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 冥顽 第1节 名称:《冥顽》 作者:尤四姐 文案: 燕将受命破城池,二十万众尽埋此。 隐世多年的龙龛公主背着一口长匣,手握断剑,踏上了满目疮痍的故土。 战乱中死去的将领,开始接二连三复活,燕军将人擒获后发现胸怀空空,骨肉皆是假物,方知有偃师作乱。 太师陆悯下令彻查,不久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被带到面前,风帽下长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揭开中空的衣襟,诡笑着向他传话: “偃师造人,唯难于心。太师志壮而身弱,我有现成的好皮囊,你可有心?” 机关术,先婚后爱。文不算太长,二三十万字。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主角:解识迷 陆悯 一句话简介: 立意:天越黑,星越亮。 第1章 正月二十三,浓云蔽日,凛冬未散。远处的阴山被白雪覆盖住,只剩山脚,露出窄窄的一道苍色。 混沌交接,有红色的幢伞排成队,沿着官道蜿蜒而来。越到近处,幢伞一朵朵越是分明,汇合向城池中央三丈高的幢塔。幢塔上写满经文的长幡左右牵撑着,像神明无奈摊开的双手。 灰败的天空、晦暗的高楼、血红的幢塔,和密密麻麻的人群,交织出吊诡的纵深感。这是历史中的一条岔路,两年前的中都人做梦都没想到,祈求风调雨顺的安伞旋城,今日会变成超度二十万亡魂的法会。 二十万众,多么庞大的数字。 中都重安城,是上都白玉京的最后一道关隘,先虞二十万大军驻扎在这里,燕军破城时,战死的和被俘的,全都埋在了城外的古战场。城内的百姓被接管,无力反抗,两年来只有借着庆典的名义,暗暗寄托心底的哀思。 好在动荡过后,日子渐渐平安,再想起那场大战,像上辈子的事似的。该热闹的时候还是得热闹,于是诵经声、笑谈声、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时还有手拿弹弓的孩子跑过。 “啪”地一声,正中靶心,有人捂着脑门叫骂起来:“谁家的讨债鬼,把人脑浆子打出来了!” 巡街的武侯甩着鞭子追赶,一迭声地呵斥:“再敢射人,罚羊两只!” 驱散了顽皮的孩子,两名武侯商量中晌去哪家食铺吃饭,谁知一转身,看见个高大的男子流了满胸的血,正从面前经过。 两名武侯愣住了,按理说伤成这样,一只眼珠都被射爆了,合该痛得死去活来才对。结果这人手里摇着小幡,没事人一样穿过人群,闲庭信步往广场那头去了。 武侯交换了眼色,赶忙追上去拦阻,“可要去户医府?” 年轻人眨着一只眼,“为什么?” 武侯被问得惊骇,“你不疼吗?” 年轻人一脸茫然,半晌才明白过来,摸了摸空洞的眼眶道:“小伤,不疼。” 这下两名武侯彻底懵了,一只眼珠不翼而飞,只是小伤而已吗? 年轻人拂拂衣袖离开了,余下两人面面相觑,“想必是个疯子。” 话刚说完,就见同僚快步赶来,比手画脚道:“出大事了,东市上抓了两名妖人,长得与战死的前虞将领一模一样。都尉着慌砍下脑袋,发现那两人心窝空空,是个假物。上将下令仔细搜寻,恐怕城中不止这两个,若是撞见了,赶紧擒住,别让他跑了。” 两名武侯顿时跺脚,“先前那小子有诈!” 再回头看,那道身影拐过大榆树,拐进了离人坊。 还等什么,忙集结人手冲进坊门,可离人坊是中都数一数二的大坊院,巷子四通八达,哪里去觅那个年轻人的下落。事不好办,却也得办,最后只能挨家挨户敲门,有可疑的住户,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去搜一搜。 可惜接连跑了大半个坊院一无所获,带队的中侯气得吹胡子瞪眼,“人呢?在哪儿?” 两名武侯被骂得矮下去半截,还好有人眼尖,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滴血迹。众人立刻振奋起来,顺着轨迹往前寻找,又发现了第二滴、第三滴……一直滴到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宅邸前。 仰头看,这宅邸建得很气派,门上匾额写着大大的“陆宅”,肯定不是小户人家。 有人回禀:“今日庆典,坊正恐怕不在,没处打听这家底细。” 中侯哼了声,“还用打听?搜出妖人就是个妖窝,管他什么底细!” 抬脚一踹,门户洞开,七八个武侯一拥而入,宅内立刻鸡飞狗跳起来。 中侯鹰隼般的眼睛划过每一张脸,厉声质问是否窝藏了被射瞎的男子。 满院仆役仆妇纷纷摇头,“没有、没有。” 这话不能信,中侯一哂,“大白天关门闭户,怕不是有什么密谋!” 官府起疑,百姓想洗脱嫌疑就得老老实实配合。中侯的话不过是例行告知,下一刻武侯们就按着腰刀,准备里外搜个底朝天了。 然而就在闯进正堂前,槛内迈出一只脚,挡住了武侯们的去路。那是个五十上下的男子,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一字一顿道:“世道要变,我的宅邸都有人敢搜查了。” 难道来头不小?中侯不得不谨慎行事,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某是西市武侯铺中侯将,奉命捉拿扰乱法事的顽童。今日是安伞节,贵府上家人有没有出去旋城的?可有人被顽童射伤?” 语气已经尽力克制了,但对方不怎么买账,直撅撅道:“在下陆空山,不过安伞节,没人旋城,也没人被射伤。” 中侯觉得他纯属狡辩,“为何不过安伞节?前虞百姓信奉裨佛,难道你家是例外?” 气氛剑拔弩张,下一刻就要吵起来。陆空山虽不回答,但那双眼睛直勾勾望过来,眼珠子说不出的空而深邃,盯久了让人心头发毛。 中侯火冒三丈,正待发难,忽然听见门内有道轻俏的嗓音传出来,周全地解释:“将军请息怒,我们上月刚从崂阴关搬入重安城,不是虞人,因此不过安伞节。” 众人扭头看,门后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深碧的齐胸襦裙,罩檀色点金的窄袖衫。如云的盘髻上别一支环形的金笄,没有繁复奢华的打扮,却从一举一动中透出一种富足的,岁月静好的温情和柔软。 粗鲁的武将顿时意识到,不能在女郎面前失态,提剑的双手不自觉交叠在了腹前,“原来是崂阴人……娘子举家搬入中都,是为经商还是……” “投亲。”女郎含笑说,“我家姓陆,与太师同宗同源。我阿翁,是太师陆悯的亲阿叔。” 一干人等惊得不轻,中侯的嗓门抬得八丈高,“真的?” 大概是吓着了女郎,她顿时怔怔地。若说父女间最大的不同,想必就是这双眼睛,陆空山透着一股死气,女郎则不然。中侯觉得自己应当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眼睛了,盈盈秋水灵动,实在让人难忘。就像坠满星辉的古井,凝视你时,瞬间拉长成永恒,你忽然便明白了,什么是一眼万年。 这么好看的女郎,肯定不会说谎。中侯摸了摸鼻子,不情不愿对家主道:“太师遵皇命改建中都,人一直在重安城内。陆公既然是来投亲的,想必早就见过太师了吧!” 陆空山不开口,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郎,还是女郎代为回答,踟蹰道:“我们来了一个月,听说太师抱恙,一直没敢叨扰。” 中侯很莫名,“太师抱恙?今日庆典开场,就是太师登楼主持的,何时抱恙了?” 女郎脸上浮起了模棱两可的笑,对陆空山道:“阿翁,难道是我们弄错了?将军说堂兄没病。”复又问中侯,“将军此来是为搜家吧?我们阖家上下今日都没出过门,也无人受伤,将军要是不信,就请入内查看吧。” 可一个亮明了身份,自称是太师亲叔父的人府上,哪里容得小小武将横冲直撞。中侯只得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拱手道:“陆公是太师至亲,我等不敢造次,待我回去禀明上宪,再来拜访。城中今日有些乱,我暂且留几个人在府外值守,顺便保陆公与娘子周全。” 陆空山还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连头都没点一下。 女郎比她父亲知礼,欠身向中侯道谢,“若将军见到太师,请代我转达,就说遐方问太师安。我们想见太师不容易,太师想见我们,屈尊驾临离人坊即可。我们扫雪拂尘,时刻恭迎太师大驾。 ” 中侯满口应下,带着手下从陆宅退出来,一步三回头地感慨:“ 这女郎八成随她母亲。瞧她那阿翁,石头成精似的,蹦死了也生不出这么美丽的女儿!霞芳,多好的名字,和她正相配。” 反正说起美,武将没有太多新鲜的描述,只觉乌发神颜,长得像酬国寺里的飞天。 中侯走远了,留守的武侯还在门外徘徊,女郎示意仆从把门关好,这才踅身走上了长廊。 重安城的屋舍都建得很高,两边雕花挡板并起,天光透过镂空处照下来,人在斑驳的光影中前行。一重明亮,一重昏暗,让她想起入城那天的情景—— 脚踩过深深浅浅的焦土,浅的是战旗战车燃烧后留下的痕迹,深的是躯体薄埋浸透泥土,翻涌出来的血与肉。 长廊的尽头有间暗室,她走下台阶推门进去,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墙上一处气眼投进寸来宽的光,像一柄劈开黑暗的利剑。 吹亮火折子,点燃案上的蜡烛,她执灯走到角落的木箱前,打开了盖子。 烛火从肩背漫漶至脖颈,箱子里的人终于回过头,一只眼眶空空的,血渍早就干涸了,冲她露出了个委屈的表情。 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查看,“果真被射中了?” 箱子里的人不说话,朝她探出右手,掌心握着那颗遗失的眼珠。 还好没弄坏,她松了口气,接过来收进匣子里。刚要起身,重又被拽回来,低头看,几根雪白的手指紧紧揪住她的衣角,她只好退后几步,示意他从箱子里出来。 外人看来也许觉得很神奇,那么高大的身形,居然能蜷缩进两尺见方的箱子里。但那箱子长久以来都是他的栖身之所,就像孩子依恋母亲,一旦受到损害,哪怕把自己折断,也要躲进去疗伤。 所幸只伤了眼睛,她上下查看一番,宽肩窄腰,骨相绝佳。可惜这张脸实在太平庸,有点看不下去,便调开视线吩咐:“躲在这里别出来,入夜再跑一趟九章府,擒贼先擒王,懂么?” 偃人没有获得神识前,只有最简单的思维。他艰难地思考,“爬墙?” 她摇摇头,“墙外有武侯,走密道。” 两年的筹备,进出只有一道正门,那还得了! 他又摸了摸眼眶,“我的脸坏了。” 她“嗯”了声,“回头让偃师给你换一张。” 本来就是临时使用,这张脸不属于这具身体。世上的活物大多都是七拼八凑,就说人,谁还没有几张脸揣在荷包里,随取随换,以备不时之需。 第2章 “阿迷,换脸疼吗?”好像这个问题问出口,可以忽略真实的来历,毕竟只有真人才在乎疼不疼。 阿迷,常用的几个偃人都这么称呼她。在他们眼中她是前辈,比起永远不说话的偃师,前辈显然要温和得多。 “你先前抠下眼珠子,感觉到疼了吗?”她歪着脑袋问他。 偃人一脸迷茫,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笑了笑,“又不是真血肉,哪里会疼。等到某一天,有人愿意把心放进你的胸膛,到那时你才能变成真正的血肉之躯,就像生人一样。” 可是这番话,要想明白太难了,他只会追问:“像你一样吗?” 她说是啊,“像我一样。” 所以成为阿迷这样的真人,是毕生奋斗的目标。虽然很多偃人等不到开识就被弃用,但作为苟活至今的例外,至少他是有希望的。 “名字。”他拿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她,“小五不是名字。” 冥顽 第2节 阿迷随口答应:“很快就会有的。”见他还要追问,她有些不耐烦了,指着木箱让他回去,“睡一觉,睡醒了好办事。” 从暗室里退出来,隐约听见街市上沸腾的喧闹,古老苍凉的曲调在城池上空回荡,天依旧阴沉沉地。广场上的那座幢塔越堆越高了,毫不费力地从每家每户的院墙上冒出来,浑身裹挟着赤红的幡,居高临下俯视人间,随时要把人碾碎似的。 算算时间,城里此时正大乱,先虞的将领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浴血奋战,燕军记得他们的每一张脸。现在那些令人畏惧的面孔重又出现,当权者会如何应对?是忙着擒拿铲除,还是从这些躯壳上发现潜在的价值? 细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她转身又去忙自己的事了,陆宅里静悄悄,时间流淌得很慢。城里的六卫和刑狱府却发愁时间过得太快,太师下令彻查,案子还没查出眉目,天已经暗下来了。 九章府的议事堂既深且广,两侧抱柱前的青铜鼎里熊熊燃着火光,十几张沉檀官帽椅的尽头,是一方高于地面的平台,一张髹金圈椅摆放在正中央。 此刻圈椅里没有人,太师越是不露面,虎夔卫将军和刑狱府正就越提心吊胆。 怎么交代,是个难题。那些伪人一碰就失活,完全不给你问话的机会,上哪儿掏挖幕后主使去! 府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过会儿太师来了,将军回话。” 卫将军绷紧下颌,“我一个人回话,府正站在这里做什么?” 府正说:“我管收监,你们护城六卫管捉拿。人送到我手上连气都没了,我站在这里……对啊,我也不知道站在这里做什么。” 虎夔卫将军不由恼火,“那些都是假人,乍看有皮有肉,实则是死物!” 府正的话里满含深深的无力感,“死物能跑,还跑到旋城的庆典上招摇,全城的百姓都认出他们来了。我早听说过,古时候有傀儡师造傀儡,惟妙惟肖真假难辨,可那也不能满城乱溜达呀。这回恐怕是遇见妖物了,专做前朝的死将,这事报到太师面前,我不知从何说起。” “反正就是无能。”卫将军连自己也一起骂了。 再要合计,忽然听见廊道上传来脚步声,那步调轻浅从容,不用窥探就知道是太师来了。 二人忙俯身长揖,一片满绣云雷纹的玄色袍裾已经停在了面前,“傀儡师造木偶,偃师造人。城里有偃师作乱,命护军严加巡查,别惊扰了百姓安宁。” 位高者不用疾言厉色,宁静淡泊也照样有力量,太师陆悯就是这样的人。 面见之前心情忐忑,这刻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太师鲜少动怒,看来这次也不例外。卫将军和府正松了口气,嘴里应着是,重新站直了身子。 照着历朝历代的经验,帝师大多是须发皆白的元老,但当朝太师彻底颠覆了这种认知。陆悯出身崂阴望族,十二岁入朝辅佐燕王,十五年间东取河兰,西扫瀚海,南尽戎羌,北定阴山,将六国中国力最弱的燕国,送上了一统寰宇的顶峰。 大权在握,却不偏私、不妄断,但凡他说出的话没人会质疑,全天下的学问都在他脑子里。 偃师这个词儿,卫将军和府正还是头一回听说。府正的思路向来与人不同,听完居然有点庆幸,“看来不是什么妖精鬼怪,就是个手艺人。” 太师失笑,“手艺人不容小觑,我看对方来势汹汹,今日能让前虞将领死而复生,明日街市上就能多出两三个你我。护城六卫四万七千人,明日太阳升起前把人给我找出来,应当不难吧?” 语气如春风拂面,掷地却能砸出大坑。卫将军口干舌燥,战战兢兢抬眼看,灯火下的太师姿容如电,眉眼间既有清隽华贵的儒雅,也有犷悍惊艳的肃杀。 卫将军赶忙拱手,“请太师放心,卑职回去即调派人手,挨家挨户排查有可疑者。不过卑职来九章府前,听手下中侯禀报了一件怪事,安伞绕城的时候,有个年轻男子被顽童射瞎了眼睛,竟毫无痛状。武侯追查进坊院,线索到了一户与太师同姓的人家,就中断了,家主声称是太师亲叔父,从崂阴关来。武侯等闲不敢搜查,便派人在宅邸外守着,等领了太师示下,再依令办事。” 这样安排也算稳妥吧,可太师的神色却高深起来,“我的亲叔父?” 陆家同宗的叔父不少,而至亲的那位,两年前已经过世了。现在忽然冒出个自称亲叔父的人,无外乎两种可能,不是有人胡乱攀亲,就是偃师刻意挑衅。 卫将军心领神会,“卑职立刻下令查抄离人坊,把那所宅邸里的人押来面见太师。” 太师没有应,沉吟片刻又问:“宅子里还有什么人?” 卫将军道:“还有数十个家仆及一位女郎,那女郎说自己叫霞芳,称太师为堂兄。” 太师的唇角浮起个玩味的笑,“遐方?本家的族女中,好像没有闺名叫遐方的女郎。” 遐方绝壤,看来来自远方。不遮不掩的引导,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打算来个请君入瓮吧。无奈他欠缺好奇心,不想知道叔父是否死而复生,也不想去印证是否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堂妹存 在。虎夔卫将军要去抓人,他不发话便是默许,重安城里的风波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一切仍可控,对于他来说,完全不必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因安伞节耽误的工期,节后要全力补上。下月我入上都面圣,陛下若是问起,我好答复。”他垂着袖子踱回上首落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脑袋有千斤重,只好一手支着,一面稳住气息吩咐,“征用的劳工都是平民,不像军中兵士耐摔打。听说开挖坑道病倒了十几人,命户医府加派户医驻扎在营地,不论是劳工还是其家人,治病抓药都有优恤。别让神道上有伤亡。” 卫将军领命道是,又等了等,见太师不再有示下,才和府正一起退出了议事堂。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稀稀拉拉几颗野星挂在天幕上,城里的篝火烧得很旺,熏染了天地接壤的地方。 卫将军边走边思量,天亮之前要交人,挖地三尺吧,从东城还是西城开始? 一错眼,看见太师座下的谋士罗诘急急走来,那是个一脸精明相的西域小子,谋不谋的很难说,毕竟太师需要谋士,这件事本身就存疑,但他胜在办事利索,因此深得太师倚重。 “这是谁?”府正的注意力停留在罗诘身后的黑衣人身上。那人披着黑斗篷,整张脸掩在风帽下,帽口黑洞洞地,看不清鼻子眉眼。 谁知罗诘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快步从面前走过,连招呼也没打一个。一口气把人领进议事堂,白着脸向上拱手,“主君,府门上有人叩谒……请主君过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座上的人正闭眼小憩,闻言抬起长而秀的眼,从微启的一线天光里垂视下来,看黑衣人摘下风帽,慢慢向他仰起了脸。 这一眼,心头不由震动,虽然知道幕后之人手段了得,但当另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面前时,还是令他感叹偃师造人的神奇。 然而感叹归感叹,愤怒和不安也随之爬上心头。这伪人做得毫无破绽,不久之后人人都该自危起来了,时时担心被取而代之,怀疑前一刻推心置腹的至亲老友,究竟是真人还是赝品。 罗诘敏锐地察觉了主上的变化,迅速命人关上议事堂的大门。正打算把这妖物押解起来,却见那伪人露出了诡异的笑,直愣愣说:“杀之不尽,不必徒劳。”一面揭开衣襟,露出空荡荡的胸怀,“偃师造人,唯难于心。太师志壮而身弱,我有现成的好皮囊,你可有心?” 所以这伪人是作传话用的,是偃师的邀帖。陆悯窥不透皮囊下的精妙机巧,但能确定城里的变故都是小打小闹,偃师真正的目标原来是他。 缓缓起身,他一步步向偃人走去,“偃师现在何处?有话何不当面说?” 偃人应付不了复杂的对话,仍旧重复着:“我有现成的好皮囊,太师可有心?” 原来活生生的人心,是驱动这具躯壳的钥匙。陆悯垂眼看向偃人中空的心窝,拳头大小的空缺为心脏量身定做,可是谁会发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他顿住步子,略一抬手,角落的阴影里走出两名卫士。就在预备制服的刹那,偃人忽然僵直躺倒下来,罗诘慌忙伸手接住,一时进退维谷,不知该抱还是该扔了。 身形长相像极了太师,就算这是个假物,也让人觉得尴尬。罗诘捧着这烫手的山芋,讪讪问:“主君,怎么处置?” 步步为营设局,不就是为了引他出面吗。原先不打算理会,如今形势万变,置之不理是行不通了。 陆悯收回视线,佯佯转开身,“找间屋子安放,别让任何人进去。另告知虎夔卫,暂且不要惊动陆宅里的人,明日一早,我亲自登门拜访。” 第3章 罗诘应了声是,看太师悠着步子,走出了议事堂。 九章府,在前虞年间是陪都行辕,建得十分雄伟壮观。翘角飞檐峥嵘,大大小小的灯楼对应天上紫微垣的星宿数量,人在复道穿行,就像行走在天河一样。 可惜没心思欣赏什么夜景,罗诘命两名护卫把偃人搬进密室,边走边问:“与真人有什么差别?” 护卫道:“手脚冰凉,分量倒和真人无异。” 罗诘有些纳罕,“凉的么?刚倒下那阵子分明是暖和的。这偃师到底有多大的神通,能把假人做成十分像。” “肯定灌了热水。”护卫把人搬上床,照着自己的推测分析了一番,“关节处都有机簧,只要动起来,就能保水温常热。” 罗诘一哂,“你倒不如说机簧里有小灶,人活动,小灶就生火。”边说边谨慎地打量,喃喃自语着,“这些偃人做得天衣无缝,以后要分辨真假,怕是只有掀衣襟看胸口了……” 但毕竟这伪人是照着太师的样子制作的,直勾勾盯着看似乎也是一种冒犯。便取来布帘从头到脚盖起来,嘱咐护卫不许向外宣扬,等一切安顿好,方乘着夜色离开九章府。 城中护军搜查了一整夜,没有任何新发现,闹出的动静却不小。三更天时巷道里还有急来急去的脚步声,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一切反倒回归寻常了。过完了节要善后,耽误的工期要补上,东西市要照常开放,只有昨天亲眼目睹过变故的人,才能感觉到余波荡漾。 中侯安排留守的两名武侯,此时正撑腰站在陆宅大门前。昨晚天寒地冻,冷得够呛,今早太阳升起来,人浸泡在晨光里,终于感觉脚趾和手指都活过来了。 说起活过来,这陆宅晚上真是过分安静啊。没有人行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什么洗漱倒水、砍柴做饭,统统没有,要不是见过一大家人齐齐站在院子里的场景,简直要怀疑这宅子是不是个空宅, 高个子的武侯回头张望,试图从门缝里窥见些什么,嘴里嘀咕着:“真是不知礼,明知我们在外面,也不送些热水点心慰劳。” 矮个子背靠砖墙闭着眼,讥嘲他想得美,“人家可姓陆,就凭家主的脾气,没拿冷水泼咱们,已经很不错了。” 话说完,总算听见门内有人活动起来。就像商市的大门掐着时辰打开,挡在外面的巨贾小贩蜂拥入城,这时的陆宅才是鲜活的,像个柴米油盐的鼎食之家。 高个子充满期待,等里面的人醒悟,送口热食出来,矮个子却已经发现了巷口驶来的华辇。慌忙拿手肘顶顶同伴,一人上前迎接,一人回身敲开了陆宅的大门。 大门洞开,可情景出人意料,只有陆空山一个人,不卑不亢站在院子正中央。 车辇上下来的人迈进门槛,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偃人。即便五官身形长得一模一样,假的就是假的,无非是偃师的另一个炫技之作,放在这里图个热闹好看。 不过这偃人调理得还不错,至少懂得拱手引路。 陆悯提袍上台阶,身后的随从在阶前止住了步子。他独自跟着偃人走进深处,宅邸内别有洞天,前后两厅相连,挑高的屋顶下悬挂几重乌木隔断,落花流水式样的挡板顶天立地竖在两侧,日光透过窗棂,地面的水磨砖完整地倒映出了窗牖的形状。 只是走了一程,并未见到偃师的身影。前面四五丈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荷花藕节方桌,他便不再往前了,驻足道:“费尽心机想见我,人来了,又为何避而不见?” 雕花挡板后,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轮廓模糊分不清男女,用低矮的嗓音揶揄:“都说想见太师一面不容易,如今看来,传闻不实。” 陆悯有雅量,也有耐心,并不因这一两句话动怒,退身在一张圈椅里坐了下来,“偃师的见面礼,我收下了,确实巧夺天工,想必废了不少工夫。” 偃师的语调没有起伏,“雕虫小技罢了,蒙太师不弃。要说工夫,敬献太师的东西,值得花两三个月打磨。” “可惜只说了两句话,就倒地不起了。”他很有些遗憾。 “两句话邀得太师大驾光临,足够了。” 也算开门见山,既然来见这一面,总得弄清对方的目的。陆悯问,“偃师所求是什么?昨日安伞节,满城人心 椿日 惶惶,偃师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挡板后的人态度很诚恳,“这是我的私心,行走江湖的无名小卒,想引大人物的注意,想在这世道闯出一点名堂,还望太师见谅。至于昨日的偃人,是我的投名状,代我向太师表决心。太师位高权重,却有燃眉之急,这燃眉之急除了我,无人能解,只是不知道,太师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偃师嘴上说着,视线穿透薄薄的挡板,清晰落在圈椅里坐着的人身上。 这位当朝太师,实在是个内心强大的体面人,即便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你也休想从他脸上发现半点病容和颓态。他的身板笔直,举手投足矜贵又清高,他有超出常人的定力和忍耐力,哪怕说起这等关乎生死的大事,无论他多动容,也绝不会失态,更不会向你展露他的渴求。 但偃师有信心,这红尘中没有真正超脱物外的凡人,他不松口,是因为还没放下他的骄傲。这时候缺一剂猛药推波助澜,便好心地提醒:“太师,你的时间不多了。” 椅中人神色如常,语调里带着几分试探,淡声道:“偃师这话,从何说起啊?” 不承认也没关系,揭开伤疤,露出血肉来就好。 偃师慢悠悠道:“你每日,都在忍受十倍于凌迟的痛,每当夜深人静时,你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身上的骨头一分分一寸寸被捣烂,瘘管里吐出的碎骨让你触目惊心。你已经逐渐控制不了手脚,吸进的气也撑不起胸膛,你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粉身碎骨而亡了。于是你遍寻名医,但收效甚微,不是那些人医术不精,而是医者只能治病,治不了命──你其实没病,是中了一种名叫‘笛骨’的毒。” 就像算师破解天命,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无力遮掩时,也只有听天由命吧。 偃师模糊的剪影,慢慢附着在了挡板上,“这种毒没有解药,初时不痛不痒,十年毒发便迅速恶化,太师能撑到今天,实属不易。但天长日久,全身的骨骼终会长满孔洞,甚至不需要施加外力,一阵风就能吹垮你。年少成名的燕朝帝师,难道甘于这样凄惨地死去么?你有凌云壮志,很多理想没有实现,很多政事等着你去处理,不该被这残破的身躯拖累。莫如舍弃无用的皮囊,换个崭新的从头开始,你会发现风很轻柔,雨打在身上不疼,枕头垫高些脖子断不了,第二天醒来不必苦苦挣扎,即刻就能站起身……种种种种,尽是好处。” 极力地游说,为那人描绘出了可望不可即的生活。人活于世贪生怕死,这是本能,没什么可羞愧的。所以他不会拒绝,接下来不过是利益的角力,找见一个你好我好的中轴,各取所需就是了。 并没有考虑太久,圈椅里的人抬起了眼,“偃师要我拿什么交换?财富,还是权力?” 挡板后低沉的嗓音带上了几分玩味,“偃人我做了不少,至今只有一人肯把心放进去。太师是开国栋梁,新君倚重的股肱,十二岁能领千军万马荡平广武城,我想试试如此足智多谋的人,是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掌控陌生的新皮囊。” 然而事实果真这么简单吗?陆悯听罢轻牵了下唇角,“偃人是阁下一手创造的,破绽和弱点阁下都知道。届时恐怕这具躯壳会变成行走的牢笼,我须得听命于你,受你摆布,除此之外恕我想不出其他的妙处,促使偃师帮我这个天大的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能登上高位者,大多是悲观的。偃师深知道他的顾虑,并未打算藏着掖着,“偃人无主时,和一把剑、一张弓没什么区别,都只是物件。可一旦有主,那就成了真人,皮囊和心合二为一,绝不会听命于我,更不会受我摆布。当然,若说与我再没有干系,倒也不是。制作偃人的过程每进行一步,都得以血养命,因此就算伪人转化成了真人,隔上十天半个月,也得来找我续命。换言之,就是太师有生之年须得保我平安,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成。要说目的,这就是我的目的,太师倘或能接受,不妨考虑我的好意。” 圈椅里的人缓缓站起了身,“那么重塑前虞将领,偃师又想邀谁入瓮?” 挡板后的人挪了半步,菘蓝色的袍角露出一道滚边,曼声道:“保我性命可不是信口空谈,我要十足的把握。重安城是陪都,城中达官显贵云集,早前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们,染病或是年迈者不在少数。我虽最属意太师,却也不能把路走绝,强敌死而复生,众人才知道陪都有个偃师。于我来说,盐和卤是一样的,太师领情,我尽心尽力为太师闯出一条生路;太师不领情,那我就找个领情的,替人锦上添花。总之不仅要保得这门手艺平安地传承下去,还要发扬光大。太师若还犹豫,可以回去对着偃人再斟酌斟酌,不过时间不宜过长,万一被人捷足先登……我身上只有那么点血,一次喂不了三名生人。” 话说到这里,换了寻常人,早就急不可待了。但陆悯是办大事的,从不因一时情急随意下决断。身体的痛楚影响不了他的判断,他转身的动作照样优雅,要不是潜心观察了他两年,哪能想到他中了骨毒。 冥顽 第3节 他朝着门前巨大的光瀑走去,偃师有把握,这次的离开,是为下次义无反顾的重合。于是冲着那背影追问:“太师有没有房中人?” 原本二十七岁,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二十三岁毒发至今,身体每况愈下,根本无心过问风月。 陆悯脚下未停,应了声“并无”。 偃师又发话:“要是下了决心,顺便把遐方娶走。你这身体娶别人不方便,娶她可以互相照应。” 所以遐方就是第一个自愿献心的人。 要想换下这副病体,得接受附加的条件,区区江湖术士,竟安排起他的命运来。 他的眼底浮起一层不屑,没有再理会,振振衣袖扬长而去了。 第4章 重安城的建筑,总是显得过分大。 这片辽阔的大地上,曾经有靖,郢,虞,殷,燕五国,前虞是五国之中,与西域来往最密切的国家。西域么,充满了神秘色彩,巫傩盛行时,把奇异的信仰融合进了砖瓦中。所以重安城有高大得近乎奇迹的惨白神像,也有凌空飞度,在半空中接壤的繁复楼阁。 然而过于张扬,未必是好事。为了营建出虞王心中的神域,前虞举全国之力打造了这个不同于他国的城池。也正因为这座城池,引来诸国的瞩目,最后城破国灭,重安城变成了燕朝的陪都。 燕王说,这城诡诞奢靡,留着惹祸毁了可惜。燕朝没有在这里定都,但可以修缮整改,另做他用。 用途很大很要紧,需要一个最值得信任的人坐镇主持。当时朝中正是论功封赏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来这里,陆悯上奏领命,出乎所有人预料。燕王犹豫再三,因他打定主意要来,最后还是准许了。 来前稀松平常,来后才发现这座城如它的外表一样奇异。重安城地势很高,南有太虚北有阴山,气候瞬息万变。前一刻阳光万里,后一刻浓云蔽日,城里的百姓早就习以为常,天色有变就点灯。一时半空中浮灯千盏,织造出一种神奇的美感,高楼上店家探身关窗时,太师的华辇正从巷道上经过。 九章府的议事堂里早有官员在等候,回禀工期进度及奏报朝中要务,是每天例行的公事。 只是今天又多了一桩悬案,虎夔卫将军赌咒发誓要破案,“等拿住妖人,定要绑在广场上立旗杆。” 陆悯垂着眼,没有说话。抬手合上面前的帛书,手指使不上劲,略用点力指节就偏移,便不动声色,把手掩在了袖底。 “昨日擒获的伪人烧了了事,以免后患无穷。告知百姓,若再发现死而复生者,即刻向官府禀报,有重赏。” 捉拿偃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中不能再有偃人出没。那些空空的躯壳虚心以待,若不严加控制,早晚会出大乱子。 虎夔卫领了命,除却这件事,最严重的还属劳工动乱。 椿日 因太师向来怀柔,监工的官员也不能使出手段治理。银林卫将军为难地回禀,“这样下去工期恐怕要延误,首条神道两个月后须得完工,眼下修筑还不到一半。” 陆悯的语气仍是不温不火,“一味压制有什么用,必要的时候以夷制夷,还要我教你么?扣下盲从者的饷银,犒赏给领头的,闹得越凶赏得越多。余下的事就不用管了,过上三五日,想通的人自然会上工。” 银林卫将军心里没底,“若还想不通呢?” 陆悯淡淡一笑,“想不通也不能强求。优待修建神道的劳工,是一早定下的规矩,不必我来提醒将军。” 银林卫将军微怔,抬眼向上觑了觑,太师的神情平静淡泊,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引得他起伏波动。可这听似和善的言辞里,又藏了多少机锋呢。神道修建确实要善待劳工,但若不再是劳工,那么还有忍让的必要吗? 银林卫将军坚定应了声是,看来是听懂了。见杂事已经处置得差不多,陆悯站起身,没有一句多余的交代,自顾自走出了议事堂。 风在鬓边吹拂,耳廓生疼,他忍着没有去触碰。经过廊道中央,恰好看见暗室紧闭的门扉,他略思量片刻,顺着台阶走到了门前。 罗诘赶来行礼,叫了声“主君”。 陆悯恍若未闻,推门迈了进去。 身后的门重又合上了,他身边的人都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冲锋陷阵,什么时候该销声匿迹。 室内燃着灯,四壁的喜鹊铜雕泛出凹凸的光和影,帷幔盖住长榻上的物件,但还是能够看出大致的人形。 走过去,他在榻前站了片刻,伸手扯开盖布,视线落在静卧的人身上。 也许不该称之为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至多是个人偶罢了。他很少照镜子,甚至对自己的印象有些模糊,但当这个伪人出现在面前,他忽然觉得分外熟悉,原来他就是自己。 案头的鹿角架子上横放着一支箭,这支箭两年前率先射穿了中都节度使的胸膛。当初重安城久攻不下,节度使张谦是他率军以来遇见的最大对手。一位可敬的对手就如知音,很长一段时间让他日夜惦念,他一直认为战死沙场是统帅最好的归宿,结果城破了,张谦还活着,他忽然对此人失去了兴趣,放任手下人把他做成箭靶,当场射成了筛子。 取下箭,箭镞一点,挑开了偃人的衣襟。 偃师有一双巧手,皮肤骨骼做得匀称自然。他还记得四年前的自己,身形体态应该就是这样。唯一不同是颈窝的那个疤,遇刺时被人扎了一刀,而这偃人是崭新的,身体没有破损,每一处都极尽周全。 可惜的是胸口中空,像个无底洞。制作的细节不能让人窥破,所以看不见周边由什么组成,有没有肌肉和血管。但照着箭镞的反馈,皮肉有弹性,不像死物。而他自己的身体,正不可逆地朝着坍塌腐烂一路狂奔,再用不了多久,也许十天半个月,一切就该结束了。 所以前半生的辉煌算得了什么?区区二十七载,如流星划过天边,燕朝的万世基业和他无关。 手里的箭无力地垂下来,不是因为灰心,是举不动了。 随手扔在一旁,他定了定神,转身走出暗阁。罗诘在门外等着,把一封信件送到他面前,“陛下手书到了,主君过目么?” 陆悯接了过来,展开看,字里行间是帝王的关切,询问他身体好不好,可曾努力加餐饭。当然关切之后便是国家大事,问边关的守将人选定谁合适,问五国一统后,是否应当乘胜向西扩张。 最后的最后,陛下还有更远大的志向,请太师多加保重,即便是君王,也不能缺了太师这位良师益友的辅佐。且下月太师回上京,君臣把酒言欢,太师为陛下修中都,上京城中的太师府,陛下也亲自过问为他修建妥当了。若太师愿意,在上京将养好身子,中都另派人来主持,也是可以的。 他轻眨了下眼,合信递回去,“让审台替我回一封奏疏,就说中都营建进展顺利,臣的身体较之上年好了许多,请陛下切勿挂心。” 至于回上京养身子,大可不必。当初自荐来重安城,一是为功成身退,二是不想让自己的病态落入太多人的眼。他是个要足了强的人,曾经挥斥方遒,到如今连行走都费力,倘若这毒果真解不了,与其在万众瞩目中陨落,不如找个地方悄悄地死,至少保全尊严。 罗诘是知道内情的,且是众多替太师办事的人中,唯一的知情者。这得益于他外族的身份,在中都和上京没有至亲好友,自然也没人值得他多嘴泄露。 他能尽好下属的本分,对主上的关心也很真切,垂首领了命,“卑下即刻传话给审台。”脚下待要挪步,又踌躇顿住了,试探道,“主君,那偃人构造如此精妙,偃师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若果真有办法,主君何不试试?偃师能做一个赝品,便能做第二个,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 话没说完,就招来陆悯的凝视,“我自有打算,你的话太多了。” 罗诘心头一蹦,忙低头说是。不敢再作停留,快步往审台去了。 陆悯看他走远,变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白玉甬道的尽头。 知情者有这种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但他早前看过一本记录天下玄术的书,书上就有关于偃师造人的记载。躯壳和人心,并不是随意能够匹配的,偃师可以做无数偃人用以操控,美中不足是时效短,驱使上一两日已算登峰造极,无法真正取而代之。若能收揽人心则不一样,再精妙的手艺,做不到如出一辙,人心合一之后,偃人周身的气血开始运行,便能和本主重合,假以时日,连指甲和头发都分毫不差。 只是掏心挖肺,谈何容易,你须得完全信任此人,中途出不得任何差错。不是惧死,比起死,他更怕失去自我掌控的能力。浑浑噩噩落进他人之手,赌运气也赌命。虽说政客是最大的赌徒,但胜算低于三成,就须好好斟酌。 陆悯沉得住气,九章府里还没有下文,离人坊的陆宅里,却已经开始筹备婚礼。 忙碌的人不多,也就三四个,且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活计。笸箩里装了一堆花生和一堆红枣,要把它们仔细堆叠起来,放在供桌上酬天地。 染典和艳典已经折腾了老半天,手指头不怎么听使唤,经常堆起一半,说散就散。 不过一点不着急,也不会感到生气,她们两个是识迷的贴身侍女,小五之所以叫小五,是因为前头还有四个常用的偃人。染典和艳典占了两个名额,有名字,且“活”的时间相对更长。她们有简单的思维,因为得经常说话,话多了,识迷才不那么寂寞。 “阿迷,你要嫁给谁?”染典问,大眼睛里一片迷茫。 识迷剪了几个囍字,拿在手里摆弄,“嫁给太师陆悯。” 艳典无法理解,“半偃能嫁给活人吗?” 识迷牵了下唇角,“别问,说了你也不懂。” 艳典向来有股执着的劲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不懂?” 偃人也有进取心,虽然脑子简单,但多提点,确实对开智管用。于是识迷慢吞吞告诉她们:“小五就要有心了,他会变成陆悯。我是半偃有什么关系,到时候他也是半偃,正好凑成一双。” 染典追问:“是偃师的主意吗?” 识迷点点头,“正是正是。” “你们能生孩子吗?” 识迷吓了一跳,“生孩子干什么?” 染典说:“生孩子玩啊。外面街市上的夫妻都有孩子,不听话还能打。” 这个问题倒真没想过,识迷笑道:“半偃应该生不出孩子,从没听说偃人有后代。” 艳典手上的红枣堆又散了摊子,她叹口气重新来过,一面说:“半偃不就是生人吗,只要睡在一起,肯定能生孩子。” 识迷顿时无话可说,果然偃人不能常醒,见识多了,脑子里装的全是糟粕。 染典的花生山堆好了,拿囍字盖在顶上,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下。回头看院子里,阿利刀已经在四周挂满了红灯笼,于是问识迷:“太师什么时候来娶?” 识迷随口应了句:“应该快了,他快疼死了。” 一物落一物起,是世间守恒的道理。 艳典很为小五高兴,“小五总嫌弃自己的名字不好听,这下他要有新名字了。” 染典说:“其实我们的名字也很随意。” 识迷觉得这些偃人有些不识好歹,“你们的名字哪里随意,取的时候也花了心思。” “那染典、艳典、阿利刀都是什么意思?还有死了的毕娑,他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识迷极力糊弄,“都是西域的好名字,越说不上来意思越高深,且不重名,不比城里那些王王、妃娘强点?你们要是不喜欢,那从今天起一个叫小二,一个叫小三,叫起来还不费脑子。” 这下她们都不说话了,半晌染典又提出个疑问:“兄妹可以成亲吗?” “世道果然乱了,”识迷的感慨又转化成了好奇,“哪家兄妹要成亲?” 染典指了指门口,“那天你说陆悯是你堂兄,还说得很大声。” 识迷顿时悻悻,这件事确实失算了,但她很快找到个理由,听上去居然很有说服力,“不顾世俗,决心很大,决心越大,越珍惜得来不易的好机会。反正有权有势的人只在乎利益,不在乎名声,他都当上太师了,谁也不敢当面笑话他。” 第5章 至于背后笑话……反正又不是真心过日子,管他笑话不笑话。 艳典的红枣山终于也堆好了,盖上囍字往前推一推,和染典的花生山齐平。两人左看右看,十分高兴,仿佛一切就绪,只等太师来迎娶了。 “是先换身,还是先成亲?”染典掰着手指细数,“得先找个媒人上门,给我们送很多钱。等我们满意了,选个日子把阿迷装进花轿,送去和他拜堂进洞房。” 识迷看她们谈论,心里只管感慨,还好染典是偃人。要是真让她生了女儿,谁想娶过门,得先让她发笔小财。 自己呢,和她们不一样,其实一点要求都没有,只要让她进九章府,怎么样都行。 为什么有执念,还得讲讲前情。她六岁跟随师父上灵引山,动身的那天,重安城恰好垒起了第一块砖。虞君的决心下得很大,八方筹集,耗时整整十年,花了无数人力物力,终于把这座要塞建造起来。可惜好景不长,这城没能改变虞朝的国运,两三年间引得群狼环伺,最后被燕人攻破,沦为了燕朝的陪都。 既然是陪都,那等级只比白玉京低一点点,识迷想就近观察这里的大人物们,看看他们和前虞人有什么不一样。但逐个接近费时费力,两眼望着顶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而太师陆悯是重安城最大的官,有他在,就算让那些人站成一排任她打量,也不是难事。所以怎么结亲不重要,有没有聘礼也没关系,甚至只要他答应,她今天就可以跟他回去。 阿利刀上月刚学会写字,他煞有介事地铺开纸,蘸了墨,打算写上一封婚书,再准备几张请帖。 “陆悯和阿迷……”他写到第四个字的时候顿住了,“阿迷姓什么?” 艳典说:“肯定姓阿,这还用问。” 染典有异议,“哪有人姓阿的,我觉得应该姓迷。横街上麦胡饼的小子姓郑,人家都管他叫阿郑。” 阿利刀犹豫不决,“到底是姓阿还是姓迷?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居然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冥顽 第4节 染典和艳典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识迷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我姓解,不是感谢的谢,是解开的解。” 三人大眼瞪小眼,脑子卡住壳,转不过来了,“一会儿姓解,一会儿姓谢,我们知道了,你叫解谢迷。” 没有打通灵识,实在是最大的败笔。识迷叹了口气,“我不叫解谢迷,我叫解识迷。我阿翁希望我有大智慧,参透混沌直达天道,所以我六岁出世,进山里参禅悟道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们透露自己的过往,阿利刀问:“那你怎么没做神仙?修道的时候出了意外吗?偃师肯定是你师父,看你死了觉得可惜,就给你做个皮囊,把你复活了。” 识迷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在其位谋其政,偃人要懂得自身的奥秘。心不跳了,放进躯壳有什么用?我没死过,你们别咒我。” 艳典属于偃人之中好奇心比较旺盛的,她靠近她一点,小声问:“阿迷,那你为什么要换皮囊?以前那个是老了,还是坏了?” 识迷觉得脑瓜子疼,不想再回答他们的问题了,自己背着手走开,蹲到她的鱼池边上看鱼去了。 染典得出一个结论,“阿迷肯定很老了,有一百多岁,所以她总觉得我们憨蠢,不懂人情世故。” 阿利刀说不管了,“你们看我写的婚书,陆悯解识迷乃结为夫妇,日后猫鼠同窼,虎羊同心,干沙握合,永无绝期。” 艳典想了半天,“这些都是好话?” 阿利刀说是啊,“我从西山洞窟里看来的,还说请两家父母六亲眷属见证呢。” 染典叹了口气,“西山洞窟里那张是和离书。后面还有几句,如违约定,街头忽见点眼弄眉,思寻旧情,便则打死。” 艳典同情地望望阿利刀,“我看这婚书就别写了吧,被阿迷看见,说不定先打死你。” 阿利刀闻言,默默把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袖袋里。 三人无事可做了,并排站在识迷身后,探头问:“今晚吃鱼吗?” “别打我鱼的主意。”识迷警告了句,捏着鱼食撒进水里。 阿利刀看她闷闷不乐,询问道:“你怎么不高兴?是发愁陆悯还不来,担心自己嫁不掉?” 识迷后悔不已,嘟囔着:“下次我要同偃师说,尽量别给偃人做嘴,反正他们说不出什么好话。” 三人面面相觑,“这样不好吧,没嘴就成怪物了。” 染典撑着膝盖弯下腰,细声问识迷:“你是不是想家了?我们没有姓,你有姓,你的家里人在哪里?怎么不去找他们?” 说起家人,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偃人单纯直接,不懂得回避别人的伤心事,虽然常被他们问得一愣一愣的,但和他们相处十分简单,用不着处处防备。 识迷站起身扑了扑手,“重安城以前就是我的家,只不过住得少,家里人更喜欢白玉京。我不是说过么,我六岁跟随师父进山,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们。后来听说他们都死了,赶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三人“哦”了声,“不要紧,我们也没有家人,你可以把我们当家人。” 傻言傻语不能当真,但却让人感到温暖。识迷笑起来,“那我得求偃师,每隔三天就给你们续上命。我有了家人当然好,不过有点废偃师,回头买两只鸡炖汤,给偃师补补身子。” 说起偃师,偃人们从偃师手下诞生,却从来不曾见过他。只有一回隔着屏风看见衣袍,偃师也不开口,有什么安排都是阿迷代为传话。偃人们对这些细节并不在意,有限的时间里,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只一门心思完成自己接收的指令,哪怕办完就立刻倒下。 像今天这样无所事事的机会不多,大概因为阿迷要出嫁,家里需要热闹热闹吧。花生和红枣堆完了,灯笼也挂完了,闲着把地扫了,顺便浇浇花。 阿利刀盘算成亲要不要摆酒席的时候,宅门被叩响了。他们一般和外界没什么交集,忽然来人,大家顿时警觉起来。 阿利刀声如洪钟,“什么人?” 门外有人回话:“九章府罗诘奉命拜访,请家主开门一见。” 家主?家主陆空山?在箱子里躺着呢。 阿利刀回头看识迷,无声地询问怎么办。识迷摆手让他们退到一旁,自己过去开门迎接访客,笑吟吟比手,“家主出门访友了,贵客请进来说话。” 罗诘拱手还礼,一抬眼,一位美人撞进眼眶里来。饶是见惯了西域五官深邃的女郎,也忍不住惊叹她的容貌,中土长相中的拔尖者,从未锋芒毕露,周身有佛性的弧光。 “恕我冒昧,女郎可是名叫遐方?”罗诘的双眼有些难以挪动了。 识迷这才想起来,往后自己在他们面前就叫这个名 椿日 字,便谦和地俯俯身,“是,我叫陆遐方,阁下听说过我?” 怎么能没听说过,太师的“堂妹”,偃师点名让太师迎娶的人。 上次来陆宅并未见到真佛,本以为脱胎自偃人,无非那么回事,太师这等人物不该受偃师胁迫,被动接受底细不明的人在身边,有机会还是应当讨价还价一番。可如今见到了这位女郎,之前的不满霎时土崩瓦解,罗诘甚至觉得女郎很不错,如果偃师的监视无法避免,留下这双赏心悦目的眼睛,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小胡子不由往上翘起,罗诘脸上堆起了笑,“上回拜访,女郎没在家,但卑下听过女郎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不同凡响啊。”边说边朝厅堂深处张望,“请问女郎,偃师可在?卑下奉命求见偃师,有要事与偃师协商。” 然而女郎虽生得美,却不那么好说话。她站得笔直,矜持且疏远地说:“偃师无故不见外客,先生今日恐怕要白跑一趟了。但太师若有交代,我可以代为传达,但不知先生是否方便。” 罗诘掖着手,踌躇了下方道:“女郎是偃师身边人,和女郎说,诚如面见偃师是一样的。女郎知道那个偃人现在九章府吗?” 识迷颔首,“人没回来,太师也没派人围剿这里,事情是该有个决断,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人家懒于兜圈子,他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看来对这女郎并不适用。 “是这样,”他尴尬地笑了笑,“既然身在九章府,就不必费心送回来了。太师今夜下帖宴请偃师,托赖女郎把话传到,太师在府中静候偃师大驾。” 女郎眨动一下美丽的眼眸,眼波流转中尽是无奈,“偃师没有外出赴约的习惯,虽然敬重太师,却也不能坏了规矩。太师若果真有诚意,今夜子时请带上小五,独自前来。” 所以手里拿捏着对方命脉,果真是有恃无恐啊。唯一可庆幸的是没出什么变故,商量不成其实还是可以让步的,便垂首应承,“也是,毕竟不是小事,想必需要仔细筹备,太师能够体谅。” 求人办事还体谅上了,当权者果真时刻高高在上。 识迷也不同他计较,掖着手道:“确实要筹备,偃师知道太师不便,但兹事体大,只有请太师勉为其难。另外偃师还有话吩咐,接下来十日太师不见人、不理政,请贵府事先筹划,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罗诘点头不迭,“自然自然,一应都已提前安排好了,确保太师能安心静养。”顿了顿又问,“那侍奉的人手,偃师可有指派?卑下跟随太师多年,可以近身伺候。” 识迷说不必,“既然来了这里,自不会缺少侍奉的人。” 罗诘还是不放心,“恐怕外人不仔细……” 这下女郎有些不高兴了,“那请带话给太师,让他先迎娶我,再来换身。这样就不是外人,是内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 这番话属实令罗诘震惊,他没想到看上去娇滴滴的女郎,说起话来丝毫不拐弯抹角,堪称杀伐决断。 他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应对,摆手道:“女郎息怒,要早知道是女郎亲自看顾,卑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个……太师是守信之人,同偃师商定的事,绝不会反悔。还是先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剩下的事都好办。” 这种政客式的拉锯,显然引来了女郎的反感,她淡淡望了他一眼,“时候不早了,先生赶紧回去传话吧,别耽误了要事。” 罗诘讪讪道好,转头恰好暼见案头堆放的供果,上面明晃晃盖着囍子,视线不由停留了片刻。 识迷看出了他的疑惑,直白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这几日望先生也别闲着,回去替我收拾一间屋子,我嫁过去好住。” 罗诘不解,“嫁过去……不与太师同住吗?” 识迷听得发笑,“太师大病初愈,真想娶亲?同住也不是不可以,只怕太师身娇体弱,承受不得。” 第6章 罗诘张口结舌,惊叹这女郎之辛辣,远超他的想象,居然气定神闲地,把太师给调笑了。 身为男子,见过大风大浪,难道还经不起女郎的戏谑?可事实上他落荒而逃了,回到九章府还不能据实禀报,避重就轻地交代了经过,最后由衷感慨了一句:“那位女郎……真是卑下见过的,最特别的女郎。” 特别漂亮,但也特别不委婉。不过漂亮是美人的通行证,事后再回想,唐突变成了率直和爽朗。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旦太师问起这位女郎,他必须得大书特书一番。 可惜太师对那些节外生枝不感兴趣,也不在乎偃师硬塞来的人是丑还是漂亮。他只在乎流程细节,重又确认了一遍见面的时间,然后下令把那个偃人装上车,预先送回了离人巷。 “听女郎的意思,事成之后元气大伤,接连几日主君都得静养,恐怕不能离开陆宅。府里的公务,卑下已照着主君的吩咐,安排审台处置了,但护城六卫向来不太服岑参机的管。万一六卫将军要见人,岑参机心里没底,恐怕应付不了。” 陆悯原本正思忖,是否应该把兵符和印章交给审台使用,听见这话抬起了眼,“依你之见,应该让岑屹楼知道内情?” 这件事绝顶要紧,罗诘是设身处地为主君设想的,犹豫了片刻道:“卑下回来这一路都在权衡,内情虽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主君身在高位,每日公务巨万,没有一个知情者为主君打点,恐怕最后会出错漏。况且十日之后,就是主君面圣的日子,这时间怎么推算都来不及。若主君不能动身,就得请岑参机入京代答,岑参机问起,该怎么敷衍过去?卑下知道,岑参机是主君挚友,既然事事信得过,告知岑参机,参机也好为主君周全。” 陆悯听他言辞恳切,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失陀罗,你果然处处为我着想。” 失陀罗是他的小字,太师能这样称呼他,可见采纳他的建议了。于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罗诘讨巧地说:“卑下是冒死谏言,唯恐说错了话,惹主君震怒。但主君明白我,卑下确实一心护主,从来没有私心。” 陆悯轻叹,“当年我收留你,将你带在身边调理,就是看中你忠心可靠。” 然而人会变,从最初的谨小慎微,到后来的自作主张,只需要短短三年。 其实在九章府办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谨守本分,嘴严。什么秘密该透露,什么秘密不该透露,不在谋士决定的范围。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正视的事,罗诘居然打算泄露出去,那么今日形势所迫,明明迫于无奈,过不了多久,太师换身的消息,就该人尽皆知了。 越俎代庖,侍主大忌。陆悯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因双腿逐渐失力,步子总显得有些迤逦。玄袍的袍摆曳过金丝绒地衣,他走到罗诘面前停下来,莫名询问了句:“上次林樾为你说合的亲事,定下了吗?” 罗诘赧然摇头,“不合适,日后再说吧。” 陆悯颔首,喃喃道:“也好,别耽误了人家女郎。” 罗诘有些纳罕,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见太师抬手击掌,从门外走进两个黑衣的影卫来。 这些影卫不同寻常,只要出现,定是有什么人要被秘密处决了。 他心头猛一趔趄,仓惶望向太师,换来的只是冷漠的凝视,“那晚的两个护卫已经先行一步了,你也去吧。” 仿佛组了个饭局,叮嘱赴约,谁能想到这是催命符。 罗诘这才意识到,太师是要对知情者赶尽杀绝了。骇然想乞命,可惜已经来不及,那两名影卫出手如风,快得看不清招数。不过一眨眼,人就被拧断脖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抬了出去。厅堂里干干净净地,没有留下关于他的任何痕迹。 太阳要落山了,陆悯缓步走进那片斜照的光带里。天还是寒浸浸地,余晖没有一丝温度,冷了那么久,这重安城的春天也该来了吧! 从傍晚到子夜,时间漫长,但也不难熬。他如常用饭、看信、批文书,等事情都办完,也到了亥末。 九章府里多出一个人,须得问问来历,少了一个人,连提都不会再提起。空缺的位置很快便有人顶上,前者经办的事,后者没有必要打听,只要按令接手承办就是了。 白鹤梁站在槛外回禀:“主君,马车已经备好了。” 陆悯放下手里的帛书,一旁的侍者忙上前,替他披上了御寒的斗篷。 厅房的银灯树旁,今天搬来了一架大铜镜,他经过铜镜的时候顿住步子,铜镜里映照出一个人,被黑色的罩衣罩着,风帽深深看不清脸。 抬起手,把帽兜往后扯了下,隐匿的眉眼终于露出来。一瞬恍惚,镜子里的影像和那天出现在议事堂的偃人重合,他居然分不清自己是真人还是偃人了。 无奈地笑了笑,此时分不清,日后更无需分清了。人活于世真真假假,能自在奔跑,能举得起重剑,就是莫大的幸运。 决然转过身,他走出厅房下了台阶,轻车简从赶往离人巷。这是记事以来最大的一场豪赌,赌输了不过如此,赌赢了挣回一条命,无论如何,都不必再受蚀骨之痛了。 马车驶上巷道,在高低错落的楼阁房舍下穿行。透过小窗往外看,今晚没有月亮,只有一尊巨大的陴佛造像低头垂视苍生,在朦胧的夜色里发出惨白的光。 离人巷越到深处,越是九曲十八弯。顶马最后在大宅外勒住了缰,白鹤梁跳下横板开启车门,架手供太师借力,然后驱身到门前,叩响了门环。 “当当”的清音,在浓夜里分外清晰。不一会儿门下透出灯光,门闩咔地一声抽落,门缝里忽然探出一张桃花面,五官被灯笼的光束照得斑驳扭曲,乍看吓人一大跳。 白鹤梁是训练有素的护卫,差点拔刀相向。但随着灯笼缓缓抬高,女郎脸上的阴影也逐渐退散,从罗刹到神女飞快转换,一双泠泠的眼睛里水光潋滟,很美却也很冷淡,面无表情地问:“来了?” 白鹤梁呆呆应承:“来了。” 女郎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个能供人通行的宽度,白鹤梁打算先行探路,却被她拦住了。 她的视线向他身后一挑,“你一人进来。” 很失礼,很轻慢,作为近身护卫火冒三丈,可太师什么都没说,偏身迈进了门槛。 冥顽 第5节 门扉轰然一声又合上了,白鹤梁被关在门外,鼻梁险些被撞断。他不放心,又透过门缝向内探看,只觉整座宅邸幽暗得像阴曹地府,只有那位女郎提着灯笼,照出不大的一片光。 女郎很高挑,但在太师面前还是略显得娇小。身后的人挡住了前人全部的身形,灯笼余光也闪烁不明,像飘在暗河上的树叶,须臾被厅堂大门内的黑暗吞没了。 不过厅堂深处还是点着灯的,与上次一样的雕花挡板,落地罩两侧摆了两个很大的圆肚花瓶,瓶内插着枝干虬结的紫玉兰。玉兰半开,刚洒过水,枝叶间有跳跃的金芒。 识迷把人引到圈椅前,回身指了指,“稍等片刻,偃师正在筹备。” 陆悯没有任何疑问,沉默着坐下来。 识迷这才就近打量他,他有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身形五官能够刻画,身上那种气韵不好描摹。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克己又自持,通达又凉薄。因为短短的人生经历过太多,前半段风起云涌,后半段荒芜凋落,所以他心事重重,愈发有种看透世事的澄明。二十七岁的年纪,四十七岁的厚重,和他比起来,短暂清醒的小五果然像杯白水,寡淡得没有半点味道。 大概她目光灼灼毫不遮掩,把他看得不自在了,他轻蹙了下眉,识迷察觉了,只好打岔,“要喝水吗?” 他忽略了她的搭讪,转而望向厅房更深处,“偃师可有十足的把握?” 识迷说有,“偃师的手艺天衣无缝,看我就知道了。” 他这才调转视线,认真地审视她,从五官到头颅,从身形到骨架。 他素来眼光高,不可否认这副皮囊很完美,完美得浑然天成,完美得没有半丝雕琢的痕迹。但越是完美,越觉得不真切,他不由怀疑,是否过程中还是存在刻意周全的余地。如果偃师愿意,保留几分不易察觉的差异,应该不是难题吧! 他的双眼在打量,他的思绪在飞转。识迷试图从那双眼睛里发现哪怕一丝惊艳,可惜并没有。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一只碗一双筷子没有区别,纯纯的欣赏,不带任何情感。 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看不上我?觉得我是个伪人,和活人不一样?” 他不答,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识迷凉笑,“太师没有问题向我请教吗?譬如剜心疼不疼,多久能身魂合一,多久能下地行走。” 这种关乎切身存亡的事,一般人都会急于知道吧,但陆悯是个例外。 他静静坐着,事不关己,“疼或不疼,耗时多长,都不在我的考量之中。既然决定托付偃师,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识迷抱着胸,靠在雕花挡板上,框架中央镶嵌的锦缎被烛火照亮,在她脸颊上投下一片水红色的光。她凝眸望着他,促狭道:“万一偃师这次失手,那怎么办?” 他心沉似海,朝她微微一哂,“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若成功,我千倍万倍报答偃师恩情;若失手,门外的影卫已经将这里围成了铁桶。十日后不见我,宅内不论活物死物,全部销毁,一件不留。” 所以是棋逢对手啊,你以为他落进你手心里了,其实你何尝不被他拿捏着生死。 识迷气得错牙,又不能发作,最后泄愤式的撂下一句话:“剖心不能用麻沸散,得活剖。偃师年纪大了不沾血腥,太师要是自己下不了手,小女子愿意代劳。” 第7章 自己掏心,世上恐怕还没人能做到。 识迷这么说,不过是有意刁难,吓唬吓唬这位太师罢了。她虽然欣赏他的傲骨,但又很看不惯他的傲慢,满以为这招能克敌制胜,至少让他知道厉害,结果对方全不按章法办事。 他谢绝了她的好意,“不敢劳烦女郎。” 识迷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劳烦?是不用我搭手的意思吗?” 他调开视线,未作回答。 这下不得不叹服了,她啧啧道:“挖心很疼的,尤其是生挖。你以前挖过吗?知道刀尖刺破身体,剧痛与失血会接踵而来,你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吗?还有,你得锯开胸骨,划开心包,还得完好无损把心捧出来……哎呀,实在难得很,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吗?” 描述得那么恐怖,至少让他服个软吧,谁知他执拗如故,轻描淡写地说:“我每日都在忍受剧痛,甚至觉得割肉挖心,不能与我这些年承受的痛苦相提并论。人的韧性之大,大得超乎想象,我也很想试试,自己究竟能够清醒地做到哪一步。” 识迷发现和他较劲,简直是在自讨苦吃,不满地乜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在说大话。” 他却微扬下颌,挺了挺脊梁,“是不是大话,很快就可见分晓。我的胸肋腐蚀得差不多了,用不着锯,一掰就断。但血确实控制不住,届时请女郎拿盆接了,送去浇花吧。” 识迷终于没忍住,咬牙骂了声“疯子”,转身走开了。 圈椅里的人无声发笑,临死前和女子打了场嘴仗,且没有打输,真是没想到。 来了好一会儿,偃师一直没露面,想必筹备得差不多了。果然不时见那女郎又出现,拉着脸传话:“偃师请太师入内。” 陆悯撑着扶手站起身,随她走进厅堂的最深处。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燃着十几支蜡烛,每盏蜡烛背后都有一面铜镜,光线往来折射,通屋明亮如昼。 偃师还如第一次会见一样,偏身站在一架屏风后,吩咐女郎:“时候差不多了。” 识迷道是,揭开盖布,了无生气的偃人袒露着胸口,仰天躺在那里。一旁的案几上放着托盘,盘里有一柄刀,还有一碗药,她端起药碗递过去,“喏,喝了。” 陆悯没有接,“麻沸散,还是蒙汗药?” 识迷拧眉不已,“你不会当真打算活剖吧?不疼死,吓也得吓死。” 他却不改心意,“ 椿日 机会难得,不妨让我试试。” 这就是一人之下的风骨,连这种事都打算亲力亲为。 边上侍立的染典和艳典噤若寒蝉,呆呆望了望识迷。识迷只得回身请示偃师,得到首肯后向染典使了个眼色,“把刀给他。” 一柄胡刀,没有精美的装饰纹样,只有薄如蝉翼的刀身,刀刃处磨得雪亮。陆悯接过来,寒光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苍白瘦削,好像有些陌生了。 识迷还在观望,不相信真有眷恋红尘的人,敢把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又让她强烈怀疑起自己的认知,她眼睁睁看着他揭开衣襟,优雅地用刀划开胸膛。血珠顺着刀锋经过的路径渗出,滴答坠落,他却像没有知觉似的,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也许是过于自负,也许是信不过任何人,他居然真能忍住剧痛,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放进偃人空虚的胸腔。识迷看得咧嘴又皱眉,在他倒地之前,让阿利刀接住了他。 艳典吓得结巴:“天哪,我们和他相比,他、他、他……才是怪物吧。” 时间不等人,识迷此刻也顾不上震惊了,示意他们把尸首搬出去,好腾出地方办事。 染典临走前迅速擦去桌沿的血渍,一面问:“这副躯壳怎么办,埋了吗?” 识迷垂手取来准备好的胸骨,罩住了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先留着,说不定偃师还有用。” 大家点点头,搬起太师蜕下的空壳出去了。 一切收拾好,三人并排坐在黑洞洞的台阶上,阿利刀问:“新人是小五,还是太师陆悯?” 染典说:“看情况,老实听话的是小五,凶巴巴的就是太师。” 艳典撑着脸道:“还看什么情况,太师都住进去了!要不然等他醒了,送把扫帚让他扫地,一试就知道了。” 然后染典和艳典齐齐看向阿利刀,偃人的眼睛是水磨镜做成的,黑暗里幽幽发着蓝光。 阿利刀心惊肉跳,悚然问:“你们看我干什么?要送你们送,我可不管。” 染典说:“你不是立志要做真人吗,去探探虚实,对你将来的前途有好处。” 阿利刀思想转变得很快,“我忽然不想要前途了。” 染典和艳典顿时对他鄙夷不已,染典说:“算了,到时候我来送。我们的资历可比他老,小小晚辈,有什么可怕!” 豪言壮语发表了一番,剩下只有惆怅。三个人都沉默下来,谁还不希望有心呢,有了心可以变得很聪明,不像寻常偃人两三日就要续命。半偃周身有血气运转,起码能坚持十日以上,等时候一长逐渐契合,没准可以维持个把月。像阿迷,就很少听说她断片,每次他们还阳,她都活着。她是偃师的传话人,现在还当上了副手,可见先天根基好,果然受尽偏爱啊。 三人一坐就是半夜,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慢慢亮起来,可暗房里的人却一直没出来。 染典和艳典依照识迷的嘱托,准备起了陆悯静养的卧房,屋里不需要什么陈设,到处都是借力的扶杆。等他恢复了神志和力气,就得学会使用新的身体,学会支配头脑和四肢了。 总不会失败的,大家都很有信心,一直等到辰时过后,阿迷终于迈出了厅房。 阿利刀上前打听,“心还跳着吗?” 识迷说当然,“小五的脸上有了血色……不过以后不能管他叫小五,人家有新名字,是生人了。” 又一个生人啊,还是崭新的。大家急于探望,但怕人多闹腾,于是便列着队,一个个轮流进入。 陆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阿利刀摸摸他的手,“暖和起来了。” 偃师还没正式给他加持,他就可以自体升温,说明前途不可限量啊。 艳典进来后跃跃欲试,“我要看看他的胯~下,是照着小五的样子长,还是改成了太师的模样。” 识迷无奈抓住了她不安分的爪子,“他现在是生人了,你不能瞎看。” 艳典不解:“为什么?你不是说过,藏在衣裳底下的东西偃师无法看穿吗。等他醒来,要是发现长得不一样,那该怎么办?” 识迷不由惊讶于她的深邃,“艳典,你怕不是要长脑子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偃师,偃师说心主血气,血气主毛发肌理,只要能身心合一,很快就会长成太师的样子。” 艳典听完不由神伤,“小五就这么被取而代之,再也不存在了。” 识迷说:“倒也不是。毕竟是从偃人转化而来的,总会保有些偃人的习性,要完全脱胎换骨,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艳典走后,染典进来了,她挨在一旁打量,咂嘴道:“我怎么觉得他起了些变化……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总之就是不一样了。”顿了顿又问识迷,“十日后他回家,你会跟他一起走吗?” 识迷说是啊,“忙活一整夜,就是为了嫁给他。我不嫌弃他是半偃,希望他也不要不识抬举,对我挑三拣四。” 余下的,就是等他苏醒了。不用费太多心思照顾,这几天他不吃不喝也不如厕,就是僵卧在床上,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识迷明白这种感受,躯壳像口巨大的黑箱子,严实地把他关了起来。他的神魂想突围,摸着四壁想找到出口,然而哪有出口,时间还没到,他只能困兽般一圈又一圈地游走。 等待总是百无聊赖,好在这屋子有个低矮的大窗,窗框做得又厚又宽。坐在窗口远眺,能看见山峦和夕阳,还有那个取名叫“扶摇东方”的神道场。 环形的神道场,在空中兜了大半个圈,两侧以巨型的雕像作支撑,上面不时有人影走过。她回到重安城两年了,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可惜总没有机会。现在第一个目标已经达成,可以稍作休息,得空了一定要爬上上层的复道,站得高一些,不知能不能看见百里之外的不夜天。 忽然闷闷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畅想。她扭头回望,原来是床上的人有了苏醒的迹象,正艰难地尝试掀起眼皮。 她没有挪动,不想惊扰他。等了有半炷香,他终于睁开眼,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俯身,“能看清我的脸吗?” 陆悯只觉身体压着巨石,手脚有千斤重,让他动弹不得。好在眼睛活过来,他可以正常注视,也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只是发不出声,便沉重地眨了下眼,简单作为回应。 识迷说很好,“人从混沌中醒来,要经历六识。你的眼识和耳识已经打通了,接下来是鼻识、舌识、身识及意识。等到一切全部恢复,你就是新的你,能跑能跳,能侧身睡觉。” 这些话源源流淌进陆悯的耳中,即便只是例行的告知,也让他喉头微哽,五味杂陈。 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他也曾做好准备,也许这辈子走到尽头,再也醒不过来了。但当他忽然感受到光,听得见窗外的风声,收拢得了涣散的思维时,他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床前的人观察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开,坐回了窗台上,嘟嘟囔囔说:“本以为至少得耗上五六天,没想到三天就醒了,真是个奇人。你很着急吗?为什么不多睡两日?醒得这么早,我得照顾你吃喝,虽说我早晚要嫁给你,但这么快就让我共患难,总觉得亏得慌啊。” 床上躺着的人不能行动,也不能说话,也许有种虎落平阳的愤懑吧,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识迷龇牙笑,“怎么,很生气?占了大便宜,有什么好生气。不过我很佩服你,能忍到最后一刻,不像我,一碗药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顿了顿又火上浇油,“对了,你之前的皮囊还在后院放着,骨头真脆,阿利刀他们搬动的时候,不小心把手脚都弄断了。好在是无用之物,不必介怀,你打算怎么处置?是装棺立个墓碑,还是埋在花园里做花肥?” 第8章 他出不了声,更不能反唇相讥,在忍受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讥嘲之 后,最终选择闭上了眼睛。 识迷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偏头道:“别闭眼啊,眼睛要多转动,才能尽快适应。你也别觉得我趁人之危,其实我是在帮你。六感要觉醒,用激将法最是简单有效,你是不是感觉胸口窝着一团火?这就对了,心得活动起来,血流才能充盈四肢。”说着把两条腿从窗台上挪下来,两手撑在膝头,前倾身子继续聒噪,“偃师说了,要想事半功倍,心跳得越快越好。我思量了半天,用什么办法能奏效呢……陆悯,你被女郎亲过吗?我亲你一口吧,你一紧张,心就蹦起来,说不定明日便能下地了。” 床上的人原本闭上了眼,听她这么一说无法镇定了,满脸写着抗拒。 冥顽 第6节 识迷全然忽略,好心地安慰着:“没关系,反正要成亲,就当我帮你个忙吧。这么说来,我对你实在恩重如山,等你将来好了,千万记得报答我。” 话说完,就要付诸行动。她高高撅起嘴,仿佛印章落款般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居然颤动了下。嘴跑到半路上的识迷笑了,“你看,我就说管用吧!” 确实管用,愤懑充斥胸膛时,神识忽然冲破了身体的阻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脚,能感觉后背实实在在重压铺板,甚至运起全身的力气,还能对她浅浅表示退避三舍。 而识迷呢,始终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虚张声势急得他心跳大作。猛药起效后计划有变,亲也不亲了,中途改换路径,又欣赏窗外的风景去了。 “明日惊蛰,惊蛰该打雷了……”她托腮问,“等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要去郊外踏青吗?还是去阴山上放风筝?” 当然她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回答,闲坐了一会儿,懒洋洋拖着步子往外去了。 过了总有两个时辰,她才端着一只杯盏进来,讪笑道:“我想给你倒杯热水,可厨房没有。想生火烧水,又发现没柴禾,只好捡柴现劈,因此耽误了点时间,太师不会怪罪吧?” 她的不靠谱,陆悯通过短短的几次相处,大致已经了解了。既疏且远,就谈不上失望,甚至她给他喂水,因温度合适、没有洒在他脸上,还换得了他一声多谢。 识迷乍听他说话,十分意外,“居然能开嗓了?太师果然异于常人!偃人转化成生人,恢复身识意识不算难,最难的是发声。我本以为你得练上几日,没想到你无师自通,果然这燕朝的太师不是人人能当,号令得了千军万马,也支使得了小小的皮囊。” 可惜他说完这句多谢之后,就没有再开口,也不知是时机确实未到,还是他不屑于再理会她。 识迷并不在意,在他面前晃悠,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看守。 他能弯曲手指了,她抽空夸赞一番,他能尝试挪动腿了,她提了双鞋过来,诚挚地邀请他下地走上一圈。 太师这一生,鲜少有如此不被重视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九章府里所有人都得察言观色,唯恐惹得他不悦。可现如今落进了这不着调的女郎手里,她只管动口,从不动手。好几次他腿颤身摇站立不稳,她都在边上看着,想不起上前搀扶一把。 “抓这横杆,结实得很。”她掖着两手鼓励,“步子迈小一些,筋骨还没舒展开,迈大了扯腿根。” 不知她的引导,他听进去没有,反正她觉得他对自己挺狠。 偃人么,毕竟不是用真皮肉做成的,要灵活驱动起来,每争取一点进步,都得用无尽的痛苦去交换。但他有恒心,即便冷汗淋漓也不退缩。识迷便充当起了监工,指挥他来一圈,再来一圈。就算他累极了,至多给他一杯水喝。 “今晚还是没月亮,我让阿利刀把灯笼点起来吧,可以彻夜练习。”她好心地安慰,“万一脚肿了也没关系,血液流通起来,明早就会消退的。” 陆悯自律,并不需要别人催促。起先还可以无视她,但当她太过不拿他当人看时,他终于决定反了,寒声打断她:“女郎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原定的十日,现在刚满五日。” 识迷才发现好像是有些不近人情,尴尬地交扣起十指狡辩:“这是偃师的意思。偃师说太师身负重任,重安城不可一日无主,尽早恢复,也好尽早主持大局。” 他冷漠地别开了脸,“如何安排时间,陆某心里有数。” 识迷只得说了声好,转而通知他:“你这两日心血耗费得过多,偃师说了,须得提前加持。” 换上全新的身体,四肢也逐渐变得有力,一切在向好发展,唯一令他感到掣肘的,就是每隔十日便要求得偃师续命。 作为交换条件,这是拿捏在偃师手上的把柄,让他忌惮,不能肆意妄为。他虽然不满于这样的牵制,但比起之前的病痛,可说是微不足道。暂且按捺,等日后再寻机会,谋一个一劳永逸吧。 他没有应,只是望向她,“我在朝中任职,有时受召面见君王,奔波于白玉京和重安城之间是常事。偃师足不出户,总不能跟随我往返两地,若是时间上出了差池,该当如何调剂?” 识迷神情庄重又深沉,“所以偃师让你娶我,并不是为了撮合姻缘,是为了帮你。我在偃师身边侍奉好几年,偃师信不过旁人,但信得过我。倘或太师果真因公赶不回离人坊,只要事先准备好,我可以代偃师为阁下加持。毕竟偃师行走不便,我却来去自由,太师带上我,诚如带上了续命的神药,你看偃师为了顾全太师,真是煞费苦心!” 陆悯听罢,缓缓浮起了一丝笑,“那就劳烦女郎护我周全了。” 识迷摆手,“好说。只是我要常伴太师左右,碍事得很,太师日后恐要有所不便了。” 他很实际,答得也不加掩饰,“生死都要仰赖女郎,何谈便与不便。” 识迷抚掌说就是,“毕竟你我是同一类人,携手进退,也好就个伴么。” 他并未表示反对,仿佛已经接受了这种安排,但识迷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弃,即便他自己也已是半个偃人,不妨碍他看不上其他受人操控的傀儡。 人啊,自命不凡真是个坏毛病。 她唇角噙着笑,负手慢悠悠踱开了。 不过陆悯的决心令人叹服,他以极快的速度驾驭起这具身体,以前那个有些木讷,教一步走一步的小五,彻底被他吞噬了。 阿利刀他们还不死心,上回说送扫帚试探,没想到染典真敢实行。她把半人高的竹柄送到他面前,虽然紧张得语调打颤,但行动上没有丝毫退缩,支支吾吾说:“小五,今日轮到你打扫庭院。” 结果对方根本不理会她,甚至连视线都不屑从她脸上划过。 染典不服,又叫了声小五,这才见他缓缓转过头来。 可是那张脸,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那晚小五去九章府办事前,他们曾见过他的新脸,华贵优雅,眉目如画,唯一美中不足是眉眼间带着刻意的浮夸,想必是阿迷言传身教的。而今这张脸天衣无缝,眼角眉梢俱是内敛沉稳,你不再怀疑它来自另一个人,分明就是与生俱来,是切切实实的本主。 “我认错人了。”染典一向不怎么灵活的脑子,在他开口让她滚之前灵光乍现,紧紧把扫帚搂回怀里,边退边嗫嚅,“我记性不好,原来今日轮到我洒扫……” 那两个远远观望的,见势不妙也逃之夭夭了。 事后染典告诉艳典和阿利刀:“别试了,那个人不是小五,小五已经不存在了。” 阿利刀抱胸摇头,“我就说,何必自讨没趣。那是个狠人,三日醒转五日下地,你们去问问阿迷,以前可有人能做到。” 感慨归感慨,他们很快接受了小五变成太师的事实。艳典可以做些简单的饭食,鸡汤接连炖了两天,太师的身体恢复得愈发好了。除了不能跑跳,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寻常走路说话,都是不成问题的。 他换回了那晚来时穿的罩衣,剖心之前虽然脱了下来,但仍有两滴血迹溅在胸口,此时已变成了深褐色。 大功告成,他说想去面见偃师,被识迷回绝了,“偃师元气大伤,正在静养,叨扰不得。还是去看看你的尸首吧,放在后院快臭了。” 陆悯嗒然,不得不接受她这种一针见血的说话 方式。提起以前的身体,确实要做个了断,便转回身,朝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本以为他们会像扔一块破布一样,随意扔在角落里,但到了那里,才发现那具身体被一个木箱装着,架在了两张条凳上。 阿利刀说:“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箱子。没地方存放,顺手放进了箱子里,我觉得挺合适。” 艳典解释了两句,“偃人不会腐烂,装在里头十年都不要紧,人可不一样。我见过死人停尸,就是用凳子架着……” 说的都是实话,但大可不必。识迷朝他们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都把嘴闭上吧。 众人纷纷望向陆悯,看他一步步上前,垂手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的人蜷缩着,已经冷硬苍白像块木头一样了,他看得专注,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悲伤失落,还是如释重负。 识迷说:“怎么办,你给句准话。” 他沉吟片刻,淡声道:“烧了吧,眼不见为净。” 在场的四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他用了二十七年的身体,哪怕残破不堪,总是爹娘给的血肉之躯。没想到他半点也不留恋,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可见此人狠绝,非寻常人能比。 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价值的东西不该留,存在即是污点。历来枭雄都是如此,没有破釜沉舟的心,使不出屠戮三军的手段。 识迷蹙起的眉随即舒展开了,扭头吩咐阿利刀:“焚烧残件的炉灶不是现成的吗,多预备些木材,好不容易有个真人,看看猛火要烧多久。” 第9章 猛火起油锅,炸至两面金黄…… 当然不是的。 阿利刀听罢识迷的吩咐,立刻搬来几车木柴,堆在了那口巨大的炉灶前。 这炉灶是早前就准备好的,偃师造人力求完美,经常会有用弃的废料。譬如脑袋啊、四肢躯干啊,随意丢弃不太好,就送到炉膛里焚化。烧过之后化成一捧灰,什么痕迹都不留下,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但以前处理的是假物,这次烧的是真人,没什么经验,不知会不会出错,引来四邻侧目。 好在烟囱够高,烟雾在上空扩散,气味应当不会弥漫巷道。偃人们把箱子搬进去,左右密密铺好木材,阿利刀还很骄傲,一比手说看,'“这可不是一般的木头,是果木,烤鸭子用的。” 熊熊大火燃烧,比以前都要烧得旺。火舌频频从洞口窜出来,染典很担心,“不会炸膛吧?” 膛是炸不了,但焚烧的时间确实很长很长。刚开始大家还在炉前看守,唏嘘于生命的厚薄长短,后来实在等得不耐烦,慢慢就四散了。 陆悯回到卧房,坐在床沿半晌没有挪动。夕阳穿过大窗,窄窄的一道光边正好落在肩头,他的侧脸看上去隐约有些忧伤。 事前烧人不眨眼,事后后悔了吗?识迷靠在门框上调侃:“早知道埋了多好。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你家有祖坟吗?怎么没想送回祖坟安葬?” 他低着头恍若未闻,良久才道:“送回祖坟,后患无穷。将来被有心之人挖出尸骸,与我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讥笑我用妖术续命,是个伪人吗?” 他想得太长远,走一步看十步,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秘方。识迷却看不上这种过河拆桥,“太师真是个矛盾的人,一面享受换身所得的好处,一面又唾弃这是偷天换日的妖术。” 他终于转过脸,这张脸较之五日前气血充盈,风华无双。他慢慢抚触自己的指节,利弊很快转化成一个轻浅的笑,“谁都有不想被人窥破的秘密,而我这秘密更是关乎生死的巨大弱点,断不能被政敌拿捏。” “你这么厉害的人物,没有弱点太不合天道了。”识迷也是懂得安慰人的,尤其他的弱点正好掌握在自己手上,那就更有慈悲的余量了,好言道,“你如今和生人没什么两样,比如同时被关押,人家十天不吃饭会死,你十天不续命也会死,殊途同归嘛,想开点吧。” 陆悯皱了下眉,“账是这样算的吗?我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可不是有没有饭吃这么简单。人家有口吃的能续命,我不够。” 这么一来就难劝了,识迷道:“人生在世有得有失嘛,你不再忍受疼痛,活下来了,有个强健的体魄,朝堂上吵架中气十足,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至于你所担心的,无非是缸空了担水,火熄了添柴,十分寻常。再说还有我,我与太师休戚与共,有我在,太师只管放心就是了。” 陆悯望向她,那双锐利的眼眸里藏着光影,瞬息千变万化。 其实直到现在,彼此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那次与偃师的会晤,看似句句解答,实则都是表面文章。他们想要的还未暴露,绝不仅仅只是求得太师庇佑这么简单。暂且挖不出来,倒也无妨,燃眉之急已解,接下来见招拆招就是了。 终于,他开始饶有兴致地端详起了眼前的女郎。 仿佛万事都不从心上过,单看表面,她应当活得十分随性洒脱。原本他以为依附于偃师的伪人,必定没有太多自主的思维,但经过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她对他虽谈不上照顾,说话如针尖一样扎人,倒是历历在目。 “女郎嫁我,是自愿的吗?”他忽然问。 识迷说:“自愿。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我这样的身体生不了孩子,嫁给常人委屈人家,嫁给你正合适。” 话又不中听了,好在他并不计较,“所以偃师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不担心我对你不好么?” 识迷不由发笑,“我用不着你对我好,像染典他们一样同我相处就可以了。不过你也不能亏待我,若是亏待了我,我也会亏待你,到时候耽误你的大事,那太师可就得不偿失了,望你好生斟酌。” 陆悯被她回了个倒噎气,终究没有占到便宜,转而又问:“还未请教女郎大名,果真叫陆遐方?” 识迷随口应付,“以前的事不太记得了,染典他们都管我叫阿迷,你也叫我阿迷好了。” “阿迷……”那两个字从他舌尖碾过,透出一种奇异的况味。顿了顿他忽然通知她:“我明日回九章府,后日动身入京。” 这样的日程安排,让识迷有些为难,“十日都未必适应稳妥,你六日就想回去,还要长途跋涉上白玉京,不怕出事吗?” 若说身体方面的契合,至多也就恢复了五六成,但时间不等人,他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置,九章府那只庞然巨兽须得紧紧栓住,离开过久,难保不生变故。 还是因为这些年习惯了忙碌,现在回忆从前,拖着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竟能坚持到今日,居然有些不敢设想。 “能出什么事,再坏也坏不过众目睽睽下,骨骼尽碎而死。”他说着,双眼幽幽凝视她,“再说不是还有女郎吗,有你在,可保在下周全。” 这顶高帽子戴得好,把她的退路都斩断了。她原本还想谦虚一下,转念想想大可不必,便大包大揽地拍了拍胸口,“是这话,我会尽职看顾你,短期之内保你无恙。不过你要带我上白玉京吗?后日就出发?” 他说是,“女郎有别的安排吗?” 识迷说没有,“我整日无所事事,哪来什么安排。到时候我跟在你左右,别人问起,就说我是你的婢女好了。” “婢女?”他侧目,“是不是太委屈女郎了?” 识迷是个通透人,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正经好女郎,哪个会在婚前跟着你到处跑!我这是为了自己的声誉,太师夫人不得有些架子吗。” 他听罢也不反对,“那就照着女郎的意思行事吧。” 没有媒妁之言,更不需要牵线搭桥,这婚姻板上钉钉,彼此谈及此事透着水到渠成的坦然,简直就像讨论晚饭吃什么一样简单。 识迷乜了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高攀了?” 陆悯的沉默是最好的回应,隔了会儿才曼声回答:“我十二岁入朝,二十岁拜相,名门望族想与我结亲者,八字庚帖堆了足有三尺高。” 冥顽 第7节 看吧,只差说是了。识迷没想成全他的傲慢,大大方方发笑,“三尺高?是燕朝的望族不值钱 ,还是名门只生女郎?不可否认你是抢手,但那么多人要嫁你,你毒发之前身子还可以,怎么不娶?难道是有隐疾?” 陆悯向来高高在上,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现在来了个不知轻重的女郎,惹得他有些恼火,便正襟危坐寒声驳斥,“天下尚未一统,娶妻有什么要紧。” 识迷听了这话,愈发觉得这人是个十足的野心家。苍生平等,谁该一统天下,谁又该被人鱼肉呢。燕人的大志是吞并四国,一家独大,其实以前五国并列,也没什么不好。 她本想忍的,可惜没忍住,“你问过四国的人,愿意归顺燕朝,拜燕王为王吗?” 为政者,自然有他的一套道理,“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五国各自为政三十九年,三十九年间群雄逐鹿,百姓死伤无数,对于五国子民来说,并非好事。” 所以弄得生灵涂炭,为成就他们眼中的大业,干脆长痛不如短痛? 识迷耷拉着眉眼笑了笑,不打算再为此争辩了,“太师说得也对,天下太平了好娶亲,这不,时机到了。” 这里东拉西扯,外面阿利刀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咋咋呼呼说:“本以为得烧上一整日,没想到两个时辰就成灰了。还得是多加炭,火苗烧起来呜呜作响,压都压不住。” 识迷回身问陆悯,“烧完了,灰要不要?” 皮肉发肤都舍得下,令他日夜备受煎熬的根源,还要来做什么? “扔了吧。”他转头看向窗外,“若能来一场雨,把一切化入尘土,就更好了。” 阿利刀机灵了一回,激动地说:“不下雨也没关系,我担两桶水拌一拌,倒到墙根上去。” 识迷听得悚然,虽说她不太信什么鬼神,但无数个失心的陆悯盘踞在房前屋后,也还是有点吓人的。 “要不挖个洞,埋了吧。”她真诚地提议,“毕竟来世上一遭,受了很多的苦,最后落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实在太凄凉了。” 她忽来的良心让陆悯意外,更让阿利刀震惊,“你上回说用骨粉擦刀,刀锋光亮如新。不如擦刀吧!” 识迷直咧嘴,“我还说骨粉拌土,花开得更艳呢,你打算去拌土吗?” 眼看阿利刀要点头,她忙打断了他,“住嘴!这是太师的骨粉,还是让太师自己拿主意吧。我们又擦刀又种花的,越俎代庖不太好。接下来你去问问染典,偃师的饭食准备好了没有,太师明日就走,今晚必须去见他。” 阿利刀领了命,转身出去了,识迷招呼陆悯,“你现在就跟我进厅房吧。” 然而他却摇头,残破的身体彻底清理干净后,他终于体会到了轻装上阵的解脱。可他又想试一试,自身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偃师说融合之初消耗巨大,本该昨天完成加持的,却被他刻意推后了。细数数,已经超过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目前尚没有太明显的感觉,至多是有些疲累,手脚动作都是自如的。 “若不加持,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他突然问。 识迷慢慢眯起了眼,“太师,你的心思有点野啊。皮囊是偃师造就的,血肉与他相通,他耗费了许多心力,才让你与皮囊合二为一。我知道你想知己知彼,但你别同自己开玩笑,闹得不好可就醒不过来了。” 他却固执己见,“我在外办事,许多变故不可预测,总要掌握余地,才有转身的机会。” 见他执拗,识迷也没办法,无奈地说好吧,“你实在想尝试,我也不能阻止你。人么,总是吃了亏才长记性……”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倒了下去。她只得大声喊阿利刀,“又来活儿了,快把人扛到暗室里去。” 第10章 阿利刀吭哧带喘地,把人扛到了暗室内的长案上。 “果然是当太师的人,要做就做到极致!你看,一口气都不给自己留下,说背就背过去了。” 这是夸奖,绝不是调侃,识迷了解偃人说话的方式。平心而论。她也很佩服此人,测试极限可不是人人敢做的,尤其刚经历过伤筋动骨的大变故,闹得不好就真的出人命了。结果他呢,很敢赌运气,有种不顾死活的决绝。仿佛这条小命能保住固然好,保不住也是天意,总之他就是要试一试。 说到底是仗着摸透了人心,知道偃师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事事都要做到心中有数,只为避免情急生乱,被人牵着鼻子走。 识迷垂眼看着长案上了无生息的人,觉得脑瓜子隐隐作痛。 阿利刀朝垂帘后张望,“偃师怎么还不出来?人凉了可就麻烦了。” 识迷无奈道:“偃师被他气得不轻,让他多死一会儿,长长记性。” 然而就如阿利刀说的,也不能凉太久,凉久了要唤醒,又得废上九牛二虎之力。识迷咬着槽牙让阿利刀先出去,还不忘嘱咐催一催染典,偃师忙完了得吃饭。 阿利刀闷着头出去了,走到厨房接着同染典艳典嗟叹:“小五脑子空空的时候八成没想到,自己的皮囊里会住进这么心狠手辣的人。我听阿迷说,太师明日就要回九章府,阿迷也会去吧!那我们怎么办?是跟着阿迷,还是留下陪偃师?” 染典的锅铲在铁锅中翻炒,炒得当当作响,“我们是偃师造出来给阿迷作伴的,自然是阿迷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阿利刀很彷徨,“那我能像你们一样做陪房吗?毕竟你们一走,就剩下我一个了,偃师鲜少外出,我要是倒在哪里,恐怕散架了也没人发现。” 染典和艳典听了他的话,真是一把辛酸泪,两个人合计过后决定为他争取一下,请识迷向偃师求情,把阿利刀也带上。 当然目前首要的是做好饭,不能让偃师饿肚子。三个人忙碌了一番,把饭菜搬进厅堂里。厅堂深处的暗室未经允许绝不能擅闯,他们便在外面等候,隔着厚重的门扉传话,说偃师可以用饭了。 关于偃师,他们从未见过真容,只知道是个有了点年纪的男子,身板比阿利刀单薄些。偃师造人,掌握着他们的命脉,他们对偃师有天然的畏惧,从来不敢唐突冒犯,好奇到了极点,不过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听罢了。 “听见什么了?”染典和艳典问阿利刀。 阿利刀退回来,失望地摇了摇头。 但不多会儿,隐约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来来去去走动着。似乎还有偃师和阿迷的对话,吩咐阿迷,以后别让太师肆意妄为了。 紧闭的门终于打开,阿迷从里面迈出来,见他们三个在厅房里站着,咦了声道;“你们怎么都在?水缸装满了吗?柴禾劈足了吗?听说明日还要下雪,这重安城的气候真是一言难尽,还不早做准备?” 阿利刀说好嘞,“我们这就干活去。”边说边招呼上染典和艳典。 那两个只好跟着退出来,艳典很遗憾,“我还想看看太师复苏后的样子呢,是混沌着,还是即刻清醒。” 阿利刀摊了摊手,“阿迷让我们走,你还打算赖在那里吗?” 艳典嘟囔:“脚下可以走得慢一些嘛,你也太听话了,又不是狗。” 一心要当陪房的阿利刀认为,现在正是博得好印象的时候。见艳典和染典都剜着他,他故意抬上了杠,“我就喜欢这种人下人的感觉。” 这回她们无话可说了,通常没有特定任务的时候,偃人的作用就是担水劈柴,看守庭院。有了点灵智的偃人能者多劳,不像那位躺在箱子里的家主陆空山,学了几句话,出来走个过场,用完就束之高阁了。 厅堂的深处,识迷捏着茶盏站在长案前打量,见陆悯有了点反应,举起茶盏抿了一口。 “醒了?”她润了润喉,长出一口气,“失魂的感觉不好受吧?” 躺在长案上的人慢慢支起身,脑子昏沉手脚不听使唤,但仍是拼尽全力向她伸出了手。 识迷见状,只得探过去让他借力,絮絮说着:“往后切不能胡来了,你不知道亡羊补牢多费力,偃师的半条老命都快搭进去了。” 可他只管握住她的小臂,没有下地,也没有收回 去的打算。 识迷纳罕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和神情不再冷硬,透出无边的迷茫和柔软。她明白过来,就算他如今完全变成了陆悯,但最脆弱的时候还是保留了偃人的习性。如果说陆悯对这里的一切充满戒备和忌惮,那么刚苏醒的他就是另一个极端,仰慕、眷恋、不离不弃,天性的成分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 但这张脸……实在和他现在的表现格格不入。识迷拿另一只手挠了挠前额,“早说过让你不要乱来,这下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毁不毁,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他只知遵从自己的内心,毫不遮掩地散发着对她的依恋。 “我刚才做了个梦,四周是万丈深渊,我逃不出去也醒不过来。” 识迷安慰他:“梦都是反的,你又活了。只要你肯穿上鞋,你还会发现自己脚踏实地,哪来什么万丈深渊。” 可他发现她想挣脱他了,顿时哀怨渐起,“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识迷说没有,“我按着偃师的指派忙了好久,现在只想吃口饭而已。” 他半信半疑,手上松了松,但很快又抓得更紧,“我的一意孤行,让你很生气?” 识迷平常对待那些刚催活的偃人,是绝对有好耐心的,他们就像新生的孩子,干干净净来到这世上,不管落地是老叟还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对她产生依恋都在意料之中。而眼前这人不一样,因为本主来历有根有据,现在这样,未免过于诡异了。 好在她已经带出不少偃人,素养还是过硬的。浑身的不自在快速消化,好言好语道:“我生不生气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拖累了偃师。他得花更大的精力救治你,而你醒后却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 他听了,这才向站在一旁的青衣人拱了拱手,“是我鲁莽了,请偃师海涵。” 这是偃师头一回站在他面前,宽大的衣袍飞流直下,厚重的面障遮住了脸,用低沉的嗓音告诫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道好,但视线从未从识迷身上挪开,拱手作揖后很快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识迷只剩苦笑,“我不走,你不必拽住我。你先休息一会儿,醒一醒神,等彻底清醒,你就该后悔了。我让阿利刀送把锹来,到时候你挖个地洞钻进去吧。” 可这番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嘴里喃喃唤她:“阿迷……阿迷……” 识迷头皮发麻,“别用这个调门叫我,其实我们还不太熟。”反正走是走不掉了,干脆拖过一张圈椅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下里就这么静静对望,不知过了多久,像酩酊大醉的人过了酒劲,陆悯的眼神忽然清澈起来。她顿时一喜,“上苍保佑,你可算还阳了。” 原本抓住她腕子的手顿时缩回来,他脸上的神情迷惑又震惊,愕然问:“我怎么了?” 识迷说没什么,“真情流露而已,我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可是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段时间并不是没有意识,从睁开眼那一瞬,他就是清醒的。他对这女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强烈的依恋和独占欲,来得迅捷而凶猛。但这种情感并未持续太久,大概两炷香时间,逐渐又退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百思不得其解,他退后两步,满脸的困惑。识迷又得接着开解他,“这是习性,不是毛病,等你完全能够操控自己,类似的情况就不会轻易发生了。” 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不敢正视,却也绝不逃避,向她拱手施了一礼,“我失态了,一切不是我本意,还请女郎不要怪罪。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不曾对女郎有任何不敬的心思。” 识迷却并不介意,“我之所以让你不要随意尝试,就是因为这个道理。灵智一旦停顿,要恢复就得重新花费时间,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那么我是仅对女郎如此,还是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你看,善于思考的人就是不同,问题都问得那么刁钻。 识迷言之凿凿:“必定是仅对我这样啊。偃师让你娶我,你不也认同吗,所以脆弱的时候便想依靠我,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想不通的。“ 反正她一顿胡说八道,勉强蒙混过去了。就算他眼中还有疑虑,她也只当没看见,张罗着偃师要休息了,把他带出了内室。 刚才的事不必过多纠结,识迷让染典送来一碗鸡汤,推到他面前,“你伤了元气,赶紧补一补。今晚睡上一觉,明早会好一些的。” 窗开了一道小缝,桌上的蜡烛因气流跳动。他在灯下试着活动筋骨,努力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他的四肢又变得难以控制了。 他不由气馁,撑着身子努力稳住气息,一面问她:“偃师续命,到底是怎么加持的?上次听他说每一步都要以血温养,难道是喂我喝血么?” 识迷“哦”了声,“你对这个好奇?确实是用血,不过不是拿来喝,他也没有那么多的血喂饱你。”说着视线下移,停在他胸前,“你查验过这副皮囊吗?尤其心口的位置,那是你的命门,你仔细摸过吗?” 他缓缓点头,“那处有一道细长的疤,摸上去生硬。” 识迷说:“那道疤是无法消退的,永远都在那里。所以要想分辨真人和伪人,只要查验两肋之间有没有红线就行了。偃师为你续命,也是通过那道红线,譬如孩子和母体之间用脐带连接,这是活命的通道。” 他终于弄清了以血养命的途径,但又开始对她产生怀疑。她的存在过于不寻常,难道偃师果真对她倚重至此吗? “女郎也是伪人?”他望着她,眼眸深如渊底,“与偃师之间,也保留着这条通道么?” 识迷说当然,知道这人心思缜密,索性宽衣解带,“来来来,既然太师想验证,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让你看一眼吧,反正都是自己人。” 第11章 心存疑虑,必定要求证,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这件事就好办得多。但她是女郎,且偃师不露面时由她话事,目下这种情况,其实还是不得罪为好。 陆悯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纵然在朝堂上剑走偏锋,面对女郎也算是个君子。女郎要当着他的面脱衣,他到底有些慌,在她揭开衣襟的瞬间转过身,难堪道:“陆某只是随口一问,女郎这样……过激了。” 冥顽 第8节 识迷两手大喇喇抻着衣襟,笑得很坦然,“太师,机不可失啊。我今日让你看,你不看,来日再想让我脱,那可不能够了。”边说边迈近半步,“要不还是看一眼吧?” 陆悯神情肃穆,站得凛凛然,耳根子却逐渐红起来,口气生硬地说:“不必了,请女郎自珍。” 识迷遗憾地收拢衣襟,叹息道:“我本来想着自证一番,能让太师更信任我,结果太师还是太拘泥于世俗了。如此见多识广,怎么还怕女郎脱衣服?” “不是怕,是不愿冒犯女郎。”眼尾扫见她又靠过来些,他忙避开,避到了窗前。 识迷说也罢,“太师是天上的孤月,孤月不需要伴星。时候不早了,劳累了半天,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她挪着步子迈出门,老远就看见染典他们在屋角探头探脑,便走过去问:“干什么?又在偷看偷听?” 阿利刀抿着嘴不说话,艳典则追问:“阿迷,你刚才真的脱衣服让他看了吗?” 识迷说:“怎么?难道你怀疑偃师的手艺,怕他做得不够精美吗?” 染典是三人之中灵智最高的,辩解道:“精美也不给看,他是男子,你是女郎。” 识迷听罢,觉得很欣慰,“染典,你越来越聪明了。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平白让人家占便宜。我的罩衣底下还有中衣,不过是试一试他,他要是真敢看,我就戳瞎他的眼睛。” 三人立刻摩拳擦掌,“要打架,叫上我们。” 偃人的厉害之处,很多人并不了解。以为外面那些长着前朝将领的脸,一碰就倒的便是偃 师最大的手段,那就太小看人了。真正实用的偃人进可攻退可守,闲来无事洒扫庭院,一旦拔去耳后的销子,他们就是一往无前的杀器,只求达成目标,不在乎后果。 识迷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就是这么一说,他也确实没敢看。” 阿利刀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去留问题,绕到染典身前,对识迷说:“阿迷要嫁人,我也一起去。” 识迷有些为难,“这座宅邸也要人看守,我们全走了,偃师怎么办?” 阿利刀说:“家主和几个仆妇在箱子里关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 识迷这才想起来,“言之有理!”眼波滴溜溜一转,又开始嗟叹,“你们跟着我,重任就在我一身,我小小的女郎,可真不容易。” 还好,偃人们也懂得说一句“辛苦”,一切敲定,阿利刀总算安心了,追问识迷是不是明日就出嫁。 识迷回身望了望陆悯居住的屋子,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微睁的眼睛,“明日来不及,我得先给他当几天侍女。” “为什么?”染典纳罕地问,“不是做夫人吗,怎么变成侍女了?” 倒并不是因为地位的差异,偃人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领命后的按部就班。他们只是奇怪称谓变了,是不是职责就变了。夫人和侍女的用途不一样,夫人同吃同睡,侍女是用来洗衣做饭的。 识迷让他们别担心,“先做侍女,再当夫人,误不了事。我已经许久没回白玉京了,跟他进城,可以少些麻烦。” 艳典善于抓重点,“是‘回’,不是‘去’,那里有你的家?” 哎呀,偃人长了点脑子,真是麻烦得很。识迷含糊敷衍,“小时候住过那里,长大一点就搬离了。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她挽着披帛走了,灯影下纤细的腰肢摇曳生姿,像条美人蛇,滑进了她的卧房。 收拾东西,收拾些什么呢……她点着指尖,在地心转圈。要紧的物品等确定了住所再运送,眼下只要整理衣服细软。于是摊开布帛,往里面扔了两身衣裳,还有她唯二的那支发簪。余下就没有其他了,仔细打上结,挂在肩头毫无分量。等到第二天汇合,看上去不像要出远门,像去郊外踏青,行囊里就装了两个胡饼。 染典他们呢,更是干净利落。偃人不必吃喝,除了身上的衣裳,没有任何日常所需。他们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三双眼睛看着太师冠服端严地出现,上赶着问了句:“现在就走吗?” 可得到的答复令他们很失望,陆悯对识迷道:“这些偃人不能带走。” 识迷讶然,“为什么不能?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谁家嫁女郎,身边没几个陪房?” 陆悯蹙眉道:“我尚未来迎娶,哪来的什么陪房!等到那一日,你可以把他们带走,但我要提醒女郎一句,这宅邸之外是生人的世界,他们在外活动有风险,万一被人识破,会引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识迷心里发笑,他始终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担心身边偃人环绕,迟早会殃及他。未雨绸缪固然好,但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好在她宽宏,他说什么她都答应,“那这次就不带了,人太多,入京不方便。” 陆悯舒了口气,“多谢女郎体谅。” 识迷抬抬手,“我话还没说完,这次可以不带,下次是一定要带的。太师若觉得不方便,就请在九章府内替我准备一间密室,如此他们能陪在我身边,太师不发话,他们可以不出现。” 这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所求也不过分,陆悯露出一点稀薄的笑意,“就依女郎说的办。” 这样可算是皆大欢喜,离人坊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人抄了底。如果能把这里的一切转移到九章府,那才是最妙的安排,不枉这场强买强卖的婚姻。 而阿利刀他们则很沮丧,识迷好言安慰他们:“等我几日,返回中都就来接你们。” 他们还是万分不愿意,“我们跟在边上侍奉,不会惹事的。” “哪有婢女使唤人的?”识迷逐一在他们肩上拍了拍,“你们退下,等我的消息。” 三支销子悄悄掩进袖底,识迷回身招呼陆悯:“好了,都说定了,咱们走吧。” 陆悯转头打量那些偃人,他们变得异常听话,没有再纠缠,都老老实实退让到了一旁。 识迷走到门前,卸下门闩,用力打开了大门。门外的白鹤梁正坐在台阶上,听到动静猛站起身,恭敬地揖手叫了声“主君”。 陆悯举步迈出门槛,这宅邸的大门是他的生门,来前刀劈斧砍般浑身剧痛,走时已脱胎换骨,没有病痛了。 风从鬓边掠过,依旧阴寒,但他不再避忌,甚至可以放缓脚步,体会这暌违多年的人间寻常。 一切尚好,一切都有希望。他的心沉淀下来,乌舄优雅地踩上赤红雕漆的踏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步子偏头问白鹤梁:“这几日九章府里,一切是否如常?” 白鹤梁说是,“各处运作如常。岑参机持主君手令调度六卫,六卫将军没人有异议。不过高议台的曹辅前往薛城,路过中都,见主君不在九章府主政,似乎颇有微词。” “曹梁?”他哂笑了声,“我在不在九章府主政,还轮不到他来置喙。” 关于高议台,识迷听说过,燕王定年号通威,自称圣元皇帝,照着旧朝中最辉煌的那个朝代,设立了辅弼帝王、制定决策的高议台。 高议台中有台辅一名、次辅两名,群辅若干。那个名叫曹梁的是哪一辅暂不知道,反正陆悯稳居台辅,即便常年身在重安城,他的位置也没人能顶替。 仗着功高,光拿俸禄不干活,换了她也不服气。所以识迷能够理解那位曹辅,难得路过,太师都不在,要是多跑几趟,大概就能确定他经常钻营偷懒了。 白鹤梁这厢把太师送进了辇车,抬眼看见那晚挑灯的女郎站在车前,果然还是光线的缘故,白天的女郎明艳鲜活,绝不像那晚一样鬼气森森。 肩上挂着小包袱,看样子要同行吧!他拱手作了一揖,“卑下给女郎另备车,请女郎随我来。” 识迷说不必,“挤挤就好。”说着提裙便要登车。 结果这护卫对太师独乘的观念根深蒂固,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难道:“多有不便,还是请女郎另乘吧。” 识迷笑得眉眼弯弯,“你们主君在我府上吃住好几日,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现在要我另乘,九章府的人就是这样过河拆桥的?” 车里的人终究还是发了话,“让她上来。” 白鹤梁只得讪讪收回手。 识迷说这就对了,“我家和太师还沾着亲呢,你怎么不看看,门楣上写着什么?” 白鹤梁当然知道牌匾上写着“陆宅”,早听说离人巷里有太师族亲,这次太师一连住了好几日,想来也是为了和家里人多亲近。其实他料定这女郎是自家人,但要登车同乘,必须得太师首肯。现在太师发了话,以后就知道怎么拿捏分寸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比手请女郎入辇,自己快步跳上横板,响鞭一甩,驾着车辇直奔坊门。 识迷坐在靠窗的地方,两手扒着窗户朝外看。雪山上的风吹过来,手指头生疼,她往袖中缩了缩,问陆悯:“此去上都,会在不夜天停留吗?” 陆悯倚着凭几,正专心转动他的手腕,垂眼道:“得看脚程快慢。走得从容些,入夜差不多能到,走得匆促些,早就赶到下个城镇了。” 识迷眨了眨眼,“那可以走得从容些吗?赶路太急对身体不好,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我怕我作腰疼。” 车外有人,隔墙有耳,她是懂得避忌的,因此往自己身上揽,走得慢些也是为他考虑。 谁知这人不太领情,“我入上都是去面圣,路上耽误不得。女郎若是想游玩,以后另寻机会,这次不行。” 识迷无奈地看了他半晌,吸了口气想据理力争,最后又吐出来。算了算了,这人不太好说话,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过她仍是朝着不夜天的方向眺望,“听说燕朝建立后,不夜天的夜景做得很漂亮。那地方有个富商,人称不夜侯,一人撑起了秦楼楚馆的半壁江山,你真不想去看看?” 陆悯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感兴趣,神情淡漠地应了句:“不想。” “怎么能不想呢, 年轻力壮的男子……”忽然见他看向自己,她顿时回过神来,“对了,我不能引你去那种地方。”但不妨碍她依旧满脸遗憾,“听说纸灯做成好大的莲花,夜里游船,船从灯下过……” 陆悯蹙眉乜着她痴迷的模样,着力重申了一遍:“我身负重任,不敢荒唐。” “知道、知道。”识迷撑住下颌,手指不耐烦地摆动了两下,拖着长腔低吟,“唉,真想去看看。” 第12章 她的念叨并没有什么用,陆悯不为所动,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指抓握的恢复。 上次对于极限的试探,虽说心里有了底,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重新掌控身体,难度仅次于第一次适应。并且他有一段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失魂失态至此,只愿今生再无第二次。 而眼前的女郎,始终让他觉得难以看透。她像个捉摸不定的谜,若说她高深,她言行散漫什么都不要紧。若说她寻常……谁也不知道她手里掌握着多少偃人的命脉,她和偃师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紧密的联系。 而现在,她还在哀嚎,吵着想去不夜天看景,肆意发散着她的小性子。 他瞥了她一眼,无趣地调开了视线。这些年他为帝师,立于朝堂上搅动风云,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女郎打交道。他本以为女子都应该像族中那些女郎一样循规蹈矩,却没想到忽然见识了异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随她喋喋不休,不理她就是了。他用力握拳,渐渐那种切实的抓握感又回来了,及到车辇进入九章府,他终于确信自己能够自如地控制四肢,下车的时候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车马道和内府之间,由一条长而直的甬路连接,两侧雕梁画栋并起,间或有三丈高的不知名神祗站立,从底下走过,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以前他总担心,自己会在人前失态,被有心之人窥出端倪,如今一切重又可控,他忽然觉得,这条路适合用来奔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可他终究还是收住了步子,脚下千万仔细,走得像以前一样端方稳重。跟在一旁的识迷惊讶于九章府内部的雄伟,快步跟上去问:“陆悯,这里和扶摇东方,哪一处更高?” 陆悯道:“九章府最高处十九丈,扶摇东方最高处二十四丈,自然是扶摇东方更高。” 识迷喃喃:“建城者是怎么想的呢……把那些神像楼阁建得那么高大。人走在下面,像误入了诡境,有时候觉得害怕。” “所以活人不该住在这里。”他偏头远望,眼里凉意四起,“虞朝人贪大,大就是好吗?治国犹如治家,最忌招摇。最后国破了,城池犹在,还不是落入他人之手。” 其实本是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她听的,但半晌没等到她出声,反而又觉得奇怪了。 不由转头看,发现她正摇着披帛四处观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他有些不悦,拧起眉道:“女郎,我有话同你说。” 识迷这才收回视线,茫然问:“什么话?” 他沉声道:“人前请女郎不要对我直呼其名,免得引人侧目。” 识迷是很能接受他人意见的,也决心要改,只是不知从何改起,便笑道:“那叫你什么?主君,还是夫君?” 这女郎素来豪迈,在她眼中,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要遵循的规矩。她成亲长成亲短,扬言要亲你,甚至在你面前毫不犹豫地宽衣解带,到现在称呼上出现偏差,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陆悯耐住性子,循循地引导她:“目下用官称,其他的以后再说。” 识迷点了点头,“那好,我记住了。” 跟着他走进前面那座巨大的门廊,穿过去,对面是另一个用汉白玉铺成的世界。黑衣红裳的护卫整齐地立在门廊两侧,那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刚做成的傀儡齐整地码放着,从头到脚毫无差别。 很快,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内务参官上前行礼,抚膝道:“岑参机把手令和兵符还回来了,人在议事堂等候。罗参赞吩咐另为女郎预备的卧房,也已经收拾妥当了,卑下这就带女郎前往。” 陆悯颔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一眼。 识迷横竖都兴致勃勃,“我得去看看,布置得可有我之前的卧房好看。” 她跟着内府参官走了,并没有去议事堂参观的打算。这规模宏大的九章府,形制规格只比白玉京低了一档,她首先要做的是大致摸清各处的职能,然后挑个好地方,妥善安置染典艳典他们。 前面领路的内府参官呢,脚下有点功底,走得快而无声。识迷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穿着带轮的鞋,怎么未见腿在袍下交错,就已经穿过了缀满藻井的长廊。 她只得尽力跟上,但走进她的住处,眼前的布置很令人满意。用料厚重的紫檀做成墙框,中央镶嵌古山水画,一重连着一重,像全开的屏风。床头上一盏竹灯高悬,轻纱帐幔飞流直下,半掩住了里面柔软精美的床榻。要说不寻常,就数纱帐和外寝之间的隔断,以无数米粒大小的碎银穿成垂帘,碎银切割了几刀,就有几个亮面。那些亮面能折射光,经由烛火一照,泛出了成片的、粼粼的白芒。 冥顽 第9节 内府参官掖着手征询:“请女郎过目,不知是否合心意。若有不足之处,请女郎指正,卑下即刻命人更换。” 隐隐地,她仿佛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卧房,也是这样精致辉煌。 参官出声,她才回过神来,应了声“很好”。 内寝看过了,别处也得过目,走到外面的天井里仰头四顾,随口问,“这座楼里,还有旁人居住吗?” 内府参官道:“北向的两间屋舍是侍女居住的,便于女郎随时召唤。这里离太师的寝房很近,穿过廊道就是。” 其实把住处定在这里,也是听从罗诘的指示。事情虽办妥了,但参官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来历并未公布的女郎,安排在太师附近。 仔细看两眼,女郎貌美,难道入九章府是给太师收房? 内府参官欲言又止,想打听又不知从何问起,犹豫了半天,只剩干笑。 识迷看出来了,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和太师有婚约,这两天同行,过两天成亲。” 内府参官惊住了,本以为是以色侍人,没想到人家是来一步登天的。 识迷见他呆滞,大方地笑了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家不是守旧俗的人家,就图太师人好——人好就行了。” 参官愈发晕头转向了,人好……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太师人好。当然,当政的手段不能放到儿女私情上评断,所处的位置不同,看见的自然是不一样的面孔。也许在女郎眼里,太师就是个为人和善的好丈夫人选。 赶紧堆起赞同的笑吧,还等什么!参官满脸满眼的欣喜,“女郎所言极是。太师巡狩中都时起,卑下就在九章府任职,太师为燕朝殚精竭虑,以致至今未娶,卑下暗里也很为太师着急。如今女郎来了,一看女郎就是有大智慧者,与太师相得益彰,真是可喜可贺。” 识迷看得出,这老家伙为了奉承,把牛黄狗宝都掏出来了。自己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和他周旋,只是打量四处,摆出挑剔的语气道:“我与太师一样,不喜欢有人打搅。这楼里还有别人住着,于我来说很多余,若是把这些人迁到别处去,不知是否太过麻烦参官了?” “哪里哪里。”内府参官忙道,“不过一句话的事,女郎吩咐就是了。卑下即刻承办,把人调出去,不过这样一来,夜里服侍不太方便……” 识迷说:“我天黑就睡觉,用不着人服侍。” 内府参官一迭声说好,“那卑下这就去办,女郎且回房,歇歇脚。” 所以这座楼,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占为己有了。她从上到下查看了一遍,地方大且深,十分合她的心意。再看各处的装饰,不知这排场是先虞留下的,还是燕朝占领后重新布置。奢靡程度着实让人叹服,就说那串碎银帘子,撸下来少说也有一二十两。 那厢陆悯回到议事堂,处 椿日 置公务的雷霆手段依旧,但在底下人看来,说不清道不明地,总觉得和之前大不相同了。 六卫呈报工务,虎夔卫将军不时呆看两眼,他察觉了,翻阅着文书随口问:“程将军,你的卫所有变故?有军情要回禀?” 虎夔卫将军顿时讪讪,“军中一切如常,并没有军情要向太师禀报。” 上首的人笑了笑,“那是我办事欠妥,以至于将军总看我,认不得我了?” 这下卫将军更慌了,忙道:“不不不,卑职绝无此意。只是觉得今日太师气色好了许多,看来还是要多多颐养,保重身子。” 陆悯方才合上手里的文书,淡声道:“诸位也共勉,公务要紧,自己的身体也要紧。偶尔歇上两日无伤大雅,若是要告假,我这里没有二话。” 太师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众人见状也松了口气。议事堂里的气氛难得这样轻松,参机岑屹楼把手牌送了回去,“三日后面圣,最迟明日中晌就得动身。” 陆悯颔首,几时走,怎么走,并不用向底下人交代。只说神道的工期要抓紧,“我与诸位盘桓在这陪都,已经一年多了,早些完工,也好早些回白玉京。” 众人说是,到底要升迁,还得在天子脚下。这重安城的工程虽然事关重大,对比上都六卫,却等同流放。太师当初是为了避锋芒,免于功高盖主的嫌疑,才退居到重安城,现如今两年过去了,朝政早已稳固,君王驾前总不露面,终究不是好事。 议事堂的琐事全都处理完,天已经擦黑了。陆悯从厅堂走出来,因地势高,放眼便见满城灯火。他缓缓踱步,行动仍如从前,回到内府盥手用饭,吃到一半才想起来,询问近侍:“今日一起回来的女郎呢?” 他身边的近侍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调换,这是第几个,数不清了,也不用记得名字。 而侍奉的人,言行须得格外谨慎,俯首道:“回主君,陆娘子用过饭,已经睡下了。” 他听后一哂,“陆娘子?她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侍者道是,“女郎说她姓陆,随主君姓。” 他很想更正,但却发现根本不了解她的根底。至今只听说她叫阿迷,至于姓什么,哪里人,一概不知。且她也没有和他深交的意思,到了新环境倒头就睡,这种从容自若,倒是很值得人学习。 “可要请女郎来见主君?”侍者问,“卑下这就去传话。” 陆悯说不必,搁下筷子起身,淡声吩咐:“预备好车辇,明早入京。” 侍者俯身道是,再直起身时,见太师宽袍缓袖,往后寝去了。 第13章 一大早要出发,负责传话的侍女四更天的时候,就来敲了识迷的房门。 昨晚高床软枕,睡得很好,谁对着白花花的银子都能做个好梦。识迷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话,睡眼惺忪地勾头看,天还未亮,窗户纸上浸泡着浓重的深蓝。 她头昏脑涨坐起身,扶着额头回应:“知道了,别喊了。” 搬动两条腿,下床找软鞋,昨晚蹦上床太用力,鞋被甩飞了八丈远,她眯着眼睛找了半天,才在梳妆台前寻见。 跌跌撞撞把脚穿进去,她还在嘟囔:“这么早就动身,太师也太拼命了。” 好在她出门的准备并不繁复,洗把脸擦个牙,从那仅有的两套衣裳里选出一套披挂上。叼着发簪在镜前扭身照,顺手再绾个发,很快一切准备妥当了,便挂上了她的小荷包,往陆悯的住处去了。 两栋楼之间,相隔也有十来丈远,清早的风好凉,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所幸有风雨桥连通,两侧放着竹帘,挡住了些许罡风。她走进陆悯的住处时,他已经穿戴好,站在门前等候了。 昨天她光顾着熟悉自己的屋子,也没机会上他这里来看看。男子的住处果然和女郎的不一样,同是紫檀的用具,他的寝室内高低错落摆放了很多书架,一套套的典籍整齐地收纳着,小榻旁的墙上挂了一张条幅,三两支修竹加一块顽石,简明扼要地凸显了读书人的审美与风范。 “你这屋子寒凉得很。”她挑剔地说,“没有帐幔也没有垂帘,不及我的屋子好看。” 陆悯神色淡然,“实用就行了,用不着好看。” 识迷庆幸不已,“还好我不打算与你同住,那么多的书,看着就觉得头疼。” 所以她是个不爱读书的女郎,也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侍者上来替他披好了斗篷,他自己抬手系带,边系边道:“别耽搁了,出发吧。” 他在前面走,识迷在后面跟随,风吹动他斗篷的下摆,时不时拂在她脚背上。 从高台上下来,太师的座驾停放在台阶前。随行的护卫得有二十来人,一色苍黑的袍服,戴油毡的盔帽,胸口老大一个夔面护甲,腰间还别着又长又宽的重剑。 至于那台座驾,外面华美,里面锦绣堆砌。车围一圈铺着厚垫,中间还能摆上一张嵌有暖炉的茶几……识迷决定收回之前的评价了,谁说太师的用度寒凉,人家分明过得简奢有度,浓淡得宜。 提袍登上脚踏,不用弯腰就能入内,可见其宽绰。识迷坐定后拍了拍锦垫,松软得很,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她转头看他,太师斜靠着引枕,正查验预备递交御览的城池构图。不同于在九章府务政,出门在外不用端着,他的头发半束,随金银编织的发带垂落在胸前。白狐的领围衬托那张恢复了风采的脸,仔细打量,早前替小五更换的面具虽然酷似,但细节神韵不是这样的。果真气血运行起来,皮囊就活生生改变了,现在的陆悯,应当是四年前没有毒发时的样子,思维敏捷,气血充盈。 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在他身上盘桓,从头到脚一分一分地拆解,让他无所遁形。陆悯自然察觉了,审视太久,让他倍感无奈。 他轻轻叹息,“别像打量物件一样打量我,也没有哪个女郎看男子,一看看上老半天。” 他的不满,并未让识迷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有责任看顾你,多看两眼是应该的。”边说边歪过脑袋,盯住了他的耳朵,“还是差了一点……你以前有耳洞,现在不见了,你自己不曾发现吗?” 他没有半分慌张,漠然道:“那两个耳洞,是小时候被迫扮神母留下的,如今没有了,正合我意。” 他说被迫,这个字眼好像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他不是天之骄子吗,少年成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撑着腿,抿着暖炉里倒出的茶,笑道:“开了灵窍的童子才有机会扮神母,你居然委屈上了,真是不知好歹。” 也许过了太多年,很多愤懑已经淡化了,再提起往事,他的语调稀松平常,像在谈论别人的经历一样。 “所谓的灵童,常年只在世家大族中轮转,今年你家,明年我家。女郎不知道我是庶出吗?身负厚望的兄长不愿意穿裙子,只好我来穿。于是被摁着扎了耳洞,为了防止过两年又轮到陆家,这耳洞不能长满,久而久之便留下了。” 所以对男子来说,扮女人是很屈辱的事吗? 识迷道:“我要是能扮神母,做梦都会笑醒。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女相,却总让男童来扮,无非是那些人觉得男童高人一等罢了。你已经高人一等了,就不要介怀了。我觉得男子戴上耳圈很好看,要是脖子上再来点刺青,威风凛凛拄个方天画戟,像神庙里的大罗护法。” 还是熟悉的宽宏大量,什么都不要紧,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陆悯捏起杯盏,低头也抿了一口,“扮神母没什么,只是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穿裙子。”说完一笑,“罢了,陈年旧事,提他作甚。” 识迷问:“那万一有人盯上了你的耳朵,到时候怎么办?” 他抬手摸了摸耳垂,“遍寻名医,治好了骨毒也长好了耳洞,谁有疑议,到我跟前来说。” 看来这人很有魄力,为了弥补小时候的遗憾,冒点风险也愿意。 识迷转过身,挑起窗帘朝外张望,走了这一程,天边方才露出一点晨曦。不过 椿日 天气很不好,阴沉沉像个烤糊的锅盔,没准要下雨。车辇朝西进发,官道用细石铺就,一路平坦,扬不起黄沙。 陆悯不是个多事的主,所以她这个婢女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车摇了一路,她开始昏昏欲睡,干脆拽过他的斗篷,盖在了自己身上。 好梦香甜,耳边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睡得很安稳。可惜风大,吹得棂子呜呜作响,她盖住耳朵抱怨:“这恼人的倒春寒,到底要寒到什么时候……” 隔了很久,陆悯蹦出来一句,“下雪了。” 下雪了?惊蛰的时节下雪,她勉强撑起眼皮看了眼,“怕不是有什么冤情吧!” 但冤情好像不够大,稀稀拉拉的雪沫子,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中都距离上都两百多里,走得急些,后半夜能入城。时间还算宽裕,中途他们路过一个叫烟渚的小镇,停下吃了顿便饭,下半晌继续赶路,识迷的要务仍旧是睡觉。 陆悯有时暼她一眼,不明白她怎么这么能睡。是之前缺觉,还是她有什么诀窍,比如睡觉能延长自持的时间之类的。 她呢,切切实实睡到擦黑才睡醒,探头往外一看,不远处出现一座城,临水而建……不不,是建在水上。这个时辰整座城燃起了灯,灯火蓬勃绵延,城的轮廓完整地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时而扭曲,时而拉伸。 识迷很惊喜,“不夜天到了?” 陆悯闻言方才抬眼,启唇朝外吩咐:“再往前赶一程。” “别别别。”识迷忙央求他,“已经到了,莫如住一晚?蜷在车里一整天,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我们下车走动走动,顺便看看不夜天的夜景吧。” 耽误行程,实在麻烦,他蹙眉道:“我有要事在身,得尽早赶往白玉京。” 识迷指了指天,“天都黑了,要连夜赶路吗?再说不夜天离上都不远了,以今天的脚程,停留一晚上,最迟明日傍晚就能到,有什么可着急的?” 她极力游说,他沉默了下,最终还是妥协了。 车辇从城门驶入,这不夜天有很严苛的关隘,没有过所进不去。好在太师的身份是最好的通行证,一路可说畅通无阻。识迷坐在车内,迫不及待探出身子,五光十色的人间烟火,顿时轰轰烈烈扑面而来。 华美的画楼林立,衣着鲜亮的商女招摇过市,满街香车宝马伴着奇楠的烟气穿梭,果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很明确,寻个酒楼吃饭,吃饭是第一要务。 识迷问陆悯:“你有钱吗?太师的俸禄应该不少吧?反正不用养家糊口,你请我上雀楼见识一下,就当是你送我的聘礼。” 据说雀楼是不夜天最有名的销金窟,横跨过鹿海,像一道绚丽的虹,串联起这纸醉金迷的去处。陆悯不太赞同,“那地方鱼龙混杂,你一个女郎去那里做什么?” “开眼界嘛。”她龇牙笑了笑,“我一直想去,但花费太高,我囊中羞涩去不得,今日有太师在,过门不入岂不可惜了?” 也许是身份让他举棋不定吧,位高权重的人,进了那种地方名声不好。识迷当即又发挥起了她的好口才,“人活于世,非得有些弱点不可。一个人不贪财不好色,余下只有谋权了,你说是吧?” 这下说动了他,他没有再犹豫,示意白鹤梁先行进去安排。 冥顽 第10节 不一会儿就见门内人头攒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带人出来迎接,老远就拱起了双手,“不知太师驾临,万望恕罪。” 燕朝的太师是稀客,来迎接的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正是传闻中的不夜侯。但陆悯身居高位,从骨子里是看不起这种商贾的,表面虚应了两句,称呼对方为“君侯”,吓得不夜侯连连摆手,“这是江湖上的玩笑话,戏谑称我为侯,太师何等人物,解某岂敢在太师面前妄自尊大!太师就唤我解度延吧,今次莅临燕楼,解某受宠若惊。快请入楼,我已设好了酒席,恭请太师入席。” 陆悯唇角浮着浅淡的笑,“君侯过谦了,前虞时期阁下本就是侯,凤子龙孙皇族血胤,天下共知。燕军攻中都,阁下立有大功,虽还未得陛下封赏,但封赏亦是早晚的事,因此先称一声君侯,理所应当。” 解度延脸上的难堪,简直藏也藏不住。他有不光彩的过去,于他来说是审时度势,但于大义来说却是通敌叛国。 那年燕军攻至渠梁,他奉命与节度使一起坚守重安城。当燕军兵临城下时,节度使誓死与城池共存亡,而他却临时变节,出卖了并肩御敌的同僚。一个姓解的,拱手把自家的城池让了人,这种行为尤其可耻,所以陆悯提起往事,明明云淡风轻,他却深感无地自容。 但生意人,最要紧一点是懂得变通,这点难堪也仅是一霎而过,很快转化成了脸上虔诚的笑。 他殷勤地引路,请太师入内,偏头吩咐随从清场,把闲杂人等都请出燕楼。 陆悯却说不必了,“贵客满座,别因我败兴。我只是路过用个饭,吃完了还要带婢女泛舟鹿海,没有多余的时间。” 解度延早就发现了跟在太师身旁的女郎,本以为是爱妾,没想到是婢女。心说太师真是礼贤下士,便不再强求了,堆着笑道:“既然如此,重楼上有雅间,不必从厅堂经过,可以避人耳目。与太师同来的参官们,小人也安排了丰盛的饭食,另命人为太师预备好船只,等太师用罢饭,从后楼下阶梯登船,往前划一程,便是有名的十里阑珊。” 第14章 陆悯说有劳,眼梢不经意划过识迷的脸,她喜形于色,让他有些不解。不过是一片湖,点缀了花里胡哨的噱头,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但既然来了,无需质疑,免得扫兴。两个人跟随楼内侍者引领,穿过曲径通幽的后楼连廊,进了临空而建的雅阁里。 菜色呢,也如这不夜天的名号一样,精美稀缺,但量少。识迷没什么耐性,上至第十个菜的时候说够了,急等着要去划船。 候在门外的侍者复又引路,顺着水阶而下,把他们送到临河的平台上。白鹤梁带着三名护卫就站在小船前,见太师来了,上前揖手,“主君与女郎登船,卑下等后面跟上。” 终归安全要紧,这是平常出门在外的例行安排,陆悯颔首,提袍登上了叶子船。 所谓的叶子船,真的瘦窄如一片叶子,只容前后两个人乘坐。那么必定船头的闲坐,船尾的划船,结果养尊处优的太师竟坐上了船头。识迷撑腰站在码头上,也不说话,只是垂眼看着他。 他还在纳罕,为什么她不登船,仰头朝上望,灯火照亮她的脸,眼眸半眯,笑得诡异。 边上的护卫们很尴尬,这种情况不适合谏言,便纷纷别过脸,假装寻找他们的叶子船去了。 “怎么?”陆悯问,“不是你说要去十里阑珊吗?” 识迷道:“我是女郎,你一个男子坐在船头,莫非等着我来划船?” 太师地位尊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识迷眼里没有那层光环,说话照样不太委婉。 陆悯显然怔了怔,最后还是挪动身子,让出了船头的位置,自己坐在船尾,握住了两侧的船桨。 这才对嘛,身为男子要有觉悟,她口头上称婢女,不能真拿她当婢女看。 反正太师吃瘪,前所未见,好在随行的护卫训练有素,个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白鹤梁上前一步解开缆绳,用力把船往前一送,送离了平台水岸。 叶子船荡悠悠前行,这鹿海就像一串糖葫芦,水面宽阔处杳渺无边,划过了所谓的海,前面就是收窄的河。当然称之为海,其实也如“不夜侯”一样,有夸大的成分。不夜天实在是浮夸奢靡的具象,重安城被燕军攻破之后,这里便成了有钱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识迷端坐在船前张望,前方渐渐出现了一条狭长的通道,像葫芦嘴,是十里阑珊的入口。再往前,豁然开朗,无边的灯海高高悬浮,叶子船穿行其间,仿佛闯进了巨物世界。那些头顶巨大纱灯的“根茎”有合抱粗,船来船往,居然全是年轻的男女,言笑 椿日 晏晏眉目传情,还有随波逐流,唇齿相依的。 识迷回头看了陆悯一眼,“我们来错了地方,怎么与我设想的不一样?” 陆悯似乎早有准备,不痛不痒地说:“本就是情人幽会的地方,你非要来,总得如你所愿。” 识迷还是懂得自我宽解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其实还是来着了,像你这种人就该好生习学一下,看看别人的情郎是什么样。” 陆悯眉眼间充斥起了不屑,“习学如何谈情说爱?” 识迷说是啊,“你我虽然不是因情婚配,但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你对我好一点,我也勉强会对你好一点。” 然后他便沉默了,半晌才道:“一辈子……你我这样,能活多长?” 识迷笑问:“你想活多长?只要忍得住剜心之痛,可以再换皮囊。只不过第二次未必有第一次这么成功,闹得不好心不跳了,死了便死了。” 陆悯问:“若你活到鹤发鸡皮,会想换吗?” 识迷说不换,“换不了,我怕疼。换一次皮囊,就像往酒里掺水,掺得多了淡而无味,有什么意思。” 身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她临水照身,就着水面的倒影,往发髻上簪了一支发钗。 “你可想换?”她又问他,“你高官厚禄受用无穷,一定想长命百岁吧!若是怕人说你老妖精,大不了离开白玉京,上西域去。” 他没有立时回答,隔了会儿才道:“人的想法一时一变,我今日说不想,未必明日也不想,大可十年后再决断。” 识迷“嗯”了声,抚鬓又簪上一支发簪,“只要那时偃师还活着,事事都能如你心愿。所以得好生护着偃师,他的安危,关乎你我的存亡。” 陆悯渐渐沉下心,忽然道:“把偃师接入九章府吧,我可以辟出一个安静的去处供养。” 把人圈禁在九章府,保证不死,也不需要太活? 识迷昂首看头顶的花灯,有花苞也有盛放,唇角慢慢浮起笑,含糊道:“偃师是方外人,行动不爱受制于人。这阵子在离人巷,下阵子说不定上白玉京去了,谁也困不住他。” 总之她不打算上他的套,很快被前面的热闹吸引住了。十里阑珊除了灯海,也有水上售卖各种奇特东西的小商贩,什么鲛人泪,什么螺钿刀,还有海鬼身上提炼出的,据说能助兴的神药。 识迷好奇地拿来看,精瓷的小瓶子,晃晃有微声,便扭身问他:“你要不要来一瓶?我带了一点碎银,可以买来送给你。” 可惜船桨不在她手上,他也不应,一言不合就划桨。识迷没办法,慌忙把神药还了回去,一路上还在嘟囔:“试试又无妨,或者备在那里,有备无患。” 陆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但对这女郎还是有些摸不清性情。他带着巨大的质疑,忍不住发问:“女郎在遇见偃师之前,家住哪里?是谁家的女儿?” “你想问我嫁没嫁过人吧!告诉你,我以前有郎子,还生过一个孩子。”见他惊愕,她朗声发笑,“你都二十七岁高龄了,还在乎女郎有没有嫁过人?嫁过人的有什么不好,过门就知道疼人。” 无奈她并不懂得怎么疼人,小刀嗖嗖戳人心肝,可见不是过来人。 灯海十里,听着很长,其实摇摇逛逛,半个时辰也就到头了。 船靠了岸,刚站稳脚,就见街道上行人匆忙,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护卫随手拽住一个人询问,那人慌慌张张比划,“不夜侯死了,被人砍成了两段。” 很快,留守的护卫也赶来汇合,不等询问便回禀:“主君离开不久,就有个黑衣人闯入燕楼刺杀解度延。卑下等见楼里守备不敌,出手相帮,但那刺客身手了得,卑下等只砍伤了他的右臂,被他逃脱了。” 这里话刚说完,又有消息传到跟前,“解度延的儿子死在了琼楼,并未见刺客闯入,伙计进去送茶水,发现已经身首异处了。” 识迷啧啧,“想是江湖仇怨,把父子俩都杀了。” 陆悯对于这位不夜侯并没有什么好感,随口吩咐:“通知州府严查,捉拿右臂带伤之人。” 至于其他,就随缘了吧。 天上又飘起细碎的雪花,识迷搓搓手,“冷得很,今晚睡哪儿?” 护卫早就安排好了住处,临近官道边上的画楼,小而精,闲杂人等都清理干净了,须得确保太师的安全。 一行人入住,识迷挑了间临街的屋子,推窗看外面,压刀的护卫轮番值守,把经过楼前的行人都驱逐了。不夜天的夜景,不因死了两个人就有所不同,照旧灯火辉煌,照亮了与天接壤的地方。 退身关上窗,她取下头上的发簪,拿帕子沾清水,仔细擦干净后收好。奔波了一整天,夜里还顶风冒雪游船,实在太辛苦了。随意洗漱一下上床吧,客店的褥子虽然厚实,到底不如九章府的床榻松软,她翻了两个身,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日清早起身,下楼便见州府官员在厅堂里请太师的示下。太师例行公事发了话,那些人唯唯诺诺答应,识迷没兴致听,转到后厨找吃的去了。 有酥皮还有虾饺,等楼里的侍者请她用饭,她已经吃饱了。 绕到小厅看陆悯,他独自坐在那里,吃得从容又优雅。 识迷问:“那些州官都走了?来请教你该怎么查案吗?” 陆悯拿手巾掖了嘴,命人取他的斗篷来,一面道:“这是官场的规矩,得知我在这里,无论如何都得露个面。” 识迷又问:“你对不夜侯的死,有什么看法?” 他调转视线望向她,“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便死了,该有什么看法?” 识迷觉得这人确实凉薄,不拿人命当回事,唏嘘了半晌道:“好歹是巨贾,父子俩都死了,不夜天怎么办?” 陆悯道:“没有死绝,不是还有妻女吗。撑得起来,不夜天仍是他家做主,撑不起来,上京自会派人接手。” 识迷恍然大悟,“原来不夜侯是上京派人铲除的。” 这脑筋转得实在快,快得令人拍案叫绝。陆悯没有兴致同她辩驳,他只关心脚程的快慢,披上斗篷道:“耽误了许久,该启程了。” 不夜天发生的一点小事,没有扰乱他们的行程,登车之后继续西行,将近日暮,终于抵达了上都城门。 白玉京,曾经是虞朝的都城,被燕人攻占之后,就变成了燕朝的京畿。有时候觉得,燕人当真觊觎了虞朝好久,京都和陪都原封不动地沿用,甚至放弃了他们原先的帝都,果然捡现成的就是好。也是因为先虞人对美有独到的见解,如果说重安城是刀背上绚丽的纹样,那么白玉京就是沉着利落的刀锋。这里的建筑,多一分都显累赘,护城河对岸可以有数不尽的桃花和杨柳,但护城河内城墙是岩石铸就,皇城的翘角飞檐,包的都是铮铮的青铜。 这么多年了,分毫未变,唯一遗憾的是再厚的城墙,也没能阻挡燕朝的侵入。 至于太师的府邸,就在距离龙城不远的山河坊,站在院子里,能看见皇城张扬的屋脊。 陆悯对这所府邸其实也不太熟,定都之后他一直在重安城,府邸的修建没有参与,只是偶尔回京,知道这是陛下的恩赐。 四下看看,识迷说:“这房子造得不错,有点九章府的风范。” 陆悯没言声,偏头看向府门上,果然一个身穿绿袍的使者出现在门前,含笑说:“太师回京了,陛下已盼望多时。明日朝会上君君臣臣不好叙旧,陛下今晚设下筵席,宣召太师进宫。” 君王传召,没有推诿的余地。识迷望了望陆悯,想来他从来没像此刻一样,庆幸自己换了身皮囊。如果骨毒缠身,奔波几百里,到家就要进宫面圣,那是怎样的折磨?还好如今应付得了,便拱手道是,请使者先回去复命,自己换了冠服便来。 识迷跟他进屋子,靠在门边问:“我可以随你一起入宫吗?” 他说不能,“那里可不是不夜天,宫中不让带婢女。” “我只能留在家里等你回来?” 他穿好公服,仰头让侍者扣上领扣,漫不经心道:“等我回来,是女郎必要养成的习惯。择日不如撞日,就从今日开始练习吧。” 识迷无奈,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见他出门,她又跟到大门外,眼巴巴地问:“陛下会不会赏些东西让你带回来?比如糕点、绫罗绸缎什么的?” 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提起袍裾登车出发了。 第15章 陆悯走后,识迷也没闲着,偌大一个太师府,有很多地方值得她去探索。 只不过这府里的仆从和侍女都死气沉沉地,过于守规矩,基本都是低着头侍立或是干活。她看着这些人,仿佛看到了偃人大军,这上都府邸同离人坊差不多,离人坊里好歹还有染典他们,这里的侍者都没有声息,你若是有话问他们,也是一问一答,没有半句多余。 唉,无趣得很。她抓住参官问:“太师就没有近身伺候了十几二十年的心腹?比方说伴读啊,小厮什么的。” 府内参官掖着手回话,“以前侍奉的人,或是回乡,或是婚配成家去了。太师有成人之美,绝不强行挽留。” 识迷明白过来,这人太谨慎,太要强,知根知底的人留在身边是隐患,一不小心就把他身中骨毒的事泄露出去了。那些一同打江山的同僚,甚至是圣元帝,恐怕都只知道他染病身弱,没人知道他距离鬼门关仅一步之遥。而替他看过病的名医们,诊过脉象后是否还活着,大概也无人知晓了。 所以看似斯文儒雅的太师,实则心狠手辣,这点真是让人喜欢。 识迷满意地扬起眉,让参官替她预备饭食,要府里厨司的拿手菜色。自己则登上了东南角的望楼,眺望白玉京的中枢去了。 龙城,虞朝开国皇帝修建,至今已有三十九年。三十九年的风雨,没有让这座恢弘的建筑退却颜色。她还记得龙城的西侧有一片巨大的湖泽,湖泽上建水面平台,每月十五,宫阙亮灯,半空中大大小小的油纸扇星罗棋布,扇柄下挂着羊角灯,真正的灯火连天夜如昼。 冥顽 第11节 只不过自己在龙城中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某一日来了位道法高深的仙师,相中了她这个六根不净的俗世小女郎。仙师惊呼“此女不凡”,其实哪有什么不凡!反正自此她离开白玉京,跟随师父隐世,龙城的记忆封存在六岁那年,此后就再没有更替了。 如果龙城是月,那分散在四周的官邸便是拱卫的众星。她的视线随四个方位的直道蔓延,一簇灯火便是一座宅邸。接下来她得弄清楚哪家住了哪些人,毕竟太师夫人是需要代夫交际的。还有龙城里的人……那么多鲜活的人…… 圣元帝今年多大年纪来着?据说实则资质平平,勇而寡略。太师这样的英才辅佐他,想必需要强大的信念支撑吧! 但间接地,也印证了一个说法,当年燕军攻打虞朝,太师才是真正的发号施令者。后来功成身退,跑到陪都养身子去了,要不是遇见偃师,也许已经寻了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了。 望楼下,参官仰着脸传话:“女郎,暮食预备好了,请女郎移驾。” 识迷回过神,方才想起来,自己这回好像是以婢女的名义同行的,扮着扮着,怎么不小心忘记了!没办法,看来这气质确实不是婢女的气质,非说自己是伺候人的,府里的侍从不相信。 得意一番,不紧不慢下了望楼,上厅房里用饭去了。太师府配备的厨子手艺很不错,不比雀楼逊色。她一个人吃过饭,还泡了一壶茶喝,看着院墙上方弥漫的光影,吹着廊下凉气四溢的风,心里还在琢磨,阿利刀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回去了吧! 实在闲来无事,一个人抽纸牌测吉凶,不知不觉将近亥时了。等陆悯回来,这差事太难熬,她越等越不耐烦,站起身在厅堂转了两圈,心想算了,还是回去睡觉吧。 刚打算回房,听见门上有动静,两列灯笼进门,说太师回府了。 她看过去,先出现的是两位年轻柔媚的女郎。识迷想完了,确实带了赏赐回来,但不是糕点和绫罗绸缎,而是大活人啊! 终于御赐的华辇停住了,陆悯从车上下来,还是如常的神情举止,未见小登科的意气风发。 两位女郎跟他进了庭院,他随口吩咐参官:“安顿她们住下。”经过识迷面前的时候,拽住她的衣袖,一直将她拉进内寝。打发走了内外侍立的人,才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弱声道,“时候到了吗?我好像有些续不上来气了。” 掐指一算,早着呢。识迷退身坐在圈椅里,安慰他:“一路太劳累了,你还没完全驾驭这副皮囊。不用着急,休息一下就好。”话又说回来,朝外面指了指,“那两位女郎是宫里带出来的?” 他匀住呼吸,勉力解下手腕上的袖扣,垂眼道:“陛下见我气色好多了,说我身边应当有人侍奉,就赏赐了两位女郎。” 识迷咂嘴,“贤君良臣,赏的不是书画典籍,而是女人,真是闻所未闻啊。” 陆悯自有他的世事洞明,“有物可赏是好事,等到无物可赏,就只能赏一死了。” 所以伴君真是危险啊,无功不好,功高也不好。 识迷问:“赏你女郎,是想让你娶她们吗?她们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能进入龙城的,必定不是没有来历的。陆悯道:“明日就知道了,都是官户出身的女郎。” 识迷有点同情他,“一下子两位,我真怕你小命不保。昨晚游十里阑珊,那瓶药若是买下了多好,你看现在闹的!” 然后换来他的抬眼一扫,“我回禀了陛下,与你有婚约,不能娶别人。” 咦,果然有现成的幌子,紧要关头很管用。 识迷还有些遗憾,“我打算宣称自己是婢女的,这下瞒不住了。” 陆悯道:“你这一路,哪里像婢女。且这次自称婢女,日后满京都的人都会谣传我娶了婢女。虽说你来历不明,但我相信你是好人家的女郎,就不必妄自菲薄,自降身份了。” 所以说太师之所以能当太师,还是因为他过人的智慧和权衡利弊的能力。江湖救急都能说成抬举,她还得感谢他,给她一个好人家女郎的肯定呢。 “有件事,不知太师还记不记得。离人坊的牌匾挂着陆宅,武侯和中都六卫恐怕都知道我是你的堂妹。”她交叉着十指讪笑了下,“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推翻,你不娶婢女,也得娶骗子。” 陆悯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想好了对策,“就说你是阿叔收养在外面的养女。” 如此倒也可以,不过识迷已经能推演出即将兴起的传闻了,“养在外面,让人浮想联翩,你说他们会信我是养女吗?万一谣传我是私生女……太师终究还是被连累了。” 他听罢一哂,“足见当初为了引我上钩,无所不用其极。” 识迷赶忙喊冤,“我也没想到,偃师会让我嫁给你。哎呀,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要诸多顾忌了,关系越是混乱,阁下越是莫测,史书将来都记不过来。” 她是懂得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陆悯无奈地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你不必过问,我自会安排。” 识迷说好的,“时候不早了,太师安置吧。”说完退出了内寝。 走到门外,想想又不大对劲,重新折返回来,扒着门框问:“陛下知道你我有婚约,有没有表示想见一见我?” 陆悯说没有,“尚未迎娶,变数无穷。” 识迷有点失望,但也不气馁,“那我们回到重安城就成亲吧,不用大肆张扬,你写张婚书给我就行了。” 这回说完,是真的放心回去睡觉了。这年头像她这样忽略三书六礼的女郎不多,陆悯要是识时务,就赶紧把事办了吧。 第二日,识迷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床后听说太师早就出门参加朝会去了,她无所事事游荡到前厅,一眼就看见那两位女郎在堂上坐着。高环危髻,画着险妆,雪白的脸上两撇八字眉、乌黑的樱桃嘴,光天化日之下,也诚如看见了鬼。 女郎们发现她来,因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底细,只是站起身尴尬地对笑。 识迷见过这种险妆,是南地流传来的时兴妆容。虽然看上去很厌世,但着实精致贵气,算得上盛装出席。 反观自己,有点太过随意了。好在她从来不自卑,坦然地介绍了遐方的大名,得知她们一个叫鱼瑚,一个叫卜 果,都是奇怪的名字,与染典艳典不相上下。再仔细看她们的容貌,好像还有些胡人的血统。 识迷正想打探,那位叫卜果的女郎率先说了话,“听闻女郎与太师有婚约?我们都是宫中派来的,日后还请女郎多照拂。” 宫中派来的,说白了就是帝王的耳目,用来监察太师一举一动的。识迷很了解当权者的手段,诺诺点头不止,“当然当然。” “我们入太师府的消息,昨晚已经传回家了,今日家中父兄必定前来拜会。”鱼瑚转头与卜果交换了下眼色,“届时请太师与娘子安排我们,也好给家里一个交代。” 处置这类家务事,确实不是识迷擅长的,她开始觉得度日如年,频频朝外张望,“太师怎么还不回来……” 不过两位女郎的父亲来得比太师快,都是身穿公服,有公职在身的。见了自家女儿,也不显得有多亲近,例行公事般告诫她们,到了太师府上,要守太师府的规矩。 识迷见没人留意自己,正打算从厅堂退出去,刚要迈腿,被一位父亲叫住了,“咄,太师何时回来?” 识迷含笑望向那人,横刀眉,鹰眼黄胡须,身子虚胖说话大喘气,是个有挑战性的范本。 好在女郎阻止了父亲的无礼,凑在耳边大致把她的来历说明了。然后便换来对方的打量,有些不情不愿地赔罪,说实在失礼了。 这时大门上护卫林立,陆悯从门上进来。因位列三公,他的朝服是玄色镶红佐金丝镶滚,和寻常的官袍不一样。要是换作寻常,见到这种打扮的人,连正视都是冒犯,而今要攀亲,让两位老父亲倍感欣慰之余,也有点飘飘然。 然而飘不过一弹指,太师先发了话,“承蒙陛下厚爱,下降两位女郎,府中尚有内赞的职位空缺,让参官酌情安排吧。” 所谓的内赞,就是官邸中高阶侍女的雅称,两位老父亲兴冲冲而来,可不是为了见证女儿当侍女的。 “太师……此乃陛下恩典……” 陆悯微抬高了声量,“陛下是先行恩赏,后才得知我有婚约,天命难收,便说让我自行决断。” 四双眼睛立刻齐齐看向准备开溜的识迷,“正夫人只有一位,侧夫人可以有二三。太师总不能辜负陛下美意……” 陆悯道:“所以请女郎们暂且屈居内赞,两年过后再酌升。” 两年?黄花菜都凉了。谁都知道这个道理,起点越低,晋升越难。看看眼前这位太师,再瞅瞅这两位女郎,老父亲们不太有信心,两年后女儿能赢得太师的青睐。 “还有一条出路,”陆悯把手里的笏板递给参官,和气地笑道,“我身体一向不好,不敢耽误女郎们。女郎们若想自行婚配,我来向陛下讨这个人情,另赠女郎们田产钱帛,助女郎们风光出嫁。” 比起无望的等待,好像还是后者比较划算。两对父女筹谋了一会儿,最终选择退场。 识迷目送女郎们顶着高髻走远,视线离不开那扇形的后脑勺,“他们要是愿意等,你打算怎么办?” 雪后初霁的日光照在他脸上,眉弓高挺,深邃了眼眸。他的语调云淡风轻,“那就只好托赖偃师,照着她们的模样,替我做两个偃人了。” 第16章 识迷扭头看他,应该称赞一句孺子可教吧,这么快就懂得利用偃师的手段为自己排忧解难。有了偃人做替代,那两位女郎本身,可能要陈尸荒野了。 所以人不能钻牛角尖,就得像那两对父女一样懂得分辨利害。天下两条腿的男子到处都是,洛阳花好非我所有,上赶着不是买卖,看看陆悯这张脸,就知道他不好打交道。 所幸自己手上握着他的把柄,有利用的价值,才配活在他左右。暂时自己的安危是不必担心的,识迷坦然得很,想起那两位女郎的打扮,摸了摸自己的鬓发,饶有兴致地说:“回头我也试试险妆。” 险妆华美,得预备衣裳和首饰。她把目光对准了他,“太师,你觉得那两位女郎打扮得好不好看?” 陆悯可以不欣赏不入眼的女郎,但对审美有中正的见解,微微颔首,说尚可。 识迷笑了笑,“那你说,我要是打扮成那样,会不会也很好看?” 他打量了她两眼,“你若是喜欢,可以试试看。” 当然,他心细如发,并不迟钝。用不着她诸多暗示,旋即吩咐参官,去预备女郎梳妆打扮的全套行头。 识迷心下很满意,“同有钱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陆悯把要带回中都的图册仔细收拢起来,随口道:“离人坊那座宅邸,置办起来也不简单。” 识迷摇着披帛道:“置办那处房产,把老底都掏空了,所以我们过得很拮据,每日只能喝鸡汤。” 她的想法总是与人不同,鸡汤和拮据,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陆悯没打算给她留情面,“不是因为染典只会炖鸡汤吗?” 不懂厨艺的识迷,发现很难有狡赖的余地。偃人学习新事物,一般都是靠她手把手传授,自己都是脑袋空空,怎么好意思嫌弃鸡汤没新意。 罢了,这个话题就不要继续了。她转而又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重安城?你要在上都逗留吗?” 陆悯道:“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中都还有大局要主持,明日一早就动身。” 那么就有一整天的时间,让她尝试新打扮。识迷还是很领情的,“没有急着今日就动身,是太师顾念我啊。你看你,越来越有为人夫的温存,等日后我们成了亲,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试问这样坦荡荡的女郎,有谁能不喜欢?可陆悯却无言地将视线定格在手里的图卷上,他以为大多女郎都习惯含蓄表达,原来他错了,并不是所有女郎都一样。 不说话就表示默认,反正亲事板上钉钉,无人能够动摇。 而卜果和鱼瑚两位女郎的前程告吹,消息很快传到了陆家人的耳中。太师是崂阴陆氏出身,那个世家大族中有不少子弟在朝为官,陆氏根基在崂阴关,树冠却在他乡的帝都蓬勃生长。族中耆老卸任也并未归故里,还得留在天子脚下,监督着族中子弟的一言一行。 官职最高,最有出息的儿郎私定了终身,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在识迷等着参官把东西置办妥当的这段时间,陆氏的三位长辈驾临了山河坊。 两位族老并陆悯的嫡母,都是有身份的人,气焰并不嚣张。进了门,神情和蔼地望向陆悯,陆封君问:“跃鳞,你近来身子怎么样?” 高高在上的太师,在长辈们面前还是放低了姿态,起身道:“略有了点起色,劳阿母挂心。”边说边比手,请长辈们上座。 两鬓花白但头顶漆黑的那位,是陆悯的堂叔,他笑着说:“我看气色着实好了许多,人也愈发干练匀停了。明日是祭祖的日子,你切要腾出时间,到底四年不曾在列祖列宗跟前磕头了,这次露露面,对祖宗也算有个交代。” 陆悯拒绝得很干脆,“中都神道要修改,时间紧迫得很,明日一早就得回去。” 另一位眉毛长如寿星翁的,是陆家的族长,他笑着打圆场:“不碍不碍,皇命要紧。族中男丁多,让他们代劳就是了。” 陆封君那带着三分挑剔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识迷身上,偏头问陆悯:“这位就是你要迎娶的女郎?女郎是哪里人?家君做什么营生?家中有几口人?现居何处啊?” 这一长串的问题,得耗费识迷很多脑力。她拼凑不起来,转头对陆悯道:“你说。” 你说?陆家的长辈一致认为,这位女郎不太知礼。 识迷则有些同情陆悯,都爬到了太师的位置,仍旧绕不开族亲的施压。只是娶个亲,还要来一场三堂会审。 不过陆悯倒是气定神闲,照着原先的说法告知他们:“女郎是阿叔早年收养的养女,我在中都与她重逢,就把婚约定下了。” 三位长辈顿时错愕,陆封君低呼:“二叔的养女?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养 女啊。” 陆悯言之凿凿,“一向养在外面,家里人都不知道。” 越说越不可测,三人都迷惘了。陆封君道:“你阿婶也不知道?养女又并非见不得人,瞒着家里做什么?” 冥顽 第12节 可见养女之说存疑,里头必有更大的玄妙。 陆悯一口咬定就是养女,“阿叔不在了,没法替女郎正名,但我知悉经过,三位长辈是信不过我吗?” 所以是死无对证,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陆封君有些不悦,但很好地掩藏住了,缓声道:“若没有这层关系,定下亲事我也乐见其成。但有这层关系,反倒说不清了。还是再商议商议吧,你今日回家吗,你阿兄正好也在,兄弟二人见一面,听听你阿兄的看法。” 陆悯说不必了,“今日在高议台见过阿兄,他近来也忙,就不要麻烦他了。再者我到了如今年纪,婚姻大事可以自行做主。过阵子在中都迎娶女郎,诸位若是不嫌路途遥远,可以来中都证婚观礼。” 三位长辈都觉得他有些过了,族长语重心长,“虽说你年岁不小了,且身居高位,但终究是陆氏子弟。母亲兄长都在,还是得问过他们的意思。” 陆悯笑着望向陆封君,“我本想抽空回去拜见阿母的,恰好阿母来了,免于我奔波一场。” 看来他这头说不通,陆封君便打算对女郎晓之以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女郎出阁须得好生张罗,千万不能操之过急。毕竟跃鳞身份不同寻常,为了他的声望,也为了女郎的体面,莫如下次回上都再从长计议?也好容我些时间筹备。” 可惜,识迷是个不守常理的人,根本油盐不进,“我愿意孤身跟着他到处跑,还在乎体面?” 话说得很好,一口气令陆家人瞠目结舌,也引来了陆悯刀尖般锐利的凝视。 本来就是,哪来这么多的弯弯绕。她的目的从来不是相夫教子,太师的声望和她有关,但长远来说关系不大。娶个亲而已,还能名誉扫地吗? 守旧的长者,似乎出现了手忙脚乱的迹象,陆封君冲着族长语不成调,“您看,这……这如何是好?” 族长心灰意冷,“跃鳞!太师!” 识迷决定一语定乾坤,“我不要聘礼,给抬花轿就能抬走。实在是我爱慕堂兄,无法自拔,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长辈们不要教他始乱终弃。” 她绘声绘色描摹一番,最后低下头,作势擦了擦泪。 陆悯已经不想发声了,一手搭在香几上,边缘的棱角压得小臂生疼,似乎也感觉不到。 陆封君站了起来,颤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过多干涉,跃鳞在官场驰骋多年,难道还安排不好自己的私情吗。”边说边向族长欠欠身,“今日麻烦族叔了,平白跑了这一场。” 族长笑道:“无妨,多时不见吾族麒麟儿,来见一面,也了却牵挂。” 都是得体的人,不因话不投机撕破脸。含笑来,又含笑走了,识迷站在门前送别,等他们的车辇走远才由衷赞叹:“望族不愧是望族,遇见我这样的人,竟能忍住不失态。” 陆悯乜了她一眼,“原来女郎也知道自己荒诞。” “并不。”识迷胸有成竹,“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而且你看卓有成效,三言两语,他们全被我气走了。” 陆悯点着头,这简单的动作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深意。 识迷并不过多关注别人的感受,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应付家长里短,浪费太多时间。 参官采买的东西送来了,又来了两位熟谙险妆的侍女,她兴致勃勃跟着进去,捣鼓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出来。山峦眉,乌黑的嘴,又是面靥又是斜红,颓废阴森,整张脸散发着诡异的美感。 送到陆悯面前,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太师也不免心惊肉跳。他面露难色,似乎有些不敢看,识迷便凑过去,“等到成亲那日,我就这么打扮。” 陆悯捂住了眼睛,不知是头疼还是眼睛疼。 识迷问:“怎么了?难道不好看吗?” 他似乎是壮了壮胆,才斜斜瞥了她一眼,“非得这么打扮的话,鬓边的斜红别画,像被人斩了一刀似的,不吉利。” 说到底,是她不适合这样的妆容。险妆要的是哀默、是悲伤,她总是扬着笑,就如脸上扣着个假面具。 识迷摸了摸大开大合的发髻,自己逐渐也没了兴致。打扮一次要很久,梳头的虽然极尽小心,也还是拽得她东倒西歪,头皮紧绷。 幸好眉毛没刮,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垂着袖子回去洗了脸,再出来见人,又是正常的模样了。 看顺眼的人和事,最好不要改变。陆悯因朝中的局势莫测,不务政时,希望一切越简单越好。这回他打量她,隐约露出了一点欣慰之色,“就这样吧,至少不吓人。” 识迷觉得他没什么眼光,“女郎就是要多变,偶尔换个装扮,自己高兴。” 反正高兴就好,替她准备的东西堆叠在那里,华贵的衣裙就有五六套。 明早就要回重安城,让人收拾包袱装车带走,一面问他:“回去还会路过不夜天吗?” 陆悯正看书,视线未从书页上离开,曼声道:“女郎似乎对不夜天极有兴趣。十里阑珊已经游过了,再去无非是看酒楼里的莺莺燕燕。” 识迷则有更上道的解释,“去看看不夜侯的死有没有拿住真凶呀,还有他的遗孀,是否挑得起重担。” 他的手指捻过纸张一角,翻书发出清脆的声响,“解度延的夫人不是等闲之辈,人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安于内宅的妇人,其实真正的不夜侯,是她。” 第17章 识迷的接受能力向来强,她并未对此表示惊讶,只是由衷地赞叹:“真是个厉害的女子,恐怕很多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吧!解度延死了,不夜天却塌不了天,白玉京还是没法接手这块风水宝地,实在可惜啊。” 陆悯淡淡一哂,“若想接手,易如反掌。但这地方多年来已经有了自己的法度,每年向上都缴纳足量的白银,且一向与州府相安无事,不去变革,对彼此都有益,朝中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容忍他们到今日。” “也就是说,不夜天照旧如常经营,皇帝不会管,高议台也不会管?”识迷笑着抚掌,“这样好,不夜天离中都不远,等我何时想消遣了,还能去那里喝一杯。据说全天下最好的美酒都产自那里,琼浆玉露传到龙城,已经是不夜天喝剩下的了。” 嘴上谈论得热闹,心下还是唏嘘,江湖波澜诡谲,真相一层套着一层,没想到虞朝的凤子龙孙,竟是夫人手上的棋子。 识迷确实很欣赏这样的女子,有胆识有谋略。危险让丈夫和儿子去涉,自己平安地躲在后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至于解家父子的死,通敌叛国,死了不冤枉,但当初这场审时度势,必少不了背后夫人的出谋划策。 这样也不错,一切都是最妙的安排。 识迷笑得眉眼弯弯,这个问题不再纠缠了,转而问陆悯:“我可以上城里逛逛吗?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繁华,也领略一下上都的美食。” 结果他说不能,那双眼抬起来,眼眸沉沉没有温度,“女郎要时时与我在一起,免得有不时之需,却寻不见你。” 这不时之需,真是说得让人浮想联翩啊。识迷明白他的意思,但不妨碍她刻意扭曲,“太师依恋我至此,闹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似笑非笑,眉峰慢慢拱起来,并不否认。 识迷嘟囔,“等我回去,还是得同家君谈一谈,郎君太过恋慕我,让我很有重压。要不这门婚事暂缓,容我考虑考虑吧。” 最后还是陆悯稍稍作了让步,“今日事忙,等下次回京,我抽时间陪同女郎。至于美食,让各家店铺送来就是了,春寒料峭,免得着凉。” 看看,真是好强的占有欲,限制起她的行动来。好在他再有能耐,终归也做不了她的主。今天确实着忙了点,见了两拨人,全是家长里短。下半晌安心吃喝玩乐吧,回到重安城,就再也不得闲 了。 于是前厅里陆悯忙于会见高议台的群辅,后堂里她坐在堂上大快朵颐。早年那些店家的手艺,已经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大概中合了燕人的口味,暗装笼味做得又咸又麻。所幸点心硕果仅存,她喜欢的杨花参饼没有改变,魂牵梦绕的橘红糕也依旧鲜艳。嘴里叼着糕饼,喉头不知怎么哽住了,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咽下去。 吃饱喝足,再上望楼。朝北眺望,那里应当有一处院落,圈禁着虞朝幸存的皇族成员。 可惜当年她跟随师父隐世时年幼,这白玉京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分辨不清城里有几条干道,有多少个里坊,现在就算俯瞰全城,仍是一片迷惘。 忽然听见有人招呼:“女郎……女郎!” 识迷倚着栏杆探头看,见参官交扣着两手,虔诚地说:“听闻主君就要迎娶女郎了,婚宴虽设在九章府,但本府也是需要布置的。女郎喜欢什么颜色的被褥帐幔?平时爱用什么样的熏香?还有饭食器皿,用金用银?还是用玲珑瓷?女郎给了示下,我等好赶早布置。” 识迷只得从望楼上下来,“还早得很,下次回来,不知要间隔多久。” “有备无患啊女郎。”参官臊眉耷眼地笑着,“卑下务要做到最好,力求能在太师府伺候得长远。” 陆悯换人太轻易,且换掉的人都下落不明,这点识迷早就知道。看看这参官,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无论如何得给人家一个安心,便接过花样色调图册,耐心慢慢挑选。 挑了一圈,大致都定好了,参官深深朝她揖手,“下次回京,女郎不能称呼女郎,应当称呼女君了。” 绝对的、唯一的女君,参官表示太师夫人只认她。 识迷发现相处了一整天,这参官不像先前那样死气沉沉了,“内官就该多说些话,有人说话,家里才有人气。” 参官眨眼眨得飞快,为难道:“主君不喜欢下人多嘴,内外侍者都谨记在心。与其招惹主君厌恶,不如不开口。” 识迷发笑,“那是以前,家里没有女郎,你们主君阴阳失调。往后有我在,我就要热热闹闹的,人口越多越好。” 参官点头不迭,“使得使得。不过添人口可以,女君切不能接纳小君。一山不容二虎,女君这样豪爽的性情,别让人做了局,吃了暗亏。” 识迷一本正经地宽慰参官:“你放心,太师对我死心塌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纳小君的。” 就是这么有信心,然而一回头,见陆悯正站在对面屋角,神情淡漠地看着她。她顿时噎住了口,赶忙找补了句,“太师是专情的人,我心里门儿清。” 参官脊背直冒冷汗,诺诺应了两句,找准机会溜之大吉了。 识迷方才拖拖拉拉朝他走去,但没敢停留,错身而过,识趣地躲回了房里。 次日照例天光微亮就启程,她老毛病一点没有改善,没走出十里就犯困。外面风声呼啸,车内鸦雀无声,过于安静令人不安,她总是疑心陆悯在盯着自己,于是撑起眼皮不时确认一下。结果发现他一路都望着窗外,那侧脸看上去俊朗,却也冷若冰霜。 小五现在是越来越像他了,她迷迷糊糊想。当初刚做成的脸,比现在可温和多了。 算了,送出去的皮囊泼出去的水,还有什么可琢磨。她抱住引枕,把脸深深埋进里面,打算从白玉京睡回重安城,好好养精蓄锐,以备后用。 可就在似梦非梦的时候,车辇忽然停下了,她听见陆悯吩咐车外的护卫:“叩门,查验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她方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见马车停在一座宅邸前。这宅邸建得奇怪,院墙足有三丈多高,围成一个圆形,灰砖交错堆叠,模样像个铁桶。而那院门又尤其矮小,仅容一个人通过,白鹤梁进去查问,还得半弯下腰。 心里隐约升起一种预感,她坐起身问:“这是什么地方?” “囚笼。”他直言道,“关着永生永世出不去的人。” 识迷靠在窗前张望,嗟叹道:“这是犯了天条啊,横着才能出去?” 陆悯紧抿嘴唇,没有说话。 不多时白鹤梁出来,站在车辇前回禀:“正月添了两个孩子,如今九男十七女,共有二十六人。” 他颔首,靠回褥垫上,淡淡发话,“走吧。” 车辇又驶开了,识迷稳住心绪向他求证:“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 他闲适地舒展了下四肢,一条手臂搭在支起的膝头上,摩挲着绅带的镶边道:“都是前虞的皇族,燕朝攻城后活了下来。陛下下令,将他们囚禁在这里,每日供应吃喝,但终身不得踏出围城一步。” 识迷想不明白,“这种情形,怎么还有人生孩子?” 陆悯道:“人失去了身份,丢弃了志向,远离了礼教,和畜生没什么分别。活着只剩吃喝拉撒时,不生孩子还能做什么?” “抗争、自救、逃跑。”识迷说得傲骨铮铮,“若我被关在里面,定不能束手就擒。” “未见得。”他的语气很笃定,调转视线望向她,“你怎知他们没有抗争过,没有试图自救逃跑?关进来的头一年,没有人屈服,无奈这里的看守太严密,他们逃不出去,两年了,只能认命。” “那就甘愿被囚?生下孩子一起被囚?” 陆悯慢慢笑起来,“刚开始虽不情愿,但日子久了自会习惯,再等两年,敞开大门他们都未必愿意出去。” 识迷不解,“为什么?我不信放他们离开,他们会不愿意。” 他却胜券在握,“我与女郎打个赌,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再来验证,我今日的话究竟准不准。” 识迷嗤了声,“你也太自大了,倒是先同我说说,凭什么他们不肯离开?是因为贪图牢笼里的安逸,不愿面对外面的物是人非吗?” 他的目光穿过车窗,投向广阔的天际,闲谈中剖开了令人不忍猝读的真相,“并非不愿面对物是人非,是不愿面对肮脏的自己。人在长年累月的驯化中,会逐渐忘记自尊,忘记人伦。他们从最初的惊恐慌乱,变得麻木不仁,要忘了亡国的耻辱,只有麻痹自己。如何麻痹自己?乱交、醉生梦死、生下一个又一个不堪的怪物。再过两年,等到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紧密,就像铁水凝固,坚不可破。他们自知与人世格格不入,便恐惧与门外的世界接触,最后疯癫,发狂,只剩烂死在这囚笼里一条出路。”他轻轻瞥了她一眼,“如何?你要赌吗?” 他的剖析,让识迷几欲呕吐。她知道一个国家的覆亡,会给子民带来灭顶之灾,二十万官兵埋于重安城外已经人神共愤,岂知在处置前虞皇族时,燕人更是丧尽天良。 她呆呆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坚定地唱了反调,“这是你的推断,我不信人会变成禽兽。不过这损招是你的主意吗?如果是,我会觉得偃师救错了你。” 他不屑地一笑,“两军对战,生死各凭本事。我可以坑杀举刀的敌人,不会羞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识迷目光灼灼追问:“那么换作是你,会如何处置那些人?” 冥顽 第13节 “杀了。”他丝毫没有迟疑,“免于承受奇耻大辱,是对他们生而为人最后的成全。” 所以怎么分清善和恶呢,被杀未必是最坏的结果,刀下留人,也可能演变出更大的生不如死。 唉,脑壳疼。 她揉着太阳穴呻吟:“我就不该听这么凄惨的故事,听得我脑子都要炸了。” 陆悯的嗓音变得很轻柔,像在安慰失怙的孩子,“再睡一会儿吧,中晌路过瓦垄,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18章 识迷虽然看此人不大顺眼,但说起好吃的,唯美食不可辜负,便勉强答应了。 本以为瓦垄是个好去处,不说媲美不夜天,至少也是个玲珑小镇。谁知到了那里,不过是一条设在运河边上的买卖街,从头至尾顶多十几丈远。没有店面,全是朝出夕收的小摊,摊贩们各自用四根竹竿架起麻布顶棚,底下就是供食客歇脚的雅座。 识迷站在瓦垄的起点,看着 满街烟雾袅袅,咧开嘴笑了。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品尝美食的地方?” 陆悯穿着华服,人又高挑,即便面对无数贩夫走卒,也显出一种临朝面对百官的气度。他垂眼一瞥她,“这里不好吗?美食并非只出自不夜天那样的地方,其实越不起眼的小摊,越可能藏着世间难得的珍馐。” 识迷被他的巧舌如簧勾起了一点兴趣,“你以前来过?尝过世间难得的珍馐?” 他振振有词,“我曾听人说起过。” 好吧,有依据就好。识迷搜肠刮肚称赞了他两句,“太师不是骄奢淫逸的太师,是与民同乐的太师。就冲这点,我也得尝尝瓦垄的小吃。” 于是决定从中挑一家,通常门庭若市的,肯定错不了。 一行人杀到摊子前,都是官家打扮,不等开口,其他客人便一哄而散了。 白鹤梁看来很满意,“瓦垄人有眼色,一见外乡来客纷纷礼让。主君,女郎,请入座吧。” 陆悯与识迷在正中间的那张桌前坐下,二十名护卫分散在周围的小桌。一时多双眼睛朝摊主看过去,把老汉吓得噤若寒蝉,直到白鹤梁招呼“挑拿手的上”,摊主才敢确定这帮人是来吃饭,不是来找茬砸摊子的。 馎饦,上面堆着烫熟的肉糜,再撒上一撮小葱,已经是较为上乘的饭食了。还有热气腾腾的包子,好几屉堆叠着端到桌子正中央,识迷看不见对面的陆悯了,但能看见他的两条手臂搁在桌上,似乎对这些美食束手无策。 只是不够精致,味道肯定错不了。识迷满含希望,吹散勺子里的热气喝了口汤。 怎么说呢,中规中矩,有点淡。再吃口馎饦……真是好大一口面疙瘩啊! 那么试试蒸屉里的包子好了,咬一口,没咬到肉,再咬一口,终于发现指甲盖大小的馅料……识迷眨巴两下眼,探过身问陆悯:“这就是你说的珍馐啊?” 陆悯默不作声,把说话的力气,用在了吃饭上。 饭后结账,摊主极力推辞,这些人一看就有大来头,害怕收了钱,摊子保不住。 白鹤梁望向太师,“主君,怎么办?” 陆悯神情卷懒,“虽说不适口,该付的钱还是要付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识迷跟在他身后,笑得哑然无声。 事后才弄明白,这瓦垄因背靠运河,河上有很多做苦力的人。这些人吃饭不图好吃,只图吃饱,这家价格最低量最足,生意兴隆并非因为味美,而是因为实惠。 “所以说,你们这些高官厚禄的人,要多了解民生疾苦。每每途径这里,却从来没有停下视察过。”识迷摇摇头,抱着毯子又躺回了锦褥上,“好吃的没吃成,算你欠我一顿,回到中都再补上。” 一向笃定的太师,这回半天没出声,大概很为自己的失算丢脸吧。 识迷抬眼觑觑他,“怎么?还想反悔啊?” 他方才开口,“有不夜天的纸醉金迷,就有瓦垄的脚踏实地。以体力活谋生的人离不开那些食肆,食之无味,只限于你我而已。” 所以这些在朝为官的人,真会鼓吹表面的歌舞升平啊。识迷干笑两声,扭身决定再打个盹。 “饮茶吗?”背后的人忽然问。 识迷“嗯”了声,行动上没有任何表示,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扮演婢女了。煮水煎茶耗费时间,大不了她转回身看着,就算已经参与了吧。 太师倒也没打算麻烦她,不紧不慢地碾茶击拂,识迷从那举手投足中,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优雅。 分茶,将茶盅推到她面前,他自己举起杯盏抿了一口,曼声道:“这几日偶有心慌,但大致已经适应了。虽说我至今尚未参透你们的所求,但我还是要多谢你们,让我脱离了苦海。我与女郎,算不上朋友,唯希望日后多亲近,最终成为可以交心之人。” 识迷从善如流,“当然、当然。从那日你迈进离人坊宅邸,我就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真的吗?其实彼此都是连篇鬼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对方。陆悯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与你捆绑是因为暂且身不由己,如果哪天不需要了,她一点都不怀疑他会铲除偃师、顺手杀了她,好让这个秘密永远封存于地下。 所以现在的刻意表亲近,定是有所求。果然他慢慢浮起笑,那捏着茶盏的手腕转动起来很迟缓,“今晚恐怕要劳烦女郎了,一路奔波,消耗巨万,似乎有些提不起劲来。” 识迷说好,“我也观察太师气息,回来比去时弱,未雨绸缪还是有必要的。” 只不过有个疑问,一直盘桓在她心头,她压声问:“那个给你下毒的人,查出是谁了吗?” 他说尚未,“算算时间,那年我才十三岁,何时中毒,谁要害我,因时隔太久,毫无头绪。” 识迷叹了口气,“此人很有耐心,等了那么多年,等你毒发,看你一日日憔悴又不死,还能按兵不动,别不是连他自己都忘了有这件事了吧!你看,做人要低调,免得招人恨。你十二岁入仕太张扬,毕竟别人十二岁时,四书还没读完呢。” 他皱眉,“这是我的错?” “可不是吗。你太出挑,就显得别人平庸。”她忽然灵光一现,扣着桌板问他,“会不会是你阿兄?全家对他寄予厚望,结果被你比下去了。如今你是台辅,人家在你手下当群辅,越想越后悔毒下少了。” 他的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捺,可见嫌她的见解太浅显,但他顾全她的面子,随口应承:“女郎说得有理,我已经派人详查了,若查出是他干的,一定把他大卸八块。” 识迷听出他的敷衍,悻悻搁下茶盏道:“我小憩一会儿,你莫吵我。” 结果躺下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眼皮很沉,脑子像风车一样飞转。折腾了很久,心烦意乱,她回头怨怼道:“你是故意的吗?这茶调得太浓,难怪入口那么苦,你居然哄我喝酽茶!” 他也不否认,好整以暇地倚着凭几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女郎夜里不睡觉吗,怎么白天总在犯困?” 识迷很不高兴,“女郎的事,男子懂什么。你没听过多睡觉,会变漂亮吗?” 于是他不再发表高见了,大概因为这辈子鲜少与女郎打交道,一上手就遇见个极端棘手的,让他那装满政论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茶已下肚,持续发挥着作用,识迷睡意全无,但她却眼睁睁看他合上眼,呼吸悠长,似乎要睡着了。 她大感不快,车厢内虽然楚河汉界,但把脚探过去,可以踢他两下,“为什么同样的茶,对你没有妨碍?” 他蹙着眉,拂了拂被她触及的地方,“我喝了太多真正的酽茶,这种茶根本不算什么。” 她听他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良久,迟迟道:“你确定现在能与之前同日而语?以前喝过酽茶,不表示如今也能喝酽茶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终于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难怪困意总上不来,想必这簇新的身体,还需要多磨砺。 于是困扰也共通了,两个人撑着脸看窗外,一看看了整整半天。 “下次入京坐船吧。”识迷说,“坐船多好,一路垂钓,还能吃河鲜。” 陆悯想得更长远,“中都与上都之间不通船,我一直有个打算,要将运河引入重安城。” 等到运河引入才有船坐,那得等多久!识迷说:“走到不夜天再换船西渡嘛。太师回京述职,不要弄得如此乏累,边走边消闲多好。等到了仲春,一路酒暖花深,想想就让人高兴。” 但那是后话,眼下煎茶都令他困扰,饮酒恐怕也得慎重了。 车辇前行,穿越了落日余晖,没有找客栈投宿。九章府的护卫习惯连续赶路,只要太师不发话,他们能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可以不投宿,但不能不吃饭,中途还是停在了一处烟柳成阵的地方。因天冷,柳树没见抽条,也看不见半点嫩芽,放眼望去有点凄凉。护卫们在树下生火烤制胡饼,刚打算掏出携带的鹿肉,忽然听见黑暗处传来奇怪的动静,一连串高低起伏,像女人的尖叫。 众人站起身,手都压在了腰刀上 。环顾四周,隐约有雾气弥漫,草丛里起伏着蓝绿色的光点。 识迷恰好离白鹤梁很近,赶紧往他身边挨了挨,“这么多鬼火……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白鹤梁道是,抬手一挥,集结起了所有护卫,下令出发。等到号令发完,才猛然想起,自己一不小心越俎代庖了。 心跳如雷,他讪讪望向太师,“主君……” 太师一拂衣袖,转身便登了车。 是非之地,赶紧离开。护卫们踩灭了火堆,执起火把继续前行。 识迷趴在窗口看,道旁还有零星的磷火飞舞,她兀自嘀咕:“大战的时候,这里死过不少人吧!” 战争免不了生灵涂炭,她还记得那日进重安城,走到城外已是黄昏。最后一点日光散尽,夜幕渐渐高张,城外埋了二十万人,无数的磷火在漆黑的夜色里翻腾。她不觉得可怕,只觉悲伤,那是虞朝人的军魂,忽明忽暗,像一双双不屈悬望的眼睛。 可陆悯却打断了她的畅想,“中都以西直到白玉京,没有再遇见虞朝抵抗的兵力,这里从来不曾死过人。上年倒是有个贩马的胡人被对家坑害,五十多匹马全都毒死了,就埋在万柳坡。” 识迷眨巴了下眼,惆怅半天,原来是马魂? “不是还有怪叫吗,听上去很瘆人。” 陆悯道:“那是林雕鸮的叫声,野外行路,偶尔会遇上。” 识迷这才放心,女郎的胆子还是略小,她见得惯血和尸体,却很害怕女鬼。 这时从旁边探过一只手,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放下了她面前的窗帘。 她转头看,车厢内被朦胧的灯光笼罩,灯影憧憧下,他解开了革带和领扣,平静地问她:“接下来要我怎么做?” 第19章 识迷说:“躺着,闭上眼,什么都不用做。” 他依言躺倒下来,大开着胸襟,露出了精壮的身躯。 遥想当初,小五好像没有做得这么结实,毕竟第一次见到陆悯时,他已经毒发两年,虽然还未山穷水尽,但着实是很清瘦。小五算是依葫芦画瓢,照着陆悯的身形增大了轮廓。本以为差不多了,没想到本主入住之后,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变。 完美,堪称完美。该宽的地方宽,该瘦的地方瘦。识迷沉浸于这种神奇的转变,以至于他躺倒之后,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极度欣赏,双眼泛着粼粼的光。 陆悯等不来她的动作,到底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这一看不要紧,顿时有些发慌,这女郎像中了邪一样,痴痴地盯着他的胸膛看。 他知道,她必定是在惊叹偃师手艺的巧夺天工,这种惊叹和他本身无关,他也无需有任何不适感。但她终归是看得太久了,久得令他为难,他隐忍再三还是开口催促:“劳烦女郎。” 识迷这才回过神来,直言道:“你恢复得真好,几乎与本体无异了。我见过很多半偃,要想真切地改变形体,少说得花上半年时间。而你,不过区区半个月而已,若告诉偃师,他必定也会惊叹。陆悯,你真是天生的伪人材料,是偃师创造至今,最成功的个例。” 这是很高的评价,但那句天生的伪人材料,真不知道是褒还是贬。 “你可是习过武?你的心跳动起来和一般读书人不一样,分明有力得多。”她的手覆盖在他胸口,缓慢地摩挲,喃喃道,“每跳动一次,血就涌向肢体末端,然后变得更灵活,更强壮。这具皮囊是我见过最好的皮囊了,世间罕有啊,难得!真难得!” 她只管说她的,完全不顾及掌下人的感受。那纤细的手指在他躯干上游走,顺着曲线一路高低起伏,激起一串酥麻的触感。 他呼吸失控,难堪下衍生出强烈的羞耻与不悦,厉声道:“女郎由始至终把我当作物件,而非是人!” 识迷迟疑了下,生气了吗?她差点忘了,他不是逆来顺受的小五,而是心高气傲的太师。 老老实实干正事吧,她耷拉着眼皮,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玄铁匣。待要揭盖,见他还望着自己,便蹙眉在他的眼皮上抹了一把,兀自嘀咕着:“你这人,在官场上磨出了满身尖刺,见谁都想扎一下。我与你是一样的,把你当物件,那把自己当什么了?” 冥顽 第14节 她自言自语,而这嗓音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 偃人与偃师之间生来互通,并非偃师的血多神奇,只是对偃人管用罢了。他能感觉到一种新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渗透进体内,向四肢百骸奔涌。包裹住心脏的那道疤如同荒漠的缺口,他甚至能听到它的叫嚣,如饥似渴地,大口吞咽着滴落下来的液体。 体内兴起了一场大战,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两者融合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内他又出现了短暂的昏聩,偃师对他的影响达到最高点。他忽然极度空虚,缺乏安全感,然后从涣散的视线里分辨出一个人影,这人影变成一座神塔,他像个朝圣者,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全身心地五体投地。 他听得见她无奈的叹息,知道自己又失控了,但这刻根本顾不上,脑子阻止他,心却非要他这么做。 被蛮横禁锢的识迷,这刻也只有翻着两眼看车顶了。 偃人会产生依恋感,几乎每个都这样,但像眼前这位这么不可控的,算是独一份了。这血于他就像春药,她有些弄不懂,难道是哪里出错了吗?其实他对来自偃师的一切都心怀厌恶,可惜既憎恨又割舍不下。她留意过他的一些细微动作,虽然表面极力粉饰太平,但那不经意间的一拂袖一皱眉,都深深展露出他内心的想法。然而现在脑子暂时做不了主,只剩本能的反应,也许等到哪天他足够强大,能够做到心脑合一的时候,这种无度的眷恋就会停止了。 她艰难地拍拍他的脊背,“陆悯,该醒醒了。” 可他愈发收紧手臂,似乎是想把她嵌进身体里去。 识迷被勒得大喘气,心道老天爷,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实在不行得想想办法了,下次续命时用点蒙汗药吧,把他迷晕了,自己才好脱身。 这种无节制的痴迷,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逐渐有所缓解。彻底清醒后的陆悯也终于看清,衣衫不整的自己,是怎么抱着人家女郎纠缠不休的。 很尴尬,很羞惭,但并不自责。他默默松开她,默默系上了自己的衣襟。 识迷抚抚两条胳膊,尽可能远离他,彻底吸取了经验教训,“下次不能选在这么小的地方,逃都没处逃,手臂都快被折断了。”说完见他没有表示,不满地抱怨起来,“回了魂,连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如此无礼,是怎么当上燕朝太师的!” 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时候,他忽然蹦出了一句话,“女郎以前是哪国人?靖朝?郢朝?还是虞朝人?” 识迷不遮不瞒,“虞朝人啊,怎么了?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了人,战后父母在哪里,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所以是哪国人也无所谓了。” 他倚着车围又问:“你若需要续命时,也会如我刚才那样吗?” 她说会啊,“不过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管怎么发狂,别人都看不到罢了。” 所以是真失态,他自己也知道。无论他怎么反感这种后遗症,唐突了人家女郎是事实,他诚意向她致了歉,“对不住,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下次行事之前,请女郎把我绑起来,免得我又造次,轻慢了女郎。” 捆绑吗?然后看他袒胸露腹,两眼痴迷的样子? 识迷设想一下,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讪讪道:“女郎觉得不妥吗?还是我哪里说错了?” “没有没有。”识迷忙摆手,“太师的主意很不错,既然你执意要求,那下回就这么办吧。”边说边掀帘朝外看了眼,“天色已晚,该睡觉了……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睡一起也是不得已,希望太师不要见怪。” 原本他的说辞,被她抢先了一步,他只好抿住唇,点了点头。 她实在是个不拘小节的女郎,反正去时已经睡了一路,白天换成晚上,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加上此时茶的余威彻底散去了,她拍了拍引枕,痛快地躺倒下来。 陆悯仍旧保 持着半坐的姿势,闲话家常般打探:“女郎携带的那个匣子,是出发前预备好的吗?里面装着偃师的血,如何保证多日不坏?” 识迷闭着眼随口应答:“方外有红尘中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像这个匣子,火烧水浸不坏其质,里面的东西可以存放千年而不腐。别说是血,就算你放一朵花,千年之后开启,仍能闻见燕朝时期的香气。” 他听完,慢慢沉寂下来,半晌叹了声造化神奇。 识迷觑他,“你一定在想,要是有个更大的,能装下偃师的满身血就好了。到时候杀鸡一样把偃师控干,随用随取,就再也不必受制于人了?” 陆悯笑起来,眼底荡漾起一片涟漪,“女郎把我想得太坏了,莫说世上没有这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能恩将仇报。” 识迷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心道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不过将来的事,现在不用发愁,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把桥拆了就是了。 脑子里胡乱盘算了很多,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夜睡得很安稳,陆悯没有打呼噜说梦话的习惯,沉静得令人心安。 次日车辇又跑了半天,将近晌午的时候总算进城了。熟悉的参天大佛,半空中绕成环状的道场,还有日正当空下巍峨的九章府,这里才是一切玄妙之事的温床和起源。 停住车,护卫搬来脚踏,迎接太师下车。识迷跟在他身后落地,但没打算随他进府门,撑着腰道:“我要回离人坊了,家里人还在等着我呢。今日初九,我翻了黄历,二十六宜嫁娶,那日你来娶我吧。” 边上站立的护卫们,大概觉得听见了世上最稀奇的一场对话。从古至今,从没见过如此潦草的婚事,就连穷人家也讲究个保媒下聘,合完八字再定吉日。而这位女郎,自己看了日子自己决定,不用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这可是有些太儿戏了? 众人不敢直视太师,只敢垂着眼,拿余光偷看。结果太师居然没有异议,说了声“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女郎摇了下手臂上的披帛,转身往直道那头去了,太师没有派车送她,径直登上台阶,迈进了九章府的大门。两个人似乎不太熟,也不打算培养感情,各有打算各忙各的。仿佛到了年纪,婚姻是一场合作,彼此能将就就可以,管他钟鸣鼎食位高权重,我不嫌你,你也别挑我。 太师此时已被府内的参赞接进去了,议事堂里还等着他主持大局。随行的护卫这时功成身退,待太师走远,纷纷直起了身。 副将无言地望向白鹤梁,又望了望女郎离开的方向。 白鹤梁道:“别看了,快驾车追上去,送女郎回宅邸。” 反正识迷也不计较到底是谁的主意,有车就乘,能尽快到家就行。 进了门,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她回身关上大门,仔细别好门闩,顺着长廊走到底,推开了暗室的门。 暗室里整齐摆放着几口木箱,掀开盖子,偃人们都静静蜷缩在里面。她取出三根销钉,一一插回他们耳后,再探手一抹他们的前额,偃人不像伪人,少量血就能唤活。等上约摸一盏茶,染典他们就活蹦乱跳地苏醒了。 “阿迷,”艳典问,“这一路高兴吗?” 识迷说高兴什么,“回来的路上没吃着好吃的,想起还有很多活计等着我,我就作头疼。”顿了顿问,“你们哪个的右臂受了伤,让我看看。” 三个人都捋起了袖子,染典的小臂上留下好大一个刀口,深可见骨。识迷拽过来查看,翻箱倒柜开始查找,嘴里嘟囔着:“上回偃师让我收起来的,放在哪里了……” 找了半天,找到一个罐子,里面都是用剩的原料。修补这样的缺口很简单,重新填上,再拿浸湿的布包裹,通常一晚上就复原了。 接下来四个人上院子里打扫落叶,再浇浇花,忙完了并排坐在台阶上,太阳也快落山了。 “不夜侯父子都死了,阿迷你怎么还是心事重重?”阿利刀偏头问,“杀得不够吗?” 识迷“嗯”了声,“不太够。” 艳典道:“还要杀谁?这次我去。” 说来话长啊,识迷撑住脸颊叹气,“这回不能杀,得把人带回来。天黑出发,天亮前到家,能做到吗?” 其实抽取了灵识的偃人是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痛的,但她仍旧愿意拿他们当人看,因为人世寂寞,他们已经算是家人了。 艳典上次赋闲,这次要大显身手。她蹦起来,昂首挺胸道:“包在我身上。” “不要惊动任何人,悄悄行事。”识迷又叮嘱了一句。说完摊开双手,就着落日余晖查看,盘算着,“七日内忙完,剩下三日准备出嫁,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 第20章 不夜天,解宅。 解度延父子遭杀害,州府查了好几日,一点头绪都没有。两起命案,两名凶手,几乎是同一时间动手,却是来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从天而降,杀完了人,又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案子不能告破,解家人很不满,但解夫人既不吵也不闹,家里更没有设灵堂。她在府衙边上包下一座宅院,卸下大门,把两口漆黑的棺材并排放在院子里。每日那些官员衙役上差时,都要路过门前,一眼就能看见那两口黑棺,无疑是对州府最好的施压,要求他们尽快捉拿凶犯。 有些人对解夫人的做法颇有微词,古来都讲究入土为安,人已经死得那么惨了,还让他们的魂魄不得安息吗? 解夫人只管抹眼泪,“将凶徒捉拿归案,亡魂自然能得安慰。亡人什么时候下葬,全看官衙什么时候结案。” 尸首不在家,反正家里是干净了。解夫人不喜欢白麻布的味道,不喜欢纸钱漫天飞舞,也不喜欢香烛燃烧的阴森。棺材安置在外面,既能督促官府,又能保证眼不见为净。案子一日不破,棺材就一日不入土,最好时间拖延得更久一些,好与州府乃至上都协商,孤儿寡母,是否可以减免两年税赋。 不夜天两年的税赋,足可以养活一个世家大族二十年。这笔钱每年从钱庄提出来,单看运送的车辆,就让人心头直滴血。 解家的小女儿,还在因父兄的死哭哭啼啼,解夫人见她这样就恼火,“死都死了,有什么可哭的。你阿翁与阿兄不在了,于你不是好事吗?将来家业都在你手上,你给我好生习学起来,学学怎么持家,怎么管账。别嫁了男人只知当个甩手掌柜,偌大的家业让外人把持,我可饶不了你!” 解家小女郎抬起红红的泪眼,她是解夫人的老来女,才十七岁,确实什么都不懂。她一向岁月静好地活着,就算外面兵荒马乱,也从没伤及她分毫。 解夫人看着她的模样,气馁又失望。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下儿子,解度延的长子是原配夫人留下的,如果自己有儿子,小女儿便不用被逼着挑起家业,可以继续在闺中绣花写字,永远无需见识商贾的奸猾和狡诈。 而今解度延中途死了,虽说死得不是时候,但自己从幕后走到台前,也不费什么力气。唯一令她担心的是自己年华不再,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这不夜侯的名头就像庞然巨兽,一旦倒地便会引得各路鼠蚁倾巢而出,从四面八方将之啃噬殆尽。到那时候这傻傻的女郎怎么办?若嫁个拿捏不住的丈夫,夺她家业、虐打欺凌她怎么办? “回房去,别在我面前哭。”解夫人拧着眉,把她叱走了。 管家把账本送到她手边,俯身道:“夫人,榆梁的两笔帐该收了。” 榆梁的账,不用翻看账本她就知道,两笔烂账。因家主死了,妻儿无力担负就耍赖,上年定好今年还,要是没料错,今年还得延期。 解夫人啐了一口,“多派些人手,这次非收不可。我可不是你家主君,一再宽限时日,无非与那妇人有首尾罢了。” 管家不由迟疑,“若还是分文没有,那又当如何 ?” 解夫人责难地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成大善人了?没钱就卖人,收屋子。那家的宅子还值几个钱,把人全撵出去,房契送到鬼市上叫卖,价高者得就是了。” 管家这回有了主张,干脆地道声是,急于承办去了。 解夫人忙了一整日,这时才有空歇息,崴身倚在花窗前的睡榻上。 天上的月,凉凉照着地上万物,商人么,唯利是图乃本性,会有多少人因她的狠绝流离失所,她根本不在乎。死了丈夫就能赖账吗?自己也死了丈夫,同是天涯沦落人,对方该体谅她新寡,还得接着过日子呢。 唉,上了点年纪,腰酸得很。她翻个身,拿手捶了捶后背。 这时不知哪里刮来一阵妖风,吹得蜡烛噗噗作响,火旗极速摇曳,没几下就熄灭了。 她支着身,正打算起来查看,忽然颈后一阵剧痛,顿时没有了知觉。等再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走动,偶尔还有三两句闲谈── “别让她饿死。” “还要养几日?鸡汤炖好了……” 她分辨不清白天黑夜,为了逃脱,扯着嗓子喊救命。可惜这地方就像个酒瓮,发出再大的声音,都被分毫不差地回收了。她喊了很久,喊得嗓子嘶哑,却一点用都没有。 每日三餐,门上的小窗会打开,一只手推进陶罐,里面装着鸡汤。她喝了总有十几顿鸡汤,喝得闻见味道就犯恶心,那天决定就算饿死也不喝了,却被蛮狠地拽出了黑屋子。 乍然到了亮处,外面的日光刺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她害怕会被刺瞎,不得不捂住眼,等到能够适应光线时,才发现又被送进了点满灯火的屋子。 屋里站着一位年轻的女郎,模样美丽动人,尤其眼睛闪亮如星辰。对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和声道:“慢待夫人好几日,还请见谅。” 解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什么人?掳我到此要干什么?” 女郎愈发笑得眉眼弯弯,“我们是杀了解家父子的人,把你掳到此处,是因为接下来还要杀你。” 解夫人一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仇和冤太多了,数都数不清,所以就不用数了。”女郎仍旧好声好气,“照理说,解度延死了,你该与他团聚才对,但我知道你们夫妻情分并不浓,所以目下有两条路,夫人也不是非死不可。” 解夫人实在弄不清她要做什么,本以为死路一条,但忽然得知有生机,自然要搏一把活命,便颤声道:“请女郎指教。” 女郎慢悠悠踱着步,一面道:“人人都称你解夫人,但却没人知道你也有自己的名字。你姓洛,名雪阶,二十四岁嫁解度延,至今已有三十年了。年华老去,容光不再,家业无数却后继无人,是夫人目下最大的困扰。呕心沥血这么多年,最怕见到家业旁落,女儿靠不住,交给子侄又不甘心,那何不自己长长久久地把持,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直到培养出上佳的传人。” 解夫人听得很仔细,脸上神色也随她的剖析变得晦暗。直到听到最后,她才浮起嘲讽的笑,“女郎在同我打趣吗?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活三五十年,只有成精了。” “用不着成精。”女郎道,“非但不用成精,还能重获青春,夫人可要试试?” 解夫人越听越觉得玄妙,踌躇道:“女郎有什么办法?既然助我,我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吧?” 女郎没有说话,探手扯开了覆盖在长案上的披布,露出底下一具年轻的皮囊,然后比了比手,请她过目。 解夫人定眼打量,眼泪几乎夺眶。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是三十岁的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眉间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 冥顽 第15节 女郎问:“如何?夫人可想做一场交易,住进这具崭新的皮囊里?” 韶华逝去总是令女子心伤,解夫人是惯常拿主意的人,当即便下了决心,“我曾听说中都有偃师,造人躯壳惟妙惟肖,今日见识了,果然大开眼界。女郎尽管开条件,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让。” 爽快人说话做事就是敞亮,女郎道:“我赠夫人青春,夫人自会报以瑶琚。不夜天人来客往,最不缺的当属人脉与银钱,而这两样,我恰巧都需要,只是目前还未到用时,所以夫人可以先赊账,容后再还。” “仅是如此?”解夫人戒备地问。 女郎温和地颔首,“仅是如此。” 解夫人道:“我是生意人,最会权衡利弊,钱权在重活一次面前算不了什么,一切依女郎之计行事。” 女郎很满意,“好极了,那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夫人怕不怕疼?” 一个长年累月腰酸背痛的妇人,经受了无数小打小闹的隐疾折磨,早就已经对这具身体不耐烦了。男人有远大的抱负,女人何尝没有?只恨年华不由人,时间所剩无多,如果重来一回,她能把天捅个窟窿,还在乎刹那的疼痛! “只要女郎能让我醒过来。”她垂下了双手,“余下的,悉听尊便。” 于是外面送进来一碗药,漆黑的药汁,不知道里头加了什么料。解夫人接过手,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仰头一饮而尽了。对面的女郎愈发赞叹:“我就喜欢夫人的杀伐决断!” 当然,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解夫人完全没了印象。只知道再睁开眼时,一面大铜镜放在她正上方,她看见自己眨眼,铜镜里年轻的身体也眨眼,她想出声,铜镜里的人启了启唇。 “恢复还需时间,等你的心完全住下了,就可以如常起坐,如常吃喝了。”女郎靠在一旁,曼声叮嘱,“当时忘了同你说,你每隔十日就要从偃师这里续命,若是耽误了,可就活不成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万一事忙赶不来,我们可以差遣偃人为你送药。” 解夫人明白,剩下的半句没有说出来,前提是她必须听话,无条件地接受偃师的指派。 做生意么,向来是如此,你既然有所求,就得给卖家相应的报酬,公平买卖,十分合理。 又养了两日,解夫人才勉强说出话,头一句就追问:“女郎是偃师吗?” 女郎莞尔,“我只是个传话人。夫人今日认得我,以后见面就不认得了,切要记住啊。” 解夫人是明白人,只要稍加提点,立刻就会意了。 女郎背着手,探过来仔细查看她的脸,温声道:“这皮囊,从你苏醒这日开始正常衰老,你偷了二十年光阴,可以用来完成你来不及完成的梦想。若有朝一日你仍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换,不过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得失全凭你自己权衡。好啦,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复原就靠你自己了,反正定会越来越契合,夫人只管放心。” 解夫人见她要走,心里还有问题来不及问她,便道:“女郎去哪里?以后怎么找到你?” 女郎那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扬着笑脸道:“我得抽空成个亲,已经答应人家了。你不必找我,若我有需要,自会去找你的。” 第21章 定好的二十六, 雷打不动。不过前一天就要开始预备了,把解夫人送走,替换下来的躯壳不能烧,免得被九章府的探子发现。那就找个地方埋了吧, 埋在花下做花肥最合适。 一切收拾停当, 街市上的成衣坊也把定做的衣裳送来了。识迷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弄了套喜服, 并满头标准的花冠头面,她的陪房们也有应景的装扮, 个个穿得花红柳绿, 头上还别了两支红绒花。 彼此互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高兴,反正高兴就对了。 阿利刀就着水缸里的倒影查看他的幞头, 一面问:“女郎嫁到九章府去,可要把偃师带上?” 识迷说:“等我在那里安顿好,布置出一个藏身之所,就悄悄把偃师接过去。” 染典有些担心,“我们要与生人相处,万一说着话, 嘎嘣倒下来, 那可怎么办?” 识迷道:“不与生人说话, 不就好了。我上次过去,内府的参官替我安排了住处, 我 把那座楼里的生人全赶走了,整座楼都空出来,就住我们。” 艳典听了很高兴,“九章府是另一个更大的离人坊,还住我们几个, 不必应付外人。” 识迷说是啊是啊,“换个住处罢了。若有人追查偃师下落,谁也想不到我们搬进了九章府。生人有句话叫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便越安全。” 染典颔首,又提出个疑问,“会连累太师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识迷居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时方想起来斟酌斟酌,斟酌了半晌决定心安理得,“这不叫连累,叫风险同担。但愿他有自保的能力,若是没有,那咱们就只能舍弃这个,继续拉拢下一个了。” 也许是自小隐世的缘故,她除了与自己长久相处的偃人,对待外面的人和事,没有太过丰沛的感情。包括陆悯,仅仅是她眼中可以善加利用的对象,所谓的成亲,无非创造一个合理的通道,把离人坊的一切搬进九章府,顺便给自己弄了个正经头衔罢了。 暗室里的箱子一口一口搬出来,仔细清点一遍。世上总没人敢去检查太师夫人的陪嫁,平时常用的材料就这么堂而皇之运进九章府,有时候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细数数,零碎十六箱,剩下的比较重要,揭开箱盖,全是胳膊全是腿。毕竟寻常的偃人都是通过灵活组装,没有那么精致的工艺要求。像先前的解夫人,无非是做脸耗些工夫,把她掳来那么多天,就是为了仔细观察,推演她三十岁时的样子。至于躯干和四肢,女郎的样子大差不差,等她入住后慢慢长回去就是了。所以才有了七天计划,若从头到脚仔细勾勒,那做成一个起码得花费两三个月光景。 好了,一切妥当,拿封条封起来,再系上大红的绸缎。二十几口箱子放在院子里,乍看真像那么回事,接下来就等太师来迎娶了。 第二日一早,识迷从床上爬起身,见阿利刀像只鸡一样,鹄立在台阶上直视东方。 “你看了一整夜?”识迷揉着眼睛问。 阿利刀插腰点头,“天亮了,迎亲的人什么时候来?” 识迷失笑,他可比新娘子着急多了。她踱开步子,到水井旁折柳条,蘸取青盐擦牙,一边含糊不清地应答:“还早,既然叫昏礼,必是天擦黑了才来迎娶。这一夜箱子安然无恙,你功不可没,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偃人休息一般是回箱子里,有了灵识的,出来后就不太想回去了。 阿利刀就地坐下来,执拗地说:“我得继续看着。” 识迷没办法,正要问早上是不是又要喝鸡汤,染典和艳典手里举着两张剪好的囍字出来,一左一右贴在了大门上。 这已经是对这场昏礼最大的诚意了,至少气氛烘托得很到位,该有的全都有了。接下来无事可做,依旧是浇浇花,擦擦屋里的灰尘。对于识迷来说,成亲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是进了九章府有现成而多样的饭食可吃,不用再整天喝鸡汤,实在是值得庆幸啊。 翘首盼望,天暗下来的时候,终于听见巷口传来很大的动静。马蹄声、鸣锣开道声、以及热闹的人声,乱哄哄搅合成一团,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染典和艳典打开门,冠服端严的陆悯出现在槛外,他的身后停着一架奢华精美的婚辇,金箔彩绸缀了满车,很有正经成婚的作派。 而女方呢,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直接,没有欲拒还迎的戏码,没有劝嫁,更不存在哭嫁。迎聘的礼赞进门有点懵,新妇子是极其满意这门亲事吧,已经手执孔雀扇障面,盛装站在院子里了。没见到长辈亲友,连父母都未出现,痛快地交换了婚书,就登车坐进了婚辇里。 调转车头,一路吹吹打打返回九章府。九章府的排场是做足的,中都如今是太师坐镇,太师成亲,全城都得响应。 砰地一声,烟花平地而起,满城华灯尽燃。刹那间整座城池沸腾起来,成簇、成堆、成山成海的烟花纷纷在空中炸开,照亮了原本朦胧的夜。 在识迷的印象里,上次看到这么多烟花,还是十四年前白玉京的上元夜。那时她六岁,靠在乳母的怀里,高高仰着脸,让五光十色的烟火点燃她的眼睛。光阴似箭,现在斑斓的烟火也倒映在她眼眸,却是因为她随便把自己嫁了。 重安城自两年前易主,就没有这样大肆庆祝过了,一场盛大的烟花送她出嫁,算她给重安城带来的,短暂的欢喜吧。 婚辇缓慢前行,迎亲的队伍看不到尽头。走了很久,终于进入九章府,那巍峨的府门洞开着,地上铺满红色的毛毡。车辇停下后,车门被打开了,太师亲自上来迎接,就着辉煌的灯火,向她探出了一只白净有力的手。 二十七岁的陆悯,不知是不是养尊处优的关系,看上去要比同龄人更年轻些。尤其穿着玄端,从头到脚精雕细琢的样子,有种近乎锐利的俊朗。 识迷没有犹豫,更没有羞怯,把左手塞进他掌心里。右手继续执扇,因正门到礼堂有很长一段路,举得手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最大的问题是扇面挡住了前路,让她感觉行走困难。 好几次,她的手不自觉低下来,就快要露出眼睛了,是陆悯不动声色托了下她的胳膊,强迫她重新举起了障扇。 “还要多久?”她压着声,有点不耐烦。 他说快了,“至多半炷香。堂上宾客很多,你若坚持不住,丢的可是你自己的脸。” 识迷顿时很不满,心道这人真会撇清关系。既然丢不成他的脸,势必得把扇子牢牢架住,还好,喜娘很快唱完却扇歌,替她盖上了盖头。 然后在一片乱哄哄的欢声笑语里,她被簇拥着夫妻对拜。礼成之后,面前一时好多官靴错综,晕头转向间,被送进了洞房。 所幸洞房里没有人,连看新妇的环节也减免了。识迷扯掉盖头起身找人,走到门前一看,阿利刀他们正从回廊上过来,见了她便回禀:“箱子都搬进楼了,锁在了西边的屋子里。” 三人预备进门,老远就见内府参官带着侍女赶来,在阿利刀抬起脚的瞬间大喊:“且住!” 阿利刀被喝得晃了晃,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你是在叫我吗?” 内府参官说正是,因他是新夫人带来的,不好出言不逊,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拖下去痛揍了——洞房里怎么能有太师以外的男子进入,哪怕是娘家人,也得懂点规矩。 阿利刀呢,确实很想不明白,“我是女君的陪房。” 还好识迷在昏礼之前教会了他们,要对她改变称呼。倘或当着别人的面管她叫阿迷,那才是真的没上没下、没大没小。 内府参官艰难地堆起了笑,“陪房也不行,洞房禁止外男进入。”边说边挥了挥手,叫来两名侍从,“带这位陪房去下房休息,吃些糕饼点心。” 偃人对吃没有需求,但硬吃也不是不可以。阿利刀被劝走的时候还在挣扎,指着染典和艳典问:“她们怎么可以留下?” 参官说:“她们是女郎,女郎有特许,可以留在洞房侍候。” 阿利刀被拽走了,参官几乎可以断定这仆从脑子有问题了,转而又向新夫人俯首行礼,“女君怎么到门上来了?是在等候主君吗?主君在外宴请宾客,稍后就入内与女君行交杯礼。” 于是识迷又被侍女搀回去,不由分说盖回盖头,按坐在了床沿上。 参官和侍女都不走,她只能坐直身子硬熬,好不容易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分辨得出那是陆悯。盖头重新揭下来那刻,她终于畅快地喘了口气,然后见陆悯转身和她并排落座,从内府参官欣慰的表情里可以看出,新郎新妇确实赏心悦目,算得一双璧人。 很多仪式都减免了,但最要紧的一步不能省略。对劈的葫芦瓢用一根红绳连接着,送 到他们面前,瓢里盛着酒,礼赞官高唱祝辞,请他们对饮。 于是两人转身对坐,喝前还不忘碰一碰瓢。识迷一饮而尽,辣得嗓子疼,一旁的染典从盘子里捡了块果脯,飞快塞进了她的嘴里。 可以说新妇带来的人都不怎么正常,大家惊愕过后,似乎也习惯了。礼赞官又说了些吉祥话,带领众人退了出去,洞房里一时只剩四个人,染典和艳典问他们:“我俩可要回避?” 倒也用不上,偃人在陆悯眼中,和屋子里的桌椅摆设没什么分别。唯一要做的是叮嘱坐帐的那位:“九章府不是离人坊,这里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管好你的人,别落把柄在别人手上,若你想活得长远的话。” 识迷一笑,“我自然会看管好他们,但是新婚夜你这么警告自己的夫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确实从未想过,就这样草率地成了婚。但既成事实,便要维护好各自的安全,他道:“这是例行告知,女郎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识迷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你还要出去酬客吗?宴席散后回来吗?” 他说不回来了,“女郎可以早些休息。” “那不行。”识迷道,“新婚夜你不回来,明日整个重安城都知道我们各睡各的,那我这太师夫人岂不是面子全无,以后还怎么在外走动?” 太师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大概这刻脑子里翻涌起无数的念头,天人交战了一番。 识迷则继续开解他,“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太师就不要为难了。” 好好的话,到了她嘴里就变味,陆悯略沉默了下,转身出去了。 染典和艳典立刻凑上来追问:“你们睡过了吗?” 识迷说是啊,“往返白玉京,差不多都睡在一起。” “哦。”艳典说,“那你要生孩子了。” 识迷唾弃她,“你怎么总想生孩子!简简单单睡了几觉,哪里来的孩子。” 简简单单睡觉,对于偃人来说,理解起来很复杂。睡觉是一个人的事,两个人睡觉尤其是一男一女,那就已经构成了生孩子的必备要素。现在不生,只是因为时候还没到,等时候到了,自然就生出来了。 “那你说,今晚太师会回来吗?”染典问。 识迷道:“他不回洞房,我就去他卧房找他。势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与他是实实在在的真夫妻,可不是随便装装样子的。” 染典点头附和,“我们把阿利刀找回来,然后就回去睡觉,绝不打搅你们。” 有眼色,知情识趣,他们愈发聪明了,但识迷仍得着重叮嘱他们:“这里不比离人坊,每日都可以钻箱子,在这里要睡床,至少人前是这样。” 艳典干干笑了笑,“那你说,万一被人发现我们僵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会不会吓坏他们?” 所以是个难题,虽然要求那些侍者侍女不得随意进入楼里,但哪敢保证没有意外。于是商量来商量去,床的边上还是得放上他们的大木箱,木箱对偃人来说太重要了,是他们休养生息唯一的去处。 对于阿迷接下来要做什么,染典和艳典并不知道,总之洞房花烛夜,好像有很多事要忙。她们又插不了手,站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就去寻找阿利刀了。 冥顽 第16节 好在阿利刀并未走远,参官要带他去侍者该呆的地方,他毫不犹豫拒绝了。陪房必须有陪房的觉悟,离开阿迷十丈远,就算失职。 “到底是女君带来的人,同我们就是不一样。”一个侍者语带讥嘲。 有人伸舌拍胸,“他进洞房,真把我吓坏了。” “嗳,男子自称陪房,是崂阴关的旧俗吗?” 他们说长道短,但对阿利刀不造成任何伤害。用以作战的偃人,在没有拔下耳后销钉的情况下人畜无害,大抵只有六七岁孩子的智力。那些人只要没有指着他的鼻子叫骂,他基本是听不懂的。 不与外人交谈,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阿利刀一个接一个地吃糕点,直到染典和艳典来找他,他才跟着她们回去。 好在九章府内的这座独立楼阁是他们的了,太师把洞房设在这里,也是为了方便他们。他们可以随意探访每一间屋子,扛着他们的箱子,自己找寻心仪的住处。 识迷站在窗前,看他们各自进了对面的卧房。这独楼张灯结彩,即便没有人走动,也不觉得冷清。 隐隐约约,能听见楼外的欢声笑语。重安城里有六卫,各卫有卫将军和左右都尉。武将不光打仗厉害,嗓门也厉害,以陆悯现在不胜酒力的身体,不知还能不能竖着回来。 咚咚的声响不绝于耳,城里的烟火还在燃放,真跟不要钱似的。识迷拽过一张椅子,托腮坐在窗前欣赏,大多时候清净挺好,但偶尔的热闹,好像也不讨厌。 看了很久,终于渐渐式微,时间不早了,大概已经交亥了。 她觉得新郎官可能不会回来了,毕竟外面的吵闹声已经淡了,消失了。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杀进陆悯的卧房,反正从风雨桥过去不远,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她都可以边睡边等。 结果巧得很,正在她打算抱被褥的时候,一行人从连廊上过来了。穿着玄红礼衣的陆悯并没有喝醉酒的迹象,走到天井入口处时抬手一摆,跟在身后的侍从止住了步子,立刻却行,退出了独楼。 他一步步走得端方,身份和仪态兼顾得很好,识迷差点以为他真的扛住了那些宾客的纠缠。谁知刚走了两步,脚底就踉跄了下,一手扶墙之际,压在绅带上的玉玦磕到台阶一侧的美人靠,顿时一声脆响,碎了满地。 他垂首良久,蹲下身,把碎玉拾了起来。 识迷见状只好出来接应,伸手搀扶他,他有了醉意,身上有清冽的酒香。转头看着她,不无遗憾地说:“大喜的日子,把玉磕碎了,恐是不祥之兆。” 识迷没当一回事,“什么祥不祥的,哪来那些神神叨叨的说法。” 他把手往她面前托了托,“你看。” 只是可惜了好玉,识迷从他手里接过来道:“交给我,屋里红绸多的是,扯一块包上,埋在海棠树下就破解了。” 眼下艰难的是另一件事,这血肉丰盈的身体是真沉啊,扛都扛不动,只能连拖带拽。好在他没有醉得不省人事,走路有些蹒跚,说话也欠缺了往日的缜密。 识迷把他安顿在圈椅里,给他倒了杯水,“不能喝就装装样子,你是缺心眼吗,当真大口灌?” 他慢慢抬起眼,“酬谢宾客的酒都换成了水,否则我还能坐在这里?” 识迷说:“那你怎么醉成这样?” 他端着杯子的手轻轻打颤,“合卺同牢的酒是真酒。” 识迷这才明白过来,他醉得脚下拌蒜,居然是因为那两杯交杯酒。 “啧,看来还是得多历练,滴酒不沾不行,醉酒容易坏事。”她想了想道,“明日开始,每天暮食喝一杯,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 他没有说话,低垂着头,手腕无力地搭在扶手上,茶盏就这么荡悠悠捏在指尖。 识迷赶紧上去接,嘟囔着:“好麻烦,我怎么像个伺候酒鬼丈夫的妇人……”奈何他居然还捏得很紧,拿不下来,她急道,“快松手,再不松手,杯子也该碎了。” 他终于放开指尖,抬脸冲她笑了笑。这一笑风华绝代,识迷颇感满意,更满意的是他的行动,“本以为你不回来了,我还打算去找你呢。” 他梳理了一下记忆,“不是女郎让我回来的吗?” “是我让你回来的,我对太师的顺从略感意外。其实我再三说过婚仪从简,你为什么不听呢。给张婚书就行,用不着大张旗鼓。”她说着,愉快地笑起来,“你看又是烟火又是酒席,如此隆重,搞得我真以为自己嫁人了。”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凝神问:“不算么?” 识迷说算啊,“只是与我设想的不一样罢了。” 那两杯交杯酒,让他的语速放缓了许多,他似乎也在费力地思考,“女郎设想中的婚姻,应当是什么样?父母之命,还是两情相悦?这世上盲婚哑嫁无数,无论是否合心意,拜过了堂就算礼成,无可置疑。我这样的身 份,本应当有更盛大的婚仪,如今已是从简了,还待如何?终归是人生大事,我料也没有下一次了,我此生力求圆满,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所以唱了一场让自己高兴的戏,就算给了自己交代,圆满的口号喊得越响,越是在掩盖最大的不圆满。 识迷觉得大喜的日子,还是不能让他太悲观,便道:“谁说没有下一次?我这人最通情达理,也酷爱成全。只要太师有需求,退位让贤或者暴毙,我都可以。” 她说得太轻松太儿戏,让他产生了被嘲弄的感觉,“女郎是料定我离不开你,才会如此轻慢?” 识迷忙摆手,“不是,我不过是表个态,不会耽误你。毕竟这场婚事,多少参杂了些强买强卖。” 其实她还算真诚,说的也都是大实话,但在陆悯听来,却别有用意。 薄酒也上头,他坐在桌旁,一手搭着桌沿轻笑,“女郎如此深明大义,那偃师的苦心岂不白费了?千方百计把你送到我身边,难道只为了与我办一场昏礼?” 他又不傻,对他们一直心怀戒备。现在借酒盖脸,又开始拿话试探她了。 识迷也擅长虚与委蛇,“偃师于我如师如父,他就是愁我嫁不出去,才把我硬塞给你的。加上你正要我襄助,娶我也不亏,我嫁过了,夙愿已了,剩下就看你的意思了。” 他直直看着她,“若我明日就休了你呢?” 识迷吓一跳,“你不要命啦,明日就休我?我虽然脾气好,但你也别觉得我没脾气。就算再难相处,彼此将就一年半载还是有必要的,你最好三思。” 他听了她的话,从愠怒到不悦,从不悦到嗤笑,最后忽地释然,“新婚之夜剑拔弩张,实在坏兴致。既然已经成婚,女郎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吗?” 识迷说知道啊,“要我为你宽衣解带,伺候你就寝吗?” 他没有说话,喝过酒的双眼,在大红烛的掩映下,盖住了往日的犀利。 识迷心道真有种,和她较起劲来了。他对偃师和偃人的厌恶,她心里一清二楚,洞房花烛夜最重要的那件事,变成了奇特的交战方式,接下来就看谁能忍住恶心,坚持得更久。 动动十指,她说:“来吧,我与太师更衣。” 他慢慢站起身,摊开了双手,“娘子,今日起你该唤我夫君了。” 夫君就夫君,改变一下称呼,对识迷来说毫无压力。她一把拽住了垂在他腰侧的玉带头,扬着笑脸道:“你喜欢听我叫,那我一天唤你八百遍夫君。” 她解开了他的腰带,他没有拒绝,只是问她:“偃师要你与我做真夫妻,还是只想借助太师夫人的头衔,达成什么目的?” 她乌发如云,他低下头,能闻见她盘发间浓郁的香气。识迷则惊讶于他的揣测,“助你脱困,顺便还给你送了位夫人,如此大恩大德,你居然怀疑偃师的用意。陆太师,你实在很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啊。” 他似笑非笑看她,“也就是说,要做真夫妻?” “做啊。”识迷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有多年道行,什么风浪没见过。倒是你,根基浮动,最好量力而行。万一哪里磕伤了,弄断了,又得麻烦偃师替你修补……届时该多汗颜啊!” 他脸上的神情,果然在听完她的话后变得斑斓,“你说什么?磕伤了?弄断了?看来女郎又在刻意羞辱我。” 识迷笑得尴尬,“你看你这暴脾气,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怎么还曲解上了。我们是实实在在的自己人,我才这样叮嘱你,要是换了旁人,哪里管你的死活。” 反正就是捅伤了男子的自尊心,他对她虎视眈眈,半点没有求她续命时的依恋和温存。 识迷显得很无辜,手指搭在他的交领上,“还要继续么?” 他这会儿看他,连虚情假意都做不到了,有点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酒劲正浓,偏要分个高下,“继续。” 识迷说好,这具身体她熟得很,比他想象的更熟。手上加快,三下五除二剥下了他的礼衣,又把手伸向他的中单,没等他开口,爽快地把他的上半身剥了个精光。 极好,皮肤细腻,骨肉匀称。胸骨中间那道三寸长的疤痕,仅比纳鞋底的线粗了几分,上下呈淡淡的肉红色,非但不突兀,还有些迷人。 她的手又痒了,不是想要调戏他,只是出于习惯和本能。然而刚要摸上,忽然发现他的手游进她宽大的衣袖里,一路向上攀爬,拱出缎面起伏的波光。识迷迷糊了片刻,向来都是她在探索偃人的身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占便宜。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严格来说他确实已经属于生人了,被一个头脑强过皮囊的男子触摸,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忍不住,她蹿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察觉了,戏谑道:“娘子的皮肤高低起伏,坑坑洼洼,是材料不够上乘,还是原先就长成这样?” 识迷笑得切齿,“一个疙瘩代表对夫君的一点喜欢,你摸见多少,我就有多喜欢。” 以退为进,是她惯用的招式。他的手停在她肩头,似乎有些骑虎难下,她忙拱肩催促他:“怎么不动了?往前或是往后,都可以啊。”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了,但气势不倒,“不用你来教我。” 识迷唇角浮起一点笑,她哪能不知道他现在有多不适,非要和心里抵触的女郎亲近,这下生不如死了吧! 那纤细玲珑的肩头抵在他手心,好像随时会变成两条蛇,出其不意咬他两口。他在仔细权衡利弊,如果当真和她做了夫妻,是否表示能留住她,至少不必为续不上命而担忧。可是这样不知根底的人,不好捉摸,他不怀疑她终有一日会跑得无影无踪,届时要找她,恐怕难如登天。 “娘子与世上的女郎不同,你似乎是为游戏人间而来。”他轻抚她的双肩,“你我相识也快一个月了,同车共处了几日,也没能让我增进对你的了解。” 识迷随口敷衍,“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的人是这样,又没有牵挂,人间的礼教束缚不了我。你想了解我么?长长久久地相处,总会窥破一二的。”言罢又问他,“咱们就这样站在这里,保持这个姿势说话吗?” 他没有应,依旧眼眸深邃地望着她。 唉,犹豫不前,十分浪费时间。识迷道:“我一直想看你的下半身长成了什么样,请问我可以脱你的下裳吗?” 像平静的水面投进了一块巨石,陆悯八风不动的面具要破碎了。他知道她说话不太含蓄,但没想到会直白成这样。本该断然拒绝的,可他还是稳住嗓音,说了句莫急。 识迷不太理解,“你在等什么?难道等人来救你吗?上次偃师问你,你可有房中人,你说没有,但我现在看你摸我的手势,分明是个中老手。” 他轻咽了下口水,暗道原来这样就算老手了?他是存心想与她决一决胜负的,但以现在的战况看来,他止步于她的手臂,而她已经打算解他的下裳了。 凝固的手指必须得动起来,往前肯定行不通,他选择往后,抚向了她单薄的后背。他能触到她凸起的肩胛,和微微嶙峋的脊椎,心下暗讶,女郎的身体原来是这样的。但心头波动,不会影响他的思维,他状似无意地询问:“娘子是怎么结识偃师的?” 识迷被他摸得难受,想从他掌下逃离,身体不免下意识前倾。但前倾风险更大,为了找到支撑,她的小臂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他的胸腹上。 这样就很好了,她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不是说过么,我被父母送人了。有一回进山,不小心失足坠了崖,有幸被偃师所救。命虽保住了,但手脚皆断,要在床上躺一辈子。偃师问我要不要换一副皮囊,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时你几岁?”他慢 慢摩挲,慢慢问。 识迷道:“年纪不大,十二三岁吧。” “这皮囊,可以推演出长大后的样子么?我以为仅限于成年的躯壳,没想到偃师的技艺如此高超。” “有心入主,生老病死与常人无异,偃师手段之精妙,岂是你我能参透的。” 他在思考,大概把她的后背当桌板了,手指一下下笃笃地点击起来。识迷被他弄得心烦意乱,十指报复性地在他胸肌上抓握了一把,“好了吧,你不觉得我们这样聊天很古怪吗?是上床还是坐下,你选一样吧。” 接下来心照不宣地,各自收回了手。 识迷还好,拽一下衣袖就妥当了,不像他,得重新把中单穿上,再套回玄端。 两下里互看一眼,都有些不自然,陆悯道:“女郎与我成亲,本就不是自愿,于我来说,也是一样。既然不曾情投意合,那就不必勉强了,名义上是夫妻,私下相敬如宾,不知是否可行?” 识迷说行,“我也是这样想,太师可算说到我心里去了。” 陆悯颔首,“那住处仍旧各便,不必同住?” 识迷想了想道:“每逢初一十五,做做样子就好。平时我不去打搅你,望太师也不要来打搅我。” 这话很无情啊,陆悯笑起来,“女郎嫁我,莫不是只想换个住处吧?” 识迷咦了声,“竟然被你猜到了。” 不遮不掩,本来就是共生的关系,某些浅表的秘密,还是可以分享的。 陆悯沉吟了片刻又道:“那日我与偃师见面,他曾说过,要将这绝学传承下去,发扬光大。不瞒女郎,这两句话一直令我惴惴不安。若我没有理解错,将来街市上迎面走来的,谁也不能断定是生人还是偃人,那么世上的规则与法度,可就形同虚设了。” 识迷含笑凝视他,“太师有康庄大道可走,却连独木桥都不肯施舍他人吗?世上的苦难之人很多,偃师慈悲救人,本没有错。” 陆悯说是,“慈悲没错,但还是要请偃师慎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有朝一日引得全天下争夺,届时想自保,可就难了。” 冥顽 第17节 听上去十分合理的劝告,似乎一切都是为偃师好,但剔肉拆骨,终究是为了守住他自己的秘密而已。 识迷惯会装傻充愣,“正是、正是。我也曾这样劝过偃师,偃师自会斟酌的。你也知道,手艺人对传承有执念,总是担心这门技艺断送在自己手里,对不起师门。” 他一哂,“仅仅是为了传承吗?我还以为偃师想创出一个大同世界,世上只分三类人,生人、伪人,及偃人呢。” 不得不叹服,这人确实聪明,有些事他早就看透了。但转念再想,先前闹出的前朝将领复活一事,本就已经图穷匕见,但凡不是暗里筹谋,势必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 不过眼下没到时候,瞎话还得继续编,识迷道:“偃师你见过,能耐再大也是凡人,精力终归有限。世上人分三种,两种要他的血,他怕是也活不成了。” 解释得很在理了吧,但他看她的眼神总有深意,仍是信不过她。识迷也厌烦和他比脑子了,掩住口鼻打了个哈欠,“睡么?” 也不知他的酒劲过了没有,随口应了声:“睡。” 新婚之夜,九章府内外全是侍候的人,半夜回自己的卧房是会被发现的。再说又不是头一回同睡,就不用扭扭捏捏了。 识迷招呼,“床大得很,你喜欢睡哪头都可以,只要不横着睡,耽误我放腿就行。” 她摇着袖子走到床前,拆下头冠卸下喜服,仰身躺倒下来。 他看了半晌,默不作声脱衣登床,想了半天还是拽过枕头,与她一头躺下了。 识迷翻个身,正看见他的侧脸,鼻梁高挺像山一样。她睡觉姿势随意,但他却躺得笔直,她不由问他:“你白天端着就罢了,夜里睡觉也如停尸,不累吗?” 一向不可冒犯的太师,与她相处时自动丧失了高人一等的特权。通常你于亿万云端之上,脚踩卑微众生,才有所谓的等级。若是遇见一个不服踩的,你敢探足她就顶你个倒仰,能留住体面就不错了,还奢求什么尊贵。 他闭上眼,连看都没有看她,“这样不耽误你伸腿。” 识迷道:“我也没有那么大开大合,这床足有一丈宽,你随意些,不用那么拘谨。” 她看见他蹙起了眉,抬手抚触自己的额头,轻声道:“两口酒……闹头疼……”说罢迟缓地侧过身来,与她大眼瞪小眼,“你要我这样躺着?” 她咧嘴笑了,“就这样,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边说边伸手摸摸他的前胸,“你别见怪,我好像习惯了。” 这回他的脸没发白,而是红起来,愠声道:“女郎应该管住自己的手。” 识迷一本正经道:“手的用处无外乎这些,管它干什么?你要我相帮的时候,自己都会脱了送到我面前,现在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却不自在起来,真有趣。” 所以这是多荒诞的一场婚姻,掺杂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她像不守规矩的市井之徒,在这等级森严的九章府纵情放肆,而太师作为中都的当权者,除了忍让,目前别无他法。 无奈又屈辱,他只得重新闭上眼睛。只听她细碎地说着:“怎么未见有人来闹洞房?” 他不答,在她快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曼声道:“人多眼杂,我让内赞拦阻了。” 识迷多少有些遗憾,“不给看,怎么让那些人知道我是你的夫人?” 紧闭的眼,此时睁开了一道缝,“你为何一定要人知道你是谁?” “因为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啊。人活于世,不都得有个来历吗。有了这层身份,就不用担心别人怀疑我是伪人了。”她说着,缓缓眨动眼睛,“你不也是。正因为你是当朝太师,除了那个下毒的人,没人会质疑你,为什么忽然痊愈。”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她:“偃师现在哪里?还在离人巷吗?” 识迷道:“今早已经走了。又不用他来证婚,他自有他的去处。不过你别担心,时候到了,他自会派偃人来见我。” “你与偃师,关系如此牢靠吗?” 她似乎昏昏欲睡了,咕哝道:“我们要他续命,他不也要你保他周全吗。彼此互相需要,比关系牢靠有用多了……哎呀不说了,我困了,睡觉。” 她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后来果然没有声息了。但这宽大的婚床,简直就像一块跑马场,睡在小小的车舆内时,她还算文静老实,一旦没了边界,她就开始满床打滚。明明空间很大,她偏要挤过来,挤得你无处可睡,挤得你掉下床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了,及到第二日一早,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睁开眼时,才确认自己的确只占据了尺来宽的一道。她的脚板蹬着他的小腿,他觉得浑身都疼,像挨了一夜毒打一般。 越过她,他看见浩如云海的床榻,再回头看,自己的身体如同横亘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 他不悦地推她,她终于睁开惺忪的眼,喃喃问:“干什么?要吃晨食了吗?” 他示意她左右看,她坐起身“哦”了声,拽过他的一条胳膊,蛮狠地把他拖到了大床的正中央。 他已经无话可说了,最近常觉得语窒,朝堂之外也产生了极深的无力感。 识迷尴尬地微笑,“我平常不这样,许是昨天太累了,梦里都在忙,来来回回跑了一整夜。” 所以他的腰上和腿上都要起淤青了,要不是昨晚那两杯交杯酒的缘故,他就算昏迷着,也该爬到外寝去。 “再补一觉吧。”她笑得很温柔,“官员不是有婚假吗,你向白玉京告假了吧?” 还没等他回答,门外突然传来参官的嗓音,小心翼翼地回禀:“主君,龙城中有赏赐到,请主君与女君接赏谢恩。” 这下没办法,不起也得起了。陆悯坐定身,上下打量自己,再审视一遍她,见各自都妥当,方才发话让门外等候的人进来。 内赞和内侍得令,鱼贯而入,伺候他们洗漱更衣。识迷的头发被梳成盘髻,妆点上了繁复的首饰, 又穿上了厚重的礼衣。门外的染典和艳典几度想入内,结果硬给挤出了人堆,站在门前直呼女君。 识迷摆摆手,让她们先回避,大场面需要精雕细琢,这种活计不光她们,连自己都做不了。 好不容易捣鼓完,旋即被搀扶着去了正堂。那是九章府用以举行大典的地方,满室的琉璃砖打磨得光亮如镜,鞋底踩踏过去,恍如走过了汪洋。 陆悯携着她的手,引领她向上叩拜。原本她是很不屑的,但见托盘里堆叠着大量的金银,也就勉强向钱低头了。 燕朝皇帝因顾念太师立国有功,赏赐实物之外,另给新夫人加封了崂阴郡夫人的封号。以太师故里全郡作为对夫人的供养,可说是十分的抬举与成全了。 太师携妻叩谢深恩,大礼行过之后,就剩人情世故。前来颁布恩典的寺人得了丰厚的犒赏,那些都由参官和参赞安排,并不需要太师纡尊降贵过问。 深广的厅堂里,琉璃砖倒映出金银的光泽,识迷看着这些钱,仰头问他:“我能拿一些吗?” 陆悯垂眼看她,“你喜欢?” 识迷说当然,“我很穷嘛。” 他倒也大方,“你能拿多少,便拿多少吧。” 她重又确认了一遍,“此话当真?” 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大概觉得她一个人两只手,拿不了许多吧。 既然如此,势必要让他开开眼界。识迷优雅地打了个响指,招来阿利刀和染典艳典。偃人的力气无穷,艳典扛个大活人能夜行百里,这上千两黄金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在他震惊的注视下,他们轻松搬起全部的金银,扬长而去了。 第22章 染典抱着满怀的金银, 陷入了另一种苦恼,“我们现在有这么多钱,该干些什么呢?” 金钱来得太容易,似乎就不太珍惜了。艳典说:“买很多精美的布料, 做很多好看的衣服吧。还有我的刀, 快生锈了, 磨也磨不亮,我可以要一块精铁吗?或是干脆买一把新的, 用起来更方便。” 识迷很慷慨, 说可以, “还有革、木、胶、漆和铜镜……好多材料都欠缺,得赶紧补起来了。” 阿利刀问:“偃师打算做很多偃人吗?上次说风声紧, 要暂时收山。” 识迷“唔”了声,“今时不同往日嘛,我觉得该囤些材料,以备不时之需。不过我们如今采买,不像在离人坊时方便了,运送进来必须避人耳目。” 阿利刀一拍胸脯, “交给我。我去采买, 不用店家送货, 自己扛回来。” 也是啊,办法总比困难多。实在不行, 离人巷那间宅邸仍旧可以用,把陆宅的牌匾换掉,换成太师夫人府就万无一失了。 四个人商议一番,颇觉前途坦荡。染典的目光一直被识迷的发髻吸引,钻研了半天道:“看上去很是繁复, 容我学一学,等学会了,我给阿迷梳头。” 识迷笑着说好,换下笨重的礼衣,顺手交给了艳典。 艳典把衣裳叠得一丝不苟,边叠边喃喃:“解夫人应当回到不夜天了吧。” 他们因赶时间,且解夫人的身体没有恢复好,不宜再被扛在肩头,所以提前准备了一辆马车,雇人把她送回不夜天。那个销金窟,幕后全在她掌握中,就算她是躺着的,应该也没人敢为难她。 “早前想去不夜天,进城还要被盘问来历,讨要名刺。现在有了熟人,来去可就畅行无阻了。”识迷乐呵呵道,“可见有熟人就是好,现在是九章府和不夜天,等日后,还有薛城、崂阴关、白玉京。” 所以陆悯担心的问题,终有一日会成真的。他想杜绝,她却极度渴望实现,夫妻意见相左,这可如何是好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有种顽童作恶后的畅快感。想起他愤懑又无能为力的脸,她便觉得很高兴。 这时厨司送她的晨食来了,好几个食盒,装着精美的汤粥点心。 内赞把餐食一一铺排好,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三人。她们对新夫人及带来的陪房都有些摸不透,但还是堆起笑脸,轻声细语道:“厨司离这里不远,备有专门的餐堂,以供侍者和内赞用饭。三位可以上那里去,每日平旦至卯时,灶上都蒸着糕饼,便于随取随用。” 阿利刀和染典艳典,并不善于处理这种对话,听了内赞的介绍,有些茫然地看向识迷。 识迷便接了话,“他们吃惯了家乡的饭食,不太适应中都的口味,用饭就不上厨司去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你们每日照常送我一个人的饭食就行,若主君要在这里用饭,会提前知会厨司的。” 内赞道是,侍奉女君用完了饭,很快收拾停当,重又退了出去。 新婚的第一天,除了得到不少金银,好像没有别的建树。识迷决定去查看带来的箱笼,预先布置好,等材料备足,就该忙起来了。 半成的偃人不能见光,她带领染典他们把窗户都封起来。这里的屋子进深正适合,巨大的案台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抬手扫过紫檀的桌面,触手温润,高高的烛台和成套工具摆放好,果然比离人巷的暗室强多了。 很是满意,留在这里就不想出去。取过一把刻刀,正查看刀刃,楼下的天井里传来内侍的嗓音,一递一声唤着:“女君、女君……” 艳典出去应答,站在栏杆前问:“何事?” 内侍说:“主君去议事堂处理公务,不知何时回来,命卑下给女君传话,明日东侧的神道奠基,主君要亲临,若女君愿意,可以随主君一同前往。” 识迷坐在暗室内,但听清了内侍的话,慢吞吞走出来,低头询问:“那个奠基礼,官员们尽数都到场吗?” 内侍说是,“中都六卫奉命营建城池,不论奠基礼大小,都会悉数到场。” 识迷点了点头,“知道了。” 心下也明白,陆悯有心让她见人,并不是真的为给她身份。她嫁给他,究竟藏着什么目的,至今还没有挑明。与其打哑谜,不如给她机会现原形,太师最懂其中道理。 染典和艳典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明日我们一起去,听阿迷的号令。” 识迷发笑,“明日是去结识以前无缘结识的六卫将领,又不是去打架,你们暂且英雄无用武之地。” 那些手握重兵,曾经攻打过前虞的将才们,如今派到这里来营建都城了。不知他们当年是否与守城的虞将交过锋,城外的那些尸坑,又有多少是他们亲手挖掘的。 所以第二天的行程,让她充满期待。她对这重安城垂涎已久,但碍于城中将领众多,很难各个击破。向上结交不容易,何不向下垂降,有了陆悯这块跳板,接触那些人便易如反掌了。 当然,她的枕边人可能才是最棘手的麻烦,所以还得拿出点耐心来,仔细和他周旋。 傍晚时分,他处理完了公务仍旧回到独楼,识迷倒也不意外,“今晚还睡这里?” 他神情淡漠,“新婚第二日就分房,我怕害得太师夫人抬不起头。” 那倒是,这么快各睡各的,和新婚夜独守空房没什么两样。 远处的长虹复道上,经常有守卫来回巡视,识迷自然而然地揽住了他的胳膊,“既然如此,就愈发恩爱些吧。毕竟新婚夫妇卿卿我我,都是应当的。” 他似乎也默认了,没有反抗。 识迷仰头问他:“你若是听从家里人的话,娶了位知书达理的世家女郎,会不会与她君子之交淡如水?人家女郎矜持,你又不冷不热,两个人像两块冰,谁也不挨着谁,那日子过起来必定淡而无味吧!” 他乜斜了她一眼,“谁说婚后非要如胶似漆?这世上有许多神魂契合的夫妻,你又哪里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畅快。” 听得识迷忍不住讥嘲,“我可还记得你痛不可当的样子,那时连琴都弹不得,还遇什么知音!我呢,不爱相敬如宾,就喜欢如 冥顽 第18节 胶似漆,兴致来了非要纠缠,你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她的话,让他想起了今天在议事堂里发生的丑事,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 他已经见识到了她口中的如胶似漆,弄得他腰像断了一般疼。重骑卫将军呈递驻防图上来,他刚展开画帛就掉在地上,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去捡,结果一弯腰,停在半途下不去了。当时那个场面,他已经不敢回顾,这辈子不曾这么丢脸过。而那些粗鄙的武将,个个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对他的行动受限心照不宣。 虎夔卫将军最憨直,“太师新婚,歇两日嘛,你看还带伤处理公务……。” 男人洞房花烛夜后,留下点损伤在所难免,他们调侃到他头上来了。他自是有威严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噤若寒蝉,但他知道暗笑不会停止,这就是她所谓的如胶似漆。 试图抽回手,但没有成功。 识迷偏要和他对着干,“莫非你想婚后冷落我?” 他蹙眉,“你不能自己行走吗?” 他越装清高,识迷就越看他不顺眼,续命后的柔情款款,他好像选择全部遗忘了。这还了得,她得帮他记起来,于是松开胳膊,蹦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错牙笑道:“我来查验一下,太师的身板如今结不结实。” 这分量,他因腰酸有些承受不住,轻轻“啊”了声,眉间浮起了痛苦之色。 识迷讶然,“我有这么沉吗?还是你在装模作样?” 他勉强支撑,吸了口气方道:“昨晚同床共枕,我的腰好像扭伤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讪讪落了地,“真没想到,太师如此娇贵,睡一觉竟然扭伤了腰。可是昨晚我们什么都没干,好好的,你怎么就扭伤了?” 他面如死灰,议事堂上的经历令他不堪回顾,“是你……”忽然发觉声量过高了,只得勉强调整情绪,“是你,昨晚将我欺到床沿上,我为了不摔下去用尽力气,早上起来腰酸背痛,全是拜女郎所赐。” 真相令人尴尬,识迷也打算反省,但他这样就弄伤了腰,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进屋坐吧,休息休息。”她一边走,一边频频看他,实在没忍住,小心地指出了症结,“看来你腰背的力量有欠缺,不知是换身的缘故,还是你原本就弱。好在昨晚你我相敬如宾,要是做了真夫妻……你中途变成这样,我可能会笑话你一辈子的。” 简直是火上浇油,他愤愤然,“你……” 识迷忙服软,“好了好了,我胡说八道,你别当真。不如来谈谈正事吧,明日我能见到出席昏礼的夫人们吗?昨天忙乱,招呼不周,若是能见,我想设宴酬谢人家,也算补足了没能进洞房观礼的遗憾。” 一个入世不深的女郎,忽然讲起人情世故来,事出反常,姑且当她打算诚心过日子吧。 陆悯道:“明日是神道奠基礼,观礼的都是官员,除了你,女眷不会到场。你若有需要,可以下帖宴请,扶摇东方的神道场上,有修道人开设的素馆,里面茶食餐点,一应俱全,足以让你礼数周全了。” 说起扶摇东方,确实一直令她神往,但近在咫尺,却总抽不出空去游玩。听他这么介绍,她很是意外,“修道之人也干起营生来了?” 他早已见怪不怪,“修道之人也吃五谷杂粮,怎么不能做营生?他们不单做营生,还要养家,家里一位夫人两三个侍妾,并不比市井富户担子轻。” 所以这世道,还没乱完啊。识迷咕哝:“我记得前虞有明文规定,修道人不得娶妻,更不能纳妾,怎么到了燕朝就全不管了?” 陆悯踅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先前酸楚的腰,不知是不是被她这一压接上了榫头,好像不那么痛得厉害了。遂气定神闲地反问:“明文规定便有用吗?管得住人,管不住心。燕朝建立之后,这项法度还未颁布,神道场的人就已迫不及待成家立室了。”见她木讷,似乎还有些怅惘,便又转换了话风,“虔心向道的人一直有,但不在扶摇东方,也许在深山,也许在天边吧。那个地方,你就当是游玩圣地,我料你也没打算找修行人论道。酬谢一下昨日的宾客,再登高望远,就算不虚此行了。” 识迷叹了口气,“我就是气恼,市侩的人打着修道的旗号,赚取游人香火纸烛钱。” 他一哂,“想参悟,就不该去扶摇东方,自己走错了地方,莫怨他人。” 他太过通达,也缺乏柔软的话术,她不想再理睬他,便负着手踱开了。 他也不在意,独自坐在宽阔的厅堂里。洞开的直棂门外夕阳如瀑,就这么坐了很久,看日光一点点褪色,心也像沉入了海底。 “那些赏银,你搬回来后有什么打算?”他嗓音轻淡,像在自言自语,但知道她一定听得见。 识迷没什么好气,“你反悔了?想讨回去?” 他望着门外,微微眯起了眼,“你留着吧,万一将来有家用,再从你这里支取。” “那不行。”她手里捏着红绸,冲他比划了两下,“送出去的钱,哪有再支取的道理,越支越乱,账就算不清了。再说你每月都有俸禄,应付家用足够了,我的钱不许你打主意。” 就这么一转手,彻底变成她的钱了。他拿目光上下打量她,彻底看透了她的财迷本质,“张口闭口一切从简,我以为你当真只要一张婚书,结果搬起金银来,半点也不手软。” 识迷自有她的道理,“婚前什么都不要,婚后你的就是我的,堂都拜了,你怎么还没想明白?” 这话端的是无懈可击,向来雄辩的太师这回也无可反驳了,只好悻悻摸了摸鼻子。 千两黄金,心痛了吧?心痛就对了,再造之恩,这个价钱其实很便宜。 识迷心安理得,从带来的工具里找出一把铲子,攥着红绸出去了。 原本说找海棠树,没找到,但院子里有棵乌桕树。她站在树下看,随着天气转暖,枝头渐渐长出了新芽,很有欣欣向荣的气象。她记得她母亲那时就很喜欢乌桕,说它形美而枝叶多娇。据说她刚满月那会儿头上长了许多疹子,也是用乌桕树根研磨成粉,再加入雄黄调和,一点点治好的。 这是为数不多,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了。灵引山上不长乌桕树,她曾经转遍了山前山后,都没有发现,却没想到九章府内栽种了一棵,说不定正与她母亲有关吧! 仰面看了很久,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刨坑的,眼尾忽然瞥见那个苍黑的身影移过来,她才猛然回了神。 他偏头问她:“你在干什么?” 识迷说数叶子,“看看一夜春风,萌发了多少。”言罢又嫌弃地撇了下嘴,“你做什么总穿这种颜色的衣裳,黑压压的,像老鸹一样。” 他也随她仰头看,语调稀松平常,“这是三公的公服。” 识迷噎了下,但不妨碍她继续挑剔,“三公的公服真难看。” 女郎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他并不打算计较,低头看她手里的红绸,才想起来,里面应该包着他昨晚碰碎的玉玦。 关于玉碎,他到现在还有些懊恼,怨自己不小心。既然红绸包裹埋于地下,能消灾解厄,也不必她动手了,自己接过铲子,一铲一铲开始挖土。 识迷见他把洞挖得又圆又深,纳罕地说:“快有一尺了,你是打算埋玉,还是打算埋人?” 他没有说话,示意她把东西放进去。识迷便把包好的碎玉妥善摆进坑底,两个人郑重其事的样子,要是有人忽然到访,八成会误会出了什么令人悲伤的大事了。 识迷欣赏着他的手艺,赞叹道:“你很擅长挖坑。” 他淡淡应:“我十二岁那年埋过一头驴。” 她恍然大悟,“难怪这洞挖出了身世坎坷的味道。” 可惜没有什么坎坷的身世,他平静道:“我除 了是侧夫人生的,生母死得早,其他并不比人差。我父亲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占优势,我凭本事,后来也能得父亲厚爱。埋驴是因为那年入京科考,走到半路上驴病死了,我不想让它曝尸荒野,被野兽啃咬,所以就地掩埋,不枉它跟了我一场。” 识迷嗤笑,“你们这些读书人酸腐得很,我猜你肯定给驴写了祭文,‘若来生做人,还来近我’。” 年少时做过的事,哪有不可笑的。他的确给驴写过祭文,但不再盼着它来找他。 “如果当真投身做了人,不要近我,我认不出它,万一哪里触了我的逆鳞,小命就保不住了。” 他一面说,一面归拢泥土,把坑填了起来。识迷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他这刻说的是实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从他手上过过的人命岂止千万,其中一大部分,都是来自虞朝人。 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但被她强压下来,她仍是轻俏打趣,“生而为驴,在哪儿都过得不容易,时刻会受鞭打。还是去庙里做个僧驴吧,能吃豆子,还不挨打。” 他站起身,放下了衣袖,“僧驴……女郎又在含沙射影?” 识迷说没有,“和尚慈悲为怀,不会打骂牲畜。” 他却凉笑,“不挨打,但杀驴诛心。今生做驴,是上辈子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以吃再多的苦都不能喊冤,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又无从说起,只得作罢。这人虽冷酷,但也确实清醒。有时候清醒很可怕,清醒着生,清醒着死,比浑浑噩噩之人,更能感受人间的剧痛。 也许是话题太沉重,他也察觉了,见她若有所思,便浮起了一个淡薄的笑,“今晚开始练习酒量,圣寿日要回上都,免不了酒桌上应酬。女郎可愿陪我喝一杯?” 识迷说好啊,“只是我酒品不佳,万一喝醉了,恐怕对你动手动脚。”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本以为他要开窍了,结果等了半天,等来他无情的话,“我有一根缚龙藤,许久没用了。你要是不反对,可以先捆绑,后饮酒。” 第23章 傻子才不反对, 这是什么鬼提议! 但很快,识迷又有了个新发现,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两眼,“我记得上回你好像同我提议过, 下次加持时, 为了杜绝你对我欲行不轨, 可以预先把你绑起来。这回倒好,你还想绑我, 可见你的心是越来越野了。” 她的一番虎狼之词, 果然令他神色骤变。但以他的阅历, 岂能被一个小女郎为难住。他最拿手的就是不予理睬,于是振了振衣袖, 转身往厅房去了。 识迷不依不饶,追在他身后吵嚷:“陆悯,缚龙藤是什么东西?能否让我见识一下?” 他不说话,走到银盆前,将双手泡进了水里。 识迷很有眼色,取来手巾, 搭在自己的腕子上, 一面打探:“既然称之为‘藤’, 定是树上长的吧?还能缚龙,听上去很厉害啊。” 他见她虚心求教, 也不卖关子了,接过她腕上的手巾擦手,随口应道:“攻打靖朝时,曾遇见的一位修道之人,是他送我的。虽称之为藤, 但材质难以辨别,只知能随绑缚之物的形态,随意变化粗细大小。” “如此神奇吗?”她抚掌赞叹,“确实是个好东西,莫如我们今晚就拿出来用吧!你先喝酒,我后为你续命,有了这宝贝,你完全不必担心自己失态。” 结果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只是信口胡说,女郎怎么当真了。” 识迷的脸顿时拉了八丈长,“你可是太师,只比金口玉言差了一点点!” 他却无谓地笑了,“难得荒唐,无伤大雅。” 这时内府参官站在门外回禀:“厨司已经将暮食送入千水围子了,请主君与女君移驾用饭吧。” 识迷还在因受到愚弄大为不快,转身道:“不去了,我还有两截麻绳没搓完,忙得很。” 参官被她的话弄迷糊了,茫然无措地望向太师,“主君……” 陆悯换了个和煦的语气,背着手道:“这独楼于九章府来说,只有草芥子大小。你不想到处熟悉熟悉,看看别处还有什么好东西吗?” 识迷并不死心眼,进九章府就是为了探探各处虚实,的确不该因这点不快,浪费了大好机会。 如此就走吧,她迈开步子,朝他比了比手。 不过这九章府啊,处处遗留着虞朝的印记,就比如檐下斗拱的纹样,都是虞人最喜欢的飞燕衔春。 虞朝人有很高的审美,每一处殿宇和楼阁的名字,都取得雅致贴切。所谓的千水围子,其实是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因碧砖光亮如水,殿内垂挂金箔壁缦而得名。 识迷踏进殿门,被眼前的布置所震撼,打趣道:“我猜,肯定还有个万山围子。” 陆悯道:“不叫万山围子,叫万山松壑,是个驯兽场。你若有兴致,下次可以让他们带你去看看。” 她笑吟吟回头,“你不想亲自带我去?新婚夫妇不宜分开,你说过的,让我时刻与你在一起。” 她并不避讳人,这些话全进了参官和内赞们的耳朵里。虽然训练有素的侍从们行动如常,但太师苦心经营的清高格调,到这里可就要大受影响了。 果然,他的身板挺得更直了,仿佛这样能维持住他的体面,冷硬地说:“娘子请入席。” 识迷笑了笑,弯腰脱下软鞋,登上了坐榻。 这坐榻不高,仅有一尺盈余,但极大,与其说是坐榻,不如说是地台。其上铺着厚实的栽绒毯,毯上摆放食案,两侧堆叠引枕,完全可以实现躺着吃饭。 还有殿顶上错落悬挂的宫灯,以鲛绡避风,照得满室水波泠泠。殿里是温暖的,洞开的巨大直棂窗外夜色正浓稠,内赞把清酒倒入鎏金杯盏里,酒微漾,倒映出了天顶的星辰。 “九章府比太师府更惬意。”识迷端起杯盏和他碰了碰,“我们留在中都吧,别回白玉京了。” 他低头轻抿了一口,再抬眼时一扫参官,参官忙摆手,把殿内侍奉的人都遣了出去。 偌大的殿宇内只剩彼此,他才缓声应她,“前虞的行宫,自然比官员府邸奢华。但这不是久留之地,工期完成了,所有人都得离开。” 识迷一直想不明白,“中都难道建得还不够好吗,为什么要继续大兴土木,还让你亲自督办?” 冥顽 第19节 关于这个问题,解释也只能点到即止,“正因为太好,被人发现了另一种用途。这座城不适宜居住,它甚至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我领命到这里督办营建,是因为身体不好,更为回避帝王锋芒。城池建好了仍不回去,莫非打算占山为王吗?” 咦,其实正有此意,只是不能说出口罢了。 她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聊一聊他身上的未解之谜,压声道:“你说这骨毒,会不会是圣元帝下的?古来少年英才都短命,活得越久道行越深,常人难以把控。燕朝已然建成,利刃在侧君心难安。你最有用的十年帮他一统天下,十年之后没你也行,所以你就被鸟尽弓藏了。” 他听她分析因果,说得头头是道,但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时间。 “我毒发于四年前,彼时正是燕朝横扫四国的年月,战绩虽彪炳,却未必胜券在握,若我那时死了,对燕朝没有益处,陛下不会担这个风险。所以女郎莫如再想想吧,除了国君,还有谁会害我。” 这么说来就难猜了,此人树敌无数,想要他命的人应该有很多。究竟是谁下的毒,连他自己都彷徨未决,何况她这个半路上杀出的过客。 摇了摇头,她打算放弃了,仍不忘宽慰他两句,“你虽然招人恨,但你运气 好,命不该绝。找不到真凶便不找了,费那个脑子做什么。十四年前你太弱小,难免遭人算计,十四年后你人高马大,且让他再试试!” 所以人要看得开,即便疼了四年,每每生死一线,也不要想着寻仇。尤其换了身,轻舟已过万重山,就更不该计较了。 陆悯淡淡一笑,复又抿了口酒。烈酒入喉,对他来说很容易接受,毕竟关于口感的记忆是有的,只是欠缺了身体上的适应而已。 提过壶,他正想替她续上一杯,她忽然又蹦出一句,“你说你那驴,有没有可能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毒死的?” 他沉默下来,思索了片刻,最后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告诉她:“科考是十二岁参加,毒是十三岁中的。” 她泄了气,无奈地妥协了,“我是来喝酒的,不是来探案的。这个话头是谁挑起的?是你吗?什么都别说了,罚酒三杯吧。” 她接过酒壶,往他杯中添酒,他也没有拒绝。不知不觉几杯下肚,慢慢头昏沉起来,看外面的星辰都在有序旋转。他支着手肘,语速变得迟缓,“今晚女郎可要助我?” 先前是因为想试试缚龙藤,才打算双管齐下。如今捆绑不成,混合着酒劲,对识迷来说很担风险。 于是推脱:“明日吧,或者等你感觉乏力了,再来找我。” 他有了醉意,那模样不再如平时那样具备攻击性,托着腮,缓慢地转头,“我现在就感觉乏力。” 识迷专心吃她的点心,抽空道:“你这是喝酒喝的,酒劲走遍了全身而已。我早说过,不能急于求成,让你罚酒三杯你就喝,如此经不得怂恿,如何能堪大任!” 他不想和她商讨喝酒的事,踢开了一旁的凭几,探身几乎和她脸对着脸,“我总想问你,可有一劳永逸的好办法?或者偃师开个条件,我替他达成也行。” 靠得这么近,看来想施美男计。 识迷不为所动,嘴里说着“没有”,一把拍开了他的脸。 酒醉后的人,原本就左摇右摆掌控不了平衡,被她这么一拍,仿佛美人遭了冷落,柔若无骨地扑倒在她身旁。 她垂眼瞥了瞥,像个无情的前夫,“我知道你不甘受制于人,但人不能太贪,世上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再说偃师至今未对你提任何要求,唯一的托付,不过是把我嫁给你,替我找了个好归宿罢了。而你,小人之心长怀戚戚,急于同我们划清界限,怎么,娶了我很委屈?我是不漂亮,还是不聪明?到底哪里辱没了你?” 她色厉内也厉,就这么凶悍地看着他。原本她也是个直爽可爱的女郎,终于被他逼得凶相毕露了。 他撑起身,长发落在身侧,看上去有些柔弱。 “女郎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平时公务繁杂,万一遗忘了时间,担心出错而已。”他一面说,一面重新崴回他的软座上。探手摸向食案上的酒盏,又沉浸在新的幻想里,“等冬日,窗外的梅花开了,大雪纷飞时,我再请你来此饮酒……” 到底是读书人,偶尔还是懂些小情趣的。识迷没有应他,但也认同这个好提议。 “那时你还在吗?”他忽然问,捏着酒盏怅然叹息,“真怕你某一日离我而去,届时不知该去哪里找你。” 其实半偃都有这种担忧,不单他,解夫人也一样,担心与偃师断了联系,想多活一刻都不可能。 识迷呢,暂且没有撇下他的打算,毕竟她还想长长久久扎根在这重安城呢。中都在虞朝时期是白玉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到了燕朝定鼎天下,白玉京依旧是国都,说明这重安城,仍是个前途光明的风水宝地。 “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她偏过头,冲他笑了笑,“人都嫁过来了,有婚书为证,你还怕我不告而别啊。” 他听完,极慢地点点头,然后放下杯子,长胳膊跨越食案抓住她的手,似真似假地说:“阿迷,你我夫妻一体。” 她说当然,愉快地拍拍他的手。可他好像忘了,婚书上的名字是陆遐方,不是解识迷。 总的来说,太师愈发秀色可餐了,她忍不住多摸了两把,发现他的手背上逐渐浮现出明晰的血管,微微凸显,强而有力。这是练武的征兆,她记得当初小五可是光滑平整,柔若无骨的。 “陆悯,你精通骑射吧?当初燕朝攻打四国,你领兵并不只是排兵布阵,也上阵杀敌?” 他望向窗外,眼神悠远,仿佛那里有吸引他的东西。 “崂阴陆氏,文可定国安邦,武可征战沙场。我自小被训导着练习拳脚和骑射,躲在朝堂上发号施令,怎及亲自领兵酣畅淋漓。只可惜被人暗算了,二十三岁之后,就再没有提过剑。” “现在呢?”识迷问,“重拾刀剑比练习酒量重要,你瞧你这手,重又舞上了?” 他懒散一笑,“能够重新抓握那日起,我就拾起了剑,所幸没有生疏,一个月下来恢复了七八成……”说着蹒跚打算起身,“我舞给你看。” 识迷忙说不用,“你醉了,万一磕着了不好。咱们还是商讨明日的安排吧,你与手下的官员都来,我包了观景最佳的那层,偶尔请请客,别让人说太师只谈公务,一毛不拔。” 他一下一下点头,“就依女郎说的办。” 识迷探过杯子与他碰一碰,“来,喝!” 他仰起脖子,把剩下半杯也灌进了肚子里。看样子是不行了,后来没再说话,也没能站起来,顺势躺在地台上,度过了新婚的第二夜。 识迷五更醒,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转头看陆悯,他早已睁开眼,不动也不说话,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台外。 高悬的宫灯燃了一整夜,一团团光晕洒落在金砖上,殿宇里流光浮动。 识迷拽过被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你在看什么?” 他的语调如眼神一样空洞,“我在回忆,昨晚喝了几杯。” 早早醒了,就在盘算这个吗?真是无聊! 识迷侧身抱住了枕头,含含糊糊道:“三四杯,也可能五六杯吧……天还没亮透,再睡个回笼觉。” 她说睡就睡,再睁眼已经天光大亮了。慢吞吞起身梳妆,又寥寥吃了两口暮食,跟着陆悯坐上了他的华辇。 这重安城,不知最终会被改造成什么样,本已足够神妙壮阔,又在四个方位重建了复道。南北和西面已经竣工,东面的工程最大,今天方才奠基,听说要通往东山新灵洲。 “你昨晚说,这地方不适宜人住,难道要给神仙住?”识迷穿过车窗,望向远处高大冷峻的神像,“建得越高,越能连接天地神明,我以为虞朝已经很铺张了,没想到燕朝也不匡多让。” 有些实情,不到最后不能泄露,陆悯审视着窗外的一切,没有多言。 辇车终于停稳了,他先行下车,再回身接应她,在外人看来,合乎一个好丈夫的行事标准。 东方神道的起始,在高于城池的半山腰,那里早就凿出了宽坦的大道,崖壁上斜长出一棵大树,树冠庞然茂密,盖住了途径的两三丈。凌空那一侧,因早春雾海蒸腾,只隐约看见城中高楼的尖顶。大道尽头还有一张不知名神祗的脸,从山顶坠落,镇压着四海八荒。 陆悯握紧她的手腕,仿佛怕她会借着雾气遁逃似的。神像前设好了供桌,一众官员已经在等候了,他低声叮嘱她:“别乱跑,站在一旁等我。”自己上前拈香俯首,率领众人祭拜天地。 一阵阵沉闷的钟声,伴着空灵的引磬在半山回荡,有庄严神圣,更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识迷一直信奉半满,万事过犹不及嘛,神道修到了尽头,可就要入魔了。 当然,这话不敢乱讲,她唯有老老实实掖着手,靠在崖壁边观礼。那些男子们虔诚地酬仙酬神,得神明准许,才挖下第一锹土。一旦动土,就算礼成了,接下来只需投入更多的人力,不断开凿搭建就行了。 谋士参赞呈上手巾,陆悯接过来擦拭,一面嘱咐听令的两卫将军:“一年为期,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 投多少劳力,明年的今日,定要完工。” 两卫将军道是,“绝不令太师为难。” 公事办完,就可以讲私事了。他回身望了望盛装的女郎,对周遭的人道:“前日婚仪匆忙,招待不周,内子已在扶摇设宴,请帖也送到了各府上,诚邀夫人们赴宴,作为我们夫妇对诸位宾朋的答谢。” 上宪宴请,下属自然要赏脸。众人热闹地应承,更要感谢太师夫人。 虎夔卫将军边上就站着刑狱府正,长揖行礼后直起身,刑狱府正压声同他咬耳朵,“太师这回的亲事,办得很急啊。” 虎夔卫将军一直有疑问,“当初安伞节上偃师作乱,城里武侯查到离人坊,说坊中有太师叔父的宅邸,里头一位女郎自称是太师堂妹……就是这位。” “啊……”刑狱府正摸摸前额,“堂兄妹……快别胡说,其中肯定有渊源。早前我家夫人还想保媒,把自家阿妹说给太师呢,就差一点,我险些与太师做连襟。” “差一点是差了多少?”虎夔卫将军嗤笑,“我还想把阿妹说与他呢,我差点就成了太师的大舅哥?” 两个人互相一顿宣排,推推搡搡往扶摇东方去了。 好在两地相隔不远,步行就可以。走复道比走陆地快很多,几个兜转就到了。 扶摇东方的神道场,建在两座巨型神像中间,那环形的天桥,其实是神像脖子上的绶带。燕军当初第一次见到这等宏伟的建造,着实是佩服虞人的想象,把建筑变成了神迹,难怪引得诸国争抢。 说话间,登上了扶摇的复道。识迷今天做东,端稳起来很有贵女的风范,言行谨慎又客套。尤其与六卫将军的夫人们结交,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素馆专设的观景雅间,很大很深广,中间用屏风隔断,若需要连通,直接撤下屏风就可以。燕朝的民风一向开放,不过分讲究男女大防,尤其夫妇都在场,哪怕同僚聚集,也并不忌惮。 于是让随堂撤走屏风,大家可以敬酒交谈。卫将军们的夫人对于这位太师夫人,自然是热络中带着一点讨好的,但夸赞却并不肤浅,没有人说什么好福气,更没有人刻意打听新夫人的过往。 双弓卫将军的夫人谈吐很得当,“鄙宅离九章府最近,站在虹道上喊一声,我们都能听得见。若夫人有什么指派,尽管差人来传话,我比夫人年长几岁,勉强能替夫人分忧。” 另五卫将军的夫人也连声附和,温存得恰到好处。当然,为了避免新婚的夫人不自在,很快便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闲话家常去了。 快要端午节了,说说家乡的旧俗吧,怎么给孩子点额黄,怎么往汨罗江里投粽子。 大家正谈论得热闹,同席的太长公主忽然站了起来。众人不明所以,但知道长公主上了年纪,或是需要如厕,或是需要活动筋骨,总之肯定有她的道理,也不便询问,就都没有出声。 太长公主脸上带着笑,缓缓走到了花窗前。 重安城的窗户都离地不高,只到人腰腹上下,尤其神道场,为了观景更佳,只简单设了双层的栏杆。 本以为太长公主是坐累了,想到窗前透透气,谁也没想到,她竟忽然往窗外崴倒,人如叶子一样从几十丈高的复道上飘坠下去,转眼消失在了浓厚的雾海里。 第24章 这忽来的变故, 激得惊叫声四起,整个雅间里顿时乱作一团。太长公主在众目睽睽下坠楼,越是毫无征兆,越是让人肝胆俱裂。 击胡侯声嘶力竭唤阿母, 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在场的男子也倾巢而出, 一时四面八方呼喝声不绝于耳。 雅间里的夫人们都呆呆站在那里,虎夔卫将军的夫人原本坐得离窗口最近, 亲眼目睹了太长公主从她身边坠落, 她一时受不了刺激, 仓皇呜咽起来:“是我太驽钝了,如果我早些察觉, 伸手拽她一把……说不定她就不会掉下去了……” 毕竟是识迷做东道,发生这样的事,外面有陆悯处置,这里自然是她来安抚这些受惊的夫人们。 虎夔夫人边说边哭,脸色煞白,识迷便拉住她的手, 温声宽慰:“夫人不要自责, 事发突然, 任谁也反应不及。我倒庆幸你不曾拉她,否则恐怕连你也要被拽下去。”说罢又向一众女眷告罪, “今日是我设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对不起诸位。请夫人们定定神,或是先回府,我日后再向诸位告罪。太长公主不知怎么样了, 我得去看一看,就少陪了,容我先告退。” 她这样说,毕竟将军夫人们也都不是后宅的娇女郎,顿时纷纷响应,“我们也担心,一同去吧。” 事不宜迟,众人疾步顺着复道下去,但扶摇东方的高度堪称中都之最,从上到下实在要走好一会儿。识迷也是半路上听那些夫人零零碎碎说道,才弄明白太长公主的来龙去脉。 太长公主是圣元帝的姑母,燕朝征战四方那会儿,丈夫因运送粮草殉职,她受了不小的打击,终日郁郁寡欢,后来就足不出户了。及到燕朝一统,儿子封了击胡侯,奉命助太师修建中都,她便跟着儿子来这里立了府。 太长公主的脾气有点怪,平时不与外界接触,你同她打招呼,她也是不咸不淡地支应,从没听说和谁亲近。但人虽不善交际,日子却过得很安稳,上年娶了儿媳,今年又抱了孙子。且她身份尊贵,在家也不会受任何委屈,实在没有理由,选在太师夫妇宴请的日子里,当着众人的面跳下神道场。 “莫不是中邪了。”有人说,“这重安城阴气重,城外坑杀了那么多虞人,大雾的天气,魂兮归来也未可知。” 这种神神鬼鬼的事,因太长公主的坠楼,忽然变得格外吓人。银林卫将军的夫人朝战场方向觑了觑,“早前埋人的那块古战场,每逢变天先出异象,住在城墙下的人,总听见城外有哭声……到底死了那么多人,养出个把成气候的,见太长公主是陛下姑母,说不定就上身了。” 双弓卫将军的夫人在诸多夫人之中,是年纪最长的一位,见她们胡乱揣测,且又是当着太师夫人的面,赶忙出言制止:“别胡说,让郡夫人听了像什么话!那些都是手下败将,正法他们的人还在这里,他们岂敢作怪!” 识迷闻言,视线从她脸上划过。胜利者总有一股不可一世的姿态,把那场血腥的屠杀说得无比荣耀。起先她还以为这位将军夫人不错,原来她是只对强权不错罢了。 脚下走得更快一些,料想太长公主的情况不乐观。几十丈的高处坠落,没有砸到下面经过的人已是万幸,剩下的大抵就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吧。 然而奇怪的事又发生了,赶到复道下方时,地上却是干干净净,连一滴血迹都没有,更别说尸首了。 先到的人早就找遍了方圆百丈,一无所获,所有人都很迷茫,击胡侯连哭都忘了,一圈又一圈地旋磨,悲戚地干嚎着:“阿母……阿母你在哪里……” 冥顽 第20节 跳下去的毕竟是皇亲国戚,身份摆在这里,这事小不了。陆悯仰头向上望,头顶浓雾不散,一点风都没有,照理应当垂直坠落的。而太长公主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一跳,难道跳到天外去了吗? 他只得下令:“调遣城中武侯和守军,一寸一寸翻找,找遍中都城内外,也要将太长公主找到。” 六卫将军和武侯将军领了命,纷纷忙于调兵遣将。女眷们惶惑地站在一旁,有人喃喃:“难道看错了吗……我也不曾眼花啊,大家都是亲眼看着她跳下去的。” 未解之谜,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站在人群里的识迷忽觉有人朝她望过来。转头一瞥,见陆悯正满含猜忌地冷冷凝视她,虽什么都没说,目光却犀利得要把人洞穿一样。 怎么,这是怨上她了?识迷觉得很无辜,太长公主坠楼,和她有什么相干? 城中守卫散出去无数,大家都相信,不论好坏总会有个结果,可等了半个时辰,仍是杳无音信。太长公主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众人心头织出一个可怕的梦魇。没有人敢推测前因后果和她的去向,只有等着太师的下一步动作。毕竟他是中都的掌权者,今日又是他家宴请宾客,太长公主出了事,理应由他负责。 陆悯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斥候带不回新消息,愈发让他沉心下令:“继续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太长公主出了意外,是我看顾不力,我自会具本上奏领罪,但目下最要紧的还是找人,无论如何,要给君侯一个交代。” 眼看事态恶化,审台的官员要做的,是极力回护太师。 参机岑屹楼先接过了话头,“此事过于反常了,投入了这么多的人力,连半点踪迹都未找到,可见其中大有蹊跷。君侯急,太师也急,在外搜寻的武侯与守军更急,但找不见人,却不能归咎于太师。”复又四两拨千斤地向击胡侯施压,逼他当即表态,“太师是中都的主心骨,重任在身,上奏领罪大可不必,君侯以为呢?” 击胡侯心急如焚,但他知道,要是因此迁怒太师,不论是人情还是仕途,就全完了。 他只能咽下苦涩,平稳住心绪说是,“此事哪能怪罪太师,定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哪里欠缺了,才令家母……要请罪,也是我来上表,太师已然尽了人事,余下只有听天命。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找到家母……我十五岁丧父,与阿母相依为命至今,若阿母最后下落不明……我实在愧对先父,愧对自己的良心。” 他说完这番话,痛哭流涕,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识迷远远看着,看出了无限的悲凉,母亲坠楼,生死未卜,儿子却被逼迫着,率先把罪责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陆悯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击胡侯的话令他满意,但这种满意须得很好地掩藏,他面带沉痛地劝慰击胡侯:“放心,就算把中都翻个底朝天,我也定要找到长公主的下落。” 击胡侯感激不尽,一旁的参机们纷纷劝他入街边的茶寮等候。众人都心头惶惶然,那个小小的茶寮一时座无虚席,可又等了半个时辰,直到雾气散了,日光大盛,也还是没有等来新的消息。 大家都灰心了,暗里窃窃私语。岑屹楼知道这样不成事,还是得由他出面调停,便对陆悯道:“议事堂有堆积的公务,要请太师决策,坐在这里枯等不是办法。”复又向识迷等人拱手,“诸位夫人也受惊了,请各自回府吧。城中的搜寻不会停止,早晚会有消息的。” 众人陆续站起身,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巴巴地望了望击胡侯,叹息着从茶寮退了出来。 “这人能去哪里?难道被神仙接引了?”夫人们走向各家车轿的时候,议论仍未停止,“做什么不看开些呢,心里究竟有什么坎儿,要这么决绝地一跃而下。” 虎夔夫人越听越害怕,摸着前额道:“我浑身发热,难受得紧,回去怕是得喊魂了。” 识迷亲自送她登车,好言道:“程夫人心善,但也不要过分自责。回去好生歇一歇,要是有了长公主的下落,我即刻差人告知你。” 虎夔夫人点头,复又紧紧握了握识迷的手,“夫人与太师宴请本是好意,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总之不会有人怨怪贤伉俪的,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识迷颔首,目送她的马车走远,又同另几位夫人道了别,方才坐进自家的车辇里。 回头想想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坠楼,却翻遍每一寸地皮都找不到一块残肢一滴血,究竟是什么缘故?若拿鬼神之说来解释,她是不太相信的,世上要是真有鬼,那些屠杀虞朝将卒的人早就被生吞活剥了,哪还能太太平平活到现在! 真相一时半刻恐怕难以揭晓,找不到尸首,就是个无头悬案。她百思不得其解,回到独楼后坐在廊下胡乱琢磨,引得染典他们不明所以,“中都的风景太壮阔,阿迷看完之后,把魂丢了。” 识迷说不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偃人简单的头脑,拼凑不出惊心动魄的真相。 阿利刀摇起了一根手指,灵光乍现,“我知道了,肯定是因为长公主的鞋掉下去了,她飞身一扑,是为了救鞋。” 连染典和艳典都觉得,能说出这种推断的阿利刀才像中了邪。 染典道:“还不如婆媳不合,母子相残更靠谱。阿母这一跳,儿子一身债,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识迷很惊讶,“你怎么忽然学会了这么多人情世故?” 染典骄傲地说:“我在市集流连时听来的。那些妇人的故事真多,比如阿母借腹生子,养大儿子后被赶出家门,还有儿子做主,把阿母嫁给鳏夫做填房的。” 三人顿时都唾弃她,“你每日听的都是什么鬼东西,连话本上都不敢这么写。” 染典很不服气,“那你们说,当上了公主为什么要轻生?不是儿子苛待她,难道是她想念死了多年的丈夫吗?” 这也难说,没准是活得不耐烦了。 艳典问:“世上真有生死相许的感情吗?我不信!” 识迷也不信,“肯定是那些娶不上亲的男子胡编乱造的。女子寿命比男子长,他们要死了,编故事骗女子殉情,其用心险恶,令人发指。” 几个人一通议论,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险些回不到最初。 识迷今天是抱着结交那些女眷的目的,目的确实达成了,只不过太长公主的意外令人扼腕。现在想起她崴向窗外的场景,也还是令人惊惧,且人究竟去了哪里,暂时也成了未解之谜,只好继续等待搜城的消息。 闲来无事可做,她就想上楼去。吩咐阿利刀他们看守门庭,自己刚要转身,就见陆悯从门外进来,步伐间满蓄风雷,可见在议事堂蹉跎半天,已经耗光了他的耐心。 先前那两道目光意味深长,原来真不是她会错意了。现在急匆匆赶来,想必是打算兴师问罪啊。 问什么罪呢,难道怪她设宴请人,才令太长公主坠楼?要真是这样,她必定二话不说一脚踹过去——她可不是吃素的! 但她似乎推演错了方向,他走到她面前,言辞暗带诘责,“太长公主的尸首,到现在都不曾找到,女郎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识迷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向击胡侯交代啊……” 他蹙起眉,嗓音也变得愈发低沉,“这个当口,女郎不关心自己,却担心无法向击胡侯交代,也太过有恃无恐了。” 他话里有话,识迷本就不太痛快,见他这样,顿时来了火气,“你不去查案,跑到我这里胡说八道来了。怎么,以为把人娶进家门,就能随便欺负了吗?” 陆悯的脸色更难看了,那冰棱般的眼神盯了她半天,忽然断喝:“闲杂人等都退下!” 这一声让三人噤若寒蝉,惶惶望向识迷,识迷知道大战在所难免,便转头吩咐:“你们暂且回避,我若不叫你们,不许出来。” 阿利刀执行力最强,不由分说拖着染典和艳典就跑,砰地关上了房门。 院里只剩他们两个了,识迷方道:“你阴阳怪气半天,人前我不好质问你,既然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请问神道场下你瞪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做错了,令太师有所不满吗?” 陆悯是越气恼越克制的性格,他只是看着她,要洞穿她的皮囊似的,一字一顿道:“太长公主跳下神道场,至今未找到尸骨,女郎不觉得此事反常吗?若我没有记错,安伞节那日,街头有虞朝战死的将领出没,刀砍倒地没有血肉,只有一堆胶沙细木。如今太长公主从几十丈高处一跃而下,为什么方圆十里连一滴血都找不见?是否又是偃师的手笔,正蓄谋着,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识迷这才弄明 白,“你认为太长公主是偃人?她当众坠楼,是我们背后安排的?” “难道不是么?”他步步逼近,“今日一丝风都没有,人若是落地,无外乎血溅当场,怎么会连尸首都找不到?唯一的解释是肢体四分五裂,碎成了泥土与木屑,难以分辨了。事后只需捡走一身衣裙,用不着偃师亲自出面,派个三岁的孩子就能做到,我这样猜测,何错之有?” 识迷被他气得发笑,“你的脑子确实好,自己破解不了谜案,就怨怪偃师。你是仗着他修养好,不会像我一样骂你吗?” 他并不想与她缠斗,只是一径追问:“偃师现在何处,请他出面澄清就是了。我与他之间已有渊源,大可不必在我面前遮掩,为什么不肯一见?” “不是不肯见,是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识迷冷冷道,“今日我宴请宾客,偃师在宴会上利用偃人作乱,让矛头指向你我,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他那股倨傲的神情又浮现了,轻蔑道:“你我的婚事,本就是偃师的安排,你嫁给我,是不是来与我家常过日子,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知道你们有所图,但新婚第三日就图穷匕见,可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论起雄辩,识迷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可气的是他对你起疑,指责起来还很有理有据。 识迷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既然百口莫辩,那就轻轻反驳一下好了,“反正不是我们干的。你与我们早就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事大可直接同你说,何必绕弯子。” 可他仍是不信,目光如炬地看着她,“这城中,究竟有多少半偃,又有多少偃人?你们要将中都变成假人的天下,是么?” 识迷又轻轻反驳了一下,“没有,这全是你的臆测。太长公主地位再高,也只是深宅妇人,她是死是活,对谁都没有影响。” “那尸首去了哪里?”他步步紧逼,“派出去的人翻遍了每一寸土地,连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若不是偃师所为,那么这城中难道还有另一位偃师吗?” 识迷张口结舌,觉得实在自证不了清白,转开身道:“我不同你说了,反正与我们无关” 她要走,被他拽住了手腕,“你只要告诉我,偃师在哪里。” 识迷愤然甩开了他,回手指着他的鼻尖道:“你打着太长公主的幌子来责问我,其实就是为了找到偃师,然后扣下他。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人落进你手里,你就能予取予求,这里头的玄妙若是让你参透了,那还如何防备你!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好生安分守己,对大家都有益。“ 人各有立场,对事态的理解也大相径庭。若说他没有这个心思,那是假话,但偃师的不可控,也确实令他深感担忧。 他沉寂下来,寒声道:“天下之难持者莫如心,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人存于世,必要受约束,才不会搅乱纲常,为祸世道。我只盼偃师清静无为,从未想过扣押他。” 识迷笑了笑,“这些话,你自己信么?陆太师,你非善类,我早就知道,我们防备你,一如你防备我们,有些话不说破,是为了日后好相见。现在你把算盘打到我脸上来了,我脾气不好,确实忍不了。”边说边扬声唤楼上的偃人,“都下来,回离人坊。你浪费了我三日时间,陆悯,你就等着我的放夫书吧!” 第25章 听见召唤的染典三人很快便在院子里齐集, 艳典说:“我把门都锁好了,何时走?现在就走?” 她三句不对付就要回离人坊,这让从来没有处理过夫妻矛盾的太师,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她手里终究握着生杀大权, 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她离开。他想阻止, 伸手去够她, 却只够到她的衣角。她毫不客气,拂袖道:“不许碰我, 你刚才那么用力捏我, 把我捏痛了, 我现在很生气。” 陆悯自是心高气傲的,这辈子还未向谁低过头。堂堂的帝师, 连君王与他说话都要自带三分委婉,何况一个小小的女郎! 不要走或不能走,那么简单的三个字,对他来说却难以启齿。为了乞命,低声下气地央求,立世为人的尊严都可以舍弃了吗? 但转念再想, 大丈夫能屈能伸, 大可不必在此时和她较劲。他本打算退让一步,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她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样东西, 正是之前那个铁匣。 “太师不要阻拦我。”她挑着眉道,“再拦我,这宝贝可就保不住了。” 他的脸色顿时发青,那只伸向她的手,慢慢握拢成拳, 让开半步道:“你先回离人坊冷静冷静,我不多时便来接你。” 识迷的性格不爱拖泥带水,决然道:“既然互不信任,还不如好聚好散。偃师若还想让你活着,自会派别人来为你续命。至于我,今后就不与你相见了,你就当我这发妻死了吧。” 她带着三个偃人,转身就朝独楼外走,半路上遇见了来送暮食的内府参官。 参官见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道:“天快黑了,女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识迷在别人面前很讲究风度,和颜悦色地说:“我要回娘家一趟,劳参官替我安排车马。” 斜阳中,陆悯垂着袖子缓步走来。见参官惶惑地望向自己,勉力按捺住情绪,点了点头。 参官不敢怠慢,赶紧照着新夫人的吩咐承办,很快一辆精美的马车停在了台阶下。而那个男陪房真是个野人,凶悍地上前接过马鞭,二话不说把驾车的赶了下去。 识迷带着染典和艳典登上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马车疾驰出九章府,染典在一片颠簸中问识迷:“你真要同太师和离吗?” 识迷被颠得嗓音打颤,坐都坐不稳,两手紧紧攀着车围子,气哼哼道:“笑脸给多了,惯的都是病。不来点猛药,拿我当软柿子捏。” 艳典说就是,“有求于人还这么凶,倒反天罡。” 话又说回来,识迷居然真的动了和离的心思,“今天宴请,我和那些将军夫人打过交道了,至少混了个脸熟。要是就此休了陆悯,她们想打听内情,应该个个都巴不得接待我……”实在被颠得受不住了,她推开车门喊阿利刀,“又没人追杀我们,你驾得稳一些,我的脑花都快被抖散了。” 阿利刀木讷地“哦”了声,先前是为了配合她的愤怒情绪,才把马车驾得飞起。现在已经离开九章府了,她说慢一些,那就拉缰吧。 车子终于平稳了,识迷跌坐回来,染典挨在她身边说:“还是再忍忍吧,好不容易才出嫁的,除了他也没人娶你。” 识迷翻着眼道:“胡说,我这样的女郎才色俱佳,想娶我的人得排到白玉京去。”大话说完,忽然很惆怅,自言自语起来,“如果虞朝还在,全天下的男子都得随我挑,都怪陆悯这奸人,断送我的好姻缘,此仇不共戴天!” 她的过去,偃人们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反正她说什么他们都信。最主要一点,她最终嫁给了那个奸人,实在过于悲凉,值得他们道一声节哀。 大家雪上加霜地安慰了她两句,艳典心里记挂着一件事,“那二十六口箱子还在九章府放着,里面全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此话一出,连赶车的阿利刀都回过了头,“怎么办?原路折返,把箱子都搬走。” 识迷说不急,“陆悯精得很,不会让人碰我们的东西。我们先回离人坊,待我查明真相,再等陆悯低声下气把我接回去。” 拿捏着把柄,果然有底气。前一刻还愁容满面的偃人们,后一刻就欢天喜地了。 染典也 对太长公主的消失表示费解,“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应该摔得到处都是,可她却连一星肉沫都没溅出去,没准跳下去的是鬼。” 所以说陆悯的怀疑没错,连诡幻出身的偃人都认为见鬼了,可不就是怪异吗。 按常理推断,偃师确实嫌疑最大,只要他愿意,完全能让偃人在半空解体,还未落地就先四分五裂。可她心里知道,这件事的确和偃师无关,既然不是偃师所为,那会是谁呢? 冥顽 第21节 其实大可不必被圈住了思维,要让一个人彻底消失,还有其他办法。譬如某些不再传世的毒或者药,远的不说,就说陆悯所中的“笛骨”,这种奇毒市面上早就绝迹了,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依旧能够找到。 “不夜天的鹿海下有道深渠,渠内每逢初一十五开设鬼市。”识迷边说边思量,“鬼市上有很多奇人异物,或者我们可以去探访探访,找找有没有顷刻之间,把人挫骨扬灰的办法。” 艳典说对啊,“解夫人掌管不夜天,她定会有门路,打探到这种办法。” 识迷顿时斗志昂扬,“然后我们顺着那条线,挖出幕后真相,结结实实甩在陆悯脸上,想想就解气!” 说到最后,怎么歪曲成要向他证明了?思路不对,重新改过。 找出真相并不为陆悯,而是想探一探事情背后,是否真有她不知道的能人存在。若果真有那种药,弄到手岂不是如虎添翼吗。离人坊那个大灶台就可以拆掉了,毕竟动不动在坊院里烧尸首,实在有点对不起左邻右舍。 阿利刀驾着马车,赶在坊门关闭的前一刻,冲进了内坊。那座宅邸静静伫立在黑暗里,三日没见,居然有点想念。 染典和艳典张罗点灯,识迷多少感到有些沮丧,她还没吃上饭。回来最大的败笔是又得将就染典的手艺,且能杀的鸡在她成亲前一天都吃完了,越想越糟心,这可怎么办。 她在院子里无奈地打转,所以说婚姻就是于万千人海中精准地找到自己的报应,像她这种权宜之计下的蛰伏尚且如此,怀抱希望真心过日子的女郎恐怕更失望。 对于陆悯,抬头不见低头见,早晚是一对怨偶。但不见的话,吃饭都成了问题,果然棘手。还有那千两黄金,她走的时候居然忘带了……越想越后悔冲动行事,要是忍一忍,等到明天就好了。 染典举着锅铲站在屋角,“阿迷,海棠花长了新笋芽,我撅下来炒给你吃吧。” 识迷的脑子忽然卡了一下,“海棠芽能吃?能吃的不是枸杞芽吗?” 这样说来,可就穷途末路了。艳典说:“要不早点睡?睡着了就不饿了。” 是个好办法,今晚早点睡,明早让阿利刀去九章府,把有用的东西都搬回来。还有酒菜米面,也得多囤一些,再想办法送染典和艳典去学厨艺。 他们四个人中,总得有人会做正常的饭食,否则发狠回娘家,连饭都吃不好。 长吁短叹一番,她打算回房找床了,可刚挪步,就听见有人叩响了门环。 难道是陆悯?来得这么快?还是有不速之客造访? 示意阿利刀去开门,染典和艳典就站在她身侧。耳后的销钉抬手便可拔下,足够应付一切疑难杂症。 和预想的出入不大,一片千山翠的袍角飘进来,果然是陆悯,来得这么快,抽空还换了身衣裳。 识迷眯起了眼,“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到,看来是感觉乏力了啊。” 所以适当的拖延有好处,加快了太师认错的进程。但他来得太快,又打乱了她的计划,他这就要接她回去,她还怎么弄清案子的始末! 陆悯呢,显然不擅长向人低头,但他懂得精准把控人心。识迷正发愁的事,只要他一到来,便轻松解决了。 参官带领内赞,络绎向院内运送食盒,丰盛的餐食一一摆上食案,参官在一旁说尽了好话,“女君您看,主君放心不下您,虽公务如山,也记挂着您不曾吃暮食,命卑下等预备好您爱吃的菜色,亲自给您送来了。” 识迷一副不领情的样子,“我可不饿,夜里吃得太多睡不着。” 女郎恼火起来,一般二般的手段治不好。但她跑回离人坊的这段时间,给了陆悯充分反省的机会。且不说那个无头公案是否出自偃师之手,就自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不足以与他们反目成仇。 他是权利的掌握者,同时也是命运的弱者。他离不开偃师的救度,即便此刻依旧充满怀疑,也只能姑息,终究是根基未稳,经不得刁难。 而面前这女郎,他一直对她存有极大的好奇。他摸不准她的来历,也尚未弄清她和偃师的关系。如今能做的是先安抚住她,虽然不容易,也还是要尽力而为。 “夜里若是饿着肚子,更会睡不好。”他放缓了语调,大有求和的意味。抬了抬手屏退左右,自己踅身在桌旁坐了下来,和声道,“我今日在议事堂忙了大半天,滴水未进,现在确实乏累得很了。女郎要是不反对,坐下一起用饭吧,有什么话,可以边吃边说。” 边上站立的三个偃人,经过这两天的陪房经历,已经知道太师打算和阿迷独处时,他们该立刻消失了。但今天有所不同,他们要是这时候离开,恐怕小小的阿迷不是太师的对手。毕竟阿迷只是个半偃,虽然“活着”方面有优势,但论自保的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太师的身手怎么样,他们尚且不知道,也不畏惧。反正哼哈二将般挺腰站在阿迷两侧,只要阿迷一声令下,他们时刻准备摸一摸太师的老底。 一人坐着,四人虎视眈眈凝视,这种态度很不友善。陆悯抬起眼,对那三个偃人道:“我与阿迷已经是夫妻了,夫妻间说话,外人不宜在场。你们若留下,我会很不高兴,若你们不怕麻烦偃师为你们修补残肢,可以冒死试一试。” 他说得不紧不慢,甚至唇角带了一点笑意,可越是这样,越好像深不可测。 起先还很坚定的染典等,忽然意识到就算身为偃人,也该懂得爱惜性命。于是瞬间改变了主意,阿利刀说:“我去外面巡视,看看有没有人爬在墙上偷听。” 艳典道:“我去喂鱼……阿迷,你的鱼死得就剩三条了……” 他们都走了,染典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还好有点急智,发足道:“我去生火烧水,给你们洗澡。” 厅堂内一时只剩他们两个,识迷觉得继续僵持没必要,便敛起披帛,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今日急进,也想当然了,没有任何证据便来质问女郎,是我的不是。”他边说,边把杯盏往她面前推了推,“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请女郎原谅我的鲁莽。” 人家致歉了,虽然不是出于真心,但维持表面的和平还是有必要的。 识迷端起杯盏,十分嫌弃,“我最讨厌喝水,糖都不加,毫无诚意。” 无论如何算是接受了,接下来应该还能协商。陆悯道:“太长公主一日下落不明,我一日不得安宁,等事情解决了,我再请女郎饮酒。”顿了顿又问她,“用过了饭,随我回去吗?” 识迷说不,“我许久没在家住了,先住两天,你自己回去吧。” 可是成婚不过三日,哪里就许久了。 陆悯并不挑剔她话里的漏洞,他没和其他女郎打过交道,但对她有深刻的了解。她在和你作对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试图纠正她的说法,唯一能做的是与她协商,“你我还在新婚,你留宿这里,会招来非议的。” 识迷不为所动,“夫妻不合是常事,你只要忍住不另寻新欢,满中都的人都会夸你高洁,正好又添一项美名。” 她不肯回九章府,陆悯心下不悦,又不能像以往处置那些无用之人一样处置她,这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袖下的手轻拢起来,桌上的烛火在他眼底微漾,杀不得,只能讲道理,“你执意留在离人坊,定是有你的缘故,但我请女郎明白一点,婚前你是这陆宅来历不 椿日 明的女儿,婚后你是陆悯的夫人,再不能像婚前一样行事自由了。” 识迷说知道,“我会寸步小心,不给太师带来麻烦的。” 她油盐不进,很是难办。他蹙了蹙眉问:“女郎是打算执拗到底吗?即便我亲自来接,也不能让你回心转意?” 识迷发笑,:“你亲自来接,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似乎太不给人家留情面了,她忙找补,摆手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同你闹别扭。太长公主的尸首到现在都没找到,别说是你,我也很好奇。尤其你要栽赃到偃师的头上……哦不,你是合理怀疑,但我不能让偃师妄担了罪名。所以我要查案,你查你的我查我的,双管齐下,两不耽误,争取成为太师的贤内助!” 陆悯看着她,毕生的好耐心都快用尽了,笑道:“阿迷,我说过很多遍了,夫妻同心虽是好事,但也要顾及自己的处境。身份这东西,人人都在追求,但它也会如牢笼一样约束你的言行。你来查案,从何查起?全城几千武侯和护卫都找不见踪迹,我不认为凭借你和三个偃人,能查出什么真相。” 识迷心道小看人了,她又没打算用这种笨办法。神道场下方圆百丈没有,就说明这尸首不可能让你找到了。再一寸寸搜寻,无非是为给击胡侯一点心理安慰而已。 她不答,主意也不更改,让他一阵阵心火上涌。 “你为何这么不听劝呢。”他苦恼地说,“偃师让你嫁我,想必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添堵吧!” 她却笑起来,“挑起事端的是你,要平息事态的也是你。矢口否认你不信,自证清白你又不许……太师可比我想象的难应付多了。” 终于,最后一点笑意也从他眼里褪尽了。他站起身,姿势和眼神裹挟着冰霜,回身一顾道:“我借助偃师苟活到今日,原本这命就是捡回来的,也早有准备有朝一日会遭割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中都有偃师的消息,早已传入上都,我一直尽力将此事压下,无奈你们似乎并不领情。女郎手里确实掌着陆某的生杀,可女郎别忘了,若没了我的庇护,上都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逼你们现原形。” 他扔下狠话就打算离开,识迷没有阻拦,因为她知道,他根本就走不远。 “太师如此不留情面?”她笑着说,“要不再商议商议吧,咱们取个折中的好办法。” 他回头看向她,她在烛光里扬着笑脸,任何时候都是天塌不下来的表情,越是漫不经心,越激发他的怒意。 他面沉似水,“依我之见,没有什么可商议的。” 她的笑意更浓了,“那你今晚住在这里吧。” 他说不必,“我忙得很,晚间还要会见主计,核对神道耗费的用度。” 识迷不由唏嘘:“公务安排过满,没给自己留点空闲,这样不好。” 他大概还想表明大丈夫兴国安邦的决心吧,那侧脸看上去冷且硬。 结果还没开口,人忽然倒下来,还好识迷眼疾手快接住了,托着那沉重的身躯笑逐颜开,“你看,我说要给自己留些空闲吧。先前宁折不弯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不争气地倒在我怀里。” 第26章 人倒下了, 不管他多可恶,终归是花了心血造就的,不能干放着不管。 识迷招呼阿利刀,把人扛回卧房, 安顿在床上后打量两眼他的脸, 不可否认很好看, 但着实是不讨人喜欢啊。 唉,看得窝火, 干脆拽过被子盖住那张脸。然后解开他的玉带, 挑开他的衣襟, 将符箓打进他的灵枢,把早就预备好的血, 一滴滴浇灌进那条细长的红线里。 半偃是不能彻底失活的,上回早就给过他教训了,他好像忘记了。心一旦停跳,血液供给不上,重新催活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今晚不知又要熬到什么时候,真是让人苦恼!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 直挺挺地躺着, 她闲来无事, 坐在窗前翻看重安城的县志。 这座城建成只有区区五六年,但值得记录在案的大事小情很多。起先迁来几家几口, 生老病死的状况如何,后来遇上战事,多少人投军,多少人被坑杀。记录到最后,根本没有一个精确的数量了, 便写了个惊心动魄的词汇“数之不尽”。 数之不尽,一切都是拜床上这人所赐。如今却要救他,可见太师的命不错,起码又多活一阵子。 合上县志,她背着手,慢吞吞游荡到床前。从他微敞的交领下看见他的脖颈,匀称、纤长,但有力。要是拿刀在上面划拉一下,溅出的血应该就如上元夜的烟花,会染红整间屋子吧!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臆想,好不容易拉拢的人,哪能轻易让他死。 她等了会儿,欠缺耐心了,伸出一根手指推了他一下,“陆悯,醒醒。” 可他没有任何反应。 回头看香炉,差不多两炷香了,再怎么也该睁眼了。难道是气血耗尽,真的死了? 死不得啊,还没到时候。她弯下腰,打算测一测他的鼻息。但鼻息杳杳,说不清有还是没有。一时无法确定,干脆扯下他一根头发,送到了他的鼻尖。 也不知是扯痛了他,把他痛醒了,还是确实到了还阳的时间,她忽然发现他睁开了眼。她的脸离他很近,相距大约只有一拳吧,猛见一双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看着她,实在把她吓了一跳。 “醒了说一声嘛,我以为你彻底死了。”她把手垂到床沿下,悄悄甩了甩,把那根发丝甩开了。 她本想直起腰的,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陆悯的老毛病还是发作了。巨大的臂力落在她背心,只消一压,直直把她压趴了。 然后识迷像叠罗汉一样压着他,她尝试了很多办法想挣脱,可都是徒劳。她就像蹦上岸的鱼,任她两头怎么用力,身子就是牢牢和他钉在一起。她顿时后悔不已,“我怎么忘了绑你,果然妇人之仁害了我自己。” 他完全听不见她的抱怨,此时和她依偎在一起,内心便充斥着极大的满足。 偃人进化成生人,每一次续命都像新生。染典他们有专属于自己的箱子,箱子就如母亲的子宫,能带来无限的安全感。而半偃为了尽快向生人靠拢,不会预备箱子,他的依恋无处宣泄,自然盯上了识迷,于他来说识迷就是他的箱子。 但这种纠缠,实在令人窒息,他紧紧圈住她,几乎不给她任何挣扎的空间。他的脸贴在她的颈窝,光是抱着还不够,更喜欢亲昵地磨蹭。识迷险些要叫救命了,太师铺天盖地的眷恋令她难以招架,再这么放任下去,她怕是要死在他怀里了。 “啪”地一声,她拍在他脸上,“你是不是装的,想占我便宜!” 而陆悯眼神纯净,纯净得恍如小五重现。挨了打有点委屈,但显然还敢。抱住她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倒圈得更紧,怕她跑了似的。 识迷哀叫:“松手,我快喘不上气了。” 他这才微微放松一些,仔细看她的脸,在意识涣散中清晰地对她说:“阿迷,我喜欢你。” 识迷说知道,“每个偃人都喜欢我,你算老几。” 不过顶着这张脸,前一刻还争锋相对和她起争执,后一刻就变成了这样,颇有佛魔一线的刺激。 可惜,九章府的人没有眼福。要是能亲眼目睹太师多情的模样,晤对的时候八成会忍不住笑出声。 识迷边想边挣扎,好不容易从他密密匝匝的包围里挣出脸,喘上两口气。他虽然情难自抑,但你凶他 两句,还是可以适当制止他的。 遂厉声呵斥,“抱可以,但不许再蹭了,蹭出火星子怎么办!” 他从她颈窝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我只想与你贴紧一些,没有别的意思。” 冥顽 第22节 识迷也不知该怎么安抚他,只好拍了拍他的后背。 其实她也搞不懂,为什么他比起一般偃人,需求会高上那么多。想必是压抑得太久,内心扭曲了,趁着天性自然时肆意发泄,可能也是一种有效的自救吧。 就这样坚持了一炷香,终于药性过了。他默默放开她,仰天一动不动地躺着,没人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识迷是很坦然的,下床整理衣裳,回头对他说:“下次时间掐得准一点,宁早勿晚。还好倒在这里,要是倒在主计面前,岂不把人吓疯了。” 可他迷惘的不是这点,“一个多月了,半点没有改善,还更严重了。” 识迷道:“偃师的血,对你来说就像五石散,短暂的昏聩很正常。但你说更严重,倒不尽然。上次催活后可连手脚都控制不住,这回分明已经好多了,人不能太贪心,要懂得知足。” 她总是一针见血,他无可辩驳,坐起身颓然抚着前额叹息,“对不住,我又失态了。” 识迷说不要紧,“我就喜欢你事前冷若冰霜,事后热情似火的样子。人么,总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说完还给了个体谅的微笑。 陆悯看着她的微笑,心里翻腾起复杂的情绪,懊恼、自责又羞耻。无论他有多强大的自制力,那一小段时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干脆丧失了记忆多好,无奈的是,他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他清楚记得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吐纳。他甚至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画面,她是芳香四溢的花,他是慕名而来的蛇。他一圈圈把她盘起来,高昂着脑袋吐出信子,贪婪地感受她。他须得努力控制自己,才能避免一口把她吞掉。 不敢再想了,简直不堪回首,他越灰心,她笑得越灿烂。他有时觉得这女郎才是最残忍的,你看她整天顶着一张笑脸,坦荡随和,其实喜怒根本不达心底。 也许是该好好查一查她的来历了,不知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在暗自思量,她却下了逐客令。 “不起来走两步?”她扬了扬下巴,“能走了就回去吧,说不定赶得上对账。” 倒地之前拉锯的问题,清醒后仍旧无法绕开。他站起身道:“你还是不肯跟我回去。” 识迷说是啊,“我主意已定,自有打算。你放心,等我查明了原委就回九章府,和你一同探讨内情。” 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不信任,“你要怎么查?一个女郎,万一涉险怎么办?” 识迷说:“我还有阿利刀他们,他们都会保护我。” 陆悯一哂,“就靠那三个偃人?” 识迷点头,“我们没有攀交太师之前,也要行走江湖。偃人不够聪明,但很忠勇,有他们在,出不了半点乱子。” 他见她下定了决心,知道很难让她改变主意,忖了忖道:“我给你派一队死士,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听从你的调遣。你不要误会,我没有监视你的意思,只为确保你的安全。” 毕竟休戚相关,她活着,他才能后顾无忧。在他完全掌握偃师的行踪之前,她不能出半点差错。 识迷自然也懂得,“世上没有人比太师更希望我长命百岁了,冲着你的心意,我也会多加保重的。至于死士,就不必了吧,阿利刀发起疯来,十个死士都打不过他。” 她说话半真半假,很难摸清她的路数。她实在不愿意接受,他便不再强求了,略顿了下道:“你的黄金,我明日派人给你送来。但我还是要重申一遍,请女郎顾忌眼下的新身份,不要打着太师夫人的名号,在外随意抛头露面。” 识迷点头不迭,“明白明白,我又不傻,不会给太师招麻烦的。” 他交代完,便不再多费唇舌了,冷冷调开视线,负手走出了宅邸。 坊院的巷道里,白鹤梁靠墙远远站着,见太师出门,忙疾步迎了上来。 “点十名精锐,护卫夫人安全。”陆悯面无表情地吩咐。 白鹤梁立时就明白了,垂首应了声是。 华辇停在门前,他提裾登车,织金的镶滚落在朱红髹漆脚踏上,登了一阶,停住步子复又补充,“别被她发现。” 白鹤梁的腰躬得更低了,深揖下的一声“是”,滚落进了车底。再直起身时,太师的华辇已经乘着灯串洒落的光,滑进了昏沉的黑夜里。 而宅邸内的识迷则十分满意。陆悯不愧是左右王事的太师,心思缜密,急人之所急。要四处探访,荷包里首先得有钱。尤其鬼市那种地方,藏着无数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东西,想收入囊中又不能赊账,还是多带些钱,问价的时候胆子也壮。 至于抛头露面的问题,解决起来很简单,从箱子里翻出一张老旧的面具扣在脸上,这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从街头擦肩而过,你绝不会想看他第二眼。 然而转念再想,过于高超的易容技巧会引起怀疑。她不信陆悯没有给她安排暗卫,既然四周遍布眼睛,还是笨拙一些,戴顶帷帽,似乎才更合理。 无论如何,先安心睡一觉,第二天起床,一开门就见阿利刀笔直站在门前,手里抱着一个箱子,“太师派人送来的。” 识迷没敢伸手,她要是伸手,阿利刀就敢放。一千两的分量,可不是一个女郎随便能托起的。 向内指了指,示意他送进柜子。临出门前往四人荷包里各放上一块,抬眼见他们都眼巴巴看着自己,识迷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金子也一样。” 三人点头不迭,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身家从未如此可观过,阿利刀连赶车时,腰板都挺得笔直。 驱车赶往不夜天,和上次差不多,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才到城门外。 进入不夜天找乐子是有门槛的,守门的一如既往要过所。染典他们空着两手,面面相觑,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难得走一回正门居然被索要什么过所,早知道等天黑了翻墙多方便。 识迷则是很有底气的,不紧不慢从包袱里掏出四张过所递过去,一面对守门的说:“离人巷陆宅的人,前来拜访解夫人,请替我们传个话。” 想必解夫人早就已经下过令了,守门的一听离人巷,阴霾厚重的脸立刻云开雾散了。 “原来是陆宅的贵客,夫人有吩咐。贵客来了不必通传,直接引见就是了。” 四张过所恭恭敬敬送回来,识迷重新掖进包袱里。染典等人很纳罕,压声问她:“这是哪里来的?你昨晚画的吗?” 识迷翻翻眼,“这东西是能随便画的吗,得州府盖章才有用。我进九章府可是身负重任,不是光为了搬家。就在前天,我托参官替我们弄了四张过所,不多时他就带着钤好印的空白文书回来,上面的名字可以自己填。” 艳典哗然,“有靠山就是硬气!阿迷,请问我们姓什么?” 阿迷说:“姓陆啊,离人巷的牌匾写着陆宅。” “陆染典、陆艳典……”阿利刀问她,“我叫什么?陆阿利刀?” 识迷道:“你又不是胡人,不兴叫四个字。名字简练最重要,你叫陆阿刀,很有侠士风范,一听就知道不好惹。” 阿利刀似乎不太满意,“听上去像打铁的,西市铁匠铺的小子叫寿阿刀。” 识迷砸了砸嘴,“名字不重要,姓氏才重要。你闯荡江湖的时候,就说太师是你家亲戚嘛,面子都是自己给的,机灵点儿。” 说话间到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解夫人已经在台阶下等候了。虽然需要人搀扶,但容光焕发,周身透出旺盛的生命力,一看就恢复得很好。 熟人见了面,只是微笑颔首,解夫人沉默着把人迎进门,沉默着请识迷上座。等遣退了堂上伺候的婢女,方起身向她行礼,“请女郎代我谢偃师深恩。我如今脱胎换骨,全赖偃师与女郎的成全。不知这次女郎前来,有什么示下?” 存粹的合作关系,不需要太多情感铺垫。识迷简明扼要地说:“鬼市。请夫人 椿日 想办法,送我们下鹿海。” 如果说寻常人进入不夜天很难,那么要想去鬼市,就是难上加难了。那地方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并非递一张过所,经受几句盘问就能进去的。鬼市讲究人拉人,你想下鹿海,得有老资历的人作保,并且签下生死状。所以知道鬼市的人极少,识迷也是以前听师父无意中提起,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解夫人也答得爽快,当即便说好,“今晚子时开市,只要我发句话,女郎等就可畅行无阻。但进入鬼市容易,鬼市里的规矩却不像不夜天,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章程。我掌管得了不夜天,却掌管不了鬼市,女郎进入之后,切要自己小心。若女郎有需要,我也可以陪同前往,至少我人在,鬼市上的货主会让我三分薄面。” 识迷却说不必,“我们自己去就行了,不麻烦夫人。我看你气息有些急促,暂且不宜行动颠簸,还是仔细静养着吧。” 这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讪讪。 毕竟当初解夫人刚换身没多久,他们就把她塞进马车,一路颠回了不夜天。现在又说她不宜行动……没办法,阿迷不把他们当人看,确实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太师也是这么过来的,习惯就好。 解夫人自然更是不敢不满,一味点头,“好好好,多谢女郎关心。” 艳典问:“你回来之后,家里人还认得你吗?” 说起这个,解夫人就有话题了,“起先人老珠黄,一夜之间回春,所有人都傻了眼。好在我身边用的都是老人,跟了我们二十来年,见过我年轻时的样子。加之不夜天原本就在鬼市之上,就算找到什么偏方也不稀奇,因此无人质疑,也没有人敢过问。” 识迷说那就好,“我还怕他们不认人,借机把你轰走呢。” 解夫人道:“能做主的都死了,府里都是下人,哪个有这样的胆!不过说句心里话,我现下愈发感激偃师了,我是真的不能老,也没有资格老。” 艳典一听,料定有故事,直愣愣问:“你有第二春了?” 解夫人窒了下,“不是有第二春,是我那没用的女儿,被一个有家有室的男子骗了。那男子诈光了小女的私房钱,全拿回去供养妻子了。卖房卖地置办铺面,一应都记在妻子名下,家里缺什么,就让他来找我女儿讨要……这个糊涂的丫头,竟然还愿意给。” 染典见解独到,“真是个好丈夫!” 解夫人脸色又僵了僵,“别人的好丈夫,贴不到自己身上。所幸我发现及时,否则将来家业交到这不成器的丫头手上,恐怕不消一年就都被搬光了。” 识迷和三偃感同身受,“还好、还好。” 解夫人义愤填膺完,又露出了底气十足的神情。轻舒了口气,舒展着眉目道:“不说了,家务事让女郎见笑。诸位先歇息片刻,我这就去安排。鬼市的入口隐蔽,穿过十里阑珊,还得再往前一程。宅后的水台边停了船,随时可以取用,我命老水匠送你们去,只要看见青铜水寨的挂匾,就离鬼市不远了。” 第27章 有解夫人替他们安排, 一切便稳妥了。 四个人在解府等待,时候差不多时,解夫人引他们穿过庭院,登上了宅后临河而建的水台。 “老水匠是专跑这条水路的, 掌舵的本事很好, 但又聋又哑, 问他什么都答不上来。你们到了青铜水寨,沿着台阶往下走, 鬼市子时开市, 丑时闭市, 期间只有一个时辰,不要逗留太久, 千万赶在闭市之前回来。”解夫人喋喋嘱咐着,“不管是想找货,还是找人,不要随意相信任何一个上来搭讪的。那地方可黑得很,也没有法度能管束,要是在那里失去踪迹, 这辈子可就回不来了。” 识迷颔首说好, 忽然冒出个疑问, “鬼市上可有人懂得机关术?” 解夫人道:“墨家的机关术吗?连弩车和木鹰什么的倒是见过,还有鲁班术, 操控着木傀儡翻筋斗的也有,但如偃师一样的手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倘或有,我也不用等到今日了。” 这时一条狭长的叶子船停靠过来,比起上回识迷和太师乘坐的, 要长上许多。老水匠摇动船桨,尖尖的船头划开水面,却连一点水声都没有。只听见断断续续的歌声伴着连天的灯火,从远处滚滚而来。 这地方真是个适合醉生梦死的仙境啊,平民百姓吹灯睡觉的时候,这里的逍遥快活才刚开始。 偃人们来过不夜天,但那时候只一门心思达成目标,根本无心爱良夜。这次不一样,是带着脑子来的,因此四下张望,坐在前排的艳典回头问:“阿迷,你说有人亲嘴,我怎么没看见?” 识迷说别急,“得进了十里阑珊才能看到,还早着呢。” 亲嘴这件事,作为偃人很难理解。生人有时候蛮有意思,吃饭用的工具,闲暇时候啃来啃去,不知能啃出什么特别的滋味。越是不懂,就越是爱看,所以找了一路。可惜今天游玩十里阑珊的有情人不多,直到看见青铜水寨的牌匾,艳典也没能如愿以偿。 所谓的青铜水寨,是用青铜建立的蜿蜒水榭,得穿过十里阑珊之后的几个急弯才能得见。因为水流过于湍急,穿行存在危险,因此除了奔着鬼市来的,基本不会有人造访这里。 老水匠把他们送上水榭,抬手着力比划,指引他们往前。又指指自己,表示会在这里等候,确保他们后顾无忧。 识迷点点头,带着三个偃人朝入口走去。走了一程,发现阿利刀居然缩在她身后,她顿时有些迷茫了,“你很害怕?” 阿利刀哆哆嗦嗦说是啊,“路好黑,不会有鬼吧?” 一个偃人,居然怕鬼,真是闻所未闻。 识迷叹了口气,“路黑有灯笼啊,你把灯笼提起来,就能看清前路了。” 阿利刀这才想起自己手上有照明,讪讪笑了笑,“我一时给忘了。” 染典鄙夷地推了他一把,“天天吹嘘自己是汉子,汉子缩在女郎身后,真好意思。” 于是转换队形,阿利刀走在了最前面。没有打开机簧的偃人是这样的,没有什么战斗力,胆子还很小,往前迈一步,都得试探试探脚下是水还是土。 不过伸手不见五指,也只在通道最初的那一段,再往前就豁然开朗了。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鬼市所在的沟壑,并非怪石嶙峋阴暗潮湿,这地方沿袭了青铜水寨的风格,整条地道的四壁都是青铜制成的,浇筑着狰狞的兽纹。两侧墙上插着火把,直直向前延伸,遥远的尽头火光更盛,依稀听得见吵吵嚷嚷的说话声,不知道内情的,大概会以为它只是个普通的集市吧。 一行人走到入口处时,猛地闪现两名彪形大汉,身量足有九尺高,满脸的络腮胡,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 阿利刀吓得倒退了一步,仰头看那两个人,语调里带着怯懦,“我们是朋友介绍来的。” “谁?”彪形大汉毫不废话。 “解夫人。”阿利刀咽了口唾沫,“不夜天她说了算。” 冥顽 第23节 果然报上了名号,那两人就不再难为他们了。只是扯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往旁边的桌面上一拍,“签下生死状,生死自行负责。” 阵仗很是吓人,他们逐一上前签字画押,最后一个人写完,鬼市入口的那道青铜闸门,方才沉重而缓慢地升起来。 四人穿过闸门,里面的情景令人震撼,这是一个更大的青铜铸造的世界。深渠两壁是两张对起的佛面,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总之目眦欲裂,应当是忿怒相。而谁又能想到,建在水底的集市,一点泥水都不沾,地面铺着巨大的青铜板,广场两侧是规整的青铜楼,铺面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灯火通明。里面陈列的,确实是市面上看不见的东西,上古流传下来的机关术已经不稀奇了,居然还有什么梦貘胎、画皮灯 、始皇龙气瓶…… “龙气瓶是什么?”阿利刀问,“是龙放的屁吗?” 三人都看向识迷,毕竟识迷是四人中学识最渊博的,她仔细同他们解释,“传说龙气瓶里,装着始皇帝临终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能炼兵器,也能使人不畏疼痛,力大无穷。” 染典直咧嘴,“不就是尸气吗,那口气可剧毒无比。” “梦貘胎又是什么?”阿利刀指了指那只发着绿光的瓶子,“里面装的是老鼠还是猫?” 识迷觉得这些偃人是该多读读书了,“梦貘没出生的胎儿,能让人做美梦,梦里你想亲自生孩子都可以。” 阿利刀顿时嗷嗷叫,“我一个男子,生什么孩子!” 这里正说着,冷不丁边上冒出个声音,“都是骗人的,世上哪来什么梦貘!” 众人扭头看,来人是个穿着宽大罩衣的小老头,不起眼,还很矮。他尽力堆出一个和蔼的笑,“不过我倒是真有办法让你做一场梦,这梦是好是坏由你定,只要价钱合适,自用或是他用都可以,想将梦境混淆成现实,也不成问题。” 识迷想起了解夫人的话,半路搭讪的都是骗子,便摇头道:“我们不想做梦,阁下向别人兜售去吧。” 小老头啧了声,“你们可是看我没有铺面,信不过我?越是灯火辉煌,宰客越狠,你们不知道吗?反倒像我这种走街串巷的,做的都是良心生意,你们是头一次来鬼市吧,全不懂这市面上的门道啊。” 他一通天花乱坠,换来的却是四人更大的质疑,“阁下常在这里兜售美梦?” 他说:“也不是。近来手头紧,重出江湖换些银钱花而已。” 艳典看这小老头很不顺眼,“没名没号的小贩,我宁愿买梦貘胎,也不相信你。” 小老头胡子上翻,“果然是隐世太久,居然有人不知道我魇师的名号。” 四人俱一惊,“你是偃师?” 魇师说对啊,“夜卧魇寤,非外来之鬼,乃心识之幻也。”说罢小小谦虚了一下,“一支幻香便入梦,江湖人称魇师,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识迷这才弄明白,此魇非彼偃,这就是个制造幻术的江湖术士罢了,更不可信了。 于是连连摆手,“夜里不做梦,一觉到天亮,才是我们的毕生追求。阁下的好意心领了,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魇师的脸立刻拉长了,“有眼无珠,不识货!” 四人抱头鼠窜,挨了两句骂,换来了脱身,其实还是值得的。 总之目标不能转移,主要寻找那种瞬间将人化粉的药,可明里暗里询问了好几家铺面,结果都摇头说没有。 好不容易遇见一家愿意指引的,那掌柜说:“有一种药,叫饕餮涎,据说能化人骨肉不留痕迹,你们可以去问问。” 然后往远处的角落一指,那是个就地摆放的小摊子,摊主盘腿坐在地上,一看就是整月没开过张的。 四人忙兴冲冲赶过去,先打探药效,再决定下定打交道,结果打听了半天,这饕餮涎虽能化尸,却做不到顷刻将骨肉消弭于无形,得等上一盏茶时间。所以白高兴一场,鬼市上根本没有这种药,破解太长公主的案子,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艳典叉着腰说:“别找了,依我说太长公主就是鬼。” 识迷脑子疼,唉声叹气道:“哪有大白天见鬼的。她站在窗前,影子拉得老长,鬼是没有影子的,你再想想别的缘故吧。” 四人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鬼市上,这鬼市并不算很长,至多一里便到头了。案子没有头绪,荷包里的钱也花不出去,这趟是标准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正灰心,路过了一个摆放在屋角的小画摊,那摊主是个年轻的读书人,生得白净文弱,正提着笔,坐在胡床上画人脸。 再看他摊上的货品,男女老少都有,这算碰上同行了,识迷便停下步子看他的笔触,一勾一描间,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人皮易容术,鬼市上怎么会出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如此熟练地运用起了偃师的绝技。 识迷决定探探虚实,掀起帷帽,笑着说,“我要一张老妪的脸。请先生照着我的样子,推演出四十年后的长相。” 那年轻人闻言,仔细查看她的五官,和声细语道:“女郎须先下定,今日来不及了,十五日后你再来取,届时钱货两讫。” 识迷掏出一锭金子,放在了他的颜料盒旁,“我想今日就取走,等不到十五日后了。请先生为我加加急,我明日还要出远门,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年轻人看着那块沉甸甸的金子,略沉吟了片刻道:“女郎若有耐心,就请稍待吧。” 识迷说好,偏身在摊前的竹凳上坐下,仔细审视他的一举一动。越看心里越起疑,运笔的方式居然也一模一样,难道是遇上同门了吗? 那年轻人倒是一副从容舒展的样子,专注于笔下的勾勒,一忙起来就有些忘我。他一直是左边侧脸冲外,商谈买卖也只是微微偏过头,看不见全脸。 识迷不甘心,扫了眼桌上摆放的各色花钿,指了指最右侧的那一朵,“请替我加上这个。” 老妪的脸上要加花钿?这个要求奇怪得很,但看在钱的份上,摊主也不会有异议。 年轻人回了回头,因距离有些远,必要转身来取。就在那一瞬,垂落的发丝间露出右侧的脖颈,耳后分明插着一支银针,他居然是个偃人! 识迷一时糊涂了,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偃师做过几个偃人都有记录,她记得清清楚楚,其中绝对没有他。且这个偃人和阿利刀等完全不同,他能画人面,能自如地与人交谈,灵智分明已经接近生人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偃人存在! 身后的染典等人也察觉了,只是帷帽上垂落的面纱挡住了脸,看不见他们的震惊罢了。 不知是不是目光太炽烈,让他感觉不适了,他抬眼望了望识迷,轻轻一笑道:“女郎果真要老妪的脸吗?现在更改还来得及。” 识迷很肯定,“就要老妪。”顿了顿又套近乎,“先生是中都人吗?我家经营镖局,镖客常要易容,你若愿意,往后专替我家画面具吧,俸银绝不比这里低,怎么样?” 无奈对方没有兴趣,“在鬼市出摊,只有初一十五忙碌些,余下的时间还要在家照顾老母,多谢女郎抬举。” 识迷叹了口气,“真可惜。那先生怎么称呼?下次我若还要定面具,如何打听到你?” “只要出摊,便一定摆在这里。”他慢悠悠说,“我叫第五海,女郎唤我第五就好。” 第五海,这名字真是取得玄妙。只听说有四海,他却叫第五海,这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啊。替他取名的人,定是深不见底的高人。 人皮面具真要虔心画起来,耗时并不需要太久。终于赶在闭市之前画好了,第五海把人面交到她手上,另给了一瓶药,“用时只需一滴,点在眉心足矣。” 识迷道好,仔细收进袖袋,便就此别过了。 四人往出口处走,脚下匆促,走得很快。识迷压声问:“你们看见了吗?” 三人不说话,闷闷地“嗯”了声。 识迷纳罕地回头看他们,挑起的面纱后露出三张颓败的脸,阿利刀显然遭受了打击,“为什么他看上去比我们聪明得多,还会画画!” 这个问题怎么解答呢,识迷道:“偃人的功能各不一样嘛,他是专门用来绘制人皮面具的,术业有专攻,你们不用和他比。” “那我们的专攻是什么?”艳典问。 识迷细数,“有很多,搬货、洒扫庭院、熬煮鸡汤。最要紧一点,你们很能打,三个人胜过千军万马。” 这下他们才高兴起来,“原来我们这么有用,阿迷有我们,真是好福气!” 识迷笑着说是, 暗暗松了口气。但第五海确实令她迷惑,他究竟是出自谁手?坠楼的太长公主,会不会和背后的人有关? 所以查出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很重要,她也急于弄清,那人的偃术究竟从何而来,和偃师是什么关系。 她来前打听过,鬼市只有一个出入口,他们可以盯住第五海,顺藤摸瓜追踪下去。于是退出青铜水寨,让老水匠远远停住船,熄灭了船上渔火,静待第五海现身。 等了不多久,见鬼市上的商客络绎出来,各自摇上船,转眼就在黑暗中各奔东西了。 老水匠划船果然很有一套,船上载了五个人,也能紧紧跟住前面的叶子船。这鹿海很大,任何一处河堤都可以停靠,在远离城中灯火的地方,第五海的小船终于靠了岸。 这里是不夜天绝无仅有的僻静处,中都入夜后会闭市,不夜天是不设宵禁的。他们远远看着第五海呈递过所出了城,独自挑着一盏青灯,走上了郊野蜿蜒曲折的小径。 袍角轻拂过青草,露水沾湿了袍裾。 那盏幽幽的灯越行进越慢,最后停住了。 “贵客为何一直跟着我?是对面具有所不满吗?”第五海早就察觉了,转回身,冷冷望过来。 四人慢慢走近,识迷道:“我要见你的主人,请你为我引荐。” 第五海凉笑,“什么主人,哪里来的主人。女郎若想要回金子,还你就是了。” 他说着,指尖一捻,金子疾射向识迷。 识迷正要接,边上杀出了九章府的暗卫,横刀“叮”地一声打落了那块金子。然后在刀光剑影中,第五海终于拔脱了耳后的销钉,就像困在牢笼中的狮虎,一下冲破了桎梏,那种惊人的爆发力,完全是血肉之躯无法抗衡的。 陆悯的暗卫很厉害——于生人来说很厉害,但面对精铁制成的偃人不堪一击,区区几个回合,数十人便已倒下了。 阿利刀和染典艳典见状,震出了耳后的银针,持刀杀过去。偃人之间的交战,电光火石迅如雷霆,识迷站在小径上静静看着,她知道单凭他们三个,不是这高段偃术的对手。 果然不出所料,偃人们渐渐落了下乘。第五海回身一顾,那水磨镜制成的眼睛,在黑夜中精光大作,识迷知道他对她起了杀心。 好在她有防备,在他转身朝她攻来的时候,她扬手洒出了无数折叠的机簧。一瞬间,黄豆大小的铁片舒张重组,乘着扫过的凉风,化成几十个持剑傀儡向他袭去。 傀儡不是偃人,是工艺最简单的工具,它们色彩绚丽,没有思维,不知道退缩也不知道痛,只要接收了指令,便粉身碎骨地去完成。就算第五海战力超群,对付三名偃人外加几十傀儡,终究是难以招架。在他疲于应对的时候,识迷手执陨铁剑,直直刺向了他的后心。 但凡偃人,不论多精妙,都有致命的弱点。她观察了良久,他的四肢胸口甚至是头颅,都可以直面重创,唯有后心,是他一直下意识回避的。她手里的陨铁剑,只要触及他的命门,就会令他全身崩解…… 她猛地想起来,太长公主是否就是以这样自毁的形式消失无踪的。她这两天费力地追寻真相,却没想到真相其实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剑首如箭镞,精准地直击靶心,但就在命中的前一刻,被忽来的一只斗笠打偏了。 识迷收剑笑起来,明眸皓齿,杀气逼人,“来了?” 黑暗中的人,嗓音凉如冰霜,“没有菩萨心肠,却有金刚手段。灵引山的人向来如此,惯会赶尽杀绝。” 第28章 听这话音, 对灵引山成见颇深啊。 识迷的笑意愈发盛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灵引山一向有好名声,轮不到外人擅自评断。” 鞋底踩踏过枯草, 那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男子, 终于慢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大约四十上下, 穿最寻常的衣衫,一副渔人的打扮。右边脸颊靠近耳根的位置, 有被火烫炽的痕迹, 留下巴掌大一块肉红色的结缔。若论样貌, 到了这个年纪依旧可算清朗俊逸,且他有天生的秀骨, 站在人群中,也是一眼出挑的那一种。 她的话引来了他的讥嘲,他一哂道:“外人?女郎果真是年少,我在山中修行的时候,你恐怕还未出生呢。” 口气大得很,但也让她听出了端倪, “阁下是同门?” 对面的人没有应答, 调开视线远望, 偃人与傀儡依旧缠斗不休。他吹了声哨子,第五海得令, 飞速回到他身后,傀儡的速度更快,立刻集结成群,再次向他们袭来。 然而这次连身都没能近,那人一扬手, 袖里飞出无数短针,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笔直地插入每一个傀儡的眉心。那些傀儡立刻应声落地,彻底失去了生气。 阿利刀和染典艳典随后杀到,识迷见势不妙,一声哨响召回了他们。双方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她看懂了,这人确实是灵引山的门人。他的技艺自然远在她之上,仅凭手里一个偃人,就逼得她使出了全力,若是不放那些傀儡,阿利刀三人绝对不是第五海的对手。 她开始快速翻找记忆,想起师父曾有一次和她提起以前的得意弟子,话里带着无尽的惋惜。识迷追问,师父摇摇头,只说缘分已尽,不愿再说起了。而那位师兄离开灵引山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难道就是他吗? 识迷盯着眼前人,他举止娴雅,把银针重又插回了第五海耳后。见那偃人战得衣衫不整,抬手仔细替他抻了抻。 冥顽 第24节 识迷回头看看身后这三个,他们眼神懵懂,衣衫褴褛。可能有点羡慕人家对待偃人的温柔,三双眼睛都巴巴地看着她,弄得她很惭愧,只好一一替他们整理了下衣襟。 只可惜了陆悯派来的暗卫,十个一个没剩,死了满地,回去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那人大概也看出了她的为难,淡声道:“寒舍就在前面,既然来了,就请去坐坐吧。这里留给第五打扫,埋了就是了。” 留人家独自掩埋,似乎不太好,识迷吩咐阿利刀等帮忙,自己跟着去了他的渔舍。 说是渔舍,倒真不是谦虚,两间茅草屋,进门墙上挂着蓑衣鱼篓,完全看不出是个善机关的手艺人住处。 “坐吧。”他比了比手,从炉子上取来铜茶吊给她添茶,曼声道,“我这小屋,从来没有外客造访,女郎是第一位。” 识迷不是来同他话家常的,她只想弄清他的底细,“刚才那偃人,是阁下制作的吗?” 他“哦”了声,“你是说第五?若没有你们寻根究底,我都快忘了他是偃人了。我没有家人,做个偃人放在身边,可以寥慰寂寞。你不也一样吗,做了三个陪伴左右。” 识迷懒于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问他:“阁下是否曾在灵引山修行过?拜过危真人为师?” 那些词汇似乎需要时间消化,他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浮起一个笑,“乍一听,像上辈子的事。危真人应当和你提起过我吧,我就是那个叛出师门的逆徒,顾镜观。” 短短两句话,蕴含的内容真不少。识迷最懂得见风使舵,立刻就如见了至亲一样,一口一个顾师兄叫开了。 “我是你的小师妹,解识迷。我曾有一次,听师父提起以前最有天分的弟子,师父说他姓顾,想必就是师兄吧。至于判出师门……师兄,你为何叛出师门?是师父对你不好吗?还是山里岁月寂寞,你待不下去了,才偷偷溜下山的?” 她两眼雪亮,对刺探秘辛饶有兴趣。顾镜观便知道,以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师门从来没有作为警示后来者的例子,心里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轻舒了一口气,十三年过去了,原以为早就已经释怀,但再见同门,才知道这口气一直提着,从未放下。不过说起往事,终归不太愿意面对,他望着面前的女郎,无情无绪地问:“ 椿日 你嫁给了自己亲手制成的偃人,师门可知情?” 识迷愣了下,缓缓摇头,“我没有回禀师门,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顾镜观发笑,“你不知道师门的头一条门规,就是不得与偃人生情吗?” 识迷有点慌,急于辩解:“我没有与偃人生情,这么做有我自己的道理,就算师门怪罪,我也不后悔。” 正是后半句话,让顾镜观生出诸多感慨,“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吗?” 灵引山的这一脉,是专做机关术的,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只是入门的小玩意儿。危真人收徒不多,至今也就四人,顾镜观之前有一位大师兄,进山两年就跑了,连半点皮毛都没学成。他之后还有一位,寻死觅活拜入门下,可惜资质平平,五年都学不会驱动术。最后便是这位小师妹,那时他已不在灵引山了,但听说师父收了虞朝的公主为徒,断言她天分极高,今日一试,果然没有看走眼。 所以面前的女郎,就是虞朝的龙龛公主,恰好她姓解,姓氏也对上了。饶有兴趣的人变成了他,“你所谓的道理,是报仇复国吗?” 一向顶着笑脸的识迷,这次沉寂下来,炽热的愤怒点燃了她的眼睛,“我确实要报仇,但不为复国,是为镇守中都,最后被坑杀的二十万将士。” 这些隐情说出来,长久充斥内心的郁塞,也终于得到了纾解。 她是在虞朝灭国之后才得知消息的,当日就辞别师父,背起她的机关匣,离开了灵引山。她先回到白玉京,那时城刚破,触目所及全是死人和废墟。龙城里的皇族被清理出去,尸首扔在城外的窑厂,她从死人堆里翻出她的父母,父亲的胸口还插着一支断剑,她把父母安葬后,就提着这支断剑隐藏进了重安城。 为什么是重安城?因为那里距离白玉京稍远,可以免受燕军一轮又一轮的战后清剿。她独自一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夜以继日制作偃人和傀儡,她心里憋着一团火,就是这团火,让她一直坚持到现在。 十年二十年的蛰伏,她等不及,得想些办法走捷径,助她拿下中都。中都有护城六卫,这些人当初都是攻城的精锐,有了他们,不说掀翻燕朝,让鸠占鹊巢的圣元帝抖上两抖,总是可以的。 顾镜观看着她,从她脸上看见了不可逆转的决绝。他吁了口气,问:“你不怕失败吗?单枪匹马和一个国家为敌,胜算有多少?” 识迷道:“我只问心迹,不问前程。我如今是个孤女,走一步算一步,自毁又有什么关系,最后让那些燕人知道虞人没有死尽,就是我的胜利。” 顾镜观听罢,也赞叹起这小女郎的决心了,“我起先不敢确定你的身份,以为你是贪慕陆悯的权势,才以师门的机关术替他续命,看来是我误会了你。” 识迷不是个自苦的人,虽然经历了诸多打击,也没有改变她的脾性。 她笑得眉眼弯弯,“师兄没听说吗,安伞节上有前朝阵亡的将领出没。你不知道我那时为了做出相似的五官身量,曾连夜挖开好几座坟。幸好那些燕人把节度使和三位副将另埋了,否则古战场那么大,我就算挖废了双手,也找不到他们。” 打趣的语调,说出了剜心的话。顾镜观默然看着她,暗叹这小小的女郎,远比他想象的孤勇。 识迷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事,“那日我在扶摇东方设宴,宴上太长公主坠楼,尸首一直未找到,请问师兄,一切是不是你的安排?” 已然开诚布公说到了这里,好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顾镜观说是,“那个偃人,是我十三年前做成的。原本是为了支使她杀人,可惜要杀的那人死在了战场上,就让她继续留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了。” 果然对上了,可见陆悯确实是个敏锐的人,设想的方向竟一点没错。 “我与太长公主只有一面之缘,那时就纳闷,她的面貌和年龄不相称,今日求证了师兄,才确信当真有隐情。”她灼灼地望着他又问,“那么坠楼一事,是为了引我查访,必要的时候清理门户吗?” 可这话却引得顾镜观苦笑连连,“我一个叛出师门的人,有什么资格清理门户。我只想让你知道收敛,切勿让偃术沦为燕朝君臣手中的玩物。尤其是陆悯,此人当防,就算你嫁了他,最好也别忘初心,更不要弄出什么日久生情来。” 这回她倒是一扫玩味,正色对顾镜观道:“师兄放心,我只想借他达成目的。他是我亲手做出来的偃人,哪里值得我日久生情。” 然而顾镜观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喃喃道:“世上的事说不准。你如今轻视他,甚至是恨他,焉知有朝一日他不会让你铭心刻骨,痛彻心扉……” 识迷不解地看着他,难以看穿这位叛出师门的师兄,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他的天分那么高,高得足令她仰望,当年若是没有离开灵引山,他的成就,应当不会比师父低吧。 “师兄……”她见他出神,轻声唤他,“我今日在鬼市上第一次见到第五海,就被他的精妙折服了。我自觉钻研机关术多年,也算小有所成,但面对第五海,真真是自叹弗如。我的偃人虽也不差,但灵智很难彻底开化,且战力与第五海悬殊,现在回头想想,简直不配自称偃师。” 她愁眉苦脸,顾镜观见状一笑,“不要妄自菲薄,你入门才十几年,我呢,至今三十余年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成就必定比我大。且换身的偃术,我到现在都不曾真正尝试过,离开灵引山后只做成两个偃人,一是坠楼的太长公主,另一个是第五海。” 识迷道:“光这两个,已经胜过千千万万了。不过我还是没弄明白,你说做了个太长公主,是为了让她杀人,你在世上也有仇家吗?” 顾镜观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低头说有,“要想道清原委,恐怕得把我的过往,抖落个底朝天了。” 识迷终归是个知趣的人,谁还没有些不愿揭开的伤疤,她就算再冒失,也不能逮着人家刨根问底。 但人孤寂得太久,其实都有倾诉的欲望,在她低头饮茶的时候,听见他忽地神来一笔,“那个仇家,现在与你有几分关系,是你的家翁,辅国侯陆悬舟。” 识迷迷糊了片刻,才明白他所谓的家翁,是陆悯的父亲。 早前制作陆空山的时候,她也曾动过心思,想做个陆悬舟的拓本,可惜因不知道其真实的长相,只好就此作罢。没想到过世多年的陆悬舟,居然和顾师兄有一段仇怨,究竟是什么仇,她不便打听,只好充满求知欲地看着他,等他自己主动告诉她。 顾镜观抬了抬眼,“想知道?” 识迷点点头,“嗯。” 时隔多年,已经没有当初的义愤了,他娓娓道:“这仇,是在我离开师门之后结下的。我四岁入灵引山,跟随师傅习学机关术,十三岁做了第一个偃人,给她取名叫妙若。不知是不是最初的尝试,花费了最多的心思,这个偃人比之后做成的都要聪明,加之我的技艺日渐精进,每隔一段时间便替她修整,因此妙若的灵智越来越开化,渐渐有了生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她胆子小,整天和我形影不离,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师门看来有违门规,勒令我毁了妙若。我不懂,难道因为她依恋我,就容不下她吗?她跟在我身边十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活人了,十年以血供养,怎么能没有感情,摧毁她,与杀人何异!” 识迷从他平淡的讲述里,隐约窥见了他对门规耿耿于怀的玄机。 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忧伤,略缓了缓,方才继续,“那时执法的长老催得很紧,我每一日都在饱受煎熬,我也想过听从师命,但看见妙若的眼睛,又下不了狠心。后来我做了个决定,带她离开灵引山,但我自小在山里长大,除了制作机关,什么都不会。在外风餐露宿,受了很多苦, 妙若的陪伴无法抵消那些挫折,我开始变得暴躁,甚至怨恨她,都是她,害我走到如此地步。但妙若总是逆来顺受,她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可越是这样越让我愤怒。然后某一日,山洞外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就是陆悬舟。他起先好言诱哄,让我为他效力,替他制作偃人,被我拒绝之后便暴露了真面目,试图生擒我。我们退进山洞,洞口设了机关,他强攻不破就放火焚烧。火势很大,无路可退时,发现洞顶居然有个出口。我想送妙若先出去,可她不答应,说偃人没了供养,最后也是死路一条,执意让我先走。于是我踩在她肩上爬出洞口,可是等我回身去救她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在火海里。” 他说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又缓慢地说:“她在时,我怨恨她,怪她毁了我的一生。失去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习惯了她在左右,想起从此没有她,我就剜心一般的疼。后来我做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偃人,没有用,都失败了。我发誓要找陆悬舟报仇,让他也经受痛失所爱的折磨,我花费五个月,做成了太长公主,正雄心勃勃打算杀他时,却传来了他战死的消息。”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了下,“我这一辈子,好像做什么都慢了一步,失去妙若才懂得对她的感情,陆悬舟战死沙场后,杀他的利器方做成……都是命吧,不得不认。” 识迷终于弄清了他离开师门的来龙去脉,但又有新的问题浮现,“陆悬舟死时,陆悯已经入朝了,太长公主也早就嫁人生子,这两个人怎么会有这段渊源?曾经是青梅竹马吗?” 顾镜观倒有些尴尬,“男女之间的事很难说清,便是婚后,也有可能一见钟情。” 识迷啧啧,“那陆悯此人很值得怀疑,儿子随爹,哪天他忽然情窦初开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顾镜观瞥了瞥她,“你不是说,不会与偃人生情吗?” 识迷说是啊,“我不与他生情,也不能让他与别的女郎生情。毕竟我还要靠他办事,若他被女子掣肘,我岂不是得花心思对付那些女郎?”不过话又说回来,“陆悬舟死了,他儿子还活着,师兄之所以在我们酬谢宾客的宴会上安排太长公主坠楼,想必不光是为提醒我,也有给陆悯下绊子的用意吧?不过陆悯没那么容易对付,圣元帝还有倚重他的地方,区区一位长公主的死,不会对他的仕途有任何影响。” 顾镜观颔首,“我也知道,其实并非为了给他下马威,只是那个偃人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再留着,只会招来麻烦。我隐藏在乡野间多年,早前的心志早就磨没了,如今不过打打渔,蹉跎岁月而已。” 识迷有了个好主张,小心翼翼道:“师兄的技艺远在我之上,太长公主十三年都未被儿女识破,偃人开透了灵智,要想取谁而代之,岂不是易如反掌吗。师兄帮帮我吧,助我拿下重安城,直取白玉京。” 顾镜观一笑,“说到底,你还是要复国。” 识迷沉默了下道:“解氏的族人没有死绝,剩余的族亲囚禁在上都城里。燕君拿他们当牲口一样圈养,等他们乱交,等他们发狂。如果能复国,天下谁人做不得皇帝!若不能,至少把他们救出来,也算给了先父一个交代。” 顾镜观思忖了下,仍有推辞的意思,“我与第五海在此多年,已经习惯了散漫的日子,不想再卷入是非了。” 识迷说是,“我明白师兄的想法,但你可曾想过,既然吸引我来到此地,就很难再独善其身了。那十个死士没留下活口,未必就能瞒天过海,九章府有斥候,也许消息现在已经传到陆悯耳朵里了。师兄与其东躲西藏,不如跟我回离人巷,那地方陆悯暂且不会动,我也正好缺人顶替偃师……”她说罢,讪讪笑了笑,“我一直宣称我是个半偃,没有泄露真实的身份。万一他对我起疑,一不做二不休囚禁我,那我这一身血,可够他活到七老八十了。” 顾镜观不由叹息,“你着实是莽撞,只要他下定决心冒险一试,你的谎话即刻会被戳穿。” 她巴结地龇牙笑,“所以我亟需师兄帮忙。假偃师早晚应付不了他,我要个大活人来充当偃师的角色,没有人比师兄更适合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寂寞了,这人世间没有一个能与他交谈的人,同门的出现,于他来说也是救赎。识迷再三地央告,他最后没有拒绝,沉吟了片刻颔首,“我活着也无趣,就帮你这一回吧。” 屋里商定了大事,门外偷听半晌的四人面面相觑。 阿利刀说:“原来阿迷就是偃师,难怪她从来不死。” 染典抱胸摇头,“居然被她瞒了这么久。” 艳典问:“要继续装作不知情吗?阿迷会不会担心我们不小心说漏了嘴?” 然而没等他们琢磨完,第五海出手如风,已经把他们打晕了。 三人撞破门,直挺挺倒进屋里,坐在炉子前的识迷讶然回头,见第五海面无表情地说:“他们知道内情了,为免节外生枝,我让他们小睡片刻,要不要保留记忆,女郎自行斟酌。” 第29章 果真是最成功的偃人, 能够不借助偃师独立思考。识迷对他的羡慕可说毫不遮掩,对顾镜观道:“师兄,得空你再教教我吧!我的手艺还没学到家,着急下山, 遇见了迈步过去的坎儿, 也无人能请教。” 顾镜观笑了笑, “偃人就如孩子一样,年岁渐长, 自然会懂得更多。你的偃人不傻, 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 话虽这样说, 但起点高与低,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她朝第五海招了招手, “你来,让师叔仔细瞧瞧。” 第五海有些别扭,觑了觑主人,见他笑吟吟并未阻止,只好不情不愿走到了自称师叔的小女郎面前。 识迷牵过他的手,翻来覆去看, 又捏了捏肩胛的榫头, 啧啧道:“天衣无缝, 真是天衣无缝!” 她到处摩挲,第五海实在承受不了这份厚爱, 闷声道:“水缸里没水了,我去把水装满。”便借故遁逃了。 识迷说你看,“他还知道害羞,多聪明!若是把他的脸换掉,换成陆悯……” 顾镜观打消了她的念头, “他虽然通人性,但也只会画人皮面具。陆悯是太师,他精通的东西第五海一窍不通,就算换了脸也没用,很快便会被人识破的。” 识迷不由失望,但也明白这个道理,位高权重者哪里那么容易取代。其实她看见第五海,就冒出了更大胆的想法,换掉陆悯还不够彻底,若是能直接换掉圣元帝,那才是痛快到了极致。 顾镜观当然不知道她此时在打什么主意,他离开师门多年,心里一直深深挂念着,“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识迷说:“师父的身体很不错,时常爱在山里转转,他脚程快,有时候我都赶不上他。但我下山两年了,一直忙于制作偃人,也没有回去看望过他……其实是不敢,我怕师父不满我的所作所为,怕他责怪我,把我逐出师门。” 两个人说起师父,都深感惦念和愧疚。 危真人一生只收了四名弟子,两个不成器,不提也罢。两个倒是入了门,也承袭了机关术,可惜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灵引山。如今身边一个嫡传都没有,想想实在很对不起他。 “等我完成了夙愿,我们一道回灵引山吧。”识迷道,“师父应当不知道妙若早就没了,无论当初有多埋怨你,这么多年过去,肯定已经释怀了。” 顾镜观点了点头,“没有下山前,总觉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比山里有意思。如今入世了,才觉得这人世糟乱,不如归去。” 无论如何,能遇见同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寂寞的人世找到了最后的温暖,即便从未见过面,也不妨碍天生的亲近。 接下来便是想办法回到重安城了,这地方不能再逗留,谁知道死士的失踪,会不会很快引来陆悯。 识迷把那三傻催活了,洗刷掉了战后的那段记忆,告诉他们顾镜观就是偃师。 偃人对偃师的爱戴是 冥顽 第25节 发自肺腑的,第一次见到偃师的真面目,比百姓见到皇帝还要激动,直白地说:“偃师别再披斗篷了,夏天热得慌,会长痱子的。” 识迷忍不住要扶额,顾镜观却发笑,“果然天质自然。” 其实偃人的性情,一大部分来源自制作他们的人。性子沉静的偃师,制作出来的大多幽寂,而生性活泼的,创造的自然个个灵动。 至于怎么赶回中都,虽然地处荒郊野外,却也难不住他们。机关术制成的车马,可比用骡马拉的快多了,折叠起来的机簧照着空地上一扔,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天色微亮的时候赶到重安城外,再把机关收起来,城门一开,一行六人混在熙攘的人群中步行入城,识迷把顾镜观和第五海带回离人坊安顿,自己看看时辰,该赶回九章府了。 回去怎么应付,还没想好,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吧。 顾镜观有些担忧,叮嘱识迷切要小心。 识迷很有把握,“陆悯暂且不能奈我何,放心,我自有办法和他周旋。” 至于怎么周旋,无外乎简单地敷衍两句,他要是不依不饶,她只能躺下装死了。 于是带着阿利刀和二典回到独楼,内务参官立刻就把消息传进了议事堂。 彼时陆悯正忙公务,薛城一带有匪患,他下令平虏卫前去剿灭,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进来的参赞打断了。 虽然参赞事先并不知道太师夫人回过娘家,但既然太师后宅的问题解决了,就值得禀报喜讯。于是一字不落地传递到太师面前,“夫人回来了,谈笑风生,神情自若。” 陆悯的脸色沉了沉,“你是新任职吗?这种事,竟然报到议事堂来!” 参赞悚然,忙垂首赔罪。看来这个消息没有令太师心情转好,薛城的变故仍令他不快,调遣好了兵力,复又追责驻守薛城的主帅,“尸位素餐,若无法胜任,就另选能者居之。” 议事堂内谁也没敢多言,查找多日还是不见踪影的太长公主,也没人再提起了。 陆悯直到将近晌午,才返回内府。穿过天井找到他的新夫人时,新夫人正在床上挺尸,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醒着,凉声问:“你去不夜天做什么?那里有你寻找的答案吗?” 识迷咬紧牙关,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派给你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复命,人去了哪里?”他耐着性子又问,等了良久她还是没反应,他便使了杀手锏,“你带来的箱子里装了些什么?我打算派人开箱查验,没有用的,全都拿去烧了。” 这下她霍地睁开了眼,“我的东西,希望阁下别乱动。要是弄坏了,你把俸禄全赔给我也赔不起。” 陆悯一哂,“女郎终于肯说话了。我问你的问题,你可打算如实回答?” 识迷支吾了下,“鹿海底下有个鬼市,你八成也听说过。我想去那里找找,有没有把人挫骨扬灰的药,可惜没找到,这个案子我破不了,已经放弃了。” 她就是这样,惯会避重就轻。他叹了口气,垂着袖子问:“那十名死士呢?” 识迷还是很愧疚的,盖住眼睛说:“对不住,全死了。我在鬼市被人盯上了,他们为了保护我,一个都没剩下。” 真是个噩耗,他忍住怒气,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一个都没剩下,尸首呢?” 识迷说:“你是知道的,我们最擅长处理尸首,就地挖个坑把他们埋了。你要是想收尸,可以重新挖出来,我愿意给你带路,什么时候都行。” 她说完这番话,瞥了瞥他的神色,从气恼到释然好像只需一瞬,他的语气又变得淡淡的,“算了,死士的结局不外乎如此,只是可惜了这些年的培养。” 所以这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识迷反倒不敢确定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这人向来沉得住气,谁知道背地里在打什么算盘。 “太长公主的尸首还是没找到?”她坐起身问,“不好向击胡侯交代吧?” 大概因为生死之事看得太多了,人命本身对他来说是寻常,“实在找不见,孝子贤孙立个衣冠冢就是了,我总不能央求偃师,做个赝品还给击胡侯吧。” 他嘴上说着,两眼却凝视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好在识迷镇定自若,“偃师又不是街边卖提线傀儡的,哪能说做就做。不过这两日太师看上去很疲倦,难道是因为我不在,让你寝食难安了?” 他习惯了她时不时的调侃,转开身道:“公务忙,和你没关系。我目下不打算追究太长公主坠楼的真相了,也不想知道她是真人还是伪人。再过五日是圣寿日,我要赶往白玉京贺寿,万一陛下面前交代不过去,恐怕会派御史来查案。届时你们老老实实留在九章府,不要随意外出,别给我添乱。” 识迷道好,“我们办事,你就放心吧。你要回白玉京,需要我陪同吗?” 他一乜她,“你说呢?” 识迷唉声叹气,“那我就勉为其难去一趟吧,毕竟受了封赏,应该当面谢恩。况且这位陛下似乎很爱赏你美人,我若不露面,你又给我带回来两个,那怎么办!” 想来这个回答还算合乎陆悯的要求,他没有多言,撂下一句“明早出发”,转身便走了。留下识迷在他身后大喊:“主君,今晚睡我这里啊。” 可他越走越快,不多时就上了风雨桥。识迷仰头看着桥上走过的人,笑意渐渐从唇角隐匿,暗想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果真这么简单吗? 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发,她得预先安排好那三个,吩咐他们仔细看守独楼,自己趁着天还没亮,夹着枕头潜入了陆悯的卧房。 他夜里不爱掌灯,只有外面檐下的风灯摇曳,偶尔投进一点光。 识迷就着残光分辨屋里的摆设,好不容易找到床榻,摸黑爬了上去。 照着他的机敏,要是不确定来人是谁,早就一记手刀砸在她脖子上了。然而没有,他甚至不曾问一声是谁,翻个身给她腾出了地方。 各自心照不宣,相安无事睡到天亮。早晨婢女进来给她梳妆,侍奉她穿上了锦绣堆叠的衣裙,两人迈出九章府大门,远远见六卫将军家的马车赶来了。到了跟前,夫人们下来见礼问安,识迷看虎夔夫人精神不错,便客套问候:“夫人一切安好?我还怕你心思重,不能放下呢。” 虎夔夫人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夫人说什么放不下?” 这下迷糊的轮到识迷了,另五卫夫人也满脸纳罕,银林卫夫人道:“太长公主坠楼,你不是大泪滂沱,自责没有拽住她吗。” 虎夔夫人理解起这些话来,似乎特别费劲,她摸着额头道:“我近日连着做噩梦,心烦得很。遇见一个术士说能偷天换日,我就请他为我医治了。现在回想,我好像没有亲眼见到太长公主坠楼,我只记得大家喝酒赏景好不快活……”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又一个中邪的。双弓夫人打圆场,“不记得也好,省得总是耿耿于怀,又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车队将要启程了,夫人们各自回了自己的舆车内。识迷钻进车辇,见陆悯老神在在倚着凭几看书,不由朝外望了眼,“六卫将军都骑马,你怎么乘车?” 对面的人连眼睛都没抬,“我身子不好,不能吹风。” 哦,病得继续装,识迷嫌弃地撇了下嘴。 闲来无聊时同他说起刚才虎夔夫人的境况,“我在鬼市上遇见个自称魇师的人……”怕他不解,忙又解释,“梦魇的魇,能混淆梦境和真相。虎夔卫将军的夫人好像就是同他 打了交道,把不想记得的事全忘了。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此人?太长公主坠楼,会不会与他有关?” 陆悯沉吟了下道:“早年确实曾经听说过,此人在五国间游走,靠着旁门左道糊口。但后来十余年销声匿迹,我以为他死了,不曾想又在鬼市出没了。” 识迷见他说起鬼市,好像半点不觉得新奇,靠过去一点问:“你早就知道鹿海底下有鬼市吗?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去查访?” 或者当权者都有那份清高,诡术由来入不了他的法眼,他淡声道:“那地方江湖术士云集,十件之中,有九件是骗人的,单看你信不信。我自然知道不夜天有鬼市,也曾派人寻访过,可惜我身上的毒根本无药可解,后来便不再执着于此了。” 识迷不明白,“既然认为鬼市上全是骗子,为什么不干脆将那地方铲除?” 他缓慢翻动书页,垂眼道:“不夜天之所以能招揽众多富商巨贾,鬼市功不可没。大战之后与民休养生息,国库大半靠征收赋税,有这棵摇钱树在,何乐而不为。再者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那些术士虽微不足道,但数量众多,若有心同你过不去,也麻烦得很。”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魇师既然重现江湖,倒是可以弄来审问审问。这件事我自会安排,你不用操心。这几日当好你的太师夫人,先将圣寿日应付过去再说。” 这点要求对于识迷来说并不难,她往后一仰,请他宽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主君要我端庄我就端庄,端庄得你挑不出错处来。” 他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是吗?” 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然而前脚说完端庄,后脚就又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正香甜的时候感觉他在推她,可能是久推不醒吧,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她睁眼就看见那张厌世的脸,顿时感到气恼,“干什么?这么快就到了?” 他收回手道:“起来,换水路。” 识迷睡眼惺忪地嘟囔:“走水路?你上回还说中都到上都不通航,走水路不方便呢。” 他探手取过他的书,淡声道:“车辖坏了,等不及命人来修,走水路更便捷。”边说边起身往外走,挪了半步又回身叮嘱,“称呼要改,人前不要太师长太师短,免得引人怀疑。” 识迷看他那副模样,简直有些闹不清到底谁靠谁续命了。 罢了罢了,成全一下男子脆弱的自尊心吧。她慢吞吞下了车辇,左右观望,这是个叫狼牙渡的地方,码头建得不算小,离不夜天也很近。水榭前停着一艘现成的画舫,极有不夜天的特色,造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夫人们许久没回白玉京了,又赶上乘船,一路上很高兴。且这次是去参加圣元帝的寿诞,不是回禀公务,不用提心吊胆,便拉着丈夫看江上往来的渔人,还有偶尔掠过江面的水鸟,吱吱喳喳说得欢畅。 识迷和陆悯站在船头,两个人都直勾勾看着水面,没有表情也不交谈。那几位夫人看得发笑,“我们在,让新婚的贤伉俪不自在了。” 两个人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夫妻不是这样的。识迷转头看陆悯,亡羊补牢式地说:“夫君,我要吃鱼。” 陆悯专注地看了她一眼,“好。” 于是置办起河鲜宴,一鱼好几吃,还有田螺和蚌,盘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男人们小酌,夫人们闲谈,银林卫夫人说笑,“成婚有几日了,怎么看上去还是不太相熟的样子。” 识迷对待陆悯玩世不恭,在这些夫人们面前却很有淑女教养,赧然笑了笑,“太长公主那事,让我们很愧疚,为此起了争执,所以不大高兴嘛。” 将军夫人们说:“案子是玄,但大可不必为这个伤了夫妻情分。尸首找得见就找,找不见只当被天上的神仙接引了,就算宫中问起也是这番说辞。” 这时新蒸的虾送上来,夫人们体贴丈夫,不假婢女之手。识迷看她们一只接一只往丈夫碗碟里放虾肉,只好也剥了一个,万分不舍地放到陆悯筷子上。 陆悯偏头道:“我不爱吃虾,多谢娘子。” 不知道他究竟是真不吃,还是不想吃她剥的,反正识迷决定不再献这个殷勤了。 “你真不吃吗?”她又问一遍。 他“嗯”了声,“不吃。” “那你的酒喝完了吗?” 他的酒量还在练习中,原本就没打算多喝,便又推了推杯盏,“喝完了。” 既然如此,识迷温存地把她这份虾子推到了他面前,“这要是全去了壳,不敢设想是怎样的珍馐美味……”说着冲他眨眼微笑,“夫君,你说是吧?” 第30章 很难用语言描述六卫将军此时的表情和内心活动, 自燕朝平定五国起,他们就在太师麾下任职,见多了他的心取山河、雷霆万钧,所有人都以为他欠缺爱人的能力, 甚至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娶亲。 然而现在呢, 婚事说定就定, 亲说娶也就娶了。他们无法想象铁血无情的太师,在人后是怎么与夫人相处的, 克己复礼大概是基调, 夫人应当也如大多数女子一样, 对丈夫恭恭敬敬,言听计从吧, 可是没有。夫人不遵循那一套,新婚就跑回娘家,想回来了才回来,太师显然拿她没有办法。 而现在,剥虾…… 众将不敢再瞪眼看着了,垂下头, 把自家夫人面前的虾默默拉过来。作为好部下, 就要在上宪尴尬的时候主动一起尴尬。先去虾头, 再去虾线,然后放进夫人的餐碟中……看吧, 其实也不算太难。 也许是六卫将军做了好示范,骄傲的太师略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屈服了。 那双白净纤长的手,本该执笔圈人生死的手,剥起虾来也是美的。他做事仔细, 不像武将们那样粗野,把头一拽,大力捏尾巴,把肉硬挤出来。他是极有耐心地一节一节卸甲,到最后把完整的虾肉送到识迷碗碟里,不忘拿手背比了比,“吃吧。” 众人很惊讶,但也只在暗中唏嘘罢了,果然再了不起的男子,有了妻房都会变得柔软啊。 六卫将军的夫人看看自己的丈夫,原先让他们伺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到这刻是彻底坦然了——连太师都能给夫人剥虾,让他们给夫人洗个脚,也不为过吧! 所以夫妇和谐的表象需要经营,识迷笑眯眯夸赞陆悯,“谢谢夫君。今日这虾格外好吃,定是因为夫君的缘故。” 陆悯无言地看看她,她那双晶亮的眼眸和常人不同,像带着幻影的深潭,凝视你时能洞穿皮肉,而含笑时又是另一种甜腻的蜜海。他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他知道这双眼睛看久了让人心生惶恐,便调开视线,专注于他的重任去了。 而今天对于夫人们来说,却是无比快活的一天。别看武将们不解风情,但纳起妾来毫不含糊,碍于脸面不能通通往家带,但外面的红颜知己十个手指头都未必数得过来。女人多了,养刁了他们的胃口,他们会比较,愈发懂得享受。像今天这样体恤夫人的经历,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过,因此将军夫人们对太师夫人肃然起敬,暗叹她小小年纪有手段,成亲才几日,就把太师死死拿捏了。 所以这餐饭得快快吃完,吃完了好取经。识迷刚漱完口,还没来得及擦嘴,就被她们拽到画舫的茶室里去了。 双弓夫人小心翼翼刺探,“夫人与太师独处时,也是这样吗?譬如你提出一些使性子的要求,他会不会有所不满?” 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渲染夫妻情深的好机会啊,识迷道:“我家夫君身负重任,人前看他端严肃穆不好打交道,其实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对我极好,我这辈子算是嫁对人了。” 夫人们长长“哦”了声,嗓音中饱含向往,“新婚燕尔,羡煞旁人啊。” 识迷很谦虚,“往后十年二十年,也当如是,我信得过他对我的情义。” 冥顽 第26节 夫人们又有新的疑问,“若为了开枝散叶呢?会有别的打算吗?” 识迷摇着她的小檀香扇,慢悠悠道:“他原本就没打算娶亲,开枝散叶于我们来说不是困扰。” 夫人们这 椿日 下“哦”得更长了,太师这样的天纵奇才,竟然从未强求子嗣传承,而那些猪头狗脸的男子,却一个个叫嚷着无后为大,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反正不管怎么样,太师爱重夫人,那么夫人在中都的贵妇圈里便是最有分量的人。大家客套又进一层,看山看水、饮茶吃点心,直应付了两个时辰,识迷才从茶室里脱身。 回来的时候,浑身几乎没有力气了,天晓得端庄的贵妇装起来多累人。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船舱,一眼就见陆悯闲适地坐在窗前,正吹着江风看书。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一头栽倒在地台上,哪怕天塌下来,也别想让她挪动分毫了。 可她这么一栽,在陆悯看来却是个危险的预兆。这一向都是她为他续命,他从未想过她要是断了供养,他该如何处置。 于是手里书匆忙扣到一旁,他疾步上前唤她:“阿迷!阿迷!” 她趴着不应也不动,看样子出事了。他忙把她翻过来,抱起她送上床榻,正急于查看她的境况,忽然见她睁开了眼,嘟嘟囔囔说:“我就想睡一会儿,你把我从这儿搬到那儿,到底想干嘛!” 他愕然,这种表情出现在太师的脸上,可说是绝对的破天荒。 识迷见状却咧嘴大笑起来,“我要是再等等,是不是就能看见你慌里慌张搜我的身,寻找那个铁匣子了?”她说着,侧过身盯住他的眼睛,“匣子里的血如果只够给一人续命,你是会救我,还是会留给自己?” 他受她愚弄,心头怫然,低声叱道:“我只图这一次,不图将来吗?你若是不行了,我如何才能找到偃师!” 识迷顿时白了他一眼,“夫妻一场,你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刚才我可同那些夫人夸赞了你半天,说你重情重义,温柔体贴,结果你就这样对我。”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别把闺房里的事当做谈资,那些人不值得你去深交。” 识迷道:“六卫将军不都是你的得力干将吗,一面差遣人家,一面又瞧不起人家,太师,你的人品有问题。” 他不想同她啰嗦了,撑起身道:“既然是用来差遣的人,便没有高看一眼的必要!” 识迷很看不上他趾高气扬的样子,拿肘弯狠狠扣住了他的脖子,凉笑道:“陆悯,你确实冷血,好像对谁都没有真感情。要是有朝一日被你夺回了命脉,你定会毫不犹豫除掉我们,对吧?” 两张脸离得极近,近得几乎呼吸相接。识迷制作这张脸时,曾经惊叹于每一个微小细节的完美,但陆悯赋予了他新生,你会发现这张脸愈发无可挑剔,就连那扬起的眼梢,浓长的睫毛,都迸发出一种全新的味道,近观有种令人微醺的感觉。 他厌烦了这种不对等,唇角慢慢勾出玩味的笑,轻声道:“那也未必。我的心空空,也许有个隐秘的地方,是为心爱之人而留的。如果你能走进去,我定会对你手下留情,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识迷邪火乱窜,胜券在握的戏谑,结果反被他调戏了,真是晦气又不甘心。 她向来不认输,心道人都是我做出来的,还怕你反将一军? 话当然要挑扎心的说,她笑了笑,“每次给你加持完,你对我的炽热可是不遮不掩,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当成心爱之人了。” 这算是戳到了他的痛肋吧,足令他气涌如山。 她果然听见他的呼吸声,急促而浓烈,收缩的瞳仁里蓄着一头野兽,就快冲破牢笼闯出来了。 也是第一次,她听到他亲口承认,“我对你的感觉很奇怪,起先是眷恋,现在已经变成渴望了。若你不反对,我们不妨坐实夫妻名分,到那时我自会一心一意待你,你我齐心,可以谋求一个长久的生存之道。” 识迷这回确确实实被他吓了一跳,她亲手做出来的偃人,居然敢对她说这样的话?他这是在使美男计,妄图策反她吗?长久的生存之道,无非是拉拢她,进而合谋控制偃师。 还好,自己就是偃师,否则真有可能被他蛊惑了。 “啪”地一声,她把那张俊脸拍开了,“你发什么癫!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既然受人恩惠,就当结草衔环,看来你阿翁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见他忿然看着自己,她咂嘴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也是美人,对你有几次救命之恩。你刚才的冒犯我记下了,你就等着下一次,我蓄意报复你吧。” 他笔直地站着,脸色愈发阴沉。 所以试探性的交涉失败了,他也看出她冥顽不灵,难以撼动她对偃师的忠诚。但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惶恐,先前的话大半是真实的,每一次她为他续命,他对她的感觉就深刻一分,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有融进他骨血的趋势。 他对她,半是忌惮半是执迷,有时弄不清自己的想法,心里攒着的火越烧越旺,终有一日会烧毁自己,撕碎她。这几天她不在九章府,他未有一刻放松对她的监视,她去见了解夫人他知道,她去鬼市他也知道,甚至连郊野的那场暗战,他也收到了消息。但可惜,跟进止步于此,放出去的探子再也没能回来,想必是被发现了,处置了。 也好,知道这么多内情,回来也活不成。但令他惊讶的是她和那三个偃人,全不是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他们有惊人的战斗力,这才是偃师手上最大的利器。而这小小的女郎,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手段?她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想从她口中探出实情,恐怕是绝无可能的。 他一时千万种想头,识迷则气不打一处来。翻过身毫不客气地背向他,“你若是再敢撩拨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嘴里说着气话,心里却也感慨,弄个这么好看的皮囊,实在是和自己过不去。再怎么说他也是男子,刚才让她心慌了一瞬,难怪顾师兄告诫她不能和偃人生情,原来这道鸿沟跨越起来这么容易。 不过自己对他是常怀慈母之心——当然这是体面话,更确切地说,如同得了个有趣的玩物,或者说喜欢的小猫小狗。兴起时逗弄,就算他有獠牙,也得老老实实收起来,谁让她掌着他的生死呢。 可惜近来他有点不服管,獠牙不敢刺穿她,却也小小磕破了她的皮肉。果然半偃不好掌控,他们的思维不由她控制,除了要定期续命,他们和生人无异。她眼里的小猫小狗,终有一日会咬她一口,这样说来一旦时机成熟,必须果断舍弃。 心里思忖着,架不住眼皮沉重,不多时就睡过去了。 晚间用饭,是护卫送进船舱的,今晚又是同床共枕的一晚。打从成亲第一天起,彼此就没有讲究什么各睡各的,识迷不介意,陆悯也无所谓,多个床伴不是难题。洗漱过后一头躺倒,这画舫顶上有天窗,打开天窗,能看见天顶闪烁的寒星。 “你我这样,能维持多久?”他忽然问,“阿迷,你以前可曾嫁过半偃,就像嫁我一样?” 识迷嗤了声,“少胡说,我可是头婚。虽说我不拘小节,但我冰清玉洁着呢,你最好不要胡言乱语。” “那我倒是甚为荣幸。”他的嗓音空前柔软,像入梦前的昏沉,“婚内好生相处吧,若有朝一日要离别,也不要有所不舍。” 她瞥了他一眼,“你们男子每月也会有多愁善感的那几日吗?什么离别不离别,说不定我会同你凑合一二十年。” 她说完,开始好奇世上会不会真有日久生情这种事。朝夕相处一二十年,就算是虚情假意,也会产生一点亲情吧。果真如此,可以考虑死起来让他痛快一些。 后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了些什么,第二天居然全忘了。 走水路需要绕行,不像陆路直达。所幸他们提前出发,即便多耗费一天,也能确保圣寿日之前抵达。 返京的消息早早传回各府,画舫靠岸的时候,码头上已经有车马在等候了。从码头到山河坊,少说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内府参官一面赶车,一面小心翼翼回禀,得知主君成婚,有多少同僚,送来了多少贺礼。 还有陆氏族亲,埋怨主君不曾提前知会他们,“老宅夫人说礼不可废,主君与女君回到上都后,切要入宗祠敬告天地祖宗,千万不能忘了。” 识迷才想起来, 成婚那天确实没有拜过高堂。陆悯这人是狂妄,嫡母和兄长从来不在他眼里。 参官的回禀也不知他听见没有,他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想必是半点没有与陆家人多做纠缠的打算,识迷也懒得过问那些繁文缛节。 结果刚到山河坊,就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廊上。走近看,那人高高的身量,蓄着胡子,五官和陆悯有几分相像。待马车停住,下了两级台阶走到车前,和煦地唤了声“跃鳞”。 这下是躲避不开了,陆悯下车后朝他拱了拱手,“阿兄怎么来了?”一面回身接应识迷,向她引荐,“这是家兄,来见个礼吧。” 识迷知道他,陆悯的兄长陆隐,陆氏的宗子。虽说官职不如陆悯高,在朝中也算有分量的人物,便依言向他行礼,欠身叫了声“大兄”。 陆隐还了礼,矜持的读书人,视线不在女郎身上多停留一刻,随即对陆悯道:“我得知你今日回上都了,急于来见见你。你们成婚没有通知族里,自家人弄得不亲近,阿母脸上也无光。既然回来了,后日才是圣寿,今晚回去吃个团圆饭,明日上宗祠告知阿翁,也好让他老人家九泉下放心。” 识迷转头看陆悯,不知他会怎么答复,出乎预料,他居然答应了,笑道:“提前两日回来,就是为了周全礼数。遐方知道我公务忙,在中都并未大肆操办,因此没有惊扰家里,这次回来禀报族老和阿母,也免得对我们诸多挂念。” 陆隐颔首,“你以前的院子,阿母和你阿嫂重新收拾过了,今晚在家留宿吧。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同饮了,今晚好好喝一杯,叙叙家常。” 陆悯道好,似乎很重亲情的模样。这里应准了,陆隐便先回去预备,识迷纳罕地抱着胸,上下打量他,“你该不是又有什么小算盘,才答应相见的吧!” 他傲然震了震袖,“总要给长辈一个舐犊的机会。” 识迷一点就通,“那我带大些的箱子,回头好装礼金。” 他淡淡一哂,负手迈进了府门。 若说真是冲着收钱回去,怎么可能呢,必定是有什么人或事,值得他跑这一趟。识迷紧要关头很有夫唱妇随的觉悟,且得知了陆悯父亲早年的所作所为,她也很有兴致去接触一下陆家的人,看看能否更详尽地了解来龙去脉。 临出门前,还得重新换身衣裳,上回的参官堆着笑上来邀功,“女君,一切都照着您的喜好布置妥当了。垂帘壁幔、器皿杂物,全是您钦点的式样。还有您的新衣,也置办了十来套,女君看看可有什么不称心的,卑下好立刻调换。” 识迷十分领情,“参官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回头让主君好好犒赏,这阵子你们辛苦了。” 参官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卑下只求能在府中长久侍奉。主君若有怪罪的时候,求女君为卑下说几句好话,卑下就叩谢女君恩典了。” 识迷满口应承,回头时,发现陆悯已经站在门前了。 他穿一身檀色的金线缂丝襕衫,腰上束白玉带,因为鲜少见他穿艳色,识迷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也因为她的注视,他愈发直了直身板,转身道:“别看了,再看赶不上晚宴了。” 第31章 虽然他态度不太好, 但好看着实是好看。这样的一件成品摆在眼前,时时能让你倍感自豪,果真手艺妙到极致,已然没有更精进的余地了。 陆悯踱着闲适的步子登上辇车, 识迷忙快步跟上去, 坐定后叮嘱他:“我不曾做过人家的儿媳, 也不知道怎么和夫家人打交道,你要时时看顾我, 别让我随便得罪人。” 她就是这么古怪, 担心自己得罪人, 却不担心初来乍到受人欺辱。也是,她原本就不简单, 在他面前装成一个普通的半偃,委实是憋屈坏了。 转开脸,他随意应了声,“少说话,便不会得罪人了。” 她看着他,怒目相向, “你对我好像很有成见。” 他说不敢, “我如此屈从你, 连虾都愿意为你剥,你还待怎样?” “所以剥了一盘虾, 可把太师委屈坏了。请问你究竟多久没有自己动手干活了?一个男子,养得细皮嫩肉,若没有太师的头衔顶着,你上不夜天经营,也断没人觉得不妥。” 要是换了一般人, 嘲笑他能上不夜天赚钱,应该是头一等奇耻大辱吧。然而话扔到陆悯脸上,他照旧可以喜怒不形于色,慢悠悠道:“所以我说,女郎少开口,便能免于得罪人。”边说边举起一双手,惋惜地蹙眉查看,“直到现在,我还隐约觉得有股腥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识迷嫌弃地调开了视线,“剥虾觉得腥,你如厕可怎么办。这么私密的事,难道也要假他人之手?” 这下果然引来了他郁塞的注视,她无赖地笑了笑,朝窗外一指,“看,上都的夜景也甚美。” 的确,白玉京的夜,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国君换了人做,对于百姓来说,无非是头几年痛得厉害,时间一长,日子照样过。家人在战乱中死了,只能说命不好,鲜少有人会去问责当权者——建国立业的事,蝼蚁懂什么! 车辇从规整的巷道中走过,马蹄笃笃,入夜分外清澈。 走了一程,便见前面一片灯火辉煌,那是陆氏所在的里坊,陆家氏族大半的族亲都在这里建了府邸。不过因今晚是本家会亲,族亲们都没有出席,马车还没到府门前,就见陆封君带着家中老小,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携手下车吧,陆悯一把抓住了识迷。识迷想起他说的腥味,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只好无奈地被他拽了起来。 陆家人仰面站在车前,见他们现身,陆封君笑着说:“长途跋涉一路辛苦,大郎说你们要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陆悯领着识迷见礼,“这是阿母。” 识迷掖手俯身,“阿母。” 陆封君客套地说免礼,自然没有忘记那次在山河坊,这女郎是怎么直白地解释体面的。心里虽然很不衬意,但良好的修养让她维持住了表面的体统,甚至可以很热络地牵住女郎的手,殷切嘘寒问暖一番。 “小郎,晚宴已经预备好了,都是你素日爱吃的菜色。”一位娟秀的美人言笑晏晏,灯火下粉面细腻如缎帛,眼波流转间有脉脉温情,又望了望识迷,“弟妹,快请入席吧。” 想来这是陆隐的夫人,真是个美貌的女子啊,自从识迷下山后,就没有见过这么齐整的女郎。 陆封君向识迷介绍,“这位是阿嫂,先你几年进门,育有两子了。以前总说没有姐妹甚是寂寞,如今二郎娶了亲,往后妯娌便如姐妹一样相处吧。” 婆母这样说,大嫂自然是顺从的,对识迷很客气,但没有不合时宜的过度亲近。引众人进门,与识迷并肩而行时,温声细语道:“听说弟妹是阿叔的养女,那也算亲上加亲。只可惜以前没有带回来,否则可以早些相识……弟妹闺名叫遐方吗?我娘家姓岳,闺名叫明真。这宅邸,是定都后陛下赏赐的,小郎没在家逗留几日就去了中都,恐怕也有好些地方不相熟。晚间要是缺什么,就差人来问我,不要见外。” 识迷含笑致谢,“阿嫂是细心的人,必定处处都替我们安排妥当了。” 岳明真赧然笑了笑,复转头望了陆悯一眼,“好久不曾见到小郎了……他以前身子弱,我总担心左右的人疏于照顾,今日看来已经彻底复原了,真是可喜可贺。” 如果说识迷对陆悯,纯属造物者对被造者的欣赏 椿日 ,那么这位阿嫂对小郎,则展现了超越亲情的关注。 冥顽 第27节 识迷最擅长观察,据她细数,这一路岳明真看了陆悯五次,入席后斜坐在对面,更是频频投来目光。偶尔迎头碰上,似乎都有些不自在,识迷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陆悯一直不娶,别不是和这位阿嫂有关吧! 思及此,兴致高涨,饭吃得含糊,但看戏看得真切。这种阿嫂与小叔子的密情,暗里真是波涛汹涌啊,等到晚宴结束的时候,她基本可以确定,这两人之间绝对不简单了。 堂堂的太师,如此不自爱,真是带累了她的小五。她做出这个皮囊,可不是让他和阿嫂搞什么不伦情的。 所以饭后坐在花厅饮茶时,她故意挑了个好位置,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往来。因为新婚的缘故,长辈和兄长必定要给贺礼,还有阿嫂亲手绣制的百子千孙帐,沉甸甸交到识迷手上,祝他们早生贵子。 识迷托着绣满小人儿的帐幔,由衷地敬佩,“这绣活很费眼睛,阿嫂有心了。” 岳明真只是抿唇微笑,“家中人口少,要是能再多添几个孩子,那就热闹了。” 所以催生的不是陆封君,而是这位阿嫂。她像急于摆脱某种执念一样,盼着他们生孩子,仿佛一旦有了孩子,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识迷的好奇心,此时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她急于结束这种虚情假意的客套,好尽快盘问陆悯。 从会客的前厅到他居住的庭院,要穿过一个精致的花园,蹀躞小步走在幽径上,每一步都让她的耐心饱受煎熬。她终于忍不住屏退了引路的婢女,“不必相送了,我们自己能找到。” 侍婢立即止步,躬身退让到道旁。识迷挽住了陆悯的手臂疾走好几步,见人离远了,压着嗓门问他:“你和你阿嫂,是不是有私情?” 这话让陆悯脸色微变,愠声道:“胡说什么,哪里来的私情!” 识迷啧啧,“你肯定左右为难,所以才遁入中都不肯回京。这个故事我很感兴趣,你仔仔细细从头说给我听吧。” 他还想从她手下挣脱,但没有成功。她强行把他拉上回廊,压在花墙上恫吓:“世上没有一段奸情能逃过我的眼睛,你到底说不说?要是不说,就别怪我朗朗乾坤动粗了。” 陆悯避无可避,这府里又有众多眼睛暗中盯着,只好暂且服软,垂着两手道:“先回房,回去再说。” 识迷这才作罢,被他拉进了寝院。进门赶忙把人遣出去,然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等他如实交代。 “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他的脸上写满倦懒,“非要让我编造些奇闻,才能让你满意吗?” 识迷说不对,“你那阿嫂,看你的眼神都快淌出蜜汁子来了,你还狡赖你们之间没私情?我就说,二十三岁毒发之前,你有的是时间定亲娶亲,怎么会连一个房里人都没有,这不合常理。” 陆悯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二十五岁才助燕君定鼎天下,二十五岁前四处征战,哪里有空定亲娶亲!我说了,没有与女子发生过私情,没有就是没有,你再逼问我也没用。” “那你阿嫂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年纪相仿吧,难道她虽嫁了你阿兄,心仪的却是你?” 可能是恰好歪打正着了,识迷发现他眼底有微光一闪,立刻大喊:“我猜对了!” 他调开视线,仍是那股清高骄傲的气势,冷冽道:“别人的心思我掌控不了,我自问无愧于心,就对得起皇天后土了。” 识迷不由有些失望,如此简单,一下丧失了趣味性。遂摇头叹息,“你这种性情,居然还有女郎喜欢,口味属实刁钻。” 她的无端讯问加上讥嘲,终于引出了他的不悦,他掷地有声地评价她,“邪性、矫情、多疑!” 识迷刚熄灭的火又被他刺激得熊熊燃烧起来,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你是在说我吗?你呢?冷血、寡恩,无常!” 然后各自生气,楚河汉界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对视着,大有绝不和解的意味。 直到两个担水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有人悠着声气向内传话:“阿郎,热水送来了。若夜里要传,就拽动床头的银铃吧。” 两个人都没有吭声,又站了会儿,识迷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自己舀了热水,躲到里间清洗。洗完了仰身瘫倒在床榻上,身子一沾细软的锦被,心情很快就好起来了。 外面水声淅沥,不多时他也进入内寝,默然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他仰卧着,不声不响,识迷也打算安然入睡了。正朦胧之际,忽然听见他问了句,“离人巷的那个男子是谁?” 瞌睡瞬间消退,识迷在昏暗中瞪大了眼睛。虽说她早有准备,但他猛地提起离人巷,还是让她心头蹦了蹦。 “想是偃师回来了。”她含糊地应对,“偃师是男子,你不是见过吗。” 他说不对,“长着读书人的样貌,每日起坐与常人无异,我只想知道,他是真人还是伪人。” 识迷“哦”了声,“你是说第五啊,他是偃师的弟子,跟在偃师身边好多年了。你若说他是真人也行,伪人也行,真真假假,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以前从未见过?”他转过头,幽暗中眼眸明亮,“我以为偃师身边,只有你是陪伴最长久的那一个。” 识迷支吾,“偃师是方外的高人嘛,得力的膀臂难以估算。方外高人的事就不要过多打探了,还是早点睡吧。” 她以为已经很好地敷衍过去了,他果然也不再说话,可正当她要松懈时,又听他幽幽道:“第五……我记得这具皮囊以前叫小五。” 识迷头都大了,“偃师喜欢这个数字,不行吗?每每创出得意之作,就喜欢以五来命名。” 他一哂,“小五是不是第五的替身?偃师让你看顾这副皮囊,莫非是在成全你的执念?” “什么执念?”识迷纳罕道,“半偃不能嫁给偃人,难道你以为偃师为了成全我,特意做出小五引你上钩,然后让我嫁给你,把你当成第五海的替身?问题是你和第五海一点都不像,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很快从她的字里行间拼凑出了他需要的消息,“偃人……第五海,有名有姓。小五,却叫得那么简单随意……” 他哪里知道,事实根本不像他想的这么复杂,纯粹是因为师兄的手艺比她好,学识造诣也比她高而已。 解答不了的问题,就用倒打一耙糊弄。识迷背过身去嘟囔:“想诬陷我,报复我怀疑你们叔嫂有奸情,我是不会上当的。” 心里暗暗思忖,这人果真从来没有放松对离人坊的监视。还好有顾师兄替她顶上了偃师的缺口,她才能抽身出来,完成她的计划。否则他遍寻偃师不见,很有可能会怀疑上她,到时候每日盯紧她,她就真的动弹不得了。 好在他目前还不敢下决心验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识迷安慰自己一番,打算入睡了,可背后的人靠过来,慢慢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细语:“阿迷,我今日乏力,莫如你来替我续命吧。” 识迷鸡皮疙瘩瞬间窜了满身,扭头问他:“春天来了,你闹猫了?” 他不说话,面颊几乎与她相贴,良久才哑声道:“我只是遵循内心,想与娘子多亲近而已。” “真是癫得不轻。” 她气呼呼就要掀翻他,但他早有防备,几次直达面门的拍打可不是白挨的。他顺势钳制住她的手,把她压向自己的胸怀,喃喃说:“你别乱动,我就不会对你无礼。” 识迷心道这还不算无礼?以前昏沉的时候动手动脚就罢了,现在清醒着都敢对她下手,果然心有多野,胆子就有多大。 但这夜已经很深了,她懒得和他在 床上打架,他要抱就抱着吧,反正抱过好几回了,也不差这一回。 所幸,他还算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纠缠也止步于此,没有更多的妄念妄动。 第二天睡醒,反正已经各归各了。起身洗漱梳妆,换上素服赶往陆家祠堂,敬告过祖先后,跪拜在了陆悬舟的灵前。 陆封君亲手点香呈敬,切切道:“侯爷,跃鳞仕途坦荡,如今也已娶亲成婚了。请侯爷保佑全家平安,保佑二郎身康体健,早日生儿育女,为我陆家延续香火。” 深深叩拜,祠堂里烧化纸钱的味道,直冲识迷脑门。 直起身时,看见灵位上一长串的赤金字,写着御封的爵位和姓名,边上还供着一卷犀轴的诏书。只可惜陆悬舟追击顾师兄,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人都死了,一切便无从查起了。 这厢回禀过宗祠祖先,就算已经尽到礼数了。从祠堂出来,陆悯向陆封君拱了拱手,“明日是圣寿日,要预备入龙城贺寿,就不再多做逗留了。”复又对陆隐道,“高议台的卷宗送入九章府,大半都可以实行,但仍有几道政令,还需多斟酌。我临走前会召集次辅和群辅商议,等一切商定,再回重安城。” 陆隐道好,在家时候他是兄长,朝堂上他却只是群辅中的一员,诸事都得听这阿弟的差遣。 要道别了,陆隐的夫人从他身后迈出来,脸上笑着,目光如水望向陆悯。 识迷这人天生讨气,咧嘴对陆悯道:“夫君,我与阿嫂一见如故,可以请阿嫂来家做客吗?” 他自然知道她在使什么坏,垂眼一顾道:“家中的事,娘子自行做主,阿嫂是自家人,来去大可随意。不过我们在上都逗留不了几日,六卫将军一同入京贺寿,中都城中眼下只有几位参机主持大局,耽搁不得,要立时回去。” 识迷有些遗憾,转而冲岳明真笑了笑,“这次赶不及,那就下次吧。下次我预备几样中都的小玩意,到时带给阿嫂和子侄们玩。” 垂落的琵琶袖被轻拽了下,她再转头时,陆悯已经径直往车辇方向去了。 她只好忙不迭跟上,陆隐夫妇送他们登车,识迷坐定后,隔窗朝他们挥手,“多谢大兄和阿嫂的款待,下次回京我们再还礼。” 车辇行动起来,陆悯蛇一样冰凉的嗓音滑进她耳里,“你是故意的?” 识迷轻摆一下手,“别这么小气嘛,你看你阿兄就比你大方。先前你不也说了,都是自己人,来去自由,怎么人后就要找我算账!” 他的眉蹙得愈发紧了,“不要与老宅的人过多来往。” 识迷诺诺点头,“知道知道,他们也是没有必要结交的人。”边说边歪过脑袋枕在他肩头,长吁短叹着,“祠堂的香火味,熏得我直犯恶心,不会是怀上身孕了吧!” 他一哼,“果然是外面有人了。” 第32章 这话说得多难听!识迷道:“我只有夫君你一人啊, 事关女郎名节,你可不能乱说。” 车窗外的春风吹进来,已经褪去了料峭,像美人手拂过面庞, 很是舒心惬意。 两个人的相处, 从立场来说是绝对对立的, 然而彼此身体上的接触,好像又分外习以为常。识迷并不排斥他靠近, 有的时候觉得困累, 甚至可以像现在这样依偎着他, 十分心安理得。而陆悯呢,向来不是什么和善之人, 他就像上天早就设定好的绝妙机关,精密准确,从不出错。他鲜少有常人的感情,燕朝破取四国,战争到最后无非是国土、财富、女人。他记得殷朝曾有位名扬天下的公主,国破之后被送到他面前, 三贞九烈冲他恶语相向, 他甚至连一刻都没犹豫, 便让人把她带出去处决了。 什么枭雄与公主,那都是说书人杜撰的可笑故事。与其让一位公主受辱, 不如杀了她,才是对尊严最大的成全。 后来便有传闻,说太师不爱女子。爱不爱……他自己也说不好,反正他不爱男子就是了。 也许他在感情上是个被动的人,来了个蛮横拽动情仇的女郎, 半推半就,也不是太为难。 如今她靠着他,倚在他肩头,没有什么不妥。她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很难摸得准有几句是真实的,但不要紧,总有些人和事,可以勉强包涵。 春日融融,人也不那么有棱角了,她还妄图栽赃,他波澜不惊地应道:“什么时候临产,告知我一声,替你请最好的稳婆。” 识迷摇着手里的帕子唏嘘,“你真是个大度的郎子,人还怪好的呢。” 他牵动了下唇角,“你若是能生得出,我就拿他当亲生骨肉教养,绝不食言。” 这番话怎么听都有些悲凉,虽说他这辈子应当是不回有后了,但她仍是好心地透露了几分真相,“其实半偃有血有肉,要生孩子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比生人难些罢了。不过两个半偃在一起,是当真生不出来的,你要是不反对,我们可以各自寻找可心的人,到时候把孩子放在一起养活,每个孩子都有名分,大家欢喜。” 他听得蹙眉,“幸好我不用健全的人赶车,否则全被人听去了。” 她失笑,“我当然知道外面的人听不见,才同你交个底嘛。”边说边仰头看他,“怎么样?遇见了喜欢的女郎,不用勉强压下爱慕之情,是不是觉得前途忽然敞亮起来了?” 他的下颌线分明,仰月唇勾出凉笑的弧度,慢慢垂眼打量她,“你在试探我?若是我动念,便会就此断了我的供给,是吗?” 所以说这人就是太多疑,真话当假话听。识迷也不坚持,找了个舒坦的姿势靠好,“信不信由你吧。” 马蹄飒沓,笃笃穿街过巷,不多时到了山河坊,门前等候的参官和内赞把他们迎了进去。 陆悯回京,公务自然接踵而来,一时有人送拜帖,一时又有宫中传话,在前厅忙得不可开交。 识迷则在后廊上摇扇歇晌,白玉京的青梅熟得早,内赞洗了一大盘,摆在她的躺椅边上。她侧过头看,梅子细密的绒毛上顶着水珠,把对面的屋舍和回廊收纳进米粒大的方寸里。六岁前的记忆有些已经模糊了,但这个场景印象很深刻,因为阿母殿前就有一颗梅子树。每到成熟,往各宫各殿赠送,其实味道不好,酸得很,但所有人都感恩戴德,感念皇后殿下恩典。 捏过一个叼在嘴里,不敢咬,怕咬破皮酸得直蹦。只裹在半边脸颊,让清幽的梅香钻进鼻子和脑门里。 明天要进龙城了,她翻来覆去,头一次觉得难以入睡。心里很急切,但同时又隐隐惧怕,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将近傍晚的时候,参官送了明天要穿的礼服来,大绶大带,比昏礼那天的更隆重。识迷掂了掂头冠,分量不甚轻,但打扮起来站在陆悯身旁,两个人的装束倒是十分统一。 一面巨大的铜镜摆在东墙,身后的银灯树上点满蜡烛,两人直直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看了半晌,识迷忽然咧嘴笑了,“看上去像一对豺狼虎豹。” 他一本正经的面具,很快被她击穿了,转开身道:“明日进宫,小心言行。我们成了婚,很多人都会分外留意你,不单是宫中的人,还有朝中的官员们。” 识迷坦然得很,“你知道世上什么最能打动人吗?真诚!我是个真诚的人,定能和所有人愉快相处的。” 他一哂,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怀疑。 他原本是不打算带她出席的,但更担心引人起疑,只得硬着头皮冒险。好在单看她的外表,很过得去,只要她管住自己的嘴,哪怕显得笨一点,也可以万事大吉。 及到第二天,圣元帝在升龙殿升座,太师率文武百官参拜。官员的夫人们则在西议殿内等候,等到正殿传召了,才能随后宫的皇后妃嫔们一同入殿朝贺。 冥顽 第28节 识迷惦念了许久的龙城,终于在时 隔十四年后,再一次重新踏足。如果说熟悉,倒也不尽然,更多是一种情怀。脚踩着磨成镜面的金砖,头顶着描金彩绘的殿顶,她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的家,如今却住了一帮强盗,实在憋屈。 而燕朝的皇后,对她展现了足够的善意,牵着她的手道:“你们太过从简了,竟是在中都成亲的,消息传进宫中,都已经是第二日的事了。我知道太师不在乎那些俗礼,但他为燕朝立下无数大功,人生大事如此马虎,叫我与陛下心里过意不去。” 识迷只受过六年宫廷教化,可是公主的教养牢牢刻在了骨子里。紧要关头掏出压箱底的本事,也足够应付了。 她俯了俯身,放轻柔嗓音,细声道:“殿下厚爱,我们夫妇感念不尽。外子忠君之事,辅佐陛下本是分内,不敢居功。中都的营建正如火如荼,不论什么事,都不及妥善完成陛下委以的重任要紧,区区私事,又怎敢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 如此进退有度,官腔打起来简直不输陆悯,自己说完,都有些佩服自己。 皇后自然也十分满意,说实话,能臣对国家很重要,但过于能,又是另一种说法了。帝王需要臣下俯首帖耳,足够的低姿态是君臣和谐的重要构件,而臣子的态度,很大一部分会映射在臣妻身上。 这位新晋的太师夫人呢,虽然年轻,但谦逊、少欲、谨慎,看来太师家教不错。皇后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和声道:“若是不忙回中都,我打算私下设个宴,请太师与夫人赏光。太子在国栋府念书也满一年了,据我看来进益不大,不知是不是左右辅师能力不足的缘故。早前国栋府是太师执掌,换了人我总觉不放心,还要请太师抽空考考太子学问,或者点几位大儒,再为太子开智。” 这些正经事,听得识迷脑子发胀,但她有决胜之道,顺从地应承着:“待我回去,向外子转达殿下旨意。” 这厢话音刚落,就听寺人通禀,请皇后率众入殿贺寿。 识迷跟着人群,迈进了升龙殿,前面乌泱泱全是宫中妃嫔,后面是以三公夫人为首的外命妇。任意妄为是绝不能够的,她须得小心翼翼跟随太傅和太保夫人一起行礼。等赞者高唱过贺词后,圣元帝放话免礼,她才直起身,用余光向上望去。 没有彻骨的愤怒,反倒带着一种审度和戏谑的心情。圣元帝是个骨相皮相皆不佳的人,这种偃人制作起来不算难,交给顾师兄,至多两个月就完工了。 朝堂上繁文缛节的前奏,是为引出后面的大宴和享乐。帝后带领满朝文武步行穿越宫城,进入西边的那片湖泽。识迷望着记忆中经常隐现的场景,一股家国不再的酸楚涌上心头——这里还是原先的老样子,高耸的水上楼阁,临水而建的观景平台。还有楼与楼之间,错落悬挂的宫灯,不再是打着一柄柄油纸伞了,变成油绸扎成的赤红的寒英花,与那缀满花苞的,三丈高的樱树相映成趣。 那年八月十五,阿翁在此设过宴,转眼换了主人,圣元帝和皇后脸上的笑容,可真是刺眼啊。 而她的一举一动,似乎从来没有脱离陆悯的视线。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望向她,不知是心存忌惮,还是如履薄冰。 识迷转头回望,相距有一程,仍讨乖地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不必担心。 他长眉微扬,旋即又蹙了下。这点小动作当然被同席的公孤们抓住了,纷纷打趣,新婚燕尔,受不得半刻分离。 他只得浮起笑,驾轻就熟转移了话题,向圣元帝敬酒,复又回禀中都神道营建的进程。 圣元帝感慨,“虽然是在前虞的基础上建造,也耗费了巨万的人力与物力。但此处将来是朕与子孙后代的长眠之地,关乎国运社稷,务要精益求精,含糊不得。”言罢又望了陆悯一眼,“太师抱恙,还为朕操劳福地,两年了,委实辛苦。所幸如今有了好转,还迎娶了夫人,朕也稍感放心了。但琐事重压,长此以往恐怕太过操劳,若太师愿意回朝,朕可另外派人接手。你与夫人在白玉京养息,两地相距不过几百里,但气候相去甚远,还是白玉京更为适宜。” 陆悯放下杯盏,拱手道:“陛下知道臣的脾气,臣没有中途放手的习惯。臣看神道一里一里建成,廊腰缦回,复道行空,待神殿建成,就可向陛下复命了。臣身子不济,这恐怕是臣唯一能为陛下效力之处了,唯请陛下成全,让臣看顾到最后吧。” 圣元帝闻言,重又浮起了笑容,“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朕还盼着太师出统方岳,辅弼朕直取西域呢。”旋即重新端起酒盏,“罢了,今天是朕寿诞,朝堂上的事,就留待朝堂上去议吧。” 于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陆悯已然自顾不暇,没有时间再来关注其他了。 女眷们比起男人们,当然要自在得多,宴饮的时间不长,离了席,三三两两顺着临水的平台赏景看烟花。命妇之间的结交只在最初,后来就各便了,识迷的目标很明确,众星拱月的宠妃不在考虑范围,她留意的是不起眼的,甚至受到冷落的世妇。 果然,那个打从一开始就吸引她目光的女郎,又独自凭栏远眺了。识迷知道她是新入龙城的宝林,父亲任归义车师君。归义嘛,一听就知道是前虞的官员,另投了明主。 于是她主动上前攀谈,含笑向她行礼。贺宝林受宠若惊,赶忙伸手搀扶,“陆夫人不必客气,我还未向夫人道新婚之喜呢。” 识迷不紧不慢地表亲近:“本该一一向宫中贵人见礼的,因这一向都在中都,是臣妇失礼了。我今日第一次入宫,一眼见到宝林就觉得面善,一定要来向宝林问个安。宝林为什么独自在这里徘徊?不同其他贵人在一起?” 贺宝林摇头,“我进宫不久,自觉与其他贵人格格不入。况且她们私下说话都用燕语,我是前虞人,怕她们笑我有口音。” 识迷讶然,“我也是前虞人,只不过年幼时随家父云游各地,不常在白玉京。这么说来,和宝林更觉一见如故了,我们年纪也相仿,往后可多亲近。” 她是当红的太师夫人,而贺宝林不过是个不得宠的低等妃嫔,她愿意结交,对贺宝林来说求之不得。 一来二去,马上熟络得像亲姐妹一样。两个人避到人少的地方,识迷打探,“宝林侍过主吗?你长得如此好模样,陛下肯定看重你。” 贺宝林赧然红了脸,“就侍奉过一次,我笨手笨脚,不得陛下喜欢。” 识迷愈发满意了,心道不得喜欢才好,越是没有存在感,就越自由。 嘴上还要继续宽慰,“才刚入宫,还有许多机会,不要急在一时。陛下是万世之君,宝林品行高洁,总有一日会得陛下青睐。我今日进来,身上没带什么好物,但想留个东西以作念想,不辜负我和宝林相识一场。”她把一个掌心大的方匣放在贺宝林手上,“请宝林收下,这是我早年跟随家君游历南山时,一位仙师赠给我的。里面是一面随身铜镜,仙师说多照能令容颜不衰,就转赠宝林吧。” 贺宝林低头看,方方正正的镜匣,用细致的榫卯伴以青铜镶嵌构成。打开看,小铜镜光可鉴人,十分精巧,她顿时有些惶然,“贵重得很,我怎么敢收呢。” 识迷压住了她的手,“寻常镜匣而已,并不贵重,还望宝林不要嫌弃。” 贺宝林眉眼一黯,“我是个落寞的宫人,能得夫人厚爱,不知怎么报答夫人。” 识迷笑起来,“宝林说这话,可是折煞我了。等将来宝林获宠,多多照拂我家,我们夫妻就感恩不尽了。” 彼此又闲话家常了一阵子,皇后命人来招呼,识迷才恋恋不舍地与贺宝林分开。 掖进贺宝林袖袋里的镜匣,坚硬的外壳内,有机簧无声转动起来。 那面小铜镜,实在不是一般的铜镜,磨得很薄,内里的圆弧一圈圈转动,你想仔细分辨是分辨不出来的,但它可以在不经 意间影响你的注意力,潜移默化复刻你的眼睛。等到时机成熟,匣内的机关破壳而出,蜘蛛一样扣住皮肉,慢慢融入肌理。届时贺宝林能看见的,她也能看见,不管是宋皇后还是圣元帝,样貌就都一目了然了。 不虚此行,识迷很高兴,负着手走在水崖上,感觉风里都是馨香。 脱身出来的陆悯站在水榭里,远远见她含着笑,踏着流水落花而来,脸庞在灯火映照下,恍起颠倒众生之势。 美则美矣,心思过盛,疑云攀上他的眉宇,“什么事,让娘子如此高兴?” 识迷秋波一横,“皇后殿下很和善、结交了很多夫人、龙城内的景色很宜人,这些还不够让我高兴?” “就这么简单?”他目光锐利,试图哪怕看出一丝狡黠。 识迷嗤了下,“快乐本就简单,又不用花钱买,谁像你,整天苦大仇深。”边说边四下张望,“陛下那里不用作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悯道:“放任你与人交际,我很担心。” 她瞥了他一眼,“你担心得很多余,先担心一下酒水的后劲吧。这宫中的酒很好上口,但酒劲可不小,我这么好的酒量,小腿肚都有些发软呢,你确定自己撑得住吗?” 他答非所问,“放心,回去我睡书房。” 睡书房确实是个很好的提议,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各睡各的吧,图个眼不见为净。 宫中的寿宴后来又延续了一段时间,将近亥时才结束,出宫登车的时候,陆悯反正已经完全不说话了。 安静得有点诡异,识迷借着车外的灯火观察他,见他正襟危坐,双目紧闭。 凑近些,闻得见他领上的酒气,她伸出手指捅了他一下,“是醉了,还是失活了?” 他一动不动,但眉心却精准地皱起来。识迷了然笑了笑,果然人不用那么无懈可击,适当的不成器,才更有烟火气。 她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晕么?来,靠着我,我让你借力。” 他不为所动,宁愿偏过身子,倚向车围。 热脸贴了冷屁股,真是好生无趣。她也不计较,转头看向窗外,圣寿日全城庆贺,连天的烟火放了很久,直到现在,空气中还留有浓郁的硫磺味。 心下开始琢磨,山河坊离龙城很近,越是近,与贺宝林的联系越紧密。她相信一个入了宫的女子,不会甘愿在冷宫了此残生,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接近圣元帝,但也因为不得宠,基本不会有人留意她。 也许有人会说,皇帝的画像又不难得到,照着画像做嘛,可这世上哪有丹青妙手,能把画像绘制得分毫不差!当初她为了拓制陆悯,可是从不缺席他公开露面的场合,比起那些仰慕他的女郎来,痴迷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前后后看了十来次,反复确认他的身量样貌,这才做成备用的小五。 唉,不提了,提起一把辛酸泪,现在都不敢回想,当初是如何眼巴巴盯了他半年的。 眼下又有更棘手的麻烦,车辇停下了,太师却死活不肯下车。识迷没有办法,只好招呼白鹤梁:“白参赞,主君好像不行了,你力气大,把他抱进去吧。” 第33章 白鹤梁摩拳擦掌就要上前, 在接触到太师衣袍的前一刻,听见一声低叱:“退下!” 吓得他魂飞魄散,飞快转头看了夫人一眼,飞快避让到了一旁。 识迷只得不情不愿架起手臂, “看来还得是我。” 车内的那只手, 终于缓缓探了出来。清嫩修长, 骨节分明,食指的赤金戒圈在灯火下璨然闪出幽光, 像落进水里的人寻找救赎, 划拉两下, 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太师弯腰从车舆内出来,步履虽然极力保持平稳, 但还是有些踉跄。落地那一瞬向前倾倒,识迷没有多想就来扛举,险些直接被压趴。 还好,她算是有一把力气,用两手勉力搀扶住,引他一步步走进府门。繁复的袍裾, 随他的迈进错综地开阖, 金银丝闪了又闪。刚走上几步, 他又昏沉起来,人也歪斜着, 直直靠在她身上。 所以先前他到底在装什么?现在不还是要麻烦她!识迷嗫嚅着抱怨,人假清高真不好,白放着护卫那么大的力气不用,尽来难为她这个小女郎。 “替主君熬醒酒的汤药来。”她偏头吩咐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参官,“再把书房的被褥铺排起来, 主君说他今晚要挑灯夜读。” 都喝成这样了,还说他要挑灯夜读,这女郎是真不拿他当人看。 他脑袋不屈地昂了昂,最终还是无力反驳,耷拉了下来。 参官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吩咐内赞去安排。看着摇摇欲坠的主君和女君,伸出两手帮忙不是,不帮也不是,最后实在有力无处使,便紧跑几步在前引路,把人引进了书房。 陆悯的书房,大概是识迷见过最大最气派的了。因为时常要会见官员,进深了不得,那布局,简直如寻常人家的厅堂。 前面议事,后面作休憩所用,识迷艰难地把他送进后寝,见他倒在床榻上不动弹了,这才惨然直起腰来。 “险些要了我的命!”她撑腰大喘气,待平复了一下嘱咐参官,“找人来给他擦擦脸,再洗洗脚。” 原本还要让内赞给他宽衣的,但仔细一想不合适。万一有人生邪念,想靠煮饭上位,纳妾是小事,被人看见胸口的红线可事关重大。 所以还得她来,吭哧带喘地抽了他的腰带,解开他的交领,随手脱掉两只袖子,然后胡乱替他盖上被子,就大功告成了。 一切安排妥当,已将近子夜了,她发现自己又累又渴,赶紧二话不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在床榻上坐定,两眼昏花看灯都重影。简单洗漱一下,直挺挺地瘫在床上,这才觉得魂魄归了位,终于捡回来一条小命。 可是累过了头,一时竟又睡不着了,她从枕下掏出一个木质的匣子,贴在耳朵上。匣内隐约传来啜泣声,有人轻声劝解:“宝林娘子,夜很深了,何必为这种小事让自己伤神。先睡吧,明早婢子去问问,是不是内侍分发的时候,不小心漏了我们。” 然后便是贺宝林的呜咽抱怨,“我那么大的人杵在那里,他们难道看不见?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尴尬,人人有,就我没有……” 清晰、真切,识迷愈发满意自己的手艺了。留在贺宝林身边的小镜匣不单是眼睛,更是一个声瓮。有时候眼见未必一定实,耳听也未必一定虚,两者配合起来,她便能知道什么时候该驱动镜底的机簧,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不过这贺宝林也挺可怜,被人冷落,又不能回家,那位投诚的父亲帮不上她任何忙,如果没有忽然的时来运转,恐怕一辈子只能这样了。 而她呢,同情只在一刹,太多的儿女情长干不成大事,也理解不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 重新合上匣子塞回枕下,这回是真该睡了,痛快地翻个身,抬起一条腿压住了温软的锦被。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定是睡着过,还短暂地做了个梦。迷蒙中发现好像有个人站在床前,她勉强把眼皮掀得更高,无奈地问:“你不睡觉,半夜怎么摸进我房里来了?” 他不说话,崴身躺了下来,良久才道:“你上回不也这样。” 识迷懒得同他啰嗦,滚到床内侧,主动让了大半地盘给他。起先还相安无事,后来察觉他靠过来,自言自语道:“明日整天都要会见官员,还得去一趟国栋府,没有一点空闲……” 识迷迷迷糊糊“嗯”了声,“你不在,我会让厨司给我做很多好吃的。” “你没有明白我 的意思。”他说着,手指在绸缎被面上滑行,触到她的手,拽过来,塞进了自己的衣襟。 老天爷,他是瘾儿来了吗,半夜让她给他续命! 识迷头都大了,颓败地说:“还能再坚持两三日。” 可他不让她抽回手,“元帝好听马蹄声,尤其那几匹大宛马,力壮而蹄疾,被圈在十丈宽的跑马地不停奔跑,眼睛几乎要跑出血来。我明日……去看看,若是不能用其他马替下,就再选几匹扩充,让它们累极时能稍稍歇一歇。” 识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马?” 冥顽 第29节 这人对同类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却心疼马,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他说是啊,“马不及人聪明,但比人忠诚。和人打交道越久,就越觉得马可亲。”说罢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你。” 识迷嗒然,“你不用解释,我也没觉得你在说我。” “行程安排得满,万一忘了。” 她真的感觉很无奈,手已经贴在他胸膛半天了,既然他诚意相邀,她便勉为其难地薅了两把。 那道线依旧在那里,有微凸的触感。她一分分挪动指腹,黑暗中挑开他的衣襟,把铁匣中的血滴进去,当血渗透,听见他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吟,这一声让她发觉不太妙,她好像忘记把他绑起来了。 惹不起躲得起,她决定暂避,睡到外面的罗汉榻上去。结果刚要下床,就被他逮了回来,“睡得好好的,要到哪里去?” 当然她的回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没等她开口,他就把她拖回怀里,靠在她耳边说:“阿迷,有你在我身边真好。我原本很讨厌偃师强买强卖,可现在却要感激他,把你送给了我。” 他的气息在她耳廓边吹拂,很粗重,很急促。识迷愈发苦闷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说好的孺慕依赖,结果赖着赖着开始串味了。 “不是把我送给你,是让我看护你,你这过河拆桥的家伙!” 他不与她争辩,唇瓣几乎贴上她耳后的皮肤,“都一样。” 她用力把他推开了些,“我重申一遍,你我的婚事是幌子,不要因为经常睡在一张床上,就对我产生非分之想。” 这话说完,其实自己也觉得很别扭,有个问题一直困扰她,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睡在一张床上?以前她和偃人们相处没有任何避忌,同吃同睡都是日常,所以她看陆悯诚如看犬子,但她忘了一个事实,小五彻底被他吞噬了,他有心,他已经不是偃人了。 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并且对她的警告持怀疑态度,“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是不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还是在质疑整件事本身? 识迷的脑子不太够用了,想挣脱,他却换了个哀求的口吻,一递一声叫着她的名字,“阿迷……阿迷,不要抛下我。” 识迷终于理解顾师兄当初的为难了,偃师也割舍不下偃人,和感情无关,更多是因为曾经耗费的心血。 他不住地利用她的善心,她也决定放弃挣扎了,“好了,我不走……明日我要在房门上装把大锁,门闩居然挡不住你……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他答非所问,只是尽情抒发他的感受,“阿迷,我极喜欢你──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女郎。” 识迷哼了声,“别奢望我会因为你的喜欢受宠若惊。” “那你会喜欢我吗?”他低了低头,嘴唇下移,贴在她脖颈上,嗓音压得更低,彻底变成了气音,“长久与我在一起,长久与我做夫妻,总会让你渐渐离不开我。” 识迷翻了个白眼,“你果然善于顺从自己,为难别人。照理说换身也快三个月了,为什么症状还没减轻?到底是偃师的手艺出了问题,还是一切都是你故意的?” “放任而已。”他淡淡道,“这样很舒心,我不觉得自己是怪物,也不担心你会戳穿我。我喜欢你身上的温度,和我一般无二。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以前的体温更高一些……” 识迷心头扑腾了下,心道这人竟连这种细枝末节都留意?用的是她的血,自然会有很多地方与她契合。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招他起疑,她赶紧找补敷衍:“从偃师造物上来说,我们也算系出同门,用的是一样的血。” 他听了,抬眼望望她,“另一个自己?” 识迷讪讪,“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 可她还是失策了,这话对于一个过分自爱的人来说,是最直接的鼓励。他眷恋她,从心理到身体,以前的排斥现在不存在了,像暗夜打开了一扇闸门,他迈进得毫不费力。 果然他长舒了口气,但这口气却让识迷提心吊胆,“我怎么觉得你破罐子破摔了?” 他不应她,拖着长腔道:“我困了。” “那就睡……”她试图解开他的手臂,但解了半天越解越紧,她咬着槽牙愤愤不平,“一炷香时间早过了,你还不松开我?” “为什么要松开?”他似睡非睡道,“以后每晚都这样,我喜欢。” “痴心妄想!”她试图掀翻他,可他力量丰沛,单凭肉搏,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折腾了半晌,她累得气喘吁吁,他轻声一笑道:“省点力气,还不如想想明日吃点什么。” 这话也有道理,她中途决定放弃了。上半身被他禁锢着,下半身闲适地翘起了二郎腿,还不忘嘲笑他,“你这模样,该让那些护卫死士看看,这就是他们言听计从的主君。” 檐下的灯光穿过微启的窗缝投进来,光带恰好落在他的半边脸颊上。他的唇慢慢上仰,“看看就看看。” 识迷诧异地瞥瞥他,这人是不是在学她说话,竟颇有她死活不论的风范。 不过时间是真不早了,天都快亮了。新的一天,肯定有新的希望,陆悯的不正常只在续命后这段时间,到了第二天,便能恢复如常。 然而上天似乎和她开了个玩笑,第二天情况并没有好转。 早晨起来洗漱擦牙吃晨食,这时还没察觉异样,但当她迫于无奈送他出门时,天说塌就塌了。 他回身看着她,那双眼眸里蓄了蜜,温声道:“我把事办好,尽快回来,你在家等我,哪儿都别去。” 识迷的呆滞藏也藏不住,“为什么?昨晚该办的事已经办完了,今日我还想出门逛逛,带些好东西回中都呢。” 一旁的参官把头垂得更低了,心道这是他该听的吗? 主君自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转头吩咐了句:“侍奉好女君,她要什么,你便去办,不得懈怠。” 识迷转头看看参官,参官一味听令。她吸了口气,不屈道:“我爱的不光是好东西本身,还有置办好东西的过程。” 可他却抬起手,珍而重之触了下她的脸颊,“听话。”然后踅身登车,命人放下了垂帘。 识迷眼睁睁看着辇车走远,满心都是见了鬼的懊恼。更可气的是听令的人,她一挪步,参官就上前引领,恭恭敬敬道:“女君,请回府吧。” 识迷气不打一处来,边往回走边道:“内官,你的眼里只有主君吗?男主外女主内,你要知道府里还是我说了算。” 参官卑微地抬眼觑觑她,“卑下知道,主君不发话,一切都是女君说了算。可主君一旦发话,莫说是卑下等,就连女君也得听主君的,所以卑下不敢违抗主君的令。那个……女君想带什么回中都?只要女君交代,卑下哪怕磕破了头,也一定替女君找回来。” 识迷无言地看看他,最终叹了口气。眼下哪是要吃要喝的时候,她得想好万一有朝一日陆悯彻底限制了她的行动,那该如何是好。也许到了给自己制作替身的时候了,以便随时金蝉脱壳。她的世界大着呢,有很多目标没有达成,人总要作两手准备,不能一不留神,沦为陆悯的专属粮仓。 打定主意,心里就有底了,接下来言归正传。把自己惦念了十几年的小食,一股脑儿都告知参官,让他去街上采买。自己坐在后廊上 泡梅子茶,闲来无事,还可以听听声瓮那头传回来的消息。 越听,越感慨宫中生活不易。贺宝林的侍女真去问了内侍,是不是遗漏了宝林的万寿赏赐,结果内侍说赏赐的名单上根本就没有她,把贺宝林气得差点没厥过去。 遥想当初,自己曾打算混进龙城擒贼先擒王,但开国之初,内赞的审核极严,须得是燕人,且祖宗十八代的名帖都得呈交上去逐一核对。她不知其中规定,平白排了半天队,最后只能灰溜溜放弃。如果当初能走上另一条路,如今就不用和阴险无常的陆悯打交道了,说到最后,无外乎时也运也。 正当她感慨良多的时候,外面院门上有人传话进来,说老宅的大夫人来拜访女君了。识迷一时没闹清大夫人是谁,暗忖是不是陆封君来给陆悯塞小妾了,又追问了一遍,才知道所谓的大夫人,原来是陆隐的夫人岳明真。 唉,牵肠挂肚的小心思,真是压也压不住啊,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惦记着!那小郎也不见得多迷人,笑面虎,两面三刀,她在城门楼子下仰头看过好几回,可以说千真万确。 无奈人来了,她只得挣脱躺椅,上前院去见客。老远便看见岳明真正襟坐在堂上,那螓首蛾眉,即便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也是风采不减。 提裙进门,她客气地喊了声“阿嫂”,“幸亏今日没走,要是走了,阿嫂可就白跑一趟了。” 岳明真抿出笑容,起身牵了她的手道:“我是奉了阿母的命,来给你送些新打的丝绵。天要热起来了,好做一床薄衾,夏夜里不闷汗。”边说边朝外望,“小郎又忙公务去了?” 识迷说是,“他人在上都,必定没有着家的时候。阿嫂要见他吗?等一等,晚间肯定会回来的。” 晚间回来……岳明真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不用见他,只是顺口一问。大兄也一早就出去了,想必兄弟在外会见面的。”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女把包袱递过来,送到了识迷面前,“跃鳞多时不回老宅,这几年积攒了替他做的衣裳,总没有机会给他。趁着今次你们在上都,下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就急忙送来了。” 识迷打开包袱看,春夏秋冬四季衣裳,总有六七套。且每一件都针脚细密,看来费了不少工夫。 唉,女郎的情义不掺杂质,她抬了抬眼,“是阿嫂亲手缝制的吗?” 岳明真颔首,“闺中无事可做,就逐一替家里人缝制衣裳。阿妹不必说是我做的,就说是外面采买的,也好让他感念你对他尽了心。” 识迷说那怎么行,“岂不是抢了阿嫂的功劳?” 岳明真摇头,“一家人,难道还要邀功吗。别让针线平白浪费了,穿上身物尽其用就好。” 所以这一片丹心不能辜负啊,“阿嫂放心,我一定让他穿上。”转念一想又开始懊恼,唉声叹气道,“想当初我为了弄到他的尺寸,真是煞费苦心。早知道向阿嫂打听多好,能省下不少贿银。” 第34章 岳明真听得失笑, “阿妹打听他的尺寸做什么,也为他做衣裳吗?” 识迷感喟归感喟,扭曲事实的本能不能丢,便赧然笑道:“阿母肯定同兄嫂说了, 是我巴结着夫君不放, 才促成这门亲事的。想当初我真是朝着九章府的方向日夜眺望, 费透了脑筋,我想知道他的身量和臂展, 也想知道他的腿长和身腰, 唉……女郎痴迷起来, 就是如此无可救药。后来终于攀交上九章府经纬官的夫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如愿以偿, 现在想来真不容易。” 这种心情,同为女郎是绝对能理解的。岳明真没有取笑她,反倒尴尬起来,“那阿妹定是给他做了不少衣裳,我又献丑了。” 识迷忙说不,“我不擅长量体裁衣, 说来惭愧, 至今一件衣裳都没给他做过。” 可能真应了她的那句真诚最动人吧, 岳明真对她没有羡妒的情绪,莞尔道:“女郎不会作女红, 也自有可亲可爱之处。衣裳可以采买,长久的陪伴才是最要紧的。小郎的阿娘过世很早,他又年少入仕,个个觉得他少年老成,但我想他必定很孤寂。能娶到阿妹这样性情活泼的女郎, 是上天最妙的安排。” 识迷笑得讪讪,“怎么好意思得阿嫂这样的夸奖,不过我也觉得我与他很相配,这个亲成得很好。”顿了顿,开始专心打探,“阿嫂是何时嫁进老宅的?见过他的生母吗?” 岳明真道:“我与大兄有婚约,八岁父母双亡后,就被送到了陆府上。我不曾见过小郎的生母,小郎四岁时她就病死了,不过府里有她的画像,真是天人一样的美貌,据说是白夷的公主,在战场上救下家翁,后来被家翁带回了燕朝。” 识迷觉得难以置信,“白夷族的公主,因为救了家翁,被带回陆家做了妾?” 怎么听都很扯淡,陆悬舟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如此特别吗? 岳明真却一本正经点头,“是真的,那时候已经怀上了小郎,大约也是没有办法,才不得不认命吧。” 识迷对陆悬舟的认识又进了一层,单凭各方描述,就知道这绝对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所以陆悯也算虎父无犬子,侵占他国坑杀二十万人的行径,对他来说没有任何负担。 至于陆悯母亲的死,她总觉得其中有玄机,只是不便胡乱揣测,唯有感慨:“这么年轻就过世了,定是患了什么病。” 岳明真不是个有心眼的人,据实道:“我也曾打听过,说是得了急症,病了半个月就过世了。” 识迷问:“那家翁当时何在?出征了还是在家?” “应当在家吧。”岳明真道,“听说丧事是家翁操办的,家翁很伤心,五日只进了一点米汤。后来亲自教养小郎,今日的文武全才,都是家翁早年的心血。” 识迷慢慢点头,“阿嫂对家翁的印象深么?我进门太晚,家翁早年就过世了,没有机会得见,实在觉得很可惜。” 岳明真淡淡一笑,“小郎与家翁很像,差不多的人材样貌,差不多的脾气秉性。阿母前两日还说笑呢,说让小郎穿上家翁当年的衣裳,怕是族亲都分辨不出来。” 识迷喟叹不已,“可惜家翁不在了,否则还能提前见识一下夫君年老后的模样。听说家翁早年就封了侯,如此厉害的人物,最后落了个马革裹尸,战场上果真刀剑无眼啊。” 岳明真颔首,“那时候我与大兄正预备成婚,忽然从宫中传出消息,说家翁带兵强渡潦水时,遇上突袭坠江了。陛下念家翁忠勇,给了许多嘉奖,但人几经搜寻都没能找回来,一直是全家的遗憾。大兄与我服丧三年,孝期过后才办了婚事,若家翁还活着,我们两个孩子大约都能参加乡试了。” 所以这位阿嫂在陆家生活了许多年,虽然同陆隐有婚约,渐渐喜欢上了陆悯,也是阴错阳差。 识迷打听到许多,后来又同她闲谈上都的衣食住行去了。岳明真直到将近晌午,才起身告辞。 识迷不迭挽留,“阿嫂再坐坐吧,我让人预备午饭,用过了再回去。” 岳明真摇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查验孩子的课业,就不叨扰了。” 识迷送她出门,她临要上车时又道:“中都事忙,你们停留不了几日就要走,怪不舍的。下次回京不知几时,你且安排好,等到过年一定在上都多留些日子,届时我们再团聚。” 识迷连连说好,方把她送走。回到厅堂里再看包袱里的衣裳,做工实在精巧,一针一线都是心血。 陆悯呢,没有如他许诺的尽早回来,将近黄昏前后,车辇才停到府门前。 识迷被参官催促着出来迎接,心里是万分不情愿的,嘀咕着何德何能,居然还要她亲自出马。 从车上下来的陆悯,将文书随手递给了一旁的白鹤梁,便冲她露出了清浅的笑,“我回来晚了,娘子等了我一整天吧。” 识迷强撑着好耐心道:“可不是,吃了睡,睡了吃,我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他不在乎她的答非所问,上来携她的手。识迷被他牵着走,走了一程左右无人了,她才好奇地问他:“你是打算自今日起,装出一个贤良淑德的丈夫模样吗?” 冥顽 第30节 他没有说话,天知道暗地里 在打什么鬼主意。待进了屋子,松开领上玉扣,那脖颈敞亮地显露出来,慢回娇眼一瞥她道:“我白天事虽忙,却也时不时会惦念你,不知美食合不合你口味,也不知床榻对你来说是否松软。现在见你满面春风,就知道你今日过得很好,但我终归也有些失望,你好像并不惦念我,更不在乎我在外经历了什么。” 他莫名的浓情蜜意,处处透着虚伪,识迷道:“你前呼后拥的,我惦念你干嘛?再说你今日不是去救马了吗,昨晚早就说过了,难道还有什么稀奇的经历,陛下打算给你配个公主什么的?” 他一哂,解下腕上束袖抛到一旁,转身坐进躺椅里,闲适地合上了眼睛,“没有公主配我,但确实提及了公主。太长公主的案子,上都果然还是插手了。陛下命御史李樵真入中都查访,务要追查出长公主的去向。我心里知道,陛下口头上虽未责难,但暗地里怨我不曾重视此案。派御史来,明面上为我分忧,实则大有查探最近中都诸多悬案的意思。你可要转达偃师,请他小心些了,这段时间务必谨慎行事,别让李御史抓住把柄。” 识迷抱胸靠在多宝格上幸灾乐祸,“你看,虽然你为燕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陛下该弃用你的时候,照样毫不犹豫。弄个御史来弹压你这台辅,说出去真没面子。” 可他却怡然自得,“偌大的中都在我一人掌握之中,有点风吹草动便是我的过失,来个御史替我顶头,有什么不好。再说后面还有风浪……你知道中都大兴土木,造出那些贯通东西南北的神道,是做什么用吗?” 识迷摇头,“想必燕朝陛下品味独到,嫌弃前虞做得不够,想继续完备吧。”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猜测,其实错了。他漫不经心道:“现在只是修建神道,日后还有参天的松柏和石像生……重安城风水极佳,虞朝人又将它建得异于人间,陛下一眼便相中了,将来以此作为他的万年吉地,这才命我亲自督办。” 识迷简直被这忽来的真相震懵了,“把重安城变成皇陵?那城中的百姓怎么办?他们的家在那里,难道陛下会宽容到自己的陵寝四周,让生人随意活动吗?” 然后陆悯便沉默了,似笑非笑地回望了她一眼。 她心头火起,拽了他一把道:“你这是什么鬼表情!快说,你们打算怎么安顿城众?把他们分散到周边的城镇,还是另建一座城池安顿他们?” 然而陆悯叹息,“其实你猜到了,何必自欺欺人。” 识迷瞠大了眼睛,“我猜到了……你们这些权贵,果真丧心病狂至此吗?” 是的,重安城太大,皇陵太空,需要无数的灵魂殉葬,才衬得上这旷世的杰作。城外古战场坑杀的二十万众,是这出冗长悲歌的前奏,到最后那些无辜的平民终将无一幸免,谁让他们是低贱的前虞人! 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他注视着她,眼神逐渐幻化出了沉沉的光影,“所以李御史来了,也好,骂名总得有人背负。或者你让偃师多做些偃人吧,替下那些百姓,我这里稍加通融,也不是不可以。” 识迷气得白眼乱翻,“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偃师就算做废了双手,也不及其万一。累死了偃师,你也没有好处。” 他交叠起了长腿,勾着足尖摇曳,曼声道:“所以人各有命,无需介入他人因果。偃师继续当他的手艺人,你我继续享受这人间的富贵荣华,谁也不是神,神也救不了满城的人。” 识迷惨然望着他,心都快裂开了,“偃师的血明明是热的,怎么造出了你这样冷酷的人!那么多条性命,你说莫介入他人因果?那当初偃师救你做什么,让你烂死算了。” 他听后脸色微变,“你如此在意那些中都人?” “放屁一样的废话!”识迷气道,“我是人美心善的女郎,听说你们打算搞人殉那一套,难道我还夸你干得漂亮?皇帝陛下也真是奇怪,杀那么多虞朝人陪葬,不怕虞魂将来掀翻他的棺材板!” 她的义愤填膺,想来是有些过激了,陆悯好整以暇看她气恼,看了半晌道:“从今日到彻底建成,少说也要一年多。这段时间说短不短,一切尚有变数,女郎别把自己气坏了。” 识迷先前确实愤愤不平,但不平过后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忖他忽然透露这么重要的内情,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抬眼打量他,他脸上仍旧带着浅淡的笑意,但这笑容不达眼底,更多是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她才惊觉,原来他手上握着利器,如果被他看出端倪,这满城人口的性命,还不够拿来和偃师谈条件吗? 所以她要镇定,不能乱了阵脚,彼此还在试探拉锯的阶段,至少他此时不敢直接撕破脸。 于是长出一口气,扭腰在另一张躺椅里坐了下来,抚抚鬓发道:“说的也是,万一到时候陛下改了主意也不一定。”说罢偏身唤他,“陆悯,你是怎么想的?不觉得这样的做法过于残忍吗?你曾说过,不会伤害妇孺百姓,虞人的命也是命,你守着重安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进墓道,变成垫脚石吗?” 他似乎慎重思忖了一番她的话,望着窗外落日道:“我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但我既为人臣,奉行君命是我的职责。你看,早知你会如此不忿,我就不该告诉你,害你义愤填膺半晌,今日的山珍海味都白吃了。” 识迷明白了,他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她再费口舌也没用,他只是预先告知你,好让你早作准备而已。 她泄气地仰在躺椅里,换了个话题,“上午你阿嫂来了,送了给你预备的四季衣裳,我让人拿来,你穿上试试吧。” 他说不必了,“我不穿来路不明的衣裳。” 这话说的!识迷道:“怎么来路不明,明明有名有姓,出自你阿嫂之手。” 他转头瞥了她一眼,“向来都是妻子缝衣丈夫穿,我有活生生的夫人,为什么要穿别人做的衣裳?” 这是在敲打她啊。识迷窝囊道:“我虽活但无用啊,你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存心让我为难。我自己都是穿外面买来的成衣,说得坦率些,我连荷包都做不成,更别说做什么衣裳了。” 他失望地调开了视线,“倒也无需如此坦率,做荷包有什么难,端看你有没有心。我觉得女郎大可试试,既然一心一意要与我过日子,必要的示好我很欢迎。” 也就是说,眼下进入了讨好他的阶段。因为他手握中都全城百姓的性命,她要想将来利用人情,就得现在开始积攒人品。 唉,真是无形中增加她的负担啊,她哪里抽得出空来做针线!不过还好,她还有三个副手,忙不过来时让他们帮忙,所有的事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胸有成竹,她立刻满口答应了,“回到重安城就动手,以我的聪明才智,绝对不是问题。不过阿嫂做的衣裳是现成的,人家一针一线熬了多少个夜,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嘛。” “好意?”他失笑,“成了亲的小叔子穿着嫂子做的衣裳,只会惹人笑话,你竟还觉得是好意。” “那怎么办?”识迷眨巴两下眼道,“好几身呢,不穿多可惜。” 与他来说不值得重视的人和物,处理起来简单至极,“缺衣少食的人很多,大可拿去布施。或者命人送到质铺,换几个银钱,给你买小食。” 识迷嗤了声,“我还没穷到要靠典当衣裳来换吃的,反正我已经把东西转交了,要怎么处置是你的事,我懒得过问了。” 陆悯便摆了摆手,让人把包袱撤下去,自己重又闭上了眼睛,不紧不慢地叮嘱:“离人坊那个宅子,最好不要再住了。李樵真奉旨入城查办,要是从你的老宅里查出头绪,必会累及我,到时事情就难办了。” 识迷含糊地应了声,心里自有她的盘算。虽说皇帝的钦差不那么容易下手,但也不妨碍她一不做二不休。 距离吃完饭还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躺在 椿日 窗前看落日,倒是个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问他:“陆悯,你想过等你年老了,是会独看斜阳,还是会有人陪在身旁吗?” 他曼声道:“那么长远的事,想他做什么。以前身体不好,我甚至从未奢望能活到老。” 她嫌这人没情趣,“以前是以前,现在你可以有点梦想,说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呢。” “真能……那就希望有你在我身边,就像现在一样。”他说罢,转头问她,“阿迷,你可有梦想?” 识迷说没有,“人生没有梦想,简直和无忧无虑没什么区别。所以为什么要有梦想,走一步算一步更适合我。” “以后变得有梦想吧。”他温和地笑了笑,“就梦想与我白头到老。” 识迷心道和你白头到老,那我岂不是到死都要供养你?这种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做! 她支吾搪塞,“再说吧,我得考虑考虑你值不值得。” 他却探过手,紧紧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仿佛她真是他的心上人,“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你若是不在,我怕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识迷没有挣脱,知道打从今日起,双方的大战算是彻底拉开序幕了。 各怀鬼胎,各有用意,当下的虚情假意,是为图一个长治久安。 她翻过手,在他掌心轻挠了一下,“我哪里舍得离开你。夫君虽然狠辣,对我还是不错的,既然亲都成了,自然要长长久久捆绑在一起。” 不过嘴上这么说,暗里下定决心,晚上不能再和他同床共枕了。半偃就是真人,他拥有真人具备的一切能力,万一趁乱一锤定乾坤,那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晚饭期间,她暗暗示意参官替她准备了三把大锁,用粗壮的链条把门棂和窗棂都锁起来,再三确认万无一失,方才安心入睡。 果然到了半夜,听见有人推门不开,又去推窗。试了一遍无果,便回到门前叩击门扉,轻声道:“娘子……遐方……你开开门,容为夫和你说两句话。” 识迷赶紧拿被子蒙住头,腹诽着自己做了那么多偃人,要是个个像他,那床得加宽加大,否则只能叠罗汉了。 可他笃笃敲个不休,她气得探出脑袋怪叫:“我已经睡着了,听不见!” 她不肯开门,他又不能破窗而入,等了半晌无果,只好遗憾地转过了身。 第35章 窗纸上映出一个身影, 垂着发,低着头,缓缓经过。那画面就像志怪画本上的景象,在浓夜里透出深深的恐怖气息。 有一瞬, 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他离开后又观察良久, 确定他没有卷土重来的打算,这才放心地合上眼。 老天爷, 真不敢设想一个人睡觉有多痛快, 她在床上肆意翻滚, 再也不怕边上有人妨碍她的发挥。痛定思痛真是想不明白,婚姻虽然是假的, 他们却实打实地同床共枕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什么? 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床精神都振作了不少。她饶有兴致地梳妆,在镜前绾发插上发簪,挑了件海天霞的窄袖衫穿上,再配一条珊瑚赫的绛纱复裙。扭身照一照, 心满意足地掖了掖鬓发, 提裙迈出了门槛。 前面的厅堂里, 陆悯已经在用早饭了,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察觉她进门也不曾抬一下眼, 自顾自指指离他稍远的莼菜笋,边上侍立的内赞赶忙捧起碟盏,送到了他面前。 参官还是极有眼色的,俯身问:“女君晨间吃什么?有清粥小菜,还有笋蕨馄饨和槐叶冷淘, 女君是单吃一样?还是各样都来一点?” 识迷冲参官一笑,“内官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自然是各样都来一点。回到重安城,就没有上都的风味了。” 参官道是,忙比手让一旁的内赞预备,仔细盛在精瓷的碟子里,并排放到她面前。 识迷不在乎同桌人的不悦,任何人不能妨碍她愉快用饭。槐叶冷淘要用酸梅醋浇淋才有味道,醋瓶就在他手旁,她拿肘顶了顶他,“把那个给我。” 他很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随手一抄,“咔”地一声放在她眼皮底下,识迷对他视若无睹,自在地加了醋,自在地吃了个满饱。心里还盘算着,回去走水路又能吃上江鲜,口福可以说很好了。 庭院的大门上,白鹤梁和几个护卫往来张罗,随时准备出发。 识迷盥手漱口后,只等太师发话登车。但他屏退了左右,忽然回身抱住她,贴在她耳边问:“昨晚为什么不让我回房?” 参官和内赞虽都不在了,但门庭上还有人在走动。果然护卫远远看过来,发现了这一幕大吃一惊,慌忙转开了头。 识迷试图把他从身上剥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陆悯,我觉得你很不对劲,是不是心装反了?要是你不反对,我们把它掏出来重装吧,虽然会吃一点苦,但你能恢复正常,还是值得冒险的。” 可惜他不认同,“我自觉没什么不妥,为何要再受一次苦?” 识迷苦闷道:“因为我觉得很不妥啊,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他一哂,“是你该适应,而不是把我的心挖出来。夫妻之间本就应当如此,我因你多了几分人情味,难道你不喜欢?” 识迷心说有什么可喜欢的,人最忌习惯性做戏,做的时间太长,骗到自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无奈地抬起手,在他脊背上拍了几下,“太师,缠绵够了就登车吧,六卫将军肯定在等我们了。” 他方才恋恋不舍松开她,顺势牵住她的手引她出门。到了车前仍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送她上车……还好还好,还好他有理智,识迷真怕他一时兴起抱她上车,要果真如此,单论做戏的手段,她是彻底甘拜下风了。 后来赶至渡口,一行人登船返回中都,她决定远离他,多与夫人们相处,多去了解六卫将军的情况。女郎们在一起就很舒畅,总有说不完的话,因相处了好几日,渐渐开始无话不谈。虎夔将军的夫人没什么心眼,双弓卫将军的夫人依旧那么端庄,还有银林卫将军的夫人极其健谈,剩下三卫夫人是最典型的后宅妇人,表态不多,以倾听为主。 不过识迷看出重骑卫将军的夫人脸上有愁色,和来时不一样,便特意给她添了茶,悄声问:“阿姐,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若有需要我相帮的地方,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 五卫夫人都沉默下来,哑然看向重骑夫人。有时候话不用多,一个眼神就让人了然,看似风光的背后,自有解不开的结。 “怎么了?”识迷茫然问,复又一笑,“好像人人都知道内情,只有我蒙在鼓里。想是大家还不愿意和我交心,那我就再等等吧。” 重骑夫人方才讪讪压了压她的手,“不是这样,因为家务事上不得台面,开不了口。告诉夫人,怕污了夫人的耳朵。” 识迷说哪里,“我们相识也有段时日了,夫君同在九章府共事,重安城里又都没有亲眷,理当比亲姐妹还亲才对。至于家务事,家家都有家务事,谁又笑话谁呢。” 因为是上对下,所以很有说服力,她这番礼贤下士的话一出口,众人立刻就放下了防备。 “想来郡夫人不出门,没听说这件事,我们倒是早有耳闻了。”双弓夫人觑觑对面的重骑夫人,“我说出来,你不会怪我吧?” 重骑夫人颓然摇摇头,“从我嘴上过一遍都像凌迟,你说吧,反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于是双弓夫人绘声绘色地描摹起来,“他家夫君有一房爱妾,早前是老岳丈的人,想必得来不易,那可真是抬举上天 了。平时目中无人,在家是横着走的,到了外面也不忌讳,和主君就如正头夫妻一样出双入对,全不把女君放在眼里。就说这次回京贺寿,杨将军碍于太师,不敢把那妾侍带在身边,就让她乘车另走。回到府邸那妾又哭又闹,要随杨将军入宫,后来许了很多锦缎胭脂,才把她哄好的。” 识迷讶然,“妾侍能随主君出席宫筵吗?要是被发现,恐怕会立时杖毙吧。” “就是闹一闹,讨要些好处罢了。”虎夔夫人凑了一句。 冥顽 第31节 “昨日是杨将军先父忌日,那妾又大闹祠堂,抢在女君之前行礼。杨夫人要鞭打她,两拨人推搡到街市上,结果杨将军有心护短,那小妾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往后她就要在女君之前执妻礼,杨将军竟也默认了。” 这倒是一出好戏,识迷迟疑再三问重骑夫人:“你不怕吗?将来她要是往你碗里撒一把毒,你的位置,轻而易举就变成她的了。” 重骑夫人怔怔望向她,回过神来掩面啜泣,“怎么办,我也怕。可我家内帏不修,若是能够,求夫人替我向太师陈情,请他敲打敲打我夫君吧。” 识迷却有些为难,“这是内宅的纠葛,太师公事能管束,私事上怎么插手呢。” 双弓夫人道:“依我说,干脆哪天趁着主君不在,把那贱人发卖了算了。” 识迷问:“那杨将军跟前怎么交代?宠妾灭妻可不光是小妾僭越,更是家主的纵容。”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根源在男人身上。就算斗倒了一个贱人,还有更多更棘手的贱人,你有多少力气,一路这样厮杀下去? 重骑夫人哭得更惨了,絮絮说:“不瞒你们,那日回上都,我头一次吃上他剥的虾……只要一只虾,就把多年受的窝囊气一笔勾销了。我想着与他从头开始,他本性不坏,也许见太师对夫人好,反省己身,从此就改过了。结果是我设想得太好,他吃定了那口迷魂汤,哪里拔得出来。回到上都照旧放任自流,反正阖家都知道他宠那贱人,再宠一点又何妨,把我这原配的脸一脚踩进泥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不不,大家忙劝解她,“你死了,便宜了那贱人!” 识迷也极尽宽慰:“先别说丧气话,这世上定有让他回心转意的良药,只是差些机缘罢了。” 重骑夫人叹息,“哪有这样的药,若是有,我们这些人还愁个什么。” 一句“我们这些人”,把在座所有粉饰太平的夫人们都打回了原形。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尴尬的笑,再也没人敢接话了。 所以这些夫人们表面光鲜,实则都不容易。留在上都担心男人胡来,跟到中都又日日受气,这也是闺阁女郎的可怜之处,没有治标治本的手段,只得继续忍耐。要是识迷碰上这种事,绝对当机立断把这些男子全都弄死,她也很想这样建议,但保不准其中大半仍愿将就,只好各个击破,不能操之过急。 牵起重骑夫人的手,识迷和声道:“阿姐不要着急,实在没办法,我就与外子提一提吧,看他能否劝杨将军收心。” 重骑夫人脸上还挂着泪,听她这样说,顾不得擦泪便用力回握,“夫人真愿意助我,那夫人就是我的恩人,日后有什么差遣,我赴汤蹈火听命于夫人。” “咱们之间,哪里谈得上恩不恩。”识迷道,“我尽力一试,只怕太师的话也未必管用。真要是这样,那可无路能走了,只好另想办法。” 重骑夫人连连点头,“我先谢过夫人,有太师相帮,我料他定会收敛一些的。” 识迷说好,复又提来茶壶给大家斟茶,望着江上的斜阳,又听她们说些后宅的闲话,不知不觉天就暗下来了。 船上的小厨房,烹饪江鲜很有一手,小砂锅里哪怕炖上一碗鱼汤,也鲜掉眉毛。 识迷和夫人们一同用了晚饭,吃过之后摇着披帛回到船舱,陆悯仍在灯下看书。 果然太师的学问不是白来的,他至今保持着读书的习惯,发现她进门,也只是微抬了下眼。 “吃过了吗?”识迷故作关切地问。 他“嗯”了声,“厨上送进舱房的,随意吃了两口?” “你一个人用饭?没和那些将军一起吗?” 他蹙了蹙眉,“吃饭吵吵闹闹,我不耐烦。”边说边翻过一页,也没忘调侃她两句,“你与那些夫人在一起,一定吃得很畅快。从登船起厮混到现在,有那么多话可说吗?” 识迷说有啊,“我得请教一下怎么做针线,不是还得向你交差吗。” 他轻轻牵了下唇,“只谈论怎么做针线?” “当然也有别的,就不一一向你回禀了。”她抽下披帛扔到官帽椅上,门外侍女送来温水,她绞了帕子擦脸。擦完又投一把,然后扔给了他。 他也不嫌弃,就着她用过的手巾慢条斯理擦脸擦手,擦完了才挑剔,“你吃了什么,一股腥气!” 识迷站在一人高的灯树前望着他,其实还是有些唏嘘的。假夫妻,某些细微之处竟然毫不见外,果然相处久了,也算大半个自己人。当然交心是不可能的,先前答应重骑夫人的事也不会和他提起,她还等着那位夫人对丈夫失望透顶,好趁虚而入呢。 “吃了白灼的鲶鱼。”她拿手比了比,“那么老长的胡须,肉虽好吃,看见鱼头还是有些吓人。嫌我腥,今晚就睡在躺椅里吧,免得我熏着你。” 她说完,“哗”地一声扯开了屏风,躲在后面擦牙擦身,含上了丁香片。一切收拾妥当,侍女进来把用具撤下去,她倒头就睡,琢磨她的完美计划去了。 外面窸窸窣窣,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她没空理会,翻身抱住枕头,闭上了眼。 刚要入梦,他果然还是来了,就说没有三把大锁挡不住他。算了,今晚再凑合一下,等回到独楼,她打算在卧房里布机关了。 他从后面靠过来,轻轻唤她:“阿迷,你昨晚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进房?” 识迷冷酷地说:“因为新婚的热情褪去了。老夫老妻都是各睡各的,再睡在一起,显得感情好得出奇。” “感情好不好吗?”他扒拉了两下,把她搂进怀里,“我听说偃人都有一口属于自己的箱子,偃师没有为我准备箱子,却把你嫁给我,看来你就是我的箱子。” 识迷觉得他这话有歧义,十分不满地警告他,“你说话注意点,我什么时候成你的箱子了!从明日起你要习惯自己睡,每逢初一十五准你在独楼过夜,我让人给你准备一张新床榻,但是不得我允许,不准进我的内寝。” 本以为他听完会好言和她打商量,结果并没有。他只是短促地哼笑了一声,“我不答应。” 识迷不由回头质问:“为什么?我一个大姑娘,天天和你同床共枕,这样像话吗?” 他枕在枕上,黑发铺了满床,从那幽深的底色里定眸凝视她,“若你觉得大姑娘的身份让你为难,你也可以选择成为妇人。” 识迷咬牙切齿,“你果真对我心怀不轨,我没有看错你。” 他笑了笑,“原本我只想靠着你,是你说不方便,那就想个办法,把不便变成方便。” 她果然一下就萎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船上大打出手,动静必定会惊动整船人,这样就不妙了。 所以她还是选择妥协,“我现在想想,好像也不那么为难。你喜欢靠着,那就靠着吧。” 他没有再说话,把脸贴在她颈间,单是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识迷憋屈地凑合了一晚,心里多少有些不平。不过他除了执拗地想亲近,倒也没有做出其他出格的事,目下先忍耐忍耐,等到了中都再说吧。 还是照着来时路,到了狼牙渡再乘车返回重安城。回到独楼,就见染典几人在院子里守候,看到她精神顿时一振,忙围上来打听:“阿迷,这几日你活得好吗? ” 纯质的偃人,只关心她活得好不好,不像有了头脑的半偃,那么难以打发。 识迷说很好,“赏了湖光山色,也吃了好吃的。”说罢扭头看向阿利刀,“我给你派个活计,替我做个荷包。” 阿利刀呆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只会握刀,不会做荷包。” “学呀。”识迷道,“一个成功的偃人,就是要多学多看,这对开智有好处。我问你,你想不想变得像第五海一样?” 阿利刀坚定地点头,“想。” 识迷说:“第五海就是从针线学起,然后再学画人皮面具的。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是想好好培养你,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一定要把荷包做好,知道吗?” 三忽悠两忽悠,阿利刀果然被她蒙住了,豪气干云地邦邦拍胸脯,“阿迷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识迷赏识地颔首,“捏得住针线,说明你手指够灵活,将来能堪大用,前途不可限量。” 受了鼓励的阿利刀,转身便去找人要针线了。因为独楼里从不配备这些,他得找到内赞,才能把需要的东西配齐。 内赞虽然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仍有些想不通,“是女君要针线吗?我这里还有二十五色丝线,要一并带回去吗?” 阿利刀把笸箩往前递了递,“都要。不过不是女君要做针线,是我。” 内赞咧着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半晌只能感叹:“不愧是陪房,男做女工也得心应手,令我等佩服。” 阿利刀把头昂得更高了,挎着笸箩回到了独楼。 一踏进天井,就敏锐地察觉有异,左右观望一番,发现必经的门廊对角,装上了两个印盒大小的机簧。还有卧房正门,阿迷和染典艳典正扒在门框上,抡锤咚咚地敲打。 阿利刀垂眼看看手里的笸箩,思忖了半晌,“我怎么觉得,我和你们的活计应当换一换?” 染典说:“阿迷从不厚此薄彼,既然栽培了你,当然也要栽培我们。所以你做针线,我们做机关,没毛病。” 阿利刀倒也不计较,毕竟在他眼中活计没有男女之别,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只是好奇,“设了这么多机关,要对付谁?何必花这个力气,杀掉不就好了。” 识迷也很苦恼,“就是不能杀,还麻烦得很。好在我对自己的机关术很有信心,可以确保他闯不进来。” 艳典简单的脑袋,终于分辨出了她话里的指向,“你要防的是太师吗?几日未见,看来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多。” 说起这个就头疼,识迷直起腰惨笑,“他把我当箱子,还有天理王法吗!” 三偃顿时沉默了,毕竟箱子对每个偃人都很重要,太师想要一口箱子,好像也无可厚非。 染典仰头四顾,“这机关术厉害吗?不会把他打死吧?” 这点识迷是有把握的,防御型机关,不具备攻击性。当初她跟着师父学了好久才学会,要是轻易被他破解,那才是活见鬼了。 第36章 反正闷头布置就是了, 布置得差不多了,她决定回一趟离人坊。驱车赶到时,第五海正指派几个陌生的偃人洒扫庭院。 第五海见了她,微微抿出一点笑, “师叔来了?” 识迷点点头, 转头打量几个偃人, 手脚还微微有些不协调,看得出是刚催活不久。 她又朝屋内张望, “师兄呢?” 这时顾镜观从后廊上过来, 也没说什么, 转头进了厅堂。 识迷吩咐阿利刀几个帮着打扫,自己进门唤了声“师兄”。 顾镜观指了指外面的偃人道:“我看你库房里还有些残肢, 白放着很可惜,就替他们重塑了脸,叫起来收拾庭院。” 识迷茫然眨着眼睛,“我的偃人,师兄也能催活吗?” 顾镜观一笑,“开智用我的血就是了。反正闲着, 那些零碎的都拼接起来, 数了数, 有十一二个,想来够用了。” 识迷简直想哭, “那些都是我塑坏的废料,没想到师兄能把他们驱使起来,过几日还真有用,师兄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说到高兴处,拖过椅子坐到他面前, 急急告诉他,“我这次去白玉京,见到燕朝皇帝了,本以为是个高壮的男子,没想到身量样貌都很一般。师兄,我在一个宫人身上留了视瓮,打算借她的眼睛,塑一个圣元帝。若是有机会把真人替换掉,何须在这中都浪费时间。且我听陆悯说,他们现在大兴土木,其实是在建造皇陵。到时候要把满城的百姓推进墓道生祭……重安城两千八百户,人口共两万七千八百二十六人。燕人坑杀了虞朝二十万大军,如今还要屠城,这样的暴行,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顾镜观大约也震惊于燕人的疯狂,实在没想到,他们大肆改建重安城,是为了把这不朽的城池变成皇帝的陵寝。 燕人确实有生殉的惯例,但人数不多,到了后期一般用假人代替。而今圣元帝一统五国,就想彻底断绝虞人的血脉,这等丧心病狂,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求师兄一定要帮我。”识迷拽住了顾镜观的衣袖,“我也知道入龙城掉包圣元帝很难,所以要作两手准备,将驻守中都的将领先收归己用。那六具偃人,我才做了一半,且制成半偃还得寻找时机。剩下的我会加紧,但圣元帝不可能取心,须得用第五海那样开了灵识的偃人彻底取代。可我学艺不精,尚有欠缺,只能央求师兄替我想办法。” 顾镜观没有犹豫,爽快地说了声好。 是疯了吗?并未。 他帮她是出于同门之谊,更是为了数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如果没有之前燕军坑杀虞军的先例,他也许并不相信成为一国之君的圣元帝,会让这么多无辜百姓殉葬。然而当你亲眼目睹过战事,还有什么是这片大地上不会发生的?人性之丑恶,超乎你的想象,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惨剧重演。 “圣元帝的傀儡交给我,还有那剩余的三人,若能骗得心填补,无非应付上面的时候容易些。若不能,开了灵智的偃人也照样可以糊弄,手下的人是绝对分辨不出的。”他说着,淡然笑了笑,“我们偃师,在民间一向没有什么好名声,大多称我们为妖人,无非是觉得我们善于奇技淫巧,摄人心魂罢了。但偃师也有热血,也有良心,我不为助你复国,我只为保护重安城数以万计的百姓。当年妙若一死,我也跟着死了,躺在荒庙不能动弹,是前虞的老妇人每日给我送一个饼子,让我活了下来。就为这份救命之恩,我也应当做些什么了,虽说是蚍蜉撼树,但不试一试,焉知不能成功。” 识迷咧出了更灿烂的笑,“我一向很自大,也从来不怀疑自己能成功。我蛰伏在中都,盘算着我的计划,两年不成就五年,五年不成就十年,就算刮起的风再小,我也要让龙城里的强盗迷了眼。以前单打独斗尚且蛮横,现在有了师兄的助力,我还怕什么!只要赶在神道竣工之前,把中都六卫握在手里,就算江山不能换姓,我也可保重安城老小平安,反正赚了。” 她有旺盛的生命力,也有生死不论的决心。顾镜观看着她,老朽的心似乎也慢慢有血充盈,轻舒一口气道:“那自今日起,我们各自便忙碌起来吧。” 识迷颔首,复又叮嘱他,“太长公主坠楼一事,上都派了御史来查探,恐怕早晚会查到这里。这座宅邸不能用了,我给解夫人传了信,托她替我安排个住处,师兄带上偃人们回不夜天暂避吧。” 顾镜观方才得知她和解夫人还有往来,追问之下她也不隐瞒,笑着说:“解度延背叛虞朝该死,我原本也想要了解夫人的命,但转念想想留着她有用,就替她换了身,将来好靠她筹集粮草。” 顾镜观恍然大悟,“我知道解度延通敌,但没想到你收了解夫人。你这小女郎倒有几分筹谋,不愧是虞朝的公主,懂得深谋远虑。” 识迷挨了夸,神采飞扬。那厢厨房里已经预备好饭菜,络绎地送了进来。她举箸看,菜色 个个精致,肯定不是出于染典和艳典之手,转头问第五海,“菜是你做的吗?手艺真不错。” 冥顽 第32节 第五海有些腼腆,“我在燕楼做过几天跑堂,专程去学厨艺的。” 识迷满眼都是对师兄的羡慕,“这孩子为了养活你,真是煞费苦心。” 顾镜观也称赞,“这些年有劳第五照顾我,我打渔赚不了什么钱,他便去燕楼替人上菜,又去鬼市画人皮面具,赚一天,比我赚一个月都多。” 识迷喃喃:“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子,那该多好!” 顾镜观抬眼望向院子里打转的阿利刀等人,虽然不能夸他们聪明,但至少可以夸他们贴心。 那倒是,识迷从来不嫌弃自家孩子,这两年有他们陪着,她这荒烟蔓草的人生,才些微有了点乐趣。总之老天爷对她不薄,又在这里遇见了同门师兄,像现在,能心无挂碍地和信任的人吃上一顿饭,已经是近来最大的幸福了。 师兄妹对坐着,用完了饭又闲适地饮茶,虽然知道行动必定在陆悯的监视下,单也不妨碍她有恃无恐地心情良好。 等到要离开了,顾镜观不便送到门上,让第五海代劳。识迷迈出大门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回头问第五海:“你会不会做荷包?” 第五海笑得温良,不拔掉耳后的银销时,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近乎疯狂的杀器。他掖着手,语气声调都很平缓,“我没有做过荷包,但我会做针线。师父的衣裳都是我缝制的,自己做的,远比外面采买的更便宜,更结实。” 赶车的阿利刀简直对他五体投地,“第五,我太佩服你了,下次来,我一定要向你讨教。” 第五海点点头,向后退让了一步,复又仰头望向车窗内,朝着识迷拱了拱手。 马车驶开去,艳典嗟叹:“他不是偃人,分明已经是生人了啊!偃师把毕生所学都用在他身上,做我们的时候肯定没花心思,所以我们和他差了老大一截。” 识迷听得气呼呼,这分明就是在质疑她的手艺,高下那么明显吗? 可惜不能告诉他们实情,只能尽力纠正:“不花心思,是做不成一个好偃人的。你们是偃师后做的,才活了两年,你们知道第五海活了多少年吗?所以不要羡慕人家聪明,人家年纪比你们大,你们要是再活十年,肯定不会比他差。” 染典和艳典立刻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阿迷,还是你最好,从来不嫌弃我们,一直相信我们。” 识迷讪笑,心说当然,传闻中的敝帚自珍,可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自信自尊。 回到九章府,她便一头栽进了暗室内,让阿利刀他们在下面仔细守着,自己要忙于完善先前的成品去了。 揭开箱盖,重骑卫将军的偃人静静蜷缩在箱子里。她就着灯火在他额间一点,偃人慢慢苏醒过来,僵直着四肢起身,笔直地站在了她面前。 上下打量,好像胡髭做得有点出入。她放下烛台,取出勾刀和锥子,按照记忆,替他重新修整了分布的范围。再审视,总算满意了,将军府里的任何的一点举动都能刺激将军夫人,应当用不了多久,就能等来杨夫人的到访。 只是总在暗中窥探的那双眼睛,让她有些不痛快,她得准备金蝉脱壳,才能蒙混过去。 好在早有准备,桃木匣子里的那张备用脸许久没有示人了,她取出来,仔细涂上一层油膏,又着力描画了一下眉眼,才重新放回去。 哼着歌下楼,其实她鲜少有不高兴的时候,虽然经历了国破家亡,但她对未来没有失望,至少白玉京那个圆形的围城里还有她的亲人,她不是孤女。 等下了楼,过去看阿利刀穿针引线,人还没坐定,就听内赞在门前传话,说杨将军夫人送了邀帖来,请夫人明日去栖茶里品茶。 果然没有料错,这位杨夫人欠缺耐心,这么快就送上门了。 她应了声好,照旧看阿利刀的针脚,虽然每次落针都战战兢兢的,但不可否认十分精准。遂拍了拍阿利刀的肩,“全靠你了,荷包做完了再做衣裳。” 阿利刀一听,精神顿时不怎么饱满了,嘟囔道:“怎么还要做衣裳……” 识迷说是啊,“不做衣裳,我们怎么有借口上市集买绸缎,怎么避开太师的耳目?” 艳典深思熟虑了一番,“干脆杀掉吧。” 识迷说那不行,“杀了这个,还有下一个,那么多暗卫,哪里杀得完。” 其实留着也有好处,瞒过斥候等同瞒过陆悯。相较于太师的精明,斥候就好对付多了。 正说着话,天顶响亮地打了个雷,要下雨了。雨幕连着黄昏,含糊之间就入了夜。 识迷知道太师离开中都几日,案上的公文肯定堆得像山一样,于是早早吃过晚饭,点上一支安息香,伴着连天的雨声,倒在她的床榻上。 碎银帘子摇曳,偶尔闪过细细的芒,墙屏上的莲花边缘勾勒了金线,在暗处妖娆地伸展。她闭上眼,心里想着师兄的话,很觉得安稳。恍惚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机关启动,发出迅捷的一声闷响。 来得比她设想的早,好在她的机关够硬够缜密,这独楼也够高够深。廊门上的机簧是第一重,房门上还设有第二重,不怕不怕。 所以识迷睡得很坦然,简直比偃人躲进箱子里更安全。太师在九章府不能闹出动静,他只会又气又恼,愤恨不平。想起那张气到扭曲的脸,她就觉得世界真美好。 机簧转啊转,榫卯断开又重组,这人还是不死心呢。 识迷抚枕侧躺着,一只耳朵曼听外面的声响……奇怪,榫卯居然连接了七次,说明再有两次,就要被破开了! 不会的,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听错了。她强令自己镇定,缓慢地翻了个身。可是刚翻到一半,外面传来干脆利落的轻响,她霍地坐起来,实在不敢相信,她的头一道机关就这么被他破解了。 简直让人发疯!她光脚跳下床,跑到卧房门前,骇然看着机关被触发,绞索一样地拧起来,把卧房大门堵了个严实。 无数个手掌大小的方形榫头凸起又凹陷,绵密如波浪一样地翕动起伏,这个比起之前那个可复杂多了,识迷仍有信心,一定能够防住他。 可这人难道是怪物吗,正常人想破解,少说也得花上两个时辰,结果第一道机关他一盏茶就解开了,也太不把她的机关术放在眼里了。接下来的这一道,是彼此能力的角逐,如果再被解开…… 应当不至于,当初陆悬舟带人围追堵截顾师兄,师兄就是在山洞大门上设了这个机关。他爹都不能办到的事,他肯定也办不到。 所以她看着榫头开合,心跳也如机簧一样跳得厉害。就快一盏茶了,他试了又试,毫无进展。她越来越笃定,他要在这个机关上栽跟头了。万事都胸有成竹的帝师,这回终于尝到了吃瘪的滋味吧! 忍不住想伸个懒腰了,害她紧张半天,终究是虚惊一场。 然而就在她得意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从欣慰转化成惊恐,她看见她的机关土崩瓦解,榫头碎了满地。他从门外迈进来,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袖,蹙眉道:“木屑掉了我满身,得命人打水来洗个澡。” 可识迷的尖叫震耳欲聋,他不得不退后两步,捂住了耳朵。 “别喊了,你只是学艺不精,偃师没有把最厉害的机关术教给你。” 他居然还在安慰……他在安慰她!识迷尖叫过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起来,“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肯定是榫头松动了,被你这奸人钻了空子!” 找遍理由,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第一次正面的较量她落败了,找不到原因,也没有道理,反正就是败了,被他闯进来了。 她满面怆然,陆悯百思不得其解,“该难过的不应该是我吗?你如此防我,不惜动用机关术,若我不能破解,岂不是永远被你挡在门外了?” 坐在地上的人抬头望他,灯火照着她的脸,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看上去一副可怜相。 他只好转变了话风,“不过设下机关倒是很有意思,我在议事堂听烦了那些参机冗长的公文,回来还能活动一下头脑,也是意外之喜。你若还有,明日可以再设,看看下次我要花多长时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简直是在践踏她的尊严。她 怒气冲冲道:“你把我的机关术当成怡情的小游戏吗?我设机关是让你用来放松身心,缓解疲劳的吗?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这么侮辱我。我不和你过了……”边说边拱手,“就此别过!” 她光着脚要走,经过他的身旁时,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你这是干什么,恼羞成怒了?就因为我破解了你的机关术?”这种时候,再取笑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他决意开解开解她,便道,“你的机关术其实很厉害,我也是花了不少心力才堪破玄机的。这种手段放在别人面前,必定毫无破绽,可惜遇上了我。我前两天刚好看过《墨经》,些许了解了其中门道,胡乱推演了一番,没想到它就开了。” 又是一次打击,“些许了解”、“胡乱推演”,还不忘吹捧了自己一番。 识迷虎着脸喊染典,打算收拾东西回离人坊,可惜声音没传出去,被他捂在掌心里了。他一手拽人,一手关上了房门,“请女郎以大局为重,这个时候同我闹和离,不是明智之举。” 识迷说怎么,“和离还得看日子?又不是成亲!” “御史今日到了,就住在隔壁的陪院。”他压声道,“你想让他怀疑,为何我会如此匆促地成亲,又匆促地和离吗?” 识迷终于冷静下来,深知引得御史留意是大忌,所以只好先吃了这暗亏,以后再图后计。 狠狠瞪他一眼,她转身返回内寝,“外面给你准备了床榻,你就睡那里,不许进来。” 他垂着袖子问:“那我千辛万苦破解了机关,到底是为什么?” 识迷用力一哼,“你还打算邀功啊?” “倒也不是。”他放软了语气,“我与女郎打个商量,容我把床榻搬进内寝吧。我就远远看着你,不过去,可以吗?” 第37章 可以吗?当然不可以! 也许他是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不自信, 到了夜间就想把她圈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她理解他的顾虑,但绝不纵容,尤其这可恶的奸人还破坏了她精心布置的机关术, 更是罪加一等! 所以她连应都没有应他, 转身便走进内寝。背影带着决绝, 显然是余怒未消,且不会妥协。 还好, 外寝的人没有跟进来, 洗漱过后吹灭蜡烛, 睡下了。 如此识趣,难道其中有诈?识迷竖起耳朵细听, 听了很久,不见他有动静,实在是扛不住了,就算杀头也得睡了。 这一夜井水不犯河水,第二日起身,发现他已经收拾妥当, 准备赶往议事堂了。 识迷站在碎银垂帘前看着他, 他回了回头, 淡声道:“今日事忙,御史来了要应付, 还要前往神道查看进度,可能会晚些回来。” 见她仍不说话,他笑了笑,“今晚不要设机关,要解开着实太费功夫, 我怕是没有这个心力了。” 识迷朝他的居所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回去睡。” 他脸上浮起一点玩味,“今日初一,娘子忘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师确实算无遗策。如今更是连机关术都挡不住他,想起这个事实,她就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还有更雪上加霜的,他临要出门前又告知她:“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命内官预先准备好酒菜,若我回来得早,娘子陪我喝一杯。” 当然这个提议用不着她答应,他吩咐完,便提袍出去了。 识迷惨然目送他,见他意气风发走在门廊上,赤色的公服上罩着墨色的皂纱,束发的金冠在日光下璀璨夺目。如果人不是那么鸡贼,也算得上公子如玉。 真可惜,难以糊弄,就显得很不可爱。识迷翻了个白眼,迈出门槛蹲在卧房门前查看机关,散落的榫卯已经被清理了,只剩两个空空的底座。她又起身去门廊上查看,更惨了,连底座都没有留下,连根拔除了。 颓然靠在廊下的抱柱上,这一刻失望得没了力气。眼尾一扫,不知何时边上多了三个身影,染典说:“真怀念小五还是小五的时候,整天就知道傻笑。昨晚我们在楼上偷看太师解机关,他的脑子到底有多聪明,解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吓得我们连动都不敢动。” 阿利刀嘟囔同人不同命,“我要是有这个脑子,早就自己做皇帝了,还当什么太师!” 三人闻言,纷纷转头赞许,“阿利刀,果然还得是你!” 这是最质朴的愿望,虽然偃人可能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他们的直观反映,肯定揭露了人性的底色。 识迷没有时间跟他们继续感慨了,回身进屋里换好衣裳,就让阿利刀抄上马鞭,送她赶往和重骑夫人相约的栖茶里。 彼时杨夫人已派人在茶楼门口守候,见她现身,立时上前引领,“我家夫人恭候多时了,请郡夫人随卑下来。” 顺着蜿蜒的楼梯向上,进入二楼雅间,刚一进门就见杨夫人正垂泪,察觉有人来,忙转头掖了,复又堆起笑脸站起身迎接,“我又唐突了,贸然给夫人下了帖子,请夫人不要怪罪。” 识迷牵了她的手落座,和声道:“怪罪什么,我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你能想起约见我,我求之不得呢。”一面又仔细打量她的脸,除了腥红的泪眼,还有左边脸颊上一道淡青色的痕迹,便追问,“你的脸怎么了?杨将军对你动粗了吗?” 杨夫人原本是想遮掩的,但见她这么问,再也忍不住哭诉起来,“我与那贱人又起了争执,那贱人诬陷我打她,没想到姓杨的畜生不问青红皂白就动了手。夫人,不怕你笑我急,我就是来问一问,那日我拜托你的事,你可曾和太师说起?” 识迷点头不迭,“自是说了呀,知道你家内宅不和,我当晚便与外子说了,请他同杨将军好好聊聊,劝杨将军尽早回头。从上都回来之后,九章府里公务多得忙不过来,杨将军这几日在审台协理,外子就找机会与他谈了心……哎呀,别不是我们好心办坏事,杨将军恨你惊动了太师,怨气愈发重,这才动手的吧!” 杨夫人听后惨然,“竖子无可救药了,再也不是我年少时认识的那个人了……索性哪天灌醉了他,他一刀我一刀,一同去死吧。” 所以火候差不多了,都想死了,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你为什么要死,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识迷道,“我阿母从小就教导我,别拿别人的错来惩治自己,谁让你不痛快,你也让谁不痛快就是了。生死既然都豁得出去,想来也舍得下这份情。” 杨夫人苦笑,“还有什么情,我生过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都病死了,因此至今膝下无子。那贱人仗着生了个儿子,一门心思想扳倒我,我在这将军府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今天出来约见了夫人,往后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识迷闻言,叹了口气,“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吗……若果真如此,只要你狠得下心,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夫人正擦泪,听到她这样说,眼泪来得更汹涌了,绝望道:“太师都插手了,没有用……没有用啊!还能怎么办!” 冥顽 第33节 识迷作势斟酌了片刻,方才压声对她道:“你还记得安伞节上发生的怪事吗?这城中有偃师,你是知道的吧?我听说偃师能雕琢人心,让辜负你的人重新回到你身边,且对你言听计从。我差人打探过了,消息可靠得很,如今就看你的意思,要不要舍命搏一搏。”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杨夫人显然有些拿捏不准,“偃师不是做傀儡的吗……且一向只是传闻,六卫派人找了那么久,也没找见下落。” 识迷没有太多耐心和她探讨,“你只说要不要一试,若要,我尽力为你想办法。若不要,那你照旧过原来的日子,今天的谈话只当姐妹约了个茶局,出 门各奔东西就是了。” 杨夫人沉默了一弹指,立刻便做了决定,“夫人为我想尽办法,我却做缩头乌龟,那也太对不起你的苦心了。回去过日子……哪里还有我的日子过!要是他们合谋毒死了我,姓杨的秘不发丧直接埋了,我娘家也不能来挖坟,那我含冤和谁去说?与其等死,不如先发制人,只是不知怎么结交偃师。” “我有个熟人,曾在鬼市上遇见过他。”识迷道,“原本这种方外人,不该我们去攀搭,但为了阿姐的身家性命,此刻也顾不上了。” 杨夫人顿时对她感激涕零,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一切都听夫人的安排,请夫人转达中人,要多少银钱尽管开口,我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会重重酬谢。”话说完,才想起询问,“不过……偃师会怎么操办?难道做个傀儡顶替杨某人吗?” “我也不知其中奥妙……”识迷和她卖起了关子,打趣道,“要是真弄个傀儡把他替了,恐怕你舍不得。” 杨夫人却一哂,“有什么舍不得,难道还嫌挨打不够吗。要是真能做个傀儡顶替他,能不能求偃师做个好看点的?我看腻了那张丑脸,换个俊俏的,哪怕是伪人也赏心悦目。” 可见女人心硬起来,真不比男人差。伤透了心,没有心了,还软个什么! 识迷失笑,“换了张脸,阿姐这将军夫人也做到头了。既然要保荣华富贵,那就拿捏住他的命脉,让他有求于你。届时小妾敢作怪伤你,他头一个不答应,用不着你发话,他自发就把她捏死了。” 这番话说得杨夫人心头滚烫,“窝囊了这么久,我也扬眉吐气一回。怎么拿捏他,还请夫人明示。” 识迷自然不会和盘托出偃师要给重骑将军换身,只要和杨夫人配合得好,就连他本人都弄不清到底自己是真人还是伪人。自觉和以往有不同,大概只在于手脚会无力上一阵子,胸前多了条红线,还有喝酒容易醉而已。 毕竟让他们知道能换壳,那陆悯忽然痊愈的原因,岂不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现在可不是真相大白的时候。 于是又扯了个谎蒙混,“给他使绊子,让他必须靠你的药续命,这可比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更管用。” “原来是下毒。”杨夫人恍然大悟后,竟还觉得很可惜,“浪费了偃师的绝学,怎么不用傀儡术?” 识迷讪笑,“具体怎么做,我也闹不清,反正偃师自有独门的办法。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把杨将军抢回来,彻底制服妾侍才最要紧。” 杨夫人连连说对,根本不会去寻根究底。她的目的只是让丈夫听话,保住她正室夫人的地位足矣,于是郑重其事对识迷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一切劳烦夫人。要我做些什么尽管吩咐,我等着夫人的消息。” 识迷颔首,“我会尽快给阿姐答复,这两日暂且将就,别再惹恼他,引他动手了。” 说起动手,杨夫人就臊眉耷眼,“大家都有封诰,人人都是体面的夫人,只有我,还挨丈夫打。” 真是天晓得,让识迷这样洒脱的女郎去劝解婚姻中苦闷的女人,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折磨。不光如此,她还得想办法文绉绉说话,费劲地安抚她:“遇见这样的人没有办法,若是不自救,还指望谁来心疼你呢。我也是同情阿姐的遭遇,否则断不会冒着风险过问这件事。审台还在追查偃师下落,昨日白玉京又派了位御史来中都协办,倘或事情宣扬出去,你我会是怎样下场,阿姐知道吗?” 杨夫人怔怔点头,“我明白。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要为上都的家人考虑,请夫人放心,我誓死都会守住这个秘密。” 识迷当然相信她,许久不受丈夫重视,一旦体会到了久违的言听计从,就像孩子吃到了糖,哪里舍得毁掉这种痛快。不过她也有两手准备,倘或事情捅到陆悯面前,至多来个当断则断。只要那颗心滋养身体够久,身体便有了记忆,用躯壳摆布下属足矣,心便可以弃之不用了。 残忍吗?真的很残忍,她当然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所以才要尽力隐瞒。 掏出一个小瓶子塞进杨夫人手里,她轻声道:“这个千万收好,等我差人给你传了消息,你找准时机滴一滴在将军的吃食里。这药厉害,一滴就能让人昏死过去。然后你只需想办法悄悄把人运出府,运到约定的地方,后面的事,就交给有本事的人去办吧。” 杨夫人说好,紧紧把药握在手里,一扫之前的阴霾,脸上绽出兴奋的光,“没想到,我竟然还有活路。” 识迷看她这副模样,拱着眉头干笑,“嫁人真是没意思透了。” 反正杨夫人迫不及待开始畅想她的幸福,连要怎么处置可恶的小妾,怎么狠抽那个可恶的庶子都已经想好了。识迷又陪她坐了一会儿,方才从茶楼出来,走前灌了一整壶茶,下楼都觉得肚子里水声四起。 回九章府之前,她带着阿利刀去了一趟东市,逛了几间铺子,好让他预先熟悉路径。顺便给阿利刀买上几尺缎子,带回去让他磨炼针线。 阿利刀十分骄傲地告诉她:“我的第一只荷包就快缝好了,等我装好穗子,就送给你看。” 识迷的脑中构建出阿利刀定眼伸舌,在灯下赶工的样子,虽然邪乎,但真情且专注,陆悯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一到家,阿利刀就捧着成品送到她面前,指了指上面的绣花,“看,一对老虎,威武又潇洒。” 识迷分辨了半天,“这老虎脚底下踩着的是什么?黑乎乎一团,是鸡屎吗?” 阿利刀说不是,“猛虎下山,这是山啊,一左一右,有两座。” 这山……果然煞费思量。不过不要紧,重要的是能意会。今天陆悯生日,到时候就拿这个当贺礼吧。 照旧屏退了偃人们,自己又躲进了暗室内。全心全意干活时,是她最最快乐的时光,但因最近杂事太多,连干正事的空闲都没有。谁也没告诉她,当初那个站在城墙上挥斥方遒的太师,居然如此难缠。好在还有白天能让她松口气,她点着蜡烛搅拌胶和细沙,感慨西海白沙是真好,只要搅得足够透彻,绞干净里面的气泡,塑出来的颜色,可以和真人的皮肤无异。 只是要小心一点,别让这些胶沙粗糙了手。最近在活人身上用手的机会太多,和将军夫人们表亲近啦,还有时不时施加在陆悯身上的查验……手若是毛躁了会被发现,虽然也能想办法搪塞,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她重塑人形,挥汗如雨,塑得忘我。这刻觉得上都派遣御史来,也不算太坏,至少让陆悯疲于应对,就没时间来找她的麻烦了。 所以安静有多难得,她已经很久没有独自待上一整天了。她享受这种宁静,享受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出门查看时,天都黑下来了,赶忙收拾一下,换了身衣裳下楼。 所幸陆悯被绊住了,直到戌正都没有回来。识迷等得怨声载道,让厨司准备她的一人份,自己先吃饱了。 吃饱容易犯困,她摇摇晃晃找了张躺椅瘫倒,窗牖洞开着,偏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夜色。 初一没有月亮,但窗外的蜀葵和 榴花正开得灿烂。天水色的灯笼泼洒出粼粼的波光,花在水色的衬托下,分外莹润可爱。 赏了会儿花,眼皮子扛不住了,沉甸甸直往下耷拉。没有感情负累的女郎,同样没有等待郎子回家的习惯。她牵过一条薄衾盖上,决定今晚干脆在这里过夜了。 陆悯回来的时候,她睡得正香。他漫步走到躺椅前,就着案几上的灯光垂眼打量她,女郎年轻貌美,秀色可餐。他看见她纤长白净的脖颈,连高枕承托下两侧凸起的线条,也透着柔美明朗。 然而她总有些不小心的地方,譬如耳后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白沙没有清理干净,即便洗了手,换了衣裳也无济于事。 她和偃师的关系依旧成谜,其实有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猜测。半偃是需要偃师续命的,不管她资历有多深,不可能坚持超过一个月。这一个月,可以把她关进笼子里,断绝她和外界的一切来往,然后只要静静等着时间揭晓答案就行了。 关进笼子里,一个巨大的金丝鸟笼……这个想法只是偶尔掠过心头,但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扼制不住这种冲动。 他弯下腰,探手抚摸她的脸颊,细腻的触感像泉水通过指尖,流淌进他的骨骸。再往下一些,指腹能感觉血管的跳动和奔涌,只要手上略用力,就能折断这娇嫩的脖子。 然而不能够,杀不得,留着还有用。 手指的轨迹偏移,不动声色擦去了她耳后的泥沙,在她睁开眼时,他正望向她的交领,喃喃道:“那次你要脱给我看,我回避不迭,现在想来,后悔了。” 第38章 “啪”地一声, 她又拍在他脸上,掩住领口道:“是不是喝了花酒?我看你心浮欲动欠稳重,居然敢调戏我!” 当然先发制人,是为了掩盖她的心虚。这鬼东西难道是想明白了什么, 怎么忽然生出这种念头来? 识迷知道, 这绝不是真的动欲, 是想借这个来查看她胸肋间有没有那条红线。她以前不是没考虑过,干脆自己划上一刀, 紧要关头可以蒙混。但再一细想, 活人和偃人哪能一样, 她要是一动刀,血就呲呲往外冒, 根本长不成和他一样的细线,所以就别自讨苦吃了。 余下的,便是他的怀疑。太师洞察微毫,她也知道不可能隐瞒太久。秉着心知肚明相安无事的态度,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但这人不甘受制于人,早晚是要反的。她也想好了,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就摊在台面上说清楚吧。 果然太师是个聪明人, 他最懂审时度势。揭露真相的欲望终究被他勉力遏制住了,他忿然捂起了脸, “女郎爱动手的毛病要改一改。若我哪天不留神回敬,恐怕伤了彼此的和气。” 识迷好就好在知错能改,她马上伸手抚抚他的脸颊,“对不住,你要扒我的衣裳, 我肯定要打你。不过你刚才偷着摸我,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忍了你很久,我可以不遵循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不守礼法。毕竟你是读书人,笔底可撼世,半弓能容山,你说是吧?” 他凝视她,眼神里有困惑也有迷惘。半晌哼笑了一声,“我一直想娶一位通晓文墨的夫人,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别的女郎会吟诗,你不一样,你会作对。” 识迷听了他的前半句话,奉承的笑刚爬上脸颊,就被后半句拍得倒地不起了。 “陆悯,你不那么刻薄,会少一块肉吗?”她衔恨道,“我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希望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不客气的话,经常不要钱似的往来,彼此已经形成一种默契,可以说得很难听,但不能撕破脸。 于是他直起腰,轻舒了口气,“罢了。女郎没回内寝,难道是在等我?” 对方给了台阶,不要犹豫,连滚带爬地下。识迷说是啊,“我都困成什么样了,还在等你,人要懂得知足,就不要对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了。” 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起来喝一杯么?我看见桌上有个荷包,是给我的?” 识迷表情真诚,“是的,是的。” 他轻轻一笑,风华绝代,“那定要仔细赏看赏看。” 两个人挪到桌前坐下,席面早就布置好了,双虎荷包在一角静静地摆放着。识迷郑重地捧到他手上,预先叮嘱了一声,“不要看花纹,就看针脚,密不密,好不好。” 懂了,抛开事实不谈。 他低头查看良久,由衷地颔首,“针脚是好的,荷包的形制也不错,就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放过自己,“算了。” 识迷很高兴,催促他,“你站起来,看看配在腰间好不好看。” 陆悯有些迟疑,“这是荷包,不是香囊,挂在腰上做什么?” “当然是适时显摆啊。”她说,“让将军们都看到,你有新荷包了。这可是世间独一份,外面买不到的。” 抬眼再觑觑他,发现这人真好哄,这么一点小东西,已经很令他高兴了。他脸上的笑意浅浅地,像笼着一层纱,看上去温和,且带着一点羞赧。 她上下打量一番,言不由衷地大呼好看,然后得尽快把话题从荷包上引开,毕竟多说多错,容易露马脚。结果找了半天,桌上居然没备酒水,没有酒,还怎么庆生? 正要扬声责问,阿利刀抱着酒瓮从外面进来,“厨司上菜的时候,我不小心撞翻了酒……”话刚说一半,愉快地“咦”了声,指着陆悯腰间惊诧,“这不是我做的……” 识迷忙跳起来捂他的嘴,可惜还是慢了半步,彻底穿帮了。 阿利刀“呜呜”挣扎,陆悯拽开了她的手,曼声道:“你捂他做什么?让他说!” 阿利刀是个没眼色的偃人,他居然一副邀功的口吻,兴高采烈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做的荷包,那明日我再给你做身衣裳。” 陆悯脸上还笑着,调转视线望向识迷。 识迷眼前一黑又一黑,“我也没说这荷包是我做的……阿利刀是我的陪房,他做和我做是一样的。” 很好,还是个男偃人做的,自己居然挂在了腰上。 他默默将这怪东西扯下来,放回桌面,转头吩咐阿利刀:“你和染典艳典回箱子里去,就算听见什么动静,也不要出来。” 识迷骇然,“你想干嘛?”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示意阿利刀快走。阿利刀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你不会打阿迷吧?” 陆悯的语调很温和,“阿迷是我夫人,我就算打你,也不会打她,你在担心什么?” 这话虽然听上去还算和善,但对阿利刀来说震慑不可谓不大。他看了识迷一眼,见她垂头丧气没有求救的打算,忙说了声好,飞也似地跑了。 接下来屋里只剩双方了,陆悯道:“女郎尽可戏弄我,我一点也不生气。不过忽然感觉没了胃口,也不知是不是时候到了。莫如我们进内寝吧,请女郎为我查验。” 识迷掰着手指头道:“我算算时间,好像还早。你已经可以维持半个月了,从上回到今天,才刚满十日。” 可他却牵住了她的手,含笑道:“既然感觉不适,还是看看为好。我料是因为最近忙碌,消耗过大了,反正加持一下没有坏处,就从今日算起,往后再顺延半个月吧。” 识迷不答应,“这不是石头往山上搬吗……” 可他不由分说,强把她拽了进去。 从碎银的帘幔下走过,他刻意讨她的欢心,“明日让参官把银的换成金的,金色暖心,和你更相配。” 识迷眨巴了两下眼,心道这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不来和她算账,居然还想着给她改造家居?要果真如此,自己倒可以产生一点愧疚感,并且太师很大度,人格也增添了几分魅力。 “你真的不生气吗?”她被他拽到床前,还在追问,“别不是在佯装大度吧!” 他说没有,“心意到了就行了。我身 处高位,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区区一个荷包而已,怎么与你给我的再生恩情相提并论。” 冥顽 第34节 识迷到底太年轻,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他拍拍床,她就自己蹦上去,翻找出玄铁匣,兴高采烈说:“脱衣,躺下。” 他依言脱下中衣躺在她面前,一双眼朦朦地望向她。她在动手之前忽然想起未雨绸缪,“等一等,容我找根绳子,把你绑起来。” 没等他反对,麻绳已经托在她手上了,她无害地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信不过你,是为了保全你的体面。你忍耐一下,很快的,至多一炷香,我就放了你。”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在她费劲地张开胸怀捆绑他的时候,幽幽叮嘱了一句:“我不会挣的,你绑得松一些,别弄疼了我。” 识迷是何许人,她先天缺失温柔的成分,嘴里应着好,手上狠狠收紧了绳扣。 开玩笑,她岂是一个轻易会被花言巧语蒙骗的人。要是说两句好话就让她放松戒备,那以后的路岂不走窄了吗。 所以下手要狠,当然目光可以很贪婪。被捆绑后的太师看上去有种别样的味道,些许羸弱、些许羞涩、些许屈辱,再加上些许美色。灯下微张着嘴唇呼吸,那嘴唇血色丰盈,又软又润,就像女郎涂上了淡雅的口脂。 早就声称要绑他,总没有实行,今天可算如愿以偿了。这么做有益处,一是为了确保安全,二也让自己开了眼界——她还没见过好看的男子被扒了衣裳五花大绑。尤其这人是帝师,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这种亵渎神圣,脚踩权力的快感。 “好,开始了。”她揭开铁匣的盖子,见他还盯着她,在他眼皮上抹了一把。 但活人不是死人,抹了没有用。他微微掀起眼帘,从那一线中看清续命的流程。铁匣发出轻轻的,榫卯组合的声响,几经拼凑底部斜合,一缕浓稠的赤色顺势而下,伴着她无声的咒术,很快渗透进他的胸膛。 霎时眼前金光大作,那股无处发泄的悸动如约而至,很快吞噬了他。被绑缚,无法照着自己的想法行动,她近在咫尺,笑吟吟的样子,触发了他心底对亲近的强烈渴望。 其实多次下来,他慢慢有了自持的能力,但他不想强迫自己,他就要随波逐流,就要照着心里的想法去做。 她大概很放心,觉得万无一失了,随手捡了颗梅干填进自己嘴里,松散又得已地调笑,“陆悯,你看上去真是秀色可餐。等我学会画画,把你的样子画下来,做成小册子传扬出去。”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太猖狂,惹恼了他,识迷才刚一眨眼,发现那麻绳像丝线一样脆弱,无声地掉落在了他身旁。 她呆住了,心想老天爷,半偃怎么也有偃人拔销后的神力?还是他的身手本来就这么了得? 而更令人惊叹的还在后面,不出所料他又扑向她。但这次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的唇贴上来,舌尖在她口中一扫,瓮声说:“甜的。” 勃然大怒,她抬手就要揍翻他,但举在半空的手被他扼住了。他索性把她压进被褥间,狠狠加深了吻,而后气喘吁吁在她耳边调笑,“阿迷,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识迷已经魂不附体,悲怆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亲手制作的半偃给轻薄了。 果然这厮没安好心,她就说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在这里蓄谋报复她。以前只是强抱,她还能忍,这回他居然敢亲她?她挣扎着要去掏兵器,要去释放傀儡和他拼命,可是努力半天毫无作用,她的力气终究不如他。 他也没打算就此作罢,像好不容易逮住了天上飞翔的鸟,温柔着手势抚她的长发,赶在她要叫骂之前,重新堵住了她的嘴。 这个说话不留情面的丫头,唇瓣却是柔软的、温暖的。他不是书呆子,他无师自通,即便从未有过实操的经验,他也可以慢慢发掘,自得其乐。 彼此的身体,熟得不能再熟,他知道她胸似明月,腰如杨柳。虽然一直不敢正视,但每每的同床共枕,对他来说确是折磨。 不知从何时起,依恋已经悄然转化成了占有欲。他为她痴迷,这是本能,像呼吸,无法忽视,也无法戒断。只是神思清明的时候舍不下脸,只有借着续命时的昏聩推波助澜。无关脑子怎么想,身心直白地叫嚣着渴望。他知道一切不寻常,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识迷只觉气都要被他吸光了,扛又扛不住,推又推不开,她无奈地想,今天怕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但要说个中滋味,竟也不错,她毕竟是二十岁的人了,不是青涩的小姑娘。可能是肢体接触得太多太多,多得身体已经适应了,他绵密的呼吸勾起她心里的火,他的手垫在她后背,在她腰间游走,轻巧地翻了个身,她便趴伏在了他胸膛上。 现在是时候可以拍飞他了,然而然而,她没有。两人之间有灭国之恨,但他的身体又是她创造的,从根上说起,仇恨很难纯粹。 她也知道,不能沉溺于虚幻的情欲,师门规定不得与偃人生情……还好,她没有生情,只是单纯欣赏这具身体而已。 可是今晚这事过头了,哪个正经偃师能干出这种事来!她痛定思痛蹒跚着要起身,可惜,他不打算让她如愿以偿。 他半阖着眼,眼睫浓密,轻轻打颤。微微仰起脸,那唇瓣像鲜洁的花,等着她来采摘。 “已经如此了,中途放手,也保不住名节。”他悄声诱哄,“来,继续。” 继续……继续就得脱衣裳,脱了衣裳,岂不是会被他看出端倪?她忽然醒悟过来,这厮在耍手段,难怪先前说后悔了,果然,补救措施转眼即至。 她是个能够极快抽身的人,脑子一清醒,便急于要挣脱。然而他压住她的背心不让她起身,进一步诱哄:“有个地方,你一直想看……”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肩头滑落,捉住了她的五指,在她的惊愕中,引领她向下探访。 “不用、不用……”她慌忙缩手,“这个不能硬看。” 他发笑,嘴唇又贴上来,一个疏忽被她逃脱了,也无妨。他捞起她的一条腿,搭在自己腰上,轻吟着:“阿迷,你会喜欢的。” 实在癫狂,看来男人不能禁欲太久。若有似无的一点接触,她那颗不走寻常路的脑子蹦出了奇异的感叹,不枉当初一时兴起,条件放宽。 不过他这次是不是恍惚得过久了?雕饰的手法过重,明明是故意的! 思及此,她曲起膝盖,抵住了他的肚子,口气生硬地警告:“喜不喜欢是后话,你要是再给我装模作样,我有办法让你不能动弹。” 果然无情是最有效的催活手段,他眼里的无边风月霎时消散,魂魄仿佛突然归位,又变回了通达守礼的人上人。 但这次连致歉都没有,只是阴沉着脸,倒在一旁不说话。不知是为自己的行为懊恼,还是为没能达到目的而遗憾。 “起来,回自己的住处去。”识迷没好气地说,“我的嘴都要被你亲肿了,我都没发火,你居然还给我摆臭脸。” 他恍若未闻,直到她探过足尖踢了踢他,他才慢吞吞穿回衣裳。 垂落在胸前的发,被他扬手拂到身后,他站在脚踏上垂眼望着她,“我是第一次。” “知道。”识迷多少也有点难堪,但作为洒脱的女郎,她得劝他看开点,“反正我们名正言顺,亲一下也没什么。” 可就是这句话,让恢复神智后的人坦然了。他弯腰凑过来,在她唇角又吻了一下,“我是陆悯,不是小五,看清了,不要混淆。” 识迷呆怔在那里,他却披上罩衣转身出去了,留下她独自彷徨,这次的清醒和没清醒没什么两样。 这个混账!她气呼呼踹了一脚凌乱的被子,又气呼呼瘫倒下来,为先前的糊涂后悔不已。好在后悔的时间不长,其实可以看开些,彼此都是第一次,也就没必要计较谁占便宜谁吃亏了。 若是你被你的傀儡娃娃亲了一口,你会生气吗?当然不会! 所以她纠结不到半刻就睡着了,一向不做梦的人,梦里见陆悯扯着裤腰,真诚地邀请她参观。她犹豫了片刻,还真探头看了看,无奈底下黑洞洞像深渊,根本看不清楚。她赶紧去掌灯,可手执蜡烛回来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徒留满怀懊恼,真人真事怕走火,怎么连梦里都不能看! 早上起来心情不好,厨司送来的精致晨食吃得也不痛快,阿利刀还在旁边追问:“阿迷,你怎么灰头土脸的?太师到底有没有打你?” 识迷斜了他一眼,“打得很厉害,不过是互殴,棋逢对手,难分高下。” 染典 和艳典惊呼:“那你怎么不喊救命,我们好来帮你一起打。” 识迷撑住了脸颊,暗道这种事外人不能参与,有了第三双眼睛,可就打不起来了。 正在低落之时,见参官探头探脑进来,俯首叫了声女君,“主君今日身上不适,行动惫懒,走到楼外走不动了,请女君亲自送他去议事堂。” 第39章 识迷不耐烦, “我又不是马,去了也驮不动他,叫我有什么用?” 所以要论天下第一不解风情,这位女郎称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她一点也不懂男女之间幽微的情感, 更不知体谅太师百忙之中, 抽出时间经营夫妻感情的苦心。 参官掖着两手,笑得干涩, “女君能振奋主君的精神啊!昨晚二位分床了, 主君定是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安稳, 清早起来就思念女君,这才命卑下来请女君的。” 识迷知道推脱不过, 只好起身。刚迈出大门,就见他站在前面的廊道上,明明神清气爽,哪有半点萎靡的样子。 她转头看看参官,“这就是你说的惫懒?” 参官讪笑,“卑下也不知道, 是主君让卑下这么说的。可能惫懒在心里, 表面看不出来吧。” 算了, 没什么好追究的,她走到他面前抬了抬袖, “请吧。” 两个人并肩在宽阔的巷道上缓行,两侧高楼与神像并起,恍如走在无尽的佛国世界。没有眼神的交流,也没有一句攀谈,各自怀揣着心事, 也许都在为昨晚的事难堪吧。 “你不用等了,”还是他率先开口,“我是不会赔罪的。事情做了便做了,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无须羞愧。” 识迷摸了摸鼻子,“果然君子坦荡。” “你定然很生气吧!”他问,“是不是恼怒于被我唐突了,正恨得咬牙?” 识迷觉得他小人之心了,转头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像咬牙切齿的样子吗?其实我能理解你,多可信的盟友,都不如真夫妻让人放心。再说我这样绝色的女郎,换了谁都心神荡漾,你也是男子嘛,唐突也在情理之中。” 他听完淡笑了下,“你就是不信我会动真情。” “是啊。”识迷道,“谁会对手握生杀的人动情。可以拉拢,但切忌喜欢,你是太师,大道理比我懂的多。” 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平息了,负手道:“不管怎么样,我对昨晚的一切很是满意,但愿女郎也一样。” 识迷说一样一样,“毕竟你长得好看。” 然后他欣然笑了,笑意沐浴在晨色里,一扫沉闷矜重。因步子比她大,和她错出了半个身位,便转过身来倒着走,目光缱绻,一刻都没有离开她。 识迷直皱眉,“你怎么像情窦初开,这样好吗?” 他的唇角愈发上仰,“ 有什么不好?谁又敢说不好?” 她却嫌弃地撇了撇嘴,果然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权臣,演戏演得入木三分。 不过春日融融,风光正好。五月的重安城完全摆脱了寒意,连远处的阴山也褪尽了积雪,变得婀娜多娇起来。 寻些闲话来聊聊吧,她想问他今日公务怎么安排,晚上要不要请御史去花天酒地。谁知还没开口,猛地迎来了他的一吻。 识迷顿时怪叫:“光天化日,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却满不在乎,即便处处都有伫立的护卫,他也是兴之所至,想亲便亲了。 识迷终于因他的无耻红了脸,悻悻擦嘴,气得直翻眼,“真是疯了,我看你脑子不正常……不行,得找个时间,好好查看查看。” 她把脸拉得老长,可越是不满,他就越要冒犯她,再一次迅雷不及掩耳地,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亲了一下。 这下识迷彻底怒了,跳起来便打他,边打边骂,“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你这疯子!” 他挨了好几下,女郎不放出手段,单靠拳头捶打能有多疼,简直像情人间小打小闹的小情趣。 识迷气喘吁吁,撑腰道:“不对,你定是有什么阴谋。你究竟想干什么?若是想靠出卖色相拉拢我,告诉你,要更卖力。” 骇然发现说错话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脸颊被他捧住,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用力往中间挤。挤得她嘴唇畸凸,然后他果然愈发卖力,狠狠又嘬了一大口。 识迷要哭了,这是什么见鬼的遭遇,完全偏离了她的计划。她设想过此人对她既畏且恨,也设想过他动用阴毒手段掌控全局,就是没想到他如此另辟蹊径。 等同蒸母,懂不懂!他的身体可来自于她日夜不息的辛苦,结果做成了,他对她毫无尊重可言,还再三再四地轻薄……陨铁剑已经蓄势待发,他要是还不知收敛,她就要找机会剜心了! “你给我等着!”她叫嚣,然后急忙捂住嘴,因为见他又靠过来了。 他仰唇发笑,那张脸在晨光中温润耀眼,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牵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 这一路的吵闹,站在议事堂大门前的御史早就落了眼。待他们走近,李御史含笑拱了拱手,“太师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啊。” 陆悯并未觉得难堪,大大方方回了礼,笑道:“昨日和夫人起了点误会,今日好不容易求得夫人原谅,才答应送我来议事堂。御史奉旨巡视中都,我们夫妻还未好生款待,先引夫人见过御史,再定个日子,为李御史接风洗尘。” 识迷终于弄清了他的用意,御史来中都,不光是为太长公主和偃师的案子,太师的政绩和私情,也在他的核查范围之内。突然转好的身体,莫名迎娶的夫人,要是有心前后联系,漏洞太多,极易被人察觉。所以要刻意打破夫妻间的疏离,人前的含蓄不足以在皇帝耳中构建出实像的恩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御史确信他的婚姻不是一场交易。 他向她引荐李御史,李樵真的品阶虽远在他之下,他仍是盛情夸赞了一番。 识迷欠身行礼,“早就听闻御史大名,今日幸会了。待我回去,就让人去裨楼定个席面,看李御史何时得空,正好赏看赏看中都的风土人情。” 李御史忙不迭还礼,“郡夫人客气了,怎敢劳动夫人。这两日公务繁重,抽不出空来,等忙过这阵子,再登门拜会夫人。” 反正礼数到了就好,人家不应,是人家客气知礼。 冥顽 第35节 陆悯转过头,温声道:“你先回去吧,今日事多,可能要忙到很晚。” 识迷点点头,退后一步目送他。他和李御史并肩入了议事堂大门,边走边商议公务,直到行至长阶尽头,也没有见他再回头看一眼。 很好,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哪有什么真情实感。识迷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来,原本她还担心以后不好意思下手呢,看来杞人忧天了。 转过身,悠哉往回走,算算时间,她的口信应当已经传到重骑夫人耳朵里了。六卫将军不像审台官员,每日必在九章府办事,他们更多是在军营和营建神道的工地上,行动不受限,多的是机会动手。 接下来就是掐好时间,完成所有的布置。杨将军的新躯壳,早就送到新置的小院里了,顶着她这张脸的偃人,也已候在了东市的绸缎铺外。她回去换了身衣裳,带着染典等人赶往东市。在她迈进绸缎铺后不久,染典和艳典便跟随另一个她,抱着两匹布帛登上马车,赶往下一处需要采买的店铺了。 识迷戴着幕篱 ,从后门溜出来,驱车赶往不远处的小院。约摸半个时辰后,就有一辆轻便的马车径直驶进了院子里。 候在院中的偃人上前,把昏死的人抬下车,又沉默着抬进了后面的暗室。杨夫人毕竟有些不放心,追着询问:“要等多久?不会出纰漏吧?” 偃人冷漠地回应:“两刻钟。活着让你带走。” 再要追问,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她只好失魂落魄独自坐在厅房里,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不会出事的,她想。其实当真出事也不要紧,男人才是祸头子,祸首没了,家中她做主。至多失了将军夫人的名头,凭着诰封,也能确保余生衣食无忧。那个小贱人受不住磋磨,早晚会跑……不能让她跑,卖到花街柳巷去,让她见识见识窑子里的厉害手段。还有那总和她作对的小畜生,送到兵营做生兵,到时候再物色个听话的族子过继,简直两全其美。 当然,那都是最坏的打算,身强体壮的男人忽然死了,经受盘查也够她受的,麻烦得很。但就是这么不起眼的自己,做出了一番瞒天过海的大事,还有什么道理不为自己骄傲? 她慢慢探出双脚,把脚伸进门前的光带里去。以前行端坐正不能动摇,这回她不受教条管束了,愉快地摇摆起来,浑身都透着自在。 这两刻钟,是充满希望的两刻钟。她依稀体会到了男人等候妻子生产的感觉,再见他时,他就是一个任她拿捏的人了。 于是屏息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可惜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枝头,树叶簌簌的轻响。 终于,有脚步声走动了,不多时人被抬了出来,送回马车里。面无表情的偃人嘱咐:“向审台告假,就说坠马重伤。十日之内你亲自照顾,不可假他人之手。”复又把一个小匣子交到她手上,“每隔五日,往他胸口的红线上滴两滴。余量用尽前,自会有人给你送去。” 杨夫人攥紧盒子点头,转头看看那张灰白的脸,“外子不会有危险吧?” 偃人空洞地注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僵直地说:“切记守口如瓶,不与任何人说起。” 杨夫人怔愣了下,说是,转身迅速登上了马车。 识迷隔窗看着马车使出院子,很满意于今天的顺利。只是武将的血又多又厚,清洗起来费了一番功夫,好在都处置妥当了,顾师兄给了她一瓶鬼市上淘换来的药,化骨无形,拿水一冲便顺着沟渠流走了。 仰头看看天,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回离人坊,与阿利刀他们汇合。然而打开大门,远远见三个人躺在寂静的巷道里,定睛看都中了刀剑,血喷射得两边坊墙上都是,因这个位置太偏僻,应该死了很久也没被人发现。 她有预感,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过去查看,一眼就认出那个仰面倒地的,是今早在议事堂外见到的御史李樵真。 她猛吃了一惊,急忙退回来,指派偃人关好门户,驾车从另一侧坊道离开了东市坊。 回到离人坊,确认顾师兄已经走了,这才略感放心,但也不能再逗留了,得赶紧返回九章府。 她这一路都在嘀咕“坏了”,染典和艳典不明所以,小声追问:“阿迷,什么坏了?” 识迷喃喃道:“圣元帝派来监察中都的御史死了,就死在东市坊的巷道内。我好像落进别人设计的圈套里了,本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有人黄雀在后。” 染典顿时慌乱,“什么人,这么厉害?” 识迷叹了口气,“他忍不了多久,很快便会来见我的。” 艳典终于开窍了,“难道是太师?” 识迷靠在车围子上,垂头丧气道:“本以为掌控他的生死,能将此人收归己用,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为什么要嫁!” 染典开解她,“也不白嫁,不然怎么结交六卫夫人?怎么有机会进龙城?” 也对,其实图穷匕见在所难免,早一点晚一点,也无所谓了。 可话虽这么说,心绪到底不宁。识迷回到独楼如坐针毡,在院中里转来转去旋磨,一直转到天黑,也没见陆悯出现。 看来是装模作样查案去了。御史之死,非同小可,白玉京肯定会过问。如今端看他是会让消息传播,还是捂住不发,倘或不发,这时应当来见她了。 果然,不多时他就出现在门上,对手里提着水瓢的她说:“李樵真死在了东市坊的坊道里,这事不能上报朝廷。还请女郎为我传话,请偃师照着他的五官身量做个赝品,暂时用来维持局面。” 原来目的在此,把事做绝,才能彻底引出偃师。 识迷弯腰从桶里舀水,继续浇灌她的花,“偃师不在中都,恕我无法为太师传话。” 可他接走了她手里的水瓢,一双眼睛鹰隼般盯住她,“那就劳烦女郎,亲自动手吧。” 识迷心头一惊,果真自己再小心,也还是逃不过这老狐狸的眼睛。看来他早已看穿了,即便不能确定她就是偃师,也知道她一定懂偃术。 怎么办呢,反正遇见变故不要慌,就靠死不承认,他也拿你没办法。 “太师说笑了,我简单做两个傀儡确实没问题,但让我制作偃人,我没那本事。” 他却如数家珍,一字一句道:“不难的,取硬木雕琢,做成骨骼;取细沙掺胶,做成肌肤;取铜镜水磨,做成眼睛;还有肝胆、脾肾、肠胃、支节、皮毛、齿发……都有材料以假乱真。女郎在偃师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想必已经学会了。” 识迷怔愣望着他,半晌道:“既然这么容易,太师何不自己动手?” 他有好耐心,见她还强硬,凑到她耳边道:“阿迷,我也在赌。我还有十四日,就赌这十四日内,偃师会不会因你而现身。” 她方才明白过来,难怪这厮昨晚要她替他续命,原来是为了有充足的时间,运作这场豪赌。 还有更令她始料未及的,他忽然抬手在她后颈一击,她瞬间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金丝制成的笼子。这笼子悬挂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大厅四角站立着高大的佛像,正以悲悯的神情,垂眼注视着她。 她慌忙撑起身,眼前的一切足令她发狂。她看见阿利刀和染典艳典被卸了双臂,长矛穿透身体,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原来她昏死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战,偃人见她被关进笼子,立刻便向那个关他的人发起了攻击。但陆悯的战力到底有多高?恐怕高得超出她的想象,居然能凭一人之力,把他们打成这样! 识迷抓住笼条摇撼,咬着牙叫骂:“陆悯,你这奸贼,放我出去!” 负手站在那里的人还是一副芝兰玉树的风貌,大战也不曾让他有丝毫狼狈,他仰脸笑道:“你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他们替我找到偃师。不想这三个偃人疯得很,二话不说便提刀,我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偃人没有血肉,双臂修复起来应当不难,我没有拧断他们的脖子,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陆悯,名字叫得那么慈悲,天性里却只有阴险算计。 她望向三偃,他们不屈服,但因没有了手臂,任凭两条腿怎么蹬,也无法从长矛下挣脱。 “让他们去找偃师,把人带回来。”他心平气和地说,“阿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这样处处防备。只要你听话,按我说的做,我绝不会伤害你。把你关进笼子,也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利害罢了。” 不,他是想拿她要挟他们,但偃人纯直,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救出她。 震脱了银销的偃人只知道战斗,没有分辨的能力。识迷只得吹哨安抚住他们,血红着双眼的三人,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陆悯走 椿日 到他们面前,姿态优雅地拔下了长矛,望着瘫倒在地的偃人道:“请偃师回离人坊,就说陆悯有事相求。阿迷在我身边,你们不用担心,只要偃师回来,一切都好商量。但若偃师仍旧选择避而不见,那就不要怪我,不念再生之恩了。” 染典和艳典狠狠地瞪着他,而阿利刀委屈地望向识迷,“我们打不过他……” 识迷的心沉进谷底,知道这回败了个透彻。自己的死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将师兄牵扯进来,便长出了一口气,垂着袖子道:“你不用找了,我就是偃师。你要御史的偃人,我替你做,你先放我出来,让我修好他们。” 第40章 他对她的要求恍若未闻, 仰望着她,眼里浮起复杂的神色,苦笑道:“找了这么久,你果然就在我身边。”仿佛久悬的心终于落地, 他轻叹一声, 慢慢颔首, “我何其有幸,娶了那个造就我的人。阿迷于我来说不再只是夫人, 更是救命的恩人。” 真是受够了他的虚伪, 识迷嗤道:“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 把我关在鸟笼子里,拿我当鸟。” 他们的对话, 已经弄懵了阿利刀等人。他们一直以为偃师是第五海的师父,阿迷只比他们多了一颗心而已。结果搞了半天,创造他们的人正是阿迷,难怪他们死了,她还活着,他们活了, 她更加欢蹦乱跳。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浮现在偃人们的脸上, 他们眼泛泪光喃喃唤她:“阿迷……” 识迷努力平稳住几欲下垂的嘴角,怅然道:“现在终于明白, 你们为什么都依恋我了吧,因为你们身上,流着我的血。” 简直就像认祖归宗,不过认亲的场面有点特别罢了。 陆悯也解开了盘桓在心头多年的结,“我少时曾听阿翁说世上有偃师, 可惜遍寻不得,最后只能放弃。若照年纪推算,他说的偃师应当不是你,那么这中都内外,还有另一位偃师存在……”说着调转视线望向三名偃人,仍是那句话,“去把偃师请回来,我只给你们两日时间,要快。” 他的赶尽杀绝,终于引来了识迷的破口大骂:“陆悯,你这过河拆桥的狗官,以为控制了我,就能高枕无忧吗?我大不了一死,你也别想活过今年夏至!” 也许是激烈的言辞激怒了他,他哼笑道:“你若想死,我也不拦你,追随你至地下,不枉我们结发一场。但你要想明白,接下来会有两万多城众因我殉葬,你不是虞人吗,忍心看着那些无辜百姓被推入墓道,白骨化作地宫的基石?莫如好好与我携手共进退,我能保重安城百姓不死,连带你的所求,我也能满足你。” 其实这场对决从来不存在协商,由始至终都是威胁。他把她抓进笼子里,他知道偃人们为了救她可以肝脑涂地。她就像牵住风筝的线,只要有她在,偃人自会前赴后继,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只有两日。”他复又重申了一遍,“两日后那位偃师不出现,你们就再也见不到阿迷了。至于这手臂,回来修复也是一样,毕竟传话靠嘴,不靠手。” 言罢扬袖一挥,大厅的门扉洞开,他的手指直指向漆黑的夜,“快去快回。” 偃人们最后看了识迷一眼,挣扎起身,箭矢般疾射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陆悯还是满意的,看着大门重新合拢,信步走到囚禁她的金丝笼下,温和笑道:“偃人不傻,他们很忠勇,比生人强。只可惜没法造出一个偃人大军,若能,这天下便没有敌手,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也不用担心有伤亡。” 他的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偃师的身份没能隐藏太久,但更深的来历,识迷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遂存心试探,“你非要挖出偃师,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仅仅为自保,还是真想组建一个偃人大军?” “你竟未发现,我在替你完成夙愿?”他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万把利刃,微微睨起来,压成无数流转的寒光,“重骑卫将军的告假书,黄昏之前送入审台了,据说是坠马重伤,要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照这态势下去,过阵子该是剩下的五卫将军,一一因各式各样的问题托疾。与其逐个攻破,莫如我把他们全召来,偃师想把他们变成傀儡还是半偃,悉听尊便。” 他不再管她叫女郎,称呼的转换,凸显出了双方的对立。所以她还是棋差一着,想了许多办法,终究未能逃过他的监视。 他没有道破她的真实来历,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当真没摸清。其实识迷更倾向于前者,仇恨太过赤裸裸,还怎么心安理得地续命?既然不可调解,只有含糊一些,甚至假装不知情。可她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她要向六卫将军下手了,只要顺势推断,怎么可能不清楚她的来历。 不过他的态度,倒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太师不在乎把六卫将军变成半偃和傀儡,为什么?” 他低头发笑,“因为秘密共通,就可以不分你我了。这些人虽然曾在我麾下出生入死,可一旦江山大定,难免各怀心思。偃师与我终归是一心的吧,有你牵制他们,这中都六卫就尽在我手,我也终于能够放下戒心,彻底信任他们了。” 识迷听完他的话,背靠笼条惨然发笑,“好一招将计就计,我还是被你利用了。” 他脸上残忍的表情慢慢退散,重新浮现出真挚纯粹的情感,温声道:“阿迷,我与那些偃人一样,对你满是感激和眷恋,也请你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不是喜欢重安城吗,只要你在我身边,时时和我共进退,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重安城自然也可以给你。” 她倚着笼子,转动眼睛垂视他,“我知道你很大方,看,连鸟笼都为我量身打造。知道我喜欢金子,就镀一层金,过两天我要是喜欢彩色的,你肯定愿意替我镶上一圈宝石。” 她的言辞间满是嘲弄,他知道她怨恨他,不破不立,有的怨恨不能省,从暗处搬到明处更好。早前自己身弱,所求不过是活下来,换掉那个无用的躯壳。而今一切重回手上,隐藏在心底的欲望便冲破桎梏,喷薄而出了。 燕君为帝,他为帝师,左右王事十五年,这份关系却并不牢靠。早在燕朝屈居南地时,陆氏就是四大望族之首,门阀的权利扩张影响了君王,若阿翁不死,陆氏早就灰飞烟灭了。 死一人,保得全族平安,这是走投无路下的妥协。但牺牲换取的平安是暂时的,十三年过去了,新一轮的清算已经在酝酿,朝堂上出身四大族的官员任命越来越少,圣元帝更青睐那些薄祚寒门,没有根基的读书人。因为没有势力,弃用之时也更易清除。 他与阿翁,肩上担负的担子没有不同,昔日是阿翁死,不久的将来是他亡。但命运还是赏了他一线生机,阿翁遍寻不得的偃术,也许能够为他所用。掌握了偃师,自然如虎添翼,剩下的便是怎么好好说服这刺儿头,怎么让她心甘情愿助他一臂之力。 “我说过,出此下策是情非得已,只要他们能把偃师带回来,我即刻便放了你。”他的声线愈发温柔,眼神能熬出蜜来,“阿迷,我对你的情义,你早就感觉到了,只不过总戏谑我是个半偃,从未拿我当生人看。我得多谢上天,让换身的手段能保留一颗心,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给的,唯独这颗心属于我自己。它喜欢你,从来不是借花献佛,是用尽了所有。你何不放下固执的芥蒂,既然拜过了天地,就长长久久与我做夫妻吧。” 识迷静静听着,心道口才好就是好,忘恩负义也能说得这么煽情。 偏过头,她百无聊赖地泼冷水,“师门有门规,不能和偃人生情,违者逐出师门,把偃人投进火堆里。你 想被烧死吗?” 他窒了窒,“我有足够的能力,废了这条门规。” 她听得发笑,“少说漂亮话,”拍拍身侧的锦垫,“有本事你来陪我,我就相信你说的。” 想必他当真考虑了她的提议,站在笼前沉默不语。识迷冷笑了声,撑着脸开始惆怅反省,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是太过有恃无恐了,以为手握生杀,就能把他捏在掌心里。 然而她的讥嘲还未凉,连通鸟笼的吊桥就放了下来。他踏过镂金银的阶梯,缓步走到笼门前,在她意外的注视下打开门,踏进了金笼里。 “我来陪你,你就相信我的话,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反悔。” 冥顽 第36节 看来他觉得自己这样风度翩翩,很有男子气概。识迷扶着笼条站起来,右手一抖,腕上的跳脱瞬间舒展绷直,化成了她掌中的细剑。 她朝他袭去,这颗心滋养身体已经够久了,取出来,小五便回来了。届时有陆悯的灵智,也有小五的听话懂事,一切回到最初,还要这颗肮脏的心做什么! 她杀气如虹,可惜他也有备而来,出掌毫不迟疑,重重拍在她握剑的肩胛,紧接着又追一拳。她抵挡不及,觉得锁骨都要震碎了,手里的剑再也握不住,当地一声落在了笼板上。 不可置信,她捂住肩头问:“你毫不留情,还想不想让我给你续命?” 他只好赔罪,“对不住,生死危机经历得太多,没有细想便出手了。”边说边踢开那柄剑,剑身细长,穿过笼条的缝隙,落在了离地两丈高的地面上。他这才坦然笑了笑,“你还有别的兵器吗?” 识迷气得干瞪眼,“还有?你当我是兵器库?”一面骂骂咧咧检查自己的肩胛。还好没碎,要是碎了,那就只剩我死你亡了。 而在他的认知里,即便偃师是令人敬畏的存在,这个身份一旦与她重合,就减少了一半的威胁。提防固然不可松懈,但靠近她时本能依旧不灭,须得在亲近和猜忌里反复锤炼,才能找到最佳的平衡。 “不要生我的气。”他攥住她的手游说,“我们昨晚不是很好吗,只要忘了今日种种,等到明日,就云开雾散了。” 识迷嫌弃地甩开手,“阁下打算在鸟笼里和我谈情说爱?我是被强行圈禁在这里,而你却来对了地方。” 他知道她话里有话,唾骂他是鸟人,但无妨,只要能安抚住她。 以前曾听过一句话,烈女怕缠郎,验证过了,有用。于是蛮狠地圈住她,语调却是轻柔的,“我进来陪你一同等,不好吗?你也不用担心,我定会善待那位偃师的。龙城里派来的耳目,能拉拢的全被我拉拢了,收买不成的便杀掉。唯有李樵真不好交代,但只要偃师肯出手,瞒过朝廷不是问题。这重安城现在就如一个铁桶,你们安居在这里,不用东躲西藏,只管尽情做你们想做的事。偃人也好,傀儡也罢,想做多少便做多少。再不会有人来盘查,甚至可以清空整个离人坊,为你们所用。” 识迷牵起了唇角,玩味道:“你这套说法,我居然觉得还不错,我是不是糊涂了?” 他见状暗喜,“既然有利,为什么要拒绝?我没有非分的要求,不过是万不得已时,请偃师伸一伸援手罢了。” 识迷盯着殿顶绚丽的藻井,开始刻意与他周旋,“既然你不为难我们,我也愿意留一线人情。离人坊那个院子内外,最好不要设斥候,容我们自由行动。太师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只要我们能做到,自然替你达成。” 他却笑了,专注地凝视她,“是他们,不是你。你既然嫁我为妻,一切不变,仍旧留在我身边,到了时间便替我续命……”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下,“我记得你说过,半偃与生人是可以生孩子的……阿迷,你是生人,对么?” 识迷心头的火几乎要压不住,这个狗官,不单要她的血,还打她肚子的主意!难道她国破家亡不够惨,非要被他吃干抹净,他才罢休? 她错牙看向他,眼神不善,让他顿生几分忌惮。他转变了话风,赔笑道:“莫生气,不急在一时,想生了再生。” 只是没想到,前一刻还想把他大卸八块的女郎,后一刻化成了绕指柔。她的手穿过他腋下,紧紧抱住他,“真别说,这笼子挺有情趣……” 他虽不忘防备,但她对他的吸引力,简直可以贯穿生死。 她仰脸等待,他低头来寻。就在那一瞬,一道乌沉沉的寒光从眼尾扫过,哪怕反应及时,匕首的尖端也扎进了他的前胸,只差一点,便直入要害了。 他吃痛,奋力推开她,血很快染红了衣襟。他咬牙用力压住伤口,那眼神仿佛要吞吃了她,“你果然还留了后手。这陨铁可以不伤筋脉,把心取出来,是吗?” 被抓了包,也没什么可抵赖的,但她惯会避重就轻,“把人得罪透了,还想占便宜。不给你教训,我怕你记不住。” 是啊,是他疏忽了,这女郎没有他想象的容易驯服。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有来硬的了。他捂着伤口退出囚笼,恨声道:“请偃师在此冷静冷静。切记不要寻短见,你要是死了,与你有关的所有人都得陪葬,不信你就试试!” 他转身离开了,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轰然一声骤响。 识迷紧绷的身体此时才松懈下来,灰心地坐在笼底。四面的佛像依旧俯视着她,烛火在那巨大的佛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恍惚间分不清到底是寂静相,还是忿怒相。 唉……她滑下来,瘫倒了。笼条密密匝匝罩住她,有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甘。他不想让她自尽,她当然也不会想不开,活着才有希望,费了老大的力气只带走一个他,空学了一身偃术! 不过她倒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所有人不单指顾师兄,还有圈禁在圆城中的解家人。至于他毫不避讳想将中都六卫收入囊中,可见他并非完全效忠圣元帝。如此……或者在夹缝之中能找到合作的机会,先让他拿下白玉京,后拿下他,也不是不可以。 多简单,还能玩得转。识迷不是个自苦的人,她总觉得刀没有斩断脖子之前,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只是连累了顾师兄,让他颠沛流离,自己一直仗着同门之谊,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心思纷乱,鸟笼里的日子不好过。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察觉殿门打开了,忙支起身,看见顾镜观和陆悯一同走了进来。 她顿时清醒,抓着笼条无地自容,“师兄,我遭奸人暗算了。” 她骂人从来不背人,陆悯脸上颜色自然不好看。 顾镜观则叹了口气,转头对陆悯道:“陆太师,我已来了,还请放了我师妹。” 他没有食言,吊桥徐徐降落,笼门也自行打开了。他看着她跌跌撞撞奔出来,淡声对顾镜观道:“李御史的尸首就在义庄放着,偃师随时可以过目。三日之内,我要一个以假乱真的偃人。” “三日?”顾镜观惊诧,“三日如何来得及?” 陆悯笑了笑,“就三日。用不着丝丝入扣,拿养病瞒过随行官员,余下有的是时间,容你慢慢完善。” 他已经摸透了制作偃人的步骤,看来只能照着他的意思办了。 顾镜观道好,不动声色将识迷挡在身后,“赶工还需师妹协助,请太师放我们离去,三日之后,还你一个瞒天过海的李御史。” 陆悯却沉默了,在放与不放中举棋不定。若放,这女郎古灵精怪,让他心里 没底;若不放,三日之内无法完成,着实是个难题。 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望二位在约定的时间内交人。”说罢朝她拱起手,“辛苦夫人,三日之后,为夫亲自接你回府。” 识迷说不用,“我打算留在离人坊,继续为太师效力。你大可再想想,还有什么诉求,一并提出来吧。”知道他顾忌什么,大方应允,“时候到时,你来离人坊见我,我自会解你的燃眉之急。” 他听后并不买账,“你想与我割席么?身为人妇,不伴在夫君左右,留在老宅与其他男子同处一室。我倒没什么,只怕你带累了师兄,惹人非议。” 识迷心里抵触,拽着顾镜观的衣袖道:“师兄,我不想回这里了,他会把我关进鸟笼子。” 然而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他默默把她的手从顾镜观衣袖上扯下来,“你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且随顾先生回去,记住三日之后,我来接你。” 看来断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只好先脱身,再商议对策。 识迷没有多言,低低唤了声师兄,两人快步走出殿门。 陆悯目送他们走远,严霜漫漶,冷了双眼。 第41章 从笼中出来, 识迷的头一件要务就是去查看三偃,见他们一副惨败的模样,东倒西歪躺在马车里,心头顿时涌起无边的酸楚。 断了的胳膊, 打偏了的脖子, 好在他们不知道疼, 还能夜行百里,找到顾师兄传话。陆悯这狗东西, 她若是报复不着他, 也太对不起他们了。 第五海驾车, 马车在晨曦中疾驰向离人坊,车舆内很安静, 三偃跑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已经失活了。顾镜观沉默着,看她一一把银销插回他们耳后,然后咬破手指,在他们眉心划出一道血痕。很快,他们便陆续醒过来, 挣扎着坐起身, 两眼茫然地望向她。 “等回到离人坊, 我替你们把胳膊修好。”她白着脸,平稳住声息道, “不要紧的,回头做得更结实些,这样就掰不断了。” 艳典小心翼翼觑她的脸,“阿迷,你不要不高兴。我们已经和第五海说好了, 以后请他做陪练,我们定会愈发精进的。” 阿利刀和染典点头不迭,“我们可以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强撑了半天的识迷,听到他们这样说,终于低头哭起来,“是我行事太莽撞,才把你们害成这样。你们找第五海陪练也没有用,我学艺不精,你们便打不过他……我都快气死了,自以为小心,其实处处都是漏洞,早就被他看穿了。” 一旁的顾镜观看她哭得凄惨,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我早说过,此人不好对付,你日夜都与他在一起,怎么可能不露破绽。反正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可懊悔的,也许运气好,绝处逢生也未可知。” 识迷灰心道:“他恐怕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昨日竟说要把五卫将军召集起来,任我随意处置。” 顾镜观背靠着车围子,想了想道:“不怕,他的生死始终在你手上攥着,就算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你也有办法降服他。” 识迷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仔细忖度了一番,懊悔道:“其实是我不够果决,瞻前顾后了。若替他换身之后就抓住机会,勒令他调兵遣将攻打上都,也许事态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顾镜观发笑,“若你果真冒进,这刻应当被五花大绑在那个金丝笼中,活一日,就充当一日他的粮仓。你知道鬼市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药吧,能扭曲心智,甚至干脆把人变成活死人。只要他不贪图你的偃术,只求让你活着,他有的是办法控制住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要知道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寻常偃人可以用偃术来控制,换成有了心的半偃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用情牵制,何尝不是更高阶的偃术。” 识迷干涩地眨了眨眼,“师兄你真会安慰人,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自责了,甚至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 她就是这样通达的女郎,人活于世最忌钻牛角尖,遇见了困难也不可怕,顺势而为,总有解决的办法。 顾镜观点了点头,“照你所说,陆悯本就有反心,这是个好兆头。既然目标一致,同行一程也没什么不可。” 所以师兄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借陆悯之手先控制住中都,接下来便是上都龙城。等把当初那些发号施令者逐一杀光,最后对付陆悯,就简单多了。 现在想来,阿翁是有先见之明的,让她跟随师父隐世,保全了这条血脉。也许她生来就是为复仇存在的,一旦任务完成,便可以彻底化作尘土了。 马车很快驶入坊院,回到宅邸后紧闭上大门,识迷寻找材料,把三个偃人的手臂和伤处修补好,又和师兄一起赶到义庄,查看了李御使的尸首。 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看样子就知道是九章府暗卫的手笔。两人快速丈量了身长臂展,又仔细记录了手掌指节的长短,等到复刻人脸时,先摸透骨骼走向,复用刀沿着面部的轮廓将皮肉划开,把整张面皮揭下来。事急从权,手法血腥了些,却是最快最精准的办法。待所有要素都收集妥当,回到离人巷便一头扎进暗室里,照着部位分工,加紧制作起来。 他们在里面忙碌,架着两手坐在台阶上的三偃垂头丧气。因之前那一战,几乎摧毁了他们所有的自信,本以为血肉之躯不是他们这些精铁精木的对手,谁知陆悯那么能打。 “他定是个怪物。”染典道,“明明是个读书人,内力却强得厉害。” 阿利刀一声叹息,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我总想摸摸他的底,这回摸到了,胳膊也被他卸了。” “我看第五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艳典道,“我们和第五海三打一,还能抵挡一阵子,打他……脑袋没被拧下来,就算运气不错了。” 这时第五海端着菜篮子从院子里走过,阿利刀忙盛情相邀,“第五,下次你也试试手脚被卸的滋味吧。” 第五海拧起了眉,“我不想试。阿迷不是把你们修好了吗,别想偷懒,快来生火摘菜。” 于是分工合作,他们预备饭食,识迷师兄妹塑身造人。就这么忙碌了整整三个日夜,等到第四日清早,新做的御史被偃术驱使着,走出了暗室。 众人围上来看,他一颦一笑毫无破绽,拱手向他们施礼,“初来乍到,有失当之处,万望见谅。” 阿利刀诧然,“他说得有模有样!早前小五醒来只会说一句你好,他竟然说了三句!” 艳典上前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鄙人李樵真,鹿门人氏,奉旨巡视中都,侦办太长公主坠楼一案。” 三偃见状,纷纷鼓起了掌。见顾镜观和识迷出来,忙欢天喜地告诉他们,这个新偃可比他们当初强多了。 识迷是第一次和师兄共事,果然口诀学得再多,也不如手把手教授。师门的一套流程恪守规范,但有时候剑走偏锋,可以事半功倍。 她一高兴,拉住顾镜观的手央求,“师兄,这是小试牛刀,等下次有了充足的时间,你再仔细指点我。” 可惜手还没放开,院门就被打开了。陆悯出现在门前,那目光从她手上掠过,神情倒是没有任何改变,反而浮起一个笑,向顾镜观拱了拱手,“先生辛苦,看来一切顺利。” 顾镜观还了一礼,引偃人到他面前,“目下简单的问答不是难事,但若涉及朝堂政务,他就无能为力了。太师若有需要,可以事先传授他,但最好让他少与人接触,以免百密一疏。” 陆悯颔首,“往后他只需露露面,余下的事我自会安排。”抬手击掌,白鹤梁疾步从外面赶来,他偏头吩咐,“将御史大人送回陪院,派几个人在外戍卫,若有人到访,就说御史病了,不见客。” 白鹤梁道是,躬身比手,“大人请。” 那偃人昂首阔步走出宅邸,只要不道破,任谁都看不出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躯。 接下来就剩私事了,陆悯调转视线一瞥三偃,三人吓得噤若寒蝉,他还是温和的面貌,对他们道:“外面有车等候,你们先回九章府,我和女君随后就到。” 虽然他打怕了他们,但偃人天性忠诚,纷纷转头看识迷,等着她的口令。 识迷根本不想应付他,冲口道:“我还要向师兄讨教机关术,不回去。” 可这话显然引发了他的不满,他的眉慢慢拱起来,“讨教不急在一时,往后有的是机会。你已经三日不在九章府了,参官和内赞问起,我不好敷衍。还是回去吧,想来的时候再来就是了。”见她固执,驻足不前,他又换了个话 风,“若实在舍不下,那就把顾先生一并带回去。我让人另外辟出一个清净的院落,供夫人自由来去。” 如此以退为进,识迷只得认栽。九章府如今是个铁桶,进去容易出来难。就算这处宅邸也有人监视,但凭借师兄和第五海的身手,哪天想离开,没人能拦住他们。 不情不愿地转身朝门上走,她听见陆悯假模假式向顾师兄致谢道别,自己霜打的茄子般坐进了车里。 不多时他登车,在她身旁坐下,她扭头朝窗外看,态度很鲜明,梁子结大了。 “你余怒未消?”他也不急,缓声道,“要如何才能让你息怒呢。眼下的一切,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唯一不同是偃师从暗处走到了明处,你我坦诚相见罢了。” 她置若罔闻,使劲扭转的脖子愈发显得伶仃。 “还是气我伤了三个偃人?他们不知道疼,修补过后,不都已经复原了吗。” 冥顽 第37节 她仍没有任何反应,他等了又等,哂笑道:“看来是技不如人,恼羞成怒了。” 反正不管他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他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抬手抚了抚前胸道:“你扎我那一刀,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可审台的公文堆积,我还得忍着剧痛,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难道我就不可怜吗?阿迷。你还是理一理我吧,也许你我能商议出一条互利的路,不比赌气强?” 她终于转头看向他,“别说漂亮话了,有什么事求我,直说吧。” 果然是快人快语的女郎,不服软,永远都必须是他有求于她。 他浮起一点笑,慢慢靠向她耳边。她察觉了,像被针扎了一样怒目相向,“你再揩我油,小心我扇死你!” 他蹙眉,“共谋大事,不能扯着嗓子喊。我不靠在你耳边,怎么和你相商?” 识迷这才勉强把耳朵往前递了递,“说的若是废话,我还是会对你不客气。” 所以不能含糊,他得尽量简明扼要。手里的扇子仿佛能阻断向外倾泻的嗓音,挡在唇边轻声道:“龙城里那人,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想求女郎助我一臂之力,除掉他。” 果然不是废话,且撞进她心坎里来,识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就你这样,还想当皇帝?” “不能吗?”他一肘支在竹引枕上,摇着折扇道,“天下本就是四处征伐夺来的,建功立业为求家宅安宁,若是连这个都保不住,那为何还要替别人卖命?” “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识迷乜斜着他问。 他想了想,淡淡一笑,“我十二岁入仕,看无能之人高坐庙堂呼风唤雨,与其说是野心使然,莫如说是为天下苍生。” 一个心怀苍生的人,竟然坑杀了二十万虞人,说出来真不怕打脸啊。 所以窃国之人都如他一样,满嘴冠冕堂皇,背地里做尽恶事。她也无需厘清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撬了圣元帝的王座,只要一切对她有利,管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她问他:“你密谋已久了吧?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谈起这种事,照旧是清风过境,一派恬淡,“燕朝定都白玉京后不久,我就退居中都营建陵寝了。重安城以西有京畿十三卫和东宫三卫,都属帝王亲军。重安城以东有边关十六卫,是我一手栽培的,若论兵力,旗鼓相当。” “那你打算开战?让我们做出一个傀儡大军,助你打进上都去?” 可他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燕朝一统,前后打了十年,十年征战民不聊生,若是接着再打,这天下得来也没什么意思了。”一面说,一面抬眼望住她,“莫如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龙城中的人。如此可以不动兵戈,百姓少受些苦,我也可以独揽大权,让这乾坤按照我的意思扭转。” 听他说完这番话,识迷心头顿时擂鼓一样大作起来。她惊愕地望着他,不明白难道他真有千里眼顺风耳吗,她自以为隐蔽的事,他居然一样都没错过。可他并不戳穿,反倒顺势而为,无非是不想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把彼此推到绝对对立的层面上罢了。 就如顾师兄说的,目标一致,尚可同行。识迷道好,“上都守卫森严,确实只能靠你。可替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让圣元帝退位让贤,把皇位禅让给你?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不过继位者大多遗臭万年,你要是不在乎,想干就干吧。” 他却没有面对无上权力时的贪婪嘴脸,慢悠悠道:“做皇帝和掌权,是两码事。或者可以长久让偃人撑着门头,咱们生个孩子,送进龙城做太子。这样也不错,自己的骨肉自当尽心扶持,等你我老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花前月下,像寻常人一样等死就好。” 识迷唾弃不已,“竖子猖狂,居然还想和我生孩子!” 他说有什么不对吗,“我们拜过堂,喝过交杯酒,我只信任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再亲近别的女郎了。生个孩子,这孩子身上流着你我的血,再多的恩怨情仇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好吗?” “你的想法不可能这么简单。”她嗤笑一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就算生了孩子,那孩子身上一半的母血也不能替你续命。” 他怔了下,“我实在从未考虑过这个,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坏透了的人叫屈,他有脸辩驳,你却没耳朵听。 九章府的后门廊洞开着,马车径直穿过去,奔跑在长街上,不多时便在虹道前停了下来。 识迷没等他起身,自己先跳下马车,快步赶往独楼。眼梢瞥见他跟上来,她冷着脸道:“自今日起,我事忙不见客,请太师不要打搅我。” 他跟在她身后,她说一句,他就否决一句,语调坚定不可撼动,“为免引人怀疑,最好不要有变动,一切还如以前一样吧。” 识迷忿然回头,“也就是说,我已经很想宰了你了,你却还敢硬着头皮和我同吃同睡?” 他淡淡一笑,“夫人何必杀我,留着我,反倒会有很多助益。不论是中都也好,上都也好,棋盘太大,你没有能力把控全局。百姓何辜,不要让权力变动,连累他们再受战乱之苦了。” 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其实她冷静过后也仔细思量过,无论何时战争都是下下策,就算中都六卫落进她手里,她也没有能力驱使这庞大的军队。一旦盲目开战,最后无非尸横遍野,她的目标只是杀圣元帝及谋臣报仇,犯不着大兴兵戈。至于陆悯这狗贼,暂且忍一忍留他狗命,到最后再清算不迟。 打定了主意,便没有再和他争辩。走进楼门,染典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看见她进来,齐齐松了口气。 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这阵子为了周旋,浪费了许多时间。她撇下他,迫不及待上楼忙去了,留下陆悯在院中站着,一回头,发现三偃正戒备地看着他。 面对这三个被他狠狠伤害过的偃人,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我与阿迷已经和解了,你们也要体谅我。伤你们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人遇见了迈不过去的坎儿,难免出此下策……” 阿利刀随即接了话,“你有没有想过,迈不过去坎,是因为你腿短?你应该让阿迷给你把腿加长,而不是卸下我们的胳膊。” 染典和艳典虽然 眼底有惧色,但仍旧十分赞同阿利刀的话,咬着后槽牙附和:“没错。” 饶是陆悯这样的人,遇见了不开智的偃人,也只有语窒的份。 果然什么人造出什么偃人,这三偃很好地沿袭了主人说话的方式,有时令人深深无力,有种冬瓜长在茄子树上的古怪感觉。 和他们争辩吗?他们甚至没有复杂的思维。最后他只好无奈地转身走了,庆幸自己有心,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言行。 那厢识迷可算甩开膀子了,从头一天干到次日三更,累得肩胛要脱臼,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内寝。 内寝燃着灯,碎金帘子折射出满室跳跃的金芒。她原本打算一头扑倒的,却愤恨地发现床上躺着个人,侧身睡着,睡得正香甜。 第42章 她撑着腰, 觉得真是可气透顶,为什么回来还要忍受这人和她抢床,他没有自己的卧房吗! 她原本想退到外寝去的,那里有张罗汉榻, 可以供她小憩。但脚下蹉了两步又犹豫了, 榻上的垫子不够厚实, 躺的时候长了,实在容易骨头疼。 怎么办, 要不再将就一下吧, 反正马上天要亮了, 天亮他就会离开的。 于是蹬了鞋,爬到另一头躺倒, 身体刚沾上床板,那个身影就悄无声息地崴在了她身旁。 “为什么这么疏离?”他带着含糊的鼻音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总不回来,我就忍不住睡着了。” 识迷不想和他说话,转身背对他, 毫无意外地, 他又靠了上来, 喃喃说:“阿迷,我伤口疼得厉害, 你替我看看吧。” 识迷抬起手,扣住了自己的耳朵,佯装没听见。 他却不放弃,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我上过药,不知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恐怕要化脓了。你替我看看吧,这是被你扎伤的。“ 他实在太啰嗦了,啰嗦得识迷光火,边骂边转回身撕开了他的衣裳,“你倒是睡足了,有力气和我闹。我刚上床,你知道吗!” 然而这伤口看样子确实不太好,只偏离肋间红线一点,皮肉外翻,无法愈合。 她定定看了两眼,叹息着取过床头的小瓷罐,挖了一勺胶砂在掌心,然后咬破手指挤出两滴血,糊墙一样糊住了他的伤口,“好了,明日就能和皮肉相融,烂不了。” 他抬手盖住了眼睛,既似委屈,也似抱怨:“我没想到,你居然起了杀心,你想杀我。” 识迷顿时眉毛倒竖,“你不也把我关进鸟笼了吗!我告诉你,我一生有仇必报,要不是看在还能合作的份上,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懂吗,小子!” “小子?”他愕然。 但就算不平,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毕竟自己确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在脑子转得够快,否则这梁子结得太大,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化解了。 换个话题吧,千万不要执着于谁是谁非。他的视线落在她咬破的手指上,“你平时就是这样取血?” 识迷倒回去,合上眼道:“以前不能让你察觉,自然要割隐蔽处。现在没什么可遮掩了,这样取血不是最便捷吗。”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隐蔽处恐怕又会让他浮想联翩,便抬起一条腿,让裤腿垂委下来,“不是心头血,你别想歪了。” 他这才看清她小腿上竟有那么多条伤口,密密匝匝,纵横交错。 他没有发表高见,很好。识迷随口道:“既然想驱策偃人,自然要付出点代价,你不必感动。” 可他再开口时,一如既往的不讨喜,“我是觉得,明明可以划得更规整,却弄得如此杂乱无章,有些可惜。” 她蓦地瞪大了眼,“你说的这是人话吗?自己算算还能撑几天吧,我要是使些手段,不说让你直接失活,让你跳上一段艳舞,还是手到擒来的。” 果然他这回没有再顶嘴,不屈而无奈地看了她半晌。 识迷道:“看什么看!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在一旁窥探,你睡醒了就出去,别挡着我翻身。” 可他没有挪动,既不下床,也不躺倒,守灵一样面向她而坐。 偏头看她的小腿,隐约还能看见裤腿下零散的伤疤,他问:“饲养的偃人越多,你的血便消耗得越厉害?且每个偃人续命的时间不一样,一旦需要你便得划自己一刀,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识迷觉得他聒噪,吵得自己睡不着觉,不耐烦道:“随需随取,新鲜。” “可你给我的血,都是装在铁匣里的……” 识迷坦诚地告知了他真相:“不要怀疑,你用的都是隔夜血,但也不要紧,功效是一样的。” 他彻底不语了,定面凝眸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识迷庆幸,终于能安稳睡觉了,却听他幽幽发声:“原本想如你所愿,把五卫将军弄来任你宰割,现在想来还是算了。取舍有定数,你这一身血,养活不了那么多偃人,血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是啊,看着自己的粮仓往外漏粮食,是个人都会心疼。她早看出他是个吃独食的人,等到他所求的目的达成了,恐怕连染典艳典都会被他处理掉。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唧唧哝哝地,她实在困得不行,一句都没听清。这一觉睡下去,直睡到第二天下半晌才起身。醒来的时候幸好陆悯不在,于是匆忙洗漱,又躲进了楼上的暗室里。 其实就如师兄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干脆挑破了,反倒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接近那五卫将军了。她现在要做的,是制造宋皇后的偃人,贺宝林身上的视瓮已经发挥了作用,她不遗余力地尝试接近圣元帝和宋皇后,要向人示好,就得拿出看家的本事。于是小到扇袋香囊,大到衮服上的刺绣,只要她愿意帮忙,针工府的人很欢迎她来有难同当。 正是因为有了全套的衣裳,识迷能通过她的眼睛,精准丈量出身长臂展和腰身。记录下来,将尺寸告知师兄,圣元帝的身体部位可以放心地交给他,至于五官面目,全由自己来完成。 她在暗室内忙得昏天黑地,连着五日没有迈出门槛。这间屋子是她的禁地,任何人不得擅闯,因此陆悯偶尔也只能站在门前向内问候,问她在忙什么,何时能出来。 识迷话不多,一个“滚”字,很好地囊括了所有。 又过两日,自己也确实累得够呛了,正支着脑袋靠在案前休息,见一个身影执灯从窗口移到门前,语气慎重地说:“我本不想打搅你,但时候差不多了,请女郎现身,解我燃眉之急。” 识迷这才站起身,打开了暗室的门。 执灯之人脸色有些发白,她朝隔壁屋子指了指,“就在那里吧。” 他不太赞同,“楼上冷硬,还是回房吧,你也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这样下去我怕你暴毙。” 真是满嘴没好话,太师言辞犀利,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退一步思量,倒也是,这阵子没日没夜确实操劳。就连站在这里也是头重脚轻,看来是该回去躺躺了。 一手扶墙,天黑了,担心自己脚步不稳滚下楼。刚要去触摸楼梯的扶手,他站到她身旁,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识迷转头看他,“又想对我动手动脚?” 他说不是,“我怕你摔着。” 她哼了声,“你太小看我了,我会摔倒?” 说着推开他,张开两条手臂抓住两侧栏杆,就这么大开大合地下了楼。 他跟在身后,看她走得螃蟹一样,忍不住叹息。这女郎之倔强,实在非一般人能比。你看她似乎很好说话,但她心念坚定,从未动摇。她的退而求其次,只是因为她善良的底色,若没有这么多的纠葛,他是真想与她平平淡淡相守一生,恩爱一生的。 无奈她现在对他很有敌意,进门便四下打量,十分不满地说:“我不回来,你也睡我的床,还有没有王法?” 他答得理所当然,“这本就是我们共同的床,我为什么不能独自睡?人见不到,我靠着你的枕头入眠也不行?” 这话说得她耳根一热,忙安抚自己,看在彼此要合作的份上,再忍一忍。要是换作以前,非得弄死他不可。 气恼归气恼,正事还是要办的,随手一指,“脱了,躺下。” 他依言而行,坦露出胸膛,躺在明晃晃的烛火下。识迷探过去查看,刀伤基本已经愈合了,且皮肤白洁光滑,毫无破绽。 这人不讨喜,但不得不承认自愈的能力确实强,如果没中骨毒,人生称得上毫无破绽。 冥顽 第38节 转开身,她上小柜子里翻找,在瓶瓶罐罐间一通扒拉,扒拉出一个小瓷瓶,拔了盖子,往那条红线上洒下一层白色的粉末。然后取刀划破自己的小 臂,用铁匣接满,分了他两滴。 他不解地看着她,追问这粉末是什么。识迷说没什么,“蒙汗药而已。” 他吃了一惊,“你给我下药?” 识迷回头看了他一眼,“麻绳绑不住你,不用药迷晕你怎么办?反正量不多,睡一觉就好。” 话音方落,他果然没有声息了。她悠闲地扔下那些瓶子匣子,上床睡觉去了。 但不知是不是量不太够的缘故,刚要入梦,躺椅里的人就有了动静。他也不说话,悄悄爬上床,紧靠着她躺了下来。她困得睁不开眼,裹起被子翻了个身,不多时就察觉压在身下的薄衾被他扯出来,他就这么堂而皇之钻进了她的被窝。 被窝里躺了两个人,热烘烘地,很挤。 “为何你能睡得着?”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耳廓,自言自语道,“我却睡不着……” 识迷迷迷糊糊想,可不是吗,她那两滴血对他来说十全大补丸一样,能睡着才怪。 窸窸窣窣靠得更近,顺势把她圈进了怀里。好像完全忘了前几天是怎么凶相毕露,把她关进鸟笼,打伤三偃的。这种人,天生就有两幅面孔,痛下杀手绝不犹豫,索取温暖时,也拉得下面皮。 只是今天有些过分,耳鬓厮磨得很起劲。把她翻转过来,撑身覆在上方,低头吻她的脸颊,又顺着脸颊一路往下,停在那跳动的颈脉上,瓮声道:“戍守白玉京八门的豹骑卫将军,是我的人,我已让他把城门守卫全替换了。从今日起,到我们回上都,这段时间足够他把城门内外串联起来,不论我们带哪张面孔入城,都可以畅行无阻。” 识迷的脑子迟钝地转动,想从铺天的困意中挣扎出来。一手胡乱拍了两下,欲把他拍开,可惜失败了。 他扣住她的手,继续摆出他的底气,“龙城内的超乘卫和直荡卫中,也有我的人。此事不急,只要你们的偃人做得够好,甚至不必惊动这二卫。” 识迷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沙哑着嗓门说话的时候,那声调像蘸了蜜的麻沸散一样,会让人感觉愈发昏沉。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挑开了她的领口,滚烫的嘴唇顺流而下,落在了她锁骨上。 紧握在掌心的手,终于短暂地得以舒展,但很快又被迫与他十指相扣,他贴在她耳边轻喘,“阿迷,我忍不住了,怎么办?” 一个二十七岁的男子,且有了一副强健的好身板,忍不住不是正常的吗。 她含含糊糊道:“我的血又不是春、药,你就是想放任罢了……” 他又吻上来,吞没了她没说完的话。识迷对这种肢体的亲密接触好像习以为常了,光是搂搂抱抱亲亲,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这厮得寸进尺,分开她的腿,跻身进来。她忽然就清醒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寒声问:“陆悯,你在干什么?” 偃师对于半偃,在猛一刹那间还是颇有震慑力的。她乐意容忍,什么问题都没有,但若她觉得不可容忍时,要想毁了他,也不过只需心一横而已。 他的眉眼间浮起惊讶和颓丧,迟疑片刻退缩了,垂首道:“你还是不愿意……” 她扯过薄衾裹住自己,严正警告了一番,“别惹我发火,我给你换身,让你重活一次,不是用来干这个的。”顿了顿道,“去外寝睡,以后不要同床了,免得出事。” 他沉默着坐起身,垂落的长发和泠泠的目光善于示弱。好在她没有回头,否则可能会脑筋错乱,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 听他脚步匆促,很快打开了门扉,应当是回自己的住处去了。她反倒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几次,最后气馁地拿双手捂住了脸。 皮肤上隐约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每次都是这样,在她的底线上反复横跳,但凡她有半点动摇,早就被他吃干抹净了。她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没天理的事呢,拉拢他,是她这辈子做过最亏本的买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说好的恶有恶报,到现在都没出现。 满怀不甘心,在无尽的怨天尤人中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心情也没有好转,闷着头洗漱,闷着头吃了晨食,一旁的三偃有了感知,呆愣愣地问她,“阿迷,你又不高兴吗?” 识迷“嗯”了声,脸拉得老长。 艳典问:“是不是因为昨晚太师没在你床上睡,你生气了?” 偃人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阿利刀立刻接了口,“你一个人睡觉害怕吗?不要紧,今晚我们陪你睡。” 识迷眨巴了两下眼,“谢谢,不用了。” “看来你还是更喜欢和太师一起睡。” 她一脑门子官司,心道这根本不是和谁睡的问题,他们一通搅合,越搅越乱了。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重骑卫将军的夫人登门拜访。识迷顿时无措,这独楼没招待过客人,前后看了一圈,只好把茶桌安排在东边临池的小花房里。 花房小而精,装饰细致典雅,打开窗户能看见池面上荷叶硕大,好几株含苞的荷花昂着脑袋,只等时机到了就大喇喇盛放。 重骑夫人这次到访,是来分享喜悦的。她迫不及待拉住识迷的手道:“夫人,冒险一搏博对了,我总算得活了。” 识迷对此事已兴致缺缺,毕竟剩下几卫将军都不用她出手,也不期待重骑夫人替她蛊惑五位夫人了。 提起茶壶斟茶,她嘴上应着:“杨将军果然改头换面,顺从你了吗?” 杨夫人喜形于色,“起先他大骂我,说我害他,弄残了他,所以偃师给的药,我苛扣到他续不上气时,才施舍给他。我得让他知道死的滋味,让他知道害怕,往后才不敢违逆我。现如今他被我拿捏着,很惧怕我,再也不敢在那贱人院里过夜了。昨日那贱人又挑衅我,我当着他的面,把那贱人打了个满脸花,且已找好了伢人,明日一早就发卖她。” 识迷点头不迭,“阿姐总算扬眉吐气了,可喜可贺啊。不过那药往后可不能拖延,时候掐得不准,听说人就过去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重骑夫人略沉默了片刻,复又一笑,“不怕你说我心狠,我忽然觉得郎子要是死了,好像也不错。你我都是过来人了,在你面前我不遮掩,这些年夫妻不亲近,早就断了念想,昨日他在我房里过夜,我竟觉得陌生得很,好像同以前不一样了。” 识迷心头踉跄了下,小心刺探,“怎么不一样法?” 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那处的尺寸不好拿捏,随意照着想法胡乱做的,肯定与之前有差别。别说她觉得不一样,恐怕杨将军自己也感到陌生。但这种疑惑不可言说,毕竟自己被换了身都不知道,想不明白的事,就统一归为因果报应吧。 然而她了然于心的答案,从杨夫人嘴里说出来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兴致高昂,可事到临头,不行了。” 识迷目瞪口呆,“不行了?” “是真的。”重骑夫人红着脸道,“如饥似渴,满以为要大战三百回合,结果提枪……就疲软了。郡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替我传话那友人,请他代为询问偃师吧。是不是偃师给的药出了岔子,他往后做不成男人了?” 识迷尴尬不已,安抚道:“不会的,定是身体还没复原,过阵子就好了。” 重骑夫人大惑不解,“不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明明急色得很,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 识迷愈发惶恐了,毕竟她做半偃,没有切实关注过这方面的问题。急色、八百年没见过女人……让她想起了陆悯。如果这是半偃的通病……不敢想象他知道自己不中用后,会不会气得自行了断。 眼下的情况是,杨夫人迷惘,识迷也很彷徨。到底是她学艺不精,还是杨将军利用这具身体过早了?算算时间,从头到尾也就十余日,武将到底身底子好,要是换了常人,连坐起来都难,哪有心思迸发此等狂想。 识迷搓着手道:“这种事,我也不知怎么开口询问,你且再等几日看看,万一 说好就好了呢。” 杨夫人抱憾,“唉……急得抓耳挠腮,谁承想不中用。” 识迷心下直打鼓,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推搪,“再等等……再试试……如果实在不成,你再来告诉我,我替你找高人打探。” 第43章 如果跑去问顾师兄, 为什么她做的偃人行不了房,这话说出口,恐怕会惊掉师兄的下巴吧! 总之重骑夫人很受困扰,但因问题过于私密, 又不能揪着不放。小小同太师夫人透露了一番, 不好意思说更多了, 略坐了会儿,闲谈了些家常, 就顺势告辞了。 识迷送别她后, 仍旧沉浸在困惑里, 久久回不过神来。 杨夫人的那些描述,在她脑子里织出一张网, 猴急、跃跃欲试、自信满满……她想起陆悯昨晚说忍不住了,要是当时没有喝止他,他今天八成哭得连议事堂都去不成了。 思及此,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万一和杨将军一样的症候,那他这段时间的美男计, 不都成了自取其辱吗。 捂住嘴, 本应该可叹的事, 不知怎么忽然让她觉得有点好笑。但笑出声又不太好,她便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转头专心欣赏外面的荷叶莲花去了。 当然这个问题令她产生一种难言的心虚,后来愈发躲在暗室里不想出去了。加之九章府内安全稳定,她心无旁骛地雕琢,进度比以前快了一倍,中途还抽空回去, 见了师兄一面。 师兄的进度也极快,引她看圣元帝的躯干和四肢,已经有了雏形。精化比铸模更费精神,但因框架已定,至少不用担心出错。 难得忙里偷闲,识迷让艳典赶紧把食盒搬上来,里面装着她早就吩咐厨司预备的点心,和师兄在廊下架起了茶水桌,放低半卷竹帘,就着帘外零散的日光,悠闲地漫谈品茗。 恰好第五海从院子里走过,她招了招手,“第五,过来。” 第五海便走到廊子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叔召我,有何吩咐吗?” 识迷其实很想问那个问题,但又不太好出口,便拐着弯打探,“你已经有了点年纪,不是小孩子了。我想问你,若是遇见喜欢的女郎,有没有动过娶亲的念头?” 第五海对她的古怪发问很不解,“偃人不过是一堆精铁细木,娶亲做什么?” 识迷被他反问住了,忙解围式地摇摇披帛,“师叔比较关心你的内在嘛。你比那三个聪明,我担心他们有了想法说不出口,所以问问你,心里也好有数。” 第五海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识迷没问出什么结果,又来和师兄打探,“做个圣元帝,再做个宋皇后。他们知道生人是夫妻,时候长了,会不会日久生情?” 顾镜观说不会,“只会互相瞧不上,在他们眼中,对方始终只是个木头疙瘩。”顿了顿偏头打量她,“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攻克不破吗?” 识迷忙说没有,“之前给重骑卫将军换了身,她夫人来见我,说他怪得很……”后面的话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怪得很,在顾镜观看来极寻常,“生人变成半偃,哪有不怪的。性情会更改,行事作风也会转变。” 她又小心翼翼追问:“那还能变回来吗?” 顾镜观道:“说不准,体能和心境不同,产生的结果亦不相同。” 这下识迷更没底了,陆悯的症状目前看来和杨将军一样,但那方面至今没有尝试,事到临头也不知怎么样。这段时间因他过度的热情,她还有些担心,然而想起重骑夫人那张百思不得其解的脸,她忽然就释怀了。 捏起杯盏,愉快地同顾镜观碰了一下杯,“师兄,喝。” 顾镜观见她眉间的阴云逐渐消散,便抬了抬杯,慢慢饮尽了杯中茶。 其实夏日早已来了,重安城地处深峡的缘故,远处高耸的山峰时时吹来凉意,这里的夏天,比之其他地方要晚一些。 忽然“吱”地一声,声嘶力竭,院外的杨树上迸出蝉鸣。日光穿过竹帘,投下斑驳的影,顾镜观眯眼望着廊外的世界说:“加紧一些,日夜赶工,三个月内定能完成了。只不过圣元帝派遣御史来中都,不单是督办太长公主的案子,更是为了捉拿偃师吧!我看陆悯肩上的担子不轻,不知他会拿什么作为借口,搪塞过这三个月。” 这事不在识迷的考量范围内,反正复仇之路上,最难对付的就是陆悯。既然目前暂时达成了和解,论心机手段,他不输任何人,难题交给他,他自然能够攻克。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顾镜观听后浅浅一笑,“你很信得过他。” 识迷道:“他既然想利用我们,那风险自然要他同担。师兄放心,如此阴险狡猾之人,有的是办法。” 这点她倒是说对了,要论阴谋阳谋,陆悯从来不落人后。 李御史来重安城,转眼也有半个多月了,案子没破,倒把自己给交代了。偃人躺在床上托病,密函全由陆悯来写,他煞有介事地回禀圣元帝,自己是表面称病,暗中秘访。案子不好查,但已然有了些头绪,请陛下稍安勿躁,等时机成熟,一切自然见分晓。 于是上都的圣元帝还得耐住性子,半个月后,李御史信上说中都有术士,善于操控梦境,太长公主一案可能与此人有关。至于圣元帝更关心的偃师,四处查访,并未查到行踪。也许是传闻有误,也许是妖人掩藏得太好,再容一些时候,必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识迷那日难得下半晌从暗室出来,不多时陆悯便闻风赶回来,把与上都通信的内容,仔仔细细都告诉了她。 “就这么拖着,龙城里的人不起疑?” “御史一来就破案,岂不显得我无能?” 倒也是。识迷想了想又问:“你把魇师拉出来顶缸,看来你已经找到他了。” 他坐在窗前,垂着眼说是啊,“虽然擒拿不易,但用些手段,总能引蛇出洞的。不瞒你说,我原先看不上这些术士,但把他钉在刑架上严刑拷问后,他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很多闻所未闻的趣事。我才知道,世上竟还有那么多秘辛是我不知道的,一桩一件地听,实在有意思得很。” 识迷直蹙眉,“就因为你怀疑人家,所以把人抓来严刑拷打?虽然我也觉得那老头邪性,但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是个只在乎结果的人。魇师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不用些手段,根本问不出实情。” 识迷才想起来,之前确实往魇师身上栽过赃,太长公主是偃人这事,她从来没向他透露过。毕竟寻根究底,会牵扯出他父亲,那顾师兄与他父亲的恩怨势必要抬到明面上来,届时除了引发他更多的猜忌,没有别的好处。 于是她心虚地抿了抿鬓发,“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他缄默下来,半晌才道:“困扰了我多年的问题,没想到竟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也算歪打正着。” 冥顽 第39节 这话引发了她的好奇心,追问什么问题,他却摇头,什么都没说。 但转而又来问她:“我身患骨毒的事,自认为隐瞒得很好,从未向任何人透露,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说起这个,确实有些玄妙,“我那时在古战场刨挖守城将领的尸首,一连挖了好几夜。最后那夜有人往我包袱上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太师陆悯身中‘笛骨’,我那时还酬谢上天,感激义士给我指引呢。现在想来,那就是给你下毒的人吧,见你总不死,让我想办法送你一程。” 他听她说完,低头苦笑,袖笼下的指间摩挲着一块墨色的石头,喃喃道:“还得多谢我阿母,给我留下这块药玉。要是没有这块玉,我怕是拖延不过四年。” 稀奇的宝贝,总能引发人的兴趣。识迷盯着他的手道:“我听阿嫂说起过,你阿母是白夷的公主。白夷可是个神秘的部族,肯定盛产好东西。” 他见她两眼放光,便把药玉递了过去。 识迷接过来查看,这东西 触之温暖,不是被人体焐热的那种温暖,温度更高一些,像热水里浸泡过一样。复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一种青茅的香气直冲天灵,不说立刻神清气爽,七窍凉了四窍,毫不夸张。 “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啊。即便你阿母不在了,也时刻护佑着你。”识迷唏嘘着,把玉递还回去。虽然她和陆悯是死对头,来自母亲的爱却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不能亵渎。 可他没有接,只道:“你留下吧。从今往后这药玉护你,你护我。它放在你身上,比我自己留着更安心。” 识迷说不要,“你母亲给你的东西,你随意送人,哪还有半点良心。” 他一笑,“我哪里随意送人了?若送给不相干的人,是我不孝,送给救命恩人,我阿母只会褒奖我做得好。” 他似乎是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口一个夫人了。忽然的发乎情止乎礼,让识迷觉得他症状更明显了。 “你是不是有求于我?难道续命的时候又到了?” 他抬了抬眼,“命要续,玉也要送。你收好,就当是素未谋面的白夷公主,给你的见面礼吧。” 识迷见推脱不掉,也就不再辞让了,暂且替他收着,万一将来他还用得上。 不过拿人的手短,她前几日还在幸灾乐祸他恐怕要和杨将军同病相怜,今天见他这么真诚,又觉得有点愧对他了。心里没底,就向他打探,“重骑卫将军回来述职了吗?你看他境况怎么样?” 他随口曼应:“昨日已经入议事堂承办公务了,未见有什么异常,一切都好。” 识迷“哦”了声,本想问问他,杨将军的精力和如厕情况怎么样。再一想,这问题问得诡异,犹豫片刻还是作罢了。 倒是他,真心实意夸赞她的手艺好,“他被蒙在鼓里,半点也未察觉。我看他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极好,承办公务并不含糊。只是昨晚众将闹着要给他洗洗身上的晦气,上酒楼喝了两杯,他以前是海量,这回几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嘴里一直叫着她夫人的闺名,到处找寻夫人。” 识迷顿时慌了,听上去症候一模一样。 脑子里正乱,听到他叮嘱了一句,“往后不要与重骑卫将军见面,我怕他见了你日思夜想,连夫人都顾不上。” 这倒不是玩笑话,偃人眷恋偃师,是更改不了的本性。尤其重骑将军还蒙在鼓里,要是莫名发现自己惦念上了太师的夫人,那这件事可就复杂了。 识迷知道利害,不迭说好,心下也在庆幸,余下那五卫将军不必动用,减免了不少麻烦。 偏头再打量他,他倚着圈椅的扶手,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良久才转头对她说:“往后加持,你不用亲自动手,交给他们吧。” 识迷意外,“你怎么忽然想开了?” 他垂下眼道:“我的痴缠让你为难了,事后我也懊悔,不该这样放任自己。既然下决心要改,宜早不宜晚,就这么决定了。” 识迷心道不妙,恐怕是察觉了身体上的不对劲,所以开始自暴自弃,不再肖想生孩子了。 还能说什么呢,装不知情吧,决定把这件差事交给艳典,毕竟艳典是熟手,解夫人就是她负责的。可陆悯听后拒绝了,说艳典虽然是个偃人,却也是个女偃人,他不愿意让女子接近他。 “交给阿利刀吧,我心里坦然些。”他沉寂望向远处的样子,总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落寞。 识迷到底没忍心,“算了,阿利刀太笨,学不会咒术。” 但关于这个后遗症,确实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谜团。上次杨夫人来找她,已经是七八日前的事了,这段时间没有等来她的消息,不知是已经复原了,还是仍在观望。 实在等不及了,干脆让阿利刀驾车,她亲自赶赴重骑卫将军府上询问。 杨夫人客气地迎接了她,絮絮描述丈夫的改变,说那日发卖小妾,他什么都没说。原本打算把妾生子送去做童军的,后来念在是主君的骨肉,就作罢了。 识迷只想打听他的功能恢复没有,并不打算绕弯子。杨夫人说这两日神道向前推进,正忙于夯土,抽不出空试验。 “不过我看他眼馋肚饱的,还是老样子。”说罢腼腆一笑,“多年的夫妻了,如今谁还在乎这个。只要他能回心转意,缺了这项也没什么。” 作为妻子都已经这样说了,她一个外人,总不能催促人家行房。 识迷带着遗憾回来了,不敢面对陆悯,躲在暗室里不出来。直到实在推脱不过才露面,看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小寝的窗前,仍旧摆放着那张紫檀的躺椅。他解开衣襟,仰在椅中,月华照着他的脸,他自言自语:“我若有了儿子,一定分外珍惜他,绝不让他受到伤害。” 识迷捏着铁匣站在椅旁,喜怒哀乐一向不达心底的人,这回是真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人活于世,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都是常事。”她干巴巴地安慰他,“人要向前看,命里有时终须有,莫担心。” 他看向她,缓缓流转的眼波,微微猩红的眼眶,似乎有千言万语,在那一顾一盼间温柔地漫漶。 识迷没敢多看他,那双眼睛太悲伤,这种眼神出现在他脸上,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闷头默念咒术,仔细把血滴在红线上。再抬眼看他时,没有迎来炽热的注视,他闭着眼,把头歪向一边,只看见眼睫颤动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来。 这回她更确信了,定是他发现自己不成事,未来再美好的愿望都是空谈,他已经做不成太上皇了。 怎么办呢,对于偃人的各种功能,她都小心谨慎研判再三,唯独没想过食色性也中的大项。这下好了,男人的自信自尊彻底稀碎,没什么比看着健全,实则是寺人更令人崩溃了吧!照理说事成之后反正打算把他的心掏出来弃之不用的,但在他还是他的时候,识迷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到惭愧。 “你休息吧。”她轻轻说了句,从小寝内退出来。 隔窗朝内看,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悲伤的哽咽,喉结缠绵地滚动,愈发显得脆弱悲情。 识迷搓了搓自己的脸,痛定思痛,怨自己学艺不精。实在不行,回去再向师傅取取经,至少让他在彻底消失之前重振一下信心。他也不容易,看似光鲜,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要是编成唱词,人生真是一首冗长的悲歌啊。 不过她站得太久了,他再睁开眼时,见她隔窗而立,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不走?不怕吗?”他支起身,缓缓合上了衣襟。 识迷低声嘀咕:“以前不怕,现在更用不着怕了。” 他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慢条斯理束好腰带,轻喘着气道:“陛下对李樵真催得急,你给我个准确的时间,你们手上的活计,什么时候能完工。” 识迷仔细算了算,“至少还需两个月。” 他沉吟,“两个月……好,就两个月。” 这两个月内,须得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安排,吊足圣元帝的胃口。即便京中有召见,也得用更大的饵料令圣元帝放宽期限。于是半个月发出一封秘信,从扶摇东方与术士勾连,到发现太长公主去向;从捉拿了一名偃人,到查找出魇师的藏身之所。 最后那封信件,是以矾水写于佛经夹页上的,送到御前火烤显现,信上的内容,足以令圣元帝呆愣当场—— 臣近日暗查重安城异动,得悉一骇人真相,太师陆悯恐非本尊,乃偃人所替。太师中“笛骨”之毒十年有余,垂垂将死,缘何自愈?其颈间旧伤凭空消失,双耳耳洞自合,非血肉之躯所能为。伏乞陛下查验太师胸前可有红线命门,此事千钧一发,万望圣裁。 第44章 这封密函发出之前, 他拿来让她过目。 识迷看完,可能比圣元帝更惊诧,托着那本佛经张口结舌,“你疯了吗?自揭其短, 不想活了?” 他站在院里的海棠树下, 有风吹拂他的袍角, 他仰面看着枝叶 间洒下的晚霞,脸上的神情无关痛痒, “活着, 有时候不比死了强。” 这是绝望惨了啊, 抛开大计划不谈,识迷觉得自己确实害了他。早知如此, 还不如让小五直接上,换身的时候干脆把他弄死算了。 但该劝还是要劝的,她挖空心思开解:“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如果关乎你自身……容我忙过这阵子,再想想办法。” 这个不太好启齿的问题,彼此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探讨过。识迷虽然大多时间都很坦率, 但面对这种事, 还是感到十分棘手。 也许他已经意会了, 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复又回到了密函本身, “放心,弹劾御史欲图陷害我的奏疏,稍后便到。人么,一旦好奇便想一探究竟,他不会相信御史的话, 也不会相信我的话,届时必定传召入京,当面对质……”说着又含笑补充一句,“带上人证物证。我是助他定鼎天下的功臣,大张旗鼓的怀疑会让他背上过河拆桥的骂名,所以查验只会私下进行。私下进行,便只有一种可能,屏退左右,锁闭门窗。” 识迷明白过来,密闭的环境下,很多事可以悄然发生。太师果然是太师,老谋深算,要是没有他助益,恐怕即便做成了圣元帝的偃人,也根本没有办法顺利替换。 “今日发出,八百里加急,明日一早,密函和奏疏会同时放到御案上。”他慢吞吞道,“至多再等两日,龙城内会发出圣谕,召我与御史入京面圣。你们那里,可准备妥当了?” 识迷说当然,“入京之前必定妥当,两个偃人都在离人巷宅子里,第五海正教他们话术。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他颔首,临行前传参赞进来,让他先后把两件秘信发往上都。 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入夜了,鲜少能见到一个打算弑君的人,能如常在议事堂处理各州郡鸡毛蒜皮,处理上一整日的。可能在他眼里,没有什么需要紧急筹备,也不用战战兢兢等待对方的反应。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上都那个他辅佐了十五年的人,不会给他任何意外之喜。 马车停在阶前等候,他比了比手,请她先行登车。自从那次她把他撵走后,两个人之间便疏离起来,两三个月没有再同睡,更没有肢体上的纠缠。时候久了,形成一道隐形的墙,即便是并肩而坐,也尽量拉开距离,像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一样。 识迷扭头往外看,太阳坠入地平线,街头的商铺都收摊打烊,预备迎接宵禁了。这座城什么都好,就是宵禁不太好,若能像不夜天一样,白天夜晚都行动自由,那就更宜居了。 然而这时陆悯的一句话,让她产生了更大的不平。 他幽幽道:“现在的宵禁是从入夜开始,过阵子就要改到申正了。人和牲畜一样,都是可以被驯化的,只要手法得当,将来能让他们自己走进墓道……”见她横眉冷眼要动手,他忙又补充了一句,“这是龙城内那个人说的,不是我。” 识迷咬牙切齿,“枉顾人命,该死!还好,他应当活不到拿人生殉的时候了。”边说边质问他,“你们燕人当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你们只会征伐,白玉京和重安城把你们看傻了,所以你们舍弃了以前的京都,跑到虞朝的国都占地为王来了。” 她要骂,那就让她骂吧,难道还能争辩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她看得愈发恼火,“默不作声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腹诽吗?” 他这才开口,“默不作声,不应该是默认吗?燕人占了虞朝的天下和都城,这都是事实,没什么可否认的。” 然后呢?和他争执一番,说服他这是不对的吗?识迷忽然没了这份心气,事已至此,再去争辩谁是谁非,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谁也无法改变对方的想法,倒不如沉默,想想往后该怎么做吧。 愤愤然转头,一路无话抵达离人巷。到了宅子外余怒未消,不理他的攀搭自行下车,进门便见第五海正引导两个偃人,辨认庭院里栽种的花。 陆悯站在门前仔细端详,那两个偃人背对大门而立,从背影和身形看上去,没有任何差别。待得识迷拍了拍手,他们转过身来,那两张脸更令人惊诧,简直像活生生从帝后脸上拓下来的。 他由衷赞叹:“我永远可以相信二位的手艺,用巧夺天工来形容,半点不过分。” 识迷难得谦虚了一下,“我的手艺不如师兄精湛,所以相较之下,皇后的脑子恐怕不如皇帝聪明。” 陆悯的目光投向厅堂里走出来的顾镜观,他知道她是故意的,让顾镜观造圣元帝,那么需要这傀儡顶替一日,顾镜观就安全一日。 也罢,相互制衡本就是如此,人人都为自保,无可厚非。 他含着笑,入厅堂与顾镜观谈话,商议过两日的入京晤对去了。识迷则留在院子里查看那两个偃人,看看第五海交会了他们多少。 皇后一见她,分外亲近,靠过来说:“阿迷,我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听了许多国家兴亡的大道理。” 偃人做成后即刻催活,得就着那股“活”劲儿调整嗓音,这是必要的步骤。所以制作的过程很隐秘,毕竟胳膊腿甚至是脑袋歪斜在一旁,嘴上还在正常说话,这种场景要是被人看见,可能会把人吓出毛病来。 皇后的偃人就是如此,识迷一早就得开始教她常识,譬如什么样的坐姿合乎皇后的标准,手要怎么放更显得端庄。她从懵懂之际开始和识迷接触,一个月下来已经很熟络了,再见她,自然分外亲昵。 识迷连连夸奖她:“好得很,继续学。不过要谨记,越是人多的场合,越要少说话。”转头看了看圣元帝,“你也一样,实在绕不过,就说‘请太师定夺’。” 两个偃人道是,言行举动十分合乎宫廷规范。 第五海站在一旁,含笑道:“我让他们看了《帝训》和《后范》,他们学起来很快。虽然目下还不会学以致用,但时候一长,自然就开灵窍了。” 识迷听得满意,拍了拍第五海的肩道:“只要有你在,我和师兄尽可放心。我在想,他们进龙城后,你要不要进去帮衬一阵子,不用很久,一两个月足矣。” 第五海问:“进去以什么身份?内侍吗?” 识迷讪讪发笑,“差不多吧。你上回说过,不想娶亲的。” 冥顽 第40节 偃人眼中,众生平等,第五海丝毫不推脱,“我一切听师父和师叔的安排。” 识迷更加对他赞不绝口,手上愈发用力地拍了他两下。没想到这个举动连着两次落了陆悯的眼,回去的路上,自然招来了他无尽的含沙射影。 “门规说不得与偃人生情,限定偃人出自谁手吗?不是自己做的就可以吧?” 识迷立刻察觉了,“你想说什么?” 他抱着胸,转头望向车外,“第五海确实与一般的偃人不同,有他在,心里便透着踏实……你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点识迷不否认,“在我眼里,他和生人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比生人更可靠。” 他赌气式地点头,“果然,他聪明、忠诚,能为你分忧,若是个生人,简直好得天上有地下无。” 识迷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讥嘲,转身追问他:“你为什么总和第五海过不去?” “因为我是半偃啊。”他脸上挂着凉薄的笑,“一个偃人这么能干,我这半偃岂不是被比下去了。” 所以他是真的不高兴了。他一向很讨厌提及自己是半偃,偃人在他 眼中是低等的存在。今天这样自揭其短,听上去像自戕,识迷眨巴着眼睛看他,他的视线不肯与她相交,毅然决然别开了脸。 后来直到回到九章府,彼此都没有再说话。这一路肩并肩坐着,陆悯极克制,两手一直紧紧扣住膝头,没有触碰她一下。 也许某些情感悄然滋生,自己都不明所以。下车后有很长一段直道要走,识迷悄悄看了看挑灯而行的人,他挺直脊梁,下颌昂得高高的,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忽然让她蹦出一句话来,“你是在吃第五海的醋吗?” 如同凿子凿开了冰棱,他的神情些微起了一点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道:“何所谓吃醋?你我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我为什么要吃醋?且第五海再通人性,也不过是个铁木造就的物件,我是疯了么,吃一个物件的醋!” 识迷“哦”了声,心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怅然若失。 踏着灯笼摇曳的光,他把她送到独楼外,临走叮嘱她:“早做准备,不消几日就要去白玉京。” 他的推断当然不会出错,果然三日之后接到了圣元帝发来的昭命,命李樵真与他一同入京面圣。鉴于他有功社稷,不会动用兵力押解,只是命中都太守一路陪同,一路观察。 有时候不得不说,圣元帝是个难堪大任的皇帝,他能征善战,但有勇无谋,耍起阴谋诡计来,时常耍不明白。 陆悯入中都督办修建皇陵时起,这位太守的权力就已经被架空了,一个握在他人手心里的官员,如何去监察拿捏命脉,官职比他高得多的上宪?且陆悯是懂得恩威并施的,从重安城到白玉京得走上两天一夜,这期间他与那位太守同乘同坐,饮茶品茗,充分地礼贤下士,也充分地交了心。 以至于圣元帝先行召见太守,询问他太师现状时,太守都有些发懵。张着嘴消化了半天,斩钉截铁道:“纯属谣言、纯属谣言!臣与太师走了一路,相伴一路,太师不论是语气神情,还是对国家政务的见解,皆与以往一样,是上上品!哪个傀儡师能做出这样的傀儡,那不是江湖术士,是女娲降世。别的不说,先给臣来上两位计官,臣就不用每每连夜核对中都营建的账目,不用听下面的计师吵翻天了。” 窗屉外的日光照在圣元帝的脸上,半明半暗,恍惚不定,“就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太守想了想道:“若说可疑之处,倒也不是没有……” 圣元帝一凛,“细细说。” 太守道:“一日要念夫人五六次,过于做作。” 不出所料,这话引来了圣元帝的白眼,“新婚不久,惦念夫人也属常事。” 太守掖着两手道:“除此之外,臣实在看不出太师有何异样。且入京前一日,太师还在审台会见了胡商,以放宽入市时长作为交换,用极低的价格大量采买花椒,若真是个偃人,有这样的心思与手段吗?” 如此一来,圣元帝的心思就动摇了,但仍不死心,决意在不伤情面的情况下,对太师的真伪来一场一锤定音的验证。 顾镜观那厢,已经准备妥当了。他们一行人跟随“李樵真”入京,安置在御史官署里,绘制好的罗诘面具,早就扣在了圣元帝偃人的脸上。 一场秘密的对质,不会有太多人在场,无非是御史带上所谓的人证,汇同陆悯一起面圣。一间屋子里,若只有圣元帝一人是生人,想想便有些可怕。 及到面圣当日,龙城护城河的对岸,有辆马车停在烟柳下。马车的窗帘掀起来半幅,识迷躲在帘后看着那三个身影先后迈入宫门,心里不由惴惴,偏头问顾镜观:“不会出岔子吧?” 顾镜观微微乜起眼,“你不是一直很肯定陆悯的手段吗,事到临头更要相信,他十几年从政炉火纯青,既然敢入龙城,就说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顿了顿复又一笑,“不用紧张,不成功便成仁吧。不管是圣元帝也好,陆悯也好,哪个被杀咱们都不亏。无非是再费些手脚,一切重新开始。有了之前的经验,这回不必在外沿打转了,直取龙城,胜算更大。” 确实,于陆悯来说生死在此一搏,但对他们来说,完全可以带着戏谑的心情静观其变。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能成功固然好,若是不成就另起炉灶,他们有这手艺,便有无数的生门畅行无阻。 但说不清道不明,识迷的心还是悬着,毕竟两年间耗费了不少心力,终归希望不是白忙一场。 她努力地向龙城眺望,但宫墙太高,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陆悯站在殿上神色坦然,也看不见“李樵真”言之凿凿,要求陛下立刻查验太师真伪。 圣元帝脸上堆满刻意的彷徨,“太师是本朝股肱,匡扶朕治理天下,功不可没。若是朕因这等离奇事件查验太师,恐怕伤了太师的心,也伤了诸多开国功勋的心啊。” 御史不依不饶,“中都安伞节那日,有妖人扮成前虞将领游走在城中,胸膛空空,触之即溃。武侯追查至坊院,见一人自称太师叔父,此人目无神采,行止僵木,当时就令武侯起了疑,但碍于太师情面,只好草草揭过。臣查得,其实太师叔父上年便已在历阳病故,那离人坊的陆宅中,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其中分明有诈,为何太师事后还迎娶了陆空山养女?种种蹊跷,难以自圆其说,臣虽未拿住偃师,但却找出了险被太师灭口的谋士罗诘。太师与离人坊多番往来,全由罗诘安排,虽说人证被毒哑了嗓子,但双手还在,还能写。前因后果臣已呈交陛下,还请陛下明断。” 说得太有理,有理得令圣元帝沉默。 小殿之内,圣元帝与太傅、太保视线往来,难以决断。 御史挺了挺胸膛,宏声道:“太师是忠臣良将,理应护佑社稷稳固。不过是掀衣查验而已,心中坦荡,有何不可?臣今日指证太师,本就冒着死罪,若被臣言中,臣不过是避免妖人祸乱朝纲;若臣有错漏,愿以一死,还太师清白。” 既然如此…… 圣元帝不语,只等太师自己表态。 陆悯微叹,缓声道:“臣想杀人灭口,罗诘便不能活,又何来毒哑嗓子,保留双手一说。臣自问无愧于心,今日遭御史弹劾,倘或不自证,确实难以向陛下交代。只是为官十五载,竟要在君父面前如此失态,实在令臣汗颜。”边说边转头望向太傅和太保,“二位是回避,还是留下一同见证?” 这算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生死的机会,究竟是政敌还是同盟,这一刻便见分晓了。 太傅和太保对视一眼,向圣元帝拱起了双手,“ 陛下,臣等还是回避为好。太师是帝师,如此自证已然折损颜面,臣等若旁观,唯恐对不起同僚之谊。” 陆悯却一笑,“二位莫如留下吧,万一臣是偃人,对陛下不利时,二位好即刻护驾。” 越是这样说,越是弄得君臣尴尬。本来这场验证就很儿戏,再多出两个旁观者看戏,实在太折辱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开国之臣了。 圣元帝终究发了话,“请太傅与太保殿外稍候,朕亦是信得过太师的,但既然御史有异议,那太师就自证清白,堵人口实吧。” 陆悯舒了口气,看着太傅与太保拱手长揖,退出了小殿。 圣元帝的目光落在陆悯身上,“跃鳞,当初战场上出生入死,光膀子相见也是常事。” 陆悯笑了笑,抬手解开腰上玉带,“据说偃人胸前那条红线不好分辨,为免错漏,请陛下近前查看。” 第45章 小殿廊下的太傅和太保对掖着两手, 互看了一眼,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外面忽然变了天,隆隆的雷声仿佛贴着地面滚动,浩浩地来了, 又浩浩地奔向远方。天顶的乌云转瞬聚集, 越压越低, 要把这龙城的殿宇压扁似的。 不多时,雨点倾泻而下, 噼啪打在台阶上, 溅起的水珠足有一尺来高。两人退后几步, 免得雨水打湿衣袍。 太傅回头望了望,视线穿不透花窗上糊着的丝罗, 也看不见小殿内的景象。 “还不曾验好吗?一掀衣襟,不过一弹指的工夫。” 太保抱着袖子,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从戎,你不觉得甚是可悲吗?” 太傅心下惶然,压声道:“慎言, 快别说了。” 太保叹了口气, 抬起眼看天顶泄下的雨, 喃喃道:“这场雨来得妙,我家屋后挖了个池塘, 雨后说不定能灌个半满。” 终于,小殿的门打开了,太傅和太保忙返回殿内,然而进门却吓了一跳。李御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殿内金砖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那个前来指证太师的九章府谋士躺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 “陛下……”太傅望向御座上,“陛下不曾受惊吧?” 圣元帝摇了摇头,“有太师护朕,无妨。这个所谓的谋士,本就与太师有私怨,记恨太师将其革职,妖言惑众诬陷太师。朕已亲眼查看过了,太师胸前并没有什么红线命门,看来御史是被此人蒙骗了。如今真相大白,奸人畏罪自尽,李樵真交太师处置,朕实在乏累,不想再过问此事了。” 站起身,圣元帝竟狠狠踉跄了下。陆悯忙上前搀扶,一面扬声唤来人,“陛下圣体违和,快送回宫歇息。” 御前内侍躬身上来接应,前呼后拥着,把人搀了出去。 太傅和太保到此时才长出一口气,太保道:“这事真荒谬透顶,什么傀儡师造人,一派胡言,怎么当得了真!李御史,你可是糊涂了,被一个无耻之人牵着鼻子走,弄得丢官丧命,老脸尽失,值得吗?” 太傅垂眼看了看跪地不起的人,转头问陆悯:“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人?叫刑狱司的人来,带下去严查吧。” 陆悯却没应,叹息道:“同僚一场,万事不要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知道他至今未曾娶亲,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送进刑狱司,哪里能活着出来,别叫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太保啧啧,“你还是心太善,手上不愿意过人命。” 他淡淡一哂,“杀了人,日夜难安啊。”边说边伸手拽了跪地的人一把,“此事我不再追究了,御史自请辞官吧。这两年怕是得罪了朝中不少官员,白玉京若待不成,上各地游历游历,开阔一下心胸也好。” 李樵真没有再说话,起身向他深深一揖,跟着引路的内侍出宫去了。 至于地上的这具尸首,很快直荡卫的人进来,架起手脚,拖出了小殿。 殿里到处都是血迹,侍官领着内赞入殿清理,三公便都退了出去。 这时雨已停了,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露出一道霁色,天青色的天幕上破出五彩的光带,像毫无指望的人生,忽然出现了救赎。 三人行走在出宫的路上,步履缓缓,不慌不忙。 陆悯还是如常谦和温文,淡声道:“今日为我的事,让二位白跑了一趟,我很过意不去。先前回禀了陛下,这次要在上都停留一段时间,过两日我设个宴,为今日之事告罪吧。” 太傅和太保失笑,“差点被人坑害,竟还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太师这胸襟令人感佩。不过白跑一趟是好事,若不白跑,那才唬人。至于喝酒,反正我们是不会推辞的,只等太师下帖宴请了。” 于是拱手道别,到了宫门上各奔东西。陆悯坐进自己的辇车内,没有往山河坊的方向去,反倒是拐了个弯,驶向城北的北邙义冢。 所谓的北邙义冢,是专收无主尸骸的地方,宫城中有寺人内赞获死,也都送到这里来。他提前知会过直荡卫,在义冢内找个清净地放置谋士尸首,等他到时,九章府的暗卫已经把外沿包围起来了。 拂开萦绕在鼻尖的霉臭味,他迈进了停放尸首的小堂。识迷和顾镜观已经在堂内等候了,直到他出现,尸首脸上的人皮面具才被揭下来。 识迷看着这张脸,没有感受到太大的欢喜,更像是完成了一直追寻的目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陆悯把袖中的匕首交还给她,这是她临出门前托付他的。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把刀?”他垂眼瞥了瞥尸首脖子上开放的伤口,蹙眉道,“刀刃不够锋利,血溅到我身上了。” 识迷握着匕首,长出了口气,“这是从我阿翁身上拔下来的,原本是把断剑,我把它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陆悯怔了怔,她的出身,彼此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到了今时今日,终于还是要戳破了。 识迷抬眼望向他,那双眼睛里闪着寒光,视线定格在他身上,却扬手把刀扎进了圣元帝的胸膛。 他吃了一惊,不由后退半步,只听她说:“真可惜,不是我亲自动手,只好补上一刀泄愤了。” 扎过了圣元帝,就不会再来扎他了吧!她时常剑走偏锋,有时候真摸不准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人虽换了,朝中大局还需我来主持。我们精诚合作,莫让这好不容易安定的国家再陷入内乱。”他干涩地笑了笑,“你是心怀大义的女郎,无论如何,要以天下百姓为先。” 倒也是,当家做主的人死在了这里,顶替他的偃人没有能力处理国家大事,还是需要他率领高议台。接下来她要想办法和他协商,让他释放圆城里的前虞皇族。最要紧的是今年刚出生的孩子,如果能送入龙城,对外宣称是皇后所生,就如十年树木,也许虞朝还有复国的希望。 遂点头,开始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太师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如今压在头上的大山倒了,这燕朝的主,应当由你来作。不过我若是没记错,圣元帝已经立了太子,这位太子也有七八岁了。孩子大了不好掌控,太师可要留意。” 他眼波泠泠,牵了牵唇角道:“多谢女郎提醒,我险些忘了。你放心,太子可以废黜,反正那孩子天分不高,做个自在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识迷哂笑,“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他停顿了片刻,缓缓道:“如果有需要,杀了也未尝不可。” 他们俩刀来剑往,只顾着较高下,一旁的顾镜观更关心的是收拾残局。 “尸首不能留,快些处置了。” 陆悯简直是在挑衅,对识迷道:“你怎么想?要不要剁成肉泥?” 冥顽 第41节 识迷轻蔑地斜了他一眼,“我嫌累,更不想脏了我的衣裳。”边说边掏出了青铜管。 师兄给的化尸药,只需几滴就能把骨肉化得干干净净,只是要些时间让它充分生效。 三人举步迈出去,站在屋檐下静待。陆悯方才对顾镜观道:“顾先生,此次入白玉京,恐怕得住上一阵子,龙城中的人要你拂照,我想阿迷也不忍和你分离。遗留在离人巷的东西,我可以派人去取。” 顾镜观说不必,“来前我们都收拾好了。第五海随车押运,明日应该赶得及入城。” 陆悯点了点头,“我命人在城门接应他。龙城以西,有我的一处别业。我已让人预备好了,里头用度一应俱全,可供你们居住。” 顾镜观淡淡道了声谢,回头再看厅内,那张石板床上只剩浓稠的血水,事已办成,可以离开了。 从义冢内出来,方向一东一西,陆悯没想到,那无情无义的女郎竟要跟着顾镜观走。 他忍不住“喂”了声,也不说话,只是拧眉看着她。 识迷想起还要同他协商要事,只好送师兄登车后,再折返回来。 太师的华辇车门洞开着,他抬抬下巴,示意她上去。识迷敛裙坐进车内,老实地往边上靠了靠,等着他进来落座。 那高大的身躯一进车舆,空间陡然狭小,他坐下之后连看都没看她,两眼直视着前方,仿佛穿透门帘的空隙,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其实直到现在,识迷还有恍惚之感,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顺利得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这圣元帝怎么说也是个皇帝,皇帝终结得如此悄无声息,恐怕历朝历代都没有 这么窝囊的。 而她不用说出口,身边的人就了解她的想法,“不是过程容易,是因为手法太高明。有一个神仙来了也难分清的赝品,这世上有谁保得自己不被李代桃僵?加上还有我,我与你的目标一致,你就能无往不利。算是我感激你救命之恩吧,接下来你还想杀谁,除了我,都好说。” 可她想杀的,恰恰就是他,这就有些难办了。 “人死了,忽然就无足轻重了。”她定下神缓缓道,“杀人的事先放一放,眼下我想救人。你第一次带我入白玉京,回去曾路过一所宅邸,里面关押着虞朝的皇族,你还记得吗?” 他的目光慢转,落在她身上,“你想救解家人?” 识迷颔首,“对。” “为什么?”他的唇角仰起来,暗暗下了狠心,才决定把这件事摊到明面上来讲。虽然真相不容易面对,但隔靴搔痒不利于他谈条件,已然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再藏着掖着没有意义了。 于识迷来说,圣元帝死后的任何一点获取都是意外之喜。她不怕坦然说出自己的身份,反正手里还攥着他的生死,还有足够的把柄和他交涉。于是毫不讳言地回答他,“因为我也姓解。” 真相揭露,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彼此都出奇地平静。 “姓解……”他沉吟良久,忽然道,“婚书上的名字可以改回来了,改完之后,我们再继续商讨其他。” 他的出人意表,堵住了识迷的嘴。她本以为接下来应该是家国大义的争辩,是人命官司的撕咬,结果他关心的只是婚书上的名字。 他当然有他的考虑,“总是顶着个假名字,让我觉得这场婚姻也是假的。我虽不太在意那些老派的礼教,但人生大事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识迷张口结舌,“原本就是假的……” “你记错了。”他笑了笑,“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过,怎么可能是假的。好了,别的先暂缓,我只惦记修改婚书这件事,等改完了,一切都好说。” 识迷没有办法,唯有照着他说的去做。 很令她意外,这张婚书他居然带到上都来了。他领她进书房,从抽屉里抽出来,展开后放到了她面前。一边取下狼毫笔,亲手蘸了墨递到她手上,含着笑道:“我等这一日,等了许久。阿迷,把你的真名写下来。” 识迷捏着笔,无奈地把陆遐方划掉,一口气写了个解识迷。 陆悯显然是满意的,再三看着这三个字,自言自语道:“我一直觉得世上无人与我相配,没想到良缘应在了这里。” 识迷没空和他探讨什么良缘孽缘,只是一心记挂着圆城里的人,“名字已经改完了,可以谈正事了吗?” 他含笑收起婚书,说当然,“夫人想谈什么,只要为夫做得到,尽可提。” 她直截了当道:“放了解家人,不要再像圈禁猪狗一样圈禁他们了。还他们自由,让他们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他倒也痛快,说好,“可以放,但我先要与你谈好条件。” 识迷顿时暴躁,“怎么还有条件?名字不已经改了吗!” “解家全族共二十六口人,二十六口!”他笑了笑,“数目可不小。改了名字,不过是获得与我商谈的机会,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听取我所提出的条件。” 还有什么可考虑,考虑能让他良心发现吗? 她妥协了,“你说。” “很简单,一条人命换你一年。二十六条人命,你就陪我二十六年。”他专注地望着她道,“今日起,从最年长者开始释放,二十六年后,刚出生的孩子也正值盛年。如此解家不亏,我也有保障,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要论算计,她怎么是他的对手。年老的人放出来已没了斗志,大约只图三饱一倒。年轻的继续囚禁,多关一年便是一年的磋磨,等到踏出囚笼,还剩什么?况且逐年递增人口,二十六年下来,哪里放得完。他分明就是要拿解家人的命,逼她供养他一辈子,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都快崩到她脸上来了。 “我觉得不怎么样。”她冷着脸道,“陆太师,你好像忘了,你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余地。龙城中那个偃人,目下可是受师兄的操控,没有你,皇帝的昭命一样管用。” 他却有恃无恐,“你好像也忘了,我不是立时就死,完全可以在失活之前安排好一切。譬如屠戮解家满门,譬如把重安城百姓推进墓道,还有你与顾镜观,可以拉来陪葬。我心无挂碍,反倒是你,顾忌太多。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协商,何必弄得两败俱伤。” 识迷已经被他的好口才说得几欲崩溃,见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做派,气得踹了他一脚,“让你算计!” 他挨了一下,痛得打趔趄,“还有一条出路!” 她怒发冲冠,“什么?快说!” “你亲我一下,我便放一人。一年九人为限,亲够三年,不添丁的情况下,他们都能出来。”他靦脸商谈,“这个办法,不知你觉得怎么样?” 识迷的脑子开始飞快转动,怎么算都是三年比二十六年划算。她又不是闺中娇滴滴的小女郎,亲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以前早被他亲透了,这次不过换自己主动而已,就如盖章,“叭”地一下,就完事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问,“现在?” 她说着要来兑现,他忙往后退了退,“等等,我身上还沾着血迹,晦气得很,容我换身衣裳。” 识迷只得顿住,独自留在书房等待,时间过起来真是漫长,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盼着能快些亲到他。她的族人还在等着赦免,多等一刻,就多一刻的煎熬。 可他一去良久,大概是故意的。冷静下来痛定思痛,发现他说的也没错,她要的太多,顾忌的太多,两者已经相互牵制,根本没有谁压制谁一说。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如此操蛋的事呢,明明她应该掌控全局的,没想到最后竟被他牵着鼻子走。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还是每一步都错,自己所谓的计谋,在他看来如孩子过家家一样。 懊恼。万分地懊恼。智谋不足,好牌打烂了。 正当她在地心旋磨的时候,他从外面进来,换了轻软的衣袍,拆了头上发冠,不再是朝堂上锋芒毕露的模样,像个山间闲居的隐士。 回身关上门,那宽大的广袖拂过矮几,缓步走到她面前。撑着膝头矮下身子,保持与她齐平,温声道:“阿迷,来吧,我准备好了。” 第46章 亲一下, 小事一桩。 识迷毫不犹豫在他脸上嘬了一口,“好了,放人。” 一切发生在瞬间,快得他来不及眨眼。他讶然, “如此潦草, 居然让我放人?” 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她有预感他又要耍赖了,“你不是说亲一口就放一人吗?我今天能亲满八口, 就看你守不守信用了。” 他低下头, 吃吃发笑, “为什么任何事到了你口中,都那么简单?”边说边退后几步, 坐靠在书案上,伸手把她拽到身前,仰着脸道,“我要的,比你想的复杂。毕竟是一条条人命,你亲得过于随便, 倒像他们的命不值钱似的。你要拿出诚意来, 让我觉得物有所值, 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亲你的吗?照着那样来一遍,就差不多了。” 她似乎很不情愿, “要一模一样吗?那也太难了。” “有什么难?”他凝视着她道,“感情到了,自然就容易了。你觉得难,是因为我在你眼里永远是个半偃,你从未把我当男人看。今日我要你放下成见试一试, 做得好,解家便有一人能逃出生天。若做得不好,那你就丧失了与我谈条件的资格,懂吗?” 识迷心下了然,有什么不懂的,反正豁出去就对了。 见她神情松动,他愈发拉近她,鼻尖与鼻尖相抵,哑声鼓励她:“来,试一试。” 照理说他是自己做出来的,她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处,没什么好紧张。可她就是心跳得擂鼓一样,耳中嗡嗡作响,越是气息相接,越是觉得腿软。 瞻前顾后,太没出息了。她把心一横,直接贴在他嘴唇上。 他轻轻一叹,嗡哝着:“就是这样……继续。” 手攀上她的脊梁,压在她背心,温柔将她向自己推进。可惜,偃师的唇舌远没有手指来得灵巧,让她主动,她就生涩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得耐心地引领她,交会她入门, 让她懂得如何纠缠。在他听来,她急促的呼吸美妙如天籁,她也是动情的。什么门规,什么主导生死,哪里及男欢女爱重要! 喘不上来气了,不得不略略收敛,可那种若即若离更销魂。他的嘴唇下移,入侵她的交领,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亲密了,两三个月的克己复礼,连抱都不让抱,这种煎熬,比圈禁在死城更难熬。 她颈间的动脉突突跳动,一下下如同跳在他心尖上。他的唇瓣滚烫,思想狂热,再进一步,就要把她点燃了。 识迷有点焦躁,这时候要是骂他乱亲,他是不是又要挑剔了?混沌中到底还仍保留了几分清醒,已经折腾了这么久,再忍忍吧,不能半途而废。 不过这人虽坏到骨子里,这种时候倒并不讨厌。她甚至有些喜欢他细喘的声音,还有他指尖游走在皮肤上的触感。不管能不能尽人事,反正亲吻这一套,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因他倚坐在书案上,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路蜿蜒向下。这可不对劲,她要亡羊补牢,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他始终保留了偃人部分的懵懂纯真,她忽而有些心软,看他眼神急切央告,只好又吻上去。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重骑夫人的释然,多年的夫妻,不再在乎那件事,这是尝尽了甜淡才有资格说的话啊。陆悯可怜,心机再深沉,也只能止步于此。想到这里,同情占了上风,遂放出手段,把他亲了个欲罢不能。 抵死缠绵,不知这样算不算。总之嘴都麻了,应该够了。 识迷素来有这种本事,投入得快,抽身得更快。脑子归位后推开他,擦了擦嘴问:“现在能下令放人了吗?” 他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撑着书案急喘,等到情绪渐渐平稳,才迟迟站直身子,走出书房。 面南朝北的那排屋子里,有太师府的文书和参赞。他抬手勾了勾,对面立时有人快步上来听令,得了口令躬身道是,又飞快出去承办了。 识迷站在门前问:“现在就放吗?” 他说:“还不能,让参赞起草文书,明日带到高议台记档。等一切办妥了,才能名正言顺让人出来,不必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这样也好,出来了得有生路,不能一辈子隐姓埋名。 识迷松了口气,心下其实很牵挂,很想亲眼过去看看。 他偏头打量她,不消只言片语,就看懂了她的彷徨。 “担心我说话不算话,不照着约定履行承诺?”他温柔地笑了笑,“莫怕,你要是不放心,我明日带你过去远远看一眼。” 她可是独立自主的女郎,并不领他的情,“我可以自己过去,你忙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他说不成,“我要看住你,不能让你乱来。有句话,我必须要告诫你,你可以从我这里一个一个往外讨人,但你切记,不能与他们产生任何交集。现下虽天时地利尽在我手,但远未到无所顾忌的时候,既然想兵不血刃,就要善于藏拙。上都十六卫可不是吃素的,要是被他们拿住把柄,查出了你的身份,那戍边十六卫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夫妻,就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他说了一长串,肯定有道理。识迷的脑子暂且还迷糊着,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了,贴在她脸颊吻了吻,“这样才听话。” 作为偃师,毕竟有她的骄傲,被他当孩子一样盘弄心有不甘,便发狠道:“放一个是放,放两个也是放。陆悯,要再来一次吗?” 这次震惊的人轮到他了,大概完全没想到,这女郎如此豁得出去吧。 他想了又想,固然是沉迷于激荡不可自拔,但一次赦免两个,就算是圣元帝的主张,也会遭到群辅的阻拦。所以得不疾不徐慢慢来,一口不能吃成胖子,又怕她失望,便笑着推搪,“一次已经让我魂不守舍,再来一次,恐怕今晚就要麻烦你为我续命了。还是过两日吧,不过……你今晚要是愿意同寝……” 识迷同情地望望他,“就不要自讨苦吃了吧。” 这话说得他怔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一溜烟跑了。 及到第二天,第五海押运着箱笼,带着阿利刀等人入白玉京。刚安顿下来,顾镜观便让他准备,陆悯那厢已经安排好,要把他送入龙城了。 “有你近身帮衬,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目下燕君是偃人,皇后却是真人,稍有不慎就会被识破。想办法将皇后替换掉,越快越好。”顾镜观道,“以三日为限,可能做到?” 第五海从没有二话,“不需三日,一日足够了。” 染典在一旁出馊主意,“为什么不给皇后换身?皮囊都是现成的。” 冥顽 第42节 识迷和顾镜观互看了眼,不由浮起苦笑,半偃这东西,是真不好操控啊。 有了心便有私欲,和偃人完全是两码事,看看陆悯,不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吗。万一那位宋皇后也是个厉害角色,借力打力反将一军,到时候要对付两个,那才是焦头烂额,不要活了。 所以说术业有专攻,手艺人就别想和政客比心机抢饭吃了,一不小心很容易遭反噬。眼下这局面,最好暂时稳住,各方都不要妄动。识迷当初入世只带着两个目标,报仇、解救被囚禁的族人。如今算是完成了一半,等到把那牢笼里的人都救出来,清算一下和陆悯的恩怨,就可以回到灵引山,侍奉师父左右了。 门上有人探了探身,“奉太师之命,接第五先生入禁中。” 第五海没什么可筹备的,别过顾镜观就出门了。 不多时陆悯也到了,让人进来招呼识迷登车,去看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亲人。 马车一路往城郊去,那座圈禁前虞皇族的圆形宅邸,在城池的最边缘。上次途径,她在车内打盹,没摸清路径。这回看准了,每一处拐弯都记在心里。 只可惜不能靠近,马车在门洞斜对面的巷道停下,她坐在车内看着白鹤梁进去提人,看着一个沧桑的老人弯腰从门内出来。 预想中的激动和热泪盈眶没有出现,她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这是谁。自己六岁跟随师父进山,好多面孔都已经忘记了,恐怕就连小时候最亲近的人,也早就面目模糊了。 而陆悯是懂得扎人心窝的,“你想尽办法要救的人,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不觉得可笑么?前虞的皇族所剩二十六人,这二十六人中,也许有一半是旁支。与王位最接近的那些人,通常活不到最后,这圆城里也许有你的堂叔、表婶,姑父,却绝不会有你的阿兄、阿姐、阿弟。所以有什么必要念念不忘?你记忆里的虞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就算他们出来,也没有能力将这个国家重组。江山更迭,皇帝轮流做,你若是能看明白,就不该为此耿耿于怀,毕竟荣华富贵享得比别人多,改朝换代时就肯定死得比别人快,这是一桩公平买卖,上天早就注定了。” 识迷心情不由低落,看那老者站在门外茫然四顾,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完全不知会飘零向何处。 她本以为他会先离开,然后再想办法寻找故人安顿下来, 结果并没有。 识迷的目光变得惊诧不安,而一旁的陆悯却好整以暇地笑起来—— 那人竟转回身,奋力地敲击那扇小小的门,边敲边喊,“开门,我不走,让我进去!” 识迷鲜少会哭,但这次眼泪是真的控制不住地倾泻下来,她的努力,好像全打水漂了。 她用尽全力想救他们出来,却从没想过他们愿不愿意。这些被斩断了自尊和骄傲的人,已经习惯了高墙内的方寸之地。上都城里没有他们能存活的土壤了,与其一个人孤军奋战,不如安于现状,和熟悉的亲人日夜在一起。 这也是陆悯的高明之处,他太懂人性,逐一地释放,就像一只鸭子被圈在篱笆之外,它不会离开,只会拼尽全力想回到鸭群中去。 识迷哭得很惨,他没有劝解,比起安慰她更需要看清现状,“虞朝的国祚没了,人也没了,如今皇族只剩下你一人,只有你是解家真正的后人。你还要去托举那些人吗?你甚至弄不清他们的来历!我看你不如省下力气,与其指望别人,不如成全自己。”他抬袖抹掉了她脸上的眼泪,“圣元帝在你手里,你大可躲在幕后发号施令,实现你想实现的抱负。譬如说废除徭役,譬如说让百姓不必再担心朝生暮死。还有重安城的宵禁,只要你一声令下,中都可以成为比不夜天更繁华的好去处。这些明明可以轻易做到,为什么要假他人之手?就算你费尽力气,那个得到皇位的人也不一定会是好皇帝,世上任何人都不可信,你唯一能信的,只有你自己。“ 他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喃喃道:“果然,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才发现自己的开导太彻底,似乎引得她向另一个极端狂奔了,忙道:“不对,还有我,你可以信任我。我与你是共生的关系,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阿迷,你生个孩子吧,让他成为燕朝的储君,将来只要你愿意,把国号改回虞朝都可以。” 识迷扭头看他,见他目光泠然,他说的不是“我们生个孩子”,而是“你生个孩子”。难道他已经伟大到舍弃小爱,成就大义了吗? “你呢?”她问,“你如何安排你自己?” 他落寞地笑了笑,“我继续当我的帝师啊。我不会别的,只会辅佐君王。若你不嫌弃,我也想一直留在你身旁,我不用你全身心只对我一人,只要心里给我留个位置,就足矣。” 识迷发懵,懵过之后会意,他的意思是,她可以广纳男宠?昨天骗她又搂又亲,原来不是因为他又行了,是以此做局,引她看清今天的现实。如此一个苦情又悲壮的角色,要不是她还有点脑子,真会相信他用心良苦。 “容我再想想。”她又望向那个扒在门上,喊得声嘶力竭的老者,“他不愿意离开,就让他回去吧,昨天咱们的约定也不用继续履行了。” 他又不太情愿,“为什么?此人不愿意,不表示别人也不愿意。你应当给他们机会,至于他们怎么选择,那是他们的事,你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识迷嫌弃地瞥他,“你看我像不像傻瓜?” 他张了张口,发现无可游说,还是先按她的主张,让人重新打开了那扇小门。 门外的人又进去了,门内会是怎样的景象呢,是懊悔他有机会不珍惜,还是感动于选择和家人在一起? 识迷泄了气,靠在车围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他见她发蔫,本想邀她去吃些好吃的,但她忽然开了口,“我昨日接了师父放来的飞鸢,师父信上说,让我回去一趟。我与师兄商议了,过两日就走,该认错认错,该受罚受罚。我们也许久没见师父了,实在很惦念他,就算没接到这封信,也该回去看望他了。” 这消息非同小可,简直让他措手不及,“你这时要走?那我怎么办?” 她说得轻松,“你只要不妄动,坚持个把月不成问题。从白玉京到灵引山,日夜兼程大约六七日能到,往返半个月,加上小住三五日,一个月内必定回来。你要是不放心,我把铁匣留给你,里面盛满血,用符箓和咒术封存,用上半年都够了,不用担心。” 这种事,岂是安排好就万无一失的! 他蹙起眉问:“你们都走了,龙城中那两个可是偃人,他们坚持不了一个月。” “有第五海。”识迷道,“师兄也有铁匣,让第五海为他们加持就是了。再说偃人断片几日不要紧,正好回箱子里养精蓄锐。皇帝一称病,你便能在高议台一手遮天,这样的好机会难得,你可不要不珍惜。” 可是对比生死来说,权力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往后延两日,等我安排一下,陪你回去。我也正想见见尊师,向他回禀我们的事。” 识迷吓了一跳,“我们的事?我和你可清清白白,从未破坏师门的规矩。你别想害我被逐出师门,快闭嘴吧你!” 他不豫,“清清白白,你还说得清吗?就在昨日,你刚修改了婚书上的名字,解识迷三个大字赫然在目,你竟说没有破坏师门的规矩?” “当然没有。”她决定嘴硬到底,“我这是将计就计利用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婚书还算数,是你反复下套算计我,都怪你。” 他真被她气糊涂了,“女郎,你过河拆桥真是一把好手。” 她脸不红心不跳,“圆城里的人不要我救,之前的约定当然要终止。” 结果话刚说完,就被他压在车围子上,狠狠经受了一番暴风骤雨式的洗礼。 他蛮横地泄愤,几乎把她的嘴唇咬出血来,“不算数?除了我,你还与谁这样过?” 识迷挥着双手垂死挣扎,“住嘴……住……住……” 他紧扣住她的双肩,那双眼睛直直望进她心里去,“我要让你记住,那三个字写下来就是一辈子。哪怕是死,我也要追你到阎王殿,拿着婚书请阎王爷评理。” 唉,受不住,真的受不住……他人霸道,手段也好,她实在想不出他除了自身的问题,还有哪一方面是不完美的。就是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被人毒害,如果他还是原来的肉身,也许自己永远不可能和他有交集吧。 这嘴唇,有它自己的归处,陆悯的热情足以把她投入新一轮的燃烧。她对他的吸引力是无法消除的,浓烈到致命。他爱她的一切,从声音到脸庞,从气味到性格,就连她不委婉的谈吐,他也觉得可爱至极。所以他每时每刻都想和她贴在一起,甚至他得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狂野,才能勉强忍住咬她的冲动。 然而她翻脸不认人,确实很令他生气,还需要继续忍耐吗? 拉扯间她的领口松垮,他毫不犹豫在她肩头啮了一口,只是舍不得咬破,只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她悚然惊叫,他在挨骂之前飞快堵住她的嘴,狠狠地研磨,一副不死不休的决绝姿态。 她终于不再抵抗了,两手无力地垂落。他和她分开一些,恨声问:“还算数吗?说!” 识迷觉得自己要死了,昏昏摆手,“我错了,算数……算数的。” 他这才满意,又换了个温柔的模样,和风细雨地慢慢啄吻她,“阿迷,我喜欢你,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还是喜欢你。” 第47章 来个人, 快把这疯子拉走吧。 识迷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他的感情一日比一日浓烈,加上那尚未验证,但大有可能的隐疾, 长此以往会走火入魔吧! 所以她打算趁着回灵引山, 请师父答疑解惑。当然不是为了他, 是为将来更多的半偃不受同样的苦——毕竟她是个有工匠精神的手艺人啊。 只是现在十分后悔,提前通知了他。早知留下一封信, 来个先斩后奏更好, 省得给他机会, 让他见缝插针地占便宜。 幸而他逐渐平静了,这绵密的亲吻, 好像也不那么讨人厌。识迷很喜欢他朦胧后又清醒,须臾转圜中的那段眼神 ,彷徨、忠贞,又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可怜劲。每当她要狠狠斥责他的时候,他就这么看着她,她没来由地就心软了, 数落的话到了嘴边, 只好又咽回去。 但今天着实有点过分, 她揩着嘴抱怨,“你居然咬我。” 忽而想起肩头隐痛, 扭头看了看,气得哇哇乱叫,“你把我剥开了,还咬到这里!” 他看见自己的杰作,羞愧也只是一闪而过, 很快便直言告诉她:“这一口,不能解我心里的渴,要不是还有求于你,我早就把你吃了。” 这狠话放得有几分分量,弄得识迷悻悻然,往一旁缩了缩道:“你不能克制一下自己么?我手里做出的半偃也不止你一个,要是人人像你一样,我还活不活?” 他嘲讪地一笑,调开视线望向前方,淡淡道:“我与他们不同,你应当知道。” 是啊,知道,就因为一纸婚书,把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又仗着手上有权柄,掌握更多人的生杀,他敢于反过来要挟她。现在这局面有些失控,确实该离开一阵子,看清形势走向。考虑一下到底是继续留在白玉京周全百姓安危,还是干脆一去不复返,报了此人坑杀二十万虞军的深仇。 至于他要跟去灵引山,那是万万不行的,俗世的腌臜人,岂可玷污圣地! 但她眼下只能敷衍,口头上应承暂缓几日再出发。皇帝刚换了人,政务完全依赖高议台,作为台辅,忙起来还顾得上其他?趁他分身乏术之际趁乱离开,等到他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旦出了白玉京就是天高任鸟飞,毕竟灵引山的确切位置,世上鲜少有人知道,这么一想,前途豁然开朗了。 也确实不出所料,接下来两日,他忙得几乎不着家。第二天晚上回来,换了身衣裳又匆匆走了,临走时对她说,半个月的公务尽量赶在三日内完成,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识迷抱着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了让你别跟着,你偏不听。忙成这样,可不是我逼你的。” 她没有假惺惺的嘘寒问暖,反而让他觉得踏实。要是故意说起了好听话,那就证明要脚底抹油了。 陆悯很安心,恋恋不舍出门,连夜赶回了高议台。识迷耐心静待半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时,悄悄掏出了藏在门后的小包袱。 打个口哨,黑黢黢的屋角窜出三条人影。三偃身着夜行衣,半张脸用黑纱蒙着,只露出三双金光闪闪的眼睛。背后背着他们的兵器,剑把杵得老高,蹦到识迷面前说:“我们准备好了,出发!” 识迷打量他们,不解地问:“穿成这样干什么?” 阿利刀说:“夜奔啊。夜黑风高,穿黑色好行事。” 有道理!识迷又问:“那白天怎么办?我们要在路上行走好几日,白天穿夜行衣,会不会太招摇了?” 他们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三张脸茫茫然。这灵智忽上忽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稳定。 识迷叹了口气,“算了,别耽搁了,师兄在等我们。” 正门不能走,前院有护院,巷道里还有暗卫。四人早就踩好了点,西边院墙临河,平时没人把守,翻出院墙后沿河往前,有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快马。 翻过院墙,一切都照着既定计划进行,很快便与师兄汇合了。白玉京基本不设宵禁,晚间照常有人走动,不过城门锁闭,再也不能与城外互通了。所幸龙城里有个第五海,弄来一张加盖了圣元帝敕令印章的通行证。五人汇合后,顾镜观打头阵,他的样貌气度,实在很像奉密令办事的遣使。城门上的人一见圣元帝手令,根本不敢有第二句话询问,立刻快速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城了。 跑出白玉京,外面真是天宽地广。今晚是十六,明月高悬,繁星垂于天幕,猎猎吹来的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如果说之前的两年岁月,是在刀枪剑戟的丛林求生,那么现在的感觉就是鱼入长渊,一个猛子能扎出去十万八千里。 识迷狂奔在旷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恍惚又回到了父母健在,她可以放心修行的年月。可惜这种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她只能用余生去品砸,那短暂获得,又长久失去的亲情。 好在,她身边总有和她同进退的伙伴,如今又加上师兄,目标一致地奔赴同一个地方。虽然回去可能要受师父怪罪和责罚,但似乎并不让她惧怕。师父向来很疼爱她,就算做错了事,哪怕是把天捅破了,只要诚心地悔过,还是会原谅她的。 连着跑了大约三个时辰,离白玉京越来越远,中途可以停下休息一会儿。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五人在一棵大槐树下拴了马,点起篝火烤饼吃。 顾镜观问她:“那些半偃的后计,你都安排妥当了吧?” 识迷点点头,“昨日让艳典送去了,我也怕他们失活,晚了只剩死路一条。” “你还想回去吗?”他忽然又问,“若是不回去,那些恩怨是非就都终结了,可以放下一切,在山中安稳地过原来的日子。” 识迷很犹豫,撕下一块饼子,捏在指尖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我不想回去了,可我怕连累百姓。陆悯这人阴晴不定,万一知道自己活不了,中都的虞人还能保住性命吗?燕朝四处征战,弄得民不聊生,这两年好不容易缓过来,要是内战又起,不知还会死多少人。我一走了之倒是容易,留下这烂摊子,却要无辜百姓为此丧命,我于心不忍。” 顾镜观叹息,“也是,若能活得旁若无人,就不会有诸多困扰。但你我都是血肉之躯,哪能如此肆意。” “还有第五海呢。”一旁的阿利刀说,“他还留在上都,要是不回去,第五海岂不是死定了?” 那倒不至于,偃人的行动受制于偃师,偃师自有办法调度他的认知。如果当真一去不返,第五海大可在失活之前赶来与他们汇合,这么高智的偃人,是绝无可能坐以待毙的。 而当下,顾镜观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时常想念师父,也怀念在山上的岁月,但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惹得师父那么生气,还有没有得到师父原谅的可能。他写信召你回去,想必还不知道我与你在一起,若乍然见到我……不知会不会把我赶下山,勒令我永生永世不得踏足山门一步。” 识迷扭头望他,曾经春风得意,却接连遭受重创,导致他如今总有些悲观,就算寻常说话间,也时常能看见他眼里的悲伤。 冥顽 第43节 她以前不太能理解,他为何会因一个偃人的死,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但当自己经历过许多,从日常的琐碎里品砸出滋味,才知道师兄真的不容易。 她挪过去些,拍了拍他的肩,学着师父的口吻道:“那孩子,曾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若他在,何患灵引山不能发扬光大。” 顾镜观失笑,惯溺地斥责:“没大没小!” 天渐亮,天顶的星星越来越稀少,识迷仰望着天幕道:“师父没有说出口,但他心里惦念你,惦念了很多年。只是没有机会重逢,他不下山,你不上山,就无法冰释前嫌。我相信但凡能见上一面,不用说什么,师父就原谅你了。不信你试一试,看你走到师父面前时,他的两眼会不会因你放光。” 顾镜观眉目间的愁绪,终于缓缓纾解开了,“也对,即便师父不肯原谅我,我走过这一趟,余愿了了,不会再有遗憾了。” 识迷撑着脸颊问他:“见到师父,是不是承认当初自己做错了,不该与妙若生情?” 他沉默了片刻,依旧固执,“是赔罪,不是认错。我没有后悔做出妙若,也不后悔拒绝销毁她。我只是对不起师父,浪费了他的栽培和心血,若师父不愿见我,我磕个头便走,绝不纠缠。” 所以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都有明 知不可为而为。识迷提起水囊和他碰了碰,她就是喜欢师兄身上的人情味,比山门里那些执法的长老强多了。 已经歇了半个时辰,该启程了。从白玉京到灵引山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人迹罕至。他们师从的那座山,在焉渊以南三百里,因周边山峦地势险要,是连樵夫都不会踏足的“野山”。 这一程连跑好几日,后半程的时间都用在了穿越关岭上。好在前人定好了落脚点,他们知道哪一处地势平坦,能够暂歇。两个据点之间相距遥远,因此一般不会连着赶赴,趁太阳落山前安顿下来,可以燃起火堆,寻找水源。 识迷对此地依稀有印象,她知道山坳前面有个小水潭,水清却有鱼虾。便与师兄打了声招呼,带上染典艳典,跑到水潭里抓鱼去了。 山泉水很凉,她脱了鞋袜跳进去,冻得嘶嘶吸凉气。好在水潭不大,最深处也只到大腿根,捉鱼摸虾一般在浅滩,小鱼被她和染典张着简易的网兜一驱赶,全都窜到了岸边。 鱼不大,但多,艳典兴奋得大叫,用柳条穿了两串,那模样像要去聘猫。 可惜她不会做饭,第五海又不在,重任就落在了染典身上。识迷让她们先回去,自己稍后就来,因为看见几条大鱼在略深的地方转圈,她心痒难耐,无论如何要逮一条上来。 “到处黑漆漆,有山精野怪。”艳典说,“被抓住了怎么办?” 识迷嗤笑,“山精野怪敢出来,我就拿它炖汤。” 因为水潭实在不大,基本淹不死人,染典和艳典放心地回去了。 识迷雄心勃勃削了根树枝想去扎鱼,然而扎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让她站在水中好一阵茫然。心里琢磨起来,下次得打造一个专会抓鱼的傀儡,出门在外肯定用得上。而那几条大鱼不时悠闲地从她身旁游过,像在嘲笑她的无能。她几番尝试都没成功,气得踢了一脚水,决定今日休战,等明天天亮再说。 蹚水而行,水声哗哗,在寂静的山岭中分外清晰。快要到岸边了,谁知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她的鞋袜旁,离她只有三丈远。 她吓了一跳,浑身的毛发顿时耸起来,暗道糟了,真的遇到鬼了。此时天色昏暗,加上岸边有密林覆盖,她头顶上尚且有光,而树底早就漆黑不见五指,任她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 “师兄?”她颤声问,“还是阿利刀?” 那人一动不动,也不应她,很快身后有火把上前,终于照亮了他的轮廓眉眼,是陆悯。 他寒着脸,神色不豫,“不告而别,害我日夜兼程追了两日。夫人不知道,出门之前要与为夫说一声么?” 识迷呆住了,她已经无法想象这诡异的人生该怎么面对,自己究竟是制造了一个多大的麻烦,麻烦到要被牵着鼻子走,麻烦到让她瞬间对世间的一切感到绝望。 她带着哭腔问:“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会来?” 他横眉冷眼,“我不该追来吗?说好了等我安顿好朝中一切,陪你一起回去的,难道就连一日都等不及吗?” 问题是她根本就不想带他回去,她这次见师父,是向师门领罪的,要是把这赃物带回去,那不是明摆着决裂去的吗。 可是他追上来了,甩不掉,他追上来了! 她站在水中,委屈得只想痛哭。明明使了那么大的劲,已经跑出白玉京上千里远了,结果还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他像鬼魅,如影随形,他把打仗的手段都用到她身上了,叫她怎么办! “我……”她抽泣不止,“我现在真想弄死你。” 站在岸上的人,那双恨意满满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澈澄明,大概是被她的反应唬住了。 抬手夺过白鹤梁手里的火把,他偏头下令:“退后五丈。” 身后的暗卫立时散开了,他方才换了个和软的口吻,向她探出另一只手,“快上来,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小心蚂蟥咬你。” 真的,想弄死他的冲动,在她心中激烈地回荡。她觉得自己此生没了自由,彻底被阴魂不散的他缠上了。可水凉,水里有虫子也是真的,她只好手脚并用爬上岸,坐在草地上仔细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蚂蟥,才穿上足衣套上鞋。 再抬眼,他的脸就在眼前,一双笑眼温柔地望住她,好像见到了人,什么气都消了。 “跑了好几日,累吗?”他又想搀扶她,“本可以舒舒服服坐车,何必弄得逃难一样,还下水逮鱼。” 识迷避开了他的触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冷声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月就折返,你为什么又追来了?” 他答得理直气壮,“因为我不能让你和别的男子独处。顾镜观虽然年长,但傲骨凛凛,风韵犹存,我怕你喜欢上他。” 她气咻咻争辩:“染典艳典他们都在。” “偃人又不是生人,只要你想,可以让他们失活,你就能与他单独相处了。” 识迷啐了口胡说,凶悍地驱赶他,“我不能带你回灵引山,你赶紧回白玉京去,不许跟着我。” 他笑了笑,“不行。我不来,好戏如何开场?”说着调过视线,朝黑漆漆的山林望了眼。 识迷没有深究他所谓的“好戏”是什么,左不过他要瞎搅和,要把婚书送到师父面前去。协商不成,又没有其他办法,气恼地转过身,疾步返回了扎营的山坳。 回来时见顾镜观正蹲在火堆前,专心地烘烤他打来的兔子。三偃离火堆远远的,举着穿好的小鱼往火上探,大概怕篝火把他们点着了。 众人正要招呼她来坐,忽然发现她身后竟还跟着个人。定睛一看都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连手里的食物要翻面都忘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艳典大为惊诧。 “完了,跑不掉了。”阿利刀咂嘴。 顾镜观却是坦然的,在他看来有些事上天注定,没有商讨的余地,便站起身指了指草垫子,“过来坐吧。” 人都集齐了,天高云淡,真是个良夜啊。 识迷不挪步,陆悯强硬地拉她到火堆前,对顾镜观拱了拱手道:“我出发得晚,耽误了行程,还请顾先生见谅。” 顾镜观颔首,深知这等政客,总能将死的说成活的。 识迷很不满,“你在说什么鬼话,想让师兄误会我,早就与你约好了吗?” 他坐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难道不是吗?提前告知我要回灵引山,我自然不能让你独自回去领罪。终究这事因我而起,若是尊师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 这番有情有义的说辞,让三偃觉得此人还是很有担当的。艳典朝他递了递手里的鱼串,“太师,你吃吗?” 陆悯接过来,仔细打量这鱼,原本就小,被火一烤更缩得只有铜钱长短。不过因为是识迷捕的,勉强可以赏脸,便卸下一条,打算请捕鱼人先尝尝。 这厢正要说话,停在树顶的夜鸟忽然被什么惊动,轰然一声拍翅而起,在上空不停盘旋。 众人察觉了异样,纷纷站起身四下查看。 暗卫很快聚拢,林间蛰伏的走兽也惊惶飞跑,原本寂静的山坳,转眼沸腾起来。 陆悯望向来路方向,不多时伴着繁杂的脚步声,一队黑衣的人马果然出现在前方,他暗暗叹了口气,“终于……” 识迷纳罕地瞥了瞥他,才发现他早有预判,追到这里并不是对她不依不饶,而是为了迎接这终难避免的一战。 第48章 不动声色将她护到身后, 陆悯向前迈进一步,扬声问:“来者何人?” 他的暗卫,像巨鹰伸展出的一双翅膀,很快在他两侧紧密布防。十几柄刀尖明晃晃向前, 在暗夜下闪出齐整的寒光, 来人逼近一步, 他们便向前一步。 终于,黑衣人中有人话事, 拱了拱手道:“我家主君诚意相邀, 请太师与女郎随我们走一趟。”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任谁都不能如他的愿。 阿利刀满腹牢骚,气冲冲道:“你家主君是天王老子吗, 想让谁走就让谁走?我家主君不去,你们快滚吧。” 这几句话,顿时引得识迷和染典艳典刮目相看,艳典说:“阿利刀,你又 偷着精进,没让我们知道!” 太师夫人的陪房们, 向来行为古怪不是一天两天, 他们嘀嘀咕咕说话, 暗卫们自然不能落于男陪房之后。 齐整的刀锋又向前迈进半步,气震山河的一声“退”, 果真逼得黑衣人退后了两步。 陆悯似乎饶有兴致,好奇地打探:“你家主人是谁?” 为首的并不吐露内情,只道:“太师去了,一切即见分晓。” 陆悯一哂,“我没有听令于人的习惯, 若你家主人执意要见,就请他移步这里吧。” 其实双方都没打算好好磋商,本就是奔着使用强硬手段来的。黑衣人约摸有二十来人,见状“蹭”地抽出佩刀,不同于一般材质,这些剑发出乌沉沉的光,竟然是陨铁制成的。 单看这些兵器,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识迷压声吩咐一旁的偃人:“护好自己,不要让陨铁刺中命门。” 刀剑相对,图穷匕见,双方人马立时缠斗起来。出乎识迷的预料,这些黑衣人居然个个武力不凡,看得出受过精良的培养。还有他们的战术和用刀手法,她能分辨出来,绝不是乌合之众,分明保留着军中的习惯,都是行伍出身,至少都曾经从过军。 且这场恶战着实你死我活,等到识迷抽身四顾时,陆悯的暗卫损兵折将,死伤已然过半。她这才看清,那些黑衣人中混杂了顶级的高手,个个势如破竹,一心要斩断陆悯的膀臂。 她和顾镜观相继放出了木傀儡,可他们的陨铁剑正是用来破解傀儡局的。更麻烦的是刚击溃一批黑衣人,下一批又赶到,暗卫战至最后只剩白鹤梁一人,身负重伤,疲于应对。还有三偃,命门虽然尽力护住了,但也是伤痕累累,操着残缺不全的肢体,仍旧一往无前地拼杀着。 到最后,终究一一都倒下了,那些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生擒偃师和陆悯。 刀锋抵在脖颈上,他们三人被押到一起,为首的黑衣人语调里带着讥嘲:“陆太师,你若一早就听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陆悯的头发垂落下几绺,鼻梁和颈上都有伤,血染红了交领,虽狼狈,但风骨不减,轻蔑道:“技不如人,也要勉力一战。战不过,至多一死罢了。” 说得黑衣人惊叹,“堂堂的燕朝太师,居然不惧死!不过太师确实不能死,留着这条命,还有大用处。”说罢狠狠在他背上一推,推得他趔趄了两步,那些人却粗豪地发笑,携着三个“战利品”凯旋了。 在山野间兜兜转转,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到了一处山寨一样的地方。这里有祭祀的平台,有巨石搭建的望楼,还有几处妆点着门廊的山洞。那个最大最显眼的,必定是黑衣人头目发号施令的地方。他们被人推推搡搡往门廊上驱赶,识迷在混乱中看了陆悯一眼,没有看到迷茫和对未知的恐惧,他那双眼里,甚至透出一种急于揭晓答案的渴望。 也许被擒住,不是故事的终结,而是故事的开端。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君”,到这时总算露面了。他们被缚住双手,押到了洞室的中央,一个穿着玄色描金襕袍的男子坐在上首的宝座上,带着夔纹的面具,看不见真面目。 黑衣首领向上复命,“主君,人带来了。” 上首的人方才站起身,悠着步子一步一步走下来。 夔纹面具之后,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三人,先从顾镜观开始,故人重逢般停顿良久,声音里带着笑意,“顾先生,你果然还活着,别来无恙啊。” 顾镜观一怔,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那人又转到识迷面前,似乎十分满意,“小小的女郎,很有手段。” 接下来便是陆悯了,很奇怪,那人的身量和身姿,居然和他一模一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像从镜子里照见了另一个自己。只听那人喃喃赞叹:“天衣无缝,偃师的手艺果然精湛。” 识迷不由一惊,她给陆悯换身的事,做得应当神不知鬼不觉。且陆悯何许人,他不可能让这重大的秘密有第三人知道。然而眼前这人居然了如指掌,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中,一切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你到底是谁!”声嘶力竭质问的,不是陆悯,是顾镜观。 他试图挣脱束缚,去卸下那张面具。这人说的话,这人的语气和嗓音,都让他想起那个刻骨仇恨的人。然而那人明明早就已经死了,为什么又忽然出现?他多年以来一直说服自己人死债消,原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那人闻言转过身,没有回答。面具后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像在嘲弄他的愚钝。 也许是躲藏够了,他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与陆悯八九分相似的脸。只是这张脸有了老态,鬓边花白,眼尾布满深刻的皱纹,早就不复当年的风华。 冥顽 第44节 他踱到陆悯面前,目光柔软地在他脸上盘旋,“跃鳞我儿,你我父子暌违多年,再见时,不想是这样境况。” 陆悯却半点没有显出惊讶,他看着眼前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惦念了阿翁多年,每每因找不见你的尸首心如刀绞,没想到阿翁还活着,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我。” 他这样的反应,反而令陆悬舟有些意外,“看样子,你似乎已经知道为父还活着。” 陆悯哂笑了下,“我抓住了魇师,那老头经不住打,三下两下,什么都说了。” 陆悬舟“啊”了声,懊恼道:“这老东西油滑得很,事后我想杀他,他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我接连追查了十来年,也不曾探出他的下落,没想到他落入了你手里,真是时也运也。” 一旁的识迷厘清了,陆悯那日说从魇师那里听来很多秘辛,其中就包括他父亲假死的真相。 她忍不住追问:“战死沙场,不是圣元帝颁旨昭告天下的吗?” 陆悬舟的语调里带着些许炫耀,曼声道:“所以一人天下就是好,只要令一人深信不疑,那么天下人不信也得信。跃鳞已经从魇师嘴里盘问出经过了,他没有告诉你么?那老头的一支安魂香,就能编造出他想让你看到的一切。我只要买通燕君身边的近侍,让魇师有机会点燃香,现实与梦境真真假假,肉眼凡胎哪里弄得清。边关的死讯一到,君王就深信不疑,朝廷嘉奖的圣旨一颁布,我殉国的事实便坐实了。陆家受燕君忌惮已久,不用这招金蝉脱壳,我早晚也会死于燕君之手。倒不如当机立断,保住陆氏全族,也保住了跃鳞在朝中的地位。” “可你却给他下毒。”识迷质问,“我包袱上的那张字条,也是你派人放的吧?” 这个事实,光是说出来就很残酷。她想起陆悯前阵子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想必就是因为发现了内情。 陆悬舟或许也有几分愧怍,略沉默了片刻才颔首,“我想赌一赌。”边说边望向陆悯,目光里满带癫狂,“果然没赌错。吾家麒麟儿,十二岁入仕,二十三岁位列三公,如今胆子越发大,还窃了国……为父想做的事,你都替为父做完了,不枉我费尽心血,教导你八年。” 陆悯惨然望着他,悲戚地问为什么,“阿翁,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顾念父子之情吗,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陆悬舟道:“我并未想置你于死地,只是给你限定时间,设法找到偃师而已。” 先给他下毒,再引偃师替他制作肉身。识迷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位父亲,要如此大动干戈地设计自己的儿子。 而顾镜观早已看透了事情的本质,冷笑一声道:“置他于死地,不是早晚的事吗。反正马上就要露出獠牙,又何必粉饰这一时半刻的太平呢。” 陆悯终是失望地闭上了眼,而陆悬舟大约因被戳穿,也不再遮掩了,笑道:“顾先生快人快语,说的很有道理。你们看,我与陆悯父子,可是长得很像?当初我遇袭,被他母亲所救,是她母亲动用巫邪之术才怀上了他。若问骨肉之 椿日 情有没有,应该是有的,但不多。当我发现这十二岁的孩子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出大戏还没唱完,我可以利用他,再一次正大光明地杀回中朝。” 顾镜观讥嘲:“看来上天对你不薄,他的成就远超你的想象。” “确实,我隐退时,燕朝还在与靖朝争抢边关的牛羊,断没想到十几年后能统一五国,独揽天下。”他说着,走到陆悯面前,贪婪地打量他,“我儿,这皮囊用得还趁手么?只可惜底下的人无状,我吩咐过不能碰坏了你,他们还是把你弄伤了。” 他的心疼,并不因父子亲情,全是对这皮囊的不舍。识迷也终于弄清了他的最终目的,偃人的身体本就是个容器,能放进陆悯的心脏,自然也能放进陆悬舟的。 以前她曾听师父讲故事,听到那些无法理解的人和事,她还义愤填膺。结果师父却发笑,告诉她人心如同深井,水清者能看见你的倒影,而干涸者不可探测,井底除了毒虫,便是腐烂发臭的淤泥。 她一直觉得师父夸大其词,但当她今日见识了陆悬舟,才相信师父说的确有其事。世上真有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自己做不到的事,让儿子去完成,完成不了就等死。但万一成功,他便跑来坐享其成。只要换了陆悯的心,青春有了,权势地位也有了,那副躯壳,谁住不是住呢。 反正事到如今,无需再伪装了。 陆悬舟撕开了陆悯的衣襟,盯着他胸口那道红线审视良久,转头问识迷:“四肢百骸早已滋养透了,若现在换心,多久能行动自如?” 识迷说别想了,“我不会造这个孽。” 陆悬舟闻言,惊诧地笑起来,“公主莫不是对他生了情吧!你可别忘了,虞朝是他率军击溃的,那二十万将士也是他下令坑杀的。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你居然舍不得他?” 识迷看了陆悯一眼,他偏过头,目光哀戚,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已说不出来了。 这东西是不是在演戏?识迷盯着他,心里咒骂了他一万遍。他先前不是说了吗,他不来,好戏开不了场,分明是有备而来啊。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老子要挖他的心,他还有心思装模作样?还不动起来? 他一定留了后手!一定是!所以她也要扛一扛,咬住后槽牙说:“我没给半偃换过心,你非要换也可以,恕不包活。” 陆悬舟缓缓点头,忽然“唰”地抽出长刀,抵在了顾镜观脖子上,“这样呢?总能想想办法吧?我在这关岭蛰伏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骗你们师兄妹一齐送上门来。若达不到目的,这番苦心筹谋,岂不是白费了?” 识迷顿时火冒三丈,“信是你冒师父之名写的?” 陆悬舟不说话,但得意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他手下干将进来了,推开石室的后壁,露出另一间内室,里面长案、刀具,甚至是针线都一应俱全。 陆悬舟的刀尖挑了挑,“若公主手艺不佳,就请顾先生亲自操刀,你要是有异动,小师妹的命就不保了。”言罢话风又一转,“当然,若你想为那偃女报仇,罔顾你师妹的性命也可以。所以我奉劝公主还是自己动手,别把小命交到别人的手上,毕竟这世上谁都不可信。” 一切进行到这里,似乎是板上钉钉了。识迷眼巴巴地望着陆悯,她相信他不会任人宰割的,岂料他怎么好像认命了? 被推搡着送进内室,他还在追问陆悬舟,“我阿母,是不是你杀的?” 陆悬舟并不讳言,爽快地应了声是,“我要靠她收编白夷人,所以她算计我,我都忍了。后来白夷归顺,她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要亲自培养你,有她在,只会打乱我的计划。干脆一了百了,你也不必长于妇人之手,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正因如此,你才有今日的成就。” 陆悯惨笑,眼里裹着泪,喃喃道:“果真……我在阿翁眼里,从来就算不得是个人啊。” 也就是那一瞬,他袖里忽然滑出一柄短剑,出鞘的时候只有一拃长,转眼便折叠开合,陡成三尺。 迅如闪电般的一扫,那个押送他的黑衣人就被削得身首异处。剩下两人见状直扑上来,也是手起刀落,迅速解决了。 外面传来嘈杂的奔跑呼号,识迷转头望去,见一闪而过的人影脚上穿着漳绒的鸠头靴,这种便靴踩踏不发声响,是九章府死士的打扮。 陆悬舟方才发觉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咬牙道:“好小子,我小看你了。” 父子间的拼杀,可说是势均力敌。刀光剑影应接不暇,起先是难分伯仲,后来大约因为体能的悬殊,陆悬舟渐渐落了下乘。加之镇守洞门的护卫被一脚踢进洞内,让他短暂地分了神,陆悯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削断了他握剑的右臂,然后将手里的兵器扔给顾镜观,大有让他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的意思。 痛苦的惨叫立时响起,陆悯抓着识迷的手,把她带出了山洞。 “师兄把他杀了吗?”识迷回身张望。 陆悯笑了笑,“子不能弑父,就请顾先生代劳吧。” 这时白鹤梁上来回禀,说崖壁前的石台上,发现好几只桌面大小的木鸢。那些木鸢似乎是上了机簧,不住伸长翼展扑腾,若不压制住,就要往天上冲了。 识迷一惊,慌忙高呼:“千万别松手!” 这些木鸢是灵引山专用来报信的,之前自己就是因为见了木鸢,才不疑有他。可报信的用具都经过了巧妙的设计,一旦强行压制,机簧便锁紧,再一松开就会触发自解。这种自解,可不是偃人悄无声息化成粉末,是同归于尽的决绝。 顾不得其他了,她急忙赶过去卸除,但那一声提醒,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木鸢力大,翅展张开足有一丈,凭一两个人,根本无法控制。就在她将要触及机关时,其中一只木鸢从死士手下挣脱了,“砰”地一声炸开,巨大的冲击迎头撞向识迷。 她下意识想攀住什么借力,可惜抓了个空,人被那股巨力弹飞了。隐约间听到染典和艳典的惊呼,没来得及回应她们,人便顺着崖壁径直栽了下去。 第49章 山崖有多高, 真是天知道。 识迷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要完了,年纪轻轻,还没品出活着的滋味,阳寿就到头了, 她实在是不甘心, 也死不瞑目。 好在她身上的宝贝还没用完, 不知抛出个什么,猛地把她下坠的身体拽了下。等到她想看清的时候, 后背已经着地了, 这一下摔得有点懵, 但并未受伤。就着月光打量,一道蜿蜒的彩线落在身旁, 原来是她的傀丝,紧要关头救了她一命。 挣扎着要起身,忽然旁边“咚”地一声,什么重物落地了。 她扭头看,那黑影好像是个人,不光动起来, 还发出了声响。只听那嗓音支离破碎地喊着阿迷, 艰难翻过身向她爬来。爬到她身旁, 用颤抖的手抚摩她的脸,一面压抑着恐惧唤她:“阿迷, 你醒醒……对不起,我没有抓住你。” 识迷忽然感觉到安慰,他连悬崖有多高都不知道,就这么跳下来了,看来果真有几分情义。抛开自己死了, 他也不能活的因果,她走时留给他的铁匣,让他再苟延残喘两三个月是不成问题的。但他跳下来了,试图来救她,这份同生共死的勇气,还是可歌可泣的。 见她不应答,他探手来触她鼻息,识迷何等聪明人,立刻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不到,顿时崩溃,凄声哽咽起来,“我的命就是这样么,四岁丧母,十三岁遭生父下毒。好不容易有了日夜相伴的人,还没过两天好日子,人又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实话,他这番念叨总觉得像在做戏,但内容确实能激发人的同情心。识迷正想嘲笑他几句,不防有眼泪滴在她脸颊上,她才知道他真的哭了。 他抱 紧她,俯身埋在她肩头,撕心裂肺地呜咽。虽然哭她可能是假的,但他在宣泄情绪,他心里的难过应当是真的。 识迷终究没能坚持太久,抬手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哭一哭就算了。反正你阿翁诈死好多年,你就当他从来没活过。你欠他的骨肉债,已经还清了,从此再也不用惦念,不是挺好的么。” 他似乎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我哀悼亡妻,看上去那么假吗?你一点也不为我动容。” 识迷说是啊,“很假。难过到极点,哪还说得出话来,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像戏文里的唱词一样。” 他复又一叹,问她可曾受伤,“我跳下来才知道,这山崖并不高,凭你的本事,应当摔不死。” 识迷感受周身,发现除了最初后背着地懵了一下,其余都好。强撑着坐起身道:“万一山崖很高,你跟着跳下来,不也死定了吗。” 他说:“我跟着来,是怕找不见你的尸首。人刚死,血还是热的,看看能不能多装一些,让我再苟活一段时间。” 不是真话,专挑讨嫌的说。识迷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仰头朝上看,月光明亮,照得崖壁如刀削般。你说它不高,倒也有十来丈,起码上面的火光一点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有人呼喊。 她吸了口气,本想放一嗓子的,可惜被他捂住了嘴。 “上面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你若一喊,把贼人的残部召来了怎么办?” 于是只能作罢,她撑着腰四下张望,周围是密林,地势也险峻,搜寻他们的人恐怕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好在崖壁上有一处凸起,底下可供躲避。拖着步子钻进去,这高度只能半弯着腰,但坐卧很宽裕,要是能点上一堆火,那就更好了。 正想着怎么钻木取火,却见陆悯抱了树枝进来。他的腰带上挂着蹀躞七事,其中最要紧的就是火石,找软草引燃,三两下就生起了火。 山野的夜里很冷,没火很难熬,但当黑洞洞的世界忽然有橘红的光亮起来,心情便立刻没有那么郁塞了。 也是因为有了光,她才发现他的伤口还在渗血,领缘布满星星点点的血污,鬓发散乱着,看上去又美又凄惨。 当然,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形容他,大概是看惯了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忽然落魄了,惹人怜惜…… 好像越解释越乱,不管了。 两下里无话,各自坐在火堆前看着火光出神。他抱着膝头不时挑一挑火堆,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疲累,还是蓄着眼泪。 过了很久,他才问她:“你师父的信是假的,你还回灵引山吗?” 她说回啊,“已经走到这里了,再翻几座山头就到了。” “回去见到师父,你会说什么?会回禀我们的婚事吗?” 说起这个,她就有些迷茫。如果师父问起,明明和他有仇,生死也握在你手上,为何他还活着……自己该如何回答呢。 他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变换,见她眉头紧锁,便知道她在因什么为难。 他的语调还是很平稳,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先前我阿翁策反你,说虞朝是我率军攻陷的,重安城二十万将士是我坑杀的……我知道这是你我之间跨不过的深仇,我一直不想面对,但今日,我好像应当同你彻谈了。阿迷,逐鹿天下是每个男人的英雄梦,虽然血腥残忍,但今日我若贪图安逸,明日就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你以为五国相安无事,其实相邻的边陲没有一日不在发生战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下大乱是早晚的事。至于坑杀二十万将士,攻城之战,虞君战死八万,剩余十二万俘虏君王下令格杀,我领命了,其实并未照做。” 识迷听他娓娓道来,听到最后,心猛地悬起来,“并未照做,是什么意思?” 他垂眉苦笑了下,“就是杀了,但没有杀全。人是分批处决的,杀了四万,埋在城外的古战场,剩余八万,我修改名册、化整为零,将这八万人编入了戍边十六卫。只是风险很大,我须得与各军共守秘密,十六卫将领被我召到帐下同作决策,我许诺这八万劳力会用以开垦军囤、营造兵器、修筑关隘,因为只有利益共享,才能让这些将领共担责任。我呢,既得了个仁德的好名声,也保住了八万条人命,无奈能力有限,至多如此了。后来圣元帝应当也有了耳闻,我自请入中都监造皇陵,他没有挽留就答应了。别人口中是功成身退,在圣元帝眼中,何尝不是戴罪流放。” 这些内情,听得她失神,“八百人尚且不容易,何况八万人!我不信,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陆悯两眼盯着火堆,自言自语般说:“你何时能给我一点信任?我排兵布阵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你若不信,就去重安城修建墓道的兵卒里问一问,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前虞人。我知道,杀了四万也是罪孽深重,但那样的情势下,我不能抗旨不遵。有了这四万具尸首,才能保得八万人活命,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他调转过视线,直直望向她,“阿迷,我虽是攻破中都的人,却留住了虞军这么多条性命。我不是良善之辈,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今天告知你实情,能不能让你对我略略改观?不要再那么恨我,也不要时时都想杀我了,我其实也很可怜,不要因为我身在太师之位上,就觉得我是铜墙铁壁,不会受伤。” 熊熊的篝火照亮他的眼睛,也照见了她的彷徨。 怎么办呢,好像情有可原。四万条人命足够让他死四万回,但他保得八万人活命,又好像能够抵消一部分罪孽了。 其实那些空口无凭的话,她并不十分相信,说他良心发现,狗都能爬树。但若谈及利益,八万人对于戍边军队来说,绝对是不小的底气。他本来就有心和上都守军抗衡,多了这八万人,等同戍边军又添一卫,如此赚钱的买卖,他岂有不做的道理! 所以人贪,有时候未必是坏事,他要榨光虞朝的剩余价值,那八万人便保住了命。即便现在被迫在替圣元帝修皇陵,也总比死了强。 她斟酌片刻后道:“那这旧仇,姑且放一放,先想想怎么和师兄他们汇合。” 冥顽 第45节 他见她松口,欣然笑了,笑容里带了几分从容。也不多言,只是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看得多了,这女郎就刻进脑子里,再也跑不掉了。 识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挡住了和他相邻的那边脸颊。 他来拽她的手,“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害羞呢,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识迷不服,“什么老夫老妻,别胡乱套近乎。” “难道不是么?”他虔诚地说,“你在我心里,就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阿迷,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喜欢到一刻不见都牵肠挂肚。我在高议台听说了你离家出逃的消息,来不及交代公务就追出来。这两日马不停蹄,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路上还在想着此人可恶,抓住了一定狠狠教训。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打心底里欢喜,你做过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这刻与我在一起就好。” “所以你跳下来了,死都不怕?” 他赧然笑了笑,“我只怕失去你。” 识迷觉得头皮发麻,她是独立果断的女郎,遇上这样的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面对他的深情款款,她的应对就显得笨拙得多,想了想道:“你颈上的伤,我替你看看吧。只可惜没有胶泥,没法替你治伤。” 他顺从地靠过来,拨开交领让她查 看,因血迹结痂凝固,从皮肉上剥离的时候引发骤痛。他嘶地吸了口凉气,脸色有些发白,但眼里却装着温暖。 “不要紧,伤得不深。”他嘴上说着,人忽然崴了下,半撑着身子,像被定住了一般。 识迷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给他加持是什么时候了,脑子里混乱起来,总觉得已经相隔好久。而他经历了一场恶战消耗巨万,看这样子,又到失活的临界点了。 还有什么可犹豫,自然是救人要紧。 她剥开他的衣襟,划破了手指,一面滴血一面念诵咒术:“脉络同途,造化同机。百骸听令,万枢归一!” 然而血还没来得及渗进红线,他就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拽向自己。带着抱怨的口吻低语:“我不装死,你就不关心我。我已经好几日没有亲你了,今日请你主动吧。” 识迷挣起来,“老用这招,已经不管用了!你看你现在,已经控制自如了,你还装,烦不烦!” “你嫌我烦?那往后几十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等到我人老珠黄,你就把我装进箱子里,埋了吗?” 他是个善于借题发挥的人,闹一闹,就像孩子讨糖吃,你总不能当真把他怎么样。 他吻上来,蛮狠得很,像在泄愤。这幕天席地的地方,分外有野趣,比装点精美的卧房更能激发人的欲望。她被亲得无处可躲,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像一头扎进了花园里,满心不问前程只图当下的痛快。 磋磨她,颠来倒去地盘弄,迷乱地问她:“你会准许第二个人这样对你吗?我是唯一的,对不对?” 识迷的脑力好像要被抽干了,心里还在琢磨,难道半偃已经演化出了最高阶的手段,可以利用亲吻汲取偃师灵识了吗?她只觉周身热腾腾地,实在已经习惯并且享受他的伺候了。真是造孽啊,由奢入俭难,他这么好的手段,叫她怎么能不喜欢。 也许偃人之于偃师,同样也具有无法忽视的吸引力吧。尤其偃人胸膛里装进了这么强大的心脏,他慢慢化成生人,同时身上又承载她的心血,总比半路上遇见的野汉子强。 她受了他的诱哄,糊涂了,“对。” 他又吻住她,明明神魂颠倒不可自拔时,却忽然停住了。应当是想起了伤心事,埋在她肩头轻叹,“我不能只顾自己,耽误了你。” 识迷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虽然从未说破,但心照不宣。 这个问题,她一直没好意思直白地追问,一是不方便,二是心虚。因此就算到了现在,她也还是畏首畏尾,不知所云地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这么为我着想,我没有看错你。” 他慢慢抬起头,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那你呢?反省过吗?自觉对不起我吗?我好好的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下她真的露怯了,眼神闪烁,但依然不服软,嘀嘀咕咕狡辩:“哪里好好的,都被毒成筛子了……那骨毒很伤身的,也许毒坏了那些你不常用的地方,本来已经病入膏肓,你自己没察觉而已。” 他脸色微变,“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骨毒伤的是骨骼,没有骨骼的地方,它如何侵蚀?再说好不好的,我自己知道!” 要承认学艺不精,实在很难,主要师父也没对这项着重提点过。识迷自知理亏,只好尽力弥补,支吾道:“这次回去,我会向师父请教的,看看有没有办法挽救一下。”边说边安抚式地摸摸他的脸颊,“拿出点耐心来,天无绝人之路嘛,会好的。” 那双眼眸里闪出一点微光,情绪终于转变过来,重又吻吻她的唇角,“阿迷,你一定在嘲笑我,觉得我很可悲吧?” 这话从何说起呢,原本就是自己疏漏了,才导致接连两个半偃都产生这种问题。是她对不起他,她愧疚都来不及,哪会嘲笑他。 她是个单纯的姑娘,真的很单纯,神情里满是愧怍,还试图开解他,“下半截失常,上半截是好的。咱们都不是肤浅的人,不要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上半截是好的,上半截还能亲吻是吗?他简直要被她的奇怪论调气到了,但仍耐着性子与她纠缠,“那我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你不要生我的气,毕竟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知道这对男子来说,是多沉重的打击么?” 识迷连连点头,“我对不起你,实在没想到百密一疏。”捧起他的脸,真诚地亲了两口,“这样总行了吧,你要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办法治好你。” “能不能治好,都是后话。”他偏过脸颊,在她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反正你多少得给我一些补偿,不要其他,只要尽心爱我就好了。” 然后不知怎么,她就被他推倒了。他脱下的氅衣,正好垫在她身下,十分柔软,并不觉得硌人。有那么一瞬,识迷觉得他可能早有安排,又在算计她了。但等不及她开动脑子,他就把她压在身下,那吻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哀哀地想,自己手艺出了问题,被他亲死好像也是活该。 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全身游走,她想制止他,他就悲戚地说:“阿迷,我心里很难过。” 识迷立刻不好意思责难了,心想被摸几下也不要紧,他喜欢摸就摸吧。 然而眼下的唇齿相依,远不能解他的渴,他要得更多,光是脖颈间游走已经不满足了。他挑开她的领口,一路往下延伸,识迷晕头转向,刚想反对,他抬起头绝望地嗫嚅:“阿迷,我如今和寺人无异了。” 单纯的姑娘眨巴了几下眼,又把不满咽了回去。通常来说不能尽人事者,心理多少有点扭曲,而造成他不能尽人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即便他有点僭越…… 算了算了。 第50章 得了默认, 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火。 他设想过很多遍,阿迷的身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他抱过她,亲过她, 但总隔着几层布料, 只能在脑子里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今天这样的机会从来没有过, 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迈进,她不忍心苛责, 于是发展到现在, 终于能够一探究竟了。 他想她其实也是爱他的, 只有这样,才会容忍他的无度猖狂。他停留在她胸前, 感受她,看见她,她也只是红着脸皱起眉,预想中的巴掌始终没有拍到他脸上。 那颗放进皮囊中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隔着薄薄的一层素纱, 他无法描述这是怎样美得令人心悸的一副画面。他的偃师, 就像停留在花瓣上的露珠, 轻轻颤抖,晶莹剔透。他不敢有更大的动作, 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唯恐任何一点动静都会烦扰了她,惊醒了她。 可终究是太诱人啊,他忍不住想亲近,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生气了, 抬起手要敲他,被他眼疾手快按住,“你答应过,就算我唐突,也不怪罪我。” 识迷只得无奈地收回手,气愤地指责,“你这是干什么,真荒唐……” 哪里荒唐,她不懂其中滋味罢了。他不去反驳,重新吻住她,一勾复一挑,把青涩的女郎,彻底勾得欲罢不能了。 也许是拉扯得太厉害,衣裙都乱了,迷蒙中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热得惊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皮肤贴着皮肤了。 识迷勉强找回一点神志,竖着一根手指警告:“好了,到此为止,不许……” 没说完的话,被他堵了回去,那灵巧的手指掠过她腿侧,激起一片细细的酥麻。他叹息着自暴自弃,“我是个残废,有什么值得你害怕。” 他不能卖惨,一卖惨识迷就觉得对不起他。若他干脆不成器,那也就算了,偏偏什么都好什么都强,就欠缺了这一点……她记得当初还精心雕琢了一下呢,结果一败涂地,雕琢坏了。 “让我试试好么?”他忽然说,“我想与你做真夫妻,可我力不从心,又不甘心……我本该可以给你幸福的。” 识迷骇然,“这荒郊野外,你还要试试?” 他腼腆地说:“正因是荒郊野外,与在卧房里不一样。虽然我知道大抵是不成的,但我还是怀抱一丝希望。”一面凄然望着她,“可以么?” 识迷人都麻了,这种事,摊到台面上来商讨可以不可以,这怎么办?还有,他想与她做真夫妻,自己呢?自己也愿意吗? 她有些为难,“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和你过一辈子……” 果然,她还是有逃跑的可能,越是这样,越要死死抓住她。 但他仍在示弱,牵住她的手道:“我不是个自私的人,倘或果真不能够,我断不会耽误你。白玉京多才俊,你将来可以找一个合心意的,相伴一生儿孙满堂。你也不必与师父说起这件事了,回去我就写和离书,你我缘尽于此,从今往后除了生死,再无相干。”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让他试定是不死心的。反正他大有可能铩羽而归,作为一片慈爱之心的偃师,就算豁出去圆他这个梦吧。等试过之后他放下了,到时候自己再遇见个把看得上的,正式开启自己的美妙人生就是了。 他一直满怀忧愁地凝视她,弄得她尴尬之余,大义油然而生。把手探到他衣下,摸了摸那精壮的腰身,松口道:“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啊。” 他暗里咬牙,所以这个时候她还在想退路,那满肚子花花肠子,打算用在他人身上,真是其心可诛! 嘴上应着,“大丈夫绝不食言。”指尖攀山越岭,肆意游走。 太清明的脑袋不容易糊弄,他要把她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才便于行事。 1 识迷在朦胧中看他的脸,神情冶荡,心下感慨他真是天下第一俊俏。当初做小五的时候,她曾不止一遍惊叹于他的容貌,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和她的创造无关。后来给他换身,好像把一个极端好看的傀儡娃娃据为己有了,因为太好看,总觉得可以延后收拾他,毕竟美貌至上啊。 她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既然他诚意想与她“试试”,那么顾念他坏事未做绝,她也不能把条件卡得那么死。昨日之事不可追,力求日后他能善待活下来的虞人,另外给军中那八万幸存者一个妥善的安排,她舍身忘死一下,也是值得的。 反正试试不吃亏,她已经是二十岁的女郎了,应当见多识广。夫妻间会做的事,在他几次的胡搅蛮缠下已经做了大半,可能就剩为数不多能发挥的空间了,且失败的可能居多……就如他所说不用害怕。只要做好准备,事后轻声细语安慰他,不要刺伤他的自尊心就好。 扭扭捏捏靠近,热情还是很高涨的。她见他额头有细密的汗,心想可怜得很,急成这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也应景地蹙眉,挫败道:“阿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识迷说没关系,“人生大有可为,不要执着于此。” 他缓缓眨动眼睫,眼眸里满是伤感,“怎么能不执着,我偏要今生圆满。” 她还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忽然闯了进来。她痛得失声尖叫,“怎么……怎么……” 他轻抚她,拱起眉微笑,“我就说,要让你失望了。” 只是还未到尽头,他极有耐心,忍不住时便停一停,俨然是个狡猾的老手。 识迷直觉晴天霹雳砸到了自己脑门上,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交代了。原来之前他都在做戏,他一定是探得了她和杨夫人的谈话,才刻意引她误会的。 这老奸巨猾的佞臣,刚才还在惺惺作态。她气得要捶他,他却俯身相就,一鼓作气推进,把她的叫喊吞没了。 现在十分后悔当初的善举,她觉得一个如此完美的偃人,一定要有与美貌相配的尺寸,所以刻意添砖加瓦一番。没想到他天生就有神力,根本用不着她好心。现在他的完美施加到她身上,她才知道有种感觉,叫长路漫漫。 好不容易走完这条路,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亲亲她,“要结束吗?” 识迷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还怎么结束?” 他笑起来,“我就喜欢你毫不做作的样子,与我势均力敌。” 当然,势均力敌不表示可以莽撞,可以不温柔。他变得与以前大不一样,一点不冒进,一切以她的喜好为上。虽然几次三番险些丢盔弃甲,但他有强大的自控力,即便游走在悬崖上,仍可以游刃有余。 这种时候,什么偃师不能与偃人生情,门规只能抛之脑后了。识迷有自己的解读,他不是偃人,以前是半偃,如今已经是生人了,自己不算违背师命。要紧一宗是她被骗了,后悔已经来不及。就算中途抽身又顶什么用,夹生与全熟只有一步之遥,懊悔留待事后,现在还是先享受吧。 不过若说享受,初次没什么享受可言,重要的是沉浸其中的心情,混乱地完成一个奇妙的游戏。陆悯如愿以偿了,自己也终于栽了,不到走投无路时,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一直也喜欢他。 他很温柔,拉扯并不雷厉风行,只要见她皱眉,便放轻一些。但控制再得当,终归是最初的尝试,忽地紧绷身子,埋在她颈间轻哼了声,带出一段簌簌的轻颤。然后是绵密的,甜入人心的吻,庆幸地说:“阿迷,我成功了。” 识迷七荤八素,生与死,好像相隔不远。 听到他这么说,想骂他又没力气张口,被动接受他铺天盖地的爱意,只有费力地把他拍开,才能让自己喘上一口气。 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她是个傻子,就这么被人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以后可好,既是他的粮仓,又是他的淫窟,这样下去亏得亵裤都要典当了。 “我的青年才俊……”她惨然喃喃,“我的第一春,就这么没了!” 他不太高兴了,把脸凑到她眼前,“我正值盛年,手握大权,你的第一春不应该是我吗?” 识迷只是觉得不甘心,“你这奸诈小人,你就是故意坑我。什么试试,你明明没毛病,还试什么试!” 说起这个有点心虚,但他还是能找到借口,“归根结底,是你太信不过自己的手艺。” 识迷被他说得气结,“没错,我现在悔不当初!” 她居然说悔,这是断乎不能接受的。他捉住她的肩问:“为什么?你嫌我做得不够好吗?半路遇见的才俊,哪及我知根知底。你可以对我很放心,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绝不会看其他女郎一眼。若你跟了别人,知道这世上男子多薄幸吗?他们不会珍惜你,只会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养外室。生了私生子还要带回来,让你照顾别人的孩子饮食起居,就如六卫将军一样。你是绝顶聪明的女子,不会想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是不是?” 冥顽 第46节 若是提起六卫将军,那确实可以说一声算了。陆悯虽然古怪,但凭他二十七年还是个童男子,比那些人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然而想到自己上了当,她又说不出地窝火,冲他指指点点,“你乱了人伦,这是背德啊!” 他听她抱怨控诉,一面点头,一面放轻手段替她擦拭,“你想骂就骂吧,等你骂完我再与你细说。这不是乱人伦,也没有背德,你只是替自己做了个好郎子,如此而已。” 识迷呆住了,看来都是自己的错? 虽然很不满他老是钻空子粉饰自己,但他正说一套做一套,又好像不那么讨人厌了。 奇怪的感觉,她脚趾头都缩起来了,“我自己可以。” 他温情一笑,“不好意思么?有什么不好意思,夫妻本就不分你我。” 不过大献殷勤之余,免不了揩油。她手足无措时,他就贴上来纠缠她,细碎地念叨:“阿迷,我愈发不能没有你了。今日礼成,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识迷要努力保持冷静,粗声粗气道:“那可不一定。二婚女郎,满世界都是。” 他说不能,“除非你舍得我死,否则我便让你十丈之内寸草不生。” 他说得出做得到,识迷气得打了他两下,“难道我以后只能围着你转吗?其他偃人怎么办!” 他拖泥带水地研磨,“你又不开傀儡铺子,若能精简,就精简些吧。我怕你失血过多伤身,还是保重自己要紧。” 她本想反驳他,这自私鬼完全只为自己考虑,可刚要开口,发现他又来了。她顿时惊恐 ,“你就算是只驴,也该歇一歇了。” 他却兴致不减,“等到与他们汇合,我们就不能如此肆无忌惮了。趁着还有时间,你不想多给自己几次机会吗?” 老天爷,这机会只是他一个人的狂欢,怎么说得互惠互利一样! 识迷不迭推诿,“还是来日再战吧。” 他说不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实在拗不过他,明明一把年纪了,行起这种事来,偷奸耍赖示弱扮可怜,无一不拉得下脸。她记得自己小他七岁,凭什么要任他搜刮?也许是自己手底下造出了他的皮囊,天生比他高一辈,长辈迁就小辈,是不是应该的? “最后一次,说定了。” 他“嗯”了声,“我轻轻地。” 至于是轻还是重,那就见仁见智了。泥泞里跋涉,每一步都讲究干脆利落,识迷觉得他把半辈子的果决都用在了她身上。起先滋味并不好,像徒手擦刀刃,就快被割破了。后来渐渐品砸出滋味,那种又痛又快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 天上的寒星眨眼睛呢,想必全都看见了。渐渐星辰炸成了上元夜的灯花,她忍不住吟哦,心想这奸人其实还是有点用的。 第二次比第一次尽兴得多,得了趣,就不会怨声载道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篝火燃烧着,加上彼此的体温,山野间也不觉得多冷。 良久,识迷气若游丝道:“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陆悯慢条斯理捋她的头发,“早就成亲了,你走到天边也是我的夫人。回头见了师父,我来向他请罪,不论什么责罚,尽可由我领受。你把一切推在我身上,就说是我逼迫你,你不得不从就行了。” 识迷嗤笑,“你在说笑话吗?我是师父带大的,若知道我是个愿意吃亏的人,当初不会准我下山。” 他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让我挡在前面,护得夫人周全么?还有那失了主的燕朝……你身份比我高贵,你可以借偃人之口发号施令,我继续当我的臣子,率众为你开疆拓土。” 识迷抬头看看他,“你当真不想做皇帝?” “我想啊,但满朝文武不认我。到时候群起而攻之,不免血流成河,我打了十几年仗,不想再打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由衷道,“思来想去,还是维持现状最稳妥。好好经营起一个强盛的国家,顺利让孩子登基称帝,我就可以带着这半朽的残躯,功成身退了。” 识迷嗟叹,“你真是走一步想十步,八字刚有一撇,你就想生孩子了。” 他迟疑了下,“你怕怀不上吗?那我勤勉些……” 她忙叫停,“我们再说说其他……有了孩子,既不姓解也不姓陆,你甘心吗?” 他又恢复成散淡的语调,不急不慢道:“我阿翁毒杀我,姓氏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的姓,可以作为孩子的名,虽不能正大光明认祖归宗,但前虞的血脉继承了天下,至少可以廖慰你父母的亡灵。” 识迷想了半天,才想起圣元帝姓仲孙,“仲孙解?巧了!” “可不是么。”他笑着说,“上天注定,这姓氏恰好成全了我们。唯一遗憾,是不能让我在孩子的名字上卖弄才学,不过可以给他取好听的小字,一个不够取两个,两个不够取三个,足以满足老父的炫耀之心了。” 如果当真照着他说的实现,好像太过完美了…… 识迷仰起头,对他审视再三,“我怎么觉得你又在算计我?今天说得再好,来日算数吗?你别不是想骗我生孩子,然后像你父亲对待你一样,对待我们母子吧!” 他原本还云淡风轻,但听她这么说,顿时白了脸,“你可以怀疑我,但请你不要侮辱我。我不是禽兽,不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她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人家刚同亲爹决裂,现在问他最恨的人是谁,必定陆悬舟无疑。她拿他和他父亲类比,他不能接受,但她也只为有言在先,试探他的反应而已。 反应不错,她可以稍稍放心了,毕竟酒席已经摆过,就得做好准备迎接远客。虽说半偃生育的能力也许不及生人,但个体与个体不同,万一陆悯这怪物这方面奇强,她不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吗。 他怕自己的言辞得罪她,又放轻语调握了握她的手,“你是偃师,你知道我的弱点,我若真这么做,你要毁了我,易如反掌。况且你早说过,孩子的血对我没用,我骗你做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想尝试一下天伦之乐,做不成被父母疼爱的儿子,就去做一个能疼爱骨肉的父亲吧。” 这是他真挚的内心独白,识迷听来唯剩感动,就算是骗人,此刻也选择相信他。 她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要是敢诓我,你就死定了。” 他把她压向自己的胸怀,说不会,“已经权色兼收,我别无他求。当然若是能再来两次让我回味,那就更好了。” 第51章 结果当然是想得美, 识迷还要留着小命,回去见师父呢。 两下里确认了关系,连睡到半路都要睁开眼看一看,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在不在身旁。 山野间其实睡不安稳, 各种鸟兽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天将亮不亮的时候愈发嘈杂, 恍惚就在耳边蹦跶。 识迷睁开眼时,他还睡着, 眼睫浓长, 鼻梁高挺。可惜鼻梁上有伤, 但并不妨碍他的好看,反倒有种战损后凄楚的美感。她到现在还在赞叹自己的手艺, 之前以为他真的有缺陷,她是对自己产生过怀疑。现在确认他完好无损,她的自信可又回来了,觉得再做十个这样举世无双的偃人,也不是难题。 越欣赏越得意,他能遇见自己这样的高人, 算他运气好。但看着看着, 发现他的唇角慢慢上扬, 眼睫颤动了下,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她看够了没有。 她忙调转视线, 假装看山看水,可他拽住了她的手,懊恼地说:“一醒来就这样……阿迷,你替我看看,是不是病了。” 被拽过去的手, 精准落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因为用时过快,甚至不容她有犹豫的机会。 识迷对自己的认识又进一层,不光手艺好,还有容人的雅量……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太好意思,顺手捏了一把又缩回来,“以后谁再说太师年老体弱,我就和他翻脸。” 他失笑,“除了你,还有谁敢嫌我?年老体弱……我没能证明自己正直盛年吗?要是这样,就再来一次好了。” 她忙阻挡,“不行不行,师兄他们肯定在找我们。要是被撞见,我还怎么见人!”边说边掖好他的袍裾,“快把裤子穿上。” 这句话,怎么都觉得好笑,他当真一晚上都松着裤腰,现在看来实在不正经。 慢吞吞起身,整理好衣着,这时才发觉膝头生疼。弯腰一看,果然蹭破了皮,但不能被她看到,免得这事又成了她拒绝他的理由。 走出崖壁,四处查看,才发现这地方是个干涸的河床,地势较低,周边密林环绕。如果不是从崖上垂直降落,要想找到这里,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识迷想往外走,穿过树林也许就有方向了,但陆悯觉得等人过来汇合才更稳妥。 “把火续上,我给你打野味吃。”他兴致勃勃捡了两块石片,在树林边缘转了转。不一会儿提着一只雉鸡回来,拔毛去皮穿 在了树枝上。 明明是落难,却过出了游山玩水的味道。吃饱后躺在树下看白云蓝天,看得昏昏欲睡时,传来了白鹤梁的叫声:“主君,女君……太好了,二位都安然无恙。” 这么快被找到,陆悯还有些不高兴。撑身坐起来,抚着额头道:“这次办事倒利索。” “多谢主君夸奖。”白鹤梁高兴地说,“我们找了一夜,可夜黑林密实在不好找。天蒙蒙亮的时候又兵分几路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了主君和女君的下落,卑下都快哭出来了……” 听不出好赖话,这白鹤梁就是长了一点脑子的阿利刀,不太懂得怎么转弯。 陆悯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剩余几人?现在何处?” 白鹤梁道:“暗卫二人,死士一十八。卑下已鸣镝通知他们了,即刻便会赶来。” 陆悯不语,眼神透出阴冷的肃杀,识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晚发生的种种,实在算得上惊天的秘密,参与的人越多,泄露的可能越大。还记得当初那个出面接洽的谋士罗诘,后来完全没了踪迹,等到替换圣元帝的时候,他让她做了罗诘的人皮面具,证明此人早就被他灭口了。 知情者一个不留,是他惯用的手段。白鹤梁应当心里有数,因此陆悯询问人数的时候,他战战兢兢低下头,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这些暗卫也好,死士也罢,就如偃人一样无条件服从指令。也许下一刻人集齐了,就会等来他封口的指令。 “陆悯……”她低低唤了他一声,没有更多言语,但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后终于改了主意,“将这二十人远远派出去,无召不得入上都。还有你,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会有什么下场,你心知肚明。” 白鹤梁到这时才敢出气,深深躬下身子,“卑下明白,请主君放心。” 鸣镝一响,不多时就引来了四处搜寻的人。三偃残破地跑到识迷面前时,两眼蒙着一层翳,待她把银针插回他们耳后,那层白膜才消退,立刻张嘴要哭,被识迷一个眼神喝止了。 陆悯瞥了眼白鹤梁,白鹤梁会意,退身召集赶来的死士,揖手行了一礼,快速离开了。 识迷迎向顾镜观,问师兄一切是否都解决了。顾镜观点了点头,笑容里有苦涩的味道,“我以为妙若的仇这辈子报不了了,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有这个机会。” 但不得不承认,陆悬舟是个坚如磐石的人,什么儿女情长,对他来说都是虚妄。他利用魇师死遁后,居然从未找过太长公主,以至于顾镜观早就放弃了复仇的计划,若不是他这次自己露面,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一个原本就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来过又走,像雨点落进河水里,无人在意。 六人整顿起来,找回马匹赶往灵引山。从这里过去耗时不用太长,大约又走两日,就已经到了山脚下。 仰头望,高山巍峨,半山腰有成片的建筑,那是识迷师兄妹生活过多年的地方。 顾镜观倒有些情怯了,尴尬地对识迷道:“我很紧张,不知师父肯不肯见我。” 识迷心里也没底,讪讪笑了笑,“我带回去的也不是好消息,师父不会被我们联手气死吧!” 顾镜观无言地与她交换了下视线,迈上台阶,叩响了山门。 一个小童开了门,探出脑袋问:“贵客从哪里来?要拜访何人?” 识迷唤了声“青蚨”,“这是我师兄,回来拜见师父。” 守门的青蚨见了识迷一喜,“解师姐,你回来了?”当然这位师兄他也有所耳闻,当年曾经轰动整座灵引山,只可惜自己那时还没拜师,没有机会得见。 既然是跟随师姐回来的,自然不会遭到为难,但他仍要通禀,先让他们进了门,询问识迷:“师姐是在这里等候,还是由你进去传话?” 识迷道:“我陪师兄等候,顺便你也替我告知师父,我带了郎子回来,请师傅查验。” 青蚨更惊讶了,两眼在阿利刀和陆悯身上扫了一圈,只消一瞬,就把阿利刀排除在外了,嘴里连声应着:“噢,师姐嫁人了……噢,我去去就回。” 青蚨飞快地跑了,阿利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识迷:“这童子刚才看我那眼是什么意思?后来为什么又不看我了?阿迷,我们也要见长辈。” 识迷道:“看你是觉得你衣衫褴褛,破破烂烂面见师父不合适,回头让人领你们去我以前的住处,换了干净的衣服再给师父请安。” 三偃闻言低头看看自己,确实,夜行衣都给撕破了,这个样子见人,有点太不尊重长者了。 至于等待的时间,那必是最漫长的。大家都有些惴惴,抚膝坐在那里,偶尔对望一眼,也是相顾无言。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青呋跑回来。三人起身迎上去,不知他会带回怎样的消息。还好,青蚨气喘吁吁比手,“山主发话,让三位上山啦。” 那一刻顾镜观五味杂陈,原本他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不想师父竟还愿意见他。 冥顽 第47节 他努力咽下酸楚,随识迷和陆悯一道上山。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仍和十几年前一样,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回来的一日。心下感念师父的恩情,也感激这位小师妹的成全。 玄机堂,是整座灵引山的中心,建在千根偃木支撑的平台上。正堂和迂回的通道落差将近十丈,人还未到台阶前,远远见一个穿着天青衣袍的老者站在围栏前,那身影极熟悉,即便过去多年,似乎也未见有什么改变。 识迷叹息:“师父一直惦念着师兄,得知你回来,走出正堂迎接了。” 顾镜观两眼直直望着上首,蹒跚地登上台阶,石阶那么高那么长,好像总也爬不到头似的。 终于登上平台,他扑通一声跪下,膝行着叩首向前,“不肖弟子顾镜观,叛出师门十五年。今日回来领罪,请师父重重责罚。” 危真人的视线徐徐落下来,落在这多年未见的得意弟子身上,眼神中混杂了太多情绪,有责难、有无奈、有悲悯,也有无尽的欢喜。 也许时间真能冲淡一切,曾经的怨怪化成一声长叹,危真人垂手搀住了他的手臂,“为何现在才回来!这些年飘荡在外,吃了很多苦吧?” 这句话,让一向淡泊的顾镜观泣不成声。苦也好,累也好,都化成了对师父无比的愧疚。愧疚于辜负了师父的希望,也愧疚于十五年来未能在师父跟前孝敬。 师父态度的转变,意味着多年的心结解开了,师徒冰释前嫌。识迷小心翼翼想,说不定师父原谅了师兄,自己也能乘一乘东风。毕竟自己的过错比师兄还轻一些,妙若是偃人,陆悯只是半偃而已。 于是她壮胆叫了声师父,“您只顾和师兄叙旧,对阿迷视而不见吗?” 危真人这才转头望过来,笑道:“早就看见你了,不过一时顾不上你罢了。”一面说,一面望向陆悯。只消一打量,面色便阴沉下来,诘问识迷,“这位就是你的郎子?” 识迷顿时满脸心虚,心道坏了,劈头盖脸就要臭骂。师父那双眼睛洞察微毫,一眼就看出来了。师兄的事尘埃落定,是因为妙若已死,无需再追究,而自己犯下的事却是热腾腾新鲜出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硬着头皮刚要点头,一旁的陆悯向危真人拱起了手,“燕朝太师陆悯,见过真人。” “还是位太师。”危真人睨眼问,“成了婚?是假夫妻,还是真夫妻?” 这个问题问得识迷无地自容,脑袋几乎要耷拉到地面。还是陆悯不卑不亢,坦然道:“我与阿迷日久生情,从未想过弄虚作假欺骗真人。这次我随她回来,就是向师门请罪的。真人对阿迷恩重如山,陆某亦敬重真人,若她与我的婚姻违反了门规,令真人不满,陆悯愿替她领罚,只求真人宽宥,保全这份师徒之情。” 危真人的脸色愈发不好了,转头问识迷:“你下山之前,为师千叮咛万嘱付,与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识迷跪地说是,“弟子记得。偃师不得与偃人生情,违令者自废双手,逐出师门……可是师父,他不是偃人,他已经是生人了。” “生人?”危真人反问,“他能不用你的血续命,一日复一日活下去吗?半偃与偃人没有区别,甚至更难把控。你们都怨怪门规苛责,但你们不知道,不许你们与偃人生情,是在保护你们,不令 你们被情胁迫,沦为偃人的血匮,你们明白么!” 识迷匍匐在地,羞愧道:“弟子懂得师父的一片苦心,可事情已然如此了,求师父原谅弟子,给弟子一个机会。” 危真人并不容情,寒声道:“你可以不回来的。若是不回来,师门便不会追究你,你在那万丈红尘中耗光了精血,为师也不知道。” “回来,是因她看重师徒之谊。”陆悯放低姿态哀恳,“请真人看在她一片孺慕之情的份上,原谅她施舍皮囊与我。我对她绝无半点算计,余生都会坚守与她的盟誓,不会伤她半分,求真人成全。” 危真人哼笑,“你要活下去,月月都会伤害她。半偃如残灯将熄,只有用她的血才能重燃。她为你续一次命,身上就多一道伤口,你竟说不会伤她,真是笑话!” 已然没有多费唇舌的必要了,危真人直直望向识迷,“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自毁双手,二是将他投入火堆,你选一条吧。” 顾镜观见状,死去的记忆又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他仓惶求情,“师父,他们走到今日,有许多因缘际会……” 危真人抬手阻止他,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我危寻执掌灵引山四十年,一生虔心教授弟子,却没能教出一个德行无可挑剔的传人,我也有愧师门。弟子犯过,过在己身,我稍后自会去三戒堂领罪,辞去山主之职。” 识迷万没想到,自己的随波逐流竟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她吓得大哭起来,“师父,我错了,我甘愿领罚。您废了我的手,把我逐出师门吧,只求师父保重自己,不要去三戒堂。” 她托着双手,高高举起送到危真人面前。但还没等危真人有动作,陆悯便将她拽了回来,回首对危真人道:“为什么要毁了双手?既然门规不近人情,那便没有遵循的必要。真人口口声声指责我伤害她,如今却要毁她双手,我已分辨不清了,究竟我与真人,哪个伤她更深。” 他的这番话,令危真人更为不悦,“既入山门,就要守山中的规矩。解识迷是灵引山弟子,师门发落门徒,外人无权置喙。我知道太师手握权柄,这小小的灵引山若引大军攻打,即刻便会灰飞烟灭。”边说边望向识迷,“你师兄只是违反了门规,而你却要让灵引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阿迷,你是为师一手带大的,没想到,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恩师。“ 识迷怔愣片刻,铁青着脸说不,“就算弟子死,也不会给师门招来灾祸。”她没有再迟疑,一把推开他,“你走,不用管我。” 陆悯咬着牙,脚下未挪动半步,“我不会让你遭受酷刑。真人若不能宽恕,就让我一人来承担吧。” 识迷低叱,“别发疯,会被活活烧死的!到底是一双手重要,还是一条命重要?” 两下里计较,当然是命重要。可作为男人,不能在受她恩惠之后,又毁了她的一生。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因为你,才又苟活了半年。”他珍惜地拢起她的手,视线在每一个指节上流连,“你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就此断送。若为了保全我,余生落下残疾,我也没有颜面面对你……” 识迷急切地打断他,“我把学会的一切都还回去就是了,你别来凑热闹。” 一旁的危真人蹙眉,“你可要想清楚,保你安身立命的底气是什么。作为偃师,没了手一文不值,你相信男人的誓言吗?今日说爱你,明日就能把你囚禁起来,让你吊着一口气,充当他续命的工具。” 识迷裹着泪,黯然垂首,“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 陆悯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温声道:“不要哭,眼泪是最无用的。”说罢转身面对危真人,振袖长揖下去,“燕朝君王杀戮无度,已经被我们用偃人替换了。如今朝堂无人把持,我若一死,天下必会大乱。但我知道,这颗心滋养了躯壳多时,他已能如常处理朝中政务了。请真人看在万万百姓的情面上,准我留下这副皮囊,让偃人继续平衡朝堂,我死不足惜,社稷不可动摇。当初是阿迷把这颗心放进偃人胸膛的,今日也请阿迷了结此事,让她给师门一个交代,也送我最后一程。” 第52章 这番话, 说得在场众人沉默。 良久危真人才问:“这是你心中所想?” 陆悯说是,“我只身来灵引山,就是为了听真人发落。当初我率兵攻打虞朝,无数将士百姓惨死在铁蹄之下, 我本就愧对阿迷。如今又因我让她自毁, 那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识迷惨然望向危真人, “师父……” 危真人瞥了她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把陨铁制成的匕首扔过去, “既然太师如此重情义, 那火刑之苦就减免了。但他自己选的路, 定要心甘情愿走完,刀就在眼前, 你动手吧。” 一旁的顾镜观拽住危真人的衣袖,跪在他面前央求:“师父,我有罪在先,不要因我的过错迁怒小师妹。半偃虽然比偃人更难操控,但他们有血有肉,这样做, 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危真人愠怒地扯开了衣袖, “你不必为他们说情, 今日你那偃人已经不在了,我们师徒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 若还在,你以为你能踏进师门一步?门规如山,不可动摇,谁犯过谁便受罚,这是天经地义。为师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 既然主意已定,为何还要反悔?” 这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顾镜观一直以为师父心软,谁知多年过去,也变得和那些执法长老一样铁石心肠。他开始后悔,也许不该回来,师妹对师门有太多眷恋,才弄得现在这样。眼下他们一个愿意剁手,一个愿意剖心,早知道留在白玉京,就不必经受这一切了。 他回头望向识迷,用眼神示意他们赶紧跑。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多年前的悲剧重演一遍,他还会是同样的选择。所以为何又去怪罪妙若呢,终究是无能的意气,欺负她善良纯真。心底陈年的疤重又被揭开,他除了自责和放下,好像没有其他办法。 可识迷却没有跑,她捡起地上的陨铁匕首,含泪对陆悯道:“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他摇摇头,与她相对跪下,抬手扯开交领,把那根红线送到她面前,“我不怕疼。与你相遇一场,已经是上天的厚待了。阿迷,我一直哄着你,纠缠你,并不只为活命,我是真的喜欢你。你我走到今日,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望你多包涵。往后就让这皮囊再陪你一程吧,戍边十六卫的令牌,我放在你的梳妆匣里了。国家社稷过于沉重,若是扛不下去就尽早离开,千万不要恋栈,知道么?” 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识迷哭花了脸,泪眼模糊视线,看不清他了,她嚎啕大哭:“你把令牌留给我了,你没打算活着回去吗?” 他笑了笑,“我来会我阿翁,虽然有万全的准备,也怕事出突然。留好后手,至少能保你周全。” 识迷举着陨铁匕首,在他胸口比划了两下,“我可真要扎进去了。” 他点点头,“来吧。” 猛地扬起手,就在下一刻,尖刃便要刺穿皮肉,可她却顿住了。回头望着危真人道:“师父您看,我就说他没那么坏,这下您信了吧!” 顾镜观和陆悯都怔住了,茫然看向危真人。危真人抱着胸咂了咂嘴,“不试试,怎么看出他的真 心。世上骗姑娘的男子太多了,你涉世未深,万一被人拐走,路远千里,为师鞭长莫及。” 顾镜观方才明白过来,“你们……这是做戏吗?” 危真人对识迷道:“把你师兄急得不轻。” 识迷龇牙笑着,把顾镜观搀了起来,“我们着手制作圣元帝那时起,我就给师父写信了,把前后种种都告知了师父。师父信不过陆悯,我也信不过,说好了若能见面一定要试试,没想到他果真送上门来,那就不能怪我们了。” 陆悯摇摇晃晃站起身,两眼盯着她,咬碎了银牙,“解识迷,你居然诓我!” 识迷讪讪躲到危真人身后,探出脑袋说:“怪你笨。师父这么疼我,怎么会废了我的双手。” 先前做足了恶人的危真人立刻充当起了和事佬,“好了好了,男女结亲,试探人品是必不可少的。阿迷的心性我知道,不用试了,而太师是初次相见,丑话说在前头,往后才好做亲戚。” 时至今日,陆悯才看懂识迷的奇怪思路是随了谁,危真人充分展现了只挑别人不挑自己的绝佳精神风貌。自家的孩子无懈可击,甄别他人必须大刀阔斧。可他敢怒不敢言,这番柳暗花明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了,他不用交心,识迷也不用自毁双手,如此双全,还有什么不满足? 于是敛起神,向危真人长揖,“真人的苦心我明白,阿迷是您亲手带大,为她择婿自然要多费心。所幸陆某经住了考验,没有辜负阿迷,也感念真人摒弃旧俗,宽宏大量玉成。” 危真人很欣赏他的讨巧,对识迷道:“你不是说他尖酸刻薄,睚眦必报吗?如今看来,倒像还好,到底是能做太师的人,有几分肚才和雅量。” 陆悯听了,调转视线看向识迷,笑容里透出危险的味道,“你究竟在真人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 识迷起先还敢露头,后来索性缩回危真人身后,再不敢说话了。 危真人当然要替爱徒辩解,劝说陆悯别当真,“女郎本就柔弱,既然打算择一人终老,多几分顾忌和试探,也是人之常情嘛。” 陆悯口上称是,心里却在嗟叹,这女郎当真柔弱吗?一直扮柔弱的不是自己吗?她从来没有惶惶然需要依靠他的时候。每当他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她总能让他面壁。要不说天造地设呢,功成名就后他没有想过娶亲,原来就是为了等到她。 思及此,被愚弄的心气也平了,向她伸出手,“你躲在师父身后做什么,快过来。” 识迷这才慢吞吞挨过去,随他一齐向危真人行礼。 危真人看着面前的人,终还是叹息着吐露了心里的想法,“偃师嫁了半偃,其实于为师来说,到底不称意。但你们既然有情,我也不能棒打鸳鸯。我只盼你们看清自己的内心,今日的决定,十年二十年后仍不后悔,仍怀赤子之心,仍互相关怀怜爱,平顺无波地走完一生。”复又对识迷道,“我人在山中,偶尔也听说方内的事。五国大乱,战火纷飞那么多年,即便是有恨,事已至此不可改变,就不要太执着了。人过惠,难免伤及自身,万事不要做绝,到了绝处未必能逢生,这是为师在你幼时就教你的道理,往红尘中去了一趟,也不要忘记啊。” 识迷说是,“师父的训诫,弟子一直谨记在心。” 危真人慢慢颔首,“如此就好。你们能回来,了却为师多时的惦念,我很高兴。在山里住两日吧,再一别,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了。” 这话说得识迷五味杂陈,她在师父面前没有那么多的自立自强,当即便哭起来,“我舍不得师父。” 危真人笑眯眯给她擦了擦泪,“哪家养了女郎不外嫁?路途虽远,也还是可以回来探望的。你舍不得师父,难道舍得你的郎子?” 识迷扭头看看陆悯,嗒然了。 “带着太师,去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危真人道,“去吧,我与师兄说说话。” 识迷拱手领命,方才和陆悯一起退出了玄机堂。 从石阶上下来,识迷说:“师父经历了师兄那件事,心境上改变了好多。即便得知你有欠缺,也还是包涵了,是害怕再失去啊。” “我也很是庆幸,真人没有责难,大度地接受了。”他边说,边拿眼风杀她,“倒是你,没想到偃人做得好,戏也唱得好。我刚才看你哭得那么伤心,竟一点都没怀疑你,是我失策了。” 说起这个就下不来台了,识迷即便心虚也振振有词,“我只是把本应发生的,给你演习了一遍而已。你没有经受说明你运气好,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陆某人!” 陆悯只得认栽,回想起先前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追问:“若真的只有两条路可选,你会怎么办?会为保住我,宁愿被砍手吗?” “别开玩笑,我像是那么一根筋的人吗?”她的前半句话让他灰心,但后半句话又燃起了他的希望,“当然是叛出师门,赶紧逃跑。你不能死,我的手也不能废。反正师兄回来了,师兄自会替我说好话的。” 所以你永远不要担心,解识迷有背负道义为难自己的时候。她是天下第一机灵人,明明一跑了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何必弄得血赤糊拉,你死我活。 陆悯由衷的佩服了,生平最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他的爱妻恰好不是。 她带着他,兴致勃勃地转遍了山前山后,小时候曾在这里磕掉一颗门牙,接触偃术后把牛眼装在人脸上,曾在那里罚跪了两个时辰。很多细碎有趣的事情,绘制出她完整的成长历程,陆悯反观自己,不由有些遗憾,他没有童年。他是在读不完的书,和练不完的骑射中长大的。 识迷是会安慰人的,说不要紧,“所以你长大做了太师,我长大只能做偃师。虽都是‘师’,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百姓都管你叫大人,而对我的称呼就差点意思了,管我叫妖人。” 这么说来付出多大,回报就有多大。小时候窝囊地读书,是为将来扬眉吐气,想了想,便也释怀了。 登上灵引山山顶远眺,群山连绵望不到尽头。可惜时候不对,若能赶上日出,那景象才是最美的。 两个人约定,明早一定早早起床,来看一看山顶的圣景。当然约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外连日奔波,连床都没摸到,有了适宜的环境,必定要补上陆悯多日的亏空。他的聪明才智,几乎全用到这项新发现上了,孜孜不倦,百折不挠,他说要给她最稳妥的幸福。 说得真漂亮! 识迷被盘弄得要散架了,第二天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还看什么日出! 慌里慌张去见师父的时候,师父正和师兄在后山的观澜亭里喝茶。见他们来,表示理解,“路上辛苦,不用那么早起身。”刚说完,远远看到童子赶来传话,惊诧地“咦”了声,“要吃午饭了吗?” 下定决心,明日一定早起,但天公不作美,推窗发现雨下得淅淅沥沥,院子里一片浮光,计划又泡汤了。 冥顽 第48节 陆悯把识迷捞回来,心安理得地圈在怀里,“昨夜睡得晚,再补一觉,反正师父和师兄都能体谅。” 识迷不答应,还想起身,他又来了兴致,“你不累吗?既然不累……” 床又摇晃起来,咯吱作响。等他们忙完起床,发现三偃拿着锤子站在门前,阿利刀说:“阿迷,我们来给你修床。你这床怎么老响,响了一夜,再睡恐怕要塌了。” 识迷吓了一跳,连忙叮嘱他们,床坏了的事不能说出去。等有空了,做一张结实的千机床。 及到第三天,该回白玉京了,师父送出山门,一直送到山脚下。 顾镜观说:“我不回去了,圣元帝的偃人,项上部分是你做的,以后由你加持,他一样能运作自如。至于第五海,我留了铁匣给他,还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后偃人应当不会再出差错,你让第五回灵引山来吧。师父上了年纪,我打算留在他身边照应,已经浪费了十几年光阴,以后的日子,我要慢慢补全它。” 识迷早知道他会这样选择,颔首道:“我这一去,不能在师父身边尽孝,有师兄在,我也放心了。”复又望向危真人,“师父……师父我要走了。” 危真人目光徘徊,眼里尽是不舍,但仍抬起手,艰难地回了回,“去吧,去吧。” 识迷见他转身要离开,站定步子大哭起来,“我还没走,您怎么就要回去了?” 危真人重又红着眼眶转回身,“上次你入世,我知道你还会回来,这次你嫁了人,再回来怕是遥遥无期了。为师怕失态,所以想先走,你这丫头就是那么不知体谅,还要我目送你。” 识迷讪讪吸了吸鼻子,“算了,那我们各走各的,都不要回头。” 他们跨上马,挥动马鞭朝着远方疾驰而去。危真人进了山门,一步步顺着向上的阶梯折返。走到中途,还是忍不住回身眺望,那五个身影变得很小,在蜿蜒的山路上忽隐忽现。 顾镜观道:“灵引山距离白玉京不算太远,想师妹了给她写信,让她回来探望,不过十来日的事。” 危真人嗟叹,“我当年算出虞朝气数已尽,所以带走了阿迷。本以为她能在山里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是回到那滚滚红尘中去了。” “她是虞朝的公主,生来就系着家国天下。”顾镜观顿了顿问,“我记得师门有彻底将半偃化成生人的办法,师父为什么没有传授给师妹?” 危真人的脸上,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陆悯是枭雄,阿迷须得有制衡他的办法,终身才有保障。不是信不及陆悯的为人,是我作为师父,不得不为弟子考虑。人的想法,会随处境的改变而改变,一旦肆无忌惮,就只能寄希望于他不忘初心。寄希望于他人,不如自己掌控全局,所以陆悯只能是半偃,这样我阿迷才能高枕无忧,一生被丈夫疼爱。” 顾镜观懂得师父的苦心,夫妻之爱变数太大,有时候设防,反倒可以长久。反正识迷还养着其他偃人,血做不到不流,多一个陆悯,无伤大雅。 不同的来历和经历,让你的人生有迹可循。顾镜观年幼时进山学艺,在灵引山度过了最好的年华。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在尘世间漂泊的日子浑浑噩噩没有方向,直到再次回到这里,才明白自己生来属于这里。识迷呢,生来属于红尘。她是身披彩衣来到世界的,就应当一生华丽,让人景仰。 三个月后,第五海回到灵引山,带来一个消息,说解师叔怀上身孕了,魇师用梦境推演,是个男孩。 顾镜观舒了口气,他知道他们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照着既定的设想完成。这偷天换日的局,只要有陆悯在,就无人能破解。 等到来年春,识迷给师父写来了家书,信里夹着一朵初生的小雏菊。看着这朵花,可以想象出一个养胖了脸颊,坐在窗前满脸含笑的女郎,低头写信的样子—— 窗外春光正明媚,她一字一句地问候师父与师兄,还有第五海。信上说自己生了个孩子,陆悯给他取小字叫承因,送进龙城做太子去了。因当时是奉皇后之命,进龙城陪伴宋皇后待产,孩子落地就记在皇后名下,她沦为了干娘,心里难免不痛快。产子没法大肆庆祝,还得偷偷摸摸,陆悯舍下公务陪她上崂阴关游玩了几天,也算小小弥补了一下遗憾。 重安城改建的皇陵,在神道完工后下令关闭上墓门,百姓无一生祭,营建墓道的虞朝兵卒也没有伤亡。陆悯打算在中都以南再修建一座城池,将来用以安顿百姓,当然,这钱全由解夫人出。 总之自己一切都好,请师父和师兄不要挂心。等到孩子再长大一些,她就回来探望,住上半个月,陪师傅焚香下棋。 危真人合上信,转头望向窗外。山林间野花野草盛放,有鸟雀在枝头鸣唱,远山衔着流云,恰似砚台里未干的墨。 天地缓缓,正好容得下一个阳春,在宁静和悠远里,缀上温柔的落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