了吗?他快两天没回我信息了。” 陈继梁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爸妈没和你说吗?” 陈继梁不知道他与李谨还有父母之间的弯弯绕绕,能问出这句话也不足为奇,贺嘉宁坦诚,“没有。现在太晚了,我又怕打扰他们休息。” “我觉得你还是去问你爸妈比较好……”陈继梁有些为难,“虽然你是他弟弟,但谨总这次的情况,我们在公司的知情者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公司、保密协议。 李谨不会做那种违法乱纪的事,还能牵扯到会影响公司的保密协议,只能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贺嘉宁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直接了断地问道:“他进医院了?” “……对。” “癌症。” 陈继梁顿了顿,“你都知道?” “我既然说出来了,你也不用对我保密了。”得了陈继梁的默认,贺嘉宁反而镇定下来,竟然有种“终究躲不过去”石头坠地的感觉,他一手已经打开平板查回国的航班,一边问道,“他大半年前做过病理切片,说是良性,我也看过诊断书确认过。为什么会突然发展成癌症了?” 第25章 “病灶是两个地方,但是因为疼痛表征在一处,前段时间还以为是复发也没有在意,前两天忽然吐血了才去重新检查,发现又是另一个地方发作。” “医生说到哪一期了?” “早期还没到中期,能治。”陈继梁说,“好好配合治疗痊愈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才怕股价波动要对外保密。” 比上一世倒是好了太多,贺嘉宁松了口气,说话间已经将机票订好。挂电话前又听见陈继梁道,“我估计你家里也是不想让你担心才不说的,你要不还是问问你爸妈再说。” “好,谢谢梁哥。” 贺嘉宁挂了电话,也没再联系贺广与宁莲,去了机场。 飞机落地海平时李谨的回信也来了,他装着无事发生,没否认谭尧进了他们公司,也没否认谭尧的能力很强,至于“吵架”,不过是二人发生了一点小争执,可能是因为谭尧太怕被开除,把这件事放大了而已。 顺道还解释了一下怎么这么久没回他的消息:“手机出了问题开不了机,备用机上没有你出国后换的新联系方式。刚刚手机才修好送回来。” 合情合理的借口,无可指摘的理由。 李谨在生意场上的一贯口径。 现在倒用到他头上来了。 贺嘉宁已读不回,叫了车准备直奔医院。 车上李谨的消息又接二连三地发来,或许是李谨自己也觉得前面解释他和谭尧“争吵”的缘由太不清不楚显得敷衍,后几条又说谭尧就是想在他这里打探自己的去处,他觉得谭尧心思没放在工作上,没想到谭尧觉得他是刻意隐瞒,二人就争了几句。 这回倒是可信了些。 但贺嘉宁依旧没理他。 直到在医院门口下了车,好像还真要理一下李谨了。 他不想让父母知道他自己回国了,陈继梁那边又在替李谨主持公司大局不回他的消息,不问下李谨在哪个房间他连人都逮不到。 贺嘉宁开门见山:“几栋几楼几号房?” 只是消息还没发出去,忽然感觉到有只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是一对年纪有些大了的夫妻,贺嘉宁觉得有些面善,但想不起来是谁。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您好,我想问下,您……是不是贺嘉宁?” 认识他? 贺嘉宁有些意外地点点头,“您二位是?” “我们是李谨的父母……”女人略一犹豫,男人跟在一旁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养父母。” 第26章 坐在李谨养父母对面,贺嘉宁还是有些不自在。 他与这对夫妻上一世只有一面之缘,是在李谨的葬礼上。 来参加李谨葬礼的每个人都穿的非常正式,于是这一对穿着已经尽量体面的夫妻在人群中仍然朴素得有些突兀,尽管他们站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贺嘉宁走进灵堂后还是看到了他们。 宁莲伤心过度又身心俱疲,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愿意,并没有派人去引导他们,那对夫妻也不认识别的人,又不敢挤进人群中,就那么尴尬地站在原地,始终抻长脖子,用一双双红肿不堪的眼睛向灵堂中央躺着的遗体望去。 贺嘉宁的身生父母早已经拿了贺氏的钱远离了海平多年不见,他自己与宁莲的关系又因这几年与李谨的龃龉而亲密不再。只是斯人已逝,眼下见李谨的养父母突然遭受丧子之痛,又连最后一面都这样难以见到的凄苦情景,贺嘉宁难免心生不忍,还是叫来人叮嘱两句,寻了个借口将宁莲与灵堂里的宾客转移去外厅待了十来分钟,给这对夫妻专门的时间最后送了李谨一程后,将他二人连带着李谨遗嘱给他们的资产一并送回了仙阳。 这是他和李谨的养父母见过的唯一一面。更准确的来说,是他见到他们的唯一一面,而他们应当不曾见过自己。 至于这一世,他也根本没有见过二人。 想想自己和身前这对夫妇儿子的关系,贺嘉宁本不太自在,只是一看对面两位中年人比他还要窘迫,贺嘉宁还是掩藏住自己的情绪,主动发问道:“二位是来找谨哥的?” “是……其实小谨和我们说不是什么大病不让我们来海平,所以我们偷偷来的,”女人点了点头,有些瑟缩,“因为当时卫生院的人都说了他们治不了,让他赶紧回城里去治,他回海平了又不肯说自己到底是什么问题,就说是小病小痛,我们还是担心,偷偷拜托人打听了,说是在这个医院。我们也不是想要进去找他,就是想来打听打听消息,看看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好有个心理准备。” 原来是在回去看望他养父母时发的病,难怪这一世他们在李谨刚得病时候就知道了。 “我们不敢问小谨他到底在哪个科室哪个病房,怕他知道我们来了海平还得操心我们,又怕贸然进去找他撞上别人来探望他给他添麻烦,”男人挠挠头接着道,“正好看见您下车,就壮着胆子问一问……” 来龙去脉清晰了,但贺嘉宁还是疑惑另一件事,“你们怎么认识我的?谨哥和您二位提过我吗?” 这话一问,这两夫妻连忙点头,但似有什么话在犹豫说不说,二人互相望了望,还是女人小声开口,“小谨给我们看过你的照片,他和我们说……你们处对象呢。” 贺嘉宁一愣,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见对面二人尴尬又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神情,他确定自己没听错。 但是他的养父母怎么会是这个态度? 他们……接受了? 贺嘉宁和这对夫妇沉默着对望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追问一句,“他怎么和你们说的?” “他前两年有段时间,回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觉得他情绪很不好,以为他谈了女朋友感情出了问题,就想关心两句,”女人搓着手,声音更小了,“他忽然就说要和我和他爸说个事,叫我们不能对外说。他说他是谈了朋友,但是是个男的,也说了是和你。他还说你现在被送出国和他暂时分开了。要是我们能接受,他之后就找机会带你回来看看,要是不能接受他以后也就不回来了。” 李谨竟然这么直接又态度坚决地和他养父母说了这事,贺嘉宁意外之余不免担心,“那你们……” “我们一开始是接受不了,这根本不是个事嘛,而且他亲生父母那里肯定也接受不了,”男人接话道,“我和婆娘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人,为了这个事还特地跑到镇里图书馆借了书看,都说他这是没法改的。” “而且他说贺家这边不同意,你就被贺先生他们送出国了。本来他那头的父母不同意就让他很难受了,你又被送出去和他分开,他那段时间饭也吃得少觉也睡不着,瘦的都没个人形了,我和他爸寻思他肯定是憋不住了没处发泄才忍不住能和我们说……”他的养母抬起袖口抹了下眼角,“小谨从来家里起就没让我们操过心,我和他爸没本事帮他,已经很对不起他,后来他被你们贺家认回也从来没有怪过我们,还经常回来看望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已经这么难过了还跟着一起戳他的肺管子。我们就和他说我们能接受,他后来就给我们看了你的照片,还说了点你的情况……我们才能认出你的。” 知道李谨那段日子不好过,和真真切切从他最亲近的身边人口中听到他到底过得是什么状态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感觉。 即便是分手,无外乎伤心难过一段日子,顶天了掉几滴眼泪抽几支香烟醉几场夜酒。哪怕知道李谨睡不着觉形容消瘦贺嘉宁都觉得勉强在他的预料之内。 可是李谨回来,将贺嘉宁说给了仙阳山里这对在他以为并不能懂李谨的养父母听。 李谨这样的人,也会因为这段讳莫如深的地下恋藏得太苦,连他离开的痛苦都无法排遣以至于不得不向自己的父母倾诉吗。 李谨和他的养父母们这样言辞激烈坦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最后他的养父母也不能理解,他又该是什么滋味? 贺嘉宁忽然觉得手中的冷饮杯竟然发热,烫得他手掌难以握住那只杯子。 夫妻俩见他不语,又小心翼翼问道:“我们能不能问问,小谨这个病到底严不严重?”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但贺嘉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李谨约莫也是不愿意他们为他的病烦心,只能顺着李谨的意思含糊:“具体什么病我也还不知道,但是医生都说了能治好,应当不太严重,医生肯定不会乱说。” “能治就行、能治就行。”夫妇俩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又从包里掏出两兜用塑料袋裹得严实的袋子,“这是我们从仙阳带来的腌苦灵果,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想给小谨带点他爱吃的……能麻烦你帮忙带给他吗?” 贺嘉宁没有接,“我带你们去看他吧,你们亲手给他。” “不了不了,”女人摇头,“他要知道我们来了海平又要替我们操心,而且医院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碰到他自己的爸妈或者工作上的人就不好了……就麻烦你帮我们带给他,知道他这个病能治好就行,我们这就回仙阳了。” 第26章 贺嘉宁只得接过沉甸甸的袋子,想说找人送他们回仙阳,一想自己也是背着贺广宁莲他们回海平的,一时也找不到人送,于是说,“你们还是再住一晚上休息吧,我给你们买车票。” “不麻烦你了,我们不住了,家里还有活没干呢,”女人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你放心,小谨每个月都给了我们钱,我们就是抠惯了,加上农村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想着顺便可以帮他把钱存起来。谢谢你啊。” 话都说到这里,贺嘉宁也不好挽留,三人茶室门口分别。 贺嘉宁进了医院,病房里除了李谨,只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男人在,二人估计是还在交代什么工作上的事情,对着电脑屏幕边指着边说话。 听见门口动静,四只眼睛同时从电脑屏幕移向他,贺嘉宁还没说话,那名男生先站起来,“您好,这是我们的私人病房——” “罗鸣,你先回公司。”李谨打断年轻男人的话,“就按我刚才说的做。” “不用,你们聊,”贺嘉宁将手里的袋子往他床头柜一放,“我来送个东西就走。” 罗鸣愣住,无措地看了眼李谨,“谨总……” “罗鸣,你回去。”李谨指了指门口,又叫住已经转身的贺嘉宁,“你要是走了,我就把吊针拔了来追你。” 贺嘉宁丝毫不怀疑李谨真能做的出这种事,他顿住脚步,等罗鸣从他身侧出门,才关上门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李谨也看着他,半晌才开口,“对不起,嘉宁,我错了。” “离我近点好不好?”李谨又说,“我难受,来抱一下我好不好?” 贺嘉宁简直不想理他。 但是听他说难受,还是走近他的病床,拿出抽屉里的病历本翻了几页,确实如陈继梁说的那样情况不算太坏。 再然后呢? 贺嘉宁也不知道还要做什么。 他是怀了兴师问罪的想法找陈继梁要了病房位置来找李谨的,可是真面对一个病人,他总不能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但让他就对李谨好声好气地说几句软话,他也做不到。 李谨伸出没有扎针的右手过来牵他,拉到唇边先亲了一下,见贺嘉宁没有躲闪,心里松了口气,索性把贺嘉宁的手放到自己脸旁边,“别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不然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贺嘉宁一愣,然后真气笑了,顺势一掌把李谨的脸拍过去,“你以为我不敢?”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没能淹没在贺嘉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里。 贺嘉宁原本只是想推开他的脸,只是心里有气没控制好力度,瞬间也停在了那里。 “抱歉,”贺嘉宁抿了抿嘴,“我……” “手疼不疼?”李谨却把脸转回来,唇角扬着挺开心的样子,“气消了吗?还生气就再来一下。” 贺嘉宁无奈,将手背放在刚才自己拍过的地方蹭了蹭,语气也软了,“谨哥……” “没事,真没事,一点都不疼,”李谨拉他的手臂,叫人一起倾下身来坐着,又伸手搂住青年的脖子,在他怀里把头埋进去,“你肯理我就好了,刚才你要走,真的把我吓死了。” 第27章 不用贺嘉宁说,李谨也能猜出来贺嘉宁是怎么从他接触不到手机的那几个小时推断出自己的状态,又是怎么从陈继梁那里套出自己的病情和病房号。虽然他先前瞒着贺嘉宁是为了不让他专程飞回海平来探望,但是贺嘉宁真的出现在病房门口的那一瞬间,李谨不得不承认,他一直期待着贺嘉宁能发现,能回来。 他从上一世对贺嘉宁动心,这一世缠着贺嘉宁遂了自己的愿,他能感觉到贺嘉宁并非不喜欢自己,但是这种喜欢程度有多深?能维持多久?他根本没有把握。所以贺嘉宁不告而别有避而不见他时,李谨甚至没有多意外,那本就是他早评定好了的他在贺嘉宁心中的分量。 只是他忍不住。 忍不住还要去贺嘉宁在的地方躲在角落多看他几眼,忍不住还要在那面永远不会回复他的对话框里啰嗦一些话语,忍不住和自己父母说起贺嘉宁,至少前一世现一世加起来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爱过,而不是在恍惚中认为是他自己的臆想。 所以当贺嘉宁在游轮上没有抵抗地和他一起倒在床上的时候,李谨觉得那是天降的意外之喜,同时也是他对不起贺嘉宁。 他又把贺嘉宁拉回到他不愿意身处的两难境地。 又一次确诊癌症,他甚至觉得这是他自己的报应,谁叫他重来一世仍然叫贺嘉宁过得不开心。 但是贺嘉宁就这么出现在他的病房外。 不是被他追到公海上不得不接受的顺水推舟,是专门为他,飞跃几千公里回到他身边。 李谨心绪起伏,只能把头埋在青年怀里,被贺嘉宁的气息包围着,才能不断地提醒自己眼前人是真的,而非他的想象。 贺嘉宁静静地抱了他一会才把人松开,指着柜子上的东西,“我在楼下碰到了你的养父母,给你带了点吃的,让我给你带上来。” 李谨有些意外,“他们怎么来了?现在人呢?” “你瞒着我,也瞒着他们,我着急他们自然也急。”贺嘉宁不轻不重地瞥了李谨一眼,换得李谨一个心虚夹着讨好的亲吻,他掐着男人的下巴将他移开,继续道,“我和他们说你病的不重,能治好,本来想带他们来看你,但他们怕给你添麻烦,今天就买票回仙阳了。” 贺嘉宁没说李谨养父母额外说的那些李谨在他走后如何如何的话。 李谨的养父母能在没见过他的情况下一眼把他认出来,中间的缘由贺嘉宁自然会问。 他和李谨之间敌人恋人都做了这些年,这点默契不必再点破。 李谨对他父母的离开也不意外,也的确松了口气。毕竟父母就算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住院部门口天大的“肿瘤科”三个字他们还是认得的,左右都是有治疗空间的情况,叫他们看了平添担忧。 李谨指使贺嘉宁把裹得严实的塑料袋拆封,露出两个小玻璃坛,颜色青绿,贺嘉宁端在手里转着圈观赏,评价它看上去挺好看的。 “这是仙阳当地叫的苦灵果,又苦又酸,但是糖水一泡又很好吃,小时候零食就吃它。”李谨说着又笑,“我想吃,你快打开,你也尝尝。” 贺嘉宁还有些犹豫,“要不要问问医生能不能吃?” “你这也草木皆兵了,”李谨好笑道,“忌口也忌不到一颗野果子上。” 贺嘉宁一想也是,现在他和李谨感情回温,李谨也犯不着再有意无意地折腾自己身体,找了筷子夹起一颗送到李谨嘴里,又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夹一颗给自己。 扑面而来的是劣质的甜腻,贺嘉宁蹙了蹙眉,下意识咬了一下,又是一股浓烈的苦酸爆炸开来,但是因为前面口腔中已全然是甜蜜,这股苦酸倒被中和出一种奇异的果香,硬要说的话……有点像口味更重版的青橄榄。 见贺嘉宁皱着眉头,李谨直乐,掌心向上摊开到贺嘉宁嘴边,“吃不惯快吐了,别勉强。” 贺嘉宁没理他,兀自把果子嚼吧嚼吧吞下去,只是看向李谨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你喜欢这种口味啊?” 他和李谨都是典型的海平口味,以清淡为主,平时他还爱吃些零嘴,李谨是基本不碰,顶天了陪贺嘉宁喝一杯三分糖的奶茶。 “要腌苦灵果必须两个人,夏天最热的天气端着放好糖水的坛子去河边,找麻子树爬上去摘,摘下来马上河水洗干净放进糖水里,只要耽搁上半个小时,果子就会臭。所以市面上根本没有卖的。”李谨叹了口气,“小时候嘴里没味,就想吃点东西打发时间。可是现在他们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还在为我一口零食大热天去河边爬树……” 所以哪怕李谨的童年物质并不充裕,后来又知道他是被拐走的富家少爷,他也不能去怪过这对夫妇,毕竟这些年的亲情是真的。 贺嘉宁默然,刚想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响起,宁莲的电话来了,问他是不是回了海平。 贺嘉宁知道自己的行程瞒不过宁莲,坦然承认了,又说,“妈,这种大事,就算……您也不该和他一起瞒着我。” “回来就回来了吧,瞒着你的主意也是阿谨定的,”虽然这次癌症的情况比上一世要好上许多,宁莲仍然因此苍老不少,闻言叹了口气,“你这次能在海平待多久?” “我们正好有个秋假,能有半个多月。” “行。”宁莲顿了顿,“那阿谨今天出院之后你和他一起回家吃饭。” “好。”贺嘉宁看了一眼李谨,挂了电话,转告他,“妈让我们办完出院手续晚上回家吃饭。” 李谨点点头,贺嘉宁又问,“你为什么就出院了?不用一直住着?” “那是上一世最后那段时间了,现在远没这么严重,这个吊针就是营养液,回去以后就是补充营养,吃药控制,定期做化疗和检查就好。”李谨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头,“别皱眉头了,过半个月又要走,还不多给我留点英俊潇洒的样子给我想着?” 第27章 李谨又故意打岔。贺嘉宁想,就算是早期,哪里就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但是逼问李谨问到了答案又能怎么样,贺嘉宁看着护士进来给他拔针,留下手背上显眼的淤青,没有说话。 回家的晚饭贺广也回来了,李谨的病情一出,贺广与宁莲出差的时间都少了,尤其是宁莲,都是尽量待在海平,病房和公司两头跑。或许是为了营造一种一切如旧的氛围,饭桌上他们还是不怎么聊李谨的病,转头问起小儿子的读书生涯。 李谨也装成没事人似的,和爸妈一起,听到感兴趣处还要多问几句细节。 一切都和乐融融,直到晚上李谨说自己要回海竹苑。 海竹苑离公司更近,又是李谨常年的住处,贺广与宁莲没有多留他,但是李谨又问贺嘉宁,“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这句话可谓是一语捅破了佯装一整夜的天伦之乐,贺广霎时变了脸色,宁莲比他稍微稳得住些,面上装作平静笑道:“你的海竹苑又没有他的房子,嘉宁就住家里。” “他又不跟我回海竹苑,”李谨面露无辜地望向贺嘉宁,“你不是说你和你高中同学还约着吃完饭还有时间的话今晚上赶去第二场聚一聚?我想着你要去去就顺路把你捎过去。” 好好好。 就这么点时间没见李谨都学会红口白牙漫天扯谎了,贺嘉宁暗自咬牙,还得顺着他在宁莲面上把这个谎言合上。 宁莲与贺广沉默半晌,贺广叹了口气,“去吧,少喝点酒。” 不等宁莲反应,李谨就应了声,扯着贺嘉宁溜出家门上了车。 贺嘉宁望着他牙痒痒,等车刚开出别墅区的路口,贺嘉宁就指挥李谨停在路边停车位上,解开安全带扑过去作势掐他的脖子,“你还嫌刺激他们不够?突然发什么疯啊!” 李谨把车熄火,拉着贺嘉宁的脖子就亲上去。 医院里人多眼杂不敢亲得太久,车上又担心回家后被看出什么,眼下李谨还要刻意勾他,贺嘉宁自然不放过他,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李谨身上,纠缠着男人的舌尖搅弄,又吸吮着他的下唇又磨又咬,快将平常没什么血色的薄唇磋磨得看一眼就知道发生过什么的糜烂样子才放过他。 (脖子以上!只是亲!纯亲!) 李谨喘着气,胸膛猛烈地起伏着,眼神向下瞄了一眼。 贺嘉宁怕他乱来,“你别……” “知道知道,回海竹苑再和他打招呼。”李谨向他眨眨眼,见贺嘉宁恶狠狠地要掐他的脸,于是抓住青年的手又正经起表情,“嘉宁,你感没感觉,爸妈他们态度好像软化了一点?” 李谨这么一说,贺嘉宁方才升起的动静又冷静下来,好像是有点变化。 就拿宁莲让他出国时那个雷厉风行的劲头来看,不说阻止他回国,要阻止他进医院病房里看李谨还是能做得到的。但是即便知道了他不打招呼回国看望李谨,宁莲也只是让他和李谨晚上一起回家吃饭。 虽然饭桌上四个人都有粉饰太平的意图,但最后李谨说要带贺嘉宁走,即便是找了个不算拙劣的借口,但贺广竟然松口了。 他们不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真的和同学约了下半场的聚会,晚上太晚了就近在李谨的海竹苑住一晚上,太过顺理成章。 事实上,李谨就是抱着这个想法想出的这个借口。 只是没想到真给答应了。 贺嘉宁与李谨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 第28章 晚上为留宿海竹苑找的借口写好消息发过去,那边果然一直没有再回复。 卧房里夜灯幽幽亮着,贺嘉宁还要看看手机上有没有突然发来的消息,李谨抓住他的手不让从自己身上离开,语气带笑,“贺小宁,你是不是学生做久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给领导发请假消息,不回复就是默认,这个道理还要我教?” 见他又给自己取了新外号,又语带调笑,贺嘉宁气不过,下了狠手掐了一把身下男人的腰,换得一个颤抖和更紧的拥抱。 贺嘉宁一手抱着他,一手还是伸到床头拿了手机,李谨在旁边咯咯直笑,又怕他真恼羞成怒,见他点亮屏幕发现没有来自爸妈的消息又放下,才凑过去亲他,“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就算他们这时候发消息让你回去,你明早装睡着了不知道不就行了……时间还早,再来一次。” 前半句还是“也不看看几点了”,后半句就变成了“时间还早”。 李谨在别的事上不折腾自己的身体,但在这种事上总是没下限地用自己的身体纵容他,甚至是引诱他。贺嘉宁被他缠得没法,伸手把人抱起来丢进浴缸,二话不说打开喷头先浇了他一身水,“你能不能照看一下自己身体?说了就一次,你又……” 他还想训,但李谨就坐在那望着他乐,腿间还顺着水流流出他留下的东西,贺嘉宁又说不出来了。 情涩的场面没能让他再生旖旎的心思,贺嘉宁半蹲下去,摸了摸他腰腹上的两道伤疤。 “那时候还只有一道呢……”贺嘉宁鼻子有点酸,“这两次你都瞒着我。” 听见贺嘉宁竟哽咽了,李谨霎时慌神,他顾不上身后的不适,从浴缸里跪坐起来,将腰腹处藏进身躯弓凹处不叫他再看到,捧着青年的面颊亲了又亲,一句“不疼”颠三倒四地说了几遍,最后只能抱着贺嘉宁,把人拉进浴缸里一起抱着。 贺嘉宁在海竹苑和李谨过了两天消停日子,第三天李谨说要去公司看一眼,毕竟现在贺广只属于股东,真正的行政总还是李谨,贺广帮他守一时可以,但要是李谨迟迟不露面,股东们也会有意见。 他的手术日期排在十天后,这十天以调养身体情况为主,只要不太劳心劳力不大影响。贺嘉宁把李谨送出门,自己也和约了他几天的各路同学朋友们去见面。 贺嘉宁的高中同学们有不少大学毕业后回了海平工作,借着这个契机也顺道招呼来不少同学朋友搞了个同学聚会,聚会到尾声,出了餐厅,李谨的车正停在门口。 贺嘉宁见李谨坐在驾驶位上,坐进副驾驶便问道:“怎么是你?我不是说让你先回去休息,司机来接就行。” “见到我不惊喜?” “我几个小时前才见的你,有什么好惊喜的。”贺嘉宁笑眯眯地同他抬杠,“你想早见我就直说,不要说得好像是我很想见你似的。” 李谨也笑,“行,是我想早点见你。” 又说,“爸今天也在公司,和我说了会话。” 他一提贺广,贺嘉宁瞬间敛了笑容,背都不自觉坐直了。 “爸说什么了?” “他问我身体怎么样,工作还吃不吃得消,要不要把你叫回来帮忙。” 问了三句话,重点是最后一句。 贺嘉宁没想到贺广要说的会是这件事。 想来也是,贺广与宁莲年岁渐长,夫妻俩打下来的江山好不容易交到儿子手里,他又得了病。如果贺嘉宁回自己公司上班,一来可以给他分摊压力,二来能不让李谨的情绪再变差,再就是日后万一李谨身体有什么紧急情况,也不至于使公司动荡。 这或许也是他们动摇了对二人原先那么坚决的态度的原因。 贺嘉宁对贺广主动提出这件事意外,但实际上他早已想过自己回来帮李谨的事,要是李谨一直身体健康他还能在外面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兴趣,可是李谨同上一世一样得了病,他总不能只顾自己愿不愿意,也要为他和父母着想。不过是看父母现在还能不能接受他们再长久待在一起共事罢了。 但李谨紧跟着的下一句却是,“我帮你回绝了。” 贺嘉宁怔愣片刻,笑道,“你也不回来问问我的意思就替我做主了。” “爸问你,或者我问你,你都会答应回来。”李谨说,“但你要是真愿意接公司,当初也不会让我回贺家然后自己跑去学导演了。我要是还能把自己走到要你放弃事业回来帮我的份上,前三十年算是白活了。” 贺嘉宁撇撇嘴,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他还是坦诚,“谨哥,我突然好想亲你。” 对于贺嘉宁上下两辈子加起来第一个索吻,李谨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又紧,无言中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停车的路边,李谨按下手刹,掰着贺嘉宁的下巴亲了过去。 贺嘉宁卡着他窒息前的状态退出些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摸了摸李谨的脸。 李谨忽然说,“你就不怕我是故意不让你回公司?以后家贺是我的,你的人也签在我的谨记下,以后你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贺嘉宁一顿,抚摸他面庞的手指收紧,捏着他的面颊肉扯了扯,“谨哥,你的经济法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我除了是你的签约导演,我和你一样也还是家贺的股东之一。” 说罢还不算完,又添油加醋一句,“所以你做家贺的行政总,就等于你赚钱我分红,你养我。” 第28章 他这一下手没有收劲,李谨被他扯的脸颊发疼,但仍然忍不住笑,好声好气先哄着人松了手,嘴上忍不住欠要占点便宜,“是是是,本来也是要交家用养老——” 贺嘉宁笑意盈盈。 李谨莫名察觉出这笑容里的“杀”气腾腾,话语一顿,到唇边拐了弯,“老公。” 话出口时只觉是认怂,两个字从他嘴里发出声来,李谨脸色瞬间红透了。 在床上他都因为羞耻感从来没说过这个称呼,贺嘉宁也没没有在意过,这下猝不及防地就说了出来,贺嘉宁也愣了,再看眼前和自己贴着很近的那张脸热得快要冒烟,下意识将他拍开一点,撇开头,“开车。” 沉默中,李谨已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重新系好安全带发车,贺嘉宁忽然发现,“这不是回海竹苑的路吧?” 李谨点头,“爸说让你今天回家住。” “那你还自己来跑一趟?待会又开回海竹苑?” “说让你回家住,又没说不让我回家住。”李谨唇角压不住地上扬,“我还是个病人,他们总不能大晚上把我赶走。” 贺嘉宁:…… 贺嘉宁算是服了他了。 贺广与宁莲同样意外,但确实如李谨说的,夫妇二人并没有对他们俩一起回家住提出什么异议,只是叫他们不要熬夜,就自己回房睡了。 起初为了让他俩处好关系,把李谨和贺嘉宁的卧室安排在同一层楼,两个房间一墙之隔,还有内门互通。 贺嘉宁洗漱完,果然在自己床上见到了换好睡衣的李谨。 贺嘉宁抱着手臂笑道,“我今天可没召幸你啊,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发。” “行行行,是我主动爬你的床,”李谨说,“快点上来,困死了。” 贺嘉宁听话了一回,又问他,“你真是胆大包天,等明天要是妈进了你或者我的屋子发现我们俩睡在一块……” “那也只能证明我们两个睡在了一块。”李谨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架势,“他们要打要骂我挡在你前面,反正我是病人,他们也不能做的太过分。” 贺嘉宁抱着他的手一紧,“你能不能别老是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我都不在意。”李谨慢吞吞地,忽然又说,“有时候我都庆幸自己得了——诶诶诶,别掐我。” 贺嘉宁简直想掐死他,“得病这种事有什么好庆幸的!” 李谨笑着拍拍他的背,“行,那我不说了,反正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贺嘉宁知道。他当然知道。 如果不是这场病,贺嘉宁不会主动抛掉父母的想法飞回国内,贺广与宁莲也不会动摇对他二人的态度。即便贺嘉宁愿意同他再试一次,最后也可能走向在躲藏隐瞒中逐渐无力支撑,或是在再次被父母发现后再让他们崩溃,两败俱伤。 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可是好像只有真正到了逼近死亡的那一步,真正看到了他对抗死亡做出努力时的痛苦和折磨,那些事情才能被缩小到可以让人接受的地步。 这未免太不公平。 “别难过,嘉宁。”李谨在他怀中亲了亲他的锁骨,“既然上一世这一世我都得了这个病,说明它是基因决定的,不关任何人的事。现在是早期,很大几率治愈,既然可以利用它试着帮助我们迈过父母这一关,这应该是好事。” 这都哪跟哪的歪理。 贺嘉宁压下心中的情绪,咬牙切齿,“你真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把我说的太伟大了,”李谨闷声笑道,“我这顶多是……贺嘉宁乐观主义精神。” 第29章 李谨的第一次手术日期将近,心态最平和的人是李谨,其次是伪装得不错的贺嘉宁,而贺广和宁莲的焦虑难以遮掩,贺广几乎成天泡在公司业务上,快六十的年纪拼出三十岁的架势,宁莲则是抓着贺嘉宁陪她大购物,一边絮絮叨叨着把两个人二十多年前开始的细小事情从头说了个遍。 在贺嘉宁以为这段时间就要这么缓慢但平铺地过去时,李谨忽然有天晚饭时说,想回一趟仙阳。 贺广对此已有思量,慢条斯理地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李谨得了应允,继续开口,“我想带嘉宁一起回去。” 他这话如同给场面上按下了暂停键,果然使得贺广与宁莲停下吃饭的动作,郑重将碗筷落在桌上,对视一眼中不知交换了多少情感与想法,半晌才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他们那边……” 李谨与贺嘉宁也没有就想带他回去的这件事商量过,只是提前向他确认过这两天有没有时间,谁能想到是抛这么一个“炸弹”。 即便知道他是在进一步试探父母,贺嘉宁还是觉得他胆子未免太大。 李谨说,“他们知道嘉宁。” 没说是哪方面的“知道”,还是给贺广与宁莲留足了缓冲区域,也给彼此留了些后路。 夫妻二人仍然是对视,宁莲又看向贺嘉宁,“嘉宁,你的意思呢?” 贺嘉宁沉默片刻,说了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妈,谨哥的手术成功率很高,但也不是百分之百。” 不是百分之百,就意味着几天后他们真正可能迎来生离死别。 尽管李谨笑着开导她,让他要相信命运叫他二人重来一世,总不能是为了让他们受尽短暂相爱后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但贺嘉宁仍然止不住担心那百分之几的概率降落在李谨身上。 更不用提第一次做父母的贺广与宁莲。 这话说出口是有些向他们心里插刀子,但这把刀不插不行。李谨已经为他走到这一步,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努力,坐享其成。 宁莲已经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至少……不能让李谨留有遗憾。 于是手术倒计时一个礼拜,李谨带着贺嘉宁回了仙阳。 随着社会的发展,仙阳已不像刻板印象中农村的模样,柏油马路虽然不宽,但车辆穿行,路旁田地里庄稼正在秋收,李谨的养父母家里也和其他乡邻一样,建起了三层楼的自建房。 房间里收拾的很整齐,贺嘉宁和李谨提着给他们带的东西进屋,发现紧张不已的人反而是两位长辈。 不过他们自己还有农活要做,吃了一顿礼仪性质的午饭便出去做活,将空间留给了他俩。 李谨带他参观二老给他准备的客房,又叫他掀起枕头看看,贺嘉宁不明所以地掀开,里面躺着一封红包。 贺嘉宁没拿,回头看了眼李谨。 “他们说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传,只能用钱来表示一下心意,想着你家里条件好又怕你不愿意收,就出了这个主意,要我劝你一定收下。”李谨笑道,“收着吧,不然他们又担心这又担心那的,我还得去和他们解释。” 贺嘉宁便把红包放进包里,正要放行李,李谨将他的行李箱往自己身边一扯,又挽住他的胳膊,“你还真要睡客卧啊?” “不然呢?” “当然和我睡一屋,”李谨理直气壮,“不然我岂不是白和他们坦白我们俩谈恋爱的事了。” 贺嘉宁被他的厚脸皮和歪理折服,到底也不再抗拒,随着他把自己的行李运到李谨的卧室。 卧室里东西很整洁,专门有一面墙贴着他的奖状。这座自建房是李谨工作挣钱后家里新修的,还能将儿子少年青年时的荣誉一一保存完好重新贴出,想来是对他打心眼里宠爱。贺嘉宁站在奖状墙下正一张一张看过去,李谨忽然从背后抱住他,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让他往后走,“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奖项,别看了。” 贺嘉宁不愿意走,指着其中最显眼处最华丽崭新的那一张,“省赛特等奖,你还嫌它鸡毛蒜皮呢?” 李谨不回答,捣乱似的亲他的耳朵和脸颊。 贺嘉宁掐了下他的脸,“谨哥,安静点,让我看看。” 李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有,我都没得过这些。”贺嘉宁看得仔细,有时候还要问他是多大时候得的。李谨说,“爸妈也留着你的奖状,我都看过。” 他的奖状与李谨这种含金量极好的不同,靠自己实力拿到的基本都是运动会的奖项,然后就是什么给不违纪但成绩也不是最优秀的孩子们的各种明目的安慰奖。他是校董的儿子,总能分上几张。 贺嘉宁知道李谨为什么总在一旁打岔,他觉得自己会因为看到李谨那些过分耀眼的中学时代而难过。 其实以前是会的。 上一世哪怕年近三十,哪怕李谨已经因病离世,宁莲意识糊涂时向保姆絮絮叨叨自己的儿子有多优秀时,贺嘉宁也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她是在说李谨,因为“优秀”这个词似乎与自己从来都不挂钩。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有了变化。他能够接受自己在某一个方面上的确不如李谨,也能够看到自己的能力实际上要放在另一个领域更能崭露头角。 由此也能够由衷地去欣赏李谨的优秀,更能看到优秀背后那个家境贫寒的少年沉默倔强的身影。 第29章 原来李谨曾经说的那句“你做得越好我越觉得心疼”,是这种心情。 贺嘉宁将最后一张大学毕业时的优秀毕业生证书看完,转头看向听了他解释后已经没那么紧张的李谨,“就没了?” “没了……吧?”李谨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你还想看什么?” “情书啊,”贺嘉宁一脸认真地逗他,“你这种大学霸没有收过情书吗?不要糊弄我,快交出来。” 李谨摇头,“真没有。” 见他一脸不信,李谨无奈道,“你是不是忘了你第一次见我时候的样子了?” “记得啊,海大校门口——”贺嘉宁看他摇了摇头,“你说上一世?” 那真有点久远了。 但是贺嘉宁记得,毕竟李谨空降他十八岁的成人礼,给他带来的惊吓太难忘记。 但是李谨这么一说,他好像的确在回忆时更多在复盘自己被惊吓后僵硬得有失体面的反应,于是不自觉地“妖魔化”李谨,从没有回忆过李谨真正是什么模样。 时过经年,贺嘉宁也根本回忆不起来了。 “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小时候在贺家的印象还是留了一些,我觉得我和其他同学们都不一样,于是我不和他们说话,也不和爸妈沟通,村里人以为我是哑巴。后来憋不住要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太会和人沟通了,就专心读书吧,开始还有人来问我问题,我是愿意教的,但是就是讲不明白,别人还以为我故意敷衍他……当然,有时候我确实是觉得他们有点笨,反思一下,我也挺过分的。”李谨说着又笑笑,“我第一次见你之前,爸妈说你代替我努力地做了很多年好儿子和好继承人,让我作为哥哥好好对你。我也愿意和你兄友弟恭,可是你不愿意和我握手的时候有点学生气的可爱,我突然就很想逗你,所以不顾你的抗拒,硬是要和你握上手再拥抱一个,然后……我就把你和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搞砸了。” 他的确聪明,所以也曾自视甚高,轻浮地对待他人。 至于现在周全世的故完美面具,都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磨练出来的。 “我这种人,稍微了解一点就知道,不值得被喜欢。”李谨幽幽说,“两辈子加起来,只有你能看上我,说明你眼光最差。” 贺嘉宁前面还听得认真,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你死缠烂打。” 李谨也不恼,笑眯眯道,“对你死缠烂打的人又不少,怎么就被我缠住了。” 贺嘉宁说,“那我退货。” “一经使用,概不退换。”李谨重重地用下巴磕了下他的肩膀,“你也太狠心了贺小宁,一日夫妻还百日恩了,你都日了我多少次——” 贺嘉宁捂住他的嘴,指了指窗边,“你爸妈回来了。” 李谨的养父母带回来一些山里的野味,第二天又让李谨带他去山里玩玩。 山里有乡人承包了果园,看起来都认识李谨和他们父母,他们路过一处就有人给他们扔点刚摘下来的水果叫他们尝尝,爬一座山腿还没累肚子就先饱了,路过鱼塘甚至还拎了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回家。 贺嘉宁鲜少有这种体验,一天折腾下来还有点意犹未尽,但是他们只能在仙阳待这两天,李谨要回海平医院做术前检查和准备。 听说有司机从海平来接他们,夫妻俩到乡里买了不少土货给他们准备上,又说今年苦灵果结的太少,除了腌的那两坛子之外都被村里其他孩子摘完了。 说着话把李谨与贺嘉宁二人送到院子里,来接他们车开了门,贺广与宁莲竟也一同来了。 这两对夫妇只在警察局见过一面,贺嘉宁不在现场,据说宁莲难得失态,扑上去对他二人又打又骂,精明能干的女企业家形象全无。 再之后,在宁莲跟前根本就不能提起他们。即便要提,也只能用“仙阳”这个地名指代。 可是现在,宁莲竟然与贺广一起出现在了仙阳,出现在这对抢走他们儿子十几年的夫妇的院子里。 第30章 第一单元(完) 回到海平后,李谨的手术如期举行,他被推进手术室后的时间被无限拖慢,度日如年。 贺广心脏不好,只在门口守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医生劝走回家休息,剩下宁莲没人能劝走,和贺嘉宁一起在手术室外的休息室干坐着。 等待太过难熬,贺嘉宁与宁莲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一看时间还没有走完半圈。于是又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宁莲忽然问他,“你们这次回仙阳,都玩了些什么?” 在儿子的手术室门口问玩得怎么样,怎么看都有些不合时宜,再看宁莲表情并无故作轻松的模样,贺嘉宁便知道她实则想问的是他怎么看待李谨的那对养父母。 离开之前,宁莲贺广夫妻俩专程到仙阳去接他们,他们让李谨和贺嘉宁先上了车,两对夫妇又在院子里的榕树下聊了很久。 聊的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宁莲与贺广回到车上后神情也很平常,仿佛只是说着寻常事宜。 眼下宁莲这样问他,贺嘉宁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为妥当,索性不作他想,当真把他和李谨在仙阳这两天出去看到听到吃的玩的一一说给宁莲。 宁莲分明听得认真,等他说完才问,“他们……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这话由宁莲问出来着实有些尴尬,贺嘉宁可以打哈哈糊弄过去,但还是点头,“知道。谨哥和他们说过。” 宁莲沉默片刻,却是问道:“你和他回去这两天,他家里有没有给你受什么委屈?” 这是意料之外的问话,换成贺嘉宁愣住,再看宁莲面露关怀和担忧,才意识到这是宁莲在关心他有没有受到欺负。 哪怕他已经是个能抵挡许多伤害的成年男人了。 “没有,”贺嘉宁觉得自己已然有些哽咽,但将其隐藏得很好,只是摇了摇头,“叔叔阿姨就是很平常地对我们,把我当客人,没让我受任何委屈。” 他说的也是实话,李谨的养父母对李谨亲切,对他又未免拘谨,不过比起忽然间就熟络起来,这份拘谨透露出的朴素反而让贺嘉宁安心。只是这些话又不必说给宁莲说。 宁莲又沉默一会,伸手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对不起,嘉宁,是妈妈让你受委屈了。” “不……”贺嘉宁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又听宁莲叹了口气,“等你毕业了,就回国来吧,想继续做导演也好,想进公司也可以……爸妈不拦着你们了。” 贺嘉宁听出她话外之音,更加意外,甚至有些不可置信,“妈……” “我们这次来仙阳,是你哥的养父母邀请我们来的,他们让我和你爸偷偷在楼上看你们一会,”宁莲顿了顿,“我们看到,你们和他们说说笑笑,这时候我和爸爸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和你们这样说过话了。” “他们说李谨主动和他们说了你们俩之间的事,他们也很挣扎,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他们说总不能让自己孩子在自己家里被最亲的人伤害,”宁莲苦笑一声,“我和你爸爸总是自诩高学历高文化,还被说是什么成功企业家,到头来对自己孩子却还不如一对没受过什么教育的普通夫妻。害得你小小年纪出国受苦,还害得你哥得病……” “我哪里受什么苦,学校里就没有比我还吃住得好的同学了,”贺嘉宁心里同样感慨,没料到事情的转机竟然最后出现在李谨的养父母身上,然而宁莲已是自责到不行,贺嘉宁忙抱着母亲的肩膀安慰她,“我哥的病也怪不得你和爸爸,谁都不想这件事发生,但这是基因决定的概率事件,现在早期发现了能治愈总比发现得晚要好。” 宁莲不知听进去没有,靠在他的肩头默默抹泪,贺嘉宁搂着她又宽慰几句,最后也不再说话,只互相依靠着等手术结束。 再晚些时候贺广再次赶来,他在家里也心烦意乱休息不住,不如来医院和他们一同等待,摆出严父的架子问了贺嘉宁五分钟他的学业和事业,然而手术室门口一有动静,他整个心就飞了过去。 焦急地等待中,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熄灭,医生走出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 但是李谨还不能出院,要先留无菌室观察48小时,再在住院部恢复一段时间,确认完全没问题了才能出院。 几人自然点头配合,宁莲方才还泪水涟涟的双眼已经重新弯起,眉眼都是止不住的松快。 贺广也长吁一口气,强压下去的疲惫终于化作一个长长的哈欠,疲态尽显,主动说要回去睡会。宁莲年纪同样大了,还跟着贺嘉宁一起熬了这么久,也被贺嘉宁把她同贺广一起叫人送回家休息了。 除了还在医院帮忙整理记录事情的李谨助理,只剩下贺嘉宁自己坐在医院,他拿出手机先给李谨的养父母发了消息,又向医生确认李谨能醒来的时间,也扛不住疲倦,到医院外的酒店去补觉。 第30章 两天后,李谨转移到普通病房,来看望他的人数不胜数,通通被助理按照他的要求卡在外面,只有陈继梁和另外几个一起创立公司的老员工进来了。看望完贺嘉宁送他们出去,被陈继梁拽到门边,“嘉宁,你和你哥你爸妈一点血缘都没有?” 他父母和贺广与宁莲顶多算是族亲,族上至少隔了几岔,贺嘉宁摇头,“没有。” 陈继梁站定思考一会,又问,“那你和你哥到底什么关系?” 贺嘉宁在李谨能说话后都是和父母在一起,再后来看望他的几个人就陆陆续续来了,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和他单独说上一句话,也没法猜测陈继梁到底推测到了什么,又想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梁哥,有话直说。” “不好意思,我想问你和你家里的血缘关系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保证谨记不受到谁的影响。”陈继梁意识到自己发问得太直接,放缓了语气,“你哥进手术室前立了遗嘱,遗嘱除了他和律师那里有,我这里也放了一份。我没法给你看,但我建议你找他要来看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问了。” 陈继梁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于是贺嘉宁只说让他自己去问李谨他二人的关系。见陈继梁因此有些吃瘪,贺嘉宁也不真和他为难,同他道过谢便把这段对话结束。 送走陈继梁,病房里贺广与宁莲也离开了,李谨见他进来,笑着朝他勾勾手,两只手便握在了一起。 李谨说,“刚才爸妈说他们不反对我们了。” “嗯,你做手术时候我就知道了。”贺嘉宁亲了亲他的额头,“你的手术也成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李谨扬着头要亲他的嘴唇,被贺嘉宁克制着浅尝辄止,才慢吞吞地问,“那你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贺嘉宁一顿,正摸着他脸颊的手也停了下来。 李谨对他情绪的感知太过敏锐,叫他一时无处可藏。 毕竟是刚做完手术的恢复期,又是在医院里要避讳,他原本想等李谨好全了再提想看遗嘱的事,但眼下他若是准备搞些瞎话糊弄李谨,李谨面上陪他装傻,背地里又不知道要多想到哪里去。 贺嘉宁叹了口气,将方才陈继梁同他的对话和盘托出,并提出自己想看看这份遗嘱。 遗嘱附录里的各类资产写了许多页,遗嘱正文倒是十分精简:所有遗产由贺嘉宁个人继承。 饶是贺嘉宁有过这种猜测,真见到屏幕上白底黑字加了公章的文件,他还是忍不住想摇摇李谨的脑袋,问问这个生意场上的老狐狸是怎么长出一颗这么执着的心。 贺嘉宁沉默许久,故作轻松地问道,“你的律师水平看来不太行,也不加个让我不能再找配偶的条件。” 李谨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看到我这么爱你的份上,你能不能稍微感动一点给我讲点甜言蜜语?” 李谨大病初愈没什么力气,也压根没使什么力气,贺嘉宁还是配合着向后摇了摇身体,笑道,“感动,至于甜言蜜语——你好好保重身体,免得我拿你的钱去找新的小男友。” 李谨恨得牙痒痒,揪着他的脸颊狠狠捏了一下,“重新说。” 贺嘉宁也不说,就望着他边乐边讨饶,李谨见他识趣,把原本就不重的手松开,忽然开口,“嘉宁,我不是什么很大方的人,你说的事我一早就想过。” 贺嘉宁笑容一滞,语带警告,“谨哥——” 李谨这回没有怕他,亲了亲他的手心,“但我还是希望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不要总是记得我,你要去认识新的爱人,过新的人生。如果我的资产用来为你铺好未来的路,那是我的痛苦,但也是我的快乐。” 贺嘉宁的回答是撤开手心,回给他一个亲吻。 他忽然记起上一世的李谨在死前也立了遗嘱。 所有可变现的资产都给他的养父母。谨记集团平稳过渡给了下一任执行总,稍微令人意外的是股权除了基本留给了宁莲之外,还有百分之一给了贺嘉宁。 加上这百分之一,宁莲和他就掌握了谨记的绝对控制权。 这是李谨留给宁莲的养老钱,也是李谨留给谨记的安全线。 即便他与李谨争锋相对地做了多年对手,到头来李谨还是对他的能力和人品给出了他能给出的所有信任。 可惜直到遗嘱生效那天李谨才让贺嘉宁知道。 可惜直到这一世的今天贺嘉宁才明白,那百分之一里除了信任,还有他隐藏着的爱意。 幸运的是重来一世,遗嘱不必生效,爱意也不必隐藏。 (本单元完) 第31章 雄虫阿尔 疼痛。 大脑剧痛欲裂,脖颈被禁锢得几近窒息,呼吸时有微弱的气流从鼻管进入,但喉咙干热无比,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折磨。更别提他的躯干和手脚,四肢百骸无一不在承受着痛苦。 但他绝不应该承受这种痛苦,阿尔瞪着干涩地双眼望着黑暗回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苦头了,哪怕最后一幕是反叛军首领对他扣下扳机,那也是一次极为迅速的痛苦。 一次轻微的晃动后,外面传来一些动静,阿尔正试图伸出自己被拷在身后的手去摸索关着他的地方,忽然头顶的顶棚被掀开,冰冷到灼眼的光线直直射进来,一个健壮的军雌伸手将他拎起来放到地上,垂目观察几秒,向身边的亚雌做出评价,“难怪你会特地禀报单独再送这个c级雄虫进宫,他挺漂亮。” 特地禀报。 c级雄虫。 进宫。 三个关键词提示他,这句话他听过。 阿尔眯起眼睛望着这位面上有一条刀疤的军雌,这个军雌他也见过。 前军雌赫因。曾在反叛战争中双翅腐蚀险些丧命。现在是虫皇厄瑞弥亚身边的第一内官。 以后则是帮助他篡位夺权重建雄虫为尊体系政权的最大功臣。 之一。 但现在,赫因正因为嫌弃他的等级太低无法帮助厄瑞弥亚进行精神疏导,对他根本看不上眼。 但那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估计是又要再一次见到厄瑞弥亚了。 曾经组织反叛军推翻旧政权后毁掉他幸福生活的上将、哦不,虫皇,厄瑞弥亚。 曾经被他挟持退位后被狠心处死的前任虫皇、现在的阶下囚,厄瑞弥亚。 在一切发生之前,兰波帝国还是因雌多雄少的比例维持着沿袭了几百年的以雄为尊的社会秩序。阿尔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社会,他的雌父是一名军雌,常在外服役回家不多,他由家中雄父的雌君照料,因为他是家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雄虫,家庭成员对他都很好,包括雄父。但好景不长,在他十五岁在雄虫学校里学一些花草园艺哲学逻辑学艺术史和文学时,帝国边缘出现了一支反叛军。 相传这支反叛军由一名在婚姻中心杀害即将成为雄主的雄虫后流亡荒原的前军雌上将厄瑞弥亚带领。而比“相传”更加清晰的是,厄瑞弥亚反叛军仅仅二十天便攻破兰波帝国东区防线,之后更是势如破竹,不到一年,兰波帝国的第十七任雄皇在逃亡路上被厄瑞弥亚一枪毙命,兰波帝国在几个月后彻底化为乌有。 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一次彻头彻尾的胜利。 如果阿尔身为帝国军雌的雌父与雌兄们不是在戍守防线的第一线时战死,如果他的其他雌父没有因为保护雄父被某一支反叛军的小首领拷打折磨,如果他的雄父没有因为新雄保中心名为保护实则将他与家雌们隔绝最终郁郁而亡。 阿尔甚至会为这位具有反叛精神的英勇无比的雌虫厄瑞弥亚上将鼓掌。 可惜所有如果都已发生。 于是他在新雄保中心用心学习怎样成为一个能得雌虫欢心的雄虫,摒弃自己前十六年身为高贵的雄虫殿下生活里积攒的所有记忆,所有的忍耐只为处心积虑地来到皇宫,从厄瑞弥亚的雄奴做起,一边利用自己的精神力疏导能力获取低阶军雌的拥趸,逐渐将势力渗透高层,一边爬升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获取其他贵族和平民雄虫们的支持。 整整十二年,他们成功了。 已经身患僵化症的厄瑞弥亚被囚禁在了他和雄虫们编织的精神毒网中,签下退位诏书。 他坐上了厄瑞弥亚的王座。 他在雄虫们的欢呼声中处决了厄瑞弥亚,恢复了以雄为尊的社会秩序。 只是阿尔没有想到,仅仅三年,厄瑞弥亚的余党卷土重来为他报仇,他最后竟与厄瑞弥亚一样,不得好死。 其实对于死亡阿尔没有太多恐惧,他认为自己与厄瑞弥亚已经恩怨两清,因此只是有些可惜自己还有太多政治理想没能完成,但也已能够坦然面对死亡。 可是死亡之后,竟是重头再来一次? 有趣。 阿尔脱下雄保中心的统一制服,迈进内官署准备好的浴池,毫不客气地用浴池旁的点心饮料填满自己饥肠辘辘的肠胃,出浴后重新穿上一早准备好的纯色白袍,将灰黑色的长发刻意潦草地扎起。这才被内官署的亚雌引领站到早已准备入宫等待挑选的高级雄虫队伍末尾,一同进宫。 第31章 作为c级雄虫,阿尔本没有机会参加给虫皇挑雄虫的遴选,但是他长得分外俊朗,平日里又是最守规矩,他又刻意想要接触厄瑞弥亚,便在雄保中心负责与前来接人的亚雌对接的领事长跟前多说了几句,又塞了些好处,亚雌便得了领事长的请求,回来向赫因禀报他的美貌,又说他比一般雄虫更加“不像个雄虫”,或许能被虫皇瞧入眼,这才又单独去接了他一次。 赫因认为亚雌的话有理,但觉得他主动求入宫的事显得不够老实,刻意在接他的时候对他多加侮辱和折磨,等待向来娇弱的雄虫在自己面前失态,好教导他不要动歪心思。 但他是阿尔。 没有失态,没有诉苦,也没有求饶。 上一世他就不曾做出这种举动,何况今生。 一声低低的传唤,队伍开始向前移动。 进入那扇门,虫皇厄瑞弥亚正歪坐在议事厅首的王座上,不甚耐烦地扫视着这些a、b级雄虫。 这一批雄虫都是成年不久的年纪,他们从出生到成年前的这段时期正是厄瑞弥亚率领反叛军不断推进战线,使得王庭节节败退的时间,厄瑞弥亚作为反叛军首领,场场战争从不缺席,杀虫不分老弱雄雌,凶名从他们青春期时期便传遍前帝国。 寻常虫家里恐吓那些因为受宠而过于不乖的雄虫时,最常说的话便是“小心厄瑞弥亚把你抓去做雄主。” 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了,但远没有雄主可以做。 一群被雄保中心按照做雄宠标准培养出来的小雄虫们,哪里禁得住厄瑞弥亚不耐烦的几个眼神。当下便有胆小的雄虫哭出了声,厄瑞弥亚更加不耐烦,又是一个眼神,那只雄虫就被“请”离了现场。 阿尔几乎已经不记得厄瑞弥亚有过这种模样了,看起来怪唬人的。他饶有兴致地瞧着厄瑞弥亚,终于等到虫皇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重来了一世,厄瑞弥亚呢? 阿尔与厄瑞弥亚对视的第一眼,他已经知道,厄瑞弥亚没有重生,这就是那个暴躁得像一库火药,冷漠得像一座冰山的,厄瑞弥亚。 虫皇面对他毫不掩饰的直视,皱了皱眉,很快就有在一旁等待吩咐的雌虫过来要拖走他。 阿尔不做任何抗争,只是依旧望着厄瑞弥亚,甚至向他挑衅地笑了一下。 “等等。”厄瑞弥亚开口,“你是什么等级?” 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开口不问姓名,只问等级。 他们只是被放在这里用来挑选的工具,等级的高低代表着他们好用与否。 阿尔并不隐瞒,“c级。” 他没有按照雄保中心教育所的培训以“回禀虫皇”四个字开头,实属无理。 厄瑞弥亚果然没有追究,但也失了兴致,“c级?那你对我毫无作用。留着当个——” “我可以越级进行疏导,”阿尔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的话,双眼仍然直视厄瑞弥亚开口,“只要虫皇您允许我的接近。” 这是他在上一世中逐渐摸索出来的方法,他对同级的雌虫可以不接触进行疏导,高一级的可以通过皮肤接触疏导,至于厄瑞弥亚这种a级雄虫,则需要□□为介质进行疏导。 但这是他的底牌,他只是想勾引一下厄瑞弥亚,并不准备全部暴露给他。 厄瑞弥亚又有了些精神,唇角勾了勾,“作为雄虫,你胆子很大。” 阿尔一笑,“作为曾经兰波帝国制度下的雌虫,您的胆子更大。” 这是一次冒险的奉承。 上一世的他只是敢于直视厄瑞弥亚,并且在回话时声音没有发抖就被选中成为了雄奴。虽然等级是最低等,但雄保中心来来回回向皇宫送来了几批雄虫,他是被留下的第一个,也是前前后后十几年来的唯一一个。 但这次他不打算重走上一世的路子,那样太苦,也太慢了。 上一次他能那么轻易的被厄瑞弥亚的余党推翻政权,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手中没有兵权。 雄虫数量少,身体脆皮,上不得战场。 阿尔自己也没有上过。他与雌虫们只有帮助精神力疏导的交情。但他等级有限,仅靠这种交情能波及到多少范围?又能将交情维持多深? 在他们心中,在他们心中带他们突破牢笼的厄瑞弥亚的分量永远大于他阿尔。 只要其他的雌虫拒绝合作,也不在乎失去雄虫精神疏导后的僵化症状,他们能很轻易地夺走皇位。 所以重来一世,他要快速上位,要逼厄瑞弥亚送他进军校,要代替厄瑞弥亚,成为新一批年轻军雌中的精神领袖。 所以他必须冒险进行一场豪赌。 赌厄瑞弥亚会被他这样一句锐利的奉承话取悦,赌厄瑞弥亚会更喜欢这样胆大包天的雄虫阿尔。 赌他这次不仅能造反成功,还能稳住政权。 江山永固。 第32章 “听起来你不想做我的雄奴?”厄瑞弥亚金色的瞳孔眯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不想。”阿尔坚定地与他对视,“我想做您的雄侍。” 一下跃了两级,提出了一个只有贵族出身的高等级雄虫才能直封的位次。一时间议事厅里鸦雀无声。 阿尔知道,现在的厄瑞弥亚尚不懂中庸平衡之道,一切的选择只有非此即彼。这句话一出,瞬息之后,他要么会成为新虫皇后宫里第一位雄侍,要么会成为议事厅里第一个因为逾矩而被处死的待选雄虫。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传出厄瑞弥亚的轻笑声。 阿尔知道,他赌赢了。 其余的雄虫全部被遣散,有的长舒一口气庆祝自己同前面几批一样的好运,不用侍奉喜怒无常的君王,甚至可以挑选一些相对而言没有那么会折磨雄虫的雌主,有的在庆幸之余不免失落,离开议事厅时还频频向后回望。厄瑞弥亚仍旧坐在议事厅上首的王座上,待其余雄虫走光,忽然向他扬了扬下巴,“先让我看看你的……作用。” 阿尔于是走上台阶,顺着厄瑞弥亚的目光来到赫因身边,在赫因警惕的目光中向他微微欠身,“赫因大人,我需要您允许我触碰您的手。” 赫因看向厄瑞弥亚,得了允许后才勉为其难地伸出他的左手,阿尔只伸出五指轻托住赫因的指尖,将自己的精神力由指尖的接触为介质,轻轻地钻进赫因的身体中。 片刻,赫因指尖一抖,从他手指上方抽离开来,留下一脸无辜的阿尔,“大人?” 他当然使了些心计。 赫因接受过雄虫的精神力疏导,但那些雄虫往往是在被惊吓的状态下进行的疏导,疏导过程也简单粗暴,如果需要用交|合来配合疏导,那则会对雄虫们的精神海造成更大的伤害,对于雌虫们来说疏导的过程自然也不好过,只是巨大的痛苦过后能换来一定时间的稳定,也是不亏的买卖。 但阿尔已经对自己的精神力使用有了极精微的掌握,他将自己的精神力化成一支温凉的溪流,在雌虫入火山爆发前的熔岩腔里穿行,只为给那些流动的岩浆找到一个出口,温柔得让他骨头都快酥掉。 赫因恨不得顺着相贴的指尖将雄虫抢夺到自己体内,然而在最后时刻虫皇陛下泛着杀意的金眸在他脑海中猛地浮现,令他理智回笼,弹开了与雄虫相触的手指。 迎着厄瑞弥亚金色眼眸中的探究,赫因后背尽是冷汗,上将、不,虫皇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看入眼的雄虫,他是疯了才会想要去拥有。 “陛下,”阿尔开口为他说了个得体的解释,“我的等级低,所以刚刚进行疏导的时候赫因大人会察觉不到,等他察觉到我已经在疏导时就会被惊到。是我没有提前提醒他。” 赫因不得不承他这份情,向厄瑞弥亚如实回报他在短暂疏导后的确觉得轻松不少的感受。 厄瑞弥亚又看向台阶下身材高挑得已经逼近赫因的年轻雄虫,向他动了动手指,“来。” 阿尔低眉垂目,装作乖顺地在厄瑞弥亚的王座下半跪下身,等待吩咐。 厄瑞弥亚的手伸了下来。 厄瑞弥亚的手与赫因的手同样粗糙,但食指上的鸽血红亮眼非常,将手背上遍布的弹痕衬托得更加面目狰狞。 阿尔没有去碰,“陛下,您的等级更高,仅仅触碰手没有效果。” “哦?”虫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需要碰哪里?” “您的唇舌。”阿尔说,“或者更进一步。” 上一世的厄瑞弥亚挑了他进宫后一直将他当个花瓶摆着,并没有这些交谈,也更没有什么要他献身的举动。 是有一天阿尔听说厄瑞弥亚又在战争中被激发了精神海暴动,他才自告奋勇地来求一求这危险中的富贵。 幸好他的体质强于一般雄虫,受住了厄瑞弥亚的折腾,甚至在后期反制了回去。 之后他发现他和厄瑞弥亚的交|合竟然真能够对a级雌虫的精神海进行疏导,才慢慢发现雄虫只要在疏导时没有过大的负面情绪,同时自己的加强体质,是能够越级疏导的。 第32章 但此刻厄瑞弥亚还没到需要他疏导的程度。 他会如何回答自己? 阿尔垂着头等待厄瑞弥亚的回应。 片刻的沉默后,回应他的是厄瑞弥亚的一声嗤笑。 “你不仅胆大包天,”厄瑞弥亚声调上扬,带着些嘲弄,“你还贪得无厌。”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要离开。 阿尔并不胆怯,他虽然仍垂着头,语气却平常,“陛下,我是您的工具,工具没有想法,只有能够产生效果的必要途径。” “没有想法?”厄瑞弥亚回身,“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当我的雄奴?要当雄侍?” “因为工具没有想法,但有价值。” 厄瑞弥亚上下打量着这个分明胆大包天却要装作乖巧懂事的雄虫,即便没有被他说服,也多了些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的趣味,但现在不是时候。虫皇伸出手来捏了捏年轻雄虫俊美的面庞,“可惜了,我现在不需要工具,你还是先自己待着吧。” 厄瑞弥亚这回走得毫不犹豫,阿尔站在原处等了许久,才等到赫因从议事厅外重新进来,面对他的脸色有些古怪,“雄侍殿下,你和我走吧。” 赫因将他引导至皇宫的后院。兰波皇帝有许多雌奴雌宠雌侍,后院的楼宇林立,各个富丽堂皇。 他被径直引向一处宫殿,赫因说,“你就住在这里,平日里没有虫皇传唤,除了你的宫殿和后宫花园,哪里都不要去。” 这已经不是上一世他最开始住的地方了,离厄瑞弥亚自己的寝宫要近上不少。 阿尔表示感谢,又看向赫因,“大人,刚才我感觉到您的状态不太好,如果能允许我为您将刚才中断的疏导继续进行,您会更舒服些。” 赫因看了他一眼,容颜冷淡,“如果你是想借此机会打探些什么,不必多费心思。” “我已经是雄侍了,我还要打探什么?”阿尔失笑,“您把我想得太危险了。” 雄虫当然不危险,可是想要拥有这只雄虫的冲动是危险的。赫因仍板着面孔,不肯放松警惕,“您想要什么,最好直说。” “好吧,我是有想要的。”年轻俊美的雄虫因灰朦而显得无情的瞳孔忽然弯出一个真挚的弧度,“赫因大人,我叫阿尔。” “什么?” 阿尔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的名字叫阿尔。” “我知道了。”赫因点头,“然后呢?” “然后……”阿尔狡黠一笑,“请您回答我,我叫什么?” 赫因皱起眉头,满脸都写着“你是不是有病”的困惑。但那双灰色的眸子眼巴巴地瞧着他,赫因忽然又想起托着自己指尖的那几根手指,冰冷干燥。 或许是来的路上雄虫被自己折磨得太过。 赫因还是开口,“阿尔。” “您答对了!”阿尔笑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被记住名字,被用我自己的名字称呼,而不是什么雄侍殿下。毕竟,虫皇陛下今后的雄侍还会有许多,阿尔只有我一个。” 赫因沉默了,阿尔并不在意,已经伸出手去碰军雌的指尖,很快那股熟悉的凉意裹着安抚的气息便缓缓流过他身上高温躁动的每一处,将滚动的岩浆疏导进广阔无边的大海底部。 赫因身体分明紧绷,但已不自觉将眉头松开,手指也放松下来,在阿尔的引导下与他的手指微微勾缠。 还是这么好哄骗啊,赫因大人。 阿尔轻笑一声,将溪流最终汇成一眼泉水,扑了赫因一头。 赫因回过神来,只觉神清气爽,再看阿尔正倚靠着门边喘气,不由放柔了声调,“雄侍殿下……” 雄虫猛地抬起头瞪着他。 赫因正不明白自己挨瞪的原因,下意识想着这种娇贵的雄虫是不是在恃宠而骄,正升起些嫌麻烦的心态,忽然灵光乍现,明白了雄虫这次不满的原因,他面色急转,“阿尔殿下……” 阿尔抿嘴笑笑,盘算着到了时机,等待他的自我赎罪。 果然,赫因同上一世一样,只因为他的一次无偿疏导便向他坦白了接他来皇宫路上的刻意刁难,并对他道歉,留下一个“会尽力帮助他一次”的承诺。 这次阿尔没有将这个承诺用在“引荐其他需要做疏导的军雌来我这里”的需求上,他毫无负担地笑纳了赫因的道歉与承诺,对他的高尚品格好好戴了几句高帽,才亲自将赫因送走。 赫因彻底离开,阿尔面色冷下,看向身后等待侍奉他的亚雌侍官,“你叫什么?” “殿下,我叫伊米。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去做。” 阿尔点点头,“宫里除了我,还有哪些雄虫?” “没有了。”伊米在前方引路,语带讨好,“自从虫皇陛下进驻后,身边一直没有过雄虫,这里也一直没有雄虫来过。我还是刚才才被赫因大人派来侍奉您的。” 阿尔确认了厄瑞弥亚并未因他的重生改变什么情况,心中略微放松,随着伊米走进宫殿,随便找了个看起来柔软的沙发陷进去半躺,开口道:“伊米,我身体有些不舒服,麻烦你帮我请医官来一趟。” 第33章 雄侍殿下进宫后的第一天就请了医官前去诊治。 厄瑞弥亚接到汇报,但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雄虫体弱矫情的佐证,又或者是争宠的手段。虽然他宫中并没有其他的雄虫,但仰人鼻息的下位者本应如此,不足为奇。 厄瑞弥亚点开医官琉西给他发来的消息,这个消息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责问,问他怎么在一群中高级别的雄虫中选中一个c级雄虫放在身边,是准备起一个观赏作用吗? 他和这位军医雌虫还在原帝国军校里做军校生时就认识了,琉西不如厄瑞弥亚幸运,等级只有只有c,在发现自己努力到极限也赶不上中高等级的军雌随随便便的几次练习后,索性转换至医学专业,专攻军雌精神力疏导。但他也比厄瑞弥亚幸运,c级雌虫的精神海波动幅度小,受污染速度慢,僵化症来得晚,症状也更轻——意味着他们对雄虫的需要也不那么急迫。 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厄瑞弥亚看得好笑,不打算给他这位医官朋友再来一句不着调的解释添堵,毕竟他选择这只雄虫并非真觉得他能疏导自己的精神海暴动,他只是觉得比起其他的雄虫来,低等级的雄虫看上去比那些唯唯诺诺的雄虫更加顺眼,说起话来还能解个闷。 只是等他巡视防线结束,琉西又发来第二条消息,对雄虫换了个评价:“你这个雄侍……还挺有意思。” 厄瑞弥亚心头微动,“说说?” “他找我要了些医疗器械和药品,用语挺专业的,不像是从雄保中心那里学来,更像他自己琢磨出来的,”琉西说,“他这种等级和出身雄虫,原先应该也没有接触过这种学校,他年纪又年轻,应该也不会这么早就和雌虫进行精神疏导类的活动。但能看出来他对精神力疏导有点研究,还挺奇怪。” “你没问他?” “问了,他说他感兴趣,自学的。不过他要的那些东西弄不出什么伤害性的药剂。你如果还不放心,最好盯得紧一点。” “不用。”厄瑞弥亚对低等级雄虫的精神力疏导研究没什么兴趣,他现在依靠的是琉西实验室开发的合成舒缓剂,虽然价格高又疗效平平,但不用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雄虫身上,已经是他的最好选择。 “之后你就不要管他了,他要是还有需要就让其他人去他那里,”厄瑞弥亚发出指示,“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配合研究院弄清楚雌虫孕率降低和雄虫死亡率走高的原因。” 兰波帝国覆灭后,厄瑞弥亚组建的新圣都政权并非坚如磐石,他们遇到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帝国防线外荒原凶兽扰境现象比往年更加频繁,防线上军团在和同为虫族的战争结束后得不到休息。 另一件事就是雄虫,兰波帝国的a级以上的雄虫们几乎早已被各路势力瓜分,而a级以下的雄虫被审判分为无罪、轻罪、有罪和重罪四个等级。有监护者在的无罪雄虫是其中最幸运的群体,他们可以正常生活,正常婚配,只不过从挑选雌虫变成由雌虫挑选。没有亲属的无罪雄虫则由雄保中心教育所统一收养教育,轻罪雄虫也由雄保中心改教所统一管理教育,这些雄虫之后都会成为皇宫贵族和功臣世族的雌虫们以及高军衔军雌们挑选的对象。有罪和重罪雄虫会关进监狱,由低级军雌以及社会上工种的普通雌虫凭金钱来租赁使用。 简而言之,尽量使被精神海暴动折磨的每一只雌虫都能拥有或至少短暂拥有一只雄虫,以缓解他们多年来的痛苦,同时提高虫族的生育率。 政策甫一实行,雌虫的怀孕数量确实有一定幅度的增长,但不过一年,监狱里便传来雄虫数量供不应求的消息,派人去了解才知道许多雄虫死在被租赁期间,而监狱中更多的雄虫受不了这种折磨,索性鼓起勇气自杀。 第33章 于是紧急发布了对有罪及重罪雄虫的使用保护条例和分租抵罪政策,又让贵族雄虫和高级军雌定期去监狱巡视,才稳住了死亡率上升的趋势。 但下降趋势稳住,不代表不上升,即便是雄保中心中的雄虫,每年非正常年龄死亡的雄虫数量也只增不减,孕率也一降再降,甚至不如兰波帝国晚期。 数据报到决策部,又报到厄瑞弥亚跟前,找不到原因,更想不到办法。 厄瑞弥亚推翻兰波帝国时也没想到内政的最大问题会在这上面,他对领兵作战擅长,让他处理这些事,他还比不上研究院随意一个研究员。 但不能避免地仍然为这些事烦躁,因此终于有一次传来圣都附近领空防线有兽潮预警时,厄瑞弥亚决定亲身上阵,在这些莽撞无脑的凶兽身上发泄情绪。 厄瑞弥亚离开圣都,决策部议长诺里斯主持政局。 这个安排与上一世没有区别,阿尔回忆着从赫因那里打探回来的消息,心里盘算着厄瑞弥亚精神海暴动的时间,估算用他的血液合成的舒缓剂剂量起效后厄瑞弥亚会是什么状态。 第二个夜晚到来了,阿尔还在怀疑是自己的估算出了问题,便听到厄瑞弥亚寝宫附近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其中声音最大的当属医疗部部长琉西,大吼着叫属下们去拿镇定剂和金属固定器,再就是去多找几个a级雄虫来。 他吼这句话时肯定没想过自己,阿尔见身边的伊米一脸为他打抱不平的不忿,更加想笑。 毕竟只有他知道多少个a级雄虫都没用,他们没法近厄瑞弥亚的身,自然也没法为他疏导。 果然,a级雄虫一个接一个地被送进去,又一个接一个伤痕累累地出来。 看着雄虫们的状态,阿尔“啧”了一声。 麻烦,厄瑞弥亚居然没有用他给的舒缓剂。 他还想试验一下自己这支舒缓剂在完全没有标记过的精神海暴动的a级雌虫身上的作用,以及为自己待会去疏导厄瑞弥亚降低一点难度。 结果厄瑞弥亚不按套路出牌。 想来也是,只说过一次话的雄侍在他离开前突然递过来一瓶成分不明的舒缓剂,看起来确实不太可信。 眼见着最后一只雄虫也被打了出来,阿尔走到琉西身后,拍了拍他,“琉西大人,让我试试吧。” 琉西回头见是他,皱起眉头,“殿下,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请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琉西大人,你也看到了,雄虫们一个都不管用——” 琉西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但他们的精神力能够保护自己,您的精神力只有c级,还不够陛下翅膀扇一下。” 阿尔微微一笑,正要再说话,赫因便从一旁站出来,摁住琉西的肩膀,“琉西,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让阿尔殿下去试试吧。” 琉西看了眼赫因,有些松动,但仍是道,“万一雄侍殿下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陛下清醒后要问……” 赫因颔首,“我负责。” 对于赫因这么干脆的出言相助,阿尔有些意外,他向赫因递了一个感激的目光,走进寝宫之前又忽然回过身来,“琉西大人,陛下这几天是不是给了你一支舒缓剂让你分析成分?你那里应该还有剩余吧。” 琉西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那是你给的?” “是的,”阿尔伸出手,“你应该检查过没有问题,还请还给我,我有用处。” “即便添加了你的血液,但你是c级雄虫,对他的状况没有任何——” 琉西感觉到肩膀重量一沉,意识到赫因已经站在了这位雄侍殿下的一边,琉西收住话语,从自己的大医疗箱里取出一支试剂交给了他。 有了赫因的帮助,倒是比上一世要少费不少口舌。 阿尔向他道谢,只身闪进厄瑞弥亚的寝宫。 厄瑞弥亚是被几只a级军雌一起“押送”回宫的,进寝宫后便被琉西用金属固定器固定在床上,但固定器无法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固定他的翅膀。 军雌漆黑的翅膀随着他挣扎的躯干奋力挥舞着,金色的光纹在翅膀上忽明忽暗,边缘还残留着前几只高阶雄虫身上未干的艳红血迹,显出吊诡的光彩。 有上一世的经验,阿尔没有立马放出精神力,而是躲闪着先找到厄瑞弥亚翅膀使不上力气的位置,撩开他已然汗湿缠做一团的金发,从后颈处将舒缓剂一针扎下,缓慢推进,哪怕被翅翼边缘将脸庞划出血痕也不松手。 针管空了。 厄瑞弥亚终于挣扎的动静终于弱了一点。 就这一瞬间,阿尔咬破自己的舌头,一边伸手掐住厄瑞弥亚的脸颊,双手合力把军雌紧合的牙关用力撑开,垂下头去用舌头勾住厄瑞弥亚的舌头,又是重重一口咬下,两条鲜血淋漓的舌头就这么纠缠在一起。 接触的一刹那,早已准备就绪的精神力顺从地泻出。 成功了。 即便没有第一次交|合后标记,他也可以使用□□接触的方法对厄瑞弥亚进行精神疏导。 这能省掉很多事。 比如,省得厄瑞弥亚在一次次只为解决精神海暴动而不得不进行交|合的情|事中再次爱上他。 毕竟以他与厄瑞弥亚上一世的经过来看,他们还是单纯做一对不死不休的敌人比较好。 对于敌人,不要有性,也不要有爱。 怀着恨被处死,总比怀着爱被处死要更不后悔。 第34章 阿尔在自己的寝宫里睡了个好觉,刚从日光中醒来,就听伊米进屋通传说虫皇陛下召他前去。 这么早就清醒了? 阿尔有些意外,随着指引走到厄瑞弥亚的书房,他这回只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衣袍倚坐在椅子上,金发也随意地披着,面色有些苍白。 见到他进来,厄瑞弥亚将目光从屏幕上抬起,看向面前的年轻雄虫。 凶兽的毒素诱发精神海暴动后,他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在等到下属前来救援时用最后的意识控制住自己攻击的冲动,被他们送上屏障舱。 再之后所有的记忆就只剩下灼痛,大脑与身体内部里像有无数奔腾的岩浆咆哮着冲击着他的经脉骨血皮肉赤翼,只要他稍微松懈,无数股岩浆就会冲破他的身体,将他带到无法控制的地狱。 他很想夺回意识对下属说直接开枪把我打死,却做不到。 不知在这种折磨中困顿多久,他终于感受到一种细微的、与众不同的疼痛。 这点疼痛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清凉的舒适。 尽管这清凉对于无尽蔓延的灼痛似乎收效甚微,但是它并不被马上被吞没,缓慢却坚定地顺着岩浆流向他痛苦的每一寸血肉皮肤,将他从灼伤的挣扎中拔出,抚平他皮肤下的痛楚。 再次醒来,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炽痛,岩浆化作灰泥埋下,余留微凉的余温。 精神海恢复正常后,雌虫的自愈能力恢复到原来的极强状态,他只来得及觉得舌根有一丝隐痛,很快又消失不见。 是他那位号称自己能够越级疏导的小雄侍? 厄瑞弥亚看着指尖缠绕的几丝灰黑色的长发,风吹过来,长发就从他指尖飘落。 侍虫通传的话语随着推门声一同传来,小雄侍到了。 阿尔站在他身前,没有什么行礼的自觉,只拿一双眼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实在很想再探一探他的精神海,看看自己的治疗效果是否如自己所想。 厄瑞弥亚说,“看来你在雄保中心真是一点礼数都没学到。” 阿尔勾起唇角,“那些礼数可不能帮到您一星半点。” 厄瑞弥亚也笑了,“你叫什么?” 这个提问比上一世来得更早。上一世的厄瑞弥亚很痛苦地逼自己接受最终还是依靠与雄虫交|合才能在精神海暴动中苟活的现实,整整将他晾了两天,第二天夜里才偷摸着去他的寝宫看他,于是发现被他在交|合中受了挺重的皮肉伤的雄虫正高烧不醒。 等阿尔重新醒来,就看到厄瑞弥亚坐在床头,问了他这句话。 “阿尔。”他说,“我叫阿尔。” “阿尔。”厄瑞弥亚重复了一声,又问,“你昨天亲了我?” “那只是一种治疗手段。您的等级太高,不用这种方式我无法进入您的精神海。”阿尔向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如果您介意的话,下回还是请同等级的雄虫来为您疏导比较好。” 同等级的雄虫都被他的翅膀给扇了出去,这件事赫因向他汇报过,阿尔肯定也知道,眼下说来不过是对他激将一番。厄瑞弥亚看着年轻雄虫狡黠的眼神,没能升起被挑衅的气愤,只有觉得他有趣的欣赏。 厄瑞弥亚向他招了招手,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异响。 那声音很像……肚子饿了发出的声音。 厄瑞弥亚都听见了,阿尔自己自然也能听见。 顿时感觉自己一早上的逼都白装了。 第34章 见厄瑞弥亚带着点嘲笑望着自己,阿尔把心一横,破罐破摔道:“陛下,昨天在您寝宫工作量太大,今早上又什么都没吃就被传来见您,我饿了,我想回宫吃饭。” 厄瑞弥亚说,“在我这吃吧。” 于是侍虫抱上来一盘……各种口味的营养剂。 很符合军雌简介高效的做事风格,但对于雄虫来说,就是在雄保中心和上辈子被反杀前也没过过这种苦日子。 只有上辈子刚进宫时为了讨好厄瑞弥亚,他陪着喝过不少营养剂,那股味道够他记到这辈子再也不想去尝到。阿尔看了看托盘,又看了看厄瑞弥亚,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但厄瑞弥亚不知道是没看出他的抗拒,或是装作没看出他的抗拒,自己随手拿了一管一口喝光,剩下几管都毫无要侍虫拿走的意思。 只是一管营养剂。 阿尔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拿了一支同厄瑞弥亚同样口味的营养剂,屏住呼吸也一口喝完了。 厄瑞弥亚看着他问,“饱了吗?” 肚子是饱了,嘴里快吐了。 他的人设是第一次喝到这种诡异口味的胆大小雄虫,阿尔表情古怪地如实做出以上评价。 厄瑞弥亚果然露出恶作剧成功的欢快笑意,“中午也在我这用餐?” 阿尔岿然不动,“不打扰陛下了。” 厄瑞弥亚笑够了,终于抛出自己叫他来最重要事情的开头,“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能给a级雄虫疏导的?” “偶然发现的,”阿尔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雄保中心的老师说雄虫的精神力不由雄虫引导,会自己给雌虫进行疏导,但是我在练习时候发现我可以控制我的精神力。后来也偷偷在其他a级雄虫们的练习对象身上尝试过,他们只是觉得速度慢了些,效果没有太大区别。” “为什么不上报雄保中心?” “怕被当作异类抓起来研究。” 厄瑞弥亚挑眉,“我也可以把你抓起来送去研究院。” 阿尔说,“我是您的雄侍。” “之一。”厄瑞弥亚说,“把你抓走了,我还能继续召a级的雄虫。” 阿尔撇撇嘴,“那您现在就把我抓走吧。” 饶是厄瑞弥亚对年轻雄虫的胆大包天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也还是对阿尔在自己跟前的这幅模样有些不可置信。 他对于雄虫已经这么没有恐吓力?竟然让一个才见自己第三面的雄虫就这么给逼住了。 阿尔看着堂堂虫皇被他哽得接不上话,意识到眼前这位厄瑞弥亚还不是上辈子那位宠得他要星星就不摘月亮的昏君,于是主动给他找了台阶下,“我好害怕,求您别把我抓走。” 厄瑞弥亚:“……” “我可以不把你关进研究院,”厄瑞弥亚决定忽视阿尔态度敷衍的认怂行为,提出正事,“但是你要和琉西合作,配合他的研究。” 这本来也是阿尔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痛快地答应了。 倒让厄瑞弥亚升起疑虑,“你都不问问他研究什么?” “应该是怎么让雄虫突破等级限制更好地为雌虫疏导精神力吧,”阿尔说,“再就是研究一套低等级雄虫也能不用交|合进行精神疏导的方法指导。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现行雌雄疏导过程中,雄虫必须与雌虫的等级相匹配,才能进行精神力疏导。 但高等级雌虫不少,高等级的雄虫却逐年减少,更何况越高等级的雄虫越是养尊处优,哪怕在新圣都政权取代兰波政权后,他们仍然是被贵族雌虫众星捧月地奉为上宾,哪怕他们可以只靠皮肤接触来精神疏导,他们也只愿意为自己的雄虫服务。 如果强行逼迫他们,他们就会陷入恐慌,精神力萎靡,更严重的甚至会降低原有的精神力等级。 低等级的雄虫更不必说,他们原先凭借着雄虫的身份哪怕等级低也能找到几个乃至十几个雌虫供养自己,一朝失势,他们最好的结果是找到一个不愿意与其他雌虫共享他们的雌主,其余结果的下场更不必多说。 归根结底,雄虫们被尊为社会顶层的日子过了几百上千年,一朝沦为被挑选被使用的工具,哪怕住再豪华的房子穿再精美的衣物戴再亮眼的宝石,他们的情绪底色仍然是恐惧。 阿尔也恐惧过。 只是一开始他想要报仇的愤怒超越了恐惧,后来想要挽救雄虫命运的愿望战胜了恐惧。 还有他不得不承认的,厄瑞弥亚赋予他无上的荣宠带给他的信任,压制了一些恐惧。 这是厄瑞弥亚欠他的,也是他亏欠厄瑞弥亚的。 抛开厄瑞弥亚不谈,雄虫因为失势不得不被雌虫压榨自己精神力疏导的能力;但若要重新夺回权势,他们也只能依靠自己的精神力疏导能力。 厄瑞弥亚对于小雄侍的敏锐与识趣非常满意,赏下许多私库中的宝石首饰送进他的寝宫。 阿尔雄侍的名声一时风头无两,从宫内传到宫外,网上甚至有传言他是什么伪装成c级的s级雄虫,才能把虫皇厄瑞弥亚迷得这样五迷三道。 “c级,c得不能再c了。”琉西第无数次打发走来向他打探消息的各部长官们,转头就向在他研究室里躲清闲的雄侍殿下扔了一个抱枕,“星网上关于你的假信息满天飞,你能不能有点担当,注册一个账号转发一下宣传部的声明。” “不能。”阿尔嬉皮笑脸,“宣传部说了都没用,我转发难道他们就信吗?您早点把我的心得研究成一般雄虫也能使用的方法,自然就没有虫会相信网上的传闻了。” 毕竟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知名度,这是让雌虫们单独来找他、让雄虫们提前对他熟悉的最好方式。瞌睡前头送枕头,阿尔暗叹,这一世简直比上一世要顺利太多了。 第35章 在琉西的实验室将越级疏导的普适性技术要点研发出来之前,阿尔果然等到了第一位前来找他帮忙的雌虫——中部战区中b级军雌罗德尼中将。 他的军功卓著,理论上来说完全可以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雄虫,但是他早年间在一场战争中被兽毒毁了容,据说连半边身体都是破烂不堪脓血模糊,即便他换来一只雄虫,那些雄虫也无法为他疏导。 他的精神海暴动日趋频繁,身体上的僵化症状也更加严重,琉西看不得他们一同征战的队友就这么死去,把他抓来请阿尔帮忙。 对于罗德尼这个名字,阿尔居然只感觉陌生,对罗德尼这种本应十分有记忆点的样貌也无半点印象。 直到将手指触碰到他额头的皮肤,阿尔才明白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原因。 他病得太重了。 上一世的罗德尼应该无法撑到他愿意为其他雌虫疏导的那一天,就会因缺乏精神力疏导而离世。 阿尔让琉西固定住罗德尼的身体,从二者皮肤相接处将精神力缓慢地探进罗德尼的身体。 经历过厄瑞弥亚的精神暴动,再治疗罗德尼的精神海已然是小打小闹,只是b等级雌虫自身的屏障能力比a等要差不少,才让他几乎与厄瑞弥亚同期发作。 一次治疗下来,罗德尼已觉轻松不少,阿尔仍叮嘱他隔日还要回来继续,毕竟罗德尼的身体要费点功夫,他又经不起重大刺激,分两次来最稳妥。 罗德尼自然感激地答应,第二次疏导前却很犹豫地提前发来消息,问他能不能再带一个雌虫来疏导。 阿尔没有拒绝。 罗德尼带来的是他的直属首领,中部战区a级军雌勃特勒上将。 他还有另一个特殊身份——当年被厄瑞弥亚杀死那只雄虫的雌君。 勃特勒上将棕发红眸,一张俊脸奇臭无比,怎么看都不像能忍受那只厄瑞弥亚口中“智障雄虫”的模样。 他的情况与厄瑞弥亚类似,都岌岌可危。 这也是后期阿尔能够反叛成功的原因。毕竟厄瑞弥亚的同期亲信死的死伤的伤,后面被提上来的新将领有不少都受过阿尔疏导的恩惠。 勃特勒上将等级是a级,使用过几次雄虫,只是效果不佳,沉疴难愈,这才被罗德尼强拉过来。阿尔对他总不能像对厄瑞弥亚那样直白地嘴对嘴的接触,只能咬破手指叫勃特勒含着,将精神力钻进去疏导。 给两只高阶雌虫翻涌的精神海疏导完,阿尔已经有些疲惫,回到寝宫刚躺下将睡未睡,又听说厄瑞弥亚巡边回宫,召他去见面。 阿尔眼皮都睁不开:“累死了,不去。” 说完又睡了。 只是睡梦中总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对他捏圆搓扁,烦不胜烦。 阿尔实在累得厉害,挥了两下手没能赶走,索性被子一拉,就这么睡了。 等他再醒来,就见到厄瑞弥亚正坐在他的床头看光脑。 阿尔一个激灵,干脆又把眼睛闭上。 可惜他闭眼的速度不如厄瑞弥亚的余光灵敏,厄瑞弥亚一手捏住他的脸颊肉,“醒了就起来。” 第35章 阿尔这回知道他方才睡觉时是谁在招嫌,他弹开厄瑞弥亚捏脸的手,慢吞吞坐起来,“我不喜欢被捏脸。” 厄瑞弥亚见他这似有似无的起床气,倒也好脾气,“为什么?” 阿尔便伸出手在虫皇的脸上捏了一下,“陛下喜欢?” 厄瑞弥亚嘴角一抽,真想揍他。 但年轻雄侍的手劲很轻,比起力度,他更能感觉到那只微凉干燥的手在他面中拂过,何况……他挺可爱。 阿尔下床洗了把脸,理直气壮地吩咐伊米:“我饿了,要吃肉。” 伊米应声,却没敢走,偷偷看了看厄瑞弥亚。 虫皇陛下冲他点点头,又看向阿尔,“你怎么每次一见我,就除了吃就是吃?” 阿尔“哼”了一声,“我干正事的时候您也不来看我啊。” 夜宵上桌,阿尔趿着拖鞋从卧房直奔桌边,厄瑞弥亚在他身后跟着,见他脸都快挨着盘子了,还替他捞了一把鬓边垂下的碎发,顺带抓着头发向后扯了扯,似逗趣似警告,“你都干什么正事了?背着我给我的将领们精神疏导?” 阿尔填了肚子,才重新把头发挽好,边说道,“哪里背着您了,他们都是您的将领我才愿意的,不然我累成这个样子还要帮他们,我又不收费。” 厄瑞弥亚看着好笑,“你还想收费?” 阿尔理所当然,“人家罪雄精神疏导还能挣点钱呢,我又没有犯罪,还是您的雄侍,为什么不能收费?” “收费标准?” “看在英明神武的虫皇陛下的份上,我就不收费了。”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阿尔准备抓住机会,调整出一个略显谄媚的微笑,“就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厄瑞弥亚第一次见他这个表情,虽然受用,但直觉不好。但是再一想,一个雄虫能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总不能是要当雄君,在宫里才待了不到两个月,就算他能答应内官署也不能答应。 他说,“什么事?” “琉西医生的研究到了关键阶段,需要四个等级的雄虫各三位来做实验——” “可以。”厄瑞弥亚点头,但眼前的雄虫并没有立马高兴,而是继续讨好地笑笑,“我们需要进行一下筛选,符合要求才可以。可不可以允许我们去雄保中心自己挑?” 雄保中心的雄虫可以说是未来高官贵族们的婚配对象,尤其是高级雄虫,每一个都是有专员教育服务,同在雄保中心,平时吃穿都与阿尔这种c级雄虫有区别。 一开口就要六位高级雄虫去做实验,还要去挑选,难怪琉西会让他来向自己开这个口。 “这个实验没有生命危险的,我都亲身做过测试了,只不过这个方法本身就是我发明的,所以我测试的结果不能作为样本参考。”阿尔没有立马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撇了撇嘴,“而是这又不是为我,是为了您和您的下属们……” “我批文让你们去挑,”厄瑞弥亚叹了口气,“但挑出来的那些雄虫配不配和你们,我不能保证。他们就算不配合,我也不能因此处置他们。” “好的好的,感谢英明神武的虫皇陛下!” 厄瑞弥亚眼见着小雄虫面上的神色立马多云转晴,还把餐盘上用来装饰的小蒂尼玫瑰插起来送到他跟前,“为表感谢,送您一朵花。” 厄瑞弥亚把他这朵毫无诚意的玫瑰放回餐盘,“勃特勒的情况怎么样?” “和您的状况差不多。不过他之前有定期找雄虫疏导过,虽然僵化现象持续蔓延,但是日常生活没那么痛苦。” “你还要给他疏导几次?” “三次差不多了,”阿尔想了想他的情况,保险起见又加了一句,“顶多四次。之后他如果又过度使用,那就之后再加。” “……” 厄瑞弥亚没有说话,但这个话题又并没有结束。 阿尔察言观色,觉得厄瑞弥亚提起勃特勒似乎并非全是为了了解他的身体情况,试探道:“您还想了解什么?” 厄瑞弥亚看上去有些烦躁,扯着吃饱了就想回去继续瘫着的阿尔到后花园散步。 大半夜的散什么步! 何况他今天的消耗量早已达标! 但是虫皇陛下要散步,他只能在一旁要死不活地跟着。 走到一处秋千,阿尔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秋千上说什么都不肯走,也不想荡,就坐着休息。 厄瑞弥亚站在他身边,忽然开口,“你每次给a级雄虫疏导,都……要让他们舔你手指上的血吗?” ……嗯? 搞半天虫皇是在纠结这件事? 但是他也没办法,这已经比上一世要轻松多了。 上一世这个方法他是到后面才摸索出来的,摸索出来之前的所有精神力疏导纯靠他提前放血。毕竟他待在虫皇的后宫,总不能疏导一个亲一个,疏导一个上一个,而雌虫超强的自愈能力让他们身上一般伤口的出血时间不到几秒。于是他只能提前抽取自己大量的血液做成药剂让雌虫服下,保证雌虫体内有足够多的他的血液后,再通过皮肤接触疏导。 接触是不暧昧了,他痛啊! 厄瑞弥亚还要说他对自己不够热情不够爱,谁白天放了血动用了精神力晚上还能有心情和自己高需求的对象恩恩爱爱。 “我是c级雄虫,这件事您早就知晓,我也无法改变,目前我只能这样做才能顺利完成疏导。”反正他背对着光,厄瑞弥亚看不见他的表情,阿尔伪装的平和尽数收起,语气仍然平稳,“如果您很介意的话,下次我不为他们疏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厄瑞弥亚皱了皱眉,莫名听出几分冷淡,他不太喜欢,本来不想解释,但“啧”了一声,还是见不得雄虫误会自己,开口道,“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每次都要放血……刚才你举着叉子,我看到你手指上的痕迹了。” 阿尔一顿,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厄瑞弥亚。 虫皇陛下的金发在月光下被铺上一层光亮,发下的金眸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上一世他抽血的事情一直瞒着厄瑞弥亚,倒不是刻意要做好事不留名,只是准备在关键时候让厄瑞弥亚“不经意”地发现,好利用虫皇陛下的心疼把他送到他想要的位置上。 结果他瞒得太死,厄瑞弥亚压根没发现。 没发现也没影响厄瑞弥亚对他宠爱非常,从雄奴平步青云最后坐到雄君的位置上。 这个过程中阿尔自己也谋划了太多事,后来自己发现了新的疏导方式将抽血彻底淘汰,再后来自己也把要让厄瑞弥亚发现这件事给忘了。 第36章 阿尔在敷衍厄瑞弥亚一事上很有心得,尤其是前期的厄瑞弥亚,他不想直接面对的话题稍微转两个弯就能让虫皇陛下忘记自己最初发起这个话题的目的。 阿尔打了个哈欠。 他这个哈欠的动静有点大,厄瑞弥亚便问他要不要回去。 “脚痛。”阿尔说,“走不动了。” 厄瑞弥亚沉默片刻,“你想让我抱你回去?” 难道真是自己有点恃宠而骄了?阿尔自我反思,他和厄瑞弥亚现在充其量是合作关系——等等,“厄瑞弥亚?!” 黑金色的赤翼张开,强有力的手臂抓住他的身体,随着一阵睁不开眼的强风,他就被带到了天上。 视线挺好,能看到圣都皇宫的夜晚全景,如果不是他被厄瑞弥亚拎着腰挂在手臂上脸朝下俯瞰的话。 飞行的速度很快,落地寝宫,阿尔忍不住吐槽,“虫皇陛下,下回您要飞之前能不能和我打声招呼?这要是换个胆子小的雄虫,刚才就得吓得在空中暴毙了。” 厄瑞弥亚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阿尔继续加码:“再换个姿势,我飞的脑充血。” 厄瑞弥亚:“好。” 这次这么好说话?阿尔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正打算送走他自己回去睡觉,忽然听见厄瑞弥亚开口,“你刚才叫了我的全名。” …… 好像是的。 突然被提着腰抓起带到空中,也不可能真的一点恐惧都没有,他脑子里就没把厄瑞弥亚真当做下一秒就能把他杀了的虫皇陛下,没过脑子说出来的称呼,自然是上辈子叫惯了的名字。 在皇室的礼仪规范上,比起这次直呼大名的失礼,之前其他的无礼举动确实都算轻的。 阿尔暗道不好,斟酌着开口,“陛下,我当时一时情急——” “好了。”厄瑞弥亚拍了拍他的腰,打断了阿尔的认错。 提出这个话题,本就为故意来吓吓这个胆大到不知天高地厚又偏生哪哪都踩在他兴趣上的小雄侍,谁知道果真如愿见到年轻雄虫耷拉眉眼没精打采的模样,他心里又没有预想的那样愉悦。 不过是一次为疏导他精神海暴动而产生的唇舌纠缠,他也太过在意阿尔了。 厄瑞弥亚叹了口气,又见阿尔那双灰黑色的眼睛仍旧直勾勾地望着他,还是妥协道,“只有我和你在的时候这么不讲规矩就算了,如果有其他官员在,不准乱来。” 第36章 阿尔难得乖顺地点头答应,目送厄瑞弥亚走远。 他曾经觉得赫因还是那么好哄骗,是因为上一世赫因看起来就有点蠢蠢的,很轻易地就信任了他。 而上一世相识初期的厄瑞弥亚在心中分明是喜怒无常猜忌多思的模样,怎么他这一世大起胆子在厄瑞弥亚跟前“为非作歹”,反倒还加快了虫皇陛下走向昏君的进程了? 难怪上一世会被自己骗得身死魂殒国破家亡。 或许是入睡前的时间段里经历了连睡带吃带散步和刺激飞行,阿尔一整夜都睡得不太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频繁做梦,有时候梦见自己幼时在家中院子中被雌虫哥哥们的翅膀驮起来低空飞着玩;有时候是雄保中心里亚雌老师们对他们训斥让他们认清现实不要再矫情地喊苦喊累…… 于是顶着一双黑眼圈去雄保中心和琉西汇合挑选实验的雄虫。 即使有虫皇的批准,要到雄保中心挑选高阶雄虫还是有些不受待见。 但当阿尔从赫因架势的飞行舱上下来走到琉西身边后,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起来。 雄保中心的教养员们一改之前皮笑肉不笑客气但不合作的模样,把他们请去休息室先坐下。 琉西看了眼他,“你真好用。” “是我在网上那个s级伪装成c级雄虫一夜之间荣登宠妃的人设好用。” “……” 阿尔看他,“你那什么表情?” “s级伪装成 c级雄虫是假的,宠妃是真的吧,”琉西指了指自己眼睛下黑眼圈的地方,“陛下传你你不去,他亲自走到你寝宫,晚上后花园约会完还把你送回去一夜春宵——” 阿尔无语。 他很想大喊禁止造谣。 但是他如果喊了,以琉西的行医风格,绝对又要问他为什么不和厄瑞弥亚交|合,是不是谁有什么生理缺陷……要和琉西谈论自己和厄瑞弥亚之间的性|生活,那太可怕了,还是被造谣吧。 幸好d级的雄虫已经排队进到休息室,d级雄虫的精神力基本上毫无作用,堪堪达到能被检测到的指标,雄虫数量不多,大多身材矮小,面色灰白,繁殖能力也差,因此不受重视,在旧兰波政权尚且能因为雄尊的社会制度受到优待,但新圣都政权的当下,他们是最被嫌弃的一帮雄虫。 被选做实验员其实是他们改变命运的一个机会。 可惜绝大多数d级雄虫对此没有意识。 唯一的特例是塞西尔,阿尔前世最重要的副手之一。 上一世他们在一次大面积低阶雄虫非自然死亡的案件中遇上,塞西尔是幸存者。 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 此刻的塞西尔穿着统一制服,率先向他们迈出脚步。 在旧兰波政权时代就被当作弃子置换给低级雌虫做卖命抵押金的d级雄虫,拥有想要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决心,甚至不用阿尔同意,琉西就已经跃跃欲试。 对于a级和b级的雄虫,他们则不太愿意离开过得还算舒适的雄保中心,愿意配合来做挑选,更多是因为想见一见这位雄保中心c级所出身的传奇“阿尔雄侍殿下”。 为了利用好自己身上的“传奇色彩”,阿尔还特地提前将厄瑞弥亚之前赐下的那些宝石首饰翻出来,从中挑了一枚红宝石戒指交由专员改了款式,与厄瑞弥亚食指上那枚鸽血红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一样的硕大、耀眼、光芒万丈。 所以琉西和阿尔还没说话,胆大的雄虫们就已经主动开始发问,当然,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围绕着他在宫中的生活,以及厄瑞弥亚。 宫中的生活好吗? 对阿尔来说,比在雄保中心的c级所好。 或许也会比a级所和b级所的待遇更好。 毕竟那是宫中,集全帝国之力供养一方之地,他暂时又是虫皇厄瑞弥亚后宫中唯一一位一飞冲“天”的雄侍殿下。 物质上吃穿住行都更舒服,情绪上他只用伺候好厄瑞弥亚一个雌虫开心就行,不用为自己的未来到底会被哪位贵族高官挑中是否会面对责骂折磨而担忧。 除此之外,宫中与雄保中心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兴趣爱好,没有沟通交流,没有亲人朋友,没有生命价值,没有……自由。 生活的自由,生死的自由。 只要厄瑞弥亚想,虫皇陛下可以随时让他放下手中的事情去立即面圣,随时可以让他进行精神力疏导,随时可以随手将他分享给其他的雌虫作为恩典,也随时可以因为他的某一个冒犯性举动将他处死。 他没有过上这种倒霉蛋的生活,没有很快死在大牢阴暗潮湿的硬地上,也不是因为厄瑞弥亚不能,只是因为厄瑞弥亚不想。 因为重来一世,他觉得自己能大概把握厄瑞弥亚的情绪、想法。 暂时的。 相对的。 就像现在,赫因离开了雄保中心,随行的四名军雌却不远不近地站在阿尔身后,虽是保护,又何尝不是一种监视。 所以即便阿尔心里的答案是一番模样,说出来又要是另一番模样。 “虫皇陛下待我很好。”“这个戒指吗?是陛下赏赐的,和他手指上的一个款式。”“项链吗?我对宝石不太懂得研究,珍贵吗?那都是陛下的恩典。”“陛下的喜好不是我能够轻易揣测的,我也说不好到底是我说的哪些话能让他更开心。”“他是虫皇陛下,他的喜好不一定单一,就像当年大家雄父的雌君雌侍们也不是一种性格一种风格。” “好了各位,”琉西终于开口打断雄虫们茶话会性质的交流沟通,试图将跑歪的会面扯回正题,“我和阿尔殿下这次来,是为挑选能够配合我们进行精神力疏导方式实验的雄虫的,具体情况我们已经提前发了全息影像。其余大家好奇的问题,等大家和我们一起进了实验室,有的是机会向阿尔殿下请教。” 提到实验,雄虫们原本热闹的环境又冷清下来。阿尔借此机会将会面室里的雄虫们再次一一清查过一遍,确认再没有第二只眼熟的雄虫,遗憾地收回目光。 这些雄虫或许是会错了意,还有不少对上他的目光时特地躲开,生怕被他选中。 只有少数几只雄虫仍然与他对望,目光中除了好奇和探究,还有一点隐藏得不错的野心。 阿尔喜欢这样的野心。 只要有野心,他就有信心能将雄虫们当雄侍雄君的野心,转换成自己掌握权力的野心。 “再次补充一点全息影像的介绍中没有讲到的吧,琉西阁下的实验室位置就在宫中哦,距离陛下的寝宫不远,而且我们的实验室虽然与研究院和医官署合作,但实际上是由陛下直接管理的独立实验室,”阿尔接收到琉西求救的目光,会意地将头转向雄虫们,向他们眨眨眼睛,“陛下和各位公爵们以及许多上将们都很关心这次实验,时不时都会来关心大家的。” 第37章 被挑选的雄虫们没有被马上带走,他们将按照琉西的计划分批次被送往实验室进行测试,先跟随他们离开雄保中心的是c级和d级的六名雄虫。 雄虫都怯生生地跟在塞西尔身后,露出一双双好奇和渴求的眼睛望向阿尔。 琉西将他们安顿在实验楼的休息区内,因为阿尔需要雄虫们达到最日常放松的平常状态,所以和琉西把他们带进实验楼后就没再有其他动作,一日三餐都参照阿尔这位雄侍殿下的标准,他们有什么额外需要的吃喝玩乐也都提供,除了不能私自离开休息区,他们几乎拥有绝对的自由快乐。 没有雄保中心的教育专员约束,一连几日的自由生活,不少雄虫都觉得回到了最初的快乐日子。只有塞西尔在几日后忍受不了这种无所事事,主动向他们发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进行实验,并表示他愿意做第一个被实验者。 即便他不要求,阿尔也将他排在了第一个。 d级雄虫塞西尔的精神力非常微弱,几乎不可被测量,因此毫无作用精神力疏导功能的雄虫在家中和雄保中心常常被当做能力最差的雌虫使唤,因此他们的身躯不像一般雄虫一样柔弱,瘦小的肢体蕴含着力量。 塞西尔沉住气,按照阿尔的提示尝试将自己微薄的精神力汇聚成点,试图跟随体内阿尔注入的精神力向目标点位移动。 第一次失败。 第二次失败。 第三次失败。 塞西尔额头上布满汗水,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地压进肉里。 他失落地松开手,紧闭双眼片刻又忿忿睁开,“再来一次。” “不急,先休息会。”阿尔叫停,撤出自己的精神力引点,将他身上的装置解去,又递给他一杯温水,“纯靠使蛮劲没有用,要先把身体放松下来,先休息。” 塞西尔端着水杯的手微微发抖,更加难堪,“阿尔殿下……” “失败是正常的,塞西尔。”阿尔又拿出湿巾给他擦了擦汗,见塞西尔脸色更红,手足无措地挥着手要夺他手中的湿巾,不由得好笑,“我也是雄虫,你脸红什么。” 第37章 塞西尔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忽然听见门外一声问话,“什么脸红?” 阿尔与琉西同时回过头去,见厄瑞弥亚与赫因正一同进来,“陛下。” 塞西尔听见他们称呼,也忙跟着要从装置床上下来行礼,结果他还没下床,就见到尊贵逼人的虫皇陛下已经把阿尔殿下拉起在身边坐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面庞,“做什么呢?怎么还自己动手给擦汗了?” 阿尔方才也费了些心神,面上有些汗,下意识要躲厄瑞弥亚的动作,一想正在公众场合,还是忍住了。 自己丢点脸事小,英明勇武的虫皇陛下被他下了面子事大。 又想厄瑞弥亚没伸手去捏他的脸已经有点进步,索性还冲他露了个亲昵的笑容,“陛下怎么来了?” 厄瑞弥亚一愣。 见惯了小雄侍时常无法无天间歇性懂礼知节偶尔阿谀奉承算计自己的模样,突然被配合着装了个乖,竟然会觉得有点不适应。 受宠若惊的那种不适应。 厄瑞弥亚看着雄侍殿下不说话,赫因只能在一旁开口,“陛下听说今天实验室进行第一次实验,一忙完就说要来看看。” 阿尔安抚地向塞西尔递了个眼神,才开口,“实验强度有点大,今天还没能完成。” 厄瑞弥亚没能等到好消息传来,自然知道今天进行不顺,他担心小雄侍会灰心丧气才特意来看一眼,却发现他还有心神替另外的雄虫遮掩。 这到底是哪里长出来的雄虫,厄瑞弥亚不知道第几次生出这种疑惑,幸好是他当初自荐进宫,要是留在雄保中心被其余雌虫挑选走,自己竟然就不能碰到他了。 厄瑞弥亚还是没忍住捏了捏雄虫的面颊肉,“有几天没见你了,肉都少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分明是他最近休息好了营养跟上了身体二次长高才显得瘦了。但一说起吃饭,阿尔还是立刻耷拉着脸诉苦,“我喝营养剂都快喝吐了……” 眼见着厄瑞弥亚责怪的神情望向琉西,阿尔赶紧又补充,“是我自己要喝的,大家都是喝营养剂节约时间,我也不是真那么挑嘴。” 厄瑞弥亚沉默片刻,忽然看向琉西,“你们后面的实验还需要阿尔在场吗?” 琉西答道:“不需要了。” 正准备帮琉西回答的阿尔一愣,看向琉西,琉西也正看向他。 还没来得及再多沟通,厄瑞弥亚便说要带阿尔离开,于是简单告别后,阿尔拿着光脑戳开琉西的对话框。 “为什么不需要了?明明还需要我。” “实验需不需要你不重要,陛下都问这个话了,我能跟他抢你吗?” “他抢我要干嘛?” “你问他陛下啊!你问我干嘛!你不是和陛下在一起吗!” 连着三个感叹号,足以见得琉西的情绪之暴躁。 阿尔看完也觉得自己好笑,放着身边的厄瑞弥亚不管,竟然想从琉西口中猜出虫皇陛下的意图。 虫皇陛下此刻已经甩下了赫因,自己坐进飞行舱的驾驶位,正在设置目的地。 阿尔凑过去看了眼,惊喜道:“猎兽场!” 荒原凶兽也有许多种类,在进攻中对军队威胁最大的是体型庞大外壳坚硬还能够释放毒素的阿尔法兽,有少数几种凶兽虽然难杀,但肉质鲜嫩美味,尤其现杀现吃。 这也是早年间的军雌部队飞行舱被击毁后落入没有食物补给的荒原,拿一条条性命试出来的。 兰波皇帝听说了这事,特意建起猎兽场,让中央军去荒原上活捉这几种凶兽,几代繁殖下来,这些猎兽场长大的凶兽们远不如荒原凶兽的攻击力强,可以被控制数量放出到固定区域,因此便用来作为皇家雄虫们改换口味和雌虫们练习与消遣的地方。 即便这些凶兽的攻击力已经削弱不少,厄瑞弥亚上一世也没有带他真正进去过。 或许是上一世他在厄瑞弥亚面前将传统雄虫的设定维持得太好,厄瑞弥亚一直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不肯让他接触一切可能受到伤害的事务。包括猎兽场,顶多是把他带进场内的休息区,让他隔着防撞玻璃欣赏雌虫挥着翅膀在空中将凶兽一枪毙命的英勇模样。 然后再把那只凶兽烤着吃了。 肉固然好吃,但是凶兽他也想试试去杀。 这次机会来得这么快,阿尔简直双眼放光摩拳擦掌。 然后又一次被厄瑞弥亚以相同的理由关在了全景玻璃外。 玻璃里厄瑞弥亚金发扎起,一身黑色军服包裹着身体,银色的长管粒子枪扛在肩上,黑金色的翅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阿尔越看越恨,他也想长翅膀!他也想扛枪!他也想打凶兽! 接连几声枪声爆鸣,伴随着凶兽的怒吼,一坨硕大的肉兽轰然坠地,厄瑞弥亚又在它头顶补了一枪,才收起翅膀落地,挥了挥手,便有军雌从外围跑进来替他拖走凶兽,拿下去处理烤制。 这也是厄瑞弥亚第一次进猎兽场,的确比战场上打凶兽要轻松百倍千倍不止,他尽量快速地洗去身上的血腥味道,尚有些自得地走进休息区,却见阿尔正歪坐在沙发上在玩光脑,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高兴和感兴趣。 厄瑞弥亚走近他坐下,见他在和琉西沟通实验情况,摸了摸他的头发,“是不是凶兽死的样子吓到你了?” 阿尔打掉他的手,不太高兴地说,“我在你眼里胆子就这么小吗?” “谁敢说你胆子小,”厄瑞弥亚失笑,“你都快爬我头顶上了,再没有比你胆子大的雄虫了,你有空听听其他高官贵族们怎么评价你的,胆大妄为都成你的专属标签了。” 专属标签。阿尔内心冷笑一声,在你造反之前,所有雄虫都是胆大妄为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 阿尔压下情绪,扯了扯厄瑞弥亚滑落耳边的一缕金发,“厄瑞弥亚,我想进内场自己打凶兽。” 厄瑞弥亚敛起笑容,“我说过,不行。” “又不是我自己进去,你陪着我,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保护我嘛,”阿尔放软语气,有商有量道,“刚才我都看到你打凶兽了,几枪就能把它杀死,不会有危险的。” “不行。”厄瑞弥亚顿了顿,试图和这个对猎兽突然产生兴趣的年轻雄虫解释凶兽的危险性,“你看到凶兽不危险,是因为只放出来这一只,而且我的速度快,它还没有找到我的地方我就开枪了,而是这几枪是射在同一个地方才能一口气杀死它。但是一旦它比我藏得更好更早发现我,或者我的枪一下没能致死让它进入了濒死狂暴状态……” 连啰哩巴嗦的详细解释都和上一世絮絮叨叨没什么区别,说来说去都是保护,实则就是根本不想让他碰枪。 阿尔实在不想听了,一头扎进厄瑞弥亚的肚子上,拿抱枕捂住自己耳朵。 厄瑞弥亚动作一顿,将他手中的抱枕向上扯了扯,“阿尔……” 他还想说什么,门口传来声音,说凶兽肉烤好了,问他们什么时候开餐。 厄瑞弥亚话到嘴边,又变成让他一起去吃饭。 “原本就是想带你来换换口味,听说新鲜凶兽肉烤完特别鲜嫩多汁,我也没吃过,”厄瑞弥亚感受到雄虫手上松了力度,便把抱枕拿掉,将那颗漂亮的脑袋从自己怀中捧起来,“走吧,陪我一起去尝尝。” 阿尔忿忿就着他的手势咬了他一口,正咬在厄瑞弥亚的虎口处。 厄瑞弥亚没有抽离,等他咬够了才看了看手上不深的牙印,眸色渐暗,“阿尔……” 阿尔已经起身,闻言回过头去,“不是说吃饭?怎么了?” “过两天我又要巡边,今晚给我做个疏导。” 阿尔不以为意,“好。” “我要可以标记我的那种疏导。” 阿尔顿了顿,低头与他的金眸对视,“我做不到。” 厄瑞弥亚抓住他搭在沙发边沿的手,“就因为我今天不让你进内场杀凶兽?还要生我的气?” “与这件事无关,”阿尔摇摇头,“我的精神力是c级,没法标记你。” 等级差了两级,临时标记也不行。 第38章 第二天的实验室里,塞西尔再一次开始了精神力疏导方式的尝试实验,对于既定流程塞西尔已经烂熟于心,阿尔只需要做好保护并将自己的精神力引点放在塞西尔的精神域临界处就足够,甚至可以分出些精力来应对琉西犹如实质的调侃目光。 他当然知道琉西在看什么。 身体上,厄瑞弥亚其实只需要他的精神力疏导,但厄瑞弥亚还是额外要求了标记。 已经知晓不能越级标记,但厄瑞弥亚仍然坚持,足够说明他要的并非标记,而是用于标记的形式。 标记只有一种形式,就是交|合。 上一世阿尔急于求成,第一次冒着生命危险爬床给厄瑞弥亚精神力疏导成功后,很自然地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和之后的每一次。 第38章 厄瑞弥亚一开始并不是很热衷,他只是为了维持精神海的稳定,又不想为这件事情再去找其他的雄虫,所以默许阿尔在这种事上的一次次放肆。 但这次阿尔不想,厄瑞弥亚却主动提出来了。 若是放在上一世,他可能还会窃喜于自己获得了虫皇的喜爱,等待着之后的平步青云。可惜现在的他对厄瑞弥亚太过了解,此刻的厄瑞弥亚比起“喜爱”这种情绪,更多的恐怕只是控制欲。 因为阿尔提出自己想要进猎兽场的内场、想要打枪、想要亲手杀死凶兽。这些超出厄瑞弥亚预设的“想要”,让虫皇陛下觉得他的雄侍超出了他的掌控,所以他要以另一种方式证明,他的掌控力依然存在,雄虫依然在他的权力范围下。 所以阿尔不能够拒绝。 除非他能够接受现在就让厄瑞弥亚看穿他的真实面目的事实。 而他不能。 好在他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抗拒与厄瑞弥亚交|欢。 厄瑞弥亚有控制欲,他也有。 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权力在他。 或许是上一世的第一次厄瑞弥亚正昏沉得毫无知觉由他开了头,之后的厄瑞弥亚便自觉或不自觉地让渡了控制权,任凭年轻的雄虫将自己翻来覆去地折腾成能让雄侍殿下喜欢和舒服的模样。 何况现在的厄瑞弥亚毫无经验,一无所知,等待雄虫沐浴的时间里还要拿出光脑现查一下动作技术要点。 于是整整一夜,被抽走了光脑的厄瑞弥亚能做的唯一反抗,就是在冲撞的颠簸中如救命稻草似地环抱着他的雄侍殿下,在年轻雄虫的锁骨上留下不轻不重却密密麻麻的咬痕。 雄虫体质不像雌虫,分明厄瑞弥亚是被折腾得更惨的那位,一觉醒来身上已没有什么踪迹,而阿尔锁骨上的痕迹仍在,即便系上领口也能从轻薄的布料和微开的空间中露出,甚至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更加鲜艳。 配上那张俊朗非常的冷脸,更留有遐想的空间。 很明显,琉西就因此而遐想不少。 实际上,如果不是琉西的目光太过直接而无法忽视,阿尔真是不想理他。 但是琉西并不允许他不理。 塞西尔一进入实验状态不需要他们再过多关注,琉西便隔空向他锁骨处指了指,“这就是你今天踩点到的原因?” 阿尔翻了个白眼,“你这么仔细观察我,是准备撬陛下的墙角?” “少来。我的精神海稳定的像一潭死水,不需要雄虫。”琉西摆摆手,“我只是需要根据你的状态判断一下陛下的状态。” “他的状态还行,”听琉西说的也有道理,阿尔也没那么烦他对自己私生活的探查,“虽然精神海还是有较大的波动,但是我的疏导以后能保持一定时间的平稳状态,只要他不乱来,活到正常老死没问题。” 当然,厄瑞弥亚最后能不能真的正常老死还不一定。 “根据预计,兽潮又快到了,陛下每年都亲自领兵到第一线,回来精神海就开始有波动,”琉西顿了顿,“不过这次有你在,应该会好——阿尔,看仪器!” 阿尔比琉西知道的更快,毕竟他的精神力引点就在塞西尔的精神域里,比仪器更敏锐地感知到塞西尔那微弱的精神力点,在缓慢向他移动。 成功了。 有塞西尔的成功范例,实验很快在c级和d级雄虫中全面铺开,很快a级和b级的雄虫也被请来实验室进行疏导培训。 全面铺开的进程并不如琉西当初所想的顺利,塞西尔作为主动提出做实验的雄虫,有冲劲,又不怕疼痛,每次失败后都能和琉西他们主动复盘,但其余的雄虫不同,他们愿意参与实验可能是别有所图,或者一时冲动,又或者是在雄保中心里不受喜欢被迫发配来的。缺乏主动性,他们只是按照琉西等实验员的要求按部就班地走每一个步骤,心里或许还有抵触情绪,无法成功也是正常的。 一连失败了几天,阿尔正准备和琉西开会商量一下,就接到一名a级雄虫弗格斯的见面申请。 弗格斯问他,我们学会了这些精神力疏导的方法又能怎么样? 更好地去服务更多的雌虫吗? 将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只会为雌虫进行精神力疏导的工具吗? 那还有什么努力去学习去实验的必要呢? 弗格斯明显是a级和b级群体里的领头者,他提出这些问题,足以解释这几天实验毫无进展的情况。 阿尔若有所思地看着弗格斯。 上一世自己是先把那些雌虫们搞定,拥有了一定的地位与权势,自然能够快速地获得同为雄虫们的认可。但现在他想要加快进程并入了针对雄虫的线程,却忘了雄虫们并非信服于他。 弗格斯今日的话对他是个提醒,他不能总用上一世的成功来代入这一世。 阿尔收回思绪,看向弗格斯,“所以你不甘心未来的这个走向,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阿尔殿下,难道您甘心吗?”弗格斯直视着他,“您当初主动从雄保中心来到宫中,提出新的精神力疏导方式,只是为了更好地做虫皇的雄侍殿下吗?” 这句话无疑是冒险的。 要不是阿尔提前在这间房里布置了屏蔽仪器,他不可能允许弗格斯这样无遮无拦地说出这句话。他总得对雄虫的生命负责。 何况这还是一名有足够野心,也有足够实力的雄虫。 阿尔目光沉沉,“你不怕我现在就将侍卫叫进来处决你?” “阿尔殿下,您不会。”弗格斯很有信心,“如果您是这样的雄虫,您不会愿意将这种方式传播给其他雌虫分走您的特殊能力,您的所求肯定不止于此。” 阿尔笑了,“说说你的想法。” “我看不到前路,”弗格斯直言,“我只是不想继续把自己当一个工具看待。” 阿尔看了他一会,说,“筹码。” “什么意思?” “精神力疏导,不只是我们服务雌虫的方式,更是我们可以用来谈判的筹码。”阿尔说,“何况,现在是精神力疏导的实验,以后能不能进化成精神力压制、精神力控制……” 见弗格斯的眼睛慢慢亮起,阿尔适时停下了自己的语言,任弗格斯去“畅想”。 “殿下,我们……” “没有你们,只有你。你正常实验,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有情况给我发消息。”阿尔并不打算百分百信任弗格斯,更不想毫无准备地就给这些他还并不了解的雄虫们立下什么承诺,毕竟兹事体大,万事都要妥当。阿尔看向弗格斯有些沮丧的表情,又问了一句,“如果之后有机会去军校执教或者学习,你愿意去吗?” 弗格斯一愣,“军校?可是我们是雄虫。” “需要精神力疏导最大的群体就是军雌,如果部队里有雄虫能够随军,伤亡率会大幅度降低。”阿尔说,“我会说服陛下开放军校招收雄虫的名额,但我不会去精神力疏导专业,如果你后面的实验进程顺利,又有意愿的话,我会把这个专业交给你。” 弗格斯沉默半晌,定定地点了点头。 有了今日谈话,后面的实验进程总算走上了正轨,用阿尔的精神力疏导方式,雄虫们能够逐渐完全掌握自己精神力的使用,效率大幅提高。 尤其是原先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低级雄虫们,他们也能对一般等级的雌虫起一些作用。 很快,医官署与研究院发问,要求各地雄保中心选送各等级雄虫来圣都研究院学习,要将这一方法全面推广开。 与此同时,圣都雄虫监狱却突然上报一份文件,文件中数据显示这一年间被雌虫们挑选走使用的雄虫,在这一个月间非自然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这个数据严重影响了现在仍生活在监狱中待被租用的雄虫们,甚至信息传到雄保中心,也影响到雄保中心的雄虫,他们患病率显著提升,治愈效果不明显,不得已请求宫中派出医官署与研究院对治安所的调查进行支援。 虽然新圣都政权下雄虫被集体管控,待遇也下降许多,但雄虫毕竟数量少,又有疏导雌虫精神力的能力,他们的性命还是帝国重点关注的对象。 何况自从发布了使用保护条例和分租抵罪政策后,这种情况已经几乎不可见,几乎有死亡现象,也只是极个例的情况。 议事厅里嘈杂声一片,选不出一位适合前去调查的专员。 最合适的专员其实是琉西,他不需要雄虫们的精神力,所以不容易被影响,工作领域又与雄虫相关,这段时间和雄虫们接触也非常多。 但是精神力疏导的铺开正开展到关键阶段,琉西忙得脚不沾地,总不能现在又把他支走去做别的。 最后只定下来宫中派出的调查专员是赫因,医官署与研究院那边仍然毫无头绪。 阿尔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事实上,他正在等待这件事发生。 他向厄瑞弥亚请求,自己作为医官署代表与赫因一同前往调查。 第39章 厄瑞弥亚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 厄瑞弥亚正为这事烦躁,一把将说着煞风景的事情的雄虫摁着坐在自己身边,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阿尔身上淡淡的薄荷气息,“死了那么多雄虫,你还要往跟前凑,找死吗?” “他们的死都是有原因的,不会无缘无故死亡。”阿尔有求于他,也没有再强硬地说什么,伸出手抚摸着厄瑞弥亚的金发,“何况还有赫因阁下同行,不会有事的。” “赫因在也不行。”厄瑞弥亚说,“他翅膀被腐蚀后战斗力削弱许多,自保还可以,保护你就不一定了。” “其实我一直想说,我可以保护自己,只是陛下不相信我。” “我怎么相信你?”厄瑞弥亚失笑,“你是雄虫,你连d级的凶兽都没杀过,何况可能面对的是其他更有攻击力的不明势力。” “我可以学。” “这有什么好学的,”厄瑞弥亚仍不在意,抓住雄虫玩弄他发尾的手,凑过去索吻,含糊道,“你弄出来这个精神力疏导,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阿尔被捉住了手,另一只手却不甘乖顺,顺着雌虫的胸膛向上抚摸,最终钳住虫皇陛下的下巴,伴随着唇舌纠缠将自己的精神力慢慢流向雌虫,将他的精神海域安抚得如清风拂过,同时又更加主动地深入这个亲吻,厄瑞弥亚如何禁得住这般对待,不一会便双眸失神地躺在雄虫身下,只两只胳膊还挂在阿尔脖子上,不自觉地摩挲着他的耳后皮肤。 “陛下,”阿尔压低身体,面孔几乎相贴,唇角轻轻挨着一张一合,“答应我。” “不……” 拒绝。 但拒绝已失了力度。 阿尔勾起唇角,又去吻他濡湿的眼睫和鼻梁,“答应我。” “……” “厄瑞弥亚……”阿尔又吻他的耳尖,含着舔咬。 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雄虫?厄瑞弥亚四肢发软,哪怕理智在叫嚣他要坚定,但总不能真让阿尔就这么抽身离开…… “……知道了。” 第39章 虫族现有的武器要得到最大化的使用效率,必须运用精神力辅助,阿尔在达到精神力的要求上毫无难度,但肉身的确弱了些。 阿尔望着厄瑞弥亚武器库里那管肩扛式粒子炮筒移不开眼,而前来陪同他挑选武器的赫因已经替他选好一枚轻巧的微小手持枪,“殿下,您用这个比较合适。” 见雄虫的目光停留在炮筒上,赫因有些意外,劝阻道:“殿下,这只赛琳娜号炮筒需要强精神力支撑辅助,连陛下都只能勉强催动,而且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即便精神力足够,但您现在的身体还无法使用。” 阿尔点点头,“我想试试,行吗?” 赫因虽然不相信他能使用,但见阿尔定定望着它移不开眼,心里觉得可爱,便依言替他解开器械锁,取出来交到他手上。 炮筒果然坚厚沉重,压在他身上叫他不能动弹。阿尔试探着按照赫因的指导将精神力注入炮筒,便“看到”炮筒全身覆盖着一层精神力管道槽,待他的精神力缓缓流进管道槽将所有槽注满,漆黑如夜的筒身忽然幽幽地亮起银灰色的光芒线条,不惹眼,却更增一丝神秘色彩。 阿尔能够感觉到,只要他想,他能随时让这支炮筒,开炮。 但是开炮之后他估计会被炮筒的自重和反作用力砸成肉泥。 阿尔静待心跳平复,才收回精神力,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筒身,“帮我把它锁上吧。” 见雄虫真能驱动赛琳娜号,赫因已经惊异不已,又见他果真不勉强自己要使用炮筒,赫因松了口气,替他重新锁上赛琳娜号,宽慰道:“阿尔殿下,您要是真的喜欢它,只要多加训练提高身体素质,总有一天能真正使用的。” “我成天待在宫中,又什么都不懂,哪有机会训练。”阿尔叹了口气,接过赫因手中的微型手持枪,“陛下也不会准许我去军营和军雌们一同训练的。” 见赫因沉思,阿尔索性挑明了问,“赫因,你愿意教我吗?” 问完却又很快否定,“算了,陛下有许多重要工作都交给了你,不能再因为这种小事麻烦你。” “不是小事。”赫因脱口而出,顿了顿又说,“不麻烦的,殿下,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阿尔双眼一亮,“真的吗?” “等这件事调查清楚,”赫因忍不住道,“您什么时候有空,随时召我。” 阿尔得到承诺,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笑笑,投桃报李地认真学习了微型手持枪的使用技巧,结束后还附赠了赫因一次精神力安抚。 阿尔习用枪械的方式与雌虫不太相同,他对精神力的控制足够精微,于是不需要用肌肉来控制准度,只要手能够稳住枪,子弹就能顺着他精神力的引导射向他预想的地方。 于是只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在手持枪这个项目上,赫因已经教无所教。 他原意是让阿尔再休息一天,但阿尔说事不宜迟,他现在就要去监狱。 死去的被租用罪雄们的尸体都集中还给雄虫监狱处置,于是圣都监狱西侧地下室里,陈放着这个月送还回监狱的两百余具遗体,绝大多数都是c级到d级,还有个别b级雄虫,按照阿尔的要求,将他们依据死亡时间由近到远一一排好。 与雌虫死后心脏还会跳动一段时间不同,雄虫死后是精神力还会存在一段时间再弥散,弥留的精神力留不下什么具体信息,但临死前的情绪还是能被同为雄虫的高精神力同类感知到。 阿尔将手覆在雄虫遗体的额头上,却并没有他预想的惊恐或绝望,而是很平静的……一种喜悦。 喜悦? 阿尔蹙起眉头,一连试探了几十具遗体,直到最后试到的遗体残留情绪淡到无法感知才松开手。 他隐约记得上一世这件事情也发生了,但当时厄瑞弥亚还在嘴硬阶段,精神海情况不太好也不说,他一边要顾及厄瑞弥亚,一边要维持其他来求助的雌虫的精神力疏导,因为长时间放血也经常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直到这件事因调查不清草草收尾,汇报到厄瑞弥亚跟前,阿尔才得知有这样的事发生。 彼时赫因与琉西带领的研究院雌虫将这件事定性为“精神瘟疫”,为了不影响其他雄虫,将雄虫遗体全都药物弥化后埋葬了。 等阿尔得到了厄瑞弥亚的允许前去查看情况,监狱已什么都不剩。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到受到影响稍轻的雄保中心,碰到了幸存者塞西尔。 可惜塞西尔原本就是d级雄虫,大病一场后已经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原本就浅薄的精神力也一丝不剩。 整个虫族,只有亚雌没有精神力。但是亚雌面目姣好,虽然生育率比雌虫低,在原来也更受雄虫喜爱,甚至有的缺乏雄虫的雌虫也把亚雌当作雄虫用。 塞西尔没了精神力,失去了雄虫赖以为生的能力,身体又比不上亚雌和雌虫,雄保中心也不愿意继续收留他。 阿尔见他无处可去,便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但这一世他提早带走塞西尔进了宫中实验室,虽然保住了他的精神力,但在这件事上是无法发挥作用了。 阿尔将所有雄虫的遗体又仔细看过一遍,确认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精神域也没有在生前受到攻击的迹象,皱着眉头定在原地一言不发。 研究院的调查专员们更加没有收获,其中只有一位调查专员是b级雄虫加西亚,据说是勃特勒上将的雄子,赫因说他曾经是罗德尼中将的预备雄主。 可惜还未签定婚契,反叛军就打了进来,勃特勒上将与罗德尼中将带军投入厄瑞弥亚的阵营,战争中罗德尼毁了容,加西亚也再不愿意见他。 此后加西亚一直在家中不愿出门,这次听说阿尔带队调查低级雄虫大规模非自然死亡事件,他向勃特勒要求加入调查组。勃特勒正对自己孩子不与外界沟通的情况担心不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个要求,将加西亚放进了研究院的调查组里。 对阿尔来说,加西亚也是一个无比陌生的名字。 但加西亚看起来并不认生,见阿尔蹙眉不语,主动走到他身边,问他自己能做什么。 阿尔有些意外他的举动,也不同他客气,让他学着自己方才的动作同样去感知一遍那些雄虫遗体精神力残留的情感。 加西亚依言去试,越试越惊讶,最后同样蹙起眉头,看向阿尔,“阿尔殿下……” “看来我们感受到的是同一种情绪,”有了加西亚的二次确认,阿尔更加确定自己的感受没有错,他点点头,看向身边一头雾水的雌虫们,“我们回到地上去聊。” 实际上,连他们雄虫都理解不了的情绪,雌虫更加毫无头绪。 面对死亡,在他们心中向来骄奢淫逸贪生怕死的雄虫最后的情绪居然是平静的喜悦,这大大超出了雌虫们的认知。阿尔与加西亚冷眼旁观他们讨论来讨论去,终于有雌虫提出想法,认为是雄虫们“中了毒”。 第40章 阿尔不置可否,提出再去雄保中心走一趟。 此时雄保中心中的气氛果然有些沉闷,负责专员忧心忡忡地将他们引到疗养室,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些雄虫。 据负责的亚雌所说,这些雄虫没有受过任何外伤,也没有受什么事情的刺激,好像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慢慢地逐渐变得安静,收到圣都监狱中雄虫大面积死亡的消息后他们一一清查,发现雄虫们就已经变成这种气息奄奄,毫无生机的模样了,之后就恶化得更快,现在连进食都不愿意,只能靠医用营养剂吊着命。 阿尔摸了摸离他最近床位上的雄虫,这只雄虫的吊牌上显示他是一名c级雄虫。作为同等级雄虫,他有抵抗阿尔精神力侵入的能力,但阿尔精神力的进入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不,与其说是没有阻拦,不如说是他进入的这片精神域已经毫无反应,虽然还有精神力在,但是没有任何动静,哪怕阿尔做出攻击的预警,甚至已经尝试着发出一丝攻击,雄虫的精神域里也毫无被动防御反应。 加西亚也随着他的动作去尝试探查,得到同样的反应。 难怪上一世调查专员们会将这次事件定性为“精神瘟疫”,确实有点“瘟疫”的感觉。 一天的调查无疾而终。 阿尔回到宫里,厄瑞弥亚已经在等他,阿尔有些意外虫皇陛下这回竟然学会了亲自跑到雄侍的寝宫里等他,他将今天调查无果的事情和厄瑞弥亚说了几句,准备听听厄瑞弥亚的看法,厄瑞弥亚却只是点点头,开口说了另一件事:“赫因说你在枪械上很有天赋,给我看了你在训练室的监控。” 阿尔倒不意外赫因会将这件事向厄瑞弥亚汇报,毕竟赫因还答应了他要教他训练,他的身份毕竟是雄侍,这也得经过虫皇陛下的允许。 厄瑞弥亚此刻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为他的天赋而感到喜悦。阿尔将手放到厄瑞弥亚的唇角,将他的唇角向上提,“我都说过我能学,陛下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吧?” 厄瑞弥亚握住他作乱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为什么让赫因教你?” “陛下日理万机……” “阿尔,”雌虫威严的金眸看着他,“不许搪塞我。” “好吧好吧,不过你要先回答我,”阿尔向他眨眨眼,手上抓住他鬓边落下的金发,“厄瑞弥亚,你是不是吃醋了?” 第40章 从厄瑞弥亚现在这张硬的堪比机甲外壳的嘴里,是万不可能听见承认“吃醋”两个字的。 阿尔也不是真想从厄瑞弥亚的嘴里得到关于“吃醋”的承认,毕竟是虫皇陛下,哪有那么容易服软。 现阶段更重要的还是雄虫非自然死亡的事情亟待解决,不然连雄保中心那些重病中的雄虫也很难救回来。 这次他没有要赫因和研究院的雌虫专员们陪同,只叫上塞西尔,再加上加西亚作为研究院代表的见证,三名雌虫一起前往雄保中心。 阿尔与塞西尔都是雄保中心出来的雄虫,他们很快找到自己在雄保中心时偷偷溜出外面散心的门洞,带着加西亚溜进雄保中心。 c级和d级雄虫几乎有一半都已经生病在病房休息,活动区域里剩余的健康雄虫们也恍然呆坐,一片沉寂。 这种状况,前一天的雄保中心负责专员居然能和他们说一切正常,还以雌虫数量太多会使雄虫情绪受到惊吓为由拒绝他们问话。 阿尔与塞西尔对视一眼,心中满是怀疑。 他们的出现没有引发任何雄虫的注意,同时阿尔与加西亚对这些健康雄虫们逐一的精神力试探仍然没有任何结果。就当阿尔以为这次又要无功而返时,他们在活动区域的门口角落处捡到一角布料,正是监控拍不到的地方。 布料上潦草用食物的酱汁写着一个词:锚点。 阿尔愕然。 他将布料揣进兜里,最后环顾一圈,心中对扔下布料的雄虫有了猜测,带着加西亚和塞西尔先离开了雄保中心,才将布料上的字告诉他们。 “锚点”这个词雄虫们都不陌生,在之前的雄虫学校里,所有雄虫都可以选修自己感兴趣的项目学习,只有一门“精神力使用与修复”贯穿雄虫学习的所有年限。“精神力锚点”是他们的第一课。 简言之,精神力锚点就是职称雄虫精神力源源不断的始点,雄虫们从日常生活中吸取精神养分收入锚点,转换为可以使用的精神力。锚点的吸收和转换能力越强,雄虫的等级越高。 雌虫的身体因为需要长出翅膀,就简化了锚点,所以精神力大多不如雄虫,精神海也更容易失控。 雄虫的锚点一旦被攻击,或者受到巨大刺激被破坏,雄虫也不能再拥有精神力。但雄虫大多被隔离在伤害之外,常年过的日子也是养尊处优,锚点受到伤害的概率约等于零。 可是这些非自然死亡的雄虫哪怕在死后也有精神力残留,病重的雄虫精神域中同样存在精神力,分明不是锚点被毁的模样。 如果真的是锚点所致,他们的锚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还需要再次见到那些病重的雄虫第二次探查。 毕竟对于雄虫而言刻意寻找锚点加以探查是非常冒犯的行为,甚至有可能引发雄虫应激攻击,阿尔与加西亚在之前探查时自然下意识避开锚点,但这次是不能避免了。 阿尔直接找到了厄瑞弥亚,将他们这次的结果告诉他,请求让雄保中心再次开放疗养室让他们检查。 厄瑞弥亚边听边将眉头皱得死紧,听后倒也没说别的,叫来赫因,带着两队宫中护卫军雌跟在阿尔后面就往雄保中心去了。 知道问题出在锚点,就能直插要害。 阿尔与加西亚在雄虫的精神域里翻找到他的锚点,锚点还在,但已失去生机,上面只蒙着一层幽幽的暗雾,像是一座坟墓。 所有雄虫的锚点都是这样。 要治疗这种锚点,还是得先知道原因。 阿尔沉下脸,叫来雄保中心的总长,塞西尔会意地率先问道,“我们离开雄保中心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总长是一名亚雌,闻言惊慌地摇了摇头,“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很正常,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雄虫们慢慢地都不说话了,我们怕责罚隐瞒了现在还算正常的雄虫的情况,但其余的真的没有隐瞒。” “那我换个问法,”阿尔说,“我上次挑选完雄虫后,还有谁来过你们这里?尤其是有没有雄虫来过?” 这个问题明显好回答不少,他说被选去宫中的a级雄虫有一名生了病不适合再做实验,被送回来要求换一名再去。 阿尔脑海中瞬间冒出一个名字:“弗格斯?” “不是他,是和他同一批的,叫理查。” “他现在在哪?” 总长面色一僵,“死了。” “死了?”赫因开口,“a级雄虫死了,你们竟然不上报!” “刚刚死的。”总长愁眉苦脸,“我们还在犹豫怎么解释,你们就来了。” 阿尔道,“把遗体送过来。” 理查的遗体与其他雄虫没有任何区别,残余的精神力中回荡着安宁的愉悦。 这是这场事件里死去的第一个a级雄虫。也是雄保中心死亡的第一个雄虫。 阿尔蹙起眉头,“理查和监狱中的雄虫有没有什么关系?比如曾经是朋友?” “他……”总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因为重罪被关了监狱,他申请看望过两回,都被驳回了。” 阿尔看向赫因,赫因明白,“交给我,我去查。” 雄保中心已经没有其他调查的价值,阿尔启程回宫,正准备自己去训练室先熟悉熟悉场地,就看到本应是训练教官赫因该坐的位置上,正坐着厄瑞弥亚。 嘴上不承认吃醋,来训练室倒挺及时。 阿尔挑了挑眉,厄瑞弥亚只做看不见,问他,“今天还有没有力气?” 难得有机会被厄瑞弥亚教,阿尔毫不犹豫,“有。” 厄瑞弥亚便塞了只手持枪到他怀里,一手放在移动靶的开始按钮上,“这是虚拟攻击,如果过程中你有任何不适应,及时按你耳机上的这个按钮,我会在外面保护你。” 阿尔点头。 即便他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精神力的辅助也足以支撑他躲过子弹并将手中的手持枪发挥出最大效用,一分钟内破开攻击场。 玻璃门开,他正要说话,厄瑞弥亚伸手拿过他的手持枪,又抛了把更重的轻机枪,重新开启虚拟攻击。 机枪体型更大,重量也更大,阿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迅速下降,敏捷度也远不如之前。子弹呼啸地冲向他的胸口,一股尖锐的疼痛由点到面迅速散布全身,他脚下一个趔趄,抱着机枪倒在地上。 子弹并不停息,阿尔来不及多想,团身向右滚去,落到掩体后摸了摸中弹的地方,确认只有疼痛没有伤口,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未松完,忽然感觉背后破空声暴起呼啸而来,来不及再次反应,伴随着更加剧烈的疼痛,训练室红光亮起,宣告此次训练失败。 第41章 疼痛散去,疼痛带来的感觉还没有散去。 哪怕阿尔是真死过一次,也根本无法适应这种死亡迫近的窒息感。 他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厄瑞弥亚的鞋尖出现在他视线里,一只手将他拉起来抱进怀里,自上而下抚摸着他的后背。 不得不承认,厄瑞弥亚的动作有些作用,阿尔在他怀里呼吸逐渐平缓,疼痛的后遗感也被抚平。 阿尔缓过劲,挣开了厄瑞弥亚的怀抱,将地上的枪捡起来往外走。 厄瑞弥亚跟在他身后,看着阿尔走向训练场的控制屏。 “厄瑞弥亚,”阿尔现在已经回过味来,冷静地指出,“你第二次开的攻击强度和第一次根本不一样。” 厄瑞弥亚颔首,“你碰到的敌人强度也不可能次次一样。” “我这是训练。” “但你做不到练到完美才出门,你从毫无训练基础的时候就已经出门了,还把自己放在了危险的境地,”厄瑞弥亚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这次的疼痛是假的,死亡是假的。但假如你今天出门时候遇到了这种袭击,疼痛和死亡就都是真的了。你说你不需要保护,可是如果没有保护,你甚至没有再次进这个训练场的机会。” “我知道,但是你不可能永远把我保护在疼痛和死亡之外。”阿尔说,“我有更强的自保能力不好吗?” 厄瑞弥亚没有说话。 阿尔不再理他,伸手自己去摁再次开始的按键。 厄瑞弥亚将他的手截停在半空,忽然说,“猎兽场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阿尔动作一顿,看向他。 “梦里的你也想进内场杀凶兽,看起来那个你比现在要更会撒娇一点,软磨硬泡地求我,不过我到最后还是没答应。” 那不是梦。 阿尔慢慢放下手,心里发凉,厄瑞弥亚现在觉得这是梦,如果他的梦里持续进行,让他最终“梦见”上一世的全部…… “我从来不是觉得你学不会,而是觉得你胆子太大了,一旦你真的学会有了一定的武力,就总会有把自己置身真正险境的那一天。就像你今天不打招呼就偷偷溜去雄保中心。”厄瑞弥亚没有察觉他神色的异常,继续道,“但是你坚持要学,我还是答应了。因为你在那个梦里看起来因此对我很不满,又敢怒不敢言,每天过得都不开心,对我也没那么亲近了,我不想和你走到那一步。” 阿尔实在没能注意他具体又说了什么,只觉得耳边轰隆作响,手心漫出一点冷汗。 “阿尔,”厄瑞弥亚没有听到回答,向身侧看去才发现他的脸色不佳,用手背蹭了蹭他的面庞,“你怎么了?是刚才训练时候让你身体哪里不舒服了吗?” 第41章 有了明确的目标对象,赫因他们执行任务的动作很快,翌日清晨就逮捕了a级罪雄格里芬。 听闻理查已经在雄保中心死去,格里芬神色大恸,不再做任何反抗。 a级罪雄格里芬,因在兰波帝国时期收割数名雌侍与雌奴的翅膀被法庭判为重罪,关进圣都监狱。被租赁期间受到多名雌虫以租用为名行报复之实,最严重一次被雌虫用鞭子将脊背打断,但他的锚点太过顽强,伤愈后精神力下跌至b等级后,竟然奇迹般的突破至近s级。 他把这个情况瞒过了监狱检查。之后的罪雄使用保护条例和分租抵罪政策出台对于格里芬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善,他曾经的雌侍雌奴们都是军雌,追随厄瑞弥亚反叛成功后基本都成为了得权者,他们要在折磨格里芬一事上做手脚,谁也管不了他们。 格里芬难以忍受这种生活,决心自杀。 但他又不甘就这么死去,他无法攻击雌虫,便用自己近s级的精神力向圣都监狱中同样备受折磨的罪雄发出精神传递,向雄虫们传达“与其被雌虫折磨使用不如自杀,自杀能够获得永远的自由”的想法。 在他看来,只要雄虫全数死亡,迟早有一天雌虫们也会完蛋。 他在监狱中的雄虫中原本地位就比较高,他的精神力再一精进,罪雄们毫不抵抗地放开自己精神锚点的定位,接受了他的“洗脑”。 所以每一位雄虫放弃精神力运转死亡后,情绪都是平静甚至愉悦的。因为他们走向了曾经拥有过的自由。 只有监狱中的雄虫们死亡还不够,分租抵罪政策让他有了一点可以独立离开监狱放风的时间。 理查申请探监无果,便以做实验为由离开了雄保中心,找到机会和格里芬见了一面。 他对格里芬不曾设防,也被格里芬抓住机会污染了精神锚点。 理查原本心思就脆弱敏感,在学校就将格里芬作为依靠,在这种前情下,他很快接受了格里芬的观点,按照格里芬的要求在实验到一半时便声称生病无法继续实验,回到雄保中心,将格里芬同样的做法施加在雄保中心的雄虫们身上。 他和格里芬都是a级雄虫,对c级d级的雄虫精神锚点影响最大,所以被他们影响死亡的也大多是低级雄虫,而其他高级雄虫更多是被影响情绪,使得精神力疏导的效率更加低下,但于生命暂时无碍。 但格里芬发明使用的方式毕竟太过极端,不计后果地透支自己的精神力去影响雄虫,最后让理查与他的等级双双跌落d级。 跌落d级后,理查已经无法影响其他雄虫,自然也无法再继续作为a级雄虫去期待日后的生活。他自觉自己已经没有生存价值,选择了自杀。 格里芬先失去了精神力,又失去了至交好友,时至今日今时终于认识到自己希冀的那个同归于尽的未来无法达成,已无任何求生的欲望。 拥有这样强悍的精神力天赋,想到的居然只是这样玉石俱焚的方法。 阿尔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直视着他的a级雄虫格里芬,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但身旁坐着厄瑞弥亚和其他的雌虫官员和将领,他什么都不能说。 何况格里芬并非全然无辜,他收割雌虫们的翅翼在先,雌虫要想要报复回来也无可厚非。 只是最终还是两败俱伤。 事情已成定局,虫皇震怒,直接要求将格里芬送去关押,完成处决手续,甚至不按照规程依法先行送往法庭审判。阿尔没有说话,其余雌虫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加西亚受医官署所托,带领其余的贵族a级雄虫去雄保中心和监狱治疗尚未死亡的雄虫。 一场灾祸终于尘埃落定。 阿尔眼睁睁地看着格里芬被雌虫押送离开,虽然这个结局是他一手推进促成的,但他仍然有一种虚妄的迷茫感。恍惚中他仿佛将格里芬的背影看成上一世的最后一刻的自己,曾经的阿尔殿下、阿尔陛下,也是这样被判决,被军雌押送离庭,在所有雌虫雄虫们的注视下,被枪决。 议事厅大门拉开,门口的风汩汩卷入,他浑身发冷。 议事厅的官员和将领们逐一退离,望着一片空空荡荡的座椅,阿尔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掌热度,从后背传到心窝,催走了些许冰冷。 他向着热度传来的方向侧过头,厄瑞弥亚正抚着他的后背,目露关切,“你从昨天晚上脸色就很差,昨天还说只是累了,今天又是这样,要不还是叫琉西来看看吧。” “没事,”阿尔闭了闭眼,“我真的只是有点累,这几天事情有些多。” “这几天要你操心的事情确实太多了,”厄瑞弥亚叹口气,赞同地点点头,“今天就不训练了好吗,你好好休息一天。” 阿尔没有说话。 厄瑞弥亚也不勉强他,等他休息够了,陪着他起身慢慢走回寝宫,又看着雄虫躺进厚的像一顿高积云朵的被子里,厄瑞弥亚竟忽然觉得那被子由云朵变成一块巨石,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的雄虫压垮。 虫皇陛下呼吸一窒,下意识伸手去摸阿尔的脸。 阿尔慢腾腾睁开眼瞥了他一眼,厄瑞弥亚心思微动,索性也脱去外袍,准备钻进被子里抱着他。 阿尔惫懒道:“厄瑞弥亚,我不想做。” “……我知道。”厄瑞弥亚一时语塞,难得反思自己在雄侍殿下心中的形象,“我也没有那么纵欲吧?” 现在确实还保留着虫皇的矜贵,阿尔心想,之后就说不定了。 他没有回答厄瑞弥亚,只是把摁着被子边沿的力度松了松。 阿尔身高已经与厄瑞弥亚相仿,被厄瑞弥亚以笼罩的姿势抱着并不舒服,但虫皇陛下这个坚决的举动证明他绝不可能就这么听话的离开。阿尔索性回过身来,调整成与厄瑞弥亚四肢交缠抱在一起的姿势, 阿尔原本是有困意。 但现在厄瑞弥亚在他身边,他忽然难以入睡。 他怕自己又做梦,在梦中分不清前世今生说些不该说不能说的话。他也怕厄瑞弥亚做梦,梦见前世属于他做过的那些伤害厄瑞弥亚的事。 他害怕太多。 在害怕中他的头脑却愈发清明: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第42章 他必须把握。 厄瑞弥亚感觉到与自己相贴的胸膛中那颗心怦怦直跳,他亲了亲雄虫的灰发,“怎么心跳的这么快?睡不着吗?” “睡不着。”阿尔忽然抱住厄瑞弥亚的腰,将头也顺从地搭在雌虫的颈窝,“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主动申请进宫,就会一直留在雄保中心,现在……我或许就是一具尸体了。” 厄瑞弥亚身体一绷,眉头深深皱起,用力回抱住阿尔,“不要这么想。” “我没法不这样想,”阿尔声音颤抖,厄瑞弥亚看不见的眼睛却全然冷漠得坚定,“厄瑞弥亚,我害怕。” 这是阿尔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害怕。 他应该嘲笑一下终于胆小了一回的小雄虫,再向他展示一下自己的安全感。换得雄侍殿下更加深层的依赖。 但他竟然做不到。 因为他发现,随着阿尔一字字的叙说,他竟然好像也真切地“看到”自己怀里这个活生生的雄虫就躺在那张冷硬的床上,任凭营养液一滴一滴输入他的身体,却唤不醒一丝生机。 那双常常眯起来算计他的狡黠的眼睛,那张时而硬的像石头讨好他时又甜得像蜜的嘴唇,那个给予他无限温度与欢愉的身躯,与他的发色眸色一同灰暗,直至冰冷。 阿尔在害怕,他也同样。 曾经亲手杀过雄虫的手,也会颤抖。 厄瑞弥亚沉默片刻,伸手从他的后脖向下抚摸,拥抱他的手臂也收得更紧,轻声道,“不会的。” 会的。 厄瑞弥亚,会的。 只不过不是现在。 厄瑞弥亚的抚慰是无力的,或许连上一世的阿尔都不会轻信。 或者说,每一世的阿尔都不会相信。 他只相信自己。 “厄瑞弥亚,”阿尔在被子下摸索到雌虫的手,与那只布着枪茧的手十指相扣,开启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对于雄虫而言,平常的生活是雄虫精神力的养分,生活中带来的积极情绪又是让雄虫精神力能够最大限度发挥效用的重要因素。” “虽然格里芬做的事情不对,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阿尔深吸一口气,“一旦雄虫全部死亡,雌虫也会失去生存的机会。雄虫只有自由才能更好地配合雌虫,但只有死亡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厄瑞弥亚语气一冷,“阿尔——” “陛下,我们都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了,”阿尔抢在他之前开口,“我认为,现在的雄虫需要一点自由。” 厄瑞弥亚语气仍然冷硬,“你如果想恢复兰波帝国,那不可能。”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阿尔用指腹摩挲着厄瑞弥亚的虎口,他曾经在这里咬出一个牙印,但很快消失,“只要比现在多一点自由就好。” “雄虫觉得不自由,是因为现在的生活一眼就能望的到头。雄虫对给雌虫精神力疏导一事上有抵触心理,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雌虫是为了保护帝国和他们付出了什么,”阿尔将自己早已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说辞缓缓说出,“给雄虫一点理解雌虫的自由,绝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厄瑞弥亚沉默半晌,“你继续说。” “我希望您可以给无罪的雄虫考入军校的自由,可以为之后作战的军雌准备随军的雄虫更好地疏导他们,也给雄虫了解雌虫和改变现状的机会。”阿尔一口气将话说完,看着厄瑞弥亚陷入沉思。 厄瑞弥亚问,“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即使施行了,雄虫会愿意吗?” “会的。”阿尔说,“即便他们原本不愿意,只要看到一个先行者的实例,他们就会改观。” “实例?”厄瑞弥亚松开怀抱,金眸紧紧盯着他,“谁做这个实例?” 您已经猜到了,陛下。 阿尔坦然接受着厄瑞弥亚的审视。 “我。” 第42章 厄瑞弥亚代阿尔提出要将雄虫引入军校的提议在议事厅引起轩然大波,高级将领和官员们商议良久,迟迟做不出决策。 曾经在旧兰波帝国时期,因军雌受精神力暴动影响严重,军部曾经出台过招收雄虫军校生的政策,但高级雄虫从小就被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长大,根本不考虑进入军校,真正愿意进入军校的都是渴望通过挑选军雌作为雌君或雌侍来提高自己生活物质质量的低级雄虫,他们在原有社会保障制度下本身也活得不错,只是希望更进一步达到高级雄虫的层次,因而他们也不会多认真在学习和精神力疏导上,在军校的时间大多都在寻找最对自己有利的无主军雌。 结局可想而知。 雄虫们不仅没能在随军出征时帮助军雌解决精神力暴动的问题,相反,在这些军校生雄虫们刻意的引导和放纵下,几乎所有的单身军雌们纷纷向尊贵的雄虫殿下示好以期获得一个对他们有好感的雄主,为此同类相争大打出手,甚至有胆大的雌虫违背军令私下决斗,严重破坏了军雌内部的信任关系,在这个时期凶兽潮袭来的几次战斗中,军队一度大受冲击,死伤无数。 所有从兰波帝国走出来的军雌们都是这次雄虫进军校的历史的亲历者,甚至有的雌虫也曾被卷入其中,他们心有余悸。眼下不过是顾及这个提议由虫皇厄瑞弥亚提出,他们才没有毫不讲情面地否决。 厄瑞弥亚看着得到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的阿尔,问道,“如果决策部反对呼声很高,最终不能通过这个提议,你准备怎么办?” “我本来也没预想他们能够通过,”阿尔说,“我只是希望他们在否决这个提议后,能够接受您下一个议题:让我和另外几位实验中表现优秀的雄虫们共同进入军校作为试点,看看在新圣都政权下的雄虫们会如何作为。” 毕竟要开一扇窗户,就要先提出拆门的诉求。现在强拆门的诉求被驳回,再开窗户应当不会太难。 厄瑞弥亚显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自然也知道其余官员们不会再在这个议题上多纠缠,因为即便阿尔他们做的不好,也还有可以批驳随时喊停的机会,没必要连着让虫皇陛下被拒绝两次。只是被自家雄侍殿下利用的感觉愈发明显,厄瑞弥亚故意皱起眉头佯装不满,“我可没答应你还要替你提出第二个议题。” 阿尔斜了他一眼。 他已经摸清厄瑞弥亚的性子,真要是不同意,他做不出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只会板着脸说上“不行”两个字。现在皱着眉头说这话不过是向他要点甜头,不能让英明神武的虫皇陛下觉得自己是个用完就被丢掉的“工具”。 毕竟阿尔原先是想和厄瑞弥亚少发生些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然而这家伙敏感得很,他稍微的退却就会被虫皇陛下产生自己雄侍“不过是为了利益讨好自己”的认定,于他眼下和未来的行事百害无利。 何况厄瑞弥亚已经梦见过他们上一世的一个重要节点,阿尔不知道他下一次做梦又要梦到些什么内容,又要什么时候再做这个梦——或许是十多年后,又或许就是十个小时后相拥睡下的夜晚。 他赌不起,也等不起。 如果再次伤害厄瑞弥亚是他的罪过,那也要等他死后再和厄瑞弥亚去厘清偿还这些恩怨情仇。 阿尔向厄瑞弥亚招了招手,借着厄瑞弥亚又向他的步势将雌虫拽到在床上,翻身覆在虫皇陛下身上,亲吻与抚摸同时落下,雌虫原本还因突然动作而紧绷的身体坚持不了几秒便化作一滩热烘烘湿漉漉的温泉水,任阿尔将他揉塑成会被喜爱的模样。 阿尔正式入学那天是厄瑞弥亚亲自送他去的,迎着飞行舱外无数媒体的强光灯与镜头,厄瑞弥亚站在阿尔身后,看着雄虫高挑修长的背影和传出温和有礼的语言,恍然有一种雄虫并不需要自己保护的明悟。 他明白,阿尔与其余雄虫们日后在军校的所作所为都将影响“随军雄虫”这一身份能否确立,甚至更远一些说,将会影响雄虫与雌虫的未来。 曾经穿着素色白袍站在队尾任他挑选的雄虫阿尔,已经有了决定雄虫未来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毫无疑义地相信阿尔能够做到。 a级雄虫弗格斯,b级雄虫加西亚,c级雄虫阿尔,d级雄虫塞西尔。四名雄虫作为这次入选军校生的雄虫代表,与其余千名雌虫军校生共同入学圣都军校。 雄虫在军校的培训目的不是上阵杀敌,因此他们学习的科目也与雌虫不太相同。他们由专门的军雌教官负责,进行体质训练、武器训练和军用飞行舱驾驶训练。 对于雄虫来说,除了阿尔曾经被厄瑞弥亚训练过一段时间,其余三位雄虫对这三类项目完全陌生,尤其是体质训练,几乎与精神力完全不挂钩,从头训练起来可谓是生不如死。 阿尔原本最担心的是主动向他提出想要成为b级雄虫代表入学的加西亚,毕竟他不管是在旧兰波帝国还是现在,他都是顺风顺水被视若珍宝地成长,没有吃过一丁点苦头。 第43章 但加西亚有超乎他意料的毅力,除了头几天跟不上趟,之后已经能够赶上塞西尔的进度了。 相反,弗格斯的问题有些大。 他是a级雄虫,哪怕在雄保中心也是受到重点对待的,高级军官们即便挑选他们,也都会比其他等级的雄虫多一点尊重。军雌教官对他也总是不自觉的放低要求,让他更加惫懒,在日测中已连着几天达不到合格线。 他们这四名雄虫第一个月学习结束就要进行体质训练考核,厄瑞弥亚、高级官员与将领、媒体以及几乎所有的雌虫雄虫们,都关注着这场考核结果。 他们总不能第一个月就交出一份不合格的答卷。 加西亚和他同样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主动提出要去和弗格斯沟通一下这件事,让他能够重视起体质训练,方能给其他雌虫们看到一个更完美的考核结果。 但在阿尔看来,如果把雄虫进入军校学习这件事推广开来,大数量的雄虫之中总会有些拖后腿的角色成为害群之马,他想要借弗格斯这次考核失败补充军校雄虫的军校清退制度,一来警示其他的雄虫,二来也能堵住将试图以此事投出反对票的其他雌虫的嘴。 两个完全相左的意见出现,选择权落入塞西尔手中。 然而塞西尔对阿尔说是言听计从也不为过,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阿尔这边。 加西亚无奈,他只能同意阿尔的做法,继续对弗格斯的偷懒行为视若无睹。 考核日到来,阿尔与塞西尔体质训练的考核结果是满分,加西亚也拿到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分数,只有弗格斯,离百分之六十还有些距离。 面对媒体的提问,阿尔没有丝毫动摇地将清退机制四个字说出,弗格斯霎时苍白了面孔。 他无力做任何的解释和反驳,结果宣布之后便被要求提着自己的东西离开圣都军校。 加西亚去送他离开,阿尔与塞西尔也一同去了,弗格斯面上的羞愤与难堪已经褪去,惨白着一张脸,深深地望了一眼阿尔。 阿尔一言不发,弗格斯同样没有说话。只有加西亚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劝慰了几句,但无济于事。 承载着弗格斯的飞行舱离开军校,将要把弗格斯再次送回雄保中心。加西亚很难想象他会面对什么,或许是理解与同情,或许是嘲讽和讥笑。 他忍不住看向仍面无表情望着飞行舱远去方向的阿尔,想要责怪,话出口又变成了一声叹息:“阿尔,你的心太硬了。” 阿尔收回目光,制止了想要替他辩驳的塞西尔,“加西亚,对我来说,你的这句评价是一句赞美。” 上一世他做出处决厄瑞弥亚的决定之前,赫因曾来向他为厄瑞弥亚求过情,甚至有的雄虫官员也觉得他做得太过,认为将厄瑞弥亚的翅翼拔去软禁即可,处决太伤雌虫们的心——毕竟凶兽潮问题一天没有根除,他们就仍然需要军雌。 更有甚者说如果厄瑞弥亚是昏君,那么阿尔就是当之无愧的暴君。 但是阿尔不为所动。 甚至在处决厄瑞弥亚的当天亲临现场,眼睁睁看着自己床边曾经拥有也是唯一拥有过的雌虫在他脚下死去。 赫因怒斥他的心硬如铁,骂了他一夜后不堪良心的折磨,终于在黎明前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自杀身亡。 阿尔将赫因葬在厄瑞弥亚的墓旁。 他忽然想起厄瑞弥亚在他们感情尚好时,曾说如果自己战死,一定要给他的墓中留一个空位,等阿尔死后要来同他团聚。 那时的厄瑞弥亚大概不会想到他没有战死在凶兽潮中,也不会想到阿尔死后会被挫骨扬灰,弥散在乱葬岗的风中。 比起厄瑞弥亚来,加西亚似乎没有什么资格在弗格斯一事上说他的心太硬,而他也不会因为这件小事,去做任何辩驳。 加西亚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口一辆标志着皇家所属的飞行舱落下,厄瑞弥亚从舱门出来,打断了加西亚的所有思绪,他向虫皇陛下行礼,余光只见他径直走向阿尔,“怎么不回我的消息?” 第43章 阿尔的情绪通常并不外露,只有他为了达成某些目的愿意主动相告时厄瑞弥亚才能明白阿尔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眼下却是厄瑞弥亚第一次明确地感受到阿尔的情绪,他不开心。 不开心的原因是什么? 厄瑞弥亚只能从阿尔今日被媒体披露的那些事里揣测,他最终将其归咎于为阿尔宣布要清退弗格斯的这件事。 需要虫皇陛下这个身份去忙碌的事情太多,厄瑞弥亚没能一一关注阿尔的事情,更准确一点说,他只关注了阿尔本身的情况,对于他身边的其他三位雄虫,厄瑞弥亚并不在意,总归以阿尔的能力,不会出什么差错。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厄瑞弥亚见阿尔心不在焉地将餐盘里的食物拨弄来去,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和弗格斯关系不错?” “还行。”阿尔说,“你看到今天的新闻了?” “看到了。”厄瑞弥亚颔首,见他仍然兴致不高,有意宽慰道,“军校这个清退制度确实刚硬了些,如果你舍不得他,之后面向全体雄虫招生的时候再把他召回来就是了。” 厄瑞弥亚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清退制度是军校的军雌教官们为了给雄虫找些不痛快而想出来的,认为是自己的小雄侍因为与好友分开不舍而难过。 阿尔垂下眼睫:“你也觉得这个清退制度太不留情面了对吗?” “要说不留情面也确实有点,但是军校有军校的要求,战场上凶兽的攻击也不会留情面,我们要理解一下。”厄瑞弥亚下意识替自己的军部找补两句,还要继续宽慰,忽然听阿尔开口,“清退制度是我提出来的,我要求军校配合我执行。” 厄瑞弥亚意外不已。 他比任何高级官员和将领都要了解阿尔对这件事有多么看重,为谋划这个开始就已经殚精竭虑,训练的这一个月更是与所有军雌生和其余三名雄虫在军校住校同吃同住,只有旬休有一天时间能回宫和厄瑞弥亚短暂地亲昵一会,厄瑞弥亚对此颇有怨言也无济于事。 听到竟然是阿尔主动要求清退弗格斯,厄瑞弥亚愕然片刻,反应过来他的用意。 毕竟弗格斯在考核中稀烂的分数有目共睹,谁也无法包庇。 但是…… 厄瑞弥亚轻轻抓住阿尔无意识将叉子在瓷盘滑动发出刺耳声音的手,“所以你不开心不是因为舍不得弗格斯?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太难解释了。 阿尔只能说,“清退弗格斯,和舍不得弗格斯离开并不矛盾。” 处决厄瑞弥亚,和为厄瑞弥亚身死而痛苦也并不矛盾。 但他不能解释,无法解释。 弗格斯有些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考核后的假期,阿尔被厄瑞弥亚带去圣都边缘的星海湾没日没夜厮混了三天。阿尔心情不愉,厄瑞弥亚有心让他疏解心情,万事都由着他,连带在床上也没能夺回主动权,被自己年轻的雄虫伴侣反剪双手用跪姿放置在床上,彻底感受了一下阿尔殿下这个月体质训练的成效。 饶是雌虫身体的自恢复能力极强,厄瑞弥亚洗完澡补充过营养剂后仍然还陷入脱力状态瘫软在床上,伸手摸了摸同样阿尔还微微湿润散发着香气的长发,“明天什么时候回去?” “晚上回去报到就可以。”阿尔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星空,并没有什么睡意,但他带着些哄睡的语气,“快睡吧。” “刚才西区发来急报,说明天午后时间会有凶兽潮袭来,数量远超预计,我准备带军去支援,明天一早走。” 阿尔有些意外,“你亲自去?” “西区总司令索耶僵化症越来越严重,精神海随时都有暴动的可能,这次凶兽潮规模太大,我亲自去比较放心。”厄瑞弥亚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这次去西区还不知道要多久,你在圣都一切小心,有任何事情及时联系我,联系不上就找诺里斯。” 阿尔问,“要不要和我你一起去看看索耶?” “不用了,”厄瑞弥亚几乎没有犹豫便回答,“他的雄主在他面前自杀之后他就拒绝一切雄虫的靠近和疏导,谁去也没用。” 提起索耶的这段过往,阿尔对他倒是又有了点印象。但是关于厄瑞弥亚这次亲赴西区边防督战,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毕竟厄瑞弥亚是军部上将出身,即便成为虫皇之后政务繁多他也会尽量前往能够到达的战区,与军雌们共同作战。所以这次督战在他上一世的进程里并不是什么大事。阿尔也没再多说,回答了他一声“好”便相拥着一起睡去。 翌日醒来,厄瑞弥亚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阿尔没有按照厄瑞弥亚给他安排的从星海湾返回圣都皇宫,而是独自提前回到了圣都军校。 军校里不少军雌都没有回家,留在军校加练。 阿尔随意走到一间对战室,正见里面两个军雌赤手空拳打得有来有回,直到分出了胜负才发现观战厅里雄虫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第44章 其中打输了的军雌率先认出他来,“阿尔殿下。” 赢下战斗的红发军雌也跟着向他打了个招呼,只是面上表情是毫不遮掩地轻视,拿上作战包便从他身边走过了。 另一个军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替他道歉,阿尔笑眯眯地摆摆手,继续溜达到下一个对战室。 军校里一共五十间独立对战室,阿尔将这五十间对战室全部走遍,与这些加练的军雌们混了个眼熟。 现在的军雌们可以用钱租赁过雄虫使用,对待雄虫也不像在旧兰波帝国时那样毕恭毕敬,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像红发雌虫那种轻视的态度。 结束参观对战室,阿尔去到档案馆,将这些军雌们的脸与姓名一一对上号。 在武器训练学习开始之前,阿尔向负责雄虫训练的军雌教官提出,想要在体质训练项目上挑战同期生军雌。 教官琼很是惊讶,加西亚与塞西尔更不用说,但是阿尔目光坚定语言诚恳,琼便将他的请求上报,最终在集体日结会上被通过,军校校长奥利弗问他,你想挑战谁? 阿尔站在台上,他的眼神越过一名名统一着装的军雌,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天第一位见到的红发军雌脸上,“一级生,爱德华。” 爱德华愤怒非常地应了战,“你只要别输了找虫皇陛下来替你出气就行!” 阿尔笑笑,“我和你保证我输了不会去告状,如果你赢了我还能请虫皇陛下褒奖你。” 爱德华一脸不信,但明显有些犹豫,毕竟厄瑞弥亚在军雌心中的地位可是很高。又听阿尔道,“但是如果你输了,你准备赌上什么?” 他能赌上什么?他正一无所有。 他能给的,虫皇陛下早能给了。 爱德华憋红了一张脸,脸比头发还红,他吭哧吭哧半天,“如果我输了,我在学校这三年任你差遣。” 这正是阿尔要的。 他点点头,将作战服的腰带扣牢,示意可以开始。 为公平与安全起见,雌虫与雄虫的战斗中雌虫不能使用翅膀,雄虫不能使用精神力,他们将完全依靠自己的身体力量进行格斗。 从雌虫和雄虫身体的实际情况出发,阿尔根本打不过任意一位军校生雌虫,何况是其中的佼佼者爱德华,哪怕三个阿尔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但是阿尔看了他的现场比赛,后来到档案馆又拷贝了他所有的比赛录像看了一个通宵,甚至还打扰了赫因来分析爱德华的情况,将他最大的弱点找了出来——启动慢。 阿尔又根据他和同学们的交流情况总结了一点:脾气暴躁。 比赛开始,爱德华还在愤怒的窘迫中思考自己应该怎么让雄虫大输特输时,阿尔动了。 阿尔迅速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在腰腹和手臂,冲向爱德华的同时借助惯性抱住军雌生下意识伸出手格挡的胳膊,一把将他掀翻倒地,手刀堪堪劈在爱德华的颈部动脉。 快速而优雅的一场胜利。 掌声与口哨声雷动欢腾中,爱德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在阿尔猜测他是否会再争辩些什么时垂下脑袋,“我输了,你要我做什么?” “现在还没有什么要你做的。”阿尔向他笑笑,又看向奥利弗,“多谢校长。以后我们武器训练和飞行舱训练结束之后,还能再和军雌同学们切磋吗?” 奥利弗是战场上下来才做的校长,自然比其余军校生们更明白阿尔是怎么拿下这场胜利的,他目光复杂地看了阿尔一眼,点了点头。 结束训练,塞西尔马上拉着阿尔复盘,要问他是怎么赢下的这场比赛,连之前因为清退弗格斯一事而对他冷漠了许多的加西亚也凑过来,要他讲讲经验。 经验无非是钻研对方的作战风格,找到漏洞再制定针对性的战术。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阿尔的战术意识是从厄瑞弥亚那里学的,又有赫因在一旁相助,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所以阿尔也不是真为这场胜利而挑战爱德华,他的真正目的是就此扭转雌虫眼中雄虫的形象,同时通过爱德华为媒介,真正和军雌们建立属于自己的沟通网。 正说着话,厄瑞弥亚的通讯忽然打进来,开门见山地问道,“是不是军校里有谁欺负你了?” 第44章 厄瑞弥亚的消息来得太快,阿尔不免想到是否是赫因“违背”了当初答应他“不想麻烦虫皇陛下”的共识。 阿尔借口自己要单独回房间再说话离开加西亚和塞西尔,路上略一思索,还是选择向厄瑞弥亚装傻:“谁不知道我是虫皇陛下唯一的雄侍,谁能欺负我呀?你干嘛这么问?” 厄瑞弥亚眉头紧锁,“奥利弗都和我说了,你突然要挑战一个挺厉害的军雌——” 原来不是赫因来告状,阿尔在心里给赫因加了一分,插话道:“那奥利弗校长和你说我赢了吗?” “说了,”厄瑞弥亚顿了顿,“我还让他把录像传给我,我看过了。” “我是不是很厉害?” 厄瑞弥亚避而不谈,直接道:“是赫因教你的吧。” 见对面的雄侍先是微不可查地瞪大了双眼,很快那双眼睛又滴溜溜地打转,厄瑞弥亚冷哼一声,“赫因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是我亲手练出来的,我能认不出来?” 能说赫因是三脚猫功夫,全世界也就厄瑞弥亚说得出来。不过他的贬低明显是吃醋了,阿尔笑眯眯哄道:“我这不是怕担心虫皇陛下战事吃紧军务繁忙,还要为我这点芝麻小事烦心岂不是我太不懂事了嘛。” “你担心我?”厄瑞弥亚仍然垂着眼,看起来心情不佳,“我一走这么多天,你每天打卡似的问好,却连视讯都不打一个。” “……” 好有理有据的发言,甚至让阿尔没法找借口解释。 毕竟如果说事情多太忙碌,也没有厄瑞弥亚的事情多。 事实上,他也一方面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和厄瑞弥亚多说一分钟的话就多耽误一分钟研究打败爱德华的训练时间;另一方面,他怕厄瑞弥亚再想起更多,虽然他与厄瑞弥亚见不见面或许影响不了厄瑞弥亚恢复记忆的速度,但是他……有点心虚,又有些心烦,比起见到他会担心这担心那来扰乱思绪,不如不见。 好在厄瑞弥亚看起来不打算真和他计较他不主动打视讯的事,将话题扯回原地:“为什么要挑战爱德华?” 好家伙,这是连爱德华的名字都记住了,看来这件事很难得敷衍过去了。 阿尔不答反问,“所以你觉得我挑战他是因为他欺负了我?” 厄瑞弥亚说:“总不能是你蓄意挑衅。” “如果我说我就是蓄意挑衅呢?” 厄瑞弥亚的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 “因为我等不及了。”阿尔正色道:“在决策部同意军校全面招取雄虫入校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雄虫在被作为物品出租使用,被作为道具泄愤虐待。” “阿尔……” “我和他们唯一的区别只是因为我胆子更大主动来了宫中,运气更好被您看中收留,”阿尔直视着厄瑞弥亚的金眸,“我需要立威,我需要名声大起,我需要更快地让决策部无话可说,爱德华只是我进程中的第一步。” 他抢断了厄瑞弥亚的话,于是与厄瑞弥亚共同陷入一片沉默。 阿尔想自己或许是自恃对厄瑞弥亚的了解而太过大胆了,竟然试图在他面前剖白自己换得更多的空间。 自己枕边的雄虫怀着这样的想法,何尝不是一种包藏祸心,一名虫皇陛下,如何能够允许。 此刻要说些什么来弥补? 既要解释他并非心怀异想,又不能转折得太过突兀。 该说什么才好? 阿尔心念急转,却一时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 正有些焦灼,忽然听见厄瑞弥亚叹了口气,眉头微微松开,显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惫态:“这次你的胜利只是来自于爱德华的轻敌和你的突袭。奥利弗说你还申请了另外两个训练项目的挑战,你就不怕输吗?” 话音未落,阿尔心头巨石已经落下一半。 他明白,这不是疑惑的问话,而是无奈的妥协。 厄瑞弥亚为他而妥协了。 即便他用这样无礼的态度说这样强硬的话语,厄瑞弥亚还是妥协了。 作为回报,或许是作为厄瑞弥亚妥协后的感动,阿尔坦诚地回答:“怕。但我也做好了输的准备。” 厄瑞弥亚问他,“什么准备?” “准备面对媒体的提问、奥利弗校长他们的不理解、雌虫们的嘲笑、决策部的反对意见等等。”阿尔看着厄瑞弥亚,“但只要这些问题处理好了,输也可以是达成目的的另一种手段。” 毕竟在单兵作战这件事情上,雄虫属于先天不足,胜利是罕见,输才是常态。但是阿尔真正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证明雄虫能够打败雄虫,他要证明的只是雄虫能够接受军校的训练、能够参与和军雌的互动、能够在发挥治疗作用的同时不拖队伍的后腿。 第45章 即便是输,但只要是他阿尔雄侍殿下提出挑战参加对抗,哪怕是输掉的比赛,同样会备受关注与讨论。 只是比胜利要更多一些波折,更多受一些非议。 阿尔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给了厄瑞弥亚足够的时间去思索。 沉默半晌,厄瑞弥亚眸光渐深,显然已经明白其中道理。 延续的沉默中,阿尔在等待他的第二次妥协。 妥协于雌皇陛下枕边的雄虫阿尔竟然是这样的机关算尽野心勃勃,妥协于阿尔可能有一天也终会将这样的心计用在厄瑞弥亚自己身上。 如果厄瑞弥亚没有妥协,他也已有想好的说辞,不过是说些“既然陛下不喜欢我就不做了”的甜言蜜语,总能暂时地将这件事搪塞过去,之后再细细谋划。 但如果厄瑞弥亚又一次妥协了呢? 阿尔没有时间去想。 也没有准备去想。 他觉得厄瑞弥亚不会妥协,厄瑞弥亚毕竟先是亲手杀掉雄虫叛逃后又起兵造反的雌皇陛下,这个身份总归高过一个被雄虫的恩爱而迷惑雌虫。 何况如果是他,假如他枕边雌虫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提防。或者为免除后患,不如趁早遣走。 在厄瑞弥亚开口判决他的去处前,或许他该说出那句讨饶的话了。 又或许他可以再等等? 终于,在阿尔的游移不定时,厄瑞弥亚用那双夜色里更显光芒的金眸抬起来定定地盯着他,伴随着一声低叹,说出他的结论:“阿尔,你是个优秀的政治家。” 政治家。 这是一句赞美吗? 如果他是雌虫,这句话合该是他飞黄腾达的前兆。 但他偏偏是只雄虫。 是被虫皇陛下厄瑞弥亚随手一指便被留在后宫之中的雄侍。 身为雄侍殿下,他可以是画家、音乐家、插花师、抚慰师……唯独不能是政治家。 所以这该是一句赞美吗? 不管厄瑞弥亚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还是应该像当初面对加西亚那样回答一句“您的评价是一种赞美”。言笑晏晏间故作轻松地带过去。 但或许是他自己也不认为这是厄瑞弥亚对他的赞美,他说不出口。甚至对他而言,比起赞美,他竟更觉得这是一句嘲讽。 嘲讽他厄瑞弥亚自己竟然也有有眼无珠的一天。 于是阿尔没有再犹豫,选择使用他先前便筹备好计划中的语言,面上扯出一副委曲求全的笑意,语气也温柔小意,“既然陛下不喜欢我……” “没有不喜欢。”厄瑞弥亚却迅速出言打断他,“我只是觉得,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你一点。我还挺高兴的。” 阿尔怔愣。 上一世厄瑞弥亚死前只留给他一句话——那甚至不是留给他的话,是留给因愧怍前去忏悔的赫因。 他对赫因说,“你不必愧疚,因为我只了解阿尔的魅力,却不曾真的认识过阿尔的心。” 所以他理解赫因能够被拉向另一边为阿尔这只出身寒微的雄虫所用,却没能早早明白阿尔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做什么事情。 厄瑞弥亚与阿尔这一对雌皇雄君,说来也是同床共枕十二年,最终回想起来竟然尽是同床异梦。 到头来才叫厄瑞弥亚明白,他从未认识过阿尔。 那句不曾认识的判词是反思,还是悔恨,还是憎恶? 这一世的厄瑞弥亚却说他重新认识了一点自己。 阿尔很想问问他,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你真的高兴吗? 你知道我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吗? 假如你知道,你还能口口声声说出“高兴”二字吗? 你……也会亲手将我处决吗? 厄瑞弥亚上一世胸前的血花在他眼前又一次绽开。 阿尔恍惚间已只能看见满目血红。 “就按你说的去做吧,阿尔。”他忽然听见视讯中传来一声低语,厄瑞弥亚的金发金眸的疲惫似与上一世被处决前面容沧桑的雌皇陛下重合,只是眼里比起认命的默然和空洞,此时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平和,那张尚有血色的薄唇一张一合,“我就在你身后,别担心,别害怕。” 见阿尔不语,厄瑞弥亚又补充了一句,“有事情直接找我。” 掩去的潜台词是,不要再找赫因。 阿尔自然懂得听弦歌而知雅意,他抿起嘴唇笑了笑,灰色眼眸中隐见的血色散去,终于也随着主人心意弯成一双漂亮的月牙,别有一番狡黠的俊朗。 厄瑞弥亚莫名生出些不自在的热意,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鼻子,最后慢吞吞道:“我快回来了。” 第45章 厄瑞弥亚的“我快回来了”成为一句空头支票前,中部军区的领空传来凶兽潮预警,由勃特勒上将集结,中部军区全军戒备。 除了正式部队,最能够感受到战斗氛围的就是圣都军校,不少高年级军雌跃跃欲试,想要向奥利弗请战,自然被毫不犹豫地全数驳回。 除了其中一份——来自阿尔的随军申请。 奥利弗当然也曾装作没看见将这份申请一并打回去过,结果翌日阿尔就举着与勃特勒上将的聊天记录直接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勃特勒上将在他的随军申请上什么都没签,只是附言只要圣都军校的奥利弗校长能签署特别申请书,他就同意。 奥利弗与勃特勒曾是多年战友,哪能不知道勃特勒的心思。这位上将分明就是对阿尔殿下的精神力疏导能力眼热不已,毕竟每次战斗中死去的军雌虽然数量最多,但战后被兽毒刺激得精神力暴动死去的军雌数量也不少,哪怕多一只雄虫,至少能多活几名军雌战友。只是勃特勒怕虫皇陛下不同意直接给通道卡死,更怕虫皇陛下从西部战区回来后为此责罚他们中部战区,想了个馊主意把他推出去顶包。 到时候万一陛下责罚,他俩还能责任均摊。 奥利弗抽了抽嘴角,并不打算替勃特勒分担这个雷,但是阿尔殿下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奥利弗只能硬着头皮道:“阿尔,虽然你是军校的学生,但你同时也是陛下的雄侍,你还是要先获得陛下的同意。” 废话,厄瑞弥亚要是能同意,他还犯得着绕这么大一个弯吗? 他不就是想趁着厄瑞弥亚不在圣都又军务繁忙,天高皇帝远管不着他先斩后奏,等他随军战胜归来,随厄瑞弥亚发多大的火,他总能哄好。但是要让厄瑞弥亚同意这件事,一切都完了。 这也是为什么阿尔敢直接向勃特勒提出申请的原因。勃特勒希望他能够随军,就必然不会把这件事捅到厄瑞弥亚那里去。 总之,万事俱备,直差奥利弗的一个签字。 奥利弗不想签字承担责任,又不想把这事告诉虫皇陛下害得勃特勒挨罚,当然也不想得罪阿尔……自然也是希望在役的军雌们能多活下来几个。一时间愁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阿尔自然也明白这事太叫奥利弗为难,但是他必须用这份为难逼奥利弗同意。 “或者这样吧,”阿尔状似好意地提出贴心建议,“您给我批一张没有日期的假条,就当我那天请假了,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军校无关。” 一切不过是他瞒住了奥利弗校长借故离校,又想尽办法钻进了中部部队的后勤舱,战争进行中勃特勒没有办法将他遣返,只能暂时将他留在相对安全的医疗部,他当然顺手对受伤的军雌们进行一些帮助。 奥利弗抽了抽嘴角。 这有什么区别吗? 那还是有点。 至少虫皇陛下的怒火还能被这位胆大包天的阿尔殿下分担一部分走。 阿尔话还没说完,笑得更加乖巧,“当然,校长您如果连假条都不给我签,我一定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留在学校里,哪、也、不、去。”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但认真说来,要真是叫阿尔殿下从不知道哪个后门暗道溜出去了,他们圣都军校还要担个管理不严的罪名,不如开个假条,让他光明正大地离开军校吧。 奥利弗这辈子还没签过这么难受的请假条,等阿尔拿着请假条离开,便打开勃特勒的视讯把他大骂一通。 阿尔对这两位高级雌虫的友谊翻船一概不知,他与加西亚和塞西尔同样是借口宫中有事,一到时间就往中央军的后勤舱去集合了。 有了勃特勒上将的默许,一切都挺顺利,直到舱门关闭前他的光脑突然传来一条讯息,来自琉西,里面只有几个字和一个地址:陛下受伤,精神海暴动,速来。 阿尔瞳孔紧缩,正要迅速钻出舱门,琉西的第二条消息又来了:等等别急,不来也行。 紧接着第三条:找到一只a级雄虫送来了。 第四条:凑合能用。 第五条:效果还行。 第六条:你还来吗? …… 他还来吗? 他还需要去吗?还需要他去吗? 第46章 甚至没有等待阿尔再多犹豫一秒,舱门已经封闭,燃料箱轰鸣,舱体起航。 “陛下没事就行。”阿尔垂下眼睫,一字一句给琉西回消息,“我这两天身体也不舒服,就先不过去了。” 琉西的下一条讯息回得很慢,过了许久才回道:“他暂时没事了,过几天情况稳定就能回圣都。” 阿尔关上光脑,身边医疗中心主任医雌瓦伦正微笑着向他递过一杯果汁,“阿尔殿下,久仰大名。” 对于精神力疏导,阿尔其实并没有完全系统的研究,只是按照他自己的感觉来使用,所以才会和琉西配合研究。瓦伦虽然是雌虫,但据说自己原来有三位高等级雄虫哥哥,又从进学校开始就在学习精神力疏导的研究,在这一事上并不比琉西了解的少。据勃特勒说,他与琉西原本都是厄瑞弥亚亲卫军中的医官,但厄瑞弥亚并不太喜欢他,因为瓦伦不够听话,总在劝他找个雄虫解决自己的精神海问题。 后来厄瑞弥亚烦了,就把他打发到勃特勒手下去了。 实际上,见到瓦伦后,阿尔很难想象他是会追在厄瑞弥亚屁股后面劝他找个雄虫解决问题的医官。 因为瓦伦与阿尔之前见过的雌虫都不太一样,甚至与琉西也不同,他没有攻击性,性子温和,也没有兰波帝国过渡后雌虫对雄虫隐含的热烈,对待阿尔除了一些正常的尊重,没有任何区别对待,谈起的话题也都围绕着精神力,阿尔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 不管其他雌虫口中的瓦伦是怎么样,阿尔还是选择自己重新去了解瓦伦,他们一路上相谈甚欢,直至到达战场。 上一世阿尔随军出战过,但厄瑞弥亚不允许他上到第一线,他总是被放在最后方的坚固堡垒中,为精神海暴动的军雌们进行疏导。即便后来他要造厄瑞弥亚的反,那些军雌将领们也从未叫他亲眼见证任何一次杀戮。 在雌虫们眼中,哪怕雄虫地位不再尊贵,但他们还是会被一丝血腥气吓坏的生物。 这次事出紧急,勃特勒又欠他几次精神力疏导的交情,他坚持要去第一线,勃特勒还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于是阿尔见到了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战争场面。 在给雄虫们看的视频和故事中,军雌与凶兽的搏斗不过是开着满荷弹药的机甲一顿狂轰,没有机甲的散兵稍微辛苦一些,需要开着飞行舱掩护机甲,火力也只有机甲的一半。但不管怎样,生命安全还是能得到坚硬外壳的保障。 但阿尔见到的远不止这些,此刻的凶兽比猎兽场的凶兽高大起码十倍,阿尔法兽一脚下去竟能踏平一个小小的山包。它的血液是比毒腺更具腐蚀性的液体,只要舱体和机甲碰到一点,瞬间便开始朽化。其余的凶兽也非良善之辈,空域与地域的凶兽共同夹击,负伤或因驾驶机甲透支了精神力的军雌源源不断地往医疗仓送来,有的甚至还没送到瓦伦身边就已经没了气息。 精神力暴动的军雌则是都被医雌们用特定的镣铐固定在传送带上,等待阿尔施救。阿尔顾不得伤不伤害自己,眼下他一对一的精神力疏导杯水车薪,他迅速用刀划开手腕,将血液流进瓦伦先前便准备好的调制安抚素里给军雌们灌下去。 先保住他们的命,才有时间等待阿尔一个个来进行疏导。 第一波凶兽潮被打退,虫族的营垒重新加固,阿尔与瓦伦等医雌也短暂地松了口气。 阿尔主动问道,“你那个调制安抚素是什么?” “部队里没有雄虫,又不能看着精神海暴动了的军雌们直接去死,我们就研究了一种安抚素,能够短暂安抚住军雌的精神海,让他们撑到战争结束后去找雄虫进行疏导。” “安抚素是怎么调制的?”阿尔好奇,“用什么?” 瓦伦却一哂,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是几种化学物质,”勃特勒从外面走进来,“当时监狱里关押着一些高等级的重罪雄虫,每个军区能分几只,我分到后就给了瓦伦他们做实验。” “从这些高等级罪雄的研究中我们发现他们的的血液、脑干和脊髓中有一些化学物质是最能起作用的,可以通过后天手段调配出来,只是效果远远不如直接使用雄虫,但聊胜于无。”瓦伦见勃特勒并不避讳这件事,也就开了口,“后来这个安抚素推广到了各个军区,但是因为安抚素有一定的后遗症,所以我们也没固定名字,随便各个军区是否使用或者继续改良。” “什么后遗症?” “遗忘。”勃特勒叹了口气,“如果使用安抚素后不及时获得雄虫的精神力疏导,他们即使侥幸活下来,大多数也会丧失之前的记忆,之后的记忆力也受到影响。” “厄、虫皇陛下知道吗?” “我做实验之前没告诉他,研究出安抚素后他一定要追问,就还是说了。”勃特勒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你是雄虫,按道理这件事我不该告诉你,但是你既然愿意来战场帮助军雌,想来也能理解我们当初所作所为,我们也只是想多救下些军雌的性命。” 第46章 对于勃特勒在中部战区的做法,阿尔的第一反应的确有些悚然,但是要说完全不能理解却也不是,毕竟那些重罪雄虫的罪行曾在雄保中心作为对这些年轻单身雄虫们的警示反复播放,比如只为了好玩就割掉家中雌侍和雌奴们漂亮的翅膀、比如利用婚姻收纳雌虫们的财产后再把他们以一个很随便的理由打发去荒原边开垦、还有那些棍棒鞭子在雌虫们身上的虐打更是司空见惯,寻常到什么地步呢?阿尔的雄父是他们社交圈里数一数二的好脾气雄虫,但他也见过雄父只因为一点不如意就手拿长鞭当众抽打雌父们都模样,只是频率不如其他雌虫那么多罢了。 雌虫付出尊严和忍耐,不过是希求一点维持生命继续的精神力疏导,但常常获得稀薄。 所以雌虫要反叛,要夺权,要报复,要利用雄虫让自己活得更好,阿尔能够理解,也仅限于理解了。 见阿尔沉默不语,瓦伦看向他,“殿下,你还是觉得我们做得不对吗?” “不,”阿尔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我担心有一天我也会被送进研究室。” “不会的,”勃特勒大手一挥,“我们雌虫没有那么不讲道理,对于雄虫向来都是赏罚分明,殿下你这么体贴善良的雄虫,和那些罪雄完全不一样。” 阿尔叹了口气,伸手抚向身前已注射过安抚素昏迷不醒的军雌的额头,用自己的精神力将之中的暴乱缓慢地梳理向通道,轻声道,“那只是因为我还很年轻,还没有学习要怎样对待雌虫,也还没有机会去实践。” “学习?”瓦伦好奇,“你们雄虫还会学习怎么对待雌虫?” 阿尔反问:“你们不会学习怎么对待雄虫吗?” 瓦伦若有所思,“那倒是从小学到大。” 如何对待雄虫是旧兰波帝国时代贯穿雌虫一生的必修课。 唯一宗旨就是:雄虫拥有掌握雌虫生死的精神力疏导能力,他们高贵又脆弱,不可忤逆,不能伤害。 瓦伦身边跟着的副官好奇道,“那你们雄虫学的是要怎么对待雌虫?” “我们的课程里,雌虫是坚硬凶残又不讲道理的,一旦暴动起来能瞬间杀死数只雄虫,如果赤翼张开铠化,那雄虫更是没有活命的机会了。”阿尔目露忧伤,“所以我们需要学习的是要全面掌握雌虫,让雌虫看到我们就害怕,才能既给雌虫们进行精神力疏导,又不被雌虫们伤害。” 他这话确实有些歪曲了课程的主旨,实际上课程不过是提醒他们雌虫的危险,以及将雄虫保护法的内容仔细地告诉了他们。而此刻阿尔将雄虫暴虐的做法尽数怪罪到了兰波帝国的课程里去,也不过是为了获得勃特勒他们一丁点的改观。 他的说法果然奏效,一时间周边都寂静下来,留下勃特勒悠悠长长的一声叹息。 阿尔点到为止,转移话题,“你们这个安抚素,陛下使用过吗?” “没有,”瓦伦摇头,“陛下说他绝不会找雄虫去求他们给自己疏导,所以打了安抚素后也大概率会死,与其这样死,不如多留一些清醒的时间在世上。” 这话说得很有厄瑞弥亚的风采。 只是阿尔听到他说“绝不会”三个字时还是挑了挑眉。 看来万事无绝对。 厄瑞弥亚的暴动稳定下来后,琉西大概也觉得自己先前发的消息太具有挑事感,后来又重新发了几条解释雄虫不过是伸手碰了碰陛下额头的动作,再后来甚至把那一段的监控都给他传过来了。 监控里厄瑞弥亚翅翼已经张开,特制镣铐堪堪能将他固定在不伤人的程度,被架过来疏导的雄虫怕得直哭,边哭边被迫被雌虫把手按在已经失去意识的厄瑞弥亚额头,下意识开始疏导。但厄瑞弥亚并不老实,他的翅翼在极力挣脱桎梏时划伤了雄虫的脸和手臂,雄虫的血哗啦哗啦往下流,谁料厄瑞弥亚并未被雄虫的血安抚住,反而挣扎得更剧烈,也把身边的雄虫吓得更惨。 第47章 看得阿尔都心疼这位高等级小雄虫了。 琉西或许是实在没有办法,给他打了一针东西,过了会又打了一针。 阿尔当时看的时候还不明白,现在正好明白了,正是厄瑞弥亚不愿意使用的安抚素。 过量安抚素终于使他厄瑞弥亚平静下来,处理完伤口的小雄虫颤抖着被重新架了进来,重新开始疏导。 既被使用了安抚素,又被用了雄虫进行精神力疏导。 难怪琉西会紧接着发来许多求救消息,让他等厄瑞弥亚醒来后多帮忙说些好话,不然他就要像瓦伦一样被发配其他军团了。 阿尔甚至没有谈条件,很贴心地答应了。 毕竟琉西可是做了件利于他的大好事——他偷偷跑到中部战区前线,厄瑞弥亚也瞒着他使用了雄虫——二者打平,厄瑞弥亚总不会因此对他发火了。 于是当琉西发来厄瑞弥亚已经清醒过来的信息后,阿尔十分真挚地主动发去了自己的关怀与问候。 厄瑞弥亚却不按常理出牌,直接问他:“你在哪里?” 现在还不适合同虫皇陛下说实话,阿尔发了个宫中的定位过去。 结果下一秒厄瑞弥亚的视讯就打过来,要亲眼看看他。 阿尔:…… 厄瑞弥亚:你去勃特勒那里了? 阿尔:……陛下料事如神。 厄瑞弥亚:回圣都。 他这三个字发的不留丝毫余地,阿尔急了,索性主动打个视讯过去,光屏一闪,厄瑞弥亚的样子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厄瑞弥亚的状态太不好了。 按理来说,他经过了高等级雄虫的精神力疏导,绝不该是眼前这样金发枯黄眼眸沉暗形容枯槁的模样,他躺在床上,连嘴唇都是白色的。 阿尔张了张嘴,“你……你除了精神力暴动,还受了伤?” 厄瑞弥亚并不在意,只有神情与原先还相似,“小伤,已经好了。” 那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了? 阿尔这句话到了嘴边,又换成,“陛下,我不在身边,您也要好好接受精神力疏导。一次不行就多接受几次。” 厄瑞弥亚眸光更深,“你都知道了?琉西说的?” “是的,”阿尔正要替琉西开脱两句,“琉西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你觉得他做的是对的?” 阿尔老老实实点头。 “哪怕他让其他的a级雄虫来给我精神力疏导?” “只是摸了下您的额头,没有什么额外的动作,”阿尔说,“琉西都把视频传给我了。” “那如果没有a级雄虫呢?如果只有b级或者c级,他们必须和我发生关系——” “生命高于一切。”阿尔打断他,“陛下,不管用什么方法活下来,但活着才有希望。” 尊严、忠贞、爱。都比不上活着。 厄瑞弥亚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长久地盯着阿尔,不愿意结束视讯。 阿尔在心里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今天不哄好虫皇陛下他回去是睡不好觉了,于是又换了副故作矫情的神态,“好吧我的虫皇陛下,其实看见你接受其他雄虫的精神力疏导,我还是有一点吃醋的……很吃醋。” 吃醋? 怕是巴不得有其他雄虫替他分担这份“工作”。 厄瑞弥亚冷哼一声,但也就冷哼了这一声。 哪怕明知道阿尔口中的“吃醋”不过是一句哄骗,他还是不能免俗地升起一种喜悦。 至少……他还愿意说点废话哄哄自己。 他也太没出息了,厄瑞弥亚又想,到底谁是掌握生杀大权的虫皇陛下,谁是费尽心思要成为雄君的小雄虫。 “我身体很好,不需要再使用其他雄虫进行精神力疏导了。”厄瑞弥亚说,“如果是你,我还可以勉强再用用。” 阿尔:…… “我的荣幸。” “这边战事已经到收尾阶段了,我后日就回圣都,你也回来。”厄瑞弥亚又说,“勃特勒那里我可以不追究他。” 他知道阿尔私下给勃特勒做过几回精神力疏导的事,也知道这些雌虫绝对拿阿尔没招。毕竟他身为虫皇,同样对阿尔毫无招架之力。 只要他想做的,拐多少个弯最后都能做到。 所以厄瑞弥亚并不打算责怪自己最得力的军区上将,但不妨碍他拿这件事要求阿尔回宫。 “厄瑞弥亚,”阿尔丝毫没有犹豫就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这边的战事还没有结束,这里真的还需要我。” 厄瑞弥亚皱起眉头,“以前没有你,也一样的打胜仗。” “但是牺牲的军雌更多,”阿尔说,“我知道陛下会说我一个雄虫也救不了多少,但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今天只有我一个,但是只要我坚持下来,明天就会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雄虫来到战场,就能有更多的军雌活下来。” 诚然,他阿尔做这些事并不是全部为了军雌着想,他知道,厄瑞弥亚也知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希望雄虫的地位得到提高,希望雄虫的未来有更多的出路;厄瑞弥亚希望战争更加顺利,希望军雌牺牲得更少,就必定会同意他的请求。 就像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雄虫们作为工具被关在雌虫的床榻上过一生一样,厄瑞弥亚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军雌在精神海暴动的痛苦中做出本可以不必的牺牲。 第47章 中部战区的战争仍在继续,阿尔已经做好厄瑞弥亚会在圣都频繁给他发消息查岗的准备,却没料到他根本没回圣都,径直杀到中部前线来见他。 也不是全为了见他,前线的军雌听闻虫皇陛下亲临,各个打了鸡血似的勇猛得更上一层楼,只有瓦伦没有凑过去表功,和阿尔坐在医疗部继续给重伤的军雌医治。 到了晚上,厄瑞弥亚自然走进他的住处,大咧咧往床上一躺,金发披散。虽然还是有些憔悴,但看上去比前两日那番模样已然要恢复不少。 阿尔习惯性地将手抚上他的额头,一边亲吻一边将精神力探进厄瑞弥亚的精神海,检查过没什么问题,又加固了一层稳定效果,才松开他的下颌,“a级雄虫还是很有效果,嗯?” 他的话里尽是调侃,身体同时离得远些了,毕竟是战区,他还不想在这种时间地点和厄瑞弥亚发生什么亲密行为。 厄瑞弥亚也并未嫌他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反而抱着他的腰,“我……前几日做了个梦。” 梦。 阿尔瞬间紧绷起来,但意识到厄瑞弥亚的肢体正与他紧密地挨着,又提醒自己厄瑞弥亚眼下能仍然与他这样毫无间隙地相拥聊天,大概是没有“梦见”上一世的全部始末,这么宽慰着自己,刻意松懈下身体的力度,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梦见什么了?” “就是梦见这次凶兽潮,也是中了兽毒,”厄瑞弥亚顿了顿,“不过当时你在我身边,精神力疏导的时候我没有马上认出你,翅膀就不小心划破了你的眼角。” 阿尔愣住了。 上一世他的眼角的确有一条疤痕。 但是时日久远,他到最后早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谁留下的了。 原来曾经是这次吗? 想来也是,他上一世没有进入军校的安排,早期为了牢牢绑住厄瑞弥亚,所有虫皇陛下的出行自己都会要求贴身随行,形影不离,何况是出征这样有危险指数的事。 “那个梦太真了,我都能感觉到我的力度如果再大一点,或着距离再近一点,就会把你的眼睛弄伤。醒来之后还没回过神来,真以为你被我弄伤了。”厄瑞弥亚缩在他的脖颈处蹭了蹭脑袋,“我后怕了半天,还问琉西你怎么样,通过他提醒我才想起原来你根本没来。” 阿尔沉默着,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能摸了摸他的面庞聊作抚慰。 厄瑞弥亚或许感知到他情绪的低落,故意笑道,“你不仅没来,你还跑到中部战区这边来帮勃特勒,还上了前线的医疗部,真是一点不让我省心。” 阿尔却没有跟着笑,他只是将一些细节贯穿起来:所以这才是厄瑞弥亚醒来后是那样疲惫不佳的状态的原因吗?只是因为害怕自己被他伤到?哪怕只是一个梦境。 上一世厄瑞弥亚给他的眼角留下疤痕后怎么样了?阿尔努力想从记忆里去挖出来,但是他脑海中的大事太多,这些细枝末节已经都在他脑海中被掩埋太久,找不到归处。雄虫没有雌虫那么强大的自愈功能,疤痕怎样修复都无法恢复如初,就那么浮在他光滑的皮肤上,被厄瑞弥亚日复一日的看着。 所以上一世的厄瑞弥亚才会对他这么纵容吗? 那么这一世呢?他没有再为厄瑞弥亚受过伤,甚至也没有再付出这么多的时间精力,他还能对待自己如上一世那样吗?如果厄瑞弥亚改变了,他在其他地方的努力还有同样的作用吗? 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a级雄虫,原来是因为自己没有跟随,才会被琉西他们找到带到厄瑞弥亚跟前的吗? 第48章 “别不理我了,我又没有逼你回圣都,也没有怪你和勃特勒。”厄瑞弥亚收紧抱着雄虫腰肢的手臂,“只是下一次要提前和我说好,让我知道你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安全。” “陛下……”阿尔忽然开口,“那只雄虫呢?” “嗯?” “我问,那只为您进行过精神力疏导的雄虫呢?”阿尔轻声问,“他现在在哪里?您没有将他带回来吗?” 厄瑞弥亚身体一顿,终于将头抬起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为什么要问他?” “好吧,他是西区雄保中心的a级雄虫,结束精神力疏导后琉西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像你一样进圣都军校,我说如果决策部通过雄虫进军校的议题,下个学年优先录取他。”厄瑞弥亚顿了顿,“阿尔,他本身就是a级雄虫,如果我们之前提的议题能被决策部通过,本来也可以录取到他,我只是提前给他一个承诺——” “陛下心疼他吗?” “当然不,”厄瑞弥亚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陛下怪我吗?” “不会。”厄瑞弥亚终于明白阿尔话中的意图,出言安抚,“虽然睁开眼发现不是你是有一点失望,但是你没有因此受伤,我很开心。虽然你跑到勃特勒这里来我也有点生气,但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也是为了帮我,我说过,我不会怪你。” 厄瑞弥亚看着雄虫垂下的眼睫叹了口气,他是希望阿尔向他示弱,希望阿尔吃他的醋,希望阿尔最好永远都要依靠他。但是年轻的雄虫真的这样患得患失起来,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心疼。 哪怕这本不是由他促成的局面。 他的小雄虫就应该眉飞色舞地一步步实现自己的野心,就应该在拿捏虫皇陛下这件事情上恃宠而骄,哪怕他恨他和别的雌虫走得太近,和自己离得太远。 如果他有不安全感,或许应该由自己来给他。 “阿尔,”厄瑞弥亚翻身起来,跨跪在阿尔的腰上,俯下身去亲吻他的眉间、鼻头和嘴唇,“你想当雄君吗?” 想啊。 阿尔差点脱口而出。 但他忍住了。 仔细想来,也没有那么想。 上一世他对雄君的位置格外看中,是因为他对于厄瑞弥亚的心意毫无把握,虫皇陛下可能昨天还爱他爱得捧在手心,今天就喜欢上更体贴温柔的更高级的雄虫。所以他要拼命往上爬,在虫皇陛下的恩宠还在的时候获取更多的权力、空间和资源。 现在的他已经见过厄瑞弥亚从未变过心的上一世,他做了厄瑞弥亚一辈子中唯一的雄虫,现在也拥有几乎与上一世同等的权力和资源,雄君这个位置好像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何况……太快了。 “现在还不想。”阿尔捏着厄瑞弥亚的下巴亲吻他的唇角,“只要陛下待我好,什么位置都没有差别。” 厄瑞弥亚顺着他的力度垂着头,“你的意思是我还待你不够好?” 也不能这么说。 可惜我要的你不能给。 阿尔在心里叹息一声,伸手穿过厄瑞弥亚的金发,从发顶向下抚摸。 厄瑞弥亚的脑袋拱了拱,并不怎么习惯这样被当做年幼者顺毛的角色,但也意外地并不难受。毕竟阿尔熟悉且稳定的气息环绕着他,那是阿尔。 厄瑞弥亚睡着了。 中部战区的战争结束后,勃特勒配合阿尔联合媒体,对雄虫此次在战争中挽救回来的军雌做了大肆宣传,几乎每个军雌都不怕自己不能牺牲在战场上却死在精神海暴动中,看到雄虫进入医疗部能这么大幅降低军雌战后死亡率,哪怕军营中是令行禁止,也难以压制他们对想要雄虫随军的愿望。加上各地雄保中心推广精神力疏导新法后雄虫话语权的提升,允许军校招收雄虫学生已经是大势所趋,决策部也不能做出任何有违民心的否定。 第二年军校招生工作开始,面向各地都开放了雄虫通道。 雄虫不像雌虫那样可以挑选专业,他们只有固定的四门科目:体质增强、武器运用、军用飞行舱驾驶和精神力疏导。 塞西尔担任了体质增强科目的副教官,加西亚则担任武器运用和军用飞行舱驾驶科目的副教官,至于精神力疏导科目的教官,阿尔选择把弗格斯招了回来。 弗格斯在被清退后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接到阿尔的信息后早就重振精神,在圣都雄保中心中成为了精神力疏导水平最高的雄虫之一,其余的三项科目也一直让塞西尔跟着进度在教他,这次通过了加试,终于又回到了军校。 阿尔事情繁杂,塞西尔又是个闷葫芦,弗格斯要回来的事居然还真没让加西亚听到一丝风声。 眼下突然在会议厅见到弗格斯,加西亚惊喜之余就是瞪着阿尔,大有“你们居然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我”的愤怒。 阿尔失笑,三言两语安抚住加西亚,才将自己的要求和盘托出:“一年后,除了弗格斯,你们要取代军雌成为各个科目的主教官。雄虫们的考核标准要与军雌对标。” “一年半后,雄虫们必须跟随军雌一起进行实战演练,用同等要求考核,个别优秀的雄虫可以正式跟随你们随军参与行动。” “两年后毕业,我需要每个部队都有我们这一届的军雄的存在,我会和陛下和决策部提出要求,他们将由我直接管理,直接对我负责。” 沉默中,加西亚敛起玩笑的怒容,与塞西尔与弗格斯互相对望,点头,“好。” “除此之外,”阿尔顿了顿,“你们如果遇到心仪的雌虫,要提前告诉我。” 第48章 阿尔对他们提出的要求非常有指向性,即便他们没有公开的讨论过阿尔的最终意图也没有明面上达成共识,但他们已经明白、或者至少隐隐约约地明白雄虫们这几年的努力最终会指向哪个地方。 塞西尔与弗格斯对阿尔的无条件相信和追随不必多言,但阿尔原先担心可能会动摇犹豫的加西亚,似乎也在这种向前狂飙突进的劲头中被裹挟着妥协。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随着日程的推进,阿尔指派的三名雄虫都已经成为了他们执教科目的主教官,而其中在各个科目都亮眼非常的a级雄虫赫德森,正是当年在西部战区为厄瑞弥亚进行精神力疏导的雄虫。 赫德森仍然爱哭,一被吓眼泪水就不要钱似的滚滚流出,但能边哭边疏导、边哭边打架、边哭边驾驶战斗舱,也算是位传奇角色。塞西尔第一次把他带到阿尔跟前随军行动时阿尔甚至没有觉得他眼熟,直到他哭着一手摸着一个雄虫的额头精神力狂飙的时候,阿尔通过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才想起来厄瑞弥亚也曾经在他手下待过。 阿尔有些感慨,顺手找宣传部要了一张他治疗军雌们的照片发送给厄瑞弥亚。 厄瑞弥亚没能靠背影将曾经给自己做过精神力疏导的雄虫认出来,他只是很快地回复信息询问阿尔,什么时候回圣都。 这是他们冷战数天后阿尔给虫皇陛下的台阶,厄瑞弥亚很识趣,飞快地下了。 冷战的由头仍然是阿尔。 索耶上将在凶兽潮中精神海暴动,没能撑到回医疗部,在战斗中爆发离世。两名副将为了营救索耶上将也都在兽毒的催动下透支了精神力,哪怕有阿尔和赫德森和西区军校的一些雄虫随军在医疗部驻扎,也只是保住他们的一条性命,要清醒过来还得看天意。 将领们的醒来需要等待,战事却等不了。 凶兽潮暂时打退,又比往常更迅速和大规模的反扑回来。 前一场斗争已经堪称惨烈,军雌们为了牺牲的上将爆发过一次才堪堪将凶兽压制回防线外,现在身体上体力不支,许多军雌精神力都连不上机甲,即便他们能够启动,能源也告急,要等输送还需时间。最重要的是,前几日天气恶劣,通讯阻断还不能恢复。 战局瞬息万变,又没有能够一锤定音的将领,饶是军雌们勇猛作战,但身体和战机情况都已到了极限,眼见着是再也扛不住下一波攻击。 当年反叛军的军令是不能后退,这一军令也延续到了圣都政权后的每一场战争。所以剩余的主要将领们仍然说,继续战斗。 阿尔拦住了他们,他要求撤退。 最开始那些军雌将领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认为他想带着雄虫先撤退,虽然脸色不好但也同意了。于是阿尔重复了一遍,“全军撤退。” 撤退到哪里去? 绝大多数的凶兽攻击的目的并非为了谋求食物,他们与虫族有同样的生存困境:暴动。虫族的暴动体现在精神力上,凶兽们的暴动在筋脉血液上,他们的暴动受气候和饮食影响,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大规模的凶兽潮,所有的预测都只能在他们行动之后观测发出预警。凶兽们暴动后,一方面以攻击虫族释放暴动产生的力量,一方面他们无意识地啃噬驾驶舱和机甲外壳的金属架构,金属架构中的某种材料会对他们的精神发出微弱的麻痹作用,迫使凶兽们在时间流逝中逐渐恢复平静。 第49章 所以阿尔的撤退策略很简单,留下那些使用年限较久和修复难度更大的机甲和驾驶舱放在关卡伪装成能够阻拦凶兽追赶脚步的攻击营垒,部队向后撤退一定距离,与后方补给部队缩短汇合距离的同时修生养息,补足精神力后再战斗。 阿尔陈述这个撤退策略时已经知道他们不会对策略本身有什么意见,甚至这些实战经验更丰富的军雌早能够想到这一点,不计一切代价进攻抵抗固然更有血性筋骨,但要为了所谓的英勇称谓明知牺牲仍然顽抗,又太过残忍,没有哪个军雌将领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属下和战友去死。 只是在军雌们既往的军令里,没有后退,不能后退。 这是违背军法的命令,即便此刻违背了军法,日后也不一定真能卷土重来再把凶兽们一股脑赶回去。策略好提,责任不好当。 谁都不敢做第一个提出后退的领导。 阿尔没有那些军雌们必须遵照军令的想法,他自觉可以做、也必须做这个“带领”他们违背军令的出头鸟,他拿出厄瑞弥亚的手信,见信如见令,全军撤退。 他担下了这个责任。 于是通讯恢复战争结束后,厄瑞弥亚向他追责也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阿尔没有遵照军令的想法,但他现在的身份仍然属于部队中的一员,他违背军令——拿着虫皇陛下的手信带领众士兵违背军令后退是真,哪怕事出有因,他也要受到惩罚。 西区几乎所有的军雌们都来为他求情了,联名书发了一份又一份,从西区一路运送到圣都,堆在议事厅的会议桌上厚厚一叠。 连勃特勒也发了为他求情的消息来。 虫皇陛下的原意如何不得而知,但在这些求情之下还是顺水推舟地表示功过相抵,小示惩戒也就罢了。 这是虫皇陛下和雄虫首长的官方交涉,一个事出有因,一个量罚有度,端出来一副公正平和的模样。 但换成厄瑞弥亚和阿尔他们身上,远没有这份体面。 厄瑞弥亚对他这次的做法爆发了最大程度的愤怒。 这种愤怒使他口不择言。 “你想做什么?” “如果你不是我的雄虫,他们会听你的话吗?” “你是用什么身份担起做这个决定的责任?你以为你能担得起吗?” “这次能胜利不过是你运气好,你以为你次次都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不必真的担下罪责吗?!” 阿尔的回答是一片沉默。 厄瑞弥亚走了,赫因来看望他,还给他带了据说是圣都最有名一家甜品店的套盒。 阿尔望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盒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新圣都政权确立之后,甜品店最大的客户群体雄虫已经没有了消费能力,甜品店大量倒闭,仅剩的少数甜品店款式也几乎不再更新款式和口味,一眼看上去还没有原先兰波帝国时随便一家小店的产品好吃。 阿尔倒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雄虫,宫中也有自己的甜品师傅,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外面甜品店的甜品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向赫因道谢。 赫因难得多话,安慰他说陛下只是心里着急才说了许多重话,说先前联系不上他和前线的时候陛下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大发雷霆,要是恢复通讯的时间再晚一点陛下都要亲自驾驶飞行舱去西区了,又说陛下不是责备他抢指挥权,只是担心万一这次抵抗凶兽潮失败,决定由他做出,定然要承担罪责,到时候就算是虫皇陛下也保不住他。 赫因讲的口干舌燥,阿尔没有打断过,只是在最后给他递了杯水。 他知道赫因是为他好,说得也在理,他总不能将对厄瑞弥亚的情绪转移给赫因,于是说自己知道了,又感谢他来,预备着和和气气地将他送走。 赫因或许看出来了他的意图,但并不像往常一样遂他的愿主动告辞,反而第一次主动越界,只称呼他“阿尔”,他问阿尔,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赫因,”阿尔同样省去了对赫因职位的称呼,“所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不……”赫因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有些失措,下意识否认得很快,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决定是对的。这场胜利和意料之外的伤亡率能够证明你决策的正确。” 阿尔的手抚摸着杯沿,杯中水面倒映出上方华丽绘彩繁复明丽的穹顶,他又问,“那你觉得陛下做错了吗?” 这回赫因沉默了,良久才摇摇头,“陛下也没有做错。” “您不应该把自己放在决策者的位置上,一旦决策有什么问题,您就会承担责任。战场不是儿戏,一个错误的决策就会有许多军雌为此丧命,您承担不了他们的愤怒和军法的处置。这也是陛下生气的原因。”赫因忍不住劝他,“阿尔殿下,您当时完全可以把您的想法告诉任何一个您熟悉的上将,甚至中将也可以,让他替您把这个策略提出来,最后他们一起商议通过,和您提出要求承担责任的过程不同,但是会是同样的结果。” 赫因的话说得很克制,但话外之音并不难猜:你一个后宫中的雄侍殿下,为什么要跳出来替将领群体做那个决策者,为什么要把这次战斗能否成功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 “我比他们都敢想、敢提、敢担当责任,敢面对失败。敢死。”阿尔将目光从杯中水面移向赫因。 赫因望着那双灰色的眸子,往常觉得温柔似水的双眼此刻竟透出一种金属质地的坚硬漠然,阿尔的声音也像眼眸一样冰冷,他平淡地问出来第三个问句,“为什么我不能做决策者?” 第49章 中部的战事原本也不是很吃紧,有加西亚带队盯着,阿尔本不用去,不过是要与厄瑞弥亚闹着脾气才不告而别,眼下厄瑞弥亚自觉地顺着台阶下来主动问他什么时候回圣都,阿尔便和加西亚交代了两句,准备启程。 他与厄瑞弥亚冷战了近一个月,再见到厄瑞弥亚时下意识先伸了手抚上他的额头,将精神力钻进去看精神海的情况,许是这段时间他的情绪起伏太大,精神海已经又开始云雾笼罩黑压压一片,阿尔顺手揉了两把他的金发,虫皇陛下便蜷着身子钻进他怀里,咬着他的舌尖控诉他:“你也太心狠了,我是因为担心你才骂你,想来和你解释才发现你又不打招呼就跑走了。我担心你担心得这几十天都头痛睡不着觉……” 阿尔小心地将厄瑞弥亚精神海中不安分的能量疏导出去,边故意冷声道:“活该。” 厄瑞弥亚不满,想重咬他一下,被阿尔及时掐住下巴,将自己的舌头救出来,“陛下就是活该,我顶着压力为陛下分忧,结果陛下刚见到我就是一顿骂,我不应该生气吗?” 这话有些蛮不讲理,但也并非完全无理。厄瑞弥亚受够了被雄虫“打进冷宫”置之不理的痛苦,当然不愿再执着解释什么原因,何况他知道阿尔肯定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借机向自己撒娇,他自然要应承。 厄瑞弥亚伏低做小的态度不算熟练,不过态度是好的,阿尔面部表情慢慢软化下来,厄瑞弥亚便重新凑过去亲他的唇舌,“我头还是痛……” 他的精神海明明已经被自己在刚才疏导的差不多了,现在还喊疼,就是在要他的精神疏导,在床上进行的那种。 一个完完全全的,求和标志。 阿尔只作不知,用精神力探进去重新检查了一遍,“我检查了,精神海没问题,不然你叫琉西来查查是不是有别的问题。” 厄瑞弥亚的亲吻一顿,又忿忿地轻咬他的舌头,“为什么要提他的名字。” 阿尔说,“不是不舒服吗?” “……”厄瑞弥亚要是还听不出来雄虫是故意的,他就白活这么多年了,他抓着阿尔往边上的小榻一起倒下去,翻身骑在雄虫腰上,恶狠狠道,“不是精神海!” “哦——”阿尔拖长声音,眨眨眼,意有所指地,“看来陛下这段时间没有招幸别的雄虫。” 厄瑞弥亚眼皮猛地一跳,“哪里有别的雄虫!” 厄瑞弥亚不想听他嘴里再说些别的,边垂头亲吻边伸手去拉他的衣服,听见阿尔含糊地叹了口气,又说了句什么,可是又被雄虫拉进欲海。 月余未见,厄瑞弥亚很想表现得强势一些,凶狠一些,好叫自己的雄侍不敢再这样随随便便地抛下自己离开,要是放在平常阿尔才不会这样惯着他,但眼下他心里还有别的想法,任虫皇陛下自己表现过,才将雌虫翻了个身压在身下,顺着肩胛骨处的翅翼的收拢的间隙亲吻,换来剧烈的抖动做新一次的开始。 厄瑞弥亚没有说谎,没有雄虫陪着的时间里他的确睡不好觉,所以终于被丢进浴池里清洗完回到床边,他就已经坠入了深深的睡梦。 他忘记问阿尔在开始前那声含糊的呢喃到底在说些什么。 直到第二天他心情很好地醒来,阿尔说等这次军功清算后他升了上将军衔,他想做西部军区的司令。 第50章 雄虫在军部的职级是原先阿尔和决策部一起做出来一套独立于军雌的特殊体系,名称上和军雌统一,升职标准不一。 当然,军雌们也不会以同样的目光看待同样军衔的雌虫和雄虫。比如阿尔当时在西部军区做出决定时他已经拥有了中将军衔,但是一般情况下他并没有参与战争决策的机会,只有当勃特勒和他的副官们都无法出现在指挥营里群龙无首时,阿尔才能用虫皇陛下的雄侍而非中将的身份,让其他将领们承认他做出了更合适的决策。 这件事的后果是被厄瑞弥亚和议事厅判了功过相抵,但他这次不告而别又跑去勃特勒的中部战区帮忙时,却意外的发现勃特勒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带在身边,带到指挥营里,时不时问问他的意见。 闲聊时阿尔同罗德尼说起这事,罗德尼说是勃特勒上将很欣赏他当时在西部战区做的决定,还说可惜他是雄虫,不然索耶牺牲后可以由他顶上。 阿尔看了一下罗德尼,实在觉得难怪勃特勒迟迟不敢让罗德尼升上将接班,他不过是试探两句,罗德尼都快把上司的底给透没了。 他们聊天时加西亚也在不远处整理受伤军雌的资料,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只是在阿尔结束谈话准备离开时久久地将目光转过来,又很轻地同阿尔打了个招呼。 加西亚的目光实在很难忽视,阿尔自然不会觉得他在看自己,那只能是在看罗德尼。 难怪当初他让四个雄虫选择带队随军的军区,加西亚明知虫皇陛下希望阿尔留在中部,还是大着胆子先选了中部军区。 但看罗德尼时不时要借找他的名义到雄虫长待的医疗部晃悠,想来罗德尼也没完全放下这段曾经的婚约。 阿尔没有太把加西亚和罗德尼的事情放在心上,归根到底那是他们两个的恩怨情仇。 阿尔去找了勃特勒,他问勃特勒,如果自己想要拿到西部军区的司令,还需要做到哪些事。 他的发问实在称得上大胆,勃特勒的目光由温和逐渐锐利,他说阿尔,你不怕我要告诉陛下吗? “就算您不说,我也会告诉他的,”阿尔笑笑,“只是我想把条件都做到,再告诉他。” “你和我见过的雄虫都不一样,”勃特勒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陛下遇见你是幸运还是……” 还是不幸。 他多此一问,阿尔想,假如勃特勒上将有朝一日也有上一世的记忆了,或许会后悔自己说过什么。 西部军区的司令位置争得很凶,毕竟五大军区的上将司令都是当年跟随厄瑞弥亚一起造反的青壮年军雌,现在不过是几年的时间,除了索耶年纪稍长身体沉疴难愈,其余的司令很难再有牺牲的一天。 索耶的两名副官和各区的上将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空悬的上将司令位置,没理由让他一个雄虫空降。 勃特勒虽然欣赏他,也没真觉得他能就这个机会卡线当上西部军区的司令。 除非厄瑞弥亚昏了头为他力排众议——那也很难。 何况厄瑞弥亚还没有为他昏头昏到这个份上。 面对阿尔异想天开的请求、或者说要求、更贴切的或许可以称为做的白日梦,厄瑞弥亚愣愣地在原地定了一会,才找出一句相对可以不那么打击小雄侍还能圆场的话:“你……在和我开玩笑?” 阿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厄瑞弥亚便明白他是真的想要这个位置。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夜睡得昏沉的那个梦里,阿尔真的坐在指挥营里,面色严肃地对着地图说着什么,很像模像样,也有司令的架势。可惜他太累,忘记仔细凑近听阿尔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时不时就会梦见阿尔,尤其是当阿尔给了他一些刺激性的语言或事件后,梦里的阿尔和现实中的阿尔好像没什么区别,也有一点,就是更粘他,更会撒娇,更懂卖乖,这些梦似乎每次都在提醒他可以按照阿尔的想法去试试。厄瑞弥亚想这或许是自己不能拒绝阿尔的主观意识被潜意识察觉,才做出这样的梦来自己劝说自己。 但这次的事并非他是虫皇陛下就可以一锤定音的,厄瑞弥亚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阿尔的脸颊,换来一个令他安心的瞪眼,“阿尔,你知道我们这次要怎么选择索耶司令的接任者吗?” 这事勃特勒简单和他说了一下,阿尔也有心理准备,于是接着问道,“怎么选?” “全军上将及以上军衔可以报名,报名后直接进行比拼。” “比什么项目?” “开地图,混战模式。” 也就是把所有参赛者丢进地图里,直到留下最后一个获胜者。这也是军校里常用的考试测试方法。 “但这个只能考察单兵作战能力,”阿尔说,“做司令还应该考察统筹思想和全局观吧。” 厄瑞弥亚一顿,似有所悟,“那你想怎么做?” “每个参赛者自己组队伍进地图,要求组队人数,活到最后的队伍才是获胜者,”阿尔又贴心地补充,“也可以比两场,二者积分加起来高者获胜。” 厄瑞弥亚一听就知道他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他想给阿尔泼冷水,但又确实觉得他说得在理,冷脸问道,“你有组队的组员了?” 阿尔冲他笑道:“陛下要不要加入我的队伍?” 厄瑞弥亚的冷脸维持不了几秒,咬牙切齿地揉乱雄虫的灰发,“我发现你每次对我好,都是不安好心为了要我之后给你做事!” 阿尔边躲边笑,“我这都是为了陛下能选出更合适的司令——” 厄瑞弥亚抓住他的手腕,要用力又怕他疼,拉到自己跟前便卸了力度,亲了亲他的手背,“哪怕不是你?” “哪怕不是我。”阿尔点点头,又笑道,“但肯定是我。” 厄瑞弥亚挑眉。 阿尔不服气地扯了扯他散落下的一缕金发,“陛下要不要和我打赌?” “赌什么?” “如果我最后输了,我任陛下处置;如果我赢了,陛下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阿尔冲他眨眨眼,“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 第50章 通过西部军区的预选拔并非难事,阿尔有自己信任的的军雌队员,又熟悉其他上将们的作战风格,尽管在单兵作战中的近身作战项目中只和取得了中流水平,但还是堪称轻松地拿到了代表西部军区参与最终的全军选拔。 进入最终选拔,除了单兵作战项目之外,团队赛的赛制要求每位参赛者不能用自己的队伍,而是通过抽签随机选择四名参赛者进入队伍,没有抽到雄虫的队伍会用一名雄虫替换。 阿尔手气平平,选到的四名军雌没有一个是西区的,虽然等级都在b级以上,但他不认识,看起来还都像生瓜蛋子。 从中部军区选拔出来的参赛者是罗德尼,他和阿尔一样,卡线兑换了军功升了上将后参赛,也算顺利地拿到了代表中部军区参加最终选拔的名额。 罗德尼凑到阿尔身边,指了指他麾下的一名棕发军雌,“这是我们一个新来的小兵——” “罗德尼,我们现在是对手。”阿尔截住他的话头,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谢谢,但是加西亚正在看着你。” 罗德尼浑身一僵,很快低声道,“殿下,加西亚阁下和我……” “那是你们的事情,”阿尔无奈地再次打断他,“好吧罗德尼,陛下正在看着你。” 话音还没落,身手矫健的军雌上将马上往后蹦出了几米,就差没伸出翅膀立马飞上天。 毕竟这位虫皇陛下的醋劲他是领略过的,作为最早被阿尔殿下亲手进行精神力疏导的军雌之一,他被陛下亲自“观察”过很久,后来陛下到中部军区督战,闲时还与他“切磋”了几把。 后来还是勃特勒见不得他这无知无觉的样子,提点了他两句,他才明白自己是因为和阿尔殿下走得太“近”被陛下“针对”了。为此他甚至向陛下坦诚了他心中一直有一位雄虫阁下的事实,谁料到陛下幽幽的望着他:“你的意思是觉得阿尔不够好?” 于是罗德尼终于开悟:在英明睿智的虫皇陛下面前提阿尔殿下的结果就是,说什么都是自己的错。 虫神在上,他一个毁容的b级军雌,对雄侍殿下阿尔能敢有什么不轨的想法,他们之间不过是再纯洁不过的友好医患关系。 虽然现在的阿尔看起来不准备只做一个医生。 罗德尼虽然在某些事上不太开窍,但不至于都看到阿尔要争夺西部战区总司令这个职位了还能毫无察觉。尤其是勃特勒司令对此并不意外,感慨中甚至暗含赞许。 只是他没想到虫皇陛下竟然也这样纵容本该待在后宫中的雄侍真正来参与争夺,虽然陛下什么都没说,但阿尔能出现在赛场上,足以说明一切。 罗德尼曾经以探寻这件事作为借口去找加西亚聊聊,加西亚反问他,“如果你是虫皇陛下,你会准许你的雄侍去做这件事吗?” 第51章 罗德尼竟然认真地想了,阿尔的能力太不可测,他的头脑又远不如真正的虫皇陛下,最后他摇了摇头,“我不敢赌。” 于是加西亚冷笑一声,“所以你不是虫皇陛下。” 他当然不是虫皇陛下,他是与厄瑞弥亚同期进入军校的雌虫,虽然他还算贵族出身,但因为他始终觉得军雌的一生不过是为保护那些没用的雄虫们付出自己的生命度过痛苦的一生,懒得花费任何心思在学习上的他在军校毫无名气,直到进入军队后有一次见到了来找雌父勃特勒的加西亚,他才忽然像开了些窍,慢慢攒起来军功,终于与勃特勒上将定下了和加西亚的婚约。 再然后勃特勒决心跟随厄瑞弥亚上将加入反叛军,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也加入了。之后的一切便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对雄虫的报复和泄愤,虐待与泄欲,圈养和租赁……加西亚尽管因为身份幸免于难,但也不再搭理他。 他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对,又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后来毁了容,也就不用再想到底对的做法是什么了。 罗德尼看着单兵能力赛中的阿尔殿下一边发出攻击一边远远地朝上位端坐着的虫皇陛下做了个鬼脸,换来虫皇陛下一个无可奈何的忍俊不禁。他忽然想,虫皇陛下也做了他做的那些事,他做的是对的吗?阿尔……真的对虫皇陛下做过的事毫无介意吗? 但他很快无暇去探究这个突然冒出来大逆不道的想法,因为阿尔殿下银灰色的长筒炮口已经对准了自己,他召出翅膀逃走或拔枪的速度绝对比不上长炮发出的速度。 罗德尼叹了口气,摁下身上的认输按钮,“殿下,我输了。” 对罗德尼的比赛是车轮战的第一场,这场胜利使得其余三位上将提高了对他的警惕心,最后一场对上的南部军区的上将伊夫林甚至一进场就张开了翅膀悬停空中,弹雨与翅翼扑面而来。 阿尔瞳孔竖张,召出炮筒向地面连轰三炮,将自己送到与伊夫林几乎同样高度的空中,精神力迅速环绕住雌虫的翅翼,在他降落前找到脆弱点钻入他的精神海迫使伊夫林的双枪停滞了半秒,电光火石之间,阿尔调转炮口,毫不留情地甩出极重炮,将伊夫林轰出场外。 伊夫林重重落下,阿尔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样从空中坠落,幸而落地前他的精神力短暂恢复了一些,几下向着地面的小炮作为缓冲,让他不至于狼狈地摔到地上。 比起阿尔身上脸上的子弹划伤,伊夫林应当比他伤得更重,但他们落地点都在赛场之外,落地时间也是一样,只能算是打了个平手。 于是阿尔单兵项目比拼的战绩停留在了三胜一平。 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阿尔心里放松不少,看到厄瑞弥亚来到医疗仓前黑得像墨似的脸也只觉得好笑。 虽然他受的伤比其余雌虫参赛者甚至还要轻一点,但他的自愈能力不如雌虫,难免在医疗仓里多待些时间,好在厄瑞弥亚来的时候他已经从要死不活的状态里恢复不少,能够透过仓体玻璃和外界对话了。 “我记得我好像是几乎都赢了啊,陛下这个表情还以为我输了给陛下丢脸了。”阿尔笑嘻嘻地哄他,“还是陛下不为我感到高兴?” 厄瑞弥亚紧皱的眉头才松开一些,手放在仓体的玻璃上,“你啊……” 他不说自己为阿尔感到高兴。 因为他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答应阿尔能够参加这次西部军区总司令的选拔,一方面是认可他的能力,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在他的能力范围里能给阿尔想要的,毕竟这是他亲手选择的雄虫,厄瑞弥亚希望他真的快乐。 但是真见到自己捧着护着的雄虫因比赛被打得鲜血淋漓,哪怕知道这种不过是皮外伤并不危及生命,厄瑞弥亚仍然抑制不住自己要张开翅膀把阿尔拉回身边的冲动。 可是他不能,他甚至不能在阿尔摔到台下时抱他去医疗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疗队将他放到冰冷的传送台上送走。因为他一旦出现,阿尔就成了后宫中的雄虫、虫皇陛下的雄侍,而非那个近乎全胜的总司令备选者。 阿尔不会希望看到这个走向。 他什么时候也成为这样在乎雄虫想法的雌虫了?旧兰波帝国时代雄虫地位如此尊贵,他尚不曾费过心思揣度谁的喜恶,现在更替了政权颠覆了尊卑,他倒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体察雄虫的心意。 但阿尔就在医疗仓里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望着他,一双灰色的眸子亮得像荒原夜空中的星,年轻雄虫把自己的手也抬起来,与他覆在仓体外的手隔着玻璃掌心相对。阿尔分明那么依赖自己,那么在乎自己,他不过是要为雄虫挣得一个更光明的未来,他只是太有责任心而忘我。厄瑞弥亚简直不敢与他对望,要为自己方才生出的一丝怨怼而生出愧疚。 “陛下今晚不是还要同诺里斯一起和媒体接受采访公示赛果吗?”阿尔开口,“现在是不是要去做准备了?” “是。”厄瑞弥亚垂眼看着他,眸光温柔,“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结束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我没多久就会恢复好了,”阿尔不太在意接不接的事,“等我结束治疗就麻烦这里送我回寝宫,陛下回宫就能见到我了。” 厄瑞弥亚见阿尔已经听出自己想一结束就见到他的言外之意,抿了抿唇,“嗯”了一声才离开。 诺里斯已经等得有些心焦,见虫皇陛下终于在开始前到达会场才松了口气。 没有阿尔殿下在身边时的虫皇陛下还是百分之百的理性睿智,说话周全圆滑滴水不露,谈及阿尔代表西部军区参加总司令选拔,也按照已经定好的方案强调了公平性,又将意义往雄虫的生存发展对帝国的影响方面引导。几个小时下来,这场采访终于结束,采访者与被访者都耗费不少精力,但厄瑞弥亚不能把自己的状态显露在媒体面前,直到坐进飞行舱里才展露一些疲态。 飞行舱平稳起飞,厄瑞弥亚拿出光脑准备问问阿尔治疗是否结束,一句问话还没发出去,忽然跳进来一条闪烁着刺眼红光的紧急信息: 阿尔殿下飞行舱回宫途中遭遇自杀式袭击,舱体损毁严重,阿尔殿下正在抢救中。 第51章 漆黑的疼痛里,阿尔忽然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通红,配上眼眶中直直望着他的灿灿金眸,似一对熊熊燃烧的火光,将他拉扯,将他吞没,让他灼烧,让他窒息,令他挫骨扬灰。 原来是厄瑞弥亚死前的眼睛。 那支混合着安定的剧毒药液从厄瑞弥亚耳后的皮肤注射进去,那双麻木得毫无光彩的眼睛忽然迸射出这样浓烈如血的情绪,似嗔非怨,似怒非哀。 原来那时候他仍然能感受到痛吗? 阿尔想,是他自己后来死得太轻松吗?才叫他现在又体验一次死亡的痛苦。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厄瑞弥亚的枪口下,没想到天意无端,他竟然现在就要死了。 他在疼痛中放空精神,任由自己被拖到灼痛深处。只是忽然一阵更加刺骨的剧痛传来,他下意识睁开双眼,再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甚至一动不动地呆愣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那场舱体爆炸中活了下来。 他呆愣的这几分钟,修复仓外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无数穿着医疗部制服的雌虫和亚雌们涌向他的房间,进进出出来往不绝,杂乱交流的声音也时刻充盈着房间。 某一刻却忽然全部停住,只有仪器毫无感情的声音报告着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阿尔努力转了转头,厄瑞弥亚站在门口。 这次爆炸伤得他太重,从恢复意识到能够开口说话之间泡了两个多月的修复仓,能开口说话复健到能独立进食行走又过了快三个月的时间。 而离那场西部军区总司令的选拔,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帝国边缘气候骤变,荒原的冬季拉得更长,气温更低,寸草不生,于是凶兽潮也愈加频发;帝国内部也并不安分,雄虫们在加西亚和弗格斯等雄虫的领导下开始主动争取雄虫权益,而相对应的,雌虫中极端尊卑主义也开始冒头,他们将自己的组织自称为“真理会”,惧怕回到旧兰波帝国时期被雄虫掌握命运生死的日子,要求不能放松对雄虫的看管政策,必须只能将他们作为工具使用,还要用严刑使他们安分守己。 所以他们看不惯当初厄瑞弥亚对阿尔的纵容,认为厄瑞弥亚是被雄虫迷昏了头脑,因此组织了对阿尔飞行舱的自杀式袭击作为真理会活动的第一次亮相。 不得不说,亮相得很成功。 厄瑞弥亚因为接连不断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阿尔常常直到入睡前才能听见厄瑞弥亚刻意放轻后靠近的脚步声。 他反思自己,感觉这一世似乎更对不起厄瑞弥亚了。上一世他虽然也在图谋造反,但是一直是暗地里联系所有能够获得支持的势力,从没有把自己的野心展现在公众面前,除了宫中和军队中的知情者,没人知道厄瑞弥亚到底对他纵容到何种地步,所以“真理会”这种东西也就从来没有这么大范围高强度地出现在明面上。好歹让厄瑞弥亚在位期间没有因为这种事发过愁。 第52章 在这种无暇相见的忙碌中,阿尔终于恢复到被允许离开医疗部回到宫中修养的阶段了。 伊米来接他出院,塞西尔、弗格斯和赫德森也请假来了,通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阿尔才知道当初他出事之后的比赛,最后还是罗德尼获得了最终胜利。他向陛下要了恩典,把加西亚也带去了西部军区做医疗部的部长。 伊米又说陛下当时将比赛硬生生地向后压了一个月的时候,但是他当时心跳都时有时无,西部军区不可能一直空悬着司令位置,所以一个月后还是将未完的比赛比完了。 一个月。 阿尔知道,哪怕厄瑞弥亚是虫皇陛下,一个月也已经是他能推迟的极限了。 所以不敢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来看望自己吗? 阿尔坐在秋千上,今天圣都的天气不错,对于已经在修复仓和病房里闷了一年的阿尔来说尤其美好,他将想要推动秋千的伊米打发回去,静静地吹着夜风。 不知道厄瑞弥亚是什么时候来的,等阿尔发现他时,他已经为他盖上了一条毯子。 厄瑞弥亚也瘦了许多,金发扎起,显露出消瘦的五官。 阿尔向他招招手,厄瑞弥亚便会意地也坐在他身侧的秋千椅上,又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我已经没事了,”阿尔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肩膀上,“别担心。” “阿尔,”厄瑞弥亚摸了摸他的脸,“我……” 他欲言又止,阿尔想到他估计是要说西部军区司令的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后面再谋划也还需要厄瑞弥亚撑腰,阿尔不想让他为难,于是接过厄瑞弥亚的话头,“我已经知道了,罗德尼做西部军区的总司令很合适。” 厄瑞弥亚沉默了一会,“你真的这么觉得?” “其实我还是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但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也没法怪谁,除了我之外,罗德尼确实是最合适的。”阿尔有些困了,把头又搭在厄瑞弥亚的头上,形成一个互相依靠支撑的姿势,他叹了口气,“我和陛下的赌约还作数,这次我输了,陛下想怎么处置我?” 厄瑞弥亚也由他这句话想起他们在选拔开始前轻飘飘的那个“打赌”,谁能想到一年后竟是这样的光景。 随他处置。 他能怎么处置阿尔? 他恨自己没有坚持要在采访后去接他回宫,恨自己不能替他承受那场爆炸,恨躺在修复仓里的不是自己。 他睡不着觉。 他的精神海狂风骤雨昏天暗地,感觉自己快要暴动时就把自己关进地下室里,他想阿尔受到的疼痛比自己要多得多。 偶尔昏睡过去,他总会梦见阿尔。 梦见阿尔站在等待挑选的队伍末尾遥遥地望着自己笑、梦见阿尔摸着自己的翅膀说天热了让他扇风、梦见阿尔睡觉时候不老实像八爪鱼似的压在自己身上热烘烘还有股海风的气息、梦见自己的电闪雷鸣即将崩塌的精神海在阿尔的抚慰下幻化为一汪欲海……还有的时候梦见阿尔在哭。 或许那不是哭,因为他分明一滴眼泪也没有,但厄瑞弥亚看他的眉毛眼睛,蹙起的鼻头和向下的唇角,厄瑞弥亚觉得他就是在不落泪的哭泣。 为什么哭泣他却无法知道。 有时候坐在雄保中心,有时候坐在偌大空荡荡的宫中,有时候蹲在后花园的池塘边,有时候在战场上面对着救不回来的军雌们……有时候,也对着自己。 对着死去的自己。 在他的梦里,他死了。 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黑底金边的衣袍,金发干枯得近乎成白色,毫无声息地躺在雄虫的脚下。 雄虫也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袍,赤脚踩在地板上,自上而下地凝视着自己那张已经没有呼吸了的苍白的面容。 他看见雄虫同样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翻来覆去地将“对不起”三个字说了成百上千遍。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厄瑞弥亚想,是阿尔没有能够再一次救回自己吗?还是做了什么错事害死了自己吗? 但阿尔看起来太难过了,厄瑞弥亚从未见过他这样悲伤的表情,他想去摸雄虫的头发,告诉他自己不怪他。 他原本为自己规划的终点就是早早死在战场上,没料到自己真能起事成功,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与阿尔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幸福生活,最后死在自己唯一拥有过的雄虫面前,竟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结局。 反倒是阿尔的难过令他放不下。 可是梦里的他触碰不到阿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尔将“自己”下葬,然后从梦中醒来。 这个梦做得太过真实。 许多事情分明他与阿尔从未做过,梦里却毫不觉得意外,一切水到渠成。 恍惚间他与阿尔不是才相识三四年的正在蜜月期的一对爱侣,而是已经磨合了十余年要将一切归于平淡的两位……帝后。 他们也并未真正归于平淡,那种平淡不过是互相都压抑着内心真正的渴求,不谋而合又阴差阳错地达成一种被外界歌颂的和谐。 他从不知道阿尔“哭”过这么多次,即使知道了“哭”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哭。阿尔也不知道他的疑惑,不知道他因疑惑而不安,因疑惑而察觉到雄虫并未同等的爱意。 他为什么这样了解梦里的那个自己? 厄瑞弥亚想不明白。 这真的只是梦吗? 阿尔做过这样的梦吗?他……真的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吗? 真的也……爱过自己吗? 想问的话到嘴边,厄瑞弥亚又说不出口。 即便不谈梦里,多少次他的精神海暴动濒临死亡都是阿尔用混合着血腥味的精神力强行将他拉回来,多少次他的痛苦和折磨都是在雄虫永远温柔包容的拥抱中度过。 他已经欠了阿尔无数条命,即便阿尔出了什么事要对不起他甚至需要他的命,也没有什么不能给的。 何必要再问呢。 夜风温柔,阿尔等不到他的回答,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问到了又怎么样呢。 即便阿尔真的会做什么事让他死亡,即便阿尔真的会不爱他,他也不能把现在怀里的这个阿尔就这么处死…… 厄瑞弥亚的双翅张开,怀里的阿尔仍旧睡得安稳。 他更愿意相信那些与真实发生过的事不同的梦是个警示,让他能与阿尔不必走向那个结局。 第52章 被要求待在宫中疗养的生活百无聊赖,自从爆炸事件发生后,厄瑞弥亚对真理会的警惕已经提到最高程度,宫中防护得跟铁桶似的,既不让外来者进来,在阿尔身体恢复到琉西点头之前也绝不让阿尔出去。 直到某一日阿尔刚睡醒,发现伊米已在屋外等候许久通传,说陛下从北部战区带回来两名军雌,让阿尔醒了后去会客厅去看看。 军雌? 阿尔没做多想,这些天修养快把他憋疯了,难得能见到些其他面孔,又是厄瑞弥亚叫他去,他便换上衣服径自去了。 推开会客厅大门,里面已经传出些说话的声音,阿尔有些耳熟,走入厅中再看见那两名军雌的侧影,阿尔忽然一阵恍惚,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那两名军雌转过头来向他行礼,厄瑞弥亚也快步走来挽住他的手腕,“阿尔,这是……” “贾尔斯哥哥,加里哥哥。”阿尔挣开厄瑞弥亚的手,脚步都有些趔趄,他几步跨到那两名军雌跟前,却见他们并不像自己那样激动,相反,面上还带着些无措的情绪。 贾尔斯的反应更快一些,他看向面前年轻的雄虫,“我和他是贾尔斯和加里,您就是……阿尔殿下?” “我是阿尔呀,你们不认识我了吗?”他们的态度令阿尔不解到甚至有些惶恐,他下意识去找身后的厄瑞弥亚,“厄瑞弥亚……” “这是你的两名哥哥,只是他们那一波战士之前因为精神海暴动被注射安抚素又迟迟没能得到雄虫的疏导,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厄瑞弥亚搂了搂阿尔的肩膀作为安慰,“他们也是靠军装上的铭牌能告诉他们互相是兄弟,其余的都没什么印象了,琉西说有认识的家属或者朋友和他们聊聊,能慢慢恢复一点记忆。” 聊聊。 聊什么? 厄瑞弥亚已经知趣地将会客厅都留给了他们,阿尔与他们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尴尬只上涌了几分钟,阿尔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旧兰波帝国的军雌吗?怎么又属于北部军区了?你们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贾尔斯摇摇头,“暴动前几天的事还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再远的就真不记得了。” “我们同期的战友说我们之前的上将是被陛下的反叛军劝降了,带着我们一起到了陛下的军队里,但是当时我们原本在原军队里就很久没有得到疏导,进了新部队里情绪波动太大,又被兰波军队放出来的凶兽中了兽毒,诱发了精神海暴动。”加里跟着缓缓开口,“等我们在醒来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医疗部说是安抚素的副作用,我们等级比较低,剩下的记忆就比较少。” 第53章 这倒是和阿尔原本在瓦伦那里听到的安抚素的功效和后遗症能对上,阿尔尝试按照琉西的叮嘱同他们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不知是不是果真这些往事起了作用让他们真的有些模糊印象,贾尔斯和加里有时竟下意识能跟着说上一些细节,说完自己又愣在当下,表情也逐渐动容。 阿尔毕竟大病初愈,只聊了一个多小时就被厄瑞弥亚叫停,说是明天再继续,就这样把两名军雌送走了。 被他这么一打断,阿尔竟然真感觉到一丝疲惫,他端起桌边的杯子猛灌几口水,忽然歪倒靠在厄瑞弥亚身上。 厄瑞弥亚摸了摸他的灰发,“舍不得他们?” “有点。” “他们明天还会再进宫,要是北区没什么事情他们可以在这里一直陪你到身体彻底恢复。” “谢谢陛下。”阿尔拉着厄瑞弥亚的衣领叫他微微低头头,维持着自己歪斜的姿势亲了亲虫皇陛下的侧脸。 厄瑞弥亚对他的亲昵很是受用,不肯就这么走了,便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重新去吻雄虫的嘴唇。 阿尔见他亲得动情,想到自己昏睡加治疗恢复这一年多也没有管过厄瑞弥亚的精神海,便抽出几分注意力将精神力探进去看看情况准备疏导。 他正要开始,厄瑞弥亚却停住了动作,阻止他的意图,“阿尔,现在不要用精神力,先养身体。” 阿尔有些好笑,“我是身体受伤,又不是精神海受伤。” “也不行。”厄瑞弥亚表情严肃,“动用精神力也会让你疲惫。” “好吧。”见厄瑞弥亚坚持,阿尔也不硬来,毕竟刚才他检查了厄瑞弥亚的精神海,情况有些糟糕,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厄瑞弥亚不乱来乖乖维持现状,等他完全恢复后再做一次彻底疏导也来得及,这么想着便拉了拉厄瑞弥亚的长发,问起虫皇陛下这段时间最操心的事,“真理会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查到些东西,”厄瑞弥亚蹙了蹙眉,意识到阿尔正在看着他又很快松开,露出一副轻松的神情,“你别操心了,没什么问题。” 他两句话之间的变化阿尔不用看都能察觉出来,心里不满,手上便一改温柔的力度,用力扯了下厄瑞弥亚的长发,“厄瑞弥亚,你能不能别把我看得这么脆弱,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不让我管,你不会想从此以后就把我关在宫中不让我出门了吧?” 厄瑞弥亚哑然。 事实上,阿尔这句话正好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层的想法。 阿尔的受伤是因为作为雄虫没有按照部分极端雌虫们心中雄虫应该按照的生活方式去活,他做的事太多,想要的东西太多,得到的权力太多…… 阿尔本身只是他的雄侍,如果他能像决策部最初规定的雄侍守则那样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如果他能像最初雄保中心里的那些雄虫一样每天学学艺术和朋友们聊聊衣服和首饰,只是每天晚上来为他进行一下精神力的疏导…… 阿尔就绝不会因为这些受伤。 就算是为了阿尔的安全,他也应该把阿尔关在宫里。 阿尔继续拽着他的头发,语气不佳,“陛下忘了我受伤之前都可以把那些军雌打趴下了吗?还是非要我拿炮轰你一下,你才能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 厄瑞弥亚愣了一下,又笑起来。 的确,他是想这么做,甚至在得知阿尔醒来之后的那一秒这种想法达到了顶峰——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不能够再忍受哪怕一点点这样的痛苦。如果阿尔再一次遭受这种意外,他怕自己的精神海先崩溃。 但他走到阿尔的玻璃仓前,雄虫笑眯眯地用口型告诉他自己不疼。 他恍然明白阿尔是因为做了只有阿尔能做只有阿尔会做的事才是阿尔,才是他会为之着迷的阿尔。 假如阿尔会乖乖躲在宫里,假如阿尔每天的爱好变成了插花购物挑选首饰,那在最开始的那一刻他们就不会相遇。 他不能因为阿尔的野心爱上他,又让阿尔的野心被虫皇陛下名为保护的权力生生拔掉。 真要这么做了,阿尔会恨他一辈子。 更何况,他自己也舍不得。 厄瑞弥亚笑着伸手解救自己的头发,解救到一半却变成将雄虫的手抓住,慢慢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我错了,那我和你说。” 真理会的情况有些复杂,最开始对阿尔的飞行舱进行自杀式袭击的那些雌虫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后来通过飞行舱碎片追溯到购买者的信息,才零零散散抓了一些真理会的外部成员。而对于“会长”的信息仍然一无所知。 根据外部成员的口供,据说真理会最初只是一个在网络上搭建起来的小型社群,参群者都是当年被雄虫欺压折磨惨到甚至无法救治回健康状态的雌虫,他们本身就对圣都政权对于雄虫的政策持不满态度,本身见阿尔开发了雄虫能提高精神力疏导效率的做法还对他感官不错,谁知道他转头又开始搞起雄虫进军校进部队还能和军雌同样升职加勋的做法,一下就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决心将这个为雄虫倡导权益的雄虫做他们真理会的首秀。 但是就算有这个想法,从想法到实践还有一定的距离。比如阿尔的飞行舱的外观、牌照和路线都是不对外公开的,尤其是路线,这么刚刚好地重创阿尔又不波及其他雌虫的飞行舱,有这么准确的线路和定位,真理会中要么就是有与宫中有联系的雌虫,要么就是有军部的雌虫。 宫中的联系好清查,军部的数量可就太多了,尤其是出事的场地是军区司令选拔,各个军区都有代表来观赛,又不能查得太强硬寒了这些军区的心;更重要的是现在凶兽潮愈发频繁,各军区的这些上将中将们比完赛就要回驻地继续驻扎,不可能久留圣都配合调查。 于是查来查去,现在只知道他们决定不久后要开启第二次公开活动,至于在哪里做什么,这些外部成员一无所知。 而既然已经知道不久后就有下一次活动,这个真理会就更要继续追查,不然这次是阿尔,下次又是别的雄虫,再下次搞不好还要对雄保中心下手。眼见着现在雄虫的生存空间大了,雄虫们心态也逐渐好转,随之而来的就是雄虫精神力疏导效率和雌虫们被治愈率的提高,而真理会的雌虫们大多是已经被折磨得无法救治的雌虫,他们没了活路固然可怜,但总不能拖着帝国所有的雄虫雌虫一起没了活路。 这些事都是上一世从未发生过的,此刻阿尔与厄瑞弥亚对于真理会这个组织是同样的茫然。 也难怪厄瑞弥亚成天愁成那个样子。 厄瑞弥亚把情况说完,见阿尔也同样皱起眉头,心里一热,又伸手去揉他的眉间,“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琉西说你养身体期间不能多思,想多了头痛。” 话是这么说,但阿尔现在脑子里已经装了许许多多的事,真要他不想,除非他再昏迷一次。 第53章 之后的几天贾尔斯和加里果真每天都固定一个时间来宫里陪他,随着他们聊天的深入,竟然也真让他们找回些过去模糊的记忆,包括阿尔的生身雌父后来因抵抗凶兽潮战死,还留给了阿尔一只凶兽独角,还留在贾尔斯的军营中,他说下一次一定给他带回来。虽然这些记忆大多是碎片化的无法连贯,但是阿尔和贾尔斯与加里都已经十分满足。尤其是阿尔,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生身雌父和两名军雌兄长已经在与厄瑞弥亚的反叛军的作战中牺牲,现在得知自己雌父虽然因对抗凶兽潮牺牲,但保留了遗体已经被安稳葬入军陵,又看到自己的两名军雌兄长竟然活了下来,只是因为失去记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还有一个雄虫弟弟,这已经是莫大的慰藉与惊喜。 只是在这些惊喜之余,阿尔逐渐被隐藏在这份惊喜中的阴影笼罩——厄瑞弥亚为什么能帮他找到贾尔斯和加里? 他分明从来没和厄瑞弥亚提起过他们。 也没有和宫中其余的雌虫过亚雌们提过。 甚至两辈子加起来他都只隐晦地提过一次:那是上一世赫因来替厄瑞弥亚求情无果后厄瑞弥亚被处决的那个夜晚。 赫因在绝望中用最后一个问题的机会向他求解:这么多年的帝后情分,他到底对厄瑞弥亚有没有一丝真心。 这话不像赫因该问的,更像谁借了赫因的口想要问又不曾真的问出口的。 又或者是赫因已经眼睁睁看着厄瑞弥亚无法从阿尔口中谋得一条生路,马上自己也要赴死,旧下属最后的用心是为他叩问一次现任雄虫陛下的良心。 至于为什么不问他自己,大概是赫因心中也清楚,阿尔对他是没有真心的。 或许是夜色混着厄瑞弥亚的血色太浓重,压得高高在上的虫皇陛下也喘不过气来,他要说,说给赫因,说给赫因身后已经埋葬在土里的厄瑞弥亚。要说,才能呼吸。 阿尔说起小时候他也曾坐在雌虫哥哥的翅膀上飞到森林之上,也曾把雌虫哥哥尚有硝烟味的勋章高高抛起又接住……于是赫因茫然的瞬间,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两个关系很好的雌虫兄长。 第54章 厄瑞弥亚是从其他途径知道他还有两个雌虫兄长的事情吗?还是已经“梦见”了这个夜晚? 那厄瑞弥亚是否也已经将这个夜晚前的一切都“梦见”了? 他是认为这些事情只是一个梦?他会将这个梦作为未来的征兆,还是已经通过这个“梦”将上一世的所有尽数回忆起来? 阿尔的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如果厄瑞弥亚现在就已经知道了上一世自己的结局,那么此刻这座固若金汤的殿宇,是保护还是枷锁?是关心还是试探? 试探自己是否也“做”过这个“梦”,也知道这个“梦”里发生的一切。 阿尔望着厄瑞弥亚平静的睡颜都不免要去思忖: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等待自己做些什么? 他越来越难入眠。 好在厄瑞弥亚白日里都要去处理公务,阿尔能够借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再恢复些精力——但他不能就这样任由情况在他把握不了的地方发展。 他和厄瑞弥亚说想去一趟雄保中心。 他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厄瑞弥亚一直不愿意他那么快地离开宫里,闻言倒也没有立马拒绝,只是问他,“雄保中心最近危险指数很高,你去那有什么事?” 真理会成员供述的第二次公开行动一直没有动静,安全部几次排查和推演下来都认为雄保中心周边会是行动最可能发生的地方。 “从我出事那次之后已经整整一年,真理会都还没有第二次行动,但他们又说有第二次,我认为他们行动的目标仍然是我。”阿尔点了点光屏上供述的文字,“我差点就死了不假,但我毕竟没有死,假如他们能真的杀死我,才能真正体现他们的实力。” 厄瑞弥亚皱起眉头,“阿尔,不要胡闹。” 阿尔正要再说话,厄瑞弥亚却又叹了口气,“算了,哪怕我有一百个理由不准你去,你总能找到一百零一个要去的理由,我总说不过你。” 说不过也不是最打紧的,只要他想拦着阿尔,就是绑也能把他绑在宫里。不过是说来说去自己总不能心硬到底,最后总要妥协。与其这样,何必再和阿尔多生出一番争论来。 “但是最近这几天不行,”厄瑞弥亚补充道,“北区传来一些真理会的消息,我要借定期视察的机会去探查一番,雄保中心那里你等我回来陪你一起去。” 厄瑞弥亚已经退了一步,如果换个稍微懂事些的雄虫自然就会顺着应承下来,阿尔也犹豫片刻,还是眨眨眼睛,“但是陛下不在圣都,才更可能引诱到真理会动手,效果最好。” 毕竟一般情况下,尽管厄瑞弥亚单兵能力极强,但出巡的雄虫皇陛下身边仍然需要配备最强的安保力量,因此此刻对阿尔再次动手,胜算更大。 厄瑞弥亚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沉默良久,还是点了头。 与其他不答应然后阿尔什么护卫都不带自己偷偷溜出去,还不如约定好时间地点提前做好布控更让他放心些。 厄瑞弥亚将赫因和亲卫军里包括军长珀西在内的最得力的四名军雌都留给了他,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了圣都。 阿尔去雄保中心却并非单纯只为诱导真理会行动的事,他找到领事长,提出想看看当初雄保中心递交给宫中审查的关于自己身份的档案。 领事长不知道他需要看这份档案的原因,但毕竟眼前这位雄侍阿尔是现在帝国里除了虫皇陛下以外权势最盛的殿下,他说自己要看,领事长也只能差下属很快地找了出来。 因为他是未成年就被雄保中心纳入的雄虫,光屏上关于他的信息介绍很简单,只是在亲属关系那一栏里只显示出他雄父以及当时雄父的雌君的名字,没有他自己的雌父,也没有他那两位雌虫兄长。 见他的指尖定在亲属关系的字样上,领事长自觉上前来解释,大意是雄保中心建档是新帝国刚建立的时候,到处都很乱,也无法真正去考察,基本就是在圣都的亲属就记一下,不在的也不去追问了。 所以可以肯定,厄瑞弥亚也不是从这里知道他有两名雌虫兄长的事。 最后一丁点的微末的希望破碎,阿尔垂下眼睫,迟迟没有动作。 就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阿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能信任赫因和珀西他们,这些被厄瑞弥亚留下来的军雌们,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找到机会直接将他顺理成章地处理掉? 他现在在帝国也算有了名望,厄瑞弥亚哪怕是顾及着民意想要他的性命也并非易事,但这次以身为饵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厄瑞弥亚又离开了圣都…… 他能相信他们吗?能相信厄瑞弥亚吗? 阿尔心底打鼓,忽然听见领事长又说,“说起殿下的亲属,我倒是又想起一则旧事。” 阿尔收敛心神重新看向他,“您说。” “当年您的雄父进入雄保中心时,心情一直很不好,还和我们中心的教育专员发生过很多次冲突,后来还是请您去劝了劝您的雄父他才平静下来……” 阿尔听出来领事长说这则“旧事”是意有所图,这里的停顿也是在试探自己的意思,阿尔于是道,“您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领事长摸着鼻子应了一声,讨好道,“就是您雄父当初不肯和雄保中心走,逼着您的另一位雌父和雄保中心的护卫队们动手,结果和一名军雌一死一重伤,估计是这件事让您的雄父一直心里有怨恨,后来给雌虫做精神疏导时候蓄意攻击,结果被那名雌虫临死前的精神海反噬后撑不下去离世了……那时候不是我们没发现,是那名雌虫无亲无故地死了,都以为只是接受精神力疏导没成功,没想到他敢做这种事,就算我们知道他是被精神海反噬的,我们也没有能治疗这种情况的医生……” 领事长忽然说这个话,约莫是见他在亲属关系一栏停留的时间太久,怕他想追责自己雄父在雄保中心死去的事情,赶忙来同他解释。 阿尔说,“你们当时不是和我这样说的。” “当时您年纪还小,我们怕您承受不了,担心您对给雄虫进行精神力疏导产生抵触心理,才找说是他不习惯雄保中心的生活心情不好自己绝食寻死,”领事长讪笑道,“当然,也是怕这个理由传出去上面问责我们雄保中心的雄虫伤害雌虫……这真不是我随便找的借口,是您的雄父临死前和教育专员坦白的。” 他调动光屏,又将雄父当时和教育专员对话的监控调出来,只等阿尔点一下开始播放。 阿尔看着那段监控视角的画面,忽然没有了点开看的欲望。 他知道,领事长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还特意做个虚假的视频欺骗自己,一定是他的雄父做了这件事。 想来也是,他的雄父本来也不是什么和善温柔的雄虫,一辈子都在雌虫的讨好温存中活着,在人生最得意时被关进雄保中心被雌虫租用,他心情不好想要报复杀死雌虫也是正常的。 阿尔只是……忽然有些迷茫。 上一世他要推翻圣都政权的目的是雄虫始终活在被欺压的状态下看不到未来;上一世他不肯放过厄瑞弥亚一定要将他处决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兄长都死在厄瑞弥亚的枪下…… 但是现在,一届又一届各地的雄虫们进入军校与军雌开始磨合合作,其他的岗位也在尝试着对雄虫开放;他的雌父们死亡的原因并非他记忆中那样被厄瑞弥亚害死,而他的兄长们甚至还能在精神海暴动后还活下来…… 他还要用更多的军雌和雄虫的牺牲来完成圣都政权的倾覆吗?他还要用厄瑞弥亚的死亡来完成自己的复仇吗? 他不知道。 领事长还在等待着他的“宽恕”,阿尔勉强调整好状态,正要说话,忽然见赫因神情大变,直接出言赶走领事长,才在阿尔身边附耳道,“阿尔,陛下失踪了。” 第54章 他们都小瞧了真理会,原以为在厄瑞弥亚去北区是引诱真理会在圣都雄保中心的动手的好时机,谁料真理会第二次动手的对象竟然不是阿尔,而是虫皇陛下厄瑞弥亚。 北区关于真理会的“流言”也在这次事件中得以证实——真理会不仅在圣都有内线,更重要的是与凶兽进行了勾结。 畏缩在荒原度日的凶兽并非完全神智未开,他们只是不像虫族似的进化出能直立行走的躯干,但他们的智力和其余身体状况仍然在数万年中有一定的进化。其中阿尔法兽的智力进化最类似于虫族,理论上来说,虫族与阿尔法兽族群是可以尝试沟通的。 但旧兰波帝国中期以前军雌先天的武力值和精神力水平都高于现在,他们能毫不费劲地把凶兽打到差点灭绝,即使后来军雌先天性能下降,在镇压凶兽潮的战争中也从来没有失利过,所以不管是旧兰波皇帝还是厄瑞弥亚,他们从没有想过要尝试与凶兽沟通。 但真理会的雌虫想到了。 也做到了。 他们与凶兽各族群合作,在虫族部队对凶兽惯常的伏击点设下埋伏,引导凶兽突击虫族部队的薄弱地方,最后为了保全主力部队的存活,厄瑞弥亚主动驾驶机甲吸引战火飞往荒原,最后只见到机甲陨落的火光消失在荒原深处。 第55章 他的机甲飞跃得太远,又或是损毁程度太严重已经到了定位器无法探测的地步,凶兽的剩余群体仍在继续猛烈进攻,虫族部队即使想进荒原去寻回厄瑞弥亚都找不到可以推进的线路。 现在北部军区的战事仍由北区司令查尔斯带领,诺里斯传来消息,让他们马上带阿尔殿下回宫。 回到议事厅,诺里斯正在厅里等他商量事情,唯今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想办法找回厄瑞弥亚,不论死活;二是将北部军区公众使用的网络信号截断,在找回厄瑞弥亚之前瞒住虫皇陛下失踪的事,避免动摇民心和军心。 阿尔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诺里斯要派珀西带厄瑞弥亚的亲卫军前往北区时提出异议,“我认为宫中有真理会的暗线,我需要留下珀西他们来排查。至少要留一半给我,我只信任陛下留给我的军雌。” 诺里斯皱起眉头,“宫中?” “更准确的说,是你们决策部。”阿尔直视诺里斯,“趁着此时只有我们两个在,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可疑的议员。” 诺里斯眉头紧锁,“你为什么确定是宫中,不是军部?” “如果是军部的暗线,他们或许会想办法杀死陛下,但不应该与凶兽勾结来进攻北部军区,军雌做不出同类相残的事。”原本只攻击阿尔,他便还对这两个地方的范围都有怀疑,眼下又出了厄瑞弥亚和北部军区的事,基本上可以排除军部出现问题了。“而是为雄保中心布控的事是你们决策部和中央军合作的绝密行动,中央军的所有军雌都受过医疗部雄虫的精神力审查,没有问题。只剩下你们决策部。” 这也算是件好事,毕竟要是军部都能短时间内被真理会渗透,圣都政权也就危在旦夕了。 诺里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决策部议员众多,厄瑞弥亚去北区和为阿尔在雄保中心布控的事又是在决策部基本公开的消息,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谁有异常。 “那就先集合开会。” 诺里斯意外,“开什么会?用什么议题开会?” 阿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时候我来主持,你照做就是。” 诺里斯不疑有他,马上发了紧急会议的消息,一个小时后,确认了决策部所有成员到齐,阿尔命令珀西和带亲卫军包围议事厅,搜出了所有议员身上的光脑交给临时叫来的塞西尔检查。所有议员包括士兵只能进不能出。 同时,在宫外待命的勃特勒司令带兵搜查每一位议员的住处。 议事厅中惊叫怒骂一片,阿尔推门走了进去。 诺里斯先行走上来质问道:“阿尔殿下,您什么意思?您有搜查许可吗?您有关押我们决策部所有议员的权力吗?” “厄瑞弥亚现在生死未卜杳无音讯,你和我谈许可和权力?”阿尔冷笑一声,“我没有许可,也没有权力,但我有武力。如果你和他们有意见,可以试试走出这个房间。” 阿尔的声量越说越高,喧嚣的议事厅顿时安静下来,都听见了他后半句猖狂的话语,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怒视着他,阿尔视若无睹,面色更冷,语气更硬,“我奉劝各位,有与真理会有联系的议员现在站出来配合我,我最后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果都不承认,我会亲自对每一位进行精神海检查,有不配合的,珀西上将会配合我对你们进行武力压制,再由我检查。” “都不承认。”阿尔站在议事厅的高台上,用灰色的眼睛扫视一圈,“那我给诸位三十秒的时间排队,我逐一检查。” “真理会”三个字投下掀起轩然大波,但阿尔的“三十秒”警告还在耳边,这些议员们来不及再议论,下意识纷纷按照他的要求在诺里斯的指挥下排起了队伍。 诺里斯站在第一位。 诺里斯的住处也是勃特勒第一个搜索的地方,反馈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亚雌的精神海比雌虫的更浅,更没有抵抗力。阿尔只是简单地将精神力放进去扫了一圈,感知到里面没有任何异常情绪。再看这位亚雌议长铁青着一张脸仍然配合他安抚其他议员的情绪,阿尔还是低声和他说了句“抱歉”。 诺里斯脸色稍霁,没有立马跟随士兵去休息室休息,而是站在阿尔身边看着他检查后面的议员。 一名名议员通过检查,阿尔已经感觉自己的精神力有些透支,脑后与和额颞部隐隐作痛。他想休息一下,但夜长梦多,要是等他休息,还不知道休息的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事。 正检查完眼前这名雌虫议员,阿尔眼前发黑,忽然感受到光脑震动,勃特勒的信息来了! 中级议员邓肯,b级雌虫,单身,家中无安抚素、无镇定剂、无雄虫租赁记录。从他的卧室中搜出阿尔殿下和另外几名军区医疗部负责雄虫的照片,照片已都被刀划烂。从他的地下室中搜出一对雌虫的翅膀,和一具被保存完好的雄虫尸骸。 说被保存完好也不算全面,从图上看,这份尸骸在复原液里浸泡多年仍然栩栩如生,但是它的面部和身体上鞭痕累累,刀痕遍布,甚至新旧不一,足以见得保存者对它的恨意。 邓肯。 曾用名达勒。 旧兰波帝国时期,军雌达勒最高军衔做到中校,被许配给贵族雄虫做雌侍后离开军队。二十年后他的雄主“病逝”,又三年后反叛军推翻兰波帝国统治,以邓肯的名字通过统考进入宫中决策部成为一名普通议员,两年前升职为中级议员。 他对逝去的雄主伪装情深,实际上,他的雄主只为他的一次不敬将他的翅膀摘去。他一直忍辱负重,直到雌君离世,他成为家中的主事雌虫后,毒杀了自己的雄主。 他承认自己是真理会的一员,他认为雄虫被关在雄保中心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竟然还想通过与军部合作的关系获得地位和权力,那是虫皇陛下被雄虫的枕边风吹瞎了眼——真理会都是这么认为的。他承认自己将雄保中心的布控力度、成员和方位都汇报给了真理会。至于其他的,一问三不知。 “不知道就上刑吧,上旧刑,他什么时候愿意说了再带给我。”阿尔挥挥手,叫珀西将他带下去。 “阿尔殿下,”诺里斯叫住他,“他年纪大了……” “那就注意点,”阿尔开口,“让琉西在一旁看着,别让他死了。” 一旁排着队的年长雌虫瑟瑟吞咽了口水,“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旧刑是指旧兰波帝国留下的刑讯室,其中刑具的残忍程度可见一斑,尤其是对于雌虫来说,都是噩梦般的存在。从圣都政权建立后,旧刑一直存在,但威慑为多,从未真正启用。 阿尔把年长的雌虫议员检查后交给小兵带走,没有解释。旧刑虽然可怖,但一旦启用就能起作用。 还没将剩余的议员们检查完,珀西便把奄奄一息的邓肯带回议事厅,“他招了。” 邓肯招供了圣都真理会的窝点后,勃特勒带兵一夜之间尽数端掉,逮捕成员数量数百名。 阿尔从军校调用雄虫五十名,带队连夜审讯,血腥浓臭中,翌日正午,北部军区真理会名单与窝点被拼凑出来。 阿尔将名单交给珀西,命令他立刻离开圣都,前往北部军区。 珀西将名单与地点牢牢记住,又问他,“殿下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去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阿尔摇摇头,“如果你的兵力不足,可以去北部军里找贾尔斯和加里帮忙,他们俩是我的兄长,靠得住。” 珀西点点头,没有再劝。 诺里斯在一旁听见他们的对话,等珀西走了,也问到,“殿下怎么不去一起找陛下?” 阿尔侧头看着他,“议长您希望我一起走?” “……” 诺里斯却没有生气,反而认真想了想,摇着头叹口气,“殿下在圣都,我反而轻松多了。殿下的能力在我之上。” 诺里斯,做议长足够公允,思虑周全,懂得制衡,但手段太软,上一世阿尔造反,他想过抵抗,但是抵抗还没开始就被镇压了。 这种议长平日里有虫皇陛下在还好,厄瑞弥亚一出事,他撑不起事。 第55章 珀西前往北部区的行动还算顺利,他们顺利地捣毁了真理会在本部去的分点,好好将部队清查了一遍。但是厄瑞弥亚的定位仍然没有消息。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关于厄瑞弥亚的情况已经无法在高层之间隐瞒,面对外界则是宣称虫皇陛下在亲自作战时中了凶兽毒素,正在昏迷状态,由决策部议长诺里斯和阿尔殿下共同主持大局。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是没有动了心思想要趁乱发难的军区司令,好在勃特勒和罗德尼在一开始就站在了阿尔的阵营里,加上其他几个军区里的雄虫们也成了中坚力量,他们深知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地位的好坏与阿尔掌握的权力多少密不可分,毫不犹豫地明确站队,其余军区司令也就慢慢平息了意动,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第56章 或许是原先那些对于厄瑞弥亚产生恨意的事端都清晰了缘由,又或许是他在这一世与雌虫们的相处中真正看到了他们曾经的苦痛和努力,阿尔在最终手握大权的阴差阳错中,没有像上一世一样选择再一次将雌雄地位来一个天翻地覆地大反转。 甚至也不需要他再翻转什么,整个社会在看到军营里军雌们不断减少的牺牲率和不断上涨的婚姻率,自觉地申请将各行各业向雄虫们开放,而雌虫们大多也是希望能在和平环境下安居乐业的平凡民众,只要他们的生活不再像旧兰波帝国时期那样备受压迫,他们也不会对原本还未成年的雄虫有什么极端的苛责。 这一世似乎不需要他的推动,一切就都能够向他原本最想要的方向前进,而他不过是其中被裹挟着前进的一员,虽然这份前进是他所希望的,但他在喜悦中又生出迷茫……他上一世的做法还是错了吗? 他为了雄虫的地位逼的已在抵抗凶兽潮中疲惫不堪的军雌们再次陷入一次次战争,那些战争而暴动的精神海因得不到及时疏导而使多少无辜军雌丢掉了性命;他亲手杀死了厄瑞弥亚,又眼睁睁地看着给了他无数帮助的赫因因愧疚而自杀,最后也没能真正让雄虫们开启新的生活,自己被报仇者杀死后,雄虫们势必会迎来更加恶劣的反扑…… 或许他应该庆幸,虽然这一世的他是怀着同样的想法开启了新的尝试,但这个尝试竟然走向了一条他从未想过却看起来更好的路。 除了厄瑞弥亚。 三个月的时间过去,荒原再度进入深冬,探索队能够探索的边界地区也不得不回缩,但仍然杳无消息。 在北部军区的雄虫负责专员弗格斯甚至给他传来密信,信里说能找回虫皇陛下的希望渺茫,厄瑞弥亚在世上并没有其他亲属,不如放弃探寻。他已经联手了贾尔斯和加里,只要阿尔决定好了,北部军区可以连同加西亚的西部军区和塞西尔的中央军区一起,扶持他成为圣都政权的新皇。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但是阿尔犹豫了。 加西亚恨不得飞回圣都骂他:“难道你觉得厄瑞弥亚还能活着回来吗?就算他的机甲损毁的那一刻他没有死,难道这几个月他能在荒原里活下来吗?你现在不要他的皇位,难道要将他的皇位让给其他的军雌?还是你要继续做那些雌虫陛下的雄侍来为雄虫们换回一点点生存的空间?即便你能做到,他们谁能容得下你?” 阿尔哑然。 诚然,加西亚说的这些问题他都想过,但他自己想,和被加西亚直白地口口声声问出口又是不同的感受。 厄瑞弥亚会死。 他的皇位不会空悬太久。 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的雌虫坐上这个位置。 那时候自己又该何去何从?雄虫们又该何去何从? 上一世的他不会犹豫这么多,甚至不会开始犹豫,弄清厉害关系做就是了。阿尔想,是他因为解开了对厄瑞弥亚误解的误会而愧疚,还是他真的对厄瑞弥亚有了……爱? 阿尔分析不出来,也不愿意再分析。 他不得不承认厄瑞弥亚的消失给他带来了痛苦。这份痛苦与上一世不同,上一世他亲手处决了厄瑞弥亚,这份痛苦是他权衡利弊后明知会来的,只是程度更深。现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消失,痛苦得不落地,飘在空中,叫他心神不宁。 阿尔刻意不再去分析,他找来赫因,提出要继位的想法。 这一世他与赫因没有上一世那样密切,原本觉得还要再多费上一番口舌,谁料赫因却只是表情复杂地看向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我一直在等你找我说这件事。” “什么意思?” “陛下临行前,提前留下了诏书,一旦他出现意外,由你继位。”赫因苦笑一声,“只是我见殿下您没有放弃寻找,也一直抱有陛下还能活着回来的希望,自私地隐瞒了这份诏书的存在。” 阿尔看了他一眼,“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做得很好,阿尔殿下,”赫因说,“如果陛下真的……我也希望这个位置由您继承。” 有厄瑞弥亚留下的诏书和影音素材,再加上赫因和几大军区司令的支持,阿尔继位一事平静得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恍惚中想起赫因的话,厄瑞弥亚在这次离开前为什么要提前留下诏书?为什么要特地交代赫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会出事? 还是说,在北部军区遇袭的事原本就在厄瑞弥亚的计划里?只不过有真理会横插一脚,他的计划出了些问题? 阿尔第一次有些烦躁于自己不是高等级低雄虫,无法标记厄瑞弥亚,否则至少可以通过精神力的链接感应厄瑞弥亚的生死情况。 “弗格斯,叫荒原的搜寻队撤回来吧,”阿尔最终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把搜寻线路换成荒原沿线,除了战区,平民区也搜一搜。” 弗格斯意外,“您有线索了?” “有点猜测,”阿尔说,“先搜吧。” 弗格斯得了回答,却迟迟没有从视讯中离开,阿尔问他,只见年轻雄虫面露尴尬,试探着问,“万一,我是说万一找到了……他,您需要他是活着的,还是?” 阿尔怔愣片刻,忽然笑出了声。 是啊,他现在是新上位的虫皇陛下了,如果厄瑞弥亚真的被回来,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更何况,如果厄瑞弥亚真的是自己策划的这起失踪,那厄瑞弥亚所图为何?假如这一世没有他所图的东西……他是否已经完全想起了上一世的记忆?如果他真的被找回来,也该对他存着要报仇的心吧。 帝王的心哪能有百分之百的真情?弗格斯现在不相信他,就像他上一世也不曾相信厄瑞弥亚。 所以上一世哪怕厄瑞弥亚将雄君的后冠亲手戴在他的发上,哪怕厄瑞弥亚对他的恩宠持续且盛大到所有虫族都为之艳羡,他也绝不肯与厄瑞弥亚说出自己还有两个在战争中死去的雌虫兄长,也绝口不提自己在雄保中心曾经受过的欺侮……他只能给虫皇陛下提供积极的、快乐的情绪,而不能让虫皇陛下替自己排忧解难,甚至知道他是怀揣着某些目的才来到陛下的身边。 他不相信厄瑞弥亚的爱能达成他要的一切,因为厄瑞弥亚不只是厄瑞弥亚,还是那位虫皇陛下。 现在的阿尔也不只是阿尔了,是那位虫皇陛下。 曾经的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做下了对厄瑞弥亚进行处决的决断,此刻却要救回他的命。 如果厄瑞弥亚真的还活着,真的想起来一切,阿尔想,他把这个位置还给他,把圣都政权还给他,自己就离宫去游山玩水得了——总之,厄瑞弥亚应当舍不得杀他——如果要杀他,动手的机会太多了。 “活的,让他好好的,”阿尔看向弗格斯,叹了口气,“弗格斯,我还是我。” 弗格斯犹豫片刻,却说起另一件旧事,“陛下还记不记得我们最开始一起进军校学习的时候?我没有通过考核,被清退制度清退出了军校那次。” 阿尔点头,“记得。” “加西亚那时候说过,您的心硬。”弗格斯叹了口气,“但是您对陛下、呃……我是说您对他,其实不是很心硬。” 阿尔没有与弗格斯厘清称呼上的小问题,他笑了笑,挂断了视讯。 厄瑞弥亚的消息传来之前,北部军区司令查尔斯的求援消息先送进了圣都。 荒原的冬季一年比一年更长、更冷,凶兽潮频繁出现,他们在真理会一战里原本就元气大伤,还没彻底恢复战力又接连作战,铁打的军雌也扛不住。 阿尔从中央军区调了些兵,想了想又和诺里斯与赫因说,自己也要去北区,随军出征。 诺里斯一口气叹了八百遍,只是见这位新任的虫皇陛下去意已决,最终没有阻止他。赫因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坚持要跟着他一起去北区,阿尔拗不过他,也同意了。 他与赫因坐在一个飞行舱里,正一路向北,赫因忽然说,“陛下,我做过一个梦。” 第56章 赫因梦见了什么,最了解的当然是阿尔。只是阿尔的“了解”太轻太浅,当赫因笨拙却直白地亲口将那些“梦”诉诸于口的时候,当看见赫因那张这一世不曾有太多情感波动的面孔变得胆怯和羞赧的时候,阿尔总算得以了解:他到底带给了赫因什么。 带给他对爱的希望与绝望,带给他对忠诚的背叛与痛苦,带给他对私欲沉溺与是非曲直纠缠而不得解脱的折磨。 “陛下,我觉得……那不是梦。”赫因的双眼第一次哀切地直视他,“您能告诉我,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或许否定是对他们都好的回答。但阿尔说,“是的。” 赫因的面庞显出更加的痛楚,他不可置信地问,“那您对陛下做的事也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阿尔说,“是的。” 第57章 赫因不说话了,他说不出话,他直愣愣地看着窗外飞驰的夜色,眼里落下两行眼泪。 他是为自己的背叛而落泪?还是为自己不被爱而落泪?还是只为了厄瑞弥亚而落泪? 阿尔不解,但这种无声的眼泪似乎有传染性,他的眼眶竟然也渐渐热了,有什么东西在向外奔涌。 阿尔闭上眼睛,阻止了一切的发生。 沉默中,飞行舱进入北区战线。 贾尔斯和加里来和他们接洽,大部队一刻未停,随着贾尔斯和加里的飞行舱直奔战场。 阿尔对于这种战场不算陌生,毕竟他受伤前几乎驻扎在了西部战区,培训出来得力的雄虫医疗员后又随军上过许多次前线,虽然他的肉身不如雌虫耐造,但他对精神力的绝对掌握能力使他能够最高效率的使用机甲和长炮,对凶兽的打击率一度居高不下。 他自觉自己与受伤前的状态并无什么差别,甚至比以往更加得心应手,他脚下的凶兽尸体堆积成山,血液的腥臭味快将整个近百米高的空间穿过机甲的外壳浸透。待凶兽潮被击退回基地总结,却见贾尔斯和加里迎上来围着他好一番检查,旁边的查尔斯司令也走过来,面上表情挣扎一番,还是道,“陛下,您刚才太冒险了。” 有了查尔斯开这个口,贾尔斯和加里似乎有了主心骨,纷纷数落起他方才在战场上不要命似的举动,阿尔有心替自己辩驳两句,却是眼前一黑,伴随着脑海中的疼痛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只有赫因坐在他身边,说是新的凶兽潮又来了,大家受他亲征的鼓舞,眼下在战场上打得士气正旺。 “我怎么了?” 赫因表情一凛,十分不满道:“陛下,您这次怎么能不打招呼就自行使用赛琳娜号呢?我说过,赛琳娜号炮筒需要强精神力支撑辅助,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您突然换了武器,还提高了攻击的力度和速度,自然会透支体力和精神力。” 赫因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硬,又放低了些继续道,“查尔斯司令让我看好您,不能再让您上战场了。” 出乎赫因的意料,阿尔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叛逆的心思,除了和前来看望的弗格斯聊天时间稍微长了些,竟是老老实实在病床上躺了两天,直到第三天,阿尔不见了——他的赛琳娜号也不见了。 给赫因留下了简短的四个字:“五天后回。” 弗格斯按照他的要求搜寻,仍然没有结果,于是阿尔不得不选择了最后一条排查道路:从凶兽与虫族交战区之外的地方开始搜寻。 凶兽与虫族再各军区都有交战区,这两个种族都默契地将自己的老弱病残护在身后的“沉默领域”。沉默领域并不意味着安全,就像普通的虫族群众面对一只落单的凶兽时第一反应是防御和进攻,同样,凶兽族群面对落单的虫族,自然也会下意识进攻。 但阿尔此举毕竟打破了对方的“沉默领域”,如果是军队搜寻,性质便完全不同,很可能会被凶兽无所顾忌地全面攻击,到时候双方都会死伤无数,他只能只身前往,昼伏夜出。 不知是什么原因,越往交战区反方向的深处走,他竟然愈加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知,好像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在……呼唤他? 阿尔一瞬间就想起了厄瑞弥亚,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哪怕是进行了彻底标记,雌虫也绝对给不了他这种“引领”式的感觉。 但他实在无法忽视这种“感召”,甚至不自觉地向那个方向移动,直到最后阿尔索性放弃抵抗,招出赛琳娜号架在肩上,只等有问题时一炮轰出。 那感觉将他一路引向荒原的边界,逐渐到达一个凶兽与虫族都稀落的极为寒冷的山脚下。 阿尔的飞行舱内已呵气成冰,他把舱里所有衣物都裹在身上,慢慢向山洞中走去。 他已做好要走上几个小时的准备,却没想到只有了几十步,便到达了那感受发出的跟前。那是一个硕大的……茧? 不,不算是茧,阿尔伸手抚摸了一下它,他能够察觉出来,这只是茧状的一个……极为脆弱的壳子。 这般大小的“茧”无法通过飞行舱的舱门,他思忖片刻,见“茧”中的意识并没有抵抗的意思,稍稍用力震碎了茧壳,露出“茧”中的东西——一双合围在一起成护卫姿态的黑金色翅膀——厄瑞弥亚的翅膀。 厄瑞弥亚的翅膀始终不肯张开,阿尔驾驶着飞行舱往基地赶,尝试着将精神力探入他的精神海,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有那股亲切的感知始终存在,甚至不害怕他带有强大力量的精神力,对他愈发亲昵。 因为他着急赶回基地,没有像来时从沉默领域在夜里偷偷摸摸绕路,而是日夜兼程甚至飞了一段交战区,赛琳娜号连轰三次,终于与前来接应的北部军汇合。阿尔不经意望了一眼那双翅膀,它似乎张开了些。 基地的医疗部里,弗格斯早已做好了准备,阿尔将不愿意收回翅膀的厄瑞弥亚交给弗格斯,便因长期高强度使用精神力而脱力昏睡过去。 这次他昏睡的时间很短,睁开眼便要去看厄瑞弥亚的情况,弗格斯正和琉西围着修复仓说着什么,见他醒来,不等他问,琉西便开口,“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 “厄瑞弥亚怀孕了,但是你们的孩子保不住。” 阿尔一愣,点了点头,“好消息呢?” “孩子把厄瑞弥亚保住了。” “什么意思?” “他当时机甲陨落是被一种我们俗称‘爆炸兽’的凶兽自爆给击中了,这种爆炸兽的毒素会让虫族先失去理智迷失方向,等待力气耗尽昏迷后后会在体内间断地发出极端高热,最后器官功能会废掉或者严重缺水而死。它们一般都在荒原深处不会出来,即便出来,除了自爆之外也没什么杀伤力,这次肯定是真理会和凶兽们达成了什么协议,竟然让爆炸兽在那里伏击,用自爆来要厄瑞弥亚的命。”琉西边说边义愤填膺,见阿尔静静地看着他,忽而意识到自己还有话没说完,讪讪一笑,继续道,“按道理虫族的身体是耐不住这种极端高热的,但是他怀了个蛋,蛋本身就需要热量,又因为雌体在荒原中失去意识不仅提供不了能量还会让它变冷把它冻死,它就自动吸收走了一部分热量,使虫体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不会热死或者冷死,而且虽然没有意识但也能维持生命。但是毕竟是吸收了毒素,虫蛋……” 阿尔问,“那我感受到的那种亲切的感召是?” “应该就是虫蛋发出来的,它已经通过吸收雌体的营养长大了不少,分化出了意识,正好又感受到了你的精神力,下意识也爆发了自己刚成型的精神力,要是你再早些时候来,他还没办法回应你的精神力呢。”弗格斯解释了一句,面露难过,“听你说他对你的精神力敏感,那这应该是个雄虫宝贝。” 阿尔闭了闭眼,感受到那股兴奋的精神力已经虚弱不堪了,压下所有情绪,“他什么时候能醒?” 谁也说不准。 阿尔看着修复仓里枯瘦成薄薄一片连翅膀都收不回去的厄瑞弥亚,唯有小腹出凸起一个小小的弧形。 他竟让和厄瑞弥亚有了一个……孩子。 上一世厄瑞弥亚很想和他有个孩子,想到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性,甚至还信了民间那些求子的秘方,吃了不少苦头。 但直到阿尔发动政变,厄瑞弥亚都没有怀上虫蛋。 这之中当然有阿尔的刻意为之。 他不希望厄瑞弥亚有虫蛋。 换言之,他不希望自己徒生一个心软的理由。 毕竟等虫崽长大后如果知道自己的雄父亲手杀掉了他的雌父,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故事。 他宁愿从来没有这个虫崽。 所以当厄瑞弥亚每一天都在烦恼自己没有一个虫蛋的时候,他好声好气地安抚,心里都在偷偷地松一口气。 于是他甚至忘了问一问厄瑞弥亚,他为什么想要一个虫蛋? 厄瑞弥亚不是那种非要自己血亲来继承皇位的雌虫,在阿尔出现以前他甚至不在乎自己会什么时候因为精神海暴动死掉,遑论一个继承者的身份。 所以他为什么想要一个虫蛋? 为什么想要一个有阿尔血脉的虫蛋? 阿尔将手放在修复仓的外沿,那股小小的虚弱的精神力随着厄瑞弥亚的呼吸时隐时现,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 现在他有了一个虫蛋。 他又要怎么面对厄瑞弥亚? 厄瑞弥亚又会想怎样面对他? 第57章 尽管阿尔不想面对,但厄瑞弥亚仍然在某一天的黄昏时分睁开了眼睛。 此时阿尔正在准备先行一步回到圣都,得到厄瑞弥亚醒来的消息后犹豫片刻,还是更改了行程。 确认了厄瑞弥亚身体的恢复,他们默契地将空间留给厄瑞弥亚和阿尔。 他们分别的时间分明比阿尔上次遭遇爆炸后昏迷的时间要短的多,但这次竟然有些无话可说。 第58章 最后还是厄瑞弥亚先轻声开口,“他们说,我怀了虫蛋。” “嗯。”阿尔想了想,没有把琉西对于虫蛋估计不能留下的猜测说出口。 厄瑞弥亚继续道,“他们还说,你现在是虫皇陛下了。” “是。”这件事无可辩驳,阿尔也并没有打算瞒他,“你可以回来继续执政。” “不了,”厄瑞弥亚摇摇头,金发的发尾在他胸腰处摇摆,“阿尔,我累了。” 阿尔沉默了。 厄瑞弥亚又叹了口气,“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你应该全都想起来了吧。”话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阿尔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厄瑞弥亚的点头,他顿了顿,“那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既然都想起来了,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好吧,我确实有话想问你,”厄瑞弥亚垂着眼睫,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果那时候我和你说我成功怀上了虫蛋,你会留下他吗?” 留下……他? 到这个时候,厄瑞弥亚竟然还只会问是否会留下那个虫蛋吗? 又或者…… 阿尔神色一变,猛地看向厄瑞弥亚。 厄瑞弥亚避开他的眼神,“如果,我说是如果。” 他不说这个话还好,这句话配上他的神情,阿尔如果还不能猜出真相就算白白与厄瑞弥亚相处两世了。 然而又愣了几秒,这个消息才在他脑海中明确地浮现出这几个字真正的意义——上一世厄瑞弥亚被他处死的时候,还怀着他的孩子。 他的心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又一下。 阿尔想说什么,但嘴张开又合上,他发现自己不能够说什么。 厄瑞弥亚等不到回答,终于又将眼神移回原处与阿尔相望,却见这个与自己做了两世爱侣的年轻雄虫眼里竟是凄惶。 都过去了,何必再追问他呢? 徒增自己的伤心,徒增他的烦忧。 厄瑞弥亚闭了闭眼,伸手去捉阿尔放在腿侧的手,却被迅速地抽走了。 “我……” 阿尔站起身来,又坐下去,他想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下意识避开厄瑞弥亚的触碰,又想与他触碰。 厄瑞弥亚重新抓住阿尔的手,“好了,我不问你了。” “你应该和我说的,”阿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小声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你应该和我说的。” 厄瑞弥亚没有说话。 阿尔又问他,“你什么时候……” 厄瑞弥亚感受到阿尔的拇指正在不安定地在他手腕处摩挲,有心说个不叫他更难受的日期,但想来想去哪个日期都没有用,反叫自己心里也涌起那些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情绪。 阿尔忽而又顿住了。 他不过是多此一问,若是在一切开始之前厄瑞弥亚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自然会告诉他。 阿尔第三次说,“你应该和我说。” 但这句话太苍白了。 阿尔看着厄瑞弥亚通红的眼眶,沉默半晌,“是我的错,厄瑞弥亚,是我对不起你。” 他慢慢低下头去,忽然看见一滴水落在厄瑞弥亚腿上的布料,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圆形。 厄瑞弥亚哭了。 泪滴一颗一颗不间断地向下落,厄瑞弥亚哭到颤抖,最后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泪水浸了他满怀,最后在他肩头留下一个不痛不痒的牙印。 怎么还在自己怀里哭? 阿尔抚摸着他的金发,简直想骂他一句蠢,自己分明亲手杀了他和孩子,他怎么还敢在自己怀里哭。 厄瑞弥亚大病初愈,身体到底远不如从前,在他怀中哭着哭着昏睡过去。 阿尔将他放回床上安顿好,将精神力探进厄瑞弥亚的精神海里,却发现往常磅礴的海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平静得诡异。他将精神力向冰层之下探去,才发现海底似火山喷发,海水如熔岩般滚烫翻涌,只是这喷发间隔的时间很短,海底忽而爆发得翻天覆地,忽而又平静得似死去。阿尔费了些心神,才将这些不稳定的精神力通过疏导逐渐平衡下来,确定了他的精神海一定时间内不会暴动,才出门找琉西抽取几管自己的血液留下来备用,决定先回圣都。 琉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现在?可是厄瑞弥亚……” “我留在这里,他心情起伏太大,对他的身体恢复和精神海稳定不好。” “啊?啊……”琉西仍然茫然,“那……你和他说过了吗?” “没来得及说,他睡着了。”阿尔说,“你好好照顾他,等他身体稳定了就把他带回圣都。还有虫蛋……” “我正好想和你说来着,”琉西接话道,“我们研究了一下爆炸兽的毒素和虫蛋的现状,觉得毒素不一定深入到了虫蛋内部,毕竟雌体和蛋壳的保护功能还是很强大的,而虫崽又有了自主精神力,可以先留下来看看情况。” 阿尔愣了一下。 他本来想说虫蛋的事,等厄瑞弥□□绪稳定一些,他亲自同他说。 没想到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但……厄瑞弥亚还愿意要这颗蛋吗? “所以陛下,你现在还不能马上回圣都,至少还陪厄瑞弥亚待一晚上,给虫蛋一点精神力保护,引导它继续努力成长,对抗毒素。” 阿尔默许了。 他按照琉西的要求将手覆在厄瑞弥亚小腹处的凸起,小心翼翼地释放自己的精神力钻进去,果然见到精神域里出现一个蛋,只是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阿尔用精神力将蛋包裹住,过了一会,竟真感觉蛋里面也生出一丝细细的精神力,隔着蛋壳试图与他的精神力接触,接触不到还急得在蛋壳里呲哇乱窜。阿尔下意识将自己的精神力裹得更紧,带了些安抚的意思,里面那股小小的精神力才慢慢平静,乱窜的劲头也慢慢卸下来,变成一下一下的试探。 这感觉着实奇妙。 阿尔一下子心软了,厚厚的在蛋外把自己的精神力透支了裹上去,够里面小虫崽的精神力逗上十天半个月的。 天刚亮,回圣都的飞行舱终于起飞。 阿尔一夜未睡,在飞行舱上终于熬不住,困意大过复杂的情绪,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身边的军雌小心翼翼地唤醒,说身后有军用飞行舱迅速接近,刚才终于进入通频领域,发来了通讯请求。 军用飞行舱?通讯请求? 阿尔还有些困倦,睁不开眼,懒懒道,“做好攻击准备,接通音讯。” 军雌领命退下,音讯很快通了,那头却没传来声音。阿尔问,“你是谁?还是前线又出了什么问题?” 那头仍然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是有一声压不住的哽咽。 阿尔一下惊醒,“厄瑞弥亚?” 他赶忙掏出光脑,果然看到琉西发来的通讯请求和未接消息,说厄瑞弥亚从医疗部跑走了,还逼着一个军雌帮他开走了一架飞行舱。 阿尔怔愣片刻,叹了口气,让军雌把自己的飞行舱速度降低,向对面伸出对接通道。 通道刚一搭好,阿尔没走两步,厄瑞弥亚就从通道里跑过来,死死得抱住他不肯撒手。 阿尔只得抱着他坐到沙发上,见军雌很有眼色地回到前舱,才开口,“怎么还追过来了?” “你说你对不起我。” “是。” 厄瑞弥亚深吸一口气,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是因为哪怕这一世,你还是不肯要我和虫崽吗?” “什么?”阿尔脑子转了几秒,才明白厄瑞弥亚话里的意思,“不是,我说我对不起你,是为……上一世。现在我没有不要你们,只是我觉得……我在你身边可能会太影响你的情绪。” 解释的话语落下的那一秒,厄瑞弥亚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似哭的情绪,配上他那双耀眼的金眸,分明有些违和,却让阿尔感知到他的情绪。 阿尔的手从厄瑞弥亚的发尾抚摸到腰间,“我以为,你会不想看到我。” “我没有。”厄瑞弥亚顿了顿,“你不要那么想。” 又沉默了一会,厄瑞弥亚忽然说,“其实我怨过你。” “……嗯。” 阿尔并不意外,毕竟枕边相伴十多年的雄虫一朝反叛,连命都不曾给他留下,怎么能不怨恨。 “但是到头来,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厄瑞弥亚却继续说下去,“上一世我在你身边十几年,居然没有关心过你的过去和家庭,没有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你什么都很好,什么都不要,我竟然信了。我……以为你没有安全感是因为我给你的还不够多,我以为当了雄君你就会有安全感,后来又一意孤行地以为有了虫蛋你就会安心……我不知道我曾经带给你那么多痛苦,还要你带着这么多痛苦在我面前对我好,我……” 我罪有应得。 我死有余辜。 假如他能在阿尔孤身影只地在花园荡秋千时问一问他小时候是否也和朋友一起荡过秋千;假如他能在挥着翅膀带着阿尔在空中穿梭时多问一句他是否也登上过其他雌虫的翅膀;假如他能在接受阿尔的精神力疏导后问问他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假如他能在决心要怀上虫蛋之前问一问阿尔想不想和他一起孕育一条生命…… 第59章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沉浸在阿尔给他的舒适与快乐中,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将一切都送到了他的跟前。 他没有在意过阿尔的过去、阿尔的未来、阿尔的欲望、阿尔的痛苦。 “不要说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都是我不好。”厄瑞弥亚贴着雄虫的额头,呼吸融到一处,“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第58章 第二单元完 虫蛋刚生下来,就放进了琉西一早准备好的营养净化温箱里。或许是厄瑞弥亚在孕期吃了太多苦头,这颗圆溜溜的虫蛋实际上比阿尔用精神力试探到的感觉要更小,蛋壳外部的红晕仍在,但比在厄瑞弥亚的肚子里安分不少,阿尔看了它一眼又一眼,十分怀疑它是否能够真有一天补足了营养从里面爬出来一个小虫崽。 琉西说虫蛋脱离雌体环境后有一定的适应期,这段时间谁也不去打扰它最好,等它什么时候主动发出精神力试探,阿尔再去给他回应。 见琉西神态并不十分严肃,阿尔倒是稍稍放心,又问他厄瑞弥亚什么时候能醒。 一般的雌虫,只要能够怀上虫蛋,生蛋并不是件难事,但厄瑞弥□□况特殊,他自己身体孱弱,虫蛋又吸收了部分爆炸兽的毒素,这次早产也是精神海暴动后身体产生了排异反应,幸好顺利生下,他的精神海也被阿尔疏导归于平静,只是厄瑞弥亚这一睡就又过了一天一夜,中间只被琉西强行拍醒灌了两只营养剂就再没任何动静,要不是琉西说他只是身心都彻底放松下来进入报复性睡眠,阿尔真要以为是自己的精神力疏导出了什么差错。 琉西也说不准厄瑞弥亚具体什么时候能醒来,他们雌虫的体质历来强悍,厄瑞弥亚这种情况算是罕见。于是只能劝他别急,迟早会醒的。 塞西尔得知厄瑞弥亚竟然真被活着找回来,特意从中央军进了一次宫中,他问阿尔准备怎么处置厄瑞弥亚。 说“处置”或许有些不太准确,但毕竟厄瑞弥亚这个前虫皇陛下的身份在这里放着,他的踪迹要是被公开,阿尔又该何去何从。 阿尔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原先想着干脆把这个位置还给厄瑞弥亚,现在雄虫的生活环境已经逐渐改善,雌虫和雄虫们慢慢摸索着走向了一个健康和谐的关系,出生率也随之回温。即便是厄瑞弥亚在这个位置上,他也会支持他过往的所有举措。但他原来想着是把皇位还给厄瑞弥亚后自己离开,没料到虫蛋能够生下来,还有很大可能真的有一个虫崽……属于他和厄瑞弥亚的虫崽。 他真能一走了之吗? 他的心早不如上一世那么硬了。 等厄瑞弥亚醒来再和他商量吧,阿尔这么将塞西尔应付过去。 但等厄瑞弥亚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阿尔走到温箱前看着那颗看起来微微长大了一点的虫蛋时,阿尔发现他原本已准备好要说的话变得很难开口。 倒也不是这事有多难以启齿,只是厄瑞弥亚用那双金眸盛满惊喜和爱意望着他时,说这些话好像又要把他们扯回到“身份”的轨道上去。 他和厄瑞弥亚一起去后花园散步,坐在喷泉外的观景亭中,厄瑞弥亚突然开口,“阿尔,你……还恨我吗?” 恨吗? 如果没有厄瑞弥亚,现在的他也许还过着被雌虫们惯的百依百顺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许不会有过痛苦,不会有挣扎,不会有整日整夜因被发现真相而提心吊胆。 可惜他和厄瑞弥亚相伴两世,从上一世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说不出恨了。 顶多,也是厄瑞弥亚说过的那个“怨”。 为什么厄瑞弥亚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做这种事的会是厄瑞弥亚? 但多问无益,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怨怼的真相,也不得不面对自己选择后的另一种痛苦。 阿尔反问他,“厄瑞弥亚,你为什么不继续恨我?” 明明反抗起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推翻雄虫至高无上的地位,明明已经做好了宁愿在精神海暴动的痛苦中死去也不接受被雄虫掌控的准备,被帝国所有雌虫视为领袖的虫皇陛下厄瑞弥亚,最后死在一只同床共枕的雄虫手里。 何其讽刺。 “不知道。”厄瑞弥亚坦诚地摇摇头,“上一世你刚……的时候,本来是有点怨你的,但是独处久了想起之前和你的很多事情,觉得我对你并不好。这一世想起来之后,我发现很多事情不一样了,应该是你也有那段记忆,但是……” “如果我还要怨你,我就又要失去你一次。”厄瑞弥亚定定地看着他,“只要你还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我就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阿尔扯了扯嘴角,“即便没有我,你还可以去找其他的雄虫。” 厄瑞弥亚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可以找其他的雌虫?” 阿尔下意识想要否认,忽然听到厄瑞弥亚又说,“比如赫因。” 阿尔怔住,厄瑞弥亚苦笑一声,“上一世我行刑前,他来找我坦白了。他说你不喜欢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你不喜欢他,你能……那是不是也代表着你不喜欢我,也能做到对我这么好。” 所以厄瑞弥亚的症结在这里。 阿尔忽然有些明悟了,为什么厄瑞弥亚会觉得自己先回圣都的举动是一种“抛弃”。厄瑞弥亚以为自己原先全部是依恃虫皇的权势和地位留住他,已经因为目的达成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抛弃”过一次,眼下又是一次阴阳易位,他自觉丧失了所有筹码,自然心下惴惴。 于阿尔而言,他在与厄瑞弥亚的相处中时觉如履薄冰惶惶无定;现在恍然发觉,厄瑞弥亚竟然也会有这样的心。 在这段关系中因飘摇而感到不安的,是他,也是厄瑞弥亚。 “我和赫因,不是因为喜欢他。”阿尔看着他,“我决定处决你,不是因为恨你。那只是一个……交代。” 给那个以为自己亲属全部死去而哭到窒息的幼虫阿尔一个交代,给那个以为自己和其他年轻雄虫们一样也会迟早有一天死在雌虫床上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雄虫阿尔的一个交代。 厄瑞弥亚没有错,雌虫在旧兰波帝国的畸形制度下,不是厄瑞弥亚,也会有其他的雌虫做这件事。 不幸的是,偏偏是他。 “那你现在和我解释这些,”厄瑞弥亚伸手去握他的手,缓慢又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是因为……爱我吗?” 阿尔一愣,旋即笑了,“是。” 决策部最终还是按照阿尔的要求将找回厄瑞弥亚的信息告知了公众,但也按照厄瑞弥亚的要求,几乎是同时又发了一篇厄瑞弥亚因身体原因不再担任任何正式职务的公文。 此后外界的纷纷扰扰就都交给决策部和宣传部去头痛了。 因为虫蛋破壳了。 虫蛋破壳前的大小依旧比普通虫蛋要小一圈,虫崽开壳的进度也不同一般,每一下动静都很大,但每一次动静中间都要“蓄力”长长一段时间。 他和厄瑞弥亚从正午等到夜半,最后阿尔忍不住靠在厄瑞弥亚身上等睡着了,再醒来时是被轻轻推醒,厄瑞弥亚低下头亲了亲躺在他大腿上的阿尔,示意他看向温箱,“就差最后一点了。” 阿尔于是又爬起来,和厄瑞弥亚并肩坐在沙发上,傻子似的盯着虫蛋顶上那片摇摇晃晃的壳。 终于,在阿尔不知道又打了几个哈欠之后,那片薄薄的蛋壳被顶开,从里面露出一个毛绒绒、也不是非常毛绒绒,甚至有点稀疏的头顶发——红色的绒毛。 阿尔看了眼厄瑞弥亚的金发,又看了眼自己的黑发,生出一点嫌弃。 但虫崽丝毫不认生地从蛋里滚出来扑向他的时候,阿尔还是抱住了自己这只得来不易的小虫崽,并且不自觉地猛亲了几口。 好在小虫崽的头毛似乎只是蛋壳中爆炸兽的毒素残留,几个月后身体逐渐长开,脑袋上一头红色也褪去,露出本来的灰色。 眼睛随了厄瑞弥亚,金色的。 这回阿尔最后一点嫌弃也没了,将政务一股脑地丢给“因身体原因不担任任何正式职务”的前任虫皇陛下,整日带着小虫崽在后花园、保育堂乃至猎兽场里为所欲为。 阿尔年幼时就是被雌虫兄长们捧上天的小雄虫,还没玩够被关到雄保中心,眼下自己有了小虫崽,他被强行压下去的玩心根本收不住。 从他放飞自我开始,厄瑞弥亚已经收到了多起“投诉”,求求他劝劝虫皇陛下,别带着小虫崽到处猛玩了,本来小虫崽体质就比一般虫崽要特殊,万一在哪个场所出个好歹,谁敢负责任。 厄瑞弥亚想了想,找诺里斯请了几天假,把小虫崽彻底丢给伊米,带着阿尔乔装打扮后去了圣都最大的游乐场。 阿尔原本还有点舍不得小虫崽,嘴上说着小时候又不是没去过。结果刚到门口看到现在更新换代了快十个版本后的游乐场——这比宫中好玩了不知道多少倍,口嫌体直地玩疯了。 第60章 雄虫没有翅膀,飞行舱和机甲也远不如翅膀灵活,阿尔眼馋厄瑞弥亚那对大翅膀良久,游乐园里有一个叫“雌虫翅膀体验器”,阿尔在里面玩了一遍又一遍,把所有战斗地图刷完才过瘾。 一出门发现厄瑞弥亚举着饮料在外面等,还有点不好意思。 厄瑞弥亚是雌虫,进不了这个设施,见他双眼放光,好笑道:“这么好玩?” “太爽了!”阿尔咬着吸管狂点头,“等小虫崽大了我也要带他来玩这个!他要是喜欢我每周都带他来!欸你说这个体验器能不能买个小的给低年龄段的玩?上次贾尔斯哥哥来看小虫崽,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翅膀,把小虫崽羡慕死了——唔。” 阿尔忽然被厄瑞弥亚侧过头亲了一下。 他有点迷茫,但还是搂着厄瑞弥亚的腰和他亲做一团。 反正游乐场里没人认识他和厄瑞弥亚,亲就亲一个。 亲完还是没忍住问,“怎么突然亲我啊?” “……现在是我和你在一起。” “对啊。”阿尔眨眨眼睛,“怎么了?” “以后我也会和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 阿尔更迷茫了,“呃……谢谢?” “我的意思是,”厄瑞弥亚深吸一口气,“就算有了虫崽,对我来说也是你最重要。” 阿尔好像有点明白了,于是又亲了亲厄瑞弥亚的唇角,“你最好啦。” 好像还是没做对? 回去的路上阿尔感觉厄瑞弥亚时不时看着他,又时不时欲言又止。 复盘了一下厄瑞弥亚的话,忽然灵光乍现。他笑眯眯地拉着厄瑞弥亚的金发,把雌虫拉到自己身下,“厄瑞弥亚,就算有了虫崽,——” 厄瑞弥亚眼睛一亮,很快又泛起一点零星的水光。 看他这么期待,阿尔倒不愿意再逗他了,认真道:“对我来说,也是你最重要。” 他的上辈子和前半生,谋权夺势重要、枕戈剚刃重要、给自己一个交代重要。 幸而命运原意给他和厄瑞弥亚一个机会,让他们有朝一日,都能说出这句曾经说不出的话。 (本单元完) 第59章 帝王萧秣 隆冬时节,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个上半夜,大启皇帝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帝王宫室内是入夜前宣来的重臣,宫室外跪着皇后、皇贵妃和众妃嫔,再外面跪着五皇子誉王萧垣,他身后是六皇子安王萧灵、七皇子萧玉。 萧玉打了个哈欠,又把挺直的背弯下去试图放松一些。 动静不大,但萧垣还是用余光注意到了,他皱着眉头向旁边跪着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宫人膝行至萧玉身边,萧玉神色一僵,不等宫人出手,急忙重新挺直了腰背。宫人见此便作罢。 动作间,前头终于打破了寂静,伴随着妃嫔们的哭声,五皇子萧垣继位一事也终于尘埃落定。 比起继位一事,五皇子萧垣看起来此刻更在乎父皇的驾崩,他口呼父皇,哭得涕泗横流、肝肠寸断,伏在地上用力地磕头直至冒出鲜血,萧灵也泪流满面,强打起精神去扶起萧垣,一声“父皇”,又一声“皇兄”,最后哭作一团。 七皇子萧玉仍是一副痴傻模样,痴傻中又混杂些惊恐,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何嚎得如此失态哭得如此狼狈,他围着自己的两个哥哥转了一圈,似有所悟地也趴在地上,学着他们的样子哭嚎起来,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猫,他学得着实拙劣又可笑,即便国丧当前,也有宫人忍不住低下头去笑他。萧垣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这番动静,用宽袖揩干眼泪,向着身边的宫人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七弟带下去换丧服。” 萧玉就这么被半拖半抱着带走了。 那宫人是洒扫太监,身强力壮,但要把十二三岁还在发癫学着哭闹的半大孩子迅速带去更衣还是有些难度,路过走廊拐角时正碰到重臣们从帝王宫室离开,宫人赶紧捂住萧玉的嘴,奈何萧玉感觉呼吸不畅,闹得更凶了,重臣们中有一人便大呵是谁此时在宫中喧闹。 宫人叫苦不迭,只得将萧玉带到众人跟前,“报告大人,誉王、不、是皇上吩咐奴才带七皇子去更换丧服,七皇子吵闹,惹了各位大人们清净,还请各位大人息怒。” 说罢便磕了个响头。 方才呵责的重臣好奇地瞧了眼在宫人身后仍在哭嚎的七皇子萧玉,奇道,“原来这七皇子还真是个傻子,他——” “不要妄议皇子。”重臣中为首的一人开口打断。 “国师说的是。”那人面色一变,立马噤声。 年轻的国师又看向宫人,“既是如此,快带七皇子去吧,天寒地冻,仔细照看。” “嗻。”宫人跪着送走重臣们,没好气地一拉萧玉,嘴里阴阳怪气道,“快走吧皇子殿下,奴才仔细照看您呢。” 换了丧服,时辰也到了,宫人又领着萧玉到中明殿的善思门前,叫他仍跪在百官之前、萧垣萧灵之后哭临,这才算向萧垣复了命。 萧玉前夜里学着他们嚎累了,眼下气息奄奄地跪在地上,再没什么力气哭,过了不久甚至脑袋往地上一栽,萧灵惊得去探他呼吸,发现他竟睡着了。 新帝萧垣微不可查地掩去一抹失望,叫萧灵将他推醒。 没多久却又睡了。 流程才走到一半,萧灵不想再推醒他了,萧垣也懒得管他,反正在百官都知道七皇子是个智商不足三岁孩童还常常做出异于常人举动的痴儿,不会与他计较礼法。 萧玉头向下栽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地上的雪,缓解了些许喉咙的干渴。 七皇子宫中都欺他痴傻,先帝在时因对他多些怜爱日子尚过得下去,先帝一走,宫中连记得替他倒杯水的人都无一个了。 萧玉等待口中的雪水化去,又咬了一口雪。 新帝登基,为表仁厚,特许安王萧灵住在中京,享封地供奉,又许七皇子萧玉继续在宫中居住,为尽快恢复其心智,特令国师为其星算,改其名“玉”为“秣”,封钰王,又令国师为七王爷太傅,亲自教导。 萧秣痴傻依然,在宫人的指挥下领旨谢恩。 磕头、再抬头。 国师温行周便站在他身前,躬身向他伸出一只手,“钰王殿下,跟臣走吧。” 萧秣仰起头,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嘿嘿一笑,“神仙哥哥。” 中明殿内一片哗然,温行周面容不变,手也纹丝不动在原处,“钰王殿下,臣是您的老师温行舟,跟臣走吧。” 萧秣口中囫囵跟着念了几个字,听起来像是“钰王殿下”,又像是“温行舟”,总之没人能听得明白。 新帝热闹看够了,也等得累了,直接叫宫人将钰王殿下抱起来,跟着国师大人去了观星台。 观星台中心为观星阁,是国师观星探世的地方。观星台周边是皇室贵族们问卜的八面亭和国师居住的宫殿,此次萧秣与他同住,温行周便从主殿搬出来让钰王殿下住进去,自己住到了东殿。 伺候他的人也是原来的重华宫人,大太监宝福,大宫女石榴。 但他们的态度已然大不一样,对他像对真正的王爷一般恭恭敬敬,哪怕他还是原来那个痴傻模样,他们也不再做任何欺侮他的举动,只是眼里难免还有着不服和轻蔑。 萧秣知道,这是温行周敲打过他们了。 二十岁的年轻国师温行周当真做起太傅了,天刚刚擦亮,便让宝福将他从床榻上叫醒,服侍好后送来八面亭,看着眼前头一点一点,眼皮都抬不起来的痴傻青年,教他习字。 习的第一个字是“萧”,第二个字是“秣”。 萧秣仍做痴傻状不理他,温行周并不恼怒,仍旧温声向他说起国姓“萧”的来历,说萧太祖马上平定天下之类的话,说完“萧”字,又说“秣”,说秣字是禾苗至末,稻穗已结,正是丰收气象。 放屁。 萧秣已经忘了自己第一世听到此番解字是何想法了。但他永远记得萧垣要替他改名为“秣”的原因:他要让所有人都记住,原先那个尊贵聪明惊才绝艳被先帝如珠似玉捧在手心的七皇子萧玉已经不在了,现在的七皇子萧秣只不过是个被马贩子当牲畜用谷麸这种低贱的马饲料养大的傻子。 而害得他变成这幅摸样的罪魁祸首,便是新帝萧垣。至于国师温行周,和温行舟背后曾经违背武林盟约参与了夺嫡斗争的四方楼,是萧垣最得力的帮凶。 但是没关系,上一世,他能将萧垣死后的尸体扒皮抽骨,能将温行舟和四方楼从此在这世上除名,这一世,他一样能够做得到。 萧秣用抓剑的姿势抓起毛笔,在宽大的白宣纸上照着温行周的笔记一顿乱画,他力气又大,将墨渗透了宣纸,在纸面上洇出一团一团的墨渍。 萧秣越画越得趣,笔墨从宣纸画到桌案、又画到自己的衣服和手上脸上,温行周只是唤他的名字,直到眼见着萧秣要将已经被糟蹋得似枯枝的笔头塞进嘴里,温行周才伸手强行摘下这支笔,“殿下是饿了吗?” 第61章 “饿了?”萧秣学着他的声音说话,又乐呵呵地大喊,“饿了!” 于是温行周拉着他另一只干净些的手站起来向主殿走去,宝福正带人在备膳,见温行舟与萧秣走进连忙行礼,又见萧秣的“尊容”,“哎呦”一声,连忙叫石榴来给主子洁面更衣。 石榴伸手要从温行周手中接过萧秣,却见萧秣向温行周身后一躲,瑟缩地不肯把手给石榴。 石榴面色尴尬,放柔了声音去捉他:“殿下,听话。” 萧秣哪肯听话,瑟缩地蹲在温行舟脚边,紧紧抱住他的小腿,沾墨的手便免不了将国师大人身上那件玄色银边云纹金丝长袍给弄脏了。 石榴跪下认罪,温行周并不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脚边将自己缩成一团颇有些可笑的萧秣,自己也蹲下身去,“钰王殿下怕她?” 萧秣听不懂话,只将脑袋又往温行舟怀里送,温行周只得重新拉着他的手,“殿下莫怕,臣陪殿下一起更衣。” 说着便让石榴将钰王要换的衣裳放好,再去东殿找他的师弟再取一件国师袍服来。 石榴不敢不从,匆匆往东殿去了又回,一张脸上挂满的汗珠,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温行周叫别的小宫女替萧秣洗净了手和脸,又让她们退下,亲自褪下萧秣弄脏的冬衣,萧秣自然不肯老实站着,他眼睛里似乎只能看见床上的被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往里面钻,萧秣虽然只有稚童的心智,但身体却是扎扎实实的十三岁,他要真正挣起来不用些真力气是拿不住他的,温行周无法,道了声“得罪”,先取了一旁的腰带将萧秣脚踝处扎紧,又用自己的双膝卡死萧秣的膝盖,又用一只手拎住萧秣的后脖子,叫他彻底不能动弹,才继续脱去他里头也沾上墨渍的夹衣。 忽而动作一顿,只见夹衣脱去,露出里衣都掩盖不住的又深又长的疤痕,许多道。 温行周再看萧秣,萧秣被他固定得不能动弹,但大动作动不得,仔细感受,仍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 温行周一顿,手法生疏地抚摸了一下萧秣的发顶。 有些效果。 温行周便再次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萧秣觉得差不多了,便轻轻地将头搭在温行舟的胳膊上。 温行周沉默了许久,拉开了他的里衣。 那些被掩盖时尚显温和的疤痕,此刻便狰狞万分地跳到他的眼睛里,多年前的旧伤有,但更多的是近些年的新伤,一层层互相覆盖,整个上半身从胸腹到后背竟没有一块好肉。 第60章 当日夜里,殿里就没了石榴的踪影,宝福与另外的小宫女一起服侍他睡下,神色都有些紧张。到翌日清晨,与宝福一起来叫醒萧秣的宫女便是一个面生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沉稳素净,即便见萧秣起床气很重地在床上摔枕头,也十分恪守礼法地在他床前行礼,说自己是朱雀殿新来的大宫女,名字叫曼姑。 曼姑等他发泄累了,便着手替他更衣,动作轻之又轻,几乎没有碰到那些伤疤便替他穿好了衣服,临出门又给他围好披风,才让宝福将他送到八面亭中。 温行周仍着那身玄色国师袍,似乎也不把他当个傻子,问他这夜是否睡得好。 果真是温行周替他将石榴换掉了。 只是他究竟是将石榴送去他处安置还是处死了?若是前者,他倒觉得还便宜了这个女人。 将萧秣送到国师的观星阁由温行周亲自教导一事处处透露着诡异,萧秣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萧垣的目的定是让温行周来监视他,看他是否是真疯;同时将他真正困于深宫,让他无法与昭皇贵妃的族人有任何联系。 毕竟萧垣不敢轻易除掉他,先帝离世前最觉亏欠的就是这个“幼时被歹人劫走流落民间烧了脑子”的幼子老七,最后一两年常年昏睡在榻时只要稍微清醒片刻都要见一见这个宝贝儿子,先帝在时七皇子活得好好的,新帝一登基钰王爷就“意外去世”,如何都要落个手足相残的恶名声。他做皇子时在名声一事上下足了功夫,定不能在这时毁了。何况……先帝留下的十二暗卫并没有交付给他,萧垣不得不猜测,先帝是将暗卫留作为萧秣保命所用。 但他又太怕萧秣是装疯了。 当年萧秣不过四岁小儿,先帝竟发出感慨,说玉儿聪慧远超他的所有皇子皇女,言语中竟将三十多岁的太子殿下也给比了下去。 若是萧秣没有真疯…… 他思虑太重,不过等了三日,萧秣便同上一世一般等到了萧垣御驾观星阁,前来“看望”自己。 萧秣装傻已经装得炉火纯青,萧垣亲眼看了也瞧不出异常,稍稍放下心,还没等萧秣被带远便开口问道,“国师怎么把我放在他身边的宫人给换了?” “那宫人八字冲撞,于陛下龙体……” 温行周的声音不大,萧秣很快便听不清了。 但这两句话透露出的讯息足够有用,一是温行周是越过萧垣独立处置石榴,二是温行周并非时时刻刻都与萧垣说真话,尤其在这件事上。 上一世温行周将他带回观星阁后,他认定温行周是萧垣的鹰犬,继续生生在宝福和石榴等人手里被折磨,直熬到萧垣无子驾崩由他继位,他才将欺侮过他的宫人们通通虐杀了。 只是后来自己继位之后,萧秣发现温行周在国事上竟算勤恳忠国,并非像萧垣一般坐上位置便原形毕露,对温行周有了微末的改观,决心用石榴试他一试,倒还真试出些东西。 至少他在等萧垣死的这些日子能过得轻松些。 只是萧垣还得死得再快些,若是只按着上一世的速度死,国家原本已经不厚的国库和文武大臣们又要被萧垣挥霍一空,到最后大启王朝还得在他手里灭亡。 但他做这般打算容易,实行起来却太难。 十二年前的那场宫变,先帝出巡途中感染恶疾,生死未卜之际四名成年皇子两两为党,欲谋夺大位,最终还是太子党技高一筹,为除后患,当夜里,太子亲手将早年便病逝先皇后留下的大皇子与三皇子二人诛杀。 谁料同一个夜晚,太子动手之时,先帝竟奇迹般苏醒,闻讯大怒,怒骂太子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强撑着病体废了太子,将废太子与四皇子贬为庶人,押送宗人府终身监禁。 太子生母昭皇贵妃长跪不起一夜白头,没能等来帝王的回心转意,只等到宫中人匆忙传来小儿子萧玉遭歹人截杀的噩耗。 昭皇贵妃心神巨恸,撞柱而亡。 十年后,痴傻状态下的他被暗卫寻回,先帝悬赏万金甚至爵位召天下名医为他治疗痴傻之症,最后遇一云游仙人,仙人说要黑鱼鳄胆、灵断鹤冠、虹极蛇蜕和金蝉毒土入药,真龙天子心头血五滴做药引方可治好。先帝一一向武林中人悬赏叫人找来,只心头血这一项,先帝身体已大不如壮年时期,万万取不得。正为难之时,五皇子萧垣说他愿为父皇分忧,如果取自己十滴心头血,是否能代替父皇做药引子? 仙人说,或可。 天材地宝与五皇子的心头血熬成一碗腥臭无比的药。 萧玉喝下,竟真清醒了。 只是他清醒时身体尚虚弱,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静静躺着时,他将记忆与痴傻后经历过的事一一梳理,又从替他换药的宫人们中判断出眼下的年月和境况。 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当年四名皇子相争两败俱伤,他亦被当时国师之子温行周骗离宫中,都是当时的国师温彻在其中捣鬼——而最终的受益者,是眼下一家独大的五皇子萧垣。 国师温彻,在国师身份之外,还有一个武林中的身份:四方楼楼主。 四方楼中人除了武艺高强,更重要的是相传有占星秘术,能窥得天机国运,因而他们是武林盟约中的唯一例外:虽不可干涉朝政,但每一任四方楼楼主都是大启帝国的国师。 萧垣竟然能与四方楼勾结,他的势力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萧秣心下猛震,又想宫人敢把先帝身体愈加差的事在躲懒时悄声讨论,想来病情不假,若真如这般,怕是再护不了他几个年头。 彼时上一世的萧玉尚不知道自己喝下的那碗药是由多少万两黄金白银和多少条人命换来的,他只知道,自己决不能恢复神智。 萧垣面上沮丧非常,跪在先帝床前哭着说自己无用,浪费了父皇特意为七弟寻来的天地至宝。 但萧玉能感觉到,从他睁开眼时便围绕在他身边隐隐的杀意,慢慢散了。 他被认回皇家已经两年,尽管他仍做痴傻状,但从他被认回后,先帝的身体情况还是见天的衰弱了。 若是说这其中没有萧垣的手笔,他是不信的。 但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他什么都做不了。 先帝确是将十二暗卫留给了他,只是这十二暗卫并非不能他所用,他们只遵循先帝唯一的指令:保护萧玉活下去。不到危及生命之时,他们不能出现。 第62章 萧垣大概是也猜到一些,并不真正谋害他的性命,只是日复一日地用折磨来试探他,见暗卫并不出手,放心地变本加厉。 萧秣身边原也不是没有见他可怜想要偷偷照看些他的善良宫人,只是这些宫人出现不了几次就消失了。于是萧秣知道,自己身边只会留下愿意折磨自己的人,至于那些好心的宫人,萧秣倒情愿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可怜,离自己越远越好。 因为上一世的萧玉做不了什么,这一世的萧秣同样做不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维持着一副痴傻模样听温行舟从不敷衍地写字讲经。 石榴被温行周处置了,宝福与其余人便更加安分守己,丝毫不见当初将自己吃完的剩饭剩菜倒在地上让他爬着吃的嚣张模样。 他们以为自己如此便能逃过一劫,直至一日,温行舟说,今日是钰王殿下生辰,陛下亲自来朱雀殿与钰王殿下一同用餐,以示恩典。 温行周陪着他迎来了萧垣,萧垣大手一挥,将温行周也留下来赐餐。 萧秣因痴傻还不会用筷子吃饭,即便是用勺子也会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糊得满脸都是,在朱雀殿进食都需要由宫人来喂。 宝福今日亲自承担了这份工作,不知是为取悦萧垣还是真心不注意,萧秣一次不愿再吃的甩头,宝福手中的勺子便落到地上,勺子中的饭不多,但萧秣神色大变,顿时从座位上跳起来扑倒地上,学着狗的动作边叫边去舔食。 宝福留心帝王的神情,见他眉头微蹙,心情却并不坏,真要松口气,却见国师大人亲手将萧秣从地上拉起来,向帝王告罪:“陛下,是臣未能教好钰王殿下礼数,还请允许臣带钰王殿下去净手更衣后,再来向陛下请罪。” “你就是虚礼太多。”萧垣笑着挥挥手,“钰王的情况朕心中有数,绝非国师大人之过。” 温行周道谢,才拉着萧垣去后殿净手更衣。 这次温行周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做。 只是又过了月旬,等大启进入酷暑,朱雀殿里彻底没有宝福这个人了。 接替宝福的太监年纪稍长,瞧着有三十多岁,也面生,叫海安。 海安…… 会在整夜整夜地为他打扇子,偷偷抹泪。 他没有见过海安,这一世没有,上一世也没有。 他是故意借宝福取悦帝王的机会将自己的过往向温行周暗示。他想看看,只依靠他的人格,温行周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事情没有超出他的意料,温行周果然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前去调查他过往在重华宫中过的日子。然后处置了宝福。 可是,海安又是谁? 他缘何为自己落泪? 第61章 萧垣的明纯皇后有孕了。 萧垣大喜。 倒不是他有多么宠爱这位太后的侄女皇后,而是因为他从做皇子时一直无所出,登基后后宫的低阶妃嫔一个接一个地添人,一个鼓起来的肚子都没有。旁人没有子嗣,顶多是被说几句闲话,但皇帝没有子嗣,皇位就随时有可能落到别人手里。 萧秣怀疑过是萧垣的身体有问题,因为上一世萧垣的后宫中就只有这个皇后有过身孕,还是对龙凤胎,可惜女子生产本就极危险,明纯皇后生产前又摔了跤受了惊吓,最后难产而死,她的两个孩子也因为早产月份不足没能保住。 萧秣上位后不是没有查过明纯皇后的死因,但时日久远,很多踪迹已经不可查了。上一世他伪装痴儿的这段岁月中,明纯皇后是唯一一个不怕萧垣的不愉还能够对他好的人。她不知道萧秣背地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她只是觉得“萧秣在外面过得苦日子太多了”,所以每次见到他时都会给他嘴里兜里塞上一把饴糖。哪怕萧垣说“观星阁不会少了七弟吃喝”,她也照放不误。 重来一次,明纯皇后仍然有孕了。他能把明纯皇后救回来吗? 在温行舟处结束完一天的“课业”回到朱雀殿里,萧秣特地配合海安多吃了些晚膳,还没入夜便开始闹着肚痛,海安急忙请示温行舟,说想请太医来给殿下看看。 眼下当值的所有太医都在坤宁宫候着,这个点去请太医,无非是给萧垣添不痛快。温行周亲自来了趟朱雀殿,伸手在萧秣腕上一搭,眉头微松:“殿下这是积食了,扶着殿下去西园里走走,日后晚上不可多食。” 国师大人亲自诊了病发了话,海安也松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劝萧秣松了口,引着他往西园走。 皇宫中的御花园有一条南北向的水路溯溪将花园分为东园和西园,东园宽敞,摆着嶙峋石山,种着奇花异草,而西园偏僻,只有些普通的花草生长着,由一条小径直通观星阁。 明纯皇后当年就是在御花园里散步时被一条藤蔓绊了一跤导致的早产。 萧秣后来对御花园已经很熟悉了,但现在的御花园他还真没有什么印象。 海安扶着他沿溯溪散步,每当萧秣想过桥越过溯溪时尽职尽责地拦住他,说国师大人只允许他们在西园散步。 天色已经晚了,隔着一条溯溪,东园的景色也看不真切。 只能隐约看到据说当初明纯皇后被绊倒的地方种的是一些花卉,可以确定的是,那些花卉并不生长在藤蔓上。 皇宫中哪有那么多意外,既然这里本不生长藤蔓,那明纯皇后的“意外”就很可能是人为的。 他不说肚痛了,海安便牵着他往回走。 路过一块高大的假山石,侧面有一人高的石洞,萧秣来时方向相反没能看到,他正要侧头去看,忽然感觉胳膊上一阵大力,海安将他拽进了山洞里。 海安要害自己? 萧秣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能看出来海安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正在犹豫是否要拼死一搏,忽然见海安在黑暗中给他跪下磕了个头:“殿下……我是昭皇贵妃家的人。” 萧秣沉默片刻,问出了自己此刻更关心的问题,“你看出我的伪装了?” “我和您毕竟朝夕相处,之前是有所猜测,但这次带您来御花园,我一直牵着您的手,虽然您伪装成对什么都很好奇,但是脉搏一直很稳定,证明了我的猜测。”海安垂下头,“贸然揣测您的情况,我很抱歉。” “海安,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何将军的亲兵,何将军全家对我恩重如山,从军中退下后我去了将军府上做事。皇贵妃一事后,何将军得圣上开恩免除死罪以庶民身份回乡,唯一还挂念的就是一直没有音讯的您,于是我留在京中,一边打探宫中消息,一边试图找到您的下落。后来知道您被找回,我就一直在想办法想见您一面,想看看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最后托人帮忙,净身入宫。”确定了萧秣是正常人后,海安的语速飞快,直到说起自己净身一事才略一停顿,很快又接着道,“可惜我年纪大了,手脚也笨,没有接近您的机会。新帝登基后,我一直担心您的情况,知道您被国师大人带到了观星阁,几次想托人打听消息也没个结果,直到几个月前听说观星阁要调一个新的太监进去,我正在找门路,忽然有人找到我,问我是不是一直想进观星阁伺候殿下。我说是的,他就把我带到了温大人面前。” 海安的确对何家忠心一片,哪怕他从未见过皇贵妃何昭,从未见过何家的外孙萧秣,他也愿意为了何将军的一个夙愿多年忍辱。 “殿下……”海安几乎压不住哭腔,“您受苦了……” 受苦? 萧秣忽然想,他受苦了,但他后来也勉强能算得偿所愿。 那海安现在受的这些苦,他算什么? 上一世海安甚至没能等来观星阁要调新的太监,没能等来和他相见相认。 萧秣听着他强行压抑住的哭腔,自己也酸了鼻头。只是宫中没有能安全说话的地方,这里也只是暂时的安全,要想久待是万不可以。 他把海安扶起来,“海叔,我……不苦。咱们先回吧。” 海安也知时间紧迫,飞快敛了神情,二人装作原来的模样回了朱雀殿。 夜里,萧秣睡不着觉。 他原本只是为母亲与海安的事心绪不平,慢慢冷静下来又想起方才二人对话里最不可忽视的人:温行周。 他替自己清理走了宝福,又把海安带到了他面前。 这一切真的都是偶然吗? 温行舟会做这样偶然的事吗? 还是他也起了疑心?拿海安来试探自己? 萧秣心跳猛地跳动几下,那他试探出结果了吗?海安都在朝夕相处中察觉出来他的伪装,温行周虽然只有白天与他隔着案几相处,但那是温行周……他能被自己完完全全的瞒住吗? 可是假如他发现了自己在伪装,却不拆穿,又是为什么? 睁眼到天亮。 哪怕他强装精神正常,但毕竟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不足导致的眼下青黑根本遮掩不住。温行周见他第一眼便蹙起眉头,问海安,“殿下昨夜没睡好?” 第63章 萧秣一早替海安想好了对答,海安便按照萧秣所教一字一句答道,“殿下昨夜积食散步,又难得能去玩,在西园里玩得开心了些,回寝宫就一直睡不着,还闹着要去玩,才睡的晚了。” 这话与前一夜事情对得上,也符合痴儿心性,说不定还能让温行舟对他多些同情心,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话起了作用,温行周长叹一口气,到底没有再责怪海安,但也没有放他走。 温行周将手搭在他腕上仔细停留了一段时间。萧秣见识过太医院的太医把脉的水平,别说前夜里睡得好不好,有的太医甚至能把几天前发大火把臣子骂得狗血淋头的事给诊断出来。温行周不是太医体系里的普通大夫,他的医术应当是四方楼这个神鬼莫测的门派培养出来的,以是他根本不知道温行舟把脉的技术到了各种程度,又能从他脉象里摸出什么。 就在萧秣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紧张的呼吸时,温行舟忽然在他后颈点了个什么穴位,他便浑身发累发软,下意识找了个软地方靠着晕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实在舒心。 直到感觉到有人推他,萧秣才忽然从梦中惊醒,与正上方那双黑色的眼眸直接对上。 萧秣心脏紧缩,他竟然在外人面前睡着了! 他迅速调整眼神,正要开演,忽然听到温行周说,“殿下,早课结束了,臣送殿下去用早膳。” 早膳用完后仍要去八面亭见温行周接着上课,萧秣食不知味,还是尽力吃进些食物。 八面亭里除了温行周,没有旁人。 萧秣心头微松。 温行周清退了下人,就说明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就代表他眼下不会立马将他伪装一事报给萧垣,还能有转圜的机会。 温行周开门见山,“殿下,我现在开启了八面亭中的阵法,这里的谈话,你知我知,天地不知。” 萧秣眼神微动,靠在椅背上,“国师大人好眼力。” 谁料温行周摇摇头,“殿下扮得很像,若不是……我一直会被蒙在鼓里。” 若不是什么? 温行周在那一处很明显地跳了过去,他不想说。那自己就算追问也没有结果,萧秣沉默片刻,直接问道:“大人不把我交给陛下吗?” 温行周的黑眸定定地看着他,不答反问:“殿下,记得多少事?” 全部。 萧秣怎么可能将所有底牌亮给他,于是装作回忆一会才说,“清醒那一阵之后的事记得很清楚,在之前就很模糊了,我在外面痴傻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没有印象了。” 温行舟点点头,“殿下,您还需要继续装傻。” 这一点他不用温行周说自然也会做到,他看向温行舟,“大人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温行周很轻地看向他身后渺茫的星台,“我对您没有恶意,殿下。我只想辅佐皇帝守住大启;在下一任楼主出来前守住四方楼。” 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十多年前欺骗他踏出昭皇贵妃宫中,又一掌将他弄傻丢弃到山间,这竟还不算国师大人的恶意吗? 第62章 已经在海安和温行周面前名牌了自己已经恢复心智的事实,萧秣的日子倒好过了许多,即便温行周对他的态度还模糊难测,但要帮助明纯皇后保住孩子一事,温行周总不会为难他。 只是要在不暴露自己知道明纯皇后会出事的前提下帮助她,的确有些困难。萧秣只得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御花园杂草长得太快了有些绊脚,又说溯溪两侧的石岸太滑,反正把这些隐患提了一通,不知温行周怎么想的,反正总算在明纯皇后生产前将御花园里整顿了一番,还在各个方位增添了巡逻的卫队。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入了冬,除夕又近了,与除夕同时来的还有萧垣的生辰,双喜盈门,皇帝宴请王室和重臣们的宴会如期举行。萧秣和温行周坐在萧垣的下首,他瞧了眼萧垣,登基一年,皇后有孕,新帝脸上神采飞扬志得意满,只是仍然掩不住这一年在酒色中纵欲后的空虚。 大启四周的小国们都送来贺礼,尤其是西域羌族的提马首领,还送来了一位绝色佳人,只说是听说大启有一匹千里马烈性难驯,特送来训马女一名。萧垣笑得开怀,妃嫔们却妒色难压,只有身怀六甲的明纯皇后始终平静,一口一口地舀着碗中汤食。 这位训马女古艻不仅有姿色,也很有手段,在明纯皇后的丧期内她就哄着萧垣给她封了嫔位,后来更是后来更是凭孕封妃,即使后来被拆穿是假孕,萧垣也不过冷淡了她几个月,后来就又时刻把她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原因无他,只是古艻身上带着一种西羌特有的香料桫心,这香料乍一闻与普通花香无异,只是掺杂帝王身边常燃的龙涎香后,会令人上瘾,只有在她身边才能获得宁静的舒适与彻底的快感。 驯马女古艻终于带着这种香料出现了,萧秣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他的努力总不算白费。萧秣曾在八面亭和朱雀殿中的许多地方都撒下过极为廉价的香料鱼目,它自西域传来大启已久,几乎随处可见,宫中的小宫女也尝尝将鱼目撒在浣好的衣服上增添一丁点香气。 鱼目虽便宜味轻,粉末却能在人的衣服皮肤上停留许久,风吹不走水洗不掉,只有用酒才能完全擦拭干净。但谁又会无缘无故用酒来濯洗呢。 萧垣先前为试探自己痴傻情况的虚实常亲自来观星阁,后来皇后怀孕,他又更是关切这个孩子是否能顺利生产,除了太医院,来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观星阁。鱼目香多多少少都会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再与龙涎香、桫心香混在一起,有大补壮阳之效。只是这种“补”是将日后的精血透支到现在来补。 古艻想固宠为西羌争取更多利益,萧垣一头扎进温柔乡中无法自拔,最后果真因纵欲死在古艻的床。 可惜还是太慢了,萧秣看着宴会中心跪下请求为西北军拨款而迟迟得不到回应的大将军成文德,心想为什么萧垣不能现在就死? 他低下头去,发现碗里多了一小块羊肉羹。 是曼姑给他舀的。 这个动作显然是温行周的授意,大概意在提醒他,别盯着成文德看太久,不符合他现在的情况。 上一世的成文德的确在这个皇亲国戚和重臣外使都在的场合里成功“逼迫”萧垣开口拨款。但萧垣此后不喜他不说,户部、礼部和军部都通通为他所累受了皇帝好大一通脾气,自然也是找到机会就为难他,之后的西北军军费不断被克扣,粮草军火也以劣充好,成文德虽然用兵如神,仍然因此吃了败仗,被押送回京军法处置。 再后来萧垣换上的新任大将军,虽然是从西北军军中直接提拔上来的,但实际上与西羌高层勾结已久,为后来西北军兵败立下“汗马功劳”。 萧秣想救他。 但他此刻只是一个痴傻王爷,做什么才能救成文德? 如果现在的他不救成文德,日后还有机会吗? 电光火石之间,萧秣已无法多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就往场内大步快走,嘴里还喊着什么“月亮星星”之类的话语。 场下的宾众一时哗然,萧垣也黑了脸。 萧秣虽然心智才几岁,但身体已长得高大,他不顾后方曼姑的追逐,径直走向成文德,将他腰上隐藏在玉佩后的狼牙拽下,“月亮!月亮!” 成文德一时愣神,见这痴傻王爷马上就要将狼牙塞进嘴里才慌忙伸手制止住他的动作,哄劝道:“殿下,这不是月亮,这是狼牙。” “月亮!月亮!” 说话间,温行周也已经踏进场内,面对着萧垣跪了下去,“是臣教导无方,还请陛下降罪。” “国师何罪之有,”面对温行周,萧垣面色稍霁,摆了摆手,又看向成文德,“成将军,钰王殿下既喜欢你的配饰,你能否割爱……” “陛下,这是臣小儿子……” 萧秣一阵无语,难怪这位成将军能做出这种在众人面前直接“逼”萧垣拨军费的事,话都说到这了竟然还敢驳皇上的面子。 他正焦急,忽然看到温行周在背后扯了扯成文德的袖子。 有了温行周的打断,成文德倒也不敢再说什么,顺着萧垣的话应承下来。 萧垣哈哈一笑,又说钰王殿下懵懂无知,自己却不能真占他的便宜,一口气赏了许多听起来名贵实际上换不来钱的赏赐,将军费的事带了过去。 成文德一头雾水地退下,宴会依旧歌舞升平。 一片热闹中,温行周带着萧秣和“抢”来的狼牙悄悄离开了宴会,成文德赶忙跟上,将他们拦在檐廊,二话不说竟又要再跪,“国师大人……” “成将军,此时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温行周托着他不让跪,轻轻叹了口气,“西北军费的事我向陛下说说,成与不成不能肯定。但大人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第64章 成文德猛地点头,又见温行周将手中的狼牙递给他,“殿下年幼,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且交还与你,冒犯了。” “没有没有,殿下既然喜欢,那就送给殿下——”成文德这回终于长了些脑子,但温行周仍然摇摇头,“将军还是拿回去吧。” 成文德见他坚持,便伸手接过放回袖中,又有些好奇地看了眼在一旁做摆设的萧秣,“看不出来,钰王殿下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是蛮乖的……” 温行周眼皮一跳,“成将军,这是在宫中,慎言。” 说罢也不再看他,带着萧秣回了观星阁。 这回却不是去八面亭,而是径直将他带进了自己住的玄武殿中,将侍人尽数挥退,开口道:“陛下与成将军有旧?” “没有。” “那殿下为何冒险救他?” 萧秣反问,“国师大人怎知我是救他而非害他?” “殿下此举颇为冒险,成将军常年驻守西北,殿下冒险打断他所求之事,总不会是与他有怨。” 萧秣扯了扯嘴角,“国师大人也说成将军常年驻守西北,多年来我大启西北方向固若金汤,成将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只是见不得他被晾在那里当个笑话给人看罢了。” 温行周沉默片刻,喟叹道:“殿下心思纯良。” 心思纯良?那可未必。他只不过是想减少些自己日后要收拾的烂摊子。 萧秣看向温行周,明知故问:“那国师大人与我是否有旧?” 温行周也不答反问,“殿下缘何这样问臣?” “国师大人替我处理了那些恶奴;发现我已恢复了心智却包庇于我;今日又帮我劝退了成将军……如果不是与我有旧,我想不出原因。” 温行周面上一贯温润的神情愣了片刻,显出一种突然的茫然,这茫然很快抹去,他摇摇头,“没有。臣入宫晚,未能有缘见过殿下。想帮助殿下不过是因殿下年幼无辜,臣虽忠于皇帝,也希望殿下能够平安顺遂。” 他说没有。 萧秣动摇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拿不过是温行周的托词。 当年温行周的父亲温彻位居国师高位,他带来的孩子温行舟却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在观星阁的观星台里观星。 幼年萧秣生了一场很漫长的大病,当时先帝也像为他诊疗痴傻之症一样遍求名医生,仍然无果,只能用灵丹妙药强吊着生命罢了。医者无能,昭皇贵妃为求儿子平安康健亲自抱着儿子前往观星阁求一纸护身符。 正值酷暑天,温彻此刻在何处却无人得知,先帝也为祭祖离开了皇宫,观星阁的宫人劝不回要在这里苦等的皇贵妃,又生怕小殿下在观星阁中夭折。 昭皇贵妃等了又等,终于失魂落魄地回到宫里。走到转角,一个十来岁的白袍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站在昭皇贵妃身前看了浑身烧得泛红的孩子一会,又伸手小心翼翼地在他头顶一抚,方才慢慢道:“娘娘若是信得过我,可将小殿下交与我。” 昭皇贵妃如何信得过一个面生的年轻孩子,但见他神色容清,语气笃定。何昭又有些动摇,再看怀中孩儿已呼吸渐弱,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萧玉交给这小少年,她看着他把自己孩儿带向御花园深处,想追上去,又不知为何迈不开脚步。 她一时失了力气与意识,再听到有宫人叫她的名字时才发现孩子正在自己怀中抱着,脸色转好了,身体的热度也凉了下来。何昭喜极而泣,再要找那少年,却无踪无影,旁人也对这少年的出现毫无印象,都当是小殿下吉人天相。 再后来萧玉的生辰,观星阁差人来送上贺礼,正是那少年,他说自己是温彻之子温行周,何昭要向他道谢,他却摇头说自己是前些天才进宫修行,许是皇贵妃认错了人。 第63章 少年温行周尚没有练就现在国师大人的温和气派,面上还有些疏离的傲气,唯独面对一路从崇文馆小跑来观星阁的七皇子萧玉能展露出亲昵的笑容,还愿意陪着小皇子到御花园挖土玩,弄得自己的白袍脏了也不恼,反而愿意用自己的袖口去擦小萧玉额间的汗珠。无人知道这国师之子缘何对七皇子高看一眼,昭皇贵妃或有所悟,但多个人对自己儿子好,她自然乐见其成。或许直到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何昭与萧玉才明白温行周究竟为什么对他们母子特别对待。 见温行周不愿承认他们有旧,萧秣扯了扯嘴角,也不愿再一厢情愿地与他叙旧,顺着他先前的话语问下去:“难道国师大人真的认为您效忠的皇帝陛下,能够允许我平安顺遂地活下去吗?” 他这话问得直白,几乎是与温行周完全摊牌。温行周约莫也没有料到他这样的不加遮掩,一双黑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才轻声叹道,“殿下,臣会护着您的。” 护着? 温行周怕是相信自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萧秣心里冷笑一声,又想到眼下温行周与萧垣是一条船上的人,真与温行周撕破脸皮,激得这位国师大人将真相相告,他反而没了生路。 真只丢了他自己一命倒也罢了,但他身后还有海安叔,还有母妃背后的何家……还有父皇留下的大启,大启那些在他流落民间时不嫌弃他的痴傻将他养大的街坊百姓。他不能再一次看到大启军队因缺少军械与粮草在饥寒交迫中纷纷殉国,不能再一次看到百姓们流离失所备受折磨而自己无能为力。 掩去心中百感,萧秣垂下眼睫,竟生生摆出一副乖顺模样,“既然国师大人这样说,那萧秣便只盼倚仗老师了。” 萧秣还想着只这一句话够不够让温行周相信自己,却不料温行周缓缓抬起手,极轻地在他发顶抚过一瞬,又一次轻声叹气,“殿下,莫怕。” 萧秣愕然。 温行周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怕吗? 或许吧。若是上一世刚刚恢复神智的他这样突然地被暴露在温行周面前,现在应当是惊惧大于仇恨的,能得幼时相识的亲切兄长地温言宽慰,定然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于他。 可惜他上一世就记得温行周的所作所为,更不用说现在的萧秣了。 既是倚仗,温行周合该教他些保命的伎俩。 温行周道他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现在从头练起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些护身的功夫,要比起军队里稍有官职的士兵或是武林人士,定是不够看的。 萧秣听到他这番话也不意外,只是当温行周当真从里屋拿了个木盒走出来时,他心里才泛上一些不可置信。 “这是巽风瓶,里面装着巽风虫,遇着危险抛洒出来,可以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巽风虫的荧光还能在人身上停留一段时间,但是切记不可站在迎风口抛洒。”温行周将一支手掌长度的细长瓶子推给他,又拿出一个物件,“这是乾坤峨眉刺,是现在最适合你用的暗器,以后每晚亥时后,臣会去朱雀殿教您使用。” “这是一元丹。”温行周最后拿出里面一个指甲大小的金蝉戒指,戒指旁微小的凸起一按,蝉翅轻拨,露出里面毫不起眼的药珠,言简意赅,“随身带,可保命。” “殿下不必这个表情,”温行周望着他的神情,竟是轻轻一笑,“今夜除夕,臣作为殿下的太傅,本就该给殿下准备新岁礼物。便是殿下不来找我,臣也要给你的。” 萧秣的手指从这三样物件上一一拂过,温行周能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交给他,并不能令他十分惊讶,他更惊讶的是,上一世的温行周,除了那支乾坤峨眉刺,其余两样物品也都给过他。 上一世的他对温行周一直心怀警惕,直至萧垣驾崩将帝位传给萧秣,萧秣都没有立马对外宣布他恢复了神智。 于是温行周作为痴傻皇帝的太傅和大启的国师,理所当然地接下了摄政一事。 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温行周把这两样物品拿了出来。 彼时的萧秣不能够确定这是温行周的示好还是试探,最终对后者的判断还是占了上风,他没有表露丝毫异常。 或许是不愿与傻子多废心力,温行周只是拿着这两样物品反复在他面前演示和强调用法,并将那些长长的介绍精简到极点:“瓶子,有危险,泼。”“丹药,快死了,摁这里,吃。”“这两样,随身带着。” 最终也不知道这个傻陛下到底听懂没有,温行周无奈地将这两样东西放进了他衣袍里面的内袋。 但萧秣不敢信他。 父皇的身体日渐衰弱的模样尚历历在目,什么神医仙人都看不出他父皇的病因,难道不是四方楼插手做了这件事?现在温行周又给他这些,谁能断定温行周给他的东西究竟是用来保命还是催命? 重来一世,温行周能信吗?他萧秣,敢信吗? 萧秣将那只金蝉戒指推到拇指上,严丝合缝地卡着,袖口落下,恰好能够盖住金蝉的痕迹。 他想这国师大人真不会说谎,若是他们当真像温行周口中的没有旧,谁又会将这样珍稀的灵丹法宝这么轻易地就送出手呢。 第65章 但说有旧或许又不够准确,顶多是……有温行周的愧疚。 亥时一过,温行周果然如约出现在朱雀殿中,他在后殿的几方地板上以特殊的步法走了几步,忽听一声沉闷响动,一块地砖便陷了下去,露出里面向下的楼梯。 温行周先向下走去,将下方空间灯火亮起,才传来他有些飘摇的声音,“殿下,下来吧。” 萧秣顺着楼梯一阶阶向下,发现地厅里宽敞明亮,但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温行周。 “这里原先也就放些我们四方楼的古籍,不做他用。”温行周明白他的疑惑,简单解释了一句便问他,“可以开始吗?” 萧秣原以为温行周口中要“教”自己是要上手来教,还担心他会不会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手脚,谁料温行周只是站在一旁,动口不动手。 好在萧秣上一世公开恢复心智后也向他父皇留下来的那些暗卫学了些招数,他们教给他的其中一项武器就是峨眉刺,他那时一心只想学骑马打仗的枪法,这种暗器只学了个大概,眼下配合着温行周的口头传授倒也能练出些究竟。 前几日温行周教的招数都不难,萧秣手身配合着招数,心里不自觉飘到海安说的驯马女古艻封了贵人的事情上,一时没注意,手上甩出的力没能收住,指套从他手指脱出,直奔外侧的温行周飞去。 电光火石之间,温行周抬手,将飞刺牢牢抓住自己手里,只听清脆一声玉石之响,灰青色的扳指碎成两半掉在地上。 一串血珠血落下,一滴滴正砸在半边扳指的缺口上。 萧秣手比脑子快,顺手就撕了自己训练服的下沿,走到温行周跟前去抓他的手,伸出手来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不是上一世战场上他身边同生共死的将士,这是朱雀殿里的温行周。 他往后退了一步,布条也卷回手心攥着,“抱歉,我分心了。” 但……温行周实在不该被他这么就伤到。 上一世他亲政后,温行周向他举荐自己师弟为国师,自己欲辞官回四方楼。 萧秣大仇未报,怎么可能放他这么归隐山林,便以西羌战事为由,任命温行舟为兵马大将军,战胜便准许他辞官。 他原以为自己是刻意刁难,但温行舟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卜者,他用无名长剑一把,功力深厚,身形灵动,足以在混战之中杀进杀出。 他后来问过暗卫,观温行周水平高低,得到一个“即使胜他也是险胜”的答案。 这种人,怎么会被他不小心甩出的峨眉刺伤到? 思忖间,温行周已经将落在地上的峨眉刺捡起来递给萧秣,同时将他手心的布条抽出来围住创口,血痕渗出一些,他便用了些力绷得更紧,边不在意道:“无碍。” 萧秣见他只捡峨眉刺,自己又弯下腰把碎成两瓣的扳指捡起,“这扳指……我回头想办法赔给你。” 温行周笑道,“不用,不值钱。” 萧秣见他没有要拿回碎扳指的意图,便将它们收回袖口,不再说赔偿的事。 温行周的血止不住,萧秣便严词拒绝了他继续再教他训练的打算,让他上去敷药包扎。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地厅,萧秣忽然问道:“老师教我使峨眉刺,自己却不会武功吗?” “原先是会的,只是几年前大病一场,险些丧了性命,病愈后肢体僵硬了不少,许多东西脑袋里想得出来,身体却承受不来了。”温行周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并不避讳,直言道,“人虽然失了功力,能换回一条命,也算是天意厚待我。” 大病?他上一世怎么没听说温行周得过什么大病?竟会让人失掉武功? 但温行周实在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对他撒谎,何况就方才温行周伸手的动作,的确能看出来是有底子在的,不过是功力不足才叫飞刺伤到。 温行周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自己上一世对他知之甚少,还是这一世除了他的重生,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发生了变化? 他盯着温行周的背影,待头顶的地板被重新掀起,忽然见温行周坐在上沿的地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在阶梯上行的他,“殿下,你刚才是故意的?” 萧秣沉默了。 他想到温行周会怀疑他的动机,没想到温行周会这么直白地问他。 萧秣摇头,坦然道:“我在想古艻的事,真是分心。” 他有意把自己分心的事说明白以示诚意,温行周倒也没有不信,反而顺着他的话被岔开了话题,“这古艻身上有些古怪。” 第64章 如果说温行周口中古艻的古怪之处是她对萧垣大到以致君王不早朝的吸引力的话,萧秣对于他亲手促成的效果当然心知肚明。但这事在此时的萧垣身上也不算是太古怪,毕竟萧垣自登基后便广纳天下美人进入后宫,寻欢作乐的场所更是新修了不计其数,就连萧垣生母太后的丧期也不耽误他在温柔乡里沉醉。 如果说萧秣给他添的那一丁点鱼目香起了什么作用的话,只是叫萧垣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古艻身上,再没旁的心思找别人了。 明纯皇后执掌后宫,察觉此事有异,但萧垣独断专权,她自己又身怀六甲,她求助无门,不得已将此事隐晦地告知了温行周。 然而明纯皇后毕竟是后宫中人,在宫斗一事上比温行周更加敏锐,她觉得这事并非全由古艻策划,因为她能隐约察觉到,自己对于此事知悉是有人一步步推动的,而这人正是古艻。 所以比起古艻用尽手段将萧垣留在自己身边的“眼见事实”,明纯皇后更隐隐觉得是有什么人借用了古艻原本计划好来“引诱”帝王的手段,来行另外更加不可预料之事。 温行周将明纯皇后的发现一一告知于他,又问道:“殿下,其中有您的手笔吗?” “老师怎么会这么想,”萧秣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情,“除了宫中大事召集,我日日在观星阁中,老师难道不知吗?” 他说得在理,温行周无法再言,萧秣见他手中血渍渗得更深,指了指他的手,“我知道你担心萧垣的安慰,但还是先回去将伤口处理好吧。” 温行周一愣,却见萧秣已经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困倦不堪,晃晃悠悠地往寝宫去了。 古艻的事就这样无疾而终,倒不是萧秣这件事做得多么天衣无缝,而是明纯皇后早产了。 这次早产的直接诱因并非是花园中的藤蔓,而是暴雨惊雷,惨淡的电光与轰鸣的雷声交闪间,坤宁宫前一处古树引来雷电被劈成了两半,明纯皇后一时大惊,提早发动。 虽是早产,但已经比上一世她难产而死的时间又要晚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还没进第八个月……萧秣的峨眉刺旋转而出正中靶心,海安依照约定在通道处地板有节奏地敲了四声。 萧秣从地下爬上来,温行周已经坐在朱雀殿的后殿中,第一句话便是,“明纯皇后的双胎夭折了。” 萧秣愕然。 “双胎都夭折了?” “是。”温行周点头,“此事一出,陛下估计大受打击,不多久就会传我去看看。你待在朱雀殿中,也不要再下去了。” 温行周说完便起身要走,萧秣下意识追了一步问道,“那明纯皇后呢?” “目前是还有气,但也说不好。”温行周脚步不停,口中倒是并不隐瞒,跨出殿门又回头再叮嘱一道,“殿下,一定就待在朱雀殿中等消息,不可乱动。” 萧秣无奈,“我能乱动什么。” 温行周看他一眼,那眼神似说些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匆匆举着伞走了。 暴雨雷鸣持续了整整一夜,日出时分海安出去了一趟,回来说明纯皇后的命保住了,宫中人都说是国师大人的功劳,又说早知道当初明纯皇后生产时也应该让国师大人伴行……诸如此类的话。 虽然不知明纯皇后保住一命是否有温行周的作为,但有这种流言的出现对温行周来说很明显不是好事。 白日里雷声小了,但雨水仍然一刻未停,从观星阁外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一说皇帝大发雷霆要坤宁宫中所有宫人为夭折的皇子皇女殉葬,一说太医院的太医们被拖出去斩了几颗头,又说皇帝急火攻心吐出一大口血昏倒了现在国师大人正在施秘法……消息杂七杂八地传来,还是曼姑肃容斥责:“不得在殿下面前说这些无根无据的流言。” 宫侍们都被温行周换过一拨,没换过的也叫曼姑和海安都训诫住了,虽然他们都看着自己伺候的殿下是个痴傻的,但曼姑这样说了,他们也都要听话,不敢再议论。 萧秣倒理解这些宫侍们,他们名义上是他钰王殿下的宫人,实际上都是由观星阁统一管理,国师温行周眼下是已经掺和进明纯皇后难产一事中了,他们只听萧垣一会要宫人陪葬一会又要斩太医们的首,心里自然害怕观星阁被迁怒。 上一世的萧垣似乎没有发这么大的火。 萧秣努力回忆起萧垣上一世得知明纯皇后难产消息时的状态,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又正新得了美女在怀,对明纯皇后的死只是按部就班地查了,查不出结果便算了,按规制下葬了事。 第66章 许是鱼目香与桫心龙涎的合力掏空了萧垣的身体,虚火内生,扰动心神。 雨中又入了夜,萧秣老老实实在朱雀殿里闷了一天,终于听到海安来传说国师大人回来了,让他走密道去玄武殿。 玄武殿与朱雀殿有一条地下密道,往常温行周亥时后来教他习武便是走的这条密道,后来萧秣也尝试走过,但从未走通。 这次终于是温行周叫他走,萧秣提起十二分精神,边走边记,确定将这一条路线刻进脑子里,才按照节奏敲响了密道门。 门一开,还未见人,先闻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 他心下一惊,绕过屏风,便见一名穿着灰色衣袍的人端着一大盆血红色的水从另一端走了出去。这人萧秣也认识,是温行周在四方楼的师弟,唤作周丛书。 看周丛书消失在房间中,萧秣快走几步到榻前,见温行周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眼框与耳朵和鼻子却都骇然向外冒血,他瞥见萧秣前来,似要张口说话,一张嘴却是又涌出一口鲜血。 萧秣总算为何今夜温行周要让他从朱雀殿过了,而他的玄武殿中这浓重的血腥味是从何而来了。 他一把将温行周按回床榻,拿过小凳上的白布,却又无处下手,正犹豫着,周丛书又从外面端着空盆进来,这回他看到了萧秣,向他简单行了个礼,重新将盆放到温行周脑袋下方,温行周便歪了歪头,又吐出许多血来。 温行周既然不在周丛书面前隐瞒他的痴傻,萧秣也不必再装,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莫怕。师兄这是受了反噬,将污血排进了就好了。”周丛书看起来并不惊慌,反倒安慰萧秣,“只是看着吓人些,并无性命之忧。” 萧秣皱了皱眉,心里听周丛书这样事不关己的话有些意外,但最终也没说什么,等他说温行周已经将污血倒干净了,他要去处理,彻底离开了玄武殿,萧秣才拖了小凳坐到温行周的榻前,“到底怎么回事?” 温行周气若游丝,一字一顿,“我替殿下把白芝送出中京了。” 萧秣瞳孔紧缩,袖中的短刺已经做出攻击的态势,他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鱼目香,除了能与桫心和龙涎香一起起到催情的作用,还能中和后母毒的毒素,”温行周又躺着缓了许久才开口,“他原本是不想让明纯皇后活下来的……明纯皇后自己也不想活,你这一点鱼目香,把他们的计划都毁了。” 而萧秣的鱼目香,来自于宫女白芝。 白芝原先是在重华宫为他浣衣的宫女,因为不忍像旁人那般折辱他,甚至对他多加关怀,被驱逐出宫。 没到年纪就被宫中驱逐的宫女,自家是不愿认回的,说亲也没个好去处。萧秣对之前的每一个被驱逐走的宫人都偷偷放了几颗金瓜子作为补偿,这是先帝每次召见他时亲手给他的,方能不被外人知道后夺去。这次萧秣依旧将金瓜子偷偷藏在她的包袱里。 却不料被白芝发现了。 白芝便成了这座冰冷皇宫中唯一一个知道他是在装傻的人。 少女抱着他哭得双眼都肿了,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萧秣便叫她去给自己弄些鱼目香来。 鱼目香极为常见,没人会对一名要浣衣的女子买鱼目香而感到意外,也没人会对一个被驱逐出宫的宫女忘记带走一包鱼目香而觉得奇怪。 萧秣盯着温行周,这人丢下一个惊雷之后便昏了过去,留下萧秣的大脑嗡嗡作响——温行周是如何知道白芝的?温行周口中不想要明纯皇后活下来的“他”是谁?明纯皇后为什么自己也不想活?还有温行周……他怎么会在宫中将自己弄成这番狼狈模样? 萧秣恨不得将虚弱的温行周从床上攥起来逼问个明白,但他只是坐在榻边,静静地等着。 忽然,昏迷的温行周似乎陷入了梦魇,他将薄被紧紧裹住自己,口中无意识地说了一声“冷”。 正是仲春,温行周却喊冷。但一想这人方才七窍流血的模样,还是起身到他宫中翻找出一床貂毛毯子,搭在了他身上。 温行周仍然打寒战,萧秣疑心他究竟是身体失血过多寒冷还是梦里觉冷,伸手放进他被子里一摸,谁料竟果真毫无温度,他正要收回手,温行周却似感觉到身边这唯一一点热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被温行周握着,感觉像被死人握着。 要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脉搏能够被感知到,萧秣都怀疑他已经在昏睡中丧了性命。 温行周身上的谜团太多了,偏生看起来他又像对自己有些作用的人,真要现在杀了他,萧秣倒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坏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萧秣用眼光描摹着温行周的面目,终于将袖中的短刺重新收好。 第65章 虽然只是在朱雀殿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天,但晚上接二连三地被温行周带回来的众多消息侵袭,萧秣在温行周昏睡过去的榻前还是慢慢涌上了困意。 他确认了温行周重新彻底无意识地昏睡过去,便尝试着抽回手,密道已经没法再走通回去,他索性在温行周榻前打了个地铺,席地睡了。 再睁眼时他已经回到了朱雀殿中,正听见外面海安进来,说陛下召见。 萧垣要召见他? 他一个傻子,召见他能有什么作用?还是说,萧垣已经发现了鱼目香的事,怀疑到他头上了? 这是温行周昨晚连夜叫他过去只为说这一句话的原因吗? 萧秣满腹怀疑,沉默着让海安伺候他穿戴好见皇帝的服制,又调整好状态,顶着一张天真无辜的痴傻面庞被海安牵出了寝宫。 朱雀殿大殿中,身着玄色长袍的温行周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与萧垣身边的大太监周明义站在一处等他。 周明义上前传口谕,萧秣只做听不明白,傻呵呵地要伸手去扯周明义身上的腰牌,温行周先一步弯下腰来抓住萧秣的手,又向周明义不好意思道:“周公公,殿下心智未开,怕殿前失仪,不知道陛下允不允许我陪钰王殿下一同去会见?” 周明义正烦自己要把这痴傻钰王带去御书房的一路上不得安生,有温行周主动请缨,周明义脸上笑容都真诚了几分,“陛下向来看重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为陛下分忧,自然是不妨事的。” 于是一路前去。 从观星阁到御书房有些距离,国师在大启地位尊崇,特许在御内行走可乘坐轿撵,往常温行周并不摆这份派头,但眼下放着个因被人扰了清梦而格外不安分的萧秣,观星阁的轿撵便派上了用场。 萧秣与温行周同坐轿撵中,算是勉强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但外面的太监耳聪目明,他并不敢言语些什么,只是和温行周做些哄自己吃些糕点垫肚子的戏,一边抓过他的手摊开,在手心写了几个字。 “你身体好了吗?” 温行周一愣,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反手握住萧秣的手,将他袖口向上撩起,果然见到少年手腕上印出发紫的指印。 入了春,萧秣也不过才刚满十五,虽然在观星阁的照料下身量已经长得与温行周几乎相同的高度,但温行周始终还觉得他是个半大孩子,眼下见昨夜自己为了取暖过分用力攥着却不曾感到挣扎的手真是萧秣的,倒怔了片刻。 萧秣不甚在意地将手抽回来,袖子又放下去,仍在温行周手中写了两个字,“无碍。” 轿撵里不是说闲话的时机,温行周回过神来,也在萧秣手心将今日萧垣召他可能会问的事情尽数写给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以防面上自己的伪装露馅。 头四个字便是“白芝鱼目”。 萧秣实在想问这是怎么被发现的,略一犹豫,温行周已经接着向下写——“古艻可能也在”。 萧秣点头,温行周手上不停,“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反抗,尽量吐” 萧秣一顿,猛地瞪大双眼,温行周很轻地一点头,在轿撵已经准备停下前写下最后一句话,“他不敢杀你,回来我解决。” 最后一笔落下,周明义掀起骄帘向内探进头去,正见温行周拿着帕子擦去傻子少年嘴边的糕点屑。周明义笑眯眯地请他们下车,又说陛下只召了钰王殿下进御书房,还请国师大人在屋外候着。 萧秣与温行周都对这种安排早有预料,闻言只是装了装不情愿的样子,温行周稍稍一哄,萧秣就烦躁不定但仍然听话地跟着周明义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香味,没有萧垣,只有两个泥塑似的宫人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屏风后却影影绰绰。 鱼目香。 既然萧垣让他闻,萧秣便真的闻给他看,他噏动着鼻子在殿里走来走去,终于找到香炉,他不怕烫似的扑上去一闻,却忽然脸色一变,直接蹲在地上吐了个稀里哗啦。 那两个宫人这回有了反应,一个上来扶起他擦拭,另一个处理地板。 一阵慌乱后屏风后人终于踱步而出,身着龙袍,眼下却青黑一片似被榨干了精血,他语气阴森,“七弟,在观星阁过得可好?” 第67章 萧垣试探他的那些语言萧秣都装作没听见,只有他提及“温行周”三个字时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这也是萧秣一早想好的,完全没有反应也不行,何况,他还想挑拨一下温行周和萧垣的关系,别叫国师大人继续这么忠心耿耿地跟着这位皇帝干下去了。 不管萧垣问什么,刚刚吐过一场的萧秣都是那个恹恹烦躁的模样,直到萧垣走下来掐住他的脖子,萧秣才猛地反抗起来。 反正他是个傻子,被人掐住脖子时完全遵照生理反应去反抗总不会露馅。 只是他现在已经生得高大,萧垣又亏虚到了极点,没两下便被他挣脱开来,他愤愤地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又上来两个太监,极为用力地扣住他的肩膊,萧垣狞笑一声,换做两只手一齐来猛勒他的脖子。 萧秣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没了,他在想先帝给的那十二暗卫到底还出不出来,不会要真观察到萧垣给自己掐死的前一刻才动手——“陛下。” 御书房的门开了。 温行周无召闯御书房。 萧垣双手撒开,回靠到座位上,语气仍旧阴阴,“温卿真是把七弟养的好,方才朕说那些话,他只有听到你的名字才抬一抬头。” 温行周却只是跪下,看也不看身边仍在太监手中挣扎的萧秣一眼,“臣有负陛下重托,对钰王殿下教导无方,惹得陛下动气。” 萧垣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他刚才闻见鱼目香吐了,怎么回事?” “香料一事臣并不在行,”温行周垂眸,“钰王殿下伤了脑子,有些味道会刺激他也是可能的。” “最近最大一笔鱼目是白芝买的,白芝就是从重华宫被遣出宫的,除了萧秣还能有谁?”萧垣烦得砸了一个笔架到地上,“国师,你能‘看’到鱼目和白芝,真的就‘看’不到白芝身后的人?” “看”? 这就是四方楼的能力吗?能够“看见”过往? 上一世他仇恨温行周与四方楼的一切,上位后曾通过暗卫卫十联系上无定庄庄主漆仁,扶植无定庄联系武林其他势力一举将四方楼铲除干净。 他知道并非以武力著称的四方楼能在武林独占一方势力一定是有特殊之处,但他除掉四方楼之心太切,漆仁提出皇家不能插手四方楼被铲除之后的武林事宜时萧秣并没有拒绝。他不在乎四方楼究竟有什么古怪,只要四方楼覆灭,所有的古怪都与四方楼一起销于尘烟便是。 但如果四方楼的秘术是可以窥见过去……也难怪四方楼楼主会成为大启的国师。 萧秣用余光看向跪着的温行周,他向下磕了一个头,“白芝已死,臣无法追查死人的身前事,是臣学艺不精,请陛下治罪。” 萧垣见他磕头,动作却是一顿,又站起身来走到温行周身前,亲自将他扶起,“国师,朕并非怪罪与你。只是……你待七弟如此用心,不知他是否分走国师在国事上的精力?” 温行周向后退了一步,仍然不向旁边痛苦挣扎着的萧秣投去一丝目光,规矩道:“钰王殿下心智未开,稚子心性不足为扰。臣和四方楼皆与陛下和大启早已是同一条性命,臣事大启,便是事自己,必当用心竭力。” 萧秣听见这话更是纳罕。他知道四方楼和萧垣是合作的关系,但是上升到“同一条性命”这种程度却是他意料之外的。所以温行周虽然帮他保命,却还要对并非明君的萧垣言听计从? 这温家的四方楼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萧垣手中?竟是要与他同生共死? 那一端萧垣得了温行周这句话,面上才露出些笑意,挥手叫两个太监将萧秣松开,“有国师这句话,朕今夜也能睡个好觉了。只是皇后痛失一双儿女,朕也心痛得很……” 温行周垂眸:“陛下与皇后娘娘还年轻,子嗣还会有的。” 萧垣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国师先去吧。” 温行周便拉着萧秣,齐齐退出了御书房。 终于回到观星阁的朱雀殿中,屏退了宫人,萧秣也不再与他绕弯子,直言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昨天为什么伤的这么重?” 温行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轻笑道,“我以为殿下会问我怎么知道鱼目香的事。” “我又不是聋子,你和萧垣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那应当是你们四方楼的秘术。” 温行周颔首,“殿下聪慧。” “四方楼,观四方,古、今、生、死为四方。” 明纯皇后难产,皇后生,胎儿死,自然是生死之事。 温行周能够通过他们追溯到萧秣在香料上一事做过手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会伤得那么重?又是谁想让明纯皇后死?为什么要她死?为什么明纯皇后自己也想死?”萧秣连珠炮似的问了这几个问题,紧盯着温行周要个答案。 “后几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我‘看’出来的,看不到前因后果,我也无从得知。”温行周摇摇头,继续道,“至于第一个问题……殿下不必忧心,那只是一点使用秘术的反噬,血吐干净便无事了。” “倒是殿下,经此一事该乖一些,”温行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毕竟宫中处处都是眼睛。” 第66章 乖,是不可能纯乖的。 反正等萧垣真正身死的那一日,也不会再有人需要温行周去用秘术窥见究竟是谁加速了萧垣的死亡。 不过温行周也只是嘴上警告他这一句,现在的温行周根本无心管他究竟乖不乖——连月暴雨,沅水决堤,下游平原无一幸免,灾民流离失所。但萧垣此刻还沉浸于失子的烦躁中,无心过问政事,将灾情全权交由左相李康安处理。这李康安年纪已大,从先帝在时便是大启的丞相,李党浩浩荡荡几代人,水患一事每个人都要从中捞一笔才好。 上一世温行周也为此事烦忧过。 但又不能做什么。 大启需要做事的官员,但没有好处,谁愿意做事?何况现如今皇帝不理朝政,即便事做得好了也不会被看到,不如趁着还有机会多攒些油水。 沅水流经大半个大启,总不能每一处受灾之地都由他温行周亲自去赈济。 这事温行周解决不了,萧秣解决不了,重来一世的萧秣仍然解决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播下去,三成变成掺了石粒儿的粥进了灾民的肚子,七成进了李党的口袋。 但灾后的瘟疫,萧秣倒是对上一世最后改进出来的药方还有些印象。 萧秣让温行周去找太医署的一名叫霍鸣的小大夫,让他将前朝已有的医方都拿去研究,改良出一副针对此次瘟疫出现的新状况的新方。 温行周狐疑地看着他,“这霍鸣是什么来路?我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殿下如何认识他?” “我在重华宫中时有伤病,无人替我请医生,只有白芝愿意用闲暇时间去太医院求些碎药沫回来,有一次认识了霍鸣,霍鸣就答应同她一起来重华宫给我看看。”萧秣说得这话并不假,所以上一世久居深宫的他被人恶意传染上这场瘟疫之后,就成了霍鸣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实验品,好在实验成功了。“霍鸣医术高明,就是太年轻了,说话又刻薄,一直被其他太医们打压,国师大人不认识也正常。” 温行周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即便如此,殿下就确定他能研制出对这次瘟疫症状的新方?” “不确定。”萧秣并不把话说满,“只是霍鸣痴迷于医术,没有其他的心眼,比起那些老头,我更信任他。” 小小年纪,说起比他还大上十来岁的霍鸣竟老气横秋,温行周不自觉笑了笑,“好,既然殿下信他,那我信殿下。” 布置完这事,萧秣也算放松些心情,等待这一世自己再染一趟瘟疫。 毕竟皇帝每每看到萧秣这个人始终觉得如鲠在喉,疫情期间不去叫人想法解决倒想借机用此事了结掉自己,也是他独有的一份心计。温行周现在常常不在观星阁,阁中人心散漫,若是这样还不能被染上瘟疫,萧垣又该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恢复心智了。 萧秣等了几日,待中京终于出现疫情,而霍鸣的新方还差些火候时,他等来了同一份的痛苦。 海安不知道他已对此事有数,在被禁卫军封锁的朱雀殿外仍有隐隐的哭声传进来。 上一世萧秣烧得糊里糊涂,偶有清醒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大仇未报竟要这么死去的痛苦,竟不记得有没有人替自己哭过。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场瘟疫仍是一场痛苦的折磨。 他总是在昏睡过去的灼热里梦见上一世,有时是昭皇贵妃抱着他往观星阁跑的路上汗水滴在脸上,有时是冰天雪地里臭烘烘的猪圈和牛棚给他带来微薄的一丝温暖,有时又是四方楼的山头上火光冲天,烧得他面上火热,眼睛也脱了水,要被一同点燃。 这把火烧得太猛太大,烧得梦中前尘往事都碎成黑烟围绕着他时,忽然,他醒了。 第68章 海安坐在他的床边,霍鸣也在……有宫人急急忙忙冲出去,过了一会,温行周也来了,见他神色清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看见海安和霍鸣的装扮时他还犹有猜疑,看到温行周时他几乎已经在惊愕中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染上瘟疫,不幸驾崩了。”温行周望着他点了点头,“先帝没有留下子嗣,由您继位。” 饶是萧秣已有猜测,他仍然被这个消息砸得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的确想让萧垣早些去死,甚至亲手做了一些推动他加快死亡速度的事,但是……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在这场瘟疫中,萧秣还是忍不住问道:“萧垣为什么会染上瘟疫?” “先是明纯皇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瘟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皇帝那里和他同住了一晚。”温行周顿了顿,“她和皇帝是同一天离世的,已经一同埋葬了。” 竟然是明纯皇后。 萧秣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救的人最终没能救下,反倒阴差阳错替他杀了他想杀的人。 但明纯为什么要害萧垣? 萧秣看向温行周,他却摇摇头,“此中秘辛我也不知。”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那可以观古今生死的秘术,他现在果真成了皇帝,或许可以使唤动温行周使用这个秘术,但他又一想起那个夜晚温行周瘫在榻上奄奄一息七窍流血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海安与霍鸣都知道萧秣的情况,温行周便也不避讳地直接问,“李相他们还不知道您已经恢复神智,是否要公开这个消息?” 萧秣接过海安递过来的药一口喝尽,才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你摄政?” 温行周点头。 “那就劳烦老师摄政了。”萧秣疲惫地向后闭了闭眼,状似脱口而出,“除了老师,我可没有信任的人了。”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知道温行周信了几分,又或是全然不信。 他没有再睁眼睛,听见温行周知趣地不再深谈,只低声叮嘱海安和霍鸣照顾好他,届时先帝发丧,新帝还需要出面主持仪式。 萧秣果真也是累了,原本大病未愈,一醒来又消化了如此大的消息,脑子里还在转,身上却是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无了。 又休整一夜,霍鸣给安排除了药汁还有药膳,直吃的萧秣浑身上下都是苦味,才同意他可以出门行走。 天还未亮,温行周便与海安一同进了朱雀殿,伺候他更换服制。 为了说话做事自在些,几人将其他宫人都打发出去,一切都由海安亲手来做。然而重来一世,萧秣远没有上一世等来这一天时那么激动,比起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偷偷抹眼泪的海安,他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萧秣通过铜镜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我?” 温行周亦通过铜镜与眼前的少年帝王对视。 他已有些摸清萧秣对自己称呼的关系,叫他老师时,常常在示弱装乖,叫他国师时候,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萧秣对他有试探是应该的。 “殿下……不,应该叫您陛下了。”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我不明白,您完全恢复了心智,也完全有能力做一位明君,为什么还需要我摄政?” 他还是问出了口,海安为他梳发的手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萧秣知道,海叔也想问这个问题。 海安只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萧秣却主动拉着人不让走。 海安虽然也和萧秣一起受过温行周观星阁庇护,但他始终只将萧秣认定自己的主子。能陪着萧秣登上皇位,他也能向远在南方的何将军和九泉之下的昭皇贵妃交差了。 却半路插出一个什么摄政王,叫他的心又提起来。 萧秣并不觉得温行周的问题难以回答,他似乎并不隐瞒自己力不从心的方面,“国师觉得,李相一党,占大启官场几成?” 不用温行周说,谁都知道,李相除了年高望重,子嗣众多,还生了两个好女儿,一个年长的做了先帝当年的宠妃,一个年幼的又做了萧垣的贵妃。他的儿女都在大启这座皇宫里深根发芽,李党,半壁江山都不止。 萧秣要用他铲除李康安? 温行周垂下眼睛,“陛下,观星阁,只观天下,不涉前朝。” “所以要你做摄政王。”萧秣不为所动,“何况,你们观星阁涉前朝之事还少吗?怎么为先帝做得,为朕就做不得了?” 温行周哑口,半晌方苦笑一声,“臣遵旨。” 海安已经替萧秣梳好了头,萧秣便不再看铜镜,他直接侧过身来,叫温行周站在他的身前。 皇帝坐着,温行周站着,便只能俯视。 温行周身形略一停顿,撩起玄色长袍跪了下去。 萧秣见他这样顺从了,一时竟也无从发难,他静静地看着终于跪在自己脚下的温行周,又想起上一世的温行周曾为了保全四方楼其余人的性命曾匍匐在自己脚下,背影佝偻得甚至像个耄耋老人。 没有结果。 萧秣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之间的仇并非一人对一人,而是一族对一族,只能这样报。 阳光已经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少年帝王明黄色龙袍覆盖的膝上,反出的金斑打在温行周的脸上和身上。 温行周侧了侧头,好叫那光斑不落进眼睛里。 萧秣还会说什么? 他又要怎么应对方能不连累四方楼? 温行周同样感到倦怠,但他的心神不敢有一刻放松。 终于,面前的皇帝动了。 皇帝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说不出什么语气,“温行周,你才多大年纪,怎么生白发了?” 第67章 上一世,萧垣的葬礼上,是一口空棺。 本该在棺内的尸体被萧秣想法子偷偷留了下来放在地牢里,亲自指挥着人将他的尸体扒了皮抽了骨,头颅砍下来,放在昭皇贵妃的墓前祭奠。从温行周手中夺权亲政的第一年,他去宗人府接他的兄长——废太子萧瑛出来一同去祭奠,才发现只长他十二岁的兄长须发灰白形容枯槁,他已经知道萧垣死了,萧玉继位了,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萧玉并不是痴傻的傀儡皇帝,他又真正坐稳了帝位。萧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弟弟的手臂,深深凹陷的眼眶滚出两行热泪。 他们一起在母妃的墓前磕了头,当晚萧秣想留萧瑛在宫中,但萧瑛却说已经习惯了宗人府中的床榻。 萧秣离开宫中时还太小,又与萧瑛分离了太久,要说共同记忆,真正没什么话可说,萧瑛一坚持,他只得听任萧瑛回去。 当夜,萧瑛自缢的消息就传进宫里。 萧瑛什么都没有给萧玉留下。 但萧秣知道他为什么要死。萧瑛活了前半生,就做了半辈子的太子。一朝贬为庶人,妻子难产、小儿夭折、幼弟失讯、母妃亡故……有希望的时候活着很容易,没有希望但有恨的时候也可以活着,等没有希望也没有恨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这一世的萧垣是染疫而亡,进棺前便由萧秣与霍鸣做主将他的尸体烧成了灰烬,再要开馆扒皮抽骨已做不到,即便还能,萧秣也没那种想法了——人死灯灭,这种苦痛不叫萧垣生前受着,死后对他的尸骨再残苛又有什么意义。 萧垣的葬礼结束,萧秣要海安陪他去宗人府。 行至此刻,他仍然没有想好怎样才能开解萧瑛,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他必须要去。总不能叫萧瑛还从外人口中才听到萧垣死了的消息。 宗人府里一片沉寂。 宫人已知国丧,但也都知眼下仍是摄政王温行周把持朝政,对萧瑛并没有什么忽然的优待。 眼下忽见萧秣单独带着太监前来,虽然吩咐都由太监去说,但帝王看着也并非原本痴傻模样,不由心头一紧,赶紧垂下窥视天颜的脑袋,去请萧瑛来前厅。 萧瑛仍是上一世暮气沉沉的模样,见到萧秣开口说话时才眼神微动,有了些亮光。 萧秣把自己的情况与萧瑛说了,又把海安拉到他身前给他介绍。萧瑛看着海安,也是感慨颇多,随着萧秣叫了声“海叔”,又叫得海安跪下去哭了一场。 海安这么一哭,萧瑛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又听海安边哭边絮絮叨叨萧秣被找回来这些年在宫中苟活的苦楚,萧瑛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萧秣抱紧怀里,滚滚热泪流在他的后颈。 萧秣沉默片刻,伸手拥住萧瑛的后背,“哥……” “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受了这么多苦……”萧瑛泣不成声,“你小时候,父皇和母妃最疼你,他们要是知道……” 萧秣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出来了。他眨了眨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哥,已经好了,没事了。” 顿了顿又说,“哥,你要帮我。” 这是他见到萧瑛时想出来的唯一一个法子。 第69章 他要给萧瑛一个活着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帮他。 帮可怜弟弟萧瑛这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皇帝,坐稳帝位。 “假如贤王殿下有心要坐这个位置呢?”温行周看着萧秣一笔一画将册封萧瑛为贤王的诏书亲自写好,轻声问他,“贤王当初毕竟只差一步。” “那就给他。”萧秣头也不抬地写好最后一笔,盖上玉玺,“这个位置原本就该他坐。” 只不过萧瑛是被成祖皇帝亲口废掉的庶人,萧秣好歹是先帝亲口承认的皇帝和钰王殿下,两相比较,萧秣竟然成了更名正言顺的那个。 萧秣将诏书递给海安,直起身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陛下孤身去宗人府,已叫人看出陛下是装傻的事了,现在朝里风言风语,猜是陛下疫情高烧一次又把脑子烧好了,都在找臣要个说法。”温行周静静地看着他,“臣便来求问陛下,怎么处置?若是要公开了,臣也可卸掉摄政的差事。” “恢复了正常,不代表马上就能做大启的皇帝,”萧秣仍然摇头,“你就和他们说朕是恢复了心智,但一切认知还停留在当年四岁的时候,万事都要从头学过。大启仍然由你摄政。明日早朝,我也会照这个说法。” 温行周并无异议,“臣遵旨。” 萧秣向堆着奏折的书桌扬了扬下巴,“老师,请吧。” 既是要和大臣们说由温行周继续摄政,便要把戏做个全套,折子上要留温行周的笔墨。 温行周明白他的意思,走到书桌前,却是将奏折拢起搬到旁边那张小几上,才向小凳上坐下去,拎起笔来。 然后又张开嘴,把奏折上的内容都给念了出来。 萧秣要把奏折给温行周批,并不代表他就对内容完全不管,事实上,这些奏折他已经全部翻了一遍,温行周口中的内容和奏折上写的内容的唯一区别,就是温行周省略了那些繁琐拗口的废话,把真正重要的事情有条有理地挑了出来。 萧秣有些意外,侧头看去,正与温行周望向他的目光撞上。 温行周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陛下怎么这样看臣?” “这话该我问老师才是,”萧秣也不与他绕弯子,“这些折子老师批了便批了,怎么还多此一举?” “陛下才是大启的皇帝,臣不过是越俎代庖,”温行周道,“陛下有做明君的德才,便不能荒废了国事。” 萧秣扯了扯嘴角,忍无可忍,“温行周,说人话。” 温行周持笔的手一顿,忽而笑了,这是萧秣第二次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是问他的白头发。 那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温行周后几日晨起梳头时,还是下意识将那几丝突兀的白发压在了黑发下。 这次语气和吐词更加不敬,还罕见地带上少年人的不耐烦,温行周却忍不住要笑。 他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分明还有许多事压着等他做出选择,但他竟也能见缝插针地为萧秣的不耐而察觉乐趣。 见他笑,萧秣将手下的宣纸揉了个团丢他,温行周不躲不闪,便被砸了个正着。 温行周便不再用往常面对萧垣时恭敬到虚伪的语气,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扳倒了李党,就放臣走吗?” “何来放不放你一说,”萧秣眼睛轻轻阖上,留着一条缝隙看他,“即便朕亲政,老师你也是大启的国师。” “臣有一师弟周丛书,陛下也识得,他性纯人和,修行已在臣之上,可以接替臣做大启的国师。” 萧秣沉默片刻,“老师这是执意要走?” “陛下,大启每一任新帝继位后,都会换一位新的国师。”温行周从容道,“这是旧例。” 这事萧瑛也同他说过。 萧秣问萧瑛对温行周和四方楼有什么了解,萧瑛说他与温行周几乎不相识,只对温彻有些印象。于是同他说了四方楼与大启的的历史,也包括温行周口中的这个“旧例”。 前朝末年,各州郡四处分散,豪强并起,各立为派,太祖皇帝一身神力,拉兵买马,一路攻克。一次受亲兵背叛,连吃几场败仗,损兵折将,死伤无数,自己也被敌人追杀至山林,濒死之际遇到了下山换购物资的四方楼人温仕凤,为其所救。太祖皇帝伤愈后原只想留在四方楼做个洒扫混口饭吃,但温仕凤言观他有真龙之相,又替他算出几元大将的方位让他去寻。太祖皇帝依言再战,果然战无不克,最终夺取了帝位,改号为启。 为感谢温仕凤搭救指路之恩,特地立下承诺,大启每一任皇帝都要奉四方楼中一人为国师。一直以来隐于山林的四方楼因此才出现在武林众人的视野中。 温仕凤为人正气,自认是武林中人不该卷入朝堂,但太祖皇帝执意要如此,四方楼又的确因寂寂无名而缺少后继者,温仕凤便为四方楼后人立下几条规矩,一是只观测,不干涉;二是为不参与夺嫡之争,新帝既立,国师也要更换新人;三是前任国师离宫后不得继续在朝堂为官,也不得回四方楼。 大启自太祖皇帝后几百年,四方楼众人均遵照此规,佑大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还是萧秣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听说四方楼的规矩,按萧瑛所说,自温彻这任国师之前都是这样施行下来的,四方楼成为一方势力,国师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与丞相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没有人会想到,温彻会帮助当时还是皇子的萧垣搅起他们的斗争,彻底违背了四方楼的规矩。 至于温彻这么做的原因,温彻死了,萧垣也死了,这个原因或许再无从知晓。 又或许温行周知道,但他会说吗? 上一世的温行周,其实也不算遵循旧例。他在萧秣亲政后为辞官又去做了兵马大将军,平定与西羌的战乱的最后一役中为西羌剧毒箭只所伤,需用虹极蛇蜕入药方可保住一双腿。 虹极蛇是一种极为珍稀的剧毒之蛇,传说百年一蜕皮。曾经市面上所有的虹极蛇蜕都被先帝为救治七皇子痴傻之症收录宫中,没有用完,还剩了些许,仍在宫中。 温行周的大夫向太医署求药,宫中却迟迟没有答复。 第68章 三日后,宫中源源不断的赏赐送进观星阁,奇珍异宝珍稀药材无数,其中就包含虹极蛇蜕。随着这些赏赐一同来到观星阁的,是萧秣。 大夫已拿着虹极蛇蜕去熬药了,温行周身边只有一名总角孩童阿新在身边陪着,见萧秣踏进观星阁,温行周强撑着病体,要下床行礼。 萧秣扶了他一把,手上带着力度将他“安放”回床上,“老师不必多礼。” 两年未见,尚未及冠的帝王已长得愈发高大俊朗,弯腰搀扶的姿势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中漂浮着檀木与龙涎的淡淡混香,温行周一时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那个站在御书房门口看少年天子埋头批折的午后。 帝王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瞧他,一双黑眸中说不清掺杂着什么情绪,但温行周想或许是自己心有所指,他觉得萧秣此刻不太愉悦。他想正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谢恩的话,便看见天子毫不见外地伸手去掀他披在腿上的薄毯。 因着毒素的影响,温行周反应的速度不及萧秣伸手的动作,那双因中毒便肿胀呈深红色又爬满瘢痕的腿就暴露在空气中。 温行周下意识向里缩了一下,萧秣于是也似乎因此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将薄毯重新覆盖回去。 他垂下眼睫,“温卿的腿……” 说话间称呼又换成了“温卿”,温行周心中有些不知来处的憋闷,这是当时他向萧秣请辞而不被允许时,萧秣对他的称呼。 温行周的思维涣散了一秒,忽然与帝王的眼睛对上,萧秣问,“你恨我吗?” 温行周陡然一凛,方意识到帝王方才的关心或许是要来亲眼看看他的腿是否真的将要保不住。 萧秣对他是有敌意的,温行周知道。 但或许是因为萧秣少时受过的苦楚太多,而他曾短暂地给了萧秣一些庇护,在这份敌意之外,又压存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 少年人会在他因卜天而透支难立时下意识充当他的支撑,使他不必在殿外失态跌倒;会在萧垣又想了一出劳民伤财的主意时少折腾一些琐碎小事;会在以为他睡着看不见时为他关上朱雀殿中的窗户,哪怕他只是在夜间多咳嗽了几声……分明萧秣装作痴傻是为了自保,但他好像总还怀着要顾全他人的心。 后来萧垣死在妖妃古艻的床榻上,众臣不敢找西羌要个说法,却纷纷要古艻陪葬。自己还未亲政,萧秣却要替古艻寻一条生路。 温行周问他为什么,年轻的皇帝扯了扯嘴角,说古艻一介弱女子,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国家多谋些利益,在萧垣身上即便使了些手段,又是什么天大的过错呢。 他好像在说古艻,又好像在说些旁的。 温行周遂了他的愿,萧秣向他道谢。 第70章 温行周笑道,“为陛下分忧是作为臣子应当做的。” 他当然觉得萧秣此举是多管闲事,一个西羌来的驯马女,不管因什么原因死在了大启,都不会有人追究,偏偏萧秣要让她生,徒增许多麻烦。 但他无法对萧秣生出埋怨的心思,他能明白这不过是命运多舛的少年人的物伤其类。 所以他也不恨萧秣,这不过是帝王应该有的行事风格,他该为大启有这样与萧垣截然不同的能君明君而欣慰。 只是仍然掺杂着些许他自己不愿察觉的涩意,他们本可以做一对真正不必如此猜忌的君臣……甚至更多。 温行周的目光落回薄毯边缘帝王的手,翠绿色的翡翠扳指正被他无意中地转动着,温行周说,“臣不敢。” “哦,不敢。”萧秣似笑非笑地点了头,算作这段无头无尾对话的结局。 有了虹极蛇蜕入药,温行周的一双腿终于保住了。一月之后,他开始重新练习行走,两个月之后,他已经能够抛下拐杖。 他要入宫谢恩,马车行至半途忽然被截停,是四方楼的求救密信。 四方楼包藏邪教中人,由无定庄庄主漆仁领头,携众门派前往四方楼搜索,一夜之内,四方楼沦陷。 四方楼众人死伤无数,幸存者却不见踪迹,只有一名侥幸逃脱的楼中弟子,发现各个门派之中还掺有朝廷的士兵,便发出密信,请温行周向启帝寻求帮助。 温行周不会蠢到以为这件事完全没有萧秣的手笔,于是他用刚刚可以站起来的双腿,跪在了御书房的地板上。 萧秣并不掩盖自己就是这件事的发起者,也并不理会他的跪下。 但温行周太过执着,一双刚好的腿因膝行再次血肉模糊。 萧秣终于回过头来,语气带着真实的疑惑:“温行周,你知道我的母妃和兄长因何而死,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道我的母妃的何家近些年是何种境况,现在,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四方楼?” 他这句话似给温行周下了最后的判决,温行周沉默良久,问他,“那陛下想如何处置我呢?” 萧秣将他留在宫中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不许他与外界交流。 不知过了几日,终于有人来将他带去观星阁,八面亭内外已尽是四方楼中人,他们被镣铐禁锢,惶惶无定,见他来都眼前一亮,却见温行周摇摇头,向众人行了大礼,口中只说,“是我拖累了大家。” 他们尚不明白这句话由何来处,只见观星阁各殿宇火光冲天,浓烟与剧热席卷扑向…… 一夜大火,溯溪以西,只剩灰烬。 此后大启再没有四方楼,再没有观星阁,也再没有国师。 温行周是大启最后一位国师。 这一世,大启最后一位国师仍然语气平缓地将奏折内容一一说出,时不时还要问问萧秣的想法,端的是一派师生和融君臣相宜的模样。 扳倒李党之事需徐徐图之,春闱在即,定主考官一事便成了重中之重。 温行周料他不喜李党,选了一位叫詹正文的光禄大夫,萧秣抬头看了一眼他,等温行周将人向他介绍完才摇头,“不行。” 温行周意外,“为何?” 因为詹正文上一世的确被他利用大大削弱了李康安的势力,他也待詹正文不薄,让他官拜丞相。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与西羌勾结,在温行周死后,西羌举兵入境。 萧秣阖着眼皮在脑子里又筛了一遍,“史逸春。” 礼部尚书郎。李党。 温行周更加意外,神色几变,最终点了点头,“……是。” “史逸春虽是李党,为人却刚直善纯,”上辈子他为抗击西羌御驾亲征,史逸春一介文官,还是离兵部十万八千里的礼部文官,却愿意随他上阵,最后死在他身前,萧秣想给他一个机会,“选他,李党也不会有太大反应,你也好做。” “刚直纯善”这四个字从萧秣口中说出,分量很足。 年轻的礼部尚书被这张惊天馅饼砸中,退朝后自来御书房谢恩。 萧秣前夜里又做了梦,觉睡得不踏实,史逸春进了御书房便见得少年帝王半倚在座椅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跪在跟前不敢做声。 萧秣半梦半醒间瞥见史逸春来了,便将手一伸,“起来。” 史逸春依言爬起,见那只手仍架在座椅扶手上虚空停着,下意识伸手放在帝王的手心下托着。 萧秣已经意识回笼,反应过来现在是在宫中御书房而非上一世的军营,但见史逸春在面圣第一面时仍做出了上一世熟悉后同样的动作,不免好笑。 少年帝王原本便长了张如玉如翠的面庞,只是平日冕旒下的五官木讷不动,减了几分神韵。眼下并无冕旒上珠链的遮挡,这张面庞向他一笑,史逸春陡然间失了神。 温行周推门进来,便见到这幅模样。 萧秣什么时候与史逸春这么相熟?分明萧秣在进宫后并没有与其他人接触的机会,而萧秣幼时离宫前,史逸春甚至还没有参加科考。 他着意弄出些声响,史逸春才反应过来,又向温行周行过礼,脸已经红了。 “史大人礼部出身,应当知道直视天颜为大不敬。” 史逸春面色又一白,又要跪下。 萧秣笑了,心道温行周倒与他配合默契,一冷一热够把这位过于年轻的尚书郎给拿住,“好了老师,你要把朕的主考官吓破胆了。” 史逸春听不出他口中正反义,温行周却能听出萧秣心情不错。 分明上朝前还恹恹地毫无精神…… 他分了些心,果然觉得萧秣待这位史大人有种没由来的亲近和信任,但见史逸春却并无与天子相熟之感,只是君恩浩荡满脑门要为帝王鞠躬尽瘁的热汗。 送走史逸春,温行周才状似不经意道,“我记得史大人的妹妹还未婚配,知书达理……” “停,”萧秣打断他,“不是在说史逸春吗,怎么扯到他妹妹身上去了。” “前几日有折子递上来希望陛下立皇后,陛下不让批复,今日人找到臣跟前来,要臣替陛下做主。”温行周垂眸将袖中的奏折递给他,“臣见陛下与史大人相谈甚欢……” “史逸春是史逸春,朕可没惦记人家妹妹。”萧秣摆了摆手,“朕也不打算立后,老师替我想法子挡过去吧。” 上一世可没这一出戏,奏折里说说立后便罢了,没人想让他真的联系上哪个大家族势力,更不用说还专门为了他立后的事去找温行周说道。想来是这一世萧秣公开自己恢复心智,又在春闱前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新提拔了个没有丝毫经验的新主考官,李党起了疑惑要来试探他。 若真是能立后留下子嗣,估计下一步就是把他做掉,换他的孩子做傀儡皇帝来扶持。 萧秣看温行周点头称是,又问他,“老师看史逸春这人怎么样?” 第69章 分明将人都选好了定好了,又来问他怎么样。温行周愈发摸不清帝王的心思,索性直言道,“依臣之见,史大人有才情有正气有心性,但不多。” 萧秣的茶水都含在口中了,听到这句话险些呛住,好容易咽下去,语带意外,“老师这么不待见他?” “臣不过是如实回答,”温行周垂着眼眸,将史逸春是哪年恩科哪年拜入李党门下哪年入翰林苑调礼部一一说来,最后总结,“虽然如此,史大人确实是现今对付李党最合适的人选。” 确如他所说,史逸春并不是个处处都拔尖的人才,所以明明是难得少年时就二甲传胪的进士,又拜在李康安门下,还在礼部平庸许久得不到提拔。也正是因为李党并不把他当个重要人物,史逸春才会对看重自己的帝王这般感恩戴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李党的对立面。 缺点也有,就是他脑子转的不够快,萧秣得时时教导他。但这也并非全然坏事,聪明的刀有聪明的用法,不聪明的刀也有笨用法。 原本他想将调|教史逸春的事丢给温行周去做,但又想起四方楼那一事尚未平,万一叫史逸春又成了什么“温党”,得不偿失。 于是常叫史逸春来御书房伴驾,只差把一些东西揉碎了塞给他听。 这时候温行周常常不在,他忙于春闱之事,温行周便免不了要多费些心神盯着李党在其他事上占位置捞油水,再不冷不热地争些什么,李党倒不觉得温行周是为萧秣争,只觉得这位先帝时便被奉为国师大人的摄政王也并非不理红尘俗世,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中人。 春闱进入尾声,殿试里坐着的考生,半数已经拜入李党各人门下,还有小半数琢磨帝王心思,决心赌一把,拜在史逸春门下,另余个别几个考生,有的找了中京里的大儒拜下,也有孤身一人对自己满怀信心的。 萧秣坐在上首,摄政王温行周坐在他左下侧,主考官史逸春坐在他右下侧。 殿试的题目是萧秣出的,不问儒学也不问党争,只问对付西羌之法。 第71章 温行周有些意外他的题目,但没有提出异议,对外仍然宣称是自己的意思,毕竟前两年成文德戍边一直稳定,还有次偷袭了西羌的老巢,重病的老西羌王受惊而亡,而后几个王子为争王位发生内乱,元气大伤恢复了几年,但一旦他们恢复好了,马上就将卷土重来,萧秣这题堪称是未雨绸缪。 只是这题交由来参加殿试的这些读书人,怕是得不到满意的回答。 但是温行周不愿意挫萧秣的兴味。萧秣是个很适合做皇帝的人,而适合做皇帝的人往往要叫人猜不出想法,也往往要不能表露自己的喜恶。 这是难得让温行周能知道萧秣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机会,他要是提醒了萧秣,这位多思多虑的少年皇帝又该分些心神去揣测自己的意图和遮掩真正的想法了。 萧秣不知道温行周的思虑,他的目光已经定在最靠近自己角落里那名考生身上。 比起其余考生笔下艰涩的模样,他的行文流畅许多,只有思考时略一停顿,很快又写下去。 萧秣很想看看他写的什么,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上一世,他扶植詹正文对抗李康安时,西北军曾经传来异动,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恢复了平静。 后来他腾出时间来去调查此事了发现是西北军中有名三甲出身无名无权被兵部“发配”西北军的小吏,提出以通商换交战的做法,当时的西北军兵马大将军温行周和西羌的安鲜王子都认可这种做法,于是果真相安无事平静了几年。萧秣觉得此法不错,于是放下心思继续处理四方楼之事。 没有料到西羌的双甘王子竟勾结到当时已经被贬为督尉的前大将军,夺走了安鲜王子的属地后又回过头来攻打大启。 最终国破。 虽然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但萧秣依然对那名小吏提出的方法很感兴趣。 大启经由萧垣这一顿折腾,现在已经是一副空壳,空有庞大的外表,实际根本经不起一次战争失利。比起兵马征伐,大启更需要修生养息。 好在这一世西羌的边境上还是成文德的强硬防线,如果在强硬防线下能把这名小吏的通商之法执行下去,或许能达到他要的效果。 现在的重点是,找到这个今年科举中只考了三甲不被看到的兵部小吏。 卷子终于收了上来。 由史逸春带领读卷官们先行评判,遇到无法决断的再报萧秣和温行周。 不多时,那个熟悉的方法就被写在卷子上送到了萧秣眼前。 萧秣把卷宗推给温行周,“老师看看。” 温行周细细读过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完却也多了几分肯定,看向萧秣,轻声问,“陛下想点他状元?” 萧秣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把这份卷子放在了待评一甲的分类里。 等将余下卷子尽数看完,萧秣才说,“状元榜眼都给李党,探花……史卿,叫边嘉玉拜到你门下吧。” 史逸春面露惶恐,萧秣摆摆手,“就这么选吧,不然李党不平,你也不好做。” 于是状元点了李党的孔经国,榜眼选了江翰飞,探花则是萧秣看中的边嘉玉。 选边嘉玉做探花郎也说得过去,毕竟整个大殿中只有他年纪尚轻,面容如玉,担得起探花之名。 传胪大典之后的恩荣宴由左相李康安主持,这是新帝登基后的首场恩科,为表恩典,萧秣与温行周也在恩荣宴上露了一面,为新进士选簪花。 孔经国年届大董,江瀚飞也人至中年须发稀疏,只有边嘉玉神明爽俊颜丹鬓绿,由翠芙蓉衬着,更是姿容无双。萧秣笑道,“朕是可惜宫中没有个公主,不然非要与探花郎结个姻亲。” 他这话是笑着对温行周说的,温行周便也笑着附和,“可惜臣也并无姊妹。” 边嘉玉看出来萧秣喜欢他,尚未受过官场磋磨,一张面上笑魇如花,直视着帝王的双眼,“谢陛下夸奖。” 萧秣又见他不卑不亢难得可爱,又赏了他一方墁岭来的贡砚,惹得众人眼红不已。 按大启例,探花是封七品官,萧秣准了李康安为孔经国和江瀚飞请的官职,却未给边嘉玉一个官职,而是叫他六部轮转,将他那个以商止战的方策给落地。 于是边嘉玉得了萧秣的腰牌,从兵部开始轮转,得了空便往御书房找萧秣谈自己的想法。他同史逸春谨小慎微的性子有些不同,从他敢于在殿试上写这种前人从未有过的言论便能看出来,但萧秣在宫里难得见这种人,倒也对他宽容许多,连史逸春见了都要感叹,说这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萧秣这头动作不小,温行周就得花心思与李康安一党周旋遮掩,再从各事各部中计较锱铢一番,着实费动心力。 再见帝王御书房里和乐融融笑意盎然,只在他求见时霎时沉默,不免心里生出些纷杂的思绪。 萧秣叫他坐下,又叫海叔端了茶盏和一碟点心来给他,“这是边大人这几天在酒楼里最喜欢吃的糕点,他自己贪嘴也就罢了,还非说是宫中都不可能有的味道要带进来给我尝尝,老师也试试。” 这行为着实逾矩,但见萧秣并无丝毫不悦,反而轻松惬意地边打趣边让他也尝尝边嘉玉带来的吃食,足以见得他现在心情的愉悦。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 温行周那点不知来处的烦闷忽然就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漫上来的一丝酸痛。萧秣的人生中只有四年的无忧岁月,剩下的尽是痛苦、压抑与忍耐。眼下不过是有个年轻漂亮的同龄人来哄他开心,何况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何必招人嫌恶地再说什么帝王要注意入口的提醒。 温行周尝了一口糕点,又看向正惴惴期待着他评价的边嘉玉,忽然开口,“边大人与史大人似乎有几分像。” 他这话突如其来,叫边嘉玉与史逸春马上看向对方的脸,萧秣也来了兴致,仔细盯着他二人瞧了瞧,点头道,“还真有点像,你们的鼻子下巴……嘴唇……”萧秣笑着看向边嘉玉,“难怪我一见你,就想让你拜到史卿门下。” 史逸春想了想,“我祖籍是广安云江的。” 边嘉玉眼神一亮,“我母亲也是广安云江的!” 萧秣乐了,“你们再多盘盘认识的族人,说不好几十年前是一家人。” 温行周没说话,只看着他们君臣相宜,只是萧秣和他们聊着聊着或许是忽然忘了自己面前的点心碟子已经空了,顺手又拿了温行周盘子里没动过的糕点塞进了嘴里。 温行周的眼神便不自觉地追到萧秣身上,心头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萧秣居然喜欢吃这么甜的味道。 正心不在焉地四下发散着思绪,忽然又听边嘉玉道:“我还以为陛下与温大人关系不佳,没想到……” 他这话没说完就被史逸春从背后打了一下,史逸春已经瞬间收敛了笑容,额上后颈冷汗都冒了出来,恨不得一手捂住自己这个便宜学生的嘴。 萧秣这下算是知道边嘉玉为何前世这么不得重用了,他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紧张,“老师于我有教导之恩,关系不会不佳。” 边嘉玉黑漆漆的眼珠望着他,“那摄政王……” 这回史逸春真坐不住了,他直接上手抓着边嘉玉从小凳上站起来,又跪下去。 温行周没有阻拦他们跪下,看了一眼萧秣看戏的表情,轻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第70章 边嘉玉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他能感觉到帝王喜欢自己,自然也能感觉到来自摄政王的不喜。 边嘉玉有心为皇帝鸣不平,但萧秣已经开口叫他们退下,他自然没有再抗争的份。 留了温行周与萧秣对坐在桌前,温行周说,“陛下,您该亲政了。” 连刚入朝的边嘉玉都能看出来帝王不再需要有人从旁摄政,他也不该再站在帝王左侧,做这个所谓的摄政王了。 萧秣有上一世的记忆,对李康安一党的罪证原本就心中有数,叫温行周摄政的这段时间也不过是将他做挡箭牌给自己争取些时间来收集证据,证据已在暗卫手中收集齐全,萧秣又借着春闱至此的一段时间中叫史逸春带人整理成册,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连根拔起。 温行周此时又提出不在摄政一时,萧秣没有再明言拒绝,只说等过了年。 在萧秣与温行周两位掌权者的默许下,帝王年后亲政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伴随着冬雪的到来一起迎来除夕。 除夕夜上宴请重臣,温行周在,李康安在,史逸春在,边嘉玉作为眼下最得帝心的七品官,也被破例许了座位,就跟在老师史逸春身边。 不管各方人等多少心思,年节宴上总是舞乐纷扬的歌功颂德之声,也有边陲小国为讨好新帝,效仿当年的西羌古艻送来美人做贡品,萧秣似笑非笑,言语间尽数塞给了李党众官做赏赐。 但他也不是能全然依照心思行事,众人为谢恩为讨赏向他敬酒,萧秣没有推托尽数都喝了——毕竟这是彻底撕破脸皮的揭幕宴,他若是连一点酒都要躲过,免不得被李党看轻几分。 第72章 好容易宴会结束,遣散了众人,又下雪了。 今年降雪晚,来雪却又晚又急,有的地方雪片甚至厚重似巴掌,这是灾年的预兆。上一世的这时还是萧垣在位,不少地方大雪深数尺,光是中京周边冻饿死者便要以千数计。萧秣对这场雪灾早有准备,但临到跟前,手上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已经被他调去吏部的史逸春已经是手上最能用的人了。 萧秣要去醒醒昏沉的头脑,让史逸春和边嘉玉都留在宫中等他召唤,好将事情在正式出现灾情前布置下去。却没想到他喝了几口浓茶,越喝脑袋越沉,最后竟浑身涌起异样的热潮,他想叫人,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丝干哑,身体也不知是酒还是药的影响,酸软得动弹不得,只有那异样翻滚的热潮往下身涌去……萧秣正在与昏沉的身体和头脑抗争,忽然从门口传来一丝凉意,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瘦弱身材从门缝里溜了进来,身上还有花香,他抬起头来,面上怯生生的,但掩饰不住这实则是个女人!伪装成小太监的宫女颤抖着伸出手来解他的腰带,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手上动作了几下都没抓住,叫他的下裳半系半松地仍挂在腰上。 女子咬咬牙,面色也红了,正要狠心一把将他的下裳拽下,忽然听见一声脆响!是萧秣放在桌上的手终于蓄了几分力,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这一下声响惊住了外面,很快海安便推门进来,那女子还算机灵,要伪装成是自己笨手笨脚打翻了茶盏,但海安与萧秣多年默契,迅速捉住了他,叫人将他压了下去,再看萧秣,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由大惊,只听萧秣沙哑的声音努力吐出几个字:“冷水……霍鸣!” 听见这几个字,海安如何还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赶紧叫人去传霍鸣来御书房,又差人去备了桶冷水进来。 天寒地冻,海安不敢真让萧秣就这么浸进冷水里,只用手帕打湿了冷水,给他从额头到四肢擦拭着,但杯水车薪,萧秣烦不甚烦,终于等到霍鸣推门进来,不必把脉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看向海安,“海叔,找个宫女来吧。” 说着才搭上萧秣的手腕,“烈性药,还掺了些蒙汗药,难怪动弹不得……蒙汗药倒是无碍……” 霍鸣拿出一颗药丸喂给他,又给他喂水灌下去,很快萧秣身上就恢复了些力气,见海安已经领了个宫女进来,不由斥道:“出去!” 海安看看他,又看看霍鸣,还是将宫女又领了出去。 萧秣身上热的厉害,也不理霍鸣和他说不能进冷水的软话硬话,将身上罩袍脱了,抬腿就往木桶里跳。 霍鸣也是个胆子大的,又是相识于微时,索性过来扒着他的腰背往后扯,萧秣身上的皮肤现在本就敏锐着,被他用力一碰简直头皮发麻,下意识用了更大的力气甩开他,还要回头开口骂两句,忽然海安又开了门,扬声道:“陛下,温大人来了!” 温行周本在观星阁,想来是又找御医又找宫女的动作让他发现了不放心才过来看看。但萧秣原不想叫他看见自己这幅模样,正要喊他出去,霍鸣已经上下嘴皮子一碰把他的情况秃噜出去,还要向温行周求助,“温大人快劝劝,陛下这个情况泡冷水,太伤身体。” 他嘴上还说着,忽然见温行周神色大变,一回头便见屏风上萧秣的影子已经跳进了水桶。 森森的冷意总算将他身上莫名的热潮压下去不少,萧秣舒服地喟叹一声,但下一秒便是刺骨的冰冷,内里的火热又重新蔓延着往骨血皮肉里钻,身体是冰火两重天的痛苦…… 霍鸣简直被他气死,也不顾什么君臣之礼,绕过屏风扑到木桶边伸手去抓他,边骂道:“你早要泡冷水!喊我来干什么?!叫个宫女怎么了?你是皇帝,大不了给她封个嫔位妃位——” 温行周终于也走过来,拍拍霍鸣的肩膀,使了巧劲将他从木桶边沿扒下来,“霍大人,陛下身体还有其他事吗?” “蒙汗药我给他解了,剩下的药发泄出来就行,只是药性太烈……” 温行周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再看一眼已经连头都埋进水中的萧秣,“您先回去给陛下开些风寒的药熬着,我来劝吧。” 霍鸣无法,气哄哄地走了。 萧秣猛地从水中窜出来,盯着温行周,“你也不要劝我。” 温行周沉默片刻,“陛下……” 萧秣打断他的话,紧盯着他:“温行周,如果她怀了我的孩子,我还有活路吗?如果她怀不上我的孩子,她还有活路吗?” 温行周的目光从少年帝王的身躯上匆匆扫过,湿透的亵衣衬出肉色的肌肤与勃发轮廓,温行周似乎被烫了一下,很快将眼神投向他的面庞,顿了顿才回过神来答话:“陛下,臣……会护着您的。” 护着。 萧秣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但他只是一哂,“你准备怎么护我?” 温行周不再回答,只是向他伸出手,“陛下,冬夜寒凉,冷水伤身,先出来吧。” 他也知冷水伤身,现在又知再冰冷的水也无法解他身上的药,既已无药可解,就只能自己纾解。 萧秣在温行周的手臂上借了些力,感觉到手下的臂膀在他手心的冰冷与热度下颤抖了一瞬,才稳稳拖住。 萧秣拿过毛巾擦脸,身体中热度变本加厉地袭来,他虽然尚不明白自己是在哪个环节着了道,但是李党的意图已然再明确不过:既然这个皇帝决心铲除李党,那他们便要想办法换个新的听话皇帝! 他们想得倒是简单。 萧秣神色阴沉,他原先还想留李党多蹦跶几日到时机成熟,但这些人蹬鼻子上脸,他再不出手都对不起他们这般煞费苦心—— 温行周递了海安放在一旁的新亵衣过来,“陛下,记得更衣。” 他说完便把衣物放下,准备去屏风后甚至屋外等候。 或许他还应该去看一看海安找来的女子……能不能配得上帝王……萧秣。 温行周的脚步滞涩,忽然听见屏风后的青年哑着声音开口,“叫史逸春来。” 温行周动作顿住,下意识问,“什么?” “叫史逸春来见我。”萧秣心里盘算着该让史逸春先把李党的哪几个官拎出来“祭旗”,又想自己能不能在史逸春来之前先纾解一道免得失态,手上粗鲁的动作使他更恨不得把李康安一群人都撕碎了喂狗,声音也喘着气凶恶起来,“叫他快点。” 刑部武赉为收受贿赂私自增减刑罚甚至偷天换日用死尸换死刑犯…… 工部葛卢贪污修堤公款致使沅水下游的漯河决堤淹没村镇数千幕百姓田地…… 吏部晁安志纵容族人在回州卖官鬻爵,为自己丰富党羽结党营私…… 萧秣边在心里盘算边换上干净的亵衣,绕到屏风在去拿外袍时才发现温行周仍然定在原处没有动。 萧秣感受到方才因为一次纾解才下去些许的热度再度涌来,语气烦闷中更夹杂些许不耐,“我不是说,叫史逸春……” “陛下。”温行周却忽的凑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子挨着鼻子,呼吸打到他的面上,激起萧秣更进一步的欲|望,他伸手要推温行周,却被对方借力拉下,坐在凌乱的软榻上——“温行周!你……” 疯了。 萧秣瞪圆了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看着温行周跪在榻前…… 第71章 除了集摄政王、国师与帝师三个身份于一身的温行周,再没有旁人敢无召进御书房,史逸春被海安从睡梦中叫醒,火急火燎地净脸更衣赶到御书房门前求见,却始终等不来应声,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门边等候。 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厚重木门拉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摄政王喑哑的声音,“史大人,陛下唤你进去。” 史逸春也知道几个时辰后早朝就要宣布天子亲政的消息,对这个他曾经以为一手遮天的摄政王温行周的畏惧也少了些,于是抬头称谢,却发现这位向来仪容整端不苟言笑的摄政王面色古怪,嘴唇红得异常,嘴角似乎还有些伤口……这是陛下与摄政王真正撕破脸皮,还动手了? 史逸春心下一惊,见温行周又向屋内很快地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赶紧收敛起所有的猜测,快步进御书房里跪着。 房内门窗都敞开着,方才开始落下的雪花被北风卷携着吹进屋中,史逸春打了个寒颤,再看陛下却穿得单薄,不过是披了件玄袍。 他有心关心两句,但总觉得帝王此刻心情不佳,于是思来想去更不敢言,只跪在地上等待帝王吩咐。 萧秣盯着史逸春的发冠,再向下是年轻重臣入鬓的长眉与高挺的鼻梁……萧秣不得不承认,史逸春确实是挺好看的,据说他被起用后,向史家兄妹提亲的人都快把他府上的门槛踏破了,但是温行周怎么会误会他想要用史逸春来替自己纾解药性?! 是他疯了还是温行周疯了。 想来应当是温行周疯了。 不然温行周光是误会也就罢了,误会过还过激地不肯离开御书房,竟将他拉到榻上亲自用手口替他…… 第73章 萧秣闭了闭眼,提醒自己不能再想那张溅满属于自己□□的面庞。 温行周竟然对他存了这样的心思…… 萧秣一顿,皱着眉头又摇摇头,将这份再次漫溢向温行周的思绪甩走,终于开口,“史卿,起来回话吧。” 史逸春从地上站起来,听萧秣不紧不慢地点了几个名字,他记得这些人,都是先前帝王交给他整理材料的名录中最先的几个名字。他自半年前接到这份名录和纷杂的证据文书,只觉触目惊心震慑不已,既是为这些蠹政病民的贪官污吏,也为少年天子隐而不发的深沉心计。 翌日新岁大朝会上,史逸春等官员果然将前夜里萧秣点到名字的那几名官员的罪状当廷奏呈,天子震怒,叱令将罪官即刻押进大牢候审。其间喊冤叫屈者有,涕泪纵横者有,破口大骂者也有,萧秣面上什么反应都没给,只是挥一挥手,叫禁卫拖走他们的动作快些。 李康安站在众臣之首,也没有什么表情,甚至不曾抬起头,似乎一副将要昏睡的糊涂模样。 退了朝,经过了前夜整个通宵折腾的萧秣已经疲惫不堪。 但提前发动对李党的反击将这几人落狱,还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做,萧秣仍然走进了御书房。 史逸春伴驾,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也被召进御书房内。虽然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的官职要高过史逸春,但谁人不知史逸春现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纷纷向他看去,期待他能面对阖上双眼良久无言的帝王给一些提示。 但萧秣只是太累了,累得刚坐到椅子上就背靠着打了个盹,不知怎么又梦见温行周的脸,于是又惊醒了。 醒来便听见刑部尚书习天翰正在向他表忠心,说要严查这几人的斑斑劣迹……习天翰已有些年纪,说起话来冗长琐碎,碍于是三代老臣,又是难得的清流,萧秣不便打断他,只是思绪又飘远。 等支撑着将事情都安排下去,萧秣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等到去养心殿,下了椅子绕过屏风有一张贵妃榻,歪上去睡了。 史逸春与二位大人在御书房门口与海安道别,再走两步却发现温行周正站在台阶下求见。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下台阶,下了台阶是用哪个称呼寒暄,还是干脆装作看不见。毕竟今日大朝会上温行周没有出现,陛下的圣旨中对温行周虽是大加赞许,仍称其为老师与国师,但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亲政后摄政王能落得好下场的?何况陛下曾经在摄政王与先帝手中还吃过不少苦头…… 最后那两人还是望向史逸春,等着他拿主意。 史逸春哪有主意可拿,他昨夜里可是撞见陛下与温大人疑似反目动手,致使陛下至今日今时仍然心情不佳,何况温行周对他也是不喜,眼下若是与温行周说上两句话,难免会触了陛下的霉头……但若是什么反应都不做,万一……史逸春思忖片刻,决定做个宫官的平级礼便罢,于是与那两人悄声说了,往楼梯下走。 走到半截,又见拐角处走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竟是李康安来求见。 准见的通传很快从御书房传出来,几人此刻倒也没那么尴尬了,互相拱手道别。但史逸春留心看了眼,温行周还站在原地,没有走,也没有动。 李康安是来告老还乡的。 他说自己的身体日渐弱了,老眼昏花,还时时忘事,再不能替陛下分忧,该让位于真正有能力的年轻人。 上一世与李党争到最后,李康安也提出来告老还乡,这是一份断尾求生的恳求,但詹正文不愿放过他们,他劝说萧秣,斩草除根。 但李康安在大启朝堂钻营一生,即使他倒台,他的子嗣、他的族人、他的学生们也仍然在大启的每个角落,哪能真正斩草除根,何况詹正文要他斩草除根,也并非是全心全意为大启着想。 二则李康安一党虽然垄断朝纲贪墨成风,但李康安其人年轻时的确称得上是对大启鞠躬尽瘁,李党中也有些还算是能做实事的人,他这么一走,朝堂难免动荡。 西羌边境再次出现了小范围的入侵,虽然有成文德镇守维持稳定,但缺钱、缺粮、缺武器……今年又有冰灾雪灾等着到来,若是内部朝堂上还发生混乱,岂不是给成文德添乱。 萧秣有些头疼,想起以往还有温行周可以商量一下,眼下事情没完没了,已经将能用的大臣们都用了起来,稍微闲一些的边嘉玉也总不能与他商量这事…… 萧秣揉了揉额角,决心先把他留下来,总归他占着个少年帝王刚刚亲政的名声,他不放李康安走,李康安也走不得。 陪着老东西打了一大圈太极,为表恩赐,萧秣还亲自起身,送他到御书房门口,又叫海安亲自送他出宫。 于是也见到了在御书房外等待通传的温行周。 接替海安在御书房伺候的是年轻太监福乐,他见皇帝久久望着温行周不语,机灵地在一旁提话,“陛下,海公公已经同温大人说过您不想见他请他回去了,但是温大人不肯走,也不再要通传,就在那站着……” 萧秣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又回了御书房,补上被李康安打断的盹。 可惜这个觉也没有睡够,他被人轻轻摇醒,正欲发火,发现来人是温行周。 海安站在他身后,面露窘迫,“陛下,已经是下午了,您一直睡着,不敢叫您用午膳,凉了端出去时被温大人看见了……” 海安比史逸春与他和温行周相处更多,再加上当年是温行周把他带到萧秣身边,一直对温行周很有好感,再加上是劝自己吃饭的事,也难怪海安会放温行周进屋。 “还请陛下用过膳再睡,”温行周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原处,“不然容易胃疼。” 萧秣看到他就脑袋痛,但现在肚子里的饥饿感超过了头疼,他没接茬,站起来坐到了桌边。 他让海安也自己去吃饭,再看立在一旁当木头的温行周,已被夹雪的冬风吹得鬓发纷乱唇色乌青,大有下一秒就在这间房里一头栽倒的架势。萧秣叹了口气,向桌旁的小凳扬了扬下巴,“坐。” 温行周坐了,萧秣又说,“舀碗热汤。” 温行周便伸出手舀汤,不知是冻得过了还是怎的,没能拿稳汤匙,碰在瓷碗边沿落出些突兀的脆响。 萧秣看着温行周将碗端到他跟前,有些无奈,“不是给我。” 温行周一愣,才慢吞吞把碗端回自己面前,“谢陛下……恩典。” 他捧着碗喝汤,似在喝什么琼浆玉露,几乎只用唇舌去小心地舔汤面。萧秣看了他一眼,很快想起什么,错开眼神,索性把正事拿出来掩盖这种异样的沉默,“李康安来请辞还家,朕没同意。” 温行周这才抬起头来,“陛下做得对,他现在还不能走。” “嗯。” 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便又无话了。 温行周小心道,“听说今日大朝会,陛下抓了几名大臣?” “是。” “那陛下昨夜宣召史大人……是为了这事?” 萧秣夹菜的手一滞,很快被后续的动作盖了过去,他冷哼,“不然呢?是为你做的事?” 温行周仍双手捧着碗,眼睛却在碗沿之上弯了弯,“臣该死。” “你是该死。”萧秣并未动容,平铺直叙地说出这个事实。他能听出温行周是认真在说这三个字,而他也是认真地说出这四个字。 他们共同都知道这个必定的结局,所以他更加奇怪,温行周究竟为何而发疯? 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搏得一条生路? 第72章 冰灾到底还是发生了。 北方州县的折子似雪花般飞来中京之前,朝廷的赈灾物资已经运在路上,加之朝廷已经提前叫他们做好防范,除了个别地方懒政怠政受灾很严重外,灾情倒也在控制之中,至少比上一世冻饿死的人要少得多。 李党那几个重臣的处置也到了尾声,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朝廷里因此好一段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但见陛下似乎只是对这些巨贪大鳄们下手狠厉,又一看李康安辞官还乡不准,二看赈灾时还重用着孔经国和江瀚飞这些“新”李党,再看那些处死或流放的官员们拔出萝卜带出泥,空置的官职至今仍旧空置,咂摸出些帝王的心思,不少“新”李党转头便摇了另个墙头,做起了“史”党,更多的干脆表一番忠心,要做清流。 萧秣并不追究他们的“出身”,凡是有能力又同他表了忠心的都派些事情做,做好了便赏,做不好就撸下去换一个。反正大启现下虽然国库空虚经济凋敝,但还能说上一句人丁兴旺。 于是这头查贪案处理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官员,另一头借着这件事与冰灾赈济事宜为契机又遴选上新的官员们填上了空,查抄得来的财产除了给各地方军补充军需,其余的全都交由边嘉玉带去西北军中交给成文德,一方面补充西北军军用,另一方面也能够为边嘉玉的以商止战政策提供些起始资金。几个月的动荡下来,李党虽将死,但大启的朝廷和百姓又活了过来。 第74章 萧秣也长舒了一口气。 正此时,有宫人来报,说贤王的侧妃有喜了。 上一世萧瑛被废之前,已立了太子妃,听说后来太子妃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宗人府人看碟下菜,太子妃孕期生了场重病,又营养不足,最后生下一个死婴。太子妃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着去了。而后废太子一直再无所出,后来萧秣明白,他是自己存了死志,更不愿连累自己的妻子儿女同自己在这种窘迫尴尬的境况中受苦受难。 如今萧瑛被他硬生生的重封了贤王,终于又重新有了子嗣的可能,至少说明他有了想要重新开始生活的想法。 萧秣心头一松,也管不得萧瑛对他说帝王常来宗人府见废太子不合规制的规劝,赐了一位随府御医,又赐下许多珠宝药材,最后还是带着海安就去了宗人府。 萧瑛前来迎接他。 虽然他一早替萧瑛封了贤王,但先帝成祖皇帝的敕令是叫萧瑛终身不得出宗人府一步,这个“贤王”只是在物质条件上给了他保障,其余的无甚作用。但有了孩子的喜讯似乎终于使他面上孤苦之色淡了许多,反重新泛起一股活人的心气。 萧秣放心不少,萧秣向他笑笑,倒先开口说起自己听到他亲政后雷厉风行地抓了李党那些贪官污吏的消息,又听说大灾得以平稳渡过,将陛下的圣明好一顿夸奖,叫萧秣难得生出些羞赧的情绪,只好不停倒茶以期堵住他的嘴。 萧瑛便笑着喝茶,又说起温行周,说温行周毕竟是四方楼的楼主、温彻的孩子,原先不得已尊他为摄政王,眼下他从温行周手中亲政,担忧温行周和四方楼会不会再给大启添什么乱子。 萧秣沉默片刻,还是说了一半实话,“温行周已经被我软禁起来了。” 萧瑛意外,“你……” “我留不下四方楼,自然也留不下他。”萧秣垂下眼皮吹了吹茶杯,“不说这些了,等办成了我再来向兄长讨教。” 于是终于说起萧瑛侧妃有喜的消息,却不料谈到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萧瑛的喜悦似又褪去些许,“这实在是个意外……我对不住他们母子。要被迫与我同样关在这方天地里一辈子,哪怕吃穿用度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萧秣正是想来同他说这事,抓住他的手,“兄长不用担心,等你的孩子大一些,我想把他接到宫中教养,你觉得怎么样?” 萧瑛很惊讶地看着他,萧秣不敢说自己不想成亲所以想立他的孩子为皇太子这种超出兄长循规蹈矩认知的话,只是承诺,“假如孩子是男孩,那我就封他做亲王,如果是个女孩,就封她做公主。父皇只拘了你在这里,又没有说你的孩子要如何,有我在,总不会亏待他们。” 萧瑛仍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竟是从椅子上跪了下去。 萧秣赶紧伸手去扶,萧瑛的双膝却似铸了铅似的跪在地上不肯抬起,萧秣无法,眼睁睁看着萧瑛给他磕了个头,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但他实在不愿每次与幼弟相见都被见到自己这般狼狈的场景,试图悄悄用袖子揩干面庞,只做是风迷了眼。 萧秣也实在难以应对这般场面,他只得也装作看不见萧瑛的泪水,匆匆告别。 跟在他身边的海安也同上次一般偷偷抹掉泪,才问他是不是回养心殿。 萧秣一点头,走在路上又想了想,“还是去观星阁。” 观星阁里,朱雀殿里已经空了,温行周却仍然住在玄武殿中没有搬回去。 萧秣打发海安在殿外候着,自己抬腿迈进殿里,绕过殿门口的屏风回廊,竟又一次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皱了皱眉,再往里走,果见周丛书还穿着那身灰色衣袍端着血水进进出出,而温行周在榻上奄奄一息。 见他来,周丛书已不能够只像当初那样向他简单行礼,他将水盆放在地下,双膝跪地,口中称“陛下”。 于是温行周睁开那双眼睛,没有硬撑着行礼,只向他笑了笑,虚弱道,“早知陛下今日来,我便不该这时开卜。” 萧秣挥手让周丛书下去,站在他的身前,垂头看着温行周,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言,“你是听说了什么,才特意开卜看我今日的去处吧。” 温行周不说是也不是,仍然笑着,“听说贤王殿下的妃子有孕了。” 萧秣不动声色,温行周又道,“李党已亡,陛下仍不立后吗?” 萧秣神色微动,倒没料到他此情此景还能问出这种问题,一时心头五味翻陈,“你……” 难道还真对我抱了那般心思?都这种时候了,不问问自己的处境? 萧秣的表情实在泄露了他的心情,温行周笑着咳了几声,换了个问题,“那么,陛下是要对四方楼动手了吗?” 是的。 萧秣至今对四方楼的秘术知之甚少,哪怕温行周说他大病一场后失了功力,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也不想再面对为了求他宽恕时磨的双膝鲜血淋漓的温行周,思来想去,还是先同上一世一样将温行周软禁起来为好。 但他忘了温行周即使被软禁起来也能用秘术观卜,还是叫他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 不管是哪一世,温行周毕竟为大启做了许多事,这一世又真如他自己所说,“护”过他几次,萧秣原想不如让他在糊涂中死了,也算潦草还他一份恩情,但他既然已经知道,萧秣没有否认。 温行周先前的咳嗽又使口唇溢出许多鲜血,他浑不在意,只是又问,“殿下记不记得,臣发现殿下装傻的那一天?” 萧秣留心到他换了称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不影响他顺着温行周回忆下去,点了点头,“你是怎么发现的?” “殿下装的真的很好,只是殿下被臣推醒时,眼神里有杀意。”温行周说,“就只是那一刻。” 萧秣也没料到结果真正如此简单,但温行周主动将过往剖白,萧秣也起了些说话的兴致,他正好也有些话想问,不过是温行周始终不说——说不说实在也不影响最后几方的定局,也就罢了。 萧秣坐在他床前的座椅上,主动接着温行周的话往下说,“那老师记不记得之后,你问我还记得多少之前的事。” 他说自己痴傻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 温行周便反应过来,“你都记得。” 萧秣点了点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早知道我都记得,是不是那时你就会把我交给萧垣了?” 若是交给萧垣,萧垣大概也不敢在老臣和儒生们灼灼的目光中就把他直接处死,但总有其余办法让他生不如死,叫他永远坐不上这个位置。 温行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摇摇头,声音已经极轻,“这件事已经发生,便没有早知道了。殿下如果一定要问我,我没有答案。” 萧秣于是盯着他,“那我如果问你,现在你后悔了吗?” 温行周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使不上力,又合眼晕了过去。 今日是无法再同他说话了。 萧秣走出房间,周丛书正端着一盆净水在门外候着。 萧秣忽而想起什么,叫住行礼后要往里走的周丛书,“温行周说他生过一场大病,什么时候?” 周丛书一脸茫然,他说,“师兄每次观卜后,都会像今天这样……” “不是今天这种病,是他醒来后失了武功的那场病。” 周丛书一愣,犹豫片刻,还是说,“天丰三十八年,秋天,那件事……之后。” 天丰三十八年秋,宫变、太子被废、七皇子劫亡、昭皇贵妃撞柱而亡。 温行周竟在那件事之后,大病一场甚至失了武功? 这难道只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少年温行周在其中除了将他拐出宫中弄傻后丢弃,还做了什么? 为什么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第73章 初夏夜里,一顶小轿静悄悄地从宫外接人进宫,又在深更时候静悄悄地将人送走。 帝王坐在偏殿房中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竹椅上,把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没有表情,不做言语。 海安侍立在侧,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不知什么时候,原先那个装着傻被欺负的孩子已经成了一名彻彻底底的君王,叫人不敢直视,不敢揣度。 但观星阁小太监传来的消息是非报告不可,海安思忖再三,见帝王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抓住这个机会,故意加重了些脚步,向萧秣走去。 萧秣果然被他的动静回了神,对于海叔,他没有那些要要求寻常太监的规范,始终保持着视他为半个长辈的尊重,于是问道,“怎么了?” “观星阁那边传来消息,”海安低声道,“温行周醒了。” 前几日温行周昏过去后始终未醒,要不是呼吸始终微弱却平稳,真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心跳。萧秣只叫人为他医治,又派了小太监守着,等人醒了便来即刻通传。 只是这番醒来的时间也太过凑巧,他刚与无定庄庄主漆仁密谈过后,温行周就醒了? 第75章 萧秣想了想,还没说话,又听海安心疼道,“陛下,时间太晚了,先休息会吧。” 萧秣摁了摁头,“去观星阁。” 时隔几日再进玄武殿,血腥气几乎都散尽了,但许是萧秣对于温行周身上床上地上满是血污的印象太深刻,他仍然感觉有丝丝腥气往他鼻子里钻。 仍然是周丛书来迎他,走进房间,温行周半倚在床头,正在喝药。 那药闻起来又苦又臭,饶是萧秣不是个不能吃苦的人,也被这味道冲的皱了皱眉。 温行周见他这番动作,仰头把这碗药一饮而尽,因此又咳了两声。萧秣这回没见到咳血,收回了目光。 饮完药,温行周向周丛书去了个眼神,周丛书便掏出一个香囊状的物事系在他的床帘上,淡淡的薄荷味总算冲淡了方才的苦臭,萧秣舒服不少。 萧秣看了眼那香囊,“有这东西怎么不早挂上?” 温行周眼睛也看向那个香囊,又不自觉移向看着自己的萧秣,轻声道,“臣闻不见。” 萧秣一顿,“从什么时候开始?” “醒来后。” 萧秣看了眼他灰白的面庞,“是你的秘术用多了导致的?” “……算是吧。”温行周笑笑,“对于臣来说,这是件好事,陛下不必担心。” 萧秣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朕不担心。” 温行周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萧秣想让他死,萧秣也知道他温行周知道会死萧秣手中这件事,但萧秣不知道的是,他总会在这些瞬间,露出一种名为不忍的情绪,它转瞬即逝,但温行周能看见。 他在这种“不忍”的情绪中看到萧秣,于是一头扎进这隐而不发的碎末温情中,直到看见死期才敢泄露分毫。 有时候温行周倒宁愿年轻的帝王没有这种不忍,这样在他杀掉自己的时候也能少些伤心,多些轻松。 于是他难得说出促狭的话,“臣以为陛下会希望……臣死在你手里。” 萧秣依旧冷淡,“朕没有这种癖好。” 温行周轻点头,也不言语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萧秣。 萧秣被他盯得生出些不自在,才开口主动说明来意,“我有事问你。” 温行周颔首,“陛下问就是了,臣知无不言。” 萧秣开门见山:“天丰三十八年秋天,宫变那夜,你做了些什么?” 温行周笑容不变,“陛下不是都记得吗?何必再来问我?” “我就要听你说的,”萧秣并不退步,“你不是说你知无不言?” 温行周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那时候我也不过十二三岁,做不了许多事情,我父亲温彻只叫我将您带出昭贵妃娘娘的宫苑,其他一律不准再看,我按照他的要求将您送到宫门口,再之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我父亲说是我将您带上山把您误杀了,因为是第一次杀人受了惊吓,没过两天受了凉便生了场大病,再醒来就不记得这件事,也没了功力。” 杀了? 这是这段话与他的记忆唯一一段出入,他的记忆中,能感觉到温行周没有想杀他。 毕竟那时候的温行周有功力在身,而他萧玉不过是个四岁小儿,要是温行周真想杀他,易如反掌。但他只是感觉被温行周摸了摸脑袋,意识便混沌了,再醒来就是在一座寺庙里,身边一群小乞丐,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温行周不必此时在这件事上说假话,萧秣姑且信了,正要再问,忽而一悚——不对! 当年萧垣还在位时,成文德殿前失仪,他有心相帮,温行周配合他圆了场,事后他问温行周与他是否有旧。 温行周说自己未见过自己,想帮助自己不过是因自己年幼无辜…… 他那时以为这句话不过是温行周的托词。 但他又能够很清晰的回忆起温行周回答前那一秒的茫然。 如果在那时他是真不记得,为什么现在又记得了? 萧秣索性开口问了,温行周并不慌乱,只是垂下睫毛,“臣那时不过是怕陛下怪罪,胡乱搪塞。” 不…… 不对…… 萧秣死死盯着温行周,忽然灵光乍现,捉住温行周露在软被之外的手腕,“你这次观卜,是为了‘看’你忘记的那些过去的事。” 他的陛下太过敏锐。 温行周很难控制自己的目光,于是它不受控制地流连在帝王俊朗的面庞上,他的手也忍不住要去触碰,只是刚想抬起来,发现已被萧秣用力钳制着,动弹不得。 温行周点点头,“陛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臣也想知道。” 他原先只知道帝王对自己不喜,他也想得通——他是四方楼楼主,温彻的儿子,萧垣的国师,哪个身份都够萧秣迁怒于他来恨他。萧秣能对他有些不自觉的温情,他也能感受到,毕竟他自认对萧秣也不算太差,已经在萧垣的高压下尽力护着他了……可他没料到父亲口中自己一直在四方楼养病是假,真相竟是自己真与萧秣有旧。 只不过这“旧”太过灼人,他“看”到幼年萧玉喜欢追着他的袍边跑,“看”到自己会把小萧玉抱在怀里给他指星宿来看,“看”到他在那个夜晚走向哭泣的小殿下,用带他去大殿找昭贵妃娘娘的借口哄得他悄无声息地随自己出了宫门。 他竟真是害得萧秣家破人亡流浪民间尝尽苦楚的那个……值得被千刀万剐的人。 他想起自己又哄得萧秣发泄在他口中的那个夜晚,和帝王甚至还记得收力才踹向他心口的一脚。他以为那只是萧秣不喜他,却不知是萧秣在痛恨之余居然对他还能残留的一丝温柔。 温行周有心还要说些什么,只是道歉的话语都太单薄,他说不出丝毫。 萧秣并不需要他的道歉,又问,“我母妃说,幼时是我高烧快要夭折,是你救了我一命。你……还是不记得?” 温行周停顿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我记忆中确实没有陛下生病快要夭折的事。” 话说得久了些,温行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了,眼皮也逐渐抬不起来,萧秣看了他一会,站起身来。 这一晚上除了肯定温行周先前并没有天丰三十八年秋夜之前的记忆之外,就只得了一个“杀掉”和“弄傻”的出入,其余的信息点也没落得多少。 但是与漆仁谈话已经将之后武林中事与日程安排定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四方楼必定要被他铲除。 只是这一世他不准备全指望无定庄的漆仁,无定庄只能做个引子,漆仁也从他手中得不了太多好处,甚至,再成为新的武林势力之一后,他要归顺大启朝廷。这是这一世他与无定庄漆仁的新“交易”。 四方楼倒后,温行周还能活吗?还愿意活吗?还能活多久? 或许这一世他不能再简单直接地将四方楼交给无定庄搜刮后毁于一炬,他要清查四方楼,看看这四方楼的秘术,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迈出观星阁,天边已露出亮光。萧秣上朝。 温行周之后又醒了几次,但时间都不长,不等萧秣过去便再次陷入昏迷。反复月旬,逐渐丧失了各种感官,太医已不能医治,只说是四方楼内部似有什么秘药,还能叫他拖着一口气不死。 萧秣今日罢朝。 他去了观星阁,在昏睡不醒的温行周身边从晨初等到午夜,又等到翌日清晨,终于从窗口飞来一只鸽子,鸽子腿上的纸管只有来自前暗卫首领现禁卫军首领的两个字:事成。 武林一方势力四方楼,一日一夜间轰然倒塌。 重活一世,虽然许多谜团仍未解开,但他又一次大仇得报,西北边塞在成文德与边嘉玉的一武一文中牢不可破,他也算功德圆满。 萧秣忽然有些疲惫。 他望着桌上的酒壶与酒杯,久久不语。 温行周又一次醒来了,他已经逐渐丧失了嗅觉、味觉和听觉,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睁开,静静地看着他。 萧秣拎壶倒酒,回过身来便看到温行周在他手心写字,只有一个字,“鸩”。 鸩。 送他上路的毒酒。 萧秣点头。 于是温行周笑了,他很顺从地接过萧秣递给他的酒杯,却没有喝,而是从萧秣臂弯处钻出那只已经骨瘦嶙峋的手臂—— 萧秣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交杯。 第74章 温行周死了。 他的死亡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因为历任国师都不长命,大家只说是窥天命而损人寿,只是温行周格外年轻一些,没人觉得他是死于一杯毒酒。 倒是萧秣没有给他什么以示追思的封号叫人有些意外,但又见四方楼被铲除,联系到旧事,便又觉得帝王允许他平平无奇地离开已经是另一种恩典。 这次清除四方楼是由他的禁卫军亲自去做的,搜查得来的物什也都分门别类地送进了帝王的私库。除去一些天材地宝和卦卜经法,只有一样值得他注意些,是一卷有些破旧的卷轴。 第76章 卷轴上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却被使用了许多次。 四方楼的众人们都被关押到牢房里,海安亲自带人提了周丛书来。 周丛书本不愿答,但是萧秣没有问他这卷卷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与温行周认识的?” 周丛书不知想到什么,沉默很久以后还是开口,“天丰三十三年,我从出生就在四方楼中了。” 萧秣想了想,那时候温行周八岁,应当还未同温彻进宫。 温行周应当也是在四方楼中出生的……萧秣忽然抬头,“你是他的什么人?” 周丛书面色一变,不说话了。 萧秣也不逼他,自己拿出四方楼的名录一一看来,心下有了猜想:“你是他……同母的弟弟。” 温行周。 周丛书。 周。 四方楼里只有一名姓周的女子周泉,当年是温彻的师妹,年岁正好能做他们的母亲,可惜几年前过世了。 同母……不同父? 温彻这种人,能够容忍这种事发生?还愿意接纳周丛书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这会不会是温彻不顾四方楼祖制要帮助萧垣夺位的原因? 萧秣心念急转,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其中一个真相的大门,只差临门一脚。他侧头吩咐海安,不一会海安便端了一本厚厚的起居录来,萧秣不假人手,亲自翻到他需要的地方…… 他瞳孔倏地紧缩,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萧垣才是温彻的儿子,是不是?!” 周丛书面色灰白,瘫软在地。 温彻年轻游历时与一官家女子相识,后来官家女子被家里送去选秀入京进宫,二人不得已分开。回到四方楼中,温彻对这名女子始终念念不忘,终无所出。为了有人继承楼主,四方楼将天赋最高的周泉的大儿子抱给温彻做亲子,取名温行周。 当时国师身体渐衰,温彻入宫随行,与当年的官家女子——后来的静嫔再次见面。 情难自禁,有了萧垣。 萧垣越长大,模样与先帝越不相像,因而不为先帝所喜,温彻与生子升位的静妃决心铤而走险,为儿子萧垣谋得大位。 于是几番动作,先是在先帝出巡途中令他生恶疾,再搅得成年皇子捉对厮杀……宫变之后,萧垣成了最年长、最有能力的皇子。 到最后,不过还是一己私欲。 “……还有明纯皇后,”既已被猜出,周丛书也不再隐瞒这个四方楼上下天大的秘密,倒有一番拨云见日的轻松,他叹了口气,“或许是报应吧,明纯皇后怀的也不是萧垣的孩子。” 萧秣虽然最初有过这种猜测,但实在觉得明纯皇后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自己这般猜测反倒诋毁了她——却没想到竟真是如此! 周丛书幽幽道:“是贤王萧瑛的孩子。” 萧秣愣在原地。 “陛下或许不信我,但这是温行周‘观’出来的,只是怕陛下内疚没能救下明纯皇后和她的孩子,才不愿意告诉陛下。陛下也可以再去问贤王。”周丛书说,“萧垣有我师父一半血脉,也学了些观卜之术,他疑心为何只有明纯皇后能够生子,便借用绛珠双极图‘观’了生路,但毕竟是皇后,有损他的颜面,他便准备给皇后下了后母毒,想生产时叫她一尸两命。明纯皇后知道此事败露,又知陛下没有证据不能不顾宗亲的规矩杀死当时的废太子,愿意自己牺牲换贤王萧瑛的命。” 所以……明纯皇后是自己不愿意活。 所以她会对痴傻状态下的自己格外关照。 所以她失了孩子后刻意染了瘟疫,又要去沾染萧垣,为萧瑛报仇。 萧秣此刻却忽然想起来,他以前就见过明纯皇后,他的母亲昭皇贵妃曾召过一名年轻女子进宫几次,她会给自己带好多有趣的玩意儿……不过他那时候太小,记不真切了。 后来为什么没有指给萧瑛做太子妃? 为什么一直耽误到了指给萧垣做正妃? 萧秣已经无从查证,只道是世间的阳错阴差,从来由天不由人。 …… 大启的秘辛叫周丛书说得越来越松快,话题说完了,眼神飘回那卷轴上,他又不言语了。 萧秣看了他一眼,他自觉这一眼轻飘飘的,不带什么威慑,只是一点……对于他说得痛快的狐疑。 谁料周丛书顿了顿,说,“是师兄同我说,如果他没机会同您亲口说,就让我把这些事都告诉您。”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最后举着酒杯,从他臂弯中穿过来喝酒。 喝得不算顺畅,酒刚入口就听他咳嗽,他却要硬往下咽,最后不知是本就虚弱失了气力还是他给的毒酒起了作用,温行周端不稳酒杯,也忍不住咳血,最后酒与血和着,淌了满身。 实在不雅观,也令他又多生些无用的不忍。 萧秣几乎是无知无觉地伸手到他胸前,妄图帮他顺气,温行周却忽地抓着他的手心,颤抖着,用冰凉的指尖只留下一个“玉”字。 又或许是个“王”字。 最后一点是他气绝脱力的垂下。 萧秣想,温行周是有话同他说的。 只是温行周原来不说,能说的时候已失了说话的能力。 周丛书比起温行周来更加善于谈判,他说如果要他回答与四方楼相关的问题,陛下需放掉四方楼中与十二年前宫变无关的弟子们。 他的双眼红通通的,警惕非常。 萧秣说,“不知道那些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要海安将周丛书送回牢里。 原是如此,他犯不着非要弄清楚这件事,将他们照旧与四方楼一样付之一炬,大启仍然四平八稳,他这个皇帝仍能千秋万代。 他还要与漆仁再谈,谋算着把武林的几大势力也收归,至少半收归。 大启千疮百孔,成文德与边嘉玉缝上了西北防线上的窟窿,他也得帮着缝上其他地方的破洞。 史逸春已成了他名副其实的重臣,陪着他见了漆仁,御书房里,又小心翼翼地同他提出来,说朝野上下都在劝他广开后宫——准确来说,是先开后宫,再谈广不广的。 萧秣睨他,“你是想让你妹子做皇后?” 史逸春能分辨出帝王是真心还是说笑,也笑道:“小妹貌若无盐,脾气也被我们惯坏了,没这个福气侍奉陛下。” 于是又说起史逸春妹子的婚事。 史逸春说她妹妹貌若无盐、脾气大,或许有半分真,但除此之外,他妹妹史明夏实在冰雪聪明,在史逸春背后指导他许多,才有升官飞快的左丞相史逸春。 谁料他那妹子不爱别人,就喜欢边嘉玉,现在为了史逸春不准她追去西北,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萧秣挺爱看他家的热闹,时刻关心两句,关心完了终于开恩,说等西北通商稳定了,就将边嘉玉调回京。 他说到做到,年底除夕夜宴前,边嘉玉奉旨回京。 还带回来一名女子。 史明夏这回要气炸了,史逸春忙去解救自家学生,等到了边嘉玉府上一看,哑火了。 这女子长得美若天仙,美得令边嘉玉与史逸春惊心动魄——她长得三分像温行周。 “老师不是说托我寻几名绝色女子为陛下充盈后宫?”边嘉玉低眉顺眼,“我瞧着阿蛮姑娘便好。” 史逸春骂他:“你看不出来吗——你有几个脑袋能掉?!” 边嘉玉是个剑走偏锋的性子,只是有真才实学确能做些事实,在西北又被成文德等人受上命捧着哄着做了番算是大事,才想再在这事上赌一把。 被史逸春劈头盖脸骂一顿,也觉得此事不妥,便偃旗息鼓了。 谁知道史逸春说漏了嘴,萧秣还是知道了这事。 他倒没想着要砍边嘉玉的头。萧秣说,把那姑娘带进宫里让我瞧瞧。 边嘉玉战战兢兢地带了阿蛮姑娘进宫,自己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身边跪着他的老师史逸春。 其实不太像,萧秣看着阿蛮的脸,她比温行周好看多了。 只是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有半分神似。 但温行周看他总是有感情的,于是半分也不像了。 萧秣失了兴趣,看向一旁瑟瑟的史逸春,“左相,既是你学生的孝心,不如指给你吧。” 史逸春哪敢接这号烫手山芋,磕头如捣蒜,边在心里把边嘉玉骂了百八十遍。 萧秣见他俩怕成这个模样,也觉好笑,为了宽他二人的心,索性留了阿蛮在宫里,又给了个“贵人”的称号。 这消息不胫而走。各方人士都想打探一番这“阿蛮”到底是何方神圣。 连萧瑛都意外了,叫萧秣有空带过来给他瞧瞧。 萧秣于是把实情说了,又看向萧瑛怀中的小皇子,“哥,我说的是认真的,等孩子进了宫,他就养在阿蛮宫里,也算是过了明路,不必与他们再分辩什么。” 萧瑛动容,“陛下,您不必……” 第77章 “我不全是为你。”萧秣摇摇头,“我想抱这孩子进宫里,也有我的私心。” 萧瑛更加意外,半晌品出味来,试着劝他,“陛下,你还年轻。我曾经也有……心仪的姑娘,但她走了,日子总要往下过。我不是也走出来了吗?” 他这是想哪去了。 萧秣哭笑不得。 应付完忧心忡忡的萧瑛,海安来报,说周丛书在牢里,求见陛下。 第75章 四方楼众人中有名女弟子正病得厉害,四方楼中所有弟子被关进牢房之前都被搜了身,眼下有人重病,他们也无法为她救治。周丛书向看管他们的小吏求助,小吏不敢私做决定,层层上报,最后报到了萧秣跟前。 即便是有一日要将四方楼中人尽数处理,也不必在这几日非折磨谁。萧秣道不必叫周丛书来见,随便指个太医去给看病便是。 没有太医愿意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最后是霍鸣闲来无事去了,又回,说他师姐已经病入膏肓,寻常药剂救不得了。 萧秣听霍鸣说这师姐是周丛书的心上人,多问了一句,“那要什么不寻常的药?” “黑鱼鳄胆、灵断鹤冠、虹极蛇蜕——” “和金蝉毒土?” 霍鸣一愣,“陛下竟然还通药理?” 他哪里通药理,不过是这些天材地宝都是当初治疗他所谓“癔症”的方子。 萧秣与霍鸣把旧事说了,便见霍鸣震惊非常,道他年少时因体虚多病,被一名游医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五六余年,说来竟与萧秣口中的云游仙人能够对上。只不过是从没有遇到这游医教过他的这些病情,所以从未派上用场过。 “那四方楼女子中的也是朕当年所中的‘癔症’形容痴傻?”萧秣想了想,“难道也还需要朕的心头血做药引?” “那却不需要。”霍鸣摇头,“这方子并非是治疗什么痴傻病症的,而是治离魂之症。” “‘离魂之症’?” “人有三魂七魄,受到惊吓或者外力影响下就会离魂,尤其是幼童,离魂后一般就是显出痴傻症状;若是年长些再受离魂之苦,则是气息渐弱,慢慢会形同死人。”霍鸣同他细细解释,“这女子原本就多思心衰,弱不堪言,还成天在四方楼中做些神神叨叨有违天理的秘术,加上周丛书回到牢里又觉性命无望,日夜惊吓忧思,可不是要生离魂之症。” 萧秣若有所思,又问,“那为何她不需要朕的心头血做药引?” “她方离魂不过月旬,引魂归体不需药引。”霍鸣又看了看萧秣,面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又跃跃欲试的模样。 萧秣哪能看不出来,便摆手,“想说什么就说。” 霍鸣咧嘴一笑,“陛下,我想要您一滴血。” 萧秣对霍鸣是信得过的,加上过往经历,现在也没有寻常帝王那些不可破身的规矩,于是伸了只手给他,被霍鸣用细针挑出一粒血滴。 霍鸣小心翼翼将血滴挂在针头迎着光看了许久,又倒了些说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粉末,面色愈加意外,最后看萧秣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赶紧收拾好,向皇帝解释道:“观陛下血色,陛下当年的离魂之症疗愈得极好。” 萧秣冷哼一声,“你要了朕一滴血,就为了说这句废话?” “这可不是句废话啊陛下,”霍鸣说,“离魂之症拖的时间越长越难治,这女子不过月旬是最好治的,超过一年便是大难,陛下离魂十余年,即使有天子心头血做药引,能恢复半分神智都已不易,何况竟能恢复到几乎毫无影响的状态,实属难得。”他又想了想,“应该是成祖皇帝身体康健,他的心头血做药引的话方能……” “父皇没有给我用心头血。” 据说用的是萧垣的。 可是萧垣真能给他滴十滴心头血就为了让他恢复神智?萧秣才不信他有这般好心。 他不趁机毒死自己已经是意外了。 萧秣问,“除了天子的心头血,没有旁的东西能做药引了?” 霍鸣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是真这么一问,他又隐隐想到些什么,只是不能确定,于是直言自己印象模糊,要去翻翻师父留下的古籍。 临走前萧秣发了话,说私库里还有当时治疗自己的药材,叫霍鸣找海安拿私库钥匙,取了去医治那女子吧。 原本他已打算弄不清楚真相也罢,但霍鸣这么一折腾,他心中又掀起些波澜。 当年温行周将他拐带出宫,亲手在泰稷山脚将他一碗药灌下弄傻。 十年后他回宫,万两黄金无数条人命换来的天材地宝熬成的那碗药,也是温行周拿来给他灌下的。 如果那碗药没有天子的心头血做药引,那是什么能让他恢复如初? 是……温行周做了什么吗? 可是他如果要大费周章地将他治好,当初又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 他又想起温行周死前的模样。 说来也怪,温行周还活着的时候萧秣虽然也常常琢磨他,但大多是揣度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国师大人心里又憋着什么主意。等温行周死了,萧秣却总是想起他的脸,他的嘴唇,他的眼睛。 每当那些朝臣要他开后宫纳妃的时候,温行周那对问他“陛下仍不立后吗?”时含着苦涩的笑眼就会飘在他脑子里,叫他浑身不自在。 温行周为什么要喜欢他? 他们就做一对你死我活的敌人和兔死狗烹的君臣就好,何必生出这种庸俗乏味的无趣情感。 叫温行周死不得罢休,也叫他萧秣生不得放下。 霍鸣一边去查萧秣疑问的答案,又要去取药医治四方楼女弟子的离魂症,忙得不可开交。皇帝的疑问还没在古籍中查出个头绪,那女弟子倒是已经保住一条命,可惜霍鸣说她身弱太过,三日内醒不来也就永远醒不来了。 毕竟还是暂时吊住了性命,周丛书被海安提来谢恩,他双目通红消瘦得衣服晃荡,想来是与那女弟子深情甚笃,这女子奄奄一息,也快要了他半条命。更何况一些虚无的坚持。 周丛书跪下来给萧秣认真地磕了三个头,说陛下,那卷轴这叫绛珠双极图。 据传,绛珠双极图是温家先祖精血所化,所以能做四方楼中人卜天的法器。像温彻与温行周这样天资卓越的楼中弟子,尚年轻时需它辅助,等修行到位了便可将其幻化于心。所以将图纸留在四方楼中。 萧秣问,“你会用吗?” “会,”周丛书顿了顿,“但是我不如师父与师兄,我只能观个大概,旁的是不能了。” “你用过也会像他那样?” “会,但不如他们伤的重。”周丛书解释道,“卜天是以损人寿换知天命,看得越清……” 想来温行周看得很清。 看得清让他做了大启的国师,也让他透支了自己的性命。 萧秣得了这个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回答,尚觉索然无味,又听周丛书说请陛下将绛珠双极图赐给他一用。 萧秣道,“你和朕说明白你要做什么。” 周丛书抬起一直贴在地上的面庞,那双眼睛射出诡异的坚定:“我要改她的命。” 萧秣这回起了兴致,“哦?怎么改?” 周丛书已不再隐瞒,将绛珠双极图要怎么使用一一指给他看,忽然神色一动,愣在当下。 萧秣问他,“怎么了?” “这图……用过。” “用过就用过吧,”萧秣不以为意,“你不是也打了主意要用它——” “是十多年前用的,而且十多年前连着几年竟然用了两次……”周丛书用力咬出舌尖血抹在眼皮上,半晌睁开,快将卷轴的一处荧亮盯穿,忽然喃喃:“怎么会是温行周……都是温行周!” “咣当”一声脆响,萧秣的茶杯没有端稳,茶水从木桌上泻下。 海安一悚,正要上前处理,却见帝王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直走向周丛书身边,语气森然,“怎么回事?” 周丛书正迷蒙,萧秣性急一回,拿起旁边还未倒干净的茶杯,将温茶泼在周丛书面上。 周丛书一个激灵,才回过神来,“陛下,我的意思是……这绛珠双极图被用来改过两次命,都是……温行周做的。” 萧秣追问,“他改的谁的命?” “不知道。”周丛书不敢面对帝王的追问,将头重新低下,“改命后,所有人都会忘记被改命者原本的命运……他们会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甚至记不起来彼此认识过。功法低些的改命者或许还能给他人留下些印象……” 萧秣心头巨震,隐隐已有了猜测,但竟不敢深想,只麻木地继续问道:“具体的时间呢?” 这倒是容易看,周丛书算了算便答道:“天丰三十六年一次,天丰三十八年一次。” 是我。 竟然是我?! 果然是我…… 母妃昭皇贵妃抱着他在观星阁求救时遇到的面生的白袍少年,就是温行周。 第78章 天丰三十六年的那一日,他本该就因高烧夭折。 或许是年幼的温行周望着失魂落魄的宫妃和痛苦无比的婴童起了恻隐之心,竟动用绛珠双极图改了他的命数…… 那时只有他三人在场,于是只有母亲何昭留下了对温行周的些许印象。 连温行周自己都忘了他曾做过这样一件事。 只是在再次遇到这位七皇子时,哪怕失去了记忆也并不抗拒他的亲近,甚至对小小的幼童给予了无边的纵容。 那第二次呢? 他原本的命该是什么? 温行周为什么把他“改”成了离魂之后的痴傻? 萧秣一时恨不得把温行周的墓撬了把尸体挖出来严刑拷打一番。 但做不了。 周丛书也答不上来。 他只能看着萧秣的面色越来越黑,思索着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将这绛珠双极图从心情极差的帝王手中借走一用。 第76章 周丛书正在心里揣度着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帝王郁郁之态稍有缓解时开口借用这卷绛珠双极图,没注意门口鬼鬼祟祟溜进来一个小太监,在海安身边附耳说了什么,海安不动声色,挥手叫小太监退出去,自己又小心翼翼走到帝王身侧。 萧秣面色微动,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周丛书。 周丛书更加惴惴,以为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师弟师妹们是否又说了什么触怒天颜的话,却见萧秣面露一丝悲悯,“霍鸣说,那女弟子已经去了。” 周丛书一怔,跌落在地。 他顾不得殿前失仪,惶然向御书房外奔去,萧秣见他也是可怜人,不与他计较,又吩咐海安再指个太监跟过去,免得他在牢房中多事。 海安领命去了,萧秣又看向那卷被遗落的绛珠双极图。 绛珠。 是血还是泪? 萧秣轻轻抚上这卷卷轴,眼睛飘向炉火,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周丛书的心上人去世后,周丛书也不再任何言语,看上去颇受打击。 就连萧秣赦免了四方楼众人,为首的周丛书也只是麻木地在引领下磕头谢恩,眼睛依旧空空荡荡。 除去与天丰三十八年那场宫变有关的人之外,四方楼中其余众弟子被萧秣放出牢房,各自流放,不准他们再成组织聚在一处。四方楼就此彻底渺无音讯。 海安见他心情不佳,便进来说昭皇贵妃的父亲何朔老将军一家已被接到中京,正着人带着去宗人府见贤王萧瑛,是不是等何将军看望完贤王殿下后请进宫一聚。 萧秣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于是准许了。 等了半晌,便听外面有动静,他回过身,果见一老态龙钟的老翁拄拐慢慢行来,见他一面,便已老泪纵横。 萧秣其实对自己这位外公已没什么印象,但或许是血缘,又或许是亲情下的眼泪太痛,萧秣心下也酸痛难捱,与海安一左一右好生劝拂,好一会才叫老人家止住眼泪,坐在一处聊聊天。 聊了一会萧瑛已经生下来的麟儿,又聊起萧秣还小,何昭还在时候的那些陈年旧事……他们都刻意地避开那场带给他们灭顶之灾的宫变。 又或者提到些,只是因何朔已经年老不堪,克制着不叫老人再痛哭流涕坏了心神。 于是算是相谈甚欢。 只是离开前,何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萧秣便说,“外公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何朔便叹了口气,道自己想起他当年领着全家老小回到家乡安寿后,有一位同乡族人来找过他,那族人说曾有人托他照顾一个从中京送来得了癔症的小儿,只是一直没见那小儿送来,听闻何朔从京中告老还乡,便来问问情况。 何朔哪里知道这事,何况他正陷在女儿幼孙枉死的悲痛中,那人也不好再问,那一头又断了音讯,只当是那边计划有变没能及时联系他,便作罢了。 这回子聊天聊起萧秣在宫变时没有死,而是被人弄了痴傻后流落南方,过了近十年才被前往江南调查他事的暗卫发现带回宫中……何朔便忽然想,这小儿会不会就是萧秣? 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当时的七皇子已在那场宫变中离奇死亡,会不会仍是有好心人发现萧秣并没有死,还想着将萧秣送回安寿的何家,至少也算帮他们保住一个小生命。只是或许山高水阻,最后没能成功将萧秣送来。 萧秣得了这个信息,送走何朔,还是派了暗卫亲自去安寿追查此事。 假如原本真有“好心人”计划把他送回何朔手中……那会是谁? 安寿离中京路途遥遥,萧秣倒也不急,毕竟眼下大启总算是拥有了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安定,他也难得能喘口气休息,也不急于一时要个答案。 于是空闲时常去宗人府看他的小侄子萧叡。 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大启未来的皇帝了。 阿蛮——纯贵人有时候也被萧秣带的一起去看望萧叡。她动作生疏又紧张地学着抱孩子,样子逗笑了贤王侧妃。 萧瑛又问他,“你看着也不像不喜欢孩子,我瞧着阿蛮也是个好姑娘,怎么不要个自己的孩子?” 萧秣知道自己先前糊弄萧瑛的话被他回过味来,他叹了口气,“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我只是个凡人,哪有那么坚定地心智……可是十多年后,还要他们再像我们当年那样吗?” 萧瑛一凛,半晌才道:“陛下,您的孩子不会……” “这种事哪有什么不会,”萧秣摇摇头,“父皇以为我没有被治好的那天,哭了。他说对不起我……哥,我不想经历父皇这种痛苦,也不想对不起我的孩子。” 萧瑛现在也是父亲了,被萧秣的话勾着想了想,若是自己孩子有一天真遭遇自家弟弟这十多年的苦楚,他怕是会疯掉。 于是剩下的话也劝不出口了。 只能拍了拍萧秣的肩膀,“阿玉,这种事不必想得这样透彻,慧极必伤。” 那边小萧叡已经被哄睡了,萧秣便提出告辞,回了宫中却发现霍鸣正在御书房外等他。 兴冲冲地举着一把卷轴道:“臣查着了,如果没有天子的心头血,寻一名三魂八魄的人,取他的心头血也成。” “三魂八魄?” “比普通人的三魂七魄多一魄,所以也能吸引离开的魄回到身体。”霍鸣点点头,“三魂八魄的人不多,但是有,他们天生能拥有一些与天地神鬼沟通的能力……”霍鸣顿了顿,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踩帝王的禁忌,声音不自觉变小,“就像原来四方楼中,一定就有不少三魂八魄的人。可惜我去救的那个姑娘不是,不然她还能活过来。” 四方楼…… 又是四方楼。 萧秣下意识道:“温行周?” “他应该是,”霍鸣点点头,当初为救那周丛书的心上人,周丛书已经把霍鸣好奇的事也都告诉了,霍鸣挺有把握,“周丛书说他的母亲是三魂八魄之体,但周丛书不是,温行周与他一母同胞,应该那一魄就是被温行周继承了。” “我又查了当年为陛下熬药的卷宗,那副药因为太过珍稀,是由温行周亲自看顾熬成的,先帝……呃萧垣,”霍鸣反应过来,讪笑一声,“确实没有滴他的心头血,据说他交代了温行周随便找个人杀了放点血,但是温行周应该没这么做。” 萧秣一抬眼皮,“你怎么知道的?” “宫里的人都怕死,我去查十多年前的卷宗,他们自然猜测您是想调查当年那碗药的事,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各路的小道消息都和我说了……再根据各宫室的记录一对,就八九不离十了——”霍鸣正自得着,忽然望着萧秣的神情顿住,略一思索,表情也跟着僵住了,“陛下是觉得……当年的药,放了温行周的心头血?” 这是唯一的解。 不然明明没有帝王的心头血做药引这碗药也起了作用,不然当时观星阁中温行周嘴上说着自己扮傻很像但还是稍作观察便判断他肯定恢复了神智,不然他的离魂之症为何十多年后还能痊愈得如此完好…… 他要救自己,为何又要害自己。 他要害自己,为何又要救自己。 为什么……又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喝下了那杯毒酒? 萧秣已经问不出答案,但或许又不必问出答案。 温行周竟然,真的爱他。 不为求生为求死。 但是…… 为什么? 又为什么爱他? 霍鸣悄悄溜走了,海安又悄悄进来,带来了暗卫从安寿发回的密信。 时日距今久远已不可具查,但顺藤摸瓜一路回溯,还是追查到江南有户十多年前忽然富贵的人家,几年前又忽然时运不济破败了,于是妻离子散,只剩下一个枯瘦老儿整日坐在屋前乞讨为生。 旁边邻居看见他是乍富,大家都深觉不公平,于是想尽办法打探虚实,没料到还真在这老儿酒喝多了时探出点什么。说是当年他有个亲戚在中京边上的小县做闲官,托他去接个孩子养一段时间后送去安寿,还提前给了他一笔养孩子的钱,老儿拿了钱,等了几日孩子还没送来,忍不住拿去家用了,那孩子只当是不会来了,那头问起就说已经送走。 第79章 他们都骂这老儿丧尽良心,也难怪十来年后又遭了报应。 送信的功夫,暗卫又快马加鞭回到中京附近各县去找那名托付孩子给江南亲戚老儿的小官。 但又要花上好些功夫。 萧秣已经记不得自己离魂时头脑混沌时究竟有没有被托付给这样一个老儿了,只是他试图就着暗卫送来的消息慢慢往回想,竟隐约真有了些记忆……只是那记忆太模糊,只记得有人牵他的手把他放到一条船上,那船摇摇晃晃悠悠荡荡,把他送走了很远。 还要让暗卫查下去吗? 萧秣捏着薄如蝉翼的信纸一时恍惚,他感觉自己已经能够猜到事实。 天丰三十六年,他本该死于幼时那场高热,温行周不通医术,只能用绛珠双极图改了他的命数。 天丰三十八年那天晚上,温行周是想要救他的命,再次用了绛珠双极图,夺了他的一魄。对温彻等人复命时只说七皇子萧玉已死,边将他送回安寿何家,等待何朔等人辞官还乡,他萧玉倒也能做个乡野人家里的快乐农夫。 可惜计划总不能周全,他流落江南,成了备受欺负的痴傻乞儿,只有马贩子见他可爱把他抱走,当牲畜也好,当宠物也罢,总归是用谷麸做的马饲料将他养大了。 所以温行周愧疚,要用自己的心头血做药引,换他回魂。 第77章 萧叡已经长到六岁,生辰宴上他得了许多金贵非常的礼物,但最合他心意的还是父皇送给他的一匹小马驹,他给取名叫茉莉。 比起那些疾风、追影这类的名字,茉莉这个名字显得相当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小家子气,萧叡取完这个名字就有些后悔了,他偷偷得看身边的父皇,一边担心父皇斥责他这几年书白学了取个这样的名字,一面又犹豫自己是否能违反“一言九鼎”的规矩撤回这个名字——但他又觉得这个名字适合小马,因为小马就爱啃茉莉花。 萧秣说,可以,它就叫茉莉了。 有了小马茉莉之后,萧叡的人生有了一件顶快乐的事,就是被父皇带着去马场跑马,父皇还会亲手教他骑射,射中的猎物晚上就会变成香喷喷的烤肉进到他的肚子和嘴里。 他的父皇也陪着他吃,但是吃得不多,神情在篝火下也并不像他那样快乐。 萧叡忍不住问,“父皇,你不爱吃吗?” 萧秣捏了捏他的肉脸,“等你做了皇帝,就知道再爱吃的东西也不能多吃。” 萧叡已经过了似懂非懂的年纪,他点点头,面上竟显出些成熟的情态,“多谢父皇教导。” 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总是偷偷看他无所不能的父皇,最后还是没忍住,还要再问,“那父皇小时候呢?小时候也像我一样有皇爷爷带着跑马吃烤肉吗?” 他问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父皇的贴身太监海安还没等他说完便变了脸色,正拼命向他使眼色,等他问完干脆垂头不再看他,径直跪了下去。 海安这样一跪,其余听得见听不见的侍从仆奴们紧跟着跪下,霎时间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人,寂静之中放眼望去,只能见到他们颤抖的背脊。 萧叡不知所措,嗫嚅着想叫父皇,但还是没叫出口。 片刻,才听见父皇开口,“跪什么,都起来。” 于是由海安带头,跪下的一帮人又谢恩后慢腾腾地站起来。 萧叡不明白这一问为何会引起众人的请罪,他知道大启上一任帝王是父皇的兄长,再上一任皇帝才是皇爷爷,但是……然而帝王自身事总是讳莫如深,萧叡不敢问他人,即使问了他人也不敢说。 好在那一夜的寂静似乎只是他幼年时期的一个小插曲,父皇仍然是那个勤政又慈爱的父皇,他仍然是偌大的宫廷中唯一一个皇子,他的母妃纯妃虽然与父皇看起来没什么交集,但二人也算相敬如宾。 直到萧叡八岁那年,萧秣让自己“大病”一场,将治国之权放在了萧叡手中。 萧叡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史逸春等人的辅助下将国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萧秣示意成文德等边防大将故意折腾出来的一些军事要宜也被萧叡处理得再妥帖不过。 萧秣见他行事愈有当年太子萧瑛的风采,心下感慨良多,面上只做昏迷不醒,就这样过了一个酷暑,见萧叡连这场旱灾也能清明地持中渡过,萧秣才逐渐“病愈”了。 他牵着萧叡去了宗人府。 萧叡知道自己有一个被皇爷爷关在宗人府度过余生的贤王皇叔,他从未见过,但皇叔的儿子和女儿会被父皇接进宫中和他一起读书,父皇说他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所以他一直在做一个优秀的好兄长。 贤王皇叔和贤王侧妃皇嫂向父皇和他行礼,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萧秣感觉萧叡向自己退了一步,悄悄投来一个求救的目光。 萧秣叹了口气,拉着萧叡坐在了正位。 于是那一天,萧叡知道了父皇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至此,萧秣自觉该功成身退。 皇帝做到第二世,河清海晏国泰明安,继承人也已可堪大用,萧秣不愿再多留。 边嘉玉与老师史逸春的妹妹史明夏成亲后仍然放心不下西北的通商大业,拖家带口地回了西北边城,每年要搜罗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件送到宫中。又接旨要与成文德“合作”给小太子制造些麻烦,便已经猜出萧秣的心思。 从西北的传书一封接一封,要萧秣来西北感受一下在他努力下边塞城市的美丽。 萧秣其实不是很感兴趣,但他不离开中京一日,萧叡就没法名正言顺地当上新帝。所以他需要离开,边嘉玉那里也不失为一个去处。 海安也愿意陪他出宫去西北,于是被他先行遣去了宫外一路布置,留下自己的小徒弟伺候。萧秣在观星阁外挥却了他们,迈步踏入。 朱雀殿里,绛珠双极图静静地躺在大殿的八方桌上。 这张能观古今生死四方、能改天换命的绛珠双极图,或许它有自己的用处与造化,但它赋予了四方楼莫名的神力,使得四方楼中生出了温彻这样私利熏心要用绛珠双极图来扰乱大启皇室的人,使他痛失父母手足流落在外,温行周这样的人因一个念想再难回原本顺遂的命运;更使得大启被西羌的铁蹄踏碎,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 即使这绛珠双极图有通天的神力,萧秣也不希望他又辗转流落萧叡或者谁的手中,叫四方楼卷土重来,叫现有来之不易的和平安定打乱。 萧秣取下燃着的烛台,静静地将火苗移向绛珠双极图的一角。 绛珠双极图燃着了。 只是它燃烧的速度极为缓慢,萧秣盯着那火苗摇曳,困倦便涌了上来。 睡眼迷蒙时他听见女人低声的歌谣,那是安寿民间的哄睡小调—— 萧秣勉励睁开眼睛,昭皇贵妃容貌艳绝的面庞便洋溢上温柔的笑容,“玉儿醒来了?” “母亲……” 昭皇贵妃的笑容更加和煦,又暗含一丝心疼,纤纤玉指伸向他眉间揉了揉,“玉儿怎么这幅可怜的表情,是做噩梦了吗?” “是……” 萧玉迷惘地应了声,很快便被母亲拥入怀中,那双温暖的手轻轻在他的散发中梳着,“玉儿不怕,母亲在呢。” 竟真是一个噩梦吗? 萧玉什么都不想去想了,他一头扎进何昭温暖馨香的怀抱中,“母亲……” 他在昭皇贵妃温柔的怀抱中并不抬头,却听母亲带着笑道:“玉儿过夏都要五岁生辰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到时候又要被你哥哥笑话。” ! 过夏……五岁生辰! 萧玉猛地抬起头,“母亲……” 何昭被他突然的抬头的动作吓到,轻轻拍了拍胸脯,“你这孩子,说便说,非要吓一吓我才好吗?” “母亲!”萧玉扯着她的袖口,“我刚才做的噩梦,有兄长。” 他不敢将上一世的原样如实相告,只挑着重点说了说,叫萧瑛不要被温彻与萧垣挑拨着去与大皇子三皇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相斗便是。只要宫变不发生,父皇如期醒来,必不会免了萧瑛的太子之位,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却不料何昭好笑地看着他,“玉儿,我看你是真睡糊涂了——” 正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大声通报,说陛下与太子殿下圣驾将到。 陛下与太子……到了? 父皇竟没有感染恶疾卧床不起?还与萧瑛一起来了永和宫? 何昭牵着萧玉走向门口,行礼到一半便被父皇给抱了起来,坐在男人手臂上被颠了颠,才笑着看向何昭,“南巡数月不见,朕瞧着玉儿是重了不少。” “陛下掂量真准,旁人苦夏,玉儿可不苦,什么都能吃——”何昭捂着嘴笑,“真是陛下的亲儿子。” 萧瑛也忍不住偷乐。 “皇贵妃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编排起朕来了!”皇帝故作怒容,与何昭说笑两句,才看向已经呆在原处的萧玉,“怎么?玉儿不记得朕了?” 第80章 “……父皇……” “看来是还记得。”皇帝一笑,又听何昭嘀嘀咕咕毫不留情面地向陛下和大儿子把萧玉方才说的噩梦秃噜了个干干净净,萧瑛的偷笑已经藏不住,笑得更加开怀,反而是陛下沉吟片刻,“是真把玉儿吓到了?不如叫国师来瞧瞧,是不是惹上了脏东西?” 他这样一说,何昭与萧瑛也疑心起来,没了当初的轻松,二人商议片刻,小太监便领命去观星阁请国师来永和宫看看。 萧玉垂眸喝水,内心是一万个胆战心惊,片刻之后果然通传说国师求见——是一个陌生面孔。 不是温彻?! 萧玉心下莫名,正要仔细打量,却见这国师围着他仔细看了一圈后,竟掏出一卷卷轴来,萧玉识得,那是绛珠双极图。 国师将绛珠双极图展开在他面前,双唇微动…… 仿若时空暂停。 萧秣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看到绛珠双极图上浮现出一行字,“你要留在这里吗?” 萧秣心下大骇! 这图竟是在与他对话?! 那行字泛着黑亮的光芒,正在卷轴上时隐时现。 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四方楼里没有温彻,父皇没有在出巡途中染上恶疾,母妃还健在,兄长萧瑛还是大启的太子殿下…… 若是留在这里,前两世不过就真是一场噩梦罢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是真是假…… 可是那些血海深仇还有人去为他们报吗…… 究竟是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 萧玉望着那行字,心念微动,忽然感觉到身体猛地下坠,浑身一抖,火苗灼烫了他的指尖。 燃烧着的绛珠双极图仍然静静地躺在大殿的八方桌上。 灰烬中竟显出一个阵法来。 萧秣认得这个阵法,这也是他翻阅四方楼中查抄出来的古籍中写到的,轮回大阵。 竟……藏在绛珠双极图中。 火光仍然摇曳,越蹿越高,似乎在吸引他踏入这个大阵。 还要重来一次吗? 但他已在这一世获得了许多本不该他获得的,依旧失去的也是他本不能拥有的。 如果还有重来,萧秣静静地看向那火光——不如让温行周重来一次,别再遇见他。 他心下方定,火光却冲天而起,刹那间吞没了所有…… …… …… …… …… …… 隆冬时节,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个上半夜,大启皇帝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帝王宫室内是入夜前宣来的重臣,宫室外跪着皇后、皇贵妃和众妃嫔,再外面跪着五皇子誉王萧垣,他身后是六皇子贤王萧灵、七皇子萧玉。 第78章 茫然之中,萧秣只觉得寒冷。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寒冷了,一阵穿堂风吹来,萧秣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萧垣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正要示意侍从,忽然听得帝王寝殿门口一阵骚乱,惊呼与泣声交杂,传来的却并非帝王驾崩的噩耗。老太监苏贵看似形容匆匆实则慢慢腾腾地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众位皇子们跟前,“大喜!陛下醒了!” 醒了?! 皇子们沉寂一秒,很快反应过来,纷纷喜极而泣,萧垣更是连着磕了好几下头大呼祖宗保佑之类的话…… 苏贵静静地等众皇子平静下来,才说,“陛下现在精神不佳,只传七皇子萧玉进殿,各位殿下先请回吧。” 说罢笑眯眯地走到萧玉身边,向他伸出手,“殿下,跟奴婢走吧。” 萧玉心下正纳罕,装作懵懵懂懂地被苏贵牵进内殿,果见父皇面色灰白唇色发黑,眼神却炯炯,是难得地有些精神。 苏贵将小皇子的手亲自交到皇帝手中,才行了一礼轻轻离开了这对天家父子。 启帝攥着他最心疼的幼子的手,哑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这句话父皇其实常常说,从民间将他认回之后说过,用过那碗天材地宝与心头血熬成的秘药之后也说过。萧秣最初其实也怪过他们,既怪兄长萧瑛为何要棋出险招非与先皇后一党要争个你死我活,也怪父皇为何非要废掉太子萧瑛和四皇子,最后叫五皇子萧垣在鹬蚌相争中渔翁得利。 但是慢慢地他也明白,在被温彻搅弄的时局中,父皇随时会驾崩的那个夜晚,萧瑛诛杀大皇子与三皇子是为了皇位、为了往后的生存不得不做;而父皇废太子,囚禁他于宗人府,也是为保住他的性命与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得不做。 他受得那些苦,也是不得不受,没有什么指摘。 启帝的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叹了口气,“朕此次不知还能撑多久,国师说愿照拂你,你就搬去观星阁住吧。” 萧秣心下一怔,抬头再看父皇,天子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幼时你总爱跟在温卿身后,也算结下一段善缘了。” 他疲惫地叫了一声苏贵,老太监便从远处很快地走上前来,又将萧秣领走了。 苏贵领着他走过一段熟悉的路,来到了观星阁门口,周丛书正在门口等待。 苏贵便将他又交到周丛书手中,才回去复命。 周丛书的手比苏贵更加有力,他又急着回玄武殿里,不免快了几步,萧秣也跟着提了速度,追着脚步匆匆踏进玄武殿,他又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他顿在当下,已然明白父皇油枯灯尽的身体缘何又能重新睁眼说话,定是温行周…… 绛珠双极图。 在周丛书的引导下,萧秣总算走到了温行周身边。 像以往每次使用绛珠双极图改变天命之后,那张床榻上的人连呼吸都轻得不能再轻,但萧秣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从玉枕下露出来的几缕白发。 周丛书松开他,走上前对温行周耳语几句,便见得温行周睁开双眼,强撑着自己坐起身来,一头白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 萧秣望着那头白发愣了片刻,周丛书已经悄悄离开。又见温行周嘴角噙着温和地笑意向他伸出手,“殿下,以后臣会照顾您的。” …… 温行周疯了? 不。 萧秣很快反应过来,如果他没有猜错,温行周应该也重生了……或者说,他拥有了过去的记忆。 所以才会想要改变父皇身死萧垣登基的现实,才会在这个夜晚这样堪称急迫地将他“抢”回观星阁。 问题只在于,温行周想起来多少? 他又想把自己带到身边再做些什么? 萧秣沉默着伸出手,与温行周冰冷的指尖相握。 他仍旧被安置在朱雀殿中,装潢也与上一世相同,身边难掩激动神情的太监海安仍旧会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唯一的区别就是晚上入睡前,终于休息好能够下床行走的温行周走到他的殿中,试图睡在他床边的小榻上。 萧秣:…… 冬夜寒凉,小榻远不如床铺暖和柔软,好在朱雀殿里金丝炭火烧得温暖,但温行周的极力压抑的咳嗽声仍然传进萧秣的耳朵,他翻了个身,有点烦躁。 倒不是说温行周的咳嗽声有多刺耳难听,只是萧秣深知温行周的心性为人,亦知道他对自己等同于明示的那点心思,免不了在心里揣测温行周究竟是真的受了冻,还是刻意做样子给他来看。 若是刻意做出这幅样子,萧秣还能心安理得地两眼一闭梦会周公,要是温行周真是为了他的安危拖着病体守在他床前,萧秣难免要在道德上苛责自己两句。 萧秣又翻了个身,回到面朝床外的方向,双腿动了动,踹下去一床盖在他身上的浮被。 温行周的咳嗽声顿住,半晌又窸窸窣窣地爬起来,将这床浮被重新盖在他身上。 萧秣做不出把被子第二次再踹下床这种事,决心不管温行周——反正他常常这个状态,左右也冻不死。 但温行周并没有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就离开,他静静地跪在小榻上,看了他很久。 久到又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温行周才回过神来。 萧秣睁开眼。 也坐起身来,正与温行周对上眼神。 夜色里,两双清明得没有一丝睡意的眼睛对望着。 温行周又咳了一声,才轻声道:“殿下什么时候……” “你还问我,”萧秣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早发现我有记忆了?” “没有,”温行周摇头,“第一面见到殿下的时候有一点猜测,但是现在才确定。” “你……”萧秣这回问句却犹豫片刻才问出口,“你还记得多少?” 温行周定定地看着他。这具少年的身体里装着成年人的眼眸,他又想起上一世见萧秣的最后一面,英俊威严的帝王准许了他最后的冒犯,与他交杯尽了一杯酒,又恩赐他一次眼眸之上的抚摸。 温行周忽然开口,不答反问:“如果我说这是我第三次与殿下相见,殿下会信吗?” 第81章 第三次。 萧秣心头一颤。 温行周也有了第一世的记忆? 他会记得自己故意将他遣去西北做迎战西羌的兵马大将军吗?会记得他为战事被剧毒之箭射中一双腿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后又因向四方楼求情而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吗?会记得他在熊熊烈火中与四方楼众人一起燃为灰烬吗?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此刻却坐在几乎相接床与榻之上。 连呼吸都听得见。 萧秣的沉默就是答案。 温行周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得更加厉害,最后几乎弓着腰背将头垂到地板上,随手挽就的发髻也散落,白发泻到面庞,染上口唇溢出的血渍。 萧秣一顿,下意识伸手拉起他的发丝,发丝之下的身体颤抖着,萧秣又将那床薄被拿着下了床,用薄被裹住了他,再伸手捂住他的口唇,“别咳了,忍一忍,用鼻子呼吸——吸气——呼气——” 温行周随着他的指令做了几息,总算止住了咳,他扯了扯被角,将自己裹得更紧。 萧秣坐回床上拢住被子,忍不住道:“活了几辈子的人,冷热都不知道。” 温行周却说,“我知道冷热,不就等不来殿下替我做的这些事了吗?” 萧秣哑口。 这话又被温行周扯进过分暧昧的氛围里。 他有心不理,但温行周并不放过他,裹着被子笨拙非常地往他跟前凑了凑,“殿下……不讨厌我,对吗?” 对。 不然即使抛开那些新仇旧怨不谈,光是温行周上一世在他中药后对他的那场堪称过激的冒犯举动,也够萧秣把人拉去刑场砍上几次头了。 “温行周,你恨我吗?” “殿下,那你恨我吗?”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萧秣又与温行周同时顿住。 还是温行周先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再裹紧身上的浮被,几乎要跪上萧秣的床沿,“殿下怎么觉得我会恨你?” “我杀了你,两次。”萧秣顿了顿,“四方楼也被我毁了两次。” 他刻意不提每一世他都放走了与宫变之事无关的周丛书等人,就让温行周以为他们的结局都是死局。 温行周却摇摇头,“从最开始我便知道殿下是为天丰三十八年的事报仇要铲除四方楼,你关押的那些人……都与当年之事有关。” 他竟然知道。 萧秣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为萧垣做事?!” 问完又补充一句威胁:“你如果再不和我说实话,就再也不要和我说话了。” 温行周一顿,无奈地点头,“好。” “我原先不想同殿下说实话,也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有时候不想让殿下多思,既伤身体,又恐怕改变了天命,”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但这一次次的经历叫我已经知道了,我瞒着殿下,才会叫殿下多思,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的话里悲观情绪太浓,萧秣看了他一会,温行周才向他笑笑,继续道,“殿下被找回之前一段时间,温彻才死,由我继位国师。殿下回来之后我卜过一次,显示萧垣会在几年之后就驾崩,我担心我突然不再为他做事会改变这段天命,于是不敢擅动,只能在职责范围内少祸害些国事。” 这话倒是合理。萧秣看了他又看,终于决定将心中最深的那个问题在今夜问了,就当做一个了断——“天丰三十八年,你为什么将我从母妃的宫里拐骗出宫,然后……致我痴傻?” 第79章 话问出口之前,他的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当温行周真的将实情和盘托出,说当年温彻与萧垣欲彻底杀掉七皇子萧玉以绝后患,为保住他这条命,温行周先答应他们将萧玉骗出宫,用绛珠双极图换得一个机会蒙住他人将他偷偷送走。他唯一为私心所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抽走小皇子的一魄令他失去记忆,不为他事,只为让平日里总是笑眯眯抱着他叫“哥哥”的孩子可以在富饶的何家做个快乐小少爷,不必记着仇恨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但少年温行周毕竟手段青涩,他不明白人生的常态是变化无端,万事总不能像人们原本筹谋计划好那样发展。他费尽心思想送回安寿何家手中的幼童萧玉,最终飘零乡野无家可归。 他所希冀萧玉会将仇恨遗忘也没能成功,萧玉记起了所有,又为报仇雪恨付出了所有。 萧玉只二十年的一生太短,十年飘泊,三年隐忍,三年为国为家埋骨沙场。 但温行周又何曾轻易,为着一次年少时的怜悯,搭尽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功力与身体,生命与情思。 所以温行周问他是否恨,所以他问温行周是否恨。 问来问去,恨来恨去,倒不如问那日温行周为何动了那一瞬的怜悯之心,倒不如恨那日温行周为何要动那一瞬的怜悯之心。 天边已泛白了,温行周的唇色与天边的白色几乎没有差别,萧秣再无法说什么责怪,他只能垂下眼睫,淡声道:“那就……算了。” 恨也算了,怨也算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温行周在用眼神在晨光熹微之中描摹着少年人的眉梢眼角,不觉时听见这四个字,似面前递来一杯解药,又似迎头泼来一掊毒药。他忽的心口钝痛,还想说什么,已经无力张开口唇,软绵绵地昏倒下去。 萧玉差人去叫太医,一面海安又进来传旨,说陛下醒来,要马上见他。 萧玉便急忙穿好衣服随来人去了。 他和温行周在这一夜中还未来得及聊到父皇这次被强行改了命后还能续命到几时,萧玉心下依旧惴惴,直到见帝王面色比昨日稍好些,面前桌上还摆了一桌早膳在等他时才微微放下心来。 启帝萧仪如今年逾六十,已满头花白。 前两世萧玉被寻回后每每面圣都只见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执着他手难发一言,即使对着痴傻地幼儿说了,也左不过只能说些“受苦了”的话语。 萧玉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仍然装着傻,听父皇叫苏贵为他夹一些好克化的吃食进到碗中,呆愣愣地喊着好吃。 萧仪随意用了些东西便放下筷箸,直盯着小儿子彻底吃饱了才传人撤掉桌面,只留萧玉一人在桌边,父子对坐着饮茶。 什么物件都没有,什么话题都没有,最难装傻。 萧玉只得对着茶杯中的倒影发呆作怪。 忽听得萧仪涩然开口,“玉儿,你是不是……在怪朕,所以不肯好?” 怪他当时把太子说废就废没有一丝转圜;怪他看着从潜邸中带出来的昭皇贵妃的求情丝毫不动容;怪他护不住自己的妻子儿女…… 怪啊。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迁怒于温行周:既然你能改萧仪的命,为何不能改何昭的命? 可是他也知道那只是迁怒。 温行周来到这一世的时候,天丰三十八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绛珠双极图能改活人运,却改不了死人命。 他也知道父皇当时做这些事并非全他所愿,他要保住戕害骨肉的太子党的性命,要保住皇家的脸面,要压下所有的争端。他也已经在努力补偿他能够补偿的所有,不管是那碗天材地宝熬就的回魂汤,还是留给他的十二暗卫。 只是当萧仪步履明确地走向死亡时他的悲哀大过愤怒,当看到萧仪竟能因温行周的秘术重新恢复时,他的愤怒大过悲哀。 所以他不愿意告诉萧仪他恢复到事实。 是个傻子,可以不必回答陛下的话。 萧仪自然问不到答案。 听说陛下醒了,五皇子萧垣与六皇子萧灵前来问安,萧仪便敛了神情,叫苏贵亲自把七殿下送回观星阁。 一出一进之间,他们打了个照面。 六皇子安王萧灵,如他的封号一般,安分守己,从前在宫中便为萧垣马首是瞻,后来萧垣登基后被他软禁在中京,虽不自由,但也富庶。 只是他被萧垣拘着不准离京,甚至不准踏出府邸,便广纳各地俊男家女进府,不过二三年间就留下子嗣众多,或许是这一点惹了萧垣不快,在萧垣离世前萧灵便暴死家中,他的那些妻妾也都被给了大笔银钱,带着儿女各自流散了。 萧秣并不是个纯善之人,萧垣在他身上做的那些事未必没有萧灵的手笔,于是他登基后也从未管过萧灵后代的事,只当大启没有过这个人。 但这次这一照面,或许是因为他们仍把萧玉当个傻子,不过是嫉妒他有父皇忽而转醒的好运气,萧垣对他嫌恶不堪,萧玉却觉着萧灵对萧垣带了些幸灾乐祸。 看来这对异母的兄弟也并非全然一条心。 心下盘算着,脚下却只停了一瞬,又接着往观星阁去。 玄武殿中昨日的血腥味换成了药苦味。 温行周的药喝了半碗,还有半碗留在桌上。 他没睡着,萧玉便问他,“怎么还剩半碗?” “太苦了。” 萧玉问他,“你还怕苦?” 第82章 温行周便笑了,伸手出来,从萧玉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萧玉这才满意。 温行周喝完又咳了几声,听萧玉问他,启帝还有几日可活? “谁也说不准,”温行周摇摇头,“改命后会遗忘这段时间的事,我这次是提前纸笔记下,但具体改之后的景象,是什么记忆都没有。” 萧玉便点头。 那要加快速度了。 温行周伸手抚他的鬓边发,“陛下诏你去说了什么?心情不好?” “我没有告诉他我恢复了心智一事,他也没有和我说什么,”萧玉道,“出来时候,我碰到了萧垣和萧灵。” 萧玉前半句话与后半句话的语气语调几乎一模一样,似乎只是在平铺直叙他方才所做之事,温行周听不出究竟是前者或后者令他心情不佳,只好问,“要我怎么帮你?” 萧玉抬眼看了他一眼,“你先活着吧。” 温行周一愣,转而又笑,边道:“怕我死了?” 萧玉想了想,没再遮掩,“怕。” 因为方才回到玄武殿下一瞬他竟然想,偌大的大启,偌大的太极宫,他能真正放下所有做自己的,只有在温行周面前。只剩在温行周面前。 温行周要是死了…… 萧玉又想起上一世他处死温行周之后,反而常常想起他。 没想着把他再怎么剥皮抽骨置于死地,只觉得,这人还是活着好。 恨也是活着好。 温行周听他回答又是一怔,慢腾腾地竟在惨白的面上蒸腾起半分红晕,他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神,移来移去才将眼神定在那碗空药碗上,承诺:“我日后会好好喝药。” 和喝药有很大的关系吗? 分明是少用些那折人寿的秘术才好。 但想到温行周是为谁用的秘术折的寿命,萧玉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显得他不识好歹。 他单方面要结束这场对话,“你休息吧。” 温行周于是又将眼神移回来,“……你呢?” “我也要去睡觉。” 萧玉从上一世骤然而来,前夜里又没有能睡过一刻,已经持续醒着太久,即使没什么睡意,过度疲惫的身体也让他知道自己该闭上眼睛静静地待一会了。 温行周从被子与床榻的缝隙处伸出手扯他的衣袖,“朱雀殿的炭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 这倒确有其事。 萧仪好不容易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宣这位七皇子御前回话,平日里看他也跟看眼珠子似的,叫苏贵亲自盯着去布置朱雀殿,什么都紧好东西布置;观星阁的主人温行周对七皇子的态度更不必说,于是下人也不敢怠慢,反正金丝炭在这位主身上管够,于是烧炭都比一般殿里多放许多,加上朱雀殿本身就是南位殿阳气充足,对他这般自身便火旺的人,的确有些过热了。 倒是适合温行周。 萧玉还想着要不要说与温行周换个寝殿,又听温行周又说,“殿下,我觉着玄武殿却是冷了些。” 那不是正好—— 温行周的手指已经探上他的手腕,静静悄悄似有似无地勾着向床榻的方向动了动。 正好个屁。 他看温行周不是想同他换寝殿,是想把他留下来同寝。 萧玉几乎要气笑了,“你还挺能蹬鼻子上脸。” 温行周也不恼,慢慢悠悠地讲了件“我蹬鼻子上脸是向有人学来的”旧事,大意是说某个皇子的幼年时期最喜欢黏着自己,开始是追着脚步跑,后来是扯着裤腿说“哥哥等等我”,再后来是被自己背在背上举高——最后只要见面不把人抱进怀里亲一口,就要哭闹。 萧玉道他添油加醋的功力实在太强,一面又被他慢腾腾晃悠悠的语速语调和房间里清淡的草药苦味熏起些睡意。 他瞪了温行周一眼,索性翻身上床,踹掉鞋子又扯过被子,在另外半边枕头上睡了。 第80章 这么“同床共枕”了一夜,倒叫温行周更生出些“蹬鼻子上脸”的架势,接连几个夜里从密道钻进朱雀殿,又钻到他的床榻上,囫囵睡个夜觉,晨起下人进来侍候前再回到玄武殿去。 萧玉见温行周好歹还能守一守面子上的“规矩”,也没非逼着他离开。 到底是与温行周“相依为命”许多年,两个人抵足而眠,竟真睡得踏实些。 偶有一夜温行周没来,萧玉听床边烛火必必剥剥地爆着小花,不知是因为温行周不在,还是因为等着夜里的事情,实在没有睡意。 今夜是他与温行周在安王萧灵府上发事的时间。 萧玉不让温行周再动那张吃人性命的绛珠双极图,只叫他寻几个四方楼里靠得住的师弟师妹,间或着去六皇子府中闹鬼去。 萧灵不是什么敢作敢当的英雄好汉,断断续续地闹上几天,他定然要找人驱鬼,可这动静本不是鬼神闹的,如何驱得走。民间的道士和尚请了一堆,事情都闹到陛下那儿去了,萧灵道父皇是真龙天子阳气最甚不怕那些魑魅魍魉,求父皇庇护。 但他非幼儿,又不是萧玉这样得宠的皇子,萧仪好生安抚,又叫人送他回去。 果然夜里又闹了鬼,甚至凝出实体叫他心口中了一刀——他说是一刀,实际上不过是一丝皮外伤,再慢些裹纱布都该自己愈合了。 但这是鬼魂真正要杀他的象征,萧灵又惊又惧,浑身瘫软,好容易恢复过来,大半夜的带人到宫外磕头,请父皇救他。 苏贵便亲自去请温行周。 久等的这时终于来了。 苏贵不知道温行周在只有自己一人的被子里已经再睡不着觉了,只想着这一天早来,不必每个闹鬼的夜里他都与萧玉分开。眼下自然并无被深夜唤醒的不耐,倒让已准备好面对这位冷冰冰的国师大人的不满的苏贵松了口气。 六皇子萧灵见他如见了救星,寒冬腊月里坐在马车上只披着厚被子,面上勉强恢复了体面,但还残留着惊惧交加的眼泪直淌的痕迹。 温行周早已知道他是为何事这般肝胆俱裂,但面对萧灵只做不知,举起车厢壁上的小灯盯着萧灵看了一会,才慢慢道:“殿下倒不像是被脏东西附了身,而是……” 他欲言又止,萧灵忙央求,温行周才摇摇头,“臣不过是略作猜测,请安王殿下还是先允许我去府上看看再做决断。” “好、好……这是自然。”萧灵见他不似先前请来的大师一般迅速做决断,反而更视他如救命稻草,恨不得抱着温行周的手臂做支柱。 好容易到了安王府,那些在府中装神弄鬼的四方楼中人自然早已做好准备,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王府,温行周静坐不言,直至天边泛起一丝光亮,方伸手一挥,轻呵出声——果见府中最大的槐树下轻轻飘下一卷白绫。 那白绫又并非全然纯白,反倒深深浅浅地撒开红色,看来确是血迹无疑。 而那血迹的分布也似有神灵,竟在晦暗不明的天光下组成了一张人脸,看不出眉目如何,但能见发钗轮廓像是一位盛装的宫妃。 温行周不露声色,装作好奇的喃喃:“这是……” 身边的萧灵已大叫一声,忙不迭地躲在温行周身后:“贵妃娘娘,这主意非我所出,冤有头债有主——” 温行周没料到他这般不禁吓,竟是现在就要吐露实情,无奈之下自己俯身拾起白绫,向它念了一段语,又将白绫向高远处一抛,那白绫便凌于空中滞住。 萧灵见他动作,自己忙不敢言,只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 温行周凝神与白绫对望片刻,天光终于亮起之前,忽见白绫一泄,随风飘走了。 再看萧灵,已是涕泣横通,屁滚尿流。 温行周回身,亲手扶起他,又差在外围围观的侍从去叫人来伺候安王殿下更衣。 待萧灵终于略微冷静下来恢复了人样,温行周才将一口未动的茶盏放下,悠然地进了安王府的书房,“此鬼非一般愁怨所化,而是一族一乡人之冲天怨念凝结而成,压只压得住一时,反扑起来倒更平增怨力……殿下若想根除此鬼,还请恕臣直言。” 萧灵忙点头,“国师大人但说无妨。” “臣先前在马车上说殿下并非被脏东西附身,而是惹上了冤孽。” 萧灵一悚:“冤孽?” “冤孽便是与苦主有因果了。见这冤孽的怨力之盛,应当是殿下许多年前惹上,不仅没能被时间冲散,反而愈加浓厚,只是前些年陛下春秋鼎盛,龙气笼罩,冤孽不敢靠近皇子之身,但陛下的身体日渐……”温行周并不明说,他见萧灵懂了,才继续道,“那白绫生前应当是宫中女子,含怨被逼而亡,如今终于寻着机会行至进宫处。约摸着是殿下八字最为身弱,便从殿下先来讨。” 萧灵欲哭无泪,只能拱手哀求,“还请国师救本王!” 温行周轻叹一声,“此冤孽是与殿下结了因果的,臣一人却是无法了结。” 第83章 萧灵真要哭了,“国师大人有何要求尽管提,还请大人无论如何救本王一命!” 于是温行周凝眸思索半晌,终于道:“殿下可否如实相告?” 萧灵连忙点头,“知无不言!” “听殿下方才言语,已知此冤孽其中干系。”温行周装若没有看见萧灵骤然变色的面孔,平平道,“敢问殿下,在其中究竟参与了多少?” “本王……”萧灵犹豫片刻,一咬牙道,“不瞒国师大人,本王知自己天资不比各位兄弟,不敢图谋大业,更没有出谋划策的智谋……不过是有人吩咐,就从旁相助一二。” 想来是萧灵怕极了,说出这话倒有八分是真。 温行周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此,倒有解法了。” 萧灵大喜:“国师请讲!” “这冤孽生前是似是宫中女子,所以龙气可镇她七分,另外三分却是她对龙气还怀有眷恋,臣认为可以利用这另外三分。”温行周见萧灵连连点头,终于将最终的手段说出,“眼下陛下身体虽有几分起色,但谁也说不准究竟……殿下既然没有参与多少,不妨将此事告知于陛下,趁陛下清醒之时快将此事定夺。殿下或许损失一段时间的圣心,但决可保全性命。” “这……” 要将与萧垣、温彻合谋撺掇四名成年皇子党争以致兵戈相见一事向父皇和盘托出,萧灵想想都浑身颤抖。 那一夜可不比这几夜见鬼要平和多少。 太子二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那一夜父皇真的驾崩,朝中众臣也只会认这唯一的太子殿下。 大哥与三哥哪里来的胆子兴兵造反?就算真夺了位,又拿什么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最后双双被来自太子禁军流箭穿心而过不治而亡——哪就那么凑巧? 五哥萧垣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件坦诚了不要掉几次脑袋? 能像废太子那般被贬为庶人老死宗人府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萧灵自己呢? 他给萧垣借钱借粮,被他安排着去叫自己的人来为萧垣做事…… 他又会有什么下场? 萧灵面露苦涩,看向温行周,“国师大人,除了这种解法……” 温行周露出了然的神情,起身告辞,“臣无能,还请殿下另请高明。” 说着摆袖就走。 书房里原有一老管家偷偷旁听,见温行周离开,只剩自家王爷呆立原地手足无措,上前劝道:“殿下,此事即便您不说,陛下若是问起温大人您的情况,他怕是也会将今日所见如实相告。若是陛下真翻案来查,倒不如……” “对……对!”萧灵一个激灵,也不顾什么皇家仪态,抄起衣服下摆便往外追出去,恰巧在院门口追上还未走远的温行周,他慌忙叫道:“温大人!本王照您说的做!大人一定保本王一命!” 温行周便顿住脚步,恳切道:“臣竭尽全力。” 怕夜长梦多,萧灵也不敢再在府中多待一晚,当下就要收拾了与温行周一同进宫见启帝。 温行周自然愿意等他,于是陪着安王殿下一道去启帝跟前回命,倒不敢窥听皇家秘辛,温行周只隐去陛下阳寿的事将大致道理讲了,便告辞回观星阁。 此时已过晌午。 温行周前夜里彻夜未眠,清晨与四方楼中人配合故作玄虚一番,再与萧灵处费尽心思引导,终于是达到目的。回到观星阁便困倦上涌,一时只问过萧玉用没用过午膳,得了肯定的答案便一头栽倒玄武殿的冷被褥里不省人事了。 他只觉得自己睡了一会儿便被摇醒,睁眼见是萧玉坐他床边,笑道,“殿下,让我再睡会吧。” 萧玉不许,硬拽他起来,“吃几口粥再睡。” 温行周这才发现桌上正摆着白粥,已熬出了米油,闻着香软。 萧玉见他无奈着坐直了,便将粥碗递给他,温行周端着,散开的白发却不停地向碗里滑。 萧玉见了便伸手替他撩着。 温行周动作一顿,看向萧玉。 萧玉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给了温行周什么样的撩拨,只催促着,“早不烫了,快吃。” 温行周便老老实实一勺一勺喝了半碗,再喝不下了。 萧玉倒是放过他,允许他可以去睡了。 温行周又扯他的袖口,说自己这几日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这么狠心就要走—— 萧玉已经知晓萧灵进宫求见父皇的事,自然知道是他们计谋成功。眼下见他眼皮子打着架还要抓着自己说道这些,一时无奈,将人的手拿开放进被褥里,又自己脱了外袍上床。 却发现玄武殿这张床上原是因温行周怕冷,除了他盖的之外还有一床备用,结果他抱着去放到了朱雀殿寝宫的柜子里。 于是这张不常睡的床上就只有一床被子了。 第81章 六皇子萧灵自那日进宫面圣后便再未出过太极宫,不久后又连带着下了一道禁令,令所有皇子公主都不准离开现在的居所。 这一条突如其来的禁令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眼下启帝只剩下五六七三位皇子,七皇子久居宫中,六皇子又被留宫中,公主们都在各自的公主府中原也不太离府,这命令看似对所有人,实则只为要求五皇子萧垣。而萧垣虽被要求闭门不出,但背后的站队和其余各方势力却没有被禁锢,各方众人铆足了劲打探,但也没有打探出什么讯息,只知道眼下宫外宫内俱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萧玉知道,这是萧仪已经着手在查当年之事了。 在春寒料峭的肃杀之中,观星阁里比其他殿中还多些松快,毕竟萧玉在天丰三十八年之事中是全然的受害者,现在又是呆傻痴儿,萧仪对他只有愈发的怜爱。前些天观星阁中跑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嘤嘤叫着撞上了萧秣的小腿,下人原要马上将它捉去处死,又听有人来报说是西园百兽房的小狗咬破篱笆跑来了观星阁,请允许他们进来捉走。 萧玉偷偷扯了扯温行周的腰带,温行周明白他的意思,便出言留下了这只小狗,由萧玉取名融雪,养在朱雀殿为萧玉作伴。 于是等待萧仪彻查此事的这段时间里,萧玉有融雪陪着,也没那么无聊。 温行周则比萧玉要忙得多,萧仪的暗卫没费多少功夫就挖出来当年四名皇子不顾礼仪孝悌厮杀相斗的背后有观星阁的手笔,而当年观星阁的主人,正是温行周的父亲温彻。 饶是他前不久才将帝王在久病昏厥的状态中拉回来,但萧仪对他怀疑不减反增,于是几乎常常叫他前去伴驾。 观星阁中也添了不少暗卫保护着萧玉。 想来若不是怕打草惊蛇,萧仪就该下旨将萧玉移出观星阁了。虽然萧玉还在朱雀殿里待的好好的,但温行周回来找他的次数已然屈指可数,有时候睡一夜醒来见自己床头多了些把玩的新鲜玩意儿,才知道温行周来过了。 又不是真的十五六岁的年纪,萧玉倒也没有拒绝来自温行周的好意。他在外人眼中还是个傻子,眼下观星阁又被严防死守,若不是这些新鲜玩意儿确实无聊了些。 融雪要来叼他手中的绒毛球,萧玉没给,一手摸了摸狗头做安抚,却不料从来乖觉的融雪仍然又伸长了脖子去咬,萧玉眼明手快地捏住小狗嘴巴,心下却起了些疑心,翻了根肉条打发融雪出去玩,自己又仔仔细细抓着绒毛球翻来覆去检查,终于见到红色绒毛的顶端有一团颜色更深的暗红色。萧玉拨弄了一下那处绒毛,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竟闻出一丝血腥味。 是温行周的……血? 萧玉捻了捻那几丝染着深色血迹的绒毛,有点烦躁。 夜色渐深了,温行周还没有回到观星阁。 萧玉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直到听见密道处终于有动静传来,萧玉才睁开眼睛,看着温行周身着那身玄色长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床边——“殿下?” 萧玉攥住温行周的手腕,先凑过去闻了闻,比起血腥味,更明显的是刚刚梳洗过得水汽与皂角气息。 但这更值得起疑。 萧玉没有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又用四方楼的秘术了是不是?” 温行周身体一僵,片刻才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有些事陛下想要了解……” 在启帝面前,即便温行周知道内情,他也不能直言相告,只能依旧在萧仪面前施行卜天的秘术,以此作为能够向帝王“显示”一切的“通道”,才能让已经对观星阁不再全然信任的萧仪放下戒心。 萧玉本也只是想问个究竟,毕竟温行周行事都是依照他萧玉的意思,事事以他为先。萧玉自然没有责怪的意思,打了个哈欠,摸温行周的皮肤冰凉,好意将床被掀起一角,“睡觉。” 温行周一怔,又想起那日他从六皇子的安王府上回来后,“挟”功要萧玉陪他休息,床上却只剩下一床被子。 玄武殿里不至于再找不出第二床被子,但萧玉没要求他一定要去再拿一床,他便装了傻,也钻进了同一床被子。 第84章 那一觉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是面对面地看着少年萧玉英挺却柔和的睡颜,温行周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只是后来他再回玄武殿里,那床备用的被子回到了他的床上,朱雀殿里也多备了一床。他自认这是萧玉对他冒犯行为暗暗的提醒,于是不只为何,竟也没敢再犯。 他不过愣了几秒的功夫,萧玉已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温行周哪还不懂他的意思,于是乖顺地钻进被子里,被暖意与墨兰香气包裹起来,叫他又回了人间。 温行周怕自己身上寒凉,不敢去碰萧玉。但萧玉没太在乎他,白日里烦躁了一天,夜里又等得累了,好容易有点凉气来源进来压住他的烦躁,很快阖眼睡了。 翌日醒来温行周仍然已早不在床边了,萧玉由人伺候着用过早餐,忽然看向海安,“我要去御书房见父皇。” 这一世萧玉已经恢复心智的事只有温行周知道,连海安都瞒了过去。海安乍见他已眼神清明,一时喜极而泣,萧玉又说了一遍,他才跌跌撞撞到屋外叫人去了。 七殿下忽然恢复了心智的消息很快传开,苏贵自然也知道了。 尽管陛下已经给各位皇子公主下了禁足令,但这是七殿下,还是恢复了心智后要求见父皇的七殿下。 苏贵一刻不敢耽搁,寻着机会进了御书房,向萧仪悄声禀报了。 温行周只见启帝眼睛一亮,随后只将目光又移向自己,心下揣度难道是又牵扯出来与自己相关的什么事——“国师,朕的玉儿好了!你有功!” 好了?! 他这话一出,底下正汇报着消息的官员很快机灵地磕了个头,“恭喜陛下!恭喜七殿下!” 萧仪大喜出声,也不在乎旁的,只叫苏贵去观星阁,亲自把萧玉接来,“要快!” 苏贵领命前去。 温行周尚在思考萧玉的用意,假如他原本就想好了要今日将自己恢复的消息公之于众,为什么昨晚上不告诉自己? 萧仪打断他的思考,“国师,你同朕说说,玉儿怎么忽然就恢复了?” “臣不敢。”温行周心念急转之间打定了想法,从旁边跪倒帝王阶下,“臣愚钝,未发现七殿下有什么异常,亦不知今日之事。想来是七殿下受天子庇佑,又是大福之神,果有此一天。” 萧仪不满意他的回答,硬要他多说些萧玉的情况,好在萧玉与苏贵来得很快,不多久便听到御书房的一声门响。 “父皇!” 少年从门口飞扑进来,一头扎在帝王怀中,语气已然哽咽,“父皇,儿臣好想你。” 见心心念念的幼子如此动作,萧仪哪还顾得上盘问温行周,只一下一下抚摸着萧玉的发顶,“我儿……受苦了……” 说着竟也红了眼圈,背过身去揩掉一滴泪,才将萧玉扶起坐好,“快叫父皇看看,是不是彻底好了?” 萧玉知道这是父皇在问他身体到底如何,于是道,“彻底好了,父皇。其实那日儿臣喝过父皇特意寻来的药后便隐约有了意识,只是身体仍旧不受控制,浑浑噩噩又过了许多年……知道近几日才慢慢感觉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今日晨起就已大好了!” 萧仪连连点头,这会子才看向跪在地下的温行周,“国师,你来看看玉儿,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温行周依言直起身来,又半跪在萧玉身边,将他手腕握着,作势又盯着他的瞳仁细看几分。 二人趁机交换了一个眼神,温行周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于是回禀道,“陛下,七殿下确实已经是大好了。想来他先前所患是离魂之症,游魂脱离身体太久,即便找回也难以顺利融合。是殿下一直不放弃,时日久了,终于成功。” 萧仪于是更心疼他,当即给他指了离御书房和养心殿最近的青宫叫他去住。 萧玉心下大惊。 这青宫并不是一般宫殿,而是太子的……东宫。 萧玉慌忙拒绝,萧仪对自己这个吃尽了苦头的小儿子总是宽容,于是道,“那你看中了哪里?总不能一直住在观星阁里。” “儿臣就喜欢朱雀殿,在那儿心安,”萧玉眨巴眨巴眼睛,“何况儿臣已经许久不曾读书,有温大人同在观星阁,也可以教儿臣。” 萧仪沉默片刻,又看向仍跪在萧玉脚边的温行周,“那罢了,你依旧住着吧。” 说着终于挥手赶走了温行周。 萧玉知道,萧仪是要向他问旧事了。 他并不怕萧仪的提问,相反,他今日之举是再三思忖过的,也是做过许多准备的,他要叫萧垣……血债血偿。 御书房的大门在温行周身后合上。 七殿下恢复后,苏贵对待这位观星阁的国师大人愈加恭敬,张口就是客客气气地差小太监送温大人回去。 温行周婉拒了。 他需要时间思考。 然而不管怎么思考,他的脑海中好像永远只被一个想法塞得满满当当:萧玉是为了他,才决定现在就将自己恢复的情况公之于众。 温行周的心跳得厉害。 第82章 在萧仪的御书房里,萧玉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许多证据,“父皇只需派人去查,一探便知我所言之虚实。” 他这一次摊牌的确算是兵行险招,好在他原先便有离魂之症,只将所有的东西归于那抹离躯十余年的魂魄之上,再佐以少年人孺慕的眼神与通红的眼眶,萧仪已几乎都信了。 再离开御书房时,萧玉只觉身上背后全数被汗水浸湿。 苏贵亲自跟着轿撵送七殿下回朱雀殿,萧玉自然领情,与苏贵话上几句多多照顾父皇,令他不必担忧自己的闲话后,才在朱雀殿中歇息片刻。 茶刚吃过半盏,又听见外面有动静,没一会便见到海安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宫装打扮的女子。海安轻声道:“这是陛下特意为殿下指派的司寝宫女,竹月、兰月。” 随着海安出声,两名宫女分别向他见礼。即使眼睛并不敢看他,也能见得其容貌的美丽。 想起御书房里萧仪承诺的“好好补偿你”,萧玉脑袋一疼,没想到会是这种“补偿”方式。 前两世启帝驾崩之前他都在装傻,后来萧垣登基更加苛待于他,哪会关心给他指派教导人事的司寝宫女一事。只有这一世他恢复了心智,萧仪见到自己孩子身心终于都已经长大,才替他操这个心。 御赐之人,萧玉除了收下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真要晚上和她们之中的某个人行鱼水之欢……萧玉又想起温行周。 上一世一个史逸春都能叫温行周胡思乱想到那种地步,眼下真在朱雀殿中来了两个司寝宫女……若是萧玉真对温行周完全没有那份心思便罢了,但他毕竟不是真的不通情愫的少年郎,既不准备拒绝温行周,便没必要叫人为这事再发出什么有失礼法的昏招。 何况,这还是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 萧玉叫海安将两名宫女带到后殿去安置了,下人也将洗澡水备好了抬上来。 先前在御书房中“蒙骗”父皇出了一身汗,要热水洗过才舒服。 泡在热水中昏昏欲睡,忽然察觉到屏风后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绕过屏风,一双手接过了侍女正在濯洗的黑发,复做了起来。 萧玉都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温行周,待那双还泛着凉意的指尖碰到他耳廓时,他才向后轻轻泼了一捧水,边悠悠道,“你见着那两个司寝了?” 温行周应了一声,顿了顿才又说,“臣明白。今夜臣不会来朱雀殿。” 萧玉先前没听得太清,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语句,掀了掀眼皮,“你说什么?” “臣说,今夜臣不会来朱雀殿打搅。”温行周甚至扯出一丝僵硬却得体的笑容,“殿下……放心。” 放心? 放哪门子的心? 萧玉猛地坐起来,发丝尚缠在温行周手上,被他的力度扯下来两三根,他皱了皱眉,温行周先缩了手,不知想到什么,又将手心蜷起。 萧玉不管他做的什么小动作,也没心思管自己的头发扯掉了几根。 他能感觉到温行周的对他的情感并没有改变,甚至每一世都比过去竟只有增而无减…… 萧玉直接问道:“温行周,你什么意思?” 温行周垂着眼睫,“那是陛下赏的人。” “我知道。”萧玉并不放过他,“我问的是,你什么意思。” “我、臣……”温行周张了张口,称呼几换,最后剩些茫然,轻声道,“殿下日后继承大统,定然是明君。” 萧玉不耐地皱了皱眉头,正要说什么,温行周却像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撩起衣摆双膝跪在还有水渍的地上,头垂着,眼也不看他,“臣知殿下待臣的心意,但从未想过要独自拥有殿下。” 萧玉的眉头松了又紧,他看着温行周白发下瘦削的背脊,更加烦躁,“你先起来。” “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温行周却并不动作,口中又是一问,“上一世臣死之后,殿下……可有纳妃?可有……皇子?” 第85章 说有也是有,萧瑛的儿子萧叡就是他用来继承皇位的皇子,阿蛮就是他用来搪塞众臣帮着教导萧叡的妃子。 但萧叡既非他亲生,阿蛮也并非他真正同床共枕的妃子,他该对温行周说“没有”的。 可是萧玉平静道:“有。” “那又怎么样。”萧玉索性从水中站起来,径自换上新的寝衣,“温行周,你从没想过独自拥有我,不代表我就愿意被随便去和谁做什么。即便我愿意了,那也是以后的事,不是现在。” “你愿意坚持你的观点的话,那就坚持吧。”萧玉直接绕过屏风走了出去,“那你今夜还是离朱雀殿远一些的好。” 萧玉把温行周落在屏风之后,也再没管过他的去处,只是入了夜海安过来询问是否要召哪位司寝宫女过来时,萧玉还是没有答应,只说“缓些吧”。 话这么说,总还有一天要应付萧仪的询问。每个皇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又没有与那个高门家的贵女指婚,更没不走这个程序的道理。 正心不在焉地倚着床头看些鬼怪神灵之类的小说,忽听见房间密道的方位有些动静,回过头去,温行周正从里面出来。 他今夜未穿那身常见的玄袍,反而一身素白,与那头白发快完融成一处。 走得近了,便闻见发尾还带了点水汽。 萧玉捉住他的发尾向下一拉,温行周随着力气便跌坐在床沿上,浑身紧绷却又不管不顾地凑过来亲他。 萧玉推他一下,温行周身体就多僵硬一分,但仍然坚持凑上来又亲他。 萧玉又推,手上用温行周的发尾缠着指尖,又问那句话:“温行周,你什么意思?” “臣下午说了谎,”温行周低声道,“臣说没有想过独自拥有殿下,是假的。臣从头到尾都觊觎着能独自拥有殿下,一段时间也好,一次也好……一瞬也可以。” 萧玉这才满意。 于是又扯了扯指尖的发尾,示意他可以亲吻。 这一世萧玉停了药,温行周又常年喝上补养的药,口舌还残留着极淡的苦意,只是那只舌又凉又滑,乖也极乖地顺着他意纠缠贴合,苦意倒显得可口起来。 温行周原是斜坐在床边,动作中撑不住力度,半个身子倒在萧玉身上,只闻见少年皇子身上浸染着朱雀殿里常年燃着的藏香,却又不止是藏香,只叫他头晕目眩,恍惚中又想起口中曾含着过的那物,又是青年帝王似惊似怒中发泄的畅快淋漓的眉眼,又是灯火摇曳中冰凉金杯中交杯饮下的毒酒,他尝不到酒味,只是痛,又痛快。温行周已脱了力,飘然不知身处何方,直到被萧挟着下巴哺进一口气,才似重新回了人间。 他四肢瘫软,指尖也不自觉地松开,骨碌碌掉下一个物件掉到了床下。 萧玉比温行周的动作更快,下床拾了起来,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罐子,打开一瞧,白油油的膏脂装在里面,泛出一点微不可查的香味。 萧玉眼神望去,榻上人脸色早不是苍白之色,双颊绯红一片,口唇也被方才的亲吻弄得红肿显眼……与他浑身的素白衬得突兀,说比平时好看差些意思,但暧昧混淫之意却乍生许多。 萧玉拿着小罐走回床榻,温行周大着胆子看他,灯下年轻的萧玉身高腿长,光线透过亵衣勾勒出的腰背线条如弓弦张满,温行周一时看得呆了,上下合齿咬了舌头才反应过来,向他伸出手,“殿下……我……自己来吧。” 已经紧张得忘记了说“臣”。 萧玉原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乱,忽然领会到温行周竟这副比他慌乱更甚的模样,倒是心中定下不少。 他看着温行周,想起这人前两世总是自恃年长,将许多事欺瞒过去,还要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平静模样。 今夜里倒真见了不同。 萧玉决心在这事上扳回一城,于是将那罐膏脂递过去,并不许他灭了烛火,也不许他背过身去,只准在自己眼睛下作弄。 温行周如何不知这是萧玉故意为之。 他与萧玉相识相处三生,自然知道萧玉并非有意磋磨他人的主子,这无非是心意相通的二人彼此间的……床笫之趣。 但心里知道是知道,真要他顶着少年人专注的目光去做,还是太超过。 温行周的指尖颤抖着,腿也颤抖着,身体也颤抖着…… 却又想起萧玉亲口承认上一世在自己死后纳了妃子有了孩子——分明他说过不立后——却也没说过不纳妃子不生孩子。 他是皇帝。 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真要为了这事计较,就不配与他袒露这份心意了。 何况…… 都是以前的事和以后的事,现在……现在即使陛下赐下两个年轻漂亮的司寝宫女,但朱雀殿里萧玉的床榻之上,还是他爬了上来。 今宵……珍重。 萧玉见温行周始终低垂的视线终于抬起望他,眼角泛起点点笑意,说不清是悲是欢。 或许是自己逼人太过?萧玉见他身体颤得又厉害,正要出言算了,却见温行周似打定主意似的猛地动作起来…… 这也太重了。 萧玉皱起眉头攥住他的手腕,果然见垂下长发藏住的那张脸又是惨白一片,还未褪去的红色突兀地留在面颊上。 萧玉动作一顿,还是拿起被子把人先裹住了,等他那阵痛劲过去,才又拿过罐子自己取了膏脂,伸到被子底下。 第83章 雷声从云深处隐隐传来。 但启帝的手段更加隐蔽与寂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与天丰三十八年那场宫变相关的所有人员就已被尽数收押。 所有人员,包括五皇子誉王萧垣。 这是萧玉第一次上朝。 他与六皇子萧灵分别站在左右两支队伍侧首,听萧仪以无比平静地语气宣告五皇子萧垣“纳邪说而违上命,怀异端而阋诸兄”,贬为庶人,流放房陵。 皇家血脉被前任国师温彻混淆之事毕竟太过惊世骇俗,想来萧仪也不愿他人知晓这中皇家阴私,只用挑拨兄弟相争这件事情做了理由。 萧灵的处罚则轻了不少,褫夺了他所有封号,又撸掉他身上的所有差事,在六皇子府上禁足三年,每日要交手抄佛经一册,闭门思过。 偌大的大启朝堂里便只剩下萧玉一名皇子。 所有人都以为启帝会就此机会立下太子,但是启帝没有。 却没有人知道,这是萧玉提出的拒绝。 他请求父皇,既然当年兄长萧瑛与四皇兄萧溆是受奸人挑拨和鼓动,以为大皇子与三皇子要趁乱谋杀父皇才主动带兵护驾,混战中又是四方楼中温彻安排的人偷拣用太子禁军的箭杀死大皇子与三皇子,那他们自然是无辜被贬。 四皇兄已在惊惧中病逝,可废太子萧瑛仍在。 现在真相大白,冤屈已明,自然该让萧瑛回到太子之位。 萧仪终于收回面对幼子时一向慈爱的目光,语气倒是不改柔和,似调侃道:“怎么,这个太子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你兄长当得,你就当不得了?” 萧玉能说什么,萧玉只能说自己才醒来不久,许多礼数与治国之道还学得很不到位,他又习惯被父皇这般宠爱惯了,更愿意做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 他这话也不是假话。 做了两世皇帝,那种醒掌天下权的豪情万丈激荡了两世,冲刷走了控制欲,只剩下了疲惫。 即便这一世大启没有萧垣折腾的那两三年,国库也就那么回事,天灾亦是避无可避,还有西羌与李党虎视眈眈……重来第三次虽然会轻松更多,但萧玉至少在现在是真的累了。 这一世不用继续装傻,也不用挑起国事的担子,待在观星阁吃吃喝喝打牌看戏招猫逗狗的这段日子,竟是他活了三辈子以来第一次过。 原来那些话本子里的昏君过的都是这种日子。 难怪萧垣登了帝位就什么都不干了。 萧玉感觉自己也挺有做昏君的潜质。 温行周听他这样说只是笑,笑着笑着又眼眶发红,背过身去揩了滴泪。 萧玉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落泪。不过是为自己这个活了三辈子才能有一丝自在时光的倒霉蛋落泪。 温行周拭了泪,自觉失态,于是说,“难怪陛下召我前去,问殿下自从恢复了心智以来都见过哪些人。想来是担心宫外有人传进话来。” 萧仪却不担心这些话是温行周教的。温行周现在已是国师,又兼任了七皇子萧玉的太傅,若是萧玉能登大统,他这位国师兼帝师的身份自然至高无上。萧仪想他即便是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也不会教萧玉去放弃太子之位。 萧玉与他分析了一会萧仪什么时候会把萧瑛从宗人府里放出来,说话间慢慢地动作就变成倒在温行周的腿上,偏爱扯着温行周的发尾在指尖绕着,玩笑着总结道,“这回没有天下权给我掌,只好枕一枕美人膝了。” 温行周只见萧玉倒在自己大腿上眉眼弯弯,少年人抽条极快,身量长大了面庞也跟着英挺不少,比起上一世诸多大事压在心间逼出来的老成持重,如今更多一分风流气韵。 第86章 温行周伸手摸他的鼻子,忍不住低头又吻了吻,“在殿下跟前,谁敢说自己是美人?” 萧玉先是一愣,很快回过味来,手中拽着发丝的力度重了些,故意不满道,“好吧温行周,你嘲笑本殿下。” 说着伸手环住他的腰一推,将温行周反压到床榻上,发簪被玉枕撞得歪斜,半边白发散落了下来,与萧玉原本便披散着的黑发交织在一处。 温行周尚望着两股颜色的散发失神,忽然觉察一只手解开他的亵裤带子,伸进去抵住了他身后那物。 温行周哪还有力气看那些头发,忙捉住青年有力的小臂,似小声哀求,“天还亮着……” 启帝赏赐下司寝宫女的那天夜里,温行周不通诀窍蛮力伤了自己,萧玉只是用手,动作再轻也毕竟是伤了。又想他浑身上下已经为那劳什子秘术压得吐过几回血,到底多点细心,又因他比温行周在上一世后好歹多活了许多年,想起来要叫人去要那些不同尺寸的物件,叫温行周慢慢由小到大换着含着拓开了再说。 温行周哪敢让他从宫里面要这些东西,便是从宫外面买,也没那个脸叫他人去。只得自己易了容,亲自去了趟所谓花街柳巷,把萧玉要的东西带回了朱雀殿。 走这一趟快要了温行周的命,到好几处地方他都想把手中这盒“烫手山芋”扔了,不过是出些血……又想起萧玉故意眼巴巴地瞧着他说“不想你疼”,于是又老老实实端了回去。 萧玉不想让他疼是真的,有心要多作弄他也是真的。 例如现下里,原先说是夜里含着,便要被七殿下使坏用手玩过一番叫他起不得身才行,前些天又变本加厉,叫他回了观星阁就要含上。到底是方便他早日拓好了能用,还是方便七殿下把玩,就只有七殿下自己知道了。 温行周已经觉得自己是脸皮丢尽,奈何被萧玉亲上一亲说上两句好听的话,他又觉得不过是一层脸皮,哄着百无聊赖找乐子的小殿下开心了最重要。 天还亮着…… 也就亮着了。 萧玉说日光才看得清,温行周便不得不松了攥衣襟的手,换去抓那绣着暗八仙纹的缎面,攥得青筋毕出,半晌才汗淋淋地卸了劲。小殿下在玩之一事上又多些孩子心性,各处白煞煞的皮肉上都要被他留下指痕才算有了印迹,前胸处更是要留下齿痕,也由着日落后好久才换上的烛灯举起,叫萧玉灯下检查看了后,才松口同意终于在颤抖中回过劲来的国师大人用手用口替自己也伺候一番,最后把水叫进房里,这算是暂时玩够了。 玩够了又换了一尺寸叫他含着。二人终于安安分分地并排躺下,只是手指牵着,感觉到温行周颇有些不自在地慢吞吞侧过身调整来去,萧玉又自省自己闹得太过,巴巴地凑过去,“哥哥……” 他叫“哥哥”哪有过好事,温行周简直不堪回想。 不过是哪一天又将萧玉四岁以前扯着他下裳衣摆道“哥哥等等我”撒娇的旧事提了一嘴,这五个字就被现在的七皇子殿下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床上,自然也换了上下句换了意味。 温行周觉着萧玉在折腾自己这件事上实在是天赋异禀,叫自己身上嘴上占不到一点便宜——却也不能这么说,他分明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萧玉总爱作弄磋磨他,到底是七殿下少了趣味爱在他身上找回来,还是萧玉也看出来他需要被这样对待来确保“占有”,温行周不知道。 温行周只能又爱又怜地顺着萧玉的发顶抚到发尾,轻轻地叫他“玉儿”。 只有母妃和父皇会用这两个字叫他,现在又多了个温行周。 温行周在这时候总会胆大一些,叫出这样僭越的称呼。 萧玉自觉已经发现了温行周的规律。 他有心吓一吓他,但又觉得自己成天已经做了太多的事情吓唬他了,真把人吓出个好歹总是不好。 想着想着也就睡了,忘了自己与温行周还没有就“启帝何时会放废太子萧瑛出宗人府”一事讨论出一个合理的结果。 一觉醒来,萧仪又传他去。 萧玉也习惯了自己父皇只要稍有胃口与精神便传自己陪餐的做法,于是与温行周道别,与亲自来观星阁接他的苏贵聊着天走了。 萧仪却不止是要同他用早膳,他还要带着萧玉去宗人府。 这实在太突然了。 萧玉甚至没做好所有的准备就与萧瑛打上了照面。 许是因为现在萧仪还活着,萧瑛的状态比前两世萧玉登基后去见他时都要好。 见到父皇,萧瑛也没能忍住,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跪在萧仪膝下哭成了个泪人。 哭得萧玉也忍不住流泪,萧仪也红了眼眶。 萧仪问他,有什么要求。 萧瑛说自己在宗人府一切都好,只是许久没去给敦仁令懿皇贵妃上香了。 敦仁令懿皇贵妃是昭皇贵妃的谥号,萧仪亲自封的。 萧玉不爱叫她这个名字,当然也不太爱叫她昭皇贵妃,他思念她对时候,除了“阿妈”和“母妃”,就叫她“何昭”。 其实宗人府里就有敦仁令懿皇贵妃的牌位,只是萧瑛被禁足在宗人府西院那四间小房子里,才只能隔着几堵墙烧些纸,聊做孝心。 这话再无情的人听了也动容,何况是为夫为父的萧仪,于是准许萧玉陪着萧瑛一起去祭拜。 二人总不敢放着父皇在西院的房子里坐着,匆匆去匆匆回,又摸不清帝王的心,在侍卫太监们都注视下话也没敢多聊上几句,不过是说些天见热了的话,微微扯开领口袖口松快松快显示兄弟间的还未生疏。 不过不管怎样,总算去牌位前了了萧瑛一桩心事。 何况,携萧玉亲自去宗人府看望废太子萧瑛,足够成为一种信号。 萧玉在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父皇的心思还是被他说得动摇了。 他告辞要走,忽又听见萧仪叫住他,问道,“朕给你赏的人,你不喜欢?” 萧玉一凛,面上堆起讨好的笑,“父皇,儿臣还小……” “不许闹娇。”萧仪点了点他的额头,又叹了口气,“不喜就不喜吧。只一点,正妃要找正经人家的女孩子。” 萧玉只为应付他,点头如捣蒜。 萧仪见他敷衍终于觉得来气,点他额头的手换成巴掌拍了他一头,边笑骂道:“你以为朕爱同你说这些?你看看你的脖子下面,像什么样?!” 第84章 废太子萧瑛被放出宗人府的那天,萧玉奉旨前去接他回宫。 然后将他送进启帝的御书房。 萧玉原以为这里不会再有自己的事,没成想父皇与萧瑛只谈了半柱香的工夫,萧瑛便从御书房里出来,说父皇传他觐见。 只这会工夫,萧玉竟觉得萧仪苍老不少,似是原先被强行赋予的那几年生命正在被极速抽去,萧玉下意识忽略了脚边御赐的小凳,几步走到萧仪跟前,半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父皇……” 萧仪叹了一声,拍了拍萧玉的手背,“朕知道,这次是真的大限将至了,我儿却不必太悲伤。朕能多活这些年,亲眼看着你恢复如初,下去也能和你们母亲有个交代。” 萧玉见他果真这样说,尽管心里做了些准备,也难免泪水盈睫。萧仪又问他,“玉儿,你是真心不想当这个皇帝吗?” 萧玉正要说话,萧仪又说,“朕问过你其他的老师们,都说你天资聪颖,有仁心仁德,有帝王之德,你不必妄自菲薄。” 萧玉推脱的理由被萧仪占去一个,正要再想一个,又听萧仪问道:“是因为温行周吗?” 萧玉一怔,猛地抬头看他。 启帝此刻已似累极,靠在宽椅上,只将手还搭在儿子的手背上,语气仍然和煦:“如果,朕要赐死他……” 似乎只是闲来一笔,连话都没有说完整。 萧玉心下大骇,悚然松开启帝的手,退后两步跪在地上,“父皇,温行周救过您的命,也救过儿臣性命……求父皇开恩。” “朕知道,他于朕,于你都有恩,”萧仪挥挥手,示意他站起来,“但是玉儿,你想没想想过,温行周身有奇术,又是四方楼的主人,你们现在是这般……”萧仪虚空点了点萧玉的胸口,并不将话说全便转了下句,“但情之一事向来虚空,你又无法将他收入后宅,一旦日后你不喜于他,他有心报复,后患无穷。” “父皇,儿臣……”萧玉才知道萧仪竟不怪他离经叛道与温行周在一起,只忧他未来难免被人牵制,萧仪为他考量良多,但……萧玉双眼含泪,磕了个头,“儿臣不愿。” “朕原最是属意你坐这个位置,比起你的兄长,你更有心气,也更有仁心,可惜……”萧仪又是一声长叹,眼神复杂,“也罢了,坐在高位,若是个痴情性子,反倒害了自己害了国家。” 他言外有意,萧玉自然明白,那是在指前任国师与萧垣的母亲静妃之事,一份痴心不假,却害得无数人含冤而死。而萧玉更加知道,萧仪此刻看到的天丰三十八年之乱不过是一个开始,最后连大启帝国都不得善终。 第87章 “朕已叫你兄长亲自替你送了一壶酒去观星阁。”萧仪轻声道,“你也去吧。” ……酒? 萧玉霎时间只能想起他曾经送给温行周的那一壶……毒酒。 他猛地看向萧仪,却见父皇已经闭上眼睛,疲惫地昏睡了。 萧玉咬咬牙,将揣测父皇心意的打算吞回肚子里,推开门便往观星阁大步流星地赶去。 先是大步走,后面甚至跑了起来。 快到观星阁前却见从里面步履匆匆向外走的周丛书,见他跑来忙迎上来,“七殿下……” 萧玉心中一颤,抓住他便问:“温行周呢?” “与二殿下在一处呢。” 萧瑛还未被重立太子,于是宫中人只用二殿下先称呼他,周丛书其实也有些不解,“二殿下正叫我去御书房外接您,说不必着急。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玉一顿,心中微定。 他与萧瑛虽然现在还不甚熟悉,但萧瑛的为人他却是知道,怕他着急特地差人来接他,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于是定了定神,被周丛书引去了八面亭。 八面亭里温行周与萧瑛正对坐着,温行周先见着他来了,眼睛一亮,不自觉地向他的方向看,于是萧瑛也侧过头来,“七弟回得这么快?” 萧玉点头寒暄,见桌上正摆着一壶酒,温行周面前还有一只空酒杯。 萧瑛见他眼神落在酒杯上,便看向温行周,“国师大人,可否借八面亭与玉儿说两句话?” 温行周这才回过神来,点头答应,与萧玉笑笑,才退了出去。 ……温行周有点奇怪。 不是什么中毒了快死了之类的奇怪。 就是…… 萧玉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是何处奇怪。 “好了,他无事,这酒只是寻常酒,顶多是度数高了些。”萧瑛拉着他坐下,叹了口气,“父皇的原话是,他如果喝了,便任何事都不会发生,若是稍有犹豫……” 萧玉已留意到隐藏在八面亭之外的暗卫们,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不知该怎么问。 萧瑛见他模样,索性从头到尾一一同他讲了,说温行周见他送来酒原有些意外,又听得是替萧玉送酒,便问萧玉现在身在何处。萧瑛答与陛下同在一处。 于是温行周点了点头,自己倒了酒,利落地喝了三杯。 约莫是已经有了死意,温行周面对萧瑛并无什么惧意,喝一杯说一句萧玉的来路与难处,最后一句是请他登基后莫要为难萧玉。 萧瑛被他这架势也唬了一跳,又才知道萧玉先前吃了多少苦头。他如实告诉了温行周那并非毒酒,眼下又见萧玉匆匆赶回,生了满腔的长兄慈爱之心。 奈何萧玉现在没什么心情与萧瑛兄友弟恭,把萧瑛送走,直奔朱雀殿去了。 朱雀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寝殿床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萧玉大步迈去,正见温行周披散了头发,跪在床上,往自己腿间换着最大号的那物。 听见他来,温行周扬起脸来瞧他,脸颊一下涨红了,手上吞了一截的东西也松了,慢慢滑出去,“玉儿……我……我已经吞得下了……” 萧玉一滞,脱了外袍上榻,刚把人揽到怀里便闻见温行周身上的酒味。 总算明白温行周到底哪里奇怪了。 喝醉了。 才能大白天的钻到他的床上,做这种邀欢的事。 原还想先把话讲清楚,眼下此情此景,再重要的事要说都得排到后头去。 碍事的东西被扫到塌下,青丝白发交错间,只传出一阵阵混乱淫靡的暧昧声响。 云雨暂歇,酒气也早就发散干净。 热水中萧玉的手指还在里面清理着,动弹一下便有东西流出来,温行周这会子酒气尽消,记忆与理智回笼,恨不得把脑袋也塞到水面之下。 好在萧玉难得收一回性子不再作弄他,尽快地清理干净,两个人重新倒回床上。温行周才偷偷松了口气。 萧玉终于想起原先急着回朱雀殿是要问温行周什么,见他没什么睡意,便问道:“萧瑛说那是我给你的酒,你真信了?” 温行周还在他怀里温存着,冷不丁被问了问题,愣神片刻才让脑子重新转起来,慢吞吞道:“没信。” “没信你还喝那么多。” “你同陛下在一处,萧瑛亲自来送酒,这酒是不是你送的都不重要了,”温行周见萧玉还等他继续,只好将话挑得更明,“陛下忽然要对我下手,只可能是发现了你我的事,又把萧瑛放出宗人府,应该是不想传位给你。虽然陛下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萧瑛……谁也说不准,如果他真对你起了异心,我死了,萧瑛才有可能真的放过你。” 毕竟事情若是真走到这一步,皇帝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皇弟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堪称能够改变时局的人。 饶是萧玉早明白温行周愿意为自己付出一条命,但真被他这么说出来,他还是心头颤了颤,他攥紧温行周的腰肢,“你就不怕真是我给你的毒酒?” 温行周不说话了,只往他身上更靠近些,腿也缠上来,很没有国师大人端庄自持的模样。 萧玉想笑,手抚到腿根揉捏时又一怔,忽然灵光乍现,明白过来。 温行周哪里不怕。 他压根是怕了。 所以哪怕已经知道那壶酒根本不是什么萧玉送过来的毒酒,也借着烈酒壮胆,把自己袒露在床榻上,要一份安心。 萧玉说不清心里到底什么滋味,索性又顶膝撑开那人微凉的双腿,把自己埋了进去。 温行周被他突如其来的兴致激得浑身发麻,又感觉到自己肩膀上被重重咬了一口。 温行周吃痛,那处夹得更紧,萧玉原只想叫他含着睡了,见他还不老实,正要说话,忽然听温行周问他,“要是你回来……发现我真死了……” 萧玉一顿,又在他另一边肩膀咬了一口,“那我就去四方楼抢了绛珠双极图,再重来一次。” 他说得理所当然,谁料温行周却如雷击,也不顾身后面还含着萧玉的那物,猛地坐起身来,登时痛得浑身难受,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绛珠双极图能重来一次?!” 唔…… 他倒是还没同温行周说过上一世温行周死后他发现绛珠双极图中帮着轮回大阵的事。 于是一一对温行周说了。 温行周听得认真,面色却愈加古怪,听得萧玉说完那个火焰带来的美梦和出现的轮回大阵, 温行周又说,“难怪我前些日子回四方楼,绛珠双极图已经只是一张普通的卷轴,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萧玉有点尴尬,“……是因为我烧了它?” 温行周忍笑,点了点头。笑过又长长舒了一口气,“殿下不必自恼,那绛珠双极图本是逆天之物,不该久存于世……殿下是有大福气的人。那美梦是轮回大阵的陷阱,若是殿下陷在美梦中,不过多久便会在美梦中死去。” 萧玉还是第一回听到这种说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很快反应过来:“你也开过轮回大阵?!” 温行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上一世……便是由我开的。” 萧玉了然,想来也不意外,于是正要问他做的美梦是什么,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忽然想起温行周说这卷轴上自己烧过后才失去效用,但温行周烧过后怎么自己还能用? 他想着也这么问了,却见温行周眼神躲闪一瞬,“许是……殿下福泽深厚——” 萧玉见他这种情态,哪还不知道温行周竟又有事瞒着自己,深吸一口气:“说实话。” 第85章 轮回大阵,以天地法则为根,阴阳二气为脉。生灵的命数走到尽头后,魂魄被自动牵引注入大阵,轮回送入对应道图。轮回大阵中又由阴阳与天地二阵构成。其中阴阳阵以大悲佛泉为阵眼,以哭魂叶与沧海妖砂铺就阵文,通贯阴阳二界;而天地阵以天海梦回尺为阵眼,开山花与梵玉为阵文,通贯前世往生。 轮回大阵的作用是使万物的生死顺应天命,却被人发现可以用来逆天而行,掀起波澜无数,于是被各派通力封印于绛珠双极图之中,几百年间辗转流落,落入四方楼中。 温行周被温彻收养后地位甚高,又自幼苦修,自然知道绛珠双极图中因有这轮回大阵而可以观四方古今,改各人命运,也知道最极端的情况下,可以摧动轮回大阵扭转时间。 但并非任何人都可以摧动轮回大阵,连叫轮回大阵脱离绛珠双极图露出真实面目都并非易事。好在温行周天生旁人多生一魄,便无需再搜罗天材地宝来浇灌绛珠双极图,只用开散一魄,又倾尽一甲子的修为精血,方可摧动。 只是没有想到,绛珠双极图在被第一世那场要了四方楼众人性命的熊熊大火中,竟无需他开散魂魄便自然露出了轮回大阵。 四方楼众人喜不自禁,纷纷求他摧动大阵,为众人谋得一条生路。 第88章 他看向周边各人。 温行周知道,他们并不无辜。 他们都为温彻曾经许诺的权势或威胁的恐惧背离了四方楼的组训,成为了在宫中夺嫡之争中的推手。 他求陛下放过四方楼中人,萧秣字字啼血,最后却还是放过那些年幼无知的清白人。 他们现在要他摧动大阵,要回到天丰三十八年那一夜彻底杀死七皇子萧秣。 怎么可能。 温行周登上大阵,倾尽修为,精血与修为从七窍喷薄而出,洒在大阵之上—— 他摧动了! 众人皆大喜,只等重来一世。 但亮起的却并非天地阵,而是通贯阴阳二界的阴阳阵。 温行周所行不为他事,只为留下一缕魂魄在这世上,亲眼看着萧秣得偿所愿,方能了却他二人的因果。 但萧秣没能得偿所愿。 那抹魂魄漂浮着,“看”着帝王在郁郁中日渐消瘦,在国家危难之时御驾亲征,最后为护百姓战死沙场…… 萧秣身死之时,这缕魂魄也破碎成尘烟,消散了。 第二世的温行周丢了一魄,自然再忘记前世记忆,又因修为散尽功力尽失,自己不知原因,只觉是大病一场。只是重来一世他二人仍然因果已结,此后种种竟又重蹈覆辙。 萧玉听他说至此,心里只觉百感交集,一时又晃了心神想到旁处…… 依温行周所言,第一世温行周只开了阴阳阵,所以第二世绛珠双极图又被火烧尽时,露出的轮回大阵便只有天地阵可以使用。 但自己也无修为…… “是温仕凤为报答太祖恩情,死前自散修为精血,提前为太祖子孙留下一次天地阵开启的机会。”温行周同他解释,“殿下那日应是已被火燎下皮肉滴了鲜血,那阵便自开了。” 萧温二姓,是恩是怨,是情是仇,哪还说得清。 温行周的白发还散在他的心口,萧玉下意识伸出小指去缠,被温行周捉住吻了吻,又摸他的脸庞,“玉儿,别哭。” 萧玉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掉下许多泪珠,把整张脸都濡湿了。 温行周不提醒他还好,这一提醒便坏了。他推开温行周,埋头向枕头里,再忍不住泪水。 这泪水是痛苦是感动,是埋怨委屈,是心疼后怕,也同其余事一般,早分不清了。 温行周这一世重来便恢复了过往的记忆,他并不意外自己会做出这种种选择——哪怕他上一世带着记忆重来,他也只会做这样的选择。 他的一生中只有四方楼苦修室中漆黑的屋壁或是思过崖望不到崖顶的石壁,面对的言语只有来自温彻无尽的敦促要求与其余同门客客气气却压抑不住的羡艳的问好。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四方楼,偌大的太极宫只让他惶恐,心绪纷乱时,他遇到了抱子求救的昭皇贵妃。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滚烫又柔软的在他怀中,用刚会说话还很含糊的声音叫他哥哥,说自己不痛,让他不怕。 温行周于是第一次庆幸自己是在四方楼中被逼着苦修十余年,叫他能将绛珠双极图化于心中,救下这个孩子。 如今见萧玉正埋头哭得泣不成声,温行周鼻子也酸了,但他终究比萧玉要接触这些真相更早,情绪要稳定许多,于是抚摸着青年的黑发哄了又哄,只怕他哭得厉害伤了眼睛。 萧玉哭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见温行周还在忍笑,恼羞成怒地将人攥住拖到身下用腰腿锁住,正要再闹,忽然听到门外通传,说陛下不好了,召萧瑛与萧玉二位皇子去见。 萧玉动作一顿,立马爬起身来。温行周也敛了神情,侍候着萧玉换好衣服,又想送他出门。 萧玉把他摁在床上,摇摇头,“你好生睡觉,我不回来,不要离开朱雀殿。” 温行周张了张嘴,见萧玉神色笃定,还是点头答应。 萧玉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他护在观星阁里的落魄皇子了,他现在成长得很好,可以护住自己。 于是温行周只在他手腕上亲了一下,“你去吧,我保证不出去。” 萧玉匆匆到了养心殿,萧瑛也刚刚赶到,二人对视一眼,还是一同进了养心殿。 萧仪果然已进气少出气多,见二人同时进来,面露一丝浅淡的笑意,想要说话却咳嗽不止,苏贵站在身边止不住地揩泪。 萧玉早已知道萧仪大限将至,又经历两次丧父之痛,眼下已然平静大于悲痛,还能分出精神安慰安慰萧瑛。 黎明时分,丧钟响了。 养心殿门推开,走出新帝萧瑛。 新帝前后左右乌泱泱跪了一片官员奴仆,只有萧玉远远地站着,萧瑛不让他跪。 萧玉知道自己兄长的心思,他既觉得心疼,又觉对不住自己,方才在父皇死前立下要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誓言,内心正满是愧疚。 他要使萧瑛相信自己真不想当这个皇帝太难,索性禀报了萧瑛,偷偷回了观星阁。 温行周的确没离开朱雀殿,但也没有睡,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 见他冒雨回来,不由得出门相迎,被萧玉推回屋里,又一同坐到床上,“萧瑛登基后,国师要换成周丛书了?” 温行周点头,“我之前就已交代好他了。” 萧玉又问,“你怎么打算?” 温行周没想过。 他还从未活着从国师的位置上退下过,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打算。 要按前几任卸任的国师所做,就该归隐山林浪迹天涯——他原本也觉得这样不错,毕竟从四方楼到太极宫,他见过的风景并不多。 但是萧玉…… 温行周捉住萧玉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低低应了一声,“我听你的。” 萧玉这才满意了,“那你乖乖在朱雀殿里待着,先陪陪我。” 温行周自然无不答应。 丧礼后,萧瑛正式登基,大启朝廷的第一件大事是原七皇子萧玉被封为端亲王,留住中京。 二是国师之位由周丛书接任。 三年之后,端亲王萧玉娶亲。 端亲王妃据说是现任国师周丛书的亲姐周文。 据说端亲王妃风姿万千步步生莲,只有一点——她生得太高,梳起发髻再盖上盖头,都快比端亲王萧玉还高一些了。 萧玉倒是不在意这个“缺点”。 他有萧仪撑腰,无人敢真正灌他的酒,喝到微醺回了房中,端亲王妃仍端坐在床边,腰肢笔挺。 听见脚步声,又把腰挺得更直了些。 萧玉拿过床边的玉如意,伸到盖头下一挑,红色的绸布下便露出那张熟悉的眉眼。 两人双双对视着,忍不住便笑了。 红色的盖头与红色的外袍通通被丢到地上,红烛摇晃,烛光下温行周的白发散在白玉似的身上,只有胸前由两根细带系着一件通红的肚兜,已经被萧玉要求解了背上的系带,下沿撩起咬在舌齿间,猛烈的晃动间渐渐被涎水打湿了,又从中泄露出无数急切的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件皱巴巴的肚兜终于被一只猛然绷紧的长腿甩下了床榻,一只手又攥住那支伶仃的脚踝,拖回摇晃的榻间。 红烛燃尽,天色慢亮了,房里才叫进水来。 房间里静静悄悄,只有淅沥沥的水声。 萧瑛那里不需要他二人去晨起拜见,萧玉便将自己和温行周运回床上,相拥着再睡一觉。 晨光熹微,萧玉被一丝晨光刺痛了眼睛,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还没有翻身,便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一动,一只手虚虚地笼在他眼上,另一只手轻轻拍他的后背。 萧玉迷迷瞪瞪地半梦半醒,下意识用力将怀中人的腰往身上一揽,听见一丝轻呼,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做得太过。 毕竟是……洞房花烛夜。 萧玉把头埋在温行周肩上想再补一会觉,忽又听见温行周傻乎乎地笑了好几声,连胸腔都在震,他有些不满地咬了咬那处皮肉,“不睡觉,笑什么。” 温行周只是亲他,被萧玉又摁着回亲了一阵,才慢吞吞道,“只是没想到我也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躺在殿下身边。” 萧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 他只想得到有一天会和温行周愁怨纠缠,从不曾想有一天会和温行周纠缠到床榻之上,更不曾想到还有一天会和温行周穿着婚衣,拜了天地。 【本文完】 第86章 现代番外(萧玉)一章完 青阳一中开学不久,这一届高一会的一个大帅哥就帅得全校闻名,据说是大明星何昭的小儿子萧玉,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基因,帅得人神共愤,男女通杀——从读幼儿园就开始杀。 总算到校运会能全校自由活动,萧玉顶着那张脸来被人围观了。 那张脸的确比被无数次出现在偷拍照片和视频中的脸更加棱角分明,他的人又是懒懒散散的模样,平白与普通的高中生多了一丝疏离。 但懒懒散散并非他愿意,实在是他太困了。 第89章 温行周出差。 他晚上睡不好。 尽管现在年岁渐长,萧玉已经很难在大晚上见鬼了,但他已经习惯和温行周睡在一处了。 发小边嘉玉和他在一个观赛席上,二人为了避开目光坐在角落里,边嘉玉由着他没骨头似的往自己身上靠,戳了戳他,“温哥啥时候回?” 萧玉打了个哈欠,“说是明天。” 边嘉玉认识温行周。 更准确点说,他身边的人都认识温行周。 萧玉出生的日子没什么特别,但是从出生就不消停,没日没夜地嚎啕不止,有亲人抱着还好一些,只要一离人,哪怕是月嫂和保姆抱着,一准也会哭闹不止,直闹到累绝昏睡过去才有一丝安宁,但很快又会惊醒继续哭闹。 家里被他折腾得鸡犬不宁,小萧玉自己也瘦弱不堪,似乎随时都会夭折。 何昭与萧仪和家中老人一商量,说请个大师来看一看。 大师很快来了,又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只说这孩子是灵体异魂,天生招厉鬼,他们降服不了,无能为力。 最后给了他们一个名帖,说你们去试试请温家人来。 何昭便抱着孩子去拜访温家。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他只看了何昭怀中的孩子一眼,便说不必找温家其他人,他自己跟他们回去。 何昭开始还不信,但见那少年自然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原本还有些不安分的孩子只在他怀中转了个圈,头埋在他怀中,睡着了。 “我是极阴之体,鬼祟近我便会被我消融,他们不敢近我。”少年垂着眼睫看着孩童的睡颜,“等他到了十八岁,魂魄融合,自会好了。在这之前,我陪着他。” 于是温行周就跟着何昭等人回了家。 他吃住都与萧玉在一块,萧瑛与温行周年岁相当,但从没拉动温行周一起玩过,见他对待自己弟弟的态度也实在咋舌,只说你比我这个亲哥哥还像哥哥。 于是萧玉有记忆以来,温行周就在了。 只有在温行周身边,他能晒到太阳,能看到月光,能只听见人间的声音。 就这样,所有认识萧家小少爷的人都知道了温行周。 后来果然如温行周所说,年纪越大,那鬼祟缠着他的时间就越少,十岁之后,即使没有温行周在身边,白天鬼祟已经无法缠身。十五岁后,夜里也几乎不被打扰了。 待他的魂体全部融合,就能彻底回到正常人的行列。 温行周从他十岁之后便不再需要白天也陪着他念书,但是在他学校隔壁的青阳大学读了书,在萧玉还在为中考挣扎的时候,就飞速地读研读博然后被留校做了青阳大学历史系的教授。 然后刚开学就得出去培训。 温行周倒是准备请假,但萧玉没让他请假,总归最后要慢慢与温行周分开,现在又不像从前那么多鬼祟出头,他应付得来。 温行周无法,给他留了一堆法器护身。 夜里果然没有脏东西干扰,但抱着人睡得久了,第一次分开,他总没能适应。 强撑着精神下了课,边嘉玉还问他要不要去自己家打游戏,忽然脚步一顿,晃了晃都快闭着眼睛走路的萧玉,“温哥回来了。” 萧玉听得迷迷糊糊,但听见“温”字还是挣了睁眼皮,果见温行周从那辆熟悉的保姆车上下来,一路小跑到他身前,半搂半抱着萧玉进了车里。 宽敞的后座空间与驾驶位之间升起屏障,温行周把萧玉揽在怀里,任劳任怨地替少年人把一双长腿捞到沙发床上,又解开胸前衬衫扣子,递到萧玉唇边,哄道:“先含着睡会。” 这还是萧玉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他小时候闹腾太过,何昭被他折腾得身体也不好,自然没什么精神母乳喂他。后来温行周来了陪着他睡,何昭总不能再睡到一处,于是他的口欲期就黏上了温行周。 温行周…… 萧玉也不知道温行周怎么不拒绝,不仅不拒绝,还纵着他把顶多到六七岁的口欲期延长到了十六七岁。 哪怕他现在已经长得同温行周一般高了,哪怕他临睡前已经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像八爪鱼似的扣着温行周,等到醒来,发现自己总会回到那个手上紧锁着温行周的腰口里含着他的樱桃的姿势。 有时候他在睡梦里不分轻重地用牙磨咬,那处便会红紫发肿,叫萧玉羞得恨不得去撞树。 温行周开始还有些别扭,但见萧玉涨红着脸,又觉得好笑,又说自己不痛,夜里又哄着他又含着睡个安心。 萧玉现在是困极,左右车里无人打扰,乖乖含着又缩进温行周怀里,睡着了。 放学路上堵了会车,开了四十来分钟才开到家里。 萧仪做生意,何昭拍戏,萧瑛出国读书,只有他两个人在家吃饭。 萧玉车上睡了一觉,精神已经好上不少,又想起边嘉玉放学时候邀请他打游戏,心里不免痒痒。 毕竟青阳一中的学习压力不小,只有这几天运动会能痛痛快快放松一下。 边嘉玉大喜过望,催着他快来。 于是萧玉和温行周说了一声,又要司机去边嘉玉家里。 温行周要陪他去,萧玉也同意了。 不过到了跟前并不让温行周陪他进去,因为他发现温行周看边嘉玉不太顺眼。 温行周年长边嘉玉那么多岁,也不知道边嘉玉哪里惹了他不喜。 但是温行周平日里表现得并不明显,边嘉玉自己好像都没看出来,有时候萧玉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萧玉因为小时候的特殊情况身体弱,读书晚,比同届的边嘉玉要大上两岁,虽然他在萧家是当弟弟,但在边嘉玉面前总想当哥哥,于是不管温行周怎样看他,都不许他一起去和边嘉玉玩。 又说让他先回家,自己到时候让边家的司机把自己送回去就行。 不管怎么样,温行周妥协了。 果然边嘉玉见他只有一个人来,喜上眉梢,二人抓着手柄玩了个尽兴,边嘉玉又偷偷摸摸说要给他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 不过是些男男女女的露骨视频。 萧玉起初还有些兴趣,很快又觉得无聊了,只是陡然又见片里那男演员大手揉着女演员的那部位,又拿嘴去吃…… 他身下一震,手机亮了,温行周说时间不早了,问他什么时候回。 萧玉便由着这个借口离开了边嘉玉家里。 他还脑袋乱哄哄的。 虽然知道自己总含着温行周那儿睡觉不像个事,总有一天也要戒掉。 但是突然把这个行为与“性”这么直截了当地关联起来。 萧玉上下两个头都乱得热鼓鼓的。 待他出门看到门口并非边家的车子,而是温家的车子,外面还站着温行周时,他更乱,更热了。 他硬邦邦地问温行周:“不是说让边家送我回去吗?” 温行周笑道,“我想来接你不行吗?” 萧玉的舌头顶着脸颊肉,觉得不该对温行周这个态度,但是忍不住又说,“车顶上还有那么多落叶和花,你根本就没回去。” 温行周仍是笑,“你怎么这么聪明。” 谁要你说聪明。 萧玉觉得自己更烦,见车停了,温行周先下车,要伸手来握他的手接他,下意识避开手自己跳到地上,离温行周远了三尺地。 温行周一怔,笑意慢慢敛了,“阿玉,怎么了?” “没怎么,”萧玉摸了摸鼻子,转身往家里走,“就是我觉得……我们之后分床睡吧。” 温行周跟在他身后,半晌没言语。 萧玉上了两级楼梯,还没听到他说“好”,只得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搬到我隔壁客房去。” 温行周终于开口,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十七年来没喜欢过女同学的萧玉今天被那片子一挑动才发现,他现在见着温行周就会想到他被自己舔咬的面目全非的那处和那张隐忍温柔的脸,然后就会起反应。 以前的反应是青春期没由来的自然现象,现在有了特定对象,萧玉觉得不对劲。 也不想温行周看出他的不对劲。 萧玉说,“没有为什么。” 温行周不肯移开目光,萧玉只好继续道:“以后你我各自找了女朋友男朋友的,总要分开。我前两天没有你也睡着了,正好就分开算了。” 温行周眸光一沉,到底没再拒绝。 于是这个温行周特地早回的夜晚,萧玉还是一个人睡。 他翻来覆去才慢慢把自己折腾得睡着,但睡眠质量却不错——直到他睁开眼,看见他和温行周仍然抱在一处,他舌面还抵着那凸起。 萧玉瞳孔紧缩着要推开温行周,身下却不自觉有了反应。 温行周被他这么一折腾也醒了,他二人下身贴得一样近,自然感觉到萧玉的不对劲。 温行周见萧玉那张年轻风流又靓丽非常的面上又惊又赧,慢吞吞调笑了一句:“原来是这个原因,要和我分床睡?” 第90章 萧玉嘴硬,“我就是要分,你管我——” 却见男人已经掀了被子,躬起腰身,两片薄唇贴着他,“好啊,我管你。” (现代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