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瞎子认错未婚夫后》 第1章 《小瞎子认错未婚夫后》作者:滴星圆【完结】 文案: 小瞎子赵慕萧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流离七年后被师傅收养,教他武功防身。生病烧坏了眼睛,却没瞎透。师傅死后,虽被拐卖到灵州,却因祸得福,被亲生父母寻回,成了景王府的小王爷,备受宠爱。 他还多了个未婚夫。 与未婚夫约见那日,赵慕萧从早晨到中午,才等来白衣人影。 赵慕萧委屈埋怨:“你怎么才来呀?我都饿了。” 对方静默片刻,“久等?” 未婚夫生得俊朗,如濯濯春柳,似神仙中人。 虽然爱逗他,但待他极好。 只是有时气性挺大。 与他亲近,唤他楚郎,他怪怪的; 称呼他的字,他非常排斥; 在郊外捡树枝摸瞎写他的名字,他更是直接抬靴将地上的字给踩糊抹平。 赵慕萧叹气。 不过未婚夫很帅又很好,赵慕萧决定完婚。 岂料次日,未婚夫匆忙告别,一年不见踪迹。 直至一年后,边关大捷,皇帝诏诸王进京朝贺,赵慕萧才终于见到久别重逢的未婚夫。 玄甲军气势浩荡,如云压城,高头大马上的将军着黑甲长枪,飘扬的旗帜上绣“褚”字。 禁军持刀站立街道两侧,高呼:“玄衣侯凯旋回朝——” 人群拥挤,混乱中赵慕萧被推到了路中间。周遭一片嘈杂,眼前晕眩旋转,如同置身惊涛骇浪。 突然间,将军下马,倾身伸来一只手,模糊的面容仿佛在笑:“不认识我了?” 是熟悉的声音,泠泠如泉上流。 半晌后,赵慕萧抬手,面无表情地打了下玄、衣、侯的手心。 然后爬起来,向着人群中刚刚相认的真未婚夫道:“楚郎,我们走!” 百战百胜、向来意气飞扬的少年将军,骤然变了脸色慌了神,跟吃了败仗一样。 【乖巧直球但不是好欺负的小瞎子受vs鲜衣怒马意气飞扬但混账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视角赵慕萧互动褚松回 一句话简介:他故意的他故意的! 立意:万世太平 第1章 “啪嚓——” 灵州城内,一阵喜庆热闹的敲锣打镲声如同平地春雷,响彻街头巷尾,引得众多路人争相围观。 老班主竖起“吉祥杂耍”的招牌,又敲一声铜锣,咧着嘴拱手笑道:“多谢诸位父老乡亲的捧场,今日小老儿的弟子们给大家带来精彩的杂耍表演,若能博诸位一笑,便是小老儿三生有幸!” 话音落下,五六条金光闪闪、白光耀耀的狮子跃入摆舞,踩着节奏鲜明的铿锵鼓声,狮头高昂,或奔腾或翻滚,勃然勇猛,满是斗志昂扬。 百姓看得连声叫好。 舞狮完毕,金色毛茸茸的狮子头里忽地窜出一个布衣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个子不高,瞧着有些瘦弱,青竹似的身段,漂亮得引人注目。 老班主在尘土地上放了条长凳子,两手端来白瓷碗,向众人一一展示而过,随后扬手一挥。 小少年踩着石块翻身一跳,站在凳子上,他微微一矮身,只见那碗正稳稳当当地飞落他的头顶。 “接着!” 老班主丢碗。 他随意丢碗的动作看得观众心惊胆战,生怕“啪”的一声那瓷碗跌落碎裂,不由地屏息凝神,却见少年稳重平衡至极,飞来的碗皆被手或脚勾住,放置头顶,转眼已摞了七八只碗了。 老班主最后又丢过两把扇子,少年亦是立马接住,瞬间开扇翻转,似妙笔生花。少年在颇细的条凳上游移走动,齐扔两扇上空又重落手心。头顶的瓷碗,虽有摇晃却始终未落,赢得众人拍掌喝彩声不断。 喝彩中忽地夹杂此起彼伏的惊呼。 原是顶着碗耍着扇子的少年从长凳上跳下,丢了左手的扇子,脑袋一歪,将顺势滑下的碗迅速扣住,如刀削面皮一般干脆利落,传至右手上展开横放的扇骨处。少年只是手腕一用力,那碗便如插了翅膀飞至条凳上,碗底圆形边缘正与条凳之宽完美契合。再以扇飞碗,不一会,条凳上摆满了红彤彤的碗,有路人上前伸手指去验,碗与碗之间竟间隔分毫不差。 “好!好!” 哗啦啦的铜钱在竹筐中碰撞,又有大户人家看呆了眼,急急忙忙赏了金银,老班主笑得合不拢嘴,“多谢父老乡亲们的捧场,祝您万寿吉祥!” 而那少年安静站在凳子旁,偶尔缓慢地眨眨眼睛。 杂耍结束后,老班主给众弟子分钱,多给了慕萧一倍。 慕萧握着沉甸甸的铜板,拒绝了老班主热情的晚饭邀约,慢吞吞地挪步往东街方向去,习惯性地眯了下眼睛,脚步停在一家面铺前。 慕萧要了两碗面,寻空位坐下,呆呆地看胖胖且晕着重影的灰衣店主人与客人来来去去,尽力配合着声音去分辨他们的动作。 他其实并不全瞎,尚且能看见模糊的形状与散淡的颜色,只是如雾遮绕,甚不清晰。 譬如眼下,桌上应当放了筷子筒。 在慕萧看来,跟胡成一团的的干结的黄泥似的。 慕萧从中摸出两只筷子来,抓在手里等待。 不一会,便听:“您的长寿面好啦!” 铺子主人认得他是街头卖艺的小瞎子,多给他加了一个鸡蛋和肉沫,还淋了香喷喷的料汁。 慕萧常来这家面馆,察觉到份量变多,顿然欢喜,眉眼弯起,脆生生地道了声谢,开始吃了起来。 他的饭量大,但因视线缘故,吃得有些慢。 店主人见他一碗快差不多了,忙开锅下第二碗,正好赶在他吃完的时候,将第二碗端来,同样的多加了好些肉。 慕萧搅着筷子,将汤面拌匀,散出一股浓郁的食香。他转了转碗,摩挲着碗面上的寿星纹样,虽只瞧见一团红,却也能感知到那份喜庆。他下意识上手去抠寿星光亮的脑壳,不由地给自己逗乐了。 若是师傅在,一定又会骂他,然后罚他一晚上不准吃饭。 忽然间慕萧心生失落,师傅已经不在了。 今天是他老人家的生辰。 慕萧怔了怔,闷头吃起长寿面。 慕萧没有父母,自打记事以来,就被收养弃养、辗转买卖。 七岁那年,城里闹饥荒,饿死好多人。余下的人什么都吃,快要疯了,幸好他跑得快,才免被割肉炖烧。他跟着难民南下,艰难险苦混入了曲州,在路边乞讨,与野狗抢食。 他有好几次都差点死掉,是师傅收养了他,教他防身技巧,教他行走江湖的武艺与市井街头的谋生手段,活到了今天。 年初时,他还说要给师傅报一辈子的恩,谁知就在前几个月,师傅却因上山采药途中,误食山果,中毒而亡。 师傅死后没多久,昔日仇人找上了慕萧,设计将他打晕劫上船,迷迷糊糊间慕萧听见他们要把自己送给从京城来的权贵玄衣侯。据说这玄衣侯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坏事做尽,各种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简直是混世魔王,要沦落到他手里,早晚被折腾死。 给慕萧吓得急中生智,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引火烧船,趁乱跳水,停停歇歇游了一夜,上岸后眼睛大感疼痛,正好前方有个村庄,他强撑着去求些草药。 说倒霉也倒霉,他刚进村子就被人贩子给捉住了。说巧也巧,人贩子将他运往了灵州,一到灵州地界,这伙人就被守株待兔的官府抓获,他也得以自由。 慕萧身无分文,若被遣回曲州,必又多麻烦,索性便留在灵州,跟了一个杂耍班子,在街头卖艺。 灵州不比曲州热闹,他孤零零的,又没有师傅。 想到这儿,慕萧泛起茫然难过,抽了抽鼻子,捧着碗喝完最后一口汤,摸摸鼓起的肚子,脑袋忽而不经意地移了一下,瞥向斜后处的一条身影。 慕萧是十五岁坏了眼睛。那年腊月出奇地冷,他练武受了寒气,重病一月,醒来后眼睛就看不清了。感官亦是此消彼长,虽眼弱而耳强,师傅于是训练他的耳力,教他听音辨位,长达两年的勤学苦练使得慕萧对周遭的一切动静都尤为敏感。 他知道,这几日有人在暗中观察他,连洗澡都不放过。 今日更是从杂耍开始到结束,一直跟着他。他要了两碗面,那人也坐着点了一碗。 “哎呀真是,面都坨了也不吃,还堂堂王府的管家呢!” 面铺主人埋怨着收拾碗筷。 慕萧放下铜板,起身离开,眼见那人方才好似很匆忙地跑走了,可能急得也没看路,连撞好几人,引起一阵哄闹的骚乱,争执间,他还被人撞到了路边种着的紫薇树上。 粉花簌簌抖落,如柳絮飞雪,又灿若朝霞。 本在修建花枝的女人惊起回头,面容一片空白,道:“什么?!你当真没有看错?” 第2章 管家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拍掉衣服上的紫薇花和沾着的灰尘,道:“千真万确啊王妃!那个卖艺的瞎眼少年与王爷年轻时长得颇为相似。老奴怕王爷王妃空欢喜一场,所以不敢太早说明,只在暗中派人调查,那少年十七岁,脖颈后有一道疤痕,俨然像极了当年逃难时被树枝割伤的,他左肩以下三寸有一颗红痣,与小王爷出生时的位置也一模一样,还有平安符,这些都是佐证啊!” 景王妃满是不可思议,冷不丁地手指刺痛,叫了一声。 “夫人!”景王赶忙拿过她手中的剪刀,用手帕止住伤口,一边安抚道:“夫人当心,莫急。我亲自去看看,你等我消息……” 景王妃抓住丈夫的手,神态慌乱道:“我也去!一定是萧萧!我昨夜梦到了萧萧,今日便听到了他的消息,上天垂怜,这一定是真的!孙伯,快带路!” 孙伯即刻令人备骄,到了杂耍班子的时候,被告知慕萧去了东街的面铺,人还没回来。他们等了一会,实在等不及,便去东街找寻了,顺着面铺主人指的方向往平安巷去。 越往里走,巷子越深越窄,两侧也无房屋。 景王正纳闷:“是不是走错了,这儿不像有人的样子。” 话音刚落,便感觉脚底湿软,竟踩了空,三个人毫无防备地齐齐下坠,落入一个泥泞的坑洞里。 景王扶起王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仰头看天,只见洞外的巷子上坐着一个模样十分乖巧、兀自晃着腿的布衣少年。待看清他的容貌时,景王不由狠狠愣住,支吾半天,一句话却也说不出来。景王妃更是当即红了眼,潸然泪下。 只有孙伯激动地手舞足蹈,“王爷王妃您瞧,是不是很像?!” 慕萧没想到计划这般顺利,心下得意骄傲,又暗暗侥幸,只道这些人又傻又可恶,跟踪都跟得明目张胆的,真当他是个好欺负的瞎子吗! 慕萧跳下巷子,探头看着底下糊糊的三个人,哼了一声,凶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跟踪我,还偷看我去河边洗澡?” “萧萧……你是萧萧!你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印着‘萧’字的平安符?”从坑里传出女人颤抖的声音。 跟踪了他几日,那知道名字和平安符也没什么稀奇的。慕萧板着脸,道:“我问的是你们是谁,为何调查我。” 异常激动的女声哽咽道:“孩子,我是你娘亲啊!” ?啊? 慕萧拧了下眉毛,看向那个一直跟踪他的男人,还是凶巴巴的:“那你呢?该不会是我爹吧?” 孙伯“啊哟”一声,连连摆手,还未说话,景王便将他一推,上前两步,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上来:“萧萧,我是你爹!” 孙伯道:“对对对!” 慕萧呆住了,挠了挠额角。 啊,又长见识了,骗子的手段可真是多种多样。 第2章 “我没有爹娘,只有师傅。你们也定是要把我拐卖,我才不上你们的当。” 慕萧被骗怕了,担心他们说这些哄自己,先降低自己的戒备心,随后趁势出击。他如今半瞎不瞎的,好欺负得很,更需慎重。 景王妃见他模样小小的,看似天真无忧,却如此谨慎,又想起孙伯方才在路上所说,萧萧之所以会在灵州,正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可知他定然从小就被欺负,景王妃心中酸楚,泣泪不止,道:“萧萧,娘亲说的是真的。你左肩下有一颗红痣,脖子后有一道疤痕,是不是?” 说起这个,慕萧便恼,反驳道:“那是你们偷看我洗澡,还找人混进了杂耍班子!” 景王道:“你可知你颈后的疤痕是如何来的?” 这倒不知。慕萧晃着脑袋摇摇头,盘腿坐下,心想:“好吧,我倒要听听你们怎么编。” “十七年前,父皇刚统一中原,朝局不稳。叔叔简王谋反,被褚将军平定后,我因是叔叔养大的,关系亲近,受了牵连,父皇将我们全府驱逐出京城,贬至灵州。你才一岁不到,路途颠簸,不料又遭遇叛军余党作乱,我们虽万般呵护,却还是让你被树林里的枯枝划伤了,你当时留了好多血,快把我们吓死了。” 景王声沉有力,有头有尾,还涉及到皇室,什么皇帝王爷将军,听得慕萧一愣一愣的,他下意识摸了摸后颈一道凸起的疤痕。 “可惜我们还是疏忽了,逃难途中竟不慎将你遗失,一丢便是十七年。” 景王妃掩面哭泣,“萧萧,你是娘亲艰难生下的,所谓母子连心,瞧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萧萧。” 女人难捱悲伤,声调哀恸。 慕萧呆了呆,原先的坚定被打散,化作犹疑。他从怀中取出平安符,摸着符上绣的字。 他不认字,唯一认识的、会写的,便是这平安符上的萧字。他也曾想过,这是他爹娘留给他的…… 景王见他表情松缓,道:“我们滴血验亲,一验便知。” 慕萧犹豫着,突感地动,听得脚步震震,再一抬头,只见巷子那头不知何时竟奔来大块黑色人群,为首的一点飘逸的黄。那穿黄衣的高声喝着:“大胆贼人,竟敢欺我父王与母妃!” 即便慕萧看不清,也能感受到这么多人扑面而来的汹汹气势,吓得他想也不想,踩着石头侧身翻上小巷。 毕竟师傅说了,敌众我寡,打不过就溜。 “岂有此理还敢跑!看我不抓住你!” 穿黄衣的疾跑少年收不住速度,“嗖”的一声跳越巷子中间的坑。 底下的景王抬头瞥见少年腾空的身影,焦急喊道:“阿闲!那是你哥,别……” “砰——” “哎哟!” 猝不及防的,泥点子和污水溅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景王抹了把脸,平静地说完后半句:“……别伤他。” 赵闲跨开的步伐不够,一脚落空,跌入了洞坑,好巧不巧地正摔进泥里,新买的衣裳都脏了,衣袖还被石头勾丝扯坏了。 景王妃和孙伯赶忙扶他起来,好声安抚着。 赵闲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嗷嗷大叫,冲着洞外围观的护卫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把那个坏东西给我抓住!” 护卫分成两拨,一拨放绳索拉他们上来,一拨去追慕萧。 慕萧东躲西藏,架不住对方人多眼睛雪亮,又穷追不舍。一个时辰后,累到冒汗的他被带到了景王府,心里惴惴不安着。 为了打消慕萧的疑心,景王拉着慕萧,让他亲自选碗,再拉着他,让他去打一碗清水,最后取针给慕萧,并伸出手指,让他亲自来刺。 慕萧捏着银针,有些茫然。 景王道:“萧萧。” 慕萧稀里糊涂地刺下去,他刺得有些轻,景王只好自己用力刺,挤了一滴血入白碗。之后慕萧再刺自己的手指,针破皮肉,血落清水。众人围着那白碗,神色紧张。慕萧木木地看着静悄悄的周遭,也不由自主地心跳得快了。 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忽听抽气声。 孙伯指着碗,大叫:“融了融了!正是大公子!” 慕萧指尖蓦地一痛,看向碗中。这竟然…… 纵然景王将碗捧到他面前,他也看不见清水中鲜血逐渐相融,渗出丝丝缕缕的牵扯,但他看得出来,景王的手在颤抖。 印记、信物、相貌这些在前,他们已七八分认为慕萧就是走失的长子,然而当真的看到血液相融、铁证如山的那一瞬,景王与景王妃还是如同弓箭上紧绷着的弦骤然脱离掌控,他们死死地盯着碗中,千万分情绪涌上心头。 景王妃再也忍不住,将慕萧抱在怀里,痛哭道:“我的儿啊,这些年你受苦了……” 慕萧还从未被人这般抱过,当即身子僵硬住,一动也不动。 景王与孙伯偷偷擦眼泪。 赵闲张大了嘴巴,抱着白碗,伸手搅着清水中的血液,无论如何始终相融。他不死心,又戳了自己的手指,滴血进去,竟也相融。赵闲震惊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难以置信:“我……哥??” “萧萧,你放心,从今往后爹娘绝不会再让你受一丝委屈,爹娘也会拼尽全力为你寻找治眼睛的神医的……” 景王妃的语声断断续续,又悲又喜,语无伦次地说了好多话。 慕萧心头一股奇怪的感觉蔓延上来,似亲近又似委屈。娘亲吗……眼前女人穿着淡紫色的衣裙,发髻盘起,模糊的脸上闪着泪光。再往上,额角处有晕开的红。这个位置的伤口,是刚才坠入陷阱时被石头磕伤了? 慕萧手背微凉,他什么都看不清,但好像是抱着他的……母亲的眼泪?慕萧迟缓地抬手,似乎停滞了一下,最终轻轻地碰她的额角。 景王妃“嘶”了一声。 慕萧迅速缩回,“是……疼吗?” 景王妃愣了愣,泪中带笑,重复道:“不疼,不疼。萧萧,你做得很好,很对,如果遇上陌生又拿不准的人,就要多留心眼。你师傅将你教得很好。” 第3章 景王也很是感激,“孙伯说你叫慕萧,师傅可是姓慕?” 慕萧又看向……父亲?他眯着眼睛费力看着,对方看起来和师傅差不多高,但比师傅痩一点。 他点了点头,慢慢道:“嗯。我本没有名姓,被师傅收养后,跟师傅姓慕。名字就取了平安符上的‘萧’字。” 孙伯问:“孩子,那你师傅呢?” “我师傅去世了。”慕萧眼睫低垂。 景王妃拍着他的后背,宽慰道:“乖孩子,你有爹娘了,今后你就住在王府,叫赵萧,好不好?” “赵……萧?” 慕萧有些怯怯的,“师傅待我恩重如山,若没有师傅,我早死了。我想,保留师傅的姓。” 景王和景王妃都说好,萧萧的师傅是大恩人,若非天家下令不可离开灵州半步,他们也定是要去曲州亲自祭拜的。 “好啦,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哭了。咱们来逛逛王府,娘扶着你……” 景王妃寻手绢擦拭眼泪,激动地唤孙伯去准备小王爷归府的逐项事宜,寝居、衣靴、仆役、郎中等等。 当夜一家人都没睡着。景王与景王妃激动不已,赵闲则是瞪着眼睛仍然不可思议。慕萧不适应新地方,又觉得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想着想着便思念起了师傅,直到三更天才睡去。 很快,灵州城的街头巷尾便都听说了,吉祥杂耍那个一身绝技的小瞎子,竟是景王府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如今认祖归宗,小瞎子摇身一变,成了王府长子赵慕萧。百姓无不啧啧称奇。 这些日子,景王与景王妃更是一改情绪,满是兴高采烈,忙活得脚不沾地。自从景王到灵州,十七年来一向闷在府上,不与外界结交。王府从未像今天这般热闹过,甚至路人说几句恭喜,便能得到一笔大方的赏银。 人皆喜气洋洋,唯独赵闲臭着张脸,从头到脚写着不开心。 这日,赵慕萧和景王妃一起修剪花枝时,赵闲大声叫着母亲就过来了,一见着赵慕萧也在,顿时更加不开心,翻了个白眼。又想到赵慕萧是个小瞎子,看不清他的不爽。气不过的他又脚步“噔噔噔”地跑到赵慕萧面前,离得很近,梗着脖子,翻了好几个大大的白眼。 赵慕萧眨了眨眼睛,“?” 景王妃气到无语:“……你干什么!这是兄长,跟兄长道歉。” 赵闲翻得眼睛都疼了,见赵慕萧一脸懵懂迷惑和装乖卖巧,更是来气,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才不要,我也没有兄长,他就是突然冒出来的,你和爹都没跟我说过我还有兄长。而且那天在巷子里,他还挖陷阱害我们掉下去!我的新衣服都被勾花了!” 赵慕萧心虚,“对不起。” 景王妃拍拍赵慕萧的手,“萧萧,这事不怪你,你也是为了防身。” 安慰完赵慕萧后,景王妃无奈地看向赵闲,知他一时接受不了,心平气和道:“娘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当年萧萧出生后不到一年就丢了,那么小的孩子流落在外,我和你爹都以为遭了不测……这件事一直是爹娘心中的苦痛,并非要故意隐瞒,本想等你长大些再告诉你的,谁知好事降临,失而复返。再说了,那日滴血验亲,你也看不见了,你说,血是不是相融了?” 赵闲心下不平,听了这一番话,却也哑口无言。 在赵闲看来,他本是府中唯一的孩子,父母极尽疼爱。可自从认回了赵慕萧后,爹娘就都一直围着赵慕萧转,吃饭的时候,十次里能有八次是给他夹菜,剩下两次才轮到自己!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他,讨他开心,压根不管他死活啦!他昨天早上交给爹娘的罚抄,更是随便翻了几页,都没发现他漏抄了十遍! 他又跺脚哼了一声,转身跑掉。 景王妃叮嘱:“别乱跑,过会吃饭,这孩子……萧萧,你别多想,回头我再劝劝他。” 赵慕萧不知所措,边想着如何让弟弟不生气,一边继续修剪紫薇花枝。 到了晚膳时候,他看到赵闲过来,正要唤他坐旁边,只见他“喀拉”一声拉开凳子坐在了他对面。景王将人拽到赵慕萧旁边,按着他坐下,道:“不许闹脾气。” 赵闲只好坐下,但偏不理睬赵慕萧。就是每次看他夹什么菜,待到要夹到的时候,他就抢先夹来。赵慕萧吃饭的时候真是慢吞吞的,赵闲一夹一个准,渐渐地他觉得有点好玩,专跟赵慕萧对着干。 景王妃训斥好几遍,他才消停了点。 赵慕萧倒也不恼,换公筷给弟弟夹了他喜欢吃的糖醋骨,“阿闲吃。” 赵闲哼声,看父亲去取酒,母亲忙着剥虾,而赵慕萧埋头吃他面前的几个菜。赵闲看向桌面,突然灵机一动,趁他们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将两盘菜换了下位置,然后跟没事人一样,吃糖醋骨,“好吃!” 赵慕萧欢喜,去夹自己面前的樱桃肉。他嗅闻到这味道似乎不对劲,纳了闷,却没多想,放入口中,刚嚼了一下,忽感舌面发辣,像生含了花椒一样。赵慕萧赶忙吐掉樱桃肉,辣得直喘气,眼睛蒙上一层雾。 赵闲哈哈大笑,“这是茱萸!怎么样,好吃吧?” 赵慕萧眼睛变得湿润且疼痛,不受控制地流泪。他自小就不爱吃辣,坏了眼睛后,师傅更叮嘱他万不能吃辣的。时日一久,他对辣味竟变得迟钝了。 “萧萧!”景王妃赶忙倒水给他。 赵慕萧连喝了好几杯水,仍觉得口中烧得慌,眼睛明显变红。 见他哭了,赵闲一愣,暗叫完蛋。果不其然,下一刻景王就严肃地质问道:“阿闲,怎么总欺负兄长?” 还没见过谁吃辣会吃哭的,一定是他故意的,惹爹娘关心!赵闲口无遮拦道:“我没有……是他没注意,谁让他是个瞎子……” 景王怒声道: “赵闲!回屋反省思过,今天晚上就不要吃饭了!” 晚膳堂中陡然安静下来。 赵闲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父亲这般厉声训斥过,一时拉不下脸面,急赤白眼顶嘴道:“不吃就不吃,谁稀罕!你们一家三口温温馨馨地吃好了!” 说罢就跑出了晚膳堂。 闹成这样局面,毫无经验的赵慕萧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景王妃头疼极了,“罢了罢了,先冷静冷静,明日娘再跟阿闲好好说。” 赵慕萧喝了好几杯水,又刨了好几大口米饭,口中的辣意渐渐消失。他闭上眼睛,半晌后,眼睛的疼痛感随之减弱。 赵慕萧好点了之后,正打算去找赵闲说清楚。恰好小厮来报,说少爷气得打了包袱已经离家出走了。 景王急道:“你们怎么不拦住!” 小厮道:“少爷是……从后院那个狗洞逃走的。” “……”景王摆摆手:“多半是去了冯家,派人跟着。再去把那个狗洞给堵了!” 赵慕萧只好又坐下,吃什么都没滋味了。 当天晚上,爹娘又来陪他说话。赵慕萧以为要说弟弟的事,连忙坐起来,准备好好解决这件事。父亲却道:“没事,他在他那个伴读家,等过几日他气消了我再去接他回来,暂且不必管他。萧萧,爹娘要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爹刚收到了楚家的信。”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 景王妃道:“萧萧,说来比较复杂,但你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哦……”慕萧听着点点头,指腹为婚本就常见,有个未婚妻也没什……嗯?等等,未婚……夫? 第3章 “你的未婚夫姓楚,名叫楚随,长你三岁。” 十八年前,简王尚未谋反,景王尚在京城,与黄门侍郎楚允交好。当时景王妃刚刚被诊出喜脉,楚家携礼祝贺,两家关系亲近,约定若诞下女儿,便与楚家的小儿子结亲。后来太医为景王妃把脉,称是个女胎,两家则交换了信物。皇帝闻知此事,手笔一挥,直接给两家赐了婚。 谁知那太医误诊,生下来是个男孩。乌龙一场,本是要取消婚约的。偏偏正巧那时简王谋反,皇帝哪还管这事?战乱平定后,景王因与简王亲近被牵连,放逐灵州途中意外将孩子丢失;黄门侍郎楚允替简王求情被罢官流放,这桩婚事便不了了之。 景王道:“如今你回来了,这桩婚事自然是要取消的。自你回来那日,我们就给楚家写了信,还了当年信物。刚才楚兄给我回了信,说这几日他的小儿子会来灵州祖宅扫祭,顺便将信物带来。换回信物,便是取消了婚约。” 说这些话时,景王与王妃面带愁容。 赵慕萧看不见,但他认真地听着,听出几分愁意与欲言又止,想了想,道:“爹娘可是担心,毕竟是皇上赐婚,若我们私下取消婚约,皇上知道了生气?” 景王妃摸了摸他的脑袋,“正是,萧萧很聪明。” 景王叹气道:“我虽已书信入京说明缘由,可必然又是杳如黄鹤,毫无音讯。说来无颜以对,这么些年过去了,爹只入京过一次,还是五年前齐国攻灭缥扬国,连与父皇说话都没机会。” 第4章 赵慕萧蹙了蹙眉,心想着皇上不就是爹的爹,为何这般冷酷?不过转念一想,他在各地流浪时,见惯了卖儿卖女的爹娘。铁石心肠、唯利是图的,比比皆是,更何况说书人口中那个“骨肉相残”“最是无情”的帝王家?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笨拙地抬手,学着娘拍拍父亲的手背,小声道:“如果皇上怪罪,我就挡在爹面前,让皇上骂我,总归我眼神不好,看不到他的样子便不会多害怕。再说了,他气归气,我和楚家公子都是男子,总不能非要完成这赐婚吧?” 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这位皇上未必就做不出这事。他一傻眼,讷讷道:“若真如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就和楚家公子成婚罢……” 反正他在民间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男子与男子,只要喜欢,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景王妃破涕而笑,“傻孩子,男子与男子之间如何成婚?” 景王听他一番话,心中甚感宽慰,忧虑散去了一半,道:“放心吧萧萧,且不说咱们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父皇早已忘了我这个人,即便真有回去的那日,挨骂也是骂的爹。” 说开了这事后,便待未婚夫楚随抵达灵州,交还信物。谁知一连等了十几日,都没等到消息。景王派人一探查,得知此人其实早已到了灵州,景王几次派人邀宴,他的随行书僮说一直忙于祖宅之事,不便走开。 景王对孙伯道:“既然如此,就再等等吧。过几日再去请他来府上吃饭,转告他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的。” 孙伯道:“是。” 景王妃和景王没说什么,教赵慕萧继续揉搓绿豆泥团子。赵慕萧心下讶异,暗暗猜想着这位未婚夫或许并非走不开。听说他颇有志向,推而不见,可能也是为了避嫌?毕竟两家都是因为简王谋反一事被牵连的。 爹娘没谈,赵慕萧便也不问,小心翼翼地将揉好的团子放入新制的模子中,再出来时,便是方方正正的绿豆糕了。 赵慕萧尝了一块,清香入喉。他开心地递了爹娘两块,这可是他亲手做的呢!赵慕萧笑意渐收,只是师傅吃不到了。 景王妃好一顿夸赞,帮他将新出炉的绿豆糕装进木质食盒中。 一阵风卷过,摇晃的紫薇花树下,赵慕萧抱着沉甸甸的食盒,有些紧张地握拳,将食盒郑重地交给小厮安童,想着:“不知道阿闲喜不喜欢这个口味?希望他早早消气,快些回家。” 灵州长宁街,冯府后院。 赵闲揭开食盒,将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只见莹绿的糕点上印着歪歪扭扭的“闲”字,他翻了翻,又见有些印了歪歪扭扭的“萧”字。 这么丑的字!居然还做成模子了!赵闲越看越来火,恶从胆边生,捏起拳头就捶印有“萧”字的糕点。讨厌的赵慕萧! 刚做的糕点命真不好,惨不忍睹,在赵闲的铁拳之下,方的变成扁的,绿豆糕变成了碎屑糕。 原本几天前,爹娘派人叫他回去。他回去了,结果爹娘非要他跟赵慕萧道歉,他偏不,于是又吵起来,当晚气得又离家出走。在这个时候送这些东西来,赵慕萧一定是故意显摆! 赵闲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完好的绿豆糕,将其他的分与伴读冯云瑞,气鼓鼓道:“爹娘都没陪我做过绿豆糕!” 冯云瑞摸过糕点上的字迹,果真是丑得出奇,不禁嗤笑,“他这是激怒你,你要是生气,就上了他的当。我爷爷常说,人不可动气,动则乱神,乱则生变。” 赵闲想了想,好像是有几分道理。他就是没沉住气,才跟爹娘吵架,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简直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赵闲再捡一个糕点吃,连连点头:“没错没错,真是气死我了,偏他会装可怜!” “此人多年混迹市井,心机深沉,精于算计,自然会伪装。”冯云瑞若有所思,“而且你更该担心的是,他虽瞎,但到底是长子,如今拼命讨王爷欢心,恐怕目的在于抢你的袭爵。” 赵闲一愣,后知后觉,猛地一拍桌子道:“是哦,对哦!那……我该怎么办?” 冯云瑞见他终于开窍,再进一步,“这事关键也在于他视力有疾,生活都不便,如何袭爵。只要你稳住王爷王妃,让他们偏向你,就好办了。但你总躲在外面,岂不是让那瞎子有了可乘之机,占尽便宜。万一他在王爷王妃面前说你什么,可就麻烦了。” “对对对,你说得有道理。”赵闲一想到赵慕萧居然敢在爹娘面前说自己坏话,便坐立难安,急得又塞了两块糕点,“那我得赶紧回府啊!多谢云瑞兄指点!” 他一溜烟跑出去,冯云瑞还没起身,他一溜烟又回来了,“云瑞兄,剩下的糕点就送你了。” 他则把被自己捶成粉末的绿豆糕拾掇进小布口袋中,嘴里碎碎念着:“虽说很难吃,但娘亲教过不可浪费。” 收完了之后,他告别离去。 赵闲一开始是住在冯家的,后来二度离家出走,不好意思再打扰,便住了客栈。他去客栈将包袱什么的都收拾了带走,小厮吉童和随行护卫大喜,小少爷总算想开了。 赵闲一路走,一路勾着布袋中的绿豆糕吃,吃完也到了景王府了,将袋子一扔,他打了个嗝,“难吃。” 吉童讪笑,吃一路了,难吃。 主仆正要进府时,对面走来一个书童打扮的男子,递给门房一封书信,道:“这是我们楚公子遣我送来的,劳烦交给王爷。” 赵闲上前拿过,“姓楚的?赵慕萧的未婚夫?” 书童道:“是。” 赵闲虽在外,但府上的事,有小厮给他当耳朵,帮他监视赵慕萧,所以清清楚楚的。 “你们公子好大的架子。”赵闲阴阳怪气,张嘴便是一顿噼里啪啦:“从余州到灵州最多也就四五日,他忙个什么事忙了这么久,我父王多次邀约,推三阻四,我看啊八成就是不想见我们。不想见就不见吧,把信物还回来不就行了,拖拖拉拉的,傲慢无礼,最讨厌这种人!” 书童脸上过不去,拱手行了个礼就匆忙走了。 赵闲出了口气,顿觉神清气爽,看着手里的信,眼珠一转,没知会爹娘,走小路回了寝屋,拆开信封直接看了起来。 本以为姓楚的送信来,又是一堆拒绝见面的虚伪说辞,没想到竟然是约赵慕萧见面。赵闲突然灵机一动,他露出狡猾的笑容,取笔蘸墨,在信上动了几笔。改完后,他吹了吹信纸。 “明日辰时三刻,晴岚亭?” 前厅房中,景王妃诧异道:“晴岚亭可在西郊竹枝山道呢,离这里足有半个时辰的路程。怎么会选在这个地方?” 赵慕萧捏着信纸,纸上墨点,看得他晕乎乎的。 赵闲咳了咳,“他不是自诩清高吗,所选的地方也自然与众不同啰。晴岚亭风光好,说不定就契合了那姓楚的呢。再说了,父亲多次邀请那姓楚的他都不来,可知就是个无理的人,选晴岚亭也没什么奇怪的。” 赵慕萧眨着眼睛,看了看虽然模糊但白白胖胖的赵闲,有些意外。 赵闲瞪他:“看什么看!你该不会不想去吧?” 赵慕萧见他跟自己说话了,欢喜着摇摇头,一字一句道:“要去的,楚公子都寄信了,自然要去。” 景王狐疑地将信看了几遍,只好道:“既然旧友之子邀约,便无不赴约之理。萧萧,爹娘不能陪你去,你放心,爹会派人保护好你的。” 他数次邀宴,楚随不应。这次寄书信来,也只邀了赵慕萧一人,而且又是在外面相见。其心思,景王不明白也明白了。罢了,将信物拿回来,了了这桩婚约便是。 赵慕萧在景王与景王妃的叮嘱下,服了安神明目的汤药后,想着明日的见面和他传闻中的未婚夫,渐渐睡去。 次日清晨,他梳洗一番,穿了景王妃刚做的新衣服,坐马车去西郊的晴岚亭。赵闲也非要跟着,自己单独一辆马车。 半个时辰后,到了晴岚亭,约莫辰时二刻。 晴岚亭坐落于山脚下,三面茂林,竹影婆娑,影随风动。亭后有江,水面淡起波澜,映照江上青山。 赵慕萧与赵闲搭话,问他绿豆糕好不好吃。 这几日先生放假,赵闲一向睡到日上三竿,从未起这么早过,打着哈欠,“难吃,你的字也难看!” “那阿闲便是吃了我做的糕点。”赵慕萧傻乎乎笑了笑,“我本也不识字,更不会写字,那两个字还是我练了好久的。” 赵闲困得不行,也没听清赵慕萧说什么,但不忘丢下一句“来了叫他”,回马车里倒头继续睡。 赵慕萧便和小厮安童在亭中等候。 夏日本燥热,在这尚有雾霭浮走的林间山下,却别有清幽静凉。赵慕萧端庄地坐在石凳上,听着林间鸟啼声,仰头看摇摇晃晃动着的树叶,与晨曦破开山林,光影疏落的景象。他眼中所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朦胧缭绕。 第5章 辰时三刻早过了,安童急得不行,“这楚公子人怎么还没来?” 吉童记着小少爷的交代,连忙劝道:“可能是路上耽搁了,我们再等等。” 赵慕萧倒不着急,静静地坐在亭中。在等待的半个时辰中,有三对友人依依告别,有马车偶尔穿行而过,有采药人背着竹筐上山,有船夫在江上撒网打鱼。只是没有信上约见他的穿白衣的未婚夫。 赵慕萧坐累了就站起来走走,在竹丛中扒拉出一根竹子,他便想起了师傅从前教他做洞箫,以定神养性。正无事干,他就去江岸边漂洗竹子,取怀中火石点火烤竹并掰直,再抽靴中匕首截断竹子头尾,在竹林间找到一根废弃细铁棍打通竹子内膛。 安童和吉童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怎么看起来这么无害的一个人,又带火石又带匕首,劲还这么大,居然能通竹节。 正在这时,赵闲睡饱了醒来了,本以为能看见赵慕萧焦躁愤怒的样子,谁知道对方竟然不紧不慢地在做洞箫?气得咬牙切齿,暗道真是白痴!还真等这么久! 赵慕萧见他醒了,唤他过来一起。 赵闲扭头上了马车,道:“你自己做吧!” 他要去另一边,看看那姓楚的是什么样,痛快一下。 赵闲走了,赵慕萧便继续通竹节。楚公子还没来,他再等等。况且晴岚亭这儿,景色真是幽静,他很是喜欢。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安童躺在亭子里的石桌上睡醒了抱怨,赵慕萧正在握着匕首给竹子开吹口,发觉江山行来一艘散着饭香的船,又忽然听得浅浅马蹄声,踏着林间碎叶。 赵慕萧竖起耳朵,循音看着南方竹径。片刻后,他只见光影斑驳摇曳的林间,出现一团闪着亮光的异物。他仔细辨认,当是白衣公子骑马,迎光慢悠悠而来。 声音渐近,人马渐到跟前,似乎停下了。 赵慕萧呆愣愣地仰头看着马上,意识到刚才闪过的光,也有可能是这位公子手上勾着的物件发出的。 赵慕萧见他停在自己面前不走了,不由地紧张起来。 安童眼尖,忙到他耳朵小声说:“大少爷就是他!孙伯跟我说过,当年两家交换的婚约信物是一对双童嬉戏图的玉坠,正是他手中的那个!” 赵慕萧恍然,于是问:“公子可是姓楚?” 白衣公子似乎俯下了身,凑近看他,并没回答。 赵慕萧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安童说:“少爷他没否认,还在打量你!肯定就是姓楚的!” 白衣、信物、姓楚。 那便是他了! 算起来,赵慕萧足足等了一上午,两个多时辰呢! 赵慕萧有点委屈,又有点埋怨,“你怎么才来?我都饿了。” 林间风声簌簌,明光耀耀。 赵慕萧看着他。 未婚夫不知为何,静默片刻,才道:“久等?” 第4章 偏僻之地的山下林间,苍幽浓绿。 褚松回勾着红绳玉坠在指尖摇晃,踏马踩过落叶,正欣赏意外遇见的好景。 古朴的亭子里,一个穿着单薄月白衣衫,兔子一样的小少年正攥着匕首,给竹子挖吹口。耳朵倒是灵敏得很,他还没走近,他便看过来了,表情呆愣愣的,眨着眼睛,那双眼睛倒是非常漂亮,黑白分明又润亮,只是转得很慢,似乎有些视物困难。 褚松回坐在马上,看了一会。 听见他说的话时,不禁笑了一下。 这些年想接近他的人数不胜数,刺杀或是勾引的伎俩他早已司空见惯。不过还从未有人像他这样笨,手段如此拙劣的。可要说拙劣吧,偏偏他竟也能准确地摸到自己的必经之路。 而褚松回这趟消夏,在曲州时总被打扰,他烦得很,所以转道灵州可是秘密出行,他是怎么知道的? 褚松回疑心更重,面上不表,正巧他无聊,有意将计就计找找乐子,于是收起玉坠下马,走近几步,道:“既饿了,那我请你吃饭如何?” 赵慕萧歪着脑袋看他,有些迟缓,心想这未婚夫的声音可真好听,比他听过的所有人的声音都要好听,清冽微沉,泠泠如石溪泉流。在赵慕萧眼中,他模糊的样子也比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看样子应当是挺拔的公子。 褚松回见他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装得倒是有模有样,真像个看不清的小瞎子。褚松回没什么好耐心,又问他一遍。 “咕——” 回过神来的赵慕萧捂着小肚子,有些尴尬地笑笑。 亭后江山停着的画舫开了窗,食香飘散,方才赵慕萧便闻到了,这会画舫移近岸边,食香更是浓郁,诱得等了好久的赵慕萧肚子咕咕叫。 他忙道:“好,多谢楚公子。” 说着,当着褚松回的面,毫不遮掩地将匕首插回靴子里,将还没做完的洞箫藏在竹丛底下,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衣公子身后。 褚松回心想,可真会吸引他注意。 赵慕萧跟着褚松回上了画舫二层,坐在窗边,对面便是未婚夫。这画舫精致奢华,又提前准备了一桌子菜,怎么想都觉得出乎意料。 他记得父亲说过,楚家被贬后只当余州做个小官,平生虽攒了许多积蓄,但秉承清贫之道。可这么好的船,都快比上他被掳给玄衣侯的那艘了,应该很贵的,还有这些菜,他这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丰盛至极。原来楚大人的儿子很讲究排面。 而且这个未婚夫明明约的辰时三刻,他都迟到两个多时辰了,却一句主动开口的解释都没有。 阿闲说的对,真是无礼。 赵慕萧有点憋屈,正好真饿了,一个劲地夹菜填肚子。 褚松回见他只夹面前的几个菜,还避开酸红藕、光明虾炙、茱萸鱼等带红色的菜,这么一筛的话,他就一直在吃嫩葱豆腐、槐叶冷淘、桂花鱼翅这三道,吃饭慢吞吞的,吃相倒是不错,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褚松回握着盛有淡粉色酒液的琉璃杯,啧了一声。 这群人倒是会挑选,也不知从哪找来这么漂亮的小少年。只可惜啊,他真的不吃这套。 这小少年也是不甚上道,他还等着看他要耍出什么把戏呢,结果却一句话也不说。 哦,或许这就是他的小心机。 “叮”的一声,上好琉璃盏被扣在桌上,褚松回问:“好吃吗?” 虽然对方傲慢,但爹娘说了,咱们要有礼节。赵慕萧点头道:“好吃。” 然后继续吃。 褚松回道:“就这个?” 从前那些想要接近他的人,哪个不是妙口生花?光是一道吃食,便能品出百转千回的诗赋。到了他面前,就剩两个字,看来还真换招数了。 他再问:“怎么个好吃法?” 赵慕萧听他这语气,似乎嫌他敷衍?可好吃就是好吃,要怎么展开呢。赵慕萧又是个文盲,不会表达。冥思苦想,终于想到原先流浪时,听过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总是吹嘘曾经尝过宫里御膳房的菜,如何如何惊为天人的。 赵慕萧就说:“好吃得像御膳房做的菜。” 这样总行了吧? 褚松回眸中更有深意。这桌菜还正是御膳房所做。他这个人口味挑,吃不惯外面的菜,便央求皇上同意他带个御厨随行。 赵慕萧听他好像满意了,便继续吃嫩豆腐。 “这儿这么多菜,怎么就吃那三样?”褚松回看着他的眼睛,“你看不见?” 赵慕萧应声,“不知道红色的是不是辣口,我不能吃辣的,眼睛会疼。” 褚松回在他面前摆了摆手。 赵慕萧解释道:“我生病烧坏了眼睛,但能看得见,只是看不清。” “噢,看不清啊。” 那还能玩匕首,削竹子做洞箫?褚松回语气轻飘飘,“那行,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夹。” 他绑起袖子,将茱萸鱼、姜辣萝卜等几个辣菜拿到另一边去,重新摆盘,“虽然看起来红,不过都不辣。还有这道荷叶鲈鱼,天下名菜,淋上料汁,便是人间美味。” 他边说,边取来装料汁的小碗,不躲不避地从袖中拿出一小包纸,撒入白色粉末,再搅拌一番,随后淋在荷叶鱼上,香气扑鼻,格外诱人。 褚松回将荷叶鲈鱼这道菜,放在赵慕萧的面前,含笑道:“尝尝?” 这下了毒药的鱼,看看他敢不敢吃。 赵慕萧哪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当褚松回撒盐或者其他调味品呢。他早被这道菜香迷糊了,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果真十分鲜嫩,好吃得不得了。 他眼神明亮,“真好吃,谢谢楚公子。” 褚松回意外了一下,竟真的吃了,倒是能豁得出去。 赵慕萧吃到了更好吃的,开心,未婚夫给他夹菜,人好像还挺好的呢,不像无礼之人。他想了想,便开口问:“楚公子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久才来。” 褚松回看出他的意图,打探消息。不过他也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随口道:“路上遇了土匪,耽搁了会,不过无妨,没耽误这精心准备的画船午宴。” 第6章 “啊?土匪?”赵慕萧一惊,“那楚公子没事吧?” 褚松回道:“一群喽啰,还伤不了我。” “那就好。” 赵慕萧松了口气,顿时惭愧。原来未婚夫迟到是因为遇到了土匪,他还提前为自己准备了画船午宴,将辣菜都移走,给自己夹了特别好吃的荷叶鲈鱼。未婚夫,楚公子是个大好人啊!他之前怎么能那样揣度他! 赵慕萧深深自省,起身用公筷夹了好些块鱼肉,递给褚松回,“楚公子,你也吃。” 褚松回看着下了药的鱼肉,挑眉笑了一声,接过道:“多谢。” 真是故意的,装疯卖傻。行,那就多陪他玩玩。 吃完饭后,赵慕萧抿了小口青梅饮,心满意足。窗外江风习习,碧水青山。步至船舷,景色茫然开阔,不失为一种享受。 忽然,赵慕萧瞧着江上又多一只乌篷船,正溜着水纹摇摇晃晃而来,离画船不足一丈,似乎就是朝着他们这来的。 褚松回道:“这里风景好,十里荷花,如烟杨柳,又人迹稀少,正适宜游船赏夏。” 褚松回抄起还剩半壶的荔枝烧,白衣轻扬,已跃上乌篷船的船头,朗声问:“一起吗?” 好景不当辜负。 赵慕萧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慢吞吞地走到船边,抓住阑干。 褚松回好整以暇地看他的反应,本以为或许会装乖扮柔弱,或是手足无措地求他。谁知下一瞬,赵慕萧已如飞燕点枝,立于船头,只水面因风拂起涟漪。 褚松回抬眉,不由道:“你轻功不错。” 这样的轻功,甚至都不输他手底下的亲随护卫。方才褚松回又见他手上茧子,可见也是习武之人,起码十年功夫。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赵慕萧稍显羞涩,“楚公子的也很好。” 他眼睛微眯着,毫无遮掩下,被正午烈日照得有些昏暗刺痛。他抬手挡在眉下,忙对褚松回道:“楚公子,我们进船内吧,我眼睛不舒服。” 褚松回掀起船帘,让他先请。果然藏不住了吧,都已经开始跟他撒娇的语气说话了。 而画舫上,安童见大少爷跟那个姓楚的走了,刚要唤大少爷,就被画舫上的人给拽走了。 一人抓着鸡腿,乐呵呵道:“还没吃完呢,着什么急啊?” 安童心里跟蚂蚁挠似的,偏偏这些人个个跟笑面虎一样,还带刀,他也不敢得罪。安童食之无味。 另外几个人吃完出去后,眺望乌篷船渐行渐远,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咱们侯爷怎么回事?以往遇上刺客,或者‘小美人’送上门来,最多一盏茶就处理干净,越温柔下手越狠呢。” “就是,今日倒磨磨唧唧了起来,又是吃饭又是游船,何来的耐性?” “或许因为今天的这个小美人过于好看?” 众人齐齐盯向说话的那个人,不屑一顾,哈哈大笑,“那可是侯爷!” 毕竟,侯爷笑盈盈地注目再绝色的刺客时,想的可是怎么利落下手才能显得自己更帅气这样的问题。 乌篷船上,褚松回姿态慵懒地斜倚着,仰头饮荔枝烧,船内酒香漫漫,看向对面的赵慕萧,随手一递,“喝点?” 赵慕萧乖巧摇头,“不能喝。” “因为眼睛会疼?”褚松回问。 赵慕萧惋惜点头。 褚松回看他,做什么都缓慢,正襟危坐,端庄得呆呆的。相比之下,褚松回真是坐没坐样,松散随意。过了会,他突然好奇,问:“你既说自己看不清,那我问你,我现在是什么样?” “模糊的。”赵慕萧沉吟后认真地回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特性,被拉宽晕开的高矮胖瘦黑白等,根据这些影像去判断对方的神采,虽不准确,却也有四五分相关。楚公子在我眼中是……” 他凝视着褚松回,斟酌又斟酌,道:“风采卓然的。” 还挺会花言巧语呢。褚松回勾唇,又饮一口荔枝烧。 他是故意支开旁人,就想看看两人独处时,这人会如何施展?果不其然,狐狸尾巴也要渐渐暴露出来了。 赵慕萧感觉楚公子应是满意自己的回答,自也欢悦,正想谈论他们的婚约之事,却见楚公子从船里捡起一根东西,递到自己面前。赵慕萧摸了摸,认出是洞箫,困惑地眨眼,询问何意。 褚松回道:“方才见你在做洞箫?正巧我这船上也有一支,你吹与我听听吧,算是闲情雅致。” 赵慕萧面露难色,“我吹箫很难听的,师傅都嫌弃。” 褚松回道:“好啊,我听听有多难听。” 未婚夫都这么说了,赵慕萧只好迎难而上。他笨拙地竖起洞箫吹气。默数三个数后,只听—— “好了,可以了。” 褚松回揉了揉耳朵,语声带笑,由衷道:“真好听啊,天籁。” 赵慕萧脸颊发烫,尴尬又不好意思:“我很笨的,师傅教也学不会,于是就转教我做洞箫了。” “你师傅有先见之明。” 赵慕萧转移话题,“那楚公子,你会吹箫吗?” 褚松回漫不经心道:“略通一二。” 赵慕萧于是将箫再递还给他,期待道:“楚公子可以吹一曲吗?” 褚松回考虑了一下,“当然。” 他长指按孔,吹气出音。其声呜咽幽远,沉静婉转。乌篷船悠悠飘在江上,随波逐流,被带往荷花盛处。 放眼望去,不知何时竟四面荷花。 乌篷船驶入荷花丛中,荷叶舒卷,荷花摇曳,清香散入江天。 此时也正暖风洋洋。 这般惬意的风光,赵慕萧越觉四肢无力,他趴在船边,脑袋探出船栏,懒懒地闭上眼睛,细听箫声袅袅,荷露清响,渐渐地睡着了。 第5章 箫音终了。 褚松回伸着洞箫,将赵慕萧搁在窗外的头发勾回来,黑发被荷露打湿。 竟真的睡着了。 他平生历经的刺客与引诱也是许多了,可还从未见过眼前这人的招数。这算什么,另一类的欲擒故纵吗?先获得他的信任,降低他的疑心? 褚松回起了胜负欲,莫名跃跃欲试,总归还挺好玩的。 他摆弄着洞箫,时不时地拂过船外的荷花荷叶,闲来无事,也摘了几朵,荷花硕大饱满,灼灼盛放。 片刻后,天边飞来一只鸽子,穿过乌篷船,点了一下赵慕萧的脑袋,落入褚松回的掌心中。他取下鸽子腿上绑的信,摸摸鸽子的羽毛,看信一目十行。 褚松回喝完最后一口荔枝酒,看了看一时半会醒不来的赵慕萧,随后弯身走出船篷,轻运气一跃而起,掠过亭亭荷花与水面,抵达江上的又一只船。 亲随千山道:“侯爷,那个小美人……啊呸,那个细作就这么放在那了吗?他这一睡,没有两个时辰可醒不来,岂不是要被荷花丛的虫子给咬破相,多可惜啊。” 褚松回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千山赶紧闭嘴。 另一亲随将夜道:“这个细作来历不明,心机深沉,而且竟然知道侯爷的行踪,必然不容小觑。属下以为要盯紧他,揪出他的背后之人,免得扰了侯爷消夏的兴致。” 这话甚得褚松回之意。他道:“你去盯着,查清楚他的底细。” 将夜立马道:“属下领命!” 说着,偷摸得意地对千山比了个手势,轻功踏江,站在了花丛里的乌篷船上,摘了一支荷叶,举着对那边的千山又显摆一番。 千山:“……” 可恶! 褚松回躺在船里睡觉,懒洋洋的声音传了出来,“还愣着干什么,行船。” “是!” 江上船悠悠。 赵慕萧醒来时,幽凉袭人。他懵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这片被绿意和粉花笼罩的地方是荷花丛。船篷内,只他一人,未婚夫楚公子不知去哪了。他后知后觉,往两边窗外看,低头拨水,抬头看天,又不经意被荷叶打到。 正要起身出去看看,脚底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捡起来仔细辨认,是一支荷花与一包香囊似的东西。 他掀起船帘,见船头坐着个人,正在划桨,一边用力地拍着脖子和脸上,一边很小声地嘀咕:“这苦差事,早知道就不来了。” 听到身后动静,将夜又拍掉一只虫子,回头看,只见赵慕萧脖子和手脸都白皙光滑,一点都没有被蚊虫咬过的红痕和包包,再看他手中的香囊,顿时心酸又惊讶。 那不是侯爷随身携带的香囊吗? 赵慕萧本以为是楚公子。但看身形与声音都不是,不由防备,问 :“你是谁呀?楚公子呢?” 将夜道:“我是船夫。那位公子有要事先走了,见你睡着了,便没有打扰,令我送你上岸。” 他划着桨,穿过荷花丛。 赵慕萧问:“楚公子可是为山匪之事?” “正是。”将夜暗中观察他的神色,倒也没发现什么精明之处,就呆呆傻傻的。 第7章 赵慕萧心中担忧,又有点奇怪,他怎么会睡着呢?还睡了那么久,连楚公子走了都不知道。思索间,忽听江上响起微弱的呼喊,正是在叫他的名字。赵慕萧竖起耳朵细细听,认出是赵闲和安童的声音,赶忙请将夜调换方向,循着声音划去。 不一会,赵慕萧在茫茫水面上发现一团船影,再近些,船上可见人影。 赵慕萧朝那边招手。 应当是他出来太久了,阿闲他们来寻他了。 赵闲站在船边,见终于找到了赵慕萧,对方有头有尾,面色红润,他狠狠地松了口气,一个激动不已,脚不由一滑,竟不慎跌落下船。 他压根不会水性,双手在水中疯狂拍打着,喊着“救命”。 赵慕萧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也跳下船,将赵闲给救上来。这一回来不过片刻功夫,赵闲呛了几口水,吐出来,缓和缓和,便没事了。 “阿闲,你……” 赵慕萧刚要说话,就被赵闲劈头盖脸地打断了,“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是在……摘荷花!对,摘荷花!” 赵慕萧在他手上看了看,没见着花呀,不懂:“荷花在哪呢?” “在……” 小厮吉童机智地送上了船里之前放着的荷花。 赵闲如遇救星,底气十足:“呐!这不是吗!你看得见吧?这是绿色的荷叶,这是粉色的荷花,还香的呢……用来做荷叶鲈鱼最好吃了!你没吃过吧!” 赵慕萧笑了一声,“吃过的,方才楚公子请我吃的。对了阿闲,其实楚公子人很好啊,他迟到是因为路上遭遇了山匪。” 赵闲哑然,又有点心虚,“他人呢?” “他有事先走了,我也正要回去呢。” 赵闲看他表情,似乎没什么异样。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自己做的手脚有没有被发现。 他那日拿到书信后,鬼心眼地将信上的“清风亭”改成“晴岚亭”。这样一来,姓楚的在清风亭等,赵慕萧在晴岚亭等,他一下子就可以欺负两个讨厌的人。 今天一早,赵闲也跟着赵慕萧一起去,睡醒后却丝毫没看到对方露出自己想看到的焦躁神色。于是他又去清风亭,清风亭空无一人。赵闲问附近小贩,得知此人一个时辰前就走了。赵闲便又回王府找门房,门房早被他收买了,只要姓楚的来询问,就打发他去清风亭继续等,谁知姓楚的根本就没来。 赵闲给绕懵了,只好回晴岚亭,顿时吓得惊慌失措。 赵慕萧人不见了! 问护卫才知,他跟着未婚夫上了画船。 赵闲不敢回府,找了间铺子吃完饭后,又回到晴岚亭,在这等了好久都不见画船踪影,再加上景王与景王妃那边不断派人询问,他越觉得奇怪不安,于是便买了条船找人。 赵闲试探问:“咳……你见到那个姓楚的了?他怎么来的,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比如说约见的地点……” 赵慕萧眉目明亮:“见到了!楚公子骑马来的,他请我吃了饭,还帮我夹菜,带我赏景,给我吹箫。其他的倒也没说什么,没提约见地点,更没提婚约之事……” 想起这个,赵慕萧懊恼:“我本想问他的,只是不知怎么睡过去了。” 赵闲拧着湿了水的衣服,“哦”了一声。虽然百思不得其解,那姓楚的是怎么越过门房从清风亭去晴岚亭的,但看赵慕萧这个开心的样子,似乎姓楚的并没提清风亭。 可毕竟做贼心虚。 赵闲一到家,换了衣服就跑到父亲书房,假装找一本古籍,故意不小心打翻灯烛,烧掉了楚随送来的书信。 虽挨了一顿骂,但也安心了。哼哼,这下死无对证! “毛毛躁躁的。”景王很是无奈,却也没多想,眉头紧锁,问赵慕萧:“他当真只字不提婚约与信物?” 赵慕萧还抱着香气清新的荷花,点头道:“楚公子只是将信物收了起来,并没有退还。爹娘,我们之前或许真的误会了楚公子,他应当确实忙于祖宅之事,今天来的时候,还遭遇了山匪,幸好人没事。” 他拢着荷花的花瓣,坐在凳子上腿晃啊晃的,眉眼间带笑,满是畅然,一瞧便知心情甚好。 “并不退还信物,也不提婚约一事?”景王妃猜想,“难不成他不想取消婚约?这倒着实令人意外。” 景王与景王妃心中忧虑,可见萧萧这般喜欢那个未婚夫,自回来后,一直说楚公子如何如何好,温柔、体贴、俊朗、潇洒、又会吹箫等等的,便顺从萧萧,以他的意思为首位。 喜欢,就多相处,只当是交了新朋友。且不管什么两家避讳不避讳的,都已经这般沦落失势了,也没人盯着他们。退一万步讲,两个人还是皇帝赐婚呢。 吃完晚膳后,赵慕萧躺在藤椅上敷眼睛,草药香弥漫,一边回想着今日与楚公子的初遇。 静悄悄的夜里,赵慕萧对周遭的声音愈发灵敏,他能听到院子里的蝉鸣,阿闲的闹腾,仆从行走的脚步。 还有足踏瓦片的清脆的声音。 好像有人?赵慕萧一愣,取下覆眼的白布。 原来是鸟。 他敷眼睛的方子是师傅生前配的,敷完后取下,有一瞬的清明。他喜欢每一天的这个时刻,能看到幽静的月色,屋顶下的灯笼,和飘摇的树叶。 赵慕萧去地上捡起一片漂亮的树叶,试着去想出它本该的模样。 “嗖”的一声,树叶似利箭离弦。 山脚下,褚松回随手一抓,双指夹着一片树叶,手腕只微微用力,那树叶便好似有了如剑破空的凌厉,擦过一张惊恐万分的人脸。他来不及擦掉渗出的血痕,须臾间只听“砰”的闷响,树上掉下个人,疼痛哀嚎着打滚,血腥气被风吹得处处都是。 褚松回稍有不满,入夜难行,准头都变差了。 “大侠饶命啊!”土匪吓得连磕好几个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拦大侠您!小的再也不敢了!但小的说的句句真话啊!玉坠确实是前几日从一个余州来的书生那儿打劫的,小的眼拙,真不知这玉坠这么贵重啊……” 千山道:“公子,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属下查了那书生,名叫楚随,祖籍灵州,父亲是曾经的黄门侍郎楚允,获罪被贬。至于这玉坠是何来历,那书生今早上午便出城了……公子息怒,还请公子再宽限时日。” 褚松回挥了挥手。 千山将山匪全部捆起来,倒吊在树上,还命令他们不许发出一丁点声音。 褚松回再捡起树叶,挨个飞出割断绳索,训练自己的夜间视物能力与准头。 那些山匪摔得又疼又不敢哼,暗道倒霉,这回打劫打到了硬茬。 褚松回觉得满意了,才放了他们。一群山匪吓得如鸟兽奔走。 千山呸道:“山匪如此嚣张,也不知这灵州刺史是干什么吃的,还劳烦我们侯爷收拾他们。” 褚松回微笑。 灵州真是个好地方啊。 他一到灵州界的竹枝山道,就被山匪给打劫了。这群山匪正赶上褚松回舟车劳顿、心情不好,于是褚松回将他们揍了一顿,又反打劫,从他们那臭烘烘的老巢里,摸出不少财物。 其他的都派人送回去了,唯独玉坠,不是民间之物。 褚松回勾着红绳,任玉坠晃动。即使在夜晚,也可见精致绝伦的雕琢工艺与莹润上好的玉质。玉上刻的“萧”字笼上一层月华。 萧? 褚松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洞箫,以及那个颇有心机的小瞎子。他啧了一声,“这都过去多久了,将夜还没回来?” 千山立马跟道:“就是!定是玩忽职守!” 话音落下,将夜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不忘瞪了眼千山,恭敬对褚松回道:“侯爷,属下一直在暗查。” 褚松回抬眉,来了几分兴致,“哦?查出什么了?他们的策略是不是就是对本侯爷装瞎以及欲擒故纵?” “回侯爷,属下觉得……”将夜有些尴尬,“咳,可能是误会。” 他极力憋笑,严肃道:“那人名叫赵慕萧,是景王刚刚寻回的长子,眼睛确实有问题。今日出现在晴岚亭,咳,也不是故意蹲守侯爷,而是与他未婚夫楚随便约在晴岚亭见面。侯爷手中的玉坠,正是他们的信物。” 将夜总结:“侯爷穿了白衣,手上有信物,楚姓与侯爷的褚同音。般般巧合下,这个小瞎子认错人了,将侯爷认成了他的未婚夫楚随。” 褚松回:“?” 褚松回:“……” 第6章 寂静,沉默。 只有风声,哗啦啦吹得气氛谜一样的尴尬。 优秀的下属最能审时度势,为主子排忧解难。越是这种时刻,越能体现自我价值。 千山果断质疑道:“景王?你是不是查错了?这山高路远的灵州哪来的王爷?闻所未闻!” 若在以前,将夜定要与他好一番争论的,奈何侯爷也在,他只好耐心道:“有!曾经的四皇子景王啊,因简王谋反案而被牵连放逐到这地方的,也十几年了吧。赵慕萧就是前些日子刚找回来的,本在灵州街头卖艺,这事很多灵州百姓都知道。” 第8章 两个人于是同时看向褚松回。 葱茏树下,褚松回衣袖翻飞,表情被树影遮住,明明暗暗,很从容很淡定,不知在想什么。 “有没有可能,”千山绞尽脑汁,“景王不甘失势,暗中蛰伏伺机,这个赵慕萧就是景王派来的呢?为了拉拢侯爷,重回京城?” 将夜道:“没错没错,定是如此!” 两人再次同时看向褚松回。 褚松回扯着唇角,道:“你们的意思是,区区一个查无此人的落魄王爷,都能探得本侯隐秘的行踪。那本侯要你们做什么?” “属下该死,请侯爷责罚!” 千山和将夜自知失言,垂头请罪。 二人没听到侯爷的斥责,只见褚松回面不改色,已牵了一匹马,纵马扬长而去。 千山和将夜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侯爷要去哪里。平静一会,两个人又开始掐架。 “都怪你,刚才说的什么烂借口!不更是打侯爷的脸吗!” “你不也说对对对了吗?还好意思说我!再说了,我也是给侯爷递台阶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就怪侯爷太自恋!非要认定人家故意勾引他!” “大胆!怎么能怪侯爷!就该怪那个姓楚的未婚夫!上午就出城了,还让人家苦等!失约非君子!” …… 赵慕萧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眩晕迷乱冒星星。 街外打更人敲着梆子经过,已过二更天。他原本都睡着了,突然被惊醒,莫名其妙地开始头晕眼花,躺着难受坐着也难受,在屋里闷得慌,腹中回荡着翻江倒海的灼烧感,去庭院里被风吹,又一时跟吞了冰块似的寒冷。 赵慕萧抱着木盆,吐完一轮,无力地躺在草地里捧腹蜷缩着。 他这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还是中毒了? 赵慕萧回想今天这一日的种种细节,入口的所有东西,不过他对这方面知之甚少,再加上眼睛瞎,怎么也没想出到底哪儿出问题了。 “嗷!” 赵慕萧肚子又开始疼了,在草地里得打滚。都已经一刻钟了,到底还要多久才会不疼啊……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所以没注意到墙上翻过一道人影,花树悄然摇曳,紫薇花纷纷坠落。一转身,才蓦然看到院子里多了个人。 赵慕萧吓了一跳,借着月色,费劲地眯眼去判断,“你是……” “这么快就认不出我了?”清润爽朗的嗓音。 赵慕萧愣了愣,“是楚公子!” 他对声音很是敏感,楚公子的声音尤为动听,他很是喜欢。 褚松回俯身蹲下来,明知故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做什么呢?小兔子草地里打滚?” 被撞见的赵慕萧难为情,声音颤颤巍巍,疼得细若游丝:“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中毒了一样……” 褚松回看他这脸色惨白的样子,真是有些可怜。而一想到始作俑者是自己,他这辈子破天荒地感到几分愧疚,咳道:“我去给你倒点水缓缓?” “……嗯。” 赵慕萧腹内绞痛,说不出话来。 院中刚好有井,褚松回迅速地打了半桶井水,背过身去,取了一碗,用宽大的袖子作为遮蔽,将解药撒在水中。他晃了晃,让解药溶解得更快。然后便扶起赵慕萧,喂他喝下。 灵州盛夏的夜晚尤为闷热,一碗清甜的泉水适时地抚平了赵慕萧的些许焦躁。 “谢谢楚公子。” 褚松回四周看了看,问:“你不舒服,怎么没人照看你?” 院子里空无一人,他本以为要费点劲才能送解药的,没想到极其顺利。 赵慕萧还是腹痛,语声虚弱:“现在太晚了,大家都睡着了,我就没惊动旁人。对了,楚公子,你怎么来啦?” 褚松回从腰带上取下一个香囊,自然道:“我在船上捡到了这个东西,应该是你丢下的吧?给你送回来。” 赵慕萧打量着香囊,嘴唇苍白,摇摇头慢声道:“这不是我的,我就放回了船内。” “哦,不是吗?那也不是我的。”褚松回见他脖子上有被蚊虫咬到的红痕,将香囊丢他怀里,“罢了,既然我都跑了这么一趟,就给你吧。” 赵慕萧握着怀中草药清新的香囊,懵懵的,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却心生欢喜,“楚公子,你人可真好。” 褚松回坐在石桌上,单腿屈膝,随手抓过桌旁放着的一盘绿豆糕,心想着,可真好骗,若这小兔子知道害他中毒的人就是自己,不知该如何反应。 “咦……” 赵慕萧从草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和脑袋,露出惊喜的表情,下意识地蹦了蹦,“我不疼了!好神奇,楚公子,你来了之后我就不疼了!” 衣衫处的紫薇花与树叶随着他的动作,悄悄飘落。 褚松回看了看,顿了会才发觉赵慕萧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由道这小瞎子看着呆,倒也不好糊弄。褚松回勾唇一笑,“你在怀疑我?” “没有!”赵慕萧赶忙摆摆手,但转念一想,捏着手指比了比,又犹豫道:“好吧,只有一点点……” 毕竟真的很奇怪,楚公子明明可以白天来送香囊呀,而且为何喝了楚公子打的井水,他身体就不疼了? 赵慕萧想不通。 “今天的荷叶鲈鱼好吃吗?” 褚松回突然跳出来的问题,让赵慕萧更摸不着头脑。他不明所以,顺着楚公子的话回答:“好吃。” “之所以好吃,原因之一便是淋的料汁,料汁中有一味成分,是我特制的。”褚松回胡诌个名字,“你今晚吃绿豆糕了吧?” 赵慕萧讶异,“楚公子怎么知道?” “我下午急着回去教训那些山匪,忘了告诉你,吃了荷叶鲈鱼,就不能吃绿豆糕了,我那特制成分与绿豆食性相冲,会腹痛难受,身体不适,类似于中毒。” 褚松回端起石桌上的玉盘,里面有半块明显被刀切过的,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后来才想起来,就过来看一下你,毕竟这个季节,绿豆糕很常见。刚才的井水中有解药,放心吧,你已经没事了,绿豆糕也能吃的。” “原来是这样!”赵慕萧张了张嘴巴,这下明白了,“怪不得!” 都已经深更半夜,楚公子怕他吃绿豆糕引发中毒,竟还亲自跑一趟!怕他多想,还体贴地没有告诉他,假借香囊的名义! 楚公子人可真好。 就在此刻,赵慕萧觉得这则婚约不取消也很好。 “楚公子,你信物既未交还,那我们便还认这桩婚约罢?”赵慕萧说话偏慢,字句清晰,很是认真,又有些羞怯,“虽然看不清楚公子的相貌,也才认识一日,但楚公子,我很喜欢你的。” 他紧张地双手握拳,鼓足勇气:“楚公子,你觉得呢?若你不愿,还了信物,我们就做好友。” “我觉得……”褚松回还坐在石桌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绿豆糕,吃完后摩挲指间碎屑,笑意渐深,“选哪个,你会开心?” 赵慕萧道:“当然是未婚夫啦。” 褚松回爽快道:“好啊,那我就是你未婚夫。” 赵慕萧面颊微红,忍不住又想楚公子真的好好哦。 果然他这一生都很幸运。 夜很深了,该睡觉的。赵慕萧问了未婚夫如今的住处,二人便告了别。他睁着眼睛看一团黑乎乎里白衣明亮的未婚夫翻墙踏屋离去,赵慕萧傻乎乎地笑了笑,回屋睡觉。 为免爹娘担心,赵慕萧没说昨晚的中毒一事。爹娘问起楚随,他只说对方很好很好。 赵闲听着牙酸,看赵慕萧这乐呵呵的傻样,嗤道:“不是吧?你竟真的喜欢他?而且还是那么傲慢、无礼、目中无人、讨厌的男人!见鬼了,该不会你眼睛有问题,看不出他是男的吧?” 赵慕萧立马摇头,“没有,我见到的楚郎很好啊。阿闲,爹娘,之前兴许是误会。” 赵闲冲着赵慕萧肆无忌惮地做鬼脸,怪里怪气道:“才来几天就胳膊肘往外拐,还兴许是误会……啊!疼!” 景王妃揉了揉手掌,语声温柔:“知道疼就好,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萧萧喜欢楚公子便喜欢了,你在这对哥哥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赵闲怦咚怦咚地发出各种声音,表达不满。 景王放下筷子。 赵闲顿时安静了下来。 人群坐在一起,从赵慕萧的眼睛里,这些影像好似像山峰相连,他看不出他们具体的动作和表情,但可以通过声音去想象。 在盛夏的午后,赵慕萧捧着一份碧玉酥山,舀了一小口,清甜入喉,一缕沁凉令心神也豁然。恰好屋外有阳光照进来,他不由得弯起眉眼。 “你笑什么!” 赵闲闷头刨饭,抬头就见赵慕萧在笑,定是看爹娘偏心他把自己训了一顿,幸灾乐祸! 这么凶巴巴,一定是跟自己说的。赵慕萧忙道:“没有呀,我在吃酥山,好吃。” 第9章 景王妃道:“待会娘再让后厨做一份。不过酥山虽好,毕竟是寒凉之物,不能贪食。” “嗯,谢谢娘亲!” 赵闲咬牙切齿,五官扭曲。 可恶可恶,云瑞兄说的不错,赵慕萧果然心机深沉!这才短短几天,爹娘心里眼里已经全是他了! 景王妃见他气吼吼地往嘴里塞菜,无奈摇了摇头,给他舀了一碗豆腐鱼汤,“慢点吃,别呛着。” 赵闲生闷气,不理会娘亲,一碗汤喝了大半,还剩一点点汤和不吃了的豆腐,是他无声胜有声的反抗。 但令他伤心的是,景王妃并没发觉,还说了句:“这孩子,胃口还是这么好。” 赵闲怒而回屋,大睡了一个时辰,差点错过了与冯云瑞约好的时辰。赵闲在院子里着急忙慌地洗漱,他收拾好,冯云瑞也从隔壁院墙边回来了,道:“把他也带上吧。” “谁?”赵闲顺着冯云瑞手指的方向,“赵慕萧啊?带他干嘛?” 冯云瑞道:“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明白,他一个残缺的瞎子,没资格与你争,最好能知难而退。” “怎么挫?”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赵闲虽不解其意,但冯云瑞是他相交五年的伴读兼好友,一向言听计从。 在院子里安安静静挖洞箫孔的赵慕萧,见阿闲主动邀请自己一起出去玩,抬眸瞬间眼神透亮:“好呀!” 第7章 灵州多山多水多林野,最适宜消夏。 去处有二,一是竹枝山道,过晴岚亭上山,不过此路偏远,迂回曲折,常有野兽盗贼出没,少有人去;二便是赵慕萧今日来的这翠溪。 高耸山壁垂挂瀑布,潺潺水流涌入溪水。溪水清澈如空,落叶漂浮其上,鱼跃荷花间。 赵慕萧不知翠潭真面目,只觉扑面清润凉气,正解炎夏燥热。 赵闲与冯云瑞似乎碰到了熟人,在一旁交谈。 赵慕萧脚步慢慢,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细听声音。近处喧闹,远处似有缥缈箫音,远近相依,重重乐声似天籁。 他心道,这是个好地方,不知道楚公子知不知晓?若有机会,便邀楚公子同来吧。 他这么想着,忽然听到说笑声。 “小王爷,你这在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赵慕萧方才发了呆,想到了楚公子,注意力离散,一时没反应过来是眼前何人跟他说话。况且除了阿闲,其余三人的身影都模糊得类似。 可不说话,又不礼貌。他只好含糊道:“看这儿风景,很好。” 回应他的是模糊影团的大笑。 其中一人上前几步,“是本公子在与你讲话,你看邓衡做什么?” 他越凑越近,赵慕萧眼前这团人脸被放大,依旧看不清模样。 邓衡叫了一声,道:“小王爷,这是我们灵州刺史贾大人的公子,贾公子英俊不凡,在下哪比得上?你可千万别再认错,折煞我了。” “行了啊表兄,人家小王爷又不是故意的。”贾文羽抬起手指逼近赵慕萧的眼睛,“这不是眼睛不好吗?” 赵慕萧不由地往后退,“多谢指教,我知道了。” 恶意这个东西,像声音藏不住。即便捏着嗓子,也听得出刻意。 赵慕萧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这不仅仅是普通的消夏野餐。他看向赵闲,一样看不见赵闲的脸色。 赵闲愣住了。 他本是与冯云瑞约好出来游玩的,没想到碰到了贾文羽和邓衡这对表兄弟,一时有些扫兴。又听他们说那样的话,没由来地心里不舒服。 贾文羽打量赵慕萧,又看向赵闲,轻浮笑道:“今日有缘相遇,不妨就一起野餐吧?小王爷……哦不对,闲兄已经不是小王爷了,长幼有序,这景王将来的爵位是要给哥哥的。” “谁稀罕。”赵闲冷冷道,“二位慢用,我们不打扰……” 赵慕萧绷着的表情一松,原来阿闲和这些坏人并不是一伙的。 邓衡道:“哎!闲兄,既然都遇见了,为何还分作两拨,岂不生分?冯兄,你说是不是?” 冯云瑞犹豫一番,无奈地拉过赵闲,极小声劝道:“谁让偏偏遇上了。这二人都是自负强势之人,再推辞只怕得罪灵州刺史,又要结下梁子。倒不是真怕了对方,只是景王如今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赵闲臭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好同意。 “多谢闲兄赏脸!” 贾文羽笑眯眯地拍手,奴仆便忙开了,将一块巨大的毡毯铺于草地上,依次搬来圆形低案、胡床、铜烤炉、餐具、各类食盒等。奴仆将食盒里的各种瓜果点心和热菜热汤取出,摆在低案上,又点上铜烤炉,烤炉“滋滋”作响,很快散出诱人的肉香。 五人坐在参天大树下,遮阴纳凉。 赵慕萧只瞧见一桌子的东西,留了个心眼。 “小王爷怎么不吃啊?”邓衡问。 “我……”赵慕萧刚要说话,贾文羽故作担忧道:“这些饭菜点心不合小王爷的口味?” 赵慕萧又正要说话,“不……” 邓衡便笑道:“真是忘了,小王爷怕是看不清这些菜。这样吧,小王爷想吃哪些?在下为你布菜。” 说着,他报了案上菜名,听起来十分热情。 “可有哪个想吃的?” 赵慕萧不答。 邓衡还在追问,一时说这蒸鸭如何鲜美,一时说那鱼脍如何滑嫩,绿豆糕如何绵密,荔枝膏如何香甜。 总之,就非要赵慕萧说出一道想吃的。 赵闲倒是看不过去了,凉凉道:“他若想吃,自己就会吃了,不劳二位。他是瞎,但没全瞎,看得见东西。” 赵慕萧连忙点头,朝赵闲笑了笑。 赵闲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臭着脸,狠狠撕咬竹签上串的肉。冯云瑞悄悄抵了抵他的肩肘,示意他收着点脸色。 “原来如此。”贾文羽端起一个碟子,问:“小王爷,你看,这是什么菜?” 赵慕萧颇为无奈,不想回答。可贾文羽不依不饶的,将碟子递到他眼前。赵慕萧只好道:“我看不清,不过是葱醋鸡吗,味道像。” 邓衡高声道:“正是葱醋鸡!” 贾文羽将葱醋鸡放到赵慕萧的面前,又端来另几个碟子,要赵慕萧判断是什么。 赵闲脸黑如炭,“你们……” 把人当狗吗? 冯云瑞拉住了他,冲他摇了摇头。 赵慕萧说出几个名称后,便不再回应,只道:“我不知道了。” 邓衡与贾文羽对视一眼。 “也是,毕竟猜来猜去的也没意思,关键在菜,再不吃就凉了。”贾文羽调整案上摆盘,“小王爷,请吧,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赵慕萧的鼻腔里钻入一股辣味。 他眉心一蹙,在他面前摆着的,都是红艳艳的菜色。 “小王爷怎么不吃啊?”贾文羽声音含着不悦,“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免也不给面子了。” 赵慕萧面上没什么表情,平静且缓慢道:“多谢贾公子,我吃不了辣。” 邓衡笑道:“这些可都是灵州名菜,错过岂不白白辜负?就尝一点如何?” 赵慕萧道:“并非我故意,只是怕眼睛疼痛。” 贾文羽冷笑一声。 “表弟莫恼。”邓衡打圆场,“这样吧,那小王爷陪我们喝点酒如何?” 赵慕萧嗅闻酒味,摇摇头。 贾文羽忍无可忍,拍案扬声道:“这不行那不行的,当真是皇室血脉,好生骄矜尊贵啊!我们这出身穷酸之州的平头小民,自是不配皇孙动筷抬杯了。” 原本微妙的气氛,变得僵硬。 安静里,赵慕萧听见附近百姓的喧哗与近了些的洞箫声。 箫音戛然而止。 溪流竹筏上,褚松回放下洞箫。 “曲子吹完了?侯爷,你若是偷懒,糊弄我,我可不给墨宝的。” 竹筏上的老头很是不满。他胡子花白,衣衫破烂地打着补丁,一手抓油乎乎的鸡腿,一手抓竹签穿成的烤肉。 与他形成对比的,则是白衣纤尘不染的褚松回。 褚松回没理会,兴味正浓地看着不远处。老头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茂树下有五人野餐,观衣着装束,可知是灵州富贵人士。又瞧见其中一人,顿时道晦气。 “现在说话的那个,就是冯季的孙子。听说灵州夏日风光独步天下,老头我屁颠屁颠就来了,结果一到灵州就被土匪打劫,好不容易进了城,扭头就看见冯季带着他孙子,在盘青寺讲学,倒是会装,给我膈应得一天都没吃下饭……” 老头抱怨了一通,却没听到宽慰,只见褚松回嘴角噙笑,心情不错的样子,他更加不满,敲敲银杯,问:“你看什么呢?” 褚松回朗声一笑,轻取光下绚烂的琉璃壶,给他斟满酒,“先生见谅,在看未婚夫。” 老头:“……你终于疯了?” 第10章 竹筏悠悠停在岸边石头旁,树下声音清晰可闻。 赵闲沉不住气,最先打破宁静,吵道:“你们阴阳怪气什么!别扯什么皇孙不皇孙的。当我傻啊,看不出你们在欺负他是个瞎子?” “贾公子邓公子息怒,闲兄便是这个性子。”趁争吵变得更激烈前,冯云瑞忙端起酒盏陪一杯,温和道:“小王爷也绝非此意,只不过患有眼疾,确实不能吃辣饮酒,对吧,小王爷?” 赵慕萧点了点头,“多有得罪。” 赵闲气不打一处来,有什么好得罪的!怂什么怂! 贾文羽不语。邓衡见状,同冯云瑞喝了一杯,道:“我们本也是好意,看小王爷行动不便,有意帮他,谁知总被拒绝,心里自然恼,原本好好的兴致也被毁了。” 冯云瑞会意,“这简单,去找些歌姬舞女,帮贾公子助助兴……” “烟水楼的歌舞千篇一律,都腻了。”贾文羽眼珠一转,“听说小王爷会些杂耍功夫,这儿正好风景开阔,我又多带了空碗,不知可有幸一见?” 冯云瑞道:“这……” 邓衡故意道:“小王爷总不能再拒绝了吧?那样的话,就真说不过去了。” 赵闲摔了筷子,准备拉着赵慕萧走人,免得在这饱受讽刺,却正听赵慕萧脆生生地应了,“好。” 赵闲破口怒骂:“你没脑子啊!” 冯云瑞小声附耳劝慰道:“阿闲,只是杂耍,也没什么的,就当是平息他们的怒火了。等结束后,我们就找个借口离开。” 但赵闲还是很生气,难得没听冯云瑞的话,毫不犹豫地起身要拽赵慕萧。 赵慕萧此时已经接过了邓衡递来的其中一只碗,双手细细摩挲着,忽而只留一个右手食指,顶住瓷碗底部正中心,另一只手轻抚碗身一周,随后瞬间白碗在指上旋转。 众人惊呼。 赵闲呆愣,准备拉赵慕萧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白碗旋转了片刻,赵慕萧手腕低向桌面,指尖一动一挥,只见白碗侧翻,竟沿着桌案边缘滚动了起来,冲破案边上的杯筷碗碟之类的障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连转三圈,竟有些势不可挡。 碗撞翻了贾文羽面前的酒杯和料汁,溅到他衣服上,顿时恼火,想抓住这碗摔烂。谁知手刚凑过去,便感觉一道凌厉之气。白碗急速转过,竟刀剑锋利,若他再快些,只怕必划伤手心。 众人这下都不敢再碰。 转到第五圈,白碗势头依旧猛烈。 赵慕萧的眼珠一直随转动的碗而动,慢吞吞地抬手侧立桌案上。待白碗转来之时,覆手而扣。碗正立起来,原地转了几圈,渐渐失力,直至消停,一动不动。 赵慕萧慢慢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眸,问:“如此,可算助兴?” 第8章 “你是助兴还是砸场子?!” 贾文羽指着毡上被白碗撞下去或裂或碎的东西,气冲冲道。 赵慕萧费力地看着,看不清,但还是略带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原先训练时,桌上都没有其他东西的,我给各位道歉。” 这一番话,又激起贾文羽和邓衡的无名火。 “哎呀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些许碗筷而已,菜不都还在桌上吗?”赵闲见他们吃瘪,一时抛下对赵慕萧的讨厌,得意洋洋地摆摆手,“况且是贾公子要助兴的嘛,这出杂耍,可还满意?” 贾文羽脸黑气狠。 邓衡暗讽道:“小王爷确实好本事,否则凭一双瞎眼,也难在江湖上混。只不过今日大家都是来玩的,小王爷弄得桌上摔碗砸筷、噼里啪啦的,又是什么意思?摆皇孙的架子,耍威风?” 贾文羽冷道:“赵慕萧,你若不下跪道歉,此事没完。” 赵闲脱口而出:“你做梦呢!凭什么给你们……” 赵慕萧拽着赵闲坐下,看向贾文羽和邓衡二人,道:“我已经道过歉了,现在该你们道歉。” 他自从归府后,整日被爹娘还有孙伯投喂,处处周全照顾,被养得白里透红,气色明亮。此时面无表情地说话,语速缓慢,仍是一副乖巧姿态,毫无戾气。 “给你道歉?” 贾文羽和邓衡嗤笑不已。 赵慕萧道:“我和阿闲是来游玩翠溪的,可你们是来玩我和阿闲的。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笑话我是个瞎子,若不称你们意,便把皇孙的名号压下来,再嘲讽景王府的处境。王爷又如何,照样低灵州刺史一头,于是二位公子又得乐趣。” 几人没想到他竟然能说这么多话。 贾文羽不屑一顾:“小王爷,原来你不是个蠢人。不过便是欺辱你,找乐子,又当如何?” 赵慕萧平静道:“你们这般肆无忌惮,无非是因我父亲失势。景王虽落魄,可父亲身上流的依旧是齐国皇室的血,到底与京城平都的皇上血脉相连,斩断筋骨,依然是亲生父子。你们这样目光短浅,却有没有想过,指不定哪天,皇上突然想起了灵州的景王呢?十七年过去了,简王已死,因他而起的纷争早已消失,焉知景王不会峰回路转?” 贾文羽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你少唬人,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皇上让景王回京,必然是早已忘记这个儿子了!” 赵慕萧不紧不慢地回答:“或许有这种可能。可别忘了,皇上的惩罚是将景王放逐灵州,而非褫夺王爵,废为庶人。贾公子,你可知,这是何意?” 贾文羽色厉内茬,“你想说什么?” “意思是皇上还认这个儿子。”赵慕萧细声慢语,无端让人信服,“事无绝对,一切皆有可能,若有朝一日,皇上想起了灵州景王,天家薄情,可即便再无感情,你觉得一国皇帝会容忍他的血脉受辱吗?岂不有损体面。纵然我父亲宽宏大量,我也是要去皇上面前哭诉告状的。” 贾文羽和邓衡毫无疑问是仗势欺人的,赵慕萧知道如何让他们害怕。 果不其然,这番话下,二人动摇,气急败坏地怒叱奴仆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卡在石头间的竹筏上,褚松回晃着琉璃酒壶中碧绿色的酒液,一饮而尽,笑意不减,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穿着白衣蓝衫的少年身上,漆黑的眸子被泛着波澜的水光映得清润生辉。 老头啃完了鸡腿,满是赞赏道:“你这未婚夫有意思啊,怪会唬人的,要不是早知道平都那位无情,子嗣众多,早记不得还有个景王,我就真信了……等会,老头我突然有灵感了,快拿纸笔来!” 褚松回拿过竹筏上的小铜盆,舀了半盆溪水,顺便恭恭敬敬地递上布巾和笔墨纸砚。 老头洗手,擦干。 褚松回令千山划动竹筏。 他提起桌案,稳稳地立在竹筏之上,竹筏又漂于清溪之上。老头挥毫泼墨,全神贯注,风吹得他胡子乱卷。 褚松回则慵懒地斜躺在竹筏上,吃着蜜饯,眼神掠过连绵起伏的青山、远处烟柳修竹,以及数行飞鸟划过的横亘长空的缙云色流霞。他不经心地回头,蓦然瞧见坐在溪边掬水的少年。 赵慕萧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颜色。 清凉的溪水从指间穿过,如丹柿流蜜。 “阿闲——” 他想唤阿闲一起来看,忽然想起冯云瑞和阿闲在远处的树下讲话。 “贾文羽和邓衡那边我再劝劝,横竖他们会看在我爷爷的面子上,听进去一二。”冯云瑞道。 赵闲手里顶着个碗,也想试试赵慕萧的那个把戏,结果手忙脚乱的,碗掉草地上好多次。 “劝他们干什么?”赵闲兴致勃勃地继续顶碗,“你看见最后他们的脸色了吗?黑得能直接当伙房的灶台!哼,总算出了口恶气,今日我可痛快了!” 冯云瑞担忧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等他们回味过赵慕萧在虚张声势,自然会报复。” 赵闲不解道:“虚张声势?他说的很有道理啊!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云瑞兄,你不觉得吗?” “……确实有点道理。”冯云瑞见他反而还同意起赵慕萧了,不由叹气道:“你这个哥哥实在不简单,你多半要在他手里吃亏,我教你让他知难而退,让他受点罪,你待会就……” 赵闲脑子里一直都是赵慕萧转碗和反击,思绪亢奋着,有点高估自己,将碗往上一丢,正准备单手接住。结果碗“砰”的一坠落,砸得他手心骤然泛疼。 他的这只碗,碗沿处有豁口,砸下的时候直接划破了他的手心,鲜血渗涌。 赵闲也没听到冯云瑞说什么。 冯云瑞见状收了话头,同赵闲的小厮吉童将他扶着找个地方坐下,打发树上掏鸟窝的安童赶紧去附近找草药先止血。 安童见小少爷手心血淋淋的,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一时也顾不上旁的,赶紧去找草药。 此时阳光没有方才灼烈,不知何时游玩的人多了许多,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喧闹嘈杂。 赵慕萧再回头一看,忽然发现那树下的身影好像变了。 第11章 人一多起来,眼前越模糊混乱,赵慕萧怕撞到人,走得便越小心翼翼。 树下果真不是他们。阿闲和冯云瑞,吉童,还有说要给自己掏鸟蛋的安童哪去了? 赵慕萧看着周遭的一团,问了几个行人,都说没看见。 正在赵慕萧茫然不已时,一道耳熟的声音冒了出来。 他向来耳力极佳,过耳不忘,听出是冯云瑞书童的声音。 “可算找到小王爷了。”书童像是一路跑来的,喘气声重,“小少爷受伤了,我们公子扶他去前边亭子里休息了,忘了与小王爷说,特意让我来告诉一声。” 赵慕萧一惊,忧心道:“阿闲怎么受伤了,在哪?” 书童指着树林处,在前方带路。 翠溪树林多,枝繁叶茂,本就遮阳。此时正日落,林间光线更弱。 赵慕萧跟着书童一直往前走,被绕得昏沉,忽而停住脚步,冷静地问:“阿闲他们真的在这里?” “我也记不清了,这儿的路都太像了……”书童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愧疚,“小王爷别急,都怪我。您在这等等,我去前面探清楚,很快就回来!” 没等赵慕萧回应,书童就跑得没影了。 怕是很晚才回来,或者直接不回来吧。 他也太笨了,怎么可以这么拙劣的手段给骗到。要是师傅还在,定又要说他。 此时傍晚时分,漫天霞色与落日的金光洒进林间,被茂盛的林叶遮一半留一半。 赵慕萧不怕白天,不怕夜晚,不怕人多,不怕人少,最怕此时此刻。 晦暗,光线似明似灭,眼前的所有景象都黯淡褪色,难以分辨。 林间毫无人声,除了风和归林的倦鸟,寂静得无声可寻。 赵慕萧摸索着一颗石头坐下,双手环抱膝盖,跟自己生闷气,教训自己以后万不可再轻信他人。 生完闷气后,赵慕萧跳下石头。 趁现在还能看见光,他得赶紧回去。若是捱到天黑,可就彻底出不去了。 可话虽是这么说,他如今看任何东西都费劲,别说认错什么,就算捧着一堆石头和树叶,告诉他这是兔子,他也是点头相信的,强行把黑漆漆的形状扭成兔子的模样。 他几次试着原路返回,面对幽深静暗的林间,便是点起火折子,也更寸步难行。 赵慕萧闭上眼睛,凝神细听周遭动静。却令他心头一沉,周遭除却风啸,并无人声。 又听了一会,忽然间似有“窸窸窣窣”穿过落叶的声响,伴随着“嘶嘶”的锐音。 是蛇。 赵慕萧睁开眼睛,陡感毛骨悚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发凉发颤的手臂,立马往后退。 他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握紧双拳,回想着师傅教过的技巧,心道等蛇逼近,他就一刀丢出去,只是如今情势,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到它的七寸。 赵慕萧继续往后退,小腿碰到一处冰凉。他又一阵心惊,意识到是石头,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林间又传来动静,像是人的脚步声。 听步伐声,可知此人沉稳,内力深厚。 赵慕萧眉头紧蹙,轻轻地取出藏于袖间的暗器,一边防蛇,一边防人。 云霞昏暗的林间,树叶沙沙响。 人的脚步声踩着落叶,玉佩叮当。 蛇在竹径游走,也沙沙响,离自己越来越近。 赵慕萧还是更怕蛇。 杀了蛇,再对付人。 屏息正要丢出匕首,忽然感到一阵破风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混沌的眼前划过,随后怪异簌响,便不再听到蛇行的声音。 赵慕萧仍然不敢放松警惕,一手暗器一手匕首,问:“你是谁?” 脚步声停住。 赵慕萧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身影,甚至连衣着颜色都辨认不出来。 对方不说话。 赵慕萧心下紧张,手腕微微用力,银白色的寒光一闪。 林间一声轻笑,“这银针淬了毒吧。人长得好看,下手倒是挺狠。” 赵慕萧一呆,旋即欢喜漫上心头,“是楚公子吗!” 褚松回双指夹住银针,归还。 “楚公子,真的是你!” 赵慕萧狠狠地松了口气,惊惶顿消,“你怎么在这呀?” 褚松回道:“哦,我东西掉了,回来找,刚找到准备出去,就看见你在这,一惊一乍,如临大敌似的。不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这倒也不是。 褚松回是鬼使神差地又乘竹筏回来了,瞧见赵慕萧被鬼鬼祟祟的书童带入林中,直觉不对劲,所以就顺便路过一下。 “大概是被骗了。”赵慕萧有些难为情,“楚公子,你可否先带我出去,我看不见,而且里面有蛇,总感觉浑身发毛。” 林间是暗。 可褚松回的眼神很好。 林间流霞如纱,铺陈在赵慕萧的脸上。一双原本黑葡萄似的眼眸,晕开琥珀光。面容白皙,气色沉静。眉间微蹙,又藏不住遇见自己的欢喜,使得脸颊红润。 褚松回低头一看。 赵慕萧也不知道为何这么信任他,抓住他的袖子,相距甚近。 褚松回道:“走吧。不过不要踩到我的靴子和衣角。” 赵慕萧小米啄米似的点头,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一路担惊受怕,也不敢说话。 偏偏有时候未婚夫突然顿住步子,赵慕萧避之不及,脑袋撞他后背,或者脚踩到他脚后跟,又或者衣角。 赵慕萧连连抱歉,“楚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下次绝对不会了!” 褚松回啧了一声,“照你的意思,我是故意的了?” 赵慕萧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赵慕萧慢吞吞却很诚恳地解释。 褚松回但笑不语。 很快,褚松回带着赵慕萧走出林间。脱离遮天蔽日的密林后,他感觉天光稍亮,听见溪水潺潺。 此时尚是黄昏时分。 赵慕萧眯着眼睛看,未婚夫一袭白衣,似乎被染成了流金的橙黄。 第9章 赵慕萧牵着那一带橙黄,跟着未婚夫离开了翠溪,慢行在夕阳西下的街巷上。 褚松回瞥眼一瞧,自己的衣袖已被他拽得皱成一团。 已经离开了林子,他却还是不肯松手。 分明方才在林子里很是勇敢,偏这般依赖他。 褚松回不由弯唇,轻声道:“小王爷,你若喜欢,我这衣裳给你好不好?” 赵慕萧呆了一呆,眨着眼睛,后知后觉道:“楚公子,你刚才说什么?” 他耳力好,但方才走神,没听明白,不懂那给不给衣裳的是何意。 在后跟随、打扮成书童模样的护卫千山和将夜一同抹掉脑门的汗。 救命……整个平都城谁不知道他玄衣侯褚松回最是讲究,素好洁净,整整一日便要换三回衣裳,图样花纹都不带重复的。 而此时,这个小瞎子把侯爷的衣裳拽得那样,侯爷一定非常生气!而他生气的后果,啧啧啧…… 却听褚松回笑了一声,竟似温柔。 “没什么。”褚松回越看他这个傻兮兮却又很灵动的样子,越觉得好玩,问:“想什么呢小王爷?我可以听吗?” 亲随:? 千山和将夜对视一眼,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诡异! 赵慕萧秀逸的眉毛往下压了压,毫不设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当然可以啦,我在想贾文羽、邓衡和冯云瑞。” 褚松回:“?” 心里莫名不爽,直接问:“你未婚夫就在旁边,还有心思想别的男人?” 赵慕萧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他动作又慢,一抬一放。 褚松回眯眼:“……你再点。” 他作势要抽回自己的衣袖。 赵慕萧感知到细微的力道,睁大了眼睛,连忙不点了,心道未婚夫的气性还不小。 “这还差不多。” 褚松回轻哼一声,颇为满意地将袖子塞他手里,“牵着吧。” 赵慕萧握着一角衣袖,乖乖道:“谢谢楚公子,其实我在想刚才迷路的事情,总觉得不对劲。” 褚松回那点飘忽的情绪如天边的灰云,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仿若从没来过。 他问:“哪里不对劲?” “唔……”赵慕萧认认真真地说,“我们与贾文羽邓衡分明是临时遇见,邀约野餐,但他们所带的胡床、碗筷等,对他们两人来说太多,而对我们五人来说,却是刚刚好的。” “还有,他们还知道我不能吃辣。阿闲对他们深恶痛绝,总不会是阿闲说的。” “再有便是冯云瑞在席中的一些话,我听着不对劲,具体却也说不出道理来。但偏偏他的书童又引我去林子,不知真假地迷路,让我受困。就……容易联想。” 他说话慢,褚松回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赵慕萧有些紧张,“楚公子,是不是我多心了?” 第12章 褚松回抬眉,定定地瞧他眼中的寸寸夕阳,含笑道:“虽然是个小瞎子,但你很聪明,也很敏锐。” 真有意思,他现在倒是很期待,这个小瞎子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是假未婚夫? 赵慕萧被夸了,心中欢喜,面颊上浮着落日柔和的金辉。 褚松回道:“想看看对方是否背后做小动作还不简单?千山,去查。” 冷不丁被点到名的千山立马道:“是!” 扭头就走了。 赵慕萧一呆,“楚公子,你的这些书童中气十足,听着都不像书童。” 褚松回不动声色,笑道:“都是自小练武的,既是书童,也算是护卫。毕竟我们这些身份,没有权势傍身,便只能倚靠武功护体。” “对呢!” 未婚夫说的正和赵慕萧想的一样,“师傅也这样教我,日后行走江湖遇险遇难,能保护好自己。楚公子,我们真是很投缘。” 褚松回挑眉,这小瞎子还挺好忽悠。 二人刚穿过一条石板桥,沿街绿树浓阴,天色愈发暗了。 赵慕萧亦步亦趋地跟着未婚夫。 褚松回的衣袖被牵着,手只能垂下,动的幅度也不能大。一直这般,难免会不舒服。 褚松回正要叫他换一只袖子牵。 突然听见不远方传来叫声。 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是何人何音,赵慕萧已然雀跃地拽着他的衣袖叫道:“楚公子,是爹和孙伯他们来找我了!” 走近一看,是景王和孙伯带着景王府的一班护卫。 景王惊惶失色,孙伯满头大汗,见了赵慕萧安然无恙,这才狠狠松了口气。听赵慕萧说了缘由后,景王更是拱手拜谢,激动道:“萧萧眼睛不好,幸有楚随公子相救,此番恩德,感激不尽。若蒙楚公子不弃,不妨去府上坐坐吧?” 如此一来,之前种种“误会”,便无需再提了。 景王十分热情,加之赵慕萧也盼他去,褚松回道:“叨扰王爷了。” 赵慕萧显而易见很是高兴,晃了晃褚松回的衣袖。 到了王府后,景王妃红着眼睛,将赵慕萧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无比庆幸萧萧没事,又再度感谢褚松回,忙让后厨多做些好菜。 赵闲见赵慕萧没事,也松了口气,面色别扭,扭扭捏捏地给他倒了杯水,“给!” 赵慕萧受宠若惊,欣然接过。 冯云瑞也在,带着书童,满是亏欠地道歉,解释是当时赵闲手掌受伤,急于扶他寻药,便抄了翠月林的小道离开,一时忘了还在溪边的赵慕萧,后来想起,忙让书童接人,谁知书童竟错了方向,还害得赵慕萧也迷了路。 他这一番赔礼道歉,可谓周到妥帖。 景王与景王妃本有些生气,听了这解释,也不好发作,只道是意外,便也没多想。 冯云瑞看向赵慕萧,愧疚道:“若小王爷心中还是气不过,但说无妨,我一定弥补,此绝非虚假之词。” 赵慕萧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摇了摇头,声音绵软:“我没生气,冯公子也不是故意的。” “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多谢小王爷宽宏大量。” 冯云瑞瞪了一眼书童,“还不赔罪?” 书童大喜,赶忙磕头道谢。 冯云瑞作为赵闲的伴读,与王府关系还算不错,此时又正在这儿,景王与景王妃照旧邀他一同晚膳。 冯云瑞称今晚要给爷爷煎药,便告辞了。 赵慕萧心想这岂不正是个好机会?于是悄悄拉未婚夫的衣袖,却并没摸到细腻柔软的衣料,竟是摸到了未婚夫的手。 褚松回只感觉自己的手被两只手指拉了拉,一愣,心中浮起几分微妙。 赵慕萧心知自己不是故意的,自然没多想,拉了手就拉了手,也无关紧要,便继续拉着,慢下脚步在人群之后,踮着脚靠近他耳朵,小声问:“楚公子,我们要不要派人跟踪冯云瑞?” 温热的呼吸打着他的耳朵,耳朵激起战栗,微微发烫。 偏生奇怪,晚风也吹不淡。 “楚公子?” 赵慕萧又拉了拉他的手指。 褚松回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暗道这小瞎子本事不小,只得佯装无事道:“千山会留意的,一有消息就通知我们。” “噢。” 消息来得还挺快。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千山就带来了消息,称冯云瑞并没回府,而是直接去了东平街的升庆酒楼,而没过多久,贾文羽与邓衡也进入了酒楼。 赵慕萧眨着眼睛,“楚公子,楚公子!” 褚松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道:“王爷,王妃,晚辈突然想起有个东西好像落在翠溪了,那东西对我很重要,我得立即去找寻。” 景王道:“楚公子丢了什么,我们这就派人替你去搜寻。” 褚松回委婉道:“是私人之物,不劳烦王爷王妃,许是丢在了溪边的石头旁,我忽然有些印象。” “我陪楚公子去。”赵慕萧连忙站起来,“正好楚公子救了我。” “这怎么行?天都这么黑了。”景王妃道。 赵闲在一旁吃着蜜饯,瞧赵慕萧与褚松回这对未婚夫夫,忍不住做了个鬼脸,“我看这就是借口吧,其实是你们俩想偷偷在一起,嫌我们都碍眼。” 哼,还悄悄摸摸地拉手说话,肉麻死了,当他没看见吗! 赵慕萧没好意思道:“不是的。” 褚松回倒没有反驳,一再坚持自己的借口。 景王与景王妃无可奈何,只好随他们去,暗中多派了些护卫跟随。 褚松回与赵慕萧去了,为了装得像一点,真的去了翠溪,假装在石边捡到个什么东西,回去的时候顺便路过了东平街的升庆酒楼,听说这里是灵州城最豪华的酒楼,于是顺便进去吃饭,打发了护卫。 酒楼二楼,千山已经包好了一屋雅间。 隔壁正是冯云瑞、贾文羽与邓衡三人。 褚松回慢条斯理地斟茶倒酒,边朝着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的小瞎子道:“何不直接告诉景王,费那麻烦。” 赵慕萧小声道:“若爹娘知道,一定怕我冒险,不让我来。况且无凭无据的,只怕让爹娘多心。抱歉啊楚公子,麻烦你了。” 褚松回怔了怔,笑了一声,“我可没说麻烦。我这人跟你一样,就喜欢做这种冒险的事。” 说罢饮酒,拂袖过来,也贴在墙边。 两个人一起听。 “敬冯兄一杯,为我们出了口恶气!” “二位公子客气了,只是可惜赵慕萧的未婚夫突然出现,把他带走了,不然要他待在天黑,还能再吃些苦头。” 正是冯云瑞的声音。 “不过怪我,本是想着给二位公子解闷的,谁知道那瞎子说得一套歪理,出手又不客气,让二位公子受委屈了。” “现在想想,真是气死人!真当自己小王爷,耍皇亲国戚的架子呢。什么有朝一日,狗屁!景王现在跟被废有什么区别,只怕他明日就死了,皇上也不会看一眼。” 赵慕萧抿唇。 “冯兄,要说还是你辛苦啊,又要应付赵闲那个蠢货,又要帮着蠢货跟他的瞎子哥哥夺爵。若是平都的盛王、端王这些王爷,夺爵倒值得,景王?哈哈哈!” 赵慕萧抿得更紧。 “我倒也不想,烦得很,搞不懂为何爷爷非要同意去景王府授课,非要我当赵闲的伴读,明明他自己也不愿意。” “哎,云瑞兄此言差矣,难得有这么蠢的货色供我们消遣,还确确实实是皇室血脉呢! 赵慕萧咬了咬舌尖,离开墙壁,坐在位子上。 褚松回也回来,坐在他旁边,见他呼气扁嘴,在他眼前摆了摆手,笑盈盈道:“萧萧?生气了?” 脱口而出一声萧萧,还挺顺口自然。 赵慕萧气呼呼道:“他们说我爹娘,还说阿闲!都不是好人!” 褚松回深深点头,“确实不是好人,两面三刀,很坏。” 说着他给赵慕萧倒了水,夹了几个菜,“吃点喝点。” 赵慕萧心中有气,吃得便用力,狠狠地咬。 褚松回眸中俱是笑意,一边投喂。 赵慕萧吃完,打了个嗝,心头酝酿过好几个计划。 隔壁三人也吃完了,又去了青楼,直到很晚才离开。 贾文羽和邓衡是表兄弟,后者寄住在贾府,故而同乘一辆马车。冯云瑞的马车不知怎地脱缰,待他们出来时,就只剩下车厢了,于是便乘贾府马车,一同回去。 此时夜深,炎热不散。 街道寂静,马车声发闷,听得人昏昏欲睡。三人喝了酒,困意压得眼皮沉沉,正要睡着之际,突然一连尖锐的马嘶声撕开寂静。 马啼叫狂奔。 车舆内颠簸至极,三人只觉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倒头就吐。还没吐干净时,车身猛然一抖,三人瞬间被惊醒,随即而来的便是剧烈的疼痛。 第13章 “公子!” 车夫大惊。 不知何时车轮与车轴竟散了架,车舆没了支撑,如山石坍塌,将里面人摔得痛苦尖叫。 而往四周一看,黑压压的,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明月高悬。 漆黑的深巷中,褚松回收了飞刀,啧了一声,感慨道:“你报复心还挺重。” 要是日后被他发现自己是假冒的,这个小瞎子要如何报复他呢?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谢谢楚公子帮我!”赵慕萧的面容白皙漂亮,月光映笑颜,天真单纯,“楚公子,我们回去吧!再晚些,爹娘就发现了。” “好,手给我。” 两个人在黑暗里偷摸着干坏事,因赵慕萧眼疾,褚松回一直牵着他,渐渐也习惯了牵手。 他牵着赵慕萧的手,带他轻功回王府,自己便也回去了。 赵慕萧怀着心事,在院子里思索。 他躺在藤椅上,眼睛上敷着浸草药的白布。一炷香后,揭下白布,一瞬的清明中,直见一轮明月。 明月清辉下,褚松回“唰”的一声合上画卷,按着眉心。 “我得知先生在灵州,才转道而来,请先生赠两幅墨宝,一是为祭悼故去多年的父亲,二是为安抚我生气的母亲。先生画的这个……我能给他们谁?” “给令堂呗,这不是你未婚夫吗,自然也是褚夫人的……呃,儿媳?女婿?儿婿!”许子梦仰头灌了一大壶酒,一副醺醺态,畅然大笑。 褚松回:“……” “罢了,你自己收着吧!”许子梦打了个酒嗝,“谁让老头突然有了灵感呢?给老将军和夫人的,过几日,我睡醒了再作!不过你……你得提醒我!老头酒后再醒来,哈哈哈就什么东西都记不得了!” 说着,他倒头栽进花丛中。 褚松回无奈挥挥手,让千山和将夜将人抬走。 月色下,他低头又看了看画,画上茂树群山,溪水繁花,少年独坐树下转碗。花叶无风自飘,溪水无声自流。墨画无色,却一派清新灵动。 褚松回仿佛看到了当时画面。 除了好看些,也不过如此。 半晌后,他将画卷起,回屋随意往竹筐中一丢,灭灯准备睡觉。 烛火扬起白烟。 就在瞬间,褚松回转身吹火折子,靠近缕缕白烟,重燃烛火。 他盯着竹筐里静静的墨画,捡了起来,放入玉质画筒中,又放入书房中。 第10章 次日天晴,艳阳高照。 赵闲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鸟啼中迸了出来,“这就叫恶人自有天收!坏事做多了,报应!” “爹娘你们知不知道?昨夜子时,贾府的马车坏了,把他们摔得连床都不能下了。贾刺史大怒,令人迅速破案,可灵州巡夜士兵要么喝得醉醺醺,要么赌钱红了眼,一点线索都找不到,还各挨了一顿板子,真是笑死我了!” 赵闲扬眉吐气,却见爹娘一脸愁容,疑惑道:“你们怎么不笑啊?” 景王犹豫道:“这事我们也听说了,但好像还有冯云瑞。” “我刚从冯府回来,云瑞兄都摔伤了。我也问了他此事,云瑞兄跟我解释了。昨日翠溪上,他担心赵慕萧得罪刺史府,所以特意去找贾文羽与邓衡,想着从中斡旋,免得给我们王府遭来麻烦,这才三人同行的。” 景王妃道:“你竟相信了?” 赵闲不明所以,“对啊。这其中有些复杂,我没说清,云瑞兄跟我解释了……总之他也是飞来横祸!而且晚,不知怎地屋上挂着麻袋,昨夜风又大,呼呼拍着窗棂,给他吓得眼睛都凹陷了,还以为有鬼!” “可……” “娘,帮我看看洞箫吧?我想送给楚公子的。” 赵慕萧软绵绵地打断景王妃的话。 景王与景王妃作罢,不再提及。 赵慕萧只将此事告知了爹娘,没告诉赵闲。 毕竟空口白牙,无凭无据地控告他最信任处事最“周全”的朋友,唯一的证人还是自己未婚夫,阿闲自然不相信。 他决定暗中调查。 连着几日消磨,洞箫终于做好了,用干净的布包起来,与爹娘说过,正准备出发去找未婚夫。 临走前,他还特意路过景王府的知文堂,偷听了一会授课先生冯季的讲学。 他一个瞎子文盲,倒不是好学,只是那日在酒楼偷听到冯云瑞的一句话,说他“明明不愿意却非要来景王府”,觉着怪,于是对这先生感到好奇,正思忖着让爹娘帮自己也安置进知文堂。 听了没一会,却愣是听不下去,便走了。 马车辚辚,竹风扑面。 坐在马车里的赵慕萧,突然想起贾府四分五裂的马车,和未婚夫楚随的默契配合以及黑夜中的牵手轻功,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日不见了,愈发想念未婚夫。 未婚夫很好,他很喜欢未婚夫。 既是喜欢,就要表达,所以他要与未婚夫多多亲近。 如何亲近呢? 赵慕萧以前最爱去说书摊子听故事,帝王将相的功勋荣辱,才子佳人的缠绵爱情。 路程漫长,赵慕萧任思绪飞散。 “大少爷,前面是条竹径,再往前就是上山的路,马车过不去了。”马车停下,安童抱怨着,“这位楚公子怎么住这么远?少爷,您不会听错了吧?” 赵慕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摇了摇头,表示很理解:“是有些奇怪,不过山上清幽隐逸,正合楚公子的风雅。” 他给了赏钱,让车夫回府,转身拾阶而上,穿行丛丛竹林。他戴了香囊,因而林中的虫子对他避而远之,全围着安童咬了,赵慕萧时时听到拍打和哎呦声。 赵慕萧便将自己的香囊摘下给他。 安童喜道:“少爷,这东西好管用啊!” “那当然啦。”赵慕萧有些骄傲,“是楚公子做的呢。正巧我今日见了他,问一问方子,给爹娘和阿闲他们也做一个。” 又穿过一丛遮天蔽日的竹林,小径渐宽,两旁竹林依旧。 赵慕萧闭上眼睛,对一切声音更加灵敏。听得林深处风声簌簌,林叶无知无觉地飘落。他微微抬起掌心,只感掌心触碰到什么东西,便立即捻起,霎时间向翠林中偏南方向一甩。 安童走累了,给自己捶腿的功夫,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只见在他们刚来的那条道上,竟出现了一群黑衣蒙面人,有一个不知怎地倒下了,流血不止。 安童吓得膝盖一软,惊叫地挡在赵慕萧面前:“少爷危险!有刺客!” 赵慕萧感动不已,“安童,没事的。” “上!” 刺客喝声,便齐齐拔刀冲了过来,气势汹汹,甚是可怖。 安童大声尖叫着“救命”,可这荒山野岭,丛林深处的,哪有人啊?安童想着大不了和他们拼了,也要保护好大少爷,可、可、可就他一人怎么保护……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瞥见大少爷动作一如既往地慢吞吞,捋起衣袖,解下手腕上绑着的衣服布条,绕过脑后系在眼上。 “大少爷?” 赵慕萧掀起衣衫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匕首,眨了下眼睛,道:“安童,去旁边躲着,不要发出太干扰的动静。” 安童目瞪口呆:“啊?” 刺客已至跟前,赵慕萧不再言语,忽然转身小跑,轻盈灵巧地与刺客拉开几人距离,随后如扔树叶一般扔匕首,听得金属震声,迅速跃身而来,抬脚用力踢向某一刺客的手腕,身子略歪,一手稳稳地握住刀柄,一手扣住空中飞起的匕首,复又插回靴内。 自赵慕萧跟了师傅后,便一直学武。 他在别的地方都很平庸,唯独根骨还算可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曾片刻懈怠。坏了眼睛后,师傅另辟蹊径,蒙住视物混沌的眼睛训练他耳力,他更是勤学苦练,为的正是保护自己。 山林间多风,拂起他眼上系着的长带。 不远处的树上,白衣青年放下弓箭,好整以暇地观看。 有意思,这小瞎子真有意思。 赵慕萧蒙着眼睛,却犹如长了视线完好的眼睛,闪躲或出击,都准确无误。原本做什么都迟迟慢慢、傻乎乎好欺负的人,打起架来却不容小觑,劈、刺、撩、削,下手干脆利落,“嗖嗖”凌厉的刀吟声在林间如狂风破浪。 看得褚松回转了转手腕,不由手痒,想跟他过几招。 赵慕萧旋身而踢,扬刀一挥,耳朵始终竖起,集中所有精力。师傅告诉他,是人,便有动静,而他就要捕捉这些细微的动静,一击毙命。若有差池,那么刀下鬼就是他了。 原先十来个刺客,应当还剩下三四个,他们也都受了伤。 赵慕萧细听周遭,忽闻一声轻笑。 他愣了愣,只觉很是熟悉。摘下布条,循声看去,果真见树上未婚夫的白衣身影。赵慕萧不禁欢喜,脱口叫道:“楚公子!” 就这么走神的功夫,眼前寒光一闪。他下意识横刀以挡,电光火石间,冷不丁想到了原先街坊说书铺子里有关“英雄救美”的陈词滥调,迟钝片刻,突如其来的脚下一个趔趄,手一抖,刀也没拿稳,身形往后一晃。 第14章 赵慕萧假装被石头绊倒,摔在了地上,往下一躺。眼看着刺客的刀将至,他向树上呼救:“楚公子!” 看着真是好可怜,好柔弱无助。 如果刚才没看到他耍刀的话,褚松回可能真的会这么觉得。 然而现在……这小瞎子,演技还得多练。 褚松回反手搭箭上弦。 破空声回荡林间。 刺客的刀刃离赵慕萧不足一指,他甚至能感受到带血的刀的寒意。他闭上眼睛,下意识攥紧刀柄。 师傅教他,不论何时都不能将自己的性命交托旁人。若楚公子不救他,他就用手里的刀护自己周全。 “喀啦”“砰”的连续几声,如浪潮。 赵慕萧睁开眼睛,只见剩下的几个刺客全部倒地,挣扎一番以后再无动静。 他凑近去看,他们的心口处都中了一支箭。 树上人影勾弦收弓,风吹他白衣衣袖飘飘。眼前分明如云雾模糊,但赵慕萧竟还品出了几分玉树临风,游刃有余。 褚松回跃下树枝,看了他一会,啧声道:“傻笑什么,不起来?” 赵慕萧还在傻笑,“起来的起来的。” 他本来要站起来的,又缩回,道:“楚公子,我脚好像崴了。” 褚松回挑眉:“脚崴了?” 他可不瞎,看得出来这人明明能站起来,却假装站不起来。 他问:“那要我帮你正骨吗?我的手法很娴熟的,只不过很疼,你得忍忍。” 说着,褚松回掰了掰指节,发出“咔咔”的声音,正要抓赵慕萧的脚踝。 “不不不……不用了。”赵慕萧怕得赶紧摇头,略有结巴,“还、还没到那一步。” 褚松回觉得很好玩,“哦?那你的意思是……” 赵慕萧小声道:“楚公子可以背我嘛?” 但他说完就后悔了。赵慕萧还从没做过这种事呢,有点心虚,又害羞紧张。就不该跟说书摊子学的! 要不……算了吧?感觉像在占楚公子便宜。 “还是算……” 他刚开口,便听楚公子嗓音含笑,“行啊,当然可以,毕竟,我是你未婚夫。” “真的?” 楚公子真是好心善。赵慕萧欢喜极了,伸出双手。 褚松回将装满猎物的竹筐和弓箭丢给跟过来的安童,扶着他起来,然后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背着他的第一反应,想的便是这小瞎子可真轻,像一缕柳枝一般,安安静静地在春风里垂着。 不过柳枝看着柔弱,真要抽起人来时,比刀剑鞭子之类的还要厉害。 褚松回想到好玩的地方,笑出了声。 “楚……楚公子,你笑什么?” 褚松回状似无意,“没什么。” 安童跟在一旁,满脸激动,“少爷您刚才好厉害!好多个刺客一起上都不是您的对手呢!” 安童一直说个不停,眉飞色舞,跟说书人讲故事似的。 赵慕萧脸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有的,太夸张了。” 路过一汪清澈小溪,褚松回低头看了眼,他背上的小瞎子翘着自称崴了的脚,眉眼弯弯,眼神明亮,一对卧蚕似春月,分明是很高兴。 在安童的叽叽喳喳声中,很快到了褚松回的山林住处,别有清逸。 褚松回将赵慕萧背回屋内,放他坐在榻上。 “多谢楚公子。”褚松回乖乖巧巧地端坐,“劳烦楚公子背我一路了。” 褚松回揉了揉手腕,似笑非笑:“无妨。” 他的目光落在赵慕萧的头发上,方才他那长带被风吹得乱飘,搔得他脖子都发痒。 褚松回有好多次想把这东西给拽下来,却也总忘了。 这下手中得闲,褚松回握住长带的一角,轻轻一拽,长带便从赵慕萧的发上落了下来。 他再仔细看,只是寻常麻衣布料,看痕迹似是旧年物件,但很干净清香。 赵慕萧分辨出他在看什么,“我眼睛说瞎也能看见东西,说没瞎却视物不清。在遇到危险时,倒不如蒙住眼睛当个全瞎,不受干扰,心无旁骛,出手会更利落,这是师傅教我的。” 赵慕萧提了提右臂衣衫,露出手腕,直直地送到褚松回面前。 这截手腕纤细白皙,褚松回觉得,他好像两根手指就能圈住。 顿了又一会后,褚松回触及到对方疑惑的表情,陡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莫名其妙走神了,他咳了咳,转移话题道:“那些刺客的尸体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有个活口也让人去追了。你想想,谁要杀你?江湖上可否有仇家?” 他慢悠悠地将衣带环在他的手腕上,绕了几个圈。 赵慕萧认真思考:“我刚来灵州,前几日树了刺史之子这个仇敌,他们虽恶劣,但我看并非杀人越货之徒,况且他们卧病在床,正忙着养伤呢。” 褚松回想到那夜,瞧着他,也笑了。 赵慕萧接着道:“应当是曲州时期的……啊,我知道啦。” “嗯?谁?”褚松回还在绕圈。 “要么是康庆赌坊的韩掌柜,要么就是那个玄,玄衣侯!也可能是他们两一起派刺客的,毕竟韩掌柜黑心,玄衣侯又很坏很坏,他们狼狈为奸,一丘之貉……嗷,楚公子……” “你还挺会用成语。” 褚松回微笑着,给衣带打了个结。 只是手打滑,有些用劲,而已。 第11章 楚公子系得太紧了。 赵慕萧将腕上衣带解开,他慢吞吞的,一只手怎么也系不好,显得尤为笨拙,然后十分无辜地看向未婚夫:“楚公子……” “……”搞得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一样,褚松回无语,给他重新系了个结,“行了吧?” 赵慕萧用力点头,“多谢楚、楚郎!” 说书摊子上讲故事时,也常常称呼未婚夫君为郎。赵慕萧心想,他这么叫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褚松回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小瞎子吐字慢,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似的,呆呆的,脆生生的。但这一声尾音上扬的又有些黏糊的“楚郎”,就像是,就是……褚松回也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要不是误会解开,他真的会断定他是来勾引自己的细作。 小瞎子,还挺天赋异禀。 他胡思乱想,正在这时,突然砰咚一声,前来送糕点茶水的护卫千山将碟盘放下时,手肘一抖,碰到了一旁立着的熏香炉。千山忙将香炉抱住摆正,讪笑道:“侯……啊公子,小的该死。” 褚松回回过神来,嫌弃道:“出去,将我刚才山上打的猎物拿去炙烤。” “是是是。” 千山不敢再偷看,连带着把安童也拽了出去。 褚松回将糕点推到他跟前,自己则斟了一杯山野清茶,若无其事道:“话说回来,你见过玄衣侯?” 赵慕萧拿了一块他所见颜色最好看的糕点,“没有。” 褚松回冷笑:“那你就说他很坏很坏?” “是的呀。”赵慕萧又点头,“他色欲熏心,是个大变态!我差点被卖给他当、当面首呢!” “噗——” 褚松回一口茶喷了出来,“胡扯,你听谁……等会,你原来是在曲州……” 褚松回一边擦唇,看向赵慕萧的眼神更多了深意。 他从京城南下,路过曲州,想着曲州乃江南繁盛地,就去游玩一番。 起初他并没刻意隐瞒行踪,曲州刺史得知他的到来,又是丝竹管弦宴饮,又是奇珍异宝相送,还神神秘秘地说为他备了一艘装满好物的船,船上有绝色少年,保证他喜欢。 褚松回当时就气笑了。 他今年二十四,尚未婚配,也无妻妾。这个年纪了,属实另类。母亲大人给他相看过许多贵女,他没一个看上眼的。给母亲急得狠了,摔他一堆男子画像,怒气冲冲质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女子。 自那之后,玄衣侯好男色便传得京城皆知了。 权贵们蠢蠢欲动,争先恐后地给他献少年。褚松回有一回被搅得烦了,收了定国公送来的人,转头将人丢去后院劈柴。 也是那一回,开罪了定国公,导致他隔三差五被那老头组团弹劾。 他这一趟消夏,正是因为定国公又一次弹劾他纵马长街、行事轻狂,再加上母亲一看他就来气,他故而出去躲避风头。 没想到一到曲州,曲州刺史张嘴就说,为他准备了绝色少年。 褚松回心想,好,若不绝色,就让刺史人头落地。 谁知少年没见到,见到了一艘火光冲天的船。 船上什么银票、丝绸、金玉、瓷器之类的烧的烧,碎的碎,再一询问,居然是那少年干的,人也跳船游走了。 褚松回看的一出好戏,扭头写了封奏帖给皇上,抄了曲州刺史。 啧,原来那个绝色少年就是赵慕萧啊。 “真的呀,我当时就被捆在船上,他们还给我下药,幸而我提前醒了,听到他们说要将我送去伺候玄衣侯。” 第15章 赵慕萧吃着粉色的荷花酥,想想一阵后怕,“说玄衣侯长得面目丑陋,凶神恶煞,最爱折磨人,听到别人惊恐的叫声他越兴奋,他们还说我最后肯定被折腾死的,总之……他就是很恶毒。” 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比楚郎你差远了。” 褚松回皮笑肉不笑:“谢谢。” 曲州离京城平都,五百里,有关他的传言,已经癫狂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很是不爽,“即便如此,玄衣侯不至于派人来追杀你吧?这么低劣掉价的事情,他才不会做。” 赵慕萧拍拍手心的荷花酥碎屑,顺着他的方向思考:“可我烧了送给他的一船宝贝,他脾气那么差又小心眼,肯定生气,然后报复。” 褚松回气得磨牙,一字一句道:“玄衣侯什么宝贝没有,况且他可不是贪财受贿之辈。” 赵慕萧“咦”了一声,“楚郎认识他吗?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 “……没有,不认识。但我听说的玄衣侯,”褚松回加重了声音,“与你听说的,很不一样。可知传言这东西,本就信不得。” 赵慕萧懵懵懂懂地点头,察觉到未婚夫好似不太高兴,忙递上一块荷花酥,“楚郎说得有道理。其实我觉得此事多半是韩掌柜所为。我师傅生前与他不对付,师傅去世后,就总来找我麻烦,也正是他将我掳上船的。” 褚松回接过荷花酥,勉强表情缓和些,道:“肯定就是他,等捉到那个活口,一问便知。” 说来正巧,屋外亲随来报:“公子,活口已经捉到。” 赵慕萧道:“好快呀。” 褚松回勾唇,那可不是,也不看看谁带的部下? 褚松回道:“你先在这坐一会,我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暗器毒药之类的,免得放冷箭。” “好。”楚郎真好。 褚松回出屋,收了表情,冷眼看着被抓来的刺客,问:“想活命吗?” 刺客害怕道:“想!” 褚松回道:“按我说的做。” 片刻后,安童扶着赵慕萧出来。 他看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刺客打扮的人,一见到赵慕萧,自觉开始交代:“是赌坊的韩掌柜派我们下的杀手。船只被毁,人财两空,曲州刺史还被玄衣侯问罪,牵连到韩掌柜。韩掌柜心中怨恨,入狱前散尽最后家财派我们搜寻你的踪迹并除掉。” 赵慕萧并不意外,但有一点奇怪:“刺史被玄衣侯问罪是什么意思?” 刺客道:“刺史想要贿赂玄衣侯,反被玄衣侯抓到贪墨证据,如今正撤职待查,与其相关的一应人等都下狱了。此事我可以作证,确是真的。” 赵慕萧很是意外,“玄衣侯这般正义?” “正是。”刺客声音拔高:“玄衣侯大人,八岁一箭射中叛贼简王,十五岁灭南筠国,十九岁灭缥扬国,二十二岁阻边关蛮族乌夏侵扰,战功赫赫,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而且玄衣侯大人相貌堂堂,风流潇洒,气度非凡,不好女色不好男色,只洁身自好。” 赵慕萧嘴巴张成“啊”型,“原来如此。” 亲随千山、将夜、蕴青、朱辞:“……” 不敢想象这番话如果让定国公听到,那老头怕不是要激动得做梦都在写奏折,弹劾玄衣侯妄自尊大、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等等等等。 还有,为什么他们有一种“如果当初船没有被烧毁人也到了侯爷面前,那么侯爷一定会欣然接受这个人”的错觉? 烤着野兔子的褚松回,漫不经心地翻了个面,云淡风轻地抓了一把调料,洒在野兔子上,朝赵慕萧招招手:“能吃了,尝尝?” 赵慕萧坐到他旁边,接过串有兔肉的竹签,吹了吹,忽然想到:“楚郎,这般说来的话,我还得多谢玄衣侯呢。韩掌柜入狱,便不会再找我麻烦了。而且他鱼肉乡里,横行霸道,那刺史压榨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可恶至极。” 褚松回优雅地撕下一块兔肉,笑而不答。 “看来玄衣侯也没那么坏,果然不该轻信传言。” 赵慕萧想,这个刺客是韩掌柜派来的,与玄衣侯没什么关系,他说的话便有几分可信。 褚松回颔首道:“知道就好。” 放了刺客生路后,赵慕萧与褚松回继续吃炙烤肉。安童吃得不亦乐乎,褚松回的亲随护卫们倒是相当沉默,用吃的来堵嘴。 赵慕萧问了褚松回驱蚊的香囊方子,又将自己做的洞箫送给他,感谢多次相助。褚松回试了试音色,随意吹了几段,看向满是期盼的赵慕萧,挑眉道:“手艺挺好啊,谢了。” 赵慕萧仰脸笑了笑。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下山再回到灵州城内还要一个时辰左右,赵慕萧便不再逗留,准备下山回府,跳出门槛的时候蹦了一下,一时也忘了自己的伪装示弱。 褚松回语气调侃,“腿脚又好了?” 赵慕萧尴尬,结巴着:“嗯……没……” 褚松回笑了一声,“还要我背你下山吗?” “不用啦楚郎,不麻烦你了。”赵慕萧红着脸连忙摇头,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今日多谢你救我、帮我系衣带、请我吃肉、告诉我香囊方子、还教我不轻信传言。” 如此直白的表露,褚松回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我要走了。”赵慕萧站在院外,挥了挥手,忽然有些不舍,跟楚郎在一起的时光真的很快乐,要是能多见面就好了,只是苦于不知寻什么由头。他站在原地,走了几步又踌躇停住。 他纠结地问:“楚郎,你在灵州待多久呀?” 这个小瞎子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很好读。褚松回道:“暂还未定,灵州虽偏僻,这风景倒是很好,多待也无妨。” “哦……” 褚松回笑意不减,“你功夫不错,三日后我们切磋一下如何?” 赵慕萧眼眸瞬间明亮,“好!” 像暗竹林里突然晴光万里。 片刻后,褚松回道:“那就在晴岚亭?” “嗯!” 这下,赵慕萧欢欢喜喜地走了,背影都透着高兴。 褚松回看了眼朱辞,“在背后跟着他,但别跟太近,他耳朵灵得很,近了会被发现。” 朱辞道:“是。” 剩下三个亲随,眼观鼻鼻观心,余光瞥着他们侯爷正在摆弄洞箫。三人挤眉弄眼,最后还是先把千山给推出来了。 “侯爷……”千山一拍脑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景王写给楚允的信。信上景王问楚允婚约之事,属下想着若是送到了,恐怕侯爷会露馅,所以就给截下来了。” 褚松回没看,应了一声。 又是一段沉默。蕴青实在忍不住了,鼓着勇气问:“侯爷,咱们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千山与将夜暗道勇士,并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褚松回单手扣着洞箫,似笑非笑:“好玩就行。” 这个回答,倒在亲随的意料之中。玄衣侯,本就是任意无忌之人,做事凭自己心意,很是过分。 众亲随不再言语。 褚松回擦了擦洞箫,按着圆孔,缓缓吹气。 通往山下的石阶长着青苔,赵慕萧听见婉约幽清的箫音,随风一同拨弄竹林。赵慕萧突然笑起来,步伐轻快,一蹦一跳地下台阶。 安童唤着:“少爷慢些!小心滑!” 第12章 一回到王府,安童便将大少爷竹林遇刺却唰唰唰三下五下全胜刺客的事迹大讲特讲,浮夸且生动,不一会,整个王府就都知道了。 赵闲目瞪口呆,都忘了吃饭,刚夹了一块肉,就被惊得一抖,肉掉进羹汤里。 虽赵慕萧安然无恙,刺客也死了,但景王与景王妃仍心有余悸,更是加倍的担惊受怕,下定决心日后若萧萧出门,必再多派些护卫跟随。 饭后,一家人在大庭院的梧桐树下纳凉。 彼时天还透亮,霞光如绮。 孙伯将赵慕萧需要的草药材料都买回来了,不停扇着蒲扇,擦着额头的汗,道:“这天气,可越来越热了。” 赵慕萧谢过孙伯,并送上后厨刚做好的一份酥山。 孙伯受宠若惊,笑呵呵地接过。 渐渐起了风,燥热稍散。 赵慕萧在母亲的教导下,摸索着认药,周遭一切都好像漂浮着奇异清冽的芳香。父亲则派人严守王府,加强戒备。赵闲蹲在一旁抄写《礼记》,时不时走神,插话。 赵慕萧一边捣药,一边兴致盎然地说起楚随,眉眼都笑得和煦,“今日若没有楚公子,敌众我寡,我也很吃力的。楚公子武功可厉害呢,我过几日要去与他切磋。” 景王替妻子扇风,甚是满意道:“楚随这人,确实很不错。” 自从上回翠溪之事后,景王便对楚随改观,不过想想还是觉得出乎意料,犯起嘀咕:“我一直以为他是书生模样,没想到还挺江湖文人气。不过说起来,这楚随感觉怪怪的,住这么远?还会武功?” 第16章 自从双双被贬后,两家偶尔书信往来,不曾见面,也疏远了。他对楚随这个人知之甚少。 景王妃倒觉得没什么稀奇,“咱们原本不也想着让阿闲习武,不仅能健体还可防身。兴许楚家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楚随比咱们家阿闲听话勤奋,又能坚持下去。” 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景王点点头。 但赵闲不乐意了,叽里呱啦地叫唤起来,被景王好一顿教训。 院子热闹不已。 又过了一会,景王得到禀报,派去曲州调查的护卫终于回来了。 其实在赵慕萧被寻回的当晚,景王就知道了他在曲州被欺负之事,怕对方贼心不死,他特意让人去打探消息,随时防备着。 但没想到,对方的手段既快又狠毒。 护卫将调查结果告知:曲州刺史和韩掌柜入狱,京中大理寺少卿亲自来彻查,如今证据确凿,人已定罪,正押往京城论处。 得到准确的回答后,景王与景王妃彻底安心,也不怕萧萧出门再遇险了。回想起曲州种种,景王妃不禁抹眼泪,揽着萧萧,这孩子,从小到大真是吃了太多的苦。幸好有师傅,才能长至今日。 赵慕萧却很高兴,对头死了,师傅泉下有知,定然要喝三大坛子酒庆祝的。 景王亦是大感痛快,“玄衣侯并非为萧萧,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此事多谢他。只可惜五年前爹入京,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若有机会,定亲自道谢。” 赵慕萧生了好奇心,问护卫:“在曲州可曾见过玄衣侯?他如何?” 护卫道:“回小王爷,不曾。玄衣侯早走了,不知去向。传言纷纷,多是恶言和夸大之词,不知真假。” 赵慕萧一边“笃笃笃”地捣药,一边思考。 一个人的名声竟这般分裂。 那日船上的人议论他劣迹斑斑如同恶魔,今日被捉到的刺客又说他是英雄俊杰光岸伟正。 未婚夫说传言不可轻信,兼听三分吧。 再者玄衣侯如何跟他也没关系,他想着楚郎就是了。 夜里敷完药后,赵慕萧听着蝉鸣声,回忆今日与楚郎的会面,心中悦然,很快睡去。 连着三日,每日鸡鸣第二声,赵慕萧就起来了,照例苦练基本功。师傅虽然去了,但他牢记师傅教诲,日夜不可懈怠。 这三日更是尤为勤奋刻苦。毕竟要与楚郎切磋呢。 赵闲打着哈欠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正听见隔壁声音,他惺忪地挡着刺眼的光芒,歪歪倒倒过去看,不由地瞪大眼睛。 只见赵慕萧有模有样地耍着武法招式,又提竹枝练棍法,灵巧多样,看得他眼花缭乱。赵闲揉着眼睛,不会吧?他还在梦里? 他掐了下自己的手背,疼得大叫。 赵慕萧扣住凌空的竹枝,转身踩石一侧身。这阵起了一卷风,刮得花叶乱舞,他看似轻飘飘的一挥,下一刻,一片绿莹莹的叶子尖端竟扎在了箭靶子上。 赵慕萧凑近去检查,见不偏不倚,正中红心,他很是满意,正要唤阿闲来看,阿闲已经硬邦邦地扭头走了,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做梦做梦,一定是做梦,再回去睡会……” 赵慕萧摸不着头脑,他练得一身大汗,洗完澡去吃早膳,然后便继续捣药。 捣了没多久,赵闲就过来了,表情怪异扭曲,屡次欲言又止。他已经清醒了,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做梦,这瞎子,居然真有两把刷子。 哼,有什么了不起。若他从小坚持练,必然比他更厉害。 哼,都这么厉害了,还每日装得那般无辜可怜慢吞吞,讨爹娘欢心,果真心机深沉。 “阿闲?” 赵慕萧见他在自己旁边哼哼哈哈的,还一直绕着自己转圈……赵慕萧分辨了一下,看他的形状,好像还在抱着手臂。 赵闲又哼一声,没好气道:“先生要到了,爹让我来唤你一起去。” 赵慕萧听了,忙放下捣药杵臼,起身理了理衣裳,问:“阿闲,你看我这样规矩吗?可尊重先生?” 景王与景王妃答应了赵慕萧的请求,让他同赵闲一起听先生讲学,暗中观察冯云瑞口中那个“不愿却偏来”的爷爷老先生。 昨日赵慕萧去听了一次,闹出了些小动静。 因他练武,衣袖不小心溅到了泥点。他看不见,本身也不注重衣饰,向来有的穿就行,于是就那么去见先生了,谁知先生将他一顿狠批,说面见尊者当正衣冠,衣裳干净,整洁端正,否则便是对先生的不尊重。 赵闲前后看了看,嗤道:“行了,可以,先生就是爱这些讲究,啰里啰嗦又麻烦。” 赵慕萧跟他一同去门口候迎,道:“毕竟是文采名满天下的先生,我们注意些也是应该的。” 赵闲意外道:“连你都知道他?” “有一回桌子腿晃得厉害,师傅垫了一本文集。我那时还没瞎,瞄了一眼,看到了他的名字。” 赵闲乐得大笑,突然意识到对面的是赵慕萧,立马变脸冷酷,“无聊。” 赵慕萧偷笑。 他们在王府门口等了一会,冯府的马车便来了,下来冯云瑞和一个略瘦的老人。 众人行礼道:“先生。” 先生叫冯季,曾任齐国的国子监博士,饱读经书,广学多才。近五十岁年纪,因在京中费心劳神,愈发思念家乡,便告老还乡,回到祖籍灵州,专心编纂文书。 景王落魄,但也不想放任子孙,故而多次造访冯季,给足排面,总算请动这位博古通今的先生来景王府教授赵闲,他的孙子冯云瑞便做了赵闲的伴读。 而上次他在酒楼里偷听到冯云瑞所说的,是冯季分明不愿意,却还同意来景王府授课。 冯季环视众人,打量了赵慕萧一番,还算满意地拢了拢胡须,道:“难得大少爷这样的情况,还怀着要读书的念头,实属世间罕见。” 赵慕萧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装傻道:“我听爹娘和阿闲说,先生才学冠天下,我虽是瞎子,但耳朵还在,能听先生讲学,受书香熏陶。有此机会,自当珍惜。” 冯季闻言不由暗自得意,面容舒展,又打量他,“你竟能说出这番话来?莫不是景王爷昨夜教你背的?” 景王心下自豪,府外的人都说萧萧是个呆呆傻傻的小瞎子,可他们最清楚,萧萧不傻,一点都不傻。 在门口恭恭敬敬迎接了冯季之后,一行人规矩步行到知文堂。 知文堂总共三个座位,赵闲与冯云瑞坐前面,赵慕萧坐最后,桌上也有模有样地放了几本书和文房四宝。 先生念着晦涩深奥的古文,赵慕萧一开始很认真地听着,渐渐地,他撑起了下巴,渐渐地,眼皮睁不开了。 赵慕萧困了。 越发想念楚郎的声音,与楚郎吹的洞箫声。还有半个时辰,就可以去见楚郎了。 …… 褚松回打了个喷嚏。 亭子里竹风习习,阳光疏落地穿过叶子缝隙,正是好睡觉的时候。 平时这个点必要睡觉的褚松回,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语气很平静:“什么时辰了?” “侯爷,已经未初了。”千山道。 “哦。那我与赵慕萧约定的是什么时辰。” “呃……巳正。” 褚松回“哗”的一声展开折扇,给自己扇风降火。扇了没几下后,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凉凉道:“有意思。” 亲随纷纷低头。 完了完了,侯爷生平第一次被人放鸽子。 完了完了,为那个小瞎子祈祷吧。 第13章 褚松回策马入城,将马鞭丢给千山,他则攀着灰墙,一跃而起,手掌搭在墙瓦上,翻身一落,人已到了王府内。 与上一次来相比,景王府明显增添了人手。 景王势力有限,即便再严加戒备,对褚松回来说,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飞踏屋瓦,听仆从的议论声,很快找到知文堂。 知文堂有几株极粗极繁茂的香樟树和桂花树,遮天蔽日。 褚松回盘腿坐在屋瓦上,他找到的这个角度很好,正巧借树阴隐藏了自己的形迹。俯视知文堂,亦可将一切尽收眼底。 赵闲正躲在月洞门偷看,景王与景王妃在知文堂内干着急。 褚松回又看向知文堂内,不禁意味深长,故人呐。 冯季老态龙钟地坐在首位,端着茶盏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放下继续看书。 而底下赵慕萧傻乎乎地站着,双手搅在一起,还有几分茫然无措。 这会太阳越来越厉害了,虽有繁叶遮阴,但也架不住一直站着。即使是他从前练武偷懒,被师傅捉到,也只是让他在阴凉处站上几个时辰。 赵慕萧身形微晃。 冯季便扣着茶盏放在桌上,警示性地发出响声。 “站好了。你身为瞎子,准许你来听课,已是开恩,竟还这般不知分寸,自当好好悔过。” 第17章 赵慕萧嗓子干,可怜兮兮道:“先生,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就放过我吧,我还与楚公子有约呢。” 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未婚夫肯定都等急了。 冯季却无动于衷,稳坐泰山:“那是你的事,与老夫无关。不站满一个时辰,不准离开。若再多言废话,再增半个时辰。” 赵慕萧委屈。 但也怨不了旁人,谁让他在课上睡觉,轻慢了先生呢。 屋顶上的褚松回叼着草根,心道原来如此,低低冷哼一声,随手捡起瓦片上一颗石子,漫不经心地丢向天又接住,瞄准冯季的所在。 忽而声声鸟啼掠过。 褚松回一看,树枝和屋瓦上停留着数只雀鸟。他摩挲着石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勾唇一笑,从怀中取出两份早已凉了的荷花酥。 其中一份掰碎了喂鸟,剩下一份掰碎了则放在鸟多的树枝上,随后他轻功跃起,藏在另一枝叶繁茂处,指尖轻掸。 明亮的阳光里闪过细碎。 冯季翻过一页纸,正要饮茶,忽见褐色茶汤中浮起点点淡粉色的碎屑,原先还没有的。 他刚要凑近看看,又听得“砰”的一声。树叶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哗啦啦地晃响,叶子混合粉色的东西,像雨一样,絮絮洒落,淋了冯季满身。 鸟被惊起乱飞,一些往天上飞,一些却往冯季扑去,啄他身上的粉色碎屑糕点。 景王整日得闲,便喜欢养鸟,因而王府的这些鸟压根不怕人。一只鸟还伸进冯季的茶盏中,“当当当”的喝茶,不仅打翻了茶,弄湿了他的书,还在他桌案上乱踩。 更令素爱洁净的冯季难以忍受的是,他感觉有一只鸟在他头上拉屎! 一股臭味弥漫开来。 “放肆!放肆!都给老夫滚!”原本气定神闲的冯季脸色瞬间涨红,气恼地尖叫,卷起竹简拍打烦人的鸟。 奈何事发突然,他急急忙忙的,不仅没打掉鸟,还把自己的桌案弄得一团糟乱。 赵慕萧眨了眨眼,听着啾啾声音,分辨那飞来飞去的胖胖团子是什么鸟,纳闷先生怎么和鸟搅和到一起了? 趁此时机,景王与景王妃赶忙带着仆从进来,替先生收拾局面。 这么一闹,冯季的衣裳头发脏了,他本就好面子,如今浑身弄得邋遢异味,自然待不下去了,二话不说,呵斥奴仆收拾东西欲走。 景王与他赔礼道歉,送上干净的外衫:“先生莫怪,都怪这些贼鸟。先生就放心好了,我今日一定将它们全都捉住,保证再不让一只飞入知文堂。” “但愿王爷能做到!” 冯季再看向那个呆呆痴痴的赵慕萧,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看着便惹人生厌,“还请小王爷记住今日的教训,若想留在知文堂,便得按我的规矩。” 赵慕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以不用罚站了,难掩欣喜道:“先生放心,我一定遵守!” 孺子不可教也。冯季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先生的马车一走,赵慕萧心中挂念着等在晴岚亭的未婚夫,也不管其他的了,更来不及备马车,与爹娘说了声,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匆忙的身影穿过月洞门,卷起一缕风。 垂下的碧绿柳条柔柔拂过黛墙。 一角白衣如行云游走。 王府后院的墙外,蹲在巷口的千山与将夜吃饱了肚子撑,纳闷侯爷怎么还不出来,忽然一道白影划过,来人稳当地跃在马上。 二人赶忙站了起来,听得马蹄声。 不待言语,褚松回已拽住缰绳,策马而奔,扬起落花杨柳与红尘。 千山和将夜:“?”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嗯……侯爷是笑着的……” 诡异沉默。 所以生平第一次被放鸽子的他到底是怎么找那个小瞎子算账的,也能笑起来? 亲随正要追褚松回,恰巧这时又看见另一条街上赵慕萧急急慌慌地出现。 两人对视一眼。 鬼使神差的,悄摸跟上赵慕萧。 穿过三条街一道桥,往竹枝山道去的转角处,赵慕萧停下了脚步,探着头往前张望,似是在辨认,确认后万分惊喜地跳着挥手。 千山将夜往他对面看去。 ……竟然是他们侯爷! 牵着马而来,悠哉悠哉地撩着折扇。白衣虽染尘,依旧翩翩公子。 赵慕萧忙上前去,愧疚道:“楚郎,你是来找我的吗?” 褚松回幽幽一叹气,挑眉道:“可不是吗。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人,可不得进城瞧瞧某人是不是在打击报复?” “对不起楚郎,让你等了那么久,我府上有事绊住了,这才出来。”赵慕萧将事情简单解释说来,很过意不去,“楚郎,你不生气吧?” 褚松回看他这个样子,呆呆傻傻的,热出了一身汗,额头处发丝被沾湿,鼻尖还冒着汗珠,眼睛却亮汪汪的有神。 “我哪敢生气啊,一个时辰而已。就当是‘礼尚往来’了。”褚松回盯着他鼻尖上的一颗汗珠,手下微微用力,晃动扇子,“不过你还是亏了。毕竟那日在晴岚亭,我可让你等了一整个上午。” 赵慕萧感到流动的风,一阵清爽。他抬袖擦了擦汗,喜悦道:“一码归一码的呀,让你久等了。” 褚松回突然发现他很白,出了汗以后好像更白了。 “那……”褚松回挪开视线,他停顿了一下,道:“我来迟了,请你吃了饭,你呢?” 赵慕萧立即道:“我也请楚郎吃饭!请楚郎吃最好的酒楼!那天晚上去的酒楼,饭菜一点都不好吃,楚郎,我们换一家。” 他笑了笑,眼睛闪烁。 褚松回突然发现他眼睛圆圆的,很澄澈。 半晌后,褚松回应了一声,道:“萧萧做主。” “嗯!” 赵慕萧将褚松回带去了张记小饭馆,原先在杂耍班子时,老班主和师兄常带他来这儿,虽不比升庆酒楼豪华,但饭菜甚是可口。 赵慕萧一进入饭馆,便豪气地对小二说:“将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和最好的酒都上来。” 褚松回折扇轻摇,忍俊不禁:“有点小王爷的气派了。” 赵慕萧红着脸又笑,起身忙忙碌碌地替褚松回倒茶。他眼前视线差,小心翼翼,动作颇慢。 褚松回勾唇且笑,屈指敲敲杯子。 清灵水流声在杯盏中荡荡悠悠,散出丝丝缕缕的茶香。 褚松回细品,茶一般。 小二手脚麻利,很快端上饭菜,香气诱人。 两个人相对坐着吃饭,赵慕萧说起先生遭了“鸟灾”,虽知不该幸灾乐祸,可眉眼忍不住弯起,藏不住笑。 “真是多谢了鸟兄!否则还要多站半个时辰呢!” 褚松回笑了声,故意问:“怎么谢?” 赵慕萧思索一番,一本正经地道:“每天多喂食!” 褚松回又笑了一声,将桌上几个口味还不错的菜靠近赵慕萧跟前,忽然瞥见他右手有点抖,手心发红,问:“手怎么了?” 赵慕萧摊开红肿的手掌,低头道:“犯了错,被先生打了戒尺。” “疼吗?”褚松回下意识蹙了蹙眉,握着他的手指。 赵慕萧本想说不疼,这点伤与他跟师傅练武时相比,完全就是挠痒痒。不过听未婚夫声音,好像在担心自己……赵慕萧低垂眼睫,很心机地小声道:“疼,楚郎,可疼了,你看,它都在抖。” 抖得很厉害。 褚松回不是看不出来他是假装夸大的,只是蓦然怔住了,忽觉指节微烫,一如初次牵起他的手。 小饭馆的窗子大开,炎夏的风四面吹来,捎着滚热的气息。 “楚郎?” 褚松回回过神来,嗓音略低,“……你先吃,等我一会。” 没待赵慕萧说话,他便翻窗一跳。 赵慕萧傻眼,张大嘴巴,十分地委屈。 啊? 楚郎怎么二话不说丢下他跑了? 而就在邻街,躲在小摊子上吃饭,并用酒招遮住自己的亲随千山与将夜,正议论侯爷最近的种种吃错药行为。 “对吧对吧,真是越来越怪里怪气……” 话音刚落,突感一阵风杀到,正主已至跟前,给两人吓得如遇鬼,正要磕头赔罪,褚松回伸手开口便道:“饮仙露。” 亲随大惊,以为是侯爷受伤了。 褚松回不耐烦地催促:“快点,那小瞎子等着呢。” 亲随:“……?” 饭馆里,赵慕萧的脑袋探出窗边,看来看去,唉声叹气,脸上还满是被抛弃的委屈兮兮、可怜巴巴,楚郎去哪了…… 下一瞬,街上就出现了熟悉的白衣身影,他顿时露出笑容。 楚郎才没有走! 褚松回照旧翻窗进店,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动作一派潇洒利落。 “手来。” 赵慕萧听话地伸手,五指摊开。 第18章 褚松回打开碧绿色的小瓷瓶,用小巧的银勺挖了一点碧绿膏体,涂在赵慕萧的手心。然后他放下银勺,用自己的食指指腹将那点膏体一点点地抹开抹匀,末了他轻轻牵住赵慕萧的指节,俯身低头,在掌心吹了吹。 赵慕萧只觉清凉香气,手心微痒,但冰冰凉凉,很是舒服,那点疼痛也渐渐消失。 “好厉害,不疼了!楚郎,这是什么?” 褚松回告诉他:“饮仙露,治浅伤的药膏。我的书童就在附近,我正好拿来。” 赵慕萧坐在凳子上,悬着的两条腿开心地晃着。 楚郎超级好! 因赵慕萧手掌受伤,一开始约定的切磋便也作罢。 回府后,他满面春风,宝贝似的捧着未婚夫送给自己的饮仙露,放在桌上,又觉得不安全,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思前想后,最终放在了自己的枕头旁,这样就安全啦。 扒着门偷看的赵闲,满是疑惑。这人到底在干嘛?动不动就傻笑,感觉很不聪明的样子。 赵闲用力蹬了两下地面。 赵慕萧这才发现他在门口,“是阿闲啊!” 赵闲抱着手臂,很拽地站着,还抖腿,“那什么,我下午打扫屋子,突然在床底下找到一个药膏,好久没用都变味了,扔了又浪费,就给你吧。” 他说着,将药膏一扔。 赵慕萧接住,他虽看不清,摸着却也发觉这药膏瓷瓶干干净净无损坏,气味也清新,并无异味。 赵闲瞪他:“看什么看?你涂在手心试试,我看看有没有毒。” 赵慕萧看不出他的表情,心中一暖,“谢谢阿闲,我收下了。” “你谢什么谢?!搞得跟我特意送你一样,才不是!”赵闲顿时不自在,“我被先生打手心,用的才不是这个差东西,而是爹娘给我的最好的药膏,比你这个好一万倍……” 赵慕萧抿唇浅笑,当着他的面,在手心涂了一层药膏,静静听赵闲的啰里啰嗦,渐渐地,他也没什么话要讲了,哼哼歪歪走了。 赵慕萧将阿闲送的药膏也放在枕头旁边,摆弄着让它们看起来齐平。 再后来,爹娘也来了,将他的手心拉着,心疼得不得了,拿出一瓶新的药膏,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最后将这药膏也给他了。 看着枕头旁边三个糊在一起的瓷瓶药膏,赵慕萧暖意融融。 第14章 不知不觉已夜幕沉沉,长夏无边。 赵慕萧敷完了草药,揭开眼上白布。 今夜有幸得见,陈设温馨的屋子和摇曳的烛火。 刹那模糊,烛火一闪。 千山掌着灯火,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并拿走燃尽的蜡烛。 霎时明亮,照见许子梦热烈激昂的表情,和褚松回慵懒随意的倦容。 褚松回指骨分明,手指修长,执黑棋入局,吞吃白棋数颗,又打了个哈欠,支着脑袋瞥向旁处。 石桌旁有个水缸,水缸中装满水,落下天上点点星子,伴着荷花盛放,灼灼清艳之态。 “好小子,棋逢对手,老夫痛快!” 许子梦捋起袖子,双眼炯炯有神,落子后又喋喋不休地紧接着刚才的话头:“……事情便是这样,可把老夫气坏了!本想去桥下听段说书,结果那说书人颠倒黑白,硬是将你描绘成陷害忠良的奸邪小人,而冯老先生呢,则千秋圣贤。那乱七八糟的,定是从冯季那里传出来的!都五年了,他恨死你了。” 许子梦拍着桌子,义愤填膺道:“我气不过,争吵几句,反而被他们赶走。真是好一个山高皇帝远的灵州……该你下了!” 褚松回目光从荷花上移开,落下黑棋,含笑道:“这算什么,先生下次去曲州听听说书。我在曲州不仅陷害忠良,还面目丑陋、凶神恶煞,好财好色,最好折磨美貌少年。” 许子梦:“……你心态倒是挺好。” 褚松回闲敲棋子,道:“传言甚嚣尘上,也奈何不了我一点。” 亲随:? 那,那日赵慕萧说起传言,气愤的谁?逼迫刺客在赵慕萧面前大谈特谈玄衣侯煌煌功业、洁身自好的,又是谁? 亲随不敢发问,许子梦不知此事,不由地佩服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少年,啧声道:“跟你爹一样嚣张的劲。看在你这几日接济老头,大半夜的不睡觉陪老头下棋的份上,再看在冤家路窄,老头我当年被这个老匹夫排挤,帮你一把,戳穿这个伪君子假圣贤。” 褚松回没放在心上,随口问:“怎么帮?” 许子梦道:“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翌日,景王府。 赵慕萧收拾整洁,在王府门口等候冯季。 见了冯季,再次乖乖认错,保证不会再犯。 冯季从鼻子里哼气,“小王爷说的话,与做的事,差别得很。所以方才这话,老夫听听便是了。” 赵慕萧笑,装听不懂,一边暗暗打量着伤势已好的冯云瑞,回想那晚酒楼所偷听到的话。 几人正要进府,忽听一声急促的叫唤声。 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兴奋异常地跑过来,盯着冯季,手舞足蹈,高声雀跃道:“啊呀啊呀,这位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冯桐师冯老先生!在下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这人就正是许子梦。 冯季打量他:“你是?” 老头汗颜:“说来惭愧,我这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秀才,不敢自报家名,恐惹先生耻笑。” 冯季眼中闪过极快的轻蔑,嘴里却道:“哪里哪里?读书乃纯粹之道,本不该贪求功名。” “正是正是。”许子梦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先生和王爷答应。” 景王道:“老人家请说。” 许子梦满是憧憬,“冯先生是我们万千读书人的向往,若能听先生讲学,便是死也愿意了。老先生您放心,我只旁听,绝不多说一个字,扰您授课!只是为圆我这老头的一个多年心愿!” 他是个老头,言语又诚恳真挚,声音颇大,渐渐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冯季也见人多了,这人还在苦苦哀求,就差要给他跪下了。 冯季既感虚荣心满足,又不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断然拒绝,只好道:“老人家,不是什么大事,请吧。” 许子梦面露喜色,感激不尽,向着周遭路人振臂呼道:“冯老先生果真是德高望重的大善人啊!众位乡亲,大家说是不是啊!” 众人应和:“是!” 冯季拢须而笑,于是那点不悦也不见了。 几人入知文堂。 赵慕萧端坐在位置上,双手交叠,双脚并拢,腰挺得可直了。 冯季开讲,极其催人昏昏欲睡。 赵慕萧稳住没有困意,但他总走神,一时盯着冯云瑞的背影,忧心阿闲被他糊弄,一时思索冯季来王府授课的目的,一时瞥向新来的老人家。 托着下巴,再想想未婚夫,忍不住弯唇。 冯季在台上敲戒尺,给赵慕萧吓得赶忙聚精会神。 但先生的课实在枯燥。 赵慕萧睁着眼睛甩了甩脑袋,抓过一支毛笔,在纸上胡乱写画,以此打起精神,防止自己睡着。 堂上,冯季又是一长段的听不懂的文言,端起杯盏喝了口茶,然后道:“所以说,先人诸子便已警示我们,人有千百貌,而内里品德是最重要的,千万腰远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 接着又是一大段。 “……譬如玄衣侯,此人便是天下第一败絮。” 抓着毛笔又发了呆,神游的赵慕萧盯着树下一块金子一样的光斑,忽然听到了自己听得懂的话,迟钝地转过脑袋。 诶?怎么突然跳到了玄衣侯? 噢,原来先生在讲人的品行,用玄衣侯举了例子。 “……此人自恃有点军功,便狂妄自大,横行霸道。急于立功扬威,屡次陈奏出兵,贪婪攻伐之道,漠视苍生疾苦。穿的丝绸再华丽,玉佩再珍贵,也掩盖不住他的卑劣,不过是人模狗样。” 赵慕萧愣了愣,这话听起来好严重。 前几日谈论的话题又冒出来。他不禁奇了,玄衣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冯季还在谈论着他的恶劣,将他视作恶贯满盈的千古第一大罪人。 赵慕萧听着听着觉得有问题,冯季这些话,说来说去皆是无事实的批判,充满浓烈的厌恶。这般话的可信度,怕是很低? 赵慕萧心中起疑,举手。 昨日景王将知文堂附近的鸟都捉了,如今此处格外宁静,只听见冯季一潭死水般的斥责声,和偶尔的风声,吹起屋顶上沙沙瓦砾。 褚松回摇着随手捡的细柳枝,斜倚屋脊。阳光和丽,打在脸上正舒服。 许子梦给他传信说有热闹看,他就来了。 刚到的这会功夫,冯季不知怎么了,伸手指着赵慕萧,黑脸寒声道:“这么说,你是在质疑老夫了?” 第19章 褚松回盯着那根肆意指着赵慕萧的手指,没由来心浮戾气,思考是将这根手指剁了,还是折了。 赵慕萧一脸无知茫然。 他发誓,他真的只是举手问了一句先生可否见过玄衣侯,谁知对方就恼了,咬定赵慕萧目无尊长。 赵慕萧坚定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先生多虑了。” “那你问那句话什么意思?”冯季岿然不动,口气傲慢,“我告诉你,老夫早在京城的时候就见过他。便是见过,老夫才这么说的。外里锦绣成堆,不过一滩腐朽。什么战功赫赫,有勇无谋的匹夫,摆个花架子,人人还怕他,尊他侯爷,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屋顶上的褚松回似笑非笑,握着柳枝轻扫屋瓦落叶。 许子梦若有所思,看看冯季,再看看这个景王府刚寻回来的小瞎子赵慕萧。 “他很有功绩啊,怎么会什么也不是……” 赵闲拽住他,“喂,你别说啦!” 赵闲怕得不行,心道赵慕萧胆子可真大,他完了!先生虽然面上无怒色,但这么阴鸷的神态,分明就是动怒了! 先生一说到玄衣侯就激动,旁人根本不许反驳的。他有点后悔,没将这个忌讳告诉赵慕萧。也怪他没什么主见,云瑞兄说没必要说,他就不说了。 赵慕萧一边是惊讶,一边是天气热,整个人呆呆懵懵的。 冯季的动怒,惊来了景王与景王妃,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地请他息怒。但冯季正在气头上,扬手一挥将茶盏摔碎,还溅了景王妃一身。 “娘!” 景王妃很快回过神来,缓和道:“没事没事,好歹茶不烫。” 赵慕萧蹙起眉头,有些不高兴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也与先生道过歉,态度端正。先生却还不依不饶,方才更是对他的父母高傲轻蔑,如待奴仆。 赵慕萧看着好欺负,又不是真好欺负的。 “先生。”赵慕萧语声如常的温吞,却没了如常的笑意,“是与他有恩怨过节吗?是嫉妒吗?如此将一个人贬低至此。他个人品德如何我不知,可战绩赫赫,也并非‘什么也不是’之人吧。请先生容我辩驳。” 本要上前几步大杀四方的许子梦,将话憋回去,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小瞎子,慢吞吞的,听听他要怎么说。 “嫉妒?天大的笑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跟我说话!”冯季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反驳还想辩驳,心中已经万分气恼了,阴沉着脸道:“一个瞎子,让你来听课,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知道什么东西?” 景王与景王妃的脸色顿时一变。 赵慕萧是听惯了的,倒无所谓,心平气和道:“先生教过,论迹不论心。楚公子教我,不当轻信流言。所以我们论事实说话。” 冯季甚是不屑。 “我对国家之事不知,也是从旁人口中,刚知道灭了南筠国的将领就是玄衣侯。” “我八岁那年,曾亲眼目睹失散二十年的亲人重逢。那家人的儿子在南方行商,一日路过云滨城,被南筠国的官兵抢走,当了奴隶。我听他们说,这样抢人抢物的无耻行径,南筠国常做,周围城池饱受其苦。所以玄衣侯灭了南筠国,降一国为我们疆域内一城,为南方除祸患,从长远来看,这不是好事吗?” 褚松回本是斜靠屋脊,双手枕着晒太阳,闻言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向那清瘦的背影。 冯季按捺不住了,自己高位者的身份被不知死活的瞎子漠视,他甚至还质疑、挑衅自己,霍然起身拍桌斥道:“照你这么说,打仗反而是好的了?可笑,分明劳民伤财!为己谋私!” “可若放任南筠,云滨、天屏、金溪等南方边城百姓,岂不还受其扰?人心不足,今日他抢东西,明日抢人,后日便有野心要侵占齐国国土,怎知不是危害无穷?” 赵慕萧摇摇头,“不是打仗好,我经历过流亡,知晓苦痛。是世道如此,偏不逢太平年月,前有猛虎后豺狼,想互不侵犯,虎狼可愿意?又能奈何。将军打仗,不正是为了日后不打仗吗?所以先生,我觉得即便玄衣侯真的是为自己私心扬名,他的功绩却也不可否认的。” 他说话慢,期间冯季大骂他“妖言惑众”“狡辩胡言”“不知天高地厚”,他依然完整地说完了。 褚松回握住柳枝,目光始终停留在黄衣飘飘的少年身上。 冯季自从回了灵州,还从未遇到过此等事,大怒道:“你……你你……岂有此理,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你知道什么就在这大放厥词!” 正在这时,有人拍手大笑,笑声中气十足。 竟是方才那老头。 冯季脸色极臭,“你笑什么?” “好玩啊!”许子梦趴在桌上捧腹,笑得都直不起腰,花白的头发颤悠悠,活像个老顽童,“五年没看到这样的笑话了!当然要好好笑!” 冯季越发觉得他声音耳熟,“你到底是谁?” 许子梦憋了憋笑,起身有模有样地拱手道:“在下一介老书生,因仰慕先生文才,特来拜会,不曾想看到先生与一尚未及冠的少年辩论,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你……混账!” 冯季莫名眼皮狂跳,死死地盯着许子梦的脸。 “有劳冯先生教诲。”许子梦彬彬有礼地拱手相谢,他抬手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一丢,双手摸了摸脸,嘻嘻笑道:“只可惜啊,你经营一生,欺诈世人,恰好让老头我给撞到了,而我呢,连皇上都说了,天生就是个爱管闲事的无聊人,那今日就不得不多说几句了。” 众人惊诧不已。 而赵慕萧全然不知人皮面具,只听得原先热情恭谨的老头忽然变了语气,而冯季语声震惊,脱口而出道:“许子梦!” 赵慕萧不知道此名。 知文堂其他人却大为不可思议。 许子梦是闻名天下的文人,精通诗赋书画,文采斐然,才气如江河纵横,诗作大街小巷皆知。此人性情恣意,入仕为官得罪同僚和权贵,数次被贬谪,后被罢官。苦闷之下,游历山川。 许子梦观冯季表情,又是大笑:“你我也曾是同僚,何必见了我,如同见了鬼?放心好了,眼下还不至于。” 他拍拍手,爬到桌子上去,手舞足蹈道:“诸位,诸位!尤其是景王,请听我一言,及时止损。” 景王困惑不解。 冯季肉眼可见的慌乱,“你做什么!” 许子梦没看他,看向了赵慕萧,见他模样乖巧可爱,心生欢喜,放轻了语调,“小王爷,你不是好奇,为何冯季这般讨厌玄衣侯吗?” 赵慕萧仰着头,点了点,“老爷爷,你知道?” “当然,我当时就在京城平都。” 冯季怒道:“许子梦!” “啊,从哪里说起呢?” 许子梦不管他,偏要说:“有了!大家是不是都以为,冯季辞官还乡是因为京城事繁,劳心劳神,思乡心切。错啦错啦!实际是他私德有亏,调戏歌女!” “自诩正人君子、不近女色,却做出这种事来。京城议论纷纷,一向好颜面的他在京城待不下去啦,只得主动辞官。只可惜车马慢,消息闭塞难至,冯季好口才好文采,回乡这一路上,欺世盗名,轻而易举便颠倒了黑白。” 众声哗然,极其不可思议。 “胡言乱语!” 冯季死死地咬着牙关,见他故意扬高的声音吸引来了王府的仆从丫鬟,不由地汗流浃背。 “至于他为什么仇恨玄衣侯?因为那场宴饮,是玄衣侯设计,正是故意让他颜面扫地。” 赵慕萧认真地听着,点点头:“原来如此,难怪。” 许子梦道:“至于二人过节,其中渊源,又远了。冯季先生原是陈国的侍郎,后来陈国大势已去,他便密信投靠齐国,出卖故主。玄衣侯之父褚原将军看不惯贰臣此等做派,两人不合。子随父,玄衣侯与冯先生也不合。或许有其他原因,我便不知了。” 日头正毒,哪怕冯季坐在遮阴的首座,依然冒了满头大汗。方才慌乱不堪,他这会看上去倒是相当冷静了,道:“老夫不知你在胡说什么,虚妄之言,多听一字便是玷污耳朵。” 一派被泼了脏水却仍保持礼仪风度,清者自清的态度。 许子梦由衷道:“冯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极爱惜名声,也特别会塑造自己。这不,多年过去了,冯先生清高文雅,在灵州德高望重,玄衣侯便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祸害。万幸老头我当年得罪冯先生的程度颇轻,只被贬谪,逃过了一劫。” 冯季极力压抑被挑起的冲动,转而看向景王,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怒火与失望,说道:“景王爷,老夫年事已高,本打算就此不问世事。是王爷三顾茅庐求请授课,老夫感动才出山的。” 景王脸色难看,一时间知道这么多的事,深感混乱,“这……” 赵慕萧听冯季这段,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楼偷听到的话。 第20章 如此一来,他大概也明白了。 压根不是因为感动父亲三顾茅庐才出山的,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名声——即便到了灵州这种偏僻之地,也有王爷低首请求。 不愿意?他当然不愿意在景王府授课,毕竟景王无权无势,除了于名声锦上添花,其余毫无帮助。 赵慕萧蹙了蹙眉,直觉又没这么简单,但他一时半会毫无头绪。 又听冯季道:“王爷偏居灵州,无人问津,可老夫不曾怠慢。如今这便是王爷的待师之道吗?若如此,老夫愚钝浅薄,愧不敢再留景王府。” 俨然许子梦所言是污蔑。 景王不知该说什么,赵慕萧想了想,开口:“先生既然觉得这位老爷爷所说是假,不妨反驳。调戏歌女,可有其事?” 冯季冷笑,“是非自在我心,不必多言。” 许子梦在桌上站累了,坐下道:“他无法反驳。随便派个人去京城探查,就去朱雀街的平安酒楼,随便抓个小二,保管记得当年盛况。” 冯季脸色铁青。 其实结合他方才第一时间的反应,以及许子梦的成竹在胸,众人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是实在出乎意料。 冯季按捺愤怒,“世人蒙昧,倒不如隐居山林,花鸟作伴。这些年,老夫感念王爷礼贤之恩,今日失望透顶,只愿王爷日后平步青云,子嗣前程似锦,告辞!孙儿,我们走!” 听傻了的冯云瑞回神,连忙收拾东西。 “先生。”赵慕萧偏偏较劲,“先生是爱洁净之人,若脏水泼来,岂有不清洗之理?” 冯季听他这缓慢拖沓的声音,便觉两侧太阳穴跳得厉害,“那你想怎么样?” 赵慕萧拦在首案前,执拗道:“先生泼我母亲,还请道歉。” 景王妃一愣。 方才她给冯季端茶,正值对方震怒,反手摔了茶盏。景王妃手臂衣衫被溅湿,万幸是夏天,茶水温凉,而且茶盏碎片也没有伤及到肌肤。 赵慕萧心想,若是泼了自己,无妨。可若是欺他爹娘,赵慕萧却不容的。 冯季似乎听了笑话,“给一女子道歉?怎么可能!” 赵慕萧道:“那我便去买通灵州城的小乞丐和说书人,将先生的事迹传得满城皆知。” “你!”冯季瞪大眼睛,“你!” 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蠢笨不堪的小瞎子,竟这般恶毒! 冯季被气得站都站不稳,怒火之下,不假思索便抓住桌上的竹简向赵慕萧砸去。 “萧萧!” 景王与景王妃大惊。 赵慕萧正要闪躲。 突然“砰”的一声,不知从哪而来的一颗石子竟破空而出,击中竹简,霎时间丝编断裂,竹简碎了一地。 繁叶簌簌,现出一白衣青年,身着圆领袍,脚踩皂靴,腰别洞箫。 如松挺拔,长身玉立。 第15章 屋顶上突然冒出个人,众人又惊又愣。 赵慕萧先认出这白衣身影,“楚郎!” 其他人这才了然,此人便是赵慕萧那个未婚夫,楚随。 许子梦还在纳闷,怎么这两人认识,还褚郎?这么亲密。 他有个毛病,小醉倒罢了,酩酊大醉后便忘性大,因而也忘了见过赵慕萧,更忘了褚松回所说的“未婚夫”。 褚松回拜见,上前几步踩住碎竹简,微笑道:“晚辈见过冯先生。” “褚……褚……” 而一见了这人,冯季竟如同大白天见了鬼,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随后两眼一翻,竟晕倒了。 冯云瑞忙得头大,一边扶着冯季,一边令书童收拾东西,叱声道:“你还不抬脚?这可是爷爷珍爱的竹简!” 褚松回好似刚发现自己踩住了竹简,“啊,我就说靴底怎么这么硌呢。” 说着,抬起皂靴,随脚将竹简一踢。 他不疾不徐道:“原来是珍爱之物,我还道寻常破烂茅草。既如此,待冯先生醒了之后,还劳烦你提醒他下回可要收好了,别再乱丢。” 这般轻飘飘的态度着实惹人恼,冯云瑞直发抖。 赵闲上前帮他收拾东西,也被迁怒推了一把,脑袋瓜子嗡嗡的。 很快,冯府的人气汹汹地离开了。 婢女扶着景王妃换衣裳,景王缓了缓情绪,勉强露出些笑容,向许子梦恭敬拱手,留他和褚松回在府上吃午饭。许子梦一听说有好吃的,便歇了“事了拂衣去”的心思,跟着景王去前厅喝茶。 知文堂的香樟树下,不见往日叽叽喳喳的鸟啼声。 赵慕萧福至心灵,忽然道:“楚郎,昨日我听见石头声,然后先生遭了鸟灾,便提前放了我……那颗石头,是不是也是楚郎丢的?” 褚松回同他坐在荫凉处,含笑道:“金丝虎的耳朵也很灵。” 金丝虎是一种猫。 赵慕萧呆了呆,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耳朵和猫一样灵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的黄衫,心领神会,“原来楚郎昨日就来了,也不告诉我。对了楚郎,你今日何时到的?为何一直呆在屋顶上?” “在山上闲着无事,来城里转转,看看好戏。”褚松回抬眉一笑,“果然是出好戏。” 这个小瞎子实在是不简单,尤其出乎他意料。相比之下,许子梦精心设计揭穿冯季的戏码倒显得没滋没味。 说起这个,赵慕萧好奇,“先生看到楚郎,竟然吓晕了过去。” 褚松回捡起地上被落叶埋住的一根残破碎简片,耸了耸肩,自然而然道:“可能是他这个东西值钱,被我砸了,他气晕的。” 赵慕萧凑过去,“这是什么?像一根奇怪的胖胖的……稻草?” “奇怪?胖胖?” “嗯,我看到的东西都很这样。” 褚松回挑眉,“那你看到的我,也很奇怪很胖吗?” 赵慕萧愣了下,下意识便回:“是东西啊,楚郎不是东西。” “……什么?” 赵慕萧意识到误解,赶忙纠正道:“楚郎是人,身形很好。” “……”褚松回无语,握着竹简,向前几步,看见他洁白的额头上凝着细小汗珠,额角鬓发落了下来,蓦然想起了他方才有关玄衣侯的陈述,忽地手一痒,去勾他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拨,竹简的钝端轻轻划过他的额角。 赵慕萧随后便听他说:“是竹简。” “噢,原来是竹简。” 赵慕萧傻乎乎地笑着,一双眼睛极为清润明亮,很难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竟不良于视。 褚松回看着看着,只觉手里的竹简锐刺,随手一丢,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恰好落在他的桌案上。 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青石砚压住的宣纸上,东一群丑兮兮的拖出墨色的字、西一团黑糊糊的画,南北都是或直或弯的线条,勾连纵横。 褚松回不禁道:“真是气势磅礴啊。” 褚松回移开砚台,拿着宣纸细细观看,很是勤学好问:“不过萧萧小王爷,这是什么字?我也读了二十年书了,还不曾见过。” 听出他一本正经话里的调侃,赵慕萧脸色一红:“我瞎写的,不是什么字,你别看了……” 正在这时,孙伯端来承盘,热情道:“萧萧,楚公子,请慢用。这是荷花茶,这是绿豆糕,这是乌梅果子,这是溪水里浸过的瓜,皆是解热消燥之物,这个时节吃最适宜。” 赵慕萧正好转移话题:“楚郎,你多吃点,孙伯的手艺很好的!” 褚松回扫过琳琅满目般的承盘,忽而目光停住,从中取出一块绿豆糕,捻在手心,又拿过宣纸,对比了一番,了然笑道:“原来是萧字。” 说着,咬了一口绿豆糕。 赵慕萧脑袋慢慢地转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爹给他做过带“萧”字的糕点模具,孙伯端上来的这一盘绿豆糕,上面必然都有“萧”字。 赵慕萧面露窘迫,“太丑了,我没念过书,不会写字。” 他唯一认识的会写的字,就是平安符上的“萧”字,却也写得很寒碜。印在绿豆糕上的这个字,还是他在父亲的指导下,写了无数遍才觉得勉强可以。 但在读书人的面前,肯定就招笑了。 褚松回又瞧了瞧绿豆糕上的字,咬掉,“不丑,挺可爱的,很天然。” “真的?” “当然。”褚松回看向他亮晶晶的眼睛,再吃掉一个乌梅果子,“你若想学,我教你。” 赵慕萧欢喜极了:“好呀好呀!” 听爹娘说,楚郎自幼读书,颇有文才,写得一手好字。 赵慕萧有些迫不及待,从桌上摸索一张新的宣纸,用砚台压住,又取了一支他看起来最好看的毛笔,仔仔细细地蘸墨。 褚松回见他这般积极主动,不由挑眉,拍拍手中的糕点碎屑,故意问:“我要怎么教你?” 赵慕萧道:“握着我的手呀!然后楚郎你写,我会认真记着笔画方向的。” 直白坦荡。 第21章 褚松回暗暗勾唇,又掺杂着些闷气,他靠近赵慕萧的后背,抬手扣笔,刚好握住他的右手,不经意地问:“你还挺熟练,谁还这么教过你?” 赵慕萧很有理:“爹娘都教过,他们就是这么教的。” 褚松回笑了一声,悠悠然执笔挥墨,横竖撇捺恰如行云流水。 赵慕萧虽看不清纸上的字,却心有奇异,只觉这一气呵成甚是舒畅,与之前爹娘教他写的很不一样。 “这是萧?”他问了个傻问题。 “萧。” 赵慕萧道:“楚郎,再教教我!” 日头正盛,碎光从树叶间穿落。 景王妃来唤他们吃饭,见状不由地放缓了呼吸,见着萧萧开心,便也开心。 赵慕萧见了母亲,忙递了宣纸过去:“娘亲,你看我写的字!” 这个字还是难看的。 景王妃道:“好看,萧萧写的都好看。” 随后又对褚松回郑重道:“楚公子,多谢你了。若非你及时出手,萧萧怕是要被竹简砸破额头。” “王妃客气了,倒也未必。” 这小瞎子,不是寻常人。他甚至敢断定,当时即便他不出手,冯季的竹简也绝不会碰到他一根头发。 赵慕萧连连点头,拍拍胸口,附和道:“是的,确实要多谢楚郎,不然额头就破了。” 褚松回看他扮柔弱,付之一笑。 王府今日多了两个不速之客,孙伯在后厨带着众人多忙了半个时辰,才将饭菜备齐,一一端到用膳厅。 景王无奈道:“事急仓促,让先生见笑了。” 许子梦摆摆手,拿起筷子,粗犷道:“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有的吃就行了!来来来,都吃,不讲究!” 若留冯季在府上吃饭,多是比肩平都的繁琐,景王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如今许子梦这番话,倒让他心生轻松。 景王给许子梦添了酒,感激道:“晚辈多谢许先生,若无许先生,晚辈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此等有德无才,欺世盗名之辈,晚辈万万不敢再请他教阿闲。” 他也不怕别人骂他忘恩负义。 冯季待他态度一向高高在上,如何瞧不上他,他都无所谓。只是今日对方竟变本加厉,泼他妻子却不道歉,还企图用竹简砸他刚寻回的长子,再加上之前对阿闲动辄处罚,他实在忍不了了。 等明日,他亲自带着阿闲登门,送礼赔罪,解除师生之名。 赵闲夹着菜,噘嘴闷闷不乐的,想反驳,但又不知如何反驳。 他就坐在赵慕萧旁边,赵慕萧察觉到他无意识地敲筷子和闷哼烦躁的声音,心想阿闲定是因为忧虑日后和冯云瑞的相处。 赵慕萧想了想,用公筷给阿闲夹了块肉。 褚松回余光一扫,又看向自己的碗里。 许子梦大口喝了酒,“不客气不客气,举手之劳,正好请我这……世侄,看看热闹。” 景王妃惊讶道:“原来许先生和楚公子认识,怪不得楚公子也来了。” 景王纳闷了一下,他记得楚允曾也不喜欢许子梦老顽童般不着调的性子,怎么他儿子楚随就成了许子梦的世侄? 但转念一想,物是人非,过去了十七年,许子梦也被罢官。两个失意文人相遇,何尝不会惺惺相惜? 景王便没再怀疑。 他这边想通了,许子梦却越来越摸不着褚松回到底搞什么名堂。 景王府的人的反应,不像知道他是玄衣侯,毫无畏怕,反而像是把他看做……女婿一般?甚是亲切。 景王妃温柔道:“楚公子,可还合你胃口?先前几次你都救了萧萧,我们一直想唤你来府上吃饭,只是你都不得空,如今终于来了,可要多吃些。” 褚松回脸不红心不跳,“原先诸事繁忙,多有得罪,让王爷王妃误会了。” 景王问:“楚随,你父母身子可好?我给他寄了信,始终不见回音,有些担心。” “信吗?可能还未来得及拆看。”褚松回的反应挑不出一丝错误,“家父公务繁忙,家母每到炎夏身子便不爽利,素不管事。” 这是事实,可非捏造。 景王妃道:“令堂这是害夏了,霁儿,去打些药材,包好寄送给楚夫人。” “是,王妃。” 景王又提及楚允。 褚松回早已派人将楚允调查得一清二楚,是以回答从容不迫,不卑不亢,颇有风度。 赵慕萧夹荷叶鲈鱼,袖子有些大,一伸筷子,衣袖下摆便会沾到水晶肴肉的红色酱料。 他一向爱穿劲装,做事练武什么的都方便。只有见先生时,才会换广袖。 褚松回趁着与景王说话的功夫,替他拉上衣袖,神态自然地夹了一块鲈鱼给他。 赵慕萧弯起眉眼,礼尚往来,抓住袖子给褚松回也夹了一块,又嫌不够,还夹了其他的菜。 褚松回边与景王、许子梦闲谈,边给赵慕萧夹菜,或是将碗凑过去便于接受小瞎子赵慕萧笨拙的夹菜,不一会再低头一看,自己的碗里饭菜已如小山。 这几番下来,景王与景王妃皆十分满意,也算是明白为何萧萧一见了他,喜欢得不得了。 褚松回含笑,神情舒朗。 许子梦一头雾水,褚松回怎么叫楚随?他隐隐约约猜到点什么,想问又被褚松回的眼神挡住。而且他越发觉得赵慕萧眼熟,在哪见过似的。 赵闲吃了一碗饭就吃不下去了,恹恹离席。赵慕萧见状,带着糕点跟上他。 饭后,景王再请许子梦庭院纳凉,漫步消食。 院中已有嚓啦的清脆声,只见赵慕萧和赵闲围着树下石桌,看着石桌上一只碗如同滚雪球一样快速旋转,甚至卷起了风声。 许子梦瞪大眼睛。 景王很自豪:“萧萧会些杂技,他在哄弟弟开心呢。” 许子梦眼睛跟着白碗转。 褚松回笑道:“好功法。” 碗转得飞快,许子梦眼珠子转得发晕,他猛地一拍旁边的树。 树叶哗哗。 他想起来了! 他明白了! 好啊! 堂堂一玄衣侯,竟然冒充别人未婚夫! 第16章 “王爷,王妃,我与我这世侄有些话要单独说,见谅,见谅。” 景王于是令婢女不必跟从。 许子梦拽着褚松回,往远处走,停在一株碧柳下,鬼鬼祟祟地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他噼里啪啦张口便问:“那个小瞎子,赵慕萧,是你未婚夫?” 褚松回拢了拢被拽皱的衣袖,微笑颔首道:“不错。” 许子梦道:“我可告诉你,景王府的酒跟水一样,老头我一点醉意都没有,脑子清晰得很,别想糊弄我。我刚才看见了那个碗,已经全想起来了!” 他瞪着眼睛,一副“没什么能瞒过他”的表情,“好,现在你再说一遍,赵慕萧是你未婚夫?你叫楚随??前黄门侍郎楚允之子???” “嗯。” 甚至许子梦话音刚落,褚松回就应了一声,面不改色。 如此理所应当,许子梦不由地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隐情,他压低了声音,十分谨慎地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任务在身,为了暗中调查,不得不假扮楚随?混入景王府?” 褚松回眉目上扬,坦荡笑道:“不是啊,我来灵州,一是闻知先生在此,来求墨宝,二是为了消夏赏景,仅此而已。” 许子梦震惊不已,“那……那未婚夫是怎么回事?” 褚松回也不隐瞒,道:“他先认错的,谁让偏偏认了我。我嘛,顺水推舟,闲来无事,消遣消遣。” “呸!”许子梦拧眉,一脸痛心疾首又不忍直视,“你简直不要脸!人家眼神不好,认错也算正常,纠正过来就是了。你倒好,还真迎上去了?无耻啊无耻!褚原要是知道你这么混账,非气活过来不可!” 褚松回听着不痛不痒笑眯眯的,“听闻先生最仰慕贺群贺先生,一直在搜集他的诗文。” 许子梦冷笑一声,“你可别想诱惑我,我这就去告诉那个小瞎子,你根本就不是他的未婚夫!你就是个假冒的路人!” 褚松回不急不躁,又道:“这不巧了,年初晚辈得了一份前朝竹帛,乃《郁离赋》真迹。” “……真迹?”许子梦的脚缩了回来。 褚松回深深点头,意蕴深长道:“贺大学士之文句,酣畅淋漓,其字,更是如乘波涛,漫随江海,荡气回肠。哦对了,那上面,还有贺大学士的章呢。” 许子梦被勾得心痒痒,“当真?” 褚松回道:“当真,翰林院杨大人金口玉言。” “你你你!”许子梦在树下咬牙纠结,末了指着褚松回晃着手指,又气又无奈,“褚灵遇,你真够阴险狡诈的!我不说就是了!” 褚松回遂而拱手道:“多谢先生,晚辈即刻让人传信回平都,将真迹奉上。” “包严实点,万不能沾上一点灰尘!”许子梦恶声恶气,看见他便冒火,甩袖离开,临走前还哼道:“你就作孽吧!迟早有你好苦头吃!” 第22章 褚松回笑而不语。 玄衣侯这辈子顺遂肆意,还从没吃过什么苦头,自然也不认为,会有什么苦头能将他绊住。 夏日午后暖风融融,吹得柳条与紫薇花纷飞。褚松回挥手拨弄,清俊的脸上浮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香樟叶子沙沙响,他再回到王府大庭院时,便只剩赵慕萧。 婢女说,小少爷心情不好,王妃安抚他回屋睡觉。如今正是晌午,众人刚吃完饭,昏昏沉沉。景王令下人收拾好客房,留许子梦和褚松回午睡,许子梦和景王倒是投缘,二人一同边说话边走了。 赵慕萧一个人在树下,趴在石桌上,桌上放了一只有磨损的白瓷碗。 他则别扭地抓着笔,在纸上一笔一顿地写字。 褚松回走近一看,没了他在后握笔教习,那字属实不能叫字,笔画倒吊,春蚓秋蛇。 他笑了一声。 听到动静,赵慕萧脸色微红,双手护起宣纸,挡住褚松回的视线,尴尬道:“楚郎,你怎么不睡觉?爹已经给你收拾好客房了。” 褚松回只觉他动作甚是好玩,瞧了他一会,问:“你又怎么不睡?” 赵慕萧低头看着被自己护住的宣纸,傻傻笑道:“在等楚郎啊,顺便想再练练。” 褚松回站立一旁,心道这小瞎子也真有意思,明明眼睛不好,书都看不了,还非要写字。 “楚郎,你可以再教教我吗?”赵慕萧声音慢悠悠软绵绵的,恰如午后一阵暖风。他眨了眨眼睛,透出几分天真与灵动。他正想着,借练字的名堂,如此一来就可以多多和楚郎亲近了,真是个绝妙的聪明主意!说书人话本子诚不我欺! 褚松回勾唇,“却之不恭。” 赵慕萧忙招着楚郎握他的手和毛笔,弯起眼睛,如一泓泛起波澜与光芒的清溪。 褚松回如他所愿,握他的手,牵动毛笔。 赵慕萧侧过脸看他,虽一片模糊轮廓,却还是不由地走了神。楚郎,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安童说他剑眉星目,俊朗周正,赵慕萧想象了一下。 褚松回突然咳了一声,拉开些距离,“别看我,认真一点。” “哦……” 被抓包的赵慕萧立马不敢偷笑,听楚郎的话,认真习字。 褚松回教了他要点,带着他写了几遍“萧”字,让他自己写,自己则退坐在树下,盯着赵慕萧,摸了摸莫名其妙有些发烫的耳朵,不知缘故,微微蹙眉,只道是暑热。 赵慕萧在写字。 起初他是为了制造和楚郎相处的机会,后来写着写着,找到了些乐趣,尤其是感知到蘸着墨的毛笔从纸上划过时的柔滑触感与细碎声音。 他写了好一会,扭头正要问楚郎,却听对方均匀呼吸声,许是楚郎靠在树下睡着了。赵慕萧便没唤他,又写了一会,亦生困意,思绪懒散沉重,抓不住笔,伏在石桌上渐渐睡去。 过了许久,蝉鸣阵阵,褚松回手指动了下,睁开了眼。 他按着酸痛的肩膀,走到石桌旁,见赵慕萧枕在宣纸上睡着了。那洁白的宣纸上写满了“萧”字,笔画大开大合,毫无美感,却较之原先,工整紧凑了许多。赵慕萧转过脑袋,褚松回险些笑出声,只见他半边脸沾了点点墨迹。 他便坐在对面瞧着。 叶子飘落,堆到他的脖颈处。 褚松回替他一一捡去,瞥见他脖颈处的疤痕,忽地想起千山查到的消息,心想,真是个可怜的小瞎子。 于是捡去落叶的动作轻了些。 游廊处,睡醒了伸懒腰的许子梦见到这一幕,一个哈欠被吞了回去,挤出眼泪,他揉了揉眼角,瞪大一看,方知自己不是在做梦。 许子梦摩挲胡子,哼笑一声,转身回去找景王,答应了他做王府教书先生的请求。 景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大喜,连忙行礼:“多谢先生!待我明日去冯府交付侑金,解了师生之名,便再按礼叩请先生!” 若有许子梦做阿闲的老师,那可真是天降奇缘。 景王迅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景王妃,景王妃也高兴不已。 褚松回得知后,心生迷惑。许子梦一向无拘无束,怎么会答应当授课先生? “老头我与景王爷投缘,怎么,不行啊?” 许子梦得意地笑笑。 他戏谑道:“我瞧小王爷颇为好学,不如你也当他的老师,如何啊,褚、公子?” 在“褚”字,他特意顿了一下。 自作孽不可活!他倒要等着看不可一世的玄衣侯如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褚松回:“……” 倒也不是不行。 赵慕萧在石桌上睡得满脸通红,迷迷糊糊地挠着额角,听到这话,迟钝地抬头看了看,看到一片模糊的人群,眨眨眼睛,配合娘亲给他擦脸的动作,侧过身去,刚好认出了未婚夫的白衣人影,瞬间绽笑。 景王妃打趣道:“萧萧,楚公子做你的老师,教你习字启蒙,可好?” 赵慕萧虽还没睡醒,但用力点头:“好!” 褚松回抿了抿唇,压下上扬的唇角。 正是炎夏,心中却似有春风吹拂。直至回居所的路上,都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悠悠打马过竹径,他又吹起了洞箫。 在后面护随的朱辞与蕴青小声说悄悄话,“侯爷这几日心情都很好呢。” 蕴青忧心嘀咕:“可不是,冒充人家未婚夫,戏弄人家,侯爷倒觉得好玩,只是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 褚松回一首曲子吹完,啧了一声,“怎么这么远?” “侯爷,竹枝山道这儿就是很偏僻,您又住在山上,满打满算离灵州城足有一个时辰呢。” “那就去城内置办个宅子。”褚松回沉吟,想了想,“离景王府近的,不需要太好,但要有书香气。” 蕴青道:“是,属下明日便去办。” 褚松回微微一笑,“现在,立即,马上。” 这般着急。蕴青愣了愣,不敢迟疑,“是!” 他刚走了没多久,千山就追上来了,“侯爷,将夜还在冯府外盯着。冯府请了郎中,冯季老匹夫方才醒来了,在屋子大摔东西,将您痛骂,后来竟又气过去了,好一个无能狂怒!您是没看到,那脸真是五颜六色得很!” “便宜他了。” 千山有些担忧:“不过侯爷,您隐藏了身份,那老匹夫会不会将您说出来?若那样的话,景王府那边,岂不暴露?” “他不敢说,也没脸跟我对峙。” 否则也不会见到他,就给吓晕了过去。 想起这个人,褚松回冷笑一声,好心情散了些。 他父亲褚原在平叛战争中,为简王所杀。战乱平息后,群臣至灵堂吊唁,其中也包含冯季。冯季痛哭流涕,惋惜将军离逝。众人都不禁感慨,二人生前极度不和,谁知死后冯博士竟这般伤心。 八岁的褚松回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无意中看到冯季在灵堂前厅一侧的假山后,取帕子抹去眼泪,笑了。 那是一种充满恶意邪气的笑容,对死去的人,极不尊重的笑容。 即便到现在,褚松回再想起,依旧觉得恶心与愤怒。 他勒住缰绳停住,戾气再度浮在心头,一口恶气,只想出个干净,于是便转身回城。 抵达冯府时,天色已黑,灵州城满天的繁星。 他潜进冯府,循着灯火和将夜探得的指示,直往冯季寝居。 屋内寂静,残留浓苦的药味,梁上丝纱摇晃,桌上书卷翻动。 暗夜中,褚松回脚步无声。 突兀的风声吹响窗棂,在褚松回看不到的地方,闪过一道黑影。 次日,天光微亮。 景王带着侑金、礼单,以及两个孩子,登冯府之门。他们在会客厅等了半个时辰,却无一人来问,甚至连茶都没有。问奴仆主人何在,却没一个好脸色。 赵闲问起冯云瑞,那小厮更是理都不理,扭头就走。 赵闲气极了,“好蛮横无礼的奴仆!竟敢把我们晾在这里,回头定要让云瑞兄好好罚他们!” 赵慕萧道:“若无主人授意,他们怎敢如此?” 赵闲哑口无言,哼了一声,“那也定不是云瑞兄授意。” 景王也是极为寒心,心道再等一炷香,若冯季或者冯云瑞还不出来,他便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了,直接放下东西就走。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堂外传来尖叫,还有杯碗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女声和骤然响起的嘈乱。景王不明所以,待走到堂外,才听清楚婢女惊慌恐惧的声音说的是—— “老爷死了!” 第17章 冯季死了。 仵作验明死因,尸体无外伤无血,脖颈一圈勒痕,面色青紫,双眼上翻,乃悬梁自缢而亡。 消息很快传遍灵州城的大街小巷,一时之间议论纷纷,将景王府推于风口浪尖。 第23章 “听说了吗?就是前日发生的事情!冯老先生照例去景王府授课,谁知被景王与那个瞎子小王爷、他未婚夫、还有那日哭求听课的老头联合激怒羞辱,当场就气晕了,人都给抬出王府的!” “我还听说,景王府擅做表面功夫,实际上对冯老先生甚不尊重,多有欺负,让老先生站在太阳底下,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竟还有这事?那冯老先生都快五十了,景王府这么做未免太恶毒了吧?” “可不是,景王当初姿态卑微地求请冯老先生出山,结果竟将人活活气到自缢,忘恩负义!太不是东西了!” “嘘!这话你也敢说?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那景王毕竟是个王爷,再落魄也不是你我平头百姓惹得起的。况且……此人颇有野心,当年便是和简王伙同谋反,才被贬到此处的,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难保他就彻底甘心了……” 赵慕萧放下马车帘子,那些越来越离谱的声音依然传了进来。 他忧虑地看向景王,“爹,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随他们说吧。”景王神色颇为憔悴。 他为了冯季的案子,日夜奔走。 冯季之死,虽是他自杀,却终究与景王府那日争论脱不了干系。他一边安抚冯家,一边安抚妻儿和许子梦,一边同奸猾的官府周旋,咬紧《齐律》载文,极尽所能,最终赔付冯府银钱,应下了对方种种无理要求,终于了了此事。 赵慕萧抿了抿唇,将装满水的水囊递给父亲,“爹。” 景王勉强地笑了一下,口干舌燥,喝光了水囊里的水,落下一声叹息,“没让你们受苦就行,不必管旁人说什么。” 赵慕萧却摇了摇头,“爹,可有人说你有野心。” 景王一番苦笑,自嘲道:“野心?如今能活着,就是我的野心。萧萧,是父亲没用啊,没让你安然地成为金尊玉贵的小王爷。” “爹,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慕萧接过空的水囊,将自己沉甸甸的水囊中的水匀了些过去,又递给景王,“我只是在想,倘若这些话的分量越来越重,刺史再将添油加醋地上报朝廷,再禀报皇上,是否会招来麻烦?” 闻言景王愣住,忽而涌上惊怕,握着水囊的手微微颤抖,溢出几滴,“虽然过了十七年,但父皇多疑,必会猜忌……” 赵慕萧掀开马车帘子,循声看向热火朝天的茶棚,屈指慢声道:“爹,那个人可疑。” 他来灵州,每日除了在杂耍班子训练或是表演,便爱与师兄们去茶馆听说书或听百姓议论,还是头一回听到景王有谋反之心的说法。 景王表情变得严肃,立即让车夫停在树后面,假意喂马,他们则在车内静听茶棚之话。听着听着,景王出了一身冷汗。 暗中打铁藏甲,笼络江南士族,甚至还在王府中对皇帝有“怨望”之词,为简王鸣不平,甚至逢年忌日便在府中偷偷烧纸,祭奠简王,为简王招魂。 若没有萧萧提醒,他就若无其事地走了,任由这些话发酵,日后会发生什么…… 景王紧紧闭上眼睛,太阳穴疯狂跳动。 等了许久,听了许久,茶棚的谈论声终于渐渐停息。他不再迟疑,令车夫跟上方才说得最厉害的那人。那人走到街头,进入一条隐秘的巷子,鬼鬼祟祟四周看了看,与一人相见。 “放心吧,请转告冯公子,他吩咐的我都说了,明日我再去西街,定让每个人都知道……”那人接了赏钱,声音转喜,“多谢多谢!” 藏在角落处的车夫赶忙将听到的话转告景王与赵慕萧。 “冯云瑞?!” 景王瞠目结舌,气急反笑,“我景王府待他们不薄,竟在背后这么说……我明白了,冯府是怕冯季的丑事传出去,所以先下手为强,抹黑我们,斩草除根!这个冯云瑞,跟他爷爷一样的肮脏手段。” 他这十七年,在灵州谨小慎微,方到如今。若再当缩头乌龟,只怕妻儿性命难保。 “去冯府!” 冯府挂白,幔帐飘扬,人皆披麻戴孝,哭音哀恸。 赵慕萧与景王刚到冯府,便见一人被丢了出来,冯云瑞站在台上,眼神又冷又恨道:“要不是你们,我爷爷又怎么会上吊?你们居然还敢来!” 被丢下的那个人竟是赵闲。 赵慕萧将赵闲扶起来,替他掸去灰尘。他看不见哪里有灰尘,只好上上下下都拍拍。 赵闲已经完全傻住了,他不知道原先平易近人的云瑞兄,怎么变得这般凶狠?好像很讨厌自己的样子。他无措道:“云瑞兄,我只是想来吊唁先生。” “不必!”冯云瑞懒得再装,“我爷爷为你们王府授课,呕心沥血,勤勤恳恳,结果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虽不能治你们天潢贵胄的罪,但我们冯家是万万不敢招惹景王府了!” “可是……”赵闲无言以对,心里也一肚子委屈,为这事头疼焦躁不已。 正在这时,景王从马车上拎着两个人下来,喝声道:“是我们景王府不敢招惹冯府才是!” 这番热闹,引来路边的百姓围观。 冯云瑞见到府中小厮和那买通传信的人,脸色一变,不自然了起来。 景王重重冷笑一声,指着被捆起来的两人,“我本想为老先生留体面,不至于晚节不保,可谁知你们冯府穷追不舍,派这些人乱传谣言,指本王有谋反之心,岂不是置我景王府于灭门之祸吗?!冯公子,你的伎俩和你爷爷真是如出一辙啊。” 景王见他便冒火,尤其想起他暗中和贾文羽邓衡讥讽阿闲的那些话,又道:“本王也是搞不懂了,既然这般不愿意来王府授课伴读,当初为何同意,就为了那点虚无的名声?拿尽了景王府的好处,明里亲和暗里贬低,倒真是辛苦了!” 冯云瑞面上一急,大声道:“你胡说!我爷爷已经死了,你们还狂妄胡言!就不怕报应吗?” 赵闲万分震惊。 赵慕萧于是将酒楼偷听到的话,靠近赵闲的耳朵悄悄又说了一遍,生怕赵闲不信,用力点头,“阿闲,千真万确!” 赵闲张着嘴,话也说不出来。大太阳底下,他眼前发昏,思绪却像泉水一样咕噜咕噜地往外冒。 去翠溪游玩,冯云瑞说带上赵慕萧,挫挫他的锐气,结果就碰上了贾文羽和邓衡,他要走,冯云瑞不让,被奚落了,冯云瑞说没什么…… 冯云瑞的小厮还将瞎子赵慕萧带入人烟罕迹的翠月林,让他迷了路,小厮正是现在被景王捆起来的这个人…… 和贾文羽、邓衡同乘一辆马车,结果马车迸裂,三人齐齐摔得下不了床…… 冯云瑞特意与他说不必告诉赵慕萧冯季讨厌玄衣侯的事情,这才有了后面的争论…… 再结合父亲与赵慕萧刚才所说的,与冯云瑞那毫不掩饰的冷酷厌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合着这冯府就把他们景王府当傻子! 高昂的侑金、赠礼照收不误,背后却诸般讽刺戏弄。赵闲甚至连想象出他欢欢喜喜地捧着绿豆糕给自认为好友的冯云瑞时,对方是多么不屑。 更过分的是,竟然说他们王府有谋反之心! 赵闲再不聪明,也知道这其中的敏感。他爹就是因为简王才被贬的,现在竟然传什么?要给简王平反!要让他那个小心眼又刻薄的皇爷爷知道还得了?死路一条啊! “哼!”赵闲狠狠呸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也算是豁出去了,学着那日许子梦的架势,招揽百姓,势要将事情闹大,“大家都听我说!冯季之所以自缢,是他在景王府被许子梦先生揭穿了真面目,心虚!所谓德高望重正人君子,其实道貌岸然,谣传玄衣侯,背地里调戏歌女,在京城待不下去了,才辞官回乡的!” 冯云瑞大怒:“你……” 赵闲高举右手,做了个手势,瞪着冯云瑞:“我说谎话我天打雷劈!” 有百姓议论道:“我最开始听说的也是这个,还是从王府丫鬟口中得知的呢。” “我也是!我表姑给王府送了回菜,恰好听见看了热闹,回来告诉了我们,后来冯季上吊,说法就全变了,我还纳闷呢。” “原来如此啊,冯季竟是这样的人,他孙子也够狠的,赶尽杀绝啊……” 冯云瑞一阵晕眩,显得狼狈。 身后的小厮连忙递上杯盏,道:“公子,喝点水吧?” “滚!”冯云瑞一把掀开杯盏,怒气冲冲地回府,令人将百姓全都赶走,颇有些气急败坏。 人群渐渐散去。 末了赵闲向冯府正门鞠了一礼,送别先生。起身后又哼了一声,心情复杂地踢着石头,烦躁又气愤,一个人嘀嘀咕咕的。 赵慕萧问:“阿闲,你没事吧?” “没事!”赵闲浑身不自在,想起那日在翠溪,冯云瑞故意让他带上赵慕萧给贾文羽和邓衡取笑,又故意把赵慕萧骗到翠月林中去,他不由心生愧疚,憋了半天,道歉的话也难以启齿,最后还脑子抽筋,稀里糊涂地反问:“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第24章 赵慕萧不察觉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别扭,只道他心中有气,轻声解释道:“无凭无据,我当时说了,你定然不信。” 这倒是真的。 但赵闲死鸭子嘴硬:“怎么可能?我是这么容易被人蒙在鼓里的人吗!我……我肯定会半信半疑!” 赵慕萧笑了笑,“嗯。” 父子离开,马车渐远,拂过杨柳枝。 又一辆马车从柳树后出来,马蹄踩过前车驶出的车辙印。 许子梦赞许道:“这个赵闲很对我的胃口,有我的风范,而且难得没被冯季带坏。赶明日我就给他好好重教。景王这一家子都不错,景王也够仗义。” 对面的褚松回嘴角微笑。 许子梦见他总是这幅笑眯眯、装模作样又矫揉造作的神态,故意道:“你认的那个未婚夫,敏锐得很呐,还有他前几日反驳冯季的那些话,完全不像是民间流离长大的卖艺小瞎子。” “对吧,我也觉得。”褚松回笑意更深,扣住折扇的玉穗,“乖巧漂亮又聪明有脾气,一瞧见我就笑。” 许子梦啧啧道:“人家是瞧你吗?他都看不清你相貌,人家瞧的是自己的未婚夫楚随,管你是谁。” 褚松回蹙了蹙眉,莫名地不想理会这话。 朱辞扯掉头上戴的白布,一边驾马车,一边回头道:“侯爷,属下这几日藏在冯府秘密探查,那冯季确实是自缢,其余并没什么线索。” 褚松回闭目摇扇,思绪回溯到那天深夜,梁上白绫与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书案。 许子梦好奇:“你怀疑他不是自杀?不会吧,谁要杀他?” 褚松回不答,半晌后,他睁眼,问:“竹简可在?” “竹简?” 千山皱眉回想,突然道:“想起来了!冯云瑞等人收拾冯季的遗物时,属下好像听他们说有几份竹简找不到了,其中就有那日被侯爷砸坏的竹简。他们嫌晦气,便也没管。” 褚松回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折扇,漫不经心道:“找不到了啊。” 景王府。 赵闲回来大哭了一场,顶着红肿的眼睛跑去知文堂,将那些桌椅板凳什么的都给搬走,还把冯云瑞落在他这里的书全都烧掉,从此与这个朋友断绝关系。 赵慕萧被烟呛了下,眨着眼睛往后退,正要离开时,脚下忽然一硌,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蹲下去摸索草地,摸出一根奇怪的东西。 看着像稻草,摸起来就知道不是了。 是竹简。 第18章 听安童说楚随来了,赵慕萧奔了出去。 除非需要集中精力的打斗或杂耍状态,他的动作都很慢。从院子跑到王府会客厅,一蹦一蹦的,一见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便弯起眉眼,“楚郎!” 他素爱歪着脑袋笑,那种傻乎乎又很天真的笑,恰如山溪浮落花,将一张漂亮的脸点得愈发清隽纯净。 “你这孩子,都要敷眼睛了,还急忙忙地跑来,与不怕伤眼睛。”景王妃无奈,摸着他的脑袋,对褚松回道:“楚公子见笑了,萧萧偏偏很喜欢你。” 赵慕萧小声道:“想来看看楚郎。” 许子梦故意逗他:“未婚夫重要,还是眼睛重要呀。” 赵慕萧避而不答,又傻傻地笑。 景王妃暗暗一笑,“楚公子,你陪萧萧玩吧。这些日子大家都忙于冯季之事,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今日我特意吩咐后厨做了好些菜,你与许先生都留下来吃。” 褚松回还没说话呢,赵慕萧便应下了,“好!” 于是主动拽着未婚夫的衣袖,带褚松回去自己寝居的小院。 褚松回低头看着他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不由觉得有趣,他一个视力健全的,让小瞎子领路。不过他还真挺好意思,心安理得地任赵慕萧拽着,时不时好心提醒一下,前面回廊处该转弯了,侧方有斜伸的枝桠,小心一点台阶之类的。 忽听叽啾鸟啼声。 赵慕萧步伐不停,扭头指着高树,“楚郎你看,那棵树上有小鸟窝。我每日都给它们喂吃的呢,现在都胖鼓鼓的,我都不好意思徒手抓。” 褚松回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果见几个颇大的鸟窝。他笑了一声,抽出腰后的洞箫,拂去赵慕萧前方右侧飘过来的柳条,道:“真厉害。” 他慢慢走,慢慢说。 “到啦!” 院中栽了许多树,枝繁叶茂,一进入院子,便觉阴凉许多。桂花树下有一方石桌和几个藤椅,中心处还挖了一湾小池塘,堆了假山,层叠高低中荷花亭亭玉立,荷叶碧色欲流,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楚郎,你坐这里。”赵慕萧将自己最喜欢的藤椅让给褚松回,“快躺着,很惬意的。” 褚松回躺上去,晃悠晃悠,见被阳光染得清透的树叶,果真惬意无匹。他侧头去看,赵慕萧正又将一藤椅搬到树下,和褚松回并排。 安童在摆弄石桌上的白布、桑叶生姜菊花之类的药材、药碾子和铜盆等东西,“小王爷,快躺下吧。” 赵慕萧照做,“楚郎,你等等我哦,我要敷个眼睛。你若无聊,可以去我屋里转转。” “没有主人带领,怎能随意去屋里呢?无妨,我就在这。”褚松回颇有兴趣地看他郑重躺在藤椅上。 安童取来用清泉和草药浸润过的帕巾,拧干后在他眼睛周围擦拭。 擦着擦着,赵慕萧清了下嗓子,声音细弱平常,似一缕风。 褚松回尚未察觉。 安童突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小王爷,我肚子好疼,定是方才吃了冷水冷瓜的缘故,哎哟哎哟,不行啊,我得去方便一下!” 赵慕萧睁开眼睛,眨眨,“啊,那你快去吧。” 然而安童又开始犹豫了,“可我还得按摩敷眼呢,草药都擦过了。诶,楚公子正巧在这,要不……请楚公子代劳一下吧?” 赵慕萧脸色微红,暗道这也太刻意了。楚郎又不是傻子,肯定听出来了。 果不其然,楚郎轻笑,满是心领神会,道:“好啊。” 褚松回谦虚请教:“不过我不曾替人按过,还请小王爷示下,要怎么做?” “就……很简单的。”赵慕萧指了指石桌上的一个小册子。 安童忙道:“楚公子,你按照这上面的去做就行了。这是周郎中所画,他这些日子忙于家事,匀不开空,就画了这图给我们……哎呀我受不住了,我先走了啊少爷!” 一交代完,安童就溜得没影了。 “你这个小厮倒很机灵,随主人。”褚松回扫了一眼册子上的动作图画和说明,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赵慕萧脑袋后。旁边的石桌上放了一只铜盆,他抬起双手,先清洗干净。 这是在夸自己呢! 赵慕萧道:“也没有……咳,那我闭眼了。” 说这话时,他倒着一张脸,正眨着雾蒙蒙的眼眸,眼眸中晕起一缕淡淡的血丝。 褚松回不经意蹙了蹙眉,“闭眼吧。眼睛怎么了?疼吗?” 赵慕萧扭了扭身体到舒适的角度,回应:“不疼,就是有些刺。方才阿闲在知文堂烧书,烟不小心迷到眼睛了。” 自从回了王府,爹娘便找了灵州最好的郎中,给自己治眼。早晚都要按摩敷眼,睡觉前,他还须敷师傅留下的方子。 “有好转吗?”褚松回擦净双手,照着册子上所画,指尖划过赵慕萧的眼周,分次揉按睛明穴、攒竹穴和太阳穴。 他手指凉,泛着皂角和无患子的清香。揉按的力道适宜,赵慕萧渐感放松舒服,“一点点。楚郎,你手法真好,比郎中按得还好呢。” 褚松回笑了,“小王爷这意思,以后这事都由我来效劳?” 赵慕萧怕他误会,刚要摇头说这怎么行,便被褚松回按住,只听他似乎沉吟,“未尝不可。” 赵慕萧脸红。 照着册子按完穴位后,褚松回揉搓掌心发热,轻压眼睛缓慢转动。最后一步,便是将浸泡在草药液中的纱布取出,覆在赵慕萧的双眼之上,敷上一炷香即可。 “多谢楚郎。” “谢什么?好客气啊萧萧。”褚松回心情不错,难得将赵慕萧这乱糟糟的石桌整理了一下,顺走石桌上的竹简,随意道:“这根竹简你还收着?” 赵慕萧在敷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但猜出他说的是那日砸坏的冯季的竹简。 “刚巧在知文堂捡的。” 褚松回细看,暗自后悔当时下手太狠,劈得竹简碎裂。仅剩的这根上掀起毛刺,抹掉一些墨色字迹,其余部分又被内力震得斜削一段,竟一个完整的字都没留住,只有条条根根的半边笔画,认不出字,更不知是何内容。 只能断定,这字体并非本朝所用。 他陷入沉思。 而赵慕萧也陷入了沉思。 未婚夫提及竹简,他便自然而然地顺着思绪想到了那日的冲突,想到了冯季当天夜里上了吊。 第25章 “其实……”赵慕萧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与楚郎说,“我总觉得先生的死不对劲。” 褚松回骤然被拽回小院,微一挑眉,不动声色地问:“哪里不对劲?” 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追问,带着些迫不及待与期冀。 “唔,就是,”赵慕萧思索,斟酌道:“冯季在王府授课五年。我曾偷偷从冯云瑞那里得知他并不愿担这差事。若为名声,大可授个一两年。若为钱财,王府落魄,酬金有限,也没有必要。再结合父亲所说的,冯先生隔三差五请假,言行态度对王府毫无尊重。许是我想多了,可这确实很奇怪。他倒像是被逼的,不得不来。” 他躺在藤椅上,慢吞吞讲话。 几乎上半张脸被遮住,让人只能将视线放在他张合的嘴唇上。 “还有便是,”赵慕萧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他五年前在平都发生那么大的丑事,被正有权势的玄衣侯打压,封死为官路,他都只是辞乡,回灵州经营气候,扭转自己的名声。如今却自缢……总觉得不像是冯季的选择。” 褚松回这才发现他的唇形很好看,气色充沛,饱满柔润,亮晶晶的像喝了水。 赵慕萧说完后,等了一会,没听见回复,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没有。”褚松回心下莫名,面色尴尬了一瞬,他能说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嘴唇看吗?不能。 “你说的有道理。”但他眼睛有自己的想法,动不动就瞟过去。 得到肯定的赵慕萧咧嘴笑,唇红齿白,很快又压下,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仵作都验过了,他确确实实是自缢而亡,身体没有其余伤痕,可真奇怪。我本听到冯先生死的消息,以为是谋杀,凶手想嫁祸于刚与他发生纷争的我们呢,结果倒不是,但更奇怪了。” “嗯……确实挺奇怪。” 赵慕萧听出褚松回的心不在焉,“楚郎?你没事吧?” “嗯?没事。” 褚松回咳了一声,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在他方才的那些话上,一本正经道:“我在思考你说的,如果冯季是被杀,凶手会是谁?” 赵慕萧按住纱布摇摇头,防止它掉下去。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索性罢了,“反正也没有牵连到我们,不去管了。” 一炷香时辰到了。 赵慕萧揭下纱布,眼睛不痛了,可眼前还是一团模糊。都说楚郎很俊朗,他悄悄盘算着,一定要寻个时机,让楚郎晚上也在王府,这样他就可以趁睡前敷师傅的方子,然后看见楚郎的样貌了! 想到这儿,赵慕萧唇角的笑意蔓延到眉眼,颇为生动。 褚松回情不自禁地对他这张脸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时而落到眼睛上,时而落到唇上。 也就漂亮一点,聪明一点。 可他平生见过的美人聪明人多了去了,偏偏就眼前这个让他移不开视线,他还从未有过地跟个流氓似的盯人家的脸。 褚松回啧了一声,将“流氓”二字收回。 毕竟看就看了,赵慕萧这个小瞎子又看不见他盯。 褚松回大有道理,于是光明正大地看。 赵慕萧挠头发,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楚郎有点怪怪的,好像一直在看他? 王府午饭很快好了。 了结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又及时掐灭潜在杀身之祸的萌芽,王府今日中午做了一桌子菜,甚是丰盛,食香飘散至墙外街道。 街边的面铺放了几只油乎乎的桌凳,拉了块布遮挡太阳。 一个在附近码头做工的麻衣青年正坐在边上吃面,他的动作很快,却一点油星子都没溅出来。 街上吵嚷,这会正是饭点,人来人往,多有拼桌的。 青年再抬头,身侧已坐下一个人。 青年面无表情,问:“你怎么来了?” 那人满头大汗,神态焦急,嗓子干涩,咽了好几回口水,压低声音道:“你还问!任务完成后为什么不回去?” 青年往碗里倒了些醋,“什么事。” “竹简有问题。” 青年动作一顿,放回醋,搅拌面条,三下两下迅速吃完了面,放下铜钱,往码头方向去。 “可真辛苦啊,这么大热的天。”小二收拾了碗筷,说了一句。 城内长街燥热,而地下密室里一股阴森之气。 青年蹲下身来,壁上嵌着烛灯,照得他半张脸阴恻恻,也照见石地上一份拼凑完成的破碎竹简,处处严丝合缝,唯独缺了中心一角。 第19章 入夜,蟋蟀长嘶。 风吹芳草沙沙,惊动点点萤火。平静的夜里,蟋蟀猛地一跳。火光一闪,一双手拂过叶丛,正弯腰俯身在茂草遮盖的地上找寻些什么。 片刻后,他捡起一根细竹简。 火折子倾斜,可见沾了泥土与濡湿的竹简被震毁,看不清上面一个字,只有些墨色笔画。 这人将竹简放入怀中,吹灭火折子,跃墙离开。 悄无声息。 景王府所在平安街与南街石板桥的街道交界处,有一排高柳,随风摆动。柳下出现一人,暗暗跟踪。 今夜无月,大片云雾翻涌遮绕,暗夜沉沉,闷雷轰轰。 终于一声惊雷砸下,刹那间暴雨如注,一连半个时辰都不见颓势。 宅院中,湿漉漉的将夜跪在屋外。 “侯爷,属下该死!那个人进入竹枝山道后,突降暴雨,夜色更黑,属下……跟丢了。不过侯爷放心,那人没有发现属下!” 屋里,褚松回坐在窗前,垂眸握刀,在竹简上刻字,时不时吹掉凹陷处的碎屑,应了一声,“起来吧,把衣服换了。” “谢侯爷开恩!”将夜大喜,起身瞪了一眼嘲笑自己的千山。 朱辞端来清茶,瞥眼一瞧,只见桌上除了冯季的那个竹简,还有好些条刻有字痕的竹简。朱辞不由地多看了几眼,毕竟侯爷落笔飞扬,且恣且狂,从不受拘束,还未见过他这般认真地刻这般工整端正的楷体。 与他整个人简直格格不入。 又过了半个时辰。 蕴青忍不住道:“侯爷,将夜回来了,而且已过子时了,以往这个点,您都该睡觉了。” “子时了?”褚松回打了个哈欠。 蕴青道:“是啊,您不是说除了行军或是其他要事,子时之前必要睡觉,否则脸会憔悴难看的吗?” 朱辞找补道:“咳,虽说侯爷的脸绝不憔悴。即使在行军打仗期间,都别具魅力。” “……”褚松回呵了一声,放下一根竹简,又取来一根新的,“我这不是在做要事吗。” 众亲随一头雾水。 褚松回转动手腕,刻出一撇一捺,神态漫不经心:“本侯明日要授课,为免丢脸,自然需好好备课。况且就算憔悴又如何,那个小瞎子又看不出来。” 众亲随:“……” 他们这才发现,褚松回刻在竹简上的,便是齐国三岁小儿的启蒙字文。 ? 授课? 备课?? 这竟然是从玄衣侯口中说出来的话? 还有,赵慕萧是看不出来他有黑眼圈,可其他人就不管了吗? “侯爷,您……没事吧?”蕴青诚恳问道。 褚松回嫌烦,嫌他们碍事,通通赶了出去。重点一根蜡烛,继续刻字,直到将一篇完整的《开蒙书》刻完,才沾床睡去。 次日,雨势弱了些,但依然哗哗啦啦下个不停。 赵慕萧照例练武,沐浴完换了身衣裳,去用膳厅吃饭,一路撑伞过去,只觉气息清冽凉爽,一扫前些日子的燥热。 “也快入秋了。”景王妃叮嘱夜里记得关窗。 赵慕萧乖巧点头,接过母亲递来的莲子粥,左右瞧瞧,问:“阿闲呢?” 话音落下,赵闲就冒出来了,主动便坐在了赵慕萧的旁边。 赵慕萧看不见,但景王和景王妃看得真真切切,他估计哭了一晚上,眼睛肿得像核桃。 景王与景王妃自是心疼,一个劲地给他夹菜。 赵慕萧大约猜出了些,也给阿闲夹菜。 饭桌上异常沉默。 “你们干嘛?为什么不说话?”赵闲狠狠地咬了一口蒸饼,“我已经好了!不就是朋友吗?以后还会有的!” “对!阿闲说得对,认清了还是好事呢。” 赵慕萧跟着爹娘附和,看不清地继续给赵闲夹菜。 赵闲低头看着自己的碗,装满了什么蒸饼馒头小菜,掉出一根菜丝。 赵闲欲言又止:“……” 却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把顶端的小菜吃掉。 用完早膳后,安童给赵慕萧撑伞,刚开了伞,一声“少爷”还没说出口,他人就被挤走了,连着伞也被抢走了。 “可恶……” 他正要看看是谁,一对上小少爷那引人注目且还在瞪人的核桃眼,吓得闭了嘴。 赵闲恶声恶气道:“我的伞坏了!就要用你的!快把我送回寝居……算了,我自己把自己送回去。” 第26章 赵慕萧启唇而笑,“好呀。” 屋瓦滴落的雨珠成线,景王与景王妃相见两兄弟同撑一把伞,走在雨中,赵闲动作别扭地将伞靠近哥哥,低头看路,拽着哥哥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带他避开小水塘。 赵闲将赵慕萧送到屋里,站在门边甩伞,水珠乱飞,溅入雨中。直到伞都快甩干了,他还在哼哼唧唧。 赵慕萧问:“阿闲?” “那什么,其实,我……”赵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赵慕萧便一直等着,偶尔眨下眼睛。 “就是……”赵闲鼓足勇气,用力深吸一口气,闭眼握拳咬牙硬着头皮冲赵慕萧大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喊完后,瞬间他的脸变得通红,热气一下子涌上来,烫得跟在盛夏太阳底下晒了好几个时辰一样。 赵闲当即烫得伞也不要了,跺着脚扭头踏进雨里。 片刻后,赵慕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将这事告诉褚松回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楚郎,你说阿闲是不是很可爱?” 屋子里,窗子半开,灰墙前屋檐落水,雨打芭蕉。一旁的水缸里养了几株莲花,正旋转摇曳。 褚松回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到赵慕萧脸颊的一颗小水珠上。他忍住把水珠捻掉的冲动,道:“可爱。” 孙伯正在此时送来茶水吃食,见他们氛围颇为温馨和悦,放下东西又悄悄走了。 赵慕萧凑近食盘,端起一盏茶,有模有样地双手递到褚松回面前,眼下卧蚕挑出几分柔和灵动的笑意,他一字一顿道:“给先生奉茶!” 褚松回接过他端得高了些的茶盏,抿了一口,一笑琅然:“原来我既是你先生,又是你未婚夫啊……嗯,不错,这茶不错。” 赵慕萧道:“是我今晨沏的,娘亲教我的,楚郎喜欢就好。” “好,看在你这盏奉师茶的份上,我就好好教你罢。”褚松回从书匣中取出用麻布包裹的竹简,解开丝编,将第一根竹简递给他。 “是竹简,我认识!” 赵慕萧摸到竹简上的凹凸不平,“咦,上面是什么?” 褚松回道:“是《开蒙书》开篇第一句。你摸一下第一个字。” 赵慕萧照做。 “认识吗?” 他摇摇头。 褚松回告诉他:“这个字是王,很简单。” 随后拉过他的左手,在手心处三横一竖落下一个楷体字,最后一横画得长了些,指腹微勾,划过赵慕萧的小指根。 赵慕萧手心一痒,再去摸竹简上的刻字,闭目感受,忽觉奇妙无比,握起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字,不禁叫道:“楚郎楚郎,是这么写的吗?” 褚松回看去,“嗯,丑是丑,但是对的。” 赵慕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着笔又写了几遍。 褚松回给他讲开蒙书上的典故,教他熟悉每一个字。 基本上他每讲完一个字,在赵慕萧的手心里写下这个字,赵慕萧再摸摸竹简上的刻纹,他便能将这个字在纸上写出来。虽字迹颇丑,但书写无误。 学完四句四言韵文,赵慕萧跟着褚松回重读一遍,大致已能说出含义,磕磕绊绊但也能顺着将这四句写下来。 窗外雨潺潺,连万物景象都看不清的小瞎子伏在案前写字念文。 褚松回觉得甚是好玩。 “楚郎,‘简’字我又忘了下半边了。” 于是褚松回握着他的手,扣笔慢慢重写“简”字,“写完记得将这张烧掉,这个‘简’也是简王的简,你们景王府需要避嫌。” “嗯!我知道的!” 赵慕萧继续练习。 褚松回也继续看。 看着看着,他又觉得教小瞎子写字的自己也很好笑。 这场雨下了许久,直到用完晚饭过后的一两个时辰,还在啪嗒啪嗒下着。 屋里,安童正在准备晚上睡前敷眼睛的草药方子。 赵慕萧放下毛笔,眼眸转了一圈,慢吞吞道:“楚郎,外面还在下雨呢,你这个时候回去,衣裳一定会淋湿的。” 这会的雨势比今早来的时候可小多了。 这小瞎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褚松回道:“萧萧说的倒也是,哎呀,那可怎么办?” 赵慕萧连忙道:“楚郎再等一会,再走吧……或者就是,帮我敷完药再走,可以吗。” 褚松回挑眉,“小王爷发令,当然可以。” “谢谢楚郎!”赵慕萧立马便笑,上前牵褚松回的手,撒娇似的。 褚松回微顿,指尖拂过掌心。 安童适时退下,心道他们家小王爷是有点手段的。 “这是我师傅生前给我留下的药方,与周郎中所配的不同。”赵慕萧不通医术,但对这些草药烂熟于心,光凭气味便能分辨,一一给褚松回道明,“师傅说,敷完这个方子,我要在心里默数三十个数,这三十个数之内,须得闭眼,三个时辰内不可见一点点光。” “那敷完这个,你便可以睡觉了。” 哦,今日他们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这小瞎子也不嫌腻,临睡前最后三十个数都要自己陪着。 还挺黏人。 “嗯!”赵慕萧偷偷不说这药方子的作用。 屋里放了只藤椅,他躺在藤椅上。 褚松回将浸润草药的纱布覆盖在他眼上,顺便替他按摩额头穴位,光明正大地看向他弯起的嘴唇,以及在心中想着,这小瞎子的额头柔滑得像羊脂玉。 一炷香后。 赵慕萧道:“时辰到啦!” 褚松回正想他急什么,就见赵慕萧迫不及待地坐了起来,自己揭开了纱布,直直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好似有了更明亮的神采。 “楚郎……” 揭下纱布的瞬间,赵慕萧瞧见了未婚夫的模样。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风姿之舒朗,给人意气飞扬之感。 转瞬模糊。 赵慕萧下意识往前倾,心口忽而鼓动,傻笑道:“你长得真好看。” 声音清润如春水,笑意从流淌的春光中溢出。 “……?”褚松回愣住,在他眼前摆手,“你能看见了?” 赵慕萧告诉他缘故,心中已数到十五个数。 褚松回惊诧不已,咬了咬牙,“……你怎么不早说?” “我错啦,楚郎别生气。” 褚松回拧眉。 是这个问题吗! 他为了刻竹简,可破天荒地熬到今晨寅时呢!照了镜子,两眼乌青,好大一黑眼圈!如此憔损的状态,居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赵慕萧看见了? “可是楚郎真的很好看啊,我很喜欢。” “……” 在赵慕萧数到第二十七个数的时候,又气又懊悔又被堵到无奈没脾气的褚松回抬手熄掉灯烛。 屋里霎时漆黑,窗外小雨淅沥。 赵慕萧计划得逞,躲在被子里偷笑。 褚松回撑伞离开王府,忽而回头,脚下不经意踢了颗石子,溅起雨点。 他随手摘了水缸里一株荷花。 第20章 一场雨过后,尘色如洗,晴光万里。 寝院里,奴仆清扫一地的落叶,百鸟重又啼鸣。 赵慕萧蹲在阶台上,将糕点碾碎了放在手中。一群小鸟围着他的手,啄啄不停。 架着梯子的一株香樟树浓绿到发亮,树上蛄蛹一团人影。 赵闲半截身子都探进树里,絮絮叨叨着:“幸好昨天提前布了好几块板子做雨棚,不然这些鸟窝就遭大殃了!” 赵闲从树上爬下来,赵慕萧也喂完了鸟,正慢条斯理地搓着两只手,搓去手心的糕点碎屑。 赵闲一见了他,便想起昨日的尴尬,脸颊又有发烫之趋势。他赶忙用力地咳了一声,怕什么!赵慕萧是个小瞎子,看不清他的脸红和不自然! 他扭扭捏捏地跟着赵慕萧进屋,“那什么,我们下午去翠溪划船吧。” 赵慕萧有些意外,心中却很高兴,只是惋惜道:“明日去吧阿闲?下午我得和楚郎一起写字,楚郎说给我读话本子故事听呢。” 赵闲瞪大眼睛,一见赵慕萧这样子,急道:“你怎么老跟他在一起?不是吧,你真喜欢他啊?” 赵慕萧面色盈盈:“喜欢!楚郎长得俊朗,脾气温柔,有文采懂得多,对我又好,一点缺点都找不到呢!” “他可是男的!你竟然喜欢男……” 赵闲面容扭曲,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赵慕萧“啊”了一声,语调轻轻。 “阿闲,你会排斥我吗?可我就像喜欢你与爹娘一样,喜欢楚郎呀。” “……”赵闲浑身不自在,“当然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男子与男子之间成婚怪怪的……算了算了,你爱喜欢就喜欢吧,连爹娘都随你的意……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装可怜!” 赵慕萧笑,“我没有啊。” 第27章 “你当我傻!”赵闲气急败坏,扯开话题,正好他离书桌近,抄来桌上一张宣纸,指指点点道:“这写得什么,我左手写都比这好看!” “我还要再练的,我从小都没摸过毛笔……” 赵闲眼皮一跳,盯着宣纸那些个鬼画符一样的字,话头一转:“其实细看也还可以,字不在好,认识就行。” 赵慕萧又笑。 “这个是姓楚的……呸,楚随写的吗?”赵闲看纸上正常的字,疑惑嘀咕:“怎么感觉不像啊?” 赵闲见过楚随的手书,字迹隽秀工巧。而纸上这个,潇洒爽利,颇有气韵,显然不是一个风格。 他再拿了几条竹简,这个字迹端正沉着,倒是又有些像了。 难不成他记错了…… 赵慕萧没听懂,“阿闲?什么不像?” 赵闲刚要说,忽然顿住,连忙摇摇头,心虚道:“没有,没什么!” 当初为了欺负人,他故意将“清风亭”改为“晴岚亭”,让两边空等。这事若说出去,肯定要被爹娘揪着耳朵骂……还是不说了。 赵慕萧便也没多想,趁楚郎来授课前,再将昨日学的几个字练练。 “这一捺要再放一些,你这个太紧了。”赵闲背手在后,故作老成地指导几句,“嗯不错,有点进步了。” 指导指导着,赵闲心血来潮,一时兴起,非也要教赵慕萧写几个字。他扬着下巴,得意道:“昨日许先生可夸了我的字呢!说,你想写哪个字,我都能给你教会!” “哪个字……”赵慕萧想了想,“有啦!” 褚松回与许子梦到王府的时候,正看见兄弟二人的脑袋抵在一起,赵慕萧紧紧握着笔,在纸上慢慢划动,整张脸都快要贴到宣纸上了。而赵闲呢则在一旁叽里呱啦:“哎呀这个横太干巴了,这个撇都分叉了……” 许子梦随手翻起小马扎上的几张纸,“嚯!不错啊萧萧,《开蒙书》都会写四句啦。看来你这个未婚夫先生还是很负责的嘛。” “先生!楚郎!你们来啦,楚郎就是很负责的呀,昨日教了我好久呢!”赵慕萧头偏了一下,算是打招呼,随后扭过去继续写着未写完的字。 话里行间都是对未婚夫的亲近与喜欢,许子梦摆弄着一条一条刻字的竹简,有意道:“褚郎这辈子恐怕都没对人这么负责过吧。” 褚松回若无其事地从他手中拿过竹简,按书文顺序理好,滴水不漏地笑道:“既然决定要教了,自然要好好教,毕竟也是平生第一个学生呢。” 许子梦抱着手臂,上下打量今日明显打扮过的玄衣侯,墨发半束,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腰间挂着各类配饰。身段挺直如松柏,气色朗然打眼,真是好神仪轩举,风姿飘逸。 跟昨日挂着黑眼圈的倦态可截然不同呢。 许子梦不时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 他新收的学生赵闲最是话多,且他也常与景王交谈,因而知晓赵慕萧的眼疾情况与草药方子。今日在王府门口一碰见褚松回,一看他这身打扮,就猜到是为了小瞎子睡前摘下纱布的那一个清明瞬间。 许子梦又极有存在感地“啧”了一声,却也懒得戳穿他这些心机,转而问:“萧萧,你在写什么?” 赵慕萧急急落下最后一捺,放下毛笔,将纸提起来一番展示,眉目欢喜,满是期盼道:“看!” 宣纸抖落,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楚。 褚松回原本嘴角噙着笑,笑容渐然凝住。 许子梦凑近一瞧,“噗”的一声顿时大笑了起来,朝褚松回挤眉弄眼,腰都直不起来:“好好好!这个字写得好!褚——公子,你说是不是啊?” 褚松回表情极不自然,扯了半边嘴角,道:“好在哪里。” 许子梦拍手道:“当然好啊!好就在好在是个‘楚’字呢!字如其心,发乎于情,虽说字迹差着技法,可这份情意岂不重如秋山?” 赵慕萧疑惑:“秋山?” “秋风萧凉,山里狂卷落叶,直打某无关紧要路人的脸啊!” 赵慕萧没明白,赵闲也一头雾水,不过这位性情豪放的老先生有时候便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只当是老先生思绪开阔无垠。 许子梦自得其乐,又是一阵狂笑,用力拍着褚松回的肩膀,道:“褚公子,你说是不是?诶你怎么不说话,快回答啊,萧萧在等着呢!” 赵慕萧:“嗯嗯!” “……” 褚松回盯着那张写着“楚”字的宣纸,挨个数了一下,竟然足足有十四个!他咬住后槽牙,莫名觉得这宣纸很刺眼,笔墨很刺眼,字更刺眼。 褚松回轻哼了一声,掀了掀唇角,淡淡道:“东歪西扭的,看不出什么字。” 赵慕萧道:“是吗……” 赵闲一拍桌子,不平道:“这虽然丑!但笔画明明就很清晰!” 褚松回触及赵慕萧垂着眼皮明显一黯的难过神色,没由来地又泄气,眼皮跳动,声音微低,带着些哄意:“是教得不好,野路子无章法,会影响你的书写习性,把这个字忘了。” 赵慕萧这才重又笑了出来,认真地点了头。 赵闲则不满了,计较道:“什么叫教得不好?我教得多好,先生你说……” 褚松回微微一笑,将赵慕萧写满“楚”字的这张纸对折再对折,最后撕掉扔进废纸篓中。云淡风轻,慢悠悠且目不斜视地牵着赵慕萧的手出去,动作姿态格外亲昵自然,习以为常。 赵闲气到嘴歪:“你!姓楚的!” 许子梦嗤笑:“别管他,有他好受的。” 师生二人前去知文堂。许子梦有意往环绕繁茂竹丛的小亭子边转了一圈,笑眯眯有的没的扒拉一下竹子,摆出几粒雨点。 好巧不巧地就甩在了褚松回的脸上。 褚松回:“……” 褚松回擦掉雨点。 赵慕萧不明所以,只觉得气氛变怪。尤其是楚郎,都变得沉默了些。 讲完《开蒙书》的八句典故,又手把手教他写这些字。 赵慕萧忽而嗅到一缕气味,似香非香,尤为清冽,沾着翠竹松林的润泽,又泛着些荷花清新。他扭头吸了吸鼻子,道:“你身上真好闻……诶……” 赵慕萧刚说完,便觉手背一紧。 褚松回握着他的手带他写字,听他那话,手下动作下意识用力了些。 昨夜下了大雨,水雾重,今晨雨霁天晴,褚松回本就是顺便沐浴更衣,顺便束发佩玉,顺便再熏下衣裳,一切都是那么地水到渠成。 再有,这一连几日都在景王府蹭饭,饶是玄衣侯脸皮再厚也过意不去,便趁清晨去湖里摘了些莲蓬与菱角送与景王府,送给这小瞎子。 衣角一路沾染松竹与荷花香,本是无心。 褚松回心想不过凑巧罢了,倒也不躲不避,只低声继续道:“练字不专心。” 偏偏这小瞎子,还一个劲地往跟前凑,看样子喜欢得不得了,小狗一样地嗅闻着,又撒娇偷懒又沉迷道:“可是真的好好闻啊楚郎!” “……” 又是楚郎! 覆着赵慕萧手背的那只手顿住了,随后一松。 字尚未写完,褚松回取来一张新纸,推砚压眉,语声温和道:“好,我们现在换种教法,有利于你发散思绪。” “好呀好呀。” 赵慕萧觉得,楚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褚松回道:“我读,你写下对应的字。” 赵慕萧再点头,乖巧地偷偷又闻了一下飘散的气息。 褚松回第一个说的是同“萧”音。 赵慕萧立马在纸上写了“萧”字,这是他的名字,写得也最为熟练工整。写完这个字,磕磕绊绊地又写下“箫”、“潇”、“消”等字。 “好。” 褚松回下一个说的是同“楚”音。 赵慕萧闻言,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楚”字。 褚松回越瞧这字越是不快,问:“其他呢?” “其他的……有了!” 赵慕萧写下设身处地的“处”。 褚松回又问:“还有呢?” “我想起一个,但字不会写,便是‘王储’的储。” “还有呢?” 赵慕萧咬着笔头想了又想,绞尽脑汁,最终投降认输,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啦,楚郎,你告诉我吧,还有什么呀?” “还有一个,记好了。” 褚松回重新握住赵慕萧的手与毛笔,凝神不语,一笔一划极为细致平缓,竖钩横回,落笔顺然如行云流水,洒脱收笔。 “褚,中原裕州褚氏的褚。” 也是褚松回的褚。 第21章 竹亭中,赵慕萧将“褚”字翻来覆去地写了一遍又一遍,总算让楚郎满意了。 只是他不明白,这个褚字不在《开蒙书》之内,他又与这个姓氏毫无干系,怎就惹得楚郎这般上心?非要他先学会这个字。 第28章 赵慕萧只见眼前模糊中,楚郎好似捧着宣纸在看。 褚松回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写得很好,以后每日都要练这个字,就同你的‘萧’字一起练。” 赵慕萧更疑惑了,直接便道:“为何要练这个?若要练,也该是练楚郎的‘楚’字呀。这个字一点都不好写,而且我又不熟悉又不认识姓褚的人。楚郎,你还是教我写你的姓吧,感觉会很好玩!” “……”褚松回捏住宣纸,“刺啦”一声,他低头看去,宣纸的侧边被不经意撕掉了一角,一个笨拙的“褚”字被一分两半。 赵慕萧浑然不察,拽了拽褚松回的衣袖,“楚郎楚郎,你教教我吧。” 又是楚郎!又是楚郎! 褚松回原本入耳还不觉得有什么,横竖自己姓褚,读音是一样的,从未多想,可自从看了赵慕萧落笔纸上的“楚”字,他便觉得古怪不爽,再然后,赵慕萧唤的每一声“楚郎”,如一缕和煦的风一般穿过他的左耳右耳,飘至眼前,自动现出两个浓墨重彩的大字—— 楚郎。 要么便是,楚随。 偏偏赵慕萧还在撒娇似的拽他衣袖,“楚郎”叫个不停。 褚松回一股闷气冲上来,想也不想道:“哪里好玩了?那个楚字横横竖竖,勾画曲折的,暂且不适合你写。” 赵慕萧更觉疑惑了,“有吗?我觉得笔画还挺简单的,比这个‘褚’好写多了啊。” “……”褚松回沉默片刻,心平气和,循循善诱:“奉师茶的时候,小王爷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给先生奉茶,要好好听先生的话……那好吧,我错啦,我听先生的话,不写了。” 赵慕萧有些遗憾,但总归楚郎通晓书文,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行外人,不懂这些字之间的弯弯绕绕与学问深浅,又怎能质疑先生? 褚松回表情微缓,刚端起杯盏抿了一口。 便听赵慕萧又追着道:“等之后再教我好不好?我已经会写自己和阿闲的名字了,楚郎是我的未婚夫呀,我也想会写楚郎的名字。” 亭后墙边簇着丛丛茂密的翠竹,摇曳如波,竹影明暗交映,疏疏落落地拂过赵慕萧。 对着赵慕萧莹润白皙、充盈欣喜与期冀的漂亮脸色,褚松回面无表情,咬了咬舌尖。 水饮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末了他吞了下去。 乌梅荷花饮子,最是清甜沁凉。 但是,难喝,太难喝了。 “咦?”赵慕萧歪着脑袋靠近他。 “楚郎?” “楚郎,你怎么不说话呀?” “楚郎……” 一连好几日,褚松回睁眼闭眼甚至做梦都是赵慕萧那尾音上扬、乖巧软绵的声声“楚郎”,以及一想起赵慕萧那般亲近自己,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他未婚夫,褚松回便太阳穴直突突,阴沉着脸,眉头就没舒展过。 千山看到吓了一跳,紧张道:“侯爷,莫不是京城那边出事了?定国公又上折弹劾您了?也是啊,您假冒景王长子的未婚夫,定国公知道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闭嘴,滚去伙房,别在我跟前晃。”褚松回闻言太阳穴又是一突,将刚擦了脸的布巾丢入水盆中,咬牙切齿,斜睨了千山一眼。 千山大为惶恐,“侯爷恕罪啊……” 褚松回嫌弃且烦躁地甩手。 将夜架着千山,幸灾乐祸道:“还不快去!一天天的就知道惹侯爷不开心……” “哎呀,小千山,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院中西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个邋遢老头,懒洋洋地伸展四肢晒太阳,“还是玄衣侯的地方住着舒服啊,比我租的那个小破房屋好多了。” 他见褚松回的脸色,连声叫唤,道:“不过说来也奇怪呢,侯爷不是权当消遣吗?既是寻乐子,怎么还把自己寻气起来了?好好的康健身体,还称起了病,哈哈哈有意思!” 褚松回被那个称呼叫得闹心,也受莫名其妙的情绪所扰,索性推说受寒生病,这两日都没去景王府,也没见赵慕萧。 褚松回听着如砂石砸耳,不甚舒心,拧眉道:“先生,您还记得《郁离赋》吧。天气闷热,路途颠簸,若有些损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许子梦被拿住软肋,哼了一声,“好啦好啦,老头子我不说就是了!褚侯爷啊,你就慢慢玩吧,也不知最后是谁玩谁。” 许子梦仰天长笑,背着手回屋继续睡去了。 褚松回按着眉心,失神地看向淌过竹子与石头的迢迢水流。四周寂静,只剩水流声。愈是安静,褚松回愈是沉闷。 炎夏已经过去了,天气却还这般闷得让人发燥。 褚松回洗了下手,盘算着去找竹枝山道的那群山匪,活动下筋骨,去去浮躁。岂料他刚换好一身衣裳,朱辞便来报,说赵慕萧来了。 “还提了一大堆东西呢,属下询问,原来小王爷担心侯爷病势。” 褚松回一愣,弯起唇角,恍如有清风袭来,心情忽而明快。他脱去外袍,随意一扔,正丝毫不差地挂着黄花梨衣桁上。他则踩着轻步越过屏风,甩掉靴子,抬脚上床,掀起被子,整个人便侧身躺下。 下一刻,门被推开,响起了赵慕萧的声音。 “楚郎,你好些了吗?我来瞧瞧你。” 又听见那声“楚郎”,褚松回的嘴角瞬间掉了下去,他恹恹道:“没好些,起都起不来。” 什么破清风,根本就是呼啸的冷风。 赵慕萧慢慢扶着他坐起来,只觉楚郎的手发冷,也看不清他的脸色,不知病情如何,焦急道:“楚郎,娘亲说夏去秋来,最是要注意寒暖。我给你带了些药材,娘亲已经整理好了,你记得按时吃。” “好,多谢。”褚松回假假地咳了几声。 赵慕萧的手下意识搭在他的臂弯处,担忧道:“楚郎,你好像很严重。” “没事。”褚松回趁自己这个唬人的虚弱劲,沙哑道:“你别这么称呼我了,听着拗口。” 改个称呼,就不严重了。 赵慕萧呆呆的,“啊?我觉得很顺口呀。” 褚松回又咳嗽,一声比一声大。 赵慕萧忙拍着他的后背,乖道:“我听楚……听你的。改什么称呼呢?” 褚松回想来想去,又不能直说自己的名字,称其他的,又都与“楚”同音,称字又容易暴露,其他的诸如什么“哥哥”之内的又太肉麻,他自己都接受不了,实在不好选。 赵慕萧也在思索,忽然笑道:“那我称呼你的表字,可以吗?爹说你的字是道白,也很好听。” 最关键的是,称呼表字,距离就更近了一些。说书摊上都是这样讲的,一步一步增进感情。 褚松回:“……景王还知道我的字?” 赵慕萧点头:“是呀,我们虽与你们家极少往来,却也偶有书信寒暄。怎么样?你觉得字可以吗?道白?” 真难听的表字。 “不行。”褚松回断然否决,“那还不如楚郎呢。” 至少楚郎入耳,他还可以强行扭转成“褚郎”。 “好吧,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怪。”赵慕萧眨了眨眼睛,“要不还叫楚郎吧,我都叫习惯了,每天都要唤好多遍呢。” 褚松回扯了扯一边唇角。 是呢,三天前,短短半天里,两个时辰内,他就唤了整整一百个“楚郎”。 楚郎长,楚郎短,那叫一个亲密。 “楚郎,可不可以?” “……”褚松回头疼欲裂,眼皮直跳,翻身直接倒下去,拽着被子给自己捂住,这会是真起不来了。 隔着被子,还能听见赵慕萧在:“楚郎……” 他每唤一声,褚松回只觉如针飞来。 这银针细细的一根,轻飘飘地飞来,本不防事,刺到人也不疼,只当挠痒痒,然而一根又一根,如山堆积,压在心口,便颇令人不快,想甩却也甩不掉,还时不时地有尖扎的刺痛感。 又一根飞来。 “楚郎,好不好呀?我就这么叫你,你答应吧!” 褚松回扯开被子,屈立起一条腿,侧头看他。 小瞎子眉目巧笑,唇红齿白,怪乖的,一副相貌实在讨人喜欢,让人忍不住拒绝。 静默片刻后,褚松回泄气,心想这个小瞎子果真是用暗器的高手。 他道:“行,小王爷开心就好。” 赵慕萧于是笑意更明亮,“楚郎你真好。” 褚松回揉眉叹气,郁闷自嘲道:“我好,我可真好。” 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冒充楚随呢? “对了楚郎,我今天早上给你熬了药,这会应该不烫了,你正好喝了吧。”赵慕萧从他的小提篮中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碗药,解开封口,药味顿时弥漫开来。 褚松回微微皱眉,只见浓郁的褐色药液,一摇一晃中都散发着苦涩。 “好,放这儿吧,我待会喝。”褚松回道。 第29章 赵慕萧刚要放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谨慎道:“楚郎你是不是没喝药?你宅院中好像都没有药味。” 褚松回:“……” 他又没真的生病,当然不熬药不喝药。 赵慕萧愁道:“这样不行的楚郎,喝药才能好。你现在就喝吧,我看着你喝。” 褚松回:“……” 他这辈子最讨厌喝药。 生病的时候最不爱喝,更别提他压根一点毛病都没有了。 “不着急,我……” 赵慕萧固执道:“不行,就现在喝,再等等就凉啦。楚郎你怎么这样,快点起来,我喂你喝。” 褚松回原本斜倚床沿,闻言下意识坐了起来,愣了愣,“你……喂我?” 心头拂过一缕异样。 “对呀,你快坐起来。” 这小瞎子,还学会命令他了。 褚松回坐了起来,往前挪动,倾身靠近赵慕萧,目光在他脸上左右浮动。 只见赵慕萧舀着勺子,轻轻吹了一口,然后直直地送过来,“楚郎楚郎,快些。” 他看不清褚松回的模样,甚是紧张,只怕药洒了。 褚松回的思绪不由地随他而动,连忙含住汤勺,一瞬间入口如生吞黄连。 “再来一……” 赵慕萧话还未说完,褚松回已覆在他手上,将碗拿走,仰头“咕嘟咕嘟”一口气闷完,苦得他面容扭曲,舌尖发麻,咬牙切齿。 “楚郎,张嘴。”赵慕萧道。 褚松回唇缝张开,滑进来一颗蜜饯,裹着白雪般的糖霜。褚松回含着这颗蜜饯,瞧着又乖又漂亮的赵慕萧,甜意渐渐驱散苦涩。 喝完药后,赵慕萧让未婚夫躺下。然后慢吞吞摸到窗边,将窗子关上,然后又慢吞吞地回到床边,将还不躺下的褚松回按着睡下。 有一瞬间,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 褚松回被他白玉般的面容和飘来的香气晃了一眼,忍不住抿了抿唇,有些浮想联翩,想要去拉他的手,“你……” 赵慕萧没察觉,手捏着被子角,往上拉了拉,又掖了掖,后知后觉道:“嗯?楚郎,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 褚松回蹙了蹙眉,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慕萧觉得不放心,又重新将被子的四个角再掖了一遍,念叨着::“楚郎,你要按时喝药,还要多穿一些衣裳呀,自从上次下了雨后,天气就渐渐凉了,一不注意便会招染寒气。” 褚松回闻言愣神,心中隐隐自得,听他说“楚郎”,又生出几分别扭与较劲,偏钻牛角尖,问:“你还挺会照顾人……若是旁人,你也这样吗?” 赵慕萧笑道:“师傅原先总喝醉酒,便是我照顾的。师傅、爹娘、阿闲都是我的亲人,对我很重要。楚郎是我未婚夫呀,我很喜欢,所以很重要。若是旁人,跟我又没关系,我才不呢。” ——因为是未婚夫,才喜欢,才照顾,若是旁人,才不呢。 褚松回狠狠咬了口蜜饯果肉,他就多余问那一句! 扭头转过去,背对赵慕萧,一肚子闷气。 赵慕萧挠了挠额头,楚郎怎么又怪怪的?不过病中之人正是如此反常,倒是可以理解。 他小声叹气。 楚郎生病了,说话都有气无力,不见精神的,真可怜,但愿楚郎快点痊愈! 第22章 今日天晴,宜出行。 “楚郎楚郎!” 赵慕萧一大早便来敲了未婚夫的小院房门,手中提着个竹筐,迫不及待地垫着脚耳朵贴在木门前,听里面的动静。待听到脚步声来时,赵慕萧连忙站直了,就在门被打开,见到熟悉白影的一瞬,他展眉而笑,将竹筐高高地提起来,晃了一晃,道:“楚郎楚郎,这是我和爹娘做好的荷花酥,送给你!” “……”褚松回眉心猛地又跳了几遭,拿过竹筐,皮笑肉不笑,“谢了,进来吧。” 褚松回习以为常地牵着赵慕萧的手,边问:“今日来这么早?吃过了?” “不早啦,我都练完武了,又喝了莲子粥,正是楚郎前几日摘来的,很好吃。” 赵慕萧步伐轻快,心中不胜欢喜。未婚夫的手掌宽厚温凉,不管是握着教他习字,还是牵着他往前走,都恰到好处地正舒服,他忍不住勾了勾褚松回的指间,和未婚夫牵得更亲近些。 褚松回垂眸且看,小瞎子狡黠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派又天真又无辜的神态,悄悄地挤近又一根手指。 自教他习字学文,已有半月。初时还好,近来这小瞎子变得愈发粘人,总要和他待在一起,要他牵着自己,说话也多带着撒娇的语气。 褚松回不由哼笑一声,右手微张,直接便扣住他的手指,道:“磨磨蹭蹭的,挠痒痒呢。” “楚郎,你真好。” 赵慕萧贴近未婚夫,只觉尤为喜欢未婚夫。 褚松回凝视他,却如食林枣山楂,酸得直咬牙。 一口一个亲密无间的楚郎是叫的他未婚夫楚随。 展露出来的明亮至极的笑容,是对的他未婚夫。 要手牵手、缠着他帮自己敷眼睛,是对的他未婚夫。 小瞎子摸瞎照顾人,这个人要么是自己的师傅亲人,要么是未婚夫。 如褚松回这样的“其他人”是不配的,没资格。 没资格…… 堂堂玄衣侯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与闷气,偏偏还是自找的。 真是有苦难说。 …… 赵慕萧竖起耳朵:“嗯?什么声音?” 他晃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惊呼:“楚郎,你听见了吗?你牙疼吗?” 蓦然间褚松回停止咬后槽牙,微笑,强行将“楚郎”扭转成“褚郎”,且将简单的牵手换成牢牢的十指相交,掌心相贴,平静道:“没有,你听错了。”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小院树下。 褚松回挑开竹筐上的布,拈了一块荷花酥咬了一口,吃完顺势转移话题:“出去玩之前,作为先生,我要先检查一下你的练字情况,过关了才可出门。朱辞,去取笔墨来。” “是。” 朱辞取来纸笔,铺开在木桌上。 赵慕萧握着细腻的狼毫笔,听他这番话,不由紧张起来,从竹筐中又摸出一块荷花酥,递到未婚夫唇边,“先生最好了,一定不会提太难的字的。” 褚松回张嘴叼住荷花酥,轻声一笑,慢条斯理地吃了半块,摩挲去指间莹莹粉色的碎屑,挑眉道:“口味不错,这算是贿赂吗?” 赵慕萧立马摇头,讨巧卖乖道:“当然不是啦,这是我给楚郎的心意。” “……”褚松回全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咬碎剩下那半块,囫囵吞了下去,又喝了口水,便道:“先默出《开蒙书》的第一句。” 赵慕萧很快写了出来。 不过奇怪的是,每默完一句,楚郎都要让他再写裕州褚氏的褚字。 连着默完十句,他已写下了十个“褚”。 他心里纳闷,楚郎真的好喜欢提他写这个字。 “写得不错,算你过关。”褚松回满意地看着纸上的字迹,对折交由朱辞收好。 围观了全过程,一脸复杂的亲随:“……” 赵慕萧念着和未婚夫出去游玩,欢呼一声,掰着手指头慢呼呼筹划:“走呀走呀,我们先在城里逛一逛,看些坊间趣艺,再去翠溪,再去竹枝山道,想去晴岚亭那边坐船,我还想去摘荷花听吹箫……” 褚松回想到二人初遇时的光景,心情转好,懒洋洋道:“自然一切都听小王爷的。” 他回屋取了折扇,在腰带上挂了几只不甚起眼的普通玉佩,正要踏出时,目光掠过衣桁,忽而驻足,随手抽出压在衣裳下的淡黄色的穗子,将他昨日新配的松竹荷花味的香囊扣在腰间。 香囊上缀着的玛瑙与玉佩相撞,叮叮当当声中,仰头可见洁净云空,但听长街喧嚣。 赵慕萧一手拿着热腾腾刚出炉的馅饼,另一手捉着长长的穗子,一摇一摆,便捕捉到了这缕藏于闹市中的玉石清脆声。 他觉得好玩,捉着不放。 褚松回倒随他,但琢磨着一会还是要他放下,牵手并走才好。 赵慕萧又甩了一下穗子,只是倏尔间清音被一阵高昂的敲锣打鼓声盖过。 赵慕萧放下穗子,拉着褚松回的手道:“楚郎楚郎!是我之前所在的那个班子在卖艺!” 这地方人虽不多,但激动的小瞎子难免会撞到人。 褚松回只好拽着他,扣紧他的手,无奈道:“慢点,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嗯嗯!楚郎我们快去!我已经听到班主和师兄们的声音啦!” 顺着小瞎子的意,褚松回带他过去,见翻滚游移的舞龙舞狮,果真热闹。 赵慕萧跳着拍手。 打钹的老班主也瞧见他了,只待一段表演结束,连忙放下钹,招手道:“萧萧!” 第30章 这熟悉的身形与声音,赵慕萧辨认出吉祥杂耍班子的老班主,也欢喜道:“班主!” 一群弟子也都过来,围着赵慕萧。 “哎呀哎呀!”老班主拍着赵慕萧的肩膀,将他左看看右看看,“我第一次见你,那么瘦,如今到了王府,给养得白白胖胖的,越来越可爱了。” 赵慕萧开心道:“班主,这是我未婚夫,楚随楚公子。” 赵慕萧有些害羞,但大大方方地介绍。 “噢!” 老班主虽不知为何两个男子之间有婚约,毕竟他人私事,不便过问。他将褚松回夸了一番:“这位楚公子玉树临风,俊朗风流!与咱们萧萧站在一起,当真是十分相配!” 夸了楚郎,赵慕萧比夸了自己还高兴。 褚松回保持微笑,面上云淡风轻,心道这老班主是个有眼光的。 此时正是卖艺的关头,看官也都在等着。赵慕萧不好意思耽误,想着等结束后再与班主师兄们叙旧,正要开口,忽见锣鼓旁那熟悉的箱子形状以及堆在一旁的碗,不由地手痒。 赵慕萧道:“楚郎,我与你讲,我杂耍功夫可厉害了,你待我又很好,不如我请你看一出杂技吧?” 褚松回原先见那一群所谓的师兄围着赵慕萧,他这个未婚夫还在呢,这些人还时不时摸摸他的脑袋,时不时调侃逗趣,毫无分寸感,便心生不快,想直接将赵慕萧拽走,这会听了他这些话,不由思索,来了些兴致。 褚松回道:“好。” 卖艺的场地靠近一家茶馆,附近栽种柳树,摆着两口水缸。绿柳如烟,枝条随风点过水缸里养着的荷花。 赵慕萧踮着脚站在凳子上顶碗,身姿轻盈灵巧,跃上跃下,而顶上的碗始终不掉。他还取了绸带,融合了武术的招式,将碗飞出,同时扔出绸带卷住飞碗,收腕拽回绸带,一连多次以后,这些碗安然地漂浮在左右两只水缸上,旋转着,同荷花一起绽放。 他耍得认真,褚松回看得也认真,合扇拍掌,含笑高声叫好。 这个小瞎子,赵慕萧,与他平生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很不一样。无论是经历,性格,还是他本身这个人。若说哪里不一样,一件一件的说,褚松回却又说不出来,只知道赵慕萧慢吞吞的一举一动,甚至低眉弯眼,都尤其招他。 褚松回觉得,不仅仅是好玩。 可那“好玩”以外的心思,具体是什么,玄衣侯绞尽脑汁,百般苦想,却怎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何时,人群攘攘。 吉祥杂耍的小瞎子,在这一带本就有点名声。成了王府小王爷后重出江湖,自然吸引看客众多。老班主捧着托盘,只见一块又一块的铜钱,满脸喜色。 冷不丁间,瞥见一抹蓝色东西,听得“哐啷”几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突然觉脸颊一痛,他捂着脸,摸到一块铜钱,再定睛且看,竟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颗蓝色圆珠飞入托盘,撞开了底下堆积的铜钱,这才使得铜钱砸到自己脸上。 老班主忍住怒意,热情着笑问四周,“敢问这颗珠子是何人所赠?小老儿不识货,却也看得出贵重无比,万不敢收。” “老东西,本也不是给你的!” “这是贾公子给小王爷的赏赐。上次请小王爷展示,小王爷偏不愿意,此番才得见如此精彩的杂耍功夫,自当厚赏。” 讥讽从上方传来。 众人看过去,只见茶馆二楼处开了窗子,有两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作锦衣富贵公子哥的打扮。 赵慕萧瞧不出模样,但听出来了,是灵州刺史之子贾文羽,以及他的表兄弟邓衡,又听他们出言不逊,顿时觉得讨厌,只道上次应该再拆一块钉子与木板,让这二人摔得再重一些。 褚松回递给赵慕萧手帕,顺势捡出承盘中的宝珠,拈在双指间,于光下细细打量。 褚松回是在金银玉石、宝马香车与刀枪剑戟中长大的,自小耳濡目染,练就一双毒眼。只看这珠子一眼,便知不是寻常物。 色泽蓝至浓艳,触之细腻温润,如瓷如玉。 这等品质的青金石珠,价值连城,便是平都京城也少见。只是这珠子上似有刻痕和磨痕,实属可惜。 褚松回眼眸微敛,凝神瞧着那青金石上的刻痕,似是笔画,却不成字,倒像是未刻完的一个字。 赵慕萧擦去额头的汗,面色平静地仰头说道:“这颗珠子太贵重了,还请二位公子收回。” 贾文羽和邓衡倒也不下来,只在茶馆窗边说话,受众人仰视。 贾文羽道:“区区一个珠子罢了,不足为奇。小王爷,你好歹也是皇子皇孙,怎么这般寒酸,小家子气的。而且这时候怎么也不顾着自己皇家的尊严了?长街上卖艺,岂不失了你正统皇孙的体面?” 邓衡也道:“小王爷就收着吧,我们贾公子向来出手大方。纵是路边有乞丐乞讨,公子也要施舍的,更何况小王爷?” 一众班子弟子面有怒容。 褚松回微微抬眼,看清楚这二人。 赵慕萧听了倒也不恼,不愿与他在这僵持,正要还了珠子,却听褚松回很低的声音:“此珠来历不明,必有蹊跷。” 赵慕萧怔了怔,心下虽困惑却不做迟疑,对贾文羽道:“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二位。” 贾文羽和邓衡自觉羞辱成功,又当众嘲讽了几句,大笑扬长而去。 盯着这般狂傲的背影,褚松回垂在袖中的右手,倏然手腕翻转一抖,两枚尖端泛着黑色的银针自指间射出。无人察觉之时,银针扎入二人颈后,便是这二人,也只是觉得颈后极轻地刺了一下,不甚在意。 这段插曲过后,老班主遣散了人群。 赵慕萧暂且将宝石的事情搁置在一旁,随同老班主和师兄们回班子坐坐。赵慕萧被围在中心,一堆师兄痛骂贾文羽与邓衡无耻,争着安慰赵慕萧。 褚松回多次打断他与张凭等师兄的笑谈,强硬地坐在他与其他师兄的中间,隔开距离,把自己护得紧紧的。 一众被当成贼防的师兄:“……” 赵慕萧察觉到他的情绪,虽有些莫名,但暗暗愧疚,谁让自己冷落了楚郎呢? 喝完一盏茶后,赵慕萧便与褚松回离开了。 “楚郎不要生气。” 赵慕萧一本正经地安抚着未婚夫。 “你也知道我生气了。”褚松回要笑不笑的,“不要让别人摸你的脑袋,也不要让别人碰你,更不许对别人笑,知不知道?” 赵慕萧问:“为什么?” 眼神纯净澄澈。 “……”褚松回道:“你都已经有我这个未婚夫了,自然不可与旁人过于亲近。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慕萧想了想,也正是这个道理,于是点头,刚要说话时,沿街转角处忽然冒出个人。这人没头没脑地就出现,似也浑浑噩噩的没看路,赵慕萧往后退去,他平地遭了一摔,闷声叫疼。 “你走路不看……小王爷?!” 声音由愤怒变得惊慌。 赵慕萧听他声音,又觉熟悉,“祥云?你怎么在这?” 祥云是王府里的小厮,跟在赵闲身边伺候的。 祥云往后面指了个方向,“小的……小的来看妹子,就住在那边。小的该死,冲撞了小王爷,还请小王爷宽恩……” “没事的。” 赵慕萧还想问问他妹子怎么样了,他便道:“那小的不打扰小王爷与楚公子了,小少爷还在等着小的丢沙包呢……” 赵慕萧只好道:“那你去吧。” 祥云急急忙忙跑了。 赵慕萧暗道奇怪,与褚松回道:“今日怪事连连,楚郎,我们直接去翠溪吧,去做竹筏。还有你刚才说的宝石蹊跷……” 翠绿竹筏漂于松林掩映的湖间,四面山风,赵慕萧摩挲着指间的青金石珠,一团罕见的浓烈的蓝色。 “这种宝石的质地特殊,若我没猜错的话,应当产自早已被灭了国的高棠国,缥扬国那一带,多为贵族所有,便是贵族也少有。”褚松回抽出腰后洞箫,伸着勾起赵慕萧快滑到水中的衣角,“总之,在灵州这样偏僻孤远的地方,出现这样一颗宝石,极为可疑。” 楚郎见过的世面多,赵慕萧听着点点头,“楚郎说的对。” 他摸到珠子上的刻痕,疑惑道:“这是什么?” 褚松回道:“像是划痕,又像是没写完的字痕。我一直没看出是什么。若说是字的话,只有几个痕迹,能代入的字太多,无处可查。若说划痕,可这样一颗绝佳的珠子上为何有划痕?” 赵慕萧指腹按压,细细地抚摸,自上而下,自左而右。 褚松回便也不说话,吹起洞箫。 一曲结束后,竹筏行至群山连绵处,天地尽是青绿悠山水。 倏然间,赵慕萧不由地往前倾了一倾,竹筏微微下沉,他将宝石珠子送到褚松回面前,道:“楚郎,这像是一个‘简’字。” 第31章 “简?” 赵慕萧道:“楚郎给我刻过竹简,我会摸着竹简认字。这个字的笔画开头,像是《开蒙书》第一句中的‘简’字,也是……” 褚松回沉声接道:“简王的简。” 二十年前,灭了高棠国的简王。 竹筏回转,青山渐渐远去。 他们也没再去竹枝山道,而是回了王府。赵慕萧正要将此事告知景王之时,却听父亲愁云满凝,道:“方才刺史派人传话,说三日后贾府立秋设宴,邀我们前去。” 第23章 夜静寥寥,当头一轮明月。 晚风吹动花树,纷纷落入池塘。暗夜中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黑影,须臾不见,池塘水面清晰,只微起波澜,又飘下几片落叶。 叶子方才飘到荷花处,鱼在水下悠悠摆尾,突然间被一阵骤起的脚步和急促说话声惊起游曳,溅起淡淡几滴水点子。 “快些将这几桶水和干净的布巾都送到公子府中,公子热症不退,已经吐了半个时辰了,方才还咳了血……” “郎中呢?怎么郎中还没来……夜深又如何,还不快快去催!” …… 奴仆忙匆匆,一派慌乱之色。 屋瓦上,赵慕萧入眼尽是黑暗,听得府中院里的声音,暗暗讶异。白天时贾文羽还好好的,趾高气扬,这会子怎么病了,竟还吐血?拽着未婚夫,正要追着奴仆去瞧瞧贾文羽。 褚松回凑在他耳边,声音极低极轻道:“管他作甚,免得沾了晦气。” 赵慕萧忽觉耳边有和暖春风拂过,一切听楚郎的。 他紧紧握着身旁的未婚夫,随他略微矮身,盈盈悄悄地踏点屋瓦。二人步伐一前一后,间隙一致,如偶有飞鸟踩过。 行至府中西宅处,褚松回道:“要下去了,你跟好我。” “嗯,楚郎放心。”赵慕萧肃然道。 褚松回自屋瓦一跃而下,落地无声,刚一站起,身子挺直,下一刻赵慕萧便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自己旁边,站住后立马靠近自己,像一根山林青竹被风吹得倒过来。 赵慕萧抓着他,小声又慢声地可怜道:“楚郎,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啦。” 褚松回看得出小瞎子的小心思,勾唇似笑非笑,“那还非要跟来?” 说着,牵住他的手,让其更靠近自己。 赵慕萧一点都看不清眼前的人,却心意欢喜,“当然要来了,我要和楚郎一起调查,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这儿就是贾府的库房吗?” “不错。”褚松回牵着他,上前俯身一看,“门上有锁。”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起照了一下门锁,“不过看样子有些复杂。” 褚松回火折子随意一晃,照见赵慕萧的面容瞬间明亮灿烂。褚松回一顿,移回火折子,那张漂亮的脸在黑暗中重又现出。 褚松回问:“你有办法?” 赵慕萧立即点头:“有!楚郎你看我的。” 他在靴子侧边里摸了摸,抽出一根细如柳条的铁丝。他搓了搓铁丝钻入锁孔,在里面勾穿拧动,片刻后,只听得“咔哒”一声,锁已开。 赵慕萧卸下门锁,压着声音道:“楚郎,楚郎!” 透出几分骄傲。 褚松回哑然失笑,牵他进去库房,反手关门,道:“我们萧萧好厉害。” 如愿以偿被夸了的赵慕萧欢喜道:“我同师傅混江湖的那些时日里,可学了不少东西呢。便是再难的锁,我也能开。” 初始见面还文文静静的,如今愈发爱撒娇了。 褚松回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将他翘起的头发往下压了压。 进去库房,赵慕萧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跟在楚郎身后,他怕打扰到楚郎思索,故而一声不发。 褚松回引火折子,打开堆在博古架后的各类箱子,但见奇珍异宝,灿有光华,恍若生辉。 褚松回打开到最后一个小箱子,箱子整整齐齐摆放着两个匣子,撬开匣子,忽听脆音,借火折子的昏黄,可见两个匣子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青金石珠。 赵慕萧察觉到动静,抓了一把石珠,“这上面光溜溜的,没有刻痕。” 褚松回道:“若真有‘简’字,论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出来。” 他再看向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若有所思,“区区一个灵州刺史,光凭俸禄,纵有百年,也绝不可能攒到这些。” “那便是和曲州刺史一样,搜刮百姓,贪墨成性了,真坏。” 褚松回合上匣子,左右看了看,笑道:“这两匣子青金石珠,价值连城,曲州刺史的那些东西可比不上。灵州城,果真很有意思。” 赵慕萧忽地道:“楚郎,有人来了。” 褚松回阖目细听,不闻声响,却没有怀疑赵慕萧,迅速将箱子恢复原状,牵他离开库房,反手扣锁。落锁后,便听到了往这里而来的脚步声,暗叹赵慕萧的耳力之佳。 库房一侧是条竹径,堆叠假山。 褚松回身形一闪,遁入竹径深处,假山之后。 “……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都准备好了,并无差池,您且过目……” 声音将近。 褚松回轻拨竹子,眯了眯眼眸,依稀见到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开了锁,恭敬请另一人进去。 赵慕萧眼前彻底黑了,难免想到幼时的种种困境。又听簌簌竹叶,白日里倒不觉得,一到夜晚便激起战栗,只觉像极了成群的蛇匍匐游走,穿过草地。他摸了摸手臂,难缓不适。 “听他们对话,东西应当是准备送人的。” 褚松回话音刚落,猝不及防的,一团清香软绵便扑入了他怀。 “你……”褚松回微愣,心口蓦然一跳,心念旌动,似月下竹叶摇摇,手也不知该放在哪了。 赵慕萧环住他的腰,抽了抽鼻子,委屈地慢吞吞道:“楚郎,你是我未婚夫吧?” 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个问题,褚松回顿觉心虚,呼吸凝滞,骤然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被发现了么……他要怎么回…… “既是我未婚夫,牵牵手可以,抱抱也可以吧。”赵慕萧说着又把自己往褚松回怀中塞,“我有点害怕。” 他脑袋左右晃动,头发挠得褚松回下巴有些痒。褚松回嘴角忍不住上扬,也压不下去,不由地摁住他的脑袋,低声道:“给你抱就是了,不许动。” 昔日不可一世的玄衣侯,意气张扬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褚小将军,如今蹲在竹径里,满脑子都是缩在自己怀中温热的人与搂在自己腰上的那一双纤细的手臂,竟一动也不敢动。 莫名其妙的,比第一次上战场时,还要紧张。 末了,褚松回双手也搭上,环住微微一拢,只觉赵慕萧的腰很细,明明看他平时吃东西都挺多,却怎么也吃不胖的。 赵慕萧颇为得意,愈加粘人,叫道:“楚郎,楚郎。” “……褚郎。” “对呀,楚郎。” “……不许说了。” 褚松回脸黑,不爽,偏将人抱得更紧。 赵慕萧刚想说太紧了,耳朵一动,连忙噤言。 “砰——” 箱子被合上。 紧接着:“……若不出意料,探查使大人约莫明日就要到了,迅速将这些东西运到驿站。若出一丝纰漏,便让你们人头落地。” “是!” 随后便有一伙奴仆搬运箱子,管家斥道:“都快些,不许发出声音!” 箱子被搬上官府马车。 夜里街上空荡,唯独马车疾疾。 赵慕萧与褚松回暗中跟随,抵达官驿站,躲在河对岸的树下,见管家拿出铜牌,驿站官吏恭敬地放这些奴仆进入。 驿站虽管得严了,但进入也容易,只怕惊扰官兵,打草惊蛇。 赵慕萧心生怀疑,问:“楚郎,探查使是干嘛的?” 褚松回替他拨去眼前晃来晃去的柳条,道:“皇上设探查使,专为探查天下被贬的王公罪臣,探其是否有违逆或怨望之意。这些人都是皇上信任的近臣,言辞颇有分量。年年探查,时日不定。” 赵慕萧呆了一呆,很快就想明白了,皱眉道:“原来是要害我们。” 褚松回心想,景王的处境颇为特殊。在简王谋反叛乱中,景王属实无辜,完全是受到了迁怒。无罪,若说有罪,只罪在曾与简王亲近,幼年被简王养过一阵子。 皇上也知道自己不讲理,因而在景王被贬灵州后,保留其亲王爵位,允许子孙袭爵,但不许出灵州一步,不许结交官员,俸禄待遇砍半,其余一概不问不管。 这么多年过去,景王是死是活,也不甚放在心上,早已忘却。 若探查使被贿赂,称景王如何如何,褚松回可以笃定,依皇上的性子,不过是顺手杀了的事。 景王在这十几年谨小慎微,好端端的,这会突然被刺史盯上,其中必有猫腻。 再结合刺史派人邀景王参加府宴,言语威逼利诱,有意要景王坏了“不可结交官员”的规定。 第32章 倒也不难猜。 近来也就得罪了一个人。 赵慕萧与褚松回对视。 赵慕萧摸黑拉了拉未婚夫的小指头,“管家出来了。” 褚松回几乎瞬间就会了他的意,颔首。 驿站门口的马车渐渐都走了,管家与驿丞叮嘱交代,终于坐上马车。 管家擦着汗,满是疲累,刚喘了没几口气,便听车外突起凌厉声,马车一滞,顺而继续,窸窸窣窣。 管家正待掀开帘子看看,已有一双手先于他。 迎面弯腰入马车之人,剑眉星目,含笑翩然。 “谁……”管家大惊。 眼前寒光闪过。 原是那人从后接过一把匕首,如开扇旋花,转了一圈,扣住匕首,横向上前。 管家的脖颈突然冰凉,那柄冷光森森的匕首正抵着自己。 再一看,眼前握着匕首的人不认识,但紧跟那人进来的,掐着自己下巴慢吞吞喂下一粒乌黑药丸的人岂不正是景王府的瞎子小王爷?! 赵慕萧道:“刚才给你喂的是师傅给我的最厉害的毒药,交代!” 他有意凶神恶煞,可说话又慢,气势到底提不上来,震慑不到人。 褚松回眼中划过笑意,匕首再往下压一点,割出一道血痕,启唇耐心道:“怎么,没听见小王爷问话吗?小王爷的意思是,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出来。青金石珠从何而来,贿赂探查使是何居心,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邀请景王参宴?给你一炷香,若不老实交代,毒药便穿肠,让你与你的车夫七窍流血。” 赵慕萧冷着脸,点头道:“对!” 他们一左一右,还拉着手,将管家挤在中间。 三人的马车逼仄无比,管家汗流浃背,惊恐如汹浪翻涌。刀刃割破脖领,疼得却不敢叫出声,管家额头青筋猛跳,疯狂地吞咽口水,“小王爷饶命!” “那青金石珠是竹枝山道的山匪所孝敬……” 第24章 夜半三更,竹枝山道。 赵慕萧更怕了,只觉漫山遍野的蛇群,嘶嘶游曳。他紧靠着未婚夫,“楚郎……” 褚松回见他这般害怕,只得将他好好护着,道:“刚才叫你回去,你偏不回去。” 赵慕萧摇摇头,盯着黑漆漆的草地,嘀咕道:“就要和楚郎一起。” 就要和“褚郎”一起。 褚松回啧声道:“以前倒没发现,你这么爱粘人。” 赵慕萧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只爱粘未婚夫呀,对爹娘和阿闲我都不这样黏糊的。” “……”褚松回的牙齿咬到舌尖,痛了一下,又不甘心道:“照你这么说,不管你未婚夫是谁,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好看的难看的,你都这样缠着他?万一他很凶很坏对你又差呢,你也照旧喜欢他?” 这个问题听起来好怪。 赵慕萧捉摸不透,还被他说得稀里糊涂,道:“可楚郎高呀,瘦呀,好看呀,而且待我又很好。” 褚松回犹如一拳砸到棉花上,一箭射空,心头没由来地焦躁,深深拧眉。 赵慕萧拽他,“楚郎?” 褚松回脱口而出,语气微重:“不许叫楚郎。” 赵慕萧怔住,“为何?” 楚郎最近的气性好像大了些。 他脸色一白,揪了片路过的树叶,松开了褚松回的手,失落又无措道:“楚郎,我是不是太粘人了,你嫌我烦了吗?我会改的。” “……”褚松回认命似的捏了捏眉心,顿时什么气都没了,重新抓住他的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道:“牵好了,你若走丢,我可不管的。” 赵慕萧瞬而展眉,“我就知道,楚郎最好了。” 轻轻明快的笑意散入风声竹风里。褚松回仰头,但见山林间明月疏疏挂枝头,星子点点浮溪上。 他扯了扯嘴角,扭头见火折子下赵慕萧那漂亮秀逸的面容,不再说话了。 褚松回知道山匪的藏身之处,正穿过一条狭窄的山道,慢慢走着。赵慕萧到了此时,虽有月光照出些黑影,却与彻底瞎了没什么区别,紧紧跟在褚松回身侧,偶尔拽些叶子玩玩,脚步踩过枯枝落叶。 赵慕萧对声音尤为灵敏。 万物都有它的声音。 叶子有随风的沙沙声,刀剑有出鞘的苍啷声。 赵慕萧低眉侧目,拽下又一片竹叶。双指夹住细若裁刀的竹叶,垂于袖间的手腕微动,静静翻转,蓄势而发。竹叶如剑,破空一啸,骤起一道锐利的脆响。 褚松回凛然道:“什么声音?” 赵慕萧已解开手腕上的衣带,系于眼前。 遮住朦胧月华的干扰,万籁入耳,指引方向。 他道:“有人在跟着我们,一个人。” 褚松回微眯眼眸,竟听不到任何人声。却毫无迟疑,上前一步,将赵慕萧护在身后,反手拔剑,道:“我来。” 赵慕萧往后慢退,蹲下摸了摸,触到一块石头。他踩着石头弯身踏过树根,翻跃上枝条。 褚松回抬头且看。 他单手扶着树身,枝叶摇曳,明月在他身上起起落落。长带飘飘,被风吹至缠绕脖颈,衬显脖颈尤为修长。 褚松回走神的功夫,忽听脚步声愈发急促。 “楚郎,在那边!” 赵慕萧屏息凝神,细听窸窣,指着南处的方向。 一道黑色人影在树林中似有似无。 褚松回面色不变,手腕灵活一动,挽做剑花。动作随意,不过多年习惯,习以为常。只是他下意识仰头看向树枝上的赵慕萧,蓦然想起对方看不见。 一瞬疾风来,裹挟剑气。 褚松回眯了眯眼眸,避开那道月下银冷寒光,横剑以挡,硬生生抗下对方这一剑。 来人一身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如饮血的刀,冰冷而阴狠。 双剑相接,擦出明灭火星,声音“嚓剌”刺耳。 对方气势猛烈,如巨山倾轧,有斩断他剑之意。 褚松回暗道对方内力深厚,不容小觑,却也不惧,淡声一笑,运气往后倾退,卖了个细微的破绽,趁对方逼近的间隙,骤然矮身抽剑,脚下画圈,踢起哗哗落叶,极为干净利落地踹向对方的腹部。 刺客反应亦快,迅速回剑闪躲。 褚松回啧了一声,似有些不满踹空。在对方尚未站稳之时,执剑划碎落叶,冲他刺去。 登时局势逆转,褚松回主动出击,那刺客反倒陷入被动,一时之间腾不出手脚,只得应付褚松回凌厉且汹涌猛烈如潮水的招式,几番回合下来,刺客微微喘气,竟有些应接不暇,握剑的手发抖,血沿着衣角淌下。 褚松回举剑凑近一瞧,见鲜红,顿时将剑拿得远些,甩了甩上面的血滴子。 赵慕萧唇角紧抿,听动静,似乎楚郎占了上风,他缓了缓气,松开抓住树枝的手。因焦急紧张,手心一片汗湿。 没待他缓息多久,树下二人再度交战,赵慕萧一口气便又吊了起来。 他只听得见利剑相交的铜铁声,和穿插在其中的叮当声,正是楚郎的香囊玛瑙与玉佩碰撞。 忽而,他听见未婚夫一声闷哼。 赵慕萧唤道:“楚郎!” 褚松回运力蓄势于剑中,劈开半空中一块石头,凭剑挡住迎面而来的飞镖暗器,翻身旋转,徒手接住两枚飞镖,不待犹疑,反扔刺客。 褚松回看向赵慕萧,扬眉笑道:“不必担心。” 应了赵慕萧,与此同时,他踩石施轻功,追着飞镖,速度极快。那刺客见飞镖射来,忙移身去躲。便在此时,褚松回掀开衣袍抬腿踹向刺客。 他这一下劲很重。 刺客往后倒了约几十步距离,半边身子摔到了石头上,疼到浑身蜷缩,一手捂着腰腹,一手艰难地撑着地面,血从他的面罩上不断地往下流。 竹林中,蔓延着血腥之气。 褚松回按了按方才被石子砸中的左肩,哼笑一声,提着剑边走边道:“看来胜负已分,承让了。既如此,直接说吧,为何刺杀我们?” 他们刚从管家的口中得知山匪与刺史的往来,去追查山匪的途中遇刺。 事发紧急,看起来像是管家派人行凶。 但这个可能性不大。 管家被赵慕萧下了毒,为了活命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况且他还将人打晕,派蕴青假装车夫,把控局面。 这刺客武功极高,又有江湖亡命之徒的路子,每一招式都是奔着置他于死地的地步去的。 褚松回虽然表现得轻松自如,实际他却是拼出了全力的。总算也不至于让赵慕萧一个小瞎子出手,丢了脸面。 “你是混江湖的?杀手?”褚松回不慌不忙地问,“谁让你杀我们?” 刺客不答。 月光下,褚松回只能看到他那双死鱼般的眼睛。 仿佛对自己十分仇恨? 褚松回来了几分兴致,不躲不避地直视那双眼睛,正待细细探究,竹林里转瞬幽黑。 第33章 竟是夜空乌云缭绕,厚厚地遮住明月。 没了月光,如此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寂静中陡然发出声音,应当是刺客握剑起身,向自己疾冲而来。 褚松回暗道不妙。 一丝亮没有的竹林,放眼望去都是漆黑,只有剑光闪过。然而当剑光亮起之时,已是到了跟前,褚松回只得闪躲。他循着风声与剑声,躲了几番,呼吸微沉,渐生烦躁。 他的敏锐度,不敌杀手。耳力也不够强,在夜间打斗,难占上风。 竹林一片死寂,褚松回不敢掉以轻心,紧紧握住剑柄。 突然间,林叶掀动—— “楚郎,后面!” 褚松回立即转身,举剑挥砍,只听得“当当”金石声,剑与剑再度擦出点点火星。褚松回额头冒汗,汗珠滴落剑刃,正要出击时,敌方陡然退让,消失在黑夜中。 刺客摸出了些法子,知道正面打他不过,便趁此时暗里偷袭。 褚松回眉头紧蹙,心道也不知此人到底是谁,走路轻功竟真如鬼魅。每次到了跟前,他才能反应过来。所幸有赵慕萧在,他耳力极佳,能准确地分辨出刺客的位置,提醒褚松回应对。 “楚郎,西南!” “楚郎,右后方!” “楚郎,注意前面。” “楚郎……” 褚松回越发得心应手,不由勾唇一笑。 赵慕萧始终竖着耳朵,认真听未婚夫腰带上的玉佩声与刺客的动静。他歪着脑袋,不闻声音,刺客犹如人间蒸发。 赵慕萧皱着眉,心头笼罩不安,只担心那人对楚郎不利。 云雾游走,半遮明月,泄出些许月光。 褚松回仰头去看赵慕萧,破旧粗麻的布条系在他的眼上,上浮柔和月华,飘飘然恍若丝绸。 褚松回余光扫视,发觉赵慕萧的后方树枝轻微晃动,闪过一刹剑光。 他脱口而出叫道:“萧萧!” 赵慕萧眉头猛地一跳,侧身回头,面颊拂过一缕氤氲着潮湿血气的寒风。赵慕萧踩着树枝往下,跳到另一棵树上,脚步刚落,便听一道闷声坠响,似是方才他所站的树被拦腰砍断。 “接着!” 借着月光,褚松回用力一扔。 赵慕萧循声,抬手握住飞剑,翻转手腕,应对敌人的攻击,在树枝上跃上跃上,身姿轻盈如燕,剑下招式利索如破竹。蒙着眼睛的一个小瞎子,剑在他手上,似有千万种变幻,愣是让刺客无法近身。 叶子哗啦啦如雨落。 褚松回在树下追寻着那一抹衣带,不觉已是含笑,时不时借明月光发射暗器。 赵慕萧屏息斗敌,渐渐却不由地走了神。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此人的武功招式与他自幼修习的竟有几分相似,似是一条大道上分出两条小径。 赵慕萧蹙了蹙眉,“你是……” 没待他话说完,那人的剑风猛烈逼近。赵慕萧只得避其锋芒,又几个回合过后,赵慕萧心中疑虑更甚,一个分神,刺客的剑划过耳侧,赵慕萧顿觉系在眼前的衣带一松。他下意识睁开眼睛,微弱的月光令他视线尤为沉重,他忍不住费力地睁大眼睛。 褚松回心中只怕他出差池,立即道:“萧萧,过来!” 赵慕萧跃下树枝,扑入未婚夫的怀抱。 在他落入自己怀中的一瞬,褚松回甩出几枚暗器,袭向追来的刺客。 “公子!” 竹林中突然远远响起其他的声音与脚步。 刺客与褚松回接了几招后,再要出招,听这动静,犹豫片刻便停住了,重重地哼了一声,用力收剑入鞘,似乎很是不甘,运轻功而飞,很快没入黑暗中,无处可寻。 褚松回从赵慕萧手中接过剑,亦是收剑入鞘,盯着那暗沉的黑夜。 怀中人动了动。 褚松回点起火折子,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又看,问:“没受伤吧?” 赵慕萧摇摇头,捡起碎成几条的衣带,难过道:“只是衣带断了,从我十五岁眼睛瞎了,到如今,用了两年呢。” 褚松回照着那几条碎布衣料,见赵慕萧面色惋惜,想也不想,连并玉佩、香囊、折扇与洞箫等佩饰,将腰带拽了下来,抽出赵慕萧靴子里藏着的匕首,将那条绫罗腰带一分为二,一半系在赵慕萧的手腕上,一边重新束在自己腰上。 他道:“以后便用这条。” 赵慕萧只觉手腕处温热柔滑,很是舒服。他将坏的衣带收起来,将这事放在脑后,打起精神,认真道:“谢谢楚郎。你和爹娘阿闲一样好!” 这般乖巧。 褚松回笑道:“不客气,萧萧。” 千山、将夜赶来的时候,便见到这幅画面,虽不意外,却还是十分惊讶。二人连被石头绊了一下的动作都如此默契。 褚松回扫了一眼,“怎么回事?” 千山和将夜连忙站直了,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侯爷与小瞎子小王爷的亲密。 千山道:“回公子,我们已先行探过山匪老巢,谁知我们到了之后,洞中竟皆尸体,被一剑封喉,手法俨然是武功高超的杀手所为。我与将夜里里外外搜寻,除了一些巡山干杂活的小喽啰,所幸寻到一个还没死透的活口,问出青金石珠的来历。” 千山继续往下说时,褚松回抬手阻止,思索着,慢慢吐出三个字:“简王墓。” 将夜一怔,惊道:“侯……公子真是神了,正是简王墓!山匪中有几个人曾是盗墓贼,据说他们从简王墓中断断续续盗走过很多宝物,青金石珠正是其中一类。” 赵慕萧了然,慢吞吞道:“山匪将珠子送给了刺史,暗中交易,这也是为何灵州城的山匪如此猖獗,不论是楚郎,还是许先生,但凡入城都遭打劫。这珠子中若有刻‘简’字的,山匪自不敢送,所以便挑无字的,包括其中一个未刻完的、很难看出字的珠子。却不想阴差阳错,刺史将这枚瑕疵的珠子给了贾文羽,贾文羽又给了我。” 将夜听不太明白,“为何有的珠子刻字,有的珠子不刻字?还有刻了一半的?” “简王攻灭高棠国,获得诸多奇珍异宝,必有占据而未上报朝廷的。刻了字的便是他专属,不刻字的可以送人。刻了一半的,许是残次下品。”褚松回从袖中取出珠子,“不过这个显然是上品,或许是工匠在刻字时,突生意外,不得不停止。” 这么一说,赵慕萧又迷糊了,“楚郎,简王是叛逆谋反,皇上会允许他的墓穴里陪葬这么多好东西吗?” 褚松回弯唇,却装不知:“君心难测,未可知。” 谁知道平都的皇帝是怎么想的?怒火滔天的要将简王碎尸万段,临刑前一日,却又下令保留全尸。恨恨地要令他葬身荒郊野岭,不许陪葬,下葬前一日,却又下令将简王府生前的器具全部陪葬。 赵慕萧心想也是,做皇帝的人,心如海底。 “所以刺杀我们的,与杀了那群山匪的,应当就是同一人了。”赵慕萧有些犹疑,忽然想起一件事,“还有……之前说冯季死得蹊跷……” 他想得头疼。 褚松回道:“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总会水落石出的。时辰也晚了,回去吧?明日我去找你,一同商议如何应对刺史府的做局。” 赵慕萧揉了揉酸涩发痛的眼睛,确实不该再熬了,便点点头。 褚松回将赵慕萧送回王府后,却没有回自己租的宅院,而是御马又上竹枝山道的山匪老巢。将夜千山举着火把,映照一片血淋淋的尸体。 褚松回不见惧色,探查一番,发觉其中有几人的尸体尤为可怖,似被虐杀过。 “那刺客跟他们有仇?”将夜疑惑。 褚松回道:“找看看有没有名册,查一下这几人的身份。” 将夜道:“是!” 千山在洞中摸索了好一阵子,终于在洞中发现密道,通向地下,“难怪我们当初来的时候没发现青金石珠那些贵重东西,原来藏在此处呢。” 褚松回下密道,只见好几箱珠宝金银,还有王侯规格的墓葬品,甚至有玉璧玉衣,依稀是前朝的,距今几百年了。 千山夜叹为观止,灵州城,当真是藏龙卧虎。 “侯爷,这个箱子锁是直接被剑砍下来的,里面有被动过的痕迹,东西都没了。墙角有灰烬,应当是被烧了的记载物品的单子。” 褚松回单手撑着箱笼,若有所思。 他们在密道里查了一个多时辰后,将夜上来道:“侯爷,寻不到名册,应当被毁了。不过属下在那几人身上发现了罗盘和飞虎爪之类的东西,循着线索去他们的住所,发现有洛阳铲和绳索等,料想应该是盗墓贼。” 褚松回扣敲空箱笼,“简王墓,简王……?” 他笑了笑,“这刺客倒是很恨盗墓贼。” 褚松回离开竹枝山道,其时天色幽蓝,云雾早已散去,月华皎洁而清冷。 马车缓缓行驶在郊外道上。 第34章 褚松回摩挲手中的竹简片,思忖着冯季与其中的关联。 马车突然停下。 千山道:“侯爷,对面有马车来。” 褚松回闭目不语。 对面的车夫怒斥道:“大胆,我们大人连着赶了几天的路了,最是要休息,还不快快让道!” 千山冷笑道:“我们公子难道就不要休息了吗?” “你知道马车上的是谁吗?区区一个灵州城,律令如此松散,庶民也如此嚣张,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对方咄咄不休,千山拔剑相对,“你吵到我们公子了。” “放肆!你们是何人?还竟敢拔剑!” “张伯。” 对方马车内坐着的人突然出声,在仆人的搀扶下出了马车,“正好我坐着也累了,出来透透气。这位大侠,狭路相逢,还请收剑。此道过不了两辆马车,你与你的主人商量,不妨让我一让。” “若偏不让呢?” 那人摸着刀柄,彬彬有礼道:“只怕不让也得让。” 千山与将夜对视一眼,回头道:“公子?” 褚松回睁开眼睛,心想还真是狭路相逢。 他掀开车帘。 那人借着车夫举着的火把光亮,待看清褚松回面容,登时惊得脸色大变,立马躬身拱手道:“在下不知是玄衣侯驾临,方才出言不逊,罪该万死!” 褚松回微微笑道:“探查使大人好威风,不让也得让?不过,你见过本侯给谁让过道?” 第25章 商议对策 已过子时。 刺客扯下蒙面,狠狠拔出手臂处的飞镖,撕开衣衫,紧咬在口中,攥着匕首去剜手臂处黑红相间的烂肉。 灯火一闪,一个中年男人打开匣子,取出其中的伤药粉,在旁候立,见如此狰狞画面,却面不改色,道:“你既任务完成,便不必再逗留灵州。” 刺客面色惨白,却死咬着不发出一丝声音,额头上布着密密麻麻的汗珠,手下剜肉的动作不停,眼神闪烁,满是不甘道:“分明只差一点,就一点。若不是赵慕萧多事……” 中年男人倾着小瓷瓶,猛地一下撒多了药粉。 刺客疼得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沫。 中年男人冷声道:“你轻举妄动,险些暴露身份,破坏酝酿多时的计划,还不知反省吗?明日天一亮,你就立即离开灵州城,自去负荆请罪。” 刺客目光幽沉,万般不愿,也只能咽下,语声艰难道:“赵应……听令。” 匕首深入骨,“啪”的一声,毒素蔓延的烂肉被剜掉摔在泥地上,血霎时如泉喷涌,溅到了身旁半开的箱子里。 碧蓝的青金石珠染上微黑的血迹。 光芒依旧耀眼。 * 赵慕萧握住青金石珠,低头去看。 被腰带覆住的眼前,漆黑无光。今夜从竹枝山道回来后,赵慕萧洗漱一番便敷了药方,得见青金石珠现出的一抹尤为奇异的蓝。这会再回想,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叹声一落,烛火昏暗的厅堂中,响起声泪俱下的哭嚎,一个小厮正跪着,道:“小王爷,小的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那邓衡找到小的,让小的届时在秋果宴上,当着探查使的面,陷害王爷,还让小的……在秋果宴那天,把这封信笺藏在王爷的书房中……” “岂有此理!”赵闲原本还困得直打哈欠,睡意全无,怒拍木桌,震得桌上茶盏抖了几抖,“这些人简直不要脸,行如此卑劣龌龊的下贱事!” 赵慕萧盘问:“什么信笺?” 祥云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 景王劈手夺过,一目十行,竟腿脚发软,瘫倒在椅子边,眼前一片眩晕,如同魂飞魄散。 “夫君!” 景王妃连忙将景王扶着,拿过几封书信仔细一瞧,顿时失了血色,“这这……这字迹与王爷的竟一模一样。” 赵闲也过来看,不仅一模一样,所写的内容竟都是了不得的仇怨皇帝与悼念简王之言,发泄与埋怨意味甚浓。若这封信笺入了探查使的眼,再一比对,字迹相差无误,景王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皇上对景王本就随意,自然不会派人仔细调查,只怕到时候就是灭门之祸。 赵闲胸腔怒火炽盛,一脚狠踹向祥云,“你疯了吗?景王府哪里亏待了你,你要这样恶毒!若不是赵慕萧察觉到了你的不对劲,把你揪了出来,你岂不是真要将信塞入父亲书房?!让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一脚踹得重,祥云痛得眼泪直淌,却强撑着一个劲地磕头:“小少爷开恩,小的也是被逼无奈,我妹子本就身子虚弱,若再被邓府强抢去,只怕油尽灯枯,熬不过今冬啊……” 赵闲怒道:“你妹子熬不过今冬,就要我们景王府满门抄斩吗!” 祥云呆滞住,支吾着,痛苦万分,“小的知道错了,求小少爷和王爷看在侍奉多年的份上,绕了小的这一回吧……” 祥云只觉五雷轰顶,六神无主,跪在地上扇自己嘴巴,说自己错了。 赵慕萧听着心中不适,慢慢道:“祥云,你是为了妹子,可也不该背叛景王府,若没有主意,起码坦诚相待,告知于我们。那贾文羽与邓衡是什么人?你当自己叛主后,妹妹又真能逃过邓府的魔爪吗?” 祥云方才如梦初醒,痛哭不已。 景王按着狂跳的眉心,冷汗直出,眼前昏昏沉沉,耳朵里嗡嗡回荡着信笺上大逆不道的话,身子开始发抖,他又惊恐又害怕,要将信烧掉,忽听赵慕萧叫了一声。 “爹,不可烧。” 景王急忙将信笺离烛火远远的,拍了拍脑袋,懊恼道:“没错,这是证据。可这信就如同鬼一样在我身后追着,这字与我手写极像……” “这定是冯云瑞那个阴险小人写的!他原先就经过爹的书房,看过爹誊抄过的文稿,还借过藏本。上次没得逞,贼心不死,又和刺史狼狈为奸!真不知道图什么!”赵闲接过来保存,又看了一眼,咬牙唾骂,心中悔恨至极,“可恶!都怪我!许先生教得果真没错,宁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 景王妃知道眼下是王府存亡之关键时期,忧心忡忡道:“今夜晚饭后,刺史府又派了几波人来劝,软硬皆施,威逼利诱,总之一定要王爷与萧萧去赴宴,这可如何是好?” 刺史府那边,一时说小王爷的寻回,得多亏官府捕获人贩子,方能自由,赴宴吃饭,不过理所应当;一时又说若不来,便直接密信朝廷景王在灵州轻狂无状;还说去了,便绝不上奏,此事天知地知,朝廷不知。 景王长长叹息,揩去眼角泪水,“偏偏我缩在灵州,身为罪王,活成个任人宰割的命。王爵虽在,个中苦楚,却是难以言说。” 他被贬到灵州,无兵无权,受历任灵州刺史监视。十七年里,眼看他完全失势,被朝廷遗忘,灵州刺史逐渐霸道,克扣用度,层层盘剥他的俸禄与供给,中饱私囊,连着底下的小吏都肆意瞧不起他这个王爷。 这些年,他凭自己的小心翼翼,苟延残喘,颤颤巍巍地维持了十七年的平安,谁知道还是一朝不慎,得罪小人,招来杀身之祸。他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无权无势,护不了家人。 他强撑着,不让妻儿看出方寸大乱。 赵闲满屋走来走去,揪头发:“实在不行就去把刺史给砍了,人都死了,看他还怎么颠倒黑白?” 景王愁道:“他是一州刺史,怎么就能给砍了?他这招走得阳谋,便是瞧我们势单力薄,人微言轻。故意让探查使发现我参与宴会,扣下‘结交官员’的帽子,而刺史自然概不承认曾三番五次来逼请,然后再让祥云做人证,搜出与我字迹一模一样的写满恶言的信笺。不说旁的,就说这信笺,若非萧萧发现祥云,而是等到事发之时看到这信笺,我真是百口莫辩,百倍惊吓。更何况最忠心父皇的探查使。” 他苦笑着,“再者,父皇不喜我,将我赶至这灵州。我的死活自不当回事,更别提彻查此事,洗刷我的冤屈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竟是个困局。” 景王这么一细细分析,赵闲与景王妃皆心焦不安。 赵闲见赵慕萧一直不说话,只是唇角紧抿,似在思考。他本不想打扰的,不过实在忍不住了,拽了拽他眼睛上的衣带,问:“你可有办法?” 景王不愿再让萧萧烦扰此事,他今夜悄悄与楚随探查线索,已然耗费心神,眼睛疼痛,拿灯一照,竟泛着血丝。景王甚至都没顾上追问情况,就要他去敷眼。敷了眼睛后,本不该见光,可是王府处境危险,赵慕萧不安定,于是不得不遮住眼睛,陪他们一起。 这样下去,只怕更加伤眼。 景王正要让安童带小王爷回屋休息,却见赵慕萧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赵闲一喜,又纳闷:“到底有还是没有啊?” 赵慕萧问:“爹,探查使对陛下忠心耿耿?” 第35章 “不错,非世家名门、非近臣,不得为探查使。” 赵慕萧应声:“如此倒难怪灵州刺史绕这么大的弯子,费尽心思摆出戏台,原来光凭宝物不足以糊弄探查使,还要准备人证与物证。” 景王叹道:“因而此事棘手。” “不棘手。”赵慕萧却道。 众人一齐看他。 赵慕萧松开右手,将青金石珠扣在桌面上,摸了一台茶盏挡住,将今夜与楚随探查所得所知简单言明,抹去竹林遇刺免得他们担心。在爹娘弟弟惊呼的喘息中,他道:“困局,破了就是。” 恰在这时,安童急匆匆从厅外进来,“小王爷,小的奉您的命,派人蹲守驿站附近,方才得到口信,探查使已到驿站。” 赵慕萧脑袋不动,只微微侧了侧,道:“竟提前到了,正好,事不宜迟。” 他伸手。 安童伺候他已有一段时日,见状立马取来衣袍。 赵慕萧慢吞吞地穿上。 景王愣愣道:“萧萧,你这是做什么?” “找探查使。”赵慕萧系好结带,“祥云,历来叛主的人没有好下场,我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愿意吗?” 祥云一听,激动地重重磕了几个头,“小的愿意,多谢小王爷!” 景王大约猜到他的计划了,慌乱道:“不可,萧萧!你眼睛会受伤的,要去应该也是我去……” “这件事更重要。”赵慕萧有时候固执得很,抓住青金石珠,“爹错了,爹是最不能去的。私下找探查使,若让皇上知道,又要猜疑。而我去最好,我刚被寻回,心思浅,在外流离多年,又瞎了眼睛,到时候我再装装可怜,哭诉一番,做无路可走的姿态。” 赵闲也呆住了,“现在就去吗……” 赵慕萧并不犹豫,“拖到秋果宴,触犯京城条条禁律,只是徒添麻烦。我去了,爹娘,阿闲,你们等我消息吧。” 说罢,赵慕萧便拄着一根竹杖,蓝衣的背影隐没于黑暗中,月色下。 大街上空无一人。或许是大人物来的缘故,街上巡查明显比前几日森严。 祥云指着方向,赵慕萧带他轻功翻飞,避开士兵,终于抵达驿站。 探查使到来,驿站自然不会随便放人进去。 赵慕萧便拉着祥云,继续飞轻功,潜入驿站之内。祥云一边发晕想吐,一边为赵慕萧引方向,找寻探查使所在,错了几条路后,反复摸索,约莫一炷香,才找到探查使所在的厢房。 祥云害怕,躲在树后面,问:“小王爷,我们不好直接闯吧……” 说话间,赵慕萧已带着人跳下了树,恰好站在门口两个官吏中间,祥云吓得险些叫出了声。 官吏亦是一惊,举起武器喝问:“你是谁?” 赵慕萧将一块包着东西的布摊在掌心,缓声道:“景王府赵慕萧,求见探查使。” 房内。 探查使周谌接过布,揭开一看,见又是一颗青金石珠,其上还有斑驳的刻痕。周谌在空中仿照比划那痕迹,写了上面,便不敢再往下写。 他眼前发黑,身形晃荡。手中捏着一颗珠子,又震惊无比地看向箱子里密密麻麻的蓝色珠子,“这……” 箱子突然被合上。 周谌抬头一看,褚松回正收扇,含笑低声道:“周大人,本侯的未婚夫求见,夜深露重,莫让他久等。” 第26章 一波刚平 赵慕萧进屋的一瞬,褚松回闪身入帷幕后,屏住呼吸。他脚步无声,微微侧目,手指握住扇柄,轻挑纱帘,瞥见一抹随行走而摆动的金色飘带。 那正是一分为二的腰带。 一半系在赵慕萧的眼睛前,脑后扣了结,一半系在自己的腰上,挂了香囊洞箫。 褚松回凝神瞧了那飘带好一会,悄然面色发烫,垂眸蹙眉。这么晚了,这小瞎子竟来找了探查使,虽说胆子魄力不小,却也不顾惜他自己眼睛? “探查使大人,事情便是这样。事发紧急,我本不该前来叨扰,只是涉及王府安危,不得如此。”赵慕萧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哀,显得可怜兮兮,“我和祥云所言句句属实,您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竹枝山道调查,明日我也可以将我的未婚夫唤来。” 周谌捏着伪造的信笺,看着一箱子的青金石珠与其他宝物。 今夜他抵达驿站,偶然遇上玄衣侯褚松。 褚松回已将事情经过告知与他,所以周谌再听闻赵慕萧这一番话,并没有更加意外。他打量着冷静的小瞎子,迟疑道:“你……未婚夫?” 赵慕萧道:“我未婚夫是楚随,当初正是皇上赐的婚。” “楚随?不是玄……”周谌满心疑惑,待要追问,陡然瞥见帷幕后褚松回警告意味甚浓的眼神,连忙止住,谈及正题:“如你所言,这灵州刺史,其一欺君罔上;其二贿赂京官;其三纵容山匪;其四还涉及到盗简王墓。桩桩件件,可都骇人听闻,分量极重。而你只是瞎子,怎敢担待的?” 赵慕萧本做好被苛责被质疑的准备,谁知这探查使话里行间好像相信了他所说,听着也不像刻薄耍威的那类官员。 他心中轻松了些,道:“为保住王府,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 周谌闻言一笑,嗤道:“景王也真是没用,竟要个刚找回来的瞎子站出来。” 赵慕萧皱了皱眉,坚定地摇摇头,“爹不是没用,爹只是被束缚住了,忧虑太多,不敢行动,只怕皇上生气。” 周谌又问:“那你就不怕陛下生气?” “当然也怕。”赵慕萧抽了抽鼻子,“我瞎了眼睛,好不容易与爹娘亲人团圆,却要面临灾祸。看我这么可怜,我想着皇上说不定会放过我,便铤而走险。” 周谌失笑,“你还真敢揣度天子之心。陛下不喜景王,你倒也不担心陛下厌屋及乌,治你私见探查使之罪?” “我……” 赵慕萧蒙着一双眼睛,身影单薄,抿唇支吾,不知该怎么应答,倒真有几分小可怜让人同情的姿态。便是周谌这样的人,也不由得心生怜悯,他瞥向帷幕后的玄衣侯,只见玄衣侯抬扇轻轻一挥。 周谌看向赵慕萧时的眼神更多了深意,道:“有劳小王爷信赖,此事我知道了。来人!带兵即刻包围刺史府,捉拿贾亭,等候明日审讯。小王爷,时辰也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赵慕萧心下稍定,在周谌的派兵护送下,离开驿站。 离开时,忽听清脆玉石声。 他愣了愣,顿住脚步。 周谌抓了一把青金石珠,又掷入匣子中,道:“小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赵慕萧摇摇头,只当自己听错了。 待他走后,褚松回方才从帷幕后出来,解下腰带上的玉佩,暗恼险些被发现。 周谌神态恭敬,目光落在他那残缺的腰带上,犹疑道:“侯爷,这未婚夫之事……” 褚松回站在窗边,目送那道背影远去,开扇浅摇,悠然叹息道:“我们萧萧今夜只怕睡不着觉了。” 周谌听得云里雾里,“侯爷,一定是下官舟车劳顿,神志不清,两眼昏花了……您与他未婚夫,不是同一个人吧?” 褚松回避而不答,反道:“周大人,小王爷如此操劳,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周谌挠了挠头,“这……是何意?下官愚钝,还请侯爷明示。” 褚松回“刷”的一声利落合扇,转身道:“天亮前,查明此案。” 寥寥几字,不容置喙。 周谌不可思议:“天亮前?” 褚松回微眯眼眸,折扇敲了敲装有青金石珠的箱子,暗示道:“周大人,简王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简王墓被盗,岂是小事?” “……侯爷所言极是。”周谌越瞧这些精美绝伦的珠子,仿佛可见简王,越觉冷汗频频,“下官这就去查!” 当夜,来自京城的兵马疾行在灵州城街道上,掀起一件惊天大案。 赵慕萧睡了一个时辰左右,天便亮了。 他懵懵地躺在床上,眼睛酸涩发痛,动也不想动。 安童本想伺候他洗漱,却也唤不动。 直到褚松回过来,赵慕萧才肯起来。 褚松回替他按摩双眼,敷上药方,半个时辰后,方觉好些。褚松回吹了吹碗中热气,舀着勺子喂他喝粥,见他面容有倦色,不忍轻声道:“不是说等我来我一起商议吗,听赵闲说,你昨夜就跑去驿站找探查使了,夜半三更的实在危险,以后万不可冲动了。” “我是担心呀。”赵慕萧懒洋洋地倒在褚松回肩上,声音软乎,“不许别人伤害我重要的人,师傅、爹娘、阿闲,还有楚郎。” 褚松回心头一动,“你倒是护短。来,张嘴,再吃一点。” 赵慕萧听话,含着勺子,扎扎实实地吃了一大口莲子粥,腮帮子嚼得鼓鼓的,咽下后道:“当然啦。” 嘴角残留着粥粒,褚松回替他拿掉,喂完一整碗莲子粥。 第36章 赵慕萧吃饱了,打了个嗝,气色好转。 褚松回找来干净的帕巾,打湿后,擦了擦他的脸。 赵慕萧仰着脸,颇为享受,往前来了来,大胆又自然地照着昨天的样子搂住未婚夫,笑容甚甜,道:“谢谢楚郎。” ——谢谢褚郎。 “萧萧不客气。”褚松回继续给他擦脸,隔着帕巾捏了捏他的脸颊,柔软如云。 褚松回好像伺候人上瘾了似的,挡住安童,自顾自地接过衣裳,给赵慕萧穿着。 安童:“?” “手抬起来。” 褚松回微微倾身,双手环住赵慕萧纤细如柳的腰,将腰带缠了一圈,不紧不慢地系上,又不紧不慢地给他整理衣袖,指尖时不时地不经意拂过他的手腕。衣裳穿好后,褚松回自然而然地顺着手腕,握住他的手,如觉握住了云。 “今日就不写字了,去院子里转转。” “好!” 赵慕萧被褚松回牵着,刚走到小院里的树下,便听院外“砰砰砰”的脚步声,以及一声连着一声的:“哥!哥!” 赵慕萧意外道:“咦?好像是阿闲。” 话音刚落,赵闲整个人就飞了过来,硬生生地挤走褚松回,激动地直喘气,叫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姓贾的那个刺史被抓了,还有冯云瑞伪造字迹被发现,也被抓了!我刚才去驿站和官府,里里外外都围着好多官兵呢!” “哥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上次冯季出了大丑,蒙羞自缢,冯云瑞向我们泼脏水反被揭穿,心生怨恨,仗着冯季曾在京城当过多年的官,认识些人,于是就找到刺史,利用刺史想升官的想法,伪造了冯季联系京官的书信,使劲忽悠,达成交易,刺史诬陷我们王府,一边伪造人证物证,一边准备奇珍异宝送给探查使……” “送的居然是简王的墓葬品,这么一来,又扯出刺史和土匪背地里的肮脏勾结。” 他有些语无伦次,一个劲地晃着赵慕萧,喜不自胜:“哥你太厉害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哥!” 褚松回拧眉,还算冷静地拍了拍被树刮过的衣角。 赵慕萧被他晃得呆了呆,后知后觉地惊喜,没想到探查使行事这般雷厉风行,仅仅过去三个时辰,就将事情查明了。他唇角弯起,虽开心,却还谦逊笑道:“还得多亏贾文羽,若不是那日我在老班主那儿卖艺,偶然撞到他,他也不会赏给我青金石珠。” 说起这个,赵闲拍手大笑:“对对对,我听说那刺史得知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无意中泄露了机密,眼睛都红了,把贾文羽狠狠扇了几巴掌,简直大快人心!” 赵闲叽里呱啦拉着赵慕萧说个不停。 褚松回渐渐觉得不耐烦,上手揪住赵闲的肩膀,把他提溜一旁去,啧声道:“没看见萧萧眼睛不舒服吗,差不多得了。” “你!”赵闲偏要凑过来,“我跟我哥说话,关你什么事!哥,你眼睛不舒服吗?药快煎好了,走走走,我带你去喝药。” 褚松回不悦,“刚才我都跟萧萧说了,我喂他喝药。” 赵闲朝他做个鬼脸,嚣张道:“我可是亲弟弟,你得往后排。” 褚松回冷笑,握着赵慕萧的另一只手,“萧萧,你说,你要谁喂你?” “呃……”赵慕萧被两边拽着,不知如何是好,“要……” “你们做什么呢?”景王妃及时赶来。 赵慕萧连忙道:“要娘亲喂我喝药!” 景王妃虽不明所以,不过心中怜爱欢喜,牵赵慕萧去花厅内喝药。 赵闲冲褚松回重重一哼,欢天喜地地追了上去。 褚松回磨了磨后槽牙,他堂堂玄衣侯,近日的脾气真是好得不得了。得找个时机,好好教训一下赵慕萧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 喝完药,赵慕萧寻了个时机,挠着未婚夫的手心,撒娇道:“楚郎,不要跟阿闲计较哦。” 褚松回看着他,片刻后不由笑了一声。 花厅内满是探查使派来问话的人,送走一拨又一拨,景王与许子梦热火朝天地议论着这件案子。许子梦得知此事由冯季而起,而冯季之死,由自己而起,心中十分自责,故而留在王府,闷在书房写诗作画,地里的白菜一样一幅接着一幅,托自己好友变卖成银钱,赠给景王以作赔礼。 言辞中说起冯季,褚松回与赵慕萧同时想起,冯季蹊跷神秘的“自缢”,以及昨夜竹林鏖战的刺客。 褚松回还告诉赵慕萧,竹枝山道里被虐杀的盗墓贼,与消失的一部分墓葬品。待要继续往下追查时,此人却如清风无痕,不见踪迹。 周谌做事极麻利,当夜就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只怕要去曲州的简王墓一趟。”褚松回心道。 十日后的清晨,褚松回陪赵慕萧练武时,探查使登景王府传信。 据闻天子震怒,下令灭贾、冯三族,九族之内不得搏取功名,有在官者即刻革职,永为庶人。 众人诚惶诚恐。 不过却是在意料之中。 贾刺史与冯云瑞干的是欺君的勾当,还牵扯到简王墓,罪不容诛,一朝被发现,天子威严自不可触犯。 赵闲惊魂错愕,想起曾经的好友,嘴唇嗫嚅,恍惚无主。 可便是这般造化弄人,极尽无奈。 若棋差一着,死的就是景王府满门。 赵慕萧垂睫掩去叹息。他曾流落街巷,对岸百步便是菜市场,他见惯世情,见惯吵架斩首,获罪灭族。他只为贾府与冯府的无辜之人感到惋惜。 探查使道:“陛下还言,景王无能,其长子倒是有点本事。念在他出生不久便颠沛流离,眼睛不好,却还一心一意为爹娘想,便饶了私闯驿站之罪。” 景王被骂,心中却高兴骄傲得很。 “至于简王墓被盗,事关重大。陛下已派大理寺南下曲州,详查并重修简王墓。因是小王爷和你的……这位未婚夫,”周谌咳了一声,更换称呼,“查到了青金石珠,陛下有令,你们二位明日也一并出发探查。”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景王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父皇的敲打之术,若在这期间,萧萧犯了什么出格,必再遭猜忌。只是为何要楚随也跟着去呢,难不成也是警示? 赵慕萧甚是期盼。正巧皇帝这一下令,他便可以回曲州了,去给师傅上香磕头。 传完话后,周谌离开王府,暗中等待褚松回。 “侯爷留步。”半个时辰后,周谌终于等到了人,忙上前道:“陛下已经知道您在灵州与景王府交往过密的事情,颇为不悦。另外陛下的意思,侯爷在外耽搁太久,也该回京了。等查明了简王墓一案,便起复您的官职。” 夏去秋来。 他在外待了两个多月,确实也该回京城了。 褚松回皱了皱眉,下意识回头看向景王府的正门,忽然不知该如何收场。 王府之内,赵慕萧坐在椅子上掰着手指头说衣裳、暗器和药材的名称,赵闲则在一旁强打精神帮他找来,稀里糊涂地一顿乱叠,塞进包袱里。景王妃拍他脑门,嫌弃地将那一团拿出来,重新整整齐齐地再叠好,放进去。 次日天亮,赵慕萧乖巧地听着爹娘的嘱托与关怀,颇为不舍,暂且告别。 青雾蒙蒙中,两个人和官队便上路了。 第27章 日常 灵州距曲州足有半月的路程。 赵慕萧坐了三天的官家马车, 神思闷沉,眼前昏昏,越觉煎熬困顿。恰好已出灵州, 到达朔州境内, 二人入城,先找个客栈吃了饭, 逛了逛城内闹市, 买些干粮点心等?吃食, 随后便在随行官队中挑了一匹马,牵马出城。 褚松回将赵慕萧环在双臂之间,悠悠慢行。有时又驰骋林野, 风卷如浪,赵慕萧缩在未婚夫怀中, 只感豁然恣意,笑意满面。 褚松回单手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另一只手护着怀中人的腰际, 免得他不小心掉下去。 林间凉爽, 赵慕萧正怡然自得, 晃着腿,采些路边野草, 轻声哼着坊间小曲, 从褚松回的腰上摸来洞箫, 吹了几声,断断续续不成音调。 “楚郎,楚郎!” 赵慕萧有些急地唤人,将洞箫递给他跟前。 褚松回便再勒住缰绳, 笑道:“想听什么?” “楚郎吹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不挑的。”赵慕萧扭头?,一副乖巧模样?,“不过楚郎要是愿意吹《长相思》,我就会很?开心!” 他凑得近,离得近,脑袋动来动去,像毛茸茸的小动物,头?发?搔着褚松回的下巴与脸颊,再有暖风一催,凭生痒意,就连空中弥漫着的淡淡香味,都如细纱如薄雾,将褚松回当?头?笼罩,心上如春水摇曳。 褚松回松开缰绳,接过洞箫。 赵慕萧弯腰贴在马上,温柔地抚摸马儿的鬃毛,挠了挠它的脖子?,“慢慢走,乖一点哦,楚郎要吹箫啦。” “《长相思》就《长相思》。”褚松回含笑,竖着洞箫,蓦然心神一动,动作顿住,下意识抿唇。 第37章 方才……赵慕萧也吹过这洞箫。他再吹的话,岂不是…… 褚松回喉结微滚,握着的这洞箫也仿佛熏着热气。 赵慕萧疑惑,又回头?看?他,看?不出他的面色不自然,只道:“楚郎?你忘曲了吗?” 褚松回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嘴唇上,道:“……没有,我怎么会忘曲。” 他启唇贴近吹孔,直至触上,洞箫微微下压。手指轻按轻抬,幽婉箫音流泻。 这一曲尤其漫长悠远。 曲终时,褚松回还贴着吹孔。 “好听好听!这支曲子?最好听!楚郎你怎么吹得这么好,不过好像与我昨天听到的有些不一样?……” 赵慕萧清凌凌的声音在绿竹林中飘荡。 褚松回也回过神来,他咳了一声,终于收起洞箫,别在腰后,只字不谈错音的箫曲,只见?他拽住缰绳,驭马一跃,淌过林间浅溪,行至一片林野空地。 赵慕萧心怀惬意,顿生灵光,兴奋道:“我也想会骑马,楚郎,你教?教?我吧好不好!” 赵慕萧只会骑驴。 几年前的时候,师傅得罪了人,搬去山里躲风头?,每次喝得烂醉如泥,都是赵慕萧骑着小毛驴,给师傅上街买醒酒药。 见?他缠着自己央求,褚松回唇角上扬,自是答应,倾囊相授,教?他紧贴马背,微微俯身?,双腿夹住马腹,握着他的手教?他拉住缰绳,控制适当?的力?度。 赵慕萧认真听讲,点头?。 “你来试试?放心,这马我载着你骑了一路,还算温顺。” 褚松回翻身?下马,先是牵着马走了几步,问:“准备好了吗?” 赵慕萧养得圆乎乎的脸紧绷着,捏着拳头?,甚至严肃,“好了,楚郎!” 褚松回轻拍马臀,马嘶啼一声,踏起马蹄,向前冲去。 在马疾驰的一瞬,带着他冲往模糊的前方时,赵慕萧心跳极快,快要顶跳到嗓子?眼处了,他不由激动紧张,铭记未婚夫的教?引,如实照做。 褚松回运施轻功,踩石跳跃,拽着枝条斜伸的竹子?,翻上高?处林叶间,足步踏枝,追着赵慕萧,高?声提醒他前方之路,转弯或是慢行,地上有石头?,往左或是往右。 赵慕萧扣住缰绳,听耳边裹挟风声,他也渐入佳境,策马行于林间,不快不慢,正是刚刚好,回头?冲褚松回乐道:“楚郎!我会骑马了!你看?!” 褚松回看?他,一袭鹅黄衣衫的聪明萧萧,唇红齿白,纵马腾跃,灼灼明媚的意气扑面而?来。虽半瞎不瞎,虽曾历尽磨难,可好像丝毫没有削弱他的一丝明亮与勇气。 褚松回踩叶过林,旋身?一转,稳稳当?当?地落在马上,从背后双手环住赵慕萧,控住缰绳一拽,催使马抬蹄避开地上一颗石头?。 赵慕萧道:“楚郎!” “在呢。”褚松回应了一声,不由地将人环得紧紧的。 心跳比达达马蹄声与呼呼风声更响。 他们赶了一连七日?的路程,换了三四匹马,总算到了曲州地界。雁云山脚下,一行人乘船渡水,再有五日?即可。 湖上茫茫,但?见?群山飞鸥。 这一日?,赵慕萧躺在床榻上敷着眼睛。褚松回坐在床边,替他按摩额上穴位。 安童端来刚做好的糕点,正要伺候他们小王爷,便被褚松回那几个亲随给拽了出去。 “没看?见?我们公子?在里面吗?” 安童脸又黑又红,实在是憋不住了,噼里啪啦道:“我才是我们小王爷的贴身?小厮,本来就该我伺候小王爷的!一次两次倒也罢了,结果这一路上,你们公子?又争又抢的,把我应该干的活都抢了,我给小王爷换衣裳都不行,什么意思啊!” 这话问得有理有据,褚松回的亲随简直无言以对?。 千山和将夜在门外偷看?里面,褚松回一手按着穴位,一手端来糕点,任赵慕萧去摸,却偏偏在他要摸到的时候,将承盘拿远了一些,叫他摸了个空。如此反复几次,赵慕萧要恼时,他才笑眯眯地奉上承盘,先于一步拈了块糕点,喂到赵慕萧唇边。 嗯……他们侯爷……嗯,确实……难说…… 要是夫人看?到这一幕,都得跳起来惊叫,找来驱邪大师,看?看?她一向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儿子?是不是中邪了。 安童怒道:“还没成婚呢就这样?,成了婚之后还得了?” 那可真不得了。 千山腹诽,拽着安童往旁处去安抚,“小安童,来来来,你怕什么,我们公子?又不会把你们小王爷吃了,你正好得闲,赏山川景色岂不美哉……” 一人一句,把安童堵得说不出话来。 而?舱内,褚松回一边按着穴道,一边垂眸瞧着赵慕萧吃糕点。 他眼睛被覆着浸润草药的白布,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下半张,秀挺的鼻子?与红润的嘴唇。他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绿豆糕,生怕碎屑掉落,不过还是防不胜防,一粒碎屑沿着手指缝隙,落入脖颈处。 于是褚松回的目光又落在他的脖颈,衣领微开,露出的一截细白修长。 褚松回下意识捡去那一粒碎屑。 忽然间,褚松回觉得,自己一只手好像就能将他的脖颈扣住。 “楚郎?” 褚松回眉心一跳,皱着眉,收起自己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心思,继续给他按着穴位。 赵慕萧吃完糕点,听见?江面上传来的山歌,觉得口音熟悉,问:“楚郎,是不是要到流云镇啦?” 褚松回也不知,唤亲随探问,确实到了曲州太侑郡下辖一个县的流云镇。 赵慕萧十岁的时候曾与师傅在流云镇待过几年,便正好今夜歇在此处。船停泊在岸边,褚松回习惯性地握着赵慕萧,走了不一会,便见?炊烟人家,一排排的房屋。 赵慕萧回到故地,又听鸡鸭叫声,说不出的怀念与安逸。 投店途中,赵慕萧还遇见?了好些个故人。 有在他练武偷懒被师傅罚站一天,偷偷给他送吃食的卖槌子?的蒋婆婆;心疼他一个小孩子?,天天举镇上最壮的大汉都举不动的石锁,为?此跟师傅在太阳底下吵了三百个回合面红耳赤的张老伯;还有结伴去抓鱼、掏鸟窝、打果子?的周家兄妹,热情地邀请赵慕萧回自己家住,住什么客栈。 赵慕萧心中欢喜,便拉着褚松回,一同前去。 周家妹子?打量褚松回与赵慕萧的亲密,问:“这是……” 赵慕萧毫不遮掩,自豪道:“是我未婚夫,他叫楚随!” 都是知心熟人,赵慕萧将自己的身?世告知,又将与楚随的婚约解释明白,只隐去前往曲州的真实目的。众人吃惊,不过见?他这般被养得白里透红,便为?他开心。 饭桌上极为?热闹。 赵慕萧眼睛不好,没待褚松回动筷,就有人争着过来夹菜倒水。赵慕萧怕褚松回不习惯,便时不时地提起他,“楚随好厉害的,文武双全,才貌无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赵慕萧便直接唤楚随。 “那对?你好不好呀?”周家人笑呵呵地问。 赵慕萧道:“好,可好了!” 周家人纷纷庆祝,打趣道:“那这皇上还真是随手一点,点出个天作之合的鸳鸯谱啊!来来来,楚随楚公子?,我们也敬你一杯。” 褚松回微微一笑,从容饮茶,姿态甚是得体。 茶淡淡的,滑入喉中,却如同生了刃。 这一路来,途中辛苦,不过陪赵慕萧纵马踏林,特意买一条乌篷船,饮茶江上,苦累顿消,反而?让他觉得好似游山玩水一般畅快。此番又遇见?了赵慕萧的故人,知道了许多他以前的乐事。 而?渐渐的,赵慕萧一口一个亲密无间的“楚随”,砸在褚松回头?上,令他心头?沉郁阴霾,竟无端地生出几分茫然,茫然中再滋生出如暗处青苔的惧意。 怕什么?不知道。 他不由地想起临别前周谌与许子?梦的话。 他不可能待在灵州一辈子?,况且他刚收到密信,说乌夏蠢蠢欲动,有意出兵,他迟早是要回平都的,那到时候……萧萧…… 褚松回这辈子?都没遇过这么棘手的麻烦,也不知自己为?何顾虑越来越多,分明当?初只是为?了消遣寻乐。 酒过三杯不解愁,茶也是。褚松回渐渐觉得屋中闷得慌,推说头?疼,回船上吹吹风。 赵慕萧本要陪着他去,但?周家人留他再吃一点,只好应下。 其时明月当?天,月华如银,铺在江面上。 乌篷船飘飘荡荡在岸边。 褚松回静静地平躺在船内,又觉无趣,倚船吹了首洞箫,更心烦意乱,一手转着洞箫,一手向湖上丢石子?打水漂。 实在没事做了,最后还是回到船内躺着,手指勾着红绳,一枚玉坠垂落摇晃,在月光下闪着一个“萧”字。 第38章 他盯着那个字与玉坠双童嬉戏的图案,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心生戾气。好了不起,皇上赐婚呢,定婚信物呢,天作之合?呵,那怎么就偏偏阴差阳错到了他的手里…… 褚松回一些阴暗的想法刚刚冒出来,便听船外传来柔软熟悉的声音。 乌篷船的帘子?被掀开,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褚松回只是刚刚坐起来,感觉乌篷船微微一沉,晃了几晃,下一瞬,赵慕萧已经倒入了他的怀中,睁开一双朦胧且泛红的眼睛,唤道:“楚郎,楚郎。” 听到这称呼就头?疼的褚松回忽然闻到一股清浅的酒香,又瞧他眼睛里浮上红血丝,急道:“你喝酒了?” 只见?赵慕萧傻乎乎地笑了笑,摸着褚松回的脸,摸索到他嘴唇的位置,又傻乎乎地笑,凑过来亲了一下。 啵的一声。 第28章 褚松回人傻了, 嘴唇一软,袭来漫有荷花味的酒香。 他大?概是昏了头,竟觉得这酒香, 既清淡无比, 又浓郁醉人,一缕烟雾一样飘然柔软, 又直上?云霄。 竟只有一瞬。 赵慕萧离开的时候, 他下意识拉住赵慕萧的手腕, 将他拽向自己。赵慕萧没什么力气,一团云一样陷入褚松回的怀中。 褚松回心绪翻涌,看向怀中的小瞎子, 不由地动了动喉结,垂眸道:“萧萧……” 正在这个时候, 追不上?小王爷的安童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冲乌篷船内喊道:“我们小王爷误喝了周家人的酒,眼疾发作,该敷眼睛了……” 赵慕萧咕哝了几声, 在褚松回怀里开始乱动, 抬手按着眼睛, 喊疼。 “不能按,听?话。”褚松回眼疾手快, 连忙抓住他的手, 只见?他眼睛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 旁些心绪顿消,只后悔提前离场,他放下赵慕萧,“在这等我, 很快就?回来。” 安童正要爬上?船取药之时,却见?乌篷船内飞出?一人,踏水至大?船。 褚松回快步入屋,目不斜视,迅速提着一个包袱和一个洗干净的铜盆,轻功点水。他明显着急,脚下一个踉跄,不慎拨开了停泊的绳结。 此时正有风,乌篷船摇晃溜出?。 正要上?船的安童一脚踩入水中,“……?”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褚松回没管他,回到船内便扶起赵慕萧,小声问:“方才没揉眼睛吧?” 赵慕萧浑身无力,摇头道:“我……很听?你话的。” 褚松回心蹦跳了一下,“为何?” 赵慕萧口齿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丢:“你、你是我的未婚夫呀,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褚松回掩去心下的失落与烦躁,闷声道:“就?这么爱听?未婚夫的话?他要是个骗子呢,要是个坏人呢?你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肯定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手下碾药材,挤草药,取水,浸泡的动作却一点没停,反而还越来越快,颇有些泄愤的意味。 赵慕萧意识不太?清晰,费力地听?着未婚夫说话,甩了甩脑袋,更往前凑,抱着未婚夫的手臂,茫然地问:“ 你是我未婚夫,你对我确实很好,我才听?你话的呀。” “你……”褚松回无言以?对,心口堵得慌。 真是他未婚夫,也就?好了,关键他又不是! 若是换了真的楚随,又对他很好的话,他岂不是也要这样黏糊糊、动不动就?撒娇地缠着那个楚随!又要拉手又要抱着!仗着醉酒眼疾发作,还敢亲嘴! 褚松回咬牙,将纱布来回来在草药碎粒的浸液中摆动。力道不由地大?了些,溅出?些水滴。 赵慕萧摸了摸脸颊,愈发茫然:“楚郎,你生?气了吗?” “没有,哪敢。”褚松回闷哼,继续用力甩着纱布,不过这会控制力道,没让水滴子溅出?去。 此时夜晚,赵慕萧眼前极其混沌,时不时闪过的疼痛令眼前更加幽黑,他只能随声音贴向未婚夫,安静地盯着影像,歪着脑袋,满是迷惑。 待纱布吸满汁液,褚松回狠狠一拧,滴滴答答的水珠子落入铜盆中。 “敷眼睛了……” 褚松回微微抖了抖纱布,双手捧着,刚转身唤赵慕萧,迎面又是一阵香气,下一瞬眼前便出?现漂亮得惊人的赵慕萧。 褚松回唇上?又一软。 “嗷……”赵慕萧十分?可怜地捂着嘴唇,“磕到牙了……” 褚松回眉心狂跳,心思复杂纷乱,躁动得不行?:“……叫你不打招呼。躺下来,先把药敷上?,再把手拿开,我看看有没有磕破皮?” 赵慕萧平躺在乌篷船内的毡毯上?,让褚松回敷了药,眼上?灼热与疼痛顿时减弱,更是乖乖地“啊啊”张嘴。 褚松回看了看,声音轻飘飘的,“没有磕破皮,自己按一按,很快就?不疼了。” “噢。” 赵慕萧言听?必从。 褚松回卷起两边船帘,月光透过窄窄的窗子洒了进来,映照赵慕萧。 褚松回的目光又不知该放在何处,他倚船而坐,手里空闲,随便一抓,正抓到那个红绳玉坠的定亲信物。 月光下,光和莹润。 褚松回脸顿时一沉,想?也不想?将玉坠塞垫子底下。船内静悄悄,他垂眸看着赵慕萧,漫天春雨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如同烟波摇月影,照了满船。 褚松回移开视线,手臂搭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看水面波澜上的点点星子与寥寥残荷。 半晌后,他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赵慕萧揉着下嘴唇,被磕到的地方已经不痛了,正要唤未婚夫,忽然听?到这一句话,唇角上?扬,伸着手乱晃,道:“在亲你啊。说书摊演的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这叫肢体?接触!从牵手开始,一点一点的,再拥抱,再亲吻,再……” “够了……你现在是个小醉鬼,我不跟你计较。”褚松回深呼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说,“但是,赵慕萧,你知不知道事不过三的道理。” “知道啊,师傅教过,偷摘一次桃子可以?,摘两次也可以?,摘第三次就?要挨打了。我刚才……刚才已经亲了楚郎两次啦!”说着,他瘪了瘪嘴,声音失落下来,“意思就?是我不能再亲啦。” 褚松回看了又看,还是没忍住,双指捏他脸颊。 赵慕萧身形清瘦,脸上?却圆乎乎的。大?约肉都长在了脸上?,捏着很是舒服。 他道:“你倒是会举例。” 赵慕萧被捏脸,也还笑呵呵的,只觉未婚夫的气息甚是好闻,挪动着蹭了蹭未婚夫的手掌,跟小猫小兔子似的。 褚松回一顿,抿了抿唇,倒也没躲。另一只手依然放在窗边,状似漫不经心地敲着,只是节奏比方才要快了许多,渐成曲调。 约莫一炷香,赵慕萧仰着头飞速地坐了起来,兴奋道:“楚郎楚郎,我要看你!” 师傅的药方子真好,可以?看到清晰的画面呢! “……急什么。” 褚松回手心不知何时出?了汗,一向好干净的玄衣侯却没擦拭,而是先整理了衣角鬓发。 斜倚着的坐姿端正了起来,又觉得太?僵硬,遂而微微倚靠。 “可以?了吧可以?了吧?”赵慕萧催促着,“楚郎你反正怎么都好看呀。” 褚松回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喜房里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褚松回:“……可以?了。” 赵慕萧闻言便拿开了纱布,一刹那间?得见?未婚夫真容,俊朗潇洒,丰神如玉。 他不由上?前,想?要看得再清楚些。 然而转瞬即逝,月下的一切影像湮没为暗沉幽黑的沼泽,也快要他的未婚夫湮没。 赵慕萧叫了一声,“又没有了!” 师傅的药方一点都不好,偏偏只能看见?一瞬! 他像个孩童一样,被夺走喜欢的糖葫芦,急吼吼地叫唤,满是失落。若再年?幼些,只怕会哭出?来。 赵慕萧还没看够呢。 他迫不及待地上?手去摸褚松回的脸,睁着眼睛,回忆起刚才所?见?到的模样,一寸寸感知、描摹。 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 褚松回下意识闭上?眼。 从鼻子,到面颊,再到嘴唇。 褚松回喉结滚动,莫名觉得干渴。 最后到脖颈。 赵慕萧的手指滑到喉结时,褚松回心中已数到二十八个数。他咬着后槽牙,抬手一拽,指尖已解开了他手腕上?的衣带。 赵慕萧只觉眼前飘过什么东西,再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睛被蒙住了,坠入无际漆黑。 乌篷船随风摇晃,穿行?在枯荷之中。 他道:“楚郎……” 这会也是真的摸瞎了。 “赵慕萧。” 乌篷船内,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声音如金玉,低低的。 第39章 “又想?做什么?” 赵慕萧张了张唇,想?了好一会,摇着脑袋,呆愣愣道:“没想?做什么,我……我脑子不清醒……有点醉人。” 褚松回双手捧着他的脸,细细抚他柔软的面颊,眸光沉似此时此刻的月夜。 水光摇曳,乍明乍暗。 褚松回道:“不,你想?做什么。想?想?,是什么?” 赵慕萧呆了呆,真的想?了想?,嗅到未婚夫身上?既清冽又安抚他的气息,也如实说了,“想?亲。但不是事?不过三吗……” 一字落下,唇已然被堵住。 什么事?不过三。 那人好像伺机等候着的。 双唇相贴,甚是舒服。赵慕萧不由地更往未婚夫怀中靠,把自己软绵绵地放在未婚夫怀中,双手搂他的腰,仰着脸。 褚松回心中竟生?出?莫大?的满足感。 平都城谣传他放浪形骸,荤素不急。实际褚松回根本没亲过人,然而此时此刻,竟无师自通。 他含着赵慕萧的下唇,轻咬或吮吸或碾磨,只能叹自己天赋奇佳。 赵慕萧窝在他怀中,乖乖的,褚松回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褚松回轻慢且温柔,亲着亲着便有些刹不住的热烈了。一只手穿过赵慕萧的腰,抚着后背,一只手摩挲着他洁白细腻的脖颈,偶尔睁开浓郁得似灌了一团墨的眼眸,月光下见?赵慕萧面颊绯红,他不由地亲得愈发投入,耸起了肩膀。 “楚、楚郎……” 湖上?有风,赵慕萧的声音便含糊在风中。 不知是楚郎,还是楚随? 褚松回顿住了沉迷的动作,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僵住,所?有上?涌的血气霎时冷冰,化作银针似的冰凌碴子,将他刺得无处可躲。 “你叫的是谁?”他偏问。 赵慕萧头晕,也没发觉放在自己腰际上?的手越发扣紧,道:“叫……你呀。” “我?”褚松回又问,“我是谁?” “你是楚随呀!我的未婚夫!楚郎怎么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赵慕萧傻乎乎地笑,又倒入未婚夫怀中,撒着娇,“楚郎,再亲一会好不好……” “……” 褚松回死死咬牙。 分?明亲他的是他褚松回,他心中却认作楚随,热情欢喜地抱着楚随,心心念念的也都是楚随。 若是真的楚随,他也会这般投怀送抱,主?动亲亲。 该死!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楚随这个人? 褚松回作为裕州褚氏的嫡长子,自小顺遂富贵,不管是学武还是学文,他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八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到如今二十四岁,也算是战功赫赫,扬名天下,陛下亲赐爵位“玄衣侯”。 纵马长街,极尽意气风发。 向来都是高坐骏马上?,含笑受人眼光的。 骄傲,潇洒,肆意。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从心底生?长出?嫉妒这种东西,并且狂舞疯长,水草一般,四面八方地摇动,抽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一声声的“楚郎”或是“楚随”,遮住上?半张脸也能看出?的亲近神色,便是它生?长的养料。 他甚至想?着,为什么他不能是“楚随”? “楚郎?”赵慕萧只听?见?沉重的喘气声。 “不许这么叫。”褚松回掐断船外一支残荷,秉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拉过赵慕萧的手掌。 赵慕萧头晕得不行?,懵懂地问:“哦,那我叫什么?” 褚松回在他手心写字。 “褚。” 这个字练过好多遍的,未婚夫一写前面的笔画,他就?立马想?到了。 第二个字。 赵慕萧道:“这个字我也认识,是灵!灵州城的灵。” 第三个字。 笔画多,手指在赵慕萧的掌心写得发痒。 “这个不认识……” “遇。” 褚松回口齿极其清晰,“褚灵遇。” 褚松回心跳极快,牙齿咬着舌尖,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慕萧,“这是我的名字。” “褚灵遇……”赵慕萧迷糊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唇角上?扬,又扑入他怀中,“你不让叫楚郎,那叫你灵遇哥哥好不好?” 褚松回觉得自己的心快蹦出?来了,声音低到融入晚风中:“你愿意,当然好,最好不过了。” 赵慕萧道:“灵遇哥哥,那还可以?继续亲吗?” 褚松回重新吻上?去。 乌篷船摇摇晃晃穿过残荷群,荡起水面涟漪,月色正怡人。 第29章 翌日晴光朗照, 赵慕萧醒来时,摘掉衣带,乌篷船正在岸边摇曳, 荡开?林间细碎灿光。 他?呆坐在乌篷船内, 眼前极其?模糊晕眩,脑子嗡嗡, 他?抿了抿唇, 嘴唇好像也?有点肿。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褚松回抱着一堆果子回来, 正瞧见?赵慕萧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在思索,唇色被亲得?嫣红饱满。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心中既窃喜又不安。 他?昨夜情绪失控,在赵慕萧的手心中写下他?的名?字。 赵慕萧知道了, 会怎么…… “楚郎!” 赵慕萧见?到很熟悉的白衣身影,有些迟钝,脑中浑噩渐渐如?雾消散,他?起身招手, “楚郎!” 跳下乌篷船, 朝他?奔来。 像只小雀儿, 扑腾扑腾飞入他?的怀中。 褚松回忽觉心口?猛地一跳,自胸腔炸出朵直冲云霄的烟花, 整个人像被点了穴, 僵硬住而不敢动, 只垂眸看着他?。 赵慕萧用他?那黏糊糊软绵绵又乖巧至极的嗓音,说道:“楚郎,你昨晚是?不是?亲我啦?” “……你记得??” 褚松回递给他?几个刚洗干净的野果,说话时声音极为沙哑, 透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紧张。 赵慕萧点头,“记得?呀,我昨晚不小心拿错了杯子,喝了一点点酒,眼睛就开?始不舒服了,然后就去找你了,然后我们就亲亲了……” 他?当时蒙着眼睛,看不清,只记得?记得?未婚夫把他?抱在怀中亲吻的些许感觉。 那真是?很舒服了。 赵慕萧满脸笑意,气色红润明?亮,脆脆地咬了一口?果子,更显得?唇红齿白。 褚松回右手里指间紧紧捏着一颗绿色山果,锁眉追问:“其?他?的呢,不记得?了吗?” 赵慕萧摇了摇头,“好像说了些话,但想不起来了,脑袋还有点晕。昨晚说了什么呀,楚郎,你告诉我吧。” 他?还有些暗戳戳的心虚,应该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他?很乖的。 “……没什么。” 看来,身份没有暴露。 但褚松回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 他?捏碎山果。青绿色的汁液沉默地自掌心渗出,淌过手掌边缘,恰好沿着那道新伤。 他?今晨去林间摘野果,不慎被细枝划伤手掌边缘。当时止了血,不碍事了,如?今被这酸涩的果子汁液一浸,疼痛顿时如?荆棘丛倾轧。 他?一边希望赵慕萧发现他?不是?他?的未婚夫,一边又担忧顾虑他?生?气,纷繁复杂的情绪扰得?他?心神不宁。 褚松回不想管,他?丢掉果核,“砰”的一声,溅起溪边水花,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头还疼吗?吃点东西,过会我再帮你敷药。” “有点。”赵慕萧后悔不已,“都怪我拿错了杯子,当时又在听婆婆讲话,没留神就喝了。当我闻到那酒味的时候,已经咽下去了。” 褚松回沉声道:“以?后千万注意了。” “嗯……”赵慕萧听未婚夫声音,似乎郁郁寡欢的,“楚郎,你怎么啦?哪里不高兴。” 是?因为和?他?亲亲不高兴吗? “没有。”褚松回清了清嗓子,调整状态,语声清朗,转移话题:“对了,药包里有一味草药昨夜沾了点水,分量不够了,我正好去林子里采来。萧萧,你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 赵慕萧正要说。 褚松回道:“听话,回船上再休息一会。” 赵慕萧只好同意,愣愣地看着未婚夫的白衣身影遁入苍翠的林中。他?又吃了一颗野果,心想未婚夫有时候真是?怪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吃了果子,渐渐没那么晕了,便从船上下来透透气,随手捡过地上一根树枝,比划了几个招式,脚踩乱石,旋身一转,手中树枝已在地上画了好几个圆。 他?试了几次,只能画出圆来。 若是?师傅就厉害了,不仅能画出图案,还可以?写出字呢。有一次,赵慕萧眼睛没坏时,见?过师傅耍棍法,当真是?飞龙在天般的浩荡气势,几招过后,地上便出现了“慕”和?“萧”二字。 赵慕萧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索性也?不练了,蹲在地上,握着树枝写字。 第40章 慕、萧、景、闲、褚…… 不对不对。 他?把“褚”字给涂掉,没头没尾的,他?也?不认识姓褚的人。 赵慕萧想起昨天晚上仅存的一些记忆,心中欢喜,划动树枝,慢吞吞一横一竖地写下一个“楚”字。 这是未婚夫楚郎的楚。 赵慕萧虽看不真切,却在笔画收放之间自得乐趣。 溪边晨风悠悠,吹散了些字上的细小砂石。 褚松回踩住一颗石子。 他?左手提着布包好的果子,右手拎着放满草药的竹筐。 一回来就看见?这小瞎子蹲在溪边握着树枝划拉,乌黑的发丝散落,衬得?肤色洁白,模样甚是?招人,褚松回不由地想起昨夜那个沾染荷露明?月光的亲吻,小瞎子直往他?怀中钻的依赖劲,喉结滚动。 然而当他?看清地上字迹的时候,如?瀑布泉水浇了当头,瞬间冷了下来。 赵慕萧浑然不察,亲近道:“楚郎,你回来了!你看你看,我写的这个字如?何??” 褚松回咬着舌尖,目光游移,瞥见?一旁没擦干净的“褚”字。 牙齿咬着舌尖,用力?了些,目光又回到“楚随”二字上。 好。 很好。 比第一次写的时候,可好太多了,工整端正,笔画清晰。 也?不知道私下里背着他?,偷偷练过多少回这个“楚”和?“随”字。每一次练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默默唤着未婚夫楚随。就像昨天晚上一样,抱着亲着的人是?他?,口?口?声声的楚随。 褚松回心头那股火又给燃了起来。 饶是?他?再不承认,也?心知肚明?,那团火焰名?为嫉妒。 “楚郎?”赵慕萧又问。 褚松回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着如?寻常,道:“外?面有风,你穿得?又少,进船里吧,小心着凉,待会我给你敷药。” 赵慕萧有些失落:“哦……” 未婚夫到底是?怎么了呀? 他?进入乌篷船前,转身眯眼看了看。 未婚夫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盯着他?写的那些字的方向。赵慕萧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他?看不清的是?,褚松回阴郁冷笑的神色,以?及抬起靴子,将地上所有的“楚”字和?“随”字通通踩糊抹平的动作。 褚松回勾着树枝,补全被擦掉的“褚”字,左右看看,勉强满意了,拍拍手,丢掉树枝,进入乌篷船,替赵慕萧敷眼。敷完眼睛后,他?又带着赵慕萧在溪边取茯苓膏涂牙洗漱。 赵慕萧听着未婚夫的话,让张嘴就张嘴,让吐水就吐水。 天光大晴后,二人牵着手去周家喝了汤粥,一番言语告别,便坐船继续赶路了。 渡水过太侑郡,改车马陆路,约莫今晚就能到曲州了。 马车上,赵慕萧与褚松回相?邻而坐。 赵慕萧敏锐地察觉到未婚夫心情不佳,心中嘀咕,未婚夫的反常好像就是?夜里他?们亲嘴之后的第二日开?始的。赵慕萧难免多想,楚郎是?不是?不喜欢和?他?亲呀? 天塌了,他?还挺喜欢的。 赵慕萧拽拽未婚夫的衣袖,直接便问:“楚郎,你不喜欢和?我亲吗?” 褚松回表情空白,闪过一丝不自然:“什么?” 赵慕萧慢吞吞又重复一遍。 “……”褚松回莫名?觉得?这马车太狭窄,赵慕萧的眼睛太亮,他?道:“问这个做什么?” 赵慕萧道:“你从昨日开?始就心不在焉的了,是?为那天晚上吗?对不起楚郎,我醉酒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你若是?不能接受或者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就不亲好了呀。” 毕竟虽然有婚约在身,但他?们都是?男子。 话里最后几个字像含着钩子挠人。 委屈,可怜,伤心,难过。 仿佛在控诉。 褚松回下意识抿了抿唇,实在拿他?没办法,放轻了声音,道:“我没说不能接受,也?没说不喜欢。就是?……就是?,这几日可能舟车劳顿,便话也?说少了。” 赵慕萧半信半疑:“真的吗?” 褚松回目光下移,落在他?唇上:“当然。你什么时候想亲,我都可以?。” “那我现在就要!”赵慕萧道。 褚松回只觉香气袭来。 是?赵慕萧衣裳的气息和?风捎进来的桂花。 瞬间气氛变得?旖旎动人。 褚松回看一个劲往自己身边靠到处乱摸的小瞎子,不由心念摇动欲醉,扣住他?的腰肢,俯身吻了上去。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两个人都在清醒时刻。 但相?同的是?,赵慕萧还是?一副予取予夺的乖巧顺从,无意识地贴向自己,呢喃着喜欢楚郎。 褚松回挑开?他?的唇缝,在他?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唔,楚郎……” 赵慕萧睁开?雾蒙蒙水润的眸子,无辜又茫然。 “……”褚松回自暴自弃似的将人紧紧搂在怀中,更加用力?。 楚郎楚郎,就知道楚郎。 那天晚上还“灵遇哥哥”的叫呢。 全忘了。 没关系,没关系,把嘴堵住,亲得?他?说不出话来就好了。 如?他?所愿。 渐黄昏时分,车马入官道。 褚松回掀开?帘子,晚风习习,夕阳流金,一道一道地铺陈在赵慕萧的脸上,映出他?红润的嘴唇。褚松回垂眸看着躺在他?腿上睡着的小瞎子,忍不住抬指拂过他?面颊和?脖颈处的桂花,细嗅一缕甜香,不由地将人收紧入怀。 马车入城,很快停下。 赵慕萧一觉也?睡醒了。 第一时间便去郊外?给师傅扫墓磕头,絮絮叨叨又慢悠悠地说着他?遇到了亲生?爹娘和?弟弟,还多了个未婚夫,未婚夫叫楚随,待他?可好可好了。 褚松回在一旁看着,见?木头上赵慕萧请人刻的“恩师慕余之墓”这几个字。 之后回了街市,这生?活多年的曲州城,眼前虽诸般模糊,赵慕萧却倍感亲切,拉着褚松回穿梭在自己曾熟悉无比的大街小巷中。 “楚郎,我就在这条街上遇见?师傅的。” “楚郎,这条巷子好多年了,我十岁的时候,还在这儿当过小乞丐。” “楚郎,这家的圆子可好吃了,你尝尝!” “楚郎……” 一口?一个黏糊糊的楚郎,听得?褚松回头疼,又不想扫了赵慕萧故地重游的兴致,只好硬着头皮强行忽略掉“楚郎”二字,陪他?穿东穿西、走南走北。 最后好不容易结束了,赵慕萧带褚松回回了自己与师傅的小房屋,门外?有朝中士兵把守。 他?本以?为京城来的人都很难说话,必会断然拒绝他?们住在此处的请求,谁知他?只是?一提,大理寺卿竟就同意了。 赵慕萧很是?开?心,拉着褚松回走过他?曾经生?活居住的地方,花草、竹子。 褚松回一寸一寸看过。 天色已晚。 他?们明?日要跟着大理寺去调查简王墓,赵慕萧还想抽个时间去给师傅上香,困意袭来,故而敷了药,缠着未婚夫亲了会之后,便与未婚夫相?拥而眠。 借着窗外?月色,褚松回细细打量赵慕萧,心动如?拨弦,在他?眉心自鼻尖印下几个亲吻。 赵慕萧下意识翻身,投入褚松回怀抱,呓语:“唔楚郎……” “……” 褚松回面色一沉,心口?被郁闷压满。 他?知道赵慕萧想的是?同他?朝夕相?处的自己,却怎么也?不得?劲。 还是?……找个机会,挑明?当初假冒之事吧。 赵慕萧很喜欢亲近的肢体?动作,动了动,找到最舒服的角度,满是?依赖地靠着自己,呼吸绵长,眼前还系着自己的腰带。 褚松回沿着鼻尖,在他?唇上描摹。 察觉到赵慕萧无意识的张唇回应,褚松回有些压抑不住,不由地抱紧了他?,轻抚过他?脖颈后的伤疤。 “砰”的一声。 褚松回从沉溺中惊醒,迅速将被子给赵慕萧拉好,他?则披着衣裳推门,只见?院中一地银霜黄蕊,桂花簌簌,此外?空无一人。 他?捡起地上一颗石子,眉头紧蹙。 问门外?守着的卫兵,皆道无人,连影子都不曾瞧见?。 褚松回心下多疑,却没有线索,只好回屋,心事不宁,拥着赵慕萧迟迟才睡去。 第30章 次日一早, 京城的官兵便聚在屋外?了,为首的是大理寺卿严衢,亲自等候。 赵慕萧很是配合, 诸事?顺从, 心道这些人都是皇帝的耳目,他若有一丝的怠慢, 指不定就?给皇帝知道, 然后揪他们景王府的小辫子了。 严衢悄悄从赵慕萧看到玄衣侯, 又见不可一世的玄衣侯,牵着赵慕萧的手,语声温和含笑, 时不时带着逗弄的意趣,严衢不禁叹为观止。 第41章 玄衣侯也有今日啊。 褚松回见严衢一直在看着赵慕萧, 往前侧身?,笑眯眯道:“严大人,是否该出发了。” “哦,是是!” 严衢赶忙移开?视线, 不再多想, 上马前往简王墓。 简王墓位于曲州东郊的照月原。 这里?是简王赵丛的兵败之地, 昔年芳草如茵,如今杂草丛生, 依稀可闻风声呼啸与野兽哀嚎。 赵慕萧曾听说?书摊子讲过?, 简王也曾叱咤风云, 攻灭温、梁等国?,功盖天下。 末了却连皇陵都入不了,只葬在这荒无人烟之处。陪葬品被盗,潦草的陵墓也要?被重新打?开?, 死后亦不得安宁。 赵慕萧听见陵墓石门被打?开?,一股阴森之气顿时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 一行人下墓。 墓中?死寂,只有兵甲脚步声和火把烧得脆响。 简王墓很小,没有机关。 大理寺很快找到当年的墓葬清单,一一对照检查。十七年来,简王墓中?的陪葬品被盗者十之七八,所剩下的便只是些书画、竹帛之类的那几个盗墓贼看不懂的东西。 赵慕萧总觉得这里?面很吓人,贴着墙走,忽而“咔嚓”一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赶忙抬起。墓中?森森幽黑,他看不清,只好叫唤未婚夫。 褚松回晃着火把,将地上的东西捡起。 只见是一片已有些生腐的竹简。 照着竹简上的文字,依稀可辨墨色。 赵慕萧问:“楚郎,是什么呀?” 褚松回静默半晌,突然前方传来嘈乱与惊呼声,二?人与官兵立即跟上前去。 动静出在棺椁主室。 狭窄的主室中?,只有一口粗糙腐烂的棺木。 褚松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的平叛之战。简王这个人,杀了他的父亲,最后也死在了他的箭下,恩怨尽消。如今他下了简王的墓,看到曾经一代枭雄死后这般凄凉光景,一时恍惚。 严衢道:“这个棺木被动过?。” 他肃然中?带着隐隐惶恐的言语,打?断了褚松回飘忽的思?绪,他回神,顿然见棺木一角斜斜抬起,果?真有被动过?的痕迹。向棺木空隙之处探去火把,内里?竟什么也看不见。 严衢愈发惊惶不安,令人推开?棺木。 棺木里?空空荡荡,只浮起几缕尘埃。 “这……简王尸骨不见了!”严衢脸色一瞬惨白,惊呼道。 抬棺木的士兵大受惊吓,“砰”的一声,竟将顶盖失手砸下。 墓室空空,似有尖锐的笑音跟着棺材顶盖的巨响在旋绕回荡。 赵慕萧紧紧攥着未婚夫,忽觉未婚夫掌心发凉。 * 出了陵墓后,秋光正明媚。 严衢冷汗不止,喝令所有人不许透露出一个字,随后对褚松回道:“侯……褚公?子,小王爷,还请移步驿站一叙,商议一下此事?该如何。” “嗯。”褚松回应下,转头看向赵慕萧,不由蹙眉,“萧萧,你怎么了?” 赵慕萧脸色苍白,没什么力气,只觉很是不舒服。 墓里?阴气重,许是待的时间久了。褚松回心下悔然,早知便不让他也跟着下来了。褚松回二?话不说?,解开?自己的外?袍,裹住赵慕萧,抱着赵慕萧上了马,奔回城里?的屋子,将赵慕萧放在床上,找了几层被子盖好。 赵慕萧的脑袋越发沉重,身?体发烫,似在酷暑炎夏,渐渐失去了意识。 褚松回烧了热水,将赵慕萧安置好,又令千山去找曲州城最好的郎中?,让安童寸步不离地看顾,一切妥当后,才策马去驿站,找严衢商议简王尸骨不见一事?。 驿站中?,严衢坐立难安,急急慌慌地写?完密折,片刻不敢迟疑,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御前。 严衢颤颤巍巍地喝了杯早已冷透了的茶,道:“侯爷,自从出了简王墓后,我这眼皮一直在跳,我有预感,要?出大事?了!” 他一杯茶也喝不安稳,洒出了一半。 偏偏这时候,他又收到京城刚到的加急文书,手忙脚乱地连沾湿的衣裳都来不及擦拭,赶忙接过?拆开?看。才看了没几行,倒吸一口凉气,“侯爷?” 褚松回一言不发,正站立廊下,垂眸摩挲着手中的竹简。 字迹清晰,是方才在简王墓所捡。片刻后,他从怀中?袖里?取出另一枚竹简,其上笔画蜿蜒,断续不清,是冯季所有。 而这两支竹简,他反复观看,分明出自同源。 且如他所猜测的一样,并非本朝文字。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异族文字竟是…… “侯爷!” 严衢方才唤他,他没应,便又叫了一声,拿着信小跑到他跟前,焦急道:“乌夏出兵了!陛下令你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褚松回眸光一动,指间攥着竹简。 这个异族文字,正是乌夏文。 * 两?日后。 床榻上躺着的少年面色渐渐红润。 一只手探上他的额头,片刻后,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褚松回坐在床边,束发黑衣。他抬眼,透过?窗子,往外?望去,天色苍苍,一片沉郁的暗蓝,点星明灭,无月。 喉间微微散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喘息。 褚松回又低眸,落在呼吸均匀的少年身?上。凝神细看许久,抚过?他面颊,终是起身?转过?去,正要?走时,忽听一道细弱的声音。 “……楚郎。” 褚松回心弦蓦然断裂,手指弯曲。 他回身?屈膝,半蹲着,握着赵慕萧的手,慢慢地写?下“褚灵遇”三个字。扯下腰上玉佩,放在赵慕萧掌心,在他唇上俯身?落下一个百般柔情的亲吻,只道:“萧萧,等我。” 睡梦中?的赵慕萧,似有若无地呢喃了一声,像是回应。 褚松回悄无声息地离开?,策马扬鞭,披风猎猎。 一个时辰后,天际破晓。 赵慕萧睁开?眼睛,摸着手中?温热的玉佩,茫然地呆坐了一会。 “小王爷你终于醒了!” 直到安童激动地跑过?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递来吃食的。 寒热散去,神清气爽。 赵慕萧一边喝水,一边吃胡饼。他肚子饿极了,一连吃了好几块胡饼糕点,又喝了整整一碗山药羹。 安童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着小王爷以后要?注意身?体,如今天凉了,该多穿些衣裳,什么什么的。 “幸好楚公?子悉心照料……” 安童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话语戛然而止,往自己脸上拍了拍。 赵慕萧接过?第二?碗山药羹,催他继续往下说?,“楚郎怎么了?” 安童只好继续道:“自从简王墓出来的那天下午,楚公?子就?抓来了据闻曲州最好的郎中?,给小王爷您把脉开?药方,他更是顾前顾后地照顾您,我都插不上手。有时候我半夜起来,还能看见他在你身?边。” 赵慕萧眉眼含光,晃了晃手臂,有些得意且欢喜:“楚郎一向待我很好。” 赵慕萧很少生病。 上一次寒热,便是在十五岁那年,他烧坏了眼睛。这回多亏有楚郎在身?边,否则也不知会不会加重眼疾。 未婚夫真是很好很好,他要?与未婚夫成婚! 赵慕萧迫不及待地问:“对了安童,楚郎呢?还在驿站吗?” 安童却开?始结巴了起来,“他……” 赵慕萧想了许多许多的事?,边吃边念叨:“简王墓的尸骨失踪案,与我们应当没什么关系了,让朝廷自己去查,我与楚郎回灵州。成婚的话,定然还要?去一趟余州,见见楚郎的爹娘,不过?我是景王府的人,离开?灵州,须得刺史府的准允才行,这个可能麻烦一点……” “小少爷。”安童见赵慕萧这般期冀,心生不忍,低声告知:“楚公?子已经走了。” 赵慕萧一时没反应过?来,“走了?去驿站了吗?” 安童硬着头皮道:“他说?离开?一段时日,我问他去哪,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来,他一个字都没说?。我今天早上看的时候,他东西已经都带走了,许是夜里?走的。” “……什么?” 赵慕萧呆住了。 未婚夫……走了? 赵慕萧放下粥碗,有些着急地出了屋子。他去了每一间屋子,未婚夫的包袱东西果?断都不见了。此时清光洒照,秋风微起,院内一颗茂盛的桂树摇摇送香,落花成雨。 但赵慕萧看不见,他眼前依稀浮现曾与未婚夫坐在桂花树下写?字的景象。 眼神从明亮,到一点一点黯淡。 他垂着脑袋,回了屋里?,坐在床边,捧起粥碗,继续舀着山药吃,一口一口的。 “小王爷,您别伤心,他可能余州那边有什么事?吧,急急忙忙就?走了,等处理完说?不定就?回来了……”安童在赵慕萧身?边伺候了也有几个月了,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失落模样,手足无措地安慰着。 第42章 赵慕萧没有回应,将一碗山药粥全?都吃完,又拿过?一块桂花糕。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摸着枕头边的玉佩。又从床里?放着的一个包袱里?摸出未婚夫曾送给他的香囊。 香囊上嵌着红玛瑙。 玉佩与玛瑙石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撞开?眼前过?分的平静,灵州街巷上的熙熙攘攘浮现眼前。 赵慕萧眼眸有些泛红。 在心里?默默道,楚郎,要?保重哦。 第31章 江波浩渺, 霞光如绮。 赵闲吭哧吭哧地划着?乌篷船,笨拙艰难,颇为费劲。 微凉的秋日对他来说, 像是炎热的夏天。他抹着?衣袖擦了擦脸, 回头看向船内翻身?躺着?的赵慕萧。 赵慕萧身?上盖着?织毯,眼睛紧闭, 眉头紧锁, 手中紧握着?一只莹白玉佩。 忽而他手指抽了一下, 玉佩被握得更紧。 赵慕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眯了眯,左右看去, 尤见来时?的苍白蒙蒙天色,茫茫然无?边无?际, 心口顿时?如飘摇轻舟。低头摩挲着?玉佩上花叶凹凸,只觉怅然若失。 他方才做了梦,梦到?好多事情。 七岁那年,他被拐去的那个城里闹了饥荒, 有个曾与他互相?扶持的朋友, 说出去找些吃的, 结果赵慕萧等啊等,他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一日, 赵慕萧跟着?灾民南下, 在一处野狗出没的荒野中, 认出了他失踪多时?的朋友。 却是被啃噬的尸体,灰扑扑的衣服上满是补丁与干涸的血。 十七岁这年,春日,师傅背着?竹筐, 从邻家打了一壶新酿的杏花酒,上山采药。赵慕萧模糊间见到?师傅最后的背影,却是永别?。师傅采药途中,误食山果,中毒而亡。 赵慕萧珍惜相?遇,害怕分离。 他怕一别?即是永别?。 赵闲好不容易将船划到?岸边,气喘吁吁地进来坐下,刚喝了没几口水,见赵慕萧趴在船窗处,眼下发红,不由焦急道:“你……哥,别?哭啊,为这种人不值得啊!” 赵慕萧没哭。 他只是眼睛红。 下了乌篷船,二人回城,不管赵闲怎么咋咋呼呼,一时?在左边拉拉他,说那儿?有卖艺的,一时?到?右边跳几下,假装崴了脚,试图激起赵慕萧的注意?力,赵慕萧始终耷拉着?脑袋,郁郁寡欢,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说话也有气无?力,呆呆傻傻的。 赵闲急得不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哼哼唧唧地搀着?哥哥别?踩到?水坑。 二人路过一家点心铺子,传来浓郁的桂花糕甜香。 赵慕萧顿住本就滞慢的脚步,循着?香气看向点心铺子。 赵闲立马去买了两大包,塞到?他手里,激动道:“咱们来得巧,刚新鲜出炉的呢!” 赵慕萧咬了一口桂花糕,低眉垂眼,想到?了在曲州,未婚夫也给他喂过桂花糕,比这个要好吃许多。 “真好吃!比孙伯做的好吃多了!”赵闲一口一个,正要问赵慕萧是不是,又见他一脸失落,只好硬生生将问题憋回去,尴尬笑道:“其实?也就那样,不算太好吃……” 赵慕萧慢吞吞地吃着?桂花糕,干巴巴的,有点噎。 赵闲于是又立马去茶馆,买了一壶茶,二人坐在茶馆里,边吃点心边喝茶。 他们旁边的一张位子上,几个人正谈论近来最稀奇的一件事。 “……听说了吗,简王的尸骨不见了!现在都?在传简王当?年蒙冤惨死,说是谋反,实?际上是被冤枉陷害的!” “你不要命啦,还敢说?!圣上已发文天下十三州,下令严禁讨论此?事,若被抓到?,可是五十大板呢!别?说了别?说了,快喝你的茶吧!” “……” 赵慕萧皱了皱眉。 赵闲登时?紧张起来。 这简王墓尸骨失踪案,正是赵慕萧与他那个不知道跑哪去了的未婚夫发现的。如此?一说,赵慕萧肯定又想起楚随了,又要伤心。 赵闲咕嘟咕嘟喝完一碗茶,拉着?发呆的赵慕萧便离开了茶馆。 一路无?言,回到?王府后,赶忙唤来爹娘,让爹娘好好安抚赵慕萧,却见爹娘愁眉苦脸,面色忐忑。 “萧萧……新来的刺史奉皇命,监守得严,父亲任何?书信都?出不了灵州城。不过那刺史大人通情达理,应允替我们打探消息,方才刚收到?回信,说……” 赵慕萧一呆,忽而心头“砰砰砰”地跳了起来,既紧张又担忧,忙问:“怎么说……” 景王话还未说,便先叹了气。 景王妃上前?揽着?萧萧,打量他的神色,做足了准备,末了却还是和景王一样,一些话滞在喉间,不知该如何?道出。 片刻的沉默中,赵慕萧攥着?掌心,也不语,静静地等着?,只是唇色被咬得深红。 景王不忍道:“说楚随他去京城求仕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去京城……”赵慕萧喃喃,眉尖不自觉地又蹙了起来,撇嘴显然失落。 赵闲却忍不住,急促道:“他去京城求仕!怪不得呢,我们景王府失势,又因为那个姓贾的刺史和简王墓之事被皇上再度盯上,这个时?候他当?然是划清关系了!哼,可恶,难怪藏着?掖着?不告而别?!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赵慕萧下意?识摇了摇头,“楚郎不像是那样的人,兴许……另有其事吧。” “派出去的人都探查到他去京城求仕了,板上钉钉啊!”赵闲恨不得戳他脑门,晃他脑袋,让他清醒清醒。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会?怎么傻了! 景王妃重重地咳嗽几声,“阿闲,你还多嘴!” “对,对!阿闲你赶紧闭嘴吧,别?拱火了!” 许子梦小心翼翼地偷看赵慕萧,一边心虚煎熬,一边是褚松回答应他的《郁离赋》,两边打架,他脑子炸个不停,甚至都?不敢直视赵慕萧,只能在心里大骂褚松回作孽不轻,害人精。 许子梦道:“那个,萧萧,今日秋高气爽,咱们也别?想他了,去放风筝,散散心吧?” “放风筝好啊!”赵闲猛地一拍手,“哥你把楚随想象成风筝,纾解一下心绪!” 赵闲灵机一动,带了几个小厮去做风筝,专门在乌龟状的风筝上大笔一挥,画了个褚松回的脸,并且还写了他的名字,大大的两个字“楚随”。 风筝做好之后,就兴奋地找来赵慕萧。 在花园中,他带着?小厮,同时?放了四五只这样的风筝,看着?风筝绞缠在一起。于是又取来弓箭,挨个挨个地射,可惜箭法拙劣,全?部射空。 “哥,你看好不好玩!你也试试!” “阿闲,不要这样恶作剧。” 赵闲眨巴眼睛,想反驳,但看哥哥脸色,只好憋屈地“哦”了一声,忙让人将风筝剪断。 赵慕萧心不在焉,一点心情都?没有,恹恹地转身?回屋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脱去外套,裹在被子里躺着?。 几人在门外,面面相?觑,急不可耐却又无?可奈何?。 其中属许子梦最是幽幽叹气。 他悄摸着?写了封信,寄到?塞北。 时?日正当?秋,这封信从偏远的南方灵州,到?达遥远的塞北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塞北苦寒,北风狂卷。 齐军屯兵扎寨之处,只听得呼呼急啸,飞沙走石,火把闪烁不停。 主将营帐被撩开,里面一人脱去沉重的玄铠,撕扯掉沾着?血肉的衣衫,面不改色地拔掉肩肘短箭,卷着?衣衫丟掷一旁,洗干净双手,接过灵州而来的书信。 褚松回眉头紧皱,看了许久的信。 信里许子梦将他大骂了一通,说萧萧郁郁寡言,食寝难安,日夜想着?他,原本圆乎乎的脸蛋竟变得消瘦了。 褚松回抬手按额,拉了拉紧扣的衣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那个小瞎子伤心难过、眼睛红红的样子。他患有眼疾,又岂能受得了这般?也不知有没有按时?敷药用药。 褚松回取来纸笔,回了一封信给许子梦,请他照顾好赵慕萧。又唤来千山与将夜,肃然问道:“可有沈冀的下落?” 沈冀是天下神医,尤擅治眼。 原先在灵州时?,褚松回便探得消息,沈冀在塞北荒原游历。 将夜道:“回侯爷,沈冀在梁州城内。” 褚松回慢慢将信折起,放于怀中衣裳里,沉声道:“明日请他来我帐内,我亲自求他去灵州,为萧萧治眼。他若不来,直接捆过来。” “是!” 褚松回抬眸正见帐外冷夜寒星,一轮硕大的圆月却被浓雾沉云遮住,只泄下丝缕疏光。 出神凝视多时?,眼中干涩。 他闭了闭眼,起身?展开地形图,召集诸副将幕僚,商讨军情。 褚松回执着?烛灯,看了又看,眉目深沉。 第43章 距离上一战,已过了三年。这三年过去,乌夏好似得了高人指点,愈发会?使阴谋诡计了。幸好他及时?察觉异常,才免于堕入乌夏陷阱中。 他要快速止战,又须得万分谨慎。 一是朝中千万双眼睛在盯着?他。 二是,萧萧在等着?他。 他不能让萧萧久等。 * 赵慕萧从梦中乍然惊醒。 他披着?衣裳,掀开帘子,悄然无?声地走至船舱外,见天色幽蓝,头顶冷月繁星,四面万顷烟波,一片茫茫。 赵慕萧伸手对着?星月,眨了眨眼睛,却很快那点清晰又不见了,万物模糊,晕成一团,水天相?连。 他却弯唇轻轻笑了笑。 去岁冬日,灵州城来了个闻名天下的神医沈冀,自称游历山川,立志走遍江南江北。爹娘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拜访这位神医,请他为赵慕萧治眼疾。神医脾气虽不好,但技艺高超,在他的治疗下,不过半年时?间,赵慕萧时?不时?便能看清东西。若再坚持,神医说,完全?有恢复的那一日。 有风吹来,瑟瑟微凉。 他们出发时?,桂花发初蕊。等车船到?平都?,大约京城已十里飘香了。 那时?,不知道楚随所在何?处…… 一年不见,他还记不得记得自己? 赵慕萧捏了捏拳头,盯着?一片月光洒下的湖水波纹,心道不管他记不记得,都?要问个清楚。为何?一年里,毫无?踪迹,甚至连书信也不曾见着?一封。曾经的亲密无?间,又当?作何?解释? 船行三日,转道陆路,马车驶了五日,终于入了京城。 平都?城。 天下最繁华之中心,车马骆驼不绝如缕,熙熙攘攘,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招,吆喝阵阵。随处可见画楼飞檐,铜瓦朱门,金玉琉璃,尽显壮丽繁盛。好似天上飘的云,也是罗绮绫绸,护城河上的波澜,闪着?天子脚下的金光。 街上路人如织,处处谈论着?又立大功的玄衣侯。 路边说书人横拍醒木,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讲着?玄衣侯与乌夏的漠沙一役,主将如何?运筹帷幄,斗智斗勇,如何?惊心动魄。 “这就是京城啊……” 赵闲张大着?嘴巴,大有目不暇接之感。 马车里,赵慕萧嗅着?浓郁的桂花香,向车帘外看去,心下亦是惊叹。 果真是说书人口中的“昭昭平都?城,煌煌齐国?业”。 若非漠沙之战得胜,重击乌夏,扬齐国?之威,皇帝大喜,宣告大赦天下,召诸王进京朝贺。他们困守灵州的景王府也绝无?机会?,见到?如此?景象。 他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去寻未婚夫。 赵慕萧忽地紧张起来,但见白衣,都?觉得像是未婚夫。 赵闲兴奋不已,道:“哥,哥!我们下去逛逛吧!说不定这次回去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 景王妃甚是担忧,“你们可要小心了,京城不比灵州,若有一个不小心可就糟了……” “放心吧娘!” 赵闲已经激动地拉着?赵慕萧下了马车,在人群中像只鸟一样飞来飞去。 景王哭笑不得,又颇受感染,只得让护卫紧紧跟随,以防出事。 赵闲沿街大逛特逛,看见什么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就买下,还不忘照顾着?哥哥。赵慕萧捧着?他刚塞来的桂花饮子,抿了一口,唇齿留香,不由面色松缓,笑了笑。 正与阿闲玩得开心时?,忽然身?后响起一道温润文雅的声音。 “赵慕萧?” 赵慕萧回头,见一团模糊人影,却是白衣。冷不丁一瞧,身?影也像极了楚郎。但再一看,便知不是。况且声音也不对。未婚夫的声音一向含着?些逗趣的笑意?,爽朗快然。 赵慕萧看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问:“你在叫我?” 赵闲本在看路边做糖画,一扭头就看见冒出个人,赶紧挡在赵慕萧面前?,叉腰道:“你谁!” 白衣人语声一顿,道:“我是楚随。” 赵慕萧一愣。 赵闲已经恶狠狠地“哈”了一声,“你是楚随!那我就是他爹!” 赵慕萧看不清,但赵闲眼睛好好的。听他这么说,便跟着?点头:“对!” 那人:“……” “我真是楚随,自小与你指腹为婚的。” 赵慕萧听他说话,似很认真,不像作假,不由地又呆了呆。 不过他要是楚随,那一年前?在灵州的那个又是谁? 正疑惑间,远处城门传来金戈兵马与锐利的脚步声。 一闪而过的清明里,他看到?气势张扬的禁军执着?陌刀长?枪在长?街上飒飒疾奔,高声喝令百姓站立两侧,道: “玄衣侯凯旋!闲杂人等后退——” 第32章 禁军开道, 城门那头,兵甲马蹄声徐徐而现。 长街之上,青天白日下, 大军整肃行近, 王朝气势扑面?而来?。 即便有威严狠厉的禁军在,百姓亦难掩神色激动, 交头接耳。 “玄甲军回来?了?!” 百姓纷纷如潮水一般拥挤而来?, 赵慕萧与?弟弟和自称未婚夫的“楚随”失散。四下茫然, 随着人群一同看去,但见大片墨色,如山倾轧而来?, 势不可挡。旌旗飞扬,凛凛席卷, 似可比肩云霄。 “快看快看,那便是玄衣侯褚大将军!真是咱们齐国的大英雄,漠沙一战,不仅护住了?边关三城, 还?打得乌夏那群蛮牙子屁滚尿流呢!” “哪呢哪呢?听说玄衣侯不仅足智多谋, 文武双全, 长得还?俊美无双……哎呀你们快让让,给我也看看!是不是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诶诶别挤啊, 我看不到了?……” 赵慕萧便在这人群中, 不时就有一条两条肩膀磕到他的上, 还?不道歉。赵慕萧眼下看不清,只好捂住自己的脸,给护好了?。 此时正秋日,天凉气爽。然而被挤得, 恍若置身盛夏。 就在这时,喧闹声又哗然,四面?八方,叽叽喳喳的。 “玄衣侯!” 原来?是玄衣侯兵马将至,两侧的百姓们激动欢呼。 赵慕萧双手捂着脸,循声也看过去,不由一呆。 玄甲军百将之首,一人高坐骏马。 他原先因谣言误解玄衣侯,后来?得知他的功绩后,心生敬佩。来?到平都,街头巷尾处处谈论与?乌夏的这一场漠沙之战,听闻他冲锋陷阵、一战破敌,斩杀乌夏数名?将军王侯,实乃天生将才。 那时在说书摊子上听着,还?觉得有些夸大其?词。 如今一见,少年将军,马上长枪,英姿勃发。玄色铠甲如烈日映浓墨,披风猎猎,是齐国的荣耀。 方知说书人,言辞不虚。 玄衣侯,于齐国来?说,确实是个英雄…… 旌旗拂过将军的铠甲。 视线似明似暗。 赵慕萧眨着眼睛,似乎瞧见了?一面?旗上绣的字。 除了?齐国的齐,还?有一个字是…… 是……褚? 他还?记得楚郎常常手把手教他写这个字。 褚,中原裕州褚氏的褚。 顺着旌旗往下,眼角瞥眼一扫,只见玄衣侯身形。顷刻之间,赵慕萧再看,眼前又陷入模糊。 他揉按着眼睛。 方才那一瞥……虽没有看到玄衣侯的脸,却莫名?让他觉得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慕萧有些费力地眯了?眯。 那披玄甲的玄衣侯,驾着马,不紧不慢。 待至跟前,赵慕萧周围又迸发出呼喊,人群再度拥挤,推搡不止,愈发厉害。赵慕萧也顾不得护住自己的脸了?,被挤来?挤去,突然背后一痛,似乎是谁无意被挤得推了?他一把。还?没待赵慕萧站稳,肩上又被推了?几下,且力道还?不小。 场面?拥挤熙攘至极,连禁军都有些拦不住,厉声训斥,也不管用。 几遭混乱中,赵慕萧身形晃荡,竟越过了?禁军的界限,被推到了?路中间,正倒在玄衣侯的马前。 骤然从拥挤中抽身,赵慕萧不由晕眩。耳边听着禁军的喝喊,回过神来?,赶忙正要起身,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 这一双手,在小半瞎子的眼睛里,也比旁人好看许多。 而在此之前,会让他有此想法,便只有未婚夫楚郎的手。 一双总爱牵着他的手,宽厚、骨节分明。 赵慕萧眼皮一跳。 他缓缓抬起头,见玄衣侯翻身下马,日光照得他的玄甲熠熠生辉。他移步俯身,将手更?加伸向他。 赵慕萧忘了?起身,一直在看着他。 玄衣侯模糊的面?容仿佛在笑,说道:“萧萧,不记得我了??” 声色朗然,似清泉淙淙。 单从声音,便可听出轻歌踏马的快意。 第44章 岂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夫? 听了?这声音,赵慕萧怔然,不可思议地张唇。秋日当头,眼前却恍惚发黑,如乌云压城。他眉心一点?点?蹙起,抿着唇角,抿得越来?越紧。 面?色平静,思绪却猛烈翻涌,心中掀起惊涛波澜,错乱反复。 旌旗上绣着的“褚”字,指的是玄衣侯的姓。说书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褚,褚松回。 “褚,中原裕州褚氏的褚。” 也是,褚松回的褚。 怪不得…… 怪不得消失一年,无影无踪,连封书信都没有,不是去京城求仕,而是去边关打仗了。 怪不得在曲州时,大理寺卿会同意他们宿在昔日老屋,他还?当大理寺卿心善,原是看在玄衣侯的面?上。 怪不得唤他“楚郎”时,他怪怪的。求他教写“楚”字时,他偏不愿意。见他写了?“楚”字,也要抬脚抹掉。不是楚,而是褚。 怪不得分明是书生,却深谙金贵珠宝,画舫排场也是极尽奢华,还?一身武艺,他的那群小厮也个个身手不凡。 怪不得在自己说他坏话时,那般生气。 怪不得晴岚亭初见时,他反应不寻常……还?有,还?有当天晚上他古怪的身体不适,他还?假借还?香囊的名?义,诓骗他是绿豆糕与?淋了?特殊料汁的荷叶鲈鱼一起吃的缘故!现在想想,分明就是给他下了?毒! ……笨死了?,这么多的破绽,他之前居然都没有怀疑! 赵慕萧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线,腮帮子鼓起,对这位玄衣侯,从呆看着,变成了?凶瞪着。 若先前自称他未婚夫的那个白衣人没有出现,他此时或许还?会怀疑,好端端的未婚夫,怎成了?显赫尊贵的玄衣侯? 但眼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傻子也懂了?。 根本就是此人,冒充他未婚夫! “让开让开!” 被挤出去的赵闲凭借自己的蛮力,捋起袖子,终于冲到了?最前面?,见兄长摔倒在路中间,一时着急,推搡着拦道的禁军,矮身穿过刀剑,冲过去,大叫了?一声:“哥!” 冷不丁忽然看见玄衣侯,脚底一滑,被石子猛地一绊,摔了?个狗啃泥。他迅速站起来?,指着褚松回,“你你你……” 楚随也跟来?了?,见此情?势,暗暗提醒着:“赵公子,此乃玄衣侯大人,岂能如此冒犯?” “玄衣侯?!”赵闲震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不对不对,他不是楚随吗?怎么成玄衣侯了??!” “赵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这是玄衣侯。”楚随向褚松回行礼,甚是紧张,“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褚松回并没理会他,目光始终低垂凝着赵慕萧。 “萧萧……”褚松回手指微动,神采消退,眸中若有闪烁,声音低柔了?点?,“要不,先起来?吧。” 赵慕萧瞪着这一团模糊,咬着牙,记起师傅的教诲,万不可冲动,他慢慢平息呼吸,面?无表情?。 随后抬手。 褚松回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又将手往前伸了?伸,好让萧萧握着。 突然——啪! 骤然清脆响亮的一声,让原本嘈乱的长街立马安静了?下来?。 褚松回只感手心一麻,心口?也随之猛烈下沉,似背石坠崖,耳边刮起呼啸乱石与?风声。 “萧萧……”褚松回语中隐隐慌乱不安。 赵慕萧在赵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面?色冷静,但毕竟还?是太生气了?,装得不到位,不经?意地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目光移向白衣公子,“楚郎,我们走!” 这一声听了?数遍的“楚郎”,在边关朝思暮想的称呼,却令褚松回瞬间变了?脸色,张唇无言。 赵慕萧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赵闲早傻住了?,只知道扶着赵慕萧走。 “这……”楚随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不过敏锐地发现玄衣侯与?赵慕萧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事?,倒不如先跟上赵慕萧,问个明白。楚随压下心中疑惑,恭恭敬敬地拱手作别,“请将军息怒,愚某告退。” 遂跟随赵慕萧。 褚松回见他二人并排相走,更?是乱神。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此战过后,与?萧萧言明真相,却没料到,事?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让他如此狼狈,还?把萧萧气得跟别人走了?…… 萧萧还?叫那个人楚郎……莫非他就是楚随? 褚松回狠狠拧眉,怎会糟糕成这样! 没错,还?有楚随。他们中间还?隔着另外一个人! 楚随才是萧萧真正的未婚夫,而他是假的……他怎么就是假的呢? 看着二人的背影,楚随还?扶着赵慕萧。褚松回咬紧牙关,攥着刚才被打的手心,只觉楚随此人,相当碍眼。 本该是他扶着萧萧才是,这个楚随算什么东西?。 想着想着,他竟不顾大军在后,百姓围观,二话不说丢了?缰绳,便追向赵慕萧。 接住缰绳的副将,惊呼道:“将军!陛下和朝中大臣们还?在城门口?候迎呢……” 褚松回恍若未闻。 赵慕萧有意逃离这里,走得很?快,有路口?就绕,他对这儿并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条封死的巷子口?。 褚松回急忙道:“萧萧,你听我说……” 赵慕萧现在不想看见他,想明白和能接受是两回事?,对方又是权势煊赫的玄衣侯,他们景王府惹不起的。赵慕萧需要时辰,好好地冷静一下,他扭脸过去,踩着巷子旁的一张废弃木凳,借力运轻功,跃过巷子。 “哥!”赵闲拍墙,一蹦一跳着:“你把我也带过去啊……” 话音未落,巷子里卷起一阵沉重凌厉的风。 他仰头看去,原来?是穿着玄甲的褚松回也跃过了?巷子。 “可恶!什么狗屁玄衣侯,根本就是个奸诈的小人!”赵闲怒而跺脚,拽着楚随的衣领,“你对平都城的路熟悉吗?快点?追上他们,我哥有危险!” 楚随看愣了?,被揪了?衣领,才道:“好,好!” 于是,赵慕萧和褚松回在楼台瓦巷上追逐,赵闲和楚随穿梭在平都城内的大小街道上,禁军与?玄甲军也再寻找着玄衣侯。 褚松回重甲在身,累出了?汗,依然没停,始终追着,道:“萧萧!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别跑了?,你眼疾还?没恢复,不注意会磕到自己的!” 赵慕萧停在一处亭子上,按了?按方才撞到柱子上的膝盖,心想这样一直跑下去也不是办法,还?闹得平都城一团乱。他再哼一声,旋身下了?亭子,站稳在桥边。 褚松回见他终于停了?,连忙也落地,上前道:“萧萧,你的腿没事?吧……” 赵慕萧往后退了?两步,道:“我现在该叫你什么,玄衣侯?还?是楚郎?亦或者,褚郎?” 褚松回语滞,“……对不起,萧萧,是我错了?。” 知他在气头上,细声软语,“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想……逗你玩,可是后来?我真的后悔了?,对不起萧萧,我本来?想找个好时机与?你坦白的,没想到……” 禁军统领与?玄甲军副将很?快赶到,甚至还?惊动了?内监总管。 “侯爷,陛下在等您呢!” 赵慕萧听到声音,一字一顿道:“将军凯旋,自有要事?在身,不敢打扰。” 褚松回听他这般言语,心中更?是难受,如吞砂砾。可陛下又亲临皇城门口?,方才耽误了?一刻时辰,再耽误下去,惹得陛下不悦,政敌攻击他居功自傲,又生麻烦,只好与?赵慕萧道:“我先去见陛下,其?他的话,我们之后再说好不好。” 内监总管春寿一边大为惊奇,一边催促着,“侯爷,莫要让陛下、皇子和大臣们等急了?啊。您立了?大功,可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您呢。” 赵慕萧知晓轻重缓急,道:“你先去吧,如你所?说,我们之间稍后再论。” “萧萧,我让将夜送你回去,你等我!”听了?他这番话,褚松回紧锁的眉头松了?松,心想速速先将眼前事?了?了?,道:“烦请公公带路!” “诶诶,侯爷请。”春寿擦了?擦汗,瞥了?眼赵慕萧。 褚松回大步流星走着,有些不舍地回头看赵慕萧,这一看,猛然顿住脚步。 只见赵慕萧解开手腕上的腰带,团成一团,用力地扔到地上。抬眸看到了?他,抿唇扬脸,跳上亭子,轻功一跃,一身蓝衣隐入花丛林叶中。 褚松回心口?酸疼,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完了?,他从没见过萧萧这么生气。 “侯爷?”春寿问。 褚松回折返回去,捡起自己曾经?的腰带。 还?温热着,残存细腻的雅香。 这一年里,萧萧一直缠着这个腰带。 第45章 可是刚才,他将它扔了。 风吹秋凉,褚松回死死地攥紧腰带。 第33章 “什么!玄衣侯?” 下榻的太平坊里, 景王和景王妃大惊失色,齐齐站了起来。 景王结巴道:“阿闲,你、你是说, 萧萧的未婚夫, 那个楚随他、他……是玄衣侯?!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赵闲是一路跑回来的,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 甩手擦着汗, 抄起茶壶,对着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喝完后,打了个嗝, 气愤道:“对啊爹,千真万确!你和娘方才回了驿站, 没见到那玄衣侯凯旋的场景,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他!一年前一声不吭就消失了的楚随!要不是我们也来了平都,岂不还被他蒙在鼓里!” 赵慕萧窝在椅中坐着, 不置一词, 垂着脑袋, 目光稍显涣散,盯着自己的靴子在发呆。侧着靴子, 一碰一歪。 景王妃摸了摸赵慕萧的脑袋, 有些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随怎么会是玄衣侯?他分明有玉坠作为信物啊!”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赵闲恶狠狠地将楚随拽过来,“爹娘,他才是真的楚随。” 楚随温和知礼,先拱手拜见景王与王妃。 景王被惊天之闻砸得震惊无比, 打量他,模样竟与昔年好友楚允如出一辙,心中顿时深信不疑,急忙问:“楚随,你可知事情缘由?” 楚随道:“回王爷的话,玄衣侯大人如何成了……晚辈,这晚辈实属不知,兴许其中有些误会。” 他将往事细细说来:“一年前,家父收到王爷来信,言及小王爷失而复得之事,家父告知此事,因而晚辈奉父命,回灵州祖宅扫祭,一并亦将信物归还。可不料在进入灵州城不久后,就遭遇了山贼,劫走晚辈身上的全部财物,也包括那枚玉坠。” 恍若神思游离的赵慕萧闻言,不禁慢慢抬眸,落在那一抹白衣人影上,“玉坠被山贼抢走了?” 涣散的眼神渐渐收拢光亮,眉心一蹙。 他想起来了。 当初在晴岚亭,遇到那个人后,他请自己去画舫用膳,说起遇了山贼……那,极有可能就是,打劫楚随的与打劫那个人的,是同一拨山贼。不过那人武功高,山贼碰了硬茬,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照着那人的性子,可能这群山匪还反被打劫了。信物玉坠,或许便因此落到了那人手中。 再然后,他拿着信物,策马经过晴岚亭。 他恰好又姓褚,与楚同音…… 真是阴差阳错,将他认成了未婚夫楚随。 楚随还在继续讲:“说来惭愧,我自幼从文墨之道,不通武艺。丢失了此等重要的玉坠,不敢面见王爷。等祖宅处理了之后,晚辈鼓起勇气,书信王府,邀小王爷相见,解释此事。只是晚辈等候多时,不见小王爷踪迹,晚辈急于进京赶考,便令人托了书信,先行离去。后来才知,书信丢失,晚辈真是该死。” 他叹声道:“虽已过去一年,还恕王爷宽宥。” 故人之子如此诚恳,景王只好道:“原来如此,无妨,既然已经过去了,便也不必再提。” 赵慕萧心有疑惑,“你等候了多时,我也等了一上午,可我并未瞧见你来,最后只等到了……” “这……我便不知了。”楚随亦是不解,“方才在街上,见玄衣侯与小王爷认识,甚是惊诧。” 这就怪了。 众人迷糊,连赵慕萧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楚随说他去了,可赵慕萧自约定时间就在等了,不见人影,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忽然间,“啪嚓”一声,刺耳的锐利声响,赵慕萧循声望去,看样子应是赵闲没握稳茶杯。 “我……我捡起来!” 不知是不是赵慕萧多想了,但好似在他的目光落在赵闲身上时,他立马蹲了下去,速度之快,如羽箭离弦。但他疏于练武,猛地蹲下来,眼前一晕,险些划到茶盏碎片伤了手。 景王道:“你毛毛躁躁的,吉童!” 吉童扶起赵闲,“小少爷,奴才来!” 赵闲被扶着坐下,低着脑袋,也不义愤填膺地痛骂玄衣侯无耻了。 赵慕萧看不见他表情,但直觉他突然变得不对劲。 “阿闲?”赵慕萧回想当时的情形。 楚随遣书生递来信笺,先是经了赵闲的手,然后才送到他们面前。信上邀约,于晴岚亭相见。那时他们也议论,怎么选了如此偏僻的地方。后来那张信笺,也被阿闲不慎烧掉了。 赵慕萧若有所思,问楚随:“楚公子去的是晴岚亭?” “晴岚亭?”楚随摇头,“不,是清风亭。” 清风亭则在灵州城内,距离景王府不过三条街。 景王与景王妃又一惊,“这……” 景王瞥见赵闲鬼鬼祟祟的,想溜走,赶紧喝住他,“站住!怎么回事?” 赵闲也知瞒不过去了,先嗷嗷向天哭喊,然后跑到赵慕萧身旁,搀着他的手臂,一脸悔恨痛心,哀求认错:“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他又心虚,又害怕,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当时与兄长不合,也讨厌楚随,于是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将信笺上的清风亭改成晴岚亭。 “搞了半天,原来始作俑者是你!” 景王妃气得直戳他额头,景王更恼火,猛地一拍桌,上手就拧他耳朵,狠狠教训。 赵闲哭道:“疼疼疼——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呜呜呜,我哪知道会招来个玄衣侯啊,哥你也踹我吧,都怪我……” 楚随看呆。 事情的真相已经了然了。赵慕萧按了按眼角,有些无奈皱着脸,“阿闲你……算了,我不怪你。” 最可恶的是那个人! 他自知晓是个误会,却不说,偏以他未婚夫自居,还牵手、拥抱、亲吻……分明是故意戏弄! 赵慕萧捏了捏拳头。 讨厌至极。什么玄衣侯,就是个……就是个骗子!流氓!小人! * 长乾宫内。 褚松回打了个喷嚏。 帝王挥手,丝绢宝石、珍奇香料、万金赏赐如流水一般,被送往侯府。 “这一仗打得真是好啊!” 高坐在殿上的成元帝已见年迈苍老之态,两鬓斑白,发髻稀疏。他捧着早已被摸皱了的军报绢帛,笑中纹路尽显。人虽老去,却无萧条沉暮,反而精神矍铄,别有昂然意气。 “灵遇,来!”他放下军报。 春寿掀开帘帐,褚松回随成元帝步入内宫,只见偌大内宫,金玉铺成的地面上铺画一张地图。 画得极其详细,大到山河纵横,小到郡县村落,一一可见。 成元帝扯起大袖,接过春寿递来的毛笔,在北方位置圈画,道:“自朕登基以来,赵、温、陈三国俱灭,又吞南筠、缥扬二国,使齐国万里疆域,皆在脚下。此战又挫了蛮族之首的威风,夺其骏马,杀其王侯,快哉!” “微臣贺喜陛下。”褚松回看向地图中宽阔的一片北方,忆起草原追击,“只可惜未能彻底歼灭乌夏,是微臣力不能及。” “自乱世以来,已有百年,中原刚结束战乱不久,自是不敌这些养精蓄锐多年的乌夏兵。对方又狡猾了起来,兵马长期僵持,于我国不利。爱卿不必自责,朕答应与乌夏和谈,亦是为了日后考虑。” 他将毛笔甩给春寿,脚踩漠北,哈哈一笑,“无妨,此一战威慑天下,也重挫了乌夏。朕昨夜梦到,这个蛮族撑不了多久了。乌夏一倒,其余部落不过是裂缝之墙,不足为惧。灵遇,不可懈怠,切要训兵秣马,待下一战,势灭乌夏。” 褚松回道:“微臣遵令,定不负陛下所托。” “很好。”成元帝高兴不已,招呼春寿赐酒,“太祖皇帝当年留下的酒,专赏国士。” 褚松回落落坦然,恭谨饮酒,“谢陛下恩典。” 成元帝越看他,便越觉欣赏,“你不愧是褚原的儿子!朕的那些儿子们若能如你骁勇,朕心何等宽慰啊。” “微臣愧不敢当,如何敢与皇子相比。” 褚松回想起在城门前,端王、盛王等皇子的殷勤。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玉杯,无暇顾及凯旋回京后与多方势力的周旋,甚至方才面见皇帝,包括回话,脑海中始终盘旋着赵慕萧的身影,他或震惊或生气的情绪如在眼前,那丢掉手腕腰带的动作,更如烙印一般,刻在心间,灼伤冒烟。 “你这次立了大功,朕给你的赏赐可还满意?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朕,朕一定满足!” 成元帝肉眼可见的欢喜。 “微臣……” 褚松回正想婉拒,他深谙君臣之道,自己正是有功在身,皇帝已大加赏赐,若再求要,便给朝臣留下话柄。不过话到喉间,他忽然转了转,改口道:“陛下,微臣确实有一件事。” 第46章 “但说无妨。”成元帝道。 “陛下可还?记得十八年前,赐下的一桩婚事?” 成元帝颇为意外,“你是说,景王长?子,与曾任黄门侍郎的楚允之子的婚事?” 褚松回?道:“是,微臣恳请陛下废除这门婚事。” 成元帝若有所思打量着褚松回?的神色,仰头大笑,“褚灵遇啊褚灵遇,你也真是出息。堂堂打了胜仗的将?军,多?威风八面啊,却狼狈地追着一个小瞎子跑,还?让平都城的百姓都看到了。在城门时,定国公说你骄纵,自恃功高。不过朕看你为齐国立下赫赫战功,又是褚原之子,不计较你之过。你倒好,还?敢反过来提及此事。” 褚松回?脸色不太好看。 他自入军营,百战百胜。可当时见?赵慕萧与楚随走了之后,那?滋味真是…… 竟觉得如同打了败仗。 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成元帝掀着帘子,离开内室,一边道:“朕就知道,你当初在灵州时,假冒人家?未婚夫,就是不安好心,现?在看来,自食其果了?” 褚松回?自是后悔,“陛下,是微臣荒唐无礼,求陛下成全,先取消了这桩婚事吧。” “若不是灵州城出事,景王的长?子冒头,朕早忘了还?有这婚事。不过……此为他二人之事,说不准他二人有情有意,何必取消。若要取消,也该是赵慕萧或楚随,或者景王来说,你嘛……”成元帝笑了笑,只觉甚是有趣,“急什么。” 褚松回?怎么能?不急:“他们哪有情意,萧萧从没见?过他……” “好了,别激动,你先退下吧。” 春寿递来奏折,成元帝啧声,敲了敲桌面,“你看,定国公这么快就来参你了。一个将?军,长?街追逐,亏你也干得出来?” 褚松回?请求落空,回?到侯府,虽见?堆了整整一屋子的赏赐,却也笑不出来。没心思应付母亲的咄咄追问与京中好友同僚的贺喜,他就匆忙去沐浴更衣,派人备马。 “快点。”褚松回?催促千山。 千山汗颜:“是,是,侯爷!” 没敢说,这已经很快了,再快准保又被定国公等老臣参奏。 但褚松回?不管,他还?是嫌太慢,抢过缰绳,纵马疾驰,卷起红尘飞扬,直奔太平坊。 第34章 成元帝子嗣众多, 除了尚未封王的年幼皇子住在宫内,尤为宠爱的端王、盛王等亲王自有王府,其余亲王入京朝拜, 一律暂住太平坊, 邻里之间,由宦官管束, 总管太平坊的宦官便称宅使。 褚松回一路策马, 很?快抵达太平坊, 踏开步子,便往坊内。 “侯爷,侯爷驾到, 小人有失远迎……”娄宅使得?知消息,一张笑脸上前迎接, “不知侯爷前来,有何吩咐?” 若放在平时,褚松回倒有闲情逸致与娄宅使寒暄一二,不过当下, 他只?想?着赶紧找到赵慕萧, 直接便道:“景王居在何处, 带路。” 娄宅使眼睛滴溜转,了然道:“侯爷请跟小人来, 这里。” 今日大?军班师回朝, 身为第一功臣的主将玄衣侯, 却于长街之上,当着众多百姓将士的面,连甲胄都没脱,就追着一个穿蓝衣的少年满城地跑, 听?闻还是景王失散多年的长子。 虽说玄衣侯褚松回其人,本就张扬肆意,纵马长街,随心所欲惯了,却也是世家贵公子,何曾有过此等令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此间缘由,定?不一般。一时之间,坊间议论不休。看?来这平都城日后,会更?加热闹了。 褚松回走得?极快,大?步前迈。娄宅使有些胖,只?得?小碎步跟上,将人领至坊内西南的一处宅院前,道:“侯爷,这便是景王下榻的宅子了。” 褚松回随手丢了一颗金珠。 娄宅使忙接住,“这怎么好意思呢……多谢侯爷,多谢侯爷!你们?几个,还不快快开门,去?禀报景王,玄衣侯来了!” 秋风清,铜铃当当作响。 褚松回侯立门外,抬头注视宅院的飞檐风铃,手指抖动得?厉害,他蓦然攥紧手心,这一瞬间,似乎也攥紧了心,心跳声越发如雷鸣。须臾之间,他犹如呼吸了千万次,设想?着等会见到萧萧,该如何坦白。他拂过自己洁净的衣袖,忽而又一阵浪潮席卷似的紧张,转身叫道:“娄宅使!” 娄宅使正在一旁悄悄咬着金珠,喜不自胜。忽听?褚松回声音严肃地唤他,登时吓了一跳,牙齿跟着一抖,咬到了腮帮子,捂着脸“哎呦哎呦”,“侯爷有何吩咐……” 褚松回问:“你看?,本侯的衣着可还端正?发冠可还整齐?” “端正!整齐!”娄宅使大?松了一口气,“侯爷剑眉星目,风姿琅然,俊逸潇洒,果真是百姓口中的平都第一美男子。小人记得?,上次见到侯爷的时候,还是一年多前,如今侯爷比那时更?俊朗了。” “当真?” 娄宅使肯定?道:“小人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褚松回又理了理袖口与发束,萧萧喜欢他这张脸,自要打?扮得?好好的,再去?亲自道歉。 娄宅使挤眉弄眼,也不知玄衣侯与景王长子私下里发生过什么事,能让大?名?鼎鼎的玄衣侯这般方寸之乱,如此真是引人好奇。 褚松回整理好衣着佩饰,暗自焦急:“怎么还不来……” 话?音一落,便听?匆匆脚步声。 褚松回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几步。 “小王见过、见过……玄衣侯……” 只?见景王与景王妃,赵闲以及一众小厮丫鬟,尽皆诚惶诚恐。甚至一众人都还在恍惚梦中,真没想?到,赵慕萧的“未婚夫”摇身一变,竟成了……名?动天下的玄衣侯! 褚松回往一群人身后看?了看?,没见着赵慕萧的踪影,不由问道:“萧萧呢?” “萧萧……”景王握着手绢擦汗,“萧萧身子不适,正巧在侯爷驾临前,回屋歇息了,小王听?闻侯爷在外,一时忘了唤他……” 景王妃嗫嚅道:“是,是,只?怕萧萧不能见客了。” 赵闲疯狂点头,趁褚松回没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怪此人! 褚松回皱眉,萧萧患有眼疾,方才?在京城追闹,他虽耳力绝佳,小心谨慎,可还是几次不慎磕到了膝盖,必然很?疼。 此事,说到底,还是他作孽。 褚松回认下,郑重行叉手礼,俯身道:“王爷王妃,在灵州城时,晚辈多有冒犯,实属我轻狂放纵,肆意妄为,晚辈知错,稍后将奉礼赔罪,但请王爷王妃原谅。” “这这这……不用了不用了。小王怎敢受玄衣侯恩惠……” 他因简王之事获罪,虽为亲王,有名?无实。而玄衣侯如今当道,功名?权势在身,正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他们?两家之间来往密切,岂不让皇上猜忌……光是想?想?,景王就怕得?直淌汗。 “不用如此,这是应当的。”褚松回又道:“萧萧在何处,我去?找他。” 景王与王妃对视,犹豫不决,正思索着如何拒绝。 褚松回等不及了,直接便往宅院中去?,严肃道:“王爷不必拦我,我今日一定?要见到萧萧,与他好生道歉。至于陛下那边,我亦会去?谢罪。王爷放心,罪在我一人,绝不会牵连到景王府。” 青年重又换上以前在灵州常穿的那套圆领袍,英俊潇洒如旧。只?不过如今身份明了,又知他胜仗归来,再打?量着,尽是矜贵凛冽的权势之气,不容置喙。 景王招架不住:“这……” 赵闲偷偷小声嘀咕:“现在做人了,早干嘛了?” 景王妃吓得?当场拍他下巴,“闭嘴,他现在可是玄衣侯,你还敢说?!” 宅院中只?有寥寥几个从灵州跟过来的丫鬟小厮伺候,其余都是宫中的人。见了玄衣侯,纷纷行礼指路,终于到了小王爷所在寝居。 褚松回道:“王爷和王妃先?回去?吧,我与萧萧说。” 景王已是汗流浃背,“侯爷,萧萧他……” 娄宅使察言观色,看?出些门道了,他得?了玄衣侯的金珠,自然替玄衣侯做事,劝着景王:“王爷,想?必侯爷与小王爷之间存在着什么误会,不妨让他们?见一面,好好说开,岂不正好?王爷,您已有多年不来京城了,有些事,小人兼任宅使,可得?与您知会一二。来来来,王爷,咱们?去?正厅谈。” “可是……” “王爷先?请。” 娄宅使做出邀请的姿势。 景王心道褚松回长街追逐一事,已闹得?满城皆知,藏是藏不住的,况且他这人虽行事狂妄,必不会伤害萧萧。景王实在无奈,只?好应下。 一行人离去?之后,褚松回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叩门,露着笑容,语声轻慢,“萧萧,是我,你……” 话?音未落,门便被打?开。 褚松回注目凝神,待看?到人时,笑容忽然僵硬凝滞,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怎么在这?” 第47章 却见开门人,竟是楚随。 ——赵慕萧名?义上真正的未婚夫。 他的不善尤为明显。 楚随一愣,压下心中的惊诧与复杂,连忙行礼道:“回侯爷,小王爷腿脚受伤,愚某送他回来,正巧小王爷说有事与我商谈。” “那也需不着你。”褚松回没看?楚随,而是侧目对娄宅使说,“娄大?人,太平坊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规矩已经这般松散了吗?” 娄宅使会意,“小人失职,听?小王爷说这是他未婚夫,便放了进?去?。” “什么未婚夫?!”褚松回拧眉,训斥,“哪来的未婚夫?” 娄宅使拍自己的嘴巴子,讪笑:“小人说错话?,没有未婚夫,就是这位翰林院校书郎楚公子……” “管他是谁?”褚松回咬牙切齿,周身萦绕戾气,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滚?” 玄衣侯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了,又深受陛下信任,若得?罪了此人,仕途之路安能平顺?楚随心中大?骇:“请侯爷恕罪!” “探花郎,你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赶紧走?你走了侯爷不就恕罪了!”娄宅使挥手招人来,架着楚随火速离开此处。 现下安静,听?蝉鸣声。 褚松回踩着皂靴,渐进?屋内,转入屏风后,见榻上坐着的蓝衣少年,正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他真是瘦了许多。 一向亮晶晶的眼眸此时平静安然,不起波澜,似是无声的质问。 褚松回忽有些不敢看?他。 这屋子陈设简朴却雅致。 铜炉中,清淡的药草熏香袅袅起青烟,缭绕在少年身侧,飘往海棠花窗之外。窗外,红墙边百竿翠竹,竹旁有桂花树,细细碎碎的橙黄桂蕊迎风簌簌,浓香乘风,又沿着花窗,袭入屋内,与熏香融为一体?,裹挟着蓝袍白衣的少年。 褚松回的目光又再度落在赵慕萧身上。 他仍如方才?,面无表情。 香气很?是浓郁。 赵慕萧无意咳嗽了一声。 褚松回回过神来,忙去?关了窗子,瞥见桌上有一瓶打?开了的药膏,药膏并没有新用的痕迹。褚松回又看?他衣裳,衣袍被掀起,露出白袴衣角。 应当是刚要涂抹,他便来了。 褚松回紧张道:“萧萧,你腿脚可还好吗?我替你涂药膏。” “不用,我自己会涂。” 赵慕萧垂眸看?着褚松回,眼前一团模糊,却格外熟悉。褚松回这一身,正是在灵州常穿的,赵慕萧早便看?得?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就是穿着这一身,在晴岚亭,佯装他的未婚夫,然后开始骗他,戏弄他,欺负他。 赵慕萧抿唇,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褚松回焦急道:“定?是街上追着的时候,你受伤了,千怪万怪都怪我,萧萧,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替你涂药。” “不要。”赵慕萧道。 “你眼疾还没好,有些地方看?不清,我帮你涂好不好?”褚松回甚是卑微,甚至蹲在榻下同他说话?。 赵慕萧表情紧绷着:“就不要,不要你涂。你快点走。” 褚松回靠近几寸,忍不住浮想?。那个楚随刚才?就在这里,若不是他突然到来,岂不是那家伙给萧萧涂药了。褚松回牙酸,偏要问:“那你要他涂吗?” 赵慕萧想?了会,才?想?到他说的“他”是指楚随,哼声点头:“他才?是我未婚夫,涂药也是理所应当。” 褚松回胸口发闷:“……我已经把他赶走了。” “我听?到了。”赵慕萧慢吞吞地说,“毕竟你是玄衣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忤逆你,谁又敢得?罪你。还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消遣谁,就消遣谁。” 慢慢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真厉害。” 颇为阴阳怪气,有对付贾文羽、冯季之时的牙尖嘴利。 褚松回苦笑不已,心虚嘴硬道:“我没有。” 赵慕萧不理他,下逐客令。 褚松回一点也不想?走,道:“萧萧,先?涂药,之后任打?任骂都随你,好不好?” 赵慕萧侧身过去?,扯到伤口,下意识蹙眉,轻轻扶了下膝盖。 “萧萧!”褚松回本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然将这细微变化看?在眼中,他心下实在担忧自责,一时之间顾不上其他的,伸手去?勾他的衣袍。 赵慕萧察觉到,顿时更?加气呼呼,怒道:“你别过分!” 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赵慕萧想?也不想?,抬脚踹过去?。 褚松回挡之不及,也没想?着挡,待反应过来,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便被踹得?后退了几步远。 却嗅到一缕香。 含着桂花、草药与衣上皂角的香。 褚松回摸了摸莫名?狂跳的胸口,怔神良久。 第35章 褚松回?缓慢撑着地?面, 站起来,一言不发。 赵慕萧瞧不清他神色,但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心下不禁生悔。到底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权贵显赫的玄衣侯,而?且他刚到平都, 便听闻此人性?情?桀骜张扬, 不是好?得罪的。若因此得罪了他, 岂不牵连到景王府? “你……”赵慕萧咬了咬下唇,有点不服气,“你自己说任我?打骂的。” “嗯……”褚松回?走近, 哑声?道:“是,是我?说的,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有点……” 被踹的胸口发痒,心头?发痒。像被飞羽拂过,说不出的感觉。 赵慕萧不知?他突然支支吾吾什么, 正想着他还有什么脸生气, 膝上隐隐传来疼痛。 “罢了, 我?也说不出来。”褚松回?暂将此事抛之于后,“萧萧, 听话, 先将药涂了。” 方才?那一踹, 赵慕萧是用了劲的,惊动了膝上伤势,正是急需涂药处理。再者褚松回?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赵慕萧又顾忌他的身份权势,只好?先答应下来。 他板着一张脸,冷酷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 却一瞬间让褚松回?笑了出来,一时激动地?手足无措,挽起宽袖。得到了准允,终于在?榻上旁侧坐下,却没用桌案上打开了的药膏,而?是从怀中取出一瓶极新的浅青色瓷瓶药膏,气味清凉,正是饮仙露。 赵慕萧慢吞吞地?拉开衣袍与衣袴。 只见小腿上多有几处青紫痕迹,膝上一块红痕,擦了皮渗血,在?一片雪白肌肤的映衬下,瞧着甚是渗人。 褚松回?霎时悔意如?潮,心疼不已,忙为?他涂药,包扎伤口,道:“对不起萧萧,我?不该追你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受伤了。还疼不疼了?” “哼,你不要装了。”赵慕萧却觉得他莫名其?妙,“你是玄衣侯啊,是大将军,战场上遇到的伤情?,远比我?这磕磕碰碰的要残酷许多吧。” “萧萧……”褚松回?心里酸酸的,“这不一样,是你受伤,因我?而?受伤了。” 赵慕萧本就气恼,听他这话,更添三分?。 他长至如?今,何曾被这般骗过。若是师傅知?道,定要先罚他不准吃饭,再好?好?将他揍一顿,然后提刀就砍了骗子褚松回?,为?自己撑腰……可是师傅不在?,褚松回?位高权重的,也砍不了。 “对不起萧萧。”褚松回?涂药,手下动作轻柔。 他将灵州城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与赵慕萧讲来,与赵慕萧推测的基本一致。 “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也不知?怎么地?,就冒认了你未婚夫的身份。”褚松回?小心翼翼地?觑着赵慕萧的脸色,指间拂过他的小腿,一片柔软,他喉结微动,低声?道:“萧萧,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对你感了兴趣,便是喜欢,所以才?……可我?那时不知?,事到如?今,还伤害到了你,但求你原谅我?,你愿怎么样都行,好?不好??” 赵慕萧腿上忽感温热,又被他的无耻言语给气到了,“你明明是胡说!什么第一眼就喜欢?我?问你,画舫初见的时候,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褚松回?心肺一抖,额上冒汗,“我?……我?以前你是刻意接近我?的细作,所以以此试探。” 萧萧实在?是太聪明了,他一点都瞒不过。 “谁会找一个小瞎子当细作!你就是个恶劣的骗子,半夜还找借口骗我?,说什么绿豆糕和荷叶鲈鱼不能一起吃。怪我?不通医药,被你骗到了,还道你人很好?,愿与你维持这段未婚夫关系,怎么样,你当时是不是很开心?之后种种,我?那般亲近喜欢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赵慕萧依然是慢吞吞地?质问他。 一字一句都软绵绵的。 落在?褚松回?的心间,却杀伤力十足,像四面八方而?来的利箭暴雨。 第48章 “这一年里,你不告而?别,我?、我?整日胡思乱想,苦闷难过,好?像之前所有的亲切都是一场梦,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赵慕萧越说越是羞恼气愤,亦十分?委屈,面颊泛红,止住话头?,抬手推开他,放下自己的衣袴与外袍,“你这个就爱戏弄人的骗子!” 褚松回?忍不住握他手,又被反手狠狠拍了一下。 这次都给打红了。 “萧萧……” 赵慕萧捂住耳朵,道:“你以后不许这么叫我?!既然事情?已然明了,身份也已归位,你做你的玄衣侯,留在?平都位极人臣,我?当我?的景王府小王爷,朝贺过后就回?到灵州,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褚松回?彻底慌神,蹲在?他身侧,急道:“这怎么能行……” 赵慕萧耳力太好?了,手指再用力,捂住耳朵,哼道:“就该如?此的,我?与你本也没什么相关。我?自有未婚夫,是你厚脸皮假冒!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现下是有真未婚夫的。” 褚松回?面色发白,忙大声道:“那个楚随,在?灵州城多日,却一面不去寻你,约见那日,等了没多久便自顾自地离开了灵州,入京科举,供职翰林院,然而?这一年多,却也不曾发过书信,解释过一字半句,这人分?明也是有问题的!” “那也比玄衣侯的欺骗要好!”赵慕萧气得不行,都戳得耳朵疼了,怎么还能听见他讲话? 赵慕萧缓了缓呼吸,“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便就这样吧。若非你是玄衣侯,我定要报复你……总之,你不许再来烦我?了。” 褚松回?见他委屈得眼眶泛红,想到这消失的一年里,他如?何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时间回?溯,打死当初假冒他未婚夫的自己,省得如?今让萧萧这般难过。 褚松回?想再安抚他,却见他态度极其?排斥,又忧他眼疾发作,满腔言语,只得暂且放下,待日后再求原谅。 他语声?沉沉:“萧萧,你保重身体,我?这就回?府,派人给你送药。” 赵慕萧不睬他。 褚松回?甚是不舍,无奈转身离去。 “等等!” 突然听得萧萧叫住他,面露欣喜,忙不迭回?头?,“萧……” “萧”字未唤出,便迎面砸来一些东西。 褚松回?接住,方知?是昔日送他的香囊、玉佩、饮仙露等物件。 褚松回?脸色一白。 “都还给你。”赵慕萧伸手,“你把楚随的玉坠也还给我?。” 褚松回?问:“什么玉坠……” “陛下当年赐婚的定亲玉坠。”赵慕萧知?道他在?装傻,这个东西他以前便是随身携带的,“那是别人的东西,你占为?己有,不合适吧?” 褚松回?心绪不断下沉,“给了你,那你要给谁?” “是谁的,就给谁。”赵慕萧忽而?高声?唤着小厮安童。 安童赶忙进屋,看也不敢看一旁杵着的玄衣侯,道:“小王爷,奴才?在?。” “去,把楚公子叫来。” 安童飞速地?叫来楚随。 赵慕萧道:“人都到了,那物归原主?。” 楚随一脸茫然,担惊受怕。瞥见褚松回?,正凶恶地?剜着他。 景王与景王妃、赵闲扒在?门外偷看。 赵慕萧不悦地?催促道:“堂堂玄衣侯不会也学山匪作风,强占他人财物吧?说不出,不是让平都百姓笑话。” 褚松回?咬了咬后槽牙,谁让这玉坠确实不是他的,他没有理可占。百般不情?愿,也实属无奈,从蹀躞带上扯下玉坠,丢给楚随,阴鸷道:“楚公子,玉坠可要收好?了。若是再遗失,可没人帮你捡。” “是,是,谨遵侯爷教?训。” 这倾压而?来的威慑,楚随只觉手里的玉坠是个烫手山芋。 玉坠相还后,褚松回?臭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盯着楚随。楚随不敢多待,忙借言告退。 赵慕萧又伸手,“还有洞箫,也还给我?。” 褚松回?心乱如?麻,小声?道:“你都送给我?了,怎么又要拿过去。” 赵慕萧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却不是给你的,是给我?未婚夫的!至于你,你只是个骗子,既然事情?大白,当然要物归原主?。” 褚松回?挣扎着:“不对,萧萧,当初在?亭子里,你见到的是我?,洞箫也是给我?的,根本就没有那个姓楚的什么事。” “还我?。”赵慕萧脸色冷了冷。 他相貌虽漂亮天真,没攻击力,可这般模样,不苟言笑,倒真让褚松回?有些害怕,只得从腰后解下洞箫,不舍地?递过去,忍不住握紧洞箫这头?,道:“那你不要将它送给那个姓楚的。” 赵慕萧抓住洞箫一拽,没拽动,盯着那团模糊,更气了。 褚松回?下意识松开了洞箫。 赵慕萧冷哼一声?,握住洞箫两端,手腕用劲,往下一撇,只听“蹦”的一声?闷响,竟是洞箫被从中间被断开,成了两截,扔出窗去,抬眸道:“好?了,如?今我?们两不相欠。你是玄衣侯,曾一箭射杀简王,听闻陛下待你如?同亲生儿子,而?我?们景王府因简王获罪放逐,不得陛下欢喜。种种内情?,双方都当谁也不认识谁,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免得给我?们王府招来麻烦。” “萧萧。” 褚松回?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的尾音在?细微地?颤抖着。他张唇,先红了眼眶,喉间千言万语,堵塞,梗着。 赵慕萧闭了闭眼,眼睛干涩疼痛,泛起血丝。 “对不起,萧萧。”褚松回?低低地?又说了一句,“你敷眼睛吧。” 赵慕萧垂着眼睫,仿佛没听见他在?说话。 似是彻底划清界限。 褚松回?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心绪离开屋子里的。 又不知?以什么样的心绪,捡起院子里断裂的洞箫。 他快马回?到侯府,险些被台阶绊倒。 一个人抱着玉佩香囊之类的物件,坐在?廊下,吹着断箫。 箫音呜呜哑哑,不成调。 第36章 酉时, 万里黄昏。 赵慕萧坐在马车中,挑起帘子一角,只见巍峨皇宫处处晕着明光, 糊成一团, 团团连绵如高山,触及天边淡月。耳边炸开焰火声, 极尽璀璨。赵慕萧跟在爹娘身后?, 爹娘跟在指引的宦官身后?, 一步一步入天心宫。 白?日玄衣侯率领大军凯旋归朝,当夜,成元帝便令百官、皇子亲王入宫, 参加将士庆功宴。 皇帝赞扬将士之功绩。 群臣向皇帝贺喜,山呼万岁。 殿中歌舞升平, 奏乐如过新年,帝王与几位皇子、大臣、亲王、将军和睦地说这话,其余人也畅谈饮酒,好?不热闹。 一切都看似和睦。 在这般场面下, 坐在偏僻角落处的景王府一家, 显得尤其冷清。 不过只是表面的冷清而已, 赵慕萧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附近不断投向他们的目光,听到他们悄声的议论。 “那便是景王被贬灵州时, 丢失的儿子?” “他与玄衣侯到底什么关系……可有知道的?” “只略微知晓, 似乎不清不楚的, 这位玄衣侯行事轻狂惯了?,谁能想得到……” “不妨去找景王探听探听?” “你不要命了??景王什么身份,陛下的态度又?不清晰,再说还?出了?简王尸骨遗失那个事, 你敢当这个出头鸟?且再观望观望,陛下对景王一家如何……” 赵慕萧皱了?皱眉,低头吃着菜。 偏他耳力极好?,即便他堵着耳朵,一些话也还?是自然而然地飘到他耳朵里。 “褚侯爷,今日可是侯爷的好?日子啊,方立大功,威扬四海,陛下欢喜,而侯爷却这般闷闷不乐,强颜欢笑?,倒与平时恍若两人。莫非这般排场,褚侯爷还?是不满意?岂非目中无人,置宫规礼仪于无物?” 说话人声音苍老?,显然上了?年纪,且言辞刻薄,似有针对之意。 “晁大人,在下忧心乌夏阴谋,不似晁大人整日诗酒花茶。况且对晁大人这张脸,在下便想起那漫天飞往陛下宫殿的折子,也笑?不出来啊。”褚松回声音清淡。 原来是定国公?晁锦,官任礼部尚书?。赵慕萧在路太平坊有所耳闻,他与褚松回素有嫌隙,甚是不合。 “老?夫瞧着,褚侯爷倒不是为乌夏阴谋而烦恼,长街奔逐,那般潇洒气魄,何曾见烦恼?” “国公?大人英明,谢您赞我潇洒。大人文采华然,记得在奏折中,多写几句。” “你……” 又?有两道声音劝和。听定国公?所言,应是端王与盛王。 三年前太子暴毙,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听闻端王与盛王正争得厉害。 接下来,便听端王盛王与褚松回寒暄。 第49章 “方才?晁大人有一句话真是说的没错,褚侯爷一向意气飞扬,此时却黯然……” 赵慕萧循声瞥了?一眼,只见人群中,一袭玄袍,满身贵气,自是鹤立鸡群。他又?拧了?拧眉,继续吃菜,若无其事,他看不见褚松回模样,自然也看不见他如何,与他毫无干系。 “嘶……” 赵慕萧咬到了?舌头,冷不丁一疼痛。 “哥,你慢点吃……”赵闲被揍了?一顿后?,乖得不行,没待爹娘发话,就立马给赵慕萧倒了?茶水。 赵慕萧喝了?一小口。 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周围一片热闹,他却有些落寞,只想宫宴早早结束,他早点回去,回灵州。 正自失神,忽然身旁投下阴影。 景王惊呼惶恐:“春公?公?!” 赵慕萧眯着眼睛瞧,看不真切是谁,不过听父亲说春公?公?,便想起了?成元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春寿。 “小王爷,陛下召见您。”春寿细着嗓音,小声道,“请小王爷同奴才?前去。” 赵慕萧下意识看向殿中最高处,原本?灿灿的黄袍,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景王紧张极了?:“春公?公?,这……不知所为何事啊?” 春寿笑?眯眯道:“景王爷,这叫奴才?如何回答?小王爷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小王爷患有眼疾,还?请慢些,来人,将小王爷搀扶好?。” 天心宫内,原先的笑?谈声渐轻,众人对视,各怀心思。 景王不放心,也忙着跟在后?面。 然而到了?小憩宫,还?是被拦截在外,急得直搓手。 小憩宫内,赵慕萧被搀扶着,一步一步面见天子,跪拜天子。 这宫殿比方才?的天心宫要小许多,人也少。赵慕萧却觉得威严如山,直逼而来。 成元帝道:“再上前来。” 赵慕萧往前走了两步。 成元帝见他,“真是俊秀皎然,明珠似的。春寿,赐座。” 赵慕萧不知帝王心,只知自己背后是景王府,若有不慎,便有不测,因而处处小心,不敢怠慢,道:“谢陛下。” “今夜宫宴的菜品,可还吃得惯?”成元帝端茶细啜,磨着杯沿,“玄衣侯可是亲自来找朕,说你患有眼疾,不可吃辣,因而朕特意给你那桌,撤走了?辣菜。” 赵慕萧微愣,“谢陛下,吃得惯。” 成元帝语声含笑?,“不谢谢玄衣侯?” 才?不谢他。 但这话太直白?。 赵慕萧咬了?咬下唇,想了?想,没话可说。 成元帝大笑?:“不谢便罢,朕也难得见这么有趣的事了?,与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叫,赵慕萧?中间的慕字,作?何解释?” “回陛下,是师傅的姓。”赵慕萧手心出汗。 虽成元帝发问,可赵慕萧却觉得,他对这些事情?,所有的事情?都知道。 成元帝放下茶盏,轻声一叹:“说起来,是朕对不住你啊。若不是朕当年无辜迁怒,将你父亲赶至灵州,便不会有后?来你在途中颠簸丢失一事。” 他看向赵慕萧这个模样,“还?真是可怜,如你所说,这般可怜,便不治你私见探查使之罪。” 时隔一年,赵慕萧想了?会,才?想起了?一年前他半夜私自跑到灵州驿馆,为青金石珠找探查使周谌一事。他曾说过诸如陛下看他可怜,说不定会放过他之类的话。 一年过去,成元帝居然记得。 赵慕萧心跳加快,“请陛下开恩,当时实在无计可施。” “朕说不治你罪,也不治景王府之罪,便说到做到,不必忧急。”成元帝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从一颗青金石珠,直接揭开了?灵州刺史受贿、简王墓被盗与尸骨遗失案,甚至其中,还?牵连到了?乌夏。” 他起身,黄袍袖摆拂过金砖地面,“很有意思。朕不妨问问你,简王尸骨案,你也与玄衣侯一同去查了?,可有什么想法?” 成元帝一向忌讳简王之事,这个问题,分明是有意试探景王府。 赵慕萧如实道:“回陛下,我当时随同下墓,出来后?便病倒了?,若问我有何想法,我也不知。” 成元帝走到窗边喂鸟,又?问:“那简王墓葬与尸骨被盗,如你猜测,该是何人所为啊?” 赵慕萧想了?想,道:“简王墓被盗,青金石珠经过灵州山匪之手,辗转流落刺史府,我与……我们当时沿着线索去山匪所在的竹枝山道调查,后?来发现山匪被屠,听说盗墓贼的死相更是凄惨。凶犯疑对简王墓的掘墓人十分痛恨。” 他缓了?缓,继续:“陛下问我,我所料想……此人或许对简王颇为敬重,可能是,简王生前相关之人?至于到了?曲州,发现尸骨遗失,可我病倒,后?来事情?交由朝中大人们处置,我便不知道了?。” 他说话是慢的,言语却流畅。一点一点道出,也不让人心急。 成元帝转身看他。 年迈的帝王将近,赵慕萧垂首,不见慌乱。 “抬头。” 赵慕萧照做,眼前所见只是模糊。 成元帝笑?了?一声,“你还?真敢说。” 赵慕萧道:“陛下之问,不敢不答。心中坦荡,更无不可说的。” 他若遮遮掩掩,成元帝更会疑心,倒不如说个明白?。皇帝要的,便是坦诚,全部。 “你很不一样。”成元帝颔首,“不愧是赵氏子孙,比你那个景王老?爹强多了?。” 成元帝喂了?鸟,回到御座,“这一年里,朕想了?很多,景王与简王谋反确无关系,却平白?遭朕厌弃,倒是委屈了?你。在京中多待些时日吧。这京城啊,热闹着呢。” 赵慕萧听他言语,似有宽恕景王之意,心中实在不解。 这位皇帝爷爷,一点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果真是心如海底,深不可测。 成元帝看他神色:“对了?,朕跟你说个好?玩的,你不要说出去。玄衣侯来找过朕,他想求朕解除你与楚随的婚约,你可知道?” “……不知……陛下没同意吧?” 他心里较劲,本?还?想着寻个时机,与皇帝提出解除婚约。不过褚松回既然这么急,那他偏偏不解,让他干着急去! 成元帝笑?道:“没有,他很失望地走了?。我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还?没见他那般失意过。” “……嗯。” 成元帝见他不愿多说,一副少年别扭心性,遂也不再追问,抚须而笑?,让他退下。 春寿扶赵慕萧出了?小憩宫。 他刚站稳,就看见宫外廊下站着一人,身形一晃,似是上前了?几步。 灯笼轻摇。 赵慕萧认出褚松回,只当没看见,极快地转来视线,向着另一团人影。 他进去的这些功夫,景王满脑子汗,忙问:“萧萧,没事吧?” 赵慕萧摇头:“没事,爹。” 父子二人相依离去。 褚松回凝神看着那夜中背影,心下无限苦楚。 庆功宴很晚才?结束。 他的马车刚到侯府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褚松回心乱如麻,弃了?马车,轻功翻跃在平都城内。 今夜陛下大宴将士,宵禁巡查便松散了?些。 他看似漫无目的,随心而去。末了?,蹲在太平坊某一处屋檐的瓦片上,目光落下,只见窗边一人正敷着眼睛。 一盏茶后?。 他揭开布巾,睁开眼睛,正望向窗外。 眼眸一顿,恰与褚松回对视上。 褚松回一阵紧张,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他知道,萧萧敷完他师傅留下的药方后?,会有片刻的清明。 以?前,萧萧会趁这个机会,看他模样。 而如今……他见赵慕萧拧眉,似乎有些不悦,快速地将窗子关上。 “砰”的一声。 褚松回面色泛白?,一连串秋日树叶悄然坠落,轻飘飘的,又?似很重。 他抬了?抬头,看见头顶一轮残月。 方才?,萧萧是想看月亮的吗? 第37章 晴光清凉, 无风无云,平都?城熙攘繁华。 娄宅使坐在太平坊的小阁楼门口。一些小太监守在后面,端茶送水、捏腰捶腿地伺候着。娄宅使磕着烤瓜子, 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斜眼瞧了瞧坊外候立的男子,又吹了个瓜子壳, 皮笑肉不笑:“楚公子, 这太平坊您可是?进不去的, 里面住的都?是?皇子皇孙,若出了什么差池,您可担待不起。” 楚随面色平和, 儒雅道:“娄大人说的是?,在下不敢踏入太平坊内一步, 只在外等就是?了。” “等?等谁?”娄宅使眯了眯眼,“莫不是?……” 话音未落,便听坊内有声?音。 “娄宅使。” 回头一看,正是?赵慕萧。 第50章 娄宅使忙将瓜子丢到小太监手里, 起身行礼, 态度亲切:“啊, 原来是?景小王爷,奴才失礼了, 小王爷莫怪。” 平都?城四面是?风, 除非秘辛, 其余消息藏不住。 在宫里当差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娄宅使是?春寿公公的一个干儿子,又有一群内侍监的兄弟,门路多, 对大小事?也有耳闻。 景王的长子赵慕萧与楚随自幼便指腹为婚,奈何玄衣侯不知怎地横插了一脚。听太平坊内伺候景王一家的宫女?说,大抵是?玄衣侯在灵州时,假冒人家未婚夫,哄骗了小王爷。眼下事?情败露,小王爷非常生气,玄衣侯非常惶恐。 不错,确是?惶恐,卑躬屈膝地求原谅。 玄衣侯,在平都?城潇洒多年,却也从来没有真的出过什么风流韵事?。没想到,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 小太监们热火朝天?地议论,又突然得知,昨夜宫宴,成元帝单独召见了赵慕萧,还?准允景王一家子在京城多留些时日?。 成元帝一向?是?爱屋及乌、恨屋及乌的性子。 当年因简王谋反,诛杀简王全家,迁怒了一群与简王谋反毫不相干的人,比如说景王。只是?因为景王与叔叔简王关系亲近,曾被抚养过几年。 成元帝此举,大有解禁泯仇之?意,实?在是?耐人寻味。 总之?,敏锐的宦官们直觉这位景王府的小王爷,不是?寻常人。君心难测,成元帝如何想的,他们难知,可玄衣侯那里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能让玄衣侯失魂落魄,怎会?是?常人。 娄宅使满脸笑意:“小王爷可是?要出去?今日?天?好,正适宜出游呢。” “嗯。”赵慕萧看着心不在焉。 “小王爷慢走。” 娄宅使见赵慕萧与楚随一同离去,立马抓人去侯府报信。 侯府。 四方庭院中,褚松回正在树下练剑。束发劲装,面色冷然,一招一式都?极为凌厉,挥剑如破风,本安静的庭院霎时卷起落花残叶,沙沙作响。 “你这是?练剑吗?” 池塘边的亭子里,正在挑拣竹筐中桂花的华装妇人拂了拂衣上花叶,不悦出声?,“这里是?侯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人呢。” 褚松回收剑,气闷道:“母亲见谅。” 程夫人看他,不由?也觉得稀奇,道:“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也好意思生气?” 褚松回气闷,瞪了眼千山、将夜等亲随。 将灵州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知程夫人的亲随们,默默低下了头。 褚松回一言不发,走到一旁去擦剑。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程夫人筛着桂花,“你骗人家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日?啊?” 程夫人得知这事?,惊得昨夜一夜未睡好。难以想象,他这儿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京城的贵女?们一个没看上,却喜欢了灵州城的小瞎子…… “我?当时哪知……”褚松回烦得话也不想说,“罢了,母亲不懂。” “我?不懂?”程夫人闻言冷笑一声?,“哟,褚大将军好架子,都?装模作样到我?面前来了。老娘十月怀胎生的你,有什么不懂?无非就是?你第?一眼看上人家了,毛头小子,假意消遣罢了。说起来,你也真是?活该,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褚松回更闷了,将剑擦得锃亮,“母亲说的是?,可现在萧萧生我?气,不理我?,我?怎么办?” 程夫人慢悠悠道:“依我?看,你就先熬着,等你的萧萧消了气再说,横竖陛下已经下令让景王一家子在京城多待几日?,不用着急,到时候你再去负荆请罪。” “哦……”褚松回满身愁绪,踢着石子。 程夫人嗤道:“怎么,你还不服啊?你娘是过来人,懂得比你多。我?告诉你,你这段时日最好别往人家跟前凑,招人嫌。” “……是?,谨遵母亲教诲,我?过几日再去找他……” “侯爷侯爷!” 管家突然来报,说太平坊娄宅使手底下的小宦官奉宅使之?命,特?意告诉侯爷,景王的小王爷与楚随一块出去了。 “什么?!去哪了?” “回侯爷,似乎是?朱雀大街那儿……” 褚松回挥手丢了剑,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连衣裳都?没换,径直便出了门。 速度之?快,连程夫人都?愣了一下,甚是?无语,气道:“一点也沉不住气,像什么样子。” * 朱雀街是?京城最热闹所在。 此时正是?午饭时辰,各大酒楼饭馆,四方吆喝,食香飘远。一长街的酒楼中,便数碧草楼最气派豪华,门口游人马车络绎不绝。 赵慕萧跟着楚随,避着人群进入碧草楼三楼,坐于窗边。 窗外景色豁然开朗,一片清光无限好。 “灵州之?误会?,归根结底因我?而起,我?这里为小王爷赔罪,还?请小王爷莫怪。”楚随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赵慕萧怔然的目光从窗外移开,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公子,摇摇头,道:“不必再提了。” “小王爷真是?心善。”楚随温柔道:“这碧草楼是?京城最大的客栈,菜肴极佳,一座难求。小王爷快些尝尝吧,可还?喜欢?” “多谢楚公子。”可是?赵慕萧看着一桌子的菜,白的红的,黄的绿的,与灵州菜肴大相径庭,他看不清,不知都?是?些什么,但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辣味,无奈下不了筷子,只好先喝了口茶。 楚随笑了一声?,撤走辣菜,和气道:“小王爷昨日?轻功横行,叫我?一时把小王爷患有眼疾这事?给?忘了,抱歉。那小王爷想吃些什么,我?夹给?你。” 他一面给?赵慕萧介绍菜品,一面观察赵慕萧神色,见他感了兴趣,便将说时的那道菜夹到他碗中。 赵慕萧尝着口味,不禁露出几分笑意,道:“很?好吃,谢谢楚公子。” 这话,正正好好落在上了楼的褚松回耳中。 褚松回瞬间想起在灵州的很?多事?情,想起赵慕萧也曾亲密地唤他楚郎,嗓音温软绵密,恰似夏天?的荷花乌梅饮子与绿豆糕。 又清又甜,荡开心间涟漪。 褚松回沉着脸,却见赵慕萧明眸皓齿,笑得尤为欣悦。 他又贪恋这份明亮,又嫌透不过气——因为萧萧本该是?对着自己的,这样说,这样笑。 而眼下,他在看对面那个人。 一个也穿白衣的男的。 “侯爷……?” 千山犹犹豫豫,低声?道,“您堵了路了。” 褚松回阴沉沉不语,坐在窗边的位置,一道镂空的花窗屏风隔开,他刚好正对着赵慕萧。 菜还?未上,先喝了两杯酒。 赵慕萧吃着楚随夹来的菜,与他说着话。楚随言谈温雅,性情宽厚,多照顾他眼疾,渐渐地赵慕萧面上也多笑意,只是?偶有片刻失神。 褚松回掰断了筷子,一口菜也没吃下去,酒倒喝了一壶。 千山沉默地立即给?侯爷递上一双新筷子,再一看,桌旁放了四五双筷子。 “我?说玄衣侯,小店得您大驾光临,虽说蓬荜生辉,可您也不能欺辱我?们筷子啊。”碧草楼的老板啧声?道,往里面看了眼,指了指那白衣身影,“要不你去把他的筷子折了吧,我?说小店没筷子了,让他吃不了。” 老板与褚松回有些交情,因此这话,他也是?敢说。 褚松回冷笑。 老板看他狠辣的表情,惊道:“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想啊。” 褚松回隐忍。 别说筷子了,他弹个花生米就能把人的胳膊弹断。可他那样做,萧萧定然恼火,更加气他。 一桌子菜,他没吃几口,一直盯着赵慕萧。 他的眼神灼热,赵慕萧虽是?个瞎子,但专门训练过耳力,对周遭的环境灵敏度也超脱旁人,故而其实?在褚松回掰第?一双筷子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这人的存在了。 赵慕萧生气,故意不去看他,也忽视他的声?音动静。 “这家的桂露酥正合时候,小王爷,尝尝。” 赵慕萧接过楚随递来的黄色糕点,“谢谢楚公……楚郎!” 楚随愣神。 赵慕萧细听。 果然,听得“啪”的一声?,又坏了一条筷子。 褚松回霍然起身。 正吃菜的千山赶忙放下骨头棒,“侯爷,何事?!” 褚松回脸色精彩得很?,又急又酸,压低了声?音,凶恶道:“没事?!吃你的!” “是?……” 吃完午饭,赵慕萧避开褚松回所在的地方,拽了拽楚随的衣袖,指了另一侧的楼梯,道:“楚郎,我?看不清楼梯,可以扶着我?下去吗?” 楚随被他的“楚郎”唤得有些懵,“好,举手之?劳。” 第51章 楚随扶着他下楼梯。 褚松回走到窗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往街东方向?去,他咬着后槽牙,不甘心地翻窗跃了下去,继续跟着。 千山和将夜啃完骨头,扭头一看,侯爷人没了,惊慌地忙拔刀。 “我?这都?是?客人,别把人吓跑了。”碧草楼老板越过他俩,顺手将他们的刀推了回去,“你们侯爷刚跳窗了。说真的,看他这么防贼,怎么不想着把贼给?支走?” 千山和将夜又赶忙冲到窗边,一眼就瞧见他们侯爷,正鬼鬼祟祟地跟在赵慕萧与楚随后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二人:“……” 这还?是?侯爷吗? 赵慕萧轻轻冷哼一声?,收回余光视线。真是?没脸没皮,倒要看看,他能跟到什么时候。 “小王爷,不妨去秋风台处走走吧?那儿风景也好。”楚随道。 “好。” 赵慕萧应下。 楚随若有所思,状似不经心道:“小王爷,昨日?在太平坊,我?看玄衣侯似乎不像是?善罢甘休之?人。我?担心小王爷你与他之?间有过节,他毕竟位高?权重,得罪不得。” “没什么过节。”赵慕萧淡淡道。 他不愿说这件事?,甚至与爹娘阿闲都?不怎么提,更何况楚随。再说了,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楚随有套话的意思。 他不肯说,楚随也不好追问?,便笑着说起了其他的。 秋风台就在朱雀街往前不远,平地拔起巍峨高?台,台下黄叶纷纷,桂花正浓。楚随引着赵慕萧在树下走着。 褚松回屏气凝神,也没听清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清清楚楚地看见二人有说有笑,颇为亲近,那个姓楚的还?搭着萧萧的手。 褚松回气得捶树,桂花一抖,簌簌落下。然而还?是?怨气难消,他折下一支桂花,掰了一根短树枝,搓在指间,反手一弹,正中楚随的手腕。 楚随手腕一痛,擦掉了点皮,他捡起短树枝,“什么东西……” 赵慕萧皱了皱眉,回头看,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树下的人影。 他瞪了一下,然后摸过楚随手里的短树枝,手腕一转,将短树枝发了出去。 褚松回并没避让,只盯着那枚树枝,像小石子一样砸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一瞬清醒的疼痛。 他捧着手背,不由?笑了一笑,至少萧萧还?愿意理他呢。 但很?快笑容凝滞,阴郁与慌乱如乌云席卷,萧萧竟然为了那个姓楚的书生,砸他? 第38章 登台远眺, 见平都?城风光,繁盛壮丽,楚随心?中慨然, 随口吟诗。 赵慕萧听不懂他在吟些?什么, 眨眨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哦”声, “好诗。” 楚随便不再吟了, 带他游赏秋风台, 又步至木樨林。穿过几株桂花树,见四下无人,楚随道:“小王爷, 在下有一件事想与?小王爷坦白。” “可是为了婚约之事?” 楚随讶异,“原来小王爷知道。” “楚公子早说便是了。” 楚随这人虽很好, 替他夹菜,扶他走路,带他逛游平都?,小心?周全, 无微不至, 可赵慕萧也不是傻子, 对方在灵州时多次避而不见、不告而别,方才言语中又隐隐有套话试探之意。若不是褚松回一直在后面跟着, 他有意气他, 否则早挑破对方, 直言告辞了。 “你我的婚约本就是一场误会,当初在灵州,父亲让我将此玉坠交换,谁知遇上山贼, 玉坠被夺……” 楚随从袖中取出玉坠,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晃,而赵慕萧已侧身?至他跟前,距离极近,不过咫尺。楚随尚未反应过来,手中一空,玉坠便被扯走了,身?影再度一晃,赵慕萧已退回原位,平静道:“楚公子的意思我明白,还了玉坠,我们的婚约便不作数。” 与?此同时,他藏起玉坠,松了口气,心?道若是让褚松回看到?楚随还玉坠,他岂不是觉得自己还有可乘之机? 哼,绝无可能! 他悄悄瞥了眼远处的褚松回,细听分辨,却?没有任何声音,寂静得异常。那道白衣身?影,冷肃如月夜。 “小王爷……只是陛下那里……”楚随回过神来,蹙了蹙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如今小王爷身?份也不同过去了,只怕此事,我们两家私下交换信物,是决计无法取消婚约的。我人微言轻,见不了陛下。” 赵慕萧听出弦外之意,了然道:“楚公子放心?,我与?陛下说。” 楚随暗暗松了口气,神色温和,笑道:“多谢小王爷。” 二人沿花林没走多久,楚随正思索寻个借口离开,恰巧这时候书童慌慌急急地?跑过来,“公子,翰林院值班的小太监奉徐大人之命,特请公子前去翰林院。” 楚随忙问:“今日正值休沐,徐大人唤我,可有说为何事?” “为书文馆的典籍档案,烦请公子回翰林院,将剩下的整理完毕。”书童道。 楚随心?想岂不正是好时机,便道:“本想再陪小王爷去东市瞧瞧,平都?城有许多的奇珍异宝,可惜只能等?下次。徐大人要务缠身?,在下不敢在外逗留多时,只得先?回翰林院了。” 赵慕萧亦是心?下一松。楚随虽为人亲切温柔,但赵慕萧并?不喜欢……至少,不想当初喜欢褚松回一样,喜欢他。 想起褚松回,赵慕萧又一拧眉,顿生烦郁。 见楚随与?书童走了,随后跟着的小厮安童正要上前,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将他衣领一提,只觉劲力十足,他整个人便被拽走了,待看清是谁时,不由地?张大嘴巴,“你不是……” 将夜将他捂住敲晕,看向褚松回:“侯爷。” 林中又冒出个人,恭敬道:“侯爷,已经支走了姓楚的。” 褚松回面色凝霜,淡声道:“嗯,很好。” 他的目光落在桂花树下,点?石踏步,轻功越过。 * 赵慕萧垂眸静等?,还不见安童过来,疑惑着这小童是不是被路边贩卖的米糕给绊住了,正要循着记忆,沿回头路去找找,转身?之际,忽感?落叶沙沙,一道白衣身?影翻卷,悄然而近。 赵慕萧知道是褚松回。那日恩断义绝后,他们没再说过话,但褚松回阴魂不散,一直暗中盯着他,鬼鬼祟祟的,目光灼灼的。 他也全当没察觉到?,全当没有这人。 因?而赵慕萧避开那道身?影,往树下旁处去,偏偏这时,他的手腕被抓住。赵慕萧下意识握拳转腕,催动内力向外一推,挣脱开褚松回的手掌。须臾之间,褚松回又出手,快如闪电,再度直取他手腕。 此时晌午,光色浓烈。阳光斜照桂花林,一瞬刺目。赵慕萧只是稍微晃了晃神,手腕已经被褚松回扼住。褚松回微微用力,将他压在桂树上。 桂花遮阴,不感?秋光。浓郁桂香中,似乎还飘摇着清雅的荷露淡竹香。 隔了一年,依然相熟,瞬时令赵慕萧想起了褚松回曾在王府的亭中教他写字时,从他的衣袖与?香囊中散出的气味。那是赵慕萧很喜欢的气味。 可如今秋日,哪来的荷露香?分明是这人故意的! 赵慕萧面有愠色,道:“你是要打架吗?” 褚松回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画面。 萧萧凑近楚随,相距极近,从他的角度看来,就是像亲了上去一样。 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褚松回当然知道,萧萧是内敛乖顺的性子。他与?楚随才认识没多久,不可能亲楚随。哪怕是他们当初在灵州,也是相处了一段时日,才亲亲抱抱的。可是……褚松回又不敢断然,他心?很乱,不断地?想着他们为什么离那么近,想着万一萧萧真的喜欢这个楚随呢,万一他真的永远都?不会理自己了呢,万一他慢慢地?把自己给忘了呢…… 不行,绝对不行。 “你要是觉得出气,你就打我,只要你能出气,怎么样都行。”褚松回气息沉闷,道。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是玄衣侯,我就不敢打你?” 赵慕萧绷着脸,一副气势汹汹的凶恶样子,提脚踹他腿。 褚松回没动,看他模样生动,受了这一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一点?也不松开力道,说道:“你可以不当我是玄衣侯,怎么打都?行。但你告诉我,你与?楚随说些?什么,方才又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近?为什么要笑?他让你很开心?吗?你喜欢他?” 声音极为低沉,就像靠在耳边。 赵慕萧扭开脸,不想理会他。 他刚扭开脸,微凉的手指就将他的下巴握住,掰了回来。赵慕萧对上一张模糊却?很熟悉的脸,眉间轻蹙,“疼。” 下一刻,下巴被松开,手腕的力道也轻了些?。 “萧萧。”褚松回藏着语气中的急迫,“你还没回答我。” “为什么要回答你?” 第52章 赵慕萧还觉得委屈呢,“我与?楚随如何,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才是我真正的未婚夫。我与?他是亲近,还是说笑,那都?是我们的事。在灵州的时候,你骗我那么久,可到?了平都?,你也总该放过我了吧?” 每次说到?这个,褚松回悔恨汗颜,自知不占理,怨气也泄了三分,不敢看他眼睛:“是我错了,是我混账……” “本来就是你的错。” 赵慕萧一字一句地?说:“你假冒楚随戏侮我,分明是将我当成你在灵州消夏的消遣罢了。如今事情都?已经暴露了,还跟我说这些?话,难不成你是还没玩够?” “萧萧!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真心?喜欢你!” 褚松回一直觉得赵慕萧柔软得像只小兔子,不料兔子急了会咬人,他的骨子里刚烈,说起狠话来,慢吞吞的,却?也真是诛心?。 赵慕萧不想听,道:“我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你了。 那就是曾经喜欢过。 褚松回如吞涩枇杷,酸意笼罩。 “那,那你……你喜欢他?”褚松回心?口疾跳,不敢呼吸。 赵慕萧眼睛动了动,道:“喜欢呀。他长得挺好的,性情也温和。” “他长得哪里好了?你既见了我,再见他,便不知不过如此了。”褚松回忙不迭道,“而且所谓温和,也都?是装的。” 赵慕萧哼声,轻飘飘道:“我有眼疾,寻常时刻看不清你们的相貌,因?而在我看来,你与?楚随,长得都?差不多,白衣,一团模糊而已。” 褚松回一滞,“怎么就差不多?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萧萧你也说过的。你别喜欢他,还喜欢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不会骗你的。” “……”赵慕萧只觉得怎么会有这般厚脸皮的人,更加直白道:“我现在讨厌你了。” 褚松回怔住,“讨厌?” 一看见他,赵慕萧就忍不住不生气,道:“是啊,你以楚随的身?份接近我,已然很卑鄙。现在想想,我们的每一次牵手、拥抱、亲吻,你看我那么黏着你喜欢你,唤你楚郎,还不知在背后如何笑话我呢,我当然讨厌你。” “萧萧……”褚松回昏了脑袋,只想同他回忆曾经的美好,原谅自己,“我没有在背后笑话你,而且我们那个时候,很开心?不是吗?” 赵慕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被他也带偏了,道:“是很开心?啊。可本应该是我与?我未婚夫楚郎的开心?,我本该牵的是他的手,抱的是他的怀抱,亲的也是他,与?你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有什么开心?可言!” 褚松回听他言语,脑子里止不住地?冒出些?不该有的画面。 他想到?了真的楚随,在灵州与?赵慕萧泛舟江上,采摘藕花;在热闹的街上逛玩,旁若无人地?牵手;入夜林间,彼此相拥躲过主人家的巡查;想到?楚随握着赵慕萧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还有在乌篷船里,在摇摇晃晃的月影中,轻柔地?亲吻…… 眼前一黑,他又霎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幕画面,萧萧与?楚随相距甚近的亲切,似吻非吻。 “不。”褚松回由惊惶与?醋意中渐渐收拢意识,凝视着眼前之人,语气渐渐沉定,“绝不可以。是我先?遇见你的。是我,也只有我。” “与?你真是说不通……”赵慕萧从袖间悄悄取出银针,琢磨着下手。 褚松回不曾注意,始终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好,那便不说了。” 说罢,他俯身?抱紧了赵慕萧,手掌扶在他脑后,侧脸一偏,占上他的嘴唇。 此番猝不及防,赵慕萧一呆,指间银针一抖,竟掉落在地?。 他面颊泛起热意,既是恼的,又是羞的,“唔……褚松回!” “不叫灵遇哥哥吗?”趁他言语的空隙,褚松回探入游舌。 他身?后就是桂花,轻微一摇晃,便簌簌如雨飘落,甜香袭人。 灵遇……哥哥? 赵慕萧蓦然忆起那一晚在流云镇的小乌篷船上,似乎……是有这么个名字?灵遇,褚灵遇? 是……褚松回的字? 赵慕萧舌尖轻轻一麻,是褚松回咬的。 赵慕萧又起怒气,狠狠咬他的舌头与?嘴唇,踹他的腿。 是真的狠,褚松回不得不松开他,舔了舔下唇,只尝到?与?血混在一起的甜意。 赵慕萧气呼呼地?瞪他,使劲地?擦着嘴唇,“你好不要脸,我是有未婚夫的!” 褚松回含笑,替他拂过肩上的落花,“我今天算想明白了,萧萧,不管你怎么推我厌我,我都?不会把你让给别人。你有未婚夫又如何,我照样敢夺。我近来闲暇,有的是时间,我会天天去陛下殿中跪着,直到?陛下应允解除婚约。” “你无耻……”赵慕萧拍开他的手,用力推开他,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耳根红如晚霞,抖落一身?的桂花。 褚松回指间拂过唇上的咬伤,抬手挥向桂枝,又一阵落花如雨。 第39章 “小?王爷回来啦……” 太平坊的阁楼下, 娄宅使方扔了瓜子果壳,要拜见赵慕萧时,便见他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 捏着拳头, 气势汹汹地直入太平坊。分明眼?神不好,却一阵风似的, 连小?厮都跟在?后面追。 娄宅使疑惑道:“这……”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 心下狐疑, “侯爷应当?找过去了,莫不是二人?吵架了?” “掌嘴!竟敢当?众议论侯爷和小?王爷的事!”娄宅使当?即道。 呵斥声落下,便听此起彼伏的巴掌声与求饶声。 砰—— 重磕的一声。 赵慕萧将门关上, 坐在?床边,不断地绞着被褥, 将母亲怕他来平都睡不安稳,特意?从灵州带来的枕头翻来覆去地捶着,里头的决明子菊花沙沙响。 被摁在?桂花树下……他分明看不清,感受却不断被刺激着, 让他想?起了在?灵州时、在?曲州时的那些?亲密与惬意?。 他脸颊快红透了, 越想?越是恼火! 褚松回这个人?, 疯了,当?真是……当?真是没脸没皮! “萧萧, 可是出了什么事?” 景王与景王妃在?外焦急地唤着, 一边盘问安童发生了什么。 安童按着脖子处, 疼得直叫,连珠般道:“是玄衣侯的那些?属下,打晕了小?的,之后发生了什么, 小?的就全?然不知了,王爷王妃恕罪……” 赵闲则疯狂拍着窗户,“哥,哥没事吧!那个姓褚的是不是欺负你了!看我不去收拾他,给你报仇嗷……” 景王妃捶了他脑袋,没好气道:“少添乱了去去去,把汤药端上来!” 赵闲一溜烟地将汤药端了来,“哥!喝药啦!” 赵闲在?屋外“哥哥哥”地唤个不停,赵慕萧听着头疼,呼了口气,拍了拍热意?稍退的两颊,又摸索着将被褥枕头之类的顺了几道,放回原处,才脚步慢吞吞地去开?了门。 “哥!” “萧萧!” 赵慕萧瞧见模样,接过汤药碗来,喝了个干净,摇摇头道:“我没事。” 鸦羽睫毛垂下,眸子清亮,似乎盈着一汪水,又乌黑,像水底下的黑石子。 这会?是傍晚了,绮霞如纱,照得他面颊浮红。 赵闲嘴比脑子快,情不自禁道:“难怪姓褚的不肯放过你,他定?是贪图兄长美色!如此无?耻之徒,欺人?太甚!” “……”赵慕萧忽视他上一句话,对后面的默默点头,面色虽平静了,心中还是有气,看到?赵闲的胖乎乎一团时,忽然想?起了他之前?说过的话,灵机一动:“阿闲,去街上买些?风筝回来!” 赵闲一呆,但很快想?出来了,激动地拍手大叫:“哦哦哦!我这就去!” 景王妃与景王两边扶着赵慕萧去前?屋,给他端了些?吃食过来,照旧问他眼?睛如何。 景王妃说起好事,欢喜道:“沈神医托人?捎了封信来,嘱托你莫要因刺激辛辣之事害了眼?。神医近来在?外游历寻药,已寻到?了所需的那味药材,过几日便回灵州了。算算日子,再过几日,我们也可以回去了。” “对了,萧萧。”景王却显得有些?犹豫踌躇,“这几日,时不时有玄衣侯、端王与盛王往太平坊送些?东西来,金银珠玉,甚是珍贵,萧萧,你说这可怎么办……” 赵慕萧舀着银耳羹,眉心微蹙,思绪被转移,思虑道:“爹都退还了吗?褚松回的直接退,不用管他。只?是不知端王与盛王,因何送东西来……” 景王抓着块帕子擦脸,叹道:“退了,爹在?京中这处境,战战兢兢,生怕一点出错,哪还敢掺和这些?皇兄皇弟们的事?二十年前?,爹在?京城时,就与这二位兄弟走动一般,这么多年过去,更?是恍如陌生人?,爹无?能?,亦不知啊。” 第53章 赵慕萧细细嚼着软滑馨香的银耳,说道:“这些贵重礼物,却不是给我们的,而是给褚松回看的。” 景王一愣,思之渐明,只得无奈苦笑,理出了眉目。 端王与盛王夺嫡,而朝中当下最有权势的,便是裕州褚氏。当朝丞相是褚氏的家主,统领三军的大将军是褚氏的嫡长子。褚氏一门,正煊赫时。若能得到这一家族的支持,对皇子夺嫡,将会是极大助力。 这两位王爷想要争到裕州褚氏,手握兵权又正年轻的褚松回恰是个关键。 再有赵慕萧与褚松回的绯闻,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那些王爷心思活络了起来,因而将主意打到了赵慕萧这里。 所谓投其所好,在旁人看来,那玄衣侯眼下的“好”岂不正是他赵慕萧? 赵慕萧含着银耳,吞下,银勺搅动的速度快了,眉头蹙得又厉害些。 门外疾风扫落叶。 几片落叶飞入堂中,赵慕萧随手接住。 眼皮跳了跳,忽觉京城正是多事之秋。 * 浅浅的“啪嚓”一声。 褚松回踩着梧桐树落叶,拨开侯府西院后的竹帘。 程夫人正招呼侍女将刚出锅的桂花糕,与陈酿的珍品秋露白一同放入金漆提盒中,派人送给褚家祖宅的老太太。听闻管家来报,说侯爷回来了,程夫人有意为他冲动行事刺他几句,却见他唇角挂着明显的咬破痕迹,衣袍被揉皱,膝盖与腿部处沾着灰尘,而一向爱洁净的人,却不管不顾,擦也不擦。 程夫人若有所思,心下大抵猜出些,锁眉上下打量他,甚是嫌弃,不由骂道:“养你这么多年,也算是白费了。你栽便栽进去吧,起码要点脸,免得传出去丢人。你难道不知,现在京中百姓都如何议论你吗?” 褚松回踏步跨过小石台,拣了桌上一块桂花糕吃,“如何议论?” “说你冒充未婚夫戏弄苦主,被戳穿后还厚颜无耻,处心积虑地想抢夺别人未婚夫!哪家说书摊子,哪处酒楼茶馆,不谈你这一桩荒唐事?玄衣侯,褚大将军,你可真厉害啊。” 褚松回笑道:“坊间之言,素来有趣。敢问母亲,哪家说书摊子,哪家酒楼茶馆,我也去听听,说归说,可别瞎说。” 程夫人阴阳怪气道:“瞧你这态度,似乎与临走前的慌慌张张完全不同了,怎么,你的萧萧愿意原谅你了?” “……当然还没有。”褚松回被堵了一下,“萧萧不是好惹的,不过……” 他抿了抿唇,咬着桂花糕,“我惹也惹了,只能惹到底了。” 程夫人来气,见他还在吃,不满地吩咐侍女将多余的桂花糕全部收起来,道:“往日你虽轻狂,却是个知分寸的。朝中看似平静,可简王尸骨迷踪案、端王盛王夺嫡、乌夏之乱,这三件事,哪一件与你脱得了干系?” 褚松回沉吟不语。 程夫人道:“简王尸骨迷踪,是你发现的。自太子薨后,端王与盛王争夺不休,你有兵权,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二王处心积虑地想拉拢你,得到裕州褚氏一族。再有乌夏之乱,如今尚用得着你,陛下自可不计你之过,可若破了乌夏呢?你不世之功,功高盖主,焉知陛下不会猜忌?不错,如今陛下万分信任你,将你视作亲生子,可伴君如伴虎,即便是与陛下金兰之交的你父亲,也不敢去赌帝王的真心。” 程夫人忧愁不已,“须知你当下花团锦簇,却潮水袭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不想着明哲保身,还敢招惹因简王谋反而被陛下不喜的景王府?还将此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可曾想过后果,如何收场?” 褚松回闻言,捻着糕点碎屑,“母亲教诲,儿子铭记在心。我们裕州褚氏的路,是靠曾祖父、祖父、叔父、父亲他们一步一步挣出来的,方有今日大富大贵,自古以来多是富贵转瞬空,儿子自然不敢狂妄。” “那赵慕萧一事怎么说?你与他若交往过密,陛下那里……”程夫人问。 褚松回道:“母亲不必担忧。这么多年过去,是是非非皆云烟,陛下对无辜的景王早就失去迁怒之愤了。灵州青金石一案,萧萧的功劳最大。探查使报入宫中,陛下知晓此事,已对萧萧有了印象。听探查使周谌,陛下曾言夸赞之词。我也不藏着,直言告知陛下,而陛下所要的,就是臣子坦荡。” 程夫人略微松了口气,却仍不安:“到底不太平。” 褚松回正要接话,忽然此时亲随报来一则消息。 乌夏俘获的那个齐人部将,撑不住严刑拷打,求见玄衣侯。 去刑部关押秘犯的天字号囚牢前,褚松回特意换了一身衣裳,玄衣锦玉带,内绣金银花纹,皂靴踏过溅血的石地。牢卒搬来紫檀椅,褚松回轻撩衣袍坐下,却没有看对面双手双脚绑在刑具上的男人,而是握着两支断开的竹箫,试着对拼。 男人浑身都是伤痕,蓬头乱发,垂滴血线。 “你比你老子还要狠。”他沙哑着声音道,“我若说了,你便放我去死吧。” “求死不求生,扈将军真是英雄好汉。”褚松回取熬好的鱼胶薄涂于断面,伸手,亲随便递来两支细竹片,褚松回正细心轻慢地刮平断面鱼胶。 扈立冷笑一声,“你不用讽刺我,齐国负我,三万大军偏弃我而去,我投乌夏,只为求生而已。如今又回到齐国,落在当年将领之子的手上,便是苍天负我了,我只欲速死。” 扈立本是褚原手底下的一个副将,二十年前出征乌夏,贻误军机,导致战略崩盘,大军溃败,因怕被问责,投降乌夏。多年过去,在乌夏倒是混得风生水起,还成为了乌夏的一员大将。 这一场与乌夏的漠沙大战时,扈立被褚松回生擒,自知死到临头,本想自裁,谁知褚松回派人严加看管他,偏让他求死不得,便这样到了平都监牢,严刑拷问。 “无人负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褚松回闻声不抬眼,依旧在断裂洞箫的两截面处涂着鱼胶,“交代吧,会送你死的。” 扈立闭了闭眼,“此战,乌夏的军师名唤殷重,两年前来的,因精通算数占卜、奇门遁甲、诗文歌赋、排兵布阵等,且衷心投靠乌夏,被大单于引为上宾。战中的一切计谋,皆为殷重手笔。” “是个人物。还有呢?”褚松回皮笑肉不笑。 若不是此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他何须打了足足一年?旁人道他风光,褚松回却觉德不配位,丢人。 “他来历神秘,也不曾对我吐露。不过因我等都是齐人,有时会聚聚,喝酒吃饭。他口风紧,不过还是让我发现了点蛛迹。”扈立咽了口血沫子,“听他笛音,似有江南韵致,醉后梦呓乡话,颇像……像曲州腔调。” “曲州?你能听出来?”褚松回动作一顿。 扈立道:“我原籍便是曲州,整日一口乌夏蛮语,何曾不想念乡音?” 褚松回继续涂鱼胶,眼神微微一侧。 千山当即领会,从袖中取出两根竹片,抓着扈立的头发往后一拽,逼他抬起脸:“你既在乌夏多年,必然熟识乌夏文了。” 两根竹片,一根是冯季的,一根是在简王墓中发现的。 冯季的竹片,只能看见盘曲断裂的模糊线条。而另一根,则清晰许多。 “这第二根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乌夏典籍。而第一根字迹离乱,我须得想想……” 扈立脸上血肉淋漓,费劲地看着,手指悬空描摹。 褚松回也不急,慢条斯理地修复断裂的洞箫。 月上中天,乌鸦啼叫,月光沿着监牢的高处窗户,将刑具上男人血淋淋的伤口映上一层灰白。 他口中喃喃絮念,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恍惚。 * 日头初照,风清气爽,坊中可听得晨钟,吆喝声渐醒。 赵闲趴在地上,一边在风筝上画画写字,一边忍不住地桀桀笑。 赵闲丢了毛笔,迫不及待地放线,在庭院中急速转圈,很快风筝越飞越高。 “好了!哥!” 赵慕萧刚喝了神医的药,在树下仰头盯着天空,盼得一瞬的清明时,立即抬起弩箭,短促的“嗖”声登时射出。 此时的太平坊外。 褚松回跃上墙头,远望半空中的风筝。 几只平都时兴的花鸟风筝图样,只是上头都圈画了庞大的王八,王八壳上还写了三个字。 不太清晰,字迹也狂草。 但玄衣侯有所直觉—— 那应是他的名字,褚、松、回三个字。 第40章 在风筝上画王八, 再写上褚松回的名字。赵闲和安童吉童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扯线放着,赵慕萧射箭击筝,大有出气泄愤之意。那风筝昨夜他教赵闲改造过, 在竹骨处装了多道机关, 是以箭头射出,会被机关锁住, 不至于飞空乱坠, 伤了无关紧要的人, 再有护卫觑准,捡回风筝,取下弩箭的箭头, 如此亦可重复利用。 第54章 赵闲按击藏于竹骨处的机关,倏然间铁块齿轮转动, “咔哒”吐出箭头?,赵闲接连如此?,握着?几只弩箭,兴奋至极, “哥, 你也太厉害了!” 赵慕萧连中几筝, 面上浮着?笑意,“是师傅教我的, 师傅说?, 学会?这些?, 日后行走江湖,便是个瞎子,也自有生存之路。” 赵闲在赵慕萧身边团团转,“就是就是, 你还患有眼疾,更厉害了!哼,要我说?,那些?亲王们,一点都比不上哥的才?智,就说?这射箭吧,他们哪个亲王能……” “好了,阿闲,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赵慕萧既是制止他的胡说?八道,摸索着?更换弩箭,“还有最后一只风筝,我把它?射下来,气出得差不多了,咱们就不玩了。” 说?罢,赵慕萧举起弩箭,指向云天,万方模糊中,摇曳水草缠绕般的风筝。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依然模糊。赵闲在一旁指挥着?,往左或是往右,往上一点,再往下。 赵慕萧自被师傅收养,便常常跟随师傅上山打猎,练得娴熟箭法。方才?借着?看得清时,射向风筝,他心中已有大概,循着?模糊轮廓,将风筝分割成四部分,对准一团中心。 嗖然弩箭出机。 赵慕萧看不清,赵闲已然跳了起来,拍手道:“又中了,哥!快,快捡回风筝回来!” 护卫一齐奔出,却不料空手而回,神色惶然。 赵闲忙道:“没?接到风筝?这怎么可能,风筝又没?有长腿,又没?有长翅膀?再去再去找!可千万别?落到那个姓娄的宅使手里,他就是姓褚的狗腿子,一定会?把风筝给褚松回的,虽说?我写得狂放不羁,连爹都看不出来那三个字,但也保不准,毕竟那姓褚的极其狡猾……” 叽里呱啦说?着?,冷不丁戛然而止。 赵慕萧还不曾注意,低头?摆弄着?师傅生前留给他的弩箭,笑道:“阿闲来了京城,好像也变得更机灵了。” “哥……”赵闲回过神来,蹦跶两?下,叉腰跳了过来,冲着?院墙那头?哼气道:“你来干什么,这是太平坊的景王宅,你不得主家同意却私闯,岂是君子所为!” 赵慕萧这才?探着?脑袋看过去,只见院墙上站着?一人,白衣轻扬。 又是褚松回!他顿时皱了眉,还真是不管不顾,阴魂不散了。就像他半瞎里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絮状的迷乱模糊。 “我自认也不是君子。”褚松回翻身下墙,将手中的风筝抖了一抖,扣动机关,拔出锁住的箭头?,笑道:“好箭法,机关术也是一绝,至于这风筝上的字嘛……” 赵闲气得咬牙跺脚。 “那个是我写的。”赵慕萧静静道。 褚松回便又看了一遍,含笑道:“萧萧写得好,清新灵动,有飘逸洒脱之姿,尤其是这个‘褚’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托他的福,赵慕萧对这个也是烂熟于心,想想便怄气,低头?换弩箭,不愿理他。 倒是赵闲吃惊:“你认出了?” 写得如此?之潦草,也能认出是他名字?这人长得什么毒眼? 褚松回悄悄打量赵慕萧,道:“我猜的。” 赵闲不信:“定是娄宅使通风报信。” 褚松回轻咳了一声,“自然不是,我只让娄宅使暗中照拂,却没?让他监视窃听。萧萧,我是听许子梦老先生所说?,因?而猜到的。” 这泄愤的恶作剧是赵闲一年前想到的,那时褚松回不告而别?,惹得赵慕萧伤心,赵闲便想了个这么个法子出气,被当时的教书先生许子梦知晓,书信给了褚松回,且将他痛骂一顿。 “你好意思说?!”赵闲胆战心惊地呵斥,“难怪每每提到你的时候,先生都那般心虚,原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阿闲,别?与贼说?那么多。”赵慕萧淡淡道。 赵闲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风筝,背手藏在身后,“对,没?错!正门不走,偏逾墙越舍!不过我们这里庙小,怕是迎不起玄衣侯,还请玄衣侯另寻楼宇吧。” 他说?的什么,褚松回自然不当回事,对赵慕萧道:“只怕我走正门,递名帖,你不理我。” 低声细语,含笑轻柔,仍漾着当年灵州夏日的清朗之气。 装得是有模有样。 赵慕萧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正要回屋。 “萧萧!”褚松回忙绕过碍事的赵闲,快步追了上去,支手撑着?廊柱,“我此?次来找你,是有要事,正事。” 他来时带起一阵风,手腕微微用?力,拂起游廊下栽的几株秋海棠。 赵慕萧忽觉脸颊痒痒的,馥郁的香气如同一缕缭绕的烟。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秋海棠枝头?摇曳,白衣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慕萧心下不悦,“你要做什么?我话都与你说?得那么清楚了……” 褚松回道:“萧萧,真有要紧事,事关冯季之死。咱们当初讨论,都认为冯季并?非自杀,而另有隐情?吗?萧萧,你可还记得此?事,现下有些?线索了。” 冯季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赵慕萧略有怀疑,却不想应他。 褚松回便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将冯季之事先简略回忆了一遍。 赵慕萧突然顿住脚步,声音软乎又严肃:“我说?怎么那枚竹简怎么不见了呢,原来真是被你偷走的。” “怎么能说?偷呢……”褚松回正要狡辩,见赵慕萧瞪他,咬人的兔子一样,忙改口笑道:“好,是我偷的,萧萧别?恼,你猜后面怎么样……慢些?。” 赵慕萧嫌他甚是招人烦,步子不由地快了些?,可他毕竟眼疾,又没?有小厮扶着?,走得快便容易磕着?碰着?。这不,一转过回廊,便险些?磕到柱子上。 幸好褚松回及时拽住他,将他扶住。 然而还没?扶稳,褚松回便又被一推。他顺势往后,后背撞到廊墙,没?忍住闷哼一声。 赵慕萧不由一愣,迟疑。 褚松回摆出一副历尽艰险、虎口逃生的不容易,道:“在漠沙与乌夏对决的时候,我正与他们右将军鏖战,那家伙阴险搞偷袭,我后背就被他砍了一刀,流了好多血。方才?那一撞,就是撞到了伤口。” 赵慕萧皱眉,“真的?” 他在曲州时,经常去说?书摊子说?故事的,知道上战场的将士都是九死一生,自古没?有轻松的。如玄衣侯这样百战百胜的战绩,背后又是如何的步步为营,赵慕萧大抵能够想象得到。他刚才?那一推,用?劲也不小,只怕还真的碰到了他的伤口。 “当真,我没?骗你。”褚松回见他面色有缓和,趁势追击:“萧萧,我与你发誓,我以后绝不可能再骗你瞒你,否则我枉为人。” 赵慕萧一听这话,陡然又板着?脸,“师傅说?了,骗子和男人的话最不能信了,我已经被你骗过一次,绝不可再被骗第二次。” 不再管他什么后背的伤势,冷酷地掉头?就走。虽说?他撞到他伤口,有些?心虚,哼,不过褚松回也不是傻子,自己会?处理的。而且褚松回为人狡猾,说?不定就是装的呢。 “萧萧!” 褚松回只想扇自己,早知便不提这一茬了,卖个惨都没?卖出去,可知前路漫漫。 “萧萧,我也不可能再骗你第二次,以后我什么都跟你说?。”褚松回表完衷心,唯恐赵慕萧又揪着?这事生气,忙借着?方才?的话题,“那个冯季的竹简!我后来觉得不对劲,去冯府暗查了一番,发现他生前的一些?竹简竟然失踪不见了,我猜盗走竹简的,与杀死冯季的,必为同一人。” 赵慕萧不感兴趣,但偷偷竖起耳朵听。 褚松回道:“凶手既盗走竹简,说?明这竹简必有异常之处。但我们手上还有一根断竹简,凶手若严谨,必会?发现,所以我伪造了一根假的,引鱼上钩。果?然当天深夜,凶手潜入知文堂,正是在找这根断竹简。后来我便派人跟踪他,探明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可惜……” 他话语搁至此?,却不往下说?了。 “……”赵慕萧凶着?张脸,“只可惜什么?” 褚松回笑了一笑,斗胆扶着?他,穿行竹径,“只可惜那夜暴雨,亲随失了方向。不过能确定的是,那人必藏身于竹枝山道。再然后,竹简的线索便断了。直到我们去曲州的简王墓,在墓中发现有着?相似文字的又一枚竹简。” 赵慕萧挣脱他。奈何褚松回脸皮奇厚,被甩开了又贴上来。赵慕萧生气之下,抓住竹竿来回晃悠,打他脸上。 褚松回只觉清竹飘摇,含笑道:“我此?去乌夏,俘虏了一个齐国出身的乌夏将军,他在乌夏待了多年,通晓异族文语,那简王墓中的竹简,记的是乌夏。乌夏当年蠢蠢欲动,派人挑唆简王谋反。竹简上的典籍故事应是乌夏人书写,后来简王被诛杀,简王府被灭门。下葬简王时,陛下下令将他的生前之物陪葬,这竹简因?而在墓中。只是,冯季的那一根竹简,问题便蹊跷了。” 第55章 赵慕萧推他,却又忍不住听他说?话。 “那个人想了一夜,多番还原字迹,猜想应当是这几个字:桃棠发,满溪花。他记不得太清,只说?依稀像是曲州的调子,因?时日久远,并?不确定。萧萧,我想着?你在曲州多年,可有印象。” 赵慕萧怔住,“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这是曲州太侑郡一带的歌谣。” “真的?那他倒也没?说?谎。”褚松回面色朗然,见赵慕萧因?惊讶,而忘了推开他,心下一喜,趁机扶着?他穿过了竹径,“萧萧你可会?唱?” 赵慕萧刚想说?会?唱,从前师傅与邻居经常在溪畔唱上几句,他听着?听着?就会?了。 忽然意识到褚松回又扶着?自己,“不会?!” “不会?便不会?,萧萧别?气着?。”褚松回顺从他,“我已派人去快马加鞭去查这个曲州歌谣了。只是这用?乌夏文,却写的曲州歌谣。且冯季祖籍灵州,与曲州以及乌夏都不相干,却好似十分珍爱这竹简。实在是太奇怪了,背后必有隐情?,对吧,萧萧?” 赵慕萧下意识点点头?,是很奇怪。 乌夏文,曲州调。 这完全就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 褚松回轻笑了一声。 等赵慕萧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跟着?褚松回的思路走了,顿起气恼,再次用?力甩开他的手臂,加快步伐,回了自己屋,门一关,将褚松回隔绝在外。 褚松回又吃了闭门羹,不过心情?却是甚好。 然而一想到赵慕萧的真未婚夫,另有其人占着?,登时敛了敛笑意。 真多余。 第41章 好不容易赶走褚松回?后, 赵慕萧躺在桂树下的藤椅上轻摇慢晃。 “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早归乡, 莫徜徉, 朱紫白黄浑不如?山野春光……” 赵慕萧闭眼低吟熟稔的歌谣,桂花蕊哗啦啦如?雨落。 一缕桂花落在他的颈间, 恍然嗅到?那年春花的香。 依稀记得是?成?元二十三年的仲春?因?师傅赌钱出千, 得罪了城中贵人, 他随师父入山避祸。 师傅天?性洒然,虽没?了城中好酒好肉,却也乐得自?在, 带着尚年幼的他,穿行山林, 酿酒、采药、捕鱼、打猎,行动?之?间便常哼唱着这首歌谣。 师傅好像通晓万物,赵慕萧随便指什么野草杂草,溪涧鱼鸟, 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信手拈来。师傅本事也很厉害, 如?飞贼一行的飞檐走壁、开锁之?道,行走江湖离不得的轻功内功、摘叶断绳飞花伤人, 甚至师傅还知音律, 尤擅笛箫。 那个时候, 赵慕萧眼睛正好着,他总觉得说书人口中的那些个世外?高人,都抵不过他一个师傅。 “傻笑干什么?试试师傅刚做的新弓!待会带你猎野兔去。” 师傅刚削了竹子,改造了一柄旧弓箭, 教赵慕萧打猎射箭。霞光纵横山野的时候,师徒两满载而归。赵慕萧满头大汗,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一步一步往山上爬,时不时顿住,回?头喊师傅。 师傅仰头喝着自?己酿的酒,轻轻一跃,便追上了他,畅然欢笑,高声吟着歌谣,山林竹风皆是?回?响。 后来,师傅去了,那柄磨损严重的弓箭,作为他的遗物,赵慕萧始终精心保存着。 桂花幽幽辗转,赵慕萧睁开眼睛,悄然接住落花。 他也情不自?禁地又低喃唱着歌谣。 忽然很想射箭。 真正的箭,而非弩箭。 * 嗖的一声,箭离弦,四下叫好。 “陛下中了!” “又中了天?元,陛下果?真无双!” 成?元帝大笑,将弓箭丢去,“灵遇,你也来试试。” 褚松回?抬手便接住了弓箭,却又双手奉还,道:“此乃陛下御弓,臣子不敢取。” “自?漠沙大捷,玄衣侯倒是?愈发恭仁了。朕让你试,你就试。”成?元帝拢着宽大的袍袖,蓦然一挥,“若功成?名就换来的,却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变得圆滑老成?,束手束脚,那让朕千秋之?后如?何去见你的父亲?照如?从前便是?了。” “微臣谨听圣诲。”褚松回?只?得握住弓箭,大拇指扣弦,弯弓搭箭,步态沉稳。他对准箭靶的红心天?元处,那儿正有一支箭。褚松回?手腕极稳,岿然不动?,眸色沉静,大有山林打猎之?敏锐。 倏忽间,弓箭微微一动?,出箭如?闪电,肃然击中红心的外?环,正在帝王之?箭的正下方。 成?元帝拍手喝彩道:“好!玄衣侯出箭,极有水准,远胜朕的那些个儿子们?。” 褚松回?归还弓箭,“臣谢陛下。弓箭之?术,父亲从小便督促臣勤加苦练,为报国恩,不敢懈怠。” “是?啊,若你父亲还在,有你父子二人镇守边关,威慑乌夏,岂不为朕了却一桩心事?”说到?此处,年迈苍老的老皇帝忽然连声咳嗽,春寿赶忙上前搀扶。 “快叫太医!”褚松回?道。 “不必。”成?元帝摆手,看了看将沾着血的帕子,诸多无奈,揉成?团交由春寿,往平和宫方向去,不由地碎碎念:“朕老了,光阴百代,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可?这齐国,看似欣欣向荣,却危机四伏。内有储君之?争,外?有虎视眈眈的乌夏,简王的尸骨还没?有找到?,又扯出什么冯季的写着曲州歌谣的乌夏竹简?” 褚松回?跟随其后,忧虑道:“还请陛下保重身体,千难万难,终会迎刃而解。这是?父亲教我的道理。” 成?元帝与褚原亲如?手足,待褚松回?更是?极好。虽有君臣之?隐隐猜忌,褚松回?亦是?将对方看做君父,见君父病重,不由地想到?已逝的父亲,亦感忧怀。 成?元帝又一笑,“朕记得,朕都记得。且罢了,一事有一事的退潮,大浪滔天?,也盖不住。灵遇,如?你所说,眼下国家,哪一件事最重要。直言说罢,不必收敛。” “回?陛下,事有轻重缓急,臣以为,储君乃国之?根本,当早立。”褚松回?不紧不慢,把握好言语节奏,“陛下切莫再问臣了,只?凭陛下心意。臣在京中多年,要么盘桓东营练兵,闲暇策马长街遣散心境,要么便在燕州戍守,与乌夏交锋,储君之?事,臣不敢多言。” 成?元帝看向朦朦的远方宫殿,“是?啊,群臣奏本有十,八封便是?请立太子的……” 太子薨,端王与盛王争位,朝臣暗中联络。成元帝屡屡定不下来,为此惹出数起纷争来,心中亦烦。他一代雄主,十几个儿子,要么懦弱无能,要么昏庸愚蠢,要么桀骜骄横,没?一个让他满意的。他时常想,若能有褚松回这样的一个儿子,何愁储君不定,天?下不平。 “但这事确实不可?再拖了。”成?元帝目光忽而锐利,“朕刚接到?奏报,乌夏使团三日后抵京。春寿,传朕口谕,令端王与盛王同鸿胪寺主持此事,不得有误。” 春寿道:“是,陛下。” 褚松回?道:“陛下,乌夏使团来访,送来当初约定好止战的骏马珠宝、乌夏文书,暂休太平。按照齐国惯例,为彰显国之?威勇,流程中应有双方狩猎一项,陛下何不趁此时机,再多加察观诸位皇子。” 成?元帝颔首,“你说的不错,这也是?朕的意思。只?不过朕担心,乌夏意图不明。当年简王谋反,就有这群蛮牙子在背后挑唆,冯季一个被废了的老臣,竟也与其关联,这乌夏远在漠北,难不成?能翻手为云吗……” “乌夏不过强于?四肢,背后必有齐人捣鬼,扈立交代的那个殷重便是?祸之?源。陛下放心,臣定将此事查个明白,也定灭乌夏。”褚松回?行礼,言语慷慨,自?信张扬,甚是?意气风发。 成?元帝见状,这才满意,“对了,这才是?褚原的儿子!” 君臣步至平和宫,褚松回?先闻到?一缕烛火气。 “你先退下吧,朕该烧香念经了。” 老皇帝本不信这些,可?一年来诸事繁杂,百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入夜惶恐难安,翻来覆去便是?齐国内外?动?荡的政局与失踪的简王尸骨,在贵妃的建议下,烧香祈福,久而久之?,竟觉心神安宁。 “是?,陛下……” 成?元帝见褚松回?欲言又止,不由嗤笑,“行了,灵遇,朕知道你还想说什么。不过此事由不得你,该待赵慕萧来与朕说。” 褚松回?坦然道:“那臣明日再来跪求陛下。” 一日不行,两日。两日不行,三日。迟早将这门婚事作废。 成?元帝乐见热闹,“行了,朕已下诏宫中禁军,戍卫京都。你统领东营,这几日加强练兵,不可?懈怠,朕要给乌夏看看,什么是?中原大国,却也要防备混在乌夏的细作奸贼。” 褚松回?只?好道:“是?,陛下。” 第56章 整兵戒备三日,乌夏使团抵京,由鸿胪寺接待,查验所持骏马珠宝、单于?亲笔书信。当夜入宫参加宫宴,次日于?西山苑举办狩猎活动?,用以扬威,表大国风范。 奉皇帝令,皇亲宗室随同。 “萧萧,爹昨夜没?睡好,今日这眼皮也一直跳,怕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临行前,景王忧心忡忡地提醒两个儿子,“你们?切要万分谨慎。” 赵慕萧接过景王妃端来的汤药,慢慢饮下,道:“爹说的是?昨晚宫宴的事吧,那乌夏使者虽表面恭敬,实则甚是?张狂。” 景王扣带系冠,“是?,只?怕今日狩猎,乌夏还要挑事。昨夜宫宴,已引得父皇不满。天?家威严,岂可?侵犯,更何况父皇心气那般高,又岂会纵容乌夏在平都猖獗,今日势必是?明争暗斗,几方角逐。不过此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自?有端王、盛王,丞相、定国公等重臣去周旋,我们?只?需熬便是?了,熬完今日,明日便可?回?灵州。” 赵闲性子野,得知要参加狩猎,激动?得面红耳赤,在空中比拟着射箭的姿势,有模有样。 景王敲他脑袋,“可?听见爹说的?若有差池,便是?不得了的事!” “知道啦,我有分寸的。”赵闲扁了扁嘴,见机逃开父亲的敲打,溜过去扶着赵慕萧上马车。 马车疾行,停在西山苑的南门口。 景王携二子下马,随引路宦官进入西山苑,立于?在众亲王的行列。 此行,他们?是?为随行观赏,无关紧要。 赵慕萧但见一片连绵葱郁的树林。 西山苑便是?齐国设于?郊外?的皇家猎场。草木横生,浓阴遮天?。处处甲兵森严,刀戟寒光凛冽。此时正当秋,光色微冷,照在玄色铠甲上,尽是?凌凌肃杀气。 赵慕萧闭着眼睛,甚至能听见兵甲擦着刀戟的声音。 他心口不由地跳得快了,不知为何,直觉今日必出事。 随着哨音一响,双方各派将士或皇子入围猎场打猎。高台之?上,鼓声咚咚,秋风猎猎,卷起百叶翻飞,片片似箭。帝王正与乌夏派来的使节阿环苏言语一二。 赵慕萧所在的行列,位置不算好,看不清围猎场的纷争,眼前人群众多,实在难分,在如?此盛大的场面下,他的眼疾似乎严重了些。他只?得闭上眼睛,细听声音。 兵甲秋风声,周围亲王的窃窃私语,高台处的对话?里,帝王对蛮族使节的憎,蛮族使节对帝王暗含的不敬……穿梭其间的,一种沉闷的,似乎是?野兽的声音。赵慕萧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群马飞踏而来,听动?静,是?狩猎结束了。 他睁开眼睛,循声而望,只?见一群人下马。齐人与乌夏人的装束不一样,前者精致,后者粗犷,最是?好分。在齐人中,又属一身玄衣劲装的褚松回?最是?鹤立鸡群,志得意满。 赵慕萧抿了抿唇,移开视线,这个人,确实耀眼。当初冒充他未婚夫,也实在可?恶。 经由清点,褚松回?所射得猎物最多,乌夏的勇士其次。端王与盛王并列排在第三,针锋相对。 这个结果?,成?元帝大为满意,“好!果?真是?朕的齐国儿郎!来人,赐!” 乌夏被落了下风,身为使节的阿环苏也不恼,“贵国坐拥中原,灭温、陈,灭高棠、南筠,一统四海,饱经战火,却还能在极短的年岁里,休养生息,于?漠沙一战中,与我乌夏打成?平手,不得不止战,可?见这位将军了不起啊,阿环苏佩服。” 乌夏擅长骑马射猎,而褚松回?力压乌夏,便是?扬齐之?国威,成?元帝大悦:“此乃齐国之?国士,万金难得。使节恐怕只?能光佩服着了。” 阿环苏也笑,“这地上跑的猎物嘛,我等甘拜下风。” 成?元帝听他口气,“哦?使节还有后招?” 阿环苏道:“后招谈不上,出使前,大单于?交代我,此行即是?笼络两方关系,首要宗旨便是?和平,在和平的基础上,互相切磋、增进友好罢了。” 成?元帝道:“如?使节的意思,是?射猎飞禽了?有何不可?,来人……” “陛下,”阿环苏起身,行了一个乌夏礼,“不劳陛下,在下奉大单于?之?令,有一个主意。” “请讲。”成?元帝不动?声色,却在一瞬间,面部肌肉往下坠了一坠,目露精光。 “我乌夏勇士爱养马,也爱养雕。五年前,大单于?捕获一只?雕,待之?如?至宝。我出使之?前,大单于?曾叮嘱我,定要让此雕飞在平都上空,一览中原繁华。”阿环苏沉声道。 群臣皇子暗暗议论。 成?元帝面不改色,“使节入京,带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里外?外?都用布包裹着,那便是?这只?雕了?” 阿环苏笑道:“正是?,果?然一切都瞒不了皇帝陛下的眼睛。只?是?来的时候,那雕的手爪上不小心缠了绿松石圆环,正好我们?大单于?想请求贵国勇士将其射下,此乃大单于?的心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成?元帝端起茶盏,喝完药,挥手道:“有意思,准。” 于?是?阿环苏屈指放在唇间,吹出一声悠长的哨音。 片刻后。 赵慕萧忽而抬头,隐约间听到?锁链拖曳声,沉闷的哼响,逐渐明显。再然后,便是?锐利的一声长啸,一只?苍黑色的雕纵身穿过茂密的翠林,直上青云,盘旋于?西山苑上方。 第42章 “此雕是我乌夏草原上最庞大?勇猛的雕, 可?至万里高空,纵天下也无可?比拟。” 阿环苏摸着干硬浓密的胡须,语气中是藏不住的骄傲得意, “昔年我们大?单于在山崖上捡到这只雕, 予以人肉喂养,此雕曾助大?单于飞驰苍山, 淌过?牧水, 深受大?单于的信任, 又得乌夏诸位王子的欢喜。此雕常陪王子们驰骋草原,耍刀练武,灵性?十足, 故而又名,将军雕。” 成元帝但笑不语。 乌夏草原广袤无垠, 山峦巍峨,养出此般雄壮的雕,又是得大?单于喜欢,又是王子欢喜, 还?什么?将军雕, 其用意, 昭然若揭。 乌夏果真猖獗,在平都的地盘, 在西山苑, 都敢如此嚣张。可?知这个蛮族绝无臣服之心, 非夷灭,边关不得太平。 “这地面上的狩猎功夫,我甘拜下风,不过?这天上的, 倒要领教。” 阿环苏“啊”了一声?,“陛下与众多王爷不用怕,将军雕经过?训练,只听饲者哨音,绝不会?危及诸位贵人。” 列中王公们已有不满,起身呵斥阿环苏跋扈,对齐国大?不敬。 阿环苏却故作无辜,道:“陛下,不是狩猎吗。此番前来,大?单于令我带来乌夏最英勇的将军雕,为的便?是交好。我们生长在草原大?山中,却想不到中原上国的这些弯弯绕绕,还?请陛下相信,绝无任何?冒犯之意。” “只是如此宝贝的东西,大?单于竟也舍得。” 成元帝抬眼,看向西山苑上空的雕,又看了看褚松回,天光一暗,他?的眸色也显得阴冷。 褚松回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离开,火速调弓箭手集结,隐匿于周遭,若有一点异动,即刻射杀苍雕,围住乌夏使团。顷刻间,褚松回回到行?列中,那阿环苏还?在吹嘘这雕。 “好物当共赏!我们大?单于还?说了,谁若能射中那只绿松石的圆环,便?将此物相赠。”阿环苏信心满满,“不知贵国,派出何?人?” 成元帝的目光巡视过?一众皇子将士。 “本王来!不就是一只雕吗,本王狩猎时,也曾猎过?两只,鹰也猎过?!” 端王出列,举起右手,掷地有声?。 落了一步的盛王暗自恼悔,这风头竟还?又让他?给出了。 “好!”成元帝赐弓。 端王大?喜:“多谢父皇!” 说罢,欣悦地接过?御弓,牵着马,气宇轩昂地往猎场走去。他?上马拉弓,催动马跑,仰头看着翱翔的苍雕,然而连射几箭,尽数落空。那雕灵动至极,仿若长了好几双眼睛。 “端王殿下,箭术不凡,要不,再?试试?”阿环苏笑道。 端王气急败坏,没多时已是汗流浃背,再?要取箭,却摸了个空,箭囊中已空空如也。原先想在父皇面前得脸,射下这雕来,谁知反而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他?悄悄看了眼皇帝,顿时一阵冷寒。 阿环苏恭恭敬敬地向成元帝行?乌夏礼,“陛下,此雕胜在灵巧纵横,确实不容易射中,连我们乌夏的王子们都苦练多时,才可?百发百中的。” 成元帝冷笑一声?。 “父皇,儿臣愿一试!”盛王心想这正是时机,趁势出列,气势沉稳而有威严。 盛王起身,与端王相对,眼中划过?一丝轻蔑,颇有礼节地接过?御弓,“有劳皇兄了。” 第57章 端王心下恨恨。 盛王于是策马入围场。相比端王,他?显然谨慎许多,没有贸然出箭,而是在林间奔逐,似乎摸着天上苍雕的飞行?方向。待苍雕矮身飞行?,他?终于出箭。不料那苍雕振翅翻转,竟擦过?箭矢。一连数次,皆是如此。 原本自矜的盛王也不由地不安,拼尽全力却仍然射不中那雕爪上的圆环。渐渐他?心力支撑不住,发箭的速度变快,没一会?,箭亦被耗尽。 端王见了这一幕,表面甚是担忧,实则松了口气,心道却也不过?如此。 阿环苏拍手道:“不知还?有哪位王爷,愿意试试的?” 底下一阵哄乱,皆无人应答。 一者,他?们都看出了乌夏来者不善,有意羞耻;二?者,端王与盛王已是皇室中擅于骑射的,连这二?位都不能射中,遑论?旁人。 成元帝则面色铁青。 他?们却还?是从一开始,就中了乌夏的计。 只是,刚打了一仗,作为败方的这乌夏怎么?敢的?! 齐国又岂会吞下这份羞耻? 成元帝环视诸皇子,只见他?们一个一个地低下了头,生怕被派出去丢脸,不由地心中火大?,真是废物! “玄衣侯!”成元帝拂袖道。 褚松回还?没应答,阿环苏便?道:“陛下,只怕玄衣侯不可?。” 成元帝冷笑道:“为何不可?” “此雕名为将军雕,玄衣侯褚大?人亦是将军,这雕,自然不可?硬碰真将军的锋芒。况且在我们乌夏,只有大?单于与王子有资格训练此雕。” 成元帝意味不明道:“你的意思是,只能是朕与皇子皇孙?” 阿环苏假意听不出成元帝的怒火,微笑道:“这是大?单于的意思。” 皇子无能,皇帝也已苍老,两鬓斑白?,视力减退,如何?能射中这千里之上的雕?无论?射中与否,都是天大?的屈辱。 “大?胆!这是齐国,是平都,陛下待尔等以上宾,尔等竟猖獗狂傲,不知天高地厚,还?用什么?雕来挑衅,想当初漠沙惨败,你们大?单于匆忙求和,三日三夜的商讨后?,陛下才答应退兵,放尔等一条生路,难不成都忘了吗?而今这便?是求和的姿态吗!” 丞相褚庭怒斥乌夏使节,喝声?犹在耳。 阿环苏不以为然:“大?人,这是以射猎谋友好啊,怎么?不算求和?既如此,那我让将军雕飞得矮一些。” 他?吹了个口哨,那雕果然飞矮了。 成元帝眯了眯眼眸,精光乍露,如同一匹老狼。 他?看向台下诸皇子,忽然发现一人,其余人都低着头,独他?仰头看雕。 正是景王的长子,赵慕萧。 赵慕萧看了好久了,那确实是他?见过?最灵动敏捷的雕。 成元帝心中愈发烦躁暴怒,问了几声?,无皇子敢应。朝臣责斥,而乌夏得意洋洋,一时之间竟让齐国陷困境之中。 就在这时,成元帝又将目光放在了赵慕萧身上。 在紧肃僵持、明争暗斗的场面下,众人担惊受怕,他?却只是微微蹙着眉,面色沉静。 完全不像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应有的反应。 “陛下,将军雕已在天上飞了好一会?了。”阿环苏慢慢悠悠地说,“若贵国射不中圆环,便?让它歇息一二?吧。” 定国公已怒气冲冲,指着阿环苏道:“欺人太甚!乌夏到底什么?意思!真当我们齐国是软柿子吗!” 阿环苏笑道:“定国公大?人急什么?,听闻国公大?人年轻时也曾立过?战功,想必是武艺超群,只可?惜不逢时候,我大?单于这雕,只迎皇子皇孙。” 这是齐国的耻辱。 连景王都紧紧攥拳,瞪着乌夏使节。 赵慕萧察觉父亲愠怒,又仰头瞧了瞧肆意的所谓将军雕,耳边各种王公贵族的议论?、帝王隐隐的怒火、雕游长空的嘶哑声?。 “既然如此,便?得罪了……”阿环苏等一众乌夏使者满脸快意。 “我可?以试一试吗?” 声?音文雅,脆生生的,不大?不小,却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萧萧?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景王惊慌失色。 褚松回下意识上前一步。 阿环苏问成元帝:“请问陛下,这位是?” 成元帝不答,指间敲击檀木桌面,若有所思反问赵慕萧:“你可?确定?” 赵慕萧点点头。 阿环苏身后?的副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是皇帝的儿子的儿子,皇孙,没什么?权势,而且听说患有眼疾。” 阿环苏得知,更是不屑地哼笑,经过?副使提醒,“看来平都真是无人了。” 赵慕萧面色淡然,乖巧文静,道:“不妨一试。” “好!”成元帝见他?这副不动如山的姿态,不禁叫好,亲自下了席位,将御弓赐予他?,“你会?射箭?” 赵慕萧道:“略晓一二?。” 成元帝不禁笑了一声?,极为短促,“看得清?” 赵慕萧扭头看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但能听见宝石与圆环相撞的声?音。” 成元帝又问:“几分把握?” 赵慕萧目色茫然,“这个,不知。” 成元帝打量他?,忽然有些期待。 “萧萧!上这匹马!” 接弓佩箭时,褚松回已牵来了一匹马。打眼一瞧,便?是上品。鬃毛微短,毛色光亮,体型坚实,双眼炯炯有神如明珠。 成元帝一眼就认出来了,道:“这不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马吗,朕还?没见你给过?别人。” 赵慕萧有些不乐意,却又没法子。 褚松回温声?道:“这马性?子柔和灵性?一些,适合你,你拉好这条缰绳,若他?速度快了,便?制住……” 阿环苏忍不住笑,“这箭在弦上,却才教授马术。果真是中原大?国,那古话怎么?说来着……” 他?看向身后?的一个老仆。 老仆恭敬地低下头去。 阿环苏接着大?笑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此坦然气魄,在下敬佩不已!” 被他?这般说,其余人心中亦生微词。连马都不会?骑,何?谈射猎?景王与赵闲更是忧虑,为他?捏了把汗,不厌其烦地嘱托他?小心。 赵慕萧置若罔闻,牵过?马辔,打断褚松回的啰嗦,“我记得,我的记性?没那么?差。” 褚松回教过?他?骑马,后?来的一年里,他?也曾骑着马穿行?在竹枝山道,在晴岚亭追忆过?去。 褚松回道:“慢些,你若赢了,今夜能否赏脸,我请你去摘星楼摆一桌晚宴?” “……不必。”赵慕萧没忍住,“你就得我会?赢?” 褚松回含笑:“当然,我见识过?,小王爷百步穿杨。射雕不过?射筝,并无区别。” 赵慕萧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看不清周遭神色,但他?知道,应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真是怪……不自在的。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策马驰向猎场。 一入猎场,幽绿林间群鸟争发,掀动簌簌沙声?。 苍黑色的雕盘旋于上空。 赵慕萧驾着马,跟随苍雕的形迹方向,却没急着拉弓。此时秋光有些明耀,他?仰头看着,难免觉得刺眼,不由眯了眯,分七分注意力在雕爪上的圆环清脆声?上。 他?速度偏慢,策马反复。 场外看着却焦心如焚。 端王急道:“这赵慕萧在搞什么?,怎么?还?不射箭?早知如此,又何?必自告奋勇,丢齐国的脸面。” 相交之下,盛王显得很和气,“十弟这话便?不对了,萧萧到底是你我的侄子,他?既举手了,想必是有本事?的。或许可?以凭借聪明才智,克制那雕,也未可?知啊?” 阿环苏见状,心中满是嘲笑讥讽,正要说话时,忽然身后?被抵了抵,似乎是觉得憋气得慌,他?抄起酒盏喝了一整壶,这才闭嘴。 而这一幕,恰好被褚松回收入眼底。 他?敛眉,目光移至阿环苏背后?的,那个老奴。 此人容貌苍老,鹤发鸡皮,腰背都佝偻着,年约六十上下。一张长着乌夏蛮族人的脸,皮肤又松软又好像紧贴着。方才褚松回便?觉得此人怪得很,看似这乌夏使团的核心人物是阿环苏,实则他?的每一句话,都犹如经过?精心演练,有些言语甚是不像是出自不通礼仪教化的蛮族人之口。 现在看来,这背后?的人物,便?是这神秘古怪的老奴了。 褚松回正想着,突然听到景王和赵闲紧张的喊声?,忙看向猎场。 赵慕萧拽马,稳住身形,他?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正是用药期间,本不该触光的。可?近来他?恢复得很好,便?松散懈怠了。赵慕萧沉思,摸了摸腰间,忽然摸到一条柔软丝滑的衣带。 第58章 很熟悉的丝织纹路,刻画出祥云。 “萧萧,系上!”正在这时,猎场外传来青年清朗的声?音。 赵慕萧犹豫一番,只好暂时先系上。眼前黑沉,破除浑噩模糊的束缚,想起从前与师傅在山里打猎的时日,风在耳朵呼啸而过?,他?驾着马,比刚才更如行?云流水。赵慕萧两腿夹着马腹,低声?催促马儿奔跑,反手拈箭,拉弓射箭。他?微微迟钝了一会?,耳朵动了动,听苍雕粗哑的叫唤与圆环碰撞声?,几番用箭,虽皆落空,或擦羽而过?,但赵慕萧反而愈发沉稳了。 猎场之外的嘈杂与笑话,只当不闻。 他?拉了拉眼上的衣带,觑准苍雕飞行?的轨迹,将衣带再?次覆上,又执箭上弦,指向天际。他?维持这个动作许久,苍雕飞往哪儿,他?驾着马,箭就移向哪儿。声?音予以他?指向,而天下武功,唯快不快。 嗖—— 赵慕萧骤然出箭,出其不意,竟是快如闪电。 围猎场外的众人还?没看清箭矢去向,忽听“刺哑”一道异响。那本在翱翔的苍雕突然疾速下坠,“砰”的一声?撞着树木落地。 众人皆惊,乌夏使节面色震变。 场内的玄甲军迅速将中箭的苍雕用麻绳捆住,抬了过?来。赵慕萧翻身下马,偏长的衣带飘然。解开后?,露出完整的漂亮的一张脸,俯身拽出了雕爪上的绿松石圆环,慢慢走出猎场。 呈给阿环苏。 依然平和沉静,乖巧从容。 第43章 绿松石圆环, 在光下尤显色泽鲜艳斑斓。黑绳结缀的小颗宝石,绕着圆环摇曳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猎场外连绵起伏的惊呼, 暗道痛快。 成元帝大为松了口气, 缓缓坐下,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盏, 细细啜饮, 眼眸深邃, 始终观察着赵慕萧。 阿环苏不?可置信过后?,狠狠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 “你竟敢杀了将军雕!你……” 赵慕萧“啊”了一声,回头看了看那一箭穿透脖颈的雕, 慢吞吞道:“我听得宝石声音,射断结绳,不?曾想却穿刺了将军雕的喉咙,实?为无心之失, 请使节息怒。”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眼睛真的瞎吗?!”阿环苏听了这?解释, 绕过方?桌, 怒不?可遏地快步走去。 褚松回侧身?拦住,摩挲着腰间宝剑, 似笑非笑:“这?圆环已经?被射下, 是?齐国赢了, 使节还要?做什么??难不?成输不?起?” “可是?雕死了!那可是?大单于与诸位王子最喜欢的雕!”阿环苏破口大吼,“我该如何向大单于交代!” 褚松回挑眉:“使节说射圆环,可没说不?能射雕啊?我代小王爷道歉,我们?小王爷多有得罪了, 还请使节下次可说清楚。” 阿环苏脑袋愈发昏沉,“你……” “春寿,还不?快给乌夏使节倒酒。”正当这?时,成元帝开口,抚着稀疏的胡须仰头一笑,“这?猎场如同战场,一旦出箭了,性命便悬于一线,哪能说得准呢。稚子手下没有分寸,使节何必斤斤计较?” 春寿拎着酒壶斟酒,“使节,请。” “哼!”阿环苏气愤填膺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指着赵慕萧,“如此说来,此人射杀将军雕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当然不?会不?了了之。”成元帝语气轻松,“天?下的雕多得是?,朕让人再择一良禽,赠与大单于便是?。中原的品种,未必就输了漠北。” “可这?……” “好了,狩猎便到此为止吧,来人,奏乐,起舞——” 随着成元帝令下,歌舞俱起。 阿环苏憋了一肚子的火,怒目圆瞪,在身?后?老?仆的几番提醒下,才?收敛了些。看这?些歌舞,更是?不?悦,借口水土不?服,先回了馆驿,得准许后?,一帮人等退散。 成元帝目视使团离开,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见到赵慕萧,冷意退散,眼神骤然明亮,不?由地笑意更深,“过来。” 赵慕萧走近些。 “你杀了乌夏的雕,惹使节震怒,坏两国结盟,可知罪?”成元帝突然严肃。 赵慕萧微怔,呆呆的。 景王拉着赵闲赶忙跪了下去,诚惶诚恐:“父皇恕罪,萧萧他不?是?故意的。是?儿臣教导无方?,请父皇看在萧萧自幼流离的份上,饶过他吧。” 成元帝盘着春寿呈上来的绿松石,“朕没问你。” 褚松回轻咳一声,示意赵慕萧答话?。 赵慕萧顺从道:“回陛下,知罪,请陛下责罚。” “哦?罪在何处?”成元帝又问。 赵慕萧便听不?懂了,方?才?成元帝不?是?指明了他的罪行吗,他想了想,而周围人又在等着他的回话?,只好道:“杀乌夏的雕,惹使节震怒,坏两国结盟。” “好小子,你可知你这?么?做,又会惹得乌夏卷土重来……”端王斥责道。 成元帝斜睨了他一眼,不?假辞色,厉声道:“朕还怕了乌夏不?成?被人骑到头上来了,还要?担心他会不?会愤怒吗?区区卑劣蛮族,朕必灭之!” 脸色变得如此之快,端王吓了一跳,忙道:“儿臣说错话?了,那群蛮伢子奸诈狡猾,儿臣只是?为了齐国的社稷太平考虑……” “行了行了,闭嘴!”成元帝瞧着这?些个皇子,愈发不?耐烦,再看向赵慕萧,见他小小年纪,却极为稳重乖巧,两相对比,于是?心生欢喜,减了些怒意,语气也放缓了,问:“规则是?射圆环,你却连雕也杀了,你可是?故意的?” 赵慕萧摇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箭的穿行轨迹,道:“我是?奔着射圆环去的,只是?那箭矢蓄着劲,急速往前?,恰好与雕的喉咙在同一方?向上,因而……” 成元帝饮尽杯酒,快然大笑,下了台阶,拍着他的肩膀,“好!射得好!这?一箭,射得岂是?那畜生,而是?乌夏的气焰!你啊,真是?朕的好皇孙!景王,你有个好儿子。明日其余亲王按律回封地,景王一家留京,让朕与皇孙多相处些时日。春寿,传朕口谕,拟诏,给景王开府。你原先那个府宅荒废二十年了,不?必再住,新府就安在安和坊。还有,皇孙今日有功于齐,朕将重赏!” 成元帝满面悦色,“对了,尤其是一些珍贵药材,通通送过去。” 安和坊,也是?端王与盛王的王府所在。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褚松回若有所思,暗暗提点,“景王爷,还不?谢恩?” 景王这?才?回过神来,拉着两个儿子再次跪下,“儿臣谢父皇恩典!” 成元帝盘弄着弓箭,“这?弓陪朕多年了,今日,朕也赏你了。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便是了,朕贵为天?子,一诺千金。” 赵慕萧接过御弓,已被成元帝的热情弄迷糊了,无措地看向父亲。 景王早已处于状况之外,满头大汗。 赵慕萧道:“多谢陛下。” 成元帝啧声:“叫什么?陛下?叫皇爷爷!” “皇爷爷?” 赵慕萧试着说。 成元帝甚喜,“不?错,以后?就这?么?叫。过来,朕带你去逛逛西山苑,这?儿郁郁葱葱,风景极好。你视线如何,看得清吗?春寿。” “看得清。 ”赵慕萧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悄悄回头看向爹爹和弟弟,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 “是?,陛下。 ”春寿殷勤地扶着赵慕萧,“皇孙殿下可真是?了不?得,哟,那雕飞得那么?高,飞得那么?快,奴才?刚才?就是?眨了下眼,它就从这?头到那头了。而且最厉害的是?,皇孙殿下气魄沉定,勇敢无畏,不?动如山,竟丝毫没有畏惧慌乱之色。” “也没有……”赵慕萧听着十分不?好意思,心想哪有那么?夸张。 成元帝笑道:“你这?老?奴才?,倒会说话?!说的还尽是?朕的心里话?!” 他回头看向众皇子亲王,不?加修饰,直言训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啊,还不?如一个尚未及冠又患有眼疾的少年,没有本领射下那畜生,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护卫齐国的荣辱,岂不?羞耻?” 端王、盛王纷纷低头汗颜,其余亲王亦觉不?如。 “灵遇,若是?弓箭给你,你可能做到萧萧这?般?”成元帝心情大好,又问及褚松回。 褚松回领兵,紧随其后?护送,闻言道:“自然也不?可,射前?微臣便说了,小王爷百步穿杨,本事超群。” 成元帝打趣:“哦?那你未卜先知了。” 褚松回道:“微臣哪有那本事,不?过见识过小王爷的厉害,心悦诚服。” 赵慕萧细微皱了皱眉,瞪他一下。 群臣也满是?热情欣赏地赞许着。 “小小年纪,果真是?不?凡啊。”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真是?有太祖风范的赵氏血脉!” 第59章 这?说来说去,赵慕萧渐渐脸热,压不?住唇角的弧度。 到底是?年纪轻,再沉静,也熬不?过潮水般的夸赞。 褚松回看他,亦是?弯唇一笑。 * 君臣离开西山苑。 成元帝特意令禁军护送景王一家子回太平坊。回宫后?,成元帝换了一身?黑色常服,面无表情,弯弓射箭,一箭射中靶心,尽是?帝王威严。 “朕不?会忘记今日,如同不?会忘记先帝为护佑江山而不?得不?坚守和亲政策的屈辱。此时的齐国,早已不?是?五十年前?的齐国了。”成元帝严肃冷笑,“春寿,派人将那只雕剁碎烹了,送与乌夏使团,就说是?犒劳他们?千里迢迢的。” 春寿大感?解气:“陛下这?真是?妙计!” 成元帝凝视着靶心中的一支箭。乌夏如此猖狂,料想不?会安宁多久,朝中又多年无太子,再加上他时日无多,成元帝倍感?交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不?能拿祖宗的江山开玩笑。 储君人选,是?为重中之重。他本想借着今日狩猎,观察众皇子的表现,谁知令他大失所望,反倒是?一个人,让他刮目相看。 景王的长子,他的皇孙。 那是?个很出色的孩子,只是?有眼疾。 成元帝心下甚烦,高声唤春寿:“派人给景王府送去药材没有?太医呢?太医也去,即刻就去!” “是?,是?,陛下!” * 赵慕萧累了一日,总算可以歇息会了。 他敷了眼睛,安慰着又惶恐又欢喜的爹娘与异常激动的弟弟,刚睡下没多久,便听宅外动静,想来应该是?宫里的赏赐到了。 赵慕萧只好起身?,随爹娘去迎。 “萧萧。” 来派送赏赐的是?褚松回。 一见了他,赵慕萧便垮下了脸,却还是?不?情不?愿地随爹娘行礼,“拜见玄衣侯。” 褚松回笑,扶着他,“这?不?乱了吗,我该向你行礼,小王爷?” 赵慕萧甩开他。 自从那日后?,褚松回似乎想通了,不?管萧萧怎么?厌弃他,他都保持一个脸皮极厚又耐心十足的态度,温柔道:“太医也来了,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疾?” “不?用?,我有神医。”赵慕萧觉得别扭,不?去看他,“爹已经?给神医捎信了,让他来平都了。” 褚松回故作苦恼:“可这?是?陛下的口谕啊,平时都是?为陛下皇后?看病的太医。你若不?给看,他们?如何回复呢?” “萧萧,是?父皇的意思。”景王悄摸摸地提醒儿子。 赵慕萧这?才?放下小性子,拱手请太医:“有劳了。” 太医亦回礼:“小王爷客气。” 赵慕萧的眼疾,到如今快三年了。太医诊脉,看眼,又看了看近来他们?吃的方?子和用?的药,心下便有数了,回宫复命。 送来的赏赐如流水,金银珠宝、绢帛丝绸、古董字画堆放了一整间屋子,赵闲在里面蹦跶打滚,喜不?自胜,景王妃拽着他,没让他太丢人现眼。 赵慕萧拉着父亲的衣袖,让他杵在他与褚松回之间。 褚松回笑道:“王爷,您该去清点赏赐,春寿公公还在等着呢。” 景王左右为难:“萧萧,这?……” 赵慕萧坚定道:“我同爹一起去。” “……好。”景王对褚松回讪笑,“借过,侯爷。” 褚松回挑眉,歪了歪脑袋,侧身?让开位置。待赵慕萧经?过他之时,忽而探手捉住他手腕,微微一用?力,便将没防备的人给捉了回来,手指滑入他掌心。 赵慕萧一呆,又生恼火,正准备压他手腕。 褚松回唯恐惹得他,短暂地停留便移开,道:“虎口好像因为射箭被磨伤了,摸起来有些肿,怎么?不?涂药?” 赵慕萧压了个空,哼了一声。 第44章 赵慕萧道:“不用你管。” 褚松回凑近他, 微微一笑:“那可不行啊,陛下口谕,令我?替你上药。” 骗子的话, 赵慕萧当然?不信, 他还是要跟爹爹去。 褚松回低咳一声,给春寿使了个?眼色。春寿立马会意, 小碎步跑来。 褚松回道:“不信, 你问春寿公公, 可有此事?” 春寿方才在那边都听到?了,平日又多受褚松回的好处,自然?乐意替玄衣侯搭桥牵线, 满面笑容道:“小王爷,您今日为齐国立了大功, 陛下万分欢喜,赏赐了这些金银珠宝,又怜小王爷射箭辛劳,特意赐了御用膏药, 让玄衣侯大人为您涂抹。” 赵慕萧蹙着眉尖:“当真?” 春寿看?了眼褚松回, 极其自然?道:“这还能有假?小王爷快快上药吧。景王殿下, 劳烦殿下随奴才去清点一下赏赐宫物,奴才好登记造册。” “爹……” “萧萧, 没事, 有什么你就叫爹, 爹马上就跑过来。” 景王性子胆小,又看?得出这玄衣侯虽欺骗在先,可也是真心对待萧萧。而且又说父皇下令,他哪敢违抗, 便让安童仔细照料,嘱托几句,总算跟着催促不停的春寿去清点赏赐了。 褚松回仗着赵慕萧看?不清他表情,眉眼间藏不住笑意,道:“外?面起风了,咱们去屋里?。” 赵慕萧狐疑,“你听起来好像很开?心?你是不是在假传圣谕?” “哪有啊?”褚松回稍微收敛一些,悄悄地上手扶他踏过台阶,“我?哪敢?你说现在陛下这般喜欢你,金口玉言唤你为‘皇孙’,我?要是再惹你,岂不自讨苦吃?” 赵慕萧察觉到?他不安分,反手拍他手背,不高兴道:“你好烦。” 他说话语气一向软绵绵的,这三个?字似垂柳拂过春水江面,似羽毛划过面目,顷刻心间飘摇动荡。褚松回越挫越勇,脸皮养得愈发?厚。他快步缠过去,将安童挤走,又扶住赵慕萧,轻声道:“你以前可从没说过我?烦。” 赵慕萧再拍他手背,面色微恼。 以前不需要褚松回说什么,赵慕萧便喜欢凑过去粘着他,拉拉手抱抱手臂。可那是……那是以前了!他以为褚松回是他未婚夫,做些亲近的事,自然?是可以的。 赵慕萧道:“你就是很烦。我?分明已经跟你说了两不相欠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褚松回的手又扶了过来。赵慕萧平生还没有见过如他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更用力一些,“啪”的一声,褚松回的手背都被打?红了。 褚松回不由地“嘶”了一声,揉着手背,却?笑道:“好凶啊。” 依然?轻狂,百折不挠,再要缠上来。 赵慕萧气得呼呼,忍无可忍,瞄准他那团模糊的手,掐住他的手腕,后推下压,隐隐有“咔哒”的骨节声。 这一下,不可谓不重。褚松回笑意顿时凝滞,脸色一白,疼得赶忙求饶:“萧萧,我?错了我?错了,疼,这手残了,就没法打?仗了。没法打?仗了,陛下就会派别人去攻乌夏,那我?就会失势,我?以前得罪过那么多人,就会反过来落井下石,加以报复……” “哼。”赵慕萧甩开?他,十分冷酷无情,“那也是你活该,平时作恶多端,还耍流氓。” 褚松回揉着手腕,又笑了:“我?哪有耍什么流氓,你可冤枉我?。不过还是萧萧心善良,我?这么一说,你就放了。若是旁人,还指不定怎么折磨我?呢。” 赵慕萧蹙眉。 褚松回则越说越来劲,“不过我?倒乐意你折磨我?,起码说明你还在意我?。而且我?相信萧萧,也舍不得……” “你不要再说了!”赵慕萧面色凝重,捂住耳朵。 褚松回点到?为止:“好好好,别跑这么快,慢点,我?们进屋。” 进了屋后,安童正也要跟上。“砰”的一声,险些磕门上,碰了一鼻子灰。 安童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齿地趴在窗边偷听偷看?。若这讨厌的姓褚的敢对他们小王爷不敬,他立即就翻窗冲进去。不怕,反正听说他们小王爷现在得了皇帝陛下的喜欢,自然?与以前不同了! 这个?人只是侯爵,而小王爷是皇孙呢! “皇孙殿下,手给我?吧?” 褚松回朗声,嗓音清亮。 赵慕萧视线差,因而习惯性关注周围的声音。从初见的时候,赵慕萧便有些迷褚松回的声音,泠泠清润,如清泉溪上流,给人一种豁然?明朗。 而他方才,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变换语气,便好像存了撩拨的意思。 赵慕萧板着脸,不为所动。 褚松回不紧不慢,悠悠又重复一遍。 赵慕萧这才伸出两只手,干巴巴地张开?摊在案上。 褚松回弃了小银勺,食指在饮仙露上拂了一层,然?后轻轻涂抹在赵慕萧的手掌虎口与指间。 他动作极慢,极其轻柔。手指划过,又停留,就好像是……是抚摸他的手一般。 第60章 涂得赵慕萧都觉得手掌泛起莫名的痒。 他不由道:“快点行不行,谁涂药膏像你这样?不如我?自己来。” 边说着,边要抽回自己的手。 没抽动。 褚松回握住他的手指,道:“就是要均匀地涂抹,才有效果,阿凌的性子一向温和,怎么着急了?” 赵慕萧下意识反驳:“谁着急了?你……你涂。” “遵命。”褚松回笑了笑,低头细细涂药,“萧萧,记不记得在灵州,冯季打?你手心,也是我?帮你涂药的。” “不记得。”赵慕萧慢吞吞,但丝毫不犹豫。 褚松回抬眸,“真不记得啊?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不仅这一件事,灵州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包括在边关的时候,也常常想起。在灵州的那些时日,却?是我?最难以忘怀的。” 他慢语温柔,轻声安抚,指间涂按着赵慕萧的虎口。 赵慕萧往回抽自己的手,心里?又气不过,屈起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头,划拉他掌心。可惜昨日娘亲刚给他剪了指甲,如今手指头上光秃秃的,这么一划,也没什么杀伤力。 褚松回笑着没阻拦他,继续坦白道:“我?实在是后悔,当初真不该灵机一动,冒充你未婚夫。我?就应该与你说清楚,然?后光明正大地与你在一起……嘶,怎么变成?小猫了?” 褚松回换只手牵他,摊开?右手一看?,掌心不深不浅的两道抓痕。褚松回握拳,哑然?失笑,“以前真没看?出来,小王爷乖巧听话的,居然?可以这么凶。” “你还好意思?与我?说以前?你就是一个?骗子。”赵慕萧又挠他另一只手,“很讨厌你。” 褚松回勾他手指,轻声问:“那还要讨厌多久啊?我?知道错了。” 赵慕萧直觉这气氛不太对,不挠他了,冷冰冰地哼了一声,一板一眼道:“玄衣侯涂完了吧?涂完就走,我?要睡下了。” 褚松回含笑,看?着打?在他脸上的橙色流霞,道:“这才傍晚呢,小殿下,你以往都是再过两个?时辰才睡觉的。” “你乱叫什么……”赵慕萧皱眉,气得从桌案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拍在桌上,“你再欺负我?,我?就不客气了!不要瞧不起人,论武功,我?不比你差的。” 褚松回心道不能逗狠了,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安分,我?确实打?不过你。”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匕首,又十分规矩地放回桌案底下的机关盒中,啧了一声,“这该不会是防我?的吧?何须如此,你打?我?,我?也是心甘情愿受着的,哪敢还手?” 赵慕萧指着门外?,“你走。” “咳。”褚松回两条胳膊搁在案上,与他相靠极近,赖皮着不想走,清了清嗓子,收敛些笑意,摆出些严肃与一本?正经,“此番前来,除了护送陛下赏赐,替你涂药,想见你以外?,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赵慕萧没理?他。 褚松回道:“俗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射中了乌夏颇有来头的雕,那头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恐生事端。乌夏一族性情顽劣,今日你可瞧见了,可谓猖狂至极……” 赵慕萧在心里?默默说他坏话,乌夏猖狂,可褚松回比乌夏还要可恶! “不过有一点说来很是奇怪。”褚松回如实相告,“当初交战,乌夏兵败告饶,虽不服气,好歹低了头,认了输。谁知这群蛮族使团入京后,却?趾高气扬,与求饶时的姿态,截然?两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胜方。不仅如此,还敢在平都兴风作浪,弄了什么射雕,企图借此机会羞辱齐国。陛下绝对吞不下这口气,这群人虽愚蠢,却?这么没脑子,也是令人出乎意料。” 赵慕萧听他语气,似有猜疑,心中虽也好奇,却?装作不感兴趣,漠然?:“哦。” 褚松回忍俊不禁,“乌夏这个?种族,天生蛮力,精于?骑射,但绝不聪明,最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而这个?幕后之人,就是……” 说到?这里?,他却?不说了。 赵慕萧最讨厌被吊着胃口了,咬了咬一排牙,下榻要走。 褚松回忙拉住他,又挨了一掌,笑眯眯道:“这个?人就是给乌夏出谋划策的军师,殷重。” “齐人?”赵慕萧不由问。 褚松回见他终于?搭理?自己了,甚是欢悦,“不错,据我?审问得知,此人是两年前去乌夏的,正是因为他背后捣鬼,我?才打?了一年的仗,不然?打?乌夏这群有勇无谋的莽夫,我?来回半年已算是多的。” 他刻意强调。 赵慕萧不予理?睬。 褚松回道:“西山苑射猎时,我?就发?现那个?气焰嚣张的阿环苏看?似是使团的核心,实则不然?。他在说话前,有时会翻着眼皮,每说完一段话,都会往他的身后瞥。而他的身后,却?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所以我?怀疑,这个?老仆来历不明,且模样奇怪,多半是易了容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殷重。此人城府极深,只怕会想出什么毒计来对付你,要千万小心。” 赵慕萧忽然?知道这么多事,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好了萧萧,我?知道,你今天很厉害,也累了。”褚松回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就不逗你了,你早些歇息。殷重和乌夏那边,有我?盯着。一有消息,我?就告知你。” 赵慕萧躲开?他的手,别扭道:“我?不想知道。” 褚松回道:“我?说过的,今后每一件事,我?都不会再隐瞒你了。” 赵慕萧抿了抿唇。 “我?回宫复命,然?后去鸿胪寺探查一番。”褚松回笑道,“我?要走了?” 赵慕萧没说话。 走了还要跟他报备,装模作样! 褚松回道:“我?真的走了?” “走呀!没有人拦你。”赵慕萧没好气。 褚松回低声叹息,惋惜道:“你要是肯拦我?,我?求之不得呢,好久没有给你敷眼睛了。” 赵慕萧全当没听见,送客。 “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褚松回念念不舍,踱步到?门口。赵慕萧都听不下去了,跟着也到?门口,正要把他推出去,好锁上门,谁知手臂刚探出去,便感阴影覆下,一阵清冽的淡香袭来,赵慕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脸颊一凉,随后漫上温热。 “你……” 褚松回偷亲成?功,满面笑容,翻身跃上屋瓦,春风得意:“萧萧,明天见了。” 赵慕萧一掌拍了个?空,捂着面颊,气愤不已:“褚松回!你说任我?打?骂的呢!” 褚松回踩在瓦片上,轻功跃至对面,笑道:“你刚手上涂了药,不宜动武,明日我?再把自己送给你打?骂,行不行?” 赵慕萧气得捡起一颗石头就砸向他,“你敢躲!” 刚要抬脚的褚松回只好一动不动,任那石子砸中自己的后肩,痛,也不痛。 赵慕萧气闷不已,反手关了门,上锁! 褚松回笑意不止。 千山就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在房顶上乐不可支的褚松回,“呃,侯爷……” 褚松回心情大好,揉着伤口,“怎么?” “鸿胪寺那边。” * 鸿胪寺。 阿环苏坐立难安,又一次将桌子拍裂,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呼气吸气声都充满了烦躁与不安,大吼道:“那可是大单于?的雕!是我?乌夏草原上最好的雕!该死的齐国,该死的瞎子!” 而在他对面的人,扯掉人皮面具,脱掉臃肿老旧的衣服,平静地绕开?碎裂的桌子,去洗了脸,再一看?,原先七十岁的老翁,摇身一变,不过三四十。 阿环苏目眦欲裂,踹了他洗脸的盆,冷笑道:“这些都是你殷重一手策划的,什么将军雕,也是你提议带来的。大单于?怎么就信了你这个?齐国的小人!” 殷重面不改色道:“在下也没料到?,齐国皇室中,还有人能射中草原上最勇猛的雕。” 阿环苏怒斥道:“一个?瞎子!一个?瞎子而已!碰了巧了!本?来想让齐国受辱,结果呢,倒成?了我?乌夏的奇耻大辱!” 殷重道:“王爷别急,将军雕无法死而复生,大单于?的责备已是无可避免。事情既如此,不妨想想,如何将这件事利用起来。” “你说,怎么办?!” “倒也不是难。在下在西山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殷重恭敬有加地将踹翻了的盆捡起来,“就说,这雕乃我?乌夏一族的圣雕,射中圣雕者,有天子相,承天命也。此乃谶言。” 清脆的一声响,铜盆归位原处。 阿环苏不屑道:“一句话?这能有什么用?” 殷重道:“王爷应是忘了,齐国的皇帝是四十多年的老皇帝了,而新的储君却?还空悬,端王与盛王两位王爷角逐此位,若此时冒出这样一句谶言,再结合西山苑时,赵慕萧压了所有皇子一头,引得老皇帝龙颜大悦,留景王在京,开?府、赏赐。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不足以让两位觊觎皇位的皇子警觉吗?” 第61章 阿环苏似乎明白些了,“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斗起来……” “是,也让齐廷大乱。” 洒落一地的洗脸水,映照出殷重一身冷漠。 第45章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 坐观齐斗!待齐国乱成一锅粥,便是我乌夏出兵、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也好与大单于?交代了?。” 听了?殷重的建议,阿环苏心?下大喜, “你这个齐国人, 对本国竟也十分阴险狡诈。” 殷重神色淡然,躬身行礼, 极为谦卑, “能为王爷与大单于?排忧解难, 是在下之幸。王爷现在要做的,是将?此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最好让整个平都城都知道, 这样天下便也都知道了?,不愁齐国不乱。” “我不是傻子, 这些当然知道,还用你说!” 阿环苏烦忧消减,踹开房门,叫人送酒肉来?。 傍晚时, 朝廷就派人送来?了?一瓮肉食与几碟酒菜。这会搬过来?, 阿环苏揭开封口的油纸, 一股熟透软烂的油香味扑面而来?,还渗着丝缕的血气。 阿环苏不由?地咽了?咽唾沫, 迫不及待地捞了?一块肉出来?, 泛着诱人的油光, 他张嘴将?一整块都吃下,不禁叹为美味,也没舍得与旁人分食,一个人吃了?将?近一大半。 殷重重新换好了?伪装, 佝偻着腰背,状似奴仆在收拾碗筷,瞥了?眼那绘有飞鸟的陶瓮,暗暗嗅闻,肉确实?很?香,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国人就喜欢故弄玄虚,一道藏着掖着不知道什么?肉的肉菜,取了?个什么?‘上云霄’的名字,真是可笑!”阿环苏嗤笑,大快朵颐。 他一边吃着,一边将?殷重教他的话术高声对使团旁人说着。 吃完后,又转了?半个时辰的鸿胪寺。 半个时辰后,鸿胪寺众人皆知是赵慕萧射杀了?乌夏的圣雕,而射杀圣雕者,天子相,承天命,贵不可言。一天后,平都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坊,热火朝天地议论此事。 明月高高地挂在夜空,浮着星子的水面被游曳的锦鲤撞开点点璀璨。 “外面当真这么?说?” 端王捻着鱼食洒下,漫不经心?地问。 “正是,便是路边的乞丐,也知道了?!” 端王的母亲是当今宠妃曹贵妃,其侄子名唤曹泫,官任礼部?侍郎。曹泫道:“消息是从鸿胪寺那个乌夏使节口中传出来?的,必然不假。” “怕什么??这你们也信。”端王挑着竹竿,在池塘中摆动,惊得鱼群四?散,他拊掌而笑,“乌夏人胡说八道,只是蠢人才会信。” 曹泫是一路跑来?的,好不容易稳住气息,擦着脑门上的汗,道:“殿下饱读经书,这些谶语,听起来?确实?可笑,可、可万一呢?” 端王不以为然,“有什么?万一?” 曹泫连忙道:“西山苑狩猎时,殿下与端王皆不中,独独那赵慕萧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射中乌夏雕,崭露头角,在陛下面前出尽风头。陛下的那些赏赐,可远超对寻常皇室子孙的规格。” 端王冷哼道:“听说赵慕萧长于?民间,也算混迹江湖,确实?有些本事,射中了?乌夏的畜生,保住了?齐国的脸面,让父皇对他颇为喜欢,送些赏赐而已。父皇对我们一向不偏爱,我几番将?幼子带到他面前,本想?激起他的舐犊之心?,谁知他却甚是冷淡,而在西山苑时,却唤赵慕萧为‘皇孙’,倒真是头一回了?。” 曹泫越说越急,汗出得越多了?:“这正是问题所在啊。殿下也说了?,陛下待皇孙们一向不管,却唤赵慕萧,足以说明陛下十分喜爱这个孙子,这是其一。其二,殿下忘了?,陛下令所有亲王回封地,但是留下了?景王,并开王府!此时这乌夏的什么?天命说出现,难保不引得陛下往这个方面想?啊。” 端王的竹竿一顿,竿下锦鲤趁机觅着鱼食。 “你的意思是……”端王迟疑,“不会吧,赵慕萧是皇孙辈,而且是个瞎子啊!储君之位怎么?可能给一个瞎子,别说群臣不同意了?,民心?也得不到。” “据臣所知,这赵慕萧不是生来?便瞎,且尚且能看见些许。臣听说神医沈冀在灵州时便在为他治眼,陛下又已派太医诊治,源源不断地赏赐珍贵药材。如此呵护上心?,赵慕萧未必就没有复明的一日。再者,殿下想?想?,那心?比天高、不可一世的玄衣侯却甘愿天天跟在赵慕萧身后,一旦赵慕萧复明,有了?争储的资格,这玄衣侯背后的裕州褚氏岂不是……” “别说了?!”如一语惊醒梦中人,端王蓦地紧握竹竿击打水面,锦鲤顿时乱作一团,“本王苦心?谋划多年?,与皇兄斗得不可开交,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行,本王要入宫,探一探父皇的态度。” 正要去时,却突然收到密报。 曹泫怪道:“怎么了?殿下?” 端王骤然将?竹竿掷下,竟生生地扎穿了两只锦鲤,“宫中宦官递出的信息,父皇召了?赵慕萧入宫,褚松回也在宫中。” 曹泫见池塘中晕开鲜血,神色一凛,肃然作揖道:“事不宜迟,还请殿下早做打算。” “一个半瞎的雏鸟,想?跟本王争?”端王冷笑,“先派人去探查他的底细,包括他的师傅,所有一切,必须要清清楚楚。” “是!” 端王垂眸盯着池塘上浮起来?的死鱼。 锦鲤依然斑斓。 * 赵慕萧在喂长乾宫外的锦鲤。 先是一只锦鲤扑腾,叼住了?糕点碎屑。随后大群大群的锦鲤往这里游来?,像夜空中炸开的一团又一团的烟花,尤其灿烂。 赵慕萧抓住红漆栏杆,上半身往下倾去,侧着脑袋,细听脆生生的锦鲤戏水声。 “哎哟皇孙殿下,您可小心?些。”春寿见他快掉下池塘了?,慌得赶忙过去扶住他,“近来?秋夜越来?越冷了?,殿下小心?水流寒气侵体。” “我没事的。”赵慕萧掰碎了?剩下的桂花糕,洒入池塘里,拍了?拍手掌和衣袖,“春寿公公,我喂完了?。” 春寿道:“那皇孙殿下跟奴才来?吧,陛下正与玄衣侯大人谈事。” 赵慕萧一愣:“他也在?” “是呢。”春寿引着赵慕萧步入长乾宫,搀扶他慢慢上台阶,“玄衣侯大人来?了?约莫一炷香吧,哦对了?,大人基本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过来?。” 赵慕萧皱了?皱眉,怎么?他也在,阴魂不散的,讨厌。 春寿见他表情,会意一笑。 到了?殿外,褚松回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传入赵慕萧耳内。 “……那桩婚事本就是一个误会,求陛下成全,取消了?吧。陛下不如给我与萧萧赐婚,我们甚是相配……” 赵慕萧又拧眉。 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如他所说,每天都来?跪求皇帝吧?求取消婚约便也罢了?,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求赐婚! 赵慕萧竖起耳朵听听。 “出息。” 成元帝似乎在翻看竹简,“朕且问你,你多大年?纪?” 褚松回道:“回陛下,臣二十五。” “那萧萧呢?” “……十八。” 成元帝语气略带笑,“尚未及冠呐,你也好意思,这不就是人家?所说的老牛吃嫩草吗?” 褚松回有些不服,“陛下平素都说微臣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如何?如何?,把微臣夸得天花乱坠,以至微臣走路都抬着下巴走,趾高气扬,总惹得定国公看微臣不顺眼,现在倒好,成‘老牛’了?。” “还敢插科打诨,如此狂妄,多跪半个时辰。”成元帝道。 不谈国事,不涉敏感?,君臣之间的相处倒像是寻常父子。 褚松回道:“臣愿多跪半个时辰,只要陛下答应取消婚约,撮合微臣和萧萧,跪多久都行。” 成元帝放下手头的竹简,又拿出另一卷,没言语。 便在这时,春寿扶着赵慕萧入殿。 一身清澈的蓝白衣袍,显得整个人尤为清隽静雅,便是衣上沾着的灰尘,也为他增添了?几分灵动。或许是在平都饮食好,或许是被褚松回气得每日都吃很?多,他的脸颊比初来?时肉乎了?一些。表情是呆呆的,眼眸圆润乌黑,整个人站着那儿,又漂亮又可爱乖巧。 褚松回原有些弯腰,见他来?了?,立即挺直,站如松,跪也如松。 赵慕萧目不斜视,只当一丁点也看不到他。 “来?,饿不饿?吃点东西。”成元帝现在一见他便欢喜,越看这个孙子越是满意,“这些糕点蜜饯都是御膳房刚做的,可还合你的口味?” “多谢陛下。” “嗯?” 赵慕萧眨了?眨眼睫,想?起来?了?,“多谢皇爷爷。” “这才对了?。” 御膳房的东西精致,赵慕萧在一堆漂亮颜色中,选了?一个淡粉色的糕点,慢吞吞地轻咬,吃相也极为好看。他道:“回皇爷爷,很?好吃。” 第62章 褚松回不由?看他,嘴角眸中泛起笑意。 “你好好跪着!”成元帝再扭头,面对赵慕萧,便笑道:“那就好,朕明日再派人给你送去些,与你爹娘弟弟分着吃。” 褚松回:“……” 赵慕萧道:“多谢皇爷爷。” 不管褚松回。他忍不住想?别的,皇帝的态度可真出人意料,他还从没遇到过、也从没在说书摊子上听过这样的皇帝。当初分明很?是憎恶他们景王府一家?,贬得远远的,一贬就是十多年?,这会倒是亲亲热热,又留京开府,又惊天赏赐。 赵慕萧心?下暗暗谨慎,都道天家?险恶,他可得万分小心?。 “真是命数有定,若非朕当年?迁怒,便不会有景王离京一事,你也不会因此流离失所。所幸后来?辗转又回到灵州,离乱多年?,终回正轨,天命也。”成元帝合上记载着赵慕萧过往的竹简,叹了?一声,“罢了?,既已成定数,多说无益,朕唯有日后多予以补偿。” 赵慕萧安静地吃着糕点,这般话,好似第一次单独面见天子的时候,便听过。如今又说了??好像听起来?还颇有些愧疚与悔意?好生奇怪。 成元帝进入正题:“萧萧,你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赵慕萧吃完一块小糕点,思虑片刻,温吞道:“许是为了?乌夏的‘圣雕’之论?” “不错,这是其一,现如今,此事在平都传得沸沸扬扬,朕想?听听你的想?法。吃点这个蜜饯樱桃,很?甜的。” 赵慕萧顺着摸到一颗蜜饯樱桃,放入口中,上面应是裹了?糖霜,甜丝丝的。 他吃完一颗,道:“回皇爷爷,我认为此事应当是无稽之谈。真有那一说,为何?乌夏使节在西山苑时不说,后来?才说。且短短时日里,就让那么?多人都知道了?有此一事,分明是有意宣扬渲染。想?想?就明白啦,这定然是乌夏使节气不过我射杀了?他的雕,事后想?出来?的法子,报复我,把我推至风口浪尖,架在火上烤。” 赵慕萧更清楚,“天子相”、“承天命”这些话可不是轻易能承受的。不仅可能引来?在位皇帝的猜忌,更会惊到端王、盛王这二位叔叔,总归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赵慕萧于?是乖巧道:“皇爷爷明察秋毫,一定不会上乌夏人的毒计的。蛮族的雕,怎么?定得了?齐国的天命呢?” 听他一番话,虽语速缓慢,却口齿清晰,令人信服。成元帝闪过惊艳与欣慰之色,甚至还隐隐有些激动,他极力缓住,神态镇静,看了?眼褚松回,这小子眼光不一般,这么?多年?了?孤家?寡人,一看,就看上个宝贝。 褚松回似乎读懂了?帝王的眼神,有些自得,跪姿意气风发。 成元帝道:“蛮族的雕,当然定不了?齐国的天命。在平都,朕还是说了?算的。朕虽然老了?,却还不至于?老糊涂,被蛮牙子牵着鼻子走。” 赵慕萧面露笑容,又拣了?一颗蜜饯樱桃吃:“皇爷爷,孙儿放心?了?。方才皇爷爷说这是其一,其二所为何?事,孙儿便想?不出了?。” “其二嘛,”成元帝扫向跪着的褚松回,“你在灵州时,被人诓骗,多受苦了?。朕还听说,某些人在你明确有未婚夫的状况下,近来?还频频去招惹你,还扬言要鸠占鹊巢,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可有此事啊?” 褚松回:“……” 赵慕萧慢吞吞地剥着杏仁,乌亮的眼眸转了?转,这是要替自己翻旧账?赵慕萧不明所以,慢吞吞地点了?头。 成元帝啧声道:“真是不知羞耻,作恶多端,是不是啊,玄衣侯?” 褚松回道:“……是,陛下。” 接下来?,成元帝将?玄衣侯假冒楚随的事情,大讲特讲,严厉训斥数落,这一训,训到赵慕萧把糕点蜜饯都吃完了?,成元帝喝口茶,方才歇了?,转头问赵慕萧:“萧萧,可还觉得出气?” 赵慕萧记仇褚松回偷亲他的事,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道:“啊,陛下宫中有其他人在吗?我眼疾,看不见的。” 平生第一次被骂得狗血喷头、脸色从未如此难堪过的褚松回:“……” 苦笑。 成元帝却大笑,跟赵慕萧指了?方向:“在这呢,跪着的这个就是,他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赵慕萧不得不:“哦。” “若还不出气,就让他继续跪,跪在殿外一天一夜,如何??”成元帝问。 “一天一夜一夜?” 秋夜霜凉,白昼烈日,若在长乾宫外的石砖上跪着,再精壮的人都受不了?的。 褚松回膝盖已经很?疼了?,见赵慕萧犹豫,却又觉得没那么?疼,不过装道:“没事的萧萧,我就去跪上一天一夜,谁让我犯浑,惹你不高兴了?呢?” 成元帝道:“既然这样,那……” “不、不用了?。”赵慕萧很?轻声,低头看着衣袖,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解释道:“皇爷爷,就算罚他跪三天三夜,跪七天七夜,都不能回溯时间,让灵州的事情不发生。” 褚松回一扫在心?上人面前被痛骂的狼狈与窘迫,大喜过望,神采飞扬,跪着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 萧萧在替他求情! 萧萧,是不是心?疼他了?!萧萧,是不是还喜欢他! 第46章 赵慕萧有些懊悔, 即便他看不?清,也能想象出褚松回此时是多么讨厌!他蹙眉绷脸,神情颇为严肃, 却另有几分可爱性情。 成元帝无奈一笑?, 道?:“玄衣侯,还不?感谢皇孙替你求情?” 赵慕萧道?:“我不?是……” ……才不?是求情。 可话未说完, 褚松回已行礼, 恭敬有加道?:“皇孙殿下?仁德之心, 慈悲宽宏为怀,臣多谢皇孙殿下?,不?与?我一般计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日后?皇孙殿下?有何吩咐,臣定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赵慕萧被这话堵了回去,生起了闷气,撇过脸去。 成元帝抚须:“看样子,朕的皇孙不?想看见?你啊, 这样, 还剩一盏茶时间, 你去外面跪吧。我与?萧萧再说些话,你就不?要听了。” 人被赶出去后?, 赵慕萧微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 唇角弯起很小的幅度。 “你可知他每日来?做什么?”成元帝见?碟子里的糕点蜜饯已空, 又唤春寿再上一盘,递与?赵慕萧。 赵慕萧拣了桂花糕吃,摇摇头,又想起父亲的嘱托, 在皇帝面前,不?可有欺瞒之语,遂又点点头,“方才在殿外,无意听见?了些。”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要取消和楚随的婚约?” 赵慕萧咬着小块精致的糕点,再点了点头,忽而转念一想,略作思索,请求道?:“皇爷爷,可以暂时不?告诉褚松……玄衣侯吗?” 成元帝有些意外:“这是为何?” “就是,”赵慕萧心里梗着一股气,“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若他知道?了,又要……烦我。” 现在已经够烦了! 成元帝忍俊不?禁,“行啊,你们?这些小孩,爱闹便闹去。皇爷爷呢自然站在你这边,他骗你在先,还做了那么多的混账事,是该好好教训他,晾他一阵子。罢了,不?说他了,跟皇爷爷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眼疾如何了。” 赵慕萧如实说来?。 他自认自己是幸运之人,七岁之前,虽在市井街头当乞丐,而在曲州遇到师傅后?,便有衣穿,有粮吃,还习武,学了很多行走江湖的手艺。除却十五岁那年,因病坏了眼睛,他也算无虞。 至于眼疾,已有好转,模糊渐淡。 成元帝已派人调查了他的身世经历,身为皇室子孙,却流离失所,被辗转买卖,跌宕起伏,他甚是于心不?忍。如今听他说,他语气轻悄悄,对于苦难一言蔽之,而多谈及自己的平安幸运。成元帝心下?称誉,受难而无怨尤,得势而无骄矜,淡然处之,天下?难有此等心性。 成元帝低声道?:“或许你这一生,注定不?凡。乌夏雕定不?了齐国的天命,朕能……” 似是自言自语,没想让赵慕萧听到。 赵慕萧耳力佳,没听懂,也不?便追问?,因而听见?了也当没听见?。摸到一颗核桃,握碎,挑出完好无损的核桃仁:“皇爷爷,您也吃点。” 成元帝忽然大笑?,接过核桃仁,“朕都快入土了,也让朕体验了一番爷孙福。” 临走前,成元帝让赵慕萧好好治眼,状似随口一提。 待赵慕萧走后?,成元帝收了笑?意。 春寿换了宫灯的烛火,霎时昏黄一散,愈发明亮。将帝王的年迈与?佝偻照得清晰,只?是另半张苍老?的脸陷入阴影中,似深渊幽幽然。 * 秋夜的月色都泛着冷白,霜凝玉阶。 第63章 站在高处,短暂的清明视线里,毫无防备的,赵慕萧看见?了跪在阶下?的褚松回。黑衣束发,恰好抬眸,似乎正是在等着他出现,待视线相对,他启唇而笑?,端的是玉树临风,姿态潇洒。 视线模糊,那道?黑衣的身影与?夜月融合在一起。 一旁计时的小太监没看见?有人过来?,背对着褚松回,“……侯爷,这一盏茶的时间早便过了,都快三盏茶了,您怎么还在这跪着啊,可折煞奴才了……” 赵慕萧低头看台阶,一片漆黑,落脚艰难,春寿扶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 褚松回撑着石阶,扶膝缓慢地?站了起来?。 赵慕萧顿住步子,歪着脑袋看他,似乎要说话。褚松回走近他,温声唤道?:“萧萧。” 赵慕萧从袖中取出一团东西,丢给他,冷淡道?:“西山苑那日,我忘还给你了。” 是蒙眼的衣带。 褚松回理了理,衣带泛着温意的香。他道?:“送了你,我哪还能要回来啊?多没有君子风……” “明明是我不?要,还给你的。”赵慕萧打断他,不?欲多言。 褚松回挑眉,“好吧,那我先替你收着。” 他一瘸一拐地?跟在赵慕萧旁边,笑?着追问?:“萧萧,你可与陛下提了取消婚约一事?” 赵慕萧拉了拉春寿的手臂,示意他走快些。褚松回本跪得久了,膝盖和两条腿都又酸又疼,这会为了跟上赵慕萧,不?得不?放快步伐,如此一牵动,膝盖更疼了,他忍不?住发出些动静,稍显刻意。 赵慕萧皱了皱眉,心中道?烦,一口气憋着,此时又突然泄了,放慢脚步,圆润了的脸愣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字一句道?:“没有。” 褚松回愣了愣,顿时急了,追在他身后?:“为何不?提?陛下?如今喜欢你,若你提出取消婚约,他必答应的。” “与?你有什么关?系。”赵慕萧听他焦急,觉得出气了些,“我偏不?提。” “你……你喜欢楚随?”褚松回咬了咬牙,“据我所知,他不?喜欢男子,近来?在处心积虑地?讨端王的小女儿彤阳郡主的欢心,借此平步青云。那样一个人,怎么配你喜欢。” 这事赵慕萧倒不?知,有些意外,一时无言。 褚松回见?状,很快意识到自己激动慌乱了。萧萧自从来?了平都后?,只?与?那楚随见?过寥寥几面,何谈喜欢。想明白后?,褚松回狠狠松了口气,牵起赵慕萧的手,放低了声音,似是求饶:“萧萧,你换个方式气我吧,别提别人。” 赵慕萧又生气,甩掉他的手,恼道?:“你为什么老?牵我!” 再次被凶了的褚松回,很是无辜道?:“轻些,你手上还涂了药。对不?起萧萧,我习惯了,在灵州的时候,我们?那样亲密……” “在灵州,是我与?‘楚郎’的亲密,你是谁呀!”眼看他越看越不?要脸,越来?越得寸进尺,赵慕萧自然也没好气,不?给脸色,“你还好意思与?我三番五次地?提灵州!” 褚松回听到那“楚郎”二字,便觉眼皮跳得厉害,悔不?当初,低声下?气道?:“我错了……” “二位好兴致啊。” 突然间,一道?突兀的声音横插进来?。 此时入夜,赵慕萧看不?清来?人,听声音,耳熟,但?一时半会想不?出是谁。所幸褚松回给出了反应,收了闹腾劲,规矩道?:“见?过端王殿下?。” 原来?是端王。 赵慕萧从长?乾宫离开,往长?乐门方向去。而端王是从永顺门进来?的,先入后?宫,给母亲曹贵妃请了安,而后?来?长?乾宫,转角遇上。 方才赵慕萧被褚松回气着,无暇关?注其他,因而没注意端王在附近。 端王从暗处走,说笑?着:“玄衣侯褚小将军素来?桀骜不?驯,今日本王有幸,竟见?到了如此少年心性的一面。” 衣着素净,却以金丝银线绣成。年约三四十,仍旧风度翩翩,气派卓然。 褚松回道?:“让王爷见?笑?了。” 赵慕萧回过神来?,做着母亲教授的礼节:“见?过端王殿下?。” “父皇唤你皇孙,你当唤我一声叔叔吧?我与?你父亲年岁相仿,只?比他小了几个月,排名第七,你就唤我七叔吧。” 赵慕萧听他言语,温和非常,倒似儒雅文人。 “小辈不?敢。” “天家礼仪森严,可到底都是一家人啊,我唤你父亲六哥,你道?一声七叔也是寻常之事。” 褚松回抵了抵赵慕萧的肩肘。 赵慕萧便乖顺改口:“七叔。” “嗯。”端王轻笑?,和蔼可亲:“难怪父皇那般喜欢你,瞧你身世、模样与?本事,又如此年轻,若见?了你,也很难不?喜欢。本王听闻你患有眼疾,可曾用药?好些了吗?” 赵慕萧回答:“用了,只?是眼疾已三年,还是看不?清,只?怕没那么容易好。” 端王担忧道?:“真是苦了你了,我傍晚时派人去太平坊送去些治眼睛的草药,望你早些恢复。” “多谢七叔关?心。”赵慕萧垂首道?。 “好了,你们?少年人去玩吧,本王得去觐见?父皇了。”端王捧着手中的竹简,“近日我新做了几首诗,正要请父皇品鉴。” 褚松回道?:“那微臣便不?打扰端王殿下?了。” 分别后?,春寿将赵慕萧送到宫城门口,叮嘱马夫驾车慢些,便回宫了。褚松回死皮赖脸,挤进了赵慕萧的马车里,一坐了起来?,怎么踹他,他都不?动如钟,赖着不?走,浮夸地?揉着自己的膝盖与?小腿,“跪了那么久,好疼啊,萧萧,你就心疼心疼我吧,嗯?” 赵慕萧离他远远的,扭头。 车厢里燃起香,褚松回笑?了笑?,悄悄地?往旁边移位置,一边说着正经事:“萧萧,盛王与?端王,包括他们?的门客送你的任何东西,都不?要碰。这二人之间的争斗,不?是一朝一夕的,现如今乌夏放出来?的‘谶语’,却使?你被动卷入这争斗中,这二人必不?会容忍你。” 赵慕萧撇嘴,“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 褚松回补充:“你再告诉景王,王妃,还有你那个看着就不?聪明的弟弟。” “阿闲才没有不?聪明呢,我爹娘也才不?是傻子呢。”赵慕萧不?乐意,“大家都笨,就你好聪明。” 褚松回哭笑?不?得,没忍住上手捏捏他的脸颊,“你怎么这样了,牙尖嘴利的,以前的黏糊劲什么时候回来?啊。” 赵慕萧精准打击他的手背。话说回来?,褚松回动手动脚,反倒练得赵慕萧手上功夫愈发厉害了。 褚松回道?:“不?回来?也没关?系,你这样凶巴巴的,也很可爱,我很喜欢。” “玄衣侯是打仗的人,跪两个时辰便跟没跪一样,早知如此,就该让陛下?罚你跪上一天一夜!”赵慕萧被他气到脱口而出。 “我以为萧萧舍不?得。” “你……” 褚松回笑?道?:“好,我不?说了。萧萧,怎么会跪两个时辰跟没跪一样呢,我真的很疼……” 赵慕萧堵住耳朵,不?想听他卖惨。 好不?容易到了太平坊,赵慕萧快快下?车,仿佛后?面跟着恶贼强盗一般。褚松回哑然失笑?,一瘸一拐地?坐上自家马车,回侯府。 赵慕萧回到宅院,却不?禁被这阵势给惊住了。 真可谓是门庭若市。 直到盛王驾到,人群才自动消散,嘈杂声终止。 “六弟啊,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我兄弟多年不?见?,你看,我亲自登门,你都怠慢我了。” 在赵慕萧的视线里,盛王的身量要比端王壮实,说话也多不?客气,溢着高高在上的阴阳怪气。 景王到现在,头还是晕晕乎乎的,赔罪道?:“皇兄见?谅,是臣弟的不?是。刚才人多,臣弟失礼了。” “本王也少见?那般阵仗。”盛王看向赵慕萧,“六弟生了个能承天命的好儿子啊。不?过本王倒好奇了,父皇好端端的,说这话的人,岂不?是蓄意谋反?” 景王一听这话,便头疼欲裂:“皇兄,此乃戏言,断然当不?了真。无非是乌夏陷害,想置萧萧于死地?,离间齐国啊!” “哈哈哈!本王难道?不?知吗?只?怕有人借此时机,为自己造势。”盛王笑?声中气十足,却又很快止住,便显得有些威慑,“本王过来?呢,就是看看皇兄皇嫂,还有两位侄子的。不?知在平都,住得还习惯吗?” 赵慕萧道?:“渐渐也习惯了,皇叔。” 赵闲自他进来?时,看他摆出一副狂傲的姿态,便不?满。但?他这些日子,被爹娘提着耳朵教训,自然不?敢惹事,也道?习惯。 “习惯就好,父皇让你们?留在平都,可不?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好心。” 第64章 这时,婢子奉茶。盛王看也不?看,起身走到赵慕萧身旁,不?加掩饰地?打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箭射得不?错,今日时辰晚了,改日本王再与?你切磋一二。小侄子,可否给皇叔一个面子?” 赵慕萧面上带着些淡淡的笑?意,乖巧道?:“皇叔相邀,是晚辈的荣幸。” “好!” 盛王来?得匆匆,说了没多久,去也匆匆。 可他的那些话,却留景王与?王妃胆战心惊,惶然不?安。 赵闲没那么多心眼,拉着赵慕萧去后?堂。 看到堂中的东西时,赵慕萧呆了,这些礼物,几间库房竟然都放不?下?。 “哥,你看,这些富贵东西,加起来?可价值连城呢!”赵闲如在梦中,“哥,你不?会真的像乌夏人说的那样,有天命吧!” 赵慕萧将他手中的珍珠放下?,摸索着合上匣子,郑重?道?:“阿闲,我们?局势很不?明朗,如今正是漩涡中心,很多麻烦。这些东西,万万不?能碰,也不?能收。除了陛下?赏赐的,其他东西一律退回吧。” 景王妃连连点头:“对,萧萧说的是。” 一家人关?起门来?,商议着眼前的状况。没过多时,门房递来?一封信,给赵慕萧的。景王将信展开,读出声来?,原是楚随邀请赵慕萧,明夜赴宴。 自那日见?面后?,他们?再无联系。隔了这些时日,却突然邀约。 赵慕萧顿时想起了褚松回的话。 ——楚随正攀附彤阳郡主,有意拜入端王门下?。 赵慕萧眼皮微微一跳。 他想的却不?是旁的,而是佩服这招阳谋。众人都知是荒谬之辞,偏偏硬是搅动了平都风云。 出此毒计的人,应当不?是乌夏,而是褚松回所说的,齐人殷重?。 第47章 次日, 鸿胪寺。 乌夏使团一从宫中回来,便使得原本安静的?鸿胪寺瞬间哄乱起来,大?吵大?闹, 轰隆轰隆, 如堕兽群。 鸿胪寺卿田武主管外邦之事?,接到禀报后, 当即赶过去, 只见场面乱成一团, 连宫中的?太医都来了。 他忙拉过一个太医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太医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道:“乌夏使者进宫拜见陛下, 问及他们那只雕,说好的?派人将尸体送还, 怎么过了几日仍不见踪影。陛下很讶异地说,将军雕在西山苑狩猎的?当晚就已送还,使者不知道吗?” 田武奇道:“这?,我也没见着有巨物尸体入鸿胪寺啊。” 太医憋笑, “眼瞧着乌夏使者狂妄, 露出不敬之色。陛下才缓缓说, 使者大?人不是吃过一瓮肉吗?射中圣雕者承天命,那如使者大?人这?般吃了圣雕者, 又当何?论?说了这?话?后, 那乌夏使者又惊又怒又惧, 脸色涨得青紫,幸好被?春寿公?公?派人给拖了出去,才不至于吐出大?殿之上?。” 田武不由拍手:“好!使节吃了他们大?单于最宝贝的?雕,这?下岂不是要被?吓死?陛下威武!好叫这?些蛮伢子看看, 我们齐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嘘,小声点,这?群乌夏人蛮横得很……” 乌夏使团这?一闹,闹到了晚时?才消停。 阿环苏吐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止住,大?喊大?叫,到最后似乎因为情绪激动,直接昏了过去,太医诊断,开了个药方,还没说清楚用药法?子,便被?乌夏人给粗暴地赶走了。 殷重佝偻着身子,步伐甚缓地端着打满水的?盆经过。他这?个人本不起眼,但玄衣侯嘱咐过他,田武留了个心眼,派人多盯着此人。 直至戌时?一刻,田武也没发现?异样,见此乌夏老仆呼呼睡去,又唤了两个人守着,便去处理鸿胪寺的?公?务了。 此时?正宵禁时?分,长街上?鼓声敲过,执金吾戒备森严。一轮硕大?皎洁的?明月之下,平都城街道寂静。而在坊内,又是另一番的?景象。其中,以安和坊最为繁华喧闹。 金吾卫中郎将严青仪带人将坊外长街巡了个遍,又叮嘱道:“安和坊住的?都是达官贵戚,以往常有是非,多派些人把守坊门?,以免生事?。” “是!” 严青仪身着铠甲,照例检查出入安和坊的?名册,翻过最后,忽然挑眉,指了其上?一个名字:“皇孙殿下在?” 如今的?平都,担着如此新奇的?“皇孙”名号之人,便是赵慕萧了。 管理此项职责的?宦官道:“是,严将军,皇孙殿下是在宵禁前的?半个时?辰入坊的?。” “同何?人入坊?” 宦官道:“和殿下的?弟弟,小公?子赵闲。” 严青仪便知道了,加派人手,“看顾好坊内。” 他继续扫着名册,目光又顿住,“今科的?探花郎也在?” 宦官道:“是,他来的?便早些了。说起来,皇孙殿下应是与楚公?子在醉月楼宴饮。” 严青仪了然,忽而笑了一声,将册子归还,召开心腹手下,非常体贴地让他去玄衣侯府传个信。 “想来此事?,玄衣侯定然不知吧。” 收到信时?,褚松回正吹着断裂又修复好的?洞箫,吹进管内的?气息散乱,声音呜呜哑哑,怪难听的?,也磨耳朵,却仍坚持不懈地吹着曲子。 直至听到蕴青读信,箫音一卡,像是鸟“砰”地撞到了石头上?。他蓦然劈手夺过信,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郁沉,“萧萧和那人在一起?娄宅使怎么不报给我!” 蕴青不确定侯爷是不是问自?己,小声在心里说着:“可能……他们才是未婚夫关系?” 千山急忙道:“侯爷,娄宅使报的?是,小王爷和弟弟入宫。约莫小王爷知晓娄宅使会替侯爷通风报信,故而……” 眼前一阵风,褚松回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下千山与蕴青两人大?眼瞪小眼,随后跟上?。没过多久,将夜和朱辞回来,带着从曲州探查来的?情报,正要禀报侯爷,闻讯也连忙追了过去。 * 安和坊,醉月楼。 顶层的?雅间,赵慕萧正靠窗,不甚自?在地贴着墙边。气息中,是弥漫的?酒、茶与脂粉,入耳是婉转悦耳的?曲声,丝竹笙歌,光艳柔靡,一派扑面而来的?桃春温香。 赵闲看得乐乎,一边喝着酒,一边拍手喝彩捧场。 楚随见赵慕萧杯中茶已空,便又添了些。 赵闲眼尖,拿过茶盏来,细细嗅闻,又倒了一点出来,抿了抿,确认无碍后,才端到赵慕萧的?手中,美滋滋地吃着瓜果,继续看宴舞。 楚随有些不悦,却无表露,笑问:“不知这儿可还合小王爷的?心意?” 赵慕萧道:“尚可。” 却太闹腾了,赵慕萧没什么兴致,之所以还在这?,一是阿闲喜欢,早便嚷着想去京城最奢靡的?醉月楼瞧瞧;二则赵慕萧也想看看楚随究竟要说些什么。 不过实在没意思,楚随的?套话?都太浅显,他似乎认为自?己有点傻。 “听说小王爷这?阵子常常入宫觐见陛下,你我的?婚约……” 赵慕萧道:“陛下已经同意解除了,只是诏令会晚些下,烦请楚公?子再等等。” 楚随尤其温柔,“多谢小王爷,看来陛下真是十分宠爱小王爷。” 赵慕萧觉着雅间充满着香气与声色,既有些闷,也使得眼睛微微酸胀。他手掌靠近墙面,推开窗子,在推开窗子的?一瞬,一抹异样一闪而过。他不禁心中生奇,探出身子,往上?一瞧,眯了眯眼睛,只见得醉月楼的?屋檐上?伏着一团黯淡的?白影。 是个人。 但他没认出是谁,片刻后,忽然听到玉佩声响,清脆泠泠。 最熟悉不过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无数次握着那只玉佩,摇摇晃晃,听它与香囊上?的?宝石相撞。 褚松回的?玉佩。刚才的?异样,应是滑落的?玉佩穗子,那屋檐上?那个鬼鬼祟祟的?像贼一样的?白影,也必然是褚松回了。赵慕萧又气又觉得可笑,京中赫赫有名的?玄衣侯,做的?不是混账事?,就是荒唐事?! 秋风裹着凉意掠过,赵慕萧垂眸,避过这?道风。再睁眼时?,眼眸舒服许多,所见之处,亦豁然清晰。这?会再看楼檐上?的?褚松回,却见他毫无被?发现?的?窘迫,反而盯着他眉开眼笑,春风得意。赵慕萧皱眉瞪他,这?才意识到方才他与楚随的?对?话?,必是被?褚松回听去了。知道他取消了婚约,因而笑得这?么讨厌。 赵慕萧心想他有未婚夫时?,此人尚且不知羞耻,阴魂不散地死缠烂打,现?在知道他取消了婚约,岂不是……赵慕萧冷了冷脸,移开视线,随意一扫,突然发觉不远处的?巷子下站有一人,夜行衣蒙面,只剩下一对?眼珠。赵慕萧一愣,探在窗外的?身子不由地再往前倾,睁圆了眼睛,要看个清楚。 第65章 然而神医用药,暂且只能使他的眼疾有好转,有时能看清,却只有短暂片刻。眼前犹如暴雨倾盆,一片浑然。 褚松回察觉到反常,循着他的视线所向,看了过去,却只见空旷寂夜,无人无声。褚松回又看赵慕萧,不对,萧萧的脸色不对,方才那儿定然有猫腻。 褚松回踩着屋瓦,纵身跃去,横穿安和坊。 “小王爷,怎么了?外面可是有什么?”楚随见赵慕萧一直看外面,起身正也要瞧瞧,却见黑夜深深,什么也没看到。 赵闲一见楚随动作了,哼了一声,也忙过来,扒着窗口看,什么也没用,还吹了一脸冷风,“哥,最近晚上愈发冷了,爹娘说你不能吹风。时辰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回去吧……哥?” 赵慕萧眉心蹙起,呆呆地望着那处黑暗,心中忽地不安。 “哥?” 赵闲始终不得回应,急得叫了好几声。 赵慕萧心神一凛,指了指漆黑的夜色,问:“阿闲,你看褚松回在哪?” “褚松回?”赵闲茫然地看向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搜寻,“哪有褚松回啊,哥,我没看到,他怎么会在这……噢!那儿刚才飞过去个影子,穿白衣的,是不是他?” “是,他在哪呢?” 赵闲抓着赵慕萧的手,指了方向,“这……诶,不对啊,怎么还有黑衣服的?应当是金吾卫巡查,但看着又不对,身影很轻,不像穿铠甲的样子……看不到了,哥,太远了,那儿又没光亮……” “阿闲,带我过去!”赵慕萧急促道。 “啊?”赵闲纳闷。 “快些!” 赵慕萧从未如此匆忙过,赵闲甚是讶异,忙应声扶着他下楼。受了端王指示,却并无探出些有用口风的楚随,本就烦躁焦虑,见此情形,更是不明所以,问了几句,皆被赵慕萧敷衍带过,再一看,兄弟二人已下了楼。 出坊门之时,坊正客气殷勤地告诉赵慕萧,此时宵禁,不可出坊,除非有陛下诏令或文牒。 严青仪也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位皇孙殿下。 相貌楚楚,皎洁如清月。玄衣侯的眼力倒是极佳。也难怪他这相识了十几年的好友,顶着满城的风言风语与嘲笑,定国公雪花片似的弹劾,也要追在人家身后死缠烂打。 严青仪道:“皇孙殿下可有陛下恩准,或可解除宵禁。” 赵慕萧正要回话。 然而下一刻,街头传来异动,西街巡逻的金吾卫来报,“将军!褚将军那儿打起来了,有人犯宵禁!” 严青仪肃然道:“走!” 赵闲趁机扶着赵慕萧跟上。 渐渐听到兵刃声。 褚松回方才循着赵慕萧的视线过去的时候,便看见了一道诡异的黑影闪过,他死死地盯着那道影子,疾速追去。那人的速度极快,又着黑衣,时常借巷子或高树遮蔽。好在今夜月明,尚且能看清些。褚松回不作他想,抓住时机,立马掷了几枚暗器,先将人给堵住。 刚得知萧萧已取消了婚约,褚松回今夜着实兴奋。遇此黑衣人行踪诡秘,更是穷追不舍。踩着石头一落地,便拔了剑。就这样,二人交手。 原先褚松回只当是不值一提的盗贼,交了手后才发现此人武功超群,能与他打个平手,下手极为狠辣,几次欲置他于死地。此等高手出现在平都夜晚,背后定有隐秘。 就在这时,金吾卫赶来。 严青仪喝声道:“何人犯宵禁!还不快放下武器!” 赵慕萧眯着眼睛看那黑衣人……他也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方才眼睛清明时看到的那对眼珠,说不出来的冷酷与意味深长,令赵慕萧思索了许久。 金吾卫警示,那人置若罔闻,还在与褚松回斗。金吾卫开始射箭,此人功夫颇高,躲过箭雨,还能避开褚松回的剑招。 赵闲在一旁转述给赵慕萧,激动地跳了起来,“哥!褚松回打不过!” 赵慕萧忽生主意,对严青仪拱手道:“借大人刀一用。” 严青仪想了想,听说他一箭射杀乌夏雕,又是个会武功的人,让一向轻狂的褚松回,都将其褒扬得天上有地下无。严青仪倒也想看看,这位小瞎子皇孙殿下的本事,便抽刀递与,止了箭雨。 “多谢大人。”赵慕萧握刀,疾步入局。 褚松回担忧道:“萧萧,你怎么来了?这人危险,你快回去!” 赵慕萧没理会,与那人交了一刀。这人狡猾,看出他视线不好,便故意发出多种声音、做出各种繁复乱眼的花样扰乱注意。 “萧萧,你看不清,把这个系起来!”褚松回从怀中掏出衣带,丢给赵慕萧。 情不得已,赵慕萧只好借住,系在眼前,这会便只听敌人的动静。 几番打斗,赵慕萧暗叹此人果真功力深厚。 褚松回的亲随见状,与金吾卫一同加入了战局,弓箭手伏在屋顶上。赵闲三脚猫功夫,躲在金吾卫后面放放暗器,高呼加油。 那黑衣人眼看被围攻,渐渐出招也急了些,却依然招招狠辣。褚松回险些中他诡术,所幸他敏捷,反击他后腰与膝盖,趁他不备,剑锋挑开他的蒙面。这会月光仍明,褚松回见到了此人面容,却只是一瞥。那人极快地抢回蒙面,遮住脸。 这人功夫不寻常,在如此势大的夹攻下,却还有出手之机,让人讨不到好处,反而要戒备他。 褚松回担心赵慕萧受伤,紧紧护着赵慕萧,以防不测。然而几个对招下来,褚松回发现问题,这黑衣人对自己,是凌厉非常的死手,对萧萧,却甚是留有余地,似乎是怕重伤了他。 这人到底是谁? 褚松回高声道:“留性命,抓活口!” 他话音刚落,突然“蹦”的一声,还没分清声音何处而来,眼前便涌出大片浓雾般的煞白,泛着刺鼻的气味。众人忙捂住口鼻,唯恐有毒。 “萧萧?”褚松回第一时间牵住了赵慕萧的手,将他埋入自己怀中,隔绝这气味。 赵慕萧一怔,别扭挣脱,却被褚松回更紧地揽住。 怀抱温暖,熟稔。 待白雾散去,那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金吾卫寸步搜寻,毫无踪迹,仿佛上天遁地一般,凭空消失了。 “继续搜!” 严青仪一扭头,便见褚松回还抱着赵慕萧,清咳了一声,“二位?” 赵慕萧脸色一红,忙推开他,慌乱地扯下衣带。 赵闲赶紧跑过来,挡在赵慕萧面前,哼道:“别想欺负我哥哥!” 褚松回没接,并轻轻一推,将赵闲推出几步远,笑道:“萧萧,在灵州我送了你,西山苑又给了你,算是这次,便是第三次了。看来注定这衣带,是属于你的。” 赵闲咬牙切齿。 严青仪听他言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行了,人都跑了,褚小侯爷还有心情在这调戏皇孙殿下?不如想想怎么和陛下交代吧!” “你懂什么?”褚松回勾唇,便不理会严青仪了,贴着赵慕萧,“萧萧,方才对战,可有什么发现?” 他察觉到赵慕萧有几次,反应不对劲。 “他……”赵慕萧推开缠人的褚松回,脑中尚且混乱不定,“他的招数跟……” 褚松回接道:“跟在灵州遇到的那个杀冯季、屠山匪、刺杀我的刺客相似,对不对?” 赵慕萧犹豫,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也与他的招数路子相似……在灵州,他当时便觉得,那刺客的武功虽与自己不同,却似一条大路分出的两条小径,殊途同归。但方才打斗,明显是两个人,一老一少。 “如果没猜错的话,救走他的同伙,应该就是那个人了。”褚松回道,“难怪之后再也没有那个刺客的消息,原来是混入了京城。” 赵慕萧若有所思,赵闲小声地安抚他。 严青仪一无所知:“什么刺客?你们说的是谁?” 褚松回将灵州之事相告,补充道:“无妨,我刚才看到了那人的面容,我把它画下来,你们对着画像搜寻。” “太好了,画啊!” 事多紧急,褚松回正要去画,见他派往曲州调查的将夜与朱辞回来了,边走边问:“查到了什么?” “回侯爷,那歌谣没什么特殊之处,在曲州一带颇为流行,很多百姓都会唱,听老翁说,这曲子年代甚久,约莫几十年了,温国还没被灭的时候,就有流传了。”将夜递上誊抄的歌谣全词,褚松回扫了一眼,大致就是规劝人淡漠功名利禄。 可冯季为何写这么一首歌谣的乌夏文呢?还宝贝似的收着。 第66章 将夜道:“对?了侯爷,属下去太侑郡调查,路过流云镇的?周家,那儿有小王爷的?故人,侯爷与小王爷曾在那儿借宿过,属下也跟着。那周家人认出了属下,托属下给小王爷带个东西。周家人说,这?些东西本是想那日给小王爷的?,不过当时?走得急,便给忘了。” 褚松回挑眉,接过一包东西。 没有系紧的?包袱里,他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露出勾勒的?脸庞。 褚松回解开包袱,展开这?张纸。 只见纸上?画着一人像,纸虽破损,笔墨依旧,眉是眉,眼是眼。 一旁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师傅。 不是萧萧的?笔迹,应是旁人代笔。 蓦然,褚松回脑海中浮现?出方才一闪而过的?脸。 他慢慢抬眼,目光落在赵慕萧的?背影上?。萧萧脚步似有些迟钝。 第48章 子时, 月夜。 梧桐树上?栖息的鸟雀忽而惊飞,叶子哗啦啦地落,正乘着一阵风, 飘去河面上?。数只火把照亮寂静的深夜, 摇曳通明的火光中,水上?浮起点点涟漪, 落叶随波逐流, 明月半掩于乌云后, 宽阔的长?街穿行着甲胄刀剑在身的金吾卫与踏扬尘埃的骏马。 严青仪勒住缰绳,高举令牌,肃声道:“陛下诏令!挨家挨户地搜, 捉拿刺客,不得有?误!有?功者重赏!” “是?!” 应声震得火光一晃。士卒们?奔行, 来去匆匆,地面上?细小?的石头子被踢着飞入护城河。 “扑通”几声。 这一夜,河上?的涟漪没有?散过。 天光大亮后,好?似一夜之间变了天, 风刮得愈发肆意了, 商铺小?贩出?来吆喝, 河面上?依然荡着圈圈涟漪。 水色清淡,浮着落叶与碎屑。 一柄烧得通红的弯刀倾斜着浸入水中, 霎时激出?锋锐的“滋滋滋”声, 从水中钻出?白雾, 迅速扩散开来。片刻后,弯刀拿出?,热气灼灼,送入炉火中继续打炼。 他动作不太熟练, 俨然是?学?徒。整张脸被火光映照,汗如油光,眼眸却漆黑沉沉,略抬眼皮。 脏污的打铁铺子门口,粗布麻衣的老板弯腰拱手道:“诶诶,官爷您放心,小?的在这平都?城打铁十几年了,不能说认识所有?人,可若有?生面孔,那?肯定能一眼看出?。官爷慢走,一有?异常,小?人便立即报给?官爷!” “行,都?多注意点,若有?线索,将?军重赏!兄弟们?,下一家!” 铁匠铺老板低头哈腰,送走金吾卫,待见着士卒进入隔壁铺子搜查,他左右看了看,若无?其事地后退两步,将?门关上?,绕过火炉与繁复的工具,一转身,便见铺子里多了一人,他登时恭敬道:“有?劳大人。” 此人正是?昨夜犯宵禁之人,手臂、后腰与小?腿处都?渗着血。 铺子里叮叮咚咚地敲打锻炼,富有?节奏的声音突然停止。铁匠铺老板戴上?手套,忙接过炼至了一半的弯刀,木槌敲打刀面,打铁声音继续。 年轻的学?徒摸着土垒的墙壁,在一众刀剑背后,手下用力,细微的一声,右侧角落忽然凹陷,露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他拨动木板上?的机关,打开嵌进去的箱子,找出?布巾、金疮药、短刀匕首等东西,关上?时,箱子里闪过一抹浓郁的青金石色。 “师傅。” 受伤的中年人从喉间短促地应了一声。 赵应扯下他臂膀上?粘连了血肉的衣料,细致地替他处理伤口。中年人满头冷汗,死死咬着布巾,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见状,赵应脸色如墨,阴鸷道:“师傅,徒儿去杀了褚松回!” “不必。” 被称为“师傅”的人拿掉布团,声音虚弱,“不要冒这个险,此人很难对付。你在灵州已经吃过亏了,为师昨夜也险些折在他和金吾卫手里。若非你及时赶到?,反应机警,为师这会就麻烦了。眼下局势,绝不可再轻举妄动。” 赵应眉头紧皱着,忧虑重重:“是?,师傅。师傅,您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从未失手过,昨夜怎么会被褚松回发现?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宵禁时分,褚松回也早已不是?金吾卫的中郎将?,本不该出?现在街上?,他怎会……” “哪有?绝对的毫无?失手?”倒上?金疮药,中年人疼得呼吸急促,“褚松回是?追着赵慕萧去的,偏偏就给?撞上?了!” 赵应有?条不紊地包扎伤口,又忙端来一盏温水。 中年人颤着手,端茶喝下。 赵应稍有?迟疑,“师傅,您去找赵慕萧了?” 中年人又颤着手,抛下茶盏,身形后躺,道:“悔不该如此,否则也不会生事,可是?我答应了……罢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说,好?在身份没有?暴露,我们?在平都?还是?安全的,一切都?按新计划行事。” “是?。”赵应捡起茶盏。 中年人沉思道:“我受伤严重,需要暂且养伤。外面戒备森严,金吾卫满大街搜寻,要出?去也难。” 赵应搀扶他入后屋,扳动机关,往密室去,道:“师傅且在这儿休息下吧,但鸿胪寺和乌夏那?边……” “后事了结,不用管了,蛮族的利用价值已经到?这儿了。”中年人低声说着,“此番乌夏出?使,两国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恶劣,非刀剑相向不可调和。如此一来,齐国乱矣,便有?我们?的机会。” “好?,弟子谨遵师傅之命。”赵应扶着他下榻。 赵应躺了下来,问:“近来玄衣侯府那边有什么讯息?” “尤伯得到?消息,褚松回除了缠着赵慕萧,便是?在东营练兵,对端王、盛王的拉拢一如从前,不为所动,偶尔与丞相褚廷商议族事。他还派人去调查了冯季的竹简。”说到?这儿,赵应猛然下跪,“弟子该死,本以为捡回了冯季散乱的一枚竹简,谁知是?被褚松回摆了一道,他伪造了一枚竹简,掩人耳目……” 中年人摆手,嗤笑道:“那枚竹简根本就不重要,他要调查,就调查去吧。若他厉害,也至多就调查到曲州歌谣上?,曲州歌谣几十年了,众口相传,就算是?黄口小?雀也会唱,他又能知道什么,还不是?没头苍蝇乱飞,料他怎么也想不到缘由。” 赵应闻言大松了一口气,但心下仍是?十分愧疚,“师傅,您在这休养,弟子去给?您煎药。” 赵应退下后,中年人面色严肃,捂着伤口,回想昨夜打斗。赵慕萧的本事不输给?褚松回,不过他下手没那?么狠。这些日子,当了小?王爷,富贵了之后,他没忘旧功,还勤加苦练着。 中年人闭了闭眼睛,不禁想起了昔日在曲州。 垂柳溪畔,远处的歌谣声依稀入耳。 “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早归乡,莫徜徉,朱紫白黄浑不如山野春光……咳咳!” 一晃眼,秋光朗照在庭院中。 将?夜捏着嗓子,第十遍唱着曲州的歌谣。一旁的亲随们?皆憋笑不已,互相掐着大腿,脸色多姿多彩。 “侯爷,属下还要唱吗?”将?夜沙哑着询问。 摇晃的藤椅上?,褚松回将?凝神看了许久的画纸,随手放在桌上?的砚台下,“不用了。” 听来听去,这歌谣也没什么深奥之处,只是?曲州太侑郡一带,自温国流传下来的江南调子罢了。 将?夜如释重负,连着咳了好?几声,可怜兮兮道:“属下一正儿八经京城人,那?曲州调可真难学?啊,人家唱着倒是?旖旎婉转,到?了属下这里,就像拔了毛的野鸡……” 褚松回掏出?一锭金子,丢给?他。 将?夜大喜,沙哑的嗓子也瞬间好?多了,“多谢侯爷!” 挺直腰板,走到?亲随队列中去,引得人颇为手痒。 褚松回躺在藤椅上?,循着视线看凋零的桂树,“千山,蕴青,换你们?两去一趟曲州,行踪必要隐秘。” 亲随惊讶,不是?才去过吗? “这次只调查一个人。”褚松回道。 二人齐声道:“侯爷敬请吩咐。” “萧萧的师傅,慕余。” 昨夜看到?的画纸,褚松回不动声色地还给?了赵慕萧,随口问了几句,那?个确实是?他的师傅,画是?他十四岁还没有?眼疾时与玩伴悄悄画的,后来落在了玩伴家,他也快忘了这回事。赵慕萧说起这事时,抚摸着时日久远的纸张,泛起眷念之意。 褚松回侧目,看着压在砚台下的画纸。这是?他刚画的,宣纸、墨色崭新,人物的轮廓与无?关尤为清晰。 他到?现在,仍不可思议。 可昨夜那?个黑衣人,蒙面之下的脸,确确实实与赵慕萧所画的师傅有?六七分相似。 会是?同一个人吗?可赵慕萧的师傅,不是?说死了吗? 褚松回越想越头疼,正要去找严青仪,问问搜查得怎么样了,门房便来报,说严青仪来访。 第67章 “真是?肩上?插了翅膀,脚下长?了风火轮,我都?快把平都?城翻了底朝天,愣是?没找到?此人的藏身之处!”严青仪一来就灌了一杯酒,“跟那?个简王尸骨一样,凭空消失了似的,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说起简王尸骨,搞不好?也与萧萧的师傅有?关,褚松回按着眉心,头更?疼了。 “一点线索也没有??”褚松回问。 “没有?!也幸好?我谨慎,没在陛下面前夸海口,要不然我这中郎将?,还当不当了……”严青仪忿忿然,“这到?底是?人是?鬼,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 “倒不一定是?鬼。”褚松回晃着藤椅,若有?所思,“也可能是?……对平都?城极其熟悉,躲在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些人,背后的阴谋可能已经酝酿很久了。” “什么意思?”严青仪不懂。 褚松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一时说不清楚。” 他霍然起身,脚踩底座,稳住晃悠的藤椅。 严青仪见他往外走,也跟上?,“褚灵遇,你去哪儿?” “太平坊。” 严青仪大为惊叹:“不是?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京城出?了个这么危险这么神秘的刺客,你不想着助金吾卫一臂之力,为陛下排忧解难,又要去对人家皇孙殿下死缠烂打?” “……别说这么难听,什么死缠烂打,我与萧萧是?情投意合。”褚松回一本正经地道,“再说了,退一万步而言,死缠烂打又怎么了,法子有?用不就行了?你看,萧萧现在是?不是?愿意理我了。” 严青仪不禁拍手道:“行啊,你也算是?让兄弟我开眼了。改日兄弟再跟你探讨一下,你堂堂玄衣侯,是?怎么栽给?一个还没及冠的少年的。当下的重点是?,那?个犯宵禁的黑衣人和他的同伙。哦对了,瞧我这记性,我刚从鸿胪寺那?边过来,就一炷香之前,又出?大事了!” 褚松回牵来白马,“什么事?” “那?个乌夏使节,叫什么阿环苏的,死了……” 褚松回皱眉道:“什么?” 严青仪也上?了马,“对,乌夏快要闹疯了,鸿胪寺卿田大人在主持着局面,险些被围殴,最后好?不容易逃出?去,找到?人,派入宫去禀报陛下。这使节一死,不管他是?怎么死的,那?乌夏那?边必然要说法,搞不好?又要打仗……乱死了,平都?城这是?怎么了,屡屡生事……说起来,好?像就是?从这些乌夏人入京后,就没太平安宁过!” 褚松回顿了顿,微眯眼眸。 严青仪的话倒提点他了。 平都?以往向来是?暗潮涌动,而自从乌夏使团入京,从阿环苏放出?将?军雕、意图羞辱齐国开始,事情便乱套了。 策马疾奔,褚松回忽然想起了西山苑时,站在阿环苏身后的老仆。 或者说,叫殷重。 褚松回改了方向,先去了鸿胪寺。 鸿胪寺调了双倍的禁军与京兆府士兵看守,那?群乌夏人吵嚷,闹个不停,动刀动枪,非要见齐国皇帝,要个说法。 见到?褚松回来了,鸿胪寺卿田武鼻青脸肿,捂着被抽了几个巴掌的脸,一腔愤恨,苦不堪言:“侯爷,您说说,这可怎么办?那?使节死了,又不是?我们?杀的,非要说,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验过尸了吗?怎么死的?” 田武深深叹气:“您看,这阵仗,压根不让进。” 褚松回示意田武到?旁边说话,问:“我让你盯着的那?个老仆呢?” 田武擦着汗,拿冰袋揉着脸,忙道:“侯爷恕罪,下官正要禀报您,离奇得很,也死了!初步鉴定是?中毒。” 这老仆是?下人,与阿环苏不同,没人守着。 褚松回跟着田武找到?此人尸体,掀开白布,戴上?手套按了按他发黑的脸皮、苍白的头发。没有?易容,是?本人相貌。 田武道:“下官按照侯爷的吩咐,派人盯着他,确定这人一直没离开过鸿胪寺,下官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 褚松回看了良久,突然冷笑一声,“真能瞒天过海的。” 田武不接其意:“侯爷?可有?什么发现?” “先把这人尸体送到?京兆府,让仵作去验,看看到?底什么毒。”褚松回丢掉手套,“此事干系重大,陛下定会派京兆尹与丞相等介入,田大人,劳烦您守好?这鸿胪寺,您辛苦了,我定会在陛下面前为您美言。我现下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田武凛然道:“侯爷放心,在下义不容辞!” 褚松回匆匆来,匆匆去,纵马去向太平坊。 他思绪繁乱,可整理过后,似乎有?些眉目了。 从乌夏抓的那?个将?军扈立曾说,军师殷重是?两年前到?的乌夏,根据笛音和口音判断,应当是?曲州人。 乌夏兵败后,使团入京,却不想着低头修好?,反而趾高气扬地借雕予以羞辱,当时褚松回便察觉到?了,怀疑这些羞辱齐国的法子实际上?是?阿环苏的老仆所策划。褚松回猜测,老仆,应当就是?易容伪装的殷重。 谨慎的殷重,为了混淆注意,又便于他暗中行事不被发现,安排了一个棋子,这就是?真正的老仆。西山苑时,他易容成?老仆。若有?需要,他则脱身,让真正的老仆替代自己,掩人耳目。 阿环苏和老仆死了。相差不远的时间里,昨晚,有?人犯宵禁。 他大胆地猜想,犯宵禁者,杀阿环苏者,都?是?殷重。自他与乌夏使团入京,搅得平都?大乱,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如今目的达成?,自然要杀了棋子,以免败露。 可是?……有?一桩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意外。 ——若他猜想成?立,那?这个殷重,疑似就是?萧萧的师傅。 曲州人,没错。两年前,误食山果而亡,实际上?却是?假死,千里迢迢去了乌夏。昨夜宵禁,却潜行街巷,悄悄看着萧萧。酣战中,对自己是?死手,对萧萧却有?余地…… 马蹄声飒飒,褚松回入太平坊,直奔景王宅院。 而与此同时,赵慕萧敷完了眼睛,沉重的疲惫让他陷入沉睡,已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里,赵慕萧脑中混乱至极。 他抓着放在胸前的泛黄画纸,额上?细密汗珠,眉头不自觉地紧蹙着,唇角亦是?紧抿……赵慕萧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擦掉他额上?的汗珠,抚平他的眉心,似乎有?人在给?他喂水,唇上?温凉。 “萧萧……” 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是?褚松回的声音。讨厌的,骗他的玄衣侯。 “萧萧……” 又好?像不像褚松回,这声音自远方而来,很远很远。 赵慕萧缓和了些,意识渐渐散开,睡意平静。 但他做了个梦,梦到?了曲州时日里的一次月夜。 依稀是?十四岁,他的眼睛还没有?瞎,看万物都?清明如镜。 赵慕萧白天因?为偷懒,被师傅责罚,夜里深感自责,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当时正下雨,他听着雨声,久久不能睡去。等雨声停了之后,也还睡不着,便起身出?去。 小?院里积水,一地清霜,竹影摇月。 他蹲在水塘前,拨水看月影摇乱,玩得不亦乐乎。一抬眸,猝不及防间,却正看见竹丛里有?一双眼睛。 眼珠漆黑冰冷,一动不动,与黑夜融为一体。 乍然瞧见,赵慕萧吓了一跳。 再细细辨认,那?竟是?他师傅。 师傅…… 第49章 那双眼珠透出的?阴冷深邃, 与昨夜宵禁见到的?,很?像。赵慕萧虽然?不能断定是否一模一样,却让他神?思恍惚, 梦中?回想起了?这桩遗忘许久的?陈年旧事。 后来, 他被藏在竹丛中?的?师傅吓到,跌到了?水塘中?。 “簌簌”声?, 师傅拨着竹子?出来, 打量他, 阴冷顿时如雾消散,眉眼间带着懒洋洋的?笑?意,环抱双臂, 啧啧两声?,“瞧你吓的?这样, 平时教你都白教了?,就这胆量,怎么卖艺混江湖啊?随随便便遇到什么恶人,你可怎么办。” 听到熟悉的?语气神?态, 赵慕萧安心了?, 从水塘里爬起来, 乖巧道:“师傅,徒儿知错了?。” 赵慕萧心道师傅他必有师傅的?道理, 晚辈不该追问, 于是乖乖听话, 回屋睡觉去了?。 只是惧意还未消散干净,他上?楼回屋的?时候,心还慌慌的?,扶着栏杆时, 余光瞥到楼下小院中?的?一条黑影,师傅寸步未动,双手背在身后,靴子?上?沾有潮湿的?泥点,正踩在水塘中?,整个人陷入黑暗中?,与往常很?不一样。 赵慕萧脚下踩空。 小腿猛然?一抽,他抓住了?什么东西,粗粝宽厚。 他来不及想着那是什么,小腿的?痉挛令他无暇思虑。他低低急促地呼吸。 第68章 “萧萧?” 褚松回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见赵慕萧异样,忙反过来握紧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的?柔软,褚松回见他蜷缩着,似是十?分难受,想也不想,将人抱入怀中?,伸手按着他的?小腿,一边握住他的?脚掌,缓慢揉按着。 赵慕萧咬着下唇,眉头紧蹙,又?觉得冷,便这样蜷缩在温热的?怀中?,直至片刻后,腿上?的?痉挛慢慢消失,他微微颤抖着,松直了?紧绷的?腿,睁了?睁眼睛,周遭毫无光亮,什么也看不清。依稀能辨认出床边坐着一个人,还在抱他,握他的?手。 他神?思尚不清晰,又?方才的?梦中?抽离出来,心下没由来地些许惶恐。 “萧萧?没事吧?” 赵慕萧听出是褚松回的?声?音,下意识松了?口气,“是你。” 褚松回察觉到赵慕萧不仅没有推开他,似乎还依赖性地靠在自己怀中?,不由唇角上?扬,语气愈发轻柔,摸了?摸他的?额头,“做噩梦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 “……没有,不要。”赵慕萧这才回过神?来,身子?一僵,从他的?怀中?挪出来,很?冷淡道:“你怎么在我这儿?你有什么阴谋?” “阴谋?苍天见证,我对你可都是明目张胆的?。”褚松回笑?了?一声?,点了?一根蜡烛,借着微弱的?灯火,倒了?一杯茶,送到赵慕萧唇边,“半个时辰前才烧好的?,现在也正好不冷不热,喝着润润嗓子?。” 屋子?里亮起的?光,还不如不亮。赵慕萧只觉眼前像黑暗里流淌着昏黄,更加模糊晦暗了?。他想要自己端着杯子?,却连杯子?在哪都看不出,屋子?里又?静悄悄的?,他绷着脸,只好垂下脑袋,借着褚松回的?手,不甚自在地喝水。 褚松回见他这般乖顺的?模样,心下一软,微微凑近。 赵慕萧喝完,喉间舒适许多,更不自在了?,他往后靠去,故意不理会他,也不说谢谢。 “这么无情啊?”褚松回偏忍不住想逗他,“我可在这照顾了?你一晚上?呢,现在都寅时了?,我睡得断断续续的?,每隔半个时辰就醒来看看你,确认你没事了?才敢继续睡。” 平都转凉,秋风尤其萧瑟。在这天气变幻之间,本就容易生病。昨夜赵慕萧还提刀打架了?,来回上?百个招式,约莫就是那阵子?受寒受刺激了?,次日便有些不舒服。好在爹娘发现得及时,吃药疗治,他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除了?眼睛,并没什么不适。 他好这么快,可能也有褚松回的?功劳。 “你……你一直在这吗?” 坐在榻旁,能睡得安稳吗?而且不冷吗? 褚松回立马点头:“对啊,萧萧,你看,我担心你夜里不适,别人又?照顾得不周到。” 听他这邀功似的?语气,赵慕萧别扭,不讲理:“那……也不是我让你待在这儿的?,你可以回你的?侯府。” 褚松回耐心道:“现在是宵禁期间啊,犯宵禁者受罚。” “你糊弄我不知道?”赵慕萧捏着自己的?手指,“陛下给你开例外,宵禁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褚松回抬手,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轻声?道:“没良心,偏要赶我走。我承认好了?,我就是不想走,萧萧,但现在真的?太晚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到时候再走好不好?” 赵慕萧不设防,脑门像只是被碰了碰,不痛不痒,带着指甲的?微凉。 “……随便你。”赵慕萧又觉得会生误会,补充道:“反正你是侯爷又?是将军,一意孤行,横行霸道惯了?。” 褚松回得意,替他拢好被子?,笑?道:“萧萧,你如今可是金尊玉贵的皇孙殿下,我在你面前可不敢再横行霸道了?,你可以治我。或者,我伺候你,臣下伺候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 他还越说越来劲了?,“萧萧,你冷不冷?要不我给你暖床?” “你敢……”赵慕萧蹙眉,褚松回本来就缠着他,自从昨夜在醉月楼偷听到他与楚随解除了?婚约后,便变本加厉了?,都说些……说些什么话! 褚松回于是收敛道:“好啦,我错了?,我不该轻浮的?。” 虽说他能察觉到萧萧对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排斥了?,但还是得隐忍一些,循序渐进,慢慢地找到他们以前在灵州的?亲密。 赵慕萧淡淡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我要继续睡觉了?,你不许……” 瞥到摇曳的?烛火,赵慕萧的?眼睛忽然?一刺,话也止住了?,下意识抬手捂着眼睛。 褚松回收了?笑?,忙问:“萧萧,怎么了??” “眼睛……疼。把……把灯灭了?。” 一刺一刺的?,仿如细针挑过。 褚松回屈指略一挥手,力道破空,昏黄的?烛晕忽而一荡,瞬间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扶着赵慕萧,“怎么会眼睛疼?好点没有?” 赵慕萧放下手,垂着眼睫,声?音有些紧:“没事了?……” 赵慕萧自己也搞不懂。有时候眼睛确实会被光亮刺激到,可刚才那烛火尤其暗黄,快与黑夜相融了?,按理说,不该激得眼睛痛的?。 “没事了?就好。”褚松回心想,正好神?医往平都赶了?,约莫两天就到了?,到时候再详细地诊查一番,看看究竟为?何。褚松回不太放心,特意去洗净了?水,给赵慕萧按着眼睛穴道。 赵慕萧起初较为?不乐意,但渐渐的?,在褚松回的?按摩技术下,眼睛的?酸胀倒真的?缓解了?些。咳,占人家的?便宜,他也不好说什么,但心中?十?分纠结,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面色冷淡道:“谢谢你。” 声?音很?小,软乎乎的?。 褚松回愣了?愣,笑?了?出声?。 “你笑?什么?这是一码归一码,你骗我的?事,我都记着呢!”赵慕萧有些恼羞。 褚松回憋住,“没什么,就是开心而已。” 看不见的?黑夜里,赵慕萧脸色泛红,懊悔地推开他,把自己塞入被窝中?,“不用按了?,眼睛好了?!” 褚松回试着拽了?拽他的?被子?,没拽动,“萧萧,不闷吗?” 赵慕萧没反应,但两条腿蹬了?蹬。 褚松回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但很?机智地用咳嗽掩盖过去。 如此,安静半晌。赵慕萧转过来,往下拉了?拉被子?,露出一双半眯着的?圆亮的?眼睛,盯着眼前一团漆黑的?动影,忽然?问:“你……你们抓到昨夜那个黑衣人了?吗?” 提及此事,褚松回心下一沉,“还没有。” “哦。”赵慕萧若有所思。 褚松回故作随意,道:“对了?萧萧,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师傅两年前误食山果,他吃的?是什么果子?……” “怎么突然?问起我师傅?” 赵慕萧反应很?敏锐,倒让褚松回措手不及。也是,萧萧一向?聪明,瞒不过他的?。 赵慕萧听他动作,又?问:“你有事对不对?” 褚松回犹豫。 赵慕萧拧眉,有些生气,“你不是说,今后什么事都不瞒着我的?吗?又?在骗人。” “萧萧,你记得我发过誓?”褚松回分了?神?。 赵慕萧:“……我耳朵又?没坏。” 他不明白,怎么这人好像还有点开心? 褚松回认真道:“没错,萧萧,我对你发过誓,今后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但这件事,我不知道适不适合告诉你,因为?涉及到你的?……” 赵慕萧眼皮一跳,打了?个寒战。 “你的?师傅。” 赵慕萧坐了?起来,轻声?道:“你,你说。” 褚松回说了?他的?依据与推断,一边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赵慕萧的?神?色,尽量斟酌语气,“……所以,昨夜犯禁之人,是乌夏的?军师殷重,也与你的?师傅长得颇为?相似……萧萧?” 赵慕萧张了?张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似在思索,半晌后,才喃喃道:“可我师傅,已经去世了?呀……” 他抬额,摇头坚定道:“不,不是,他不是我师傅。我师傅没了?呼吸,还是我亲自埋的?。” 褚松回忧虑他激动伤神?,安抚道:“是,也有可能不是,总归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当时天黑,我没看清那蒙面人的?脸,也可能看错了?。不管怎么说,只有找到那人,才能真相大白。好了?,等天一亮,我就去探查那黑衣人的?踪迹,此时我们不说了?,你要多休息。” 褚松回懊悔,早知就不问了?。萧萧这下定然?睡不着了?。 赵慕萧闭着眼睛,确实也睡不着了?,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是小院竹丛里的?那双陌生的?师傅的?眼睛,以及宵禁时与那神?秘人的?打斗…… 第69章 屋内逐渐透进暗蓝的?光,拂晓后,天亮了?。 第50章 今日却不是个好天气。 秋风席卷, 天色乌沉沉的,几?声闷雷。 闭着眼睛的赵慕萧,听这隐隐雷声, 眼睫忽然?一颤。 * 轰—— 这声雷终于落了?下来, 天幕闪电如银丝裂纹。 长乾宫,首位的老皇帝看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 又看了?看一份又一份写有情报的竹简。 看罢后?, 成元帝喜怒不形于色, 扫向大殿之中,朝臣皇子分列两侧,端王与盛王更是俯首垂拱, 面上皆是忧心国政之色。 成元帝端坐高堂,侧目看向殿外沉郁的天色, 意味不明道:“乱上加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诸位爱卿,不妨议一议,眼下该如何?” 丞相?褚庭出列, 道:“陛下, 当?下事有三。其一, 乌夏使节离奇死在了?鸿胪寺,据京兆府、鸿胪寺与玄衣侯联合调查, 可?知阿环苏之死实为那个易容成老仆的军师殷重手笔。此人手段高明, 乌夏蛮族果?真中计, 不管他们使节是怎么死的,死因是何,乌夏已断定此乃齐国所为。依微臣拙见,齐国与乌夏素有仇怨, 由着殷重这么一挑唆,乌夏必又会骚扰我齐国边境。” 鸿胪寺卿田武亦道:“是,陛下,今晨乌夏使团气势汹汹地走了?,临行前便放下了?狠话,将此事归结于皇孙殿下,若不交出殿下,绝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只怕又要起兵戈啊!” “起就起,朕现在还怕他们不成?”成元帝一动不动,松垮的脸上勾着讳莫如深的笑,“要朕将皇孙交出去,无异于服了?软,岂不贻笑万世?朕还有何面目做这齐国皇帝啊?” 群臣道:“陛下所言极是。” 成元帝道:“乌夏上一战已经损失惨重,如今不足为惧。不过方打完一场仗,将士们还未休养好,此时?不宜再进攻,以守为主。玄衣侯,此行便不必你?出马了?,你?安心地操练东营骑兵,为彻底剿灭乌夏做准备。此事交由孟旭、严桐二位将军前去,定国公监军。” 点到名?者,纷纷跪拜,“臣定镇守边关?,不负陛下厚望!” 孟旭与盛王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端王微微变了?脸色,严桐和定国公是中立派,但孟旭,那可?是盛王的舅舅。且与严桐一样?,是将了?,若论攻城略地或许比不上褚松回,但严防死守,必不在话下。而?孟旭一得势,便是盛王得势……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决定,不仅是端王震惊,殿中诸人皆在意料之外,暗暗揣度天子之心。 “丞相?,你?说的其一,其二呢?”成元帝年老了?,却还是让朝臣看不明白。 褚庭道:“回陛下,其二,则是那下落不明的殷重。自事发后?,平都城城门紧闭,一直搜寻此人,此人是全局关?键,势必要捉到此人。” 成元帝颔首,“继续全城搜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此人。玄衣侯,你?当?时?与那人交手了?,朕命你?与京兆府一同调查。” “是,陛下。”褚松回拱手,垂眸略有迟疑。他并?没有将殷重疑似是赵慕萧师傅一事告诉皇帝,如若说了?,以成元帝的性情,只怕多?心猜疑。 正在此时?,端王站了?出来,义正词严道:“齐国有难,父皇忧心朝政,殚精竭虑,儿臣不忍,愿尽微薄之力!请父皇准允,让儿臣一同捉拿此人,为父皇、为齐国扫除奸邪。” 盛王斜眼看他,不甘示弱:“父皇,儿臣也愿前往!” 这二位皇子是较上劲了?,谁也不甘示弱。 成元帝把玩着手边玉环,笑了?笑,“你?们两个有此心,朕深感欣慰。好,既如此,你?们一同捉拿,谁若先拿下,朕立他为储君。” 此言一出,二王且惊且喜,群臣心惊肉跳,“陛下……!” 老皇帝千秋将至,储君却迟迟未定,原来是想借此机会,看二位皇子的表现,择优取之。可?这……是否草率了?些呢? 成元帝掩唇咳嗽,“朕千秋将至,是该定下来了?。你?们不必多?言,朕心中自有分寸。” 群臣沉默,不敢言。 散朝后?,成元帝留下了?褚松回,叮嘱他练兵一事,万不可?懈怠。 成元帝抬手,饮了?汤药,道:“齐国诸事繁杂,朕已下令,日日派太?医前去为皇孙诊治,直至他眼疾康复。朕还安排了?人暗中护卫,你?也多?盯着,莫要生事。” 老皇帝这番话,突如其来又让人摸不着头脑。褚松回一愣,“微臣遵命。” 他将此事告知叔父褚庭后?,褚庭亦是惊诧,神色变了?又变,却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千万不要外传。 出了皇城,暴雨如注。 这场雨,一连下了几日不停。 是日,天色如黄沙,马车穿行在雷雨中,随着一声雷鸣,闪电划破天际。 太?平坊的景王宅院外,急匆匆的两辆马车险些相?撞。 褚松回掀开帘子,拧眉道:“什么人?这里是太?平坊,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侯爷请我去曲州,可?不是这个态度。” 言语间,小仆撑伞,搀扶着一人下了?马车。那人白须浓发,青布麻衣,拱手作揖,“见过侯爷。” 褚松回看清来人,一阵欣喜,“原来是神医到了?,在下情急,多?有得罪。神医快请。” 沈冀道:“能让你?玄衣侯一而?再地情急,小王爷还真是不简单。” 褚松回将前些日子的畏光一事,简单说与沈冀。 沈冀面色不改,径直入屋,先给赵慕萧诊脉,又凝神看眼,重新写了?张方子。 赵慕萧心下甚是感激,道:“多?谢神医。” 景王与景王妃忙送上金银等物,以表感谢。 沈冀目不斜视,“王爷王妃客气了?,酬金,褚侯爷早已付过。” “什么?” 沈冀见他们面带诧异,若有所思,愧疚道:“抱歉,我以为褚侯爷已将此事告知与你?们。” 景王困惑不解,忙追问。 沈冀道:“一年前,我本在塞北游历,是玄衣侯找到了?我,让我转道曲州,给小王爷治眼睛。” 也难怪在曲州时?,沈冀行医,却不怎么收他们银两,只是略微收些,意思一下。 赵慕萧怔住,意外,却又不太?意外。 恰在此时?,褚松回端来新烧好的茶,倒了?一盏,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赵慕萧唇边。 赵慕萧眨了?眨眼,眉心轻浅一蹙,却没有如往常般拒绝,而?是顺着喝了?。 “嗯?你?们为何如此安静?”喂了?赵慕萧喝完水,褚松回才察觉周遭气氛,“神医,萧萧的眼睛怎么样?了??能好吗?” “我已经找打了?草药,按照我的方子,且外界无干扰,三个月内必好。” 褚松回皱眉道:“三个月?这么久?不是已经治了?一年了?吗?” 沈冀写完一列药材,另起开头,轻描淡写道:“快不了?,小王爷这是慢性中毒。” 众人大惊。 中毒?! “我没有说,是因为起初我也不确定,后?来遍查古籍,才能将此症状、脉象对应。这应是一种罕见的毒,名?唤‘雾里花’,经我研究多?时?,这毒是自西域流入,医书上有过一则轶事记载……” 说着,沈冀放下毛笔,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翻到被折叠的一页,“你?们自己看吧。” 褚松回接过,景王、景王妃与赵闲纷纷围观,他清了?清嗓子,读给看不见的赵慕萧听。 文言晦涩,褚松回又给翻译了?一遍,“大致是发生在百年前的温国,宫廷里有嫔妃为了?争宠,利用此毒暗害旁人,因其隐秘,毒性不显,只发作于眼睛,中毒者半瞎不瞎,看得见,却看不清,所以有‘雾里花’之名?,后?来事情暴露,此毒被禁。” 赵慕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茫然?道:“所以……我是中毒了??” 赵闲不可?思议道:“还是温国的毒。这温国,不是早就被灭了?吗?奇怪了?,那谁给哥哥下的毒啊?” 褚松回眉头紧锁。 赵慕萧神色空白。 十五岁他烧坏了?眼睛,谁曾想却是中了?毒。 谁下的毒呢? 赵慕萧一瞬又想起了?那双月夜竹丛里的眼睛,不像师傅的师傅。 除了?他,还会有谁?可?是,为什么要给他下毒?没有杀死他,却弄坏了?他的眼睛?为了?什么……控制?戒备?是不想让他看见什么吗…… 赵慕萧忽然?抓住褚松回的衣袖,“我想起来了?。” 褚松回坐在他身侧,自然?而?然?地握着他的手,“怎么了?,萧萧?” 赵慕萧显然?有些激动,说话语速也快了?些,“我十四岁年底见到了?那个师傅!三日后?天寒地冻,大病了?一场,等我醒来时?,眼睛就看不清了?。所以我是看见了?他,才坏了?眼睛的。他……他不是我的师傅!” 第70章 “萧萧,什么意思?”褚松回没听明白。 景王等人也困惑不解。 赵慕萧自顾自地说着,“虽然?长相?是一模一样?的,可?他就是不像师傅,师傅不会那样?阴冷,如同竹丛里的蛇一般。师傅教我武功,我与师傅时?常对练,师傅的一招一式我都很熟悉,哪怕过了?两年,也不会淡忘。而?那晚宵禁的打斗,他虽对我手下留情,可?我还没有任何的熟悉感,就像是陌生人!” 褚松回似乎理解了?些,“他不是你?师傅,但却与你?师傅长得一样?。双生子?或者又是易容?” 赵慕萧道:“师傅有时?候确实很神秘,我也不知道。” 但他内心还是混乱,“不管怎么说,此事,与师傅还是脱不开干系。” 褚松回按着他的手背,轻声细语道:“别忧虑,把他找出来,问个清楚就是了?。萧萧,这事你?就别想了?,安心听神医的,先把眼睛治好。” 赵慕萧只好点点头。 安抚好萧萧后?,褚松回继续办公务。 赵慕萧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 褚松回知道他愈发依赖自己了?,心生欢喜,摸他的脸,笑道:“可?是舍不得我?” 赵慕萧本在想着师傅的事,乍然?听他这么说,呆了?一呆,在赵闲的提示下,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他的衣袖,“没、没有。” 褚松回勾唇,抱了?抱他,轻声道:“我先去查案子,晚些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碧草楼的糕点,可?好?” 赵慕萧推了?推他,忍着脸红,“不要,我不吃。” 赵闲连声咳嗽。他想吃啊! “……那好吧。”赵慕萧无奈道。 褚松回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晚些来看你?。” 赵慕萧不自在地转过身去,迷糊地看着神医好像在磨药。 褚松回满是笑意地离开了?。 这会刚好雨停了?,傍晚时?分,乌云中破开金光,橙黄耀眼。 他驾马奔驰,笑意全无。 心里只想着,掘地三尺,也要赶紧把这个人找出来。不管他是不是萧萧的师傅,这人如此兴风作浪,只怕对萧萧也是别有所谋。 “铁匠铺子查得如何了??”褚松回问将夜。 “回侯爷,还在排查,就剩下长乐坊那儿了?。” 乌夏使团并?不知晓老仆的真实身份,因而?只带走了?阿环苏的尸体?。这倒给了?他们线索,京兆府解剖验尸,查出老仆中毒而?亡,毒很常见,黑市就能买到,他们还发现他的衣服上有少量的铁屑痕迹。于是,经过调查黑市,询问买者,大致能推断出,凶手应当?藏身于打铁铺子里,可?能是老板,可?能是学徒。 褚松回又问:“长乐坊是谁查的?” 将夜道:“端王殿下。” 因着成元帝许下的太?子之位,诱惑力极大,端王与盛王铆足了?劲,想要捉到此人,因而?搜查效率也高出不少。 褚松回往长乐坊方向去。 长乐坊离皇城偏远,住的人少,也不热闹。此时?天将黑,越往南去,越是安静。 铁匠铺,大门紧闭,外面围了?层层士兵。 后?院多?了?不速之客。 殷重脸色发黑,不苟言笑。赵应按着剑,站立一侧,蓄势待发。铁匠铺子的老板,则暗暗观察着四周埋伏的弓箭手,汗如雨下。 紧张的氛围里,中心之人却云淡风轻,悠然?饮茶。 “慕先生,你?啊,就别白费功夫了?。” 却正是端王。 殷重表情极冷,“端王殿下,这是要过河拆桥?” “你?我从来都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啊,本王连你?的底细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你?还伪装老仆潜入我京城,搞了?一出什么将军雕,你?如此不当?本王是朋友,那你?我之间,又何谈过河拆桥啊?” 端王和气一笑,“你?看,皇城戒备,京兆府、褚松回、金吾卫,还有盛王,我,这么多?的势力,就为了?抓你?一人。你?的通缉令到现在还张贴在衙门外呢。天网恢恢,你?就算再厉害,也不能飞天遁地,到底是逃不出的。” 铁匠铺老板隐隐气愤道:“端王殿下未免也太?狠了?,何苦赶尽杀绝呢?” “当?然?不是赶尽杀绝!” 端王反驳,“慕先生当?年助本王铲除太?子,本王铭记在心。这么多?年了?,太?子之位空悬,如今本王终于有机会了?,慕先生就不能再成全本王一回吗?也算是你?出使乌夏,却……没灭掉褚松回的补偿?” 殷重从牙缝中蹦出字来:“齐国之人,果?真无耻卑劣。齐国皇帝,也狠辣无比。” 端王啜茶,轻飘飘道:“这话说的,慕先生难道不是齐国人吗?” 赵应看向殷重,眼神不明。 “慕先生,你?别怪本王动手啊,本王自然?是要向着父皇的。”端王饮茶,咀嚼茶叶渣子,却忽然?吐掉,连同茶盏也掷下。 随着摔杯,王府卫兵齐齐攻入铁匠铺,屋上布满弓箭手,瞬间万箭齐发。 赵应拔剑砍箭,挡在殷重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按动后?院的机关?,霎时?也有无数弩箭暗器发射出。三人各执兵器,哪怕功夫再高,也难敌四面八方的攻击,更何况,端王府的卫兵还穿着甲胄。 “师傅!” 赵应一剑砍断箭矢,用半只箭,狠扎入卫兵的脖颈,扶过殷重。 殷重捂着还没养好的伤口,满目不甘心:“难不成,今日我就要断送在这里了?吗!” “师傅,弟子护您!” 赵应大喊一声,执剑插入地下,握住剑柄拧转,后?院又从角落中发出暗器。与此同时?,地面凹陷,他与殷重、铁匠铺老板骤然?下坠,如同消失。 任卫兵如何敲打拧动机关?,那一块皆如同巨石压覆。 端王冷笑:“来人,去找锤子来,把这儿凿穿!其他人,把这铁匠铺里里外外拆了?,本王就不信了?,他们还真能遁地不成!” “是!” 殷重无法遁地,并?不走运,那个陷阱,不能助他们逃离困境。三人从后?院与邻家铺子中间狭窄的小道里钻了?出来,没过多?久,就被王府卫兵发现,穷追不舍。 殷重咬牙,“你?们快走!这里交给我!” 赵应声音粗哑:“师傅!” “快!” 殷重一人横在小巷中。 端王满意极了?,“直接拿下,不留活口!” 殷重冷笑,“端王殿下可?真狠啊,是怕我说出些什么吗?放心,我不会暴露的。” “还愣着干什么?”端王看向两侧,“杀!” 殷重和铁匠铺老板,联手正面迎敌,赵应暗中补刀,发射暗器。他们对这儿十分熟悉,打着打着,虽伤势严重,却后?退到了?街道上。 铁匠铺老板撑不住,替赵应挡了?一剑,吐血倒下。赵应与殷重面部肌肉都在紧绷着,握剑横劈,斩杀无数,可?是后?来满身是血,剑也卷刃了?。 端王站在卫兵的身后?,一切尽在掌握中。 赵应与殷重对视一眼。 殷重咬指,吹响口哨,下一秒炸起白雾,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迷乱。待迷雾消失,却看二人又不见了?。端王恨得牙痒痒,“真有本事啊!来人,搜!他们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这动静也引起了?赶来的褚松回,与盛王的注意。 盛王利索道:“这儿有血迹,沿着追!” 只剩长乐坊没搜了?,殷重极有可?能躲在这儿。盛王又怎么可?能乖乖地把机会让给端王呢?因此,他也带着府上卫兵来了?。 还正巧,沿着血迹追查,竟真的发现了?伤痕累累的殷重。 盛王下马的时?候一个趔趄,兴奋不已地跑过去,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与画像比对,盛王狂喜,“找到了?!本王找到了?!” 端王赶到的时?候,气得眼珠通红,“皇兄,这人是我先发现的!” 盛王派人将殷重五花大绑,得意道:“玄衣侯在这,他可?以做个见证,是我先找到了?恶贼。七弟啊,辛苦你?了?,不过你?还是晚了?一步。” 端王怒而?拔剑。 盛王叱道:“怎么,你?眼里没有长幼了?吗!我是你?皇兄!” …… 二位争吵。 褚松回置若罔闻,他只盯着奄奄一息的殷重。 殷重翻着眼皮,满身的鲜血。 第51章 长乐坊, 殷重被抓,铁匠铺老板和学徒身死。 嫌犯落网,紧闭多日的城门也?终于打开?, 一扫紧张势态, 平都城照如往常迎来送往。转眼秋去冬来,连绵雨后, 平都城恍如一夜骤冷, 无云的天倒映在护城河上, 干枯的枝丫上栖息着乌鸦,叫声萧条。 平都城的茶馆酒肆,在这?冬日里, 依然热闹。众人呼出的酒气?中,皆议论着那神秘的嫌犯以及盛王府。盛王府近日门庭若市, 盛王春风得意?,甚至连盛王府的仆役都排场不凡。 第71章 平都城达官显贵无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是知晓些缘由?。 盛王捉拿了奸贼, 大获圣心, 即将被册封为新太子?。盛王这?几日, 已在着手?准备了。 然而紧要关头,审讯殷重的时候, 却出了意?外——此人, 竟不是殷重。 剥掉与皮肤相连的人皮面具, 面目混噩中,分明是那铁匠铺学徒的模样。刑部又?立即找出那具学徒的尸体,发现面目也?被作了假。 端王得知此事,坚称此人精于伪装, 阴险狡诈,定是在坠入机关密室的时候,易容伪装,好混过他的追杀,然而眼下,城门早开?,那真殷重又?不知道跑往何处去了。他虽表现得悔恨愤怒,心下实则既喜又?忧。 喜则因为,父皇说了,抓住殷重者?,立为太子?,可他与盛王,谁能没能抓到真正的殷重。 忧则是,殷重还活着,那个?顶替殷重的人也?还在刑部大牢里重兵关守,若他扛不住酷刑,将过去的一些事情?吐露出来…… 大殿之上,端王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而他等不及忧虑如何处置了大牢里的人,那高台上明显见憔悴的老皇帝收起?咳血的帕子?,以帝王一言九鼎的魄力,正式宣布,暂立盛王为储,拟诏,昭告天下。 老皇帝的决策,令所有人都十分惊讶,包括盛王本人。 他难掩喜色,叩谢隆恩。 端王的脸色奇差,忍住冲动,只能跟着群臣皇子?下跪。 捉殷重一事,分明是他出力最多,盛王恬不知耻地强揽功劳,完全就是无德无能的小人!父皇怎能如此偏心!为何偏偏要将储君之位给他! 难不成……难不成父皇早就从他们二人中,挑中了盛王?所以才?让盛王的舅舅孟旭去守边关,立军功;明明抓到的是一个?假货,也?毫不犹豫地立盛王为太子?? 他输了……?不,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废太子?,没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朝会散后,盛王被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端王却尤为落魄地跟在后面,二人偶有眼神交汇,一个?得意?高傲,一个?虚拟奉陪。 这?一切,褚庭看在眼中,待上了马车后,小声与褚松回道:“盛王与端王的关系只会愈发恶劣,而端王面柔心狠,不是善茬,陛下这?招,只怕刺激到端王,铤而走险,未免危险。” 褚松回略作思?索,道:“叔父是担心端王有谋逆之心?” 褚庭道:“端王手?里没兵权,向来结交的是文墨世?家子?弟,他与朝廷武将的关系也?不甚相近,只他端王府的一些卫兵,还做不成谋逆之事,况且,陛下虽病重,威严如山,当年也?是真刀真枪带兵打过来的,哪个?士卒敢造陛下的反?” 褚松回点头,狐疑道:“此举属实不像陛下的手?笔。盛王骄肆奢靡,贪婪桀骜,又?无智虑,非明主之才?,陛下也?是清楚的,怎么会……” “陛下,这?是驱虎吞狼,要两败俱伤啊。”褚庭喃喃自语,掀开?车帘,一道冷风刮了进?来,马车正路过盛王府。消息一出,盛王府便立即张扬了起?来。 平都城,齐国终于迎来了他的新太子?。 万众庆贺中,盛王入主东宫,风光无二。而无人在意?的热闹背后,景王府落成,景王一家子?搬进?了离皇宫一步之遥、住满了皇亲国戚的安和坊。 成元三十六年的冬天来得又?快又?轻盈,一场细雪落下,屋瓦皎洁,枝头红梅正晶莹。 细微轻柔的“簌簌”声,雪粒如飘絮,褚松回折下一枝红梅,又?接过婢女递来的一份食盒,母亲嘱托他几句,他应声作揖,随后踩着积雪,搭上王府门口的马车,掀开?厚厚的棉帘,一弯身,便进?去坐着了。 程夫人见他这?般匆匆忙忙,连自家马车也?不乘了,偏跟人家挤一起?,无奈摇摇头,暗道:“这?出息,还是随了他爹……” 外面冷寒,马车里温暖如春,车厢里铺着厚布与毡毯。 赵慕萧听到动静,抬眸看了看,一双眼睛水润如泉,清凌凌的,玲珑剔透。他穿着淡青色的锦袍,裹着狐裘,脖颈周围一圈洁白的领子?,毛茸茸的,将他那张本就好看的脸衬得愈发白净,像是兔子?似的。 褚松回不由多看好多眼,替他翻着领口,挪动脚炉的位置,很忙碌地又?从布袋里取出紫铜手炉,放在赵慕萧的手?中,惯会给自己找便宜占,趁送红梅的时候,悄悄摸了摸赵慕萧的手,拉住,轻声问:“萧萧,冷不冷了?” 赵慕萧的手?小小的,又?嫩又?滑,摸着软乎乎的。然而指间的茧子?,可不是白长的。动起?真功夫来,反手?就拍得褚松回的手?背发红。 褚松回叫唤一声,“真重啊,萧萧,你是一点儿也不心疼我啊。” 这?今后可怎么办。 赵慕萧这?几日用药,眼睛略见好转,见他手?背浮起?一层淡红,抿了抿唇,心想自己刚才?好像确实太用力了,不免心虚:“那……那谁让你耍流氓的,师傅说了,若是有人欺负我,尤其是碰到那种好色之徒,我就要打回去。” 习惯性地说出师傅后,赵慕萧也?愣了愣,心下一阵烦忧愁思?,皱了皱眉,低头转着红梅枝,不再理会褚松回,想着师傅的行踪,与离奇消失了的殷重。正想着,没多久,唇角忽而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同时袭上一阵清冽的气?息。 齐国推崇香道,平都贵人尤好香,衣裳熏香、佩戴香囊是常事。即便是后来到的赵慕萧,在景王妃的热忱下,衣裳也?充满了浅淡的香气?。 手?上红梅漫香,和着衣裳的香,与褚松回身上那气?息混合,丝丝缕缕,如春日的柳枝随风缠绕。 虽说强吻过,但褚松回没敢直接亲嘴唇,想着徐徐图之,慢慢来,因此只映着赵慕萧的唇角。然而在贴上的时候,又?忍不住心猿意?马,贪心了起?来,往旁边挪动地盘,张唇含了含。 下一瞬,果不其然,被拍了一巴掌,这?巴掌冲他的脸,斜着来的。小小的手?,却波及到了他所有的五官。 “你!”赵慕萧很快耳朵又?红了,恰如他手?上红梅。 褚松回挨了打,还在笑,“你都说我是好色之徒了,我总得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萧萧对我的看法啊。” 赵慕萧道:“……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再? 但就是现在没生气?了? 褚松回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含笑,想了想,故意?问:“生气?了会怎么样?” 赵慕萧表情?看着很凶,“踢你下车。” “啧,皇孙殿下息怒,我不敢了。”褚松回逗引般的语调,不太正经,“这?外面还在下雪呢,很冷了,再说了,我还是玄衣侯呢,京城谁不认识我,被踢出去,多丢人啊。” 赵慕萧哼了一声,小声道:“装模作样。” 但这?么一闹,师傅的事便抛之脑后了。 “我可是诚心的。” 萧萧的脸皮没他厚,褚松回也?点到为止,打开?食盒的盖子?,“饿不饿?我带了糕点,你快尝尝。” “不吃。”赵慕萧拒绝。 “真不吃啊?” 褚松回拿了一块,递到赵慕萧的面前,左右摇晃。 梅花酥芬芳的甜香,藏无可藏地飘到赵慕萧鼻间。赵慕萧抿了抿唇,别开?脸。 褚松回笑了一声,直接递到他唇边,温声道:“殿下赏个?脸吧。” 到了嘴边了,闻起?来还这?么美味,那哪有不吃的道理,况且褚松回骗他,他就要好好惩治他!赵慕萧又?哼了一声,一副还在生气?模样,张嘴咬下,皮酥馅嫩,一咬便沙沙地掉屑。 褚松回伸手?接着,笑眯眯地喂了他吃了两个?。喂完糕点,又?说剥核桃,剔去蜜饯里的果核,伺候皇孙,也?伺候得相当得心应手?。 伺候了一路,马车入刑部。 褚松回扶着赵慕萧下了马车,挨打了也?若无其事,执着地牵着赵慕萧的手?,往刑部大牢去,“萧萧,这?儿刑杀之气?很重,你跟着我就行了。” 刑部大牢阴森,斑驳的石墙上溅着发黑的血。 经过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牢房时,沉重的动静,镣铐声、呼吸声,齐齐偷来的视线,都透着一股阴寒。赵慕萧也?是第一次来刑部,不由?地害怕,下意?识靠近褚松回。褚松回嘴角上扬,牵着他的手?,又?紧了些,看向左右两侧,满是警告意?味。 牢房尽头,再沿着石阶往上走,则是天字号监牢。 甫一踏入,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如箭般袭来。赵慕萧皱了皱鼻尖,模糊的视线中,大致也?能瞧出一个?人被绑在刑具上的轮廓。 “早就说你不必来了。”褚松回捏了捏赵慕萧的手?心。 眼下这?场景,即便纵横沙场的褚松回见了,也?不由?地心生怜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血干涸了又?流淌。 第72章 赵慕萧摇了摇头,眯着眼睛,“就是他……” 他说得不清楚,但褚松回知道他的意思,“对,当时在灵州时,应该就是他杀了冯季,屠了竹枝山道的山匪,还想刺杀我。” 赵慕萧拽了拽褚松回的衣角。 褚松回会意,慢慢地带他往那人方向去。 赵慕萧定住脚步。 褚松回问刑部尚书:“肯松口了吗?” 尚书道:“这是个硬骨头,一个字也不肯说,一心寻死。昨夜还有人来刺杀他,若不是牢头起夜,刚好发现了,他命就没了。” 刺客杀他,失败后咬舌自尽,又成了死局。 “谁要杀你?”褚松回问。 “你叫什么名字?” “殷重去哪了?和你是什么关系?” 褚松回问了几个问题,赵应一概不应。垂着脑袋,结有血块的头发遮住他的脸,将死不死,尤为渗人。 刑部尚书头疼至极,“就这样,什么也不说,用刑也没用,还得保证他活着。” 赵慕萧屏住呼吸,尽力适应监牢中的气味,他看着不清的画面,做了做准备,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是谁。” 赵应恍若没听见,死了一般。 “堂叔?” 然而赵慕萧轻如风的两个字,穿过赵应的耳朵,骤然化为了闪电,刺得他一激灵,猛地抬起眼皮。 他眼皮极其单薄,像一柄细长的剑。 第52章 狭窄的监牢, 高处开了一张小窗。正是月上中天,细雪纷飞。 赵应衣着破烂单薄,满是伤口与血, 狼狈不堪。他缓缓抬头, 面无表情,一对眼珠子似乎也渗了血, 尤显得阴森可怖。 “你说什么?” 声音如吞沙, 听得人发毛。 赵慕萧是怕的, 眼睫颤了颤,兀自镇定,道:“看来我猜对了, 你真是堂叔,你是简王的儿子?” 没有人能扛住齐国刑部的酷刑, 赵应也是如此。他历经刑罚,已是神思浑噩,生不如死。人在此刻,也最脆弱, 只维系着一点执念。赵慕萧只是轻轻一诈, 便诈出了他的身份。 赵应清醒了些, 扯着淌血的嘴角,似是嘲弄。 刑部尚书杜敬等狱卒牢头皆是大惊失色, 什么堂叔?什么简王?当年简王谋反失败, 陛下下令诛杀他的全家, 无一放过啊!这会怎么冒出一个简王的儿子?这皇孙又是怎么知道的? 褚松回弯起唇角,仰了仰头,萧萧自不比寻常人。 杜敬忙问:“皇孙殿下,这是……怎么说啊?”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不敢笃定。”赵慕萧慢慢道。 “曲州的简王墓被盗,一些盗墓贼落草为寇,藏身于灵州的竹枝山道,后来那批盗墓贼全被杀了,凶手对简王墓被盗十分愤怒。后来再调查,却发现不仅是灵州的盗墓贼被杀,其他地方的盗墓贼,但凡有行踪到过曲州的,也全被杀了。要么简王墓别有不可告人的神秘,要么便是……” 赵慕萧说到这儿,缓了缓。 褚松回正好接下,“要么便是凶手对简王墓,或者说,简王本人抱有极高的尊崇,势必决不允许盗墓贼的轻视、侮辱与冒犯。我到过简王墓,那王陵规格混乱,立得匆忙,没有机关,只有一堆简王生前的珠宝金玉与竹简器具,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不可告人的神秘?这种可能性几乎可以被排除。还有一件事,便是凶手在灵州,企图暗杀我,我有什么值得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杀的呢,我不过是当年一箭射杀了叛贼简王。” 杜敬听得一身冷汗,道:“那就是后者情况了,若是简王的遗子,面对父亲陵墓被盗,确实有杀死盗墓贼的嫌疑。可……当年陛下下令,简王府满门都……” “我问过陛下,也查过当年的名册,也派人去了简州,简王曾经的封地调查,问了许多历经过简王叛乱的老人,才将事情由来拼凑完整。” 赵慕萧很认真地解释,“当年确实都杀了。但就在简王谋反的半年前,王府上有个侍妾因触怒王妃,不得喜爱,因此王妃借着简王不在家,寻了个罪名由头,将侍妾被赶出王府。这侍妾却是已经怀有身孕的,她将孩子生下后,就传来了简王兵败的消息,这位侍妾的名字被革除,因而逃过一劫。然而没过多久,侍妾病死,村里的老人说,孩子也不见踪迹,都以为是死了。” 杜敬久久不能合上嘴巴,“原来如此……所以他真是简王的血脉!蛰伏在京城,是为了……为父复仇?啊,我想起来了,一年前简王墓尸骨失踪案震惊天下,便有言论说,简王当年是因为功高盖主,被皇帝污蔑谋反的,那这坏天子名声的谣言,想来也是他所为了!” “错不了。”褚松回拊掌而笑。 赵慕萧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一个人定然是完成不了复仇的,谁在背后帮你,杀了冯季的人也是你吗,他看起来与简王的事毫不相干,为何要杀他,那个殷重又是谁,他与我……我师傅是什么关系?” 听了这么多,赵应仍是一言不发,干裂的唇角,因他扯着嘴角而破皮,又渗出新血来。 杜敬喝声道:“说!” 不出意料,赵应还是不为所动。 杜敬又气又急,实在也没辙了,“殿下,侯爷,这些天,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要从这家伙嘴里撬出东西来,可难于登天哪!” 赵慕萧呼吸微沉,咬了咬下唇,思绪跳动,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还因为什么猜到你是简王的血脉吗?” 赵应垂着脑袋,偶尔抬起头来,也是看着赵慕萧。 “堂叔,你最在意的,是什么?”赵慕萧又问。 他语声轻弱,却让赵应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提问,脑中拂过一些画面。 赵慕萧道:“你埋在简州北天山的,简王的尸骨。” 雪势转急,风卷呼号。铁窗外,雪片突然狂飞,些许刮进了监牢里,辗转落在被束缚在刑具上的囚犯肩上,正落伤口处,很快融化开,血迹再次氤氲开。 疼。赵应总算有了些反应。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他的反应极其明显,激烈冲动,双手双脚扯着铁链,目眦欲裂,倾身似要吞噬赵慕萧。 褚松回脸色一沉,握住赵慕萧的手,拉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冷声道:“你还要守着那秘密多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齐国铁骑所到之处,任你藏到天涯海角又如何,挖出那副尸骨,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罢了。” 赵应有些歇斯底里了,“怎么会,怎么会!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为何,他不说话时,赵慕萧惧意深重,见他如此狰狞,反倒没那么害怕了,他道:“是我爹爹发现的。” “景王?!” 硕大的雪片砸下,擦过赵应的脸颊,他挤着嗓音,一发声,便有血溢出来,“父亲生前待景王如同亲生子,死后他竟连安身之所,都不留给父亲吗!” 监牢外,烛火幽暗。监牢挡不住外面的风雪,墙壁上灯影离乱。 着披风大氅的老皇帝,身形佝偻,两鬓稀疏斑白,肌肤松弛,老态毕生,然眉目锐利,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在他身后恭敬站立的,却是战战兢兢的景王。自从来了平都后,景王好似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一只蛾子飞过,撞死在墙角。 景王也很恍惚。 他也不明白,朝廷找了简王尸骨一年了,一无所获,父皇为什么将这个重任交给他?他更恍若在梦中的是,竟也真的让他找到了简王的尸骨。 景王的幼年,与叔叔简王最亲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被叔叔养大的。他甚至还跟着叔叔,去封地住过一阵子。 在他的印象中,叔叔仅次于父皇,是天底下最意气风发的人。他曾舞刀弄剑,与家眷笑谈,扬言即便是死,也要死得辉煌。死后该是葬入皇陵中的,可皇陵孤单、无趣,倒远不如葬在简州的北天山,坐拥无边山水,仿佛包揽天地。 景王记得很清楚,叔叔说这话时的语气与风度。 甚至过了很久,在灵州城,他总是能想起,那个既没有葬在皇陵,也没有葬在简州,而是草草落土于曲州的叔叔——坠落一代枭雄的地方,是他素来不喜的旖旎江南地。 景王扼着手腕沉沉叹息。 悚怖的监牢,褚松回的声音回荡着,“现下,要如何处置这副尸骨,就全看你了。” 狱卒按着愤怒的赵应,止不住他一身血。 赵应声嘶力竭:“你们想怎么样!我父亲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他全家都死了,什么都没了,剩下这副尸骨了!” 赵慕萧心中泛起难过与同情。他却也不能说些什么安抚这位堂叔,他也心冷。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规则与代价。简王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成功了便也罢了,若失败了,面临的又岂有好事。他能够活下来,已是万幸。 第73章 褚松回并无动容,“那又如何?区区尸骨罢了,你若是肯将事情交代出来?,我们自是可以保全尸骨,你若执意只字不言,也行,就将这尸骨丢弃至荒郊野岭吧,可怜简王,死后二?十年,终难安生。” “你……” 这话显然戳中了赵应,他急促地挣扎着,“不行,绝对不行!你不敢,你不敢的……” 虽这么说,但赵应还是露了怯。敢不敢,不在于?褚松回,而是看成元帝。他知道的,成元帝痛恨简王谋反,所以不许他入皇陵,只葬在曲州之地。如今又出了他这件事,难免新账旧账一块算。他死了没关?系,可父亲的尸骨…… “你自己想想吧,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 褚松回挥手。 牢头立马摆起一炷香,灰雾缭绕。 监牢中又阴森,又炙热。 褚松回紧紧握着赵慕萧的手,轻轻揉了揉,以作?安抚。赵慕萧怔愣地盯着那一团血淋淋的景象,有些紧张,并无注意褚松回的动作?。 一炷香落。 褚松回问:“想清楚了吗?” 赵应脸色惨白,像窗外刮着的雪片,他声?音沙哑诡异至极,像喉咙中卡了匕首,甚是难听,他道:“给我纸笔。” “纸笔?” “我写下来?。”他语带讽刺,“我这个声?音,要怎么讲那么长的前尘往事?” 褚松回侧目,刑部尚书会意,悄悄离开监牢,问监牢外的成元帝。成元帝轻轻颔首,杜敬便立即派人?去取纸笔。 纸笔取来?后,赵应被放下,狱卒拖着他坐到方?桌上。 赵应右手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握着笔,忍着疼痛,艰难且缓慢地握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吾名,赵应,简王之子……” 杜敬看着他写,边念出声?来?。见他另起一列,执笔欲写。 突然间,岂料他举起毛笔,猛然地往自己脖颈处的刀伤上狠狠插去。他本?就伤痕累累,这一击用尽全力,破开原本?就有的伤口?,纤细的狼毫笔竟如同刀剑般锋利,溅出血线! “啊!” 杜敬等人?惊叫。 褚松回也吃了一惊,拉着赵慕萧后退。血溅到了赵慕萧的衣角上,只一点点,却让赵慕萧呆住,他似乎嗅到了灼热的腥气。 监牢里顿时大乱,但很快,人?人?皆静了下来?,跪拜老皇帝驾临。 成元帝缓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滚落地下的赵应,他的脖颈处擦着一支毛笔,扎进骨肉中,血淋淋的。成元帝侧着脸,又走?近了几步,打量他,自言自语道:“与简王,长得还真?相似啊。可惜了。” 景王跟在后面,眼眶已泛红,强装镇定。 赵应浑身抖得厉害,嘴巴里汩汩冒出血来?,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带着强烈的不甘,死死地盯着成元帝与褚松回,终于?闭了闭眼。然而那好似粘起来?的眼皮又被他强行睁开,光是看着,就疼痛无比。 他最后,直勾勾地盯着赵慕萧。那眼神十分?晦暗不明,复杂深刻。 褚松回捂住赵慕萧的双眼。 赵慕萧眼前一暗,他听到赵应用断断续续又如刀割般撕裂的声?音,对他说:“你……要……赢……” 随后再无动静,只有血无声?地蔓延开来?。 监牢里长达许久的死寂。 又过?了许久,只听得成元帝很平静地说:“曲州的简王墓已经重建好了,将简王的尸骨与赵应的尸体,一并下葬。景王,这事你去办,现在就去,连夜。” “是,父皇……”景王跪拜。 成元帝拂袖离去。 窗外风雪正浓。 褚松回替赵慕萧撑伞。雪花硕大,吹得又急,冷意直入心扉。 “萧萧,小心点。” 褚松回扶着赵慕萧上了马车,收伞,放好柔软的褥子与坐垫,将事先准备好的手炉递入赵慕萧手中。他的手一片冰凉,沾了些雪花。 褚松回取出新的食盒,喂了他一块杏仁糕。 赵慕萧在走?神,呆呆地张唇咬了几口?。吃完一块后,他忽然问:“什么叫……我要赢?是我听错了吗?” “我听到的,也是这个。”是什么意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赵应铁了心是要死的,连简王的尸骨都没能动摇他,死也不肯说出他背后殷重的秘密。 那殷重到底是谁呢? 师傅,又到底是什么人?? 赵慕萧要赢,赢什么?怎么样算赢? 赵慕萧没心思吃糕点了,一路上恹恹无言。回了景王府后,就换下沾血的衣服,褚松回宽慰了他几句,却没什么效果,就连偷偷亲他,他也没什么反应。褚松回担心不已,替他敷完草药,又喂他喝了汤药后,与景王、景王妃、赵闲说了会话,直至很晚,才回侯府。 远赴曲州调查慕余的亲随将夜与蕴青回来?了。 褚松回脱下狐裘,饭也没顾得吃,问:“查到了什么?” 将夜道:“回侯爷,在曲州街坊,提及慕余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很多,不过?关?于?他的来?历,众说纷纭,本?就是曲州人?、或者外地的,总之在那曲州城附近,什么说法都有。这个人?好赌好酒,得罪人?多,却很有本?事,像个江湖人?。” 都是没什么用的信息,此人?如此心机,必有身份。褚松回心下烦躁。 蕴青道:“侯爷,还有……照您吩咐,我们去查了慕余的墓,里面确实……是空的,除了些陪葬的衣服、酒具、赌具等。侯爷放心,墓已恢复原状,没有被挖过?的痕迹,小王爷也不会知晓此事。” 萧萧的师傅,果然没死! 殷重即便不是萧萧的师傅,也绝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褚松回听着风雪,一夜未眠。 赵慕萧也是。 次日?雪停了,庭院中厚厚一层积雪。赵慕萧踩在上面,那声?音让他想起了过?去,在灵州时,尚年幼的他,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留下脚印。 当时快乐,如今满心情绪。 许子梦的到来?,打碎了景王府的冷清。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赵闲欢欢喜喜地去门口?迎先生,接过?包袱,将他夹着拽到屋里。 许子梦舟车劳顿,脸色略显憔悴,不过?一下了马车,精神恢复了些,打量着赵闲,神采飞扬:“好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有偷懒?籍册还能找到吗? ” 赵闲道:“籍册都好好地在书房中搁着呢,娘亲作?证,我可没有偷懒!” 师生的说笑?,倒让紧肃多日?的王府,松快了一些。 景王妃道:“先生一路辛劳,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阿闲什么性子,您也清楚,您这终于?来?了,正好治一治他,自来?了平都后,别?说温书习字了,翻也不曾翻过?一页。” 赵闲教叫道:“娘!” “行了行了,你什么德行,当老师的我还能不知道?”许子梦接过?热茶,摆了摆手,“我既入京,再重新好生教你就是了。” 他喝完热茶,舒服了许多,瞥见寡言少语,只带着淡淡笑?容的赵慕萧,不由地心虚,“萧萧,你眼睛可好些了?” 赵慕萧笑?道:“好些了,沈大夫就在府上,帮我医治。” 许子梦甚是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那个褚松回……我帮他瞒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 许子梦其实在信上已经写过?长达三页的道歉,洋洋洒洒,当面再说时,倒词穷了。 赵闲叉着腰,哼道:“先生也太过?分?了!这是欺骗……” 赵慕萧摇了摇头,“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先生定有先生的难处,也不必再提,不必自责。” 来?了平都后,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情。尤其是与师傅相比,褚松回那件事,他都快淡忘了。 许子梦亲口?听到这番话,才真?正地放下了心。 景王忙着处理赵应与简王的尸骨,成元帝催得急,他一大早就出发了。午时,褚松回又来?景王府蹭饭,赶也赶不走?,只好让他留下。 褚松回见到多时不见的许子梦,多喝了几杯酒,提起在灵州的往事。当然,避开些可能会惹赵慕萧不悦的话题。 许子梦大笑?:“老夫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冯季被揭穿时的嘴脸,每次心烦了,就把这事拎起来?回忆一番,顿时就高兴了!” 提及冯季,亦是谜团未解。 赵慕萧想了想,说起冯季的那枚视若珍宝的竹简,却用乌夏文写着曲州歌谣。 许子梦有些醉意了,稀里糊涂道:“以前齐国还没灭掉陈国时,这个冯季啊,他在陈国做官。平心而论,这家伙虽品性恶劣,却是诗书茂才,天资不凡,所读书文,过?目不忘。我记得好像还出使过?乌夏,回来?便会了乌夏文。” 赵慕萧:“乌夏文……” 许子梦道:“是啊,这可少见啊,整个齐国、陈国,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会乌夏语。虽说老夫厌恶此人?,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才之人?。” 第74章 褚松回看向赵慕萧,赵慕萧也在若有所思。 褚松回问:“他这个人?,去过?曲州吗?或者说,他与曲州,有没有什么关?联?” 许子梦是跟冯季当过?同僚的,了解的比褚松回要多些。 “这我可不知了,应该没有。”许子梦又抿了一小口?,眼睛一亮,“不过?我想起来?了,冯季向来?看不上眼旁人?,除了崇郢。” 赵闲有意在先生面前摆弄自己最近看书了,主动道:“我知道,这是温国出了名的文人?,写文章可厉害了!” 许子梦嗤笑?道:“就你厉害?那我问问你,除了这个,他还是什么人??” 赵闲便说不出来?了,支支吾吾,最后埋头吃饭。 “温国的太傅啊。这人?厉害,冯季就瞧得上他。温国亡了后,崇郢就失踪了,他的亲笔书文散乱,许子梦还花重金收集过?呢。” “哐当”一声?,赵慕萧打碎了碗。 褚松回第一时间捡走?了碎碗。 赵慕萧喃喃道:“崇郢?崇郢?” 忽然顿住。 褚松回接道:“殷重。” 他拍案道:“如果是同一人?的话,那就能对上了。冯季会乌夏文,所以可能殷重来?找他学习乌夏文,为了出使乌夏。学异族语的时候,曾在竹简上写了乌夏版本?的曲州歌谣,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用作?练习。既然是练习,那也没什么用,殷重不会刻意带走?。但冯季敬佩他,所以将此竹简珍藏,视作?珍宝。” 饭桌上旁人?听得云里雾里。 灵光乍现,褚松回又想到了:“温国的旧都,是曲州。温国皇帝,姓慕。” 赵慕萧愣住,“姓……慕?” 他的师傅,也姓慕。 第53章 “他?们在说什么呢?” 厅堂中, 火炉的柴火烧着。 赵闲刚进屋,抖落一身的雪,冷哈哈地耸肩, 有?些气恼地跺脚:“听不懂, 哥也不跟我解释,任由褚松回把我赶走!” 酒刚烫好。许子?梦失笑, “赶得好, 你听不懂, 就别去捣乱了,影响人家赏雪。” 赵闲咬牙切齿,“哼!我是怕哥又被骗!” 许子?梦握着酒壶, 险些被烫到,作为隐瞒的帮凶, 他?略显尴尬。 景王妃笑了笑,解围道:“我瞧着不会?了,看得出来,玄衣侯对萧萧是真心的。你们看, 他?们两个人真是蛮投缘的, 萧萧在玄衣侯的身边, 也很自在。” 鹅毛细雪裹着斜飞的丝雨,青竹小亭里, 赵慕萧与褚松回正在争辩。 赵慕萧摇头, 蹙眉道:“那也不对啊, 年纪对不上。先生说崇郢是温国?的太傅,既能做到太傅,想必资历颇深,不会?年轻。若崇郢还?活着, 那得八九十岁了吧?” 褚松回心想也是,“我们见到的殷重,无非三四十上下。” · 他?试着梳理?,“前朝亡国?后,四面八方揭竿而起,数国?纷争多年,除却一些居于一隅的边远小国?,昔日大?地三国?鼎立,齐、温、陈,齐国?先灭温,再灭陈,统一乱世。灭温国?,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果说,殷重或崇郢这件事与温国?有?关的话,那毫无疑问,打的必然是复国?的主意。” 他?边说着,边替赵慕萧拢好狐裘的白毛毛。 赵慕萧陷入沉思?,对他?的这些小动作,也渐渐习惯了,疑惑道:“我在曲州时,听说书?人讲过,那温国?亡得惨烈,皇帝皇子?、后妃公主,还?有?一些官员全都被杀了,这么多年过去,竟还?有?人图谋复国?吗?” “这也难说,许是有?漏网之鱼,不甘亡国?。” 仆从端来神医刚煎好的汤药。褚松回摆摆手,让他?们下去,自己则将汤药端起,还?是滚烫的,他?轻轻吹了吹,“我父亲当时经历了温国?灭国?之战,曾当做教训说与我们族中子?弟。温国?占据江南地,依天险,强水军,钱粮富庶,然而君王贪图享乐,挥霍家底,落得那般下场。” 汤药冷了些,褚松回舀着汤勺,又吹了吹,递到赵慕萧唇边,“先把药喝了。” 赵慕萧下意识含着汤勺喝了,听见褚松回轻笑声,才醒了醒神,伸手扣着杯盏,“我自己来。” 褚松回又笑一声,没拦他?,继续说着:“若是温国?余党作祟,那就顺了。这些人,意图祸乱齐国?,恢复政权,不过明显敌我力量悬殊,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他?们可能想过很多种方法,其中一种便是利用异族乌夏,以此消耗齐国?,寻求机会?。于是,顺理?成章,崇郢找冯季学习乌夏文。” 药有?些苦,赵慕萧憋着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时,脸都皱巴了。就在这时,手指忽然碰到什么东西,指尖捻到细细的碎屑。 褚松回道:“醉月楼出的新?品,玉沙酥。方才我让千山去取的,还?热乎呢,尝尝看。” 赵慕萧拈了块雪白色的点心,柔绵清甜,苦味顿散。平都果然是京城,醉月楼也不愧是京城里最豪华的酒楼,糕点都这般可口。 “好吃吗?”褚松回笑问。 “……好吃。”赵慕萧耳廓微红,小声,“谢谢你。” 褚松回笑意更深。 怕他?又说出什么讨人厌的话,赵慕萧忙接续方才的话题。 “可是还?有?件事也很奇怪,在温国?计谋的这件事中,冯季他?是什么身份?时隔多年,因何被杀?还?有?,崇郢殷重,年龄对不上,应当不是同一人,他?们又到底什么关联?我师傅呢……殷重,与我师傅面貌一样?,年龄相仿,曾出现在我的小院,他?们难道没关系吗,师傅真的死了吗……” 他?一本?正经的,十分郑重。这些日子?,被养得白净,脸上长了些肉,气色红润。褚松回心里冒出冲动来,捏了捏他?的脸颊,像醉月楼的玉沙酥。褚松回忍不住浮想联翩,轻声道:“皇孙殿下好多问题。” 心里想的却是,脸怎么这么滑,像包裹着凝脂的玉一样?,还?氤氲着绵软的温热。 “……拿开。说话就说话,老是动手。” 还?没有?原谅他?呢。 毫无迟疑,赵慕萧又拍了下褚松回的手背。自从到平都后,他?这个动作几?乎成了习惯。 褚松回被拍开,挑眉,咳了咳。以前萧萧打他,可疼了,现在显然轻了些。褚松回表情颇为高兴,又贴着赵慕萧坐,“喝完药,就回屋歇息吧。这阵子雪又大了起来,莫要受凉,听神医的话,遮好眼睛。我待会去藏书阁找温国?载册,询问当年历经灭国?的一些老臣,查看看有没有崇郢的线索。” “哦。” 褚松回凑到他?耳边,细语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便先不想了,交给我吧,你安心睡下。” “……嗯。” 赵慕萧揉了揉耳朵。 褚松回勾唇,撑着伞,先将赵慕萧送回厅堂,他?再与景王妃、许子梦告别。 堂外廊下雨线如?珠,阶下种着几?株红梅,正迎风傲雪。 侯府也种了红梅,不过长势稍弱。母亲程夫人素爱莳花弄草,今晨还?愁着梅花开得有?些蔫。褚松回因而向景王妃讨教养梅的小技巧。 景王妃道:“自从搬进新?王府后,我便忙于内宅事务,梅花都是交由花奴打理?的。这一片的梅花,是……” 赵慕萧指了指,提醒道:“是哑巴叔负责的,他?在那儿呢。” 褚松回顺着安童手指的方向,看见一穿着蓑衣的人正在亭子?旁修剪花枝。看身形和脸色,上了年纪。 “哑巴?”褚松回顺口问了句。 景王妃道:“是,虽是哑巴,可养花的手艺可堪了不得。小侯爷,也不劳烦你去问了,我让他?过会?去侯府,亲自教夫人如?何侍弄红梅,如?何?” 这倒也好,褚松回谢过景王妃。 “萧萧,我便先走了!” 赵慕萧“哦”了一声,走就走,非要说个好多遍。 褚松回踩着积雪,穿过长廊,路过花丛的时候,瞥了眼,那哑巴躬身打理?红梅,手法娴熟,神态整肃。 * 风雪交加,堆琼积玉。 马车刚出景王府,便有?一辆马车从对面驶来。 马夫扬鞭,端王府的车乘匆匆行过,铜铃叮叮脆响。忽然马车内传来“啪”的一声响,震得铜铃一抖。 名贵的茶盏四分五裂,端王脸色隐忍,攥着手帕擦拭掌心的血痕。 曹泫惶然拱手道:“殿下息怒。盛王本?就狂傲,成了太子?,更是不可一世。如?今又在极力抓王爷的错处,还?请王爷冷静,切莫中了他?的计谋,于礼仪上丢了分寸,授人以柄。” 端王擦伤口的劲道大?了些。 他?咬牙道:“本?王已经忍他?多时了!他?以为他?是太子?,就能笑到最后了吗?父皇还?在呢!父皇也真是老了,立此等庸俗肤浅的蠢人当太子?!” 第75章 端王心里一肚子?火,发泄道:“盛王强在什么地方,无非就是皇后的枕头风。谁让他?母妃与皇后亲如?姐妹,他?母妃死后,他?又被养在皇后膝下呢。皇后的亲儿子?死了,自然要再为自己寻个依靠。” 气急攻心,掌心又渗血。 曹泫道:“殿下,恕臣直言。陛下是天威圣明之主,怎会?立盛王为太子?。臣和父亲这些日子?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只怕是……陛下另有?谋算。” 端王阴恻恻道:“册封仪式早就行过了,盛王已经入东宫,全天下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谋算?” “殿下所?言极是。” 端王此时的火气很大?,曹泫硬着头皮说道:“微臣斗胆请问,殿下还?记得乌夏的将军雕一事吗?” “当然记得,不出父皇所?料,乌夏率兵攻打边城,太子?的舅舅领兵守城,占了上风。哼,这下太子?愈发得意了!” “微臣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乌夏使?节传出来的谶语。” 端王皱了皱眉:“你是说,射杀圣雕者承天命?赵慕萧?” 曹泫有?些激动,点头道:“正是,殿下不觉得奇怪吗?陛下对此言论,竟毫无反应。微臣昨夜突然想明白了,陛下立盛王为太子?,只是掩人耳目,实则是……” “为了赵慕萧?”端王嗤笑,“你是不是想多了,你之前说我倒是相信,不过现在父皇都已经立了盛王。” 曹泫解释道:“陛下日日派太医到景王府,广搜天下名贵药材,十分关心并保护赵慕萧,还?让景王去办简王的后事。那玄衣侯,每日除了练兵、查案,便是到景王府,而对于盛王,也就是新?太子?的示好,置之不理?。殿下,细细想想,这其中明显不对劲啊,殿下不可不防。” 端王听着却很烦,不以为然:“那赵慕萧才到平都几?天哪,一无根基,二是瞎子?,三不通书?文,而且父皇对他?父亲一向不喜,怎么可能立他?为太子?。” “殿下……” 端王道:“别说了,本?王为太子?之事,正烦着呢。眼下这情形,哪有?心思?去管赵慕萧。你要么就快给本?王想想办法,怎么对付太子?。本?王真是受够了他?那副猖狂。” 曹泫只好作罢,思?索一番,道:“臣有?一计。” 他?摊开手,在掌心写下一个字。 横平竖直,极为标准端庄的:慕。 端王眉心一跳,立马想起了那晚让盛王钻了空子?的追捕,以及身世惊人的赵应。 “说他?做什么?晦气,这人太神秘了,居然还?能找到简王的儿子?。也是幸好赵应打死没吐露一个字,否则本?王这会?哪还?能坐在这儿。” “殿下宽心,臣已经派人追查此人了。不管他?是谁,殿下,他?的合香粉是有?神效的。” 曹泫压低了声音,与端王慢慢说来。 端王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若有?所?思?,露出笑容,甚至迫不及待,“好,很好!那这也算是一箭三雕了。你现在就去办!” * 褚松回顶着风雪到了皇宫,先拜见皇帝,汇报了赵慕萧的近况,随后便去藏书?阁中搜寻有?关温国?的信息。一连几?日,他?都在研读史书?,又看了负责修史的翰林大?人手稿,询问一番,再结合一些历经灭国?的老臣之言,总算发现些猫腻。 “当年将士打进康州城,温国?的富庶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狂喜,士兵的劫掠之心是挡不住的。先是天子?寝宫,然后是后妃,太子?……然而到了东宫,却是熊熊的大?火,住在那儿的温国?太子?带着他?的宝库自焚。等火势灭了之后,便只剩下焦黑到难辨人形的尸体了。” “太傅崇郢,确实消失不见了。不过当时倾向于他?死了,应是殉国?自刎。就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的尸体。但是后来,简王谋反,据说有?人在乱军中看见了崇郢。” “侯爷当时年轻,应该不记得了,简王谋反的背后其实有?乌夏人在作祟。简王在中原发兵,乌夏骚扰边境施加压力,逼迫齐国?不得不分散兵力。” “不过后来简王还?是败了,很像崇郢的那个人也被官兵追击,中箭而亡……崇郢是温国?的太傅,虽然名气大?,我们都没见过,不知?他?长什么样?。认出来的那个士兵,祖籍是温国?的曲州,温国?被灭,后来投了齐国?的军,也是无意中见过。不过当时我们都没当回事。” …… 今日雪停,褚松回奉命操练东营的玄甲军。 休息时辰,他?套着水囊喝水,将这些日子?调查到的线索整理?,并写了下来。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温国?的亡国?太子?不一定真的被烧死了,极有?可能与当时失踪的太傅崇郢联手,藏身某处,谋划复国?。崇郢找到冯季,学乌夏语,出使?乌夏,用的假名正是殷重。不仅如?此,他?还?可能与简王勾结,掀起齐国?内乱。 可惜后来失败了,崇郢身死。又过了二十年,名为“殷重”,与萧萧师傅长得很像的某个人,再次出使?乌夏,挑起战争。 赵应,不过是一枚棋子?。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消耗齐国?的国?力,让齐国?乱起来,他?们好有?可乘之机。 褚松回罢笔,将信笺封好,冷笑一声。真是想不开啊,温国?被灭是咎由自取,如?今百姓安定,还?妄想复国?。 他?将信递给千山:“现在就送到景王府。” 王府中。 赵慕萧手里已有?了一封信。 就在方才,楚随的书?童上门,说楚随想邀请他?去醉月楼吃饭饮茶。赵慕萧拒绝了,书?童殷勤地替主人求情,走近的时候,还?神秘兮兮地塞了一封信。 “我们公子?原先与端王走得近。那夜抓捕恶贼被太子?抢了先,回去后端王大?怒,说了些话,无意中被我们公子?听见了。” 赵慕萧拆开信,他?本?还?想着自己又看不清字迹,谁知?对方考虑得很是周到,在宣纸上刻出字痕。 赵慕萧闭眼摸着宣纸。 第一个字是慕。 他?很熟悉的,师傅的姓。 第二个字是丰。 不熟悉,但在灵州的时候,他?跟褚松回学写过字,因而认识。 赵慕萧睁开眼睛,眼皮一跳。 他?的师傅叫慕余。 那这个慕丰……是谁? 第54章 不论是不是陷阱, 赵慕萧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他换了一身衣裳,披着狐裘, 习惯性地在身上绑着暗器与匕首, 以防万一。行走江湖,孤身在外, 总要保护好自?己, 这些都是师傅教的。 “萧萧, 先把药喝了。” 赵慕萧喝完药后,接过母亲递来?的蜜饯,冲淡口中的苦意?。 景王妃又吩咐安童和几个护卫, 道:“你们几个,照顾好小王爷, 不可有一分闪失。” “是!” 赵慕萧提着小食篮,往府外走去,正路过竹亭与梅花丛,见一中年人在修剪花枝, 看身形, 应当是哑巴叔。赵慕萧的眼神好些了, 方才那一瞥,闪过片刻的清晰, 他看到了哑巴叔手上鼓起的冻疮, 不禁想起自?己在曲州时, 天寒地冻的,跟师傅练武不敢懈怠,因而手上也冻出许多冻疮,如今虽养好了, 但还是时不时地发痒。 赵慕萧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冻疮膏,“哑巴叔,这个给你。” 哑巴叔似乎愣住了,急忙摆摆手,不敢接。 “没事的,你拿着,涂在手上很有效的。我听母亲说这儿的梅花长得已经很好了,最近天寒,你也不必总是待在冷冬里了,回屋歇着吧。” 哑巴叔还是连连摇头。 安童只好硬塞到他手里,“我们小王爷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看你那手冻的。” 赵慕萧又掀开小食篮,挑了几枚漂亮的糕点,安童懂事地再次硬塞到哑巴叔的手中。 他愣住。 赵慕萧走到门?口,忽然回来?看了眼。他看不清了,不过似乎那个哑巴叔捧着糕点和冻疮膏,还在原地。 赵慕萧哈着雾气?,猫身进了马车,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想楚随约见自?己的目的,以及“慕丰”这个。 已是昏昏月色,伴着夜空几颗冷星。 一下了马车,有寒风刮来?,像凌厉粗糙的狂沙。 楚随早已侯迎,一见了赵慕萧,便引他上了醉月楼三楼的雅间。 熏香袅袅,悠远温淡。 楚随温和笑道:“好久不见皇孙殿下了,再一见,竟有些认不出了。” 赵慕萧刚到平都,只是不起眼的王爷的长子,区区一个小王爷,场面还不如一个京官。而后,西山苑一箭成名,天子亲言皇孙,倍加宠爱,让景王在安和坊开王府,每日都有流水般的赏赐送到景王府内,药材、珠宝、衣裳。如今再看赵慕萧,锦衣玉带,竟也有几分让人移不开眼的矜贵。 第76章 果真是富贵、权势养人。楚随心下暗叹,连带着有些后悔,当初与景王府切割得太紧急了。 要不是殿下想到这个办法?……赵慕萧还真不一定?会见他。 “你信上所说的慕丰,是什么意?思?他是谁?”赵慕萧直接问,“而且我记得楚公?子与端王一向交好,怎么……” “此事说来?话长。”楚随失落地笑了笑,给他沏了一杯茶,慢慢道来?:“不瞒殿下,我父亲因简王叛乱被牵连,贬至偏远小州,潦倒失意?。我自?幼读书,心怀青云之志,不甘就此消沉下去,于是铆足了劲入京、结交贵人、科考,终于在京城站住脚跟。” “端王殿下便是我的恩人,他赏识我的才华,引荐我,助我在平都有住所,宣扬我的诗文,很快我就出名了。我本想着辅佐端王殿下,共创盛世,谁知那夜抓捕犯宵禁的恶贼,无意?中听到了端王的怒语,原来?端王他……” 赵慕萧静静听着,喝茶。 正到关键处,他忽然这雅间中的香气?甚是好闻,像月下雪梅,令人不由走神。 窗外寒气?凛冽。 褚松回勒绳下马,解开斗篷,微微俯身,道:“太子殿下先请。” 一身雍贵装束的盛王,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气?度更胜往常,抬了抬下巴,径直入酒楼,傲慢道:“玄衣侯,本宫跟你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吧。你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褚松回似笑非笑。 下午时分,他在东营操练兵马,太子驾临,谈及边关与乌夏的战事,并帮他镇守边关的舅舅孟旭将军讨教了些兵道。褚松回看得出来?,他有意?拉拢自?己,不过当下是多事之秋,天子之心难测,是否真的是太子继位,一切都很难说。 褚松回的态度照如从?前?,例行公?事一般。 太子有些愠怒,觉得他无礼且不识好歹,不过似乎是忍下了,“平都城都道玄衣侯轻狂无状,实际上你却谨慎至极,不比你的族叔褚丞相差,也难怪你们裕州褚氏一族,从?前?朝发迹,至今煊赫。” 还笑着邀请他去醉月楼,“本宫要去醉月楼饮酒寻欢,玄衣侯也一同去吧?” 褚松回自?然没允,他一会还要去景王府找萧萧,与他说温国之事。 太子猜到他会拒绝,又道:“行吧,玄衣侯与本宫这小侄子关系是真好。哦对了,醉月楼出了新品,名唤疏雪酪,形态典雅,如嚼玉兰,口味甚佳,比玉沙酥还要美味。” 褚松回道:“疏雪酪?这我倒没听说。” “虽是新品,但还没挂牌对外贩售。醉月楼的老板为了讨好本宫,昨日先送了过来?,太子妃很是喜欢,央求我今日再带些回去。” 褚松回正想着,萧萧最是喜欢醉月楼的糕点,什么桂花糕、樱桃酪、马蹄糕、玉沙酥,每次他带糕点过去,萧萧虽不说,吃得却很开心。想来这个疏雪酪,萧萧应该也喜欢。 恰好太子道:“听闻本宫这小侄子也喜欢吃糕点,正巧本宫事先派人知会过醉月楼,定?做了几屉,许是多了,不妨匀一些,送给玄衣侯,再劳烦玄衣侯为本宫跑一趟,送与景王府如何??” 太子并非好善之人,况且这话来得突然。褚松回心生奇怪,下意?识留了心眼。 “本宫本想亲自?去见见他的,父皇毕竟很宠爱这个皇孙。只可惜今日走不开,玄衣侯若见到了他,顺便帮本宫传达一下本宫这做长辈的关怀之心。”太子的语气?不容置喙。 因而褚松回与太子一同去了醉月楼。 收了疏雪酪等糕点后,太子便去雅间赴宴了,褚松回正要离去时,忽然瞥见熟悉的声影。 “安童?你怎么在这?” 正是赵慕萧的小厮。 褚松回问:“萧萧也在吗?” “侯爷!”安童指了指楼上,“小王爷跟楚随上去了。” “楚随?”听到这个名字,褚松回拧眉。也正是巧,抬眸便见楼上楚随出了雅间,将房门?带上。 褚松回心口一沉,不做迟疑,提着糕点,三步并作两步,踏着楼梯,很快奔至三楼,斜睨了一眼楚随,快速推开雅间房门?,进屋左右巡视,只见赵慕萧正躺在帐后床榻上,似是睡着了。 “萧萧?”褚松回唤了几声,都没有反应。 身体十分柔软,倚入褚松回的怀中。 亲随立马抓回了楚随。 褚松回面色压抑,眸中闪过狠色,手腕微用力,拽着楚随的衣襟,冷声道:“萧萧怎么了?你好大的胆子,敢对皇孙不敬!” “砰”的一声,楚随后脑磕到墙壁,疼得眼前?一黑。面对眼前?男人的沉郁狠戾与逼人威势,楚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褚松回不仅仅是养尊处优、打马踏花的风流世家?公?子,他也是从?战场里厮杀出来?的百战将军,只需要轻轻一刀,就能夺了他的性命。 楚随纵有不甘,也狼狈道:“侯爷饶命,皇孙刚才喝了茶,只是睡过去了!并无大碍!” 他话音一落,屋外又传来?动?静,进来?了个人,竟是太子。 太子啧了一声,“玄衣侯真是好大的架子,你指桑骂槐当本宫听不出吗?放了他吧,他是奉本宫的命。” 褚松回暗暗吃惊,不得已松了手。楚随从?桎梏中挣脱,慌乱而恭敬地向盛王行礼,“微臣多谢殿下。” “走吧,这儿没你事了。”太子摆摆手,虽说计划成功了,他却觉得不太完美,这端王的人,他怎么看也不过如此。 得了命,楚随不敢多说,赶忙离去。 褚松回看着他离开背影,微眯眼眸,递了个眼色过去,将夜便了然,跟在了楚随身后。 “太子殿下是何?用意??”褚松回声音更冷了些,“费劲机关安排了这么一出,总不会只为了疏雪酪吧?” 太子得意?道:“那疏雪酪算什么?所谓韵成双璧,佳偶天成。本宫见你喜欢赵慕萧,有意?玉成美事,助你一臂之力,小侯爷,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怀中之人的肌肤似乎渐渐地发热,褚松回变了脸色,甚是不可思议,一时之间竟有些没听真切。 “好了,良辰佳人,本宫就不打扰了。”太子颇有深意?,“本宫爱才,才为你玄衣侯,花了这么多心血。父皇在时,你风光无双,可俗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宫继位后,你玄衣侯不得为自?己和家?族好生?考虑吗?” 太子不是傻子,裕州褚氏这股势力,占据齐国的半壁朝堂,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不稳稳拿住,对自?己将来?必成威胁。只得先交好,再削而杀之,最后一举剪除。 丞相褚庭,也就是现任的褚氏家?主,是成元帝的宠臣,尤擅权术之道,也是个老狐狸了,看似对他恭谨有加,实则太子总讨不得好。只得从?小辈入手,谁知这褚松回是个小狐狸,一边是他太子,一边是端王,他更是玩得两边不得罪。太子正愁着笼络褚松回,就有人献上计谋了。 这人正是背弃端王,向他投诚的楚随。 太子笑道:“小侯爷,你年纪也不小了,却至今未娶妻纳妾,二十多年来?不通晓此间春事,实在是可惜。若你试过之后,便食髓知味了,总之啊你一定?会感激本宫的。” 说罢,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还体贴地房门?关上了,嘱托下人不必打扰。 褚松回气?急反笑,岂有这么无耻的太子。 他来?不及愤懑太子行径,当下满心担忧赵慕萧的状况。 “萧萧?”褚松回又唤了几声,任是没有反应。他不禁急了,俯身欲抱他,带他先离开这里。 就当这时,响起一声梦中呓语似的低吟,赵慕萧忽然睁开了眼睛。 正与褚松回对上了目光。 褚松回不由地眼皮跳动?,心口随之骤紧。 阁屋中暖香浮动?,月色透过窗棂,照进一片柔和的皎洁。赵慕萧像喝醉了酒,身体无力,脸颊酡红,却无酒意?,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眼眸水润晶莹,蕴着流淌月色的清芒,只是被团团雾气?笼罩,恍惚迷离,又别有一种?朦胧情?意?。这样的赵慕萧,与平时的乖巧或置气?,截然不同。 几乎就一眼,褚松回就暗道不妙。 “萧萧……你,还清醒吗?” 褚松回甚至有些不敢碰他温热的手腕。 赵慕萧安安静静的,抬眉,睁了睁圆亮的眼睛,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鼻翼翕动?,嗅闻着褚松回身上的气?味,清且沉,他喜欢那气?息,靠得越来?越近,陷入褚松回的怀中,面颊贴着褚松回的脖颈,小猫一样低语。他整个人是热的,嘴唇也是热的,灼热。 褚松回不仅眼皮跳,眉心也跳个不停,浑身上下都跳。 跳得他发颤,发痒。 呼吸几乎交缠在了一起。 “热,不舒服……”赵慕萧动?来?动?去,乌发蹭得有些凌乱。 第77章 也热,也不舒服。他怀疑自?己眼睛也有疾,一看赵慕萧就烫得厉害,不看又难受。 赵慕萧真的很热,如处暖阳盛夏。他退出褚松回的怀抱,扯着自?己的衣裳,也拽着褚松回的腰带。 褚松回心里将太子骂过十八遍,却又没忍住将赵慕萧重新揽入自?己的怀中。赵慕萧力气?挺大,聚精会神地扯掉了褚松回的腰带,把他的衣服给扒掉。 起初他还很安静平淡,渐渐地似是热毒侵染全身,气?息愈发急促,口中一遍一遍地呢喃着“热”或“难受”。他渴求寻觅到宽慰般的清凉,所以不顾一切地靠向褚松回。 “萧萧……” 喘息声就在耳边,褚松回抑制不住地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赵慕萧坐在他怀中,灼热的唇亲吻他的唇角,命令般的拽着他的里衣。 他的自?制力能有多好,褚松回失神了,所有的感官都在酥酥麻麻地颤抖、叫嚣,袭过心肺六腑。他不是没做过梦,梦里春意?浓,可现在才明白,梦远不及现实一分。 意?乱情?迷,褚松回扣着赵慕萧的后脑,亲他的嘴唇,含着他的下唇,撬开唇缝,辗转连绵。他单膝跪在床榻边缘,搂着赵慕萧的腰,倾覆欺压。他的腰很细,手掌覆在其上,带着隐隐的颤抖。 整颗心都为之战栗。 褚松回强忍冲动?与不舍,离开他柔润红肿的嘴唇。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烫,再这样下去,定?然出事。 谁知下一刻,赵慕萧又双手缠了过来?,衣衫乱,眼神雾蒙蒙的不像样子,“楚郎……” 褚松回呼吸又一乱,“你叫我什么?” “楚……哦不对……是,褚、郎。” 赵慕萧还残存着些许意?识,抓着褚松回的手,在他掌心,磕磕绊绊地写下一个“褚”字,声音含俏,又带着天真懵懂的迷茫:“嗯……灵遇哥哥?” 是叫他。 不是他那个该死?的未婚夫。 褚松回呼吸愈沉,仰头吐息,喉结滚动?。他真的招架不住,将人推到床榻上,强势而霸道地与他十指相扣,吻了又吻,亲得又凶狠又温柔,难舍难分。 他太喜欢萧萧了,他是血气?方刚却未经情?事的男子,会控制不住想要……可是…… 赵慕萧觉得很舒服,身体的燥热与难耐可以得到缓解,然而只是这样,却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低低唤着褚松回,似是索取。实在算不上多安分。 褚松回调动?着全身仅存的谨慎与理?智,在心中唾骂自?己:“不要趁人之危!” 他知道,萧萧是中了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现在对自?己的一切亲密,都是起于情?药。他曾骗了萧萧,惹得萧萧生?气?,虽如今他对自?己态度转缓,却从?没有说过原谅自?己。他爱怜呵护心上之人,当然也想做那种?事,渴望情?到深处的骨血相融,却更希望是在彼此都清醒、情?愿的时刻下。 褚松回深呼吸一口气?,忍住欲望,向门?外高喊:“千山!将夜!” 在门?外徘徊,不知是进是退的亲随,听到这声呼喊,愣了愣,有些犹豫地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可能喊他们呢…… “还不滚进来?!” 屋里传来?怒声。 二人一惊,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忙推门?进去,“侯爷!” 屋里香得晕人。 一阵灯烛摇曳,光影离乱。掀起珠帘入内,榻外碧罗纱帐飘然,瞥见帐后两人相拥。 褚松回将赵慕萧摁进自?己怀里,刚要说话,怀中的赵慕萧就受不了似的亲着他的脖颈,从?喉结到下巴。这么一会功夫,褚松回额上已经布着细密的汗了,他扣着赵慕萧的肩膀,也不敢用劲,压着沙哑的声色说话,却没什么威胁,道:“你要是再亲我摸我,我就把你绑起来?了。” 赵慕萧不满,“呜呜”地摇头挣扎。 千山与将夜顿时低头不敢再看。 褚松回长长吐出一口气?,拔高了声音,森然而危险:“楚随呢?” 第55章 楚随压根就没出?得了醉月楼, 一下了楼,便被轻功跃下、躲在红柱后?面的千山捉了个正着,等待发落。 此?时, 楚随被身后?粗暴的力道一推, 膝盖发软,不由地跪了下去。“砰咚”一声, 膝盖像撞到了石头, 疼得他面目狰狞。千山把?堵在他嘴巴里的布条拿掉, 他连声剧痛叫唤。 “闭嘴,赶紧拿出?解药!”将夜怒喝道。 楚随惊恐异常,“什么?解药?” 罗帐后?, 赵慕萧挂在褚松回身上,面容越来越红, 身体越来越烫,眼神迷离雾蒙,像月色下弱柳与晚风拂过的涟漪春水。他蹙眉张唇,明显更加难受了。褚松回极力隐忍, 按着他紧紧搂住, 只?得暂且任由他的手胡乱摸动, 又?是?解带又?是?咬他肩膀。褚松回吞咽,语声寒气逼人:“他不招, 就带去刑部, 转告刑部, 这位探花郎,是?本侯特意关照的,刑部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就是?了。” “是?……” “侯爷饶命, 还请侯爷开恩!”闻言楚随大惊,“可我这里确实没有?解药啊!这种药的解药……不就是?……不就是?……” 那个什么?吗。 楚随哆哆嗦嗦着,支支吾吾。至于?他后?面的话?,屋内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本侯再说一遍,交出?解药。”褚松回冷笑,一字一句道。 楚随慌乱得无以复加,“侯爷,我真的没有?解药……” 褚松回闭了闭眼,赵慕萧已?经缠到了他的肩上。 他尽力找到自己?的冷静,“那你哪来的药!谁给你的?太子?” “我、我……”楚随疯狂转着眼珠,出?了一身冷汗。 褚松回已?经很不耐烦了。 将夜果断把?刀架在楚随脖子上,恶言恶语:“想死吗,快交代!” 楚随哪见到这阵仗,吓得脸色惨白,“春、春药……不是?我的,是?别人给我的……我真没有?解药啊侯爷!” 他彻底愣住了,惊恐如风起云涌。这个计谋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谁知道……谁知道褚松回竟然中途发难!可他不是?一向最喜欢赵慕萧吗,如今人都这样,送到他面前了,竟然也能忍住吗…… 褚松回当然忍不住,尤其是?当赵慕萧企图把?手伸进本就被扯得凌乱的衣衫里时……他就像个到处乱窜的小火苗!褚松回忍了又?忍,连逼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千山立马道:“谁给的?是?不是?太子!” “……是?!是?!” 楚随有?一瞬的迟疑,“是?……太子殿下给我的!” 但是?很快,他似乎找到了靠山与底气,又?道:“侯爷,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啊……” 耳边赵慕萧难耐痛苦的声音令褚松回咬紧后?槽牙,他眉心止不住地狂跳,太阳穴与手背的青筋一并凸起,喉结滑动变得困难,听楚随的语气,还敢太子的身份压他,骤然心底燥热涌上,眼中充满阴翳,道:“我管你奉谁的命,端王还是?太子!拖下去,以给皇孙下药之罪,关押刑部!” 褚松回心下无比躁乱,“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先?别让太子发现!” 千山和将夜深知此?时的侯爷有?多……煎熬与暴躁,完全不敢多说,赶忙利索地捂住楚随的嘴,把?他带了下去。 “蕴青呢!” 另两名亲随火速跪拜。 褚松回道:“去景王府,把?沈冀带来……萧萧,别咬!” 赵慕萧置若罔闻,咬着他的耳朵。 蕴青立马应下。 “等会?……”褚松回的声音很压抑,甚至有?些艰难:“行踪要隐秘,除了沈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异常,包括景王妃与赵闲。你们?看好萧萧的那些小厮与护卫,警告他们?不要异动,这种事,暂且不能传出?去。快去!” “是?!” 蕴青走后?,朱辞把?守门窗。 同在醉月楼的太子此?时已?喝得醉醺醺的,丝竹笙乐,柳腰樱唇,早已?迷了他的眼。丽媚娇艳的女子撩起香风,白葱般的手指执着琉璃酒壶,在太子的杯盏中添满酒。 太子不禁深吸香气,沉迷道:“还是?女子动人啊,也不知那褚松回吃错了什么?药,偏喜欢男子。啧,这男子之间,都硬邦邦的,有?什么?好玩的?” 女子嬉笑:“就是?嘛,还是?太子殿下威武!不过太子殿下,奴家听闻玄衣侯大人当初可是?冒充未婚夫骗了皇孙殿下,皇孙殿下怎会?乐意同他做那等事啊?” “这算什么?,总有办法的。”太子笑得不怀好意,“用药啊!” 女子恍然大悟,“若中了药,除非二人鱼水交欢,便只?能用解药了。太子殿下,奴家方才路过玄衣侯的雅间,听见了些动静,可真厉害,这是?什么?药啊?不妨告诉奴家,奴家也去备些,好尽心服侍殿下。” 第78章 太子大笑,搂佳人入怀,“卿真是?深得我心,不过这春药是?楚随准备的,你若想,回头本宫让他送来些。这家伙平日里装得光风霁月,实际上呢,与端王一样道貌岸然。” 言语之间,手掌游移。 …… “侯爷,这春药就是?楚随的,太子不知!”朱辞道。 没有?回应。 千山眼神乱瞟,正经且风风火火道:“这个楚随口风是?够紧的,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去刑部,逼他开口!实在不行就翻了他的家,不信找不到解药!” 朱辞疯狂点头,跟着出?去了,守在门口,没有?命令,不敢进。 雅间罗帐之后?,一方床榻上。 褚松回只?觉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春雨,雾气蒙蒙,潮湿、黏腻,但又?柔滑、缠绵,情浓意切,绵雨中花树相依。 赵慕萧细白的脖颈此?时一片红色,如蒸腾流淌的晚间烟霞。 褚松回不舍地抚着他颈后?的一道疤痕,任他在自己?身前胡乱地咬或是?亲,偶尔也伸出?红透的舌尖,舔一舔。褚松回眉头顿时蹙起,攥紧手,心中又?气又?急,实在没忍住,抓住他两只?手,举高放在头顶,摁着他反复亲吻,泄愤似的咬了下他的舌尖。他又?不敢用力,唯恐伤着萧萧,哪知对方神智虽不清,但还是?很聪明,有?恃无恐,照旧小心又?大胆地舔咬。 褚松回气血上流,快疯了。 “赵慕萧……”褚松回磨着牙。 好像听见有?人叫他,赵慕萧抬了抬头,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看他。他的眼神已?然朦胧,失去清明神采,但依旧很漂亮,靡靡之色,醉梦之态。二?人相视片刻,褚松回光是?看了一眼,就口干舌燥,挪开视线。 然而脑袋只?偏了些许幅度,赵慕萧便又?冲上来了,黏着他不放。热情得甚至让褚松回暗骂太子,为什么?不顺便给他也下个春药。 赵慕萧想不到他那么?多,浑身的难受,只?有?在靠近他的时候可以缓解,可靠近了之后?,又?觉得更难受了,口中呜呜咽咽,拽着褚松回早就被揉皱得不像样子的衣裳,眼角泛红。 “灵遇哥哥,不舒服……” “你抱我啊……” 褚松回觉得自己?快被玩死了,却也只?能认命似的,把?他圈在怀里。 但这样还不够。抱了还要摸,摸了还要亲,亲了还要更亲近…… 褚松回咬牙发狠道:“你是?不是?有?点过分!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 赵慕萧低哼了一声,也不知听清了没,反正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钻不够、亲不够似的。 “……算了。”褚松回投降。 打晕,他倒也是?舍不得。 衣衫扯来扯去的,两个人都只?剩下薄薄的里衣了。所幸屋子里放了暖炉,床榻上铺了貂裘锦衾,脚底还塞了汤婆子,暖得发热。 方才这稀里糊涂的折腾,汤婆子不知去踹到了何处,褚松回一边摁着赵慕萧,一边在床边找,还得回应着赵慕萧,头皮发麻道:“不要乱动了……” 赵慕萧偏乱动。 褚松回心一狠,扣拽他的膝盖,将人抱着放在自己?身上,手掌覆在他的手背,微微用力,让他牢牢贴着自己?,捂着他的后?脑并勾他的腰,亲得他只?能发出?细碎的喘息声。 “咳咳——” 帐外突然响起干咳声,声音很大。 褚松回这才睁开眼睛,一阵手忙脚乱地扶着扒拉在自己?身上的赵慕萧坐起来,冲着外面叫道:“是?神医吗?” 沈冀站在帐外,“是?,侯爷。草民来了好一会?了。” 叫了几声,对方没反应。无奈听了一会?,还是?青年人有?意气,他一个行医多年、见惯世俗的老头子,听着听着也怪不自在了。 “太好了!神医,有?解药吗!”褚松回问。 沈冀行走大江南北,破破烂烂的背筐中藏着不少药材、金疮药、伤痛膏,也习惯收集一些毒药的解药,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也正是?巧了,就有?春药的解药。 他取出?药丸,“我听侯爷的亲随说了此?事,便带着解药过来了。” 不需多言,朱辞早已?备好了温水,接过解药,“侯爷,属下求见。” “别啰嗦!” 朱辞掀开罗帐,低着头快步走,将解药与温水递了过去,不敢停留,飞快地又?出?去了。 褚松回得了解药,迫不及待地给他服下。 赵慕萧不配合,摇头抗拒。褚松回怎么?劝也没用,只?好自己?喝下药丸和水,然后?亲自喂到他口中。赵慕萧挣扎了一会?,总算服下了解药。 褚松回拍着他的后?背,抬着手臂,用衣袖擦去他嘴角的水渍。 “感觉怎么?样?萧萧?” 赵慕萧蹙着眉,又?抚平,傻乎乎地笑了笑,推了下褚松回。褚松回不设防,身子后?仰,还没反应过来,赵慕萧便又?坐在了他的身上,要亲吻。 褚松回情不自禁地心口一紧,萧萧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啊…… 呸呸呸!不对,在想什么?! “神医,没用啊!”褚松回扶着赵慕萧,一边吼道。 沈冀很淡定,“哪有?那么?快就起效,等一会?。” 这“一会?”等的……一炷香后?,两炷香后?…… 褚松回的声音仿佛快濒临极限了,“神医!还是?没用,萧萧身上更烫了……” 沈冀疑惑道:“不对啊,寻常春药的成分大抵相同,我这枚药丸,是?根据那成分配制的通用解药,凭此?可走遍天下。按理说一炷香,就该起效了。” 他走到圆桌旁,挨个挨个地嗅闻杯盏与食盘,取银针检验。 “得罪了,侯爷。”沈冀说罢掀开帘子入内,搭着赵慕萧的脉,忽然严肃起来:“侯爷,请问春药下在何处?草民怀疑这不是?寻常的春药。怕有?邪性。” “什么??”褚松回一愣,他慌忙低头看着赵慕萧。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赵慕萧比先?前更加难受了,面色潮红得反常,印堂闪过一抹乌黑。 这药恐怕真不寻常。褚松回心下不安,道:“楚随,这事还得找楚随……” 楚随被秘密捉到了刑部。 刑部大牢正有?杀人犯在受刑,凄厉声惨绝人寰。文弱的书生哪见过这阵仗,想强撑着奈何没有?硬骨头。不过顷刻功夫,他就被吓得蹲在角落里,魂飞魄散了。被这么?一恐吓,千山与将夜再来讯问的时候,就简单许多。 他找到太子,献上这一出?计谋。药是?他准备,但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给的。 这个“别人”,竟是?他已?经“背叛”了的端王。 楚随倒豆子一样,将事情全部交代出?来,千山与将夜神情肃穆,又?是?太子、又?是?端王,直觉这弯弯绕绕的其中必有?蹊跷,而楚随是?关键人物?,眼下不可有?闪失,当时也没来得及禀报褚松回,便以玄衣侯令牌,嘱托刑部牢头,将楚随关押至秘密囚室,除了天子,谁能不得提人。 之后?二?人便马不停蹄地去了醉月楼,将来龙去脉告知褚松回。 闻言,褚松回脸色凝戾,眼底阴沉,“端王、太子……做得好,楚随是?该先?扣好。事有?蹊跷,蕴青,你即可进宫,面见陛下。” “是?!” 据楚随所说,他所作所为皆端王授意。先?是?用“慕奉”二?字,引萧萧上钩。在醉月楼的熏香炉中洒入药粉,香气袭人却清淡,不引人怀疑。紧接着,赵慕萧被迷晕中药。再然后?,便是?太子故意用“疏雪酪”,引褚松回到醉月楼,发现萧萧,意图“韵成双璧”,妄想借此?笼络褚松回。 楚随是?假意背叛,投靠太子,实际上还是?为端王做事。 端王的心太明确了,斗盛王、当太子。 然而他为何要做如此?复杂一出??莫名其妙,看起来他也得不到丝毫好处。 褚松回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是?下在熏香里,难怪萧萧那么?机灵,却没防备地中了药。”沈冀正探查熏香炉,没察觉异常,“端王真是?谨慎,香已?经换了。” 将夜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这是?属下从楚随身上搜的,应是?从炉中刮下来的香粉。” “沈冀刚要去查看,褚松回便催促:神医!” 沈冀此?时也没闲心揶揄他关心则乱了,摊开香粉,嗅闻一番。醉月楼用的是?平都流行的香,景王府的府中也会?燃,因而沈冀并不陌生。他取来一支银簪,拨着香粉细细查看。 旁人屏息凝神,只?待神医发话?。 “这香……”沈冀拧眉,好似有?所发现。 亲随与小厮不禁凑上前看。 安童惊呼道:“这个发闪的是?什么??” “应当就是?楚随下的春药粉了。”朱辞道。 第79章 他将那药粉描述给褚松回听。 原先?的香粉是?淡粉色,拨开层层厚重的香粉,可见底下有?少量灰白色粉末,在灯烛下闪着暗光。 沈冀将这些粉末小心翼翼地挑出?,闻到一股极淡的气味。 “这是?……” 沈冀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破旧的古籍医术,“哗啦哗啦”地翻阅。 褚松回耐性差到了极点,问:“那楚随也闻了香,为何他没事?” 千山道:“据他自己?说,他是?事先?服了端王的解药,进入雅间,所以无碍,不受药粉所扰。” “端王有?解药?”褚松回眼眸不由一暗。 “……没有?。”千山越说声音越小,“楚随什么?都招了,这药粉是?曹泫给他的,给的时候便说了,只?剩下那么?一小包,和一小粒解药,千叮嘱万嘱咐让楚随保管好,不要弄丢了。” 褚松回暗骂一声,甩手掀翻床边一盏花瓶,冷笑一声:“那就剖开楚随的肚子,把?解药给掏出?来。” “……” 无人敢应答。 寂静之余,沈冀突然叫道:“这是?……这是?合香粉啊!产自西域,灰白,见光,几乎不可闻的淡香。没错,就是?这个!” “西域的?”褚松回灵感一闪,“西域……我们?之前是?不是?什么?时候提到这个西域?” 赵慕萧的唇贴着他的下巴,褚松回脑子不甚清晰。 “有?的!”沈冀盯着医术和桌上的药粉,“萧萧的眼疾,实为中毒,毒名为‘雾里花’,温国宫廷曾有?过记载。” 褚松回道:“温国……又?是?温国。那上面可有?写解药方子?” “我看看……”沈冀手指划着医术,嘴里念叨,“合香粉……燃之催异香,勾情欲,云雨交合……合则……则……” 褚松回意识到不妙。 “合则窒亡,忍之亦死。” “你说什么??!” 褚松回一阵空白慌乱。 怀中赵慕萧还紧紧缠着他,只?是?肉眼可见地不对劲了,表情痛苦,眼珠泛红得厉害,身体一时灼热极烫,一时却隐隐约约泛着冷。眼眸涣散,被亲到红肿的嘴唇,似乎也在发抖。 沈冀不可思议,“竟有?这般恶邪的东西?解药……解药,配方……” 沈冀看到第一个药材的时候,便觉眼前一黑,再往下看,倒吸一口凉气。这些药材并非昂贵,而是?稀有?,哪怕跑遍齐国大江南北,三年五年,都未必能找足全部。 褚松回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不就是?春药吗……” 沈冀行医多年,也有?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书上说了,这东西……实乃世间第一情毒。” 安童傻眼了,此?事也顾不得什么?春不春药了,闯进帘帐后?,趴在床榻边大哭,“小王爷,小王爷您快醒醒啊!” “闭嘴!”褚松回抹了一把?浸着冷汗的脖子,咬牙切齿,“有?解药,楚随不就有?解药吗?” 亲随明白了他的意思。 褚松回原先?那句剖腹取药,也并非耸人听闻。 “六个时辰内,若无解药,便是?必死啊。”沈冀道。 若褚松回原先?还迟疑此?举狠毒,沈冀的这句话?彻底令他坚定不移,他吩咐亲随,即刻去刑部拿药,不得有?误。 第56章 冬夜冷寒, 朔风如刀,月光白得渗人?。 已是宵禁时刻,除了金吾卫与奉命办事的亲卫, 没?人?敢在?大街上走动。 因此, 有?些?消息便传得慢了些?。 但也传到了。 寂静如冻湖的王府中,一声怒吼, 惊起?池塘中的鱼群遁逃。 “这?都不上, 褚松回到底是不是男人??!”端王踢翻鱼筐, “难怪之前送美女和少年他都不要,原来是他妈的不举!机关算尽,却没?算到这?一点!现在?到底是怎么样, 褚松回把楚随给抓到刑部了,然后呢, 言行逼供了吗!告诉了父皇没?有?!” 曹泫也是十分慌乱,“事发突然,这?我们谁都没?有?料到,殿下请先冷静!现在?第一要紧的, 便是将我们给择出来, 楚随不是赵应那种死也不开口?的狠角色, 时间一久,他必然全盘托出。我们本就是要杀他的, 如今杀他的计划, 只得提前了。” “好, 立即派人?杀了他!伪装成畏罪自尽。”端王暴躁震怒,又带着惶恐,“醉月楼那边……” “那边太子在?,有?太子顶着, 一切都是太子拿的主意。” 曹泫笃定的语气,让端王平和了一些?,然而?一思考起?这?件事,他语无伦次:“没?错,杀了楚随,死无对证。就说都是太子诬陷。楚随早已叛出我,投靠太子了,与我无关,是太子想?用这?个法?子拉拢褚松回,谁知害得赵慕萧死了,只能是褚松回不懂怜香惜玉,这?便是一箭双雕……” 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曹泫忽然起?了鸡皮疙瘩。 当夜,亥时。 安童哭得眼睛红肿了,“褚侯爷,这?么大的事,得让王妃还有?小公子知道啊……” “外面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事情不能闹大,否则就乱套了。”褚松回探着赵慕萧的额头,如覆火炉,他面色凝滞,喃喃自语:“我不会让萧萧有?事的,解药已经去取了,来得及的……” 还有?一个时辰。 一定来得及。 “灵遇哥哥……” 赵慕萧仍是受情欲沾染,神态迷离,双眼中布满了红血丝。 褚松回与他接了一个吻,温柔如水,满是心疼的。赵慕萧不明所以,他只觉得不够,浑身上下,四经五脉,都揣着一团火和一块冰,火苗点燃,蔓延全身,冰块融化,渗漫心肺。 “萧萧,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褚松回眼眶酸涩,吻了吻他的额头。 窗外似乎起?了风,呼啸喧嚣。 醉月楼仍是繁闹景象,欢声笑语。 褚松回额上全是汗,拥着赵慕萧端坐。到这?时了,除却赵慕萧的嘤咛,雅间鸦雀无声。他闭上眼睛,听着远近的声音。 细弱的脚步声逼近,伴随着踩踏瓦片的轻响。 褚松回侧目看向帐后的木窗。 突然间,木窗似乎被风一刮,晃荡一瞬,拉出一道间隙,现出一瞥眼的幽蓝夜色。就在?这?时,这?间隙里,猛然寒光一闪,直冲他而?来,速度之迅疾,令褚松回都愣了。他来不及躲,本能地?转过去,挡住赵慕萧。 “砰”的闷声,弩箭射中床榻。 “侯爷!小王爷!”朱辞和蕴青,以及跟着赵慕萧的护卫皆拔出武器。 然而?自那箭后,再无动静。 蕴青走到窗边,看向外面,只见空荡冷寂。 褚松回拔出弩箭,箭头上扎着一块卷起?的灰布。扯下布后打?开,竟是一粒小小的褐色药丸。 褚松回皱眉一怔,心中浮起?一个想?法?,不由地?心潮起?伏。 这?会是解药吗? 沈冀接过解药,仔仔细细地?嗅闻,止不住地?点头:“应当就是解药了,我闻到了秋露子的气味,医术中正记载了药材之一便有?秋露子。” 蕴青会意,翻窗追人?。 褚松回的手都在?抖,端着杯盏,杯盏里的水溅出了些?,湿了他的衣角。 赵慕萧轻飘飘的像一张纸,倒在?褚松回怀里,似呓语似轻笑,小狗一样闻着褚松回手中的灰布条,喃喃道:“有?梅花的香气……雪梅……” 梅花? 喂赵慕萧服下药丸后,褚松回依然胆战心惊,直到赵慕萧身体里的热度渐渐褪散,不再紧贴着自己,慢慢睡去之时,他才狠狠松了口?气。摸了摸额头和手臂,一身虚汗。 又过了一会,他听见街上响起?兵戈踏马声。 朱辞道:“是禁军,宫里来人?了!” 成元帝知晓了此事,并派兵围了醉月楼,禁军大统领执诏。 太子惊闻此事,急匆匆穿衣,酒色顿消。 端王徒手捏死一条活鱼,终知噩梦来临。 …… 一切都把控完毕时,景王妃与赵闲终于知道了此事,赶往醉月楼。景王在曲州办简王与赵应尸体的差事,离京甚远。见到沉睡过去的赵慕萧,景王妃掩面垂泪,赵闲怒恨交加,气鼓鼓的,竟“哇哇哇”哭喊叫唤了起?来。 景王妃不厌其烦地谢过褚松回,场面乱作一团。 后来还是许子梦和严青仪来主持局面,让景王妃和赵闲先带着赵慕萧回府,也让褚松回好好歇息。一番忙乱,这?才安静下来。 褚松回沉沉吐息,下床的时候,两腿都在?打?颤。 * 满脑子沉重,褚松回几乎想?不了其?他的东西。 乘马车回了侯府。 程夫人?披着衣服,问:“外面出什么事了吗?宫里禁军都出动了……你脖子上……” 第80章 怎么跟被嘬过一样。 褚松回也没?理?会母亲,便脚步踉跄地?回了厢房,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打?水。 赵慕萧的药解了,他却觉得,自己又染上了。 褚松回躺在?汤池中,睁眼闭眼都是萧萧缠绕自己的样子。喉结滚动,抓着浴池的玉阶边缘,清醒地?感知到自己身体随处可见的灼热。 夜深,更是想?得睡不着。 他泡到热水变温,变冷,也没?起?来,泡了一个时辰的冷水,也没?能熄灭那股浓烈嚣张的情欲气。 次日?,他受寒,病倒了。 * 今日?早早就暖阳高?照,没?有?风。 赵闲和安童义愤填膺地?说到口?干舌燥,各自喝了一大碗水。 赵慕萧坐在?床榻上,呆呆地?盯着一团模糊走神。他抿了抿唇,嘴唇明显肿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脑中瞬间闪过几个画面,是昨晚他和褚松回…… 赵慕萧拉着被子,遮住自己半张脸,面红心跳。 太丢人?了,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过哥,”赵闲由衷道,“我们都承认了,这?个玄衣侯对你是真心的,而?且很爱护你,昨晚那个时刻,他都没?有?动你,还到处给你找解药,听说他那个样子,是真打?算剖楚随的肚子取解药了,噫……” “是、是吗?”赵慕萧结巴道。 赵闲疯狂点头,“真的呀,哥,我跟你说,昨晚……” 赵慕萧眼前晕乎乎的。 景王妃捧着药碗,一手将赵闲拉旁边去,“别吵吵了,哥哥才醒,让哥哥冷静冷静,去,把今天的药给碾了。” “喔!”赵闲飞走了。 “萧萧,来,先把药喝了。” 赵慕萧乖乖地?喝了药。沈冀来给他诊脉,点了点头,道没?事了,景王妃又见他气色转好,心下宽慰许多。 “萧萧,你真是吓死娘亲了,你爹在?曲州,估计也要被吓得不轻,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景王妃喜极而?泣,也不想?因此将气氛弄得伤感,“不过总算没?事了,虚惊一场。陛下知道了此事,龙颜大怒,已经下令彻查此事,将一干人?等都关押了,连太子与端王都被单独关了起?来。” 赵慕萧模样懵懵的。方才赵闲跟他说了很多,他一时之间还没?搞清楚,只记得和褚松回…… 好像是他被下了可怕的那个什么药,然后和褚松回……就很亲密……但好在?褚松回忍住了,并没?有?做下去。 他耳朵红透了,滴血似的。 景王妃知道这?孩子害羞了,有?意道:“娘亲本想?今日?上门拜谢小侯爷的,不过听程夫人?说,他好像病了?程夫人?骂他呢,说他吃错了药,大半夜的洗冷水澡。” “啊?”赵慕萧抬眼,有?些?担忧。 景王妃笑了笑,“对啊,昨夜他确实辛苦了,那种情况,确实也不能怪他……” “娘。”赵慕萧小声地?唤,不好意思,支吾着:“我……我去看看他吧。” 景王妃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让他别急,先把眼睛敷了,吃了早饭,换好暖和的衣裳再去。 赵慕萧坐在?马车中,闷得脸红。好不容易到了侯府,见了褚松回的母亲程夫人?,紧张得连续问了两声好。 程夫人?“噗嗤”一声笑了,见他雪白漂亮,灵巧纯真,心生欢喜,“也难怪那混小子念念不忘的。萧萧,我这?个儿子,从小混账得很,当初在?灵州那事,你打?他骂他就好了,放开了来。” 赵慕萧傻傻的,不知该说什么,迷糊道:“没?有?……也没?有?很混账。” 只是,有?些?混账。如果很混账的话?,那昨天晚上,他就…… “娘,我让你派去景王府问事的人?回来了没?啊?萧萧怎么样了,有?没?有?好转……” 屋里突然传来褚松回有?些?虚弱的声音。 程夫人?忍不住啧声摇头,“还从没?见他关心过谁呢,也是新奇。” 赵慕萧手足无措。 程夫人?道:“好啦,你去吧。今天中午便在?侯府用膳,我这?就差人?去准备。” 她?本来都以为自己这?离经叛道的儿子要孤独终老了,没?曾想?二十几岁开了窍,虽说对方是个男子,可程夫人?也懒得操心了,随他去吧,别辜负人?家就是。 赵慕萧紧张兮兮地?进屋,脚步缓慢。 千山跟在?后面扶着他,进屋后故意咳了一声。 “有?消息……萧萧?” 躺在?床上的褚松回愣了片刻,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却又忍不住嘴角上扬,“萧萧,你怎么来了?” 千山给屋里的仆从打?了个手势,众人?自觉退下,走的时候还带上了门。 “过来坐。”褚松回理?了理?衣裳与被子,暗自庆幸他今晨束了发,不至于在?萧萧面前丢了脸。 赵慕萧坐下来,还没?说话?呢,脸就红扑扑的。 褚松回看得心窝痒痒的,拉近了距离,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赵慕萧眼前看不清,只垂眸眨眼,看他的一团脖子,鼓足勇气道:“我……来谢谢你。昨天晚上,合香粉的那个事,我都知道啦……” “就为了谢我?”褚松回又问。 “还有?,”赵慕萧咬了咬下唇,“听娘亲说你病了,我来看看。” 褚松回盯着他红润的嘴唇,“不用担心我。你怎么样了,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赵慕萧摇头,说着:“神医给我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 “嗯。” 屋里静悄悄,暗香缭绕。 越是这?般安静,昨夜的那些?亲密便蹦了出来。 二人?心照不宣,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赵慕萧很不自在?,“我要不先……” 手忽然被覆住。 褚松回摩挲他的手掌,低声道:“萧萧,灵州的事,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发誓,以后绝不骗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赵慕萧没?抽开自己的手,眼睫毛一跳一跳的,“……哦。” “‘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哦。” 赵慕萧讷讷地?说。 褚松回又凑近,“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不懂。” 赵慕萧也没?推开他,道:“就是,我们和好啦。” 语罢,褚松回笑了一声,终于抱住赵慕萧,喟叹道:“真好,这?下你就不会推我拧我骂我打?我了。” “那是你活该,自找的呀。”赵慕萧埋在?他的肩上,小声嗫嚅,“谁让你骗我。” 褚松回克制地?亲了亲他的侧脸:“是是是,我只觉得萧萧揍得还不够重。” 赵慕萧扬着脑袋哼了哼,忽然想?到什么,从他怀中出来,伸手,“玉佩、香囊都给我。” “好。” 褚松回将原先送他的玉佩与香囊等物件挂在?他的腰带上,又拉过他的手,果见衣带缠腕,他满是笑意。 “那支箫我也留着呢,你看。”褚松回又拿来一支箫。 赵慕萧摸了摸,中间有?断纹。 “坏了。” 褚松回吹了几个音,“没?坏,还能吹,你听。” 又吹了一段曲子,依旧悠扬。 赵慕萧也笑,扑进他怀中,“褚郎。” “褚郎?”一听到这?个称呼,褚松回眼皮就跳,“换一个吧。” 赵慕萧现在?可不是好说话?的了,立即摇头,“不换,我就要这?么叫,是你的褚,又不是那个楚。” 看他有?些?霸道的小性子,褚松回含笑:“行行行,听我们皇孙殿下的。” 褚松回欢喜极了,本就自制力差,现在?萧萧又亲自说“和好了”,他心动不已,捉着他的手,将人?按着吻了好一会。本还想?再多亲的,不过他病气未消,只好先消停一点。 “萧萧,我有?个问题。”褚松回咳了咳,“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赵慕萧:“嗯?” “如果昨天晚上,那个合香粉只是正常的药,而?我又没?忍住……你会怎么样?” 赵慕萧认真地?考虑这?个情况,皱眉道:“我会生气,然后再也不理?你。” 褚松回吓得抱紧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个……”赵慕萧还是很害羞,不提昨晚的那些?亲密,说起?正事,“合香粉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要害我,又是谁送来的解药呢?” 褚松回与他十指相牵。 “不急,真相总会一点一点揭开的。” 第57章 门被扣响, 婢女端来清茶。 程夫人在门外?悄悄听着,不禁含笑,顿感惊奇, 她还从没见她这儿子这般温存地?待人, 轻声慢语的,花言巧语, 还挺会哄人。都?病下了, 还在那萧萧长萧萧短的, 占人家便宜。赵慕萧偏偏也顾着他病了,有?求必应。 第81章 程夫人都?忍不住替赵慕萧担忧,如此单纯, 只怕日?后要?被吃干抹净。 她招呼着门外?的护卫婢女都?退下。 “好了……” 赵慕萧面色绯红,把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拽下, 眼?睛水濛濛的,“不是在说正事吗?” 褚松回道?:“刚才说到哪了?” 赵慕萧眨了眨眼?,表情呆呆的,对啊, 刚才说到哪了。 褚松回又?笑了一声。 意识到他在笑话自?己, 赵慕萧耳根红透, 非要?想出来不可,“说到……说到……” “说到, 楚随是给端王办事的, 合香粉这件事的背后主谋, 正是端王。”褚松回提醒道?。 “嗯!”赵慕萧连连点?头,“就说到这儿!我也听阿闲讲了……” 他甩了甩脑袋,不再想些……乱七八糟的! “但仔细论起来,似乎很奇怪, 端王真是绕了好大?的圈子。” 褚松回拉着他的手不放,语声轻快,颇为?自?在,别有?潇洒意气,“我以前以为?端王只是个喜欢附庸风雅、有?些城府的文人墨客式风流亲王,吟诗诵赋倒不错,治国经纶全无。现?在看来,这位殿下属实不简单,若是我昨夜没把持住,后果不堪设想。好计谋啊。” 语气一冷。 合香粉用以催情,没人知?道?它会要?了赵慕萧的命。宠爱的皇孙落得如此难堪的死局,势必震动天下,且惹得成元帝大?怒,褚松回、太子、楚随都?逃不了干系。而到时候再一调查,大?概楚随就会“畏罪自?杀”,也许还会留下一封“亲笔遗信”,将此事都?推给太子,彻底坐实太子的罪行。 民间议论定会沸沸扬扬的,太子本就因为?跋扈,没有?民心,这么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如此,既除太子,又?除赵慕萧,可谓是一箭双雕,其心可诛。而幕后黑手,端王坐享渔翁之利。 听褚松回解释,赵慕萧心有?余悸,暗道?好险,幸而褚松回忍住了。 褚松回比他还要?紧张,昨夜那种情况,他浑身火气,焦灼燥热,真就是差一点?,一点?点?,一念之间的翻天覆地?。哪怕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褚松回依然提心吊胆。 褚松回拈了一块糕点?,递到赵慕萧唇边,喂他吃,一边问:“萧萧,你知?道?这案子的关键人物是谁?” 赵慕萧张唇咬着糕点?,细细碎碎的粉屑刚好被褚松回接住。 “嗯……端王?” 褚松回在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真聪明?。” 被夸赞了,赵慕萧有?些欢喜,“这么简单,我当然知?道?的。合香粉来历神秘,端王怎么会有??而且他让楚随约我见面,为?确保我走进他们布有?合香粉的陷阱里,以‘慕丰’这个人名引我上钩,那慕丰是谁?是不是殷重?他与我师傅慕余什么关系,我急于知?道?这件事,然后便中计了……” 想想还真是懊恼。 褚松回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道?:“是敌人太狡诈了,萧萧别气。” 赵慕萧脸红。 褚松回转移话题,逗趣般的语气:“我再问问皇孙,遍观全局,这件案子更关键的是什么?” 当然也难不倒赵慕萧。他道?:“合香粉呀,好邪门的毒药。哦对了,最后是谁送的解药?找到他了吗?我真得好好感谢他。” “我已派人在搜查了,不急。”褚松回见他吃完了一块糕点?,又?递了块投喂,“没错,就是合香粉。” 褚松回把玩着赵慕萧的小指节,若有?所思道?:“端王深藏不露,又?是西域的合香粉,又?疑似知?道?殷重的真名,只怕还与温国余孽扯上了关系,甚至与几年前的……前太子之事也有?关。” “前太子?”赵慕萧呆了呆,怎么又?冒出个前太子来? 褚松回正要?解释,突然门外?亲随来报,称宫中来人,请玄衣侯入宫面圣。 程夫人忧心儿子伤病,与春寿公公说道?:“公公有?所不知?,灵遇他病了,可否等府上煎完药……” 一扭头,褚松回已经换了一身玄衣锦袍,袖口绣暗金云纹,再系上狐裘,冬风扶摇,气势自?来。 “……你病好了?”程夫人吃惊。 “无碍,还能握剑。”褚松回接过随身佩剑,看样子真是精神许多,气宇轩昂,一副昂扬要?上战场的气魄。 褚松回牵着赵慕萧,小心地扶他上了马车。 策马入宫,勾唇无声冷笑。 萧萧没事了,他们也和好如初了。 接下来就该清算了。 褚松回察觉到赵慕萧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探手安抚一番,问道?:“在担忧吗?” 赵慕萧点?头,“总觉得端王是一个很深沉的人,我没见到他这般阴毒的手段。” “没用了。”褚松回笑了一声,却是很笃定的语气,“事到如今,囚室铁门一关,禁军横刀,天子在上,铁证如山,他再多的阴谋诡计,也使不出来了。” 端王本想用这一计扳倒太子与赵慕萧,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成元帝抓了正着。 高坐在长乾宫中的老皇帝,鹤发鸡皮,然而睁开双眼?,鹰隼精光登时令皇宫一片死寂。 端王和太子匍匐阶陛,本在争执着,霎时闭了嘴。 “皇孙殿下、玄衣侯到——”春寿道?。 成元帝微微蹙眉,“萧萧怎么也来了?你身子不适,就在王府好生待着,这外?头冷得很,来来去?去?的,免得感染风寒。” 说着,他招招手。 赵慕萧道?:“回陛……回皇爷爷,孙儿想来看看。” “皇孙殿下,陛下唤您上前。”春寿悄声提点?,搀扶赵慕萧上了台阶。 成元帝示意,春寿立马取了蒲团垫子,恭敬地?扶赵慕萧正坐在帝王身侧。 见此情状,端王逼出一身冷汗。 成元帝问:“身体好些了吗,可还有?不舒服?” 赵慕萧有?些茫然无措,不知?所以,摇了摇头。 “那就好,按时用药,朕每日?派太医跟进,保你无恙。”成元帝见他神色雅静,眨着眼?睛,显得稍有?些呆,但移动间,眉目如落花水流,浑然天成,毫无机巧之意,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了一句,“你啊,真是天命之人。” 赵慕萧没明?白?,先谢过陛下的关怀。 褚松回咳了一声:“陛下,微臣也病了。” “玄衣侯也病了?”成元帝意味深长,“那你是该病病了。毕竟这齐国,可没有?谁像你这般能忍,二十多年了,独你一人。” “陛下……可能,这也是天命。” 成元帝大?笑,“行,你有?功,朕赏你!也替皇孙赏你!” 虽字句难懂,但赵慕萧也能猜到他们的意思,低头佯装不知?,吃着春寿公公给他剥的核桃。 成元帝没笑几时,便好像因为?喉间不适,气氛凝滞片刻,他再开口道?:“朕今日?呢,也当一回一家之主,断一断朕的儿子、孙子之间的恩怨情仇。来人,把那个什么……楚随,带上来。” 楚随很快被带上,身着褴褛囚衣,血迹斑斑,不复往日?俊秀风雅。 褚松回扫了一眼?,见他腹部一圈隐隐的血痕,面无表情。 他也应该感谢那个及时送药的神秘人,否则褚松回真的会剖开他的肚子,掏出解药。 “你胆子很大?啊。”成元帝眯眼?打量他,“与你父亲倒一模一样,都?是平时闷不吭声的,关键时刻一鸣惊人。二十年前,他有?胆子给谋反的简王求情,二十年后了,青出于蓝,儿子比老子更了不得,敢算计朕的皇孙。” “陛、陛下……饶、饶命啊,臣什么都?招了……” 楚随两眼?空洞,已是被刑部的酷刑,吓得不像人样了。 端王咬住舌根,几乎咬出血来。 成元帝道?:“跟朕说罢。” “回陛下……” 大?殿里,楚随艰难断续地?重复坦白?。他是听从端王吩咐,端王许诺说,自?己必能登临皇位,事成之后便将郡主嫁给他。他只办事,不敢多问,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春药,却不知?道?实际上是致命的毒药…… “你胡说什么,什么药粉……” 其间夹杂着端王忍无可忍的反驳,斥责这是污蔑。 成元帝放下金玉盏,杯底碰撞御案发出声响。 太子见机,立马道?:“端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让楚随把话说完,父皇英明?神武,自?有?决断,必不会为?奸人蒙蔽。” 事情发酵到现?在,什么情况太子也清楚了。 合着是这端王联合楚随给他下套! 若不是褚松回及时止住,力挽狂澜,真就让端王得逞了,到时候赵慕萧一死,背锅的不正是他太子吗!太子怒火冲出眼?眶,碍于成元帝还在,只能恶狠狠地?瞪着端王。同时又?侥幸暗喜,此事他完全是被算计的一方,无辜得很啊!因而在成元帝面前,自?恃无过,腰杆子也直了些。 第82章 褚松回道?:“既然端王殿下不认,陛下,臣以为?可以查一查他的心腹,侍郎曹泫。” 成元帝挑眉:“可,带曹泫。” 看到曹泫与楚随一样的惨状,自?昨夜起便一直被囚禁、完全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的端王,心更冷了半截。 曹泫也没扛过拷问,招了。 并且凌晨,严青仪带兵拿他之时,还从他的书房里搜出了未写完的认罪书,仿楚随笔迹,将一切罪名都?推给太子。恰在同时,派去?刺杀楚随的刺客,也被拿下。 端王眼?前眩晕,“父皇……” 也容不得他再不承认了。 成元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儿子,说不上有?多少亲情。 褚松回这时上前几步,作礼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想向端王殿下请教。” 成元帝道?:“说。” “臣谢陛下。”褚松回侧身,看向端王,仍保持着对待亲王的礼仪,只是眼?眸中不经意划过一丝冰冷,“微臣斗胆失言,却心中实在好奇,殿下的这一手‘合香粉’,交之窒亡,忍之亦死……让微臣在第一时间,便想起了先太子之事。” 端王瞳孔骤然一缩,猛然抬头,身形晃荡,下巴似乎都?抖了几下,“你……” 赵慕萧在台上吃着核桃,他看不清,然而听端王这反应动静,心下亦了然,此事多半八九不离十。 约莫八年前,齐国正儿八经的储君太子,突然暴毙在东宫,死因更是难以启齿,系行云雨之事而亡。成元帝强势,待太子十分?严厉。太子自?小性情懦弱,长大?后渐渐沉迷声色,颇为?重欲。如此死法,也是有?迹可循。成元帝怒极恨极,匆匆令人掩饰此事,对外?宣称太子病亡。 先太子逝,因而拉开端王与盛王长达多年的夺嫡之争。 现?太子,也就是原先的盛王,恍然大?悟,大?为?激动道?:“皇兄的死,该不会是你用合香粉……” “你胡说!”端王喝声,但声音在颤,“没有?证据,你就是血口喷人!蓄意报复!” 褚松回面不改色,微笑道?:“曹大?人?” 曹泫蓬头垢面,弯腰跪地?,自?知?已经无力回天,只得招认:“是……是端王与罪臣所为?……” 成元帝高坐殿堂,嘴角要?笑不笑,抽搐着,显出一副极为?诡异的狠色,“你杀了朕的太子?” “父皇,儿臣没有?……儿臣没有?!”端王此番绝望至极,“儿臣真的没有?!” 端王不认。 于是褚松回又?问曹泫:“合香粉,从何而来?” 曹泫不敢回头,他知?道?端王正死死地?盯着他。曹泫咽了口唾沫,正犹豫之时,成元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还不招!你若老实,朕诛你三族,赐你毒酒,你若不招,朕诛你九族,赐你腰斩!” 赵慕萧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吓了一跳。 曹泫更是立马磕头认罪,额头破血,忙道?:“陛下开恩!是一个叫慕丰的人,他找到了罪臣,说明?此药。至于此人是谁,罪臣实不知?啊,只是前几月,玄衣侯发现?,疑似乌夏使节的军师殷重夜犯宵禁,陛下下令逮捕,端王循迹查到长乐坊,赵应顶替的那个人,正是慕丰!” 端王怒吼道?:“曹泫!你疯了吗!” 太子紧跟着道?:“端王你还不闭嘴!你才是疯了!用这个该死的合香粉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又?想用这个东西杀自?己的亲侄儿吗!” 太子大?为?震惊,抓住这个机会,疯狂拱火。 “真是朕的好儿子,好儿子啊!”成元帝沙着声音,“嗬嗬”地?笑。 “父皇……”端王从心底泛起幽寒。 褚松回声音平淡,继续点?火:“端王殿下,你可知?这个慕丰是谁?” 端王这会已经满头大?汗了。 “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温国余孽。” 褚松回语声落下,端王忽觉背后有?蛇攀爬,冷汗淋漓。 “用合香粉和殿下的夺嫡之心,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先太子。太子乃国之根本,齐国无太子,朝堂必难保长稳,殿下与太子殿下数年的争斗便是印证。”褚松回慢悠悠说着,口齿清晰,“这些温国人,自?知?力量不足,于是长期蛰伏,搅乱齐国。崇郢以‘殷重’的假名出使乌夏,并且在齐国,他还挑拨简王谋反,后兵败被杀。被杀后,慕丰则出场,以合香粉杀先太子,使齐国宫廷陷入储君争斗中,又?继续顶着‘殷重’的名字,继续在乌夏狼狈为?奸,危害我齐国边境。” 褚松回缓了一缓,对成元帝道?:“陛下,微臣之言,句句属实。” 端王耳边剧鸣,什么温国……被灭国的那个温国?怎么可能呢…… 他费劲艰辛地?抬头,望向高坐之上的父皇,只见一片阴翳震怒,顿时犹如被掷入刀山火海。 完了,彻底完了…… 端王眼?前一昏,他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押出长乾宫的,也记不得之后去?了何处,只知?道?是在一个狭窄逼仄、漆黑得没有?一点?光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门缝被打开,进来的光却刺得他闭眼?。 春寿宣读诏书,放下一杯毒酒,与一把寒光冷冽的匕首。 “端王殿下,请选吧。” 端王已经有?了疯相,摔了毒酒,扔了匕首,龇牙咧嘴地?冲他们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滚,本王要?见父皇!要?见父皇!” 春寿笑道?:“那就白?绫吧。” 身后小太监上前,摁住疯狂尖叫的端王,白?绫一头缠绕他的脖子,一头挂上房梁,两边猛然往下扯动,端王悬于房梁上,被白?绫紧紧勒着,拼命挣扎,直至再没有?动静。 端王,没了。 消息传到帝王寝宫时,刚服了药的老皇帝忽然呕了一口鲜血。 一半溅在桌案上的端王诗文上,一边溅在薄如蝉翼的帘帐上。 寝宫大?乱,而老皇帝只是擦掉血,眯眼?道?:“慌什么?储君之路未平,齐国将来未定,朕就不会死。” 说罢,将诗文墨纸团起扔掉,拔刀割掉溅血的帘帐。 帐上金珠,摇摇晃晃。 * 珠帘被掀开。 褚松回见到窗前一人,正凑近看一只布条。 “萧萧,敷眼?睛了。” 褚松回最近来景王府格外?地?勤。 赵慕萧已经习惯了,一天要?见到他好多次。闻言乖乖地?躺在藤椅上,任褚松回按摩穴位,再敷上草药。 “褚郎,那个送解药的人还没找到吗?”赵慕萧问,“有?没有?可能,他是慕丰啊?” 但凡涉及到合香粉的人,成元帝都?已经下令处置了,斩草除根,一个没留。就剩慕丰,与送解药的人了。很难不怀疑,他们是不是同一人。 褚松回也很急,道?:“还在找,但这人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有?时候我也不得不佩服这些温国人,够厉害的。” 赵慕萧手上摸着灰色布条。 那布条正是当时用来包着解药的。 褚松回也试着从这布条入手,结果毫无线索,这料子太寻常了,街坊之间,就能找出十几个人有?一样料子的。褚松回见他唇角紧抿,上手给揉了揉,又?没忍住,亲了几口,“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每次敷药的时候,赵慕萧被蒙住眼?睛,只剩下半张脸,褚松回就一时一下地?亲他。 赵慕萧也习惯了。 闹了一会,褚松回听到外?面景王妃在唤他,约莫是点?心好了,他便去?拿。路过一簇梅花,顺手摘了一朵,瞥见不远处打理?梅花的花奴,那个哑巴叔。 衣服一角似乎被撕下了一块。 褚松回将新出炉的糕点?放在桌上,先将花枝用布条包裹着,然后放入赵慕萧手中。 馨香入怀,赵慕萧不由笑了笑。 “说起来……”见状,褚松回忽然一顿,想起件事,“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晚上有?没有?听错。” “嗯?” “那晚,你说,这个布条上,有?梅花味。” 赵慕萧怔了怔,转着花枝的手指停住。 * 冬天,这几日?越来越寒,街上的人也少了,只剩下些讨生活的。 长长的巷子里,能听见脚步声,极有?节奏且快速的,一听便知?是武力深厚之人,在这哗哗的北风中,倒是极为?协调。 突然,一箭破空,声音凌厉。 那人侧身一让,弩箭射中石墙。 褚松回翻墙跃下,落地?无声,只略起浮尘,反手勾着弩箭,摆了个花式,勾唇道?:“和阁下相比,我这箭法如何?” 那人冷眼?瞧着,“不过如此。” 褚松回耸了耸肩,笑道?:“行吧。动手!” 此人功夫必高,但俗言道?,双拳难敌四手,褚松回借了严青仪的金吾卫精锐,自?己坐高墙上,时不时地?射箭干扰。 第83章 任是他再高的功夫,也无计可施。 半个时辰后。 褚松回将弩箭丢给千山,下墙,拍了拍手,“阁下于我和萧萧有?恩,何故躲避?” “有?恩?”那人被捆住手脚,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褚松回,嘲弄道?:“所以你这是对恩人的态度?” “先生见谅,给先生赔不是。”褚松回作揖行礼,“只是先生太可疑了,多有?得罪,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那人眼?皮一翻。 褚松回早就看出他是易容了,示意将夜。 将夜摸上他的脸,仔细检查。 片刻后,人皮面具被揭开甩下,露出一张比原先年轻十几岁的脸。四十来岁,面沉如水,瘦削沧桑。 褚松回蓦然敛了笑意。 这张脸,竟与慕丰一模一样! “慕丰?……不,不对,你是慕余!” 第58章 两?个时辰后, 景王府。 “小王爷,侯爷回来了,在晴日堂后面的库房。”安童道?。 不知为何, 赵慕萧的心口忽然颤了一下, 碎石砂砾划过。他平了平呼吸,放下红梅与布条, 没要安童搀扶, 便走?了出去。 褚松回眉头始终紧蹙着, 对严青仪道?:“这事暂且瞒一下,尤其是不能让太子知道?……” 严青仪一头雾水,见他又如此严肃, 心中更?是不解了:“陛下虽病了,可依然牢牢掌控着平都城, 而且青天白日,又是在街上,想隐秘也隐秘不起来,我最多?也只能帮你瞒一会?。至于太子那?边, 我尽力而为, 不过此事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褚松回道?:“大有关?系。若让太子知道?, 便是拿住了萧萧的把柄,不嚷得朝堂皆知才怪。到时候, 陛下必然不悦, 一切就难做了……” “什么把柄, 你在说什么?这人跟皇孙又有什么关?系?”严青仪挠了挠脑袋,“你怎么跟我爹一样,神?神?叨叨了起来,说来说去, 都说着皇孙。皇孙怎么了?” 褚松回心中忧虑重重,嫌他有些?烦,“你爹也是陛下信赖的朝廷重臣,又与我叔父交好,就没透露些?什么给你?” 严青仪仔细想想,似有所知,“倒也是有……陛下其实中意?皇孙,还说了什么铺路……” “就是这个意?思。”褚松回冷声压下他的话,“先不提这个,你照我说的做就行?,改日请你吃饭。” 见远处赵慕萧的身?影过来,褚松回点到为止,结束这个话题。 严青仪与赵慕萧迎面相遇,按规矩行?了礼,“见过皇孙殿下。” 赵慕萧也客气道?:“严将军。” 严青仪走?后,心中仍觉不可思议。若论?资质,在一众皇子皇孙中,赵慕萧确实属上乘。成元帝本就不喜端王、盛王这一众皇子,赵慕萧的出现,或许会?让他动起立储的念头。可问?题是……他是个小瞎子啊。 泛苦的药味,自后院飘出。 严青仪出了王府,便见宫中太医赶到,其中为首的那?人,严青仪还认识,正是专为成元帝诊治的首席御医。 严青仪大为惊讶,也终于了然,忙呵斥众卫士瞒住方才一事。 * “萧萧,人已经抓到了,就关?在这屋子里。” 褚松回的声音尽量表现得寻常,但赵慕萧还是听出了沉重肃然。 赵慕萧静默半晌,盯着半明半暗的木门,开口道?:“是……师傅吗?” 他极轻的语气,像一缕风。不知是在问?褚松回,还是在问?屋里的人。 褚松回抚了抚他的后颈,上前开锁推门。 两?扇门敞开,一人正倚墙而站。 花奴哑巴叔褪去伪装,身?形轮廓,是赵慕萧迷糊中也能感知到的熟悉。 赵慕萧蓦然震动,揉着眼?睛,睁着、眨着、眯着,极度想要看个清楚。可是看不清,怎么也看不清。他甚至还感觉眼?前翻涌乌云雷雨,昏暗动荡不止。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本以为死了的师傅却再度出现,而且身?份与温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任谁知道?了这件事,都不会?轻松接受的。褚松回实为担忧,扶住赵慕萧。 相比于赵慕萧的愣怔复杂,慕余的表情要平静简单许多?,他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街头上常见的那?种地痞混子的走?法。既然都已经发现了,确实也没什么可藏的了。他道?:“还记得,我上山采药前,跟你说过什么话吗?” 赵慕萧张了张唇,牙齿也在不住的颤抖,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细微声音。 “记得。” “师傅让我好好练剑,回来后,试试我的剑术。” 慕余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好,握剑。” 褚松回拧眉,“你要干什么?” 慕余斜眼?扫过去,置之不理。 赵慕萧嘴唇发白,面色也白,让安童取来两?把剑,一把是曾经师傅炼给他的,一把是府上新剑。 慕余接过新剑,看他,又道?:“遮眼?。” 赵慕萧从腕上解下衣带,系衣带的动作有些?着急。系好后,衣带随风飘扬,他恭谨地施了一个敬师礼,“请师傅赐教。” 慕余拔剑,轻弹剑身?,“宫廷铸造,果然珍品。” “萧萧……” 赵慕萧朝他摇了摇头,“没事。师傅若要杀我,便不会?在我中合香粉的时候,冒险给我解药了。” 褚松回心下叹气。见他一句质问也不说,慕余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乖巧顺从得让人心疼,顿时对此人印象更差,只怕他趁机耍心机,暗中给亲随使了眼?色,令人四周埋伏,不可再让他潜逃了。 剑光一闪,慕余轻轻一跃,已至赵慕萧跟前,扬剑欲刺。 剑有破空的啸声,赵慕萧耳尖一动,侧身闪让。疾速之间,剑声又来,似是斜劈而来,赵慕萧再躲。如此几番过后,脚步尚未站稳,剑气已席卷衣带,飘至前额,他不得已举起剑,横剑格挡,被扑面而来的内力逼得踩着石子往后退了退。 “剑都快到你颈喉了,怎么不回击?我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吗?”慕余冷声道?,“出招。” 赵慕萧喘着气,用劲前推。他是听着师傅的命令声练武的,乍然一听,身?子后倾,本能地挽剑提膝穿刺。 慕余侧身?,反手控剑,剑身?擦过,只听得“滋滋”的金属铜铁声,冒出丝丝点点的火星。慕余快速逼近,剑柄一提,正中赵慕萧的手腕。 赵慕萧只觉手腕一麻,握剑的手忽而一松,坠了下去。 慕余肃声道?:“这一年多?里,你好好练剑了吗?心思都放在什么地方去了,被人骗了也不知道?。” 褚松回本就焦心,听他这么一说,眉心跳了跳,气不打一处来。 赵慕萧咬了咬牙,俯身?捡起旧剑,接连进攻,注入满腔的委屈,剑术见了些?凌厉,他掩不住激动,道?:“可师傅不也骗我了吗?明明是误食了山果,没了呼吸,我还亲手将师傅埋了!” “好!继续!”慕余接招,游刃有余,“不错,那?只是假死,脱身?而已。你想知道?原因吗?” 赵慕萧接了几招,明显力不从心,“当然!” 慕余却又说得叫人听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情去做,不过是到时候了而已。” “什么事?温国?”赵慕萧急问?。 他的注意?力不在剑上,被慕余连连击得后退,心中已大乱,再无精力应付对战,索性直接丢了剑,站着不动,任由慕余的剑气直冲过来。 “萧萧!” 褚松回正要出剑,却见慕余硬生生地停住了,剑尖距离赵慕萧只在尺寸之间。 褚松回忙挥开他的剑,拉着赵慕萧到自己身?侧,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赵慕萧明显身?子在发抖,控制不住。褚松回知晓他的绝望,更?是心疼,对慕余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当年火灾中假死的那?个太子的后代,对吧?你已经被发现了,温国已经浮出水面了,你以为你能安稳得了多?久?还能兴风作浪多?久?” 慕余倒有些?心平气和地收剑,“我不以为我会?安稳,三?四十年了,何曾安稳过,我怕什么?” “你到底什么目的?”褚松回逼问?。 慕余道?:“端王死了,太子是个蠢货,老皇帝危在旦夕,萧萧,你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你要登临那?大宝之位。” 赵慕萧愣住了。 褚松回很快就想明白了,道?:“你是萧萧的师傅,到时候你就可以出面了,凭你尊者的身?份,与致使萧萧眼?疾的‘雾里花’毒药,一同控制萧萧,妄想架空年幼少主,异想天开地颠覆齐国政权,以温代齐是吧?” 慕余没有否认。 “可笑。这一步步走?来,不容易吧?” 褚松回见过宫廷里的那?么阴谋,只觉荒唐,“萧萧自幼走?失,七岁被你收养。你难不成收养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皇孙吗?而且,景王当时被流放灵州,与京都隔绝,你的利用又有什么意?义?我不信你当时笃定萧萧一定会?重回京都,一定会?取得陛下的喜爱。” 第84章 “所以这么多?年,我培养了他。” 慕余轻描淡写地将那?些?事说起,“我既教他坊间卖艺,又教他习武射箭。我假死,他如我安排的那?样,回到灵州,恢复景王府的小王爷身?份,再入平都。果不其然,很成功,不是吗?西山苑上,一箭射杀乌夏的雕,一战成名。” 赵慕萧手心满是汗,这一切仿佛都是幻听,噩梦一般。他说不出话。 褚松回被他说得怒火直上,他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发现漏洞:“太可笑了,这其中有多?少差池,要做成今天这样,哪有这么巧的事!既然把宝压在萧萧身?上,好,那?你为什么不教他习文呢?为什么使他眼?疾?你就肯定,陛下一定会?选择不知文墨且有眼?疾的皇孙做储君?” 这话咄咄逼人,对面的慕余竟一时无言。 褚松回穷追不舍:“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吧。” “算你厉害。”慕余冷笑一声,眼?神?一沉,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是瞒不下去了的。 “我收养萧萧的时候,的确不知道?他是皇族,只是觉得随身?携带的平安符不一般,后来调查后才确定身?份。不过我没有跟别?人说过,直到他十四年那?年的年底……” “我在竹丛中看到了那?个人,慕丰。”赵慕萧道?。 慕余沉默了一会?,“你不该看到他的。他是……我弟弟,我们双生子。我在曲州收集情报,他在外面奔走?,为复国寻找时机。他性子很谨慎,本想直接毒杀的,知道?了你的身?份后,改用了‘雾里花’。慕丰他因此有了一个念头、一个计划。” 褚松回语带嘲讽:“你们计划真多?,广开布局是吧。协助简王谋反,利用端王除掉太子,挑动乌夏侵扰边界,处处给齐国添乱使绊子。照我猜,那?冯季不会?也是你们的计划之一吧?” “是。既然要倾覆你们齐国,总不能只在外圈打转,也要浸入内部。我们选中的人,就是冯季。齐国灭了温国后,改攻陈国,太傅崇郢大人劝说冯季投降,果不其然,冯季成了温国的臣子。只可惜,作用还没发挥,就被你玄衣侯给打碎了。” 他指的是,褚松回给冯季下套,逼他辞官还乡之事。 “一颗棋子废掉了,虽说这颗棋子除了知道?崇郢大人之事以外,什么都不知。本也该杀掉的,不过我们看到了灵州的景王。广开路子嘛,便让他盯着景王,指不定哪一日,景王能重回京城。后来萧萧回到王府,有了萧萧,自然也用不到他了。因而我让赵应杀了他,拿走?他偷偷保存的崇郢大人竹简。谁知出了些?差错,漏了一根,留下了线索。” 褚松回扯着嘴角,“真够辛苦的,你们不累吗。” 慕余无奈道?:“谁让我们势单力薄,正面又对不赢你们齐国百万兵马,只能使这些?阴谋诡计了。真可惜,简王、乌夏、端王,所有的计划都失败了。只剩下,萧萧和景王你这一支。” 语罢,寂静。 慕余和褚松回似乎都在等着赵慕萧说话。 赵慕萧仍系着衣带,面皮显得很薄,纸张一般,声音极轻极轻,缓慢道?:“师傅救了我很多?次啊。七岁收养我,十四岁保我,再有前些?日子的合香粉,续我性命。” 长长一声波澜的叹息,伴随着隐隐的哭腔,“可到头来,只是一场利用。” 慕余脸色微变:“萧萧……” 褚松回揽着他,只见覆着眼?睛的衣带渐渐被泪水打湿,也急了。 “不要哭。”慕余上前两?步道?。 赵慕萧忍不住的,就像天要下雨。 很快,那?衣带便濡湿一片。 慕余原先还平静着,突然就激动了起来,“慕萧!不许哭,我警告过你很多?次的,你不要哭……” 赵慕萧听不真切了。 漆黑湿润中,他恍惚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太久了,记不得哪一日,什么天气了,只记得是在曲州。 赵慕萧蹲在路边,对面刚出锅的面饼香气勾得他肚子咕咕叫,却苦于昨天乞讨所得的银钱被另一群乞丐抢走?了,自己脏兮兮的又不敢往前凑,他只能勒紧腰带咽口水,紧紧盯着对面的摊子。 好饿呀,几天没吃饭了。 要不,他去求求摊子老板? 可是又怕被打走?。 犹豫间,他见着一个从旁边赌坊里,出来一个萎靡男人,双目充血,脚步虚浮,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哈欠,料想应当是在赌坊一夜不曾合眼?。 只见他走?到摊子前,买了两?块饼,一块放在怀中,一块咬着,口中哼着小曲,心情甚好,然后没走?几步,就被身?后一群壮汉抓住了,骂他出老千,人也被打得不轻,到最后甚至一动不动,好像没呼吸了,一群壮汉拖着他去郊外的乱葬岗。 赵慕萧肚子咕咕叫,惦记着男人怀中的一块饼,也跟着去了,藏在树后,等壮汉将人丢进乱葬岗走?了之后,他才蹑手蹑脚地出现,跳进乱葬岗的死人坑,去摸男人衣服里的饼。 饿得也别?管自己正处在一堆尸体中,摸到饼就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 等他吃完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笑,随后接连刺耳的咳嗽与吐血声。 慕萧吓了一大跳,死掉的人竟然复活了! 他赶紧去给这人找药。 “你这小娃,有点胆色啊,敢从死人身?上掏吃的。行?吧,你救了我,咱们也算有缘,跪下来磕头,我收养你。” 从那?以后,赵慕萧就有人罩着了。师傅教习他行?走?江湖的武艺和市井街头的杂耍功夫等,一教,就是十年。 在他心中,师傅、爹娘、阿闲、褚郎都很重要,但师傅是最重要的。 褚松回骗他,他生气委屈,可以忍住不哭。师傅骗他,他悲哀痛苦,泪如决堤江河。 …… 浑噩间,有人替他摘掉了衣带。 他睁不开眼?睛,咸湿的泪水盈在眼?眶中,像无数个尖锐的银针,扎得他刺痛无比。 能睁开眼?睛时,却黑漆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 赵慕萧昏了过去。 …… 将赵慕萧安置好后,褚松回揪着慕余的衣领,又愤怒又惊慌,“萧萧怎么回事!他刚才……刚才的眼?睛……” 就像瞬间消失了神?采,没了聚光。 沈冀被景王妃请来,急忙诊脉,扒开他的眼?皮仔细观看,一惊:“这……” 慕余脸色凝重,推开他,“我说了,他不能哭。眼?泪会?催化雾里花的作用,他会?变得……彻底瞎了。” “你!”褚松回咬牙切齿,果断拔剑。 慕余冷漠道?:“长乐坊,被官府查封的打铁铺子后院北角,地底下有机关?,破了机关?,找到里面的解药。” 褚松回半信半疑。 慕余只装看不见,不语。 褚松回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带着人,立马赶去他说的地方,直接凿穿了他所说的机关?,只见黑匣子里,满是药丸或药粉,泛着清苦的气味。 褚松回分不清哪些?对哪些?,全带回了景王府。 这时,王府已经按照慕余的说法,准备了一木桶的热水。 慕余夺过匣子,将一些?药挑出去,剩下的皆是药粉,一律倒入木桶中,他取来了一杆干净的翠竹,连同浸泡在木桶中的一些?草药,来回搅动,令药物?均匀。 沈冀叹为观止,连忙拿出本子和毛笔,在一旁记载着。 “你这法子……真的有用?” 对于慕余,褚松回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 “这些?药都是我保管的,我当然最清楚,你不用怀疑。”慕余丢了竹竿。 昏迷的赵慕萧被脱去外袍,放入木桶中。 “要泡上三?日,这三?日里,须有人寸步不离地看候,换水、换药。期间萧萧眼?睛会?很难受,也许还会?淌血,千万不能让他睁眼?……” 慕余说了很多?。 褚松回毫不犹豫,“我来。” “嗯。” 慕余虽然也讨厌这个玄衣侯,却是信得过他对萧萧的真心的。 一切妥当后,王府外官兵到临,宫中来人,奉诏缉拿温国余孽。 慕余并不意?外,甚至很平静。从他射箭送药之时,就知道?,秘密再深,也藏不住了。 被带走?前,褚松回忽然叫住了他。 “合香粉一次,雾里花一次,你救萧萧,是为了他能继位,好由你掌控,还是为了他?” 慕余只是侧了侧脑袋,淡淡道?:“这个孩子,我养了他十年。” 温国想要复国,太子这一脉必须得延续下去,代代相传。 他和弟弟慕丰是第二代。 慕丰已有幼子,慕余不想葬送无辜女子与孩子,便没有,甚至打定主意?了,到死也不要有。 但他内心又是渴望有自己孩子的,慕萧的出现,填补了他心中的空白。 第85章 说是徒弟,而在他心中,将这个徒弟,是看做亲生孩子的。 只是,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第59章 曲州, 刚下完一场暴雨,近日天晴。 景王奉命到?曲州,将简王尸骨与赵应尸体葬入坐落于照月原附近的?陵寝, 作法封土, 安顿好守陵人,一顿忙碌, 终于处理完了所?有的?事。这夜, 景王收到?京城的?来信, 才知道?发生了那么?多事,萧萧几经危险,好在一切都无?碍了。景王吓出一身汗, 决定提前走,一路上忙催促车夫速速回京。 偏是不逢巧, 越急越出事。 回曲州的?途中,许是暴雨威力,前路的?一条木桥裂了,中间断开, 人车难行。他?们只好转道?绕路。绕了几个时辰, 眼看着天都黑透了, 愈发难行,只好放慢速度, 寻一处先住下来, 对付一晚。他?们找了一会, 恰好找到?一处猎户的?临时小茅屋。 问了猎户,才知到?了曲州最偏远的?夺命山外围。 “夺命山?好生古怪的?名字。” 猎户解释道?:“别看这山不高,里面可鬼得很!几十年前,这附近的?村民之间就流传了。这山啊, 别说深更半夜了,就算青天白日,也时常会发出如同虎狼嚎的?鬼怪声音,还?有奇奇怪怪的?声响,像是在……打铁?哎,不清楚。有人不信邪,想进去探探,结果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再能活着出来。久而久之,这山就叫了夺命山,也没人敢再进去,除了那些?误入的?异乡人。” 景王心中发毛,借着幽幽的?烛火,看向远处那平平无?奇的?山,“竟还?有这等怪闻?” “你说的?对了,正是怪闻。”猎户吃着花生米,“也是蹊跷了,每年隔一段时间,村子里或镇上就有人消失,都怀疑是被夺命山里的?鬼魂掳走的?。掳走的?,也尽是些?年□□子,大约七八岁这个样子。” 景王更觉得不对劲了,“这事可不小,报官了没有?” “当然报过,官府派人查过几次这山,里面豺狼虎豹的?,光是士卒,就死了好多个。侥幸逃出来的?人,也被吓得魂不守舍。这么?一来,官府也不敢过问了。” 一阵冷风吹来,猎户摸了摸手臂上,“不说了不说了,免得撞邪门。要不是讨生活,猎野兔,我也不会来这儿?冒险,夺命山虽然离得远,但一出去就能看到?它山形,还?是怪吓人的?。你们也都睡吧,也就还?有几个时辰天亮了。” “多谢先生收留。” 景王和护卫在外面,这儿?到?底阴森,都没睡着。尤其是后半夜听到?远处的?异响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听猎户说,有人与近处听过,像是打铁的?声音……景王代?入去听,倒真有些?道?理。不仅如此,呯叮哐当,隐隐约约有兵甲声。 夜里安静,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与那山林怪响。 …… “父亲,兄长入狱了,事情暴露得差不多,赵慕萧只怕无?法为我们所?用了。” 回应他?的?,是沧桑怪异的?声音。 “废物!” 慕丰砰的?一声下跪,“父亲息怒,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用最后一招了!破釜沉舟,拼死一战。” 他?对面所?坐之人,苍苍白发覆面,不见真容,“你去办。” 慕丰语声极狠:“是!这次,一定会成功!” 幽幽山壁上,挂着的?是昔日温国的?舆图。 …… 又过几日,艳阳高照。 景王匆匆赶到?平都之时,赵慕萧正在庭院中晒太阳,褚松回替他?轻轻晃着藤椅。 他?躺在藤椅上,伸手向天,慢慢地移动,又挪开,看枯树黄竹,红梅楼阁。他?面色看起?来很从容宁静,只是时不时地走神发呆,眉心蹙起?的?弧度,透露出他?的?心事不宁。 赵慕萧能看清了,万事万物,一草一木,最亲近的?人,皆清清楚楚。 他?不再是个瞎子了。 本该是很高兴的?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萧萧这几日都这样吗?”景王不忍道?。 景王妃叹道?:“是,说话?也少?了。一开口,便问宫中有没有消息,应是怕他?师傅受刑。谁能想到?,萧萧他?师傅竟然……” 景王宽慰夫人,又去与赵慕萧说了说话?。赵慕萧见到?父亲回来,自是十分开心的?,露出笑容,那笑容看起?来,却怎么?都让人心疼。后来起?风了,他?与褚松回一同扶着赵慕萧回屋休息。 景王顺势与褚松回问了平都发生的?事,再三?感谢他?保护好萧萧。 褚松回道?:“萧萧如今这个样子,其他?的?事先不说了,好在陛下恩德圣明,相信萧萧是无?辜的?,并没有因此牵连到?萧萧。眼下局势紧张,我只怕温国余孽那边,会有动静。” 温国这事听得景王目瞪口呆,“这……” 二人谈了一会,景王现下已是十分信任褚松回,将去曲州处理简王墓一事通通告知,还?说了从猎户那儿?听到?的?传言。 “这事倒蹊跷,打铁与兵甲声?”褚松回若有所?思?,“我回头派人去细查,王爷回京后,见了陛下没?” 景王摇了摇头,“我在信上得知萧萧的事,立马就赶了回来,没来得及进宫。” 不过确实该进宫面圣。 褚松回提醒道?:“王爷且小心些?,若是遇见太子,切莫不要惹到?他?。” 景王不甚明白,不过记着了。 他?又去看了看赵慕萧,劝他?安心歇息,之后便入宫。 成元帝近日病更重了,移驾至甘泉宫,连朝政都很少?问了,都交由丞相、太傅等几位信得过的?重臣。景王匆匆赶到?时,他?荣升为太子的?盛王皇兄正跪在宫外。 “你来做什么??”太子看样子是跪了许久了,脸色不太好。 景王老实道?:“回皇兄,臣弟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心中担忧,特来问候。” 太子高傲道?,“回去吧,父皇不见人。” 话?音落下,宫门被打开,春寿走了出来。 太子忙上前,问:“春寿公公,父皇怎么?样了,本宫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满心想为父皇尽孝,可否能进去了?” 春寿堆笑,“太子殿下,陛下感念太子殿下孝心,特让殿下回去。” “什么??”太子皱眉道?。 春寿看向景王,“景王爷,陛下宣您进去。” 太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 景王面色犹豫。 “哼!”太子心有不甘,语气?恶劣,“父皇让你进去,你就进去,别怠慢了父皇!” 景王牢记褚松回说的?不要得罪他?,道?:“皇兄见谅,父皇恐是想问简王墓之事,臣弟便先去了。” 看着景王进入宫殿,宫门再次被关?闭。 太子重重地拂袖,转身回了东宫,接过心腹递来的?纸条时,不断堆积的?无?名火终于爆发了出来,气?愤地掀了一张桌子,“这个定国公,让他?去监军,他?好好监就是了,动不动就往父皇那发奏折,说舅舅的?坏话?,什么?行军奢侈挥霍,欺压边关?百姓,可笑!还?真是弹劾上瘾了!” 东宫詹事道?:“殿下,定国公此人素爱多管闲事,好在孟将军镇守边关?有功,让乌夏没讨得好。也算是有底气?。” 太子听了安慰,也只是眉头舒了一瞬,很快又皱起?来:“你说,父皇到?底什么?意思?!他?病重了,我这个正当时的?太子不能见,反而景王却能进宫!” “近日,围绕着太子殿下,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詹事分析着,“按理说,此时陛下病重,应当令储君侍疾,以显传位之意。可是陛下不仅不见殿下,朝政大事也不让殿下碰。大理寺那边也离奇地收到?状告太子的?诉子,连几年前的?受贿都在民间有了风声。这个时候,出现这些?,可不是好兆头啊。” 太子烦躁极了,“这到?底怎么?回事!端王死了,本宫不就没有威胁了吗,怎么?反而这么?困难呢!” “或许正是因为端王死了,两端失衡。”詹事道?。 太子拍桌子,“说些?本宫能听得懂的?。” 詹事忙道?:“殿下稍安勿躁,微臣认为,陛下心中的?太子人选,并非殿下,之所?以立殿下,实则是想让殿下与端王斗,斗到?两败俱伤,有人好渔翁得利。” “谁!” “景王。更准确点说,是赵慕萧。” 太子不屑一顾:“他??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 “殿下,他?即将及冠,且如今眼睛已经好了,陛下已派了许子梦和朝中大儒,教他?习文。再有,玄衣侯褚松回日日陪他?,这何尝不是代?表了裕州褚氏的?态度。” 太子不可思?议,“不会吧?” 詹事放慢语气?,使太子听得真切,“殿下还?记得那乌夏的?雕与谶语吗?只怕陛下那时就动了心思?,唯恐赵慕萧在风口浪尖,所?以在那之后,很快就立了殿下为太子,转移火力。如今端王败了,现在的?种种迹象表明,陛下又出手了。” 第86章 太子听着一阵惊诧,“父皇出手?” “定国公的?奏折,大理寺的?诉状,甚至几年前的?受贿案都被翻了出来,陛下的?意图正在于废太子啊……殿下,孟将军正带兵在外,此乃优势!请殿下早做打算!若迟疑,咱们便是端王那样的?下场。”詹事以及其余东宫班底,纷纷劝言。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你们说的?对!”太子忽而紧急起?来,坐立难安,“父皇太狠,儿?臣也只能……冲一把了。来人,现在就给舅舅写信,以本宫的?名义……” 信件秘密发出,快马加鞭,很快抵达边关?。 孟旭看后,果断烧毁。军帐中,他?抬头看向桌旁坐着的?一人,那人穿着斗篷,遮住了半边容貌。 “我们是愿诚心投靠的?,只是朝廷不依不饶,非揪着不放,孟将军好好想想,小人衷心祝愿太子殿下早得天下。” 孟旭想了一炷香,拍案道?:“好!干!” 帐外,闪过一道?黑影。 “谁?!” 孟旭忙冲出帐中,见一人匆忙跑走的?背影。看身形,是定国公。 “这个老东西!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绝对不留余地。” 孟旭深怕大事被泄露,立马派精兵追杀。 那人道?:“行,副将严桐是严家的?人,向来与太子殿下为敌,我去杀了,除一祸患。” “好!” 夜深时分,定国公满头大汗,驾马狂奔,此时也完全顾不了什么?礼节了,浑身脏污,狼狈不堪。身后的?刺客紧追,射死了他?的?马,定国公坠落泥地,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拔腿就跑。不知疲倦地跑了一会后,路分两条,定国公正迟疑着,突然,手臂被一拽。 定国公大惊,扭头一看,嘴巴也被捂住了。 等刺客消失后,才被松开。 定国公又惊又喜:“你……你是褚松回的?亲随?!” 褚松回策马长街的?时候,身后总跟着的?几个亲随之一。定国公记得! “是,”千山道?,“侯爷发现太子殿下有动作,令我追踪。” “太好了!”定国公激动,“快!快禀报你们侯爷,禀报陛下,太子与孟旭勾结温国余孽,企图谋反!” 第60章 密信甫一传到甘露宫的成元帝耳中, 苍老衰容的皇帝首先惊怒交加,片刻后迅速冷静了下来,强撑着病体, 躺在龙榻上下令。 第一时间监禁太子, 控制东宫,假意书信与孟旭, 商议谋反逼宫之策, 获取情报。与此同时, 调兵遣将,令玄衣侯褚松回率兵出征。 玄甲军秘密行军,事先埋伏于敌方必经之地, 诛杀叛党,扫除余孽。从天而降的玄甲军, 令孟旭的叛军大?乱,几乎投降了一大?半,孟旭等叛将不?敌被杀,慕丰见无力回天, 逃难途中, 仰天长啸, 自刎于悬崖。 这场仗赢得?轻而易举,可以算得?上是?褚松回有生以来打得?最不?费吹灰之力的一仗了。 也?是?十分特?殊的一仗。只因孟旭领着的叛军中, 竟有八百慕丰所?带来的士兵, 这些?士兵, 训练有素,狠劲不?凡,竟丝毫不?输齐国?正规军。 褚松回抓住一个活口,盘问之下, 终于发现温国?余孽的藏身之处。 ——曲州,传言邪门的夺命山。 他带兵赶到曲州的夺命山,此处蜿蜒连绵,茂林蔽日。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终于入山,拨开硕大?繁复的叶片,只见一个斗大?的幽深山洞,劈开洞门前遮挡的石头机关,往里走,走至腹内,洞中景象触目可见,所?有人都惊住了。 说是?山洞,却布置得?犹如天子宫殿,内壁嵌长明灯,幽幽灯火不?灭。 独坐高台上的人,已?然自刎,血迹尤未干。他身着龙袍,头戴冕旒,两鬓花白,尽皆银丝,看上去比成元帝的年?纪还要大?,起码七八十。 而高台底下的人,甚至幼童,全部了无呼吸。 这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场殉国?。 褚松回令人在洞中搜查,竟搜出许多金银珠宝、百业古籍、名贵器具,甚至还有练兵场,有冶铁与制作甲胄的专门工具。 根据搜出的玉印与笔札书信,可推断出,此人应当就是?当年?温国?灭国?时的东宫太子。 温国?国?君荒淫无道?,残杀忠臣与百姓。太子屡屡相劝,却不?被采纳,反遭嫌弃。 眼看着齐国?的精兵强将就要打进来,而国?主还在酒肉歌舞,太子深感国?之必亡,便与同样忧心国?政的太傅商量,然而他们?各种挽救的方法都用?过了,却毫无效果。 无奈之下,思来想?去,求佛问道?,最终太子在指点下,铤而走险,借火假死?脱身,秘密带走东宫的书籍、金银等物,保住性命,伺机复国?。 这么些?年?,他们?行多种手段,扰乱齐国?。游说陈国?、安插冯季、协助简王谋反、利诱端王杀太子,挑动乌夏与齐国?的战乱……成功失败参半。同时,在这个山洞老巢,洞中打造武器,且捉年?轻男子,逼迫他们?练兵,成为将来复国?的棋子。 练就八百精兵,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人。 所?有的希望,一战便被冲垮。 太傅死?了,赵应死?了,慕丰死?了,慕余被抓,这么多年?来的忍辱偷生与疯狂的努力完全像个笑话。于是?,曾经的温国?太子,终于也?死?了。 褚松回登临山峰,看向水雾缭绕的曲州面貌,依稀看见了素日温国?的烟柳画桥。结束了。 山风掠过,他遥望中原。 褚松回奉帝命,将这些?温国?人就葬在此处,封山禁入。所?有东西登记造册,带回平都。 回到平都时,纷纷扬扬一场大?雪,转眼已?是?岁暮。 太子谋反事败,被圈禁,惊恐而亡。成元帝病体不?堪,太医预测着,这在这几日里了。 宫中隐秘地兵荒马乱,景王府的听雪阁中正燃起雅淡熏香。一阵短暂的安宁后,赵慕萧突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的手,还没睡醒似的,懵懵地眨了眨眼睛。 “萧萧,醒了?”褚松回蹙了蹙眉,擦拭他额头和脸上的汗,“又做噩梦了?” 赵慕萧额前有些?痒痒的,小声道?:“没有……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 “好像是?我?十岁那年?,师傅教我?卖艺,”说到这儿,他双手往上比了比,“顶碗,我?当时可笨了,总是?摔碗,还不?小心把他从古董行骗来的瓷碗也?摔了,师傅生气,发狠要教训我?,罚我?不?准吃饭,半夜里我?饿得?难受,偷偷去厨房找吃的。” 赵慕萧垂眸,忽然笑了笑,“却正发现厨房里熬着一锅热腾腾的汤饭,旁边还蒸了些?白日里剩下的糕点。我?悄悄站在师傅门门外,师傅还没睡,没好气地让我?快去吃了睡觉。” 褚松回抚着他的头发,静静地听他讲,时不?时地勾起笑意,只是?眉宇间泛起心疼。 慕余的事,对赵慕萧的打击是肉眼可见的。最敬重的师傅,却也?伤他最深。 褚松回低声叹了口气,“我?去刑部见过你师傅,与他谈了一些?。我?听得?出来,他是?将你当作亲生孩子去疼的。只是?命运弄人,偏巧他不?是?旁人,而是?温国?的后代……” 赵慕萧翻身过去,沉默着不?说话,只牵着褚松回的衣袖。 褚松回等了他一会,才听见他问:“我?师傅……在刑部怎么样了?” 温国?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现下,只剩下慕余尚待处置。自慕余入狱后,再到温国?事暴露,赵慕萧岁入宫求情过好多次,哪怕只是?请求见一见师傅,每每得?到的也?都是?驳斥。 “进了刑部……”褚松回将他拥入怀中,“完好无损自是?不?可能的。你师傅是温国的后代。换而处之,若你我?是?陛下,会让他活吗?” 赵慕萧皱眉闭眼,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褚松回轻拍他肩膀,“不?过放心,陛下看在你的情面上,并未动大?刑。” 赵慕萧扣着手炉上的雕刻缠枝花纹,百忧百哀,愁思无穷。他反复想?着,怎么样能保下师傅……最终十分无力。 于是?愈发心烦意乱。枕着褚松回的膝盖,眉头始终不?展。 屋外响着窸窸窣窣的坠雪声,是?廊檐和青竹上的积雪被晨阳融化,急促的脚步声夹杂其中,停在听雪阁外。 景王面色复杂,“萧萧,宫中的春寿公公来了,陛下口谕,诏我?们?父子俩入宫。” 春寿极为恭敬的态度,与此时的召见,成元帝是?何态度,已?然再明朗不?过。 温国?的威胁已?经消失,端王与太子俱亡,老皇帝缠绵病榻。储君的最终人选,终于浮出水面。 甘露宫外,似乎与往日很不?同。赵慕萧茫然地看着,放眼望去都清清楚楚的,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第87章 “陛下请景王殿下进去。”春寿道。 景王又紧张又不安,“那萧萧……” “至于皇孙殿下,陛下令玄衣侯带殿下先去刑部。” 赵慕萧几乎是快步过去的,到了刑部门口,抬脚却艰难了起来。越往里走,越是费劲。他知道,这是见师傅的最后一面。 刑部的秘密囚牢中,慕余一身干涸的血污。 重新见到如此清晰的师傅,赵慕萧讷讷半天,红了眼眶,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慕余倒是先笑了,揶揄般轻松的语气,“也是要当天子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日后怎么统领百官黎民?” 赵慕萧捏着掌心,低声道:“师傅怎么知道?” “老皇帝一直不让你见我,如今你可以来了,我岂不就知道了。”慕余仰头看了看高处的小窗,被透进来的阳光刺了一刺,“败了啊,终究还是败了,徒劳多年,只造杀孽。” 慕余似乎并不意外,他甚至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挺好的,这份亡国的仇恨,也不必代代相传了,一切缘孽到此为止。” “师傅……”赵慕萧眼眶更红了,听出些旷然的哀伤,“师傅。” “不许哭,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慕余啧了一声,“我以为你知道了事情真相,会恨我呢。” 赵慕萧连续地摇着头,“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知道的,若没有师傅,就没有我。我怎么敢恨师傅。” 慕余看他,静默片刻,道:“心这么软,不怪总是被骗。褚松回后来没再欺负你了吧?” 赵慕萧摇头,“没有。” “那就好,谅他也不敢了。” 慕余念叨着,“日后,你登了位,他以及他背后的家族将会是你很好的助力,不过也要小心权势过大,危及天子。情感如彩云易逝,万不可托付笃信。帝王之道,在于平衡,在于取舍,在于当断即断。你看,你这爷爷就够狠的,为了给你铺路,两个儿子都除了。萧萧啊,你要当明君,那么通往的这条路,就绝非享乐之途。” “师傅,不要说这些。”赵慕萧只感沉重。 “为师教了你十年的内力,轻功,暗器,打猎,街头卖艺杂耍,甚至教过你开锁,做洞箫。最后一面了,追忆往昔已无必要,我既是你师傅,那就再教你最后一课,帝王心术。不听吗?” 赵慕萧侧过身去,抹掉眼泪,道:“听的。” 慕余重又说起,慢了些,言语平和至极,偶尔滑过片刻的沉顿。 半个时辰后,监牢外,春寿来请赵慕萧。 赵慕萧愣在原地,也不知听见没有。 “皇孙殿下?”春寿暗暗提醒,“陛下和大臣在等您呢。” “我知道了……”赵慕萧眼眶更红,提衣蓦然下跪,跪慕余,“徒儿叩谢师傅十年养育教诲之恩。” 慕余见状,面有动容,故作轻松道:“让将来储君为我下跪,也不亏了。” 赵慕萧闭了闭眼,眼睫颤抖。 “去吧,赵慕萧。去当个好君王,仁爱苍生,名传千古,万世流芳。” 赵慕萧身子战栗,半晌后,再听不见丝缕声响。 他缓缓而僵硬地抬头,寸步之远的师傅已经没了呼吸,坐在囚牢石座上,一动不动,嘴角留下鲜血。 赵慕萧再拜,只是控制不住,额角磕破,渗出了些血丝。 宫中又来了人催,春寿急迫地请求,赵慕萧起身,脚下如灌铅。 他不清楚走甘露宫的一步步,是如何漫长,只瞧见黛红宫阙之上,青天浓云,纵横万里。 入甘露宫,赵慕萧先见着跪在龙床外的诸多近臣,奋笔疾书的史官与拟诏的官员。 成元帝卧榻,半阖眼,俨然拼着一口气。 赵慕萧跪在榻侧,“皇爷爷……” 成元帝问:“见过你师傅了? 老皇帝的发声尤为困难,喉间沙哑,没由来地让人心中一骇。 “回皇爷爷,见过了。”赵慕萧微弱道。 “好,恩怨尽消,不必再提。” 成元帝动了动,侧着脑袋,看向赵慕萧,直言道:“你年纪还小,朕决定将皇位先传给你的父亲,你即为太子,参政监国。阶下跪着的那些人,左右丞相,太傅,尚书,都是朕信得过的辅政大臣,你大可以先用着。朕将玄衣侯也给你准备着,齐国以武立国,即便文墨昌盛,也不可使武备松弛。乌夏一定要打,一定要灭。” 赵慕萧怔然,甚至恍惚。 他不过秋月刚入京城,转眼大雪时节,转眼大雪时节,就成了储君了? “朕与你说的,你都听见没?”成元帝问。 赵慕萧忙道:“听见了。” 他的心机却不算深,有些什么都在脸上。成元帝一看便知,“你是不是想知道,朕为何选你?” 赵慕萧犹豫了下,点头:“是。” 成元帝从滞涩的喉间溢出短促的笑,却没能说出话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从西山苑,赵慕萧崭露头角时,愁烦储君之位的老皇帝如同见了光。虽眼弱,而能射杀雄壮的雕。临危不惧,从容冷静,为人聪慧,仁而不傻。 成元帝病得说不出话,心道:“列祖列宗在上,但愿朕为齐国,择了个好的继承者。” 交代了后事,这位雄霸天下的四十年老皇帝,统一了乱世,一生开疆拓土的成元帝撒手人寰。 钟鼓响起,帝崩。 次年,景王登基,立其长子为太子,谨慎立国。但景王自知,自己的皇位其实只是个顺下来的流程,他不通政事,也如履薄冰。故而太子及冠后,便发诏,传位太子,自为太上皇。卸了担子,方觉轻松。 同年四月,赵慕萧奉诏即位,改元昭永,大赦天下。 后世关于这位帝王的记载是浓墨重彩,在民间,话本说书层出不穷,津津乐道。 幼年坎坷,辗转流离,后靠卖艺为生,传言他的师傅是故温国的后代,无可考证。性情温和,亦有锋芒。 曾患眼疾,却颇擅拳脚,精通骑射,于西山苑,一箭射杀乌夏使团的雕,先帝见而大喜,心怀册立之意。 在位之年,驱逐乌夏,宽仁治国,开创了后世称之为“昭永盛世”的辉煌。一生无子,兄终弟及,而他的后宫,竟只有同为男子的玄衣侯。 百年之后,二人合葬,千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