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第1章 《破晓》作者:煤球/煤那个球/狗血炖肉/磕粮专用/凭本事没老婆【cp完结】 文案: 搬着小板凳来这边也刨个坑 是大白话古风文 ——算命的掐了生辰八字,说宋言和唐晓是天作的良缘,可唐晓后来才发现,那人的生辰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就连那颗真心也不是给自己的 宋继言x唐晓 tag列表:追妻火葬场、替身、狗血、he、年下 第1章 天还没亮,街上空无一人,唐晓推着卖早点的小车,咣咣啷啷地沿着街走。 那声音比平时要吵上一些,他低头看了一眼,似乎是挂在侧边的锅子没栓牢固,便蹲下身去摆弄了几下。 这一蹲身,眼角余光便扫见了街对面的巷尾处,那里的光线更暗,隐隐约约的,似乎……似乎有一只手? 唐晓吓了一跳,扔下推车,往前走近了几步——对面的墙角下,好像真的有一只手软绵绵地伸在那里。 手的肤色很白,被灰暗的石墙一衬,格外显眼。手的主人像是失去了意识,倒在墙影之下,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个大概轮廓。 那身量,大抵是个青年男人。 唐晓脚下一顿,面露出几分犹豫。 他想了一想,终究是没再靠近,转身推起自己的小推车,往镇东去了。 小镇的东边临着几处驿站马厮,南来北往的,总有赶路的人需要歇脚吃口饭。时间久了,东门外就聚了一片小食茶点的摊子。 唐晓就在这里摆他的馄饨摊儿。 说是摊儿,其实就是一辆木板搭的小推车,锅碗瓢盆,生火的炉子,装馄饨的小隔板架子,再捎带上一个小桌两个板凳,就这些了,再来人就得举着碗在一旁蹲着吃了。 每天就那么多量,卖完了就推车走人。 他平日里手脚麻利得很,今儿个却有些频频走神,收摊儿时隔壁卖豆腐脑的庆嫂直喊他:“小唐、小唐欸!你桌椅板凳没收!” “啊。”唐晓一下子回过神,赶紧把东西捡回车上,“谢谢嫂子。” 他确实有些不在状态,煮馄饨时,脑子里总想着那只了无生气的白生生的手。 回去的路上,唐晓又远远地往那条巷子尾看了看。 手还在,那人还躺在原处。 周围有人路过,不是没有其他人发现他。但所有人都是匆匆地一瞥,便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唐晓站在原地,遥遥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紧了紧推车的手,一转头,也随着人流一同走开了。 他出摊儿出的早,回得也早。 这天一早, 天气就是雾蒙蒙的,天光就没大亮起来,这会儿更是乌云压顶。 他前脚刚进自家的小院子,后脚便下起雨来。 唐晓急匆匆地把小车推进柴房,一转脸,屋外竟噼啪炸起响雷来。 这什么天气,说变脸就变脸! 唐晓往窗外探了探头,豆大的雨点陡然降下。 雨带着风一起来,急风吹得屋中门窗咔咔作响,唐晓在柴房里转了两个圈,终是短叹一声,急忙忙把炉子架子从推车上挪下去,再取出蓑衣往肩上一披,便一猛子推着车扎进了大雨中。 “欸!大兄弟!”唐晓紧赶慢赶返回巷尾,把昏迷的人往怀中一抄,先探了探脖颈,确定人还活着,“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醒醒!” 那人一翻过来,脸上带着青紫的伤,眼皮闭得死死的,天太暗了还下着雨,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年纪很轻。 唐晓叫不动他,就想把他往背上背。 那人看着清清瘦瘦的,好像没多沉,实际上重得要命。唐晓平时抡铁锅不在话下,力气不小的,一下子硬是没抗住他。 扛不住就只能一点一点往车上挪,雨还下得大,唐晓干脆把蓑衣脱了盖他身上,然后拉着车就呼哧带喘地往家里跑。 进了家门,两个人连蓑衣带推车,没一个不是湿漉漉的。 唐晓直喘粗气,架着那人胳膊硬往背上扛,拉扯中也不知道是碰到他哪里了,可能有伤,就听到他闷哼了一声。 这回唐晓也不敢乱动了,让他靠在自己后背上,一点点往里屋移。 “唔。”那人又哼了一声,伏在唐晓肩膀上,呢喃,“大……额、兄……” “大兄弟……”唐晓累得不行,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说你醒了没有?醒了自己走两步啊……” 第2章 人没醒,看起来状态也不大好,都开始说胡话了。 唐晓吭哧吭哧把人放床上,自己蹲床边嗬嗬直喘气儿,就听见那人嘴里翻来覆去的,似乎在喊什么人。 喊的什么也听不太清,声音太小。 唐晓抹了把潮汗,撸起袖子就开始脱那人衣服。 方才俩人都被浇了一路,这一身湿乎乎的没法躺,唐晓就想着先帮他把湿衣服褪下去。 结果解腰带时,里面有什么东西弹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寒光一闪。唐晓也没个防备,手指好险没被伤到。 惊吓过后他定睛一看,这人的腰带里,竟然藏着一把软剑。 那剑的剑刃薄如蝉翼,剑柄也做得十分小巧精致,就别在后腰的位置,不摸上去难以察觉。 唐晓一个忙于生计的馄饨摊小老板,哪里见过这等东西,拿起来颠了颠又颤了颤,便赶紧放到一边去了。 放也是随手一放,就搁在了床边。 唐晓看了看软剑,又看了看床上陌生的年轻人,到底觉得放不下心,赶紧将剑裹进腰带里,然后一同收进了柜子中。 这年轻的男子不知什么来头,也不知何故会晕倒在巷尾,看着是挨了一顿不轻的揍……那张脸,纵然青青紫紫的,隐约也能看出面容俊秀,再加上岁数不大的样子,应该……不会是坏人吧? 唐晓一边琢磨,一边把人上身扒了个干净。 衣服一脱,唐晓算是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沉了。 小年轻看着挺瘦,身上全是常年习武留下来的痕迹,唐晓瞥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盯着看了,胡乱伸手摸了摸他大腿外侧,感觉裤子是干的,就没再继续往下脱了,转身取了干净的澡巾,把他身上的水珠迅速地擦了擦,然后又翻出自己的衣裳,三两下给他换上了。 忙活完这陌生人,唐晓又去拾掇自己,收拾完,顺手把俩人的湿衣服投洗干净,再撑起杆子晾起来,忙到这儿,外头的雨还下着没停。 唐晓也出不去,随便找了点东西填了填胃,便想着不如歇息一下。 他做早点生意的,每天寅时三刻就起身去准备食材了,出门时天都没亮,下午会习惯性小憩一阵,补个觉。 他想睡觉,但床就一榻,他也没别的辙,只好翻出换洗的被褥来,腾出块儿干净地方,凑凑合合在地上铺了一层。 刚要躺下,唐晓立马又坐了起来。 他寻思了片刻,起身又去翻了条绳子出来,拎着走到床前。 “我没别的意思啊,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好是坏啊。”唐晓举着绳子,到底觉得有些歉意,还对眼前人乱七八糟地作了个揖,然后就上去把人的两只手都给捆住了。 捆的手法算是有讲究的,还是和肉铺的陈哥学的,被捆的人靠自己绝对挣不开。 系完手腕,唐晓拎着绳子的另一头,到处瞅了瞅,最后给栓床柱上了。 栓的时候他还比划了一下,绳子的长度留出点富裕来,确认不会让人家睡得不舒服。 完事儿他就去地铺上睡了。 兴许是这一路累着了,闭眼他就着了,等再一睁眼,天全黑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呃……”唐晓睡得手脚都发软,晕乎乎地坐起身,先懵了一小会儿,然后想起来什么,腾地转身,赶紧往床上看。 借着窗外的月光,能看到床上那人还没醒呢,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过睡姿似乎变了变。之前好像是平躺来着,这会儿翻了个身,脸冲着他这个方向。 这人之前就在巷子那边不知昏了多久,现在还没醒的迹象,唐晓就有点担心,这小年轻不会是哪里让人给打坏了吧? 他站起身,走过去想细看看。 结果步子都没停稳呢,他刚一靠近,什么都没看清,就感觉膀子上一阵大力,然后天旋地转,他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人就仰面倒在床上了。 那年轻人翻在他身上,一只腿屈膝重重压在他胸口,同时两手卡在他喉咙口,手劲儿大得很。 唐晓吓得瞪大了眼。 年轻人朝他俯下身,头发的绑带松了,发丝垂下来,正扫在他脸庞。 “啊啊!”唐晓惊恐,“你、你要干什么!” 年轻人背对窗户,逆着月光,只看得清一双清亮狭长的丹凤眼:“你是谁?” 第3章 唐晓心说我是谁,我就是那个多管闲事把你捡回家的倒霉蛋!! 他暗暗腹诽,嘴巴上一时间就没来得及应声。 第2章 那人卡在他喉头的手瞬间重了几分:“说话。” “咳、咳咳!”唐晓立马开始挣扎,扭了两下,可挣脱不开,“我——我叫唐晓!这是我家!你晕、咳、晕路边了!我把你救回来的——咳!松手!” 那人的手没松,但牵制的力气似是卸掉了一点,唐晓察觉到了,趁他没注意,左手偷偷滑下床边,摸到藏在床缝下的旧擀面杖,拎起来就往身上人的肩头一砸。 许是出乎了那人的意料,再加上大晚上房间里黑漆漆的,这一击竟然中了个结实。 唐晓可是使了十成力气的,那人痛哼一声,身子摇了一下,往旁边一歪。 唐晓抓住机会,一个扑腾翻身下床,连滚带爬地躲开老远。 “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唐晓扯着嗓子给自己壮胆,手里的擀面杖来回地挥,“我真的会打死你的!!” 他喊了一通,这才发现,原来那年轻人并未解开手上的绳子,还被捆在床头呢。方才只是他没个防备,一下子靠得太近,才会被对方捉住压倒。 “欸——呼——”唐晓刚刚真的吓得够呛,好险背过气去。他摸出板凳来,哆嗦着扶着桌子坐下,还不忘拿擀面杖指着对方:“我、我奉劝你啊,别再动歪心思,那绳子我泡过油的,你挣不断。” 挣不断,也挣不脱。那系绳结的手法,可是肉铺的陈哥平时拿来骟小公猪时用的,系起来结实得很,还会越挣越紧。 那年轻人大概是趁唐晓熟睡时试过了,发现确实脱不开束缚,才会装昏偷袭。 现在偷袭不成,便盘腿坐在床上,脸朝着唐晓的方向,不言也不语,半隐在黑暗中,似是在默默观察唐晓。 唐晓让他盯得心里毛毛的,嘴上吓唬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为甚要袭击我?” 对方还是不答话。 唐晓继续吓唬他“你再不说话,天亮我就把你送官府了啊!” 这句确实只是给自己壮壮声势,唐晓送不了官府,说实话,现下这么个情况,他还真挺头疼。 早知道,就知道不该好心……这下好了,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屋里这么黑着也不是事儿,唐晓放下擀面杖,伸手去摸了蜡烛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点上。 烛火一瞬间亮起来,他端着烛台回过头。 年轻人还安静地坐在床上,手被捆着,眼睛正盯着他。 不知是不是他端着蜡烛的手不稳,火光晃悠了两下的缘故,年轻人的眼中似乎闪过什么,神色看上去像是愣了一愣。 唐晓也愣了愣。 之前一直没仔细看,这会儿一瞧,这年轻人都算不上什么“大兄弟”啊,最多就是个“小兄弟”,看着都不知有没有二十岁。 而且模样生得好,的确是占便宜,这看上去就不像什么打家劫舍的坏人。 唐晓刚一晃神,脖子疼,警惕心便立马起来了。 “我刚刚问你话,为什么不答。”唐晓抓起擀面杖,扮出一副凶相来,在旁边柜门上哐哐砸了两下,“你什么人?为什么突然动手!” 年轻人低下头沉默半晌,忽然开口:“我若是歹人,方才就直接扭断你的脖子了。” 唐晓下意识捂住脖子,张了张嘴,反驳道:“那你岂不是被绑在这里也走不了。” 年轻人又道:“我虽解不开手上的绳子,但可以一掌劈断这根柱子,一样可以离开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抬起眼,“你想试试吗?” 唐晓皱了皱眉,看了看自己床头的柱子:“我不信。” 年轻人抬起手。 “欸!”唐晓立刻紧张,“住手!” 说实话,他那床柱子本来就没多粗,他一个平头百姓,压根儿也不懂那些练武的事儿,倒是听隔壁茶摊儿的说书先生讲过戏文,说那些修行的人还能飞来飞去,他也不知真假,当时只当听个乐子,谁知这会儿会遇到这种事。 眼前这年轻人嘴中有几分夸大,他辩不出,但床确实只有一榻。 塌了他是真买不起第二个。 “那你……你若不是坏人,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动手?”唐晓犹豫,“你还把剑藏在裤腰带里,谁知道你是好是坏?” “若是你,在陌生的房间里醒过来,手还被绑住了,你又会怎么想?”年轻人举起手来,还给唐晓晃了晃他手上的绳子,“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好是坏。” 唐晓瞪了瞪眼,没接出话来。 对方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你解开我的手,将我的衣服和剑还给我。”年轻人道,“我自会离开。” “我……”唐晓一下子犯起难来,“不是,关键在于,我怎么能确信你的话是真的?我现在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姓宋。”年轻人微微一顿,“……单字一个言。” 宋言看了看唐晓,又补了一句:“言而有信的‘言’。” “呃,宋言……”唐晓念了一遍,也跟着重新介绍了一下自己,“我唐晓,快天亮的那个‘晓’。” 说完俩人便陷入了一阵长长的沉默。 唐晓是真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了,正在那儿琢磨呢,屋中响起一串咕噜咕噜的动静。 宋言肚子叫了。 第4章 那动静也太大了,唐晓那真是想装没听见都装不成。 宋言肚子叫这么大声也没见不好意思的样子,反倒是脸一扬,神情自若地盯住唐晓。 “呃……”唐晓也有点无奈,拿擀面杖敲了敲自个儿肩膀,“别的没有,锅里还有些面片儿汤,你喝不喝?” 说是面片儿,其实就是包馄饨剩下的那点皮儿,肉馅儿卖光了,唐晓就把剩下的凑合凑合,借着油星儿,下点青菜,煮成了一锅面片汤。中午吃了一顿,还剩小半锅。 说起来有点寒酸,但确实也就只有这些了。 唐晓本以为宋言会多少有些嫌弃,结果这小兄弟还真不挑食,清汤寡水的面汤子也呼噜呼噜吃得挺好。 手腕上的绳子没敢给解开,让他那么捧着碗慢慢地喝。唐晓怀里还抱着那根救命用的旧擀面杖呢,就坐在桌对面,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默默看着他吃。 宋言喝空一碗,往下一撂。碗底磕着桌子,还当了一声。唐晓胆子小,还颤了一颤。 宋言看着他:“还有吗?” “……有。”唐晓滚了滚喉结,抱着擀面杖,起身去了伙房,又揪了面团,掀锅给人做了一大碗疙瘩汤,还煮了个鸡蛋籽儿。 这回疙瘩下得实在,碗里稠得很,举着碗喝不动了,宋言拱着手腕,朝唐晓面前无声地举了举。 “你就、就这么吃吧。”唐晓犹犹豫豫的,还是放不下心,“我去给你取个勺子。” 这回估计没那么饿了,宋言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拿勺子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擓着吃。 唐晓看他行动不便,吃得费劲,便把那颗鸡蛋拿起来,动作麻利儿地帮忙剥开了。 剥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到宋言飘过来的视线,本来以为对方看的是他手里的白煮蛋,结果剥完一抬眼,俩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唐晓心里又开始起毛,宋言倒没什么反应,眼神很自然地滑开了,接过鸡蛋时,竟然还和他客气了一声:“谢谢。” 这一道谢吧,反倒让唐晓觉出不好意思来了。 这姓宋的小兄弟,实话实说,长得白白净净的,的确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再者说,他之前不声不响就把人给绑床头了,也确实容易引起误会。而且,连破面汤都能喝得这么有滋味的人……与其说是什么法外狂徒,不如说更像是哪家的穷孩子,年纪轻轻就出来讨生活的。 唐晓自己也是穷呵呵的,心下便难免对这个宋言起了点同病相怜的恻隐心。 “你吃饱喝足了,就走吧。”唐晓胳膊肘下夹着擀面杖,战战兢兢地将宋言手上的绳子仔细解开了,“你衣服淋了雨,我替你洗过了,就晾在那边的杆子上。你的剑收在那边的柜子里,用你的腰带包得好好的,我没有乱动。” 绳子一落地,宋言擒住手腕,转了一转,然后一侧头,看向唐晓。 唐晓三退两跳躲他远远的,拿擀面杖晃悠着指了指门口:“走吧走吧。” 宋言不紧不慢的,先在这个小房间里环视了一圈,接着伸手摸了摸自己衣服:“还是湿的,穿不得,我等一等。”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一整宿。 晚上宋言就在唐晓这里睡下了,还是睡的床,唐晓打地铺。 这也没办法,宋言还带着一身的伤呢,唐晓总不好让他睡地上。况且床铺在更里侧的位置,唐晓的地铺里大门更近一些。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的,他也好跑路。 说是睡,那屋里突然多了个陌生人,唐晓压根儿也睡不着。他那擀面杖都没敢离手,一直藏在被窝里,在他怀里搂着来的。 好在是他起得早,这眼皮虚撑了三两个时辰,就到了起床的点儿。 第3章 “宋言……宋言。”唐晓又不敢离太近,就猫在门口小声喊他,“我要出摊儿去了,你、你衣服我摸过了,都干了,你睡醒了……就自己走吧。” 宋言不声不响的,动也不动,就侧躺在床上,天没亮,唐晓也瞧不清他是不是睁着眼。 反正,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唐晓实在不想再和宋言做过多接触,扭头就去伙房做准备去了。 反正他屋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家伙事儿都在他小推车上装着呢。他怀里揣着去肉铺买肉馅的钱,推着小车就赶紧跑了。 这一天心里存着事儿,再加上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他这一早上的小本生意都做得恍恍惚惚的。 隔壁庆嫂直数叨他:“小唐,我看你这脸色可不太好,你赶紧回去歇息歇息吧。” “欸,好,好!”唐晓应了声,就收摊儿往家走。 进前院儿的时候,他还特地探着脖子往屋里瞧了一眼,屋里空着,杆子上的衣服也没了。 那可真是,唐晓顿时长长地呼出口气来,终于把人给送走了。 这口气还没倒腾完呢,后院又传出陌生的破空声,歘欻的。 唐晓愣了愣,穿过小屋,赶紧往后院去了。 后院的老槐树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手中持剑,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唐晓眼珠子瞪得溜圆。 那人反手挽出个剑花,剑身细软,在空中甩出歘地一声。他再一抖腕,将剑收至背后,露出一张带伤却难掩俊俏的脸。 正是宋言。 “啊?你?!”唐晓冲前两步,看到他的剑,又退了三步,“你怎么还在这里啊??你不是要走吗??” “我改主意了。”宋言瞥了唐晓一眼,又将剑横到身前,细细抚了抚,“我不能走。” “不能……不是!”唐晓惊呆了,“为什么啊??” “我手臂受了伤,使不上力,而且还是我持剑的手。”宋言屈指,轻轻一弹剑身,剑身跟着一颤,“你也看到了,我有仇家,拖着伤体离开,会很危险。” “那、那你——”唐晓险些词穷,脑瓜子绕了一下,绕明白了,“不对,你有仇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要留在我这儿啊?!我跟你非亲非故,又不认识你!” 宋言收剑,转身面向唐晓,左手指了指右臂:“你打的,昨天,用你的那个——擀面杖。” 唐晓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脑壳子嗡了嗡。 “等等,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这样……”唐晓紧张极了,“我……我好心救你的事儿,你怎么不说?你连句谢谢都没有,这一报还一报,也、也算两清了吧!” 宋言看了看唐晓,忽地抱拳一笑,别说,笑得还挺好看:“昨日的救命之恩,多谢,我定铭记于心。” 他客客气气地拘了一礼,拘完手一放下,脸上的笑也跟着散了。 唐晓让他这一笑一散的,搅得正转不过筋。 宋言便越过他,一推里屋的门:“床就一张,你睡哪里?” 第5章 唐晓打地铺睡了三四天,睡得整个人后脖颈子直发僵。 其实他也没闹明白,自己日子过得好好儿的,怎么屋里突然就多了一口人,大摇大摆地占了他的床,还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唐晓也不敢随意开口问,毕竟抡擀面杖时,他的确是用了十成的劲儿。 他不好直接赶人走,只能偷偷摸摸地动小手脚。 昨儿个面汤,今儿个面条,肉是一口没有,面都捞不起几根,反正顿顿稀了咣当。 唐晓本来寻思着,宋言在他这里天天吃不饱喝不足的,会不会哪天就悄默声地跑了。结果这人倒真是个好养活的,给啥吃啥,干噎馒头都能哐哐下肚。实在饿了他就去后院盘腿儿打坐,一坐能坐上大半天,入定一般,跟要飞升了似的。 这宋言飞不飞升,唐晓不知道,但再这么亏嘴下去,他是快要扛不住了。 他也饿着呢,一饿脾气就不好,但又有点敢怒不敢言,大早上天没亮就在前院劈柴火,就在窗根儿底下劈,窗户那头就挨着床头的位置。 “睡!”唐晓小声叨叨,“我叫你睡!” 他声音不大,可劈柴的动静可不小,砰砰乓乓的。 一捆儿柴火劈完,唐晓弯腰去够另一捆。起身的时候,余光一扫,一张脸正探在窗口那儿。 “啊!”唐晓吓出声来,旋即心虚,“你……醒了啊?我这儿,是不是有点吵……” 宋言半拢着头发,倚靠在窗框上,一手托着腮,半敛着眼睛正看着唐晓。看那模样像是还没太睡醒,有些困登登的劲儿。他也不吱声,不知在这儿看了多久。 “你接着睡吧。”唐晓拎着斧头,另一只手紧张地抠抠手心儿,“我换个地方劈,再给你关上窗户。” 宋言不置可否,脑袋偏了偏,自己回了屋。 唐晓不想惹他,拢起没劈的柴火就要挪窝。走没两步,屋门一开,宋言挽着发髻,从里面走出来。 “柴火拿走做什么,放那儿吧。”宋言挽好头发又挽袖口,“剩下的我来劈,你去忙别的。” 唐晓愣了愣。 “去啊。”宋言接过他手里的斧头,拿在手里灵活地掂了掂,“你不是还要擀面皮?” “啊……你这……”唐晓没回过神,绕着宋言转了半圈儿,“你不是,胳膊伤了吗?你干得了体力活?” “我胳膊是伤了,不是废了。”宋言淡淡笑了一下,“劈柴不算什么,再说我右手伤了,还有左手可以用。” 说着话呢,他一撩衣摆,捡着个小树桩子一坐,然后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做垫石,柴火摆上去,左手持斧,先用斧刃儿磕出一道小口儿来,再用巧劲儿一震,木柴霎时劈成两半。 动作特麻利,一看就是打小做惯了粗活儿的。 唐晓懵懵登登地就去伙房擀面了。 擀完面,他烧火起锅给俩人做早饭,趁着得闲,还偷偷抻脖子往院子里瞧了瞧。宋言在那头真是一点儿没惜力,恨不得把两天的柴火都劈出来了。 唐晓颇有几分意外。 他跟宋言接触不深,就觉得这小年轻虽然有时候看上去笑眯眯的,但总给他一种不太好惹的感觉,而且……还不怎么讲理。他本来和对方是有点儿处不来的意思。 但这会儿,似乎又有些改观。 年纪轻轻,孤身一人游历在外,又带着一身的伤,那……为人处世上有些棱角,不好相与,反倒更像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了。 这么一琢磨,唐晓忽然觉得宋言一个人出门在外也挺不易的。 这心一软,盛饭的勺子就有些偏,给宋言的那一碗里便多了不少。 第6章 这之后连着几天,宋言天天早上跟着一块儿起。 也不用唐晓特地叫他,一般都是唐晓先起身,然后摸着黑,端着脸盆去水井那儿打水洗漱。洗完再端盆回屋,宋言这时候就穿好了外衫,束好了发髻,慢唐晓一步再去梳洗。 洗完了,唐晓就在伙房里忙活,宋言则在院子外找活儿干。 最初是劈柴,后来几天的柴都劈得差不多了,他就猫在推车那里,也不怎么出声,手上不知道鼓捣了什么。 唐晓出摊儿的时候才发现,他那小破推车的车轱辘灵活了不少,走起来不再吱吱呀呀地响了。他弯腰,在小车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再起身,脸上就带着几分温吞的笑意。 隔壁卖豆腐脑的庆嫂和他熟悉,闲暇时就和他打趣儿:“小唐啊,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心情这么好呀?” “啊?也没什么。”唐晓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笑意敛下些许,但心里头还是挺高兴的,还从盒子里掏了几块儿小冰糖递过去,“嫂子,这个你拿回去给你家小桃儿吃。”说完,手上就开始收拾摊位了。 “哎呀,替小桃谢谢你了。”庆嫂瞧瞧他,“你今儿个怎么走这么早?我看你锅里不是还有些肉馅呢?” 往常唐晓都要卖空了才走人的,一碗馄饨八文钱,加份烫肉五文,肉若是卖完了,馄饨汤掺着面片儿也是可以卖的,三文一大碗,没饱还能再续。 “嗯,今天有事,早些回去。”唐晓收好小板凳,一抬扶手,推着小车就赶路回了家。 他今天到家到得早,宋言还在院子里打坐修行,正安安静静地闭着眼。 唐晓看他一眼,本不想打搅他,推着小车都走过去了,脑袋又偏回来,忍不住夸了一嘴:“宋小兄弟,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呢?还会做木工活儿,挺厉害的。” 宋言一开始没回应,唐晓也没想等他回应,推着小车就要进柴房,走出去两步了,忽然听到宋言的声音传过来:“只是把凸起的地方稍稍磨了磨,论不上什么手艺。” 唐晓循声回了下头,刚好看到宋言嘴角浮起个浅浅的笑:“我认识的人,比我厉害得多。” 他还在那里打着坐,并未睁眼,嘴角的笑也是一闪即逝。 第4章 也不知怎么的,唐晓就觉得他这一笑,似乎和之前那种半浮不浮的笑意不大一样,整个人都显得鲜活了许多。 唐晓本来心情就好,这下更是跟着一起乐呵起来,烧火做饭时,都透着一股喜滋滋的劲儿。 开饭上桌,唐晓端着两碗鲜汤馄饨走过来。 碗一撂下,宋言眼皮微微一抬:“嗯?今天开荤?” “也给你露露我的手艺。”唐晓放下两双筷子,“快,趁热,你尝尝看,这飘着的是烫肉,是我家乡那边的做法,你看看好不好吃?” 先前还觉得宋言不挑食,给啥吃啥,这好几天了,总算见着肉了,吃相这才一下露了出来。 “这碗吃完锅里还有,等下我去给你盛。”唐晓吃完撂了筷子,就坐旁边看着宋言,“小宋啊,你多大岁数啊?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家里人呢?” 俩人可能是彼此熟悉了一些,他现在没那么怵宋言了,还凑上去问:“怎么弄的这一身的伤?” 宋言脸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肿的地方倒是消肿了,可青紫的地方颜色却变得更深了,看着怪可怜的。 “问话之前,不先自报家门吗?”宋言放下碗,偏头望过来,“你多大?” 唐晓说,“我今年二十有七。” “嗯……”宋言侧身坐过去,托着半张脸,像是仔细打量了唐晓一番,“那也没比我大多少。” “嘿。”唐晓失笑,“说什么呢,你有二十吗?” “那是自然。”宋言微微抿住嘴唇,停顿了片刻,“我今年二十二。” “你?二十二了?”唐晓将信将疑,宋言那张小脸儿看上去岁数真的不大,“就小我五岁吗?” 宋言半捂着脸,不知想到什么,像是有些开心,微微一笑:“对,就差五岁。”他往唐晓这边挪了挪,“我骗你这个做什么。” 那张脸蛋儿一凑近,唐晓便又注意到他脸上的伤了。 这一直好不了也不是个事儿啊,唐晓心下一寻思,第二天收摊儿的时候,就特地绕路,找大夫去抓了服外敷的草药。 余钱不多,草药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取回来还要自己磨出汁。 唐晓一通忙活,好不容易攒出一个小碗底的药汁来,捧着举到宋言面前:“你脸上的伤,拿着抹一抹,能好得快一些。” 宋言练完功,刚去水井旁冲过凉,此时身上还带着微微的凉气,额发鬓角也还湿着水。 闻言,他看了看唐晓手里的药碗,没接过去,反倒坐到了床边。 他身量原本比唐晓要高大一些,这一坐下,便矮了下去。 唐晓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低头看他:“拿着呀,抹药。” “嗯。”宋言两条长腿一伸,手掌撑在床沿上,微微朝唐晓的方向探了探身,又将侧脸凑了过去,“来吧。” 第7章 “啊?”唐晓有点没绕明白,手里还举着药碗,“你……自己上啊。” 他举着药碗也递不过去,宋言并不抬手,他总不能把碗怼人家脸上。 “我又看不见伤口。”宋言还是侧着脸,“自己要怎么上。” 这……看不到伤口,可脸上哪里疼,自个儿总知道吧。 唐晓有些犹豫,但一看宋言那张惨兮兮的脸,心里便软了下来。 他用指腹沾了药汁,稍稍弯下腰,仔细在宋言带伤的皮肤上打着圈儿地涂抹。 “你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出门在外,你又是一个人。”唐晓忍不住数叨了他几句,“可不能逞一时之强啊,你瞧瞧你这脸……” 宋言皮肤白,摸着还细乎,这时半侧着脸,下颚到肩颈的线条一拉开,更显出轮廓好看来了。 “不过是一群下三滥的乌合之众,仗着人多,便横行霸世。”宋言微微眯起眼,颇有几分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都让人揍成这样了,还不是对手呐? 唐晓偷偷撇了下嘴,心说宋言就是爱说大话,之前还说能一掌劈断他床头柱子呢,结果肩膀头子落了伤,现在又说剑都拿不稳,也不知哪句靠谱哪句不靠谱。 宋言一直瞧着他呢,他撇那一下子嘴也没拉下,顿时不乐意了,脸一扭正,一双丹凤眼眼皮一挑:“你那是什么神情?我还能打不过几个地痞无赖吗?若不是他们背后用了迷药,我何至于——” “——何至于让人迷晕了挨一顿胖揍。”唐晓语气里带了份笑意,帮他把话补完了,又屈指捅了捅他另半边脸,“宋大侠,这边转过来。” 宋言听得出他的戏谑,表情看上去不大服气的样子,但倒是听话,又换了半张脸伸过来。 另一边伤在了嘴角,唐晓重新在指腹上沾满药汁,然后动作尽量轻柔地揉了揉。 “疼不疼?”唐晓认认真真地上药,“疼就说话。” 宋言侧眼望了望他,眼皮垂下来,过了一会儿,道:“疼。” “噢。”唐晓更注意了些,“马上就好,再忍最后一下下。” 手指最后蹭的那一下,宋言刚好用舌尖顶了下唇角。 唐晓只觉手指隔着他脸颊,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还会动,指腹跟着麻了一下,便立刻抽回手。 “完事儿了,那我就——”唐晓端着碗,忙手忙脚地刚要离开,一转身,宋言揪着自己领口就是一松。 “你干吗?”唐晓愣愣的,腾出手就一把薅住他领子。 “你干吗?”宋言偏了偏头,反问他,“脸上涂完了,肩上的伤不涂了吗?” “呃,肩上的伤,你、你自己涂啊。”唐晓把药碗往他怀里塞,“你不是伤的右肩吗?那你左手又不碍事儿,自己上药。” “哪有人帮忙上药只帮一半的。”宋言笑笑,盯着唐晓不眨眼,“你慌什么?都是男人,有什么不便的吗?” “我……没有啊。”唐晓撂下药碗,下意识想抓抓头,手抬一半,想起手指上还有药汁呢,只得又尴尬地放下,“我还有好些事要忙呢,你自己涂吧,我得去备明天的面皮儿了。” 说完也不等宋言应话了,自己就出了门。 出门拐弯,一闪身进了隔壁柴房。 刚刚是随便说的借口,面皮儿其实之前就备好了。他就是不知道要怎么跟宋言开那个口,解释他为什么会紧张。 “哎。”唐晓搬了个小板凳,一屁股坐在上面,默默叹了口气。 要去说实话吗?要不,就还是先算了吧…… 唐晓有些局促,抠了抠自己手心儿,犹犹豫豫地再一次叹出气来。 第8章 这之后连着几天,也不知是不是唐晓的错觉,好像总觉得一回身、一抬眼的,就能和宋言对上视线。 不过俩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 唐晓一会儿觉得自己兴许是多心了,一会儿又觉得好像确实不太对。 “不是,你没别的事情要做吗?”唐晓一扭头,看着在门口靠了半天的宋言,“你杵那里做什么?” 宋言轻轻一歪头:“来看看火房这边有什么用得上我的。” “不用,这里的活儿我自己就能干。”唐晓手上沾着面粉,朝他摆了摆,“你走吧,没事做就去练你的功。” “养伤期间,不宜练功过度。”宋言不退反进,走到唐晓身旁,抱着胳膊往他身边的墙上一倚,“没事可做就只能看着你做了。” “那……”唐晓略有些无措地瞅了瞅宋言,往隔壁案台子上一指,给他划拉块儿地方出来,“……那你帮我揉面吧。” 火房算不得大,但俩人各守一处,挨得也不算近。 宋言说来帮忙,还真能帮得上忙,挽起袖子一上手,动作还挺利索。 唐晓悄悄摸摸回头瞧了三两眼,兴许是修行之人的感官要敏锐一些,宋言没回头也能察觉:“你不让我看你,自己却要偷看我。” 挨了句嘴,唐晓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老老实实低头擀面片儿:“我看你手脚挺麻利的,有些意外。” 宋言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有什么可意外的,我看起来像不会做饭的吗?” “倒不是,就是说……有些很厉害的习武高手,不是能……那叫什么来的?”唐晓想了想,没想起来,在那儿胡乱形容道,“成年累月都不用吃饭的,肚子也不会饿。” 宋言接道:“辟谷。” “啊对!辟谷!我听说书先生讲的,我还听说,有的修行之人,还会那个……”唐晓脑瓜子里一通搜罗,还是词穷了,“就跟变戏法似的。” 宋言又接道:“法术。” “对对,会法术。”唐晓说一半自己都笑了,下意识抬手蹭了蹭鼻子,有点儿难为情。他其实完全不懂的,那点儿东西全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拼凑出来的,有时候是听茶摊儿的先生说书,有时候是听歇脚的食客吹牛,也不在乎真假,只当听个乐子。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小百姓,做着自己的小本生意,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那些什么江湖什么门派的,可离他太远了。 第5章 说起来,宋言还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江湖人呢。 唐晓难免有些好奇,抬了抬头,又问道:“那你会吗?” “你指什么?如果是辟谷的话……”宋言的声音忽然离近了,“我饿肚子可是会做坏事的。” “啊?”唐晓刚疑惑他声音怎么贴这么近,本能一扭头,才发现他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唐晓站在火房靠里的位置,宋言挨在他背后,又突然朝他的脸伸出手。 “干、干什么?!”唐晓猛地后退,整个人都快嵌墙上了。 宋言的手立刻挺住,往回一收。 “你这里。”宋言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白了一块儿。” “额……”唐晓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反应过度,脸色微微红了红,抬手背擦了擦鼻子,窘迫道,“是面粉,我没注意。” “嗯。”宋言还是看着他,似是在观察,片刻后,忽然歪头笑了笑,“所以说,这几天你是故意在躲我吗?我还以为是我误会了。” “没有、没有……”唐晓反驳得有些无力,自己摆了摆手,也没再说出啥。 也不是躲,他只是在小心翼翼地回避。 躲的话,意味着原因出在对方身上,回避的话,原因则出在自己身上。 唐晓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和宋言解释这一点,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宋言那个脸,当时虽然是笑着的,但眼睛一点儿没弯,看上去好像是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晚上唐晓钻了被窝,还忍不住在琢磨这个事儿。他对宋言有那么一点点愧疚的意思,睡下时就有些打蔫儿,被子兜头一盖,许是裹得太严了,竟然久违地做起梦来。 梦里头,他站在一道长长的回廊上。 那回廊他走过千百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回廊的一侧是一排排紧闭的房门,另一侧则是一座有假山流水的庭院。 他面朝着圆拱的门洞,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呼吸还是慢慢地急促起来。 他想回头,但是不敢。 盛夏的知了声吵得他耳朵疼,头顶的烈阳烤得他四周的空气似乎在粘稠地融化。 身后最后一间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唐晓整个人一哆嗦,忽然解了定身咒一般,拼了命的往前跑。 往前跑,不停地跑,心跳声盖过了蝉鸣,头也不回。 门洞始终在同一个位置,像是永远都跑不到,唐晓在梦里怕得要死,肩膀忽然被什么东西拍了上来。 “呃啊!!”唐晓猝然醒来,大喊着翻身坐起。 有道人影蹲在他地铺前,他本能地一推,还在吓得大叫:“啊啊啊——” “是我。”宋言反应很快,没被推到,反而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你做噩梦了。” 手腕被握住的一瞬间,唐晓脸色骤然一变,大力一甩,甩开了宋言,自己握住自己的手,这时才抬起眼来。 他这屋子破破旧旧的,木窗也不遮光,月光往里一映,映出宋言的脸。 那张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漂亮的丹凤眼半抬不抬的,眉头压得有点低。 唐晓捂着手喘了两口气,这会儿脑子还有点懵,但人是彻底醒了。 完了,唐晓心想,宋言下午不高兴,面儿上还勉强装个笑模样,现在恐怕是真生气了。 第9章 宋言过来把他喊醒,想来也是出于好心。唐晓甩那一下子,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被吓到了。 他本没有抗拒的意思,可好巧不巧,刚好赶上宋言误会他在躲自己。 这一下子,别人的好意就像是被平白浪费掉了,唐晓心下多少有些愧疚。 宋言没再说什么,转身径自回了床铺。唐晓裹着被子默默瞅着那背影,想找补点啥,可一想到这三更半夜也不是能正经说话的时辰,就苦巴巴地又躺了回去。 之后半宿,安睡无梦,就是第二天醒的比平时晚了不少。 唐晓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虚着眼睛一看窗外,外头这都快见着天光了。他这才反应过来,糟糕,没起来! 他就忙忙叨叨地赶紧起身叠被褥,忙活的时候,眼尾往旁边扫了一下,发现宋言的床铺是空着的,被子都叠好了,人没在。 唐晓顺着窗户又朝前院儿瞥了一眼,还是没瞧见人。但他也没多想,就以为宋言去后院打坐修行了。 昨天晚上俩人确实尴尬,这会儿没瞧见也好,唐晓在火房忙得团团转,一边还烧火给宋言下了小馄饨当早饭。 做饭时,他心里还想呢,要不还是找个机会和宋言实话实说吧,俩人同住一屋的,这事情总瞒着人家,思来想去还是不大好。 “宋言,吃饭。”唐晓洗了手,端着两碗小馄饨上桌,“吃饭了——” 他朝后院扬声喊了一嗓子,没等来动静,便擦了擦手,解了围裙,去了后院。 后院很小,一眼就能看到全貌,那里空空荡荡的,宋言并不在。 唐晓稍稍一愣,又转身回了屋。 床铺收拾得很利索,一点儿看不出昨天晚上有没有睡过的痕迹。 宋言不见了,他连行囊都没有,唐晓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出了一趟门,还是不告而别,彻底地离开了。 桌子上的小馄饨还热着,冒着腾腾地热气。 唐晓坐下盯着馄饨发了会儿呆,又倏地想起这时候可没有发呆的功夫,便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吃了几口。 吃完他起身收拾碗筷,端了自己那碗,想去端宋言那碗。手伸到一半,又顿住,最后把筷子放好,取了个干净的小盘子倒扣在碗上,摆整齐了,这才推着小车出了门。 出摊儿时,他偶尔会有些走神。 隔壁的庆嫂趁着不忙就会和他闲聊:“小唐啊,我看你这几天不是早走,就是迟来的,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啊?” “啊?”唐晓回过神来,“没什么的。” “他一个大小伙子能有什么事儿,他家里就他一个。”旁边的茶摊儿没什么生意,说书的张二爷闲的没事,就跟着接话道,“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多逍遥自在。” “小唐,你别听他的,你一个人在外地,没亲没故的,有什么犯难的事情,可以和嫂子说说。”庆嫂热心肠地道,“嫂子可能也帮不了你什么大忙,可多个人出出主意总是好的。” 就镇东的这几户小吃摊儿,平日里处得久了,彼此关系都还不错,能说得上话。 唐晓心里头热乎乎的,有几分拘谨地笑起来:“谢谢庆嫂。” “欸。”庆嫂摆摆手,“小桃儿昨天还在家里问起你呢,说——” “啧!”张二爷突然咋了声舌,直朝着另一头比划,“别聊了别聊了!快快——唐晓你赶紧——” 唐晓顿了一下,其实反应还是挺快的,头都没回,就要灭火收锅。 可惜他这家伙事儿实在太多,刚把勺子挂起来,一道蛮横的声音就从他背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哟呵,我说你这小馄饨,小爷可有日子没见了啊。” 唐晓心里沉了一把,知道躲不过了,只能转过头去。 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带着几个小弟模样的小年轻,几个人流里流气的,冲着馄饨摊儿就来了。 “都坐,都坐下。”领头的男子一摆手,身后的小弟就踢开板凳,一个个地围着小木桌坐了下来。 唐晓那小板凳就俩,他们人多,不够坐,就从隔壁的摊子上直接拿。 周围几个摊主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来,都尝尝,今儿个虎哥请客。”自称虎哥的人一撩衣摆,旁边小弟赶紧举了把椅子过来。 虎哥一屁股坐下,二郎腿一翘,开始抖:“愣着干吗?生火起锅啊唐老板。” 第10章 这天一早,唐晓前脚推着小车出门,宋言后脚便从门后一闪而出。 他没有不辞而别,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 今天他起得早,亦或是唐晓起晚了,总之他带着一身水汽洗漱回来,唐晓裹着被子还在呼呼地睡。 天边隐约起了亮光,唐晓再睡,出摊儿恐怕就赶不上好时辰了。 宋言放下湿巾看了唐晓一眼,身形稍稍那么一顿,也没叫人,自己去后院运功打坐了。 运功需得心静,他坐了半晌,半个小周天都没走完。 又过半晌,屋子那头起了动静,唐晓似乎是醒了,有窸窸窣窣地布料摩擦声,然后起了脚步声,还有开门声。 宋言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这下彻底静不下了,他索性收了功体,站起身来。 唐晓的身影正在火房忙得打转,宋言平时会过去搭把手,今天却不,远远在后院转了个身,反身一跃,借着墙头使了个巧劲儿,身姿极为灵巧地翻上了墙头的粗树干。 他找了个块儿平整的地方,撑手坐下,后背靠在树干上,眼往下一斜,余光会落在火房的木窗上。 从宋言这边看过去,透过窗棱,刚好能瞧见唐晓做面活儿时忙忙碌碌的半拉背影。 第6章 这个角度是最像的。 宋言看着唐晓的后侧脸,下颚的线条像,鼻梁也像,就连头发的长度,似乎都是差不多的长短。 唐晓长得有一些像他的大师兄,初见时,烛火摇晃,他还跟着晃过那么一阵的神。 像,但其实也只有那么一点像,转过来,便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唐晓生了一张略显温吞的脸,五官算得上清秀,眼角是微微下垂的,唇边又时常带着笑意,看上去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唐晓脾气软,宋言摸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戒备心强了些,实际上心善得很。 最初俩人互不相识,唐晓对他还算有些防备。后来处得久了,那点儿防备便一点点卸下了,烫肉只有他那碗里有,床铺也让给他去睡。 哪里有人会这般对待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有时候宋言都觉得好奇,完全没了防备之后,唐晓的性子到底能软到哪一步。 说起来,初遇时他也同样起了戒心,名字故意隐去了一个字,宋言本名,实为宋继言。 宋继言在江湖上游历闯荡的这几个月,用的一直都是各种化名,只是不想很快被师门追到行迹。 他这次下山出来很久了,但他还不想回去。 宋继言眼皮往下落了落,思绪正要飘远,唐晓的声音忽然把他拽了回来。 “宋言,吃饭。”唐晓做好了两碗小馄饨,“吃饭了——” 宋继言朝唐晓的方向偏了偏头,一撑树干,轻巧落地。 落地他也没现身,反而是躲到了屋外,顺着窗口看唐晓。 他没应声,唐晓便满院子去寻他。他隐去身形,跟着唐晓四处转悠,也不出声,只在背后默默地盯。 唐晓之前待他一直很好,细究之下,甚至还带着一点点讨好的意思在里头。可他这两天不过是小小地逗了唐晓一下,唐晓竟然开始躲自己,昨天晚上更是明明白白地摆出了拒绝的姿态。 宋继言说不出现下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应该算不上高不高兴的,却也的确是有一些不大痛快。 他不现身,唐晓好像是误会他离开了,自己坐在桌子旁,瞧着两碗馄饨直发呆。那神色间,掺杂了几分失落,几分意外,看上去似乎是有些难过的。 宋继言就躲在窗后,眼睛半眯起来,轻轻咬着唇。 他本来没想吓唬唐晓的,可此时又从这行为里得到了些许“教训”的快意。 咬住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往上抬了抬。 唐晓吃完自己那碗馄饨,推车出了摊儿,桌上还是把他那一碗留了下来。 宋继言这时才坐上桌,端起碗。 发现唐晓其实舍不得他走之后,宋继言心情都好了起来,之前的不快简直一扫而光。他吃完饭还收拾了碗筷,就连灶台都一并清理了。 剩下的闲暇时间,他去后院打了一个时辰的坐,又完成了修行,掐算着唐晓该回来的时间,提前守在了门口。 他还在想,要不要继续藏起来,再吓一吓对方。 可过了平时收摊儿的时辰,唐晓还是没有回来。 宋继言歪头靠在门上,百无聊赖地等。那门老旧,一碰就吱呀作响。他还顺手修了修门板。 修完又等了好一会儿,车轱辘滚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才由远及近地响起来。 宋继言下意识要往门后闪,还没闪进去,自己又猛地蹿了出来。 “啊!!”唐晓让他吓了一大跳,一看清是他,原本疲惫的脸立刻绽出笑来,“宋言,你回来了?你早上去哪里了?我还以为——” “你怎么回事?这么晚回来。”宋继言单手接过推车,另一只手抬了起来,顿了一下,又硬生生背到身后去,“你身上怎么脏兮兮的?这里怎么会有个鞋印?” 第11章 “早上没看到你的人,我以为你走了呢。”唐晓是真的开心,喜色从眉梢透出来,“我还在想,你怎地也不和我打声招呼,我好能——” 宋继言微微偏开脸,神色隐约有些不悦:“你能怎样?” “呃,我……我好能送送你。咱们也算是认识了一阵子了,老话说,相遇即是缘么……”唐晓感觉到宋继言似乎是不高兴了,刚刚还有点手舞足蹈的劲儿呢,这时又变得无措起来,声音慢慢低下去,“我可以做些干粮给你带着,路上能吃……” 宋继言转过视线,垂着一双丹凤眼,轻笑一声:“哈。” 宋继言这人吧,性子确实有些怪。 唐晓和他相处久了,慢慢发现他虽然会笑,但笑的时候却不一定高兴。 就像这会儿,唐晓知道他不高兴,却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 拿干粮做饯别礼,听着确实是寒酸了些,可这也是他目前能给的最合适的东西了。 “你……是不是饿了?”唐晓搓了搓自己手心儿,略有些局促地道,“你等等,我这就去做饭。” 他脚下刚动,宋继言横身挡了他一步。 “先去洗洗吧你。”宋继言拽着小车,面无表情地从他身前路过,“身上脏死了。” “噢……噢。”唐晓愣了一愣,揪着裤腿儿看了看自己小腿上的鞋印子,“我这就去洗一洗,你等我会儿。” 唐晓匆匆忙忙去后院儿打了水,拎到小屋后头,从头到脚擦了擦,脏衣服泡进水盆里,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等收拾利索,他赶忙往火房的方向去。 这回了小院儿,抬头一看,火房那头炊烟袅袅的,隔着窗户望进去,宋继言已经动作麻利地烧上了火,煮上了一大锅素面。 唐晓怔了怔,脚步都慢了下来,最后在门口徘徊了两步,探头往里看了看。 “这里用不着你,去屋里等。”宋继言头也不回,掀盖下了一大把青菜。 热气忽地飘起来,蒸腾得半间小屋都是白雾雾的。 宋继言挽着袖子,就在这雾气中一遍煮面,一边顺手清理灶台。 唐晓就在门口安静看着,悄悄摸摸的,忍不住露出个笑来。 宋继言的脾气确实不太好摸,有时候会不太讲理,偶尔还会摆臭脸,但……翻过面儿来,其实内里还是挺软乎的一个年轻人。 是个性格有些别扭的好人来的,唐晓心想。 “面很好吃。”唐晓连汤带水,呼噜呼噜吃了个盆光碗净。他撂下筷子,脸颊都被热汤熏出气色来了,笑得一脸的欢喜:“还是第一次有人做面给我吃。” “嗯。”宋继言吃得比他快很多,这会儿已经托着下巴在桌边等他半晌了,“然后呢?” “啊?”唐晓吃了个微撑,脑子都不大活络了,在那儿想了一想,就要起身收碗,“我去刷。” 宋继言另一只手按住碗筷:“坐下。” 唐晓只好坐了回去。 宋继言还是托着腮:“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啊……”唐晓又想了一想,“那……谢谢?” 宋继言盯着他瞧,瞧了一会儿,忽然坐直了,丹凤眼一挑,嘴角一抬,又是一笑:“你是真不打算说是吗?你身上那鞋印到底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唐晓就仔细观察他,慢慢能看出来点儿了,这么个笑法,沾点儿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就是在发小火呢。 不过发小火时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呢。 这么一想,唐晓就也跟着弯了眼:“没什么事,出摊儿么,有个磕碰挺正常的,不碍事儿。” “你磕碰了什么能磕出来个鞋印子——算了。”宋继言一下子站起身,那笑脸是说没就没,眉头微微皱起又很快松开。他手一抄,收了两人的碗,留下个后脑勺给唐晓:“随你。” 他说随你,唐晓便以为此事翻了篇。 结果第二天出摊儿,他推着小车一出门,宋继言在门口抱着胳膊等着他。 第12章 “啊!”唐晓真是三天两头挨宋继言的吓,“你怎么老是站在门后,也不出个声儿。” “出声儿你便不会被吓了吗?难道不是你胆子太小的问题。”宋继言抬手往推车上一搭,推着就走,“前面左拐还是右拐?” “这是做什么啊?”唐晓赶紧跟上,“你要一起出摊儿吗?不是,你去干嘛呀,你不是要养伤吗?” 唐晓不答,宋继言也不再问第二遍,反正推着车就顺着大路走。 “欸,等等,你慢点。”唐晓想拦也拦不住,只好一头雾水地指路,“不是那边,往右,前面右转。” 一路上,唐晓稀里糊涂的,他没明白,宋继言怎么突然就想着要跟来了?兴许是在家里待得太闷了?唐晓越想越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他那间房是租来的,地段偏僻得很,当时是为了租金能便宜些,独门独户的,四周连个邻居都没有。他早上出门,家里就宋继言一个人,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待久了确实无趣。 应该带宋继言去镇子上转转的,唐晓心想,年轻人果然还是好个热闹。 第7章 这去镇东出早摊儿,虽说人来人往的看着也热闹,可说来到底还是在做小本买卖,平头百姓,赚钱的营生就没有容易的,卖了力气还得赔着笑。 想到这里,唐晓悄悄咪咪地看了看宋继言的背影。 该说不说,宋继言不愧是习武之人,宽肩窄腰的,身形板正得紧,身量又高,往哪儿一站都很扎眼,唐晓试了一下子,真是怎么都想象不出宋继言在馄饨摊上吆喝着卖早点的模样…… 他正瞎琢磨呢,宋继言就跟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突然一回头:“盯着我傻笑什么呢?” “没、没有啊……”唐晓吓一激灵,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你心虚什么。”宋继言转过身来,朝着唐晓一歪头,嘴角微微一卷,这回是真笑了,眼尾都挑了起来,笑得多少有那么点儿小得意的样子。 唐晓这才反应过来,宋继言这是拿自己寻开心呢。 宋继言这人吧,年纪不大,可真是一点儿没把唐晓当年长的人对待。唐晓有心训他半句,自己巴巴地想了一想,又怂怂地作罢了。 哎,唐晓心里直叹气,手往前面的肉铺一指:“我去取肉馅,你在这里等一等。” 唐晓的馄饨馅儿,都是在陈哥的肉铺这里定下的,每天固定的时辰来取。陈哥会帮忙把肉馅提前剁好。俩人相处得久了,彼此很熟悉。 “这次的肉钱就免了吧,上次你帮我的忙,我还没机会谢谢你。”陈哥朝唐晓一仰头,取毛巾擦了擦手,转身撩帘进了里屋,“我去给你拿肉。” “欸,那可不行,两码事,一码归一码。”唐晓也不和他多嘴,自己绕到案台里侧,掏出对方存钱的小抽屉,啪啦啦将铜板串子尽数倒了进去,“上次你送我的里脊肉,我吃了两天才吃完呢。” 说完,熟门熟路,也跟着撩帘进了屋。 宋继言抱着胳膊靠在门外,不言不语的,一双丹凤眼,压低了眉头,从左边扫到右边,仔细打量着肉铺。 肉铺前台挂着一串串打理干净的精腿肉,旁边则倒挂着两只处理过的小肉猪。 那肉猪被绳子紧紧拴住了前蹄,那绳子的绑法……怎么看,怎么有些眼熟。 宋继言姿势不变,眼睛微微一眯。 这时帘子一撩,陈哥举着一个铁皮桶,从里头大步走了出来。唐晓跟着他身后:“陈哥,给我吧。” “你别沾手了,沉,我放你车上。”陈哥朝着推车走过来,抬着铁桶的胳膊肌肉虬结的。 一直没作声的宋继言忽然横了一步,拦在陈哥身前,淡淡一笑:“给我吧。” 陈哥沉默着迟疑了一瞬,唐晓被他挡住了,从他肩后努力地露出上半张脸来:“陈哥,你给他吧,他和我一起的,力气很大的——” 话没说完,宋继言从陈哥直接手里接过铁桶,一回身,轻轻巧巧地放到了小推车上。放完,他又转回来,看似无意地抬了抬肩膀,一歪头,也不知是对着陈哥还是唐晓说的:“我以为多沉呢。” 唐晓笑呵呵的,从陈哥身后挤过来:“陈哥,这是宋言,我说他力气很大的。宋言,这是陈荣,你跟着我一起喊陈哥就好——欸你等等啊!” 宋继言推着小车,说走就走。唐晓在后头追了他几步,又瞅了瞅他侧脸,自个儿寻思了一下,试探着问:“你不高兴吗?” “哈。”宋继言笑了一声,“我看起来不高兴吗?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他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来,“不出来这一趟,都不知道你有这么‘有趣’的朋友。” “是……是吗?”唐晓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看得出宋继言又不爽了,但不知道他为啥不爽。陈荣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他不知道宋继言最终的“有趣”是指什么。 “陈哥人挺好的,我初来乍到时,生意做不好,他挺照顾我的。”唐晓扣扣手心儿,“教了我挺多东西……” “是挺多。捆绳子的手法——”宋继言忽然插话,“这玩意儿也教是吧?” “啊?你怎么知道?”唐晓愣了愣,一脸惊讶,“那法子可好使了,是陈哥骟小公猪时用的,捆好了吊在高处,绝对挣不脱——” 唐晓声音越说越小,后来干脆闭了嘴。 从侧面看过去,宋继言好像还是那副笑模样,可腮帮子似乎有些发紧,额头青筋若隐若现。 第13章 就宋继言这幅小性子,唐晓有时候是真的摸不准。刚刚他明明是生着气的,这会儿竟又和周围的摊主说笑起来。 “小后生,你和小唐是什么关系啊?”趁着茶摊儿还没忙起来,张二爷摇着蒲扇,凑到馄饨摊儿旁边闲打听,“原先没见过你。” “是远方的表亲。”宋继言支好了摊位,也不用唐晓上手教,自己蹲在那里就开始生火烧水架炉子,动作利落得紧,“我出门办事路过这里,正好顺路看看哥,早上也跟着过来搭手帮帮忙。” 这一声哥叫的,唐晓后脖子直发麻。 “兄弟俩就是得互相帮衬。”张二爷拿蒲扇拍拍宋继言后肩,“小伙子不错。” “你刚说你姓宋是吧?那我就喊你小宋了啊。”庆嫂也过来凑热闹,笑吟吟地往宋继言脸上瞧,“你们两兄弟……”她看看宋继言,又看了看在一旁抱着盆给肉馅调味儿的唐晓,“眉眼长得不大像啊,但模样都生得好,生得好。”庆嫂这个高兴,一通夸,“各有各的俊俏,还都能干,以后不知道会配上哪家的姑娘……啊对了,这是我姑娘,桃儿,过来喊人。”说罢往后一扯,从身后扒拉出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小桃,有时候会跟着她娘一起出摊儿,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是一副有些腼腆的性格。 大抵是因为怕生,小桃躲在她娘亲身后,圆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继言,但半天都不肯吭声。 唐晓在旁边看到了,便朝她招招手:“桃儿,来。” 他们这几个小摊主,平日里有个什么事情,互相都会照应一下。庆嫂有时候生意好,实在忙不过来,唐晓就会帮忙带一带小桃。 小桃跟他也熟,一喊就过去了,过去也是往他身后边一躲,然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地望着宋继言。 “桃儿,这是宋言。”唐晓朝她弯弯腰,“你喊宋哥哥。” 宋继言把手里的木柴扔进火炉,拍拍手站起身,瞧了唐晓一眼:“她喊你什么?” 小桃惴惴地看看唐晓,主动答了一句:“唐叔叔。” 宋继言又看了唐晓一眼,然后趁四周没人注意,一探身,飞快地贴着他耳朵说了一嘴:“你占我便宜。”说完一蹲身,架着胳膊朝小桃一笑,“你喊我小宋叔叔就好。” 唐晓耳根子一热,下意识挠了挠耳垂。 他本身没想过要占辈分上的便宜,他就是觉得宋继言年纪轻,还带点儿小孩儿脾气,说话一没过脑子,顺其自然就把对方和小桃儿归到一个辈分去了。 也是,称呼可不能乱叫,唐晓有点儿尴尬,好在这会儿出镇赶路的人多了起来,几个摊位全都忙活了起来。 有客的时候,他下馄饨,宋继言就在旁边帮忙生火烧水。没客人,他就擀面包馄饨,宋继言背对着他蹲在另一边,和小桃待在一起,俩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唐晓看了他俩半晌,终是没忍住,举着沾着面粉的手走过去瞧了瞧。 小桃脸蛋儿红扑扑的,看上去格外兴奋,手心里捧了什么,正举在胸前。宋继言和她是同一个动作,转头看到唐晓过来,就带着小桃一起转过身来,然后朝着唐晓的方向,手掌一摊开。 那手掌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唐晓就注意到他手指修长了,还怪好看的。 小桃也学着宋继言的模样,冲着唐晓一摊手,下一瞬,四五只蝴蝶呼的一下腾空而起,扑棱棱地炸开了花,飞得到处都是。 唐晓吓了一跳:“啊!”后退半步再定睛一看,那好像不是什么蝴蝶,而是撕出来的纸……他再仔细一瞧,那纸也不是别的纸,正是他摊子用来抹桌子的油纸。 “这是什么啊?”唐晓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小玩意儿。 “小把戏而已。”宋继言站起身,将纸蝴蝶一只一只捉下来,再放进小桃手心里,小桃特别开心,捧着就去给她阿娘看了。宋继言转过头来看唐晓:“哄小孩子开心用的。” “噢……你还会这个。”唐晓一脸惊讶,颇为意外地道,“没想到,你还挺会哄小孩子。” “怎么?”宋继言眼皮子一落,微微偏过头去,但眼睛还是盯着唐晓瞧,嘴角微微卷了卷,“我看起来不会逗小孩儿吗?” 唐晓先是点了点头,心说宋继言哪里像是会和小孩子相处的人,他自己就是一小孩儿啊。点完头,唐晓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好像不礼貌,便又赶紧摇了摇头。 宋继言的嘴角卷起来得更明显了一些,他反应过来,强行往下压了压:“我下头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皮得很,我没少管教。” 第8章 “你还有弟弟妹妹?”唐晓一听,眼睛都亮了,“你是家里的老大吗?” 闻言,宋继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他顿了片刻,脸色也跟着一沉:“打听我做什么?” 一听这个,唐晓立刻就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突然探听人家家事,好像确实是有些冒昧了。他便赶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见怪。” “我就是……挺羡慕的。”他低了低头,搓了搓自己手心儿,“我家没别的人了,就我一个。” 第14章 这话一出,宋继言的神色明显顿了一顿。 他下意识看了唐晓一眼,唐晓头还低着,便错过了他的视线。 这时,馄饨摊上来了两位食客。客人挪着小板凳落了座,桌子上还有上一波客人留下的碗筷,没来得及收。 “您且等等。”唐晓听见动静,便拿了抹布要去迎。 “你去起锅,这儿我来吧。”宋继言站在他身后,仗着身量,手一伸,便一把将抹布拿了过来,然后也不等唐晓有什么反应,麻利儿蹲身收了桌子,再一起身,那张脸上便带了笑:“二位客官,馄饨要几碗?” 就这么着,唐晓包馄饨下馄饨,宋继言待客,时不时的再帮着添个柴加个火,俩人搭伙干活儿,摊儿出得特顺,就连收摊儿都比往常早上不少。 “这就回去了?”宋继言左右看了看,路上南来北往的行人多得很,四周的小吃摊儿生意还都挺好的呢,只有他们的馄饨摊儿开始收拾架子了。 “对,卖空了就走。”唐晓把小板凳翻到小桌子上,抱着往上一抬,“今天有你帮忙,卖得快。”他说着话,抬着桌子一转身,宋继言杵他旁边,动作特自然地接了过去,又是搬又是抬的,手脚快得很。 唐晓什么活儿都没抢着,两手空空地站在一旁,还不大习惯,自己在那儿小愣了一下,才慢慢反应过来。他搓了搓手,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来:“今儿个收摊儿早,中午来得及,我给你做些肉饼吃。”他想了想,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补了一句,“我做肉饼也很好吃。” 宋继言蹲在小车旁,正在检查那一车的锅碗瓢盆栓得牢不牢,听见了,便回头看了唐晓一眼:“自己夸自己也可以?”他把头扭回去,嘴角微微翘起来,“我说好吃才作数。” “那、那你多尝尝。”唐晓高高兴兴的,“我再做个酸辣汤,你爱不爱吃酸——” 唐晓给宋继言做好吃的,主要也是为了犒劳一下对方,这一上午没少忙活,确实也帮上不少忙。他本来以为,宋继言跟着出摊儿,是在家里待烦了,想出门图个新鲜,可谁知打这之后,宋继言是天天都跟着一起走。 唐晓哪儿好意思让一个正在养伤的人出力做工,便拦过几回,可宋继言也不听他的,根本拦不住。后来他实在是过意不去,便从每天赚来的辛苦钱里,分出来了一部分。 “这钱不多,你别嫌弃。”唐晓还规规矩矩地用细绳将铜板串了起来,“就……就算是你这几天上工的工钱。” 宋继言上午出摊儿,下午修行,两不耽误,这会儿刚从后院回来,看看唐晓,又看看钱串子,接过来在手心儿里掂了掂。 唐晓好言相劝:“你好好收着,等你伤好了,拿来做路上的盘缠,遇到什么事情,也好应个急。” 宋继言掂钱的手一停,薄薄的眼皮一抬,斜睨着望了过来:“这么着急赶我走?嫌我占你的床?” “不是,怎么会呢……”唐晓一愣,赶忙摆了摆手,想说点什么,又实在嘴拙。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些年,他一直一个人住,有时候忙了一天,回了家,家里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遇到高兴的事儿,不高兴的事儿,也都只能窝在心里。 直到宋继言被他捡了回来。 其实最初也担过惊,受过怕,俩人一开始也相处不来,但接触的时间越久,唐晓就越清楚,宋继言虽然性子有些别别扭扭的,还有点儿小脾气,可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里养出来的孩子。 有他在,唐晓感觉家里似乎都有一股鲜活气儿了,晨起洗漱得排上个先后顺序,做饭得做双份,吃完了也不用管碗筷,对方就会洗,晚上睡觉,偶尔还能听见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唐晓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话按理他就不该说。 人家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家人,和他非亲非故,只是在这里短暂停歇,养一养伤。 就当做,是一份捡来的浅浅的善缘吧。 唐晓信这个,他这么想一想,心里好像又没那么空落落的了。他抬起头,有些讨好似地笑了笑:“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去做。” 唐晓忙着做饭的功夫,宋继言自己出了趟门。等再回来,手里大大小小的拎了不少木板。唐晓人在火房,没注意,等做好饭端碗上了桌,宋继言那边床架子都搭了一大半了。 “你这是……哪儿来的啊?”唐晓眼都瞪圆了,想起离这儿不远,确实有户做木活儿的人家,“你去镇口买的吗?用你的工钱?” 唐晓在那儿惊讶的功夫,宋继言床板都安得差不多了。他也没个趁手的工具,就拿床头那个旧擀面杖兵兵乓乓凑合着敲的。 不过架子都做了榫卯,结构也简单,不消片刻就装利索了。 唐晓那个破破旧旧的木板床,顿时延出来一大截。 宋继言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也不多做解释,冲着地铺就是一弯腰。 “欸等等!”唐晓赶紧抱住被子不撒手,“这是做什么!” “地上不凉吗?”宋继言揪着被子的手暗自使了劲儿,“怎么,你还想一直睡地上?” “不是不是!”唐晓慌了,被扥着往前出溜儿了几步,又赶紧往后拽,“这、这个使不得!” “你矫情什么?”宋继言皱了下眉,“床板不是搭好了吗。” 唐晓张了张嘴,也说不出啥别的来,脸都憋红了,但心里是真急啊,平时说话温温和和的,这会儿嗓门就有点儿大:“不行!” 宋继言盯着他微微眯了下眼,头偏开一点,又是那一副看似满不在乎的笑:“哈。” 他笑着一撒手,唐晓还拼命拽着被子呢,这一下没吃住劲儿,连连后退好几步,后背撞到墙上才停下来:“呃啊!” “随你的便。”宋继言撂下个冷脸,一转身就出了门。 唐晓抱着被子揉了揉后背,也顾不上疼了,赶紧追出去。 这宋继言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一关门一开门的时间,人居然就不见了。 “宋言——”唐晓懵懵地探出半颗头,试着喊了一嗓子,“再不吃,饭要凉了——” 第15章 喊完人也没回来,唐晓还在屋里等了会儿,也没个动静。他想了想,拿盘子将饭菜都扣好,自己便回了屋。 回屋顺手关门,关上,唐晓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将门留了条小缝儿。 这一宿沉沉睡去,第二天照常早起,唐晓困顿着睁开眼,迷迷糊糊看了下床,床是空的,宋继言还是未归。 但是昨个儿夜里留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关好了。 唐晓起身穿外衫,边穿边往床上看,看着看着,琢磨了一下,过去伸手在被子里摸了一把。 嗯……被子虽然叠得好好儿的,看上去像是没人动过,可被窝里是温乎的。 唐晓默默卷起唇角,又出门去火房看了眼,昨天剩下的饭菜都空了,盘子碗都刷干净了,全扣在锅里沥着水。 饭是吃也吃了,觉是睡也睡了,可人就是不现身。 这不就是小孩儿闹脾气吗? 唐晓好像有点儿摸着宋继言的性子了,他也不着急,自己推着车往院子里走,走到中间还回头看了一眼。 这会儿天还没大亮呢,院子里乌突突的,也看不太清。唐晓就又喊了一声:“我去出摊儿了,你好好看家。” 喊完他还等了片刻,偷偷打量了一下,院里依然静悄悄,他便推着车出了门。 唐晓前脚一出门,院儿里老树的树干上,一团枝叶忽地颤了一颤。 镇东,小食摊儿上。 这馄饨摊儿今天就只有唐晓一个人,周围的摊主还闲打听了几句。 “你家小宋怎么没来啊。”庆嫂嘴上唠嗑,手上也没闲着,“就你一个出摊儿。” “啊,他……没在。”唐晓温吞地笑了笑,也不多解释。 “那你可要自己忙上一阵了,我看你今天这生意还挺好。”庆嫂说着说着有些感慨,“这还是有兄弟好呀,什么事情都能互相帮衬着。” “宋言……也不会在这里住太久。”唐晓搅和着锅里的馄饨,“他就是,来看看我,过阵子就走了。” “哼嗯。”张二爷趁着歇活儿的空档,也跟着聊了几句,“我看这个小宋啊,可不是会埋在这小摊儿上卖馄饨的面相。” “哟,你这说书的什么时候还会看上面相了?”庆嫂直撇嘴,“你看得能有西街会算命的老李头准?” 第9章 “他那有什么准不准的,他那就是个靠嘴皮子吃饭的假半仙儿啊。”张二爷还挺不服,“他要算得准,还能一天天的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你要非得说你会看面相,那我也会。”庆嫂低头调着卤汁,嘴上打趣,“我看小宋桃花一定旺,他长得那么俊,准是惹上过不少桃花债。”说着一抬头,“小唐,你说我相得准不准?” 唐晓哪里会知道呀,就讷讷的,笑得有点儿傻气:“兴许吧……” “欸!小唐。”庆嫂忽然来了兴致,“你还有什么兄弟不?你家兄弟是不是都长得这么——” 话没说完,一道拖着长调儿的声音横插进来:“什么兄弟?你还有兄弟呢?” 周围的人,明显神情瑟缩了一下。唐晓也听出来了,心里头直叹气,但也没辙,只能硬着头皮转过去:“赵虎……” “什么赵虎!虎哥的名讳也是你叫的!”赵虎身后的小弟们立刻窜了出来,“叫虎哥!” 那赵虎也就是个二十三四的岁数,比唐晓小了好几岁呢,这虎哥是真叫不出口。 唐晓只能闷闷地拿着抹布擦了擦桌子,强打起精神来迎客:“四位客官,要上四碗馄饨吗?” 小弟狗腿地给赵虎摆好板凳,赵虎一撩衣摆,屈腿坐下:“来四碗,每碗加份烫肉。” 唐晓愁得慌:“……您来得晚,烫肉没有了。” “嗬?你这小老板!”另一个小弟砰的一砸桌子,“你不想在这儿混了是不是?上次没有,这次还没有?你敢驳我们虎哥的面子??” “不是。”唐晓一脸为难,“是真的卖完了,您想吃,下次还请赶早……” “我赏脸吃你碗馄饨,怎么的?还得起个大早?”赵虎脸上一冷,“我老子娘都管不了我,你又算哪根葱!” 小弟们在一旁起哄架秧子:“就是!虎哥来给你捧场,你还拿上架子了!” “你别跟我说别的,今儿我们哥儿几个,一定得吃上这一口。”赵虎说着话,脚一抬,翘起个二郎腿,“别愣着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去买也好,赶紧,把这个烫肉给上了,虎哥我就坐这儿等着,吃不上,谁都别想——”他拉拉着调子,鞋底就要往唐晓的小腿上踢。 说时迟那时快,唐晓忽然觉得一股大力,从后领口传来。那赵虎的脚没踢到呢,他就被扥着往后撤了一大步。 他没个防备,身形不稳,一只手抵在他背后,正正中中,扶了他一把。 他一侧头,一道影子越过他,和他换了个前后的身位。 “呃……”唐晓愣了一愣,“你怎么——” 宋继言出现得实在太过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呢,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挡在了唐晓面前。 第16章 唐晓被吓了一跳,赵虎明显也被唬了一下,腿都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不是,你谁啊?”赵虎反应过来,声势又壮了起来,叉着腰一起身,“这儿有你什么事儿?我告诉你,别多管闲事儿。” 赵虎一站起来,他那三个小弟立马也跟着半围了上来,嘴里骂骂咧咧。 宋继言站在中心,身量比所有人都高上一截,也不言语,腰板挺拔,就那么微微垂着眼,紧盯着赵虎。 宋继言平时生个小气脸上都会带笑,这会儿却一点表情都没了。唐晓在背后一直瞅他脸色呢,这时觉出点儿不对来,赶忙拽拽他衣袖,凑近了说悄悄话:“宋言,你别和他们一般计较,别惹事啊。” 宋继言挡在那里不动弹,唐晓更紧张了,一着慌,便上手握住了他手腕,还轻轻晃了晃:“我来招待他们,你……你别……” 这一晃吧,倒把宋继言的脑袋晃偏了半分。 宋继言侧头瞟了唐晓一眼,反手在他腕骨上捏了捏,再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去下你的馄饨。”说话时,唇角有点儿半卷不卷的,看上去总算不是刚刚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了。 唐晓被他推开了,还是不放心,半退着步子往小车走,还频频回头朝他那边张望。 “几位客,烫肉确实卖空了。”宋继言边说话边挽袖口,还真摆出一副待客的笑脸来,“不如尝尝小摊儿的馄饨,也很好吃。” “好不好吃我用你说?”赵虎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你到底谁啊?” 宋继言目不转睛,盯着赵虎的脸:“是新招来的伙计。” “你一个伙计,你说吃什么,我们虎哥就得吃什么?”旁边一个小弟开了口。另一个人也跟着搭腔道:“就要烫肉!你听得懂人话吗?” 哪一个说话,宋继言就仔细去看哪一个的脸。 “客官,烫肉的肉馅是需要事先腌制过的,现在就算立刻去买,口感味道也都不对。”宋继言被几个人围在中间,不急不慌,脸上还是那副笑脸,“不如明日再来,小摊儿这边预留四份烫肉,一定会让几位吃得尽兴。” “说得好听。”赵虎靠近了半步,伸手戳了戳宋继言肩头,“你小子诓我怎么办?” 他这儿一上手,唐晓那边立马警惕起来。 宋继言虽然每天都有在修行,但就是打打坐,外行人也看不出个门道儿,唐晓根本不知道他身手究竟怎么样,能不能一个打四个……更何况,他肩膀的伤还没好利落。 唐晓紧张啊,生怕宋继言吃上亏,这会儿一见不对劲儿,马上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 宋继言背对着他,看不见,可赵虎却是看得真真切切。 赵虎一扫眼,看到唐晓举起擀面杖了,眉头登时一皱。 “欸!算了算了,算我晦气。”赵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招呼小弟搬凳子都坐下,“赶紧上馄饨,别耽误老子的工夫!” 馄饨四碗,唐晓端着托盘儿就要上,宋继言半路接了过来,也不看他。唐晓啊了一声,小声嘱咐:“刚出锅,别烫到手。” 等那四个人吃完,宋继言过去弯腰收拾空碗,起身的时候差点儿撞到赵虎。赵虎骂了一声不长眼,抬腿踹倒一把椅子,甩下一句“钱记账上,明天再来”,便带着小弟扬长而去。 唐晓过去扶椅子,旁边的摊主也都凑上来帮忙搭了几把手。 收摊儿回家,宋继言推上车便走,还是一声不吭的。唐晓追在旁边,紧着问他:“你没事吧?” 他也不答,只是闷着推车。 等进了家门了,唐晓这才想起来,宋继言这幅样子,好像还在生昨儿个的气。 可早上闹这一通,他这时连对方生的啥气都记不清了,脑子里全是明天该怎么办。 “肉是可以留,可……”唐晓直叹气,“可谁知道赵虎什么时候会来。” 唐晓是真有点犯难了,做小生意的,就这种当地的小地痞最难缠,一个不留神,逆了他的意,回回遇见了,都要来寻麻烦。 “所以呢?”宋继言靠在墙边,低眼看着面前的唐晓,“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说什么?”唐晓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瞅着他,“你又不生气了?” “哈……”宋继言似乎是气笑了,也可能是有些无奈,低头朝唐晓逼近一步,“‘我胆子小,怕惹事,我一个人应付不来,’这话你是一点都不会说吗?” 唐晓温温吞吞的,半天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宋继言脸色往下一沉,这回是真把不高兴摆脸上了,“‘我想你明天和我一起出摊儿’,这句也不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晓总算是明白过味儿来了,他也是真没想到,宋继言会因为这个闹别扭。 “那我也不能总是靠你帮我平事儿啊。”不知怎的,唐晓有点想笑,“你走了以后,他们再找我麻烦,我还是要自己解决的呀。” 这个宋言,唐晓心想,有时候觉得他做起活儿来挺懂事儿的,可有时候偏偏说话又像个小孩儿似的。但不论哪一种,都是好心来的。 唐晓都能察觉得到,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些,还顺嘴逗了那么一句:“所以我说了就能管用吗?那我说你就留下来,别走了吧,你还真不走啦?” 宋继言沉默了半晌,眼睛转到别处去,过了一会儿,忽地又转回来,薄薄的眼皮一抬,露出一双透亮的眼:“你试一试。” 第17章 唐晓懵了一下:“试……试什么?” “不知道。”宋继言歪着脑袋,靠在墙边,眼珠盯着唐晓,稍作停顿,复道,“……试着求我别走?” 这话说的……唐晓先是有些窘迫,自己反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宋继言大抵是在和他说玩笑话。 “别闹了。”唐晓低头挽起袖子,“我去做饭,今天吃面,可不可以?” 饭吃完了,下午还有的忙,赵虎这人虽是个麻烦,但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 忙碌一天,洗漱过后,唐晓吹了蜡烛,被子一卷,翻了个身,正要在他的小地铺上歇息,宋继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那个赵虎,到底是因为什么总找你的茬儿?” 第10章 “啊……那是……”唐晓裹着被子,有点支吾。这事儿吧,想从头解释,话头就得扯出去很远,他想了又想,简单一句:“原来……多少算是有些过节吧。” “过节?有来有往才叫过节。”宋继言躺在床上,似乎是轻声哼了一下,“否则,就叫做你单方面挨欺负。” “欸——”唐晓一听这个,不乐意了,揪着被角挪了个姿势,“怎么就挨欺负了?我跟你说,当时他在我手底下,也没讨到好呢。” “他还对你动过手?”宋继言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听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也翻了个身,“你挨他打了?” “那也不是光挨打啊,我也打他啊。”唐晓寻思,这怎么说得好像自己很好惹一样,他挺不服气的,掀被子就坐了起来,一边转身一边道,“那你是没看到,我给他打成什么样——啊!!” 屋里没点灯,天一黑,就纯靠着窗外那点月光照着亮儿。 月光本就惨白惨白的,宋继言还生得白,他又不打招呼,就蔫出出地弓着身子坐在床边,手肘架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自己下巴颏,就这般不声不语地瞧着唐晓。 自从床板子加宽以后,那床边就紧挨着唐晓的地铺,宋继言保持这么个姿势往床边一坐,唐晓坐起来一回头,俩人那鼻尖儿差不多都快贴上了。 “啊!!”唐晓吓得心直突突,叫一声不够,又叫一声,“你干什么呀!!大半夜的这么吓人!” 宋继言托着脸蛋儿,脑袋一歪:“你胆子小成这幅样子,还能打人?” “那、那是一回事吗?!”唐晓直捋胸口,“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长得好看也不兴这么吓啊!你睡觉就好好睡觉,你别折腾了行不——” “嗯……”宋继言嘴角往上扬了扬,托着脸的手心儿,又往中间挡了挡,“好看?” “啊?”唐晓稀里糊涂的,“什么?” “‘长得好看’,你方才自己说的。”宋继言晃了晃上身,嘴角被挡住了,可眼睛是弯的,“觉得好看?” “什么什么……”唐晓让他这一吓,魂儿都飞了半截儿,哪里还有心情和他抠字眼儿,自己气咧咧地盖被一躺,“睡觉。” 之后二人再无交谈。 夜深人静,时至子时。 唐晓睡得正熟,呼吸声都均匀了。宋继言仰躺在床上,突然睁开双眼,眼中甚是清明。 “唐晓?”宋继言轻声唤了一句,唐晓熟睡,自是没有反应。他等了片刻,起身下床,穿上外衫,便轻手轻脚地去了前院。 宋继言站在院中,从怀中取出几只纸蝴蝶。 那蝴蝶本是逗小桃开心时用的,此时被他在指间撕了几下,又团成一团,再一抖落,竟化成了一只小巧的纸鸟。 “去。”宋继言轻念。 纸鸟仿佛活了一般,羽翼一展,瞬间窜入夜空之中。 宋继言紧随其后,身形轻巧,在院墙树间几个起落,没过多久,人便追着纸鸟没了踪迹。 小镇最繁华的中心街上,灯红酒绿,仍然热闹。 一道朱红的大门打开,赵虎喝得两颊微醺的,从里面脚步虚浮地走出来:“好、好,这地方酒好,我、我没喝完的,给我留好了,下次、下次还来。” 他说话大舌头,对里头的人摆了摆手:“别送,不用送,我没醉,自己……能走。”说完,嘴里还唱着什么曲儿,摇头晃脑,沿着街溜溜达达。 夜风似乎吹淡了酒气,赵虎哼着歌儿,正在那儿吊嗓子呢,肩膀忽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什么玩意儿?!”赵虎激灵一下,清醒不少,眯缝着眼,就看到左肩头那里,似乎有什么纸屑飘飘忽忽地落下。赵虎拿手挥了挥,嘀咕着:“什么鬼东西……” 就在此时,宋继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背后。 赵虎再次哼起小调儿,脚下一拐,抄了个近道,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宋继言负手站在巷口,左右看了看,确认远近无人,便一步一步也跟了进去。 那巷子的墙根底下堆了几个空竹篓,宋继言路过时,脚下使巧劲儿一踢再一勾,那竹篓便弹了一弹,被他接在手里。 第18章 翌日清晨,寅时三刻,唐晓准时醒来。 醒来一睁眼,屋里还没大亮,周围影影绰绰的,就看见一把乌黑的发尾垂在他脸侧。 唐晓还没完全醒过神儿来,停顿了一下,方才吓出声来:“鬼啊啊——” “唔。”宋继言轻哼了一声,眼皮子滚了滚,也没睁开,反倒是揪着被子,往脑袋上裹了裹。 “啊……”唐晓缓过神来,扒在床边一看,家里没闹鬼,那头发就是宋继言的,他睡觉时贴边儿躺的,头发就沿着床边落了下来。 “你怎么、怎么一天天的这么吓人。”唐晓苦兮兮的,睡前挨吓,睡醒也挨吓。 宋继言脑袋半蒙在被子里,说话声音都是闷闷的:“……别吵。” 唐晓没再说啥,嘴里嘟嘟囔囔了几句,就披着衣服洗漱去了。 洗脸的时候他还琢磨呢,回头地铺还得挪个位置才行,俩人现在睡觉的地方也挨得太近了,宋继言若是起夜起急了,不留神估摸都能一脚踩他脑袋上。 而且,这回也不能怨他胆儿小,平日里都是宋继言先起的,唐晓起身的工夫,宋继言一般都收拾利索从院儿里回来了。 今儿个也不知怎的了,破天荒的,他竟然懒床了。 那一会儿出门,还叫不叫他? 唐晓拿毛巾搓搓脸,心里头正犹豫,手一撂下,这才看见宋继言端着水盆,半闭着眼,正靠在一旁的老树下补眠。 唐晓凑过去看看他,正好手上还带着水珠呢,就使坏,往他脸上弹了弹:“你今天怎么这么困啊?” “不要闹。”宋继言眉头微微一皱,撩起眼皮,下意识就去捉他手腕。 唐晓本能一躲,宋继言的手顿时抓了个空。 这一下子,他算是彻底睁开了眼,兴许是还没挨过困劲儿呢,这回倒没故意做出那副半笑不笑的神色来,脸上明明白白摆出“不高兴”三个大字。 “噢……”唐晓怂怂地道,“那你这么困的话,要不……要不你就别跟着出门了?” “嗯,对,你自己去吧。”宋继言扭开脸,留了个后脑勺给唐晓,“自己去,勤等着挨人欺负,回头叫那几个泼皮一人踹你屁股一脚。” 这话完全就是个气话了,宋继言不知道是在发起床火儿,还是在耍小脾气,反正话说的不好听,但出门时该推车还是推车,一把子力气没少卖。 唐晓现在似乎能摸到点儿宋继言的脾气了,有那么点拧巴的意思,但拿着巧劲儿就能摸。 摆馄饨摊儿的时候,赶上生意最好的时段儿,唐晓一个人其实也忙得过来,毕竟之前都是一个人这么扛过来,但这回偏偏动不动就要喊一喊宋继言。 “宋言啊,你过来,帮我添点柴火吧。”唐晓偷偷拿眼尾扫过去,“我这儿实在腾不出手。” “还有这个,水不够用了。”唐晓故意朝宋继言讨好地笑笑,“辛苦你去打一桶新的来。” “你手是干净的,来,重新帮我挽一下。”唐晓活儿干了一半,袖子有点儿往下掉,便冲着宋继言举起手,“挽上三折,对,这样就好。嗯……这个给你。” 唐晓朝宋继言手心儿里塞了块小冰糖。 “糖?”宋继言捏着冰糖,举到眼前看了看,眼神再一错,视线便落到了唐晓脸上,“你当我小孩子?” 唐晓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就能拿出几块儿冰糖来,平时还是给小桃准备的。 “嘿。”唐晓也觉得有点儿拿不出手,就腼腆地笑了笑,“只有这个,你别嫌弃。” 宋继言看了看他,不置可否,转身便走开了。 走开没几步,脸颊上便鼓囊囊的了。 可不就跟小孩儿似的,唐晓偷偷看了他几眼,心想,其实还挺好哄。 第19章 小馄饨摊儿支了一早上,烫肉卖得快,这会儿已经快见底儿了。 唐晓撩开盖子往锅子里瞧了瞧,左右有些为难。 关键是他不知道赵虎那群人究竟什么时辰会来,或者说,今天还来不来。这谁也说不准。那赵虎压根儿就不是非得吃上这口肉,他就是要寻唐晓麻烦,故意的。 所以说,肉馅留下吧,人不一定来,可不留吧,来了一准儿又得闹事儿。 一想到这里,唐晓搅和着锅里的小馄饨,在那儿耸着个肩,接二连三直叹气。 宋继言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唐晓几眼,一侧身,和隔壁的庆嫂露出个笑来:“嫂子,我和您打听个事儿,我看昨天那几个人,不像是吃饭的,倒像是来找茬儿,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您知道吗?” “你说赵虎啊?知道啊,这地界儿谁不知道他啊。”庆嫂豆腐摊儿上正清闲,一听这个,立马精神了,“那是赵家的小公子,赵家在这镇上也算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家里头俩儿子,大的很争气,人去外地闯荡了,小的……”庆嫂说着话,一撇嘴,“小的也算名声在外。” 第11章 “哦?”宋继言道,“怎么讲?” “那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庆嫂道,“横行霸世,飞扬跋扈,天天带着一群小混混耀武扬威的,那就是一个混世魔王啊。” “原来如此。”宋继言点了点头,“那……他和我哥有过什么过节吗?我听我哥提过一嘴,但并未细说。” “这……说来话可长了。”庆嫂回忆道,“那都两三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你哥刚来这里做生意,正好赶上那小魔王带着人来镇东收……收什么保护费。你哥当时是头一个。他那时初来乍到的,身上好像也没多余的钱,就死活不肯交,后来好像就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宋继言轻声重复了一遍,“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哥一个?” “那可不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庆嫂记起当年事,颇有些愤愤,“哎,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哪个没受过那些人的气。”她想了想,又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不过你哥也算不得挨了欺负,就你们摊儿上那个小凳子,现在就两把了对吧?最初可是有三把的。你哥当时抄着凳子就冲过去了,那么多人拦都没拦住,他挨了不少打,可也没吃多少亏,反正就死盯着赵虎一个人揍。哎哟,那模样凶得咧,你是没见到,我当时和他不熟,还有点怕他……反正,那顿架打完,赵虎好一阵子没来,保护费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你哥后来带着伤出摊儿,我看他也没个人照顾,就把家里的药给他拿了点……这一来二去的,就熟了嘛,后来才知道,他性格很好的,很好的一个人啊。”庆嫂说着叹了口气,“生活都不容易,谁没个拼命的时候呢。” 宋继言移过眼,往馄饨摊的方向望了望,热锅烧开了水,蒸腾的水汽氤氲而起,唐晓便被这层热乎的雾气包裹着,平凡而忙碌。 最后那一锅烫肉还是卖了个干净。 有人寻麻烦归寻麻烦,唐晓心说,就算天塌了都不能碍着我做小生意。 馄饨卖空了,俩人推着小车往回走,路上经过南大门,远处呜呜泱泱地围了一群人,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瞧。 唐晓抻着脖子,往人群的方向探了探。 宋继言朝他侧了侧眼:“去看看?” “啊……不了吧。”唐晓犹豫地道,“推着车,也不方便,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话音没落呢,就看到说书的张二爷,摇着小蒲扇,一路小跑着往回返。 老爷子满面红光,面带微笑,也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乐出来的。 “张老爷子,您慢着点啊。”唐晓喊了一声,“脚下留神啊。” “小唐!小宋欸!”张二爷隔着半条街,直超他俩招手,“赶紧看看去吧!快去快去!一会儿没得看了!就在那南门的后巷子里!” “什么……”唐晓这好奇心一下子就给吊了起来。他一扭头,招呼宋继言:“走走走。” 宋继言推着车,脚下一抬,嘴角也跟着一抬,跟着唐晓就往南大门去了。 南城门下有条暗巷,平时僻静得很,现在却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是人,唐晓也挤不进去。 不过他也不用挤进去,他站在巷子口,一仰脖,立马就看到那巷尾的桥洞下,齐刷刷吊着四个人。 绳子捆着胳膊和腰,四个人那捆得是一个比一个结实。每个人都鼻青眼肿的,嘴里还塞着布条子,在那儿呜呜咽咽的,下也下不来,喊也喊不出声。 “中间那个不是赵家的小儿子吗?”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怎么让人给捆这儿了?” 另一个人看笑话:“呵,惹着仇家了呗,这下手挺黑的。” 唐晓也认出来了,何止是赵虎啊,还有昨天那三个小弟,一个挨一个的,谁都没跑了。 “这是……”唐晓直发愣,“这怎么……”他指着那四个人,看了看宋继言,一脸的惊讶,“啊!宋言你昨天——”他话说半截儿,赶紧降低了音量,“你今天早上困成那样,你、你不会……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干坏事了?” “哈。”宋继言笑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干坏事了?” “我——”唐晓正磕巴呢,不远处,人群忽然开始散开了。 “别看了别看了,都别围着了。”几个捕快打扮的人赶了过来,后面还有人带了木梯子,“把地方腾开,散了散了。” 唐晓神情一滞,脸色刷地白了几分。 第20章 宋继言立刻就看出他神情不对了:“怎么了?” “走……走吧。”唐晓拽了拽宋继言袖子,低着脑袋,“别凑热闹了。” 宋继言往桥洞那头望了望,那边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五六成,捕快们顺着墙根正在架梯子。他收回视线,又看了看唐晓瑟瑟缩缩的模样:“你怕什么?”他顿了顿,含糊地道,“又……没人看到。” 唐晓手里揪着宋继言袖口,直摇头,小声地一个劲儿重复:“不是……咱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宋继言一垂眼帘儿,先是瞥见唐晓脑袋上的发旋儿,然后又看了看他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 “走吧走吧。”唐晓在那儿嘟嘟囔囔的,宋继言一下子扭过头,唇角飞快地卷起一丝儿不显眼的笑意。 “胆小鬼。”宋继言嘴上虽是奚落了这么一句,可却反握住唐晓的小臂,就这么一手推着车,一手领着人,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去。 唐晓紧张了一路,那个哆嗦劲儿,直到进了家门才算缓了过来。 “所以说,真是你干的?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种事哪有撸袖子就往上莽的……”唐晓在火房忙着烧水煮饭,还操着心,“这下闹得半城的人都知道了……那赵家有钱有势的,小儿子挨了这一顿好打,恐怕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宋继言蹲着添了火,就着水盆洗了把手,又将烧好的菜往桌子上端,“从头到尾,我可都没说过是我干的。” “好好好,不是你。”唐晓也跟着端了两盘菜,嘴上应和着,心里想的是“不是你还能是谁?”就赵虎和手底下那三个小混混,头一天刚寻过小馄饨摊儿的麻烦,第二天就整整齐齐吊桥洞去了,还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这除了像是大半宿没睡的宋言干的,还能是谁? 俩人端菜上桌,面对面一落座,宋继言一挑眉:“今天什么日子?一顿四个菜?” “好日子嘞。”唐晓把荤菜往宋继言那边摆了摆,整个人都笑呵呵的,“有江湖大侠,出手教训地痞无赖,还做好事不留名,这难道不是值得庆祝的好日子?” “嗯。”宋继言捧着碗,往嘴里送了口饭,嚼了嚼,咽了,再压了压嘴角,方道,“刚刚不是还说做事莽撞?” “那算是两码事。”唐晓挑了一筷子烧肉,往宋继言碗里夹,“吃肉,别光吃饭。嘿……”他傻笑了一下,“我看他们几个鼻青脸肿的,就觉着解气,欺负小老百姓,该打。” 那里头还有人是穿着里衣被挂上去的呢,那一看,就是硬从被窝里给挖起来揍的。 唐晓想想就觉得好笑,笑了一半,悄悄看了看宋继言的表情,又觉出不妥来,赶紧摆出一副严肃的脸:“不过下次可不许了,万一惹上什么大麻烦,再招上官府的人,那可——” 唐晓小口吃饭,还不忘在那儿絮絮叨叨的,就像是教训自家弟弟一般,话说的也随意。 宋继言坐在对面,是一耳朵都没听进去,就拄着半张脸,看着唐晓发着呆,思绪一时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这一日眨眼而过,到了晚上,两个人各自入寝。 屋里蜡烛一吹,顿时暗了下来,唯有窗外的月光能照些光亮进来。 那月光在外面不觉多亮,可在室内却是唯一的光源。唐晓睡前往外挪了挪垫子,这会儿一躺下来,脑袋的地方,恰好被亮光照着,多少有点儿晃眼。 唐晓也能凑合,裹巴裹巴被子,往头上一罩,半蒙不蒙的,背过身,正要闭眼,宋继言的声音从身后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唐晓,你不憋吗?” 宋继言下午打坐时偷偷补过觉,这时候不困了,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唐晓好好睡,就侧躺在那里支着脑袋,盯着唐晓的后脑勺瞧:“地铺打那么久,你腰不疼?” 唐晓缩在被子里不吱声,但宋继言习武,耳朵好使,听他呼吸声就知道他没睡。 “你早上偷偷捶过背,我看到了。”宋继言慢悠悠地拍了拍床板,“你的床,现在床上的地方也很大,你不回来睡吗?” 唐晓默默躺了好一会儿,然后裹着被子慢慢坐起身,再慢慢转过来。 “我……”他像是有几分犹豫,又像是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表情耷拉着,“我有话……要对你说。” 宋继言原本是侧躺着的,这下子便也跟着坐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架,还是托着脸的姿势,眼睛里直写着好奇二字。 “我吧……之前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唐晓支支吾吾的,实在是有一点不知如何开口,“我没办法,呃……和你太过亲近,就是说,不太合适。”唐晓一句话恨不得拆成了八句说,自己在那儿直扣手心儿,磨叽半天,终是一狠心一闭眼,“因为我喜欢男人,我、我是断袖,我——” 第12章 唐晓紧张得不行,脑袋越垂越低,还揪着被子直往下扯。 宋继言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下,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 “噢。”宋继言用手掌捂了下唇角,视线扭到窗外去,满不在乎地道,“你是个断袖,所以呢?” “所、所以……”唐晓愣了愣,他也没想到宋继言就是这么个平淡反应,就干巴巴地道,“所以说,我肯定不能和你同塌啊……那不是……” “你不能和我睡一起,为什么?”宋继言又将视线转了回来,这回特地坐正了,手肘垫在膝盖上,两手的指尖彼此交叠,眼睛一晃,在月光下显得亮晶晶的,还一脸的无辜,“难道你心思不正,对我欲行什么不轨之事?” 第21章 唐晓本来脸色就有些泛红,纯纯是紧张出来的,这会儿可好了,得加个更字。 “没有啊,没有的事,你怎么……”唐晓一着急,说话就有些磕磕巴巴,“你怎么会这么想!” “真的吗?”宋继言紧紧用掌心捂着嘴,脸侧到一边去,“没有那种心思啊?真就一点都没有?” “真没有啊!”唐晓慌慌张张地解释,心想宋言对他来说就像是弟弟一样的,怎么可能会有坏心思,“我就是——”他想说,就是当家人一般的,可话到嘴边儿了,又哽在了喉头。 人家只是在他这里暂住几日,养个伤,他怎么好自作多情地把人当家里人处。 再说,处便处了,可若是非得说出来给人家听,未免会有些蹬鼻子上脸,不识好歹了。 唐晓心有顾虑,话便顿了一顿,宋继言悄悄拿眼尾扫了扫他,又道:“我不信你,你先前不是还说我好看来的?” “啊?”唐晓早忘了,这都哪茬儿的事儿了,“不是,这也不是一码事啊。”宋继言说话在这儿绕来绕去的,都快把他绕糊涂了,“那也不是来个好看的男人,我就非得、呃……起歹心啊?我——” “那是不好看吗?”宋继言拄着脸,脑袋又歪回来,“我?” “那……那倒也没有,不好看……”唐晓蒙头蒙脑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 这一茬儿接一茬儿的,解释不明白了,唐晓正晕乎呢,忽然看见宋继言唇边的的那个笑了。 那嘴角咧的,真是手都挡不住。 “你……”唐晓一下子回过味儿来,对方这是拿他寻开心呢。 “你这人——欸!算了,睡觉!”唐晓也不管别的了,蒙着被子往褥子上一倒,就要自顾自地闭眼睡觉。 身后一阵窸窣的动静,有什么靠近了,紧接着褥子的边角就是一陷。 唐晓觉出不对来,迷迷糊糊一扭头,就看到宋继言的脸出现在他脑袋上空。 宋继言赤脚走过来的,许是嫌地上凉,直接就踩上了唐晓的褥子,再蹲下身一探头,头发一滑,都快滑唐晓脸上去了。 唐晓也没个防备,当即被吓得直往后缩:“啊啊你干吗啊?!” 宋继言蹲下身,一把薅住唐晓里衣的领子:“你就因为这个不敢和我同床而眠?你胆子怎么会小成这样?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唐晓拼命往后缩,后背都快贴上墙了,心说你就挺吓人的咧! “你打也打不过我,力气还没我大。”宋继言似乎是觉得他这副模样好玩儿,说话便说话,还要故意凑近了说,“又没贼心又没贼胆儿的,到底在顾虑什么?” “别、别闹了啊,我又没让你睡地上。”唐晓哆哆嗦嗦的,啪啪地拍宋继言拽着自己衣领的手背,“快回床上去,明天还要早起啊!” 这一晚好不容易折腾过去,可还不算完,宋继言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时不常地就要逗一逗唐晓。 唐晓在火房好好地做饭,宋继言招呼也不打,突然就靠过来,唐晓下意识一回头,鼻梁恨不得都能撞宋继言下巴上。 “干什么?!”唐晓吓一激灵,整个人都是一哆嗦。 宋继言垂眼看着他,这回笑得是不遮不掩的:“拿案板,切菜。” 唐晓怂怂地缩着肩膀,看着宋继言朝他身后的墙上伸胳膊。 “喊一声就行。”唐晓赶紧帮着把案板取下来。 宋继言接过案板,神色无辜地哦了一声。 唐晓就低头盛菜了,等拖着盘子再一转身,宋继言悄无声息地又贴了过来。 “啊!!还要拿什么??”唐晓盘子好险没端稳,“你能不能出个声??” 宋继言顺手把盘子接过来,慢慢靠近唐晓耳边,说悄悄话:“这次是故意的。” “呃……”唐晓直不楞登地瞅着他,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么着,过了两三天,唐晓惹了一脑门的官司,一个宋继言就挺不消停的了,没想到又过了两天,更不让人消停的来了。 那是一个午后,天儿好,阳光足,唐晓搬了个小板凳,在前院儿忙着擦他那个出早摊儿的小车,宋继言在后院打坐,本来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下午,院门外头突然有人拍门,门板拍得是哐哐响。 “开门!!唐晓!快点儿!给老子开门!” 其实听声儿就听出来是谁了,可唐晓开门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诧异:“你……你怎么来了?不是没到日子?” 说话间,宋继言也已经从后院赶了过来。 他看着来客,神情间更是不解,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你做什么?” “让开让开,别挡着门口。”赵虎一脸的不耐烦,脸上青青紫紫的,脑袋上还扎着白布条子,“这是老子的房子,我怎么就不能进了!” 第22章 赵虎骂骂咧咧地就要推门朝前院儿走,宋继言横身拦在门口,一掌拍在门板上,震得门框上的灰都簌簌往下落。 赵虎吓一抽抽儿,唐晓也一哆嗦。 “站住。”宋继言面无表情地盯住赵虎,然后一侧脸,问唐晓,“他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小子听不懂人话吗??”赵虎回过神来,顿时有点儿恼羞成怒,“你问他!这房子是谁的??唐晓!你说话!” “不是,这是赵家的房子没错。”唐晓哆嗦完了,扒拉着宋继言肩膀就要往前挤,“可、可我是正经从管事的那里租来的,我付了租金的,也有租契,你没道理想收就收——” “赵家的房子?”宋继言看着唐晓,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谁说要收你的房子?”赵虎翻了个白眼,翻过头了,也不知是翻到了哪根筋儿,疼得直呲牙,“嘶——别堵门口,让我进去,我……我住两天。” “住两天?住……我这儿?”唐晓懵了,又立马反应过来,“那也不成啊!凭什么让你住啊!” “啧!姓唐的你怎么这么轴啊!”赵虎咂舌,“住两天怎么了?老子不占你便宜,我给你免两个月租金。” “你再往里走一步,试试看。”宋继言脸色发沉,撑在门上的手掌攥成了拳。 “我他娘的真服了,三个月!我免你三个月租金!”赵虎急赤白脸的,“我告诉你们见好就收啊,差不多得了。” 宋继言冷冷一笑:“呵,你倒是敢——” “啊行!”唐晓一口答应下来,那个干脆劲儿啊,“说好了,三个月,这个月我交了钱了,那就从下个月开始算!” 宋继言身形一滞,慢慢回过头来看唐晓,唐晓兴奋得脸蛋子都有点泛红,还朝他高高兴兴地直咧嘴。 三个月的租金啊!唐晓心里简直乐开花儿了,恨不得噼里啪啦地算出去半本子账本。 “行了行了,别堵着了,赶紧让开!”赵虎挥着手,大爷似的,大摇大摆地晃进了里屋。 唐晓本来也要跟着进去,走出去几步了,又想起回头来,宋继言还杵在院门口呢,脸上的神情多少有点儿一言难尽。 “哦,我没和你提起过。”唐晓又绕回来,揪着宋继言的袖子,把人往屋里领,边走边解释,“这房子是我初来那年租下的,当时只见过管事的,也不知道大房东就是赵家的人。”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乐,“这地段偏僻些,租金没有太贵,可三个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呢——” 他这一路叽里咕噜的,也没发现宋继言沉默寡言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俩人慢了一步,一进屋,就看到赵虎歪靠在床榻上,脚还翘在一旁板凳上,正在晃。 “欸,来得正好。”赵虎也不拿正眼瞧人,只用下巴朝他俩点了点,“你这屋子这么小,床就一张,我睡哪儿?”他翘着脚,抖抖抖,“我告诉你啊,我可不睡地铺。” 说完他就看着唐晓。 一旁的宋继言也看向唐晓。 “不会的。”唐晓两头看看,心情实在是好,还在那儿笑呵呵的,“床够宽,你们两个,暂时先凑合凑合,地铺是我睡的。” “谁?谁俩??”赵虎调门立马起来了,身子也坐直了,抻着脖子打量着宋继言,“他?和我?就我俩这身形?这小破床躺得下??” 第13章 “唐晓。”宋继言可能是气过了劲儿了,这会儿神色反而看上去平和了不少。他微微探过身,喊唐晓,看样子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唐晓就也朝他探了探身。 唐晓脸上还高兴着呢,宋继言嘴角便也跟着带了一丝儿的笑。 “你让我和他睡在一起?”他附在唐晓耳边,声音却一点也没压低,就用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音量说,“那等你睡着了,我就掐断他的脖子。” 宋继言站直了身子,仔细瞧了瞧唐晓的表情,又笑着补充道:“说到做到。” 第23章 赵虎一猛子从床上窜了起来:“你说什么?!王八蛋!有种你再说一次!!” 唐晓也大惊,赶紧往俩人中间拦:“不是不是,他不是那个意思。” 宋继言淡笑:“你挨了顿打,耳朵也坏了不成?” “你他娘的!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不成?!”赵虎甩手捋袖子,“臭小子,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试试看?!我还就不信了——” 唐晓紧张地劝架:“别、别吵啊——” “王法?”宋继言冷哼一声,“你若是知道‘王法’二字怎么写,还敢带着流氓地痞来收什么保护费?吃霸王餐?怎么,这地方的王法和你姓赵吗?” “说什么屁话!老子收了吗??你哪只眼睛看到的??”赵虎被戳了痛脚,立马发起飙来,“你问姓唐的!我饭钱少过他一次吗?不都从租费里扣了!我堂堂赵氏二公子,会缺你那点儿钱?!欸,不过你有句说对了!”赵虎隔着唐晓就想伸胳膊去杵宋继言胸膛,“这‘王法’就跟着老子姓赵!你知道我哥是干什么的吗?!” “行了!”唐晓心下一颤,两只手往两边一推,“都别吵了!不就是不想睡一起吗?” 两边都凶,两边都惹不起。 唐晓哆哆嗦嗦的:“那就……不睡一起。”他两边都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偏心自己人,便对赵虎说,“那你、你跟我睡地铺,我再给你找床褥子,宋言他身上有伤,不能受凉……” 宋继言神色一变:“不行。” 赵虎更是嗷一嗓子:“睡哪儿??你让我堂堂赵虎睡地铺??等等,他有伤,他伤哪儿了?老子头破血流的你看不到吗??” 唐晓心里偷偷说活该,面儿上摆出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拍板道:“就这么决定了,反正就住两天,屋里地方小,凑合凑合就捱过去了。你要再不乐意……”唐晓吓唬赵虎,“你就顶着这个样子找别的地方住去吧,我不收留你了。” 赵虎的脸色变了几变,一时间还真给唬住了,自己在那儿叽叽歪歪的,倒没再闹什么。反而是宋继言,脸色一直阴阴沉沉的,看上去不太高兴。 高不高兴也就这样了,他原先怎么睡现在还怎么睡,唐晓其实没太明白他在生啥气。 关键忍两天就能免三个月的租啊,唐晓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赚大了呢,别说在屋里腾个地铺了,赵虎就是想躺馄饨摊儿上,唐晓都能咬着牙给他打铺盖啊。 就这么着,趁着下午还有太阳,唐晓在家翻箱倒柜的,愣是又凑出一床被褥来,支在竹竿上好好地晒了晒,还拿小棍儿又拍又打了半天。 晚上睡觉,屋里地上硬是挤了两床的铺盖。那小屋本也不大,抛去桌椅柜子占的地方,基本满满当当的了,下脚都得仔细看好了,别踩到人。 “这么硌,怎么睡啊。”赵虎咋咋呼呼的,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的折腾。 唐晓听见了,但闭着眼硬装没听见。宋继言静悄悄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床下,看不清是睡是醒,也不出声儿。 “你这被子也太厚了,冬天盖的吧?”赵虎躺一会儿,就要吵一嘴,“还有股怪味儿。”他揪着被子闻闻,又欠嗖嗖地去拽唐晓的被角,扥着嗅了嗅,“我不盖这个,我跟你换,我要盖你身上这个。” 唐晓再好的脾气,也快让他给磨无奈了,紧紧扯着自己被子,闷声道:“你嫌热就去院子里睡,院儿里凉快。” “嘁。”赵虎安静了没多会儿,又开始抱怨,“不是我说,你这屋里也太亮了?不关窗的吗?这么亮你们怎么睡得着?”说着他就撩开被子半起身,那窗子就在他举手能够到的地方,他便伸手去推支窗的叉竿。 手指还没碰着呢,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破空之响。 “啊!!”下一瞬,就是赵虎的惨叫声。 “怎么??”唐晓惊讶地翻起身,就看到宋继言也坐了起来,月光穿过窗棱,正好照到他床头的位置,他脸色冷得不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虎。 “什么东西打我!”赵虎嗷嗷叫唤,一手揉肩膀,一手在地上摸索,摸来摸去,摸到一个小东西,举起来对着光一看,是一颗圆圆润润的小鹅卵石。 唐晓在旁边一下子认了出来,那是他逗庆嫂家的小桃玩儿时,小桃当礼物送他的小石头。他拿回来,就顺手放在床边的柜格里了。 “是不是你!!”赵虎一眼看到宋继言,火气腾地撩起来,“你他娘的怎么总跟老子过不去!”说着他就愤愤地一甩手,要用小石头丢宋继言,唐晓在旁边立马两手接住了,宋继言起身下床,居高临下地站在赵虎面前,声音冷冷地道:“不睡就滚出去。” “你!”赵虎指着宋继言,慢了半拍反应过来,“欸?你会武功?你刚才那一下子……你是不是会武功??” 他说着话,突然神情一顿,伸出两只手来,挡在自己眼前,就留下一条缝。他透过缝隙,从下往上,仔细观察着宋继言在夜色中的身影。 “他娘的!是不是你!”赵虎一下子激动起来,“给老子套竹篓堵在巷子里打的,是不是你小子?!?!” 第24章 唐晓紧张得不行不行,立刻跳出来道:“不是!不是不是!你挨打那天,他和我在一起呢!” 相比之下,宋继言这个罪魁祸首可淡定得多了,先慢悠悠地看了唐晓一眼,再转过头,方才还紧绷着神情,这会儿似乎又松弛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个王八蛋!敢做不敢认??就是你!”赵虎气得七窍生烟,一骨碌翻身而起,“还有你!姓唐的!老子告诉你,包庇可是同罪!!不对……什么包庇,没准你也在现场!一定是你们两个合伙干的!我就说我们四个怎么会一起被吊在桥下!原来……原来竟然是你们。好啊,我说呢,白天从你们摊儿上一走,你们就盯上我了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宋继言微微一眯眼,“你仇家有多少,自己数得过来吗。” “少放歪屁!”赵虎用手指着宋继言,大声嚷嚷,“敢惹老子!你知道老子大哥是谁吗!我哥可是衙内的捕头!!捕头你知不知道??捕快的头儿!敢把我打成这样!老子报案抓你!!”赵虎说着话又指了指自己裹着布条的脑袋。 一听这个,唐晓一下子有点儿慌神儿了,赶忙道:“有话好好——” 宋继言忽然伸手,在唐晓手心捏了一下。 捏得挺轻的,可唐晓却像是被吓了一跳,话说半截儿,立刻转过来看了下宋继言,手也同时抽了回去。 宋继言的视线和唐晓碰了一下,稍稍停顿,又望向赵虎:“找你大哥?好啊,去啊,现在就去。” 唐晓赶紧揪住宋继言袖子,小小声道:“你别激他啊。” 宋继言微微偏头,看了看唐晓攥住自己袖子的手。 “我……”赵虎意外地打了个磕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谁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嗯,让我猜猜看。”宋继言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你是不想去找你大哥?还是不能?赵家堂堂二少爷,突然跑到租户这里闹着要留宿,该不会是,平时的恶霸行迹暴露了,身无分文地被赵家赶出来了吧?” 赵虎脸色猛地涨得通红,一脸被噎住的表情。 宋继言淡淡一笑:“你脑袋上的伤,可不是在巷子里挨的打,怎么,是被你那个好大哥揍的?还是你爹?看来这赵家的门风,也不全是你这般模样的啊。” 赵虎嘴皮子抖了抖,又闭上,过了半晌,忽地又瞪圆了眼,指着宋继言:“你刚刚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脑袋上的伤不是在巷子里挨的打?你还说不是你动的手??”他转向唐晓,“他刚刚承认了你听见没有?” 唐晓毫不犹豫地护短道:“没有!” 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不妥了,赶忙又找补:“怎么能这么说呢,那、那你被吊在桥下,大家看热闹时都看到了啊,那时候你脑袋哪里破洞了,你这、明明就是后来才有的新伤。” “好啊,强词夺理!狼狈为奸!你们两个!”赵虎抖着手指头,不敢指宋继言,冲着唐晓就去了,“我今天晚上——” 宋继言拦在唐晓身前,刚一抬手,赵虎赶忙跳着躲开了。 “有完没完了你?”宋继言耐心快告罄了,“不睡觉就滚,别耽误别人睡。” 第14章 唐晓从宋继言肩后探出半颗头,小声应和:“就是。” 这赵虎是打也打不过,斗嘴也斗不过两个人,可又偏偏被戳中了命门,现在确实无家可归,他也没别的招儿了,又不肯和宋继言睡得太近,最后骂骂咧咧地卷着铺盖去睡柴房了。 关键他嫌垫子太薄,不光带走了自己那个,还把唐晓的床铺一并拿跑了。 大晚上的,唐晓抱着被子原地懵了。 “那……我怎么睡?”唐晓干巴巴地问。 宋继言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像是就在等他这句一般,浅笑着拍了拍床榻的空位。 第25章 那床就算是新搭了床板,实际上也算不得很宽,两个成年的男人并排而睡,肩膀几乎要挨在一起的。 唐晓别别扭扭的,只能选了个侧躺的姿势,揪着枕头,小心翼翼地往床边上挪,脸朝着外侧,背冲着宋继言的方向。 他闭眼睡觉,也不知怎的,总感觉背后毛毛的,忍不住一回头,宋继言正盯着他瞧,还支着脑袋,盯得是明目张胆的。 “你怎么……不睡觉?”大晚上的,唐晓是真有点觉得他吓人了。 “唐晓。”宋继言拄着脖子,往唐晓这头凑了凑,还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 “呃?”唐晓下意识往后躲,心里暗暗一沉,“什么意思?” “我发现,你好像格外怕衙役。”宋继言继续往唐晓那头挪,“之前在巷子口遇到那几个捕快,你似乎就很紧张啊。刚刚赵虎提到他那个当捕头的大哥,你又有点慌……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唐晓立刻否认,“我就是一个平头百姓,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突然碰见那么多官老爷,觉得紧张,有什么可奇怪的,反、反倒是你!你才是做了坏——啊!” 唐晓说话,宋继言就蔫出出地一直往他这侧靠,唐晓本能地往后挪,一个没留神,屁股挪空了,整个人差点儿翻下床。 好在宋继言眼疾手快,力气也大,一手揪住唐晓衣领,一把就把人薅了回来。 唐晓吓了一哆嗦,腾地一下坐起来。宋继言还歪着脑袋拄在那里,心情很好似的,在那儿莞尔一笑:“我还发现,你很怕别人突然碰到你?嗯……好几次了。” “不是……”唐晓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有点绷不住了,“是你太吓人了。” “哦,是这样吗?”宋继言点了点头,“为什么这么怕我?我让你很紧张?你说你喜欢男人,又没说喜欢我。”他用指尖敲了敲床铺,“那你到底紧张什么?” 唐晓有点无奈地瞅着宋继言,也不应声了。 他算看出来了,宋继言大半夜不睡觉,非得闹着他玩儿,这纯纯就是在耍小孩儿脾气呢。估计是对他三番几次拒绝同寝的事儿耿耿于怀,这回占了上风,就在这儿拿了个小劲儿摆弄上了。 唐晓和他相处得越熟,好像就越能摸到他脾性。 摸得不一定准,但总归是八九不离十。 “睡吧,有什么改日再说。”唐晓不再接他的话茬儿,裹着被子,面朝着外侧,一倒,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明天还要早起。”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唐晓支着耳朵等了一会儿,确定身后没什么动静了,刚要合眼,耳垂突然被什么东西软软地捏了一下。 “啊!!”唐晓一整个炸毛,撩开被子就窜了起来,“宋言!!你能不能别闹了!!” 宋继言手都没缩回去呢,借着月光,看那表情,像是真没想到会把唐晓吓出这么大动静。 “你……”宋继言愣了愣,收手,指了指自己耳垂,又指指唐晓,“你这里,有颗痣,你知道吗?” 唐晓自己又看不到,哪里会知道! 宋继言眨了眨眼,一撑胳膊,像是想跟着起身,唐晓揪住他被子,一下子连人带被子都给他盖了回去。 “老实点儿啊!”唐晓难得发了次火儿,可发火儿还带着股怂怂的劲儿,“我求求你!听话些吧!” 边说着话,他边动手,将宋继言的被子角严严实实地全掖住,还随手从旁边扥了根绳子来,捆粽子似的往宋继言胸口上一勒。 捆,其实也就是装个样子,只捆正面能有个啥用,唐晓就是泄泄愤。 捆完再一看,那也不是什么正经绳子,就是宋继言绑发髻用的那根发带。 折腾完,唐晓抠抠着肩膀在那儿直小喘气,倒不是累的,主要是气的。 宋继言愣完神儿,反倒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也不挣也不动,就那么仰躺着,脸庞映在月光下,大夜里的,笑出了声:“哈哈哈。” 俩人认识这么多天了,唐晓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笑容,眉梢,轮廓,都很好看,细长的丹凤眼变得弯弯的,似乎是很开心的模样。 也不知怎么的,唐晓看着他,就跟着怔了那么一小怔。 第26章 头天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就没起来,唐晓半梦半醒地一睁眼,屋里都透出亮堂来了。 “嗯??”这一下可彻底醒了神儿,唐晓轱辘一翻身,看了眼窗外,外头太阳都冒头了,起码得过卯时了。 这可坏了菜了! “宋言!”唐晓下意识就喊,喊完发现床上就他一个,他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宋继言的位置上,盖的是人家的被子,他自己那条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了,就放在床角。 宋继言人不在,放外衫的地方也是空的。 “哎呀!”唐晓脸色一皱皱,赶紧套上外衣,蹬上鞋子就往屋外走。 他推门往外走了几步,这才听见,柴房那儿热闹得紧。 “——什么时辰?!什么时辰!!”赵虎披头散发的,穿着身里衣就在那儿嗷嗷呜呜的,“你自己不睡!还不让老子睡!你这人,何其歹毒——” 唐晓蒙头蒙脑的,又趿拉了两步,这才注意到,赵虎身前,正是坐在小树墩上砰砰啪啪劈柴火的宋继言。 那柴火堆成小山堆,被他三下五除二捆成小捆,再抖着手腕一甩身,赵虎在他身旁立马惨叫一声:“啊!!”然后就被柴火垛子一把砸得趴在了地上。 “啊。”唐晓也跟着一抖肩。 宋继言顺手拿起一旁的木盆,往身前一递:“你去洗漱,东西我都收拾好了,等你洗完——”说着他一抬眼,视线正和一脸懵的唐晓对上,话音顿时就是一落。 宋继言立刻侧过脸,腮帮子紧了一下,等他脸再转回来,这才把话说完:“等你洗完,就能出门。” 说完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洗的时候用水撩撩头发吧,你早上,都这样吗?” 唐晓接过盆,跟着他走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唐晓头发生得细软,又浓密,为了方便干活儿,就没留多长,将将过肩膀的长度。有时候早上起猛了,就容易变草窝。 “我知道。”唐晓胡乱拢了两把,有点儿尴尬,“没来得及梳而已。” 宋继言忽然看了看他发尾。 唐晓紧紧张张的:“好、好像是有点长了。” 宋继言又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身后赵虎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撸着袖子就冲了过来:“姓宋的!你敢砸老子!” 宋继言在唐晓背后推了一把,又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说:“值钱的东西收一下,一会儿带着一起出摊,别放家里。” 唐晓下意识往前躲了一下,回望过来,点了点头。 他也没啥细软,拢共就那点儿攒下来的银子值钱,全在一个小荷包里收着呢,揣兜里就能走。 其他的就剩这处宅子,和几件家具了,这更没啥好防的了,本来就是赵家的。 唐晓揣着小荷包,就和宋继言一起出早摊儿去了。 清早的街道行人少,也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清脆的鸟啼声,再就是小车轱辘压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的声响。 宋继言在前面推着车,唐晓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 天边露出鱼肚白,晨晓的光在宋继言的半侧身上镀出一条银白的线。 唐晓每天都会踩着这道柔柔的光,出他的小馄饨摊儿。 不太烈,也不刺眼,就是一道白,慢慢照亮脚下的路。 唐晓不知怎么的,忽然心里就有点犯软。 他早上没起来,但也没耽误出摊儿的时辰,有人在身边帮衬着自己,悄无声息地兜着底儿。 去陈哥的肉铺取肉馅,也不用他动手,宋言有的是力气可以卖,他把账目核准了便好。 赵虎现在硬赖在他家里不肯走,也算是个麻烦事儿,但他心里还是踏踏实实的,因为身边有人撑着腰。 唐晓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挺好,可两个人一道儿,好像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活法。 唐晓知道做人不能太贪心,可看着宋言的背影,兜里揣着几年的积蓄,沉甸甸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点想盘算起将来了。 第15章 就跟脚下的路似的,迎着这晨曦的光,总归是会越走越亮的。 第27章 赵虎这么个人,果然不知何为言而有信,之前说要借住两天,如今两日过去又两日,一气儿住了五六天,连个要走的征兆都没有。 唐晓留下他时,就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可也实在忍不住给了他几句:“你说要免三个月的租子,莫不是打算要在这儿赖满三个月吧?” “嘿,唐老板,瞧你这话说的。”赵虎歪歪着靠在桌边,在板凳上翘着个二郎腿,抖,“你当你这儿是什么风水宝地呢?连个正经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这每天早上腰酸背痛的,这个难受劲儿就别提——” 赵虎正抱怨呢,宋继言推着小板车从柴房过来:“东西都卸好了,可以出发了。” 他说着话,眼尾朝赵虎的位置扫了一下,赵虎下意识从凳子上撤了脚,人都跟着坐直溜儿了。 唐晓在袖兜里摸了一圈儿,确认荷包啥的都带齐了,便朝宋继言点了点头:“咱们走。” “欸?干什么去?”赵虎在屋里憋了好几天,早待不住了,这会儿逮着俩人下午要出门的样子,一个猛子窜起来,咋咋呼呼地就要跟,“我也一起!” 就这么着,唐晓下午赶个大集,买柴米油盐香辛料,背后还带着两个跟班儿。 “你在这儿住了也有一阵子了,还没来过这西街大集吧?”唐晓高高兴兴的,给宋继言介绍,“这里可热闹了,吃的穿的,卖什么的都有,多买一些,价钱也划算,就是……人有点儿多。” 宋继言侧头看了眼往来的人流,一手推车,另一只手接过唐晓怀里刚买来的油纸袋子:“你站这边。”他在唐晓肩上按了一把,顺势把人带到了推车的内侧。 “让我——让我也过去。”赵虎在另一头,抱着脑袋,快被人群挤成流馅儿的饼了,“哎呀我的娘咧——” 他嫌脸上的伤不好看,出门非得把唐晓遮雨的斗笠戴出来,怪占地儿的,这会儿东挨西挤,他便挪动得格外费力。 “这破集子有什么好赶的?乌央乌央哪儿哪儿都是人。”赵虎好不容易蹭过来,还戴着兜里,脑门直冒汗,“要我说,就应该去北边的醉春院,那地方~~~” “米、面,都买了,还差什么?”宋继言点了点小车上的东西。 唐晓也跟着弯腰数了数:“差不多了,这一趟能买的都买齐了。”数完想了想,唐晓拽着宋继言袖子,把他拽近了些,“难得出来,这些你拿着,看看有什么想买的。” 赵虎说话也没人理,自己没趣儿地闭了嘴,又抻着脖子往俩人中间看。 “等会儿。”赵虎嗓门一下抬了起来,“有他的份儿,没我的份儿吗?” 唐晓让他嗷嗷的一哆嗦,赶紧把手里的铜板往宋继言怀里塞。 “这是他天天上工的工钱,能有你什么事儿了?”唐晓背对着赵虎,把钱袋子捂得可严实,“你堂堂赵二公子,怎的还要和我讨钱花。” 宋继言也不言语,只是站直了身板,眼睛从唐晓头顶上望过来,盯着赵虎,微微眯了那么一眯。 “抠抠索索!老子瞧得上你那点儿破钱?”赵虎叫得越来越凶,人也躲得越来越远,一边骂咧咧,一边往街对面的钱庄走,还挺愤愤,“你俩给我等着!看小爷一会儿不拿钱砸你俩脸上的。” 他前脚一登上钱庄台阶,唐晓后脚就从怀里掏出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包。 “快吃快吃。”唐晓三两下拆开包,从里面掏出块儿蜜枣糕来,顺手就塞宋继言嘴里了,“趁他不在。” “唔。”宋继言被喂了个突然,嚼了两下才说出话来,“什么时候买的?” “泥排队买面的时候。”唐晓急匆匆地也给自己塞了一口,说话都囔囔的,“素不素很甜?” 宋继言盯着他动来动去的腮帮子,嘴角微微抬了一下,似是想笑,但在努力地忍,然后本能地想用手挡一挡,可手里偏偏又全是东西,最后只得偏了偏头,轻轻咬了咬唇角。 唐晓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瞅着钱庄门口了。 蜜枣糕买了四块儿,本来一人两口,正好吃完,谁知赵虎进去得快,出来得竟然更快。 “快张嘴!”唐晓一着急,剩下两块儿一股脑地全塞宋继言嘴里去了。 “你们干什么……”赵虎耷拉着脸,明显心情不佳,“你们背着我偷吃东西??” “呃……”唐晓心虚,没敢说话,只是回头看了看宋继言。 宋继言压根儿说不出话,两边儿脸颊全是鼓的,神情似是有些无奈,就默默地瞅着唐晓。 第28章 宋继言这明显是帮不上腔了,唐晓过了过脑子,寻思自己应该也算不上不占理,就壮了壮气势,回嘴道:“如何是偷,本来也没有你那份……你不是取钱了吗?想吃什么,自己去买便是。” 谁知不提取钱的事儿还好,一提,赵虎那脸色唰一下就变了。 “怎……怎么了?”唐晓心下也跟着提了起来。 “暗文没对上!”赵虎情绪大崩,“不给老子取!!” “你别着急啊。”唐晓一听,也有点傻眼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记错了?” “不可能!”赵虎脸色铁青,直踢墙,“我又不是傻的!” “呵。”宋继言这会儿才把那两块甜糕噎了下去,总算是腾出地儿来嘲了一嘴,“取钱的暗文,怕不是被赵家改了,看来你家老爷子这是要和你断绝关系啊。” “你!说什么你!”赵虎明显是急眼了,在那儿要上不上的原地撸袖子。 “啊……”唐晓一下子也着急了,看看宋继言,又看了看赵虎,“真的会这样吗?” 那赵虎气归气,可铁定是不敢冲上去和宋继言真动手的,正下不来台呢,这抬着斗笠一扫眼,看见唐晓慌神儿的样子,顿时顺坡下驴:“你别担心啊唐老板,我爹才不会这么绝情,就是……再等两天,最多三天,等他消了气儿,我就——” “你都被赶出家门了,自身难保的……你说话还能算数吗?”唐晓真是差不多快要两眼一黑了,“那三个月的房租,还能给免吗?” 赵虎张了张嘴,眼儿都瞪圆了,手立刻指了过去:“唐晓!我家都要没了,你还惦记你那破租子呢??你——你掉钱眼儿里了吧?!” 赵虎手指头一伸,宋继言上前一步,就作势要撅。赵虎跳着脚赶紧往后躲。唐晓立刻揪住宋继言半片袖子,小声地劝:“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讲。” 三个人闹闹哄哄的,反正最后赵虎身上该没钱还是没钱。 没钱总归不好过,赵虎在身上左摸右翻的,最后从腰带下拆出一块儿成色很润的玉佩来。 “这个,抵给你。”赵虎一脸的不情愿,“你给我先拿五十……算了,你也是个穷得叮当响的,这样,你给我赊出十两银子来,回头我有钱了,再双倍还回来。” “抵钱……应该去当铺啊。”唐晓一脸的为难,“我……我又不懂这个。” “这还要什么懂不懂的!!”唐虎又咋呼起来,“我堂堂赵二公子,贴身的玉佩,难道还能有孬货??”说着,便硬是要把玉佩往唐晓怀里怼。 赵虎的手刚伸出来,还没碰着唐晓呢,宋继言半道儿就把他玉佩截了去,然后也不管赵虎哇哩哇啦的,自己拿在手上盘了一下,再朝唐晓点了点头。 “欸!!”赵虎简直一百个不乐意,“你小子!谁准你碰我玉佩的?我给唐晓,就只能他拿着!别人都不行。” “可、可我也给你抵不出那么多银子。”唐晓接过玉佩,摸了两把,也没摸出个门道儿来,自己低头偷偷摸摸地掏了掏怀里的小金库,又犹豫不定地瞧了瞧宋继言。 “得得得,有多少你给多少。”赵虎不耐烦地一摆手,“反正老子还要赎回来。” “那……”唐晓半转过身去,背冲着赵虎,面对着宋继言,从钱袋子里扒拉出几块小碎银,正往外掏呢,宋继言往他身侧靠了靠,耳后突然一屈指,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唐晓手一抖,碎银又掉回去了。 宋继言也不言语,直接从钱袋里摸出一小串儿铜板,抬手往赵虎那边一丢。 “唉我去!”赵虎好险没接住,再一数,“十文??打发要饭的呢?我的玉佩就抵出十文??” “哈,要饭的就别挑嘴了。”宋继言嗤笑一声,捉了唐晓的腕子,推着小车便走,“爱要不要,不乐意就把你的破玩意儿拿回去。” 唐晓瞅了瞅俩人的手,有点儿意外,但也没挣,说走就也跟着走了。 赵虎小声骂骂咧咧,后来也还是跟了上去。 这一趟市集从头逛到尾,小板车上的货堆得快有半人高了,唐晓挨个儿点了一遍,确认该买的都买上了,最后又去看了看街边上的小地摊儿。 地摊儿上卖的都是些小物件儿,唐晓蹲在一个摆绒花儿的摊位前,挑挑拣拣了一会儿,捡了一朵小桃花付了账。 第16章 “送姑娘啊?”赵虎抱着胳膊,脖子抻得可长,非得凑着要看,“啧啧,你这也拿不出手啊?这做的也太糙了。” 小绒花儿确实算不上多精致,就是一朵花衬着一片叶,图个样式。 唐晓懒得理他,把小花儿揣进怀里,一转头,看到宋继言也在望着自己。 “送庆嫂家小桃的。”唐晓解释道,“每次来市集我都会给她买个小玩意儿。” “嗯。”宋继言点了点头,侧过脸,推车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来,故作认真地道,“小桃有,那我没有吗?” “啊?”唐晓愣了愣,“都是逗小孩儿的东西。”他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有点懵,“你、你也想戴吗?绒花儿?”说着,还下意思看了一眼宋继言鬓角。 宋继言平日里都是将头发盘成发髻,梳在头顶的。唐晓白天就没见过他散发,压根儿也想不出他鬓边戴花能是啥样……不过,话说回来,唐晓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发髻。 兴许……能配个素色的发带…… 唐晓正有点儿走神,宋继言转过头,忍不住勾勾唇角:“我只是在逗你。” “哦……”唐晓还有点儿愣愣的呢,“那、那你没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宋继言推着车走了几步,“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走了两步,停下来,想起什么似的,站定了没动。 “你会草编吗?”宋继言突然道。 “什么?”唐晓一开始没太听清,“草编……就是用草梗子编的那些小东西?” “对。”宋继言抬起眼,慢慢地道,“编只草蚂蚱……送我吧。” 第29章 唐晓有点不明所以,还反复确认了一遍:“就、就是咱们小时候会玩儿的那种吗?” “嗯。”宋继言点点头,又问说,“你会编吗?” “会……倒是会。”唐晓支支吾吾,“就是……” “什么玩意儿?”赵虎在旁边瞎转悠半天,兜里就十文,没几个买得起,这会儿便又转了回来,插嘴道,“草蚂蚱?那不哄小孩儿的?这你也要?”他嗤了一声,嘲道,“姓宋的,你幼不幼稚? 宋继言脸色半沉不沉:“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 “欸——”赵虎嗓门一扬,每回打不过,还偏偏不肯输阵仗,“你这人——” 眼见着又要吵,唐晓赶紧打岔道:“我去买!街角拐过去,有个小摊儿就卖这些,近得很!你俩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着他就掏着铜板要往前走,宋继言二话不说,揪着后领子一把将他薅了回来。 唐晓缩着脖子,倒跌了半步,一扭头,俩人的视线便一下子碰上了。宋继言眼皮子搁那儿一垂,像是有几分不高兴了:“你不是会编?我就要你自己编的。” 就这么的,唐晓从市集回来,莫名其妙的就给自己揽了个手艺活儿。 草梗子到处都有,细长条儿的草叶子也好找,当天晚上,唐晓就硬着头皮鼓捣出来一只,送出去的时候,宋继言正好在后院洗漱完,端着木盆刚回屋。 手上有水,他撂下盆,还特地擦了下水珠,这才伸手接了过来。 唐晓抠了抠手指头,有点紧张兮兮的:“做的……可能……不是太好,我、我不大擅长这个。” 宋继言提溜着草蚂蚱,沉默地盯了半天,然后默默将它上下掉了个个儿。 “呃,不是,这边是头,这边是脚。”唐晓挺尴尬的,又把草蚂蚱颠倒回去,“捏着这一截儿,这样是正的。” “嗯……”宋继言浑身绷着劲儿,还用力咬了咬下嘴唇,“真的没有拿反吗?” “没有,就是这样。”唐晓还认真的解释了一下,“你看,这里是它那两根须子,唔……长短可能有点……不一样。” “哦,这是须子。”宋继言肩膀抖了抖,声音里明显带着笑音了,“那这两根儿又是什么?” “……是后腿。”唐晓无奈了,伸手去拿,“要不,我还是去给你买一个吧。” “为什么,我很喜欢。”宋继言攥着草蚂蚱,一下子背到背后去,笑意没再忍得住,从眉梢眼角溢出来,“送我就是我的了,怎么还想拿走?” 宋继言说喜欢,第二天就把草蚂蚱给拴在小推车上了,还带着一起出了早摊儿。 小桃耳朵上戴着唐晓送的小绒花儿,站在推车旁边,盯着草蚂蚱看了好久。 “这是什么?”小桃一脸好奇。 “是礼物。”宋继言蹲在一旁逗她,点了点她的小绒花儿,“你有,我也有。” “我的好看。”小桃儿摸了摸耳朵,嘟了嘟嘴,“你的怎么丑丑的?” 唐晓背冲着他俩烧火煮馄饨,一字不差全听见了,收摊儿回来就奋发图强,自己又闷头编了好几只。 步骤应该就是那么个步骤,有须子有腿儿有翅膀,可确实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关键唐晓看得出来别扭,可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开始别扭的。 “欸你这……你这编的对吗?”赵虎憋在屋里,实在是太无聊了,就非得凑在旁边看热闹,“哪儿有这么胖的蚂蚱啊?小爷我那会儿养的蛐蛐儿,喂足了都没你这个肥实啊。” 唐晓自己也心虚,在那儿抠抠哧哧地又把草叶子紧了紧,结果手劲儿绷大了,断了。 赵虎抻脖子瞅瞅:“不是,你这手也太笨了,要不你给我,我来试试。”说着就跃跃欲试地要上手。 “你去别的地方待着。”唐晓用手背蹭了蹭脸边的碎发,又捡起另一根草梗子来,“别在我这里添乱。” “什么叫添乱啊?”赵虎一副赖赖唧唧的样子,“还不是这儿太没意思了,你每天就知道摆弄你那个寒酸的馄饨摊儿,姓宋的那小子一到下午就猫在后院练那个破功,嘁,会武功了不起啊?还不是穷光蛋一个。”赵虎嘴里叨叨咕咕的,蹲着往唐晓这头挪了挪,“欸,可别说我没想着你,等老子以后出人头地了,你就跟虎哥混,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唐晓哪儿有空搭理他啊,一门儿心思都在和草蚂蚱较劲儿呢。 他那头发确实也是长得有些长了,一低头就往下掉,别在耳后,过一会儿就还是掉。他两只手又都占着,一时半刻腾不出空来。 赵虎在旁边瞅了半晌,也是闲的,招呼也不打一个,伸手就要帮着给撩一下。 手指还没碰着头发丝儿呢,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下一瞬,赵虎手背一甩,顿时惨叫了一嗓子。 唐晓让这一声吓一大跳,一抬头,眼前一个晃影儿,赵虎整个人就被翻到了地上。 “啊啊啊!!”赵虎脸贴着地,手肘被后撅着,“疼疼疼!!!” 宋继言擒着赵虎的手腕,往下一压,一只脚还踩在他后腰上。 “手要断了!!要断了!!”赵虎疼得嗷嗷直叫。 唐晓从来没见过这般快的身手,慢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起来劝:“松开吧……” 宋继言依然拧着赵虎的手,面无表情,脚下踩得更使劲儿了:“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他声音冷冰冰的,“道歉。” “不、不、不用。”唐晓磕磕巴巴的,“他可能是看我头发长了,想帮忙——” “我他娘的干什么了我?!他都不在意!!”赵虎声音都快打哆嗦了,“你有病吧你!!姓宋的!” 宋继言冷冷地一笑:“我让你和我道歉。” “啊啊——”赵虎疼得另一只手直拍地,冷汗都快冒出来了,嘴还是硬的,“去你大爷的!凭什么?!” “凭你惹到我了,我看你不顺眼。”宋继言神情闪过一丝阴沉,“你再手贱,我就折断你的手。” 这一下子,唐晓也急了。 宋继言那口吻根本听不出是吓唬人还是动真格的,赵虎又疼得脸色都泛白了,唐晓一着急,说话语气就有些重了:“宋言,你够了,快松手。” 话音一落,宋继言冷哼了一声。 唐晓心下跟着一抽抽儿,以为自己把人惹怒了。结果冷哼完,宋继言一甩袖子,人也跟着后撤了半步。 赵虎顿时卸了口气,瘫在地上直哼唧。 唐晓完全没想到宋继言会听他的话,就愣了一愣。 宋继言神情间还是一副不痛不快的模样,侧目和唐晓对了个视线,就看到对方那副呆呆的样子。 他像是后知后觉一般,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真的听了人家的话,便也跟着愣了一愣。 第30章 趁着俩人发愣的工夫,赵虎一个打滚儿从地上翻了起来,欻一下就蹿到唐晓背后去了。 “你听听你听听!”赵虎还以为唐晓这回会向着自己,“他威胁我?!” 唐晓两边都瞅了一眼,含含糊糊地道:“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那个意思。”宋继言回过神了,示威似的往俩人身前靠近了一步,“手贱断手,嘴贱掌嘴。” 赵虎蜷着肩膀缩在唐晓身后,眉毛都竖起来了:“唐晓!你听见没有?!” 第17章 “你再多说一句。”宋继言又往前贴了半步,眼皮子半垂不垂地看着赵虎,“试试看。” 赵虎脸憋通红,是又气又急。这未免欺人太甚!他想发个大火,可一想起眼前这家伙曾经套麻袋把他堵在巷尾打过,是真的缺德,顿时又有些犯怂了。 最后犹豫再三,还是灰溜溜地跑回了屋。 唐晓虽然一直在偏袒宋继言,可这次多少也觉得他有点儿过分了,就暗搓搓地道:“你别总吓唬他了……” 宋继言垂眼看唐晓:“为什么?你不记得他之前都是怎么欺负你的了?” “呃……话也不是这么说。”唐晓吞吞吐吐的,实在也是替赵虎说不了什么太好听的话。 赵虎那人就那样,耀武扬威,专横跋扈的,之前没少带着小弟在馄饨摊儿上寻唐晓的麻烦。说不烦他,那肯定不是实话。不过这人脑子里的那根弦儿不知道怎么搭的,还算有自己的道义在,偶尔见到有别人为难唐晓,竟然也出面儿管过几次。 只是对唐晓而言,不过是一桩麻烦,赶走了另一桩麻烦而已。 “以前的事……就先过去了。”唐晓心眼儿也敞亮,也不是啥较真儿的人,“现在既然住在一起了,就……也算缘分了,互相照应着吧,总好过天天吵嘴……” “你和什么人住一起,都算有缘?都要对他好吗?”宋继言突然压下脑袋,又往前凑了一步,“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要寻他的不痛快,怎么,你要罚我吗?” 刚刚俩人就离得挺近的了,这会儿还得加个“更”字,脸都快贴上了。 唐晓登时紧张起来:“说话归说话,你离远些啊,别靠这么近。”他嘴上让对方离远,下意识地自己却退了一步,而且他一紧张就慌乱,手里也不知道忙个什么,又是蹭了下鼻子,又是别了下鬓发的。 别也没别住,脑袋一晃,脸颊旁边的碎发便又散下来了。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宋继言倒是一副心情开始好起来了的样子,伸手想碰唐晓鬓发,被躲开了也没不高兴,只是道:“你头发长长了,我帮你剪短吧。”他瞥了一眼旁边地上散落的几只草蚂蚱,“就当做……嗯,收礼的回礼了。” 说动手就动手,半个时辰后,唐晓坐在椅子上,地上已经簌簌地落了一圈碎发了。 “你真的会剪?”唐晓颇有些惊讶,“我还以为……” 唐晓的头发之前都是自己随便剪的,哪儿长剪哪儿,差不多就行,反正平时出门就是奔着出摊儿去的,摆摊儿时唐晓都会拿额带将头发绑起来,也不在乎剪得好不好看,反正方便干活儿就成。 “原先在山上……”宋继言话头顿了一顿,犹豫了一瞬,还是继续道,“家里人的头发都是我在剪的。” “啊,你提起过。”唐晓坐在前面,下意识朝他回了下头,“是说你的弟弟妹妹?” “嗯。”宋继言应声道,同时用手指轻轻推了唐晓的脸颊,“你转过去。” 被碰到的地方有些痒,唐晓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拿手背偷偷蹭了蹭:“你是家里大哥?” 宋继言拿剪子的手一顿,沉默了片刻,才又咔嚓咔嚓起来。 见他不答话,唐晓这才想起来,他似乎不喜欢别人打听他家里的事儿,便惴惴地闭了嘴。 宋继言从侧后方看了唐晓一眼,问道:“你呢?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事情。” “我啊,我对家里人其实都没什么印象了,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了一户人家做侍童……”唐晓说着话呢,自己像是突然愣了愣,发了会儿呆。宋继言的剪刀在他耳边落了一剪,他像是惊了一下,攥了攥手心儿,复又缓过神来,继续道,“后来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就、就离开了,现在自己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嗯,好了。”宋继言放下剪刀,掸了掸他肩上的碎头发,又拨了拨他脑袋后面的散发。 “啊?好了?”唐晓也跟着在后脑勺上摸了摸,“这个长度,会不会还是有点长了?再剪掉一些吧?” “不会,刚刚好。”宋继言拦住他的手,眼睛落在他的后侧脸上,轻声道,“这样……很好看。” 第31章 “哦……”唐晓意料之外的挨了句夸,顿时有些无措,视线赶紧收回来,手也像是不知道要往哪儿放了,抬了放,放了抬的。 “要不还是再短一些吧。”唐晓紧张地拽了拽自己刘海儿,努力找了个话头,“不然过阵子长长了,又……又要剪。” 宋继言正弯腰收拾脚下的碎发,随口答道:“长了我再剪便是。” 唐晓张了张嘴,顺势就要问出来——那你走了怎么办? 话到嘴边儿了,他怔了怔,忽然就有些怯了。 他没敢说出口,仿佛一说出来,就点破了什么,话就会成真了。 最初,宋继言说要留下养伤,可伤养了这么久,早没痕迹了。他没提过要走,唐晓就也从来不问。 日子稀里糊涂的,仿佛就会一直这般过下去。热热闹闹的,有人说话,床铺有点挤,饭要做两份,每天出摊儿是很辛苦,可每天过得都很有奔头儿。 就是……就是现在家里不光有宋言,还多了个赵虎。 唐晓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了两个不对付的弟弟,家里热闹归热闹,可真吵起来也挺让他头疼的。 就比方说现在,赵虎自打挨了那一下子的摔,话都不和宋继言讲了,吃饭也不上桌,要唐晓端着碗给他送到柴房去。 “再端壶热水来。”赵虎仰头躺在地铺上,手往脑袋底下一垫,翘着个二郎腿,“你说你这破地方,连像样些的茶叶都没有,回头小爷我从家里给你拿点好的,也带你见见世面。” 唐晓压根儿也不关心什么茶不茶叶的,往赵虎旁边一蹲,试探着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催什么。”赵虎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蹭一下弹坐起来,“我爹气性大肚量小,这会儿回去,不勤等着让他再骂得狗血淋头。”他哼了一声,又躺下了,“我才不回去,我等我娘,我娘去寺里礼佛了,过一阵子就回来。”他说着话,瞥了一眼唐晓,“我玉佩都放你那儿了,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多住两天怎么了,以后能亏着你?再说了——”他越说越激动,又一个打挺坐起来,“我就住你个破柴房,我没嫌你你倒嫌我——欸?你把头发剪短了?” 赵虎说话就说话,还非得动手,伸手就要去扒拉唐晓鬓发。 头发丝儿都没碰着呢,柴房大门忽地一阵异响。 俩人同时回头一看,宋继言一声不吭,站在门外。那柴门缝隙也大,几乎能透出他半张脸来,冷不丁一看,六目相对,确是怪渗人的。 关键不光赵虎吓一抽抽儿,唐晓都一哆嗦。 “你怎么站在门外不出声啊……”唐晓出了柴房,忍不住问。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宋继言在唐晓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脸蛋儿阴沉沉的,声音也阴沉沉的,“你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听这口风,宋继言那个劲劲儿的小脾气肯定是又起来了。 唐晓不知道该说啥,就安静着没吭气儿。 俩人走到屋门口,唐晓在前面,正要开门,宋继言一手抵住门,语气里明晃晃的不高兴:“说你知道了。” 唐晓回头和他对望了一眼,自己稍稍琢磨了一下,然后挺正经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宋继言垂着眼盯着他看,看了片刻,视线往旁边一滑,脸也不板了,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他半侧着脸,自己把门一推:“热水打好了,你身上有碎发,自己仔细冲一冲。我在门口,洗好了敲门告诉我。” 之前冲凉,唐晓都是在后院里,挨着水井,烧一壶热水,趁着天不冷,再憋一口气,井水热水随便那么一兑,趁着有点热乎气儿,手脚麻利赶紧洗,基本洗一半,水就凉的差不多了,后边抖来抖去的,也就凑合着洗完了。 宋继言来了以后,他就改去柴房洗了,现在柴房住着赵虎,这次就得进主屋了。 他屋子里没备浴桶,想洗就只能用盆装,他都不知道宋继言这是打哪儿翻出来了这么多盆,地上大大小小的全是,他用手摸了摸,温度正合好,都是热水里兑过凉水的。水盆中间还放了个小板凳,板凳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干净衣裳。 唐晓抱着衣服往板凳上一坐,周围的水盆散着氤氲的热气,水面上倒映出好几处烛火的倒影。他再一抬头,刚好看到宋继言抱着胳膊守在窗外,身形被月光投在窗纸上,透出一道颀长的背影。 唐晓心里软乎乎的,趁着水热,赶紧洗了个热腾腾的澡。他动作也快,洗完水还剩下大半,他急匆匆套上衣服,兜着毛巾去敲了门板。 门撑开条缝,宋继言侧过脸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唐晓赶忙将他拽了进来:“水还热着,那几盆是干净的,我没动过,你也洗洗,洗完舒服。” 第18章 就这么着,俩人挨个儿洗了轮热水澡,洗完身上松松快快的,晚上睡觉,唐晓被子一盖,眼睛一闭,便彻底陷入了梦乡。 梦里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里的,唐晓睡得很沉,但并不踏实。 梦境的最后,他走在波光粼粼的池边。 那是一处荷花池,荷叶上滚动着大大小小的水珠,反射着头顶的阳光。 阳光很足,可唐晓却觉不到温暖,他浑身都湿透了,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行水迹。 他沿着池边,一步一个脚印儿地往前走,左手牵着一个同样全身都是水的小男孩。 男孩子似乎只有八九岁,他也并不大,看上去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男孩儿低着头,一直在问他:“你会放手吗?” 唐晓说:“不会。” “真的吗?真的不会吗?”男孩儿叠声地问,“你不会放开我的,对吗?” 唐晓始终重复:“不会。” 他牵着男孩儿,看着前方,脚步却是越走越沉。 他拖不动了,便回过头,男孩儿的影子突然膨大,阴影一般笼罩天地,原本稚嫩的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嘶哑:“你撒谎。” 唐晓眼前一黑,整个人一颤,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 醒了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潮潮的冷汗,胳膊是麻的,手也是僵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被魇住了一般,还有点儿不能动弹。 唐晓闭着眼睛缓了半晌,这才慢慢恢复知觉。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突然发现,不是做梦,他手里似乎……真的牵着一只手。 啊? 唐晓懵了懵,眯着眼睛低头一看,并非错觉,他真的紧紧攥着宋继言的手。 唐晓惊了一惊,没敢随便乱动,只是悄悄地、怂怂地抬了抬眼。 这视线一抬,便立刻撞上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宋继言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另一只手任他牵着,脸上毫无睡意,一看就是醒了许久。 第32章 宋继言睡觉一向很浅,唐晓的手一碰到他,他便立刻醒了过来。 可是他醒了,唐晓还在睡,手就搭在他的手背上,手指内扣,还稍稍使了点力气,是真的在握着他的手。 宋继言盯着俩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看了一会儿,又抬眼去看唐晓。 唐晓睡得很熟,眼睫毛时不时会微微地颤上一下。宋继言往前凑了凑,近到俩人的鼻尖儿几乎抵在一起,再借着窗外渐渐透亮的天光,仔细地看着对方。 这时他才发现,唐晓的睫毛算不上卷翘,短短的,但生得很密,两排小刷子似的,很耐看。 宋继言的视线又往下移了移,唐晓的鼻梁其实很挺,鼻头有一点圆圆的,看上去就是脾气很好的样子,显得十分清秀。 而且……宋继言忽然注意到,唐晓的鼻梁侧面,原来也有一颗小痣,只不过颜色很浅,他之前都没有发现看到。 鼻梁上有一颗,耳垂上也有一颗。 宋继言觉得很好玩儿似的,又把唐晓的睡颜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 果然,只有侧后脸的角度才是最像的,从正面看过去,唐晓和他的师兄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长相。 宋继言慢慢躺了回去,一只胳膊垫在脑袋底下,半撑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唐晓,脑子里渐渐有些走神儿。 这次下山,其实还是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师兄没有骗他,江湖确实很大。他已经出来很久了,他想师兄了,但又不想回山上,看着师兄和别人出双入对。 他不愿回去,可又不知该去哪里,所以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暂时停留在这里。 哪怕只有一两成相似…… 宋继言看着唐晓发着呆,愣着愣着,唐晓睫毛忽地猛颤了几下,醒了过来。 醒来先是察觉到两人紧握的手,再然后一抬眼,便和宋继言的视线撞了正着。 宋继言也不出声,就看着唐晓的神情从茫然变成惊慌,拼命内敛了一下子,脸蛋儿迅速变红,也不知道是憋气憋的还是害羞了,总之看上去又尴尬又局促。 “对、对不住。”唐晓磕磕巴巴地坐起来,眼见着就要抽手,“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的。” 手抽了一下,没抽回去。 宋继言拄着脑袋,反手扣住他的手,故意逗弄道:“我的手,你想牵就牵?想甩就甩?唐晓,你趁我睡觉,占我便宜,还不肯认吗?” 唐晓完全懵了:“不是。” “不是什么啊?”宋继言也跟着坐起来,勾着他手指,左右晃了晃,“你没有那个意思,都是我自作多情?” “我……”唐晓脸涨通红,笨嘴笨舌的,蜷了蜷手指,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我是做梦,睡糊涂了。” “哈。”宋继言盘腿坐在床上,胳膊往膝盖上一架,两只手抵在下巴上,笑了那么一声,还硬往唐晓身前凑,“什么梦?说来我听听,是正经梦吗?” 唐晓本来就紧张,这让他一戏弄,本能就想往后挪屁股。 那床连着新搭的床板,一共也没多大地方,唐晓一屁股差点儿坐床下去,还是宋继言反应够快,一把给他捞了回来。 “你怎么这么笨的。”宋继言忍着笑,越过他下了床,又把他按了回去,“躺好吧。” 唐晓下意识拽了他袖子一把:“你去哪儿?” “天色还早。”宋继言看了看他的手,笑意还是没绷住,唇角往上一勾,“没到起床的时辰,你还能再睡小半个时辰。” 宋继言不光觉浅,觉还少,每天两三个时辰也睡得足。 摸清楚唐晓作息之后,他基本每天都会比对方早起一炷香的时间,去水井旁打水洗漱,顺便就把唐晓那盆也打好了。 早上的柴火都是他来劈,他劈得也快,劈好就去收拾小推车,车把儿上的草蚂蚱每天都会换上一只不同的。 不过都编得一样丑丑的。 粗活儿干完了,火房里的活儿用不上他,他有时候靠在窗外,有时候干脆往树上一猫,也不吭声,闲来无事就盯着唐晓玩儿。 赵虎这几天躲他躲得厉害,几乎不怎么出柴房,不肯露面,唐晓就把饭送进去。 宋继言自幼习武,听力好得很,不用蹲墙角也能听见两个人在里头说什么。 “——这也太无聊了,这一天天的,能不能做点儿别的了。”赵虎吵吵闹闹的,“你这破摊子少出两天能怎么样啊?这样行不行,你跟着小爷去赏趟花灯,这两天你少挣多少钱,小爷双倍赔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我卖馄饨,能自己挣。”唐晓认真地道,“你要想去,你可以自己去。” “自己去,能有什么意思!!”赵虎夸张地拉长了调子,“唐晓,你懂不懂变通啊,你不就缺那点儿钱吗——” 宋继言随手捡了颗石子儿,一弹,石子儿顺着窗户飞进柴房,下一瞬,响起赵虎的惨叫声:“啊!!!又来!!!” 又过一会儿,唐晓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院子里的宋继言,无奈地直摇头:“你别总欺负他了。” “什么花灯?”宋继言不接他的话,反而故意道,“很有意思吗?” 唐晓先是稍稍一愣,然后神情立刻变得高兴起来,平时总显得有几分倦意的眼睛都跟着亮了亮:“就是,花灯会,镇子上每年都会办的,很有名,你想去吗?” 宋继言微微低着头,看着唐晓有些兴奋的脸。 一股微妙的快意从心底盘旋而出。 “你想去的话,那咱们就提前准备准备,我得和陈哥那边打个招呼,肉馅就先不备了。”唐晓摆着手指头数了数,“花灯会要办三天两夜,最后一晚是最热闹的,那咱们就那天去看。” 宋继言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花灯会,可他还是侧过脸,点了点头:“好。” 他就是想要那独一份的、明目张胆的偏袒。 第33章 这花灯节,是小镇上独有的一个庆典,是用来祭拜花神娘娘的,一年一次,一次三天。每年的日子一到,中心街两旁大小街铺的门上就会挂出各色的花灯来,漂亮得紧,又能引客,又很有节庆的那个氛围。 唐晓提前掐算了时间,头天晚上就去陈哥那儿打了招呼,直接停了两天的肉馅,第二天打点好一切,便带着宋继言和赵虎,一同跑去游市去了。 其实中心街这一头,唐晓自己也不常来的,没比宋继言熟上多少,是边走边看,看什么都挺新鲜的。三个人里,倒是赵虎,就好似鱼入大海一般,逛得那叫一个轻车熟路。 “欸,这家的酒酿可不错。入口绵柔,甘醇不辣。”赵虎左一个点评,右一个品鉴,“这个,这家铺子卖的桂花糕可谓一绝,那是甜而不腻——嘶唐晓,我说,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唐晓哪里有心思理赵虎啊,就赵虎点的几家店,光看那大门就知道里面东西便宜不得,唐晓吃不起,可穷人也有穷人的逛法,街边的小摊儿上也有不少好东西。 第19章 唐晓刚买了一块豆糕,掰成两掰,正和宋继言俩人对分呢。 “仨人,分两半。”赵虎抻着个脖子,阴阳怪气的,还挺不乐意,“唐晓,你现在是避都不避了是吧?” 唐晓手上那块还没吃呢,犹犹豫豫地瞅瞅赵虎,觉得好像是有点儿不合适,就从自己那块上又掰出一半来,温温吞吞地还没递过去。宋继言听见声音一转头,又把那块捡了回来,顺手往唐晓嘴里一塞。 他自己嘴里也塞着半块儿豆糕呢,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嚼着,等咽了,才道:“想吃自己买。” “我怎么买?我能买什么??我就十文钱!”赵虎到底还是长了点儿记性,不敢跟宋继言硬碰硬,就自己嘀嘀咕咕地小发雷霆,然后追在唐晓屁股后头念叨,“要不你再给我赊点儿出来!” “十文钱掰开了,也能买不少东西了。”唐晓嚼嚼嚼的,留给赵虎一个后脑勺,又拽了拽宋继言袖子,指着一旁的米酥,“这个要不要尝一尝?买的人这么多,肯定很好吃。” “你去那边等着,不要乱跑。”宋继言扶了扶唐晓后肩,把人往路旁边的阴凉处推了推,“我去买。” 宋继言去排队的工夫,赵虎可在原地闲不住,东瞅瞅西望望的,最后非得要去旁边的成衣铺看一看。 唐晓拦不住他,又怕他走散了,只好也跟着进去。 店铺的老板娘和赵虎是旧相识,一见到他,便喜逐颜开的:“赵二公子,可有日子没您来了。” 赵虎兜里就十文钱,也好意思摆他的少爷谱儿:“你这儿都上了什么新货色?端上来我瞧瞧。” 这眼瞅着人家那边聊上了,唐晓不好插嘴,就自己闷头在店铺里转了转。 这种开在中心街的成衣铺,他是从来都不进的,自己想买衣服,就扯了布料去找裁缝做,一身下来,能便宜不少。 可粗布衣裳,又哪里能和这铺子里的成衣相比。 唐晓都快看花眼了,随手拿起一身素白的里衣来,那布料摸着又薄又软,穿上一定舒服透气。 也不知怎么的,唐晓脑子里一闪,就想起宋继言那身洗得太勤,都快磨出毛边儿来的里衣了。 “老板娘。”唐晓有些迟疑,可还是喊出了口,“请问,这一身多少钱啊?” 老板娘净顾着和赵虎说话了,也腾不出空来,就遥遥那么一望,报了个价。 唐晓一听,心里那算盘珠子立刻敲了起来。 贵,但也不是买不起的贵。 唐晓心下渐渐有了主意,拿起衣裳,用手比着量了量,感觉长短也合适,这叠好了一转身,眼睛那么一扫,忽然又看到旁边挂着的一身素袍。 竹青色的,样式简简单单,布料轻薄飘逸。 唐晓一眼看上了,半天没挪开视线。 老板娘眼力精得很,隔着半间铺子呢,就看出这边的端倪了,又说了个数。 这回可不是能说买就买的价钱了,唐晓犹犹豫豫的,刚要把素袍放下,宋继言的声音便从门口传了过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唐晓一回头,宋继言一手举着一个米糕,正好走到他身后。 “我就是……”唐晓吞吞吐吐的,忽然道,“你把手抬一抬。”然后举着素袍,就在宋继言身上比了比。 “老板娘。”唐晓一下子拍了板儿,一回头,“我……我买这两身,能否便宜一些?” 第34章 “等等。”宋继言看了一眼素袍,便拽着唐晓胳膊肘,将人一把薅了回来,“买给我的?” 他像是微微有些惊讶,望着唐晓,顿了一顿,不由得失笑道:“你要我穿着这个去和你出早摊儿吗?这哪里是劈柴能穿的样式。” 那素袍款式虽然简单,可衣袖下摆方量很足,衣带飘飘的,确实不是能穿着干活儿的衣裳。 唐晓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就是觉得这衣服穿宋继言身上,肯定合适。可这话又不怎么好说出口,他便有些支支吾吾的。 “哎呀呀。”远处的老板娘一扭脸,看到宋继言,眼睛立刻亮了亮,“小哥儿这模样长得真俊啊。”她走近了几步,仔细瞧了瞧,“咱家衣裳本来是从不便宜的,不过,小老板要是想给这位小哥儿买的话……要不这样,今儿个是花灯节,让小哥儿去后屋换上,穿着我家这身在街上逛一逛,放个花灯,就算也是给我家拉拉客了,两件一起,我给您算这个数。” 老板娘比划了一下,唐晓一看,眼睛跟着就亮了。 “行,按您说的算。”唐晓这个高兴,寻思这便宜捡着了,便是赚到。 他把素袍往宋继言怀里一送,就往里屋推他:“你去换一换,穿上看看。”他笑呵呵的,还有心思打趣,“以后不用你劈柴,你就站着给我揽客。” “啧。”赵虎在旁边皱着个脸,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了,气势汹汹地两头怼。 “唐晓,我在你家住这么多天,就这一身衣服来回穿,连个换洗的都没有,也没见你想着给我买身新的啊。”赵虎这个气不过,扭头又去嘴人家老板娘,“我说,我在你家买了这么多衣裳,怎么没见你给我抹过零头,你这生意怎么做的?本少爷长得不好吗??” 老板娘赔着笑,赶忙迎了上去:“赵二公子自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看您这话说的,您一向出手阔绰,这点儿小钱您哪儿瞧得上,您——要不来看看我家这个最新的款式。” 唐晓在后面蔫出出地接了句话茬儿:“他兜里只有十分钱。” “我——”赵虎眼瞪溜圆儿,从老板娘身后直往唐晓这儿挤,“啊对对对,老子身上就十文钱!这是谁害的啊?!”一提这个,赵虎直接急眼了,“十文钱!老子的贴身玉佩就换了十文钱!十分钱在这店里能买什么?只能买条腰带!老子买条腰带能干什么——” 他大着个嗓门,越嗷嗷越上头,还撸了把袖子,要往唐晓跟前贴。 宋继言抱着新衣服,横在两人中间,冲着赵虎眯眼一笑,慢慢地道:“可以自缢。” 赵虎身形一僵,往后退了一步。宋继言盯着他看了一眼,越过身位,去后屋换衣服了。 赵虎蹭到唐晓身边:“他刚刚又威胁我,你到底听见没有?” 唐晓听见了,但装没听见。 他也没空理赵虎,自己背过身去,翻了翻小荷包,在那儿抠小碎银子算小账呢。 没过一会儿,里屋的门帘儿一阵响动,唐晓下意识一转头,就看到宋继言换好了素袍,正撩开帘子从里头走出来。 唐晓呆了一呆,实实在在看得一愣。 宋继言肤色偏白,五官生得极为清俊,又长了一双漂亮狭长的丹凤眼,这时再配上一身竹青色的轻薄素袍,既素雅又飘逸,举手投足间,就好像是…… 唐晓一时词穷,心里打了半天的鼓,也没形容出来。 宋继言一直盯着他的脸,唇边的笑意,带着点儿小小得意的劲儿,终于是压不住了。 他笑着凑过来,故意凑近了问:“好看?” “好看,很好看……”唐晓直愣愣地夸,夸完想起什么,又急忙忙地补了句,“对,就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好看,像、像住在山里的神仙。” 宋继言没想到他会夸得如此直白,听得怔了怔,而后匆忙别了下脸,嘴角扬得特别明显。 赵虎在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脸皱成了一坨,吵吵道:“有完没完?赶紧付账走人!一会儿游街的花神队伍到了!” 结完账,三个人从店里出来,正好赶上花神游街,一整条街上都吹吹打打的,路边还有小花童沿街撒花瓣,喧闹得紧。 路人们围在街道的两旁看热闹,宋继言一袭素袍,身姿挺拔,站在人群之中,居然也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唐晓瞧了好几眼了,可还是忍不住又看了过去。 看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是偷偷瞥一瞥,就看到下巴的位置,再时不时地往下扫一扫。 这一扫,忽然注意到宋继言腰间别着个小玩意儿。 丑丑的,也不是别的,就是他编的那个看不出原型的草蚂蚱。 “你、你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唐晓有点儿难为情,赶紧拍了拍宋继言胳膊,又朝自己肩上的布兜比划了两下,“你快取下来,我装兜子里。” 布兜是成衣铺的老板娘送他们的,里头装着宋继言的旧衣裳。 “为什么?”宋继言朝唐晓一侧身,丑蚂蚱还跟着晃了晃,“我乐意。” “那个不好看……”唐晓有几分窘迫,还想要说什么,人群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涌动。 “快走快走。”赵虎一下子精神起来,“去晚了就没好地方挂许愿签了!” “啊……花神庙开了。”唐晓被人流卷了两下,努力和宋继言解释道,“咱们也去,去拜花神娘娘。” 宋继言侧头望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在他后颈上按了一把,然后就把他从外侧,带到自己另一侧。 第20章 另一侧挨着墙,有宋继言在外面挡着,不受挤。 第35章 花神庙就在街尾的位置,随着人流,没多远便走到了。庙也不大,一进一出的小庙堂,庙祝在门口发小红签儿,人手一只。 赵虎拜庙最是积极,一路上挤啊挤的,这会儿都窜到庙里头去了。 唐晓进门的时候帮宋继言也领了小红签,又拽着他往案台旁走:“这叫吉祥签,也叫许愿签,背面写上你的生辰八字,拜娘娘的时候合掌夹在手心里,在心里许个愿,娘娘听到了,就会保佑许愿人的愿望成真。” 唐晓边说话,边四处寻摸空着的毛笔。好不容易等到一支别人放下的,拿起来赶紧往宋继言手里递:“快写快写。” 宋继言却不接,只是靠在一旁看着唐晓笑:“许愿的人这么多,娘娘听得过来吗?” “那你就偷偷地多念几遍。”唐晓一个劲儿地扒拉他,“快写啊,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你写你的。”宋继言往唐晓身后站了站,仗着自己身量够高,一下子把后头的人都挡住了,“我不信这个。” “啊。”唐晓稀里糊涂地趴在台子上写了自己的八字,想了想,还是把宋继言揪了过来,“你也写吧,就算不许愿,也可以求个健康平安,就当图个好彩头。” 宋继言看了他一眼,还真拿起了笔,略略顿了一顿,刷刷写了个生辰上去。 俩人捧着红签去拜娘娘,隔着老远,就听见赵虎的大嗓门:“求娘娘保佑~~保佑我亲娘快回来吧~~小爷我真是要扛不住了~~~我都睡了多少天柴房了~~~” 唐晓站到他隔壁,默默瞅了他一眼。 赵虎又拜又作揖,音量稍稍小了一点:“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他们就没把我当人啊~~~” 宋继言慢一步也走过来,眼尾扫了扫赵虎。 赵虎啪地一声双手合十,夹着红签,拜了又拜,口中一副念念有词的模样,但不出声了。 宋继言眯了眯眼,朝赵虎那边挪了一步。唐晓余光扫见了,赶忙用手扥住他袖子。趁着旁边俩人没真打起来,唐晓连忙闭上眼睛,掌心一合,朝娘娘像许了心愿,模样看着还挺虔诚。 出庙门前,许愿签要挂在内墙上,吃足一年的香火。 这会儿,大半面的内墙早都挂满了,要想不和别人红签的重叠在一起,就只能往高了挂。宋继言比唐晓要高半个头,便伸长了胳膊将俩人的红签系在绳结上。 唐晓站在一旁,无意间看到宋继言那张红签打了个转,写生辰的那一面慢悠悠转了过来。 下月初七。 唐晓偷偷一愣,心想,那岂不是过不了多少天便要到了。 没想到宋继言嘴巴还挺严,快过生辰了都没提过半句,唐晓还寻思着,到时要怎么庆祝一下呢,寻思到半截儿,突然反应过来,兴许……宋继言是要回家和家人庆生呢? 一想到这儿,唐晓自个儿又是一愣。 不过他也没能愣上多久,赵虎挂完红签,立刻又吵着肚子饿了,说什么要去吃醉仙楼,还要听小曲儿。 唐晓嘴上好好好,转头就带他去吃了路边的小食摊儿。 小食摊儿连正经凳子都没有,想吃就端着碗在街边站着吃。 唐晓乐呵呵地往宋继言碗里夹好吃的:“你尝尝这个,是甜的。”赵虎在他耳朵边不停地嚎:“就吃这个?就吃这么点儿??这有什么可吃的?!还不如你那个破馄饨!!早知道你这么对我!!老子当初就不该来找你——” 赵虎话又多,吃得又慢,唐宋俩人都吃干净擦了嘴了,他手里还有半张烧饼。 宋继言错开人群,往墙根底下站了站,朝唐晓一招手,轻声道:“过来。” 唐晓听话地往前一凑:“怎么了?” 宋继言左右看看,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冲唐晓:“嘘。” 唐晓没明白在嘘什么,宋继言忽然一伸胳膊,一手揽住唐晓腰侧,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唐晓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他哪一步都没跟上,只是倏然之间,天地似是一近又一远,一个腾转挪移,他人就到了墙的另一头。 “啊??”唐晓脚踩到地上人还在犯晕,“什么?怎么过来的?” 宋继言松开他腰侧,手还牵着,不语只笑,嘴角翘翘的,就那么看着他。 “啊……”唐晓这会儿回过神了,“不带着赵虎了?” “他太聒噪,你不嫌他吵闹吗?”宋继言微微一挑眉,“他那么大的人了又走不丢,让他自己回家便是。” 唐晓蒙头蒙脑地又啊了一声。 “人呢?!哪儿去了!”赵虎在那边总算反应了过来,倒也不傻,扒着墙头的缝隙就往他俩这边看,“你们两个!!唐晓!!!丢下我想去哪儿?!给老子等着!!” 赵虎翻不过来,可这道墙一共也没多长,跑着一会儿也绕过来了。 “不是要去放花灯?”宋继言紧紧牵住唐晓,“往那边去?” “我也不知道。”突然这么一下子,唐晓有些慌张,“我之前也没来看过花灯,都是听庆嫂说的,这也是第一次……”他想了想,“花灯是放在水里的!顺、顺着这条街往北边跑,那边有条水道,离这儿不远。” 话一落,宋继言便带着他跑了起来。 远远地,似乎能听见赵虎在喊唐晓。 俩人一路小跑,跑到水道旁。趁着天色渐暗,宋继言带着唐晓纵身一跃,直接跳到谁家停在水边的小船上了,然后躬身往船篷里一躲,这才算是彻底甩开了赵虎。 唐晓跑得直喘,小船被他俩这么一砸,也晃悠得厉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就看着日头一落,外面越来越黑,水道的对面亮起星星点点的。 是花灯的烛火。 时辰差不多快到了,镇上的百姓都聚到水边点花灯了。一般一点就是三四盏,多是爹娘带着自家的孩子一同来放水灯,许心愿。 唐晓呆呆地望着对面,愣了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宋继言。 宋继言侧坐在船头,没回头,却知道唐晓在看自己:“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唐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低头扣了扣手心儿,犹豫了片刻,有些紧张,可还是试探着问出了口,“你……你离开家这么久,不想念自己家里人吗?你弟弟妹妹……还、还有你爹娘……和家里的长辈。” 宋继言沉默了一下,回道:“我爹娘都没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唐晓心里一紧,瞬间怔住:“你……” “我没骗你,我是真的有弟弟妹妹,不过不是亲的,是我的师弟师妹。”宋继言望着水面,徐徐的夜风吹得他衣袖簌簌地摆动,“我下山之前,一直在师门里修行,我有师父的。”他略略有些出神,似是笑了一笑,“还有个大师兄。” 第36章 师门。 这词儿一听起来就带着一股子江湖气息。 唐晓一个卖馄饨出早摊儿的小老板,平时也接触不到这些,就听茶摊儿的张二爷半真半假地讲过两句,他不大懂,便小心翼翼地问:“就像……说书故事里那种正道门派吗?” “不是。”宋继言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的师门只有五个人,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罢了。”他说着偏头看了眼唐晓,故意眯起眼睛,“再说了,谁告诉你我一定是正道人士了,坏人便不能有自己的师门了吗?” 一听这个,唐晓也笑了。 坏人有没有师门他不清楚,但会早起帮忙劈柴烧水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大恶人。特别是干活儿手脚还这么麻利的,看起来更像是过惯了清苦日子的穷孩子。 “你笑什么。”宋继言还不许唐晓笑了,还特意转过身来,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支,掌心托着下巴,一偏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 宋继言坐在船帮上,唐晓坐在船板上,坐得比对方矮一截,对视便要仰着头。 “……没笑什么。”唐晓蹭了蹭鼻梁,想了想,又问,“那你出来这么久都不回去,你师父不管你吗?” “我师父常年到处跑,一年到头不着家的。”宋继言侧了侧脸,说话声音轻了轻,“年幼时,师兄管我管得多一些。” 唐晓看着宋继言,不知怎的,好像跟着一起高兴起来:“那你和你师兄一定很亲。” 宋继言没回话,侧头望了望粼粼的水面。 时间到的差不多了,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将花灯放在水面上,花灯随着水流缓缓地飘,烛光点点的,慢慢汇合成一条灯河。 “小时候,师父每次离山前都会特意嘱咐,不准我和师兄私自下山。”宋继言瞧着灯河,微微有几分入神,“那时候师弟师妹还没来,山上只有我们两个,赶上过节,师兄偶尔会带我偷溜出去,去山下的镇子上,看那里的小孩子放花。”宋继言像是短暂地陷入了回忆,托着下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我们没钱,买不起烟花,再便宜的也舍不得买,余下的钱要拿来买米面。”他顿了一顿,忽地笑了,“不过师兄会送我草编的蚂蚱,每次都会。” 第21章 “原来是这样。”唐晓一下子听明白了,“你师兄编的一定比我那个好看得多。” 宋继言不答,只是斜睨着一双丹凤目,撩了唐晓一眼。 “我……确实手拙了些。”唐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你……你现在这么久都没回去了,会不会很想你的师兄?” 此言一出,没预兆的,宋继言忽地脸色微微一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我没……”唐晓慌了一下,心虚地道,“没别的意思,就是……” 那模样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宋继言瞬间捕捉到了他的局促:“就是什么?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啊。”唐晓拼命掩饰,可脸上一紧张就变红了,“我就是……好奇你一直不回师门,也、也行吗?” “出师了自然不用一直留在师门。”宋继言稍稍皱起眉,伸手拽住唐晓衣领,往自己这边一拉,看那样子像是不太痛快,“你总打听这个做什么?你想赶我走?” “不是!不是!”唐晓赶忙解释,下意识抓住宋继言的手,“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宋继言看了看唐晓的手,又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神色便微妙地变了一变,“你说来我听听。” “我……我就是想问……”唐晓低着头支支吾吾的,慌乱得手心儿都是汗,“呃……” 他低着头,自然是没有看到宋继言唇边慢慢卷起的笑。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说说看。”宋继言坐直了身子,脑袋微微一偏,“你不是喜欢许愿吗?那你不如说给我听,起码我是真的能听到。”他拽着唐晓衣领,又往自己这边扥了扥,“没准还能帮你圆了这个愿。” 唐晓让宋继言连拽了两把,早坐不稳了,这会儿只能靠在他腿边,姿势有些狼狈地半蹲着。 “如果你不想回师门……那你能……”唐晓心里扑腾扑腾跳得厉害,紧张得不得了,声音直打颤,“你能留下吗?留在我这儿……做、做我的家人。” 水道上有赏灯的游船经过,船尾和二人藏身的小船轻轻对碰了一下,激起一阵水波荡漾,两个人随着船身一起左右晃了晃。 唐晓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去了,手忙脚乱地在宋继言膝盖上扑了一下。 宋继言唇边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可还是揪起唐晓来,故意问道:“什么样儿的家人?你得说清楚。” “就是……”唐晓脸憋通红,脑子里快成一团浆糊了,“像亲人那样——” “那样不行。”宋继言一把将唐晓拽到身前,揪着衣领,将人往自己这边强行一扯,“起码要这样才可以。” 唐晓慌里慌张的,也没站住,两只手下意识扶住船帮,压根儿没撑住,整个人顺势往前那么一跌,嘴唇便立刻贴到了宋继言软软的唇上。 唐晓眼睛倏地瞪大了,眼前全是那双斜长漂亮的丹凤目。 第37章 话说另一头,赵虎寻不见唐宋二人,一个人早没了赏灯的兴致,便一路气哼哼地回了家。 家中无人,大门锁着他进不去,又气够呛,站在门口袖子一撸,杵在那儿骂骂咧咧了半晌,最后没了力气,只能双眼虚无地蹲在门口等人回来。 这一等,不知等了多久,赵虎屁股压右脚,压完右脚压左脚,最后两条腿都蹲麻了,才看到俩人慢悠悠地往回走。 “你们!!”赵虎刚要发少爷脾气,想起之前吃的亏来,不敢惹宋继言了,便去欺负唐晓,“你干什么去了?!做什么丢下我??唐晓你可真行!老子把你当兄弟,你就这么对待我!” “谁……谁让你走得慢。”唐晓缩了缩脖子,心虚地忽悠,“没跟上……” “屁!”赵虎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你们翻墙跑的!当我没看见呢??你——你脸怎么这么红?” 赵虎歪着脑袋看唐晓,还想凑近了看,走在后面的宋继言一个跨步将两人隔开。 “安静些。”宋继言斜睨了赵虎一眼,在唐晓后腰上扶了一把,将人推进了屋。 “姓宋的,你脸怎么也有点红??”赵虎跟在二人身后,小声叨叨叨个不停,“不对,你俩甩开我,是不是偷偷喝酒去了??好啊——你俩吃独食——” 这一晚上,就听见赵虎在那儿愤愤不平了。 宋继言话不多,唐晓也没怎么说话。 俩人挨个儿去后院打水洗漱,洗完便吹灯上床躺着去了。 唐晓闭着眼,但其实一点儿都不困。他心里砰砰砰地跳没完,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俩人之间怎么就突然发展到这一步了。他脑子还蒙着,觉得有些不真实,可嘴唇上软软的触感却是真的,宋继言也是真的,此时正并肩躺在他身侧,隔着被子也能感觉到那份温暖。 唐晓左右睡不着,想了一想,动作轻轻地转过身来,想偷偷看上一眼。 结果这一侧身,直接和对方撞上了视线。 宋继言在旁边,早就撑着脑袋在看着他了,不知道盯了多久,也不出声。 唐晓吓得一颤,下意识便想翻回去,装作无事发生。可他还没躺正呢,宋继言这会儿倒开口说话了:“你那时候敢亲我,这时候不敢看我?” 一听这个,唐晓只好又翻了回来。 “……没有。”唐晓也不是不敢看,主要是现在看见他会不自觉地紧张。 再者说了,那时候也不是唐晓主动亲的,那不是宋继言自己拽的吗…… 不过俩人现在算是好上了,宋继言想说啥就是啥,唐晓肯定不会计较什么,他这会儿就光顾着开心了。 “你笑什么?”宋继言故意问他。 “我……我高兴啊。”唐晓裹着被子,答得实在,还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他可不是高兴吗,打今儿开始,他就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他有家里人了。 其实之前他就已经把宋继言当家人处了,可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宋继言到底还是一个暂时停留的过路人,和他非亲又非故,什么时候会走他都不知道,也没资格问。可现在却大不相同,现在俩人就算是把彼此的身份给定下了,是除了相连的血脉之外,最最亲近的关系。 唐晓心里喜滋滋的,是又雀跃又欢喜。 花神娘娘一定是听到了他的许愿,当天晚上便圆了他想让宋继言留在身边的愿望。 “对了,愿望成真,是要去花神庙还愿的,明天下午我去一趟。”唐晓蹭蹭鼻子,笑着道,“你和赵虎好好相处,不要吵架。” “去庙里还愿?”宋继言偏了偏头,“我的那份呢?难道不应该给我也还一份?” “别乱说话。”唐晓还挺虔诚,嘀咕着莫怪莫怪,然后也不知道给哪路神仙拜了拜。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唐晓第二天带了香火去还愿,晚上回来才知道,原来愿望实现的不光他一个。 “我阿娘回来了!!还真提前回来了!!我有救了!!”赵虎兴奋得跟什么似的,一蹦窜三尺,和唐晓打了个照面便跑了个没影。 当初风一样的来,这会儿又风一样的走了。 “欸!!你玉佩!玉佩!!”唐晓急咧咧地追出去好几步,也没追上,只好气喘吁吁地又回了屋。 倒是宋继言,心情显而易见地大好,到时辰了也不睡觉,就在床边坐着,盯着人家唐晓瞧。 “你……你看我做什么?”唐晓把柴房的铺盖卷都收了回来,这会儿正往屋里搬呢。 “你还想睡地铺?”宋继言两手后撑着床,翘着个二郎腿,在那儿晃了晃。 “不是啊,先卷起来,回头看天气好,得洗一洗晾一晾。”唐晓解释道。 “嗯。”宋继言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床铺,嘴角一扬,“那还不来睡?” “哦……这就来。”赵虎一走,家里彻底就剩他俩了,唐晓莫名有点儿紧张,磨磨蹭蹭了一小会儿,终是无事可忙了,便挪着步子走到床边,“你往里去去啊。” 宋继言让他睡觉,可又堵在床边不肯动,唐晓上不去床,就只能站着。 “花神娘娘有香火可闻,我便什么奖励都没有吗?”宋继言半仰着头,望了望唐晓,然后伸出一指,在自己唇上点了点,明示道,“这个也没有吗?” 唐晓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了,脸一点点变红,人也变得有几分局促羞涩。 俩人都在一块儿了,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唐晓心说,合该是大大方方的,不应该如此忸怩。 他这么想着,就往宋继言身前贴近了一步。 宋继言也不主动,就那么仰头看着他,唇边若隐若现地勾着个笑意。 唐晓又往前挤了一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脑袋往下垂了垂。 靠近了就更紧张了,唐晓手心儿里都出汗了,也不敢偷偷地蹭,宋继言眼也不闭,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俩人呼吸都快喷到一块儿去了,唐晓心下一狠,对着宋继言的嘴唇就亲了过去。 第22章 软软的唇瓣彼此相接,唐晓下意识闭了眼,微微张开嘴唇,舌尖往前送了一下。 宋继言嘴巴没张开,他的舌头便在对方的唇上卷了一下。 “唔。”宋继言整个人颤了一下,突然推了唐晓一把。 唐晓吃了一惊,一睁眼,便看到宋继言捂着嘴,神色难掩惊讶地看着他。 唐晓心里一沉,瞬间清醒过来,直觉自己恐怕是冒昧了,便本能地后撤了一步,想拉开彼此距离。 宋继言立刻抓住他,表情似是有些微妙。 “我……对、对不起。”唐晓尴尬得不行,脸色通红,赶忙道歉,“我不是——呃,不是有意……” 宋继言不语,也不肯松手,只是脸颊一点点地泛起红来,眼睛移到一边,半晌后,又移回来,低声说了一句:“你……再来一次。” 第38章 唐晓被推那一下子,本来挺难为情的,结果睁眼一看,宋继言看上去是挺淡定的,但感觉似乎是在强撑,那脸蛋儿都快红到耳朵根儿了。 这么一想,唐晓好像就没那么紧张了,也不听宋继言说啥了,把人扒拉开,被子一掸,就要盖被睡觉。 “你……”宋继言愣了一愣,就去推他肩膀,“起来。” “时辰也不早了。”唐晓裹着被子一背身,含含糊糊地道,“睡吧,明天还早起呢。” 唐晓那性子本来就偏内向一些,刚才卯足了劲儿亲一上口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现在哪里还有勇气再来一次的。他也不管别的了,被子往脸上盖半拉,闷头闭上眼。 “唐晓。”宋继言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嗓音压得低低的,听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唐晓听到就装没听见,反正他算是摸出来了,宋继言其实面皮挺薄的,有时候还爱暗搓搓地端着小劲儿,不理也不会怎么样。 就是后脖子那儿有点毛毛的。 唐晓裹紧了被子,硬着头皮就是睡。 果不其然,喊完那声就消停了,唐晓一梦黑甜,第二天迎着晨起的梆子声一撑眼皮,宋继言还在他背后睡呢。 平时都是宋继言起得早一些,唐晓难得看到他睡颜,便转头特地偷偷瞧了几眼。 宋继言估计昨儿个晚上没少盯他后脑勺,这会儿还垫着手肘闭眼睡呢,挨他挨得也近,眼睫毛长长的,头发有点乱,挡了小半张脸,就能看到光洁饱满的额头,还有直挺挺的鼻梁。 唐晓光看着他,心里头就觉着高兴,身上就跟有股子劲儿似的,骨碌一下就要起床。 这一起却没起来,他衣角叫宋继言搁手心里攥着呢。 “……你再躺会儿。”宋继言还是闭着眼,可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唐晓被人揪着衣服,也起不来,便听话地又躺了回去。 宋继言缓了片刻,自己坐起来,捋了捋睡乱的长发,眼角一垂,蔫不出出地看了唐晓一眼。 唐晓也看着他呢。 俩人目光一碰上,唐晓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笑,宋继言板了板嘴角,视线又装若无意地慢悠悠挪开了。 宋继言起身去打水洗漱,唐晓多躺小半炷香的时间,等他再起来,水井旁已经有现成的水桶可以用了。 俩人和往常一样,早起出摊儿,一人烧水添柴火,一人起锅煮馄饨,一上午忙忙碌碌的,可活儿干得利索,时间过得也快。 那唐晓简直浑身都是劲儿啊,见谁都笑。庆嫂在隔壁摊位,手里忙着点卤水,直和他打趣儿:“小唐这是遇着什么喜事儿了?” 唐晓下意识看了看宋继言,笑出一口小白牙:“没什么……就是,高兴。” 出摊儿回来,俩人中午吃完午饭,宋继言去刷碗了,唐晓心里揣着小九九,攥着荷包要自个儿出趟门。 出门前,还在前院喊了一句:“宋言,我出去一趟,晚点回来啊。” 喊完,唐晓低着头走了两步,就推开院门,转身关门的功夫,宋继言的声音忽然从院墙上传过来:“去哪儿?” 唐晓吓这一激灵,一抬头:“你、你怎么站那么高啊,你快下来!” 平时这会儿,宋继言应该是在后院打坐练功呢,这也不知道人是打哪儿窜过来的,怎么还上墙了。 “要去哪里?”宋继言在院墙上站得稳稳的,垂着一双丹凤眼,就那么瞅着唐晓,“我和你一道儿去。” “你先下来,下来说话。”唐晓怪担心的,直冲他招手,“这多危险。” 那有功夫的人到底是不一样,宋继言脚一迈,轻轻巧巧地就从院墙上跃了下来。衣摆一甩一甩的,落地都没声儿,就跟飘下来似的。 他这一下来,唐晓紧着把他往院门里推:“我就……去镇上随便转转,不用你跟着,你回去练功吧。” 推完不等他说话,门一关,自己着急忙慌地就跑远了。 唐晓也不是干别的去了,宋继言的生辰说到就快到了,他一直记着呢,趁着下午得闲,便偷偷跑镇子上给他选礼物去了。 结果这逛了小半天,心仪的东西是一样都没买到。 太贵重的买不起,买得起的总有些不合意。 唐晓心里总惦记着这个事儿,就挺犯愁的,直到晚上上床睡觉,他还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就连宋继言占着他床位呢都没瞧见。 “哎呀!”唐晓差点儿一屁股坐宋继言腿上,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推他,“你往里去去啊。” “你下午到底干什么去了?”宋继言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哦……就是,去买一些东西,平日里用的,有些快用完了。”唐晓心虚地胡说。 “那东西呢?” “没、没买到合适的,所以明儿个还得再去。”唐晓又推了推,“赶快睡吧,时辰不早了。” 宋继言还是一动不动:“这便睡了吗?” “那不睡……还要干什么?”唐晓稀里糊涂地问。 “昨天亲了一下。”宋继言微微抬了抬下巴,脑袋一偏,“今天便不亲了吗?” 唐晓先是听得一愣,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傻憨憨地笑笑:“那还……天天都来一下啊。” 宋继言便不说话了,但占着地方也不肯挪。 唐晓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想,又觉得这事儿没啥好扭捏的,便一探身,在宋继言嘴唇上软乎乎地碰了碰。 “昨天不是这样的吧?”宋继言眼皮子半抬不抬的,今天可不好随便糊弄过去了,“你昨天伸舌头舔我了。” “唔……”唐晓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心想这事儿哪有说得这么明白的。他抠了抠手心儿,坐在宋继言旁边,想了一想,有点儿结巴地道:“那你、你转过来。” 宋继言脸没转过来,可眼角余光始终扫着唐晓呢,一听这句,也不说好好地配合,就微微歪着头,一副半侧不侧的样子。 唐晓够不着,往他旁边挪了挪,挨近了,还得探过身,才将将含住他的唇。 宋继言睫毛立马颤了颤,眼也不闭,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瞧。 唐晓耳边全是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舌尖儿轻轻一顶,这回总算是顺顺当当地缠上了宋继言的舌。 俩人这一亲,双双几乎都要喘不过气了。唐晓脸憋通红,抵住宋继言胸口,赶忙偏了下脸。 宋继言脸颊也是红彤彤的,胸口一起一伏,微微有些低喘,手往唐晓后腰上一揽,眼神湿漉漉的,又要追过来再亲。 他俩这么个状态,再亲可就不太妙了。 唐晓想拉开点儿距离,可后腰被揽着又躲不开,他便直接拽住宋继言的后衣领,把人往后一拽。 “别……别继续了。”唐晓顶着个大红脸,“现在不行。” “嗯?”宋继言都没回过神,怔怔地问,“为什么?” “总之就是……没有那个……呃、反正现在不合适。”唐晓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便推了他一把,“欸,就、快睡吧。” 宋继言眼中慢慢恢复清明,自己坐在一旁想了一想,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一把抓住唐晓手腕:“你和别人亲过?你有过相好?” 唐晓本来都要掀被子躺下了,被他这句一问,微微一愣,又坐了起来。 借着月光,俩人默默对视了片刻,唐晓慢慢点了点头。 宋继言的神情似乎有些变化,可又说不出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沉默了一时,便一个翻身躺下了。 唐晓自己坐在床上,不知想起什么,发了发呆。 “没什么所谓。”宋继言背冲着这边,忽然冷冷地道,“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亲人。” 第39章 “啊……”唐晓愣愣地吭叽了一声,悄摸摸地瞅了瞅宋继言。宋继言躺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始终背对着他,也看不清有什么神情。 唐晓默默坐了一会儿,见宋继言半天没有新动静,似是睡了,便轻手轻脚地拽了拽被子,往身上一盖,翻身睡下了。 床的另一侧,宋继言根本没在睡,一双眼睛大睁着呢,那脸色也难看得紧,冷冷的,冰坨一般。 第23章 他心里头不痛快,胸口那儿就像是烧起来一股子无名火,看不见明晃晃的火苗儿,可却飘着呛人的烟,还越烧越起劲儿,直搅合得哪儿哪儿都是雾霭霭的。 他生着闷气,同时又因为自己会被唐晓牵动心绪这件事,而加倍地气恼。 他也不知方才究竟是怎么了,唐晓有什么过去,又与他有何相干?他不该在意,也并不在乎,他在此处停留,不过是因为唐晓长得有那么几分像他的大师兄罢了。 那句“我也不是第一次亲人”,就不该如此这般脱口而出。 说了便要搪塞,唐晓若是紧追着问,他还得费心神来应付。他在这里连名字都是假的,又何必牵扯出更多其他的事情。 更何况……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两情相悦的亲吻,就是他趁着大师兄醉酒睡着之后偷偷亲了一下,只是碰了下嘴唇,然后便被抓了现行,和旁人动手打了一架,还被罚跪了一整夜的祖师牌位…… 之后的事情,宋继言不愿再想,总之就是他从小心心念念的大师兄和外人好了,他心灰意冷,和师父说要下山历练,便狼狈地离开了师门,在外云游至今。 这里头的事情弯弯绕绕的,宋继言本来是一个字都没打算和唐晓提起的,可谁想到却是他自己多了一句嘴。 宋继言冷着一张脸,微微皱了皱眉,一边想着如何敷衍唐晓,一边凝神去听了听背后的动静。 唐晓那边一直安静,这会儿呼吸见长,似是……似是要睡了。 宋继言一个怔愣,撩开被子就是翻身而起:“唐晓!” 他那个动静大得咧,唐晓本来都迷迷瞪瞪地快睡着了,一下子就给吓醒了。 “什……什么?”唐晓稀里糊涂地一回头,看到宋继言都坐起来了,正一脸怒色地瞪着自己,赶忙也跟着坐起身来,紧张地问,“怎么、又怎么了?” 宋继言一看他那个睡得发蒙的样子,真是气得胸口直发胀。 他生气,生大气了,可又不肯好好承认自己在生气。他在唐晓这里端架子一向端惯了,更不可能一上来便直白地质问什么,是说又不能说,气又气不过。 在他看来,唐晓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睡得着觉的?难不成,真就完全不在意自己亲过其他人?? 宋继言脸上还强撑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来,胸口早就气得起起伏伏了。 这大黑天儿的,唐晓借着窗外的月光,能感觉到宋继言不高兴了,可对方不说话,他是不敢问又不敢躺的。 他心里存着事儿呢,有些过去的事情……仔细想来,确实应该和宋继言交待一下。可这一时之间的,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再者说,这大夜里的,也不是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便想着,明天再寻个好机会…… “我……我并不是故意要瞒你。”唐晓一看宋继言这副架势,索性也不睡了,想着干脆把话说清楚,“我过去,确实……有过心上人,就是——” “与我何干。”宋继言语气又冷又硬的,直接打断了唐晓,一翻身,自己又背身躺了下去,“你的过去如何,是你自己的事情,没有告诉我的必要,我也不想听。” “可是——”唐晓一个愣神儿,想凑过去解释。 宋继言一把将被子拉过肩头:“很晚了,睡觉。” 那声音听着不冷不热的,好像又听不出什么大情绪了。 唐晓犹犹豫豫的,最后也跟着躺了回去,心里想着,有什么,还是等到白天再说吧。 结果,这一觉睡起来,旁边的床上是空着的,宋继言又没跑影儿了。 唐晓也没有太过着急,毕竟宋继言又不是第一次来这出了,他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寻见人,就自己去火房做出摊儿前的准备,又拉了小车出来。 出门前,唐晓又回头朝院子里瞧了瞧,还特地往树杈房顶上看了看,宋继言好像就喜欢躲在高处。 “那……你看家,我晌午便回来。”唐晓其实没看见人,不过也隔空这么交待了一句。 说完,推着小车就要出门。 那院门口有个小门槛儿,车轱辘往上一压,没压过去,车身向后弹了那么一下,车上瓶瓶罐罐的都跟着打了个晃悠。 院墙后面的树上,一道人影紧跟着闪了一下,宋继言露出半张脸来,脚下一挪,刚要动,唐晓架着小推车,膝盖顶着车板,等回弹的那个劲儿一过去,顺势一推,便顺顺当当地把小车推出了门。 门口那道门槛儿一直都有,唐晓之前天天一个人出早摊儿,路上会有什么磕磕绊绊的地方,他早摸熟了,这都不叫什么事儿。 反观宋继言这边,脚没迈出去,一下又收了回来,后背往树干上一靠,抿着个嘴,小脸儿半沉不沉的。 “欸!”唐晓推着小车走出去没几步,忽地想起什么来,小跑着又返回来,一路穿过院子回了屋。 宋继言听见动静,侧了个身,一猫腰,蹲在树上,透过窗户往屋里瞧。 正瞧见唐晓从柜子里急急忙忙掏出个布包裹来,打开几层,在里头掏了一掏,翻出个玉佩来,然后举在手心儿里蹭了蹭,又凑在嘴边吹了吹,最后当宝贝似的用干净布头裹好,揣进怀里,最后贴身带着又出了门。 这一系列举动,都被宋继言看了个真切,那玉佩也不是别的,正是当时赵虎的那一枚。 第40章 出摊儿前,唐晓急急忙忙回家取了玉佩,随身带出来,这心里才算稳当了些。 就赵虎的这块玉佩,一天不拿走,搁在唐晓这里,还真就算是个麻烦事儿。就他和赵家租的那间小院子,院门连个锁头都没有,内侧只有一个木门栓,压根儿关不太住。那院墙也矮,稍微有点身手的人,说翻就能翻。 特别是昨天,唐晓看见宋继言翻墙跟玩儿似的,就觉得更不靠谱了。 这会儿宋继言不见人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家,唐晓不放心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留在屋里,索性就一起带着出摊儿了。 到了地方,生火架锅。隔壁庆嫂来得比他早上一些,和他招呼道:“早啊小唐,欸?你家小宋兄弟怎么没一起来啊?” “他……有些事情。”唐晓含糊了一句,搅合搅合锅里飘着的小馄饨,出摊儿出得总有点儿魂不守舍的样子。 生辰礼物还没挑好,人又让他给惹生气了。 唐晓其实没太明白宋继言到底在生哪门子的气,可生气了总得哄,他也并不知道怎么哄才算是好,便看着锅子发着呆,像是微微有些苦恼。 可说是苦恼,掰开了揉碎了,细品一下,里面似乎也并没有多苦,那感觉更像是一份牵挂,对家里人的惦念。 沉甸甸的,有那么一点点份量,让人在意,也让人打心眼儿里觉得踏实。 唐晓半走着神儿,忽地听庆嫂在旁边嘀咕了一句:“哎哟,他怎么来了……” 谁? 唐晓心里一跳,以为是宋继言,便转过头去看,脸上还带着点儿笑模样:“你——” “嘿,你怎地知道是我。”赵虎身后带着三个小弟,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唐老板,心有灵犀了不是?” “……怎么是你。”唐晓那点儿笑脸又给收回去了,低头抹了抹台面,“你的玉佩到底什么时候拿回去?” “不是说先放你那儿,你急什么?我都没急。”赵虎往唐晓身边凑了凑,压低了身量,又压低了声音,“托我娘的福,我这趟好不容易回了家,可家里那老头儿火气大得很,万一哪天又……啧。”他咂了声舌,“就当虎爷在你这儿存个本钱。” 说完,他也不等唐晓回话,自来熟一般,自己取了碗筷,往小桌子那儿走去:“剩下那点儿都下了,给哥儿几个上个大份儿的小馄饨。” 他那几个小弟接碗的接碗,摆凳子的摆凳子。 唐晓摊儿上的板凳不够坐,他们又要去抢其他摊位的椅子。 “你……你能不能别带着你的人在这里添乱。”唐晓也不好大声,只低着脑袋小声斥责,“别打扰别人做生意。” “这怎么能叫添乱?!老子这是看你面子,照顾你生意!”赵虎白眼一翻,挺不乐意的,可还是一招手,“你们几个,端着碗,站着吃。” 旁边几家摊主也不敢说什么,只频频往馄饨摊上望,一脸的好奇。 赵虎就跟没看见似的,摆出一副和唐晓很熟的架势来,自己坐一个凳子,再朝另一个一指,呲着个牙高兴一笑:“过来,陪我聊聊天。” 这赵虎生得浓眉大眼的,其实面相也很英俊,可惜就是为人太不着调,一天天的,也没个正经事儿,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唐晓无奈地瞅了他一眼:“你就没别的事情可做吗?” “这你算说对了。”赵虎摇头晃脑的,“我要不是闲得慌,我至于总往你这儿跑吗?” “那……”唐晓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来,“那一会儿若是无事,你……你方便帮我个忙吗?” 第24章 “什么?”赵虎一下精神起来,“你要干什么?” 唐晓也没别的事,就是还在琢磨宋继言那个生辰礼物呢。 他没怎么去镇北那几家铺子里逛过,平时上街也都是去集市上采买个米面粮油的,挑礼物他不在行,可天天在镇上东摇西晃的赵二公子,吃穿用度都挺讲究的,眼光一准儿比他好。 所以唐晓便想着,赵虎若是有空,不如托他陪自己一道儿去看看。 这赵虎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正愁没事做,一听这个,满口便答应下来,而且一刻都不想多耽搁,拉着唐晓就要走。 “不行不行,我摊子还没收呢。”唐晓连连摆手,“你等我把车推回去——” “你这一来一回的起码小半个时辰,谁等得了你。”赵虎上来就要抓唐晓的手,“你这破车让他们几个收拾收拾推回去不就完了。” 唐晓的小推车,锅碗瓢盆都有自己位置的,有的东西要捆住固定,有的地方要悬空挂着,可不是一股脑地堆着就行了的。 “那怎么行——”唐晓着急忙慌地要收摊儿,赵虎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瞎扒拉:“你这点儿破烂儿有什么可收拾的,赶紧走吧——” 俩人正在这儿掰扯呢,唐晓后背心子忽地一凉。 他下意识摸了摸肩膀,眼角余光往身后一扫,这一眼,便看到宋继言阴沉着一张俊脸,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就不远不近地那么一站,不吭声,眼神冷冰冰地盯着他和赵虎。 那神情真是凉飕飕的。 “宋言!”唐晓直接喊出声来,就跟看见主心骨了似的,甩开赵虎就冲宋继言跑过去了。 赵虎则是耗子见了猫似的,一下子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俩手往背后一背,看样子是壮了个声势,可神情多少带点儿紧张。 主要是唐晓一跑,宋继言那个阴恻恻的眼神就定赵虎身上了,瞅着怪渗人的。 “宋言,你来的太是时候了。”唐晓这个高兴,拽着宋继言的胳膊就把人拉过来了。 这距离一近,赵虎脚下直往后偷偷地挪。可挪又不能挪大发了,小弟都在呢,这人可丢不起。 “你把咱们的车推回家。”唐晓喘了两口气,“我和赵虎得出去一趟,晚一些再回去。” 宋继言平时耳朵挺好使的,这会儿就跟没听清似的,视线从赵虎那边,慢慢移到唐晓脸上:“你再说一遍。” “你把车推走,我和赵虎出去一趟,中午就不回去了。”唐晓收起板凳来,直往宋继言手里递,“哦对,你中午自己做饭吃吧。” 宋继言侧目望着唐晓,半晌,表情一松,反倒是轻笑了一声:“哈。” 唐晓看出他不高兴了,可一时间又顾不得了,便一股脑地将小摊儿交给他,便匆匆忙忙地推着赵虎往北街去了。 反正……反正气一次也是气,气两次也是气,唐晓心里还挺会算买卖,自己在那儿寻思着,甭管有啥,晚些时候搓堆儿干脆一块儿哄了。 这街一逛就是一下午,等唐晓怀里鼓鼓囊囊的回了家,天儿都隐隐有些擦黑了。 他这东奔西跑了小半天,身上累是真累,可心里欢喜也是真欢喜。 他那兴奋劲儿还没褪下去,没进院门呢,隔着几步路呢就喊开了:“宋言——” 院儿里没个回音,唐晓也不在意,自己乐乐呵呵地一伸手,朝院门上一推。 门没推开。 唐晓又推了一把,门还是没开。 他还以为是哪里卡着了,便侧身用肩膀顶了一下,结果平时关不严实的大门这会儿纹丝不动的。 “嗯?”唐晓纳闷,绕到一旁的院墙,抻着脖子,透过缝隙往院儿里一看,院门里挂着门栓呢。 关键不光有门栓,还有块儿木板顶着门呢。 唐晓愣了愣,抱着怀里的东西,蹭了蹭鼻梁,又憨憨地喊了一声:“宋言——我回来了。” 第41章 院里静悄悄的,实在是看不出是不是有人在的样子。 唐晓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抻着脖子接着喊:“宋言,我在门口,给我开开门呀。” 门叫不开,唐晓把脑袋缩回来,自个儿想了想,左右一看,找了两块儿垫脚的石头,登上去,越过墙头继续喊:“宋言啊——宋言!” “嘁。”旁边传来一声轻嗤。 唐晓循着声音扭头一看,宋继言抱着个胳膊,正靠在内墙的阴凉处。 “你在啊,你在怎么不出声。”唐晓好脾气地往他那头挪了挪,探着头,“帮我开门啊,你顶着门做什么,宋言?宋言啊。” 宋继言冷冰冰的,脱口道:“别叫我宋言。” “不叫宋言叫什么呀?”唐晓都快记不清他在生哪茬儿的气了,可好赖还记得得哄,便有些讨好地笑着道,“那……那以后叫阿言,成不成?” 宋继言半身都隐在阴影里,表情看不清,倒是能看到他一下子侧过头来。 “阿言,开门。”唐晓一看有戏,赶紧指指门口,“让我进去。” 宋继言顿了一顿,没应声,可好歹是走去门口撤了挡板,撤完扭头便走。 唐晓进门,赶紧在他身后追了两步:“回来的有些晚了,你饿不饿?我给你做饭去。”说着话,从怀里拎出一个小纸包来,摊开了,直往宋继言那边递,“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蜜枣糕,就是上次吃的那一家,你先吃两口,垫一垫。” 宋继言还是不言语,只回头瞧了他一眼。 “你拿着,自己吃,我去洗洗手。”唐晓一股脑地把纸包推过去,然后便去后院打水洗了个手。洗完,他一边甩手,一边回头张望,确认人没在,就赶紧捂着怀里,一溜烟儿地跑回里屋。 打开衣柜,唐晓刚刚将东西掏出来,还没来得及塞呢,忽地察觉身后有异。 “你藏什么?”宋继言那声音简直阴恻恻的,鬼似的,冷不丁地出现在唐晓背后,“拿出来。” “啊!!”唐晓一猛子转过身来,结结实实地抖了一个大哆嗦,“你怎么——怎么走路没动静的!”他这一天天的,没事儿能被宋继言吓八回,脾气都吓出来了,嗓门便抬了两分,“你就不能出个声儿!!” 宋继言神情一顿,脸色眼见着越来越沉。 “鬼鬼祟祟,气势倒足。”他一把拽住唐晓领口,扯了两扯,“说,你怀里藏了什么,你解释得清楚吗?” “什么……”唐晓被他扯得直晃,手背在背后,手里攥着东西,正往柜子的夹缝里偷偷地塞。 “这是什么?”宋继言直接从他怀中掏出荷包来,再一抖落,又掏出了赵虎那枚玉佩,“什么宝贝?还值当你贴身带着?你自己说。” 他说着话,又将玉佩一把按在唐晓胸口。唐晓怕摔着玉佩啊,赶紧双手去接。 “嗬。”宋继言简直要被气笑了,嘴唇子抖了两下,又自己咬住。 咬了又咬,还是没忍住,脸上显出几分气恼的模样来,之后更是怒瞪起一双凤眼:“你方才,还敢凶我?就因为那个赵虎?” 唐晓都听懵了。 他哪里凶了?他刚刚……至多也只算是声音大了一点点,再说那跟赵虎能有啥关系?那不是被宋继言给吓的吗…… “我……我没有啊。”唐晓傻愣愣地捧着玉佩。 “那你如何解释这个?”宋继言微微皱眉,上前一步,仗着身量,半笼住唐晓,有点儿步步紧逼的意思了,“他的玉佩,你贴身带着做什么?你们下午去哪里了?别和我说是去买枣糕了,一整个下午,够你们买几个来回了?再者说,有什么东西是非得和他一起去买的?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明白了。”宋继言的眉头是越蹙越紧,“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你们以前到底……” 唐晓支着耳朵听着,听得是一怔又一怔的。 俩人处得久了,他能感觉出来,宋继言多少是有些心思重的性子,情绪通常都是内敛着呢,很少会直白地表现出来,有时候高兴了,也会藏着掖着,有时候明显是生气了,看神情反而是笑着的。像此时一般,如此直接地发了脾气,倒是少见了。 见唐晓半天不吭声,宋继言火气冒得更重了,又向前挤了半步,胸膛都快彼此贴上了。 “说话。”宋继言紧盯唐晓,“你若敢对我说谎,我会立刻知道。” 唐晓巴巴地瞅了他好几眼,自己低头想了片刻,好像有些琢磨过味儿来了。 “那个玉佩啊,它……它贵啊,实在太贵了。”唐晓实话实说,“那院门又不好锁,你早上……又没露面,那万一留在家里被人偷了,我……就是卖了我也不好使啊。所以,揣兜里带走,我总归是踏实些。” 他说一句,就看一眼宋继言。 “我和赵虎……能有什么,你到底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这么想……”唐晓犹豫了一小下,又偷偷瞥了瞥宋继言脸色,抠抠手指头,小声叨咕道,“哦……那个,你是不是,吃……吃醋了?” 第25章 第42章 宋继言明显一愣,脸色跟着变了几变,脚下还后退了一步。他视线都下意识移开了,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可没过多会儿又盯了回来,表情一沉:“你胡说什么。”先是一句反驳,紧接着便开始咄咄逼人:“一下午你都不见人影,现在才知道回来,我难道还不能过问一句?你和赵虎究竟做什么去了,有什么事情非得和他一道儿的,你到现在都没解释明白,这会儿反倒说起我来了。” 唐晓简直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平时出门,时间长一点的,也是晚饭前才回来,也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啊。”唐晓嘀嘀咕咕的,声音是越说越小,“这次多个赵虎,你才生气的,那……那不就是吃醋了……” 可声音再小,宋继言的耳朵也听得真真切切的。 “住口。”他低低地斥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 唐晓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一下子侧过脸去,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反正没再说出什么别的话来,只是耳根子慢慢红了。 也不知道是纯粹生气气出来的,还是脸皮子太薄不好意思了。 看他这副模样,唐晓偷偷摸摸地背起手,将身后藏着礼物的柜子门关严实了,嘴上也没敢再说啥。 趁着宋继言自己跟自己在那儿闹别扭,唐晓便一溜烟儿地躲去了火房。 他还惦记着赶紧生火做饭呢,结果一进门,就看到灶台上早就架好了蒸笼,一打开笼盖,一股子热腾腾饭香便扑鼻而来。 晚饭早就备好了,一直在这儿用水汽儿温着呢,两菜一汤,一个个地摸过去,全都还热乎着。 唐晓那心里头也跟着一下暖和起来,他忍不住傻笑了笑,回头冲着里屋的方向喊了一嗓子:“阿言,吃饭——” 饭桌上没人说话,净是筷子碗儿乒乒乓乓的动静。 唐晓唏哩呼噜扒了两口大米饭,从碗沿儿上偷偷打量宋继言,逮着机会可劲儿夸了几句饭菜很好吃。宋继言不言语,也看不出受不受用。 原来俩人之间,都是唐晓做饭,宋继言刷碗,这回唐晓吃了顿现成饭,吃完便自觉起身收拾桌子。宋继言还是不吭气儿,但跟着站起身来,一抄手便顺走了唐晓手里的碗筷,然后一转身,利利索索地去厨房打水洗涮了。 生气,但手上的活儿是一样没停。 唐晓跟在宋继言身后打了会儿转,看他动作麻利儿地收拾灶台,顺手把第二天出摊儿要用的东西擦了一遍,自己就忍不住又傻乐起来。 晚上入寝,宋继言那个小脾气好像还没翻过篇儿去,睡觉都是背着身的。 唐晓盯着他后背看了好半天,心里捋了又捋的,最后还是伸出手去,在他后腰眼上轻轻戳了戳:“阿言,你睡了吗?” 宋继言不吱声,但裹着被子微微拽了拽。 那就是没睡。 唐晓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又想了想,还是有点儿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便干脆开门见山。 “我和你提起过吧,我小时候,在一户人家做过侍童,就是……负责贴身照顾那家的少爷,伺候饮食起居什么的。”都过去好多年了,唐晓这时候忆起旧事来,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我那时候……就是和少爷,在一起了几年。”他手有点抖,自己悄悄攥了攥手心儿,继续道,“后来,后来他要成亲了,我就……离开了。” “那都是三四年以前的事情了,过去好久了。”唐晓重复了两遍,像是让自己定心一般,“都是旧事了……” 这段往事他本不愿再提,但宋继言嘴上说着不在意他之前有过另一段感情,可实际上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这误会竟都误到赵虎身上去了。他不想让宋继言继续在那儿生闷气了,便想着要坦诚相待。 而且还有另一件事情,他憋在心里好几天了,索性趁这个机会,也一并坦白了。 “阿言,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我想和你说。”唐晓有些忐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实在是两个人发展得有些突然,唐晓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开口时机。 “我离开时,交了赎身的银子,但……没、没能拿到我的身契。”唐晓光是把这件事诉诸于口,呼吸就不受控地变得有些急促,“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报官抓我。” 这些年,他背井离乡,东躲西藏的,看到官差就会紧张,会害怕。 他馄饨摊子的生意很好,陈哥还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考虑租个小门脸儿,把摊子做大一些。他没法解释,因为担心被抓,随时要逃。 贵重物品随身带着的习惯也是这么落下的,他衣柜里永远有一个打着包的小包袱,就为了随时都能跑路。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有时候也会安慰自己,也许都是自己在吓唬自己罢了,根本没人在找他,他可以好好地生活,自由自在。 可那纸身契终究是他头顶上悬着的一把刀,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真的落下来,可却永远高高地挂在那里。 原本刀下只有他,但现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宋继言。 “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保不齐哪天,我就会被官差抓走了……也、也可能不会。”把心事儿都说出来,唐晓长吁了一口气,某种层面上也算是踏实了,可也有些空落落的,“你要是后悔了……那——”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宋继言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语气还有点儿冷冰冰的。 唐晓心里打了个寒颤,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接出话来。 宋继言本来是背身躺着的,也没个预警,忽然一掀被子坐起身来,眼角视线往唐晓这边落了落。 唐晓怔了怔,撩开被子,犹豫着也要坐起来。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呢,宋继言又一甩发尾躺了回去。 躺下了,还是背对着唐晓的那么个方向。 唐晓半起不起的,正有些糊涂呢,就听见宋继言像是在跟谁赌气一般,说了一句:“胡思乱想什么,有我在,谁都抓不走你。” 作者有话说: 宋继言——冷脸干家务(x) 第43章 唐晓似乎是怔了一瞬,隔了一会儿,才结巴着小声喊了一句:“阿、阿言——” 宋继言声音硬邦邦的:“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这一下,屋里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宋继言让唐晓睡觉,自己却抱着胳膊侧身躺着,还明明白白地睁着一双眼。 他心里有气,他睡不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个什么劲儿,唐晓那些藏着捂着的过去,都和他没一丁点儿关系,似乎犯不着动气,可又着实处处让人搓火。 俩人从认识到现在,相处的时间说长不长,可差不多也足以让他看透唐晓这人的品性了。 唐晓就是一个好脾气的主儿,性子又软,胆子又怂,路过只狗都能朝他吠两声,被人搓圆了揉扁了也不知道要生气,生气了也没什么用,又不会武,一紧张还打磕巴,动手不行,动嘴也不行,一点儿威胁力都没有,挨了欺负恐怕也只会自认倒霉,然后蔫巴巴地躲开,至多找个地方自己默默掉两滴泪珠子。 真是没用。 宋继言越想越不痛快,脸色紧绷绷,扥着被子往身上裹了裹。 对,就是个任人欺负的软蛋。 宋继言想起来了,当初他俩刚相识时,唐晓就是一副哭唧唧的样子,一天能被吓八百回,床被他占了也不敢说什么,自己委委屈屈的打个地铺,一睡就睡了个把月。 这么好欺负,谁看见了,不想从他身上占点便宜? 还喊什么少爷,什么狗少爷,把唐晓当下人使唤,还往床上捎带,自己成了亲,就把唐晓赶出门。唐晓攒的银子拿去换身契,结果钱没了,身契也没拿到。 一股子火气直往脑门烧,宋继言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一身落魄的唐晓,站在一户高门外,肿着两泡泪,一边滚滚地掉泪珠,一边哑着嗓子喊开门。 这画面一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那个小火苗噗的一声窜得更高了。宋继言气得怒火直烧心,又一把将肩上的被子扯巴了下去。 若他不在,岂不是什么猫猫狗狗的货色都能骑在唐晓头上撒野。 刚才的那一句“有我在”,其实还是气急之下的一声脱口而出,这会儿却是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地在心中掂量了。 他是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的,大不了……离开时带着唐晓一起走便是了。 他回师门,回他的青霄山,唐晓可以和他一起回去,到时就在山脚下的福云镇落脚,镇上人多,热闹得很,唐晓可以在那里继续卖他的小馄饨。 如果……如果唐晓想和他住得近一些,那干脆就一起搬到山上去。 山上有现成的空房间,他的师弟师妹都很活泼,一定会喜欢唐晓。 他师父一准儿也不会不同意的,他们师兄弟四人,每一个都是师父从山下捡回来的,多唐晓一个也算不上多。 第26章 至于他的大师兄…… 宋继言微微蹙眉,心里有些乱。 出于那点儿难于启齿的私心,他并不打算让师兄知道唐晓的存在,可若是将人带回去,就难免会出现二人相遇的场面了…… 事情一下子难办起来,宋继言更睡不着了,左思右想都不得其解,满心烦躁地一翻身,这才看到,人家唐晓早就睡熟了。 宋继言看他睡得那么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了半晌,又凑近了低声说话:“唐晓,你怎么好意思睡这么香的?” 唐晓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自然是没有回话。 宋继言离得更近一些,就着月光,细细地看他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鼻梁上那一颗小小的痣。 那颗痣生得很浅,浅到不注意的话就很难看到,可现在注意到了,又很难不去看。 宋继言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去,用指腹轻轻地碰了碰。 唐晓没醒,只是睫毛轻微地颤了颤。 宋继言的指尖慢慢往下,滑过鼻梁,点在秀气挺巧的鼻头上,再往下滑,最终按在那两片唇瓣上。 摸起来软软的,润润的,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吐息。 宋继言的视线在唇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鬼使神差一般,慢慢地靠过去,嘴唇彼此一贴,轻柔地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吻。 大半夜的,周围寂静,天气还没热起来,屋外连蝉鸣声都没有。 宋继言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顺着气血,一声声地砸在耳膜里。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口渴,喉结上下滚了一滚,眼帘儿往下一垂,单手卡住唐晓的下巴,另一只手撑起半身,顺势便压了过去。 这次可不是浅尝辄止了,舌头往里一顶,湿漉漉,热辣辣的,呼吸仿佛都缠在了一处。 “嗯……”宋继言轻哼了一声,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的,从后脖颈子,过电似的就奔着尾椎去了。他胳膊下意识收紧,半个身子都快压在了唐晓身上。 就在此时,唐晓突然哼唧了一声,蹬了蹬被子,看样子像是要醒。 宋继言一下子睁开眼,激灵一下退开来,呆了一瞬,又赶紧裹着被子翻身躺下。 好在唐晓似乎只是睡得不稳,自个儿翻了个身,往床边挪了挪窝,又睡熟了。 宋继言瞪着一双丹凤眼盯着房梁,盯了半晌,又掀开被子往下看了看,最后咬了下唇,半是无奈半是狼狈地翻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自己悄悄推门出去了。 没过多会儿,后院那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撩水声。 唐晓装了半天,这会儿终于装不下去,一睁眼,偷偷抬起头往外看了看。结果啥也没看到,他也不敢再细看了,只是通红着一张脸,自己又缩回来,裹着被子,悄悄摸摸地蹭了蹭鼻子。 第44章 第二天一早起床,两个人一人顶一对儿黑眼圈。 平时都是宋继言会起得更早一些,今天他也没起来。俩人相继下床,各站一头默默穿外衫。唐晓系着扣子一扭头,无意间发现,宋继言的发尾,竟然软软地打了个卷儿。 那卷儿倒也不算太弯,但勾了个月牙儿,似乎刚好能卷进去一根手指尖儿。 唐晓离着也不远,一个手痒,就偷摸地伸手过去勾了一下。 正好宋继言同时转了个身,唐晓的手就轻轻揪了他头发一下。 宋继言回头拿眼尾扫了唐晓一下,脸上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的,也不说话,就自己拢了把头发。 唐晓一瞅,一下就明白了,合着这小子昨天晚上那个别扭劲儿还没过,还搁这儿生气呢。不过看那样子像是在生小气,会很好哄的那一种。唐晓就冲他讨好地笑了一下,笑得多少有点儿冒傻气。 宋继言又看他一眼,挎着毛巾,端着水盆,去后院儿打水了。 不过一手一个,端了两个盆儿,唐晓用的那个也一并拿去了。 唐晓就笑呵呵的,在他身后慢慢悠悠地跟着走。 宋继言嘴巴不好好用,手脚却是利落得紧,一言不发地先把唐晓那份打好,唐晓就蹲在一旁漱口洗脸。 他洗完,正拿毛巾抹脸呢,侧过头,就看到宋继言正往脸上撩水。 那水珠子浸湿了他的鬓发,又顺着鬓角一路往下流。沾了水的发丝湿湿软软地贴在他脸颊上,这会儿能更明显地看出来了,他的头发,似乎打着点儿卷儿。 这一点唐晓先前还真没注意过,主要晚上看不清,白天宋继言又都把头发盘起来,确实看不大出。 “噢……”唐晓还挺惊讶的,伸手上去摸了摸,“你头发怎么卷卷的,天生的?” 宋继言头发又细又密,顺顺滑滑的,摸着还特别软。 唐晓自己的头发总是炸炸的,摸起来和对方的手感完全不一样,他觉得新奇,就多顺了两下,还偷偷看宋继言脸色:“我给你梳吧?” 宋继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倒是也不躲开,反正就举着毛巾擦着脸,眼角那么一垂,半抬不抬地往唐晓脸上扫。 不说不行,那就是行,唐晓差不多也摸着宋继言那个拧巴脾气了,举着梳子凑过去,果然没被拒绝。 梳头的时候,唐晓悄悄拿手掌大概比划了一下,感觉长度好像挺合适的,就很满意地偷偷笑了笑。 他以为自己是偷偷地笑,可却一点儿没逃过宋继言的眼睛。 “你笑什么?”宋继言微微歪过头。 “啊……”唐晓想了想,现编,“我……我高兴,我看你好看。平日你总把头发束起来,其实散着一半也挺好看的。” 宋继言不紧不慢地将眼神收回去,嘴角微微扬了扬,兴许还记着自己在生气呢,声音还是板着呢:“束发利索。” 束发利索是利索,可唐晓手笨,梳出来的那个发髻松松垮垮的,鬓边还有不少没梳上去的碎发。宋继言就跟没察觉似的,就顶着那头软塌塌的发包出了馄饨摊儿。 好在那张脸实在俊俏,顶着一头半乱不乱的头发,也没什么人看出不对。 两个人辛苦出了一早上的摊儿,中午回来吃过午饭,下午唐晓照例进火房一通儿忙活,正揉着面呢,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飒飒的破空之声。 听声像是后院儿传来的,唐晓扭着脑袋一探头,循声一看,就看到宋继言这回没在树荫下打坐了,而是手执着一把银剑,正在院中练剑呢。 那柄剑的剑身细长且柔韧,剑刃银白,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冷光,动静之间,好似一条狂舞的银蛇。 宋继言身法灵巧,每一个转腕,每一招劈刺,都带着那一道银白的光,就像是在跳一支凌厉的舞。 唐晓两只手都沾着面粉呢,举着就出去看热闹了,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叫起好来:“漂亮!” 宋继言不急不缓,兜手一手,唐晓只看到那银光一阵眼花缭乱的乱舞,然后就乖乖被宋继言收在背后了。 这还是唐晓第一次见到宋继言练剑,都快看花眼了,还在那儿意犹未尽地问:“你怎么收起来了?不再练练了?” “许久未练,多少有些生疏了。”宋继言拿眼尾在唐晓脸上扫来扫去的,自己抬手按了按右肩。 “这哪里生疏,耍得多好。”唐晓笑呵呵的。 “是吗?”宋继言掀了掀眼皮。 “是啊。”唐晓笑得更开了些,“多好看啊,刷刷刷的。” 宋继言紧盯着他,往前迈了一步,嘴角抬了抬,忽然道:“你嘟着嘴做什么?” “啊?”唐晓听得一愣,“什么嘟——” 宋继言不等他说完,伸手就在唐晓嘴唇上一夹,硬是夹出个鸭子嘴来:“嘟嘴。” “去、去去。”唐晓侧身一躲,“哪儿有你这样的,你这么揪,谁不嘟嘴!” “我便没有。”宋继言又往前挨了一步,“不信你试试。” 唐晓不明所以,傻愣愣地举起两只手:“啊?试什么?我手上有面粉啊。” “嗯。”宋继言像是想了一想,再往前挪了半步,正正好好贴在唐晓身前,“那你换个法子试试。”说着话,手指在唐晓腰带上一勾。 俩人立马就胸口挤胸口了。 唐晓傻不愣登地瞅着他,还是没反应过来。 宋继言又勾着他腰带,往上一提,同时自己往下压了压脑袋。 俩人的脸本来就凑得近,这下嘴唇直接就粘一块儿去了。 这一黏上,便分不开了,两人啧啧有声地亲了好一会儿。 唐晓脸颊直泛红,心跳砰砰砰地跳,亲着亲着突然一扭头,大喊一声:“哦!!” 那声儿都快喊破调子了。 “嗯?”宋继言眼神都有点儿拉丝了,还想往上贴呢。 唐晓猛猛一低头。 得亏宋继言练武底子好,反应快,一个后撤,下意识仰头避了一下,好险没被唐晓的额头撞到下巴颏。 “我、我水还烧着呢!”唐晓脸憋通红,嗷一嗓子,举着手就颠颠儿地跑了。 第27章 原地就剩下宋继言一个人,眼神一清明,那脸色是白了青,青了黑的。 当天晚上,唐晓本来以为下午这事儿翻篇儿了呢,他洗好了,蜡烛一吹,往床铺上一坐,本来都要盖被睡觉了,正往下躺呢,一扭脸,发现宋继言抱着胳膊盘腿儿坐在隔壁,坐得特板正。 “怎么了?”唐晓有点心虚,问也问得怂怂的,“你……你不睡觉吗?” 宋继言就保持那个姿势,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忽然道:“我肩上的伤,你帮我看看好利索了没有。” 说完压根儿也不等唐晓回话,自己拽着领口欻地就是一脱。 别说拦一把了,唐晓那脑子还没转过弯呢,就倏地看到白花花的一片,被月光那么一映,赫然出现在眼前。 第45章 段45 平时俩人虽说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可里衣都各自穿得好好儿的,睡前冲个凉洗个澡的,都提着桶去柴房那边关上门洗,总而言之,脖子以下都是裹得严严实实的。 好像之前有过那么一回,宋继言要唐晓帮忙上药,衣领子刚松开,就让唐晓一把给拢回去了。唐晓喜欢男人,宋继言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总不好平白无故占人家便宜,所以就自己主动回避了。 可这回就大不相同了。 唐晓心里头一下子紧张起来,眼睛是看也不是,不看吧……余光又控制不住识往人身上扫了两眼。 宋继言从小在山上修行习武,那胸肌腹肌可以说是要哪儿有哪儿,他骨架子又生得好,肩宽腰窄,皮肤还白皙,再在这夜色之中,让那月光一衬,更显惹眼了。 唐晓傻乎乎地盯着看了两眼,视线一往上撩,正好和宋继言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宋继言长得白,那皮肤上稍微透点儿红就很明显,他表情还端着一副好似没什么的模样,可脸蛋子早就微微泛红了。 就这眼神一撞上,唐晓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也闹了个大红脸,揪起领子就往宋继言肩上拽。 “你干什么?”宋继言脸色微微一变。 “夜、夜里冷啊!”唐晓磕磕巴巴的,一个劲儿地把衣服给宋继言穿上,“你别光着膀子——” “你——”宋继言表情一沉,脸颊又红了几分,“穿上衣服怎么看伤!”他脸上还强撑着,声音却已经露出生气的意思了。说罢,掀开领子又是一扒。 这回不光是扒开了,他像是气恼了,里衣完全脱下来,团巴团巴还扔一边儿去了。 这可给唐晓吓够呛,举起被子就是往上一铺。 “看伤、看伤我也不懂啊。”唐晓简直是哆哆嗦嗦的,一个劲儿把被子往宋继言身上裹,“看伤你得找大夫啊——要、要不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看大夫——” 唐晓慌里慌张的,手下没个轻重,那被子都快裹到宋继言脸上去了。 宋继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一时间也分不出是羞出来的,还是纯气出来的。 “躲开!”宋继言似乎实在是气不过了,挡开唐晓的手,里衣也不穿了,肩伤也不看了,裹着被子歪倒就是一躺。 躺下还是背对着唐晓的。 唐晓知道他生气了,也明白他是为什么生气,俩人都在一块儿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按说再往下一步,其实……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唐晓就是犯怵。他其实不是怵宋继言,而是先前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让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打鼓。 他也不是不愿意,只是需要点儿时间做做准备。 唐晓偷偷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还是先睡吧,然后自己一掀被子,被子愣是没掀动。唐晓探头一看,宋继言压着他一边儿被角呢。 “阿言……”唐晓犹犹豫豫的,小声喊,“阿言你睡了吗?” 宋继言冷冷用鼻子哼了一声:“别和我说话。” 没睡,但生气呢。 唐晓就不敢再惹他了,只能自己往宋继言那边移了移屁股,往被子底下挪了挪,然后轻手轻脚地盖上来,凑合着闭上眼。 床的另一侧,宋继言确实没睡着,抱着胳膊睁着眼的,还气着呢。 他面儿上冷冷的,看着好像只是有些冷淡,其实心里早就翻了天了。 他面皮薄,自尊心又强,生这闷气,只是不肯在唐晓面前露怯罢了。 其实前几天他就意识到了唐晓悄悄摸摸的拒绝,这次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左思右想,想出这么一招来,再别的也实在不会了。 他一个山里人,自打八岁进山,拜了师门之后,便在山上足足待了十二年。身边除了师父和几个师兄弟,他也接触不到什么其他人了。偶尔师父师兄都不在,他还要照顾年幼的师弟师妹,偶尔会下山去镇子里采买些米面粮油,可也从不多做停留。平日里就是听师父教诲,练功修行,照看师弟妹,师兄不在的时候再想想师兄,旁的再没什么了,手边儿连本不正经的杂书都没有。 也就是他心思重,对着唐晓耍耍心眼子还可以,要真说再往下干点什么,他脑子里连画面都没有。 就这回,扒了层衣服跟扒了层脸皮似的,已经算是豁出脸去的程度了,可唐晓还是不为所动。 这真是越想越气的,宋继言眉头越皱越紧,那张冷淡脸眼见着就快撑不下去了,身后的唐晓忽然动了动,似是朝他这边靠了靠,屁股还撞到了他的后腰。 就这一下子,小火苗瞬间就被点燃了,宋继言腾地一下撩开被子,就是一个翻身而起。 “啊?”他那边动作大得很,唐晓赶紧一回头,心说怎么又大半夜坐起来了,“怎么了这是——” 宋继言脸颊上的绯红还没褪去呢,平时总爱半垂不垂的眼皮子这回也全撑开了,有点儿瞪眼地望着唐晓,也不吭声儿,也不肯躺回去。 唐晓有些迟疑,还是小心翼翼地支着胳膊想跟着坐起来。 结果没等坐直呢,他起身的那个动作,落在宋继言眼里,简直就像是什么投怀送抱一般,带着一股迎合的小劲儿。 主要是俩人确实挨得太近了,唐晓这慌里慌张地一起身,脑袋都快拱宋继言下巴颏上了。 宋继言抿了抿唇,心里砰砰地重重一跳,卡着唐晓颈侧就把人给ya倒了。 唐晓被扑了个突然,啥都没反应过来呢,嘴巴就被堵住了。 两人难舍难分了一阵子,唐晓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等等、等等。”唐晓别过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后挪。 宋继言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他紧着又往后挪了半个屁股,那床一共也没多大,这一挪,一下子就挪空了。 “哎呀!!”唐晓吓一跳,险些掉下床去,好在宋继言回神回得快,反应也够快,抄手捞了他一把。 唐晓没摔屁蹲儿,但还是绷着后退的那个劲儿呢,最终裹着被子滑下床去。 “我、我……要不我睡柴房去吧。”唐晓抱着被子站起身,一脑袋的头发都被蹭得乱蓬蓬的,衣领也被扯松了,就那么一脸尴尬地看着宋继言。 宋继言打着赤膊坐在床上,看那表情,人都愣了。 “用不着你去。”宋继言这回是真急眼了,自己抱了被子枕头下了床,穿上鞋,一站直溜儿,低头往下看了眼,那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 唐晓在旁边心虚地喊:“阿言……” 宋继言也不理他,被子往身前一挡,拿了衣服就卷被盖去柴房睡了。 第二天天不亮,唐晓还没起床呢,就听见院儿里传来一阵阵的劈柴声,砰砰的。 他迷迷糊糊地扒在窗口往外看了看,就看到宋继言面无表情地站在树桩旁,手起斧落,手起斧落,旁边的柴火儿堆得老高。 这是……这好像是真的气着了。 唐晓扒着窗框子,心说这可怎么办,马上就要到宋继言的生辰日了,总不能让他气哼哼的过吧。 第46章 生气了得哄,可唐晓又偏偏不太会哄人,自己在那儿思来想去的,觉得好赖还是得先把人从柴房劝回来。 其实劝也不知打哪儿开始劝,唐晓稍稍琢磨了一下,一低头,冲进柴房,抱起铺盖卷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嘀嘀咕咕:“……柴房怎么睡得了人啊,多硌得慌,再说、再说着凉了怎么办,别人会担心的——” 最后一句,还特地扬了扬声音。喊完,唐晓支着耳朵听了听,果不其然,宋继言那边砍柴的动静忽地停顿了一瞬。 一瞬之后,等再续上,那个劈柴的速度就慢了几分,听着好像就没有之前那种硬邦邦怒腾腾的劲儿了。 唐晓抱着被子走进屋,偷偷直乐。 宋继言这个性子,说假笑就假笑,说冷脸就冷脸,先前唐晓还觉得喜怒无常,挺唬人的,还曾经怕过他,可这会儿都快不记得当初到底在怕他什么了。说白了,他就是个小孩子脾气,只不过看上去心思重一些,便显得有些不好亲近,难以琢磨。 其实现在想想,都不用细琢磨,宋继言面皮薄,就算闹脾气了,也拉不下脸来耍无赖,至多就是闷着不说话,不然就是上树。 第28章 唐晓想到这一点,手上铺着褥子,脸上又露出个笑来。 这宋继言也不知是属什么的,怎么一不高兴就喜欢往高处猫着。 他收拾完床铺,去洗了把脸,又挽起袖子去火房忙活起来。 早上煮了两碗小馄饨,宋继言的那一碗里还烫了肉,唐晓还给他单煮了个鸡蛋籽儿。 “阿言——别干了,去洗手,来吃饭了。”唐晓将两碗馄饨端到桌子上,有蛋有肉的那一碗特地放在宋继言常坐的位置上,然后便回去收拾了灶台。等他忙完,扯了围裙再坐回来,宋继言已经闷头吃上了。 唐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碗里多了半份烫肉,还有一颗白煮蛋。 唐晓抬眼瞧了瞧宋继言,搅了搅手底下的馄饨汤,嘴角一扬,忍不住又悄摸摸地笑了笑。 就这么着,昨天宋继言还气到去睡柴房呢,今天又忙前忙后的跟着出摊儿去了。 俩人辛苦一天,晚上洗漱完,清清爽爽地躺在床上,唐晓捏了捏宋继言的手,故意讨好道:“累不累?唔……我给你捏捏肩吧。” 宋继言侧目看他一眼,小小地哼了一声:“不用。” 说是不用,可反手抓住唐晓的手,好玩儿似的捏了捏对方的指腹。 唐晓这才注意到,宋继言的手长得也很好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间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平时看不出来,但是一摸便能摸到,应该是自小练剑练出来的。 “你用的剑好像和别人的都不太一样。”唐晓两手捧着他的手掌,仔细地看,“我看那些来来去去的江湖侠客,都是腰间挂着剑鞘,你的剑,却是缠在腰上的。” “嗯,我用的是软剑。”宋继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道,“那是我娘用过的剑。” “你娘?”唐晓从未听他细提起过娘亲,只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爹娘已经都没了,“那你的剑法,也是你娘教你的吗?” 再多问这么一句,宋继言便不肯再说了。 唐晓微微仰头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肯定是想亲娘了,没两天便是他的生辰日了,唐晓便想着,要好好地给他过一过。 提前一天,先是偷偷和肉铺的陈哥打了声招呼,第二天不备肉馅儿了,然后下午又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去买了好酒好菜。 酒本来只买了一坛,唐晓都要转身走了,踌躇片刻又转了回来,荷包里的铜板数了又数,又买下一坛来。 所谓酒壮怂人胆,唐晓一手抱着一坛,一口没喝脸先红了,想着这次怎么也不能再当缩头小王八了。 酒肉都齐了,唐晓犹豫再三,还躲躲闪闪地去买了个润肤的油膏,用得上用不上的,有备无患,先买了再说…… 就这么一通儿的准备,翌日一早,唐晓还专门早起了一会儿。 他一动,连带着宋继言也跟着一起醒了,一睁眼,下意识便攥了他手腕儿,低声问:“做什么去?” “你再睡会儿,今天不出摊儿。”唐晓把宋继言的手往被子里塞,想哄着他再睡个回笼觉,“我去做饭,做好了喊你。” 可惜这话不好使,唐晓在火房里擀面条,宋继言就困瞪瞪地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擀。 唐晓家乡那边的习俗,生辰要吃一整根儿的长寿面,他从早上起来就开始醒面擀面,这会儿正慢慢悠悠地抻面条呢。 这活儿可是个细致活,急不得,面条抻一会儿还得醒一会儿,是个慢工活儿来的。 宋继言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出不对来了,走到旁边,看看面条,又看看唐晓。 唐晓本来是想给他个惊喜的,这会儿明显是惊不起来了,只好无奈地道:“说了让你多睡一阵,这还得费些功夫呢,等下锅了,我再叫你。” “这是……给我煮的?”宋继言似乎有些意外。 “过生辰自然要吃长寿面啊。”唐晓手上忙个不停,“你去屋里等吧,我还给你买了——” 宋继言微微一皱眉:“谁和你说我今天生辰?” “——礼物……呃?”唐晓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对了,旋即一愣,举着两手面粉,呆呆地一抬头,“不是吗?我看你许愿签上写的是今天啊……啊?难不成你、你胡乱写的吗?” 宋继言不语,和唐晓默默对视了片刻,方道:“嗯……倒也不是乱写的。”他眼神往旁边晃了一下,再晃回来,一偏头,嘴角便有些难压,在那儿装若无意地问,“买了……什么礼物?” 第47章 段47 一听这个,唐晓的精神头立刻就足了,直拿手肘推宋继言:“你去坐着,小寿星先吃长寿面,吃完就有礼物收了。”他边说边笑,“嘿……不过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 过寿吃要长寿面,唐晓特意做了长长的一整根,细细盘在碗里,让宋继言挑着筷子从头吃到尾。 “——福气满满,好运连连,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唐晓在旁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连串生辰贺词。 宋继言吃着面都笑了,眼尾一抬:“你怎么这么多吉祥话?” “好好吃你的面。”唐晓赶忙道,“面条不断,福寿齐来。” 宋继言低头吃了两口,又抬头问:“你怎么不吃?” “我煮面时就吃过了。”唐晓笑呵呵地站起身,“你吃你的,我去给你取礼物。” 等他去了趟里屋,再回来,宋继言已经在收拾桌子了,唐晓赶快过去拦住:“欸,今天不用你刷碗,今天寿星不干活儿,咱们也不出摊儿了,借着你的生辰日,也好好休息一天。”唐晓把宋继言拽到一旁,从怀里一掏,掏出一条素锦发带来。 “阿言,生辰快乐。”唐晓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也买不起什么太贵重的礼物,这个送你,你别嫌弃。” 素锦的发带,和之前买的素袍是同色,布料上带着一点点不显眼的暗纹。说的是不贵,其实这么小小一条也不算便宜的。唐晓在街上逛了好久都没买到中意的,最后还是在赵虎介绍的织锦店里才一眼挑中了的。 宋继言一手接过去,手指在发带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也不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将发带夹在指间,举到唇边挡了一挡,脑袋也跟着往旁边一偏。 嘴巴是挡住了,可眼睛还露着。虽说视线是移开了,可眼睛弯弯的,一看便知欢喜与否。 唐晓心里头也跟着欢愉起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一般,又是抓头发,又是抠手指的,自己在那儿忙乱了好一阵,才推了推宋继言:“你、你去歇会儿,等我收拾完,带你出去走走,你来镇上这么久了,都没机会赏赏这镇外的风景吧?正好赶上杏花儿开了,我带你去踏青。” 镇外有一小片杏花林,每到开花的季节,景色很美的,附近的人到了日子都会过去赏花寻春。唐晓来这儿住了几年了,平日里出摊儿忙,其实也未曾去看过,只是听庆嫂和张二爷提起过几次。 宋继言的生辰赶得好,正好赶在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唐晓便寻思着出去一起去看看杏花,还提前备好了他爱吃的甜糕。 等准备完事,唐晓提着小竹篮儿一出火房,一抬头,便看见特意换了身衣服的宋继言,正站在院子中央,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换的正是那身竹青色的素袍,颜色淡雅,衣袖飘逸,发型也和平时不一样,头发半束半散的,那条锦带就绑在头顶上,两根飘飘的带子垂在身后。 “啊……”唐晓先是看得一愣,而后立刻开心起来,“好看的啊,很好看的。” 衣裳好看,人更好看,半远不近地站在那里,勾着唇角那么一笑,看上去似乎带着点儿骄傲的样子,真是一笑笑到唐晓心坎儿里去了。 杏林其实离俩人住的地方并不远,只不过和出摊儿是相反的方向,所以平时出门也不会路过这里。 “原来这边不光有杏花,还有这么多野果子。”唐晓手里攥着一大把,一口一颗,“唔,还挺甜的,没想到你还会挑野果儿。” 宋继言一路走一路摘,看着汁水足的就擦干净了往唐晓手里递。 “那是自然,我师门就在山上,山里的野果子很多,也生了不少的药草。”宋继言自己吃了颗酸的,酸得他直闭眼,“——师父不在,我就去山里采草药,可以去山下卖钱的,有时候饿了就摘点果子果腹。” “你还会采草药?”唐晓溜溜达达的,顺手揪了根长长的草梗子,张嘴就是夸,“你怎么什么都会,这么厉害?” “认草药,是小时候和师父的一位旧友学的,那叔叔祖上是做草药生意的。”宋继言随口应道,“摘果子,是大师兄教我的,他说甜不甜,要看——” 话说到半截,宋继言忽然安静下来,表情微微有些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要看什么?”唐晓手里捣鼓着草梗子,没空抬头,便顺着他的话聊,“你们师门之间关系真好,你出来这么久,是不是很想他——” 第29章 “你想说什么?”宋继言微微皱了皱眉,突然打断唐晓。 “嗯?想他们?”唐晓还在和手里的草梗子较劲,“想你师父,你师兄,嗯……你还有个师弟师妹,对吧?” 宋继言没说话,只盯着唐晓的发旋儿看。 “哈!”唐晓总算是把手里的草梗子变成了胖胖的草蚂蚱,他很认真地捋了捋草须须,往宋继言手里一塞,“这个给你。” 宋继言看着掌心中的草蚂蚱,眼神沉了沉,似是又有些走神儿。 旁边路过其他的赏花客,笑笑嚷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唐晓凑在一边多看了两眼草蚂蚱,挠了挠脑袋,有点儿心虚地开口:“是不是没一开始那么丑了?” “嗯?”宋继言一下子望向唐晓,怔了一怔,又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地方人有点多。”他俯过身来,拉着唐晓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几步,然后又在人家手腕上轻轻捏了捏,低声道,“你靠我近些,手搭在这里。” 第48章 宋继言要唐晓靠近些,自己却不肯主动挨过去,只是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两只手微微抬起来。 唐晓瞅瞅他,自个儿想了想,上前一步凑近了,把小竹篮儿挎在胳膊肘上,腾出手来搭在他腰侧,一边观察他神情,一边问道:“这样吗?” 果不其然,宋继言的唇角稍稍提了那么一提,高兴不说高兴,只看似云淡风轻般的嗯了一声,然后道:“再紧些。” 唐晓悄悄看了看周围,他俩站在一处偏僻静的角落里,旁边也没人注意,他便把手臂环到宋继言腰后,又试探着问:“这样?” “嗯。”宋继言又嗯了一声,“抱紧了,别松手。” 两个人贴得都快算是严丝合缝了,唐晓侧过头,勉强只能看到宋继言的半边儿脸颊。他声音听着平淡,可脸上瞅着已经有点透出淡淡的红晕了。 “我带你去安静些的地方。”宋继言一回手,单手抄在唐晓后腰上,也不知是怎么借的劲儿,唐晓只觉眼前景色一阵恍惚,整个人让宋继言那么一带,脚底下一下子就腾空了。 “娘诶!”唐晓吓得心脏差点儿从嗓子眼钻出来,嗷一声就紧紧扒在宋继言身上了。 宋继言本身是想带着唐晓一个腾云步,利利索索地直接翻到另一头去的,结果冷不丁被这么死死一扒,唐晓的劲儿又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半空中差点儿没折过去,好在杏花林子里全是树,他借着树干蹬了个劲儿,搂着唐晓转了半身,这才顺利落了地。 脚一踩实了,唐晓立马抱着竹篮儿就蹲下去了,叽里咕噜地直后怕:“啊啊——你下次提前打个招呼行不?我、我吓一跳。” “没见过比你更胆小的人了。”宋继言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去拉他,“起来。” 唐晓起身一看,杏林还是那片杏林,就是宋继言带着他那么一翻,越过石壁,翻到野林子这一头了。 这边未通人迹,杏花开得更盛,地上星星散散的,还积了一层落花。 唐晓害怕的那个劲儿过去了,兴奋头儿又起来了,傻笑着四处张望:“会功夫真好啊。” “你想学吗?”宋继言退开一步,兜身一转,唐晓都没看清他动作,眼前一花,再一看,他已经把腰上缠的软剑抖出来了。 那软剑的剑身极薄,一甩,便发出了龙吟般的声音,剑刃所指的方向,似是撩起剑气一般,掀起一层高高的花浪。 宋继言手腕一转,将剑柄递向唐晓,扬了扬唇:“我可以教你。” “我、不不不。”唐晓直摆手,“我哪儿会啊,这都是要看天赋的,我哪里有那个天赋。” “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外修的武艺,不像内修的术法,需要长年累月的修行,拳脚上的功夫,有人教,苦练便是了。正所谓登峰不易,入门却是简单。”宋继言将剑背在背后,“我师父当年外修的是拳法,实际上并不习惯用剑。他教我的剑招,也是从秘籍上看来的。他会了,便来教我,我学会了,也一样可以教你。” 宋继言的师父性子豪爽,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当年教他用剑,其实也只是点拨了其中的关键,之后便将秘籍扔给他,随他去练了。宋继言悟性高,也肯吃苦,一身剑艺,行走江湖,也算很拿得出手了,鲜有败绩。 “啊?你师父练拳,那你怎么练的是剑?”唐晓听得有趣,便好奇地问,“你们师门怎么还不一样?” “我师父他……”宋继言顿了一顿,似是斟酌了一下用词,“比较随性。”他想了想,又道,“我用剑,是因为我娘当年便是用剑。我爹娘没了以后,遗物曾经一度散落江湖,这柄剑……还是后来师父带回来给我的。从那之后,我便开始练剑了。” “噢……”这话题一下子变得有几分沉重,唐晓一时间不敢乱接话,思来想去,小声回了一句,“那你娘的剑法,一定也很好看。” 宋继言怔了一瞬,眼神移到唐晓脸上,笑了一笑:“你想看吗?我小时候,我娘也曾教过我剑法。只不过好多年没练过了,会有些生疏。” “好啊。”唐晓一听,一下子开心起来,又是后退又是比划的,“就这儿吧,这儿地方大。” 唐晓退到树下,找了块儿石墩子坐下,就看着宋继言练剑。 他一个门外汉,什么招不招数的,说实话也看不懂,他就是瞧个热闹。不过他也能感觉到,这一套剑法,似乎和先前的真的不太一样,不像练剑,倒像是舞剑一般。 宋继言恰好又穿着素袍,长袖如云,发带飘飘的,人剑仿佛合为一体,随着步伐腾挪,不断变化。唐晓在一旁都看花眼了,一个人捧足了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的。 宋继言舞剑的身姿轻盈,一招一式间看似柔和,可剑气所至的地方撩起层层的花浪。最后一招,他翻身而起,裹着花瓣朝唐晓而来。收尾的一瞬,剑身斜插向下,正好停在唐晓身前。 一朵杏花缓缓飘落,恰好落在剑锋的位置。 唐晓就势摘下杏花,在指尖一撮,那杏花转了个圈儿,在他鼻尖儿晃了一下。 花儿是香的,剑舞得好,人也俊俏。 唐晓笑得露出小白牙,一个劲儿地夸:“好看,真的好看!” 宋继言一个利落的收势,剑背在背后,斜目看向唐晓的笑脸,也不知是舞剑累到了还是怎么的,脸颊看着红红的。 “快来快来,坐下歇歇。”唐晓挪了半个屁股,招呼他过来。 宋继言这边一坐下,唐晓立马从随身的小竹篮儿里掏出小油纸包来,一边拆一边道:“舞得好!当赏!” 油纸包里装着小甜糕,这会儿有的已经有些碎了。 唐晓特地挑出一块儿最完好的,往宋继言嘴边递:“你快吃。” 第49章 甜糕一包四块,碎了一块,还剩三块是完整的。 唐晓一人一口地喂,不过大块儿的都塞给宋继言了,自己就挑着吃那点儿碎掉的。 宋继言两手后撑着坐在石头上,是一副有些懒散的姿态,头顶上的太阳晒得两人暖洋洋的,宋继言半眯着眼,眼珠一错不错地定在唐晓身上。 唐晓捡出最后一块糕点来,伸手往宋继言嘴里送。宋继言拿牙尖儿咬住了,却不嚼,就叼在嘴里,往唐晓那边贴。 唐晓下意识侧了下身,但没躲开,后腰让宋继言揽住了,他慢了半拍也反映过来,就咧嘴笑了笑。 嘴一张开,甜滋滋的小糕点就被喂了过来。 唐晓往嘴里一咽,半边儿腮帮子立马鼓了起来。 嘴巴甜,他心里头也跟调了蜜似的。 他其实并不偏好甜食,他就是觉得很开心。 日子一天在比一天好,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就好似这满山林的杏花儿都开在了心尖儿上,枝上的雀儿一蹦一跳的,他的心就像那冒了新芽儿的枝杈,跟着一颤又一颤。 几年前,他从韩家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身契没拿到,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以后又该怎么活,韩家的人会不会来抓他,官府的人又会不会把他捉去下大牢。 他担惊受怕的,靠着给沿路的饭馆酒肆做小工,一点点攒下些盘缠。 有了盘缠,他就一路往远处走,能走多远走多远。 一个人背井离乡,有好长一段日子他都过得很苦。不过好在天道酬勤,他凭着自己的手艺也熬过来了,后来他好不容易攒够银子在这镇上租了房间落了脚,还用兜里最后那点儿铜板配齐了家伙事儿,想试着出一出馄饨摊儿,结果没两天便遇到了赵虎。 赵虎找他要保护费,他没钱,给不出,赵虎便带人扣了他的摊子为难他。唐晓那时候是真快要绷不住劲儿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被逼到绝境总是会豁出命去的。 谁知动手以后,日子反而消停下来。 唐晓每天天不亮就早起备货,一早踏着晨晓出摊儿,日复一复,年复一年。 第30章 他一直活得很努力,他在过他想要的生活。 他还捡到了他的宋言。 “你笑什么?”宋继言朝他这边歪着身子,下巴微微往他肩头上靠了靠,冷不丁地开口。 “啊?”唐晓赶忙回过神来,揉了揉鼻子,“没什么,咱们走吧,我还想带你去街上转一转。” 他边说边起身,一抬屁股没起来,他衣裳的下摆在宋继言的手底下压着呢。 宋继言眼神左飘飘右飘飘的,最后慢悠悠地落到他脸上,视线又蔫不吭声地往下落了落。 唐晓也不知怎么的,还真就从他这个神态里看出个一二来。 他俩跟外面的人隔着一个小山丘呢,能听见外面的人声,见不到人的,可唐晓还是心虚,先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才一探身,在宋继言嘴上亲了一口。 唇瓣软乎乎地一贴上,唐晓不用眼睛看都能立刻知道,宋继言笑了。 两个人上午去赏了杏花儿,下午又去镇子里逛了一圈儿,晚上回家回得早,唐晓特意做了一大桌的好菜,将桌子搬到院子里,还端了酒上桌。 宋继言看到有酒,似乎颇有几分意外,端起来品了一口,微微一挑眉:“味道还不错,入口有些甘甜。” “这是镇上的特酿。”唐晓也跟着喝了一口,“没想到你喜欢喝酒啊?” “谈不上喜不喜欢。”宋继言转了转杯子,偏头笑笑,“我师父……酒不离身,我师门从上到下都算能喝酒。” “哦……”唐晓又跟着喝了一口,“原来是随师父。” 他没怎么喝过酒,也品不出好不好喝来,宋继言还说这酒甘甜,他喝着就只觉得辛辣了。 “你喝这么急做什么,酒不是这么喝的。”宋继言把他杯子往下压了压,又往他碗里添菜,“喝酒先垫胃——嗯?” 唐晓才喝了没几口,脑子已经有点儿嗡嗡了,举着筷子一甩手,一个小瓶儿刷地从他袖口甩了出去,咕噜咕噜滚到宋继言脚底。 宋继言便顺手拾起:“这是什么?” “这是——”唐晓一个激灵,人一下就精神了,伸手便把小瓶子夺了回来,顺势往怀里一揣,“这、这是我抹手用的油、油膏,总碰水,得备一些润手的东西……哈哈。” 唐晓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又和宋继言对上视线,心里一紧张,便又端起杯子咕嘟了两口。 “说了别喝太快。”宋继言又来压他杯子,“喝醉了怎么办?” “欸,没有没有。”唐晓直摆手。 方才头几口兴许还有些头晕,这会儿已经完全不晕了,一杯下肚,天高海阔,两杯见底,天地万物都通了灵性。 唐晓:“嘿嘿。” 宋继言在一旁有些无奈:“不会喝就别学人喝酒,手伸过来。” “哈哈。”唐晓傻笑,顺手在宋继言脸蛋子上摸了一把,“你怎么长这么好看。” 宋继言忍不住笑意,看了唐晓一眼,顺势将他的手环在自己脖子后面:“那你就一直看。” “我、我不用扶,我没喝多,站得稳。”唐晓推开他,自己站起来,站得还真挺稳的,“我就是……高兴,特高兴,明年我还给你过生辰。” 宋继言动作一顿,片刻后又过来揽住他的腰,把他往屋里领,头一低,贴在他耳旁,语速很快地小声嘀咕道:“喜欢的话,今年你还能给我过一次生辰。” 唐晓也没听清,只自顾自地傻笑了一嗓子,觉得耳朵痒痒,就伸手揉了揉。 揉完一扭头,看到宋继言在那儿叽里咕噜的说什么。 说的啥不知道,就看到人家嘴唇动来动去的了。 “嘿嘿嘿……”唐晓伸手在宋继言嘴唇上捏了捏,浑身上下都有股莫名的兴奋劲儿,脑袋一发飘,侧头就亲上去了。 第50章 “唔……”唐晓动了动眼皮,脑袋一沉一沉的,缓了好半天,才慢慢醒了过来。 屋里半亮不亮的,窗外已经隐隐透出鱼肚白了,他分不清自己究竟睡到了哪个时辰,可这么个天色,肯定是起晚了。 唐晓挣扎着想起床,但脑瓜子嗡嗡的,手脚直发软,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劲儿,有个隐秘的地方还有些胀痛感。 “呃?”唐晓一下子睁开眼,偏头一看,旁边的床位是空着的,被子都叠整齐了。他下意识想喊阿言,喊了一下没喊出声,嗓子哑哑的。 他觉出不对来,撩开被子看了看自己,自个儿身上的里衣被换过,都是新的,甚至被褥床单也都换了干净的。他稍稍愣了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昨天他喝醉了酒,记忆空空的,现在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一有点儿印象的,就是进屋之前,自己抱着宋继言不撒手,反正是亲了又亲的。 这档子事儿不能仔细回想,越想越难为情,唐晓一半尴尬一半慌张的,手忙脚乱地就想坐起身,结果腰一直,尾椎那儿直抽抽儿,屁股蛋子也跟着一钝一钝的痛。 唐晓倒抽了一口凉气,胳膊肘一晃,撞到旁边小角柜上,上边掉下个东西来。 他拿起来一看,正是他之前备上的油膏,上手掂量着轻了不少,打开盖子一瞧,用完了大半瓶…… 唐晓那脸蛋儿真是欻一下就红了。 “你起来做什么?”宋继言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杯水,“躺回去。” 唐晓慌了一下,赶紧把小瓶子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塞,然后干巴巴地招呼道:“早、早啊。” 宋继言动作顿了一顿,眼神和唐晓短暂地撞了一下,便立刻挪开了视线。 “喝水。”他把水杯朝唐晓跟前一递,眼睛看着别处,也不对视。 唐晓接过水,抿了几口,一垂眼,发现宋继言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换过的、 这衣服被褥都是新的,两人昨天到底……得折腾成什么样了。 唐晓都不敢深琢磨,怪害臊的,反正就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水。 “你身上……我都擦干净了。”宋继言挪了椅子坐在床边,眼神往右飘完又往左飘,总之就是不看唐晓,“早饭我也做好了,一会儿给你端来,你吃完就继续躺着吧。” “啊……”唐晓愣了愣,“那怎么行……陈哥那边我只告了一天的假,今天他会准备肉馅儿的啊。我……我又没什么事儿,我能出摊儿。” 唐晓说着话呢,就想撩开被子起身。 宋继言一把将他按了回去,像是有点无奈又有点恼火,反正口气不怎么高兴:“你……你昨天晚上都那副样子了,你还想干什么?你——”宋继言张了张嘴,想继续说点什么,又自己咽了,抿着嘴像是跟自己较了会儿劲儿,硬邦邦地道,“出摊儿我自己就行。” “啊?”唐晓一下子有些犯懵,他心说哪副样子了……可又不好开口,自己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操心他那个馄饨摊儿去了,“你、你自己出?你怎么出啊?你会做馄饨吗?” “馄饨有什么会不会煮的,熟了便成。不想吃的,别来吃便是了。”宋继言说话倒是硬气,瞟了唐晓一眼,又迅速转开脸,“我去给你拿饭。” 宋继言前脚走,唐晓后脚就下床了。 脚一站地,腿根子直打颤,是腰也酸屁股也疼的,挪两步还行,远道儿确实走不了了。 唐晓皱巴着一张脸,靠在窗棱上,偷偷揉了揉腰。宋继言给他端粥过来时,他正好看到窗户外面支着的晾衣杆。 杆子上面满满当当地挂着床单被罩呢,还有他俩换下来的旧衣裳。 合着宋继言这一早上真没少干啊,又是做饭又是洗衣的。唐晓抻着脖子看了两眼,忽然发现,也不知是谁的衣服上,竟然有两三滴淡粉色的印记。 那形状和颜色,看上去就像是没洗干净的血迹。 “啊??昨天晚上谁流血了??”唐晓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屁股。 他还仔细感受了一下,自个儿屁股疼归疼的,可更多的是胀痛感,倒、倒也没有撕裂的那种疼劲儿…… 宋继言进屋一听见这句喊,脸色腾地就变红了几分,粥碗往唐晓手里一塞,转身就去晾衣杆上抽走了那件衣裳,还甩下一句:“安静吃你的饭,没洗干净我再用皂角洗一遍便是了。” 粥里放了碎碎的小青菜,还撒了一把煮馄饨时添的小虾米。 唐晓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默默瞅着宋继言在院子里吭哧吭哧闷声搓衣服。 洗完再晾上,又里里外外的抱柴火,锅碗瓢盆挂到小推车上,再叮叮当当地推出来准备出摊儿。 唐晓是想帮忙又实在有点儿搭不上手,宋继言在院里进进出出的,也不看他,他最后只能帮着递了把围裙。 宋继言沉默地接过去,抬手系围裙时,像是抻到了后背什么地方,眉头一皱,嘶了一声。 “怎么了?”唐晓赶忙凑过去问,“哪里疼?” “没什么。”宋继言扭着半边脸,也不肯多说别的,自己推着车出了大门。 第31章 唐晓一个人在院里站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的,这才发现,宋继言的情绪似乎不怎么对头。 第51章 唐晓天天忙着出馄饨摊儿,鲜少有机会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就纯纯在家休息一天的,这突然而至的一日清闲就跟偷来的似的,他身上其实还不太爽利,可平白躺上一天,又觉得有些荒废了,便晃晃悠悠地起了身,在屋子里转了转,想找些活儿干。 这一转,他才发现,柴房里未来几日要用的柴火早都劈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后,灶台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用过的碗筷扣在一旁沥着水,院儿里晾着衣服被单,先前洗好的衣物都叠得整齐,已经归置到柜子里去了。 唐晓转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什么零活儿能做的。 这小日子,两个人一起过,就是和一个人的时候不一样。 唐晓的脸上忍不住浮出笑意来,心里头盛着说不出的欢喜,又溜溜达达回了里屋,盖上被子补了个回笼觉。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本以为会浅眠个一时半刻的,结果被什么动静弄得再醒过来,身上都睡沉了,手脚都是软的,脑袋也飘忽忽的。 “唐老板——唐晓!!”院儿外传来一叠声地喊。 声音还挺耳熟,唐晓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披上外衣一推门,就看到院墙外冒着一颗好几日未见的脑袋。 “唐晓!开门!欸算了——”赵虎在外头也不知道踩着什么,半个人趴在院门上,手里拿着根分支的树杈儿,在那儿伸着胳膊勾啊勾的,“你生病就别乱动了,你在那儿待着,我自己进——” 说着话呢,他拿树杈一卡门栓,那门栓还真让他给卡掉了。 赵虎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树杈儿一扔,推门就进:“就你这破门,能拦得住谁?我上次被关外头就仔细琢磨过了,这不一下子说开就开了。” “你这是……”唐晓都没回过神,眼瞅着赵虎大大咧咧的进了门。 “我听姓宋的说你生病了。”赵虎还不是空手来的,带着食盒呢,“就特意过来看看你,怎么样?虎爷我仗义吧?” 唐晓本来想说别人家你怎么说进就进,可一看赵虎居然是来探“病”的,这登门还不忘带了礼数,质问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再说这本也是赵家的房子。他便顿了一顿,伸手接过食盒,有点儿茫然地道了声谢。 “傻站着干嘛?坐下吃啊,难不成还等着少爷我喂你?”赵虎跟主人家似的,拉开椅子一屁股落了座,还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先趁热把汤喝了。” 起不来床倒也不是闹病闹出来的,可真正的理由唐晓又没法说,只能端着汤小小抿了一口。 汤的味道……好像有些怪怪的,说是汤,喝着跟中药似的。 唐晓咽了一口,皱了皱脸。 “诶诶诶,别浪费啊,赶紧都喝了。”赵虎在一旁抱着胳膊探头往他碗里看,“这里头可有党参鹿茸,大补的,就你这小身板儿,多补补吧,几天没见还能病得起不来床。” “啊……”唐晓一下听愣了,碗都放下了,“这、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随便喝……” “你不喝谁喝?你这都喝上了,我告诉你啊,你不喝这碗可就浪费了。”赵虎明着挺嫌弃的,暗里有点儿小嘚瑟,坐在那儿腿一抖一抖的,“这玩意儿虽然贵吧,不过小爷我买得起。我赵虎可是知恩图报的人,当初吃你几碗馄饨,现在都补给你。” “那……那就多谢了。”唐晓低头搅合搅合汤,想着这么好的东西,要留着等宋继言回来给他喝,便悄悄将汤碗挪到一边,夹了旁边的小汤包吃。 “这汤包鲜不鲜?你咬的时候小心些,滋汁儿。”赵虎看样子挺高兴,又把旁边的小笼屉推过来,“你再尝尝这个蒸饺,都是街头那家食斋的,平时可不好买。” 唐晓一听,是这个也想留,那个也想留的,满脑子都是宋继言。 “我今天不在,阿言……宋言他自己出摊儿还顺利吗?”唐晓紧着问。 “啧!吃饭你提他干什么。”赵虎直皱眉,“吃这个吃这个。” 那食盒一层叠一层的,叠得高高的,每层都是不同的小食。唐晓每样儿拿一个,都够吃好一阵儿了。 “怎么样,老子够仗义吧?哪像你,小家子气,吃个东西还背着老子偷偷吃。”赵虎嘁了一声,又拍拍唐晓肩膀,“唐老板,等你病好了,我请你吃饭好吧,正正经经去醉仙楼吃,带你上二楼,那地方普通人可进不去——欸?” 赵虎一只胳膊搭在唐晓的肩膀上,蹭得他衣领稍稍往外翻了翻。 “你这儿、这儿怎么红了啊?虫子咬的?我就说你这地方睡不了人么——”赵虎揪了揪唐晓领子,“你让我看看。” “什么?”唐晓先是一愣,而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伸手捂住脖子,赶忙拒绝,“不是、不用……” “真红了,不骗你,你让我看看啊。”赵虎扒拉两下没扒动,又挪了凳子往前凑,“你脸怎么也红了?唐晓你不会发烧了吧??” 赵虎说着就要去探唐晓额头,唐晓摆着手紧往后挪,赵虎让他躲来躲去躲急眼了,正要发少爷脾气呢,眼角一瞥,忽然整个人激灵一下,嗷的一声:“啊!!” 唐晓让他一嗓子吓一跳,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干什么——啊!!” 他一起来,余光就扫到窗口了。 宋继言就站在外面,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俩,也没个动静,也不知道到底在那儿站了多久,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孤魂野鬼似的。 第52章 “你、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出个声。”唐晓走过去迎宋继言,“第一次出摊儿,都还顺利吗?” 唐晓挨吓,纯粹就是胆子小,被吓了那么一下。赵虎可就不一样了,那脸色都变了,后背直往墙根上贴。 宋继言不理唐晓,进门第一句话是冲着赵虎说的,就一个单字儿,语气平平淡淡的,说的话却凶得很:“滚。” “姓宋的你再给老子说一遍?!”赵虎调门起得挺高,人瞅着挺怂,贴着墙角在那儿绕着宋继言走,“给你脸了是不是?!” 唐晓怕这俩真打起来,赶紧拦在中间:“别吵啊,赵虎就是过来看看我,他……”他话说半截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宋继言,悄悄道,“你不是告诉他,我生病了……” “啊!啊对啊!老子探病来的!”赵虎挪到唐晓背后,恶狠狠地小声道,“什么玩意儿!好心当作驴肝肺!” 宋继言转头盯过去:“你站住。” 那站得住就有鬼了,赵虎拔腿就往大门走啊。 宋继言抿了抿嘴,眼睛往桌子上的食盒一瞟,眉头微微一皱,脸色更沉了几分。 唐晓在旁边一直看他神情呢,这会儿反应快得不得了,先他一步收了桌子端起食盒:“他东西没带走,我给他送出去。” 食盒里的东西他只挑出来吃了一两样,其他的都没动,除了汤他喝过一口还不回去,其他的就都还给了赵虎,让他怎么带来的,又怎么带回去。 “这……这都给你买的,你真不吃啊?那那个汤你可记得喝了,大补的啊。”赵虎咋了声舌,趁机骂了宋继言好几句,“啧,就他那脾气,怎么跟狗似的,说翻脸就翻脸?也就你忍得了。” “你别这么说他。”唐晓听不得这个,连轰带赶的,“你快走吧,我……我其实没什么事,歇一天就好了,谢谢你有这份心。” “欸你别推我。”赵虎人都退到院外去了,还回头直往里抻脖子呢,“下次老子还不来了,下回我请你出去吃饭,就那个醉仙楼——这可算说好了啊——” 唐晓嗯嗯啊啊的,紧着先把人劝走。 汤他还端在手里呢,他就琢磨,这么好的东西不能浪费了,便偷偷摸摸的端去了火房。 中午又开火热了一通,当肉汤端上桌,特意留给宋继言喝了。 宋继言闷头吃饭,也不说话。 唐晓从碗沿儿上偷偷看他,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肉,悄摸摸地问:“还生气呐?” “没有。”宋继言答得冷冰冰的,自己低头扒了两口饭,放下碗,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没绷住劲儿,筷子一撂,脸也跟着一撩,“你自己在家,身体不舒服,就不要给外人开门。” “门不是我开的,他自己从外面打开的,就拿个树杈子从门缝上头勾开的。”唐晓连比带划的解释道,“再说,我……也没不舒服。” 其实后腰还有点儿酸。 不过这其实都不算什么的,唐晓原来一个人赶集,米面粮油都是自己抡,搬搬抬抬的哪儿有不累的时候,回家睡一晚上,第二天该出摊儿还出摊儿。 “早歇利落了。”唐晓起身收拾碗筷,“倒是你,头一回自己出摊儿,肯定没少忙活,碗我来刷吧,你去休息休息。” 宋继言撩着眼皮望了望唐晓,神色说痛快不痛快的,反正还是有点儿挂脸,不过活儿是真肯干,从唐晓手里接过碗筷,自己转身端去洗了。 第32章 洗完碗,他也没闲着,又从柴房挑挑拣拣的,弄了些薄木板子来,拉了板凳往大门前一坐,叮叮当当的就开始敲。 唐晓好奇,就蹲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那木板是用来封门缝的,下午太阳大,宋继言干活干得热,衣服袖子都卷到肩膀头子上了,那胳膊上的肌肉都鼓囊囊的,就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伏的。 唐晓见他额头上都冒了汗,便拿了汗巾过来给他擦了擦。 宋继言力气卖到一半,偏头看了看唐晓,唐晓冲他笑了笑,心里头痒了痒,就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宋继言也不说话,脸又偏回去,手上的榔头举了举又掂了掂,冲着钉子半天没砸下去,忍不住又回头过来看看唐晓。 唐晓抠抠手心儿,又笑了笑,这回凑上去再亲一口,亲的嘴唇。 宋继言脸颊明显泛了红,像是想说什么又不肯说出口,自己咬了咬唇,闷头又回去砸钉子了。 唐晓看出他有点儿闹别扭了,可一时间又不知他为什么别扭,在旁边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末了也没问出来。 等到了晚上,俩人各自冲过凉,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唐晓都闭了眼了,忽然发觉宋继言在隔壁辗转反侧的,翻身翻个不停。 “怎么了?”唐晓赶紧问了一句。 宋继言抓着枕头往另一头挪了又挪,又将被子往下扯了扯,声音低低地道:“闷。” “闷吗?”唐晓抬头看了看窗,窗户支着呢,没关,虽说没什么风能吹进来吧,可屋里也算凉快。 “那我……把窗户开大点儿。”唐晓起身去敞开窗扇,又躺了回来。 宋继言朝他这边转了一下,俩人的脑袋顿时快挨到了一起。 唐晓是平躺着的,宋继言偏着头,似是在他颈边轻轻地嗅了一下,然后动作一滞,又叮呤咣啷地翻了回去,背冲着唐晓,还有点儿发脾气的样子:“你躺过去一些,别挨我这么近。” “哦……哦。”唐晓有点儿莫名,可还是照办了。 他都快躺到床边儿了,可宋继言还在那儿一面一面翻烙饼呢。 “你怎么了呀?”唐晓总算是察觉到不对了,“你是不是热啊?” 如今这时节,确实也快到了晚上热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了,唐晓想着宋继言年轻气盛的,又习武修行,火气肯定壮,这两天得赶紧换薄被了。 “要不……你把衣裳脱了吧。”唐晓想着他俩现在也没啥可避嫌的了,干脆就伸手过去,想摸黑帮忙脱一下衣服。 结果手刚伸过去,啥也没碰着呢,就被宋继言一把擒住了腕子。 “你干什么?”宋继言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点生气了,抓住唐晓的那只手,手心儿直发烫。 “我……我就是想帮帮你。”唐晓愣了愣,想把手抽回来,也没抽动,宋继言的手就跟铁钳子似的,握得牢牢的。 “你这人……你以前便是这般——”宋继言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像是还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了,“你怎么有这么多花招!” 作者有话说: 下一段切小宋视角,不太好写,主要是要把握的那个度!写完就来更,不一定是下周一,嗷! 第53章 宋继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压根儿也不是天气热不热的问题,他就是……他就是身上躁得慌,底下起了反映。 旁边就躺着唐晓,那一股子清清爽爽的皂香味儿就一阵阵儿地往他鼻子里钻。 俩人都刚冲过凉,用的还是同一块儿胰皂,宋继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唐晓的身上闻着好像更香一些。 想凑过去细细地闻,可心里还拱着火儿,不论如何都拉不下这个脸。 拉不下脸,但那地方又 石更 得生疼。宋继言正忍得难受,唐晓的手却悄悄伸了过来,还口口声声说要帮他。 要怎么帮?!唐晓怎么连这种事都应对自如的?! 宋继言心里头就跟打翻了醋瓶子似的,又酸又涩,又气又恼的,几乎是立刻黑了脸。 “你怎么有这么多花招!”宋继言擒住唐晓的手腕,一把将人按在床上,手劲儿也大,语气也凶。 “阿言,你……你怎么了?”唐晓像是有点懵了,说话犹犹豫豫的,但是姿态又很顺从,被按住了也不挣扎,只是语气有一点点惊讶。 宋继言心脏扑腾扑腾的,看他这副模样,火气简直更盛。 一半往上涌,一半往下冲。 他又记起唐晓给他过生辰的那一整个晚上了。 昨天其实并不是他的生辰日,而是他大师兄的,他今年的生辰还没到呢,是唐晓误会了。 当时他在许愿签上写下大师兄的生辰八字,不过是听唐晓说的,写上可以保平安,他只是想给常年跑江湖的师兄图个吉祥彩头罢了。他也没想到会被唐晓看到,当成了他的,还费心给他过了生辰日。 唐晓酒量差,还非要喝,没喝两杯就醉得傻乐,还非要往他身上扑。 俩人跌跌撞撞回了房,是唐晓给他解的腰带,还掏出装油膏的小瓶子来教他怎么用。 亲……亲自教的。 宋继言一想到那个场面,脑子里钝钝的,身上的血简直四处流。 “就是、就是这样。”唐晓坐在床上,还牵过他的手往身吓引,“你……试试看,动作、动作轻一些。” 宋继言那时没喝醉,可脑袋晕得厉害,心脏跳动的声音恨不得震得自己耳朵疼,他手指还哪儿哪儿都没碰到呢,就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脑门往鼻尖儿走,没过多会儿,胸前就滴下两滴鼻血来。 “流血了、流血了。”唐晓扯着他衣领子让他往前倾,又手忙脚乱地要来给他擦鼻血,他自己下床稍稍收整了一下,等止住血,脑壳昏昏地再回来,唐晓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侧躺在那儿,好似睡着了。 衣服半敞不敞的,月要 身和 月退 都露着,屁鼓又挺又翘。 宋继言刚用凉水冲过脸,现在脑门是凉的,可心儿里又是滚烫的,他脑子好像有点不灵光了,就那么迷迷瞪瞪地靠了过去。结果刚一走近,唐晓胳膊一伸,抄过他的后脖子就把人勾了过去。 之后的记忆,在脑海里一闪一闪的,就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宋继言在这事儿上没一丁点儿经验,第一次生疏得紧,总有些不得要领,唐晓干脆将他扑倒了,自己坐在上面,手把手地一点点教。 一大瓶的油膏,一夜过去用掉大半。 那一整晚,宋继言爽得天灵盖都是麻的,后背被唐晓抓得全是一道道的红印子。 他爽是爽到了,可心里头那股烦闷的劲儿也跟着一并起来了。 唐晓……怎么会如此娴熟啊?! 宋继言第二天一醒,满脑子全是这个事情。 他跟谁?有多少次……又在一起了多久? 他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可偏偏却又控制不住。出摊儿的时候也在想,还越想越恼,看到赵虎凑上来打听唐晓怎么不在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忙了一早,收摊儿回家,结果一进家门,他就看到赵虎围着唐晓团团直转。 过去的旧人扰他心绪,现在还有个狗皮膏药一般轰都轰不走的赵虎,处处碍他的眼。 宋继言胸口起起伏伏的,暗自调整呼吸,可还是觉得止不住的恼人。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生气的原因,但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更加的心烦意乱。 他不该如此。 这天晚上,两个人再赴云雨。 有了前一夜的经验,宋继言这次便主动得多了,他压住唐晓的后脖颈,就是要从后面来。 “阿言……轻、轻一点吧。”唐晓实在吃不住劲儿了,哆嗦着给他说软话。 宋继言心里就跟被轻轻挠了一下似得,掐着唐晓的 月要 侧,力道刚有些缓和,唐晓便配合着往下塌了塌后 月要 。 就这么一个带着点儿讨好意味的姿态,宋继言心底那个不舒服的劲儿,腾地一下便又起来了。 全程就是这么个姿势,带着点儿霸道,带着点儿蛮横。 事后俩人叠在一起喘息,宋继言趴在唐晓后背上,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的后侧脸。 就是这个角度,最像他的大师兄。 只是因为这一点点的相似,他才会和身下的人纠缠在一起。 宋继言就像是在和自己较劲儿一样,不停在脑子里一遍一遍重复这件事。 唐晓出了一身的汗,汗水打湿了鬓边的散发,宋继言盯着他侧脸出了会儿神,伸手将散发别到耳后。 从侧后面看,唐晓的耳垂上,有一粒痣。 小小的,浅浅的,不仔细看便不太明显,和他鼻梁上的那一颗有点像。 宋继言又有些走神,盯着那颗痣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然回过神来,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动静大,唐晓撑起身来,回头看他,脸颊还带着激轻过后的红晕:“怎么了?” 第33章 “……没怎么。”宋继言别过脸,暗自咬了咬唇,片刻后又转过来,望着唐晓看了好一会儿。 只是因为相似,所以才会纠缠。 “你头发……有些长了。”宋继言伸手抚了抚唐晓的鬓发,顺手兜过去,在他脑袋后面抓起来一个小鬏鬏,声音低低地道,“后面梳起来吧,会更好看。” 第54章 唐晓没有束发的习惯,头发就是将将到肩膀的程度,平时都是随意散着的,只有出摊儿时会在头上绑头巾,图一个干净利落。 他不束发,手边也就没有现成的头绳可用,最后还是找了条细棉线,凑凑合合搓了一个出来。 头发在脑袋后面一拢,随手抓一抓,再用棉绳一绑,一个半扎的小鬏鬏就梳好了。 不过扎也扎得不太规整,他碎头发多,额角鬓边总是有落发簌簌地往下掉。 宋继言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似乎还怔愣了一下。 “很……很奇怪吗?”唐晓多少有点忐忑,自己拽了拽发梢,看起来不大自在的样子。 “不会。”宋继言沉默了一下,眼神闪了一闪,然后便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 唐晓心底有些打鼓,傻愣愣地在原地杵了半晌,抬手摸了摸发尾,默蔫出出地想揪下发绳。 宋继言一下擒住他抬起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嘴角一抿,闷声道:“梳着吧,好看的。” 唐晓便有点腼腆地笑了笑。 他心里有数的,知道自己生得平凡,可被在意的人这般夸上一嘴,总归是欢喜的。他也看得出,宋继言有几分别别扭扭的样子,像是在生闷气,可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也不知生什么气。他摸不清缘由,可相处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便会哄了。 “阿言,你今天有什么想吃的?”唐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比划了一下,最后还是从背后慢慢环住了宋继言的腰,下巴颏也往他肩上轻轻一搁,“我去给你做。” 宋继言后脊背僵了那么一僵,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唐晓,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一下。 看,也就看了那么一眼,脑袋转过来,立马又转了回去。不过转得再快,也没藏住偷偷扬起的唇角。 仔细一看,脸颊也有点泛红。 宋继言头也不回,就那么拧着身子让唐晓搂着自己的腰:“什么都行,看着来就好。” “那行。”唐晓高高兴兴的,“那你等会儿我,今儿个时间富裕,我去给你做点儿费功夫的面点。”说完手一松,转身想去火房。 结果手是松开了,腰带却不知何时被宋继言的手指勾得死死的。 他不撒手,也不肯说话,就侧着身子偏着脑袋瞅着唐晓,一双丹凤眼说抬不抬的,就半撩着,脸颊看着比刚刚还要红一些。 俩人谁也没出声儿,可唐晓就是一瞬间的意领神会了。 他那心里头咚咚直跳,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可还是凑过去亲了一口。 本来想亲的是侧脸,嘴唇挨过去的一刹那,宋继言忽然一侧脑袋,把头扭正了,俩人的嘴唇就严丝合缝的贴上了。 这一贴,半天就没分开。 说好的面点末了也没做成,都差点误了以往出摊儿的时辰。 唐晓昨儿个没露面,今天一到摊位上,隔壁的庆嫂直问他身体好些没有,还好心地送他一整块儿水豆腐。 “拿去炖汤喝,生病了得吃清淡些。”庆嫂笑盈盈的,看到他还夸了句,“不过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啊,今天你这气色看着还挺好了,哟,这头发还扎起来了,俊得咧。” 唐晓不好推拒人家的好意,便道了谢,接了礼。可到底是没生病,他收了人家的豆腐又有些心虚,便回头直看宋继言。 宋继言显然是全听见了,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手里活儿不停,动作麻利地蹲在一边烧水起锅。 唐晓也没闲着,抖落开围裙往腰上一系,头巾戴好,锅盖子一掀,热腾腾的锅气噗地一下冒起来。 小馄饨的味道飘香四溢,没多会儿,馄饨摊儿便开张了。 这一日叠着一日的,一转眼,两个月便过去了。 两个人每天一起出早摊儿,唐晓负责烫肉煮馄饨,宋继言负责烧水添柴火,小日子过得忙碌且顺遂。 要非说有什么不顺的,那大抵便是时不常便来馄饨摊儿照顾生意的赵虎和那几个小弟了。 赵虎一来,宋继言就要明里暗里的闹不痛快。他不痛快,唐晓就得想着法儿的哄。 哄倒是好哄,就宋继言那个性子,唐晓这会儿也摸出来个七七八八了,晚上抱着后背往他肩上靠一靠,气儿起码能消八成。 很好哄的,就是第二天起来,唐晓少不得腰酸屁股疼。 这头一两个月还行,时间一长,唐晓也遭不住了。 晚上,吹了灯,宋继言的手,特别自然地往唐晓侧腰上一搭。 “今天不行。”唐晓义正辞严的,立马裹着被子往后一躲,“这、这也太频繁了,这不太行……” “怎么不行?”宋继言一只手撑起脑袋,另一只手拽着唐晓被子就往下扯,“谁不行了?” “我不行……我……我腰不行了。”唐晓吭吭哧哧的,死裹着被子不松手,“明天早起还要出摊儿,我不行还不成吗?” 宋继言手心儿拄着脸颊,沉默了一会儿,道:“靠过来,我给你揉揉。” “不是这回事,总要有个节制呀。”唐晓尝试讲道理,“以后……以后三五天,一次。” 宋继言又沉默半晌:“三天还是五天?” “这……哪有个准数的。”唐晓支支吾吾,“休息好了……就行。” 宋继言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似是用鼻子哼出个嗯来,翻身朝另一边躺了。 他躺,唐晓也踏实躺下。那被子刚撩到肩膀上,隔壁的宋继言骨碌一下又翻了起来。 “那就三天。”宋继言那声音一听就是不高兴了,掀开唐晓被子就把人拽到了自己这边,“从今天起算。” 唐晓人还蒙着呢,欻地一下就进宋继言被窝了。 被子闷头一盖,被子底下鼓鼓囊囊的。 唐晓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欸,别这样,会痒,唔……啊!” 说是会痒,可听着倒不像是痒痒的动静,没过多会儿,那嗓音便有些喘了。 床铺吱呀吱呀晃起来,晃了好半天,唐晓一掀被子,从里面挣扎着露出半颗脑袋来,那头发乱蓬蓬的,脸也通红。 “我、我喘不过气了,呼——”唐晓话没说完,叫了一声,人又被拽回被子里。 这回床铺晃悠得动静更大了些,床板子撞在墙上,当当直响。 响了没几下,咣当一声,搭出去的那截小床板,不堪重负,一下子塌了。 这回被子一撩,里头露出两颗挨在一起的脑袋来。 唐晓吓了一跳,手还勾在宋继言后脖子上呢,在那儿气喘吁吁地问:“怎、怎么办啊?” 宋继言也喘,脸上也红扑扑的,瞥了一眼旁边塌掉的床板,又把被子扯回来,还卡着人家唐晓的下巴,把脸掰正了,啧啧作声地亲了一口大的:“买新的。” 床板塌了,便不要了,反正之前也是胡乱搭着充数用的,这回索性花期置办个新的。 第二天唐晓便将荷包翻了出来,里头的碎银两、铜钱串都一字排开摆出来。 “这回得买张大一点的双人榻了。”唐晓在那儿精打细算的,“成品太贵,不如买些厚实的木板,去镇上找木匠师傅打一床出来。” 唐晓正掰手指头算花销呢,宋继言站在一旁,盯着荷包里那枚玉佩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玩意儿到底要在你这里放多久?”宋继言一张脸不咸不淡的,冷冷地道,“他若是不想要了,扔了便是。” “欸,不是的。”唐晓看了宋继言一眼,生怕他一个不高兴,直接把玉佩撇飞了,赶紧拿到自己这边收好,“他说先放在我这里,以后肯定是要还给他的” 唐晓低头想了一想,又道:“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放我这里确实不妥,我这几日寻着机会,便拿去还给他。” 当初赵虎死乞白赖把玉佩留下,非得压在唐晓这里,算是一个承诺,不然空口白牙说免收三个月房租,怕唐晓信不过他。 不过话说是这么说,实际上,赵虎就是怕哪天再被家里赶出来,又知道以唐晓的为人,决计不会胡乱吞他东西,便在唐晓这里硬是给自个儿留个后路罢了。 唐晓也不是不想帮忙,主要是这玉佩确实太过贵重,自己贴身收在荷包里,也总怕磕了碰了的,再加上宋继言看见会不高兴,不如赶紧物归原主。 唐晓打定了主意,便想着等不忙了,去寻赵虎。 没成想,反倒是赵虎先找上门来了。 还是人没进门,嗓门先到。 “唐晓——你在不在?”赵虎在院儿外哐哐拍了拍门,还探头探脑的,“啧,你这怎么都封上了。”他隔着门缝看不见里头,还特地绕到院墙那边,透着缝隙,往里张望,脸上还带着点兴奋劲儿,“唐晓!你出来,我请你吃饭——之前都说好的,醉仙楼,就今晚!” 第34章 第55章 这醉仙楼是镇子上最大的一间酒楼了,听说一般人进不去,进去了也未必能喝得起。 “我请你,你怕什么,又不要你掏钱。”赵虎在门外扒着门缝,一张嘴叭叭叭的,“那可是醉仙楼,寻常人都订不上位置的你知不知道?一边喝酒,还能一边听小曲儿,岂不美哉快哉?” “我喝不了酒。”唐晓站在门口,连连推脱,“你还是找别人喝去吧,你不是……有好几位小兄弟陪着。” “我娘回来了,啧……她不让我再和那些人来往。”赵虎一脸的倒霉相,说着说着,还有点儿垂头丧气的劲儿,“唐晓,你就这么不够兄弟义气的?我请你吃顿饭这么费劲儿?我……我大哥快从外地调回来了,他回来,我好日子更得到头了,以后你想和我喝酒都难了。” 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晓犹豫了一下,也不好再拒了。只不过他和赵虎单独出去吃饭,这事儿宋继言定然是不乐意的,所以当天晚上,醉仙楼的二楼雅间里,一张桌子最后还是坐了三个人。 赵虎和宋继言坐的是对桌,最初还有点儿发怵,等几杯酒下肚,那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话里话外的,全是他赵家大哥。 赵虎有个大哥,叫赵厉,为人正直,吃的是皇粮饭,在衙门里当捕头。前些年领了调令,被调到外地去了,下个月期满,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这赵厉的岁数比赵虎大了快十岁,颇有些长兄为父的意思,平时管教他,比自家长辈还严厉些,赵虎自小也是真怕这个亲大哥。 “我大哥一回来,我这好日子就算到了头了,他肯定要找我的麻烦……”赵虎喝得不少,脸红扑扑的,哭丧个神色还不忘给楼下的歌姬叫好,“好!!唱得好!!再来一曲——” 赵虎在一旁又愁又笑的,自己跟自己就能喝挺好,压根儿不需要有人捧场,唐晓就在隔壁闷头给宋继言剥大虾。 “你吃这个,趁热,快吃。”唐晓一个劲儿地往宋继言碗里添菜。 宋继言那碗里都快堆出小山来了,也不急吃,就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唐晓在那儿一通儿忙活,眼睛笑弯弯的。 “酒好喝吗?我听说这家的酒外面都喝不到。”唐晓抱着酒坛子给宋继言倒了一杯,“你多尝尝。”倒完,他俯身好奇地嗅了嗅酒香。 “酒我喝可以,你不行。”宋继言用手盖住酒杯,往唐晓那边凑了凑,低声道,“你那个酒量,在外面一滴酒都别碰了,特别是我不在的情况下。” “欸你俩——”赵虎晕晕乎乎地拍了拍桌子,“嘀咕什么呢?说那么小声做什么,我都听不到——” “你听曲儿。”唐晓糊弄道,“曲儿好听。” “对……听曲儿,曲儿好听。”赵虎明显是有几分醉意了,酒劲儿一起,居然还挺听话的,说让干啥就干啥。 他举着酒杯走到二楼围栏旁,正要对着楼下的歌姬说什么,隔壁桌忽然炸起一阵划拳声。 “哥俩好啊!六六顺啊!” “八匹马啊九连环!” “输了!喝喝喝!!” 那动静闹腾得很,唐晓下意识转头看了看。 隔壁围坐了一桌大汉,约莫有四五个人,有人坐着,有人踩着椅子站着,旁边堆了不少空酒坛,看那样子,应该也是喝到兴起了。 那几人都穿着同一个款式的劲装,看装扮,像是一群江湖中人。 “啧!你们几个!”赵虎冲着那桌就去了,“小点声儿!这是划拳的地方吗?吵得小爷都听不见曲儿了!” “啊……”唐晓愣了一愣,赶紧就想起身去把赵虎拉回来。 结果屁股抬了一下,没抬起来。宋继言拽着他胳膊,把人又给按下了。 “别多管闲事。”宋继言把他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吃你的饭。” 就这一耽搁,旁边那桌人呼拉拉一下子全站了起来,将赵虎半围住。 “干什么?!想打架啊?”真是酒壮怂人胆,赵虎大着舌头,胸膛一挺,居然还和人比了下个儿,“知不知道老子是谁——你敢动老子?!” 对面的人一伸手,都揪住赵虎衣领了。 这下唐晓是真坐不住了,哎呀一声,拍开宋继言的手,赶忙过去劝架。 “几位兄弟,有话好说,别动手。”唐晓拉住赵虎,努力把他往身后挡,“我朋友喝多了,不是来闹事的,我替他给几位赔个不是——” 离唐晓最近的一个大汉,一抬胳膊就要往唐晓身上抡:“少废话,谁是你兄弟。” 手还没挨着呢,一道白光倏地闪过。 “啊!!”大汉痛叫一声,扶着脑袋仰面倒下。 他身后的几人连忙将他扶住,他稳住身形,一抬脸,脑门顿时多了一道红印子。他一摊手,手心里躺着一杯小酒盅。 那酒盅是擦着赵虎的脸颊,欻地一下飞过去的。 赵虎让这一欻,那酒劲儿立马醒了大半,一下子反应过来,拽住唐晓就退退退,一口气退到了一旁的柱子后面。 那挨打的大汉将手中酒盅摔了个粉碎,满脸通红,恼羞成怒:“谁干的?!” 宋继言好整以暇地站起身,看了柱子后面的唐晓一眼,视线再慢悠悠地转回去,盯住对面的人,个挨个地看了一遍,笑了:“谁动我的人,我废了谁。” “打打打!上上上!”赵虎在柱子后面探出半颗脑袋,“姓宋的!打坏了东西,老子替你赔!!” 第56章 那边眼见着都要动上手了,赵虎慢一拍才反应过来,眉头一皱,又转过头来问唐晓:“他……他刚刚说什么?谁是他的人?”他像是愣了愣,脑袋瓜子转三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啧,不是,就算要替我出头……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恶心啊。” 都这时候了,唐晓哪儿还有心思搭理赵虎啊,把人往柱子后面一拉:“你别添乱。”然后自己一脸担心地直往外看。 对方足有四五个人,个个人高马大的,几乎能绕着宋继言围成一圈。 宋继言是会武,每天的修行基本也没断过,勤奋是挺勤奋的,可唐晓一共没见过几个江湖人,说实在的,也拿不准他的身手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以一敌多,会不会吃大亏。 他担心得要命,结果等宋继言真正一出手,他一个门外汉,这会儿好像都看出点门道儿来了。 宋继言的后脑勺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不论谁出拳,在哪个方向出拳,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完美避开,出手也不见有多大的动作,多重的力气,可就是能四两拨千斤,出招收势都干脆利落。 也没见他怎么着,那大汉一会儿跪下一个,一会儿又飞出去两个,桌子椅子撞得稀碎,叠在底下当肉垫儿的那个顿时惨叫连连。 旁边的店小二着急忙慌地来劝:“客官!客官别打了,快别打了——” 赵虎从唐晓背后跳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打!只要打不出人命!老子都赔得起!” 唐晓赶紧把他扒拉到一边去,喊了声:“阿言!可以了!” 几个大汉摔的摔,倒的倒,这会儿竟无一人站着。 宋继言慢悠悠走到最初挑事儿的大汉身前,蹲下身,擒住他左手手臂,幽幽地那么一笑:“是这只手,没错吧?” 唐晓在他身后,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最初还以为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对方。 可紧接着,那大汉突然痛叫起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被擒住的手臂青筋都爆了来。 唐晓心里一个突突,赶紧喝止:“宋言!”边喊边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你快松手。”唐晓吓了一跳,冲过去直拉宋继言胳膊。 这一拉,倒把人直接拉了起来。 宋继言回头望了他一眼,手上说松便松了。 那大汉紧张得额头都是汗,捂着肩膀头子赶紧往后错身,他的同伴七倒八歪地爬起来,赶快把他拉了起来。 “不干什么。”宋继言神态颇为自然,还拍了拍手,“只是吓唬吓唬他。” 唐晓迟疑了一下,心说这是吓他吗,这是吓我啊。 赵虎慢了一步也跑过来,啪的一声,反手一拍宋继言胳膊:“宋言你小子,身手可以啊。” 宋继言看过去一眼,赵虎自己半尴不尬地缩了手,转头和一旁的店小二搭上话:“你,点点这儿都坏了什么,回头把账记虎爷头上,下个月一起清。” 他们这儿正说着话呢,楼上的包厢里忽地呼拉拉下来了一群人。 看那着装打扮,像是和那几个大汉是一伙儿的。 唐晓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拽住宋继言的袖子。 那群人站满了楼梯口,人往两侧分开,中间留出一条宽道儿来,没过多会儿,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人从上面一步步走下来。 赵虎嘶了一声,小声嘀咕:“……怎么是这家的人。” “是谁?”唐晓生怕惹上什么大麻烦,也压低了声音赶快问了赵虎一声。 第35章 赵虎还没应声呢,那几个挨打的大汉,彼此搀扶着冲了过去。 领头的那个捂着胳膊,回手一指宋继言,当场就告了状:“孙爷!刚刚就是这小子——” 唐晓心里头一紧,本能地往宋继言身前挡了挡。 谁知那孙爷眼也没抬,一巴掌便将那大汉抽翻在地:“没用的东西,几个打一个都打不赢,丢我孙家的脸,滚!” 教训完子弟,孙爷半步没停,直接带着手下的人,顺着楼梯下一楼去了。 路过唐晓他们三人时,还不阴不阳地甩下一句:“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唐晓握紧了宋继言的手,怕他脾气一起来,再和人家打上一架。 这次对方可就远远不止四五个人了,动手吃亏不说,唐晓一个在这地方扎根做小本生意的,把柄太多,惹上什么事情,总归不好处理。 结果宋继言的人就跟被定住了似的,面无表情的,从头到尾就没说话。反倒是赵虎,和俩人走出醉仙楼,一路上有那么点儿絮絮叨叨的劲儿。 “就这个孙家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赵虎撇撇嘴,一脸的不屑,“我听说他们家本来是跑江湖出身的,还有个同姓的本家,好像还挺有名望的。” “有名望……那不是好事情吗?”唐晓也不大懂,就在一旁问了问。 “好名望,那你知道是不是吹出来捧出来的?”赵虎翻了个大白眼,“就刚刚那个,也姓孙,不过是孙家的一脉旁系,叫孙志平,我爹当年和他有过来往,不过生意没做成,他人是这个。”赵虎说着话,还撅出根小拇指来,朝唐晓面前比划了一下。 “噢……”唐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人物之前那些弯弯绕绕的他不懂,但这人不好惹,他算是听明白了。他赶忙一扭头,话说给宋继言听:“那惹不起的,咱总是躲得起。” 宋继言走在一边,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路上就没应过声。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那个什么孙志平的,平时也不会来咱们这个镇上,一般也遇不上。”赵虎让唐晓放宽心,“我听我爹说,孙家人这一回来,就是冲着聚宝阁来的。” 聚宝阁,唐晓没进去过,但知道,住在这镇上的人就没不知道的。那是这方圆百里内最大的一家牙行,专门拍卖各类玉石珍宝的,每半年开张一回,每回开张都声势浩大的。 唐晓便顺着话问:“那……那位孙爷是来买宝物的?” 赵虎摇了摇头:“不是,我听说,他好像是带着宝贝来卖的,带了个什么东西来着……说是当年在江湖中还挺有来头的。”赵虎嘁了一声,“要我看,都是噱头,想卖个好价罢了。那东西叫什么……我听我爹说过,仨字儿。”他想了又想,嘶了又嘶,最后一拍脑门,“哦对,‘玉玲珑’。” 听得此话,走在一旁的宋继言,脚下的步子登时一顿。 第57章 唐晓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宋继言的不对劲,忙回身去问:“你怎么了?” 宋继言的神色瞧不出什么,只是一味沉默。 走在最前面的赵虎发现没人搭他话茬儿了,这才觉出不对,又颠颠儿地绕了回来:“你俩杵这儿干什么?走啊。” “你帮我做件事情。”宋继言忽地一抬眼,看向赵虎。 “谁?我?”赵虎愣了一愣,看了眼旁边的唐晓,唐晓显然也有些惊讶,正看着宋继言。 “我……凭什么帮……”他下意识拒绝,话说半截,又改了主意,两只手往身后一背,“你,先说说看吧。既然你刚刚替我出头,我虎爷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以前的事儿不和你计较了,就算是——” 宋继言打断了他,直言道:“带我进聚宝阁。” 当夜,圆月高挂。 唐晓仰躺在床上,心里存着点事儿,便没睡着。他侧头看了看宋继言的背影,想了一想,犹豫着喊:“阿言?” 过了半晌,宋继言那头浅浅地应了一声:“嗯?” 听那声音,像是也没有几分困意。 “你为什么想去聚宝阁啊?”唐晓挪了挪身,用手垫着脑袋,往宋继言那边靠了靠。 “没什么。”宋继言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好奇,想去长长见识罢了。” “啊……是这样啊。” 这理由听上去挺合理的,可唐晓就是觉得有几分别扭,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宋继言不大像是那种对奇珍异宝很感兴趣的人。 “怎么?不想我去?” 唐晓正有些走神呢,宋继言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手支着脸颊,正垂眼看他。 借着窗外的月光,唐晓偷偷看了看对方的神情。 仔细一看,宋继言的神色如常,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唐晓便想着,兴许本就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晚上自己在醉仙楼被吓到了,有些多虑敏感而已。 这之后,没过几天,某日下午,赵虎揣着袖兜再次登门。 “老子仗不仗义?说要把你俩带进去,今儿个就让你俩跟着老子进聚宝阁的大门。”赵虎从袖子里掏出张请帖,往桌子上一砸,“这玩意儿可是不好弄,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啧,收拾利索点儿赶紧走,一会儿赶不上开场了。回头你俩就跟着我进去,有人问,就说是我赵家的人。” 唐晓本来以为这里头没自己什么事儿呢:“啊?我也去吗?” “那不然呢。”赵虎一脸嫌弃地瞅了瞅宋继言,“你让我和他两个人去?老子才不要。” 如此这般,唐宋俩人便跟着赵虎进了聚宝阁。 引路的门童收了请帖,将他们一路迎进了二楼包间儿。 小包间儿里是一张茶桌一左一右配了两个上座,赵虎一掀衣摆,大大咧咧地落了座,旁边还空着一把椅子,宋继言将唐晓往前推了推,又在他肩膀上一按:“坐。” “你快坐下,让他站着。”赵虎抓了一把果仁瓜子,闲闲地磕了起来,“都说让你俩快一些,这还是迟了点,没赶上开场。你瞧那边,那玻璃匣子里摆着的,都是这次压轴的宝物,最后一天才会真正的拍卖,现在都是拿出来镇场子的。” 赵虎这么一说,唐晓便好奇地探着脑袋往场下看了看。 赵虎也跟着一探头:“看见没有?那个摆得最高的,最显眼的——” 就他们这个包间儿,其实位置离得算挺远的,可唐晓还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最中央的那个玻璃匣子。那里头摆着一只白玉碗,碗中盛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玉石。 那玉石通体浑圆,不知是什么质地的,远远看着,像是裹着一层莹莹的光。 “——就是玉玲珑,这次拍卖的龙首。”赵虎啧啧两声,“也不知道最后会落到谁家。” 宋继言站在一旁,忽然轻声道:“喜欢吗?” 那声音虽轻,可唐晓和赵虎俩人都听见了。唐晓一转头,正和宋继言对上视线。 “喜欢什么?真敢开牙。”赵虎嗤笑道,“别乱肖想啊,这就是做梦,也跟你俩没什么关系——欸欸开始了开始了,看看那个,江山美人图。” 楼下叮地一声一敲铃,有两人捧着一副两丈多长的画卷走上场,再面朝众人慢慢展开。 赵虎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的,鉴宝的能力好像还是有那么点儿的,上来一个宝贝他就一通儿神侃,唐晓也不大懂,就看着好看,听个热闹。 等几轮拍卖过去,他一侧头,这才发觉宋继言的人早不在了。 “阿言?”唐晓一愣,立刻站了起来。 “是不是跑茅房去了,你操这个心。”赵虎招呼他,“你坐回来接着看啊,他那么大个人,你还怕他丢了不成?” “我……我出去看看。”唐晓到底还是心里不踏实,便出门找了找。 这聚宝阁上下三层,里里外外院子套着院子的,唐晓沿着回廊绕了半天,茅房都去转了一圈儿了,也没瞧见人影。 他正有些着急呢,视线那么一扫,忽然在回廊拐角的墙根底下看到了人。 “阿言……”唐晓急急忙忙小跑过去,跑近了却没敢大声喊。 宋继言贴在墙角,半侧着一张脸,右手虚扶在自己的腰带上。 回廊的另一头,那个几天之前曾经见过一面的孙志平,正带着自家的弟兄,和另一位商贾打扮的老板有说有笑地路过。 宋继言的脸隐在廊下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可搭在腰带上的手忽然动了动。 那腰带里藏着软剑! 唐晓心里忽地一紧,紧跑几步,一下子冲了过去,从身后拦腰抱住宋继言。 宋继言应该是听见了他的动静,一张脸平静地转了过来,未见吃惊。 “阿言,你在这里做什么?”唐晓心跳得咚咚的,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他就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宋继言的状态不太对,可他并不明白为什么。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孙志平?”唐晓急喘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 第36章 宋继言望着唐晓,等孙家的人走远了,才慢慢开了口:“你在担心我吗?” 他并不回答唐晓的话,而是反问道:“我能干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孙志平离开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又道,“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做错了事,师父会骂我的。”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侧过脸,安静地笑了笑,“大师兄知道了,也会不高兴。” 唐晓抱着宋继言的腰,还不敢松手,听见这句话,便抬头看了看。 也不知怎的,他看到宋继言的神色,心里头忽然就颤了一把。 有什么思绪好像在心间一闪而过,他没抓住。 第58章 这之后过了几天,唐晓心里总是莫名有些不踏实的感觉,脑海中偶尔会想起在醉仙楼打架的那件事。 那时候宋继言扭住了那个大汉的胳膊,唐晓觉得不对,便冲上去阻拦。 其实事后想想,宋继言可能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对方,但对方吓没吓住另说,唐晓是实实在在地被吓到了。 关键宋继言当时表现得太平静了,没有吵急眼,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就像是每天抡斧子劈柴一般,很稀松平常地将一个人的手臂扭到青筋爆起。 唐晓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现在才切身实地地体会到,宋继言和自己其实并不是一类人,他家务活儿干得再好,手脚再麻利,说到底也是一个江湖中人,不可能陪着唐晓守在摊儿上卖一辈子小馄饨的。 唐晓心里也明白这点的,只是最近的小日子过得着实是有些过于安稳了,他就总觉着,以后的事情,好像离现在还远得很。 直到从聚宝阁回来。 宋继言的行为透着古怪,他有想做的事情,但不会去做,因为做了会挨师父的骂,会让大师兄不高兴。他甚至不肯告诉唐晓。 可唐晓想说,自己被瞒在鼓里,其实一样是会跟着担心的。 话都到嘴边了,最后还是给咽了。 和宋继言的师门比起来,唐晓觉得自己兴许还不够那份分量,他不想无故添乱,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自那日之后,宋继言也没再谈及孙志平,每天早起跟着出摊儿,下午修行,似乎一切又恢复了寻常。 唐晓自觉多虑,刚心安两天,第三日夜里便出了事故。 晚上他半梦半醒地一翻身,手落在床的另一侧,落了个空。 他迷迷糊糊地又要入睡,迷瞪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来,眯着眼一抬头,身侧是空的,宋继言人没在。 唐晓愣了愣,用手划拉划拉旁边的被窝,被窝里都是冷的,人不知去哪儿了,显然是离开有一阵了。 “阿……阿言?”唐晓缓过神来,坐起来喊了一声,屋里没人,扭头看看窗户,院儿外也是空无一人。 人呢?大晚上的。 唐晓一下子有些着急了,宋继言半夜离家,却没跟他提过只字片语。 他赶紧披上外衫穿鞋下床,屋里屋外都喊了一遍,是真没找见人。 唐晓一下子有点慌神儿了,心脏砰砰直跳。 他强压着心慌,脑子里飞快地转,拼命琢磨宋继言大半夜的一个人会去哪里。 旁的地方他也猜不到了,这会儿脑子里第一时间窜出来的就是聚宝阁。 按宋继言的性子,当初突然开口说要去聚宝阁看看,这一点本身就很奇怪了。唐晓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大半夜的摸出门,只能就着月光,沿路往聚宝阁的方向找人。 “阿言——”唐晓喊也不敢喊大声了,就一路无头苍蝇式的瞎找,“宋言——” 夜里静悄悄的,这么个时辰,街上别说路人了,连敲梆子的人都不在。 唐晓心里头都快急死了,喊的声音也有点发颤:“阿言——你在哪儿啊——” 周围静悄悄的,唐晓的尾音刚落,身后小巷子口突然传出一声扑通的落地声。 唐晓赶忙回头一看,就看到那墙根底下站着一个人。 光线不好,其实看不太清,可唐晓一见那人的身形,立刻便认出来了。 “阿言!”唐晓急匆匆冲过去,一把搂住宋继言的腰,“你跑哪儿去了??” 宋继言不说话,身体往唐晓这边一靠,像是有些无力。 “你怎么——”唐晓急急忙忙将人扶稳,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声扑通,怕不是宋继言翻墙落脚的声音。 宋继言平时没少翻墙,那身手敏捷得很,落地一向没声没响的,这次却重了许多。唐晓心下一紧,环住宋继言的手也忽然摸到一股温热。 他呼吸一滞,借着月光低头一看,手指上沾了血迹。 “你受伤了?!”唐晓的心立刻悬到胸口,赶紧换了个姿势,怕碰到伤口,“哪里?是腰?” 宋继言摇了摇头,脸色隐隐有些发白,但气息平稳:“小伤,不碍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牵住唐晓的手,“小声些,别站在这里。” 这话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吵吵嚷嚷的人声。 “往哪儿跑了?!” “看到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分头找,不能让他跑了——” 唐晓心里咚咚咚的,擂鼓一样。他其实怕得不得了,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慌。他手心里全是汗,左右看了看,把宋继言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抬脚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宋继言受了伤,行动受限,这种情况往家跑一定甩不掉追兵的,他熟悉这条街,索性朝巷子深处走,那里头有个小窄道,一般人很难察觉。 他先将宋继言扶了进去,又起身往回头路上走。 宋继言来不及说话,半靠在墙上,一把抓住他手腕。 “我马上回来。”唐晓甩掉他的手,冲出去把巷子口的草垛子翻了翻,盖住地上滴落的斑斑血迹,然后又急忙忙躲了回去,还随身带了个木板,将过道口遮住了。 他刚刚躲好,便有一队人从巷子口跑过。 他透过缝隙悄悄往外看,那队人穿的正是孙家人的衣服。 二人的踪迹没被发现,可一时半刻的,他俩也出不去。唐晓回头看看宋继言,又附过身去检查他的伤势。 “只是不小心被冷箭擦伤了,伤得不重。”宋继言对唐晓耳语,“但是箭上有麻药。” 他说话似乎已经有些吃力了,说完便闭了闭眼。 唐晓紧张得手指尖儿都是发颤的,闷不做声,从怀里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头巾来。那头巾每天都要换洗,是干净的。他将头巾按在宋继言的伤口上,又在腰上紧紧勒了一圈。 那伤口似乎确实不深,血止住得很快。 等外头完全没有动静了,唐晓这才将宋继言拽了起来,然后半扶半背地把人往家里带。 那一路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来的,宋继言半边身子压得他直打踉跄,可每一步又都踩得很稳。 等把人平安地带回来,唐晓回身一锁住院门,心里死扛着的那一口气一松,这才发现脚早软了。 宋继言靠在他后肩上,压过来的力气一重,他再没站住,俩人抱成一团跌倒在地。 落地的时候宋继言护着他兜了个身,在底下当了回肉垫儿。 唐晓在他胸口上扑了一下,惊得小声啊了一嗓子,生怕碰到他伤口,赶紧撑在地上想爬起来。 “哈……哈哈……”宋继言却拽住唐晓的胳膊,不让他起身,胸腔一颤一颤的,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你、你还笑?!”唐晓回了家了,胆子才大了回来,登时有点又气又急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宋继言笑着朝他伸出手。 唐晓不明所以,可还是握了上去。 手心儿里一凉,有什么东西被宋继言递了过来。 圆圆润润的,鸽子蛋大小,原本应该是白莹莹的,这会儿半边儿却浸上了血色。 不是别的,正是之前在聚宝阁见到过的那一颗玉玲珑。 “好看吗?”宋继言就仰面躺在地上,眼里边盛着月光,一对儿墨染的眸子这时候显得亮晶晶的,眼睛弯了一弯,就那么看着唐晓,“送你的。” 第59章 “啊……啊?”唐晓脑子嗡了一下,这回算是知道宋继言为什么会被孙家的人追了大半个镇子了。 “不是,这、这哪儿来的?你大夜里就是跑出去偷这个了??”唐晓瞪圆了眼睛,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一样,手心儿直颤悠,声音也哆嗦,“这……怎么能偷别人东西?这到底是……啊!阿言,阿言?!你没事吧??你醒醒,别晕啊——” 宋继言半边儿身子染着血,眼皮眼见着往下耷拉,彻底昏过去之前,还不忘说一句:“随身带好,把……把那个破玉佩,趁早扔了……” 这之后的一整个后半夜,唐晓就没敢合过眼。 宋继言是在前院儿失去意识的,唐晓怕碰到他的伤口,不敢硬背,只能慌里慌张地去柴房拉了小车过来,拼尽力气把人搬回了床上。 第37章 俩人初识时就是这么一幅场景,没想到几个月后又来一轮。 可这回唐晓的心境就全然不同了,担心得半宿没睡觉,又是查看伤口,又是给换干净衣服的。 宋继言的伤口不算深,血也止住了,唐晓害怕暴露行踪,也不敢贸然跑医馆,只好翻出上次没用完的外伤药,紧急给敷了敷。 换下来的那一身染血的衣服,唐晓本来是想赶紧洗一洗的,犹豫了一下,干脆扔到灶台里去烧了个干净,灰都铲了。 那衣裳带着箭伤,没准被孙家人见到过,留不得了。 等这一通儿收拾完,唐晓心里才缓过点劲儿来。这一晚上,他精神绷得太紧了,这一口气暂松下来,才发现太阳穴上有根筋儿突突地跳。 他挺累的,但是一点都不困,就拉着把椅子守在宋继言床边,一会儿摸一摸额头,一会儿掖一掖被子。 宋继言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呼吸匀长,脸色有点红润,唐晓摸他额头,觉不出发烧,就是体温有些高,许是受伤的缘故。 这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唐晓委顿得半靠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快天亮时才勉强浅眠了一小会儿。 他睡不踏实,醒得也快,起身给依然在昏睡之中的宋继言喂了点水,然后才浑浑噩噩地想起来,陈哥那边还给他预留了出摊儿用的肉馅儿。 馄饨摊儿这几日肯定是出不成了,唐晓赶忙出门,跑肉铺打了声招呼。幸好都是老主顾,陈哥也好说话,打好的肉馅儿直接退了,还追到门口问了一句:“你脸色不大好,身体没事吧?” “没事没事。”唐晓回头勉强笑了一下,感觉这个时辰点儿,街上来往的人似乎要比往常多,“就是这几日忙着去赶个大集,有些疲惫,歇歇就好。这忙来忙去的,也忘了提前说了。” 他说完一回头,正好和对面的人照了个对脸儿。 看着装,对面那几个人应该都是孙家的人,旁边还跟着一位穿官服的官差。 唐晓心里一阵猛跳,面儿上努力稳住了,从几人旁边走过。 等一出镇,他真是一路小跑着往家赶。 天色这会儿已经大亮了,他这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在地上寻寻摸摸的,生怕有什么血迹留下。 这院儿外没有,院里的石阶上还真蹭上了几道血印子,唐晓急匆匆地打了水过来,干脆把那几处石阶全泼了个遍。 等这里里外外都忙活完,唐晓才算是有工夫能喘口气。 气儿没多喘上两口,唐晓一抹脑门的汗,又急慌慌地去看宋继言。 一进屋,宋继言躺在床上,还是保持着之前那个平躺的姿势,不过眼睛是睁开的。 “阿言!”唐晓一激灵,赶紧扑了上去,“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宋继言没回话,还是那个躺着的姿势,神色像是稍稍有些怔愣,突然坐了起来,问:“为什么不开窗?” “啊?”唐晓也愣住,侧头一看,窗户确实是关上的。 他昨天一回来,整个人慌得六神无主的,门啊窗啊都顺手关得严严实实的,好像全关上,宋继言就不会被别人找到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宋继言似乎不喜欢关窗。 “阿言,你别乱动啊。”他顺手将窗户支了起来,又转到床边,关心道,“你腰侧的伤口疼不疼?我给你上了药——” 他话没说完,门外忽地响起几声重重的叩门声。 “家里有没有人?开门,官差查案。” “有人吗?” “好像有,屋里有人影在晃。” “开门!” 唐晓的心一下子快从嗓子眼冒出来了,连忙去拍宋继言的后肩,急吼吼地小声道:“你快、快先躲起来!躲——躲去柴房,从后院儿那头绕过去!” 宋继言动作停滞了一下,似是犹豫了一瞬。 “快去。”唐晓想着宋继言身上带伤,一定不能见人,便又推了他一把,然后自己低着头紧张地琢磨了一下,把外衫脱下来披在肩上,脑袋也呼噜了两把,便踢踢踏踏地走去前院儿开门了。 “来了来了。”唐晓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一开门,诧异道,“二位……差役大哥,这是怎么了?” 门外站着两个衙役,一个人留在门口盘问唐晓,另一个人则进屋四处走动。 “有人报案丢了东西。”门口的官差按例问话,“你昨天晚上人在哪里?” “我在家里睡觉,我有点不舒服,吃过药,很早便睡下了。”唐晓脸色确实不大好,一半是昨天熬夜熬的,一半是见到官差吓出来的。 “嗯,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官差继续询问,“你老家哪里的?来镇上多久了?屋里就你自己吗?” 就这套应对官差的说辞,唐晓早就倒背如流了,自己的来历,半真半假的掺和到一起说,一般来说也听不出什么破绽。 唐晓做了这么久的准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用上。 那官差问什么他答什么,另一个人在屋里几进几出的看了两圈,也没瞧出什么不对的来,也多亏是之前临时搭的小床板塌了,现在的床铺就是个单人床,猛一眼也看不出有第二个人生活过的痕迹。那两个官差没耽搁多久,走完过场,便离开了。 离开前还嘱咐唐晓,说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要立刻上报。 唐晓嘴上是是是好好好,一关上门,躲在墙边,看着二人确实走远了,转头就往柴房跑。 “阿言!他们走了!”唐晓跳进柴房,在里头兜了个圈,“你出来吧——你人呢?” 他一转身,后背突然传来一声钝响。 唐晓浑身一颤,回身一瞧。 宋继言方才应该是躲在了房梁上,这会儿跳了下来,脚下像是没站稳,身形还微微晃了一晃。 唐晓以为他震到了伤口,连忙伸手去扶。 手快碰到宋继言的胳膊,却被他躲了一下。 宋继言甩了下手,脚下退了半步,一下子踢到旁边的竹篓,身体又是一晃。 唐晓担心得不行:“阿言?” 听得这一声唤,宋继言像是迟疑了一瞬,慢了一步才转过头来,脸色苍白,看着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的状态绷得很紧。 唐晓心跳漏了半拍,隐隐生出一道不妙的预感:“你的眼睛……” 第60章 宋继言的眼仁生得极黑,点漆一般,此时看上去和往常并无二致,可眼神却虚无得很,视线并没有落到唐晓身上,而只是略略望着他这个方向。 “你……你眼睛,怎么回事?你看不到吗?”唐晓慌了神,急忙上前想握住宋继言的手,“你伤到眼睛了??” 宋继面色很沉,下意识仰了下身,神色透着些不同寻常的紧张感。 唐晓接连被躲了两次,察觉到他的抵触,便不敢再随随便便伸手去抓了,只能不停地喊他名字:“阿言,你先告诉我,你眼睛怎么样了……会疼吗?你别吓我,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现在带着受伤的宋继言往医馆跑,恐怕会引到有心人的注意,可唐晓急坏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宋继言却不语,又往后试探着退了两步,手掌慢慢摸索到后墙,整个人贴住墙根,缓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不必担心,昨天晚上着了对方的道,中了麻药,这不过是后遗症罢了。”他顿了顿,脸色似乎比刚刚还要白上两分,“我用内力调息一下,三两日……应该就可以恢复。” “啊……”唐晓不懂内力,也不知道怎么调息,听了他的话,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一半,另一半还悬着呢,“真的吗?三两天就会好?” 说是很快会好,可宋继言的样子却又有点反常过度,唐晓还是免不得担心:“真不用去看看大夫吗?” 宋继言后背紧紧贴着墙,神色紧绷着,简短地答道:“不必。” 唐晓也紧张,就无措地站在对面看着宋继言。宋继言半天不动,他也不动。 俩人这么杵了好一会儿,宋继言都没有挪窝的意思,唐晓便也学着他一般,后背贴住墙,侧着身慢慢地靠过去。 “阿言,我带你回屋,好不好?”唐晓像是怕吓到他似的,说话都是小小声的,手也小心翼翼地摸过去。 宋继言的手指被碰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缩,唐晓一下子拽住他袖口,将他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你牵着我,行吗?” 宋继言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有些抗拒,但抓住唐晓的手却没松,手指反而一根根扣紧了,紧得唐晓有些疼。 “柴房地上杂物多,你跟着我走,跟近一些。”唐晓朝门口的方向引了引宋继言。 宋继言神情僵硬地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迈开步子跟上了唐晓。 等回了卧房,两个人都稍稍回过点劲儿来了,唐晓才知道,原来宋继言现在并不是完全失明,有光的地方,他还是能看到些非常朦胧的影子,只不过视野非常昏暗。 第38章 “那……这样呢?能看到吗?”唐晓伸出手来,在宋继言眼前轻轻晃了晃。 宋继言坐在床边,有些迟疑,但还是缓缓握住了唐晓晃动的手臂。 “那就不算最坏的情况。”唐晓心说总算是比预想中好上一点,勉强笑了笑,想着得给宋继言鼓鼓劲儿,便乐观地道,“起码没有完全失明。” 宋继言沉默了片刻,道:“我醒过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你模糊的脸。” 唐晓笑容一僵:“那……现在呢?” 宋继言不说话了,唐晓心里咯噔一声,算是明白了,那麻药的后遗症来得慢,这恐怕还没到全瞎的地步…… 不过好在是内力能解毒,唐晓不大懂这些,就看着宋继言在床上打坐运功。 宋继言闭着眼不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地陪在一边,饭点儿到了便轻手轻脚去做饭。等做好饭,端着碗再回来,就看到宋继言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坐在床边等着他。 功也不运了,坐也不打了,两只手就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脊背,全神戒备地坐在那里等他回来。 一听见他走路的动静,脸便立刻转向门口的位置,但眼神是空洞的。 唐晓知道宋继言在努力地“看”自己,但是却看不到,真的像个小瞎子一般…… 唐晓心里头一揪一揪的,也不知道他情况是在好转还是在恶化,也不敢随意开口问。 等到晚上,俩人同寝睡下。 那床铺没了后搭的床板,便有些小,两个人睡得肩挨着肩。 唐晓夜里想守着宋继言,本以为自己轻易睡不着呢,兴许是白日里太过劳神,闭了眼,没多会儿,意识便时断时续了。 他朦朦胧胧中,感觉肩膀旁边似是空了空,他便一下子吓醒了。一睁眼,第一反应就去看宋继言。 这一看,又把他吓了个二回。 大夜里的,宋继言没在床上躺着,而是盘腿儿坐在了墙角,后背又是贴在墙上,脸微微侧着,面朝着窗户的方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无神。 唐晓心中咚的一声,像是有小石头丢进水潭中,他忽然想起宋继言真的非常不喜欢关窗睡觉。 之前赵虎硬要住进来的时候,第一天晚上嫌屋里太亮,闹着要关窗户,还被宋继言出手教训过。 那会儿唐晓还以为是宋继言单纯看赵虎不顺眼,现在回头再想想,似乎是…… 唐晓愣了一愣,撩开被子坐起身。 夜里一阵窸窣,宋继言立刻转过脸来,神色颇有几分防备的样子。 “阿言。”唐晓出声唤他。 宋继言听到唐晓的声音,神情才算缓和。 “你是不是……”唐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怕黑啊?” 第61章 十二年前,深夜,某处小镇外。 一位红衣女子,单手提剑,剑刃和衣衫上都沾着斑斑的血迹。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抱着什么,紧搂在自己怀中。 借着月色,她于山林间发足狂奔。 身后远远传来追杀声。 “这边这边!别让她跑了!” “快!” “一个都不能放过!” 女人头也不回,脚下跑得更快,路中一个颠簸,怀中紧裹着的外衫忽地抖落开来,露出一颗小脑袋。 她怀中抱着一个男童,男童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并未哭闹,可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像是很害怕的样子。他紧贴在女人脸旁,小声地问:“阿娘,爹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跟来?” 女人后牙紧了紧,却并不言语,一把将那外衫罩住儿子,沉默着继续逃命。 那外衫是男子的款样,半边已经被血浸透了。 她拼了命的逃,可追杀的喊声还是越逼越近。 她带着儿子最后逃进了一处破庙,情急之中,将小孩儿塞进佛台下。 “闭上眼,别出声,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女人的神色浮出一丝狠绝,可视线落在男童身上的一瞬,还是软了下去。 “阿言,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别再来找爹娘。”女人一把将孩子推进佛台之下,再重重地关上门。 被唤作阿言的男童,也就是八岁时的宋继言,周身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那佛台下是一个密封的箱柜,严不透光,看不到一点儿外面的情形,但声音却隔不断。 幼年的宋继言紧紧闭着眼,可还是能听到外面响起的打斗声。追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的阿娘被团团围住,渐渐势弱。 “血玲珑!你杀人越货,作恶多端,还不快就地伏诛!我给你一个痛快!” “你男人已经先你一步下黄泉了,别再挣扎了!” “杀人偿命!你受死吧!” 小宋继言缩成一团,紧紧捂住耳朵,声音却仍旧隔绝不断。 直到一声重物倒地的钝响,外面才渐渐安静下来。 小宋继言一下子睁开眼,眼前却是无尽的黑暗,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下叠着一下,一下重过一下,空气中慢慢弥散开血腥的气味。 他听阿娘的话,不哭不闹,不声不响,只是在黑暗中安静地抖成一团。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黑暗中,所有感官都是模糊的,一切都被拉得很长,长到他明明天黑之前还牵着爹娘的手,可现在却躲在这里浑身发抖。 他岁数太小了,还听不懂什么是伏诛,为什么要偿命,他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阿爹阿娘都不在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瑟缩在这沾染着血气的黑暗之中,仿佛永远都见不到天亮。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可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久。 紧闭的柜门突然被一把剑刃竖插进来,再一挑,柜门顿时大开。 小宋继言一抖,下意识要往后缩,可下一瞬就被一个男人揪着领子硬拽了出去。 他摔倒在地,挣扎着想爬起来,后背心又被那人踩住,死死压在地上。 “哈!我就说这里有古怪,那女人居然把孩子藏在这儿了。”那男人手持利器,将剑刃对准小宋继言的后背心,低声道,“小野种,别怪我了,斩草要除根,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小宋继言趴在地上,抬头所见的方向,视野被庙门挡住了大半,只能看到庙门外的血泊之中,垂着一双失去生气的手。 小宋继言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喊:阿娘。 男人举剑,正要落下之时,旁边两位的女修士急忙出声制止:“孙志平!快住手!他才多大,还是个孩子。” “对,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总没有人命,你下这般狠手,妄称侠义啊。” 孙志平动作一顿,收了剑,干笑了一声,冲两位女修士行了一礼:“二位女侠,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我这就差人,给这没爹没娘的孩子,找个好人家儿寄养了。” 他嘴上这般说法,等背过人后,却交待手下的人:“赶紧,找个地方,把这麻烦处理了,别让别人看见。” 两个手下人一左一右擒住小宋继言的胳膊,还捂住了嘴巴,问道:“孙爷,怎么处理啊?” “啧,这也要教?”孙志平躲开外人,低声嘱咐,“拿个什么箱子,手脚捆了,嘴巴封住,人塞进去,等这些爱管闲事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找个僻静地方,直接埋了——欸?” 孙志平忽然盯住小宋继言,手在他脖子上一摸索,再一拉扯,勾出一条红绳来。 红绳的末端,坠着一颗莹白圆润的玉石。 “哈哈!我说贼窝里搜了半天怎么没找到,原来这玉玲珑竟然藏在小野种身上。”孙志平满脸喜色,又急忙敛住神情,趁着周围无外人注意,将玉玲珑往怀里一揣,对手下人一使眼色,“动作麻利儿的,趁早处理了。” 小宋继言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一双眼睛只直直看着阿娘的手,眼神空洞。 第62章 “之后我就被硬塞进一个大箱子里,我反抗过,但是没有用,我打不过。”宋继言脑袋微微后仰着,脸朝着窗户的方向。 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光亮了,可还是睁着一双眼,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仿佛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可唐晓知道他在怕。 他一直握着唐晓的手,指尖非常微弱地在发颤。 “我在箱子里被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便被人连着箱子抬走了。”宋继言继续道,“他们要找个地方埋了我,结果刚好被路过的我师父撞破。” 那就是一个普通的樟木箱,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八岁的宋继言被捆住手脚,嘴巴也被封住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紫,被关在里面,腰都挺不直。 宋继言道:“现在想来,多亏那箱子有一部分做了镂空,雕了花。我师父就是从那缝隙里发现的我。” 宋继言被师父救下,一路带回了师门,上山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大师兄。 他师兄比他岁数大一些,可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他师父那时候常年在外游历,师弟师妹还未上山,山上经常就只剩下他和师兄两个人。 第39章 初识时,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开口说话,他师兄还曾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他娘说谁都不要信,他便总想着逃,在师父带他归山的路上试图逃过,但没逃成。趁着师父不在,在山上的时候,趁着夜色也偷偷逃过一次。 那时候,下山的路他还不熟,夜里也看不清,也不知是脚下的哪一步踩空了,整个人掉进了山坑里,脑袋磕破了,血糊了半张脸。 山坑里都是土,他试着想往上爬,可也只能扒下来更多的土。 那些土簌簌地掉在他头上身上,埋在他的脚上。他不敢再动,只能蜷成一团看着头顶的月亮。 周围的黑暗犹如实物,紧紧包裹着他,拖着他不断往下坠。 他喘不过气,耳朵渐渐听不到山中的风声和虫鸣声,他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恍惚间,眼前似乎又看到那只软软垂在血泊中的手。 手是阿娘的,血也是阿娘的。 “直接埋了,找个没人的地方。” “尽快处理掉,别惹麻烦。” “小野种,斩草要除根,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黑暗中滋生出更多的黑暗,小宋继言紧紧抱着膝盖,额头上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直往下流,根本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然后,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宋继言回忆到这里,露出个浅浅地笑,“是我师兄,他发现我不在了,慌忙出来找我……后来是他把我救了出去,还连夜背着我下山去看大夫。现在想起来,应该把他吓得够呛。” 宋继言难得说起自己的事,唐晓就靠在他身边安静地听,听到这里,忍不住握着他的手,插了一句:“你师父和师兄待你真好,他们一定都是顶好的人。”说着,唐晓又想起什么,两只手都捧上去,捏了捏宋继言的手掌心,“要不,等你这次伤好,我跟你回你师门看一看,你出来这么久,是不是想他们了?” 宋继言沉默了片刻,反手握住唐晓的手:“到时候再说。” “行,都听你的。”唐晓往下拽了拽他,“那……躺下睡吧,你身上有伤,不好好休息不行的。” 两个人顺势并肩躺下,唐晓紧握着宋继言的手,轻轻摇了摇:“你别害怕,有我在呢,你眼睛好之前,我会一直守着你。” “……嗯。”宋继言顿了一顿,忽然又道,“那你怕吗?” 唐晓扭头看他:“什么?” “我爹娘,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最后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宋继言口气听似平淡地道,“我长大一些,我师父便告诉了我,爹娘当年的事情。” 宋继言的爹娘当年在江湖中有个血玲珑的称号,身上背过人命,是一对儿恶名远扬的大恶人。 师父当时是这么说的:“你爹娘欠下的命债,不该由你来偿,他们……也算是一命还一命了,上一辈儿的事情,上一辈儿结清了。你记着,从此之后,你便是我青霄弟子,其他事情,不论是仇是怨,皆与你再无瓜葛。” 可再是一刀两断,也切不清血缘关系。 所以宋继言问唐晓:“我身世如此,你会怕吗?” 唐晓怔愣了一下,手指紧了紧,攥住宋继言的指尖儿,只低声道:“你不是坏人。” 宋继言下意识扭头“看”向唐晓,眼睛先移过去了,这才反应过来什么都看不到的,便又躺平了,缓了一缓,道:“玉玲珑是我娘生前给我的,我便是它的主人。我送了你,它就是你的了。”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它是我娘的家传宝,不是抢来的,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赃物。” “我……不是……”唐晓愣了一愣,赶忙抬头去看宋继言。他先前不敢收,只是觉得玉玲珑实在太过贵重,没有嫌弃的意思。 唐晓想了想,又躺下来,慢慢地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收着的。” “嗯。”宋继言听见这句,唇边才算淡淡凝起几分笑意来,“睡吧。” 唐晓哪里睡得着。 他没想到,宋继言的身世竟会如此坎坷。 其实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恩恩怨怨的,和他离得实在太远了,他没见识过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自然想象不到宋继言当年究竟面对过什么。 可他摸得到宋继言微微发颤的指尖,侧过头,也能看到对方在夜色里睁开的一双空洞的眼。 唐晓也害怕过,刚刚逃出来的那半个来月,也曾经夜夜无眠。 “……阿言。”唐晓没再犹豫,捏了捏宋继言的手指,翻身坐了起来,“反正……反正都睡不着,嗯……那不如干脆就别睡了。” 他再一撩被子,钻到宋继言那边去,半骑在对方腰上,有几分支吾,还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认认真真地道:“……你、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 第63章 三天后。 唐晓慢慢睁开眼,窗外天已大亮。 他眼皮子有点肿,脑袋也懵懵的,胳膊腿儿都疲软得很,小腹带着些钝钝的胀痛感,还沉沉的。 唐晓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伸手在肚皮上摸了一把,直接摸到一条手臂。 他脑子渐渐回过神来,温温吞吞地转过身,朝背后看了一眼,正好和宋继言对上视线。 宋继言醒得比他早,眼神看着清醒得多,可也没起,就贴在他背后一起躺着,胳膊环着他,也不说话,就看着。 “你醒啦?”唐晓晕乎乎地说了句废话,嗓子哑了,声音嘎嘎地不好听,他还特意清了把嗓子,复又问道,“眼睛恢复了吗?能看清了吗?” 这其实也是句废话,宋继言的眼睛昨天前半宿就好了,俩人离那么近,眼珠子都快对上了。唐晓应该能反应过来的,但他那会儿脑袋里全是浆糊了,根本也没顾得上别的。 宋继言说,运功活络精血,眼睛便能自己恢复,那这两天……也算事半功倍吧。 见对方的眼伤彻底痊愈,唐晓总算是松下一口气来,而后又想起这几日的放纵,难免觉得有些荒唐,这会儿又和宋继言对上视线,开始难为情了,自己在那儿左右扭了两下,想起身:“我、我去给你做饭吃吧……” “再歇一歇。”宋继言状态没比他强多少,腰间缠着的绷带都有点透出血印儿了,后背也是好几条红道道,头发半披半散的,发尾卷得厉害。 “……饭一会儿我去做。”宋继言闭上眼,手臂一勒,把唐晓整个人环住了,往上托了托,然后自己侧过脸,下意识往唐晓胸口上靠了靠,“再睡会儿。” 这小动作还是这两天新惯出来的,宋继言眼睛看不到,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听着唐晓的心跳才能睡得着。 他耳朵都贴过去了,隔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睁开眼一抬头,愣愣地看了看唐晓。 唐晓的下巴让他脑袋顶的头发蹭了两蹭,正痒痒呢,可两只手都被圈住了,又挠不了,正眼巴巴地瞅着宋继言呢,这一下子,两道视线又撞一起了。 宋继言脸颊微微红了一瞬,眼神游移了一下子,胳膊一伸,装若无意般又换了个姿势,这回把唐晓搂在怀里,又按着他后脑勺往自己胸前一压,含含糊糊地道:“闭眼,睡吧。” 唐晓眼睛是闭上了,嘴巴也悄悄咧开了。 这是一点儿小都不肯伏,唐晓猜出他那点儿小心思了,也不和他争,反正怎么都行,都顺着他来,往怀里一躺,心里头踏踏实实,说睡,没多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宋继言虽说眼睛养好了,可腰上的伤口却崩开了,于是两个人又多休息了几天,小馄饨摊儿才恢复开张。 宋家传家的玉玲珑,最后还是拴了根儿小红绳,挂在了唐晓的脖子上。 东西确实有些过于贵重了,可唐晓也没再推脱,只是每天都戴得小心翼翼的,早上醒了得拽着绳子摸一下,进家门摸一下,睡前还得摸一下。没办法,他实在是怕丢。 宋继言在一旁见到了,就勾着绳子把人拽到自己身前来,偏着脑袋问他:“这么喜欢吗?” 唐晓笑吟吟的,就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手也顺势搂过去。 反正这一天天的,有事儿没事儿就多哄一哄。哄得多了,宋继言就偷偷翘唇角。他高兴,唐晓便也跟着开开心心的。 不过开心之余,也不忘谨慎。 这几天,官府的人没有再沿街巡查了,可孙家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四处打探。 玉玲珑挂在唐晓的衣领里,坠得很深,可唐晓还是有几分担心,这几天出摊儿便换了条路走,每天去陈哥那里取了肉馅儿,再绕一点路,从镇外推车去东门出摊儿。 出摊儿的路上,唐晓总能看到有位老爷子也在墙根底下支个小摊儿,摊位上摆了一些铜板兽骨什么的,还有铃铛卦板一类的,像是个算命的。 不过老爷子生意似乎不大好,摊前总是没有什么人。没生意,他便闭目养神在摊子上休憩,看起来十分困顿。 唐晓路过他好几次,有一回发现他神色似乎不太好,便好心地上前看了看。正赶上老爷子心慌气短,有些发虚症,唐晓便赶忙给盛了碗热馄饨。 第40章 连馄饨带汤,这一通儿顺下去,老爷子气色顿时好了不少。 馄饨的钱唐晓没要,老爷子便吆喝着要给唐晓算个命。 “小兄弟,相逢便是缘,老头儿我姻缘算得最准,你成亲没有?心上人有没有?”老爷子又是掏笔墨,又是掏姻缘签的,非得往唐晓手里塞,“来来来,正面写你的生辰八字,背面写对方的生辰八字,都写上,老头儿给你卜一卦。” 唐晓磨不过,只能蘸了墨,举了笔,写之前,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宋继言靠在推车旁边,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唐晓转回来,先写上自己的八字,想了想,又一笔一划写上宋继言的生辰。 老爷子又是卦铜钱,又是摇签子的,来来回回卜了三卦,三卦竟然全是上上签。 “好呀好呀,小兄弟,你这是,大吉之象啊。”老爷子笑呵呵地直点头,“你俩这是,天赐的良缘,天作之合,命中注定,你这个姻缘好啊,你这个真好,这是在三生石上都刻过名字的。” 唐晓本来也说不上信或不信的,可吉祥话谁不爱听啊,这让老爷子猛一顿夸,他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你看。”唐晓别过老爷子,喜滋滋地捧着卦签递给宋继言看,“算命先生帮咱俩算了一卦,说是天赐良缘。” 那卦签其实做得粗糙得紧,就是正反面写着俩人的生辰,上面拴着一个简陋的小吊牌,刻着“三生石”。 宋继言接过来,两面翻着看了看,倒没有唐晓那么喜形于色的样子,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信这个。” 唐晓知道他不信,也没太在意,把卦签往怀里一收,笑呵呵地道:“就图个吉利。” 一回家,他就欢欢喜喜地把小卦签挂在床头了,上边还顺手栓了一只草蚂蚱。 草编的小蚂蚱,他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就练手编一编,反反复复编了有几十只了,现在不说惟妙惟肖吧,总是比一开始好了许多了,起码不难看出大型来,在屋里连成线的挂了好几串儿。 睡前,唐晓还借着月光盯着卦签和小蚂蚱看了好几眼。 宋继言躺下之前,习惯性伸手摸了摸他的被子沿儿,确认他都盖好了,手收回来的时候又在他下巴颏上捏了一把,强行把他脸颊转到了自己这边。 “看什么呢?到点儿不睡觉吗?”宋继言一只胳膊垫着脑袋,眼睛盯着唐晓瞧,“睡不着就看我,别看别处。”说着还捏着唐晓嘴唇,不轻不重地揪了一把。 唐晓也不生气,顺势就凑过去亲了一口:“睡了睡了,明天还有的忙。” 宋继言一被讨好就压不住笑,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唐晓肩膀,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嘴角偷偷翘得跟什么似的,应的语气倒装着挺淡然:“嗯。” 第二天,天不亮,两个人照旧出早摊儿,小馄饨的生意似乎比往常还要好上一些,临收摊儿的时候,醋罐子正好快空了,宋继言便去镇子上打醋。 “打完直接回家就好了,别回来接我了。”唐晓轻轻推了宋继言一把,“路上注意安全。” “你一个人推得回去吗?”宋继言皱皱眉。 唐晓听得直笑:“别瞎操心,快去吧,你那边路远。我这儿卖完这最后几碗,也就回去了,今天收摊儿早,中午给你做些好吃的。” 宋继言一走,没人打下手了,唐晓自己一个人,又是烧火又是烧水的,小摊子子上还有新客喊老板的,突然这一下子还真有点儿忙不过来的意思。 他这低着头,紧着忙活自己的手头事儿,也就没注意到,这总是热热闹闹的东门外,一时之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嘈杂往来的人声似乎小了许多。 唐晓的耳朵里,传来了几声窃窃私语。 “这是谁家的公子?长得可真俊啊。” “生面孔,没见过。” “不像是本地人呢。” “小唐,小唐!”隔壁的庆嫂忽地小声喊唐晓。 “啊?怎么?”唐晓正聚精会神地舀烫肉呢,冷不丁听见,赶忙一扭头。 “你瞅瞅,那个小公子是不是认识你啊?”庆嫂直朝另一个方向努嘴,“我觉得他好像是在看你,看半天了。” “啊……”唐晓稀里糊涂地转过身,一眼便瞧见了庆嫂口中的小公子。 那人骑在一匹高马上,手中勒着缰绳,一袭的白衣,梳着一头高马尾。 阳光在那人背后照过来,照得唐晓直眯眼。 迎着光,他其实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是觉得那人端坐于马上,单是看着身形,姿态已是非凡。 第64章 唐晓多少有些莫名,可观察对方的视线,似乎……是真的在看着自己。 “这位公子,想来碗馄饨吗?”唐晓低头看了看锅,不好意思地道,“今儿个卖空了,有机会的话,下次还请赶早一些吧。” 那人并不言语,仍旧望着唐晓。他手中勒动缰绳,胯下的马儿原地跺了跺蹄子,连带着他也跟着一起晃了晃。 阳光一阵明一阵暗,唐晓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 那公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生了一对儿桃花目,面容极为俊美。他垂眼看着唐晓,似是有几分打量,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一拽马绳,默默离开了。 唐晓觉得这人有些奇怪,可天南海北的,奇怪的人多了去了,他便没有放在心上,自己收拾了小摊子,推着小车就离开了。 回去时,唐晓照旧走了镇外的那条小路。 那路上人少,也相对僻静一些。今儿个他收摊儿收得也早,没到晌午,连算命的老爷子都没碰见。 他推着小车,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响出吱吱呀呀的动静来。 他走着走着,感觉好像不太对劲儿,总是觉得身后似乎还有其他声响。 唐晓本来胆子便小,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瞧了瞧,结果这一扭头,还真让他瞧见了什么。 一只站起来能有一人高的大黑狗,远远地缀在他的身后,肉垫子吧嗒吧嗒踩在石板路上,正朝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跟过来。 唐晓被吓一跳,那狗实在太大了,长得也凶,离得那么远,他根本分不清那究竟是狗是狼。 镇外有狼吗?? 不会真的是狼吧?? 唐晓吓得不轻,也不知道是不是锅子里留下的肉香味儿,引来了食肉的猛兽。他不敢多耽搁,推着小车拔腿赶紧走,可也不敢贸然地跑,听说越跑狗越是会追。 闷头走出去好远,再往前,过了岔口,就彻底离了镇子,更偏远了。 唐晓胆战心惊地回头瞥了一眼,那黑乎乎的大家伙儿还在,甚至距离拉得更近了些。 见他停了下来,那黑狼狗也原地蹲了下来,豆绿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看唐晓。 唐晓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整个人缩到推车后面。那黑狼狗却没再靠近,只是用爪子刨了刨地,然后鼻子在地上嗅了嗅,尾巴一甩,便又抬着肉垫子,吧嗒吧嗒地沿着岔路走远了。 唐晓躲着探出半颗头来,眼瞅着那黑狼狗走远了,这才稍稍松了半口气。 另外半口还松不得,那狼狗离开的方向,沿着小路走到底,便是他家那个小院子。周围也没个邻居,孤零零的就他一户人家。 唐晓这是有家也不敢轻易回了,生怕再和猛兽撞个对脸儿。他守在推车旁边,想在岔路这儿等宋言回来,可左等右等,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到人影。最后实在没辙了,只能提心吊胆地往家挪。 好在这一路上都没再见到那条狗。 可狗是没看见,门口却多了另一只活物。 唐晓站在院门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家门外平白出现的一匹高头骏马。 那马儿戴着马鞍呢,被拴在他门口的树干上,正在低头吃草。 唐晓愣了愣神儿,推门进家,先直奔柴房撂下推车,再拐出门,一抬眼,便看到卧室那边立了个人影。 唐晓以为宋言回来了,赶忙往屋里跑,跑到台阶那里,喊了一声:“阿言——门外怎么——” 话没说完,屋里的人朝他转过头。 不是宋继言,却是在东门外见过一面的那个白衣公子。 “啊!!”唐晓一激灵,后背砰的贴到门板上,“你、你是谁啊?!你怎么进来的?!” 那白衣公子虽生得漂亮,此时却一脸的怒容,手中拿着原本放在床头的卦签。卦签上面坠着刻有三生石的小牌子,还串着一只草蚂蚱。 白衣公子怒气腾腾的,一开口,语气也是冷得骇人:“他人呢?” “什么……”唐晓被吓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可一想到,这明明是自己家,便硬是硬气起来,“你是哪位啊?为什么闯进我家——” “我问你。”白衣公子攥紧了卦签,眉头紧锁,几乎是从牙缝中磨出字来,“宋、继、言,现在人在哪里。” “宋……”唐晓愣了一愣,有点害怕有点茫然,“谁?” 第41章 第65章 唐晓是真的没反应过来,那白衣公子却误以为他是故意为之,登时怒意更盛:“装傻充愣,恬不知耻!” 唐晓平白挨了两句骂,再没脾气这会儿也有点生气了,他胆子是小,可对方都闯到自己家里来了,再怕他也得支棱起来。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说的宋、宋什么人。”唐晓犹豫了一瞬,还是壮起声势来,“你快走,你再不离开,我、我就要去衙门报官了!” 他会犹豫,其实是因为已经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白衣人口中的宋继言,和宋言名字如此相像,恐怕就是一人。可他怎么会叫错宋言的名字…… 时间也来不及多想,唐晓便下意识以为,这白衣人兴许也是寻着玉玲珑找过来的,对方一是不知道宋言的真名,二是态度又如此蛮横,怎么看都像是结了仇了。 唐晓便矢口否认,本意是想给宋言打个掩护。 可这一举动,显然是惹怒了对方。 “满口谎话!”白衣公子瞪圆了一双眼,一脸愠怒地上前半步,“你再胡说!方才我分明听你喊了‘阿言’,还敢说不认识!”提到宋继言,白衣人的眉头顿时狠狠皱起,“一个撒谎成性,一个龌龊无耻,你们、你们——”那人像是气急,脸颊气得通红,话都说不完整。 唐晓人也懵了,他待人和气,老实本分,还没被人指着鼻子这般骂过,脸色也是涨红了。可他也不能就这么站着让人家骂啊,他一紧张,也跟着打了个磕巴。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你凭什么骂人!”唐晓又往后缩了缩,可嗓门却不低,“你没经过我同意就进我家,还……还恶人先告状,你这是闯空门,是小偷行径!” “你再说一次。”白衣人横眉竖目的,又紧逼半步。 唐晓哆哆嗦嗦地又退了退,人都快退到门外去了,紧张得直抠手心儿:“说几次也是你无理在先,都说了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宋继言,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上来就血口喷人——” “好,好。”白衣公子气得原地打了个转,眼神缓缓扫过床榻,那脸色是越扫越青。 自打外接的那个小床板塌了以后,床还没来得及换新的,旧床算不得宽,实在摆不下两床被子,所以最近这阵子,两个人便是盖的同一张被子。 一张床上,两个枕头,一个被子,那同住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自然不言而喻。 白衣公子指着床铺,手指尖儿都有点发抖:“你们……简直是寡廉鲜耻,龌龊至极!!” 唐晓并不清楚对方为何如此生气,还对他们抱有这般大的敌意,可这接二连三遭受辱骂,也有点绷不住了,嘴唇颤了又颤:“你、你骂够了吧!” 他和宋言在这里清白做人,彼此相依,每天勤勤恳恳的出小馄饨摊儿,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唯一会惹上非议的,无非就是他们两个同为男子之身,却相互爱慕。 可这也是他们的事情,从来也没碍着别人什么事。 唐晓也是动了怒气:“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凭什么口出恶言!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我看你才是没教养没礼貌!” “和我有什么干系?这话你不如去问问宋继言!”白衣人气得脸色铁青。他拿出手中的卦签,将写着宋继言生辰的那一面冲向唐晓,“你可知,这是谁的生辰?” “这是——”唐晓愣了一愣,话说半截儿便住了口。 这人好像知道宋言的生辰……那便是真的认识,唐晓慌忙间立刻警惕起来,生怕说错什么,便给宋言招致祸端。 可就算他不说,那白衣人也一眼看出了什么。 “你竟然知道?你既知道,竟还肯……和他行这苟且之事。”白衣人气急,胸口大起大伏,转眼看到房间里挂得一串串草蚂蚱,更是怒从胸中来,怒喝了一声:“不要脸!” 言毕,广袖一甩,那拴在窗台上的草蚂蚱便齐齐被他甩到了唐晓脚下。 唐晓吓了一大跳,惊吓之余往后退了一退,可脚下再退便是门槛,他后脚跟被绊了一下,啊了一声,便要向后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手臂紧紧揽住他的后腰。 宋继言及时出现,将他扶稳。 “阿言……”唐晓心中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了下去,胸口顿时有几分泛酸。 宋继言面色沉得骇人,一把将唐晓推到身后去护住,冲着那白衣人寒声道:“段、忌、尘,你想干什么?!” “宋继言,多说无益。”段忌尘亦是脸色紧绷,恼怒道,“受死吧你!!” 话音未落,宋继言却是先他一步,一脸阴沉地率先拍出一掌。 第66章 “啾、啾啾。” 宋继言察觉到异动的时候,人正在铺子里打醋。 铺子老板将醋罐子封好,过完秤,递给宋继言:“小哥儿,您收好,给五文钱就行了。” 宋继言接过封口的绳子,耳边忽然听见了雀鸣声。他下意识一抬头,便瞧见头顶的树杈儿上,蹲着的那一只白色的小雀儿。 雀鸟展了展羽,在枝头跳了两跳,看着活灵活现,却不是真的鸟儿,而是符纸扎的。 宋继言稍稍一怔,眼睁睁看着那雀鸟在枝上一蹦,倏地幻化成一张符纸,再轻飘飘地荡了下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纸他认得,正是他师兄善用来寻人的符。 “继言!” 远远的,街头那一处拐角,突然闪出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宋继言心中微微抽紧,整个人跟着愣了一愣。 “可算找着你了。”那人笑着快步跑近了,在宋继言肩头重重一拍,“你个臭小子,心都玩儿野了吧?这么久了不知道给山上捎句话?师父可是发脾气了。” 宋继言嘴唇颤了一颤,低了头,又压低了声音,喊道:“……大师兄。” 他师兄嘴上是在教训,可脸上却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顺手接过他手上的醋罐子,还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走,回你借宿的那户人家,路上好好儿跟师兄聊聊,说说你这大半年都做什么了,忌尘刚刚传了消息过来,他人应该已经在家里等着了——” “什么?”宋继言一下子回过神来,“你们怎么知道……他在家里?” “你是不知道我俩找了你多久,说起来,还多亏了那个——欸,这个回头再聊。”大师兄一提这个就来气,啧了一声,“你说你也是,怎么下山都不知道报平安的?师父这回是真生气了,你回去一准儿要挨骂的,不过挨骂也是你自找的啊,到时候没人保你。” “师兄,你说段忌尘在我家里?”宋继言多少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他为什么会在我家?” “还不是为了找你。”大师兄手上举着醋罐子,便抬脚踹了宋继言小腿一下,“我猜你兴许会在这附近,便和忌尘分头行动了,我在镇上子找,他去镇外转一转。” 大师兄找人惯用的法术,是用符纸扎出一只白色的纸鸟,而段忌尘擅用的,则是幻化出一只黑色的狼影。 狼影在镇东嗅到了宋继言的气息,可那时他人已经离开了馄饨摊儿,去了镇上。 “他去我家里了……”宋继言默声说了这么一句,神色忽然变了一变。 “嗯……嗯?”大师兄反应快,一下子听出他话里的不对来,“你下山历练一番,什么情况?怎么还练出个‘你家’来?欸——你干嘛去啊?去哪儿啊!” “我回去看看。”宋继言心下狠狠一沉,别的也顾不上了,拔腿便走。 “那你急什么啊?跑什么??”大师兄一步没跟上趟儿,醋罐子搁腰上一栓,也跟着要一起跑。 结果前脚还没离开铺子呢,铺子老板赶紧在柜台后面喊:“两位——别走啊,钱还没付呢!五文钱——留一个付钱的啊——” 宋继言一路上急奔。 半年没看到心心念念的大师兄,这次突然街边相遇,他心里原本应该波澜万千,可现下却完全顾及不上了,满脑子就想着唐晓会不会突然遇到段忌尘。 其实遇见了会怎样,他根本还来不及多想,只是心中一坠一坠的,怎么都踏实不下来。 他跑得急,一口气冲回家门,一进院子,便听到卧房里,传来段忌尘一声怒骂:“不要脸!” 紧跟着,唐晓后退着便从门里跌了出来。 宋继言心中登时一个紧缩,箭步上前,稳稳扶住差点跌倒的唐晓。 “段、忌、尘。”宋继言将唐晓护在身后,简直怒火中烧,“你想干什么?!” 段忌尘一脸的恼怒:“宋继言,多说无益,受死吧你!!” 段忌尘在他的家里,不分青红皂白,冲他的人发火,竟还出手相伤! 唐晓一介布衣百姓,一点武功不会,姓段的竟然下手伤他! 原本二人之间因为大师兄的事情,就曾有过节,只不过后来机缘之下,段忌尘于宋继言的师门有一份大恩情,二人本来已经算是言和了,可这下子,新的梁子又算是彻底结下了。 第42章 段忌尘出手之前,宋继言先他一步,一拳便狠狠砸了过去。 唐晓性子又蔫,胆子又小,平日里和人说话都不敢大小声,老老实实、和和气气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受段忌尘的骂! 宋继言出手便是十成力,段忌尘以掌相抵,整个人都被震得退了两步。宋继言步步紧逼,完全不给他站稳的机会,下一记手刀劈面而来。 段忌尘侧身避开,照着宋继言脸上一甩衣袖,袖中真气震荡。 宋继言滑身一躲,身后的木桌受了这一击,顿时砰的一声四分五裂,碎木头渣子炸了一屋。 “啊!”唐晓躲在门后,整个人惊得一跳。 他不是第一次见宋继言和人动手了,可之前的人,几个围攻一个,宋继言都能胜得轻巧,他也没见过谁一甩袖子就能打出这等动静。 那可是木头桌子啊,死沉死沉的,这一掌若是打在宋继言身上……唐晓都不敢往下想了。 “别、别打了——”他心里是真着急,偷偷拿了擀面杖在手上,可又完全帮不上忙,冒失失地凑上去也只会给宋继言添乱,便只能在门外急得团团转。 宋继言侧首看了唐晓一眼,皱了皱眉,屋中地方有限,恐怕拳脚不长眼,伤到自己的人,便趁着一个空当儿,一记扫堂腿攻上段忌尘下路。 段忌尘翻身一躲,人正好站在大门的方向。 宋继言连打三招,贴身缠斗,将人逼退到门口。段忌尘脸带怒意,反手便是一掌。宋继言纵身一跃,身姿敏捷,凌空躲过这一招,再半挂在门框上,抬腿屈膝,对着段忌尘的胸口便是一记膝袭。 段忌尘双手锁十字,抵过这一击,却也被这力道击退了几步。 宋继言将人打出屋子,揉身而上,两个人在院子里继续打得不可开交。 “停手吧……阿言!别打了啊!”唐晓是又急又气,急的是宋继言会因此受伤,气的是自己真是一丁点儿忙都帮不上,只会在这里没用地干着急。 渐渐的,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 宋继言嘴角擦破了皮,手背蹭掉血迹,脸色阴沉得厉害,对着段忌尘冷声道:“道歉。” “你!”段忌尘气得满脸通红,脸颊上也带了伤,“哪里来的脸让我道歉!王八蛋!”他骂完一句不解恨,又裹带着掌风袭来,劈上一掌,骂上一句,“无耻!卑劣!!龌龊!!!” 宋继言见招拆招,只攻不防,从后槽牙里磨出话来:“道歉,给唐晓道歉!” 唐晓现在哪里还管什么道不道歉啊,他就想让俩人都别打了。 他这头正急得直跳脚呢,另一头,大敞的院门外,忽地旋进来一道人影。 那人影动作太快,一阵风似的,唐晓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作的,就看到那人瞬间横插进宋段之间,一手擒住一人的手腕,然后腰上一个发力,猛地旋力一扭,便强行带着两个人转了一个半圈。 只那一招,擒腕,再一松,宋段二人便各自被甩到了院子的一角。 唐晓都看愣了,傻了一下,赶紧跑到宋继言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阿言,你没事吧??” 宋继言没有说话,只看着场中那人。 “你们俩什么毛病?见面就打是吧?”那人两手叉着腰,侧着头,先看向段忌尘,“你怎么回事?瞎胡闹什么?以前还没打够?” “你问他!问问你的‘好’师弟!问他都干了什么下作的事情!”段忌尘气得胸口上上下下的,说着说着气不过,又想动手。 唐晓本来注意力都在宋继言身上,听见这一句,忽然反应过来来人是谁了。 这应该……就是宋继言嘴上时常提到的大师兄。 唐晓便下意识望了过去。 大师兄面朝着段忌尘的方向,只给唐晓留下一个后脑勺。 他头发不长,大概是齐肩的长度,脑袋后面梳着一个小鬏鬏,发尾七翘八翘的。 段忌尘气势汹汹地踏前一步,大师兄没说话,只是将腰间的醋罐子摘了下来,顺手往段忌尘面前一丢。 段忌尘手也快,本能地接下,接完怔了一怔:“这、这是什么?” 他手上突然被醋罐子占住了,自然是没法再动手。 大师兄解决完他那边,又转过头来,看向宋继言,一挑眉:“他胡闹你也跟着裹乱是不是?你这一路着急跑回来,就是赶着回来打架的?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俩为什么打起来?” 这一转头,唐晓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那是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庞,剑眉星目,眉宇间带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洒脱劲儿。 唐晓从来没见过那般潇洒的人物,就像是……从话本里,活脱脱走出来的江湖侠客。 那人正看着宋继言,唐晓顺着他的视线,便也望向宋继言。 宋继言嘴唇抖了抖,却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一味沉默。 大师兄眼皮子落了一落,目光宋继言被抱住的那条胳膊上扫了一下。 宋继言后背立刻一颤,被唐晓抱住的那只手微微握成拳,轻轻地一挣,便从唐晓的手心里挣了开。 第67章 唐晓手里一空,微微地愣了一愣。 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像是有某种奇特的预感一般,有什么感觉在他心里很快地闪了过去,可他没有抓住。 “阿言?”唐晓慢慢放下悬着的手,小小声地喊了一句,眼睛一直看着宋继言的侧脸。 宋继言被师兄训了话以后,始终半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唇角在打斗中破了道口子,神色间带着些许狼狈,面色也有点苍白,目光微微垂着,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被很重要的人抓住了一般。 唐晓与他相识到现在,还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 “不是……不是阿言的错。”唐晓偷偷攥了攥手心儿,挡在宋继言身前,“是那个人……是那位姓段的公子,突然闯了进来。” 唐晓原本以为那个段忌尘气势汹汹的,可能是来寻仇的,可现在一看,似乎又不是……对方和宋继言的大师兄是一起的,那应该原本就彼此认识。 唐晓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不知道……可能这之间是有什么误会,段公子见面便发了好大的火,阿言他……” “岂有此理!”段忌尘神色愤愤,举着醋坛子跨前一步,“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忌尘!”大师兄立刻打断了他,眉头一皱,“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冲干什么?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我——你!你就知道护着你师弟,是不是!”段忌尘明显是气上了头,火气是见人便撒,“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看看那个人!那人连发型都和你一模一样!宋继言找谁不好,偏偏要找一个和你相像的!他存的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这话一出,唐晓和那位大师兄,明显双双都是一愣。 俩人下意识对看了一眼,唐晓有点怔怔的,段忌尘的话他听到了,但没太听懂。 大师兄也是疑惑,转头看向段忌尘:“……你胡说什么?” “什么胡说!谁会拿这种事情胡说!”段忌尘眉眼一竖,怒腾腾地道,“你自己看不出来罢了,他、他有个角度特别像……你看这个,你还想怎么辩解?!” 段忌尘一手抱着醋罐子,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那只拴着草蚂蚱的卦签来,手一举,都快怼到大师兄眼皮子上了。 “三生石是求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宋继言在上面写你的生辰八字想做什么??”段忌尘快气死了,大声呵斥道,“你说他想做什么!!他心怀鬼胎!他没安好心!他还找了一个长得像你的相好,他、他无耻下流!!” 段忌尘骂了一连串,在场的另外三人神色各异,皆没言语。 唐晓每个字都听到了,也听清了,其实那些话的字面意思他也听懂了,可他还是不明白。 他本来并不是一个反应很钝的人,可这时候却觉得脑子里像是一瞬间被迷雾罩住了似的,纷纷扰扰,浑浑噩噩。 “阿……阿言。”唐晓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只看着宋继言,只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他们在说什么?” 宋继言仍旧低着头,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他听到了,可还是没有回话。 另一边,段忌尘仍在愤怒地发火儿:“邵凡安!我跟你说这事儿绝对没完!你到底管不管了——”他带着醋罐子,气得直来回踱步,“他偷亲你那件事就没有后续!这次不行!” “够了,别说了。”邵凡安脸色很沉,眉头也皱了起来,目光朝唐晓这边快速扫了一下,低声道,“你先出去,院外等着。” 段忌尘面色不虞,似是还想说什么,邵凡安在他后肩上重重推了一把,又半侧过脸喊了一声:“宋继言,你跟我过来。” 宋继言初时未动,待他师兄又喊了一句,这才挪了步子。 唐晓正好站在他面前。 他走过去时,眼神没看唐晓,只是在他身旁低声道:“你我之间的事情,师兄那边,我会去解释,你不要多言。” 第43章 唐晓木愣愣地站着。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就剩他一个了。 他像是半天都没回过神一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直到晚霞落下,余晖刺进他的眼睛里。 他眨了眨眼,似是站得有些僵硬了,缓了半天,才举起手,将头发后面绑着的草绳慢慢扯了下来。 第68章 屋里那张桌子碎成了几瓣儿,炸开的木屑落了一地,唐晓将大块儿的木板捡到外头去,又拿了扫帚,一点点打扫起来。 木渣滓都归置到院子里去了,可还没来得及清出院门,天色就渐渐黑了起来。 唐晓动作缓了缓,想起来没点蜡烛,便转身进了屋。 屋里不大透光,还不如院子亮堂,唐晓半摸着黑,脑子也跟着钝钝的。他在屋中有些茫然地转了个圈儿,这才想起来,蜡烛原本放在桌子上了,桌子没了,蜡烛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愣愣的,又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蜡烛找不到,索性便不找了,他将笤帚放在门口,自己抱着膝盖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眼神虚虚地望着不知哪里,安静地发起了呆。 原来他真的不叫宋言。 唐晓听到了,大师兄开口喊了他的名字,是三个字,和那个姓段的公子喊得一样,叫宋继言。 唐晓甚至不知道中间到底是哪一个字。 他当时还以为是那个段公子叫错了名字,以为对方是来寻仇的,还帮忙打了掩护,殊不知,在场的四个人里,他才是那个彻头彻底的局外人。 从头到尾都被瞒得死死的,自认为是两情相悦,彼此依靠,其实自始至终被耍得团团转……就像个傻子一样。 名字是假的,生辰也是假的。 求来的姻缘卦,中了三次上上签,唐晓以为是个好彩头,高高兴兴捧过去,宋继言当时说什么来的——“我不信这个。” 其实还是信的。 唐晓心中钝痛,眼前渐渐起了一层薄雾。 花灯节时,他拉着宋继言拜花神娘娘,取了两张许愿签。 许愿签的一面写上生辰,夹在手心儿里诚心祭拜,心中所愿就会实现。 宋继言当时不肯写,是唐晓劝着说,就算不许愿,签上写下生辰,也可以求个健康平安。 宋继言握着笔顿了一顿,当即写下了大师兄的八字。唐晓无意间看到了,后来才会弄错了日子。费劲心思地庆祝,庆得却是第三个人的好日子。 所以,不是不信,只是不为自己求,不为唐晓求,一片虔诚都留给了真正的心中所属罢了。 因为有几分相像,所以留在了他的身边。因为惦念旧时时光,所以从他这里讨要了草编的蚂蚱。最后又因为像得不够多,所以替他剪了同样的头发,还让他梳起小辫子。 从那天之后,唐晓傻乎乎的,还真就每天都在发尾抓起一个小鬏鬏,只因宋继言淡淡地夸过一句好看。 好看,夸得其实也并不是他。 这一瞬间,唐晓抱着膝盖,脑袋压得低低,既心酸又难过,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他觉得茫然恍惚,既往的甜蜜美好全都是假的,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还觉得自惭形秽,被当众戳破了所有假象,让他难堪又无措。 他觉得委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他老老实实地生活,本本分分,待人和善,不做坏事,却总是情路坎坷,不得善终。 他想不明白,却又没法怪罪别人,只是想着是不是自己太过贪心,所以老天爷才会罚他。 可人总归如此,得到了一些,就会想要更多。 最初,他只是想在异乡能好好地生活,他能吃苦,也有谋生的手艺,他勤勤恳恳地出他的小馄饨摊儿,日子也能一天天过下去。可时间久了,一个人实在是太孤单了,他像一片浮萍,没有根,没有亲人,他很努力地营生,却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会走向何处。 直到宋继言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出早摊儿的路上,晨曦映出来的影子是成双成对儿的。他心中有了惦念的人,那人也惦念着他。两个人彼此依靠,彼此相护,每一天都过得很踏实。 宋继言眼睛失明的那几天,有次他累得睡着了,唐晓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套了衣服去火房做饭。 出来没多久,锅碗瓢盆都没摆好呢,忽然就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大动静。 唐晓摘了围裙赶忙出门看,就看到宋继言瞎着眼,从屋里跌跌撞撞地出来寻他,在喊他的名字。 “我在呢,我去做饭了。”唐晓急急忙忙迎过去,手指去碰宋继言的手,“我就在你身边,没出去,我不走远。” 宋继言不说话,只拉过他紧紧抱住,脑袋一垂,扎在他肩头。 唐晓轻轻抚过他后背,能感受到他在轻微地发抖。 “我不走,我在呢。”唐晓用力地抱回去,心里又自责又心疼,“不用怕,我一直在。” 宋继言看不到,可唐晓看得到。 那副神情……怎么会都是假的呢。 唐晓想不明白,眼泪一直在掉,抹也抹不断。 他不想哭得这般难看,但他心里苦。 他其实不是想不明白,他只是不想明白罢了。 名字是假的,生辰是假的,可心底的那一番情意却是真的。 只不过,从来都不是给他的。 第69章 唐晓自己也没想到,穷竟然也有穷的好处,昨天再是伤心难过,第二天一睁眼,照样还得为生计忙碌。 眼睛肿了,就打井水冲一冲,日子再难,只要他的小馄饨摊儿还能开下去,就没什么扛不住的。 唐晓收拾好锅碗瓢盆,绑上头巾,推着小车便出了院子。 出门前,他想起昨天收拾到一半儿的碎木板子,寻思着顺手扔了,结果在院儿里转了两个来回都没找见。 他有点恍惚,昨天哭得委实有些难看,脑子不清不楚的,实在记不起那些东西是不是已经扔过了。他想也想不起,找也找不见,最后也不再跟自己较劲儿了,推着小车就出早摊儿去了。 出摊儿时的状态,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旁人都看得出,庆嫂一早便问过他是不是不太舒服,张二爷说书说到中场休息的时候,还特地招呼他过去喝杯茶。 “小唐啊,你身体不好就别硬撑着了,早点收摊儿吧。”庆嫂关心道,“你家宋言呢?怎么今天就你一个?” “他……”唐晓不知该怎么回答,又不想对身边的人随口扯谎,便只是笑了笑。 好在一个人忙得很,唐晓又是下馄饨,又是烧水起锅的,时不时还要照看两眼吃客,也没什么说话的工夫。 忙点儿好,忙了就会累,累了就不会七想八想,饿了大口扒饭,困了倒头就睡。 可惜睡也没能睡得踏实,唐晓连着两个晚上,都会做混沌的梦。 梦里的他像是也在睡觉,眼皮很沉,四周很黑,一道人影静静站在他的床边,看不清脸。 看不清脸,可唐晓却像是知道自己在梦里看见了谁,等他困困顿顿地睁开眼,天已经隐隐透白了,床边空空的,谁也没在。 唐晓坐在床上,要稍微缓上一缓,才能回过神。 他不知道宋继言到底还会不会回来,临走前,对方只留下一句让他“不要多言”。他便等了,等到了今天,是第三日。 庆嫂又一次问他:“你家宋言呢?怎么好几天都没见到了。” 唐晓想了一想,答说:“家里来人寻了,他便回去了。” “哦呦,这么突然啊。”庆嫂惊讶,“那还回来吗?你这边又剩下一个人了。” 唐晓摇摇头,他不知道,可不管怎样,总归还是应该再见一面的。 这一日忙完,他收摊儿往家走,推着小车路过岔路口,隔着很远,便瞧见自家院门外头,站着两个人。 一个贵气逼人,一个洒脱随性,是个顶个儿的扎眼。 不是别人,正是几天前突然出现的段忌尘和邵凡安。 小车轱辘登时一顿,唐晓看着那头,不知道他二人为什么会来,便多少有些惴惴的,心里慢慢打起鼓来。 说实在的,他真是有些发怵,可自家的大门,又不能不回,踌躇再三,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迎了过去。 邵凡安歪靠在院墙上,听见动静一回头,一看见唐晓,牙花子立刻笑了出来:“小唐兄弟,又见面了。” 他笑着一拱手,像是行了个礼。 唐晓不懂那些江湖礼节,不知道该如何回礼,两手抬起又放下的,一下子有点拘谨。 结果邵凡安顺手就把小推车给接过去了,手上一使巧劲儿,轻轻松松就把车推上了门口的台阶。 唐晓愣了一愣,连忙去开院门。 门一开,邵凡安推着车,抬腿儿就进了院儿。唐晓下意识要跟上,忽然想起门外还有个段忌尘,便回头看了看。 段忌尘也看着他,神色倒不若初见时那般凶神恶煞了,嘴巴紧紧抿着,脸板了一板,然后背着手,微微点了个头。 第44章 这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打过招呼了,唐晓多少有些怕他,便也学着点了点头。 邵凡安在院子里特别自来熟地问:“唐兄弟,咱这车搁哪儿?” “额,柴、柴房。”唐晓忙手忙脚的,赶紧又去开柴房的门。 等车放下了,唐晓看了看眼前的邵凡安,还有杵在院子中央的段忌尘,这才来得及问了一嘴:“请问……请问两位这是,有什么事吗?” “嗐,我这也是嘴馋。”邵凡安笑嘻嘻的,搓了搓手,像是有商有量的样子,“听说小唐兄弟馄饨烫肉做得一绝,不知道我和忌尘有没有这个口福,能蹭上一顿?” 唐晓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人登门,一开口,便是为了馄饨来的。 “不白吃。”邵凡安朝门外一扬下巴,段忌尘在外头默默举起手,手里拎着油纸包。邵凡安朝唐晓挤挤眼:“我们带了小菜。” 半炷香后,唐晓和邵凡安系着围裙,各自守在一处案台前忙活着。 唐晓包着馄饨,脑袋还有些糊里糊涂的。 他悄悄侧头看了看,邵凡安正在隔壁拍黄瓜。 一刀拍下去,又剥了蒜剁蒜末。 那刀切在案板上,当当当个不停,他嘴巴也不闲着,也不用唐晓接话,自己跟自己就能唠半天:“我家乡那边都是大个儿馄饨,馅儿大皮儿也厚,和你这边是不同的吃法,配点儿紫菜咸菜末,也好吃得很。” 唐晓偷偷看他好几眼,自己手底下也有得忙,忙着忙着,最初那股子紧张的感觉就淡化了很多。 其实他再见到邵凡安……多多少少,都会觉得不自在。 对方相貌堂堂,还身手矫健,一出手,便是一股子江湖儿女的英雄气,可他只是一个卖馄饨的小老板,平凡又普通。这般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强行拉扯在了一起…… 唐晓不是一个容易自卑的人,可这种时候却也难免会变得自惭形秽。 他本应觉得难堪,但多与这个人相处一分,那种隔阂感便会弱去一点。 邵凡安备完小凉菜,抱着胳膊往唐晓这边一凑,絮絮叨叨:“——不过我那儿可吃不到烫肉,托你的福,这回算是长口福了。” 唐晓正下馄饨呢,听见了便看了邵凡安一眼,看完又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心里头不免想了想——原来当大侠的,也会有比较话痨的。 他想着这句,浅浅地笑了一下:“那我一会儿给你多盛一碗。” “那敢情可好。”邵凡安也跟着笑了笑,转头看向唐晓,顿了一顿,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唐晓兄弟,我那混账师弟已经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来……其实是想当面和你说一句,对不住。” 唐晓搅合馄饨的手一停,轻声道:“邵公子言重了,不用替他道歉——” “欸,不关那个小王八羔子的事儿。”邵凡安骂了一句,挠了挠头发,似是有点忐忑,“这声‘对不住’是我替自己说的。” 第70章 “我们门派啊,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落在青霄山上,所以就叫青霄派。连师父带徒弟,外加一只看门的小土狗,满打满算,一共就六个喘气儿的。”邵凡安嘴上说话,手上也没闲着,顺手帮着收拾收拾灶台,“说是师徒,其实我们几个小辈儿,都是被师父一个个捡回来的,凑在一处养大了。我师父头些年忙着跑江湖,在山上的时间少,我是做大师兄的,岁数比底下那几个虚长了不少,却也……疏于管教。只顾上了吃喝,却未曾教过何为德,何为行。” 邵凡安说着说着直摇头:“是师父和我没教好,宋继言他……性子才会长歪了,做出这般恶劣之事,伤害了你,也亏对在场的所有人。” “小唐兄弟,对不住。”邵凡安叹了口气,腾出手来,朝唐晓正正经经拘了一礼。 “欸。”唐晓赶忙拦了拦,“不用、不用这样,邵公子,礼重了。” “你担得起。”邵凡安一礼行到底,“这不光是聊表歉意,还有一份谢意,谢谢你当初救下重伤的宋继言。” 行完礼,邵凡安抬起头,忽然一笑:“我听闻你今年二十有七,那比我还大上两岁,不用和我如此客套的,我也不是什么公子,就是一个跑江湖的。那咱们——”邵凡安想了想,“其实也算年龄相仿,要不,咱也不论什么称呼了,你叫我凡安便是。”他说着一笑,“平凡的凡,平安的安,邵凡安。” 唐晓看了看邵凡安,总觉得虽然和对方相识不久,可就是觉得他平易近人:“那、那也好,你唤我唐晓便是了,晨晓的晓。” “好寓意。”邵凡安笑着一扭头,朝门口站着的段忌尘扬了扬下巴,跟着介绍,“外面那个是段忌尘,重华派弟子。” 说起这些江湖门派什么的,唐晓其实都不认得,只是跟着点了点头:“段公子。” 段忌尘微微颔首:“嗯。” 邵凡安忽然清了清嗓子:‘咳。’ “我……”段忌尘顿了一顿,像是有几分焦灼,往前走了半步,停在门口,又顿了一顿,这才冲着唐晓抬手行了一礼,“抱歉,之前是我误会了……口不择言,对你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实在是有失礼数,对不起。” 唐晓偷偷一愣,慢了半拍,才小声道:“没事。” 这会儿他才算是确定了,邵段二人今日登门,说白了就是专门道歉来的。 现在歉也道了,饭也好了,唐晓端着馄饨走进屋里,邵凡安拎着小菜跟在身后。 “嗯……咱们,在哪儿吃?”邵凡安往屋里瞅了瞅,只看到几把凳子,没见着桌子。 唐晓自己也是一傻眼,都忘了这茬儿了。 他懵着回过头:“桌子……打烂了。” 段忌尘走在最末尾,沉默了片刻,抿唇道:“……我赔。” 普通的木桌子,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赔的钱唐晓没要,最后三个人将饭菜都端到了院子里,在石桌上凑合着吃的。 席间,邵凡安捧着碗也没少闲聊,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像什么都能聊上两嘴,一顿饭吃得特别热闹。 “唐老板,就你这个手艺。”邵凡安竖竖大拇指,“确实厉害,你这小摊子,依我看,去哪儿都能开,一准儿生意好。” 段忌尘在旁边温温吞吞地喝了一口汤,放下碗,看向邵凡安:“你的素面,也很好吃。” “这也有的比?”邵凡安挑了挑眉,一扭头,看看唐晓,“不过我的素面的确也很不错,以后有机会做给你吃。” 唐晓笑笑,知道这大抵是句客套话,便礼貌地回应道:“好,等有缘的。” “有啊,这个保准有!”邵凡安一听这句,顿时眼睛一亮,“咱们俩的生辰不是合过吗?求了个上上签来的,这三生三世的缘分都有了,哈哈。” 唐晓一下听得愣了。 段忌尘本来在隔壁端着碗正喝汤,听见这句,登时小声噗嗤了一下。 唐晓扭头看过去,一眼便看到一向端着股劲儿的段忌尘有些狼狈地捂着嘴,似是想说什么,可被呛到了又委实说不出口,脸色通红,只能瞪圆了眼睛瞪着邵凡安。 邵凡安大笑,从段忌尘的袖子里扒拉出手帕再递过去。 唐晓安安静静的,两头看了看,心中隐隐也觉得有一丝好笑,可又觉得真的笑出来似乎不大有礼貌,便生生忍住了。 他忍着没笑,心里某处地方,反倒是长长地懈出口气来。 那里原本有个疙瘩,说大不大,可就是如鲠在喉般地卡在那里。 他对着邵凡安,其实一直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说是酸涩也好,自卑也罢,就像是他亲手做的草蚂蚱,再是费尽心思,可还是手艺拙劣,和正主摆在一起,只会相形见绌。 可两个人只要相处起来,原本那些乱糟糟的情绪和隔阂,仿佛一下子就被打散了,他请邵凡安吃过馄饨,邵凡安和他开过三生石的玩笑。两个人的交情虽然浅薄,可彼此都是活生生的,因为品性相投,此时才会相谈甚欢,而不是因为谁像谁三分,才生拉硬拽地扯上一层莫须有的关系。 唐晓悄悄呼出口气来,顿时觉得心中的郁结之气散开不少。这时他多少也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宋言……宋继言会喜欢上他的大师兄。 心里不自觉地一紧,唐晓攥了攥手心儿,低头想了一想,抬头道:“邵凡安,我有件事情……想托你帮忙。这个——”他从脖子上,摘下了玉玲珑,“麻烦你还给他。” “这……”邵凡安一眼望过来,神情明显晃了一晃。 最后玉玲珑也没能送回去。 邵凡安脸带歉意,可还是拒绝了唐晓:“这恐怕,还是得请你亲自还回去了。” “我二人还有事情要办,在这里留不了多久,下午便要离开了。”邵凡安带着段忌尘,和唐晓作别,“希望日后还能再见,多保重。” 送走了客人,小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唐晓收拾桌子的时候,才发现桌下留了一个装着银两的小布包,应该是段邵二人特意留下的。 第45章 里面的银两,赔个桌子可绰绰有余了。 唐晓抓着布包追出去几步,可人早就走远了。他只能又折回来,收拾了屋子,自己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 呆着呆着,忽然啪啪拍了拍自己脸颊。 拍的劲儿可大,脸颊都红了,唐晓腾一下站起身来,捋了两边袖子,翻出个小包袱来,一股脑儿的,就把这屋里所有跟宋继言有关的东西全都打包装一起了。 玉玲珑小小的一颗,他怕丢,还特地翻出个旧荷包来,仔仔细细地装了进去,再裹在衣服里,用绳子紧紧勒好。 宋继言不知道去了哪里,可两个人之间,总该是要再见上一面。 开始得不清不楚,结束总归得利利落落。 唐晓整理好繁杂的心绪,忙忙碌碌,又是一天。 第二天他照常醒来,更衣下床,端着水盆要去后院儿打水洗漱,人都走过去了,脚下一停,又走了回来。 “嗯?”唐晓困困瞪瞪的,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上手摸了一模,是实心儿的。 他屋里少了一张吃饭的桌子,原本放木桌的地方是空的,这会儿却凭空出现了一张新的。 新桌子和原来那个一般大小,就是崭新崭新的,木头味儿更重一些。 第71章 是夜,明月当空,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是偶有几声虫鸣,伴随着簌簌的树枝摇曳声。 卧室内,一圈烛光透过窗纸,在窗子上映照出一道人影。那影子看起来呆呆的,似是在屋中站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慢悠悠地踱了几步,再一躬身,那烛光倏地摇了两下,噗地灭了。 半炷香后,院子里的虫鸣声突然消失了,未见夜风起,树枝间的簌簌声却大了起来。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旋下,落地无声。 那影子转过身来,一张脸被月色一映,带出青紫的伤。 不是别人,正是几日未曾露面的宋继言。 宋继言一边的唇角挂了彩,另一边的颧骨有些肿。他肤色白,受了点伤便显眼得厉害,半张脸又青又紫的,看上去被揍得不轻。 动手的是段忌尘。 那拳头挥过来时,邵凡安就站在二人的对面,皱着一张脸,没出声也没阻拦,宋继言便站定了没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一拳。 拳头重得很,宋继言被打偏了脸,还往后踉跄了半步。 段忌尘揍了一下还不算完,扯住宋继言衣领,还要上手。宋继言反擒住对方的手,还没扯开,就听见邵凡安在对面又说了一句:“老实站着,这一顿揍,是替那位卖馄饨的小老板打的。” 宋继言动作一滞,手上卸了力气,段忌尘下一记重拳直接捣在他小腹上。 “咳!”宋继言身体一颤,硬撑过这一击,脸色隐隐有些发白,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他叫唐晓。” 邵凡安皱着眉头看过来,宋继言又硬生生挨了一下,继续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他将事情讲了个大概,蹭了蹭脸上的伤口,咬了咬牙,对段忌尘道,“你有什么不痛快,冲我来就是了。” “冲的就是你。”段忌尘简直是越打火越大,在那儿挽起袖子来,“我今天干脆就替青霄清理门户!” 宋继言抬眼,眼神狠厉地瞪了回去:“我今天站在这里让你打,打完,我要你当面去和唐晓道歉。” 段忌尘气极:“你——”邵凡安揪着他后领子把人扒拉开了。 “怎么,你还觉得自己在这儿替人家讨公道呢?”邵凡安直直盯着宋继言,“你可真成啊宋继言,先不谈别的,谁最应该道歉,你不知道吗?亏我还觉得你一向懂事,下了山你就不是你了?这么可着劲儿欺负人是吧?你想干什么啊?青霄没你这样的,这要让师父知道了——” 邵凡安逮着人了,这一通儿怒训。宋继言低头听着,也不还嘴。邵凡安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最后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般地斥了一句:“你自己说,在场的四个人,连你都算上,你对得起谁?” 宋继言暗自咬了咬唇,还是不说话。 邵凡安一看师弟那个小时候的犟劲儿又起来了,就知道再训也训不出别的了,便道:“别犯浑了,先跟我回落脚的客栈。师父让我出来找你,我在路上正好碰见了一件事——”他交待了几句, 宋继言垂着脑袋低声道:“我要回去。” “回哪儿?”邵凡安都转过身了,又转回来斜楞他一眼,故意道,“‘你家’啊?” 宋继言抿着嘴巴顿了一顿,指了指旁边被丢在地上的醋罐子:“刚打的醋,明天出摊儿还要用,我送回去。” 邵凡安跟着扭头看了一眼,像是有点气笑了:“行。”他点点头,又道了句好好好,然后甩了甩手。 宋继言走过去弯腰拿罐子,动作扯到挨打的地方,疼得捂了捂小腹。 “我知道师父喊我回青霄了。”宋继言看了看手中的醋罐子,“再过几天,等我……我自己会回去的。” 邵凡安默不出声地瞅着自己师弟,隔了半晌,像是微微叹了口气:“继言,师父可能没有教过你,师兄也没有带好你,你记着,不论何时,不论对谁,真心都是要用真心相待的。” 宋继言低头应道:“……我知道。” 当天晚上,他带着醋罐子翻墙回了唐晓的家。 院子里面乱糟糟的,碎木头收拾了一半,都堆在墙角。 宋继言在卧房的门口站了好半天,先去火房放下罐子,又去院子里打扫了碎木渣子。等东西都归置利索了,他又在门外继续站着。 他面冲着房门,一声不吭地杵着,月光从背后打下来,映得他的五官一半亮一半暗,表情看上去很沉,像是在阴沉地思考什么。 可实际上,他脑子是空的,大半夜杵在门外,耳边全是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卧房的门没有锁,门扇也不重,一推就能开,可他偏偏抬不起手。 房间里,唐晓睡着了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声,宋继言后背一颤,整个人跟猫似的,一下子翻上了树。 在树上看月亮,月光亮得似乎有些刺眼,宋继言眯了眯眼睛,颧骨的伤麻劲儿过了,开始火辣辣地疼。他蹭了蹭脸颊,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在树枝上,一坐到天明。 第二天唐晓推着小车照常出早摊儿,宋继言躲在房顶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门,自己静悄悄的落了地,院子里转了转,进屋又转了转,最后在床上坐了坐,也不困,只是盯着原本放桌子的地方发了会儿呆。 桌子没了,打一张新的便是了。填补上空缺的地方,一切就又是原来的模样。 宋继言跑了镇上,定了板材,白天在木匠那里借场地叮叮当当,晚上就站在床头悄悄看一看唐晓。 他想着,等桌子打好了,就和唐晓谈一谈。 可等桌子摆回原位了,他又想着……等脸上的伤再养好一点。 直到第四天晚上,卧房的烛火灭了,宋继言从树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站在门外多等了等,等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这才一闪身,推门进了房。 就着月光,他先是走了两步,然后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一转身,就看到唐晓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怀里抱了个包袱,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宋继言一怔,站定了没有动。 唐晓看着也愣愣的,像是一下子没回过神。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说话,屋子里格外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唐晓才开了口:“你……挨教训了?” 宋继言立刻转开头,把肿得厉害的那半边脸侧到一边去。 唐晓搂着包袱,隔了半晌,突然道:“你活该。” 第72章 唐晓早上一睁眼,看见家里凭空多出来一张桌子,当时心里头就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晚上他不睡觉,特意坐在椅子上等,还真把人给等来了, 那一张脸红红紫紫的,明显还是挨过揍的。 唐晓默默点起蜡烛,烛光摇了摇,宋继言的影子投在墙上,也跟着摇了摇。 他始终背身站着,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不言语,也一动不动。 “你……就是活该。”唐晓放下烛台,板住脸孔,视线盯着某一处墙角,手里紧紧攥着包袱,“你就活该挨打,你师兄就该揍得你下不来床。让你说谎,你嘴里就没一句实话。那个姓段的公子骂你骂得对,你……你就是不安好心。” 大晚上,四处静悄悄的,就听见唐晓一句叠着一句的数落,宋继言就在那儿站着听,不应话,也不反驳。 “你摸着良心说说看,这些日子……我、我怎么待的你,你又是怎么待的我,你又是……怎么看的我?你把我当什么了……不对,你这人,你就没良心。”唐晓骂人骂得慢吞吞的,声音不大,但一句接着一句,都是这几天憋着的心里话,再不说他就要噎死了,“你心里有别人,你喜欢你大师兄,那你、那你凭什么要来糟践我?我凭什么……要给你做替身,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欺负人,宋言……”唐晓停顿了一下,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字一顿地道,“宋、继、言,你怎么那么见不得人啊,连名字都是假的,生辰也是假的,我还给你……还给你庆祝生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逗傻子呢?觉得很好笑啊?” 第46章 宋继言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压低了声音道:“……没有。” “没有什么?你是没骗人,还是没做缺德事?”唐晓一想起来,自己对着个假名字喊了好几个月,还用假生辰求了个乱七八糟的姻缘签,他那时候觉得有多开心,现在就觉得有多心酸,“你还吃我的长寿面,你凭什么吃我的面,你给我吐出来。” 宋继言不说话也不转头,就硬杵在那里。 “你心眼怎么这么坏啊?你黑心黑肺,一肚子黑水。”唐晓攥了攥手心儿,指尖儿直发白,“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坏……我当初就不该好心把你捡回来,就应该让你在雨水里泡着,好好洗一洗你那副黑心肠。” 宋继言露着个背影,肩膀微微有些发颤。 唐晓也不看他,就梗着脖子坐在椅子上。有好一阵儿,俩人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唐晓站起身来,短短地吁出口气,硬着声音道:“宋继言,你做了错事,你给我道歉。” 宋继言微微侧了侧身,似是想转过身来,脑袋低了低,动作一顿,整个人又静悄悄地缩了回去。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低声道:“唐晓,对不起。” 唐晓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揪了揪包袱的布,突然一抬嗓门:“你转过来,背着身算怎么回事,你给我当面道歉。” 宋继言垂着眼帘儿,又在那儿杵了一时,才慢慢转过身来。他脸上带着伤,屋里的光线不算很亮堂,其实看不太清,可他还是下意识用手背挡了一下。 “是我做错了,对不起。”他望了唐晓一眼,俩人的眼神一撞上,他蹭了蹭脸颊,又很快将视线移开了,“以后都不会了。” 骂也骂过了,道歉也听到了,唐晓有些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释然,也谈不上痛快不痛快,只是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还有点苦涩,空落落的。他嘴皮子算不上利落,再骂也骂不出什么难听话了,他也没什么力气了,只是暗自发了会儿呆,最后垂下眼去,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宋继言眼帘儿一颤,立刻抬眼看了看唐晓,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似是又忍了回去,偏头看了看别处。可偏也没偏多会儿,末了他的视线还是转到了唐晓这边,整个人也往这头靠近了一步,声音很轻地道:“你……不生我气了?” 唐晓垂头抱着包袱,却没看他,只是道:“……我懒得与你再多计较。” 蜡烛的灯芯儿短促地爆出一声噼啪,烛火跟着摇曳起来。 宋继言伸手擦了擦脸上的伤口,胸口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神色跟着烛火一齐微微一动。 他轻轻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是从某种紧绷的状态中松弛下来。他侧了侧身,一转脸,目光刚好扫到一旁的木架子上。 那架子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好几个小物件儿,原本都摆得好好儿的,之前宋段二人在屋子里打架,东西都被撞乱了,唐晓这几日恍恍惚惚的,也没来得及细收拾。宋继言顺手把小物件儿都扶正了,还把旁边的杂物一一归了位。 他手上捋着活儿,对唐晓道:“我要回山上了。” 唐晓低头捧着手里的包袱,嗯了一声。 “那你这几日尽快收拾收拾。”宋继言回过身,“到时就——” “收拾好了。”唐晓顺势把包袱朝宋继言怀里一递,“你东西都在这儿了,拿上走人吧。” “——随我……”宋继言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略略顿了一顿,视线才望了过来,“什么?” “我说,你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宋继言没接过包袱,唐晓干脆就直接往他身上一扔,“你家的传家宝也在里面,我都放好了,你要不放心,就现在打开看看,我没偷你东西,都收在里面了。” 宋继言下意识接住包袱,神色像是愣了一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有什么为什么的。”唐晓看他愣住不动弹,便板着脸伸手推了推他,“你到底看不看?不看你就走吧,现在就走,从我家出去。” 宋继言似是有些没回过神,还被唐晓推着退了两步。可退这一下,再推就推不动了。他微微皱起眉:“你做什么?” 唐晓眉头皱得比他更紧,反问道:“你又做什么?你还想赖着不走啊?赶紧走,出去。” 唐晓说着话呢,又伸手来轰人。 宋继言站着不动,一双丹凤眼微微睁大了,神色间多少透着几分茫然:“为什么?你刚刚不是……你刚才说你不生气了。” “谁说我不气了,我……我气不气的又能怎么着?我还能把你怎么样?我打死你?”唐晓推了两把,都没推动,火气硬是给推出来了,“宋继言,我告诉你,要是杀人不犯王法,我早就打死你了,你信不信?”唐晓低着个脑袋,温温吞吞地放狠话,“我才不要为了你进大牢,一点都不值当,你……你赶紧走,从我家离开。” 作者有话说: 我们糖宝虽然攻击力低,但是不怕,宋继言他血薄防低(x) 第73章 唐晓这一通的发火儿,反正嘴里逮着什么说什么,痛斥和气话都混着来,那一句一句的,跟倒豆子似的。 宋继言站在那里,就像是被这一颗颗的豆子砸傻了一般,神色有些反应不及的怔愣,不说话,也忘了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就直愣愣地杵着。 “走,快走。”唐晓严肃着一张脸,连轰带赶的,推着宋继言怀里的包袱,趁着他没回过神,连着人一起赶出了门。 “走吧你,有多远走多远。”唐晓梗着脖子,也不看他,甩下一句,“别再让我看到你。”说完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 那院门就是柴门做的,板条和板条之间缝隙大得很,这大黑的天儿,唐晓站在门里头,不用细瞧,也能看到外面还直条条地立着道人影。 人都给轰出去了,爱站哪儿站哪儿去吧,唐晓把心一横,抱起旁边的木条儿横在门梁上,门彻底锁死,转身便回了屋。 蜡烛一吹,夜深人静。 唐晓躺在被窝里,盯着黑黢黢的房梁顶,吵架的那个上头劲儿一点点散去了,心底到底还是有点儿苦苦的。 他把被子拉高了,盖住了半张脸,又有些生气。这回是生自己的气,气自个儿的心不够硬。 不过好在穷苦人家忙生计,没有多余的工夫犯矫情。摔几个跟头,爬起来还得往前走,今天这篇一翻过账,明天的日子还得过。 唐晓裹着被子一翻身,眼睛一闭,天黑见天亮,第二天准时准点儿,又拉着小车支他的馄饨摊儿去了。 他手上的活儿是没停,可人的确看着不大有精神,隔壁的庆嫂都看出来了,闺女小桃想过来找他说话,都被庆嫂拦了回去。 可有那有眼力见儿的,就有没有的。 唐晓在收摊儿的路上,慢悠悠地推着小车正往家走呢,路过巷子口,突然听见巷子里传来小声呼喊:“唐晓——唐晓!这儿、这儿!” 唐晓听声就听出来是谁了,头也没回,只温吞吞地道:“馄饨卖光了,明天再来。” “欸欸欸!你等会儿!”赵虎在墙根底下探出头,话是冲着唐晓说的,眼睛却在四处张望,“你着什么急啊,我跟你说个事儿。” 这几天唐晓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哪儿有心思搭理他啊,就闷头推车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啧,你这人——不是,我真有事儿。”赵虎看起来有些着急,鬼鬼祟祟地从巷子里跑出来,伸手就想去抓唐晓肩膀,“你等等欸——” 跑了两步,还没追着呢,赵虎突然猛地大叫:“哎哟!!” 唐晓听见噗通一声,一扭头,就看到赵虎平地摔了个大马趴,四仰八叉地正在那里捂着半拉屁股嚎呢:“谁?!谁暗算老子——” 那嗓门中气足的,一看就没真摔出个好歹来。 唐晓见他没什么大事儿,这会儿也是真没心思管他一个富家少爷的闲事,便又闷闷地推车走了几步。 走着走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抬头,前后左右都看了看,还往远处瞧了瞧,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反倒是赵虎,嗷嗷的声音太大,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不知道他是嫌丢人,还是真在躲什么,一爬起来就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跑了。 唐晓心里有些奇怪,可又怀疑是自己多想。 他回了家,还觉得有些怪怪的,便在院里院外都转了一圈,房顶上也看过了,还用小木棍扒了扒院里那棵最高的树的树杈子。 啥也没有。 唐晓便觉得应该是真的多虑了。 翌日,他推着小车照常出门。 车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吱呀吱呀的,他特意把小车推出去一段距离,再放在路边不碍事儿的地方,然后自己轻手轻脚地折返回来,冷不丁地一推院门。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唐晓还在想应该是自个儿敏感过头了,这念头,还没闪过去呢,就看到宋继言揉着后脖颈,正从柴房里走出来。 第47章 唐晓一愣,宋继言明显也是一怔。 两个人刹那间四目相对,唐晓惊了一跳,说话连连磕巴:“你、你……你怎么真在这儿?!” 宋继言短暂性地惊讶了一下,眼神闪了一闪,之后反而定下神来,相比起来,唐晓似乎更是慌张一些。 “你——你在我家做什么??”唐晓也不是慌,主要是太过诧异,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我都赶你走了!你还跟着我想干什么?宋、宋继言,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昨天赵虎摔跤,唐晓心里就隐隐起了怀疑——丢小石子儿隔空打人,最是宋继言所擅长的。他有几分的猜想,可也是没想到宋继言还真的跟在他身边,甚至是他家里。 唐晓这会儿才算彻底回过神来,噔噔噔就冲过去了,进柴房一看,那个小包袱就放在草垛上,还有点儿塌塌的,明显是被宋继言当了枕头,枕着睡了半宿。 “你怎么这般——”唐晓薅着包袱就跑出来了,指着宋继言,脑袋直泛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骂什么好了。 “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唐晓气得脸通红,一手拎着包袱,另一只手揪着宋继言领口,就把人往门外拽,“你别死缠烂打!!” 宋继言领口都被扯乱了,脸上也没什么大表情,就带着挨揍的伤,唐晓拽他他就跟着走。 唐晓这回是真不跟他讲客气了,门一踹开,包袱啪的就给他扔外面地上了。 “你——”唐晓嘴唇子抖了抖,心一狠,很凶地道,“你滚——你别缠着我!” 边骂,边把人往门外扔。 宋继言沉默着被推出门,唐晓当着他的面,哐当一声又一次撞上院门,连门栓带门锁,挨个儿挂了一遍。 挂完锁一转身,宋继言正好从院墙外翻进来,当着唐晓的面,轻飘飘落了地。 第74章 俩人隔着半丈远,在院子里彼此对视了一眼。 唐晓手心儿里还攥着锁头呢,傻愣愣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低头看看门锁,刚刚一着急,七捆八捆的,门链子都缠到一起了,他扯了扯,愣是没扯开。 扯不开门锁,那俩人岂不是关一块儿了? 其实仔细一想,倒也不算关在一起,宋继言能轻轻巧巧地翻进来,就能轻轻巧巧地翻出去,被关在里头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唐晓把嘴巴抿得紧紧的,脑袋一低,就跟那破锁较上劲儿了。 他正在那儿来回倒腾呢,宋继言悄默声地走过来,伸手在锁头上一按,轻声道:“别弄了,你关不住我。” 听见这句,唐晓心里那个小火苗子,腾地就烧起来了。 “对!关不住你!我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吧?!”唐晓把锁头一扔,伸手就推了宋继言肩膀一把,“你怎么这么厉害呢宋继言!就你会武功是不是?你习武就为了在我儿耍无赖的吗??” 推也没推动,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走,唐晓更气了,可又偏偏没招没治的。亏他之前还觉得宋继言脸皮薄,压根儿就没想过现在会闹成这样,那脸厚起来真的雷打不动的。 唐晓是真没辙了,只能提了裤脚往旁边的台阶上一坐,气得直搓脸。 宋继言走到他面前站定,低头看着他脑瓜顶上的发旋儿,半天才道:“如果打我能让你消气,那你打吧,我不还手,也不会躲。” 唐晓把脸埋在手心儿里,不说话。 宋继言顿了顿,又道:“骂我也可以。” “我不想打你,也不想骂你了。”唐晓埋着脑袋,说话声音瓮瓮的。“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你走吧,行吗?别在我眼前晃了。” 宋继言一阵的沉默,嘴唇抖了抖,又悄悄用牙尖儿咬住,咬得唇色直发白。 “等你气消了,就跟我一起走吧。”宋继言声音沉沉的,“你自己在这里不安全,会有人来寻你麻烦,我不在的话,你自己应付不来的。你和我回青霄吧。如果你还想卖馄饨,那也可以——” “我在这里,有住的地方。虽然只是我租下来的,可我付了租金,我付得起租金。”唐晓说话的调子缓缓的,“我也有自己的小生意,我能赚钱养活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就是一个平头百姓,卖卖馄饨,安分守己。你不在的话,谁会来寻我麻烦?”他停顿了一下,又抬起头,神色带着几分倦怠,慢慢地道,“宋继言,明明你才是那个麻烦。” 唐晓性子慢,说话时也总是温温吞吞的,可说的每一个字,都稳稳扎在宋继言的心尖儿上。 宋继言面子上还在撑,可心里头颤了又颤,其实人已经发慌了。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慌了,但他不能慌。慌了就会失去方寸,阵脚大乱,事情就会慢慢变得无法挽救,这样不行,他一定会把所有的碎痕恢复如初。 他知道自己对唐晓做了错事,他撒了慌,可谎言不能持续一辈子。他想到过两个人的将来,他想找到某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所有事情拨乱反正,不会给重要的人带来伤害,也不必再说一个又一个圆不上的慌。 可关键的时机没有找到,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谎言便在一个始料未及的局面下被啪的戳破了。 他脑子里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他当时甚至不敢去看唐晓的眼睛。 他认了错,也认了罚,罚完过后,总该是有改正的机会。就像在山上时,他做了再大的错事,被罚跪了一夜的祖师牌位,可回过头来,他依然是青霄的二师兄。 宋继言八岁那年便进了山,拜师入门,修行习武,是青霄的二弟子。师父常年不在山上,大师兄带他带的多一些,总是夸他懂事。 其实他不是懂事,他只是知道师兄喜欢懂事的孩子,所以便处处装作懂事的样子。 他也并不是一个天性良善的人,他骨子里留着爹娘的血,对是非对错的界定很模糊,但他行事又不会跳出世俗的条条框框,因为他是青霄的弟子,他有要守的门规,上有师父师兄,下有师弟师妹。 他会一直护着自己的师门,他的师门也永远不会舍弃他,哪怕他做了错事。 可唐晓不一样。 唐晓之前只是一个外人,并不在他的师门里,可以大声指着他让他“滚”,让他离开自己的家,说他明明才是那个麻烦。 宋继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把心中翻涌的不安和慌乱压制下去,神色绷得很紧,否认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说气话。” “是我做了错事,我不该骗你,也不该将你当做……对不起。”宋继言认过错了,可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反复认错,“我以后都不会了,我会好好待你。” 他道过歉,给了承诺,他说以后会好好待,就绝不会让他再受旁人的欺负。 “我是喜欢我师兄,喜欢很久了。”宋继言微微蹙起眉,垂下眼,盖住了眼神里的无措,“可我以后不会再惦念他了,我们好好儿的,行吗?”他咬了咬唇,一下子抬起眼,“我喜欢师兄,可你也有过别人,我们……不可以算作扯平吗?” 第75章 唐晓坐在台阶上,脑袋本来是半低着的,听见这句话,便慢慢抬了起来,神色似乎是有些迷茫,甚至带着一丝困惑。 宋继言和他对视了片刻,眼帘儿颤了又颤,踏前半步,似是想靠近一些:“唐晓,我——”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小石子滚落的声响。 宋继言半侧过头,余光正好和院外的赵虎撞了个正着。 赵虎两只手扒在院墙的墙头上,看了看脚底,又看了看宋继言,干巴巴地笑了笑:“嘿嘿,二位……早、早啊。” 宋继言转过身,那个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嗐……我、我路过。”赵虎有点小慌张的样子,赶紧解释,“我刚刚、刚刚敲门了,你们没听见,我……这个,在路边看见唐老板的馄饨车了,我好心给推过来了,这不……就在门口。” 宋继言看了眼唐晓,唐晓就跟猛回过神似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站得有些快,脚坐麻了,还稍稍打了个小小的踉跄。 宋继言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唐晓很快便站稳了,直直朝院门走去。 宋继言的手晾在半空,稍稍怔了一怔,慢慢垂了下来,跟在唐晓身后走了几步。 “欸……对对,唐晓,给我开门。”赵虎朝着院儿里探头探脑的,脚底下踩着块儿石头,也站不稳,“你车在外头呢。” 唐晓闷头扯了扯门锁,没扯开,宋继言从他背后绕过来,接过手去,小声道:“我来吧。” 唐晓动作一顿,转到一边去了。宋继言拽着锁链摆弄了两下,再咔哒一声,锁头一落,门就开了。 “让让、让让。”赵虎在外头咋咋呼呼地推车进门。他拿不住推车的那个巧劲儿,小车上锅碗瓢盆都被咣当得直震。 “这做生意的家伙事儿,怎么能随随便便扔路上呢,这要不是碰见好心人——”赵虎拍拍胸口,眼神飘来飘去的,左右看了看俩人,“啊是吧?车还你了啊——我这个、这个好像听见你俩吵架呢?倒是也没听见多少,就是——”他挠挠下巴,表情抽动了一下,突然很八卦地道,“师兄是哪一个?我见过吗?” 第48章 他话本来是对着宋继言说的,说到一半,反应过来这边这个惹不起,便追着唐晓去问。 唐晓并不理他,只是在院子里前后左右转了转,又是在门后翻着看,又是在角落里扒拉来扒拉去的。 宋继言闭口不语,但神色绷得紧紧的,明显是动了怒了。 “欸姓宋的你干吗??”赵虎迅速怂了,紧倒步子,赶紧往唐晓身后躲,“我跟你讲,有话说话,别乱咬人啊!” 赵虎躲开了,宋继言走到唐晓面前,想握他的手臂,犹豫了一瞬又没敢伸手,只是低声问:“你想找什么?” 唐晓整个人直愣愣的:“院子里的扫帚呢?” 打理院子的活儿,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宋继言在做,扫帚也都是他收好的,就挂在拐角处的院墙上。 他伸手取下来,唐晓便接了过去,横在手心儿里,盯着发了发呆。 那扫帚是竹枝做的,挺大个儿一把。 赵虎立马觉出不对来了,跳着脚地往后退:“欸欸欸——干什么这是?!我告诉你啊,你、你不想说,不说就是了呗!动家伙算怎么回事儿!” 唐晓抡起扫帚,用足了力气打了下去。 那真不是扫地的劲儿了,那力道就是打。 竹条一猛子抽在宋继言身侧。 赵虎没反应过来,还跟着嗷了一嗓子,往旁边跳着躲了一把,再一看,目瞪口呆的。 宋继言像是也怔住了,半边儿衣摆都落了土,站在那里愣是没动。 “你走不走!”唐晓紧紧抿着嘴,抡起扫帚又是一记抽打,“赶紧滚!脏东西!” 宋继言身上又挨了一记,肩膀跟着一颤,神色也跟着一颤,脸色有些青白,但还是站着不动。 “你想扯平是吧?行,扯平了,咱俩以后都扯平了!”唐晓说一句,就抽他一扫帚,“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就当我从来不认识你,你也别来烦我!” 唐晓本就不擅长吵嘴,话说急了,都有些气短心慌。 好一个扯平。 他是有过过往,可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瞒下这件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真心实意相待的,称得上一句坦坦荡荡。 他自认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哪怕往事有些不堪的回忆,可那也是他人生中不可取代的某一个部分,某一处印记。 不论是哪一段感情,他都能说一句无愧于心。 可宋继言呢,宋继言瞒他骗他,将他当做替身对待,践踏他的一腔心意,如今一句“扯平”,便想抹去所有。 凭什么? 唐晓身边是没有亲人了,可他的委屈,便不是委屈了吗? “我是……有过‘别人’,宋继言……”唐晓深深地呼吸,声音都有些不稳,“你记住了,从今以后,你对我来说,也是‘别人’了,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嘴唇轻轻抖了抖,鼻尖儿隐隐有些泛红。 “你走吧。”他蹭了蹭鼻子,拿着扫帚一划拉,把之前被扔在一旁的包袱扫到宋继言脚下,“回你的山上去,回哪儿都行……别再来了,别再来找我。” 那包袱被竹条划拉得敞了口,里头装着唐晓当初送给宋继言的那身竹青色的素袍。 素袍半散在地上,有些沾了土。 宋继言蹲下身,一言不发地捡起包袱,轻轻拍了拍素袍上的尘土。 唐晓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到宋继言是怎么离开的,但能听到那个很轻的脚步声,渐渐走得远了。 “他、他走了?”赵虎这会儿才敢出声,“他真走啦?” 唐晓没力气搭理赵虎,拄着扫帚指了指门口:“你也走吧。” “我……是吧。”赵虎抓了抓头发,支支吾吾的,“其实我今儿这么早来,是找你有事儿说——” 唐晓抬了抬扫帚。 赵虎话锋立刻一转:“但好像也不是非今天说不可,那什么,要不……要不我改天再来。你车给你放这儿了啊,那我……就先走了,你记着点我的事儿啊,我是真有事找你。” 赵虎嘀嘀咕咕的,自说自话着出了院门。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唐晓像是很累的样子,怀里抱着扫帚,拄在地上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默默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第76章 日子好像稀里糊涂地又回到了过去。 一个人出摊儿,一个人收摊儿。 生意太好,偶尔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唐晓给客人端了馄饨,一回头,隔壁庆嫂家的小桃儿正蹲在炉火旁,用小扇子帮忙扇着火。 唐晓笑了笑,从案台上拿出总备着的小冰糖,接过小桃儿手里的扇子,再换成小糖块:“谢谢桃儿。” 桃儿脸蛋子软软的,舔了舔冰糖,歪着脑袋问唐晓:“宋叔叔呢?” 唐晓蹲在旁边想了想,说:“他回家乡了。” 桃儿好奇地道:“那你不回去吗?” 唐晓愣了愣,笑了:“我的家乡和他的,不在同一处。” 小桃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庆嫂在一旁端出两碗绿豆汤,冲着他俩直招手:“来来来,现在不忙,赶紧过来喝汤,我冰镇过的。” 这上一波的过路客刚走,下一波的人还没来,趁着空当儿,几位摊主凑在一起,喝上一口消暑的绿豆汤。 旁边茶棚的张二爷瞅见了,把惊堂木一撂,也端着空茶杯跑了过来:“添一杯添一杯。” 几个人忙中偷闲,有说有笑。大伙儿聊天,唐晓便在旁边抱着碗安静地听,大伙儿笑得开怀,他便也跟着弯一弯眼。 待日头爬到正当空,小馄饨摊儿收工,唐晓推着小车骨碌骨碌地走。 最近镇上不算太平静,他便还是绕了路从镇外走。路上遇见李老爷子出算命摊儿,俩人碰上了,老爷子瞧瞧他,坐在小摊儿上一抬眼:“小伙子,你这怎么垂头丧气的,也没个精神?过来过来,老头儿再给你卜上一卦。”李老爷子抬手招呼两下,“上回你算的姻缘是吧,这回还想算点儿什么?” “老先生,不用了,让您费心了。”唐晓连忙推拒。 “嘿。”老爷子一抬眉毛,“还瞧不上老头儿我?怎么了?算得不准吗?” “不是不是。”唐晓苦笑了下,低下声音道,“是……是我,弄错了生辰。” “嗐,那都不是事儿。”老爷子睁眼儿瞧了瞧唐晓神色,一摆手,压根儿不在乎那些个,“我说你是天降良缘的好命格,你就是天降良缘的好命格,旁的,都不重要,都不作数。这世道——”老爷子晃了晃头,“好心人就合该有好命。” 一听这个,唐晓微微一怔,然后露出个笑来,实心实意地道谢道:“老爷子,承您吉言。” 小推车吱吱呀呀地又上了路,唐晓慢悠悠地往家走,这一步一步的,总归是离释然更近一上一丢丢。 忙了一整个白天,晚上唐晓睡得便比平时要早上一些。 夜里睡得稀里糊涂的,恍惚间睁开眼,唐晓虚着视线,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见宋继言趴在自己床头,半靠在床边也睡得正甜。 又梦见了。 唐晓微微有些愣神儿,想着放手确实不容易,可能自己真的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了。他便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片刻过后,他这才反应过来似乎不太对劲儿。 他一睁眼,宋继言还靠在床头。 唐晓有点儿懵了,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扭头看了看窗外,窗外月光正亮。 他又把头扭回来,借着月光,探身看了看宋继言。 那看得可清晰了,连对方眼下浮着的两片儿乌青和嘴角未愈的淤痕都能看见。 不对啊,不是做梦啊? 唐晓脑子半天硬是没转过弯儿来。 他在这儿无声惊讶的工夫,宋继言察觉到动静,睫毛一颤,困困顿顿地醒了过来。 “我……吵醒你了?”宋继言声音有点沙哑,揉了下眼睛,才望向唐晓,慢慢坐起身来。 “你——”唐晓一着急,想撩被子起身,结果这动作一大,手腕儿被绷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拴着根绳子。 “啊?”唐晓拽了拽,那绳子另一头不知拴在那里,反正拽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是空的,整个人只觉得茫然。 第77章 “这是……做什么。”唐晓还是没回过神,扯了扯绳子,又回头看看宋继言,满脸的不可思议。 宋继言清醒得倒是比他快,伸手攥住唐晓手腕儿,低头调了调绳结。 那绳结和皮肤之间垫了一小块儿棉布,绳结粗粝,宋继言怕唐晓的手在挣扎时被磨破,特意提前准备好的。 唐晓顺势就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你……你想干嘛啊?你绑着我想干什么??”唐晓这会儿才算琢磨过味儿来,“你、你白天不是走了吗?你还回来……你还……” 第49章 唐晓惊诧得简直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宋继言挨了下推,身形还是稳的,反过手来按住唐晓的肩膀,一下便把人推倒在床上。 唐晓仰躺着,宋继言按着他肩膀,垂眼看着他。 俩人对视片刻,宋继言的神情似是晃一晃,视线慢慢落在唐晓软软的嘴唇上,动作顿了那么一顿,而后缓缓朝下俯了俯身。 唐晓心中一紧,情急之下,破口喊了一声:“宋言!!” 名字还喊错了,唐晓不是有意为之,喊完自己一愣。宋继言也跟着愣了愣,脸上的神色一瞬间似是呆了呆,之后便僵硬地扭开了脸。 他扭过头,想了想,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伸手把被子给唐晓盖好,嘱咐道:“时辰尚早,你再睡一觉,天亮了我叫你。” “我……我还睡觉?我怎么睡?就这么被你捆着睡?!”唐晓都快语无伦次了,又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来,“你到底想干嘛啊?!” “等天一亮,我就帮你收拾东西,你要和我一起回青霄。”宋继言沉默了一下,抓住唐晓的手,又往被窝里塞,“山上空房间很多,有你住的地方。山下的镇子也很热闹,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做你的馄饨生意。”他思索片刻,又道,“我师父……和师兄,不常在山上,但山上还有我的师弟和师妹。他们两个性格都很活泼,有他们陪你,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寂寞。” “我以后的日子,用得着你来安排吗!你是我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唐晓扑腾了两下,可两只手都被牢牢地裹在被子里,挣不脱,又气不过,只能隔着被子用脚去踹宋继言,“我让你别再出现!你听不懂是不是!宋继言,你怎么——这般没皮没脸!!” 宋继言挨踹挨骂也没什么旁的反应,就跟没听见似的,将唐晓的被子转着圈儿掖好,然后自己默默躺到床边上,只占一小块儿地方,也没有枕头可以枕,脑袋歪在一旁,就那么侧躺着望着唐晓。 “我不会让你自己留在这里的,对你来说,这里不安全。”他声音小小的,就跟自言自语似的,“你跟我回青霄,我以后会好好对你。” 唐晓一个外乡人,性子软,胆子小,孤身留在异地,怕仇家,怕衙役,连赵虎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都能平白无故地欺负他。所以宋继言要带他走,带他回青霄。 上了山,青霄便是唐晓以后的家,整个师门都会护着他。 宋继言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边,借着窗外的月光,有些出神地看着唐晓的侧脸。 唐晓眉头蹙得紧紧的,被束住了手脚,还不放弃挣扎,正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的,额发都被拱得散乱了。 宋继言在一旁默默地看。他怕黑,可他的眼睛好,在昏暗的地方也能看得很清楚。 唐晓的鼻梁上有颗痣,生得浅浅的,很小。耳朵上也有一颗,就长在软软的耳垂上。 他就盯着那两颗痣发怔。 其实他并不算是天生善于言辞的性格,可他惯于掩饰自己。从小他便跟在师兄身边打转,师兄能说会道,他就有样学样。大人都不在山上的时候,他便是青霄的二师兄,还要帮忙照顾年幼的师弟师妹。旁人见了,都会夸上一句少年老成,沉稳可靠。 可他心性并非如此,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除了师门,他身边没有其他的同龄人,他没有和“外人”朝夕相处过,便不懂得如何去珍惜,不懂得何为失去,更不懂得怎么才能挽回。 他清楚做错了事情要认错,却不知认错也没用时,又该如何是好。他知道伤害了别人要想办法弥补,可又闹不懂别人连弥补都不要时……他还能怎么做。 他的师父天性豁达,不拘小节,小时候教他习武,从不讲一句废话,秘籍本子扔给他自己去看。他看到不明白的地方了,拿着卷宗去请教师父,师父将本子一甩,还是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动手,以招喂招。他出了错,便会挨打。挨上几回,参不破的便参破了,学不会的也都学会了。 师父师兄都不在时,便是他在山上盯着师弟师妹练功。师弟妹岁数小,练功偷懒,他便罚。罚上几次,该练的便一次不拉地都练下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师弟妹找师兄告他的状,说他太凶。可凶最管用,他手下教的功夫,师弟妹练得最扎实。 言语不管用,付诸行动才是解决事情的关键。 “宋继言,你——你个混蛋。”唐晓挣得气喘吁吁的,像是没什么力气了,骂人的声量都降低了不少,“你凭什么绑着我……” “你只要肯跟我走,我就会解开绳子。”宋继言轻声答道,还伸手拨弄了一下唐晓乱糟糟的额发。 唐晓一定很生气。 他盯着唐晓的侧脸,发了发呆,而后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唐晓的脸颊,小声道:“对不起。” 唐晓胸口起伏了几下,再开口,声音有些颤颤的:“那、那我的馄饨摊儿怎么办?” “可以带走。”宋继言感觉唐晓的语气似乎有所松动,心中一动,坐起身来,“我去租一辆载货的马车,一路走官道,我算过,路上的盘缠刚好够用。等天一亮,我们就收拾行李。” 唐晓被被子裹得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面,眼睛瞪圆了,神色怔怔的,像是一半无奈,一半认了命,磕磕巴巴地道:“那、那不行的啊,我……我面都备好了,明天出摊儿的肉馅也在陈哥那里定好了啊。” 第78章 第二天天将亮,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 宋继言将小车推到院子里,和屋子里的唐晓作别:“你在这里等着,我馄饨卖完就回来。”他想了一想,又道,“肉铺那边我会去打招呼,说你准备回家乡了。庆嫂她们,我也会替你好好道别。你有什么话,想对她们说的吗?” 唐晓站在门口,偷偷揪了揪衣摆,还紧张地擦了擦手心儿里的汗。 “这个,解了吧。”唐晓举起手,给宋继言看他手腕儿上的绳子,“它拴着我,我不方便收拾东西。” 宋继言沉默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唐晓的手腕儿。没解开绳子,只是拽了拽垫在里面的棉布。 “你把早饭吃了,再回去补个回笼觉,东西……留着我回来收拾便好。”宋继言看了看唐晓,俩人昨儿个夜里谁都没睡好,现在一人顶着一对儿黑眼圈。 宋继言脸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青青紫紫的,颜色还要更丰富些。 “我走了。”他再一次道别,侧着身望过来,望着望着,忽地一探身,在唐晓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等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宋继言推着小馄饨车,朝门外走去。 唐晓神态自然地坐到桌子旁,举着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面条。 面是宋继言早上起来特意煮的,撒了青葱,还卧了个蛋,闻着很香。 宋继言推车走出院子,回身关门时,还遥遥地看了一眼,唐晓正坐在屋子里吃面,脑袋压得低低的,看上去是很顺服的模样。他稍稍停留了片刻,便合上了院门。 门外响起哗啦啦的锁门声,过了一会儿,又传出吱吱呀呀的推车动静。 那声响越走越远,慢慢地彻底听不见了。 唐晓猛一下抬起头来,支着耳朵多等了一时,确认外面没人了,筷子一摔,腾地就站了起来。 那碗面条他只是随手戳了戳,哪儿还有心思吃,起身就扥着绳子到处找打结的绳头。 结果绳头是找到了,够不着,栓房梁上了。 那房梁高得很,唐晓仰着脑袋人都愣了,心里头是又气又急。 也不知道宋继言属什么的,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往高处爬?! 没辙也得硬着头皮想辙啊,唐晓挣扎着把桌子椅子都拉过来,可比划了两下,高度是够了,绳子的长度却是不够。 宋继言还不是把绳子直接栓在房梁的正当中,还用柱子绕了两圈。唐晓勉强能在屋子里活动半圈儿,可想再往上爬,便不太行了。 绳子解不开,挣也挣不断,唐晓急得就差拿牙咬了。 可这绳子这么粗,把嘴皮子磨破了怕是也咬不断啊。而且唐晓揪着绳子这么仔细一看,顿时更来气了。这打结的手法,就是当初俩人刚相遇时,他捆宋继言的那个法子啊! 唐晓气得正和绳子较劲儿呢,忽然耳边传来呼喊声——“唐晓~~~唐老板~~~” 那声音悄悄摸摸的,他最初还以为听错了。 “唐晓!!”那声音慢慢大了起来,“欸我说你在不在家啊??” 唐晓一激灵,拽着绳子就往门口跑:“赵虎!!” 院墙外,探出赵虎半颗脑袋:“你还真在啊?我听说你要回老家啊?你、你可别走啊,我还有急事儿跟你商量呢——你赶紧开门。” “我开不了!”唐晓杵在卧房门口大声嚷嚷,“你想办法进来!” “这——怎么进啊??”赵虎像是有点儿懵了,扒着墙头又探了探脑袋,“大哥,门锁着呢!” 第50章 “你想想办法!”唐晓着急死了,心说这破院墙宋继言说翻就翻的,赵虎怎么就进不来,“你翻墙进来!” “我……我翻墙?你张嘴就来啊?!你知道这有多高吗?!”赵虎脚底下也不知道踩了什么,一听这句,起急了,脑袋又升高两寸,“你家的门锁,你过来找找钥匙啊——呃、你……你怎么被捆住了??” 这紧急时刻,唐晓哪儿有心思和他多做解释,只是一个劲儿地喊他翻墙。好在是唐晓急,赵虎似乎比他更急,还真在院儿外垫了不少垫脚石,一个跟头翻了进来。 “啊!!”那也不叫翻,赵虎差不多算是摔进来的,捂着半拉屁股急急忙忙往屋里跑,“唐晓你这是闹哪出呢??” 他呜呜渣渣地冲进屋,拽住绳子就要用力拔,唐晓头疼地推了他一把:“火房里有刀啊!” 赵虎再慌里慌张地去取刀,绳子一隔断,唐晓转身就去柜子里翻包袱。 重要的细软都在包袱里包着呢,唐晓之前做准备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刻派上用场。 他扛着小包袱,又紧急收拾了几件衣服,一道儿带上就要走。 之前时间耽搁得太久,他怕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欸!!你要去哪儿啊?!”赵虎追着他团团直转。 “房子我不租了,你收回去吧。”唐晓翻出门钥匙来,往赵虎手里塞。 赵虎接过钥匙,顺手就扔一边儿了,然后就死扯着唐晓的袖子不让他走:“不是,你跟我说你要去哪儿啊?!去多远的地方啊??去多久啊??” 唐晓看了赵虎一眼,突然想起什么来,又从包袱里翻翻翻,翻出玉佩来,拼命往赵虎怀里怼,“这个还你,我要离开这儿了,不会回来了。” 一听这句,赵虎双眼欻地就发了光了,嘴角一下子就咧开了:“你真要走啊??好事儿啊!” 俩人拉拉扯扯的,已经出了院门。唐晓临走之前,心底到底还是有些不舍,忍不住回头看了院子一眼。 这里虽然不是他真正的家,可到底是陪着他走过了好长一段忙碌却充实的人生路。 他以为自己能在这个地方扎下根,没想到最后还是一片浮萍一场空。 他勒了勒包袱,忍下翻涌的心绪,一转身,急匆匆地踏上了离开的路。 “你要走你带上我啊!我跟你一道儿走!”赵虎拼命撵在唐晓身后,“唐老板,我跟你说,我真是——我在这里要活不下去了,我哥回来了,他看我不顺眼,他要整死我啊!!我真扛不住了,你知道他要我干嘛去么??欸你走慢点儿啊!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啧!你等等我啊!” 第79章 “我大哥在衙门当捕头的,前两年调外县去了,任期满了,这阵子刚回来。我娘跟他告我的状,说我不服管教啊,说家里管不了我了。”赵虎一路上叨叨唠唠的,“你猜我哥说什么?” 他说着说着还卖了个关子,唐晓扛着包袱只顾着闷头走路,哪里有心思搭理他,他也无所谓,自个儿捡自个儿话茬儿。 “我哥说要把我弄到衙门里去??去当差!还是没编制的那种临时帮工!”赵虎嚷嚷着嗓门都大了,还非得绕到唐晓面前来,那架势像是想给自己讨个公道,“我什么身份啊?我去衙门里给人当小催巴儿啊??那不纯受罪吗??我听说他们卯时三刻就要起来晨练啊!!我能吃那个苦吗??” 唐晓跑出来了,但还没跑多远,心里头正紧张呢,这会儿看着赵虎也没啥耐心,直言道:“你别跟着我。” “什么叫……别跟着你。”赵虎眼儿都瞪大了,急咧咧的,“不都说好了吗,一道儿走啊。你还想把我一个人扔这儿啊?我偷跑出来的,让我哥逮着了怎么办??我出门前都想好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反正不留家里遭罪。” 唐晓低着头想绕过去,左走一步右走一步都绕不开,又急又无奈:“你这几天急着找我就因为这个?赵虎,我没空陪你闹,我真的要离开这儿了。” “什么叫闹啊,谁跟你闹了。正好啊,你要走,我在这儿也待不住了,咱一块儿啊。”赵虎硬往唐晓身边凑,“要不你一个人跑外乡去,那岂不是人生地不熟的,现在多好,多个人,好办事啊!” 唐晓心说他在哪儿都是个外乡人,都大差不差,而且……他也是没辙了,只能往好了想,好赖他也不是头一回跑路了,多少是跑出点儿经验来了。 “你要跟,你就自己跟紧了。”唐晓扒拉开赵虎,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劲儿了,抬脚便走,“若是拖我后腿,我就不管你了。” “开什么玩笑,你真当我是草包啊。”赵虎眼见着眉飞色舞起来,屁颠儿颠儿地就往唐晓身后一跟,“欸——不过你还没告诉我,谁绑的你啊?绑你干嘛?是不是那个姓宋的——” 从镇子出发,想往临县走,不外乎就是两条道。 一条是官道,行商的人多走这条道,相对会安全一些,可唐晓的顾虑多,又怕守门的官差盘问,便没作考虑了,而是选了另外一条路。 另一条则是林间旧道。 林道这边来来往往的过路客也不少,就是多了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鱼龙混杂的,进出要多些心思,谨防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唐晓就跟着前人闷头赶路,赵虎在一旁倒是什么都得看上两眼,谁瞅他他瞅谁。唐晓偷偷扯他袖子:“眼睛别总乱瞟,别直勾勾地盯着人瞧。” “嘁。”赵虎还挺不服气,“这帮人,吆五喝六的,准他们瞪我,不准我瞪回去?不就是会武功么,回头小爷我也请个师父,练两下子。” 正说着话呢,俩人走着路一拐弯,前头堵着几个大汉,为首的腰间还带着刀。 待二人一出现,那人手握刀柄,往旁边一指,颐指气使地道:“你俩,去那儿排着。” 唐晓抬头一看,旁边还站着几个赶路人。那几人排成一条队伍,队伍的前头又堵着几个汉子,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张纸,似乎在挨个比对什么。 这拦路的七八个人,全穿着孙家的衣服。 唐晓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可退又退不得,这会儿掉头往回走,恐怕会更加显眼。 况且他也没退路了。 赵虎在旁边满脸不乐意:“不是,孙家的凭什么说查就查——” 唐晓怕他惹事,拽着他走到队伍后面:“低声些。” 赵虎还挺愤愤不平,前头的路人也在小声抱怨:“他们这些大人物丢了东西,找不到,就拿咱们平头百姓开刀出气。” “就是,这都查了多少天了,没完没了的。” “听说这帮人来头不小呢,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还是什么名门。” “有名了不起啊?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嘘——看过来了。” 队伍晃晃悠悠地往前进,唐晓的心跳愈发地快,直到上一个人走了,轮到了他。 “转过去,转过去。”孙家人手里捧着一张画像,朝唐晓甩甩手。 唐晓转身的时候瞥眼看了看,那画像是一张背影图,一看便知画中人是一个年轻男子,腰身笔直,身高背阔的,穿的正是宋继言带回玉玲珑时穿的那身衣裳。 衣裳已经被唐晓烧掉了,灰都撒没了,玉玲珑也早就还了回去。唐晓紧张归紧张,可心里还是有谱的,面儿上看着一点儿不显异色。 唐晓身量不够,明显不是画中之人,没多会儿就被放行了。下一个人是赵虎。 赵虎长得高大,身型也板正,反而被扣在那儿翻来覆去地盘看了好几眼。 唐晓等在一旁,多少有点儿着急了,眼神扫来扫去的,忽地和对面一个孙家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手里也拿着一沓子纸,半举不举的,正对着唐晓的方向。 唐晓不明所以地看看他,他也看了看唐晓,眼神在那沓子纸上和唐晓脸上来回扫了扫,还喊了旁人一起瞧了瞧。 唐晓一下子收回视线,心里头打起鼓来。 他不知道那纸是干什么用的,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也许……也许只是他太过敏感了也说不定? 他正心慌呢,赵虎那头总算完了事儿。 “快点走,别回头。”唐晓拽住赵虎胳膊,脚下紧着倒步子,可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怎么了?”赵虎被揪着快走了几步,还一个劲儿地问,“着什么急呢?” 那两个孙家人行径怪怪的,举着纸又去找了领头的。离得远了也听不清那几人说了什么,只不过唐晓带着赵虎快速离开时,倒是没人上前阻拦。 待彻底脱离了众人的视线范围,唐晓确定自己这是安全逃出来了,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赵虎搁旁边也是一口大喘气,可看那样子,倒像是起了一股子兴奋劲儿。 “哈!什么叫天高海阔!任、鸟、飞!”赵虎叉着腰来了个仰天大笑,“打今儿起,老子就是江湖客!唐老板,走!”他朝唐晓拍了拍胸脯,又比划了一个勒缰绳的动作,“小爷有钱,小爷带你双骑闯江湖!” 第51章 第80章 宋继言推着卖空的馄饨车,走到门外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门是半掩着的状态,院墙里也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他站在门外,直直地定了那么一小会儿,才慢慢推开了门。 院儿里没人,寝室的门大敞着,一把椅子就横躺在门口的位置。 宋继言又多站了一刻,才松了推车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门,低声唤:“唐晓。” 自然是无人应声,他便又进了里屋的门。屋里头一片狼藉,桌子椅子都不在原位,柜子里的衣服被翻了出来,一半被打包带走了,另一半带不走的,便零七八碎地摊在床上。 宋继言呼吸渐渐变得有几分急促,他扭过头,强行收回视线,眼尾却扫见垂在地上的绳子,和扔在一旁的刀。 他手指尖有些发颤,自己用力攥了攥拳,再松开,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院子。 站在院子的正中央,宋继言从怀中掏出一张白色的符纸,折了几叠,立在地上,便是一只纸鸟的模样。 他蹲在一旁,口中默念了什么,并指朝那纸鸟一点,再一抬手,纸鸟似是活了一般,展翅扑棱了两下,却没飞起来。 宋继言猛地站起身,神色晃过一刹那的心烦意乱。他指尖儿一直在不受控的发颤,自己甩了甩手,背身过去,拼命平复住情绪,再回身一指,那鸟儿倏地拍了拍翅膀,一飞冲天。 这种术法是专门追踪用的,宋继言昨天晚上已经在唐晓的身上下了符引,只要在一定的范围之内,鸟儿肯定能带着宋继言找到唐晓。 早上出门时人还在,现在尚且不到中午,就算唐晓在他出门后便挣脱了束缚,收拾东西也会耽搁工夫,时间不够,那人便一定走得不远。 纸鸟带着宋继言一路飞奔,出了镇子,绕过有孙家人把守的林道道口,在顺着旧路,一直前行,最终在一处驿站外停下了脚步。 那驿站落在一处岔口处,东南西北都有路可通。 宋继言赶路赶得急,额角上渗着汗珠,气也喘得急。他站在路口处,对着各个方向转了一圈,纸鸟蔫蔫地趴在他脚下,无力地扑腾了两下,便化回了符纸的模样。 唐晓……应该走不远的,他不会轻功,脚程不快,不可能短短一个多时辰就能跑到追踪术的范围之外。 不可能的。 宋继言越喘越急,越急越喘不过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额角淌下来,渗进眼角里,感觉火辣辣地疼。 心口也疼。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用力,一下一下砸得很重。宋继言抬手蹭过脸上的汗,一向梳得很整齐的背发,被他蹭得散下几缕杂乱的刘海儿。 他不知道唐晓到底会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唐晓会不会回家乡去,他甚至不知晓唐晓的家乡到底在何处。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唐晓关心他的事情更多一些。 宋继言在路口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回了院子。 卖馄饨的小推车方才没来得及收拾,他推车去了后院儿,打上来井水,涮了锅,洗了碗,该晾的都晾上了,然后又进屋叠了床上散落的衣裳。 一切都归置利落了,他坐在桌旁又有些发怔。 桌上还摆着他早起给唐晓做的素面,面没有动,鸡蛋也没吃。 他又愣了愣神儿。 唐晓不见了,他要去找,可他也离开的话,家里留下的这些东西总要有个归处。 他怔怔地想了一想,从怀里又掏出符纸,捏了只传话的鸟来。 那符是师兄走之前留下的。邵凡安怕他们师兄两个再失了联系,便特意给了他几张传话的符纸。 宋继言挂着一张白惨惨的脸,掐了字诀,对着鸟儿画了两个大字——速回。 第81章 陌生小镇的驿站门外,一辆马车歪七扭八地停在道路旁。 车厢帘子晃了晃,唐晓一脸萎靡地探出头来,扶着门框爬下车,歪靠在一边缓了半天,气息虚弱地道:“车还了吧……再坐命都给你了……” “嘿——你这话说的。”赵虎从车夫的位置上探出头来,满脸的愤愤,“骑马你不行,驾车你不会,坐车你还有的抱怨?我堂堂赵家二少爷,现在给你当车夫,我都没说什么呢!!” 这话提起来赵虎就气得慌,当初还满脑子想的什么“双骑走天下,结伴闯江湖”,结果出师就不利,唐晓拿马没办法,他拿唐晓没办法,可路还得紧着跑,他一个被伺候长大的富家少爷,最后只落得个车夫的位置。 他骑过马,没驾过车,一路跑得是东倒西颠的,颠了足足六七天,屁股蛋子都快颠成八瓣儿了,好赖也算是正正经经地逃出来了。 “然后呢?咱去哪儿?是不是先找个地儿歇歇脚?”赵虎听唐晓的,把马车还了,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精神头足得很,“赶紧先找个客栈,我得打热水洗个澡,这都好几天没沐浴了,浑身难受。” 唐晓扛着小包袱,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无奈地道:“你还是先歇歇嘴。” 这一路赵虎哇哩哇啦的就没停过,唐晓听一半漏一半,也啥事儿都不耽误。他注意力都在四周上,一会儿看看来往的过客,一会儿看看街边的小摊儿,心里已经在掂量这小镇子是不是适合落脚了。 “欸,就这儿,这瞅着还像个样子。”俩人走到镇子上,赵虎指着当地最大的一处客栈,“就住这儿了。”说完,便雄赳赳地跨了进去。 大堂里的小二忙迎上来:“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赵虎声儿一扬:“两间上——” “房”字没出来呢,唐晓把他拽到身后去,客客气气地道:“小兄弟,你家掌柜的在吗?劳驾想打听打听,你家后厨还缺不缺帮工?不用工钱,管吃住便行。” 他说着话,看了眼赵虎,赵虎眼珠子都瞪圆了,也瞅着他。 他回过头,继续道:“一共两个人,后厨的活儿都会做。” 小二帮忙去喊了掌柜,赵虎瞪着眼儿直扒拉唐晓,掌柜的出来会了会面,可惜后厨不缺短工,事情没成,唐晓道过谢,拽着赵虎又去找了下一家儿。 “这是干什么??”赵虎着急了,恨不得把兜里剩的那地儿银票都贴唐晓脑门上,“小爷有钱,住得起店!” “钱是你的,不是我的。”唐晓沿街连问了两家儿,被拒了两家儿,叹了口气道,“只出不进,就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儿。” 外乡人初来乍到的,本就不容易找到活计,更何况他和赵虎还是两个结伴的青年男子,赵虎生得人高马大,人还虎头虎脑、咋咋呼呼的,就更难落脚了。 这镇子也不大,半天便走完了一半,最后天色渐晚,两个人饥肠辘辘的,实在走不动了,便在一处有些破旧的小馆子里落了脚。 那馆子的主人是一对儿上了些岁数的老夫妇,老板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跤,腿脚不便,店里一时间便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忙里忙外。 唐晓见状,便紧着问:“老人家,您这儿缺不缺短工?不收工钱,打几日工,管几日吃住便好。” 这也算是恰好赶上节骨眼儿了,老夫妇互相合计了一下,还真给唐赵俩人腾了个小房间出来。 说是小房间,其实就是后院儿一间空置的小屋,家具啥的都没有,倒是算得上干净,被褥也都能备齐全,就是条件有限,只能临时打上两个地铺了。 唐晓什么苦没吃过,这头上有屋顶,身上有被子的,已经是不错的状况了,自然心态平稳。赵虎就不大行了,那脸都快拉到地上去了。 “就睡这儿?连个床都没有?”赵虎满脸的嫌弃,碎嘴叨叨的,“唐老板,我跟着你混,怎么总是睡地上??” 唐晓刚从后院的水井那儿过来,已经梳洗完了,心情正清爽,铺完了自己的床,见赵虎啥也没弄,便顺手也帮他收拾了一下。 “自己去水井那边洗漱,热水就在旁边的盆里,给你留了一半。”唐晓拍了拍被子,“洗完早点睡,明天还有的忙。” “哦。”赵虎应了一声,低头解了两颗扣子,外衫一脱,衣服挂在肩头,自个儿不知想起什么,顿了一顿,然后突然又把衣服穿了回来,目光炯炯地望向唐晓,郑重其事地道:“唐晓,我话可跟你说在前头,我……我那什么,可没有断袖之癖啊。你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可别有什么非分之想。” 第82章 同一天内,邵凡安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太阳彻底下山之前,抵达了目的地。 他翻身下马,缰绳都来不及栓,马儿直接甩给紧随其后的段忌尘,便一猛子冲进了院门:“继言!” 院门没关紧,屋里冷冷清清的,一看便是好几日没住过人了。 邵凡安心中着实一紧。 自从他收到师弟传来的速回二字,之后便再也联系不上人了。他觉出不对,便放下手中追查的事情,带着段忌尘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第52章 “家中没人,唐晓也不见了。”邵凡安环顾四周,对刚刚进门的段忌尘道,“屋子里……应该是整理过行李,收拾得很急,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出了什么事情……” 段忌尘低头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麻绳,拾起来递给邵凡安:“你看这个。” 与此同时,宋继言灰败着一张脸,游魂一般从外面归来,一进院门,耳边恰好听到寝室那边传来的人声。 他颤了一颤,想也未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推门便喊:“唐晓!!” 屋中二人立刻朝他投来视线,邵凡安更是一脸急切:“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宋继言看上去疲惫不已又狼狈不堪,脸色青白,眼下浮着乌青,一双眼睛布着血丝,平日里总是梳得整齐的发髻变得松松散散,整个人似乎好久都没好好休息过了。 邵凡安问他话,他也不答,只是急喘了一口气,像是脱力一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眼神空了空,似是失神,又像是发起了呆。 邵凡安从未见过自家师弟有过这副模样,当下便紧张起来,用力按了按他肩膀,让他振作起来:“你到底怎么回事?”他是真着急了,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个,“唐晓呢?怎么没见到人?” 一听见这两个字,宋继言一下子回过神来,立刻又站了起来:“我要去找唐晓。” “你找什么,你看看那副鬼样子。”邵凡安一把将宋继言按回座位上,“你多久没吃没睡了??你先别急,把话说清楚,唐晓去哪里了?” 宋继言面无血色的,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的?被抓走了?”邵凡安也跟着担心起来,“你把事情经过仔细说给我听,有师兄在呢,你别慌神。” 宋继言又摇了摇头,然后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魂不附体似的望着邵凡安,只是重复道:“我……我要去找唐晓,我找不到他……他不见了。” 就宋继言这个模样,一看便是真慌了神儿了,邵凡安跟着着急上火的,段忌尘杵在一旁,突然扯了扯邵凡安袖子,然后用眼神往房梁上示意了一下。 邵凡安跟着一看,那房梁上用麻绳打了个结,另一头垂在地上,正是他俩方才看到的那一段。 那绳子一看便知是捆人用的,如今唐晓失了踪迹,若是被坏人绑了去,那绳子的另一头,也不该是牢牢固定在房梁上啊? 除非…… 邵凡安脑子里这么一转,再一看自家师弟这个德行,心里突然浮出个猜测来。 “继言,你先告诉我,唐晓失踪……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邵凡安微微一皱眉,“他是被什么人抓走了?还是……让你给逼走了?” 宋继言神情中有一晃而过的恍惚,视线倏地移开了,低声道:“我得去找唐晓,他的馄饨车扔在这里我不放心……师兄,你帮我把他的东西带回青霄。” 就这个转移视线的小动作,邵凡安可见得多了,宋继言打小儿就是这个毛病,一有什么心口不一的情况,或者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的时候,就会习惯性的看别处。 邵凡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宋继言,你来真的?你别告诉我,还真是你把人家唐晓给逼走的??”邵凡安眼儿都瞪圆了,“这绳子——是不是你干的好事??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留下,唐晓会跟你一起回青霄,合着就是这么个‘一起’法啊??绑回去啊??” 邵凡安气大发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桌子震三震:“还让我把人家馄饨车带走?人家为什么维生的家伙事儿都不要了,说跑就跑啊?啊??还不是让你给逼的你个小王八蛋!”说着又要拍桌子,段忌尘在一旁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邵凡安的手。 “训话就训话,拍什么桌子。”段忌尘小声说道,手里轻轻给邵凡安揉了揉发麻的手心儿。 邵凡安哪里有心思管段忌尘,气哄哄地在那儿训师弟:“宋继言,你可真能耐啊,还学会绑人了是不是?前脚儿跟我这儿说知道错了,扭脸儿就弄软禁那一套??哈。”邵凡安都给自己气笑了,“你跟谁学的你??”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一转头,面无表情和旁边的段忌尘对了个视。 段忌尘神色跟着一凛,默默松了手,杵在一旁不说话了。 宋继言半天也没有说话,他压根儿就听不进去什么。 这些天,他就像个没头的苍蝇,整个镇子的附近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唐晓并不会骑马,按理说短时间内应该跑不远的,可他就是找不到,四处打听过了,能用的术法也都用上了,可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任何踪迹。 他怕唐晓万一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被孙家的人抓了去,夜里还曾潜入过孙家的地盘,可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他找不到人,心里头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寻,心里更急,可若是让他什么都不做,就好像是就此放弃了一般,他心中便更是又急又痛,恍如刀割。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放弃的那一方,还是被放弃的那一方。 着急没用,惊慌只会失措,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沉着冷静。他一向自持从容沉着,可真到了这一步,他才知道自己远不如想象中的自若镇定。 “我要去找唐晓……我怕他遇到危险。”宋继言失魂落魄的,脑子里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一句,“师兄……你把他的东西都带回去,我……我会把他也带回青霄的。”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起身便又要出门去找。 “你找个屁,我看唐晓怕你怕得更多一些。”邵凡安起招儿就要去拦宋继言。 宋继言侧身一避,反手一挡,竟然和邵凡安动起手来。 邵凡安气得直原地叉腰,段忌尘哪里见得了有人敢当面和邵凡安动手的,白影一闪,就势冲了上去。 “休来挡路。”宋继言面对段忌尘,可丝毫没有留一手的意思,手指抚上自己腰侧,眼见着就要抽出软剑了,邵凡安一个闪身凑到宋继言背后,干脆利落,一记手刀就对着他后颈砍了下去。 宋继言几天没吃没喝没睡的,本就虚弱得紧,已是仅靠那么一口气强撑着,此时立刻便瘫软下去。 “啧。”邵凡安咋了声舌,一把薅住宋继言衣领,给段忌尘一个眼神,俩人将人搬到了一旁的床上。 宋继言两只眼下黑眼圈重得很,躺在那里也不知是昏是睡。 邵凡安站在床边看着他直发愁:“这下好了,这以后见到唐晓,也甭道歉了,道歉没用,干脆找两根绳子,我一根儿,他一根儿,并排吊人家门口得了。”他说着话,眼儿都发直,“要不再来一根儿,把我师父也喊上,爷仨儿并排挂一起……青霄怎么就教出来这么一个小王八羔子,这不是欺负人么……” “嗯?”段忌尘杵在旁边一下子听到了重点:“我们要插手此事吗?” “这事儿不能撒手不管啊。”邵凡安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总也要想办法确认唐晓安全。” “那咱们之前调查的事情——”段忌尘一愣。 “哎,总之先暂停吧。”邵凡安道,“等他睡醒,缓缓身体,再看看如何行事。” “那、那——那还要带着他一起走吗?”段忌尘背了背手,又是板脸又是抿嘴的,最后斩钉截铁甩出四个字来,“那可不行。” 第83章 天将将亮,唐晓便起床打水洗漱了。 洗完回来看到赵虎睡得正熟,想了一下,还是过去拍他肩膀叫了一声:“起床。” “唔……”赵虎皱着张脸,眼都没睁,轰蚊子似的摆了摆手。 唐晓也不执着,喊不起来便不再喊了,自己收整利落便出门帮工去了。 他没要工钱,就是算好了赵虎大概顶不上什么用场,他自己一个人忙得过来,能换来两人这几日的食宿便成。 小馆子这里的短工也简单,上午帮着老板娘一起备一备菜,忙过中午食客多的那一阵子,下午再去隔壁医馆跑个腿,给带着腿伤的老板取一下药,便再没什么了。 唐晓时间还算富裕,就趁着取药的工夫,在小集镇上转了转。 这小镇子地方小,街上来往的多是本地人,瞧着过路客不算多,镇外也没临着什么四通八达的官道,若是想做回老本行,似是不大容易。 唐晓有些犯了难,合计着,第二天去另一条街那边再仔细看看,便揣着药包回了小馆子。 赵虎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大半天,早待烦了,一看见唐晓,便急咧咧地窜过来:“你去哪儿了?逛街去了?怎么也没喊我?” “喊了。”唐晓进屋洗了把手,“你没起。” “那——那刚什么时辰。”赵虎心虚地瞪起眼,“有卯时没有?天都没亮啊。”赵虎叽叽咕咕的,还挺有理的样子,“衙门晨练都没你起得早啊!” 赵虎拼命给自己找补,本以为唐晓会唠叨他,结果唐晓听完也只是嗯了一声。 第53章 嗯完第二天早上直接叫都不叫了,赵虎一觉睡到大天亮,唐晓那边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人早没影儿了。 赵虎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熬了三天,终于熬不住了,当天晚上觉都不睡了,硬是把唐晓从被窝里挖出来。 “不是,你就把我这么晾屋里啊?”赵虎瞪他那个大眼珠子,脸都快顶唐晓鼻尖儿上了,“你都干嘛去了?不带我啊?” 唐晓这几天把镇子里里外外都跑了一遍,正累得慌呢,哪儿有闲心搭理赵虎啊,推开他就想盖被睡觉。 “欸!你别睡啊。”赵虎上手就撩,都快挤他被窝里了。 唐晓忍无可忍,裹着被子坐起身来,无奈地道:“你干什么?不是知道我喜欢男人吗?” “嘶——”赵虎倒抽一口凉气,蹭蹭缩回自己地铺上,拎着个被单儿往胸前一挡,“你别乱来啊。” 唐晓多一个字儿都懒得说,翻身就躺。 “你这人——”赵虎裹着被子蛄蛹两下,想靠近了又不敢,只能拿手去推唐晓后背,“你不管我了?” “管不管又能如何,你又吃不了苦。”唐晓裹紧了被子,头也不回地道,“待烦了就回去吧,你这一趟出来得也够久了。” “啧,你这话说的。”赵虎还急眼了,“我是跑出来好玩儿的吗??”他裹着被子又蹭了回去,哐当一下躺倒了,想了又想,还抻着脖子补了一句,“我告诉你啊唐晓,激将法搁我这儿不管用。” 赵虎还以为他不肯干活儿,唐晓是在故意拿话激他,可实际上唐晓哪里有工夫琢磨他啊。 唐晓把镇子上转了个里里外外,发现这小地方确实不太适合摆摊儿。不过他帮工这十来天,小馆子的老板和老板娘倒是对他印象很好。 之前还在韩家做小工时,唐晓就在火房跟着师父学过两年,厨艺还算拿得出手,也会做些小糕点。小馆子的老板相中他手艺了,有意想招他留下,这几天正在谈工钱。 小馆子生意不温不火的,工钱便给得不算太多,但这里包吃包住的,一个月到手也能攒下不少,而且相比自己摆摊儿,帮工更省心些,唐晓便惦记着,到时候可以再出去找些兼差,这样还能多拿一份儿钱。 手里攒下钱了,荷包鼓鼓的,才好真正地盘算将来。 他在这边一步一算的,每天都忙得满满当当的,赵虎那边则是要闲到发霉了。 早起起不来,重活干不了,跑堂又端着少爷身份拉不下这个脸,赵虎每天在小馆子里晃晃荡荡的,找个空桌子一坐,抓一把瓜子儿,磕得牙花子直疼。 他闲得无聊,去找唐晓说话,唐晓三句不离一个“你回家吧”。 赵虎这人,打小儿让家里一通儿惯,事情没做成几件,自尊倒是养得挺高。唐晓越是瞧不上他,还越是把他那个逆反劲儿给鼓捣出来了。赵虎心说不就是做小买卖吗,难不成还能难倒他赵二少爷? “你把你那几个点心,一样儿给我装一个。”赵虎特意换了身能撑场子的衣服,还整了整领子,比比划划的,“拿食盒来装,分着装,一个小盘子里装一个。” 唐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顺着赵虎的意思,准备了一整个食盒。赵虎提着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一走一下午,然后一连三四天,每天都得来上这么一盒。 唐晓最初是没空问他,后来也勾起好奇心了,赵虎还神神秘秘的,在那儿挤眉弄眼地道:“你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馆子里忽然来了几个客,还都是衣衫华贵的贵客。 “就是这儿,就是这家馆子,我大老远慕名来的,就好的是这一口儿。”赵虎混迹在那群人之中,就跟不认识唐晓似的,嗓门一扬,“来来来,过来报菜名,把你们这儿最拿手的小吃端上来。”他背着那群人,朝唐晓挤眉弄眼的,“就是那个什么——小馄饨烫肉,是吧?来,按着人头一人一碗。” “呃……噢。”唐晓反应也快,稍愣了一下,便引着众人在馆子里落了座。 他换老板娘出来接待,自己赶紧进去准备肉馅,进屋时还听见赵虎在那桌上大声说:“就这小馆子,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名声都传到我家乡那儿去了,怎么,你们本地人都没听过吗?” 赵虎也不知道打哪儿认识的这群人,一个个的看打扮应该都是哪家的小少爷。几个公子哥儿坐在一桌,有说有笑,连吃带打包的,这一顿下来,营收竟然都快赶上一天的流水了。 关键还是那几碗小馄饨和烫肉,根本没在菜单上,唐晓和老板娘商量着,本来还想按着之前卖馄饨的价钱算,谁知赵虎坐地起价,直接报了个几倍的价格,那群小少爷一点儿疑问没有,付钱付得那叫一个痛快。 唐晓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直拉赵虎袖子:“卖这、这么贵吗?这合适吗?” “瞧你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那点儿钱,对他们算得了什么?”赵虎理直气壮的,“再说了,这一碗馄饨的价格,得刨去成本吧,我在这里头吆喝这么大声,不得算工钱啊?”他说着说着一翻白眼,“哪儿有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再香他也得有人吆喝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唐晓倒是被他这套说辞给逗笑了:“你还懂这些?” “那是,我家可开了不少酒楼,我打小儿就跟着我爹四处转,这点儿算什么。”赵虎忍不住嘚瑟起来,“没点儿能耐,怎么做赵家的二少爷。” “是是。”唐晓笑着夸了一句,“赵二少爷,厉害。” 赵虎也是没想到,唐晓这人说夸就夸的,自个儿还跟那儿小愣了一下。愣完他反应过来了,便颇有几分得意地一仰下巴,笑得好像是有那么点儿帅气的样子,德行劲儿劲儿地道:“瞧好吧,我可不止这点本事。” 第84章 宋继言这一昏过去,足睡了有一天一宿。 他睡得很沉,但并不踏实,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漆黑一片,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那黑暗犹如实质,紧紧束缚住他,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很多声响,有刀光剑影的打斗声,有女人悲戚的啜泣声,时近时远,始终缠绕在他的四周。 他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蜷缩在箱柜之中,听到阿娘重重倒地的声响,然后粘稠而带着腥气的血慢慢漫延到了脚底。 宋继言下意识想退开,向后撤了一步,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梦里的他似乎又一次掉进后山的那个深坑。 额角上流了血,遮住了半边视线。他向上看去,模模糊糊间,头顶隐约透出一丝光亮,像是月亮投下的光斑。 那光斑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一道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从里面远远地传来,调子慢慢地唤他:“阿言。” “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去吃隔壁那条街的蜂糖糕,我也没吃过,听说很是松软可口,到时候一起尝尝。” “那家店的对面,有个空铺子……地方不大,租金不算很贵,我去打听过了,手上的钱再紧一紧,应该能租得起。” “如果顺利的话,就开个早点铺子,不往镇外跑了,到时候咱们两个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累了。” “不过要是你想离你的师门近一些,那……那就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在哪里都可以。” “不用着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你眼睛完全恢复的。” 那光亮慢慢扩散,在黑暗中如太阳初升,晨曦破晓。 唐晓的身影便在这温润而朦胧的晨光中,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他转过脸,笑着喊了一声:“阿言。” 梦醒,宋继言睁开眼。 几天没能好好睡个囫囵觉,这一觉又睡得太久,醒的时候他半天都没缓过神。先是半睁着眼睛,入定了一般,朝着墙壁发了好一会儿呆,而后才慢慢撑着胳膊坐起来。 这一起身,眼尾余光一扫,宋继言这才惊觉,床边还有个人。 段忌尘腰板子挺得直直的,正端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宋继言一张嘴,声音就透着沙哑,“你怎么在这儿?” 段忌尘并不应他,只是一撩衣摆,站起身来,一扬声儿:“他醒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邵凡安端着碗汤面走了进来:“醒了就去洗漱,洗好了过来吃饭。” 宋继言沉默了一下,翻身下床,道:“我要去找唐晓。” 邵凡安瞧他那个死犟的样子就烦,碗往桌子上咔哒一撂,没好气儿道:“张嘴就是这句,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现在知道哭丧个脸到处找人了?早干嘛去了?有本事别把人逼走啊?”他那语速是越说越快,“找找找,你拿什么找?拿嘴找啊?你知道人往哪个方向去了?搁这儿大海捞针呢?我看看你这一天天不吃不睡的,能撑着找上几天。” 邵凡安嘴上开始不饶人了,那就是真生气了。段忌尘站到邵凡安身后,也跟着摆出架势一背手:“你大师兄的话,你也不听?” 第54章 宋继言和段忌尘结过梁子,不大对付,可师兄的话确实还是要听的。他也知道自己心里头已经乱了,想早一天找到唐晓,就得早一天振作起来。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邵凡安口气严肃地训了他几句,“去洗了脸,把饭吃了,吃完过来找我和忌尘。” 宋继言低着头,哑着嗓子:“是,师兄……” 饭后,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 宋继言默不出声垂着眼,邵凡安看了看段忌尘,段忌尘板着脸抿抿嘴,邵凡安朝宋继言那头努努下巴,段忌尘悄悄耷了耷嘴角,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来,放在桌子正中央。 “重华的御灵术,想必你应该知晓。”段忌尘轻咳一声,点了点符纸,“御灵术下,又有许多分支,其中一支,便是专门寻人用的寻踪术。” 宋继言听得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抬起眼来。 “你身上可有唐晓的随身之物?”段忌尘问道,“最好是贴身带过一段时间的。” 宋继言想了一想,低声道:“有。”然后从怀中取出了拴着红绳的玉玲珑。 “嗯。”段忌尘将玉玲珑放置在符纸之上,“我可以将寻踪术传授与你。” 宋继言稍稍一愣,看向邵凡安。 “让你学你就学。”话说如此,邵凡安瞒着师父让师弟私下去学其他门派的招数,多少还是有点儿心虚,便找补了一句,“再说,这也不算乱学,往上捋一捋,咱们从小拜到大的祖师爷,和他们重华的,咳,还不是同一位。” 这话倒也不是瞎掰,因为一些渊源旧事,青霄派和重华派还真算是同属一宗,师出一门,那点儿术法根基都大差不大。 “我教,你学便是。”段忌尘轻声一哼,“只不过丑话要说在前面,我既说要教,便不会有所保留。可这寻踪之术本就极看天赋,我重华弟子能驾驭的也只是寥寥,你学不学的会,短短几日能学会几成,且看你自己造化了。” 第85章 大半个月后。 小馆子的生意明显一天比一天好,唐晓的馄饨和点心都卖得不错,有时候客人多,实在供不过来,赵虎就在旁边抓着下巴瞎出主意:“你限量啊,这哪儿能想买多少买多少的,你就跟老板说,以后客人想打包带走,得按人头算,上座一个人,最多带走两份。” “限量?”唐晓听得一愣,觉得新奇,“客人想多买几份,也不能卖吗?” “物以稀为贵,这道理你懂不懂?”赵虎脑袋一摇三晃的,“不光限量卖,还得分日子。今天卖这个,明天卖那个。来的日子不对,那吃不到,想吃什么,就得算准了日子,不然也是白搭。” “这……这能行吗?”唐晓无奈地道,“我这又不是什么珍馐玉食,就是以前跟着师父学过几手罢了,粗糙得很。” “那怎么不行,就那几个二世祖,天天闲的跟什么似的,别的没有,就时间多。你越不让他们吃到嘴,他们就越好这一口。你得吊他们的胃口。”赵虎一脸“我还不懂吗”的神色,“再者说了,来这街边小馆子,吃的不就是这口平民小食,要吃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你以为他们吃得还少吗?” 唐晓犹豫:“那——” “你别这个那个了。”赵虎昂首挺胸,一拍胸脯,“这不还有我呢,你的厨艺,我的口才,迟早要把老板这家小店的名声打出去。” “你那什么口才,你那不是托儿吗?”唐晓小声叨叨,“这不是骗人吗?” “什么骗人不骗人的,你做饭难道不好吃吗?我哪句瞎说了?那回头客又不是靠我忽悠来的。”赵虎话说一半,左右瞟瞟,也跟着小声叨叨,“回头多攒点银子,咱们出去单干,你当老板,我给你当二老板。” 唐晓听完笑了笑,直摇头:“你这一趟出来也够久了,玩儿够了就回家吧,你爹娘在家会担心的。” “欸你这话说的——”赵虎不乐意了,“什么叫‘玩儿’,我这跟你认真规划将来呢,你当我跟你闹呢?” 唐晓苦笑:“你好好儿的赵家二少爷不做,非得跟着我跑到异乡,做什么小吃店的二老板?” “我——我高兴呗。”赵虎顺手拿起唐晓刚备好的一份糕点,蹲到一边,往嘴里塞,边嚼边道,“你以为二少爷就好做啊?我大哥想做捕快,一扭脸儿就去做衙门当差了,结果把我甩家里了。我爹指望我继承家业,那真是从小给我安排到老,凭啥啊?我就不乐意,那破生意谁爱做啊?没一点儿意思。” 唐晓听出点儿画外音来,手上的活儿没停,顺着他的话道:“那跟着我开小店儿,卖馄饨,就有意思了?” “那可不。”赵虎嘴里鼓鼓囊囊的,说话含含糊糊,“这可算白手起家,我爹当年也是白手起家啊,他能做大生意,我也能。” 唐晓侧头看了赵虎一眼,心里一下有谱了。听这话头,赵虎其实就是跟家里置气,想让他爹高看他一眼。他大哥说是要带他当差,大抵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或者说想带衙门里历练一下,省得这个弟弟让家里一天天的不省心。 唐晓和赵虎相处这么久,差不多也把他当半个弟弟看待了,这时候便想着能劝一句是一句:“你看,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你敢这样,其实不过是因为有家里人给你托底罢了。你和那些有钱的公子哥儿结交,难道就不用花钱吗?” 赵虎和那些人攀交情,在外头也没少请吃酒,他悄悄地不说,便以为唐晓完全不知。 “你那头添着钱,这头赚着钱,这一来一去的,可不能只看进账不看出账啊。你说你兜里的钱是谁给的?还不是你爹给你的。你爹白手起家,操劳半生,不就是为了种棵大树给后人乘凉。你倒好,现成的树荫儿不要,非得去旁边刨小土坑。”唐晓说话调子慢悠悠的,给个巴掌,还得喂口甜枣,“其实你爹把你教得很好,你这不是挺会做生意的吗?非得跟你爹比白手起家做什么?你要是把你赵家的家业做得更大,那岂不是比你爹还厉害?” 赵虎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想反驳,可唐晓好像还夸了他,想得意,可唐晓话里话外都是赶他回家。 他不服气,擦了擦嘴角的点心渣,一猛子站起身来:“你不就嫌我花家里钱吗?我告诉你啊,不花我也能行,给给给,都给你收着。” 赵虎一掏荷包,强行往唐晓身上一塞,梗着脖子就走了。 他身无分文的,还真就硬着头皮在外头蹦跶了好几天。 直到几天后,唐晓下午去给老板取药,回来的半路上,迎头遇见来接他的老板娘。 老板娘很着急的样子,拽着他就急急忙忙往店里走:“小唐,快,快回去,店里有人在等你呢。” “等……我?”唐晓心跳突然慢了一拍,晃了晃神儿,“什、什么样儿的人?” “一个年轻的公子,哎呀——”老板娘比比划划的,嘴拙,直接来了一句,“模样挺好看的。” 唐晓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宋继言的脸。 难道—— 老板娘走了两步,又补充道:“挺有钱的,说是慕名而来,要吃你的馄饨,把咱们店都包圆儿了。” “啊……”唐晓真是登时松了口气,这么有钱,那就不是宋继言了。 俩人一路紧赶慢赶的,终于到了店门外。 药包被老板娘接过去,唐晓顺手摘下门后挂着的围裙,一边进门,一边低着头往腰上围。 他着急去开火做饭,本想直奔后厨,头都没抬,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很熟悉的声音:“——馄饨加烫肉,我家乡那边也有这种做法。” 唐晓系腰带的手忽地停住。 “哈哈哈,那韩兄你这趟可真是来对了,这店里,就是馄饨烫肉最出名。”赵虎笑声爽朗,“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尝尝,看看味道地不地道。” 唐晓动作有些僵硬,可还是慢慢地转过了头。 “嗯,好。说来我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吃到了。”那声音顿了一顿,一字一字地道,“很是想念。” 隔着半个馆子,唐晓和声音的主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缓缓一笑,眉清目朗:“好久不见,唐晓。” 第86章 盛夏的季节,正是天热气燥的时候,可唐晓呆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下腾起,一瞬之间,四肢百骸都变得僵硬起来。 他的心脏似是漏跳了一拍,然后便咚咚咚地一下重过一下。他本能地避开眼,但刚转过身,便听到赵虎在身后唤他:“怎么——韩兄,你们认识?这么巧的吗?唐晓!快过来!” 唐晓站定了没动,只听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而后赵虎的声音也越凑越近:“欸,叫你呢,怎么不理我们,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朋友?” 唐晓低着头没回话,只是握紧了自己的手。他手指尖儿一直在不受控地微微发颤。 “唐晓。”另一道声音响起,就在唐晓的背后,“别来……无恙。久未相见,可不可以,和我单独聊一聊。” 第55章 唐晓垂着脑袋还是沉默,赵虎在一旁看得直着急,上去拽住唐晓胳膊肘:“你说话啊,你俩不是认识吗?你怎么这么墨迹。”他说着话,还凑到唐晓耳边嘀咕了一句,“这人看着可挺有钱的啊,你有这么有钱的朋友怎么不早说。从他兜里随便套点儿银子出来,咱俩开店的第一桶金不就有了吗!” 唐晓心乱如麻的,压根儿没听清赵虎吹得什么耳旁风,只是惊得躲了一下,还朝那个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下意识看了对方的脸色。 那韩姓公子的视线,就落在赵虎仍然拽在唐晓胳膊的手上。他不说话,只是屈指在下巴上点了点,忽然笑了一笑,作恍然状:“原来,赵公子也是唐晓的好友。”他似是想了想,“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好友。既然如此,不妨一起坐下吧。人多,才好热闹起来。” “啊——那是那是。”赵虎瞟了一眼唐晓,心里惦记着姓韩的兜里的银子,又嫌唐晓太过木楞,便一边朝唐晓挤眉弄眼,一边招呼韩公子道,“那什么,唐晓后厨还有活儿,没忙完呢,咱俩先吃,边吃边聊。” 一听这个,唐晓像是激灵一下,整个人回过神来。 “你先、你先出去一下。”唐晓推了赵虎一把,小声说话,“在外面等着。” 唐晓怕得厉害,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和赵虎没关系,他不想牵扯进无辜的人。 赵虎走出去关上门,唐晓心里打了半天的鼓,这才撑起胆子来,回头喊了一声:“少——韩、韩公子。” “你我之间,已经这般生疏了么?我还是习惯你叫我溯衣。”韩溯衣似是苦笑了一下,随手拽过一把椅子,坐在唐晓身前,微微仰着头,自下而上地看过去,“你离开以后……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他说话声音很轻,口吻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感觉,“唐晓,过去这么久了,你还在记恨我吗?” 他伸了伸手,想去碰唐晓的指尖,唐晓颤抖一下,猛地甩开。 韩溯衣神情间闪过一丝落寞:“唐晓,之前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是我的错。” 唐晓下意识皱起眉:“别再说了。”他紧张地攥住手心儿,“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那你……能原谅我吗?”韩溯衣抬起头,额发微微向脸颊两侧滑开,露出了半边眉梢,“之前的事情,就都过去了,我们谁都不提了,好不好?” 唐晓本是侧着身,低着头,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忽地看到他眉毛上留下的一个小伤疤。 那伤疤断开了他一小截眉尾,末端收在眉骨上,再往下不到半寸,便会伤到他的眼睛。 唐晓愣了那么一愣,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他流着血的半张脸,还有自己手中带着血迹的玉砚台。 唐晓吓得一哆嗦,转身就想往外走。 “唐晓。”韩素衣一下子站起身,但并未追来,只是扬起调子,从怀里掏出一物,“我有东西还给你。” 唐晓都走到门边了,准备开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一眼,便看到了韩溯衣手中的身契。 “这是你在韩府的卖身契,当年……便应该还给你。”韩溯衣将契纸放在桌子上,朝唐晓的方向推了推,“当年……是我做了混账事,我现在把它还给你,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们……一切重来。” 第87章 唐晓怀里揣着卖身契,手心紧紧攥着衣领,一路紧赶慢赶回了小屋。 赵虎比他先进屋一步,听见动静一回头,看见是他,立马一脸八卦地围了过去:“欸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跟你那个姓韩的朋友多叙叙旧?你打哪儿认识的这么有钱的主儿啊?” 唐晓不言语,也压根儿没心思听赵虎说话,整个人心脏砰砰直跳,就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他关好门,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身契。那契纸被他隔着衣服攥得皱皱巴巴的。他仔仔细细地展平了,压在桌子上,看着那纸上画押的拇指印,还有他当年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 那字体还很稚嫩,那会儿他才多大?应该还不到十岁。就按着十岁算,到如今,便是整整一十七年。 一十七年,他终是恢复了自由身。 唐晓愣愣的,都有点晃神儿。 “契约书,本人,唐晓,于今日起,卖身于韩——”赵虎见他不说话,便抻着脖子在旁边一字一字儿地读。唐晓让他这么一搅合,顿时回过神来,拿起卖身契便欻欻欻撕成好几条。最后还嫌撕得不够碎,点了个蜡烛,烧成灰烬,这才作罢。 赵虎在一旁都看愣了,半晌,作恍然状:“噢!唐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从韩溯衣府上逃出来的啊,你是个逃奴啊——啊!” 唐晓一胳膊肘怼在赵虎胸口上,恼道:“我给自己赎过身的!” “赎过身他扣着你卖身契啊?他看着不大像缺这点儿银子的——欸行行行你别不高兴,我信你成吧?我肯定跟你一头儿啊。”赵虎一边皱着脸揉心窝子,一边在旁边絮叨个没完,“那他来这儿是演的哪一出啊?良心发现给你送卖身契来了?不是吧,他说话那个调调,啧,我觉得不对味儿。”赵虎抓了抓下巴颏,斜眼儿偷摸看了唐晓好几眼,“他是你少爷啊,还是你相好啊?” 唐晓手上本来忙活着呢,听见这句忍不住侧头看了赵虎一眼。 这视线一对上,赵虎立马来了精神:“不对啊,你几个相好啊?那姓宋的不也——嘶,唐老板,你可以啊,看着一脸老实巴交的,实际上手段了得啊?” 唐晓瞅了他一眼,这下是真懒得搭理了,扭回头来继续收拾行囊。 赵虎提起宋继言,还给自己提来气了,在那儿抱着胳膊碎嘴道:“你说姓宋的哪点好,你看上他?要钱没有,脾气硬臭,你总不能就看上那一张脸了吧?要我说,这只看脸可不行——诶等等!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等天一黑,我就离开这里。”唐晓手脚麻利,嘁哧喀嚓在包袱上一打结,一抬头,问赵虎,“你走不走?” “我——”赵虎眼儿都瞪大了,“走?为什么走?又要走哪儿去?你这一走,我这半个月不白干了?我刚打好的人脉,我、我不走!” 唐晓只问了一遍,再之后,便扛着包袱靠墙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了。 他心里特别紧张,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遇见韩溯衣。 其实逃跑的这几年,他也曾心惊胆战地幻想过被抓的场景,可无一例外,都是以逃奴的身份被衙门抓住的。兴许还夹带着他以下犯上,偷袭少爷的罪责。 可他万没想到,韩溯衣会亲自找上门来,还贴身带着他的身契。 虽然见面就道了歉,甚至对方还将身契还了回来,可唐晓心里头就是觉得不踏实。 这几年里他经历得实在太多,往日种种,已若隔世,纵然如今二人再重逢,彼此间已是陌生大过熟悉。他不明白韩溯衣究竟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刨去那点儿旧事,他俩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交情的。 可韩溯衣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在还了身契之后,他便主动起身告辞了,说是在隔壁的客栈落脚,会在此地停留一阵,还将小食馆包下数日,言下之意,肯定还会和唐晓多作接触。 唐晓掰扯不清楚眼下的情况,跑字当头,便本能地想远离是非。 想跑就趁早,唐晓多一天都不耽搁,当天晚上入了夜,摸着黑就要走。 走之前,到底还是不放心,特意在赵虎跟前儿又问了一句:“你跟不跟我走?不走的话,荷包还你,你的玉佩也在里头。” “嘁,没我跟着,你路上哪儿来的盘缠?”赵虎真是给台阶就下,一点儿不矜持,起身就要跟。 他也没啥可收拾的,两袖空空,说走就走,值钱的玩意儿都在唐晓身上呢。 俩人偷偷摸摸的摸出门去,唐晓还在桌子上给老板和老板娘留了张字条,这几日的工钱都没来得及要,走得急匆匆的。 “要我说,你这胆子就是属耗子的。”赵虎老大不乐意,猫着腰跟在唐晓身后,嘴上不闲,“咱又没偷没抢的,干嘛非得摸黑走?做贼似的。” “闭嘴。”唐晓小声道。 “欸,你还不让我说了,我怎么就——”赵虎本来声音压低了,说着一半忽地嗷一嗓子,“啊!!” 唐晓惊了一跳,猛一回身,此刻整个餐馆忽地亮起烛光,赵虎让两个黑衣大汉死死压住肩膀,大厅门口的位置更是齐刷刷地站了一排黑衣人。 韩溯衣坐在正当中,神色随着烛火一齐晃了又晃。 “我知道你会离开。”他似乎笑了一笑,整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可没想到你第一天便想着离开。” “你、你先放人,你先放开他。”事发突然,唐晓还是懵的,可还是下意识先去救赵虎。 “啊!!疼疼疼。”赵虎被绞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的,“你大爷的!敢动老子!知道我哥是谁吗!!” 第56章 唐晓想靠近赵虎,可却被几个黑衣人强行隔开了,他紧张得要死,想抓点什么防身,环视一圈,这才发现大厅都被腾空了,身边空荡荡的,连把趁手的椅子都没有。 “唐晓,回家吧。”韩溯衣起身朝他走来,脚步越逼越近,“先随我回去,其他的,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开心,都可以听你的。” 唐晓心脏砰砰跳,砸得心口直疼。他半侧过身,身后的去路被两个黑衣人团团堵住。他转过头,韩溯衣已经走到了身前。 旧时不堪的记忆在眼前飞速闪现,他进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呼吸也变得急促。 “听话些吧。”韩溯衣眼神阴鸷,朝他的脖颈伸出手。 正在此时,屋里的烛火倏地齐刷刷一晃。 一道人影,风似的旋进场内,唐晓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腰上便被一股大力勒住。 他没站住,一头砸进来人的怀中。 耳边这时才响起几声黑衣人倒地的痛呼声。 “理他远点。”宋继言的声音冷冷的,在唐晓的头顶响起,带着胸腔的共鸣,瓮瓮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第88章 唐晓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整个人没回过神,下意识地小声唤了一句:“宋言……” 宋继言微微侧了下脸,又忍住了没去对视,只是捏了捏唐晓肩头,长臂一伸,将他护到背后去,低声道:“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别过来。” 韩溯衣站在二人对面,神色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变得阴沉。背后的黑衣人迅速包围上前,他退至人后,身影渐渐埋进阴影里,只剩一张阴恻恻的脸,被旁边桌子上摇曳的烛火映照着。 “别动唐晓。”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恹恹的,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狠厉,“其他的人,生死不论。” 唐晓心下一惊,紧张地喊:“宋言——”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宋、宋继言,你小心——” “干什么?!”赵虎的嗓门一时间压过了所有人,“说的什么屁话?!还有没有王法了——”他被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钳着肩膀,死死按在桌子上,还扑腾着拼命要抬起头,“姓宋的——还等啥呢!!还不快点儿动手!!救命啊——” 话音未落,离宋继言最近的三个黑衣人同时发难,齐刷刷攻向他的面门。 宋继言不避反攻,揉身而上,抵住其中一人的当头一击,反手一握,擒住那人手腕儿,再一施巧劲儿,将人拖至身前,恰好挡住第二人的来袭。 那人掌风将至,眼见着要打到同伙身上,露出一刹那的迟疑。宋继言躲开第三人的连招,抓住第二人的破绽,猛地击出一掌,那人倒退着飞出,正好砸退了再次进攻的第三个人。 几招之间,三个黑衣人接连倒地。 赵虎都快让人压成馅饼了,还在那儿叫好呢:“好!!打打打!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娘诶!!” 唐晓原本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嘴巴紧闭不敢出声,生怕让以一敌多的宋继言分神,手心里攥得全是汗。他一直紧张地两头看,宋继言那边倒是没落下风,可赵虎那头却是银光一闪。 看押着他的黑衣人似是被惹得恼了,从袖口一抽,抽出一把短刀,一手按住赵虎的手腕,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对准他的手背,看那样子,像是想要将他钉在桌子上。 “啊啊啊——”赵虎吓得一阵大叫,“救命啊——” 唐晓都快把心脏从嘴里吐出去了,脑门一热,抄起一旁的板凳就一猛子冲了过去。 他不声不吭的,愣是一点儿多余动静都没有,几步冲到那人身后,手起凳落,朝着那人的后背就重重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凳子砸得直接分了体,那人身子一软,登时滑倒在地。 赵虎趴在桌子上,紧跟着一哆嗦,眼儿都瞪大了。 钳住赵虎的另一个黑衣人明显也跟着一愣,下一刻才缓过神来,朝着唐晓便冲了过来。 唐晓也没后招儿了,急得转头就要跑。那人动作却比他快得多,眼见着要一把抓到唐晓的后衣领。 说时迟那时快,宋继言在大厅的正中央,本来正被更多的黑衣人团团围攻,他从人影的缝隙中看到这一幕,躲开身后偷袭的一瞬间,腰身一拧,整个人翻身而起,反手从腰间抽出软剑。 那软剑银蛇一般,周身真气充盈,出刃的霎时间,黑衣人纷纷痛呼倒地。 宋继言破除重围,脚下一点,施展轻功,只一眨眼便冲到唐晓身后,再一抖剑刃,那软剑便犹如活物,紧紧缠绕在黑衣人伸向唐晓的手臂上。 宋继言反手一甩,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扔回了人群之中,软剑颤过的那条手臂软塌塌地垂在身侧,已是不能再动弹了。 几番激战,黑衣人中已经倒下一半,另一半还能站着的,都亮出了短刀,可彼此间看来看去的,看样子都有些犹豫不前。 韩溯衣远远站在最后方,视线慢慢扫过宋继言和赵虎,最后落在唐晓身上,神情随烛火阴晴闪烁:“把唐晓带回来,今晚的赏金翻三倍。” 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群黑衣人一反先前的疲态,手握刀剑,齐齐应了一声:“是!”而后群起而攻。 宋继言一甩银刃,迎身而上。 唐晓浑身都是冷汗,方才吓得够呛,可这会儿仍是一咬牙,硬是把魂儿都飞了的赵虎拽了起来,拉着就往柱子后面跑。 他俩不会武功,也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别拖后腿。 赵虎这会儿才算缓过劲儿来,抱着唐晓胳膊就嚎:“唐晓,唐老板——唐晓哥!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哥!呜——” 唐晓让赵虎连晃了好几下,愣是晃出主意来了。 他探着脑袋左右看了看,又回头瞅瞅。 “别嚎了!赵虎,你仔细听我说!”唐晓抓住赵虎衣领,强行让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你看到你左边的桌子了吗?那上面有根蜡烛,一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就冲过去,把蜡烛吹灭。听见没有?数到三,吹蜡烛。我去吹右边这根。”唐晓说到一处位置,就拽着赵虎,左摇右晃的,让他亲眼看见,“吹掉蜡烛,屋子里突然变黑,眼睛适应黑暗需要一段时间,你就抓紧这个时间,从后门离开。听懂没有?这地方咱俩最熟,他们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找到后门的位置。” “啊,那、那宋言怎么办?”赵虎都快六神无主了,意外的还挺讲义气,这会儿还能想着宋继言。 “他夜视很好,我留下喊他,你先跑。”唐晓记得宋继言在黑暗里看东西似乎很清楚,“如果我们没跑掉,你就报官。你哥不是衙门的吗?你喊他来救我们。” “啊??那、那怎么行?”赵虎梗着脖子,“要走一起走啊——” “一,二……”唐晓回过头,看着宋继言那边刀光剑影的,一攥拳,“三!” 俩人同时向两头冲去,一人抓住一根蜡烛,同步吹灭,顷刻间,整间屋子暗了下来,唯有靠近窗口的位置还能透出几分月光。 黑衣人中倏地发出一阵骚动,唐晓摸着黑小心翼翼走到墙边,小声地唤:“宋继言、宋继言!” 阴影中人影幢幢,似是有什么在眼前涌动,唐晓好像看到一对儿金色的小铃铛一晃而过,紧接着,胳膊便被一把握住。 “啊!”唐晓吓得小叫了一声。 宋继言的声音立刻传来:“是我,别怕。” “走!”唐晓马上攥住宋继言的手腕,拉着他往后门的方向走,“你跟着我。” 后门外连着一条小走廊,再往外是一处暗巷。 唐晓急咧咧地往外跑了两步,还没跑出巷子,后门那边便传来了嘈杂的追赶声。 “他们、他们追过来了。”唐晓这个着急,那些人追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 “欸!欸!这儿、这儿!”赵虎的声音突然从头上传下来,“往上看!” 唐晓一抬头,赵虎支着胳膊架在墙头,正朝他俩拼命招手。 “快翻过来!这儿有块空地,特别隐蔽!”赵虎连比带划的,还试着伸手去拉唐晓。 唐晓正要去够呢,后腰突然被一把揽住。 宋继言抱住唐晓,一个借力,左墙蹬右墙,再一拧身,便带着人跃进墙内。 那地方确实够隐蔽,就是一处小夹角,四面都是墙,挤三个男人,已经差不多满满当当的了。 唐晓背后贴墙,面前站着宋继言,俩人差不多算是胸口贴胸口。 他这一抬头,正和对方撞上视线,这才算是真正地再见了面。 小一个月的时间没见,宋继言看上去像是瘦了些,脸颊窄窄的,眼底还泛着青,似乎没怎么休息好,头发丝儿也七垂八翘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整个人还风尘仆仆的,状态透着一股子疲惫感。 就是一双眼睛,特别特别亮,细细长长的,就那么盯着唐晓看,一眨不眨的。 第89章 唐晓一愣,这时候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宋继言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第57章 他想说些什么,可这会儿明显不是能好好说话的时刻,便只能和宋继言无言相对。 无言相对,换个说法就是彼此对视,但他俩之间的关系,好似也不该是这般能两两相望的样子。唐晓又愣一愣,两只手先前还揪着宋继言衣摆,这会儿赶忙也放下了,就规规矩矩垂在身体两侧,嘴巴抿成一条线,脑袋也跟着微微垂了下去。 宋继言的视线始终落在唐晓身上,两只手拄在墙边,手心儿抵着墙,就撑在唐晓的肩膀旁边。 想捏捏他的肩头,稍作安抚一下,不敢。想悄声在他耳边说点什么,也不敢。宋继言就盯着人家脑袋顶上的发旋儿看,静悄悄地看,神色有点儿呆呆的。 呆着呆着,旁边多出一道视线来。 宋继言微微侧头,表情一下就冷了,沉默地看向一旁挨得极近的赵虎。 赵虎摇头晃脑的,看看宋继言又看看唐晓,再看看唐晓又看看宋继言,就差把八卦俩字儿刻脑门上了。最后兴许是看出宋继言脸色实在难看了,赵虎耸耸肩又摆摆手,又举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比划道:“嘘。” 这夹角拢共就巴掌大点儿,一边还堆着些木箱杂物,剩余的地方杵三个男人就差不多是极限了。唐晓和宋继言面对面挤在一起,赵虎就只能面朝着他俩杵在隔壁了。 不过这窘境没持续太久,墙外很快响起追来的脚步声,还伴着嘈杂的人声。 “这儿有条路!是条暗巷。” “能通向外街,他们朝这边跑了!” “快追!” 脚步声渐渐涌向街头,三个人保持安静,小巷子里再度归于寂静。 唐晓扭头朝墙外望了望,但墙高,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宋继言轻轻碰了碰他胳膊,示意他往里站站。 “我去外面看一看。”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墙外,轻声道,“你在这里等,别着急出来。”说完便一蹬墙,身手利落地翻了出去。 暗巷里空无一人,宋继言收住气息,巷头巷尾都转了一圈,还回小馆子里探了一眼,确定安全了,这才折返,唤道:“唐晓,没人了。” 话音一落,唐晓立刻从墙里探出头来。 他脚底下踩着木箱子,赵虎拽着他衣摆呢。“好了好了,可以翻出去了。”唐晓给赵虎传了话,手扒着墙头,一翻身,就一屁股坐在了墙边上。 宋继言在下头朝他伸出手:“下来,我接你。” 唐晓稍微犹豫了一下,也没拒绝,一探身,扶住宋继言小臂,借着力便跳了下来。宋继言下意识去扶他的腰。唐晓一落地便退了开来,低着头,道:“谢谢。” 宋继言动作一顿,将手收回去,低声道:“不必和我这般客气。” 唐晓抠了抠手心儿,摇了摇头:“我是谢谢你……方才出手,救了我俩。” 宋继言没回话,俩人杵在原地安静了一小会儿,宋继言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唐晓低着头没言语,宋继言也猜得出:“是你之前……那家的少爷?” 唐晓还是没说话,宋继言也跟着沉默了起来。 他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有好多话想说。一见面就看到唐晓遇到危险,又有好多话想问。可唐晓这会儿不抬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他便不敢说也不敢问。他原本并不是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可一见到人,脑子便凝住了,嘴巴也不灵光了,什么游刃有余,什么得心应手,全没了,就只会一声不吭地在这里自乱阵脚。 他想问唐晓为什么说跑就跑,跑得头也不回。他其实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就是想当面问,想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问唐晓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自己。 他还想问那个什么少爷,为什么还在对唐晓穷追不舍的。这么多年没见了,唐晓心里真的没有那个人了吗?一丁点都没有? 还有赵虎。唐晓逃跑,为什么会一路带着赵虎。两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要好了? 宋继言一脸寡言的,看着像是在沉思,实际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想问的全问不出口,自己垂头沉默了半天,沉出来一句:“那些人抓不到你,肯定不会轻易作罢的,你……你这样很危险,跟我……跟我回青霄吧。” 唐晓的脑子也正乱乱的呢。 这一晚上发生得实在太多,他脑瓜仁都是一跳一跳的。 他完全没想到韩溯衣会找到他,关键是,他甚至没想过对方居然时至今日还在找他。事发突然,他是真的被方才的阵仗吓了一跳。他有点儿后怕,脑子懵懵的,现在还没想好将来的日子究竟何去何从,可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谢谢你的好意,我、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为什么?”宋继言让唐晓的脑袋晃得心里头闷闷的,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就连回绝,唐晓都是低着头的,也不肯看他,更不肯和他走。 “你现在还不清楚你的处境吗?”宋继言咬了咬唇,眉头微微蹙着,“我可以保护你,我——” “你——”唐晓突然扬了扬声调,打断了宋继言的话。 他刚被宋继言救下,本不想说这种话,可话总憋在心里,又实在是太过苦闷。 日子过得苦,情路坎坷,也是处处尝尽苦楚,唐晓不明白,为什么苦头总是他在吃。 他的小馄饨摊儿原本开得好好的,怎么就被逼得跑出来暴露了行踪。 “你……你负我,伤我,还把我绑起来,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唐晓的声音越说越小,却是字字清晰,“那你和那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第90章 这话音儿一落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对面半天没个动静,唐晓默默抬了抬眼,就看到宋继言半是怔愣,半是错愕的神色。 两个人的视线不期然间撞到一起,宋继言这才像是刚晃过神,先前的表情一瞬间收敛下去,眼神偏开了,扭过头,那股子执拗的劲儿好像又浮了起来。 他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一味地偏着脸,胸口上下起伏了一下,眼帘儿颤了又颤,看上去有几分委屈和不甘。 唐晓干巴巴地瞅着他,悄摸摸地抠了抠自己手心儿,心里头莫名就被揪了那么一把。 他心想,宋继言刚刚救下自己,转脸儿他就说了那样的话,是不是……真的把话说得太重了? 可说都说了,他也不想再收回去……他也不好受呢。 俩人一时间都沉默着,忽然墙外传来一声咔嚓。 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过头,赵虎正扒在墙头,一脸的津津有味:“脚下的箱子,没踩好,你俩说你俩的,嘿。”他还乐了那么一下,“没事,我在墙上还撑得住,不用管我,你俩接着聊。” 宋继言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唐晓也有点儿尴尬的意思,赶紧朝赵虎伸出手:“你赶紧翻过来,这地方不够安全,得快点儿离开。” 一听不安全,赵虎闲话也不听了,吭哧吭哧就往墙头上爬。唐晓伸着手准备接他,一旁的宋继言直接一个小轻功,登高一跃,揪住赵虎衣领,就把人给带了下来。 “哎呀!”赵虎两只脚都落了地,上身还摇摆了一下,一稳住,便一巴掌拍在宋继言肩头,“姓宋的,还是你好使!” 宋继言看了他一眼,他笑嘻嘻地道:“这我必须说句公道话啊,你跟韩溯衣——就是刚才那个活阎王,那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他将胳膊肘往宋继言肩上一架,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可比他穷多了。” 唐晓在旁边也没看清宋继言干什么了,就听见赵虎一声痛叫。 “啊!!松手!!”赵虎一下子弯下身,手腕让宋继言擒在背后。 “你俩别闹了。”唐晓赶紧拦了一把,赵虎跳着脚躲到他身后,他拽住赵虎袖子,看了眼胳膊,话是对着宋继言说的,“……你、你总欺负他做什么。” “我……”宋继言吃哑巴亏,眼神落在唐晓拽着赵虎袖子的手上,一时失语。 这小巷子到底还是不安全,谁也不知道那群人抓不到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唐晓带着赵虎,回去捡起半路丢下的包袱,便急匆匆地从小镇里离开了。 这次穿的是小树林子,没敢走大路,启程时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留下一点踪迹。 赵虎一个劲儿地问:“咱这回去哪儿啊?” 唐晓这次心里是真没谱了,走上几步,便回头看一眼。宋继言就在俩人身后跟着呢,也不言语,就隔着那么几丈远。 “你别跟着我了,你回山上去吧。”唐晓皱巴着一张脸,朝宋继言甩甩手,“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唐晓停,宋继言便也停下步子。俩人就离得不近不远地互相看着。 “你走吧。”唐晓一个劲儿地赶他走,“我不想看见你。” 唐晓的话似乎起了点儿作用,宋继言稍稍有些迟疑,脚下站定了没有动。 第58章 唐晓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次再上路,宋继言站在原地,似乎真的没再跟上来。 赵虎在一旁抻着脖子:“还真不让他跟着啊?” “嗯。”唐晓点点头,边走边探路,“你也回家吧,你出来的时间够久了,闹脾气也有个限度,家里人会担心的。” “这会儿赶我走是吧?”赵虎眼儿瞪溜圆,“我告诉你,我赵虎别的没有,就是俩字儿——仗义!你把宋言赶跑了,又把我撇下,那姓韩的要再找到你,抓你不跟抓小鸡崽儿似的?” 唐晓无奈地乐了乐,没想到赵虎这人还真挺够义气的。他寻思着,这荒郊野地的,总不好让赵二少爷一个人返程,便想着不如走到下一处镇子,寻着驿站了,再好好儿地劝他回家。 俩人在野树林子里穿行,走也走不快,岔路还特别多。 赵虎见到岔口就要问唐晓走哪条,唐晓也没啥主意,就想着干脆听天由命了。 他背着身,朝身后胡乱丢石子儿,小石头滚到哪边走哪边。 那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唐晓听那动静像是往北边儿去的,结果一转身,小石子骨碌骨碌往东滚了滚。 “嗯?”唐晓愣了那么一愣,赵虎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按着石子儿滚落的方向前行。 就这么投石问路走了三四处岔路口,回回都是往东边去,这回不光唐晓觉出奇怪来了,连赵虎都看出点儿不对了。 “还丢石子儿吗?”赵虎问。 唐晓有点犹豫,可还是点点头:“丢。” 俩人并排站一块儿,这回轮到赵虎丢。他随手捡了个石块儿,朝身后一扬手。 唐晓立马回身,正好借着月光,看见那石头原本朝着正北的方向去的,结果落地之前,突然被另一个飞来的小石子儿猛砸了一下,瞬间偏了朝向,最后骨碌碌滚去了东边的路上。 唐晓沉默了,朝着飞石过来的方向望了一望,那树林儿里尽是树影,小夜风一吹,树叶跟着晃了一晃,啥也看不清。 他转回头,和身旁的赵虎对望了一下,赵虎蹭蹭下巴,踌躇着道:“那……那还是走东边儿?” 唐晓低头瞅瞅石子儿。 赵虎也跟着看看石子儿,再回头探头看看树林儿,又挠了挠后脑勺,道:“要不……就走东边吧,东边……是不是那个安全些啊?” 第91章 赵虎听唐晓的,唐晓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再遇见岔路俩人也不投石了,反正就一路往东行。 唐晓这一路上闷闷的,也不太说话,就是时不常地往身后看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也没真见到谁的影子。走得远了,唐晓便有些拿不准了,也不知道宋继言是不是真在他俩身后偷偷跟着,那小飞石到底对方故意丢出来引路的,还是恰巧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亦或干脆是他眼花了,他都说不清楚。 看见宋继言烦心,看不见竟然也会烦心。 唐晓总觉得那话说得好像有些过了,一半是宋继言活该,另一半……其实是气话来的。 唐晓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之心里头堵堵的,放个狠话都放不干脆,也是怪窝囊的。 他不痛快也不会闹什么脾气,总之就是闷头赶路。他吭哧吭哧地走,赵虎反倒有点儿跟不上趟儿了。 “唐晓……不是,哥,咱还走啊?走半宿了。”赵虎眼见着打蔫儿了,一边跟一边捶腿,“这大夜里的也看不清路啊,要不歇会儿,天亮再走,这都跑出来挺远了。” 唐晓其实腿也乏了,回头看了眼赵虎,想了想,道:“再往前走一走,有合适的地方就休息。” 这野树林子,连能下脚的小路都是一段儿有一段儿无的,更别提什么能正经提供住宿的地方了,唐晓后来在路边看到一间废弃的小屋,便带着赵虎进去落了脚。 说是小屋,实际上连房顶都快破没了,就四面竖个墙,好歹也能挡挡夜里的小凉风。 唐晓都不用推门,一迈腿,从墙旁边的豁口就能进。 弃屋里躲着几只野猫,一听动静,全喵喵着跑没影了。赵虎被猫叫吓一跳,唐晓被赵虎吓一跳。 俩人哆哆嗦嗦进了屋,一开始赵虎还七嫌八嫌的:“这、这怎么睡啊?连个铺床的东西都没有……娘啊!那是什么?那么大个儿的蜘蛛网啊!” 唐晓不理他,在旁边拾了拾干草,简单打扫了一下,腾出块儿平整的地方来,怀里紧紧抱着包袱,躺下就闭眼。赵虎赖赖唧唧的,最后也没辙了,挨在唐晓隔壁,凑合着也躺了。 躺下没多会儿,赵虎又开始叫唤:“这怎么睡啊……脑袋底下没东西枕啊。” 唐晓一翻身,眼都没睁,把怀里包袱往赵虎身上一怼:“枕着。” 赵虎又是拍又是拽的,找了半天姿势,好不容易消停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剩下两个人均匀而浅浅的呼吸声。 赵虎睡得不舒服,睡姿也不老实,扭过来扭过去的,最后胳膊伸长了,再一翻身,那手臂眼瞅着要搂在唐晓的肩头上。 将落未落之际,一只手忽然从墙边的阴影下伸出来,一下捉住了那条手臂,再一把丢开。 那丢的力气显然有些大,赵虎整个人都翻了过去,还啊了一声,眼看着好像起身要醒。 宋继言从阴影下脱出,轻巧一跃,无声蹲在赵虎身边,屈指一点,赵虎身形顿了一顿,又软绵绵倒了下去,也不知是睡是晕。 宋继言垂着眼看了看他,把他脑袋底下的包袱取出来,又转了个身,看了看另一旁的唐晓。 唐晓睡得可沉,没有枕头可枕,就蜷着肩膀,手脚都是缩着的,怎么看怎么显得可怜。 宋继言轻轻托起他的头,将包袱垫在他脑袋下,又想了想,脱了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盖在他身上。 那动作轻柔得很,唐晓一直睡得很香,丝毫没有察觉。 宋继言就在一边低头看着他,定定地看,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有点心疼,有点赌气,最后多少还有点没招儿了的意思在里头。 看了好一会儿,宋继言抱着胳膊也侧躺下来,但不闭眼,还是盯着唐晓瞧,瞧着瞧着,不知想起哪一出了,嘴巴抿得紧紧的,还伸手过去悄悄捏住了唐晓的嘴唇。 就是这张嘴,上下嘴唇一碰,说出来的尽是些伤人的话。 他不想听,不许说了。 宋继言把脸凑过去,靠得更近了一些,指腹轻轻蹭了蹭那软软的下唇,心里方才还有点难过,这会儿忽然又痒痒起来。 痒痒的不止他一个,唐晓睡得好好儿的,也觉出嘴巴好像有点儿痒了,脑袋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宋继言怕把人吵醒,忙撤开手,不敢再胡闹。 唐晓换了个姿势,顺势要翻过身,可脸都转过去了,身子硬是没翻过去。他云里梦里的倒也不较劲儿,翻不过去,便又躺了回来。脸颊蹭了蹭包袱,便继续睡深了。 宋继言手里揪着他衣服呢,见他翻身失败又转了回来,这才悄悄松了手,脑袋往他跟前挤了挤,多看了他一眼,这才慢慢合了眼。 第二天,天大亮。 唐晓舒舒服服地醒过来。 一睁眼,这才发现,布包袱不知道啥时候跑他脑袋底下了,赵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得歪七扭八的,离他恨不得有八丈远。 “起来,天亮了。”唐晓过去拍醒了赵虎,“还得继续赶路,今天上午怎么都要走出这片林子。” “欸?什么——什么时辰??”赵虎眯缝着一双眼儿,直哎哟,“欸别动我,别动……我脖子疼,我身上也疼……是不是落枕了。” 唐晓叫醒了就不再管他了,扛着包袱出了屋。 这一走出来,他才发现屋外团着好几只小奶猫,这会儿正在树荫儿底下奶奶地喵喵叫呢。 昨天被吓跑几只大猫里,估计有它们的娘。 唐晓愣了一下,也不敢瞎摸,就蹲在旁边看了看它们,心说别怕,我们走了,你们的娘就会回来了。 他不敢乱动,那几只小奶猫倒是不怕人的样子,跌跌撞撞地朝他脚边靠过来,一坐一个小屁墩儿。 唐晓见它们可爱,便抱着膝盖多看了两眼。奶猫里有白的有黄的,有黄白相间的,看起来爹娘应该都是浅色的猫。 他瞧着瞧着一抬头,忽地看到树荫底下,还蹲着一只小小的黑猫。 那小黑猫比这些奶猫大一些,但也大不了多少,看上去不像是一窝的,也显得呆,孤零零一只杵在那里,也没有猫去亲近它。 唐晓望着它,它好似也在望着唐晓,一对儿黄色的大眼仁,圆圆的,亮亮的。 这时候,赵虎揉着后脖颈子,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这就走啊?不多睡会儿啊……” 唐晓便站起身:“旁边有小溪,去前面洗一下脸。” 他说着话,正要和赵虎离开此处,脚下走了几步,忽然觉出不大对来。 第59章 他低头一看,方才那只小黑猫,不知怎么的,突然跟了过来,就撵在他后脚跟后面,四只小短腿儿紧捯。 唐晓一低头,那猫儿立刻坐正了,仰头看了看唐晓,似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开口,也奶奶的:“喵呜——” 第92章 唐晓低头看了小猫儿一眼,觉得毛绒绒奶呼呼的,着实讨喜,便忍不住弯了眉眼,笑了一笑。 可也就是笑了那么一下,眼下的状况,自然还是跑路最要紧。唐晓的视线在小猫身上一晃便过去了,脚下也并未多作停留。 他领着赵虎走到小溪边,蹲下身,撩了几把溪水,草草洗过脸,再一抹脸上的水珠,便要起身离开。结果这一抬脑袋,那小黑猫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正蹲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瞪着一双圆眼仁,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唐晓想了一想,也瞅着它,自言自语地道:“这是渴了?” 说罢,用手擓了点水,试探着盛到小猫跟前。 那水从指缝间漏得快,等唐晓把手平举过去,就剩手心儿里还有点湿乎气儿了。 小黑猫看上去好像也不大机灵的样子,做什么反应都要慢半拍。唐晓把手递过去半天,它才慢慢把脑袋拱过来,可能是警惕性高,眼珠一直都紧紧盯着唐晓瞧,舌头似舔非舔地在唐晓手里撩了那么一下,也不知道是喝着了还是没喝着。 唐晓心里软乎乎的,顺手撸了撸小猫下巴。那小黑猫呆了一呆,顺势将脑袋靠在唐晓手上,讨好似的蹭了一蹭,嘴里喵个不停:“嗯唔~” “这什么?”赵虎甩着两只大湿手就凑过来了,“你要带它一起走啊?” 唐晓摇了摇头,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连自己都没个着落呢,怎么能负担得起另一个小生灵。他最后用手指摸了摸小猫脑袋,一起身,看了赵虎一眼:“你也一样,等到了下一个镇子,你就租匹马回家吧,别再跟着我了。”他紧了紧包袱带子,脚下迈开步子,似是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最后会去哪里。” “啧!你拿我跟这小玩意儿比啊?那能一样吗?”赵虎赶忙跟上,“我这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我喊你声哥,就是把你当自己人了,知道吗?这我不得把你照顾好了?我告诉你啊,我们赵家可没有孬种——欸你走太快了,等等我!” 两个人一路穿过小野林子,又顺着小道继续东行。路旁遇到农家,便敲门去讨口水喝,也能拿铜钱换口干粮。 这一路走走停停的,俩人累了便在路旁歇歇脚。 也不知是赶巧了,还是怎么的,唐晓这一路上,时不常地就会看到一只小黑猫,在他附近窜来窜去。 有时候猫在草丛里,有时候卧在房檐上,甚至有一天晚上,唐晓借宿在路边的小庙里,睡得正迷糊时,忽然感觉自己鼻尖儿湿漉漉的。 他含糊着一睁眼,就看到一对儿滚圆的金铃铛。 那小猫黑乎乎的,毛绒绒的身体几乎融在夜色中,只有一双眼睛金灿灿的,格外显眼。它就静悄悄地趴在唐晓脸前,和唐晓鼻尖儿对鼻尖儿。 唐晓睡眼惺忪的,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看着小猫直纳闷,嘀嘀咕咕道:“怎么又是你。” 他其实也不知道这阵子见到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只猫,这么小的猫,这么远的路,按说应该跟不上,况且一只小野猫,也没什么理由会一直追着一个陌生人到处跑。 他觉得有些奇怪,又好似有些很奇妙的缘分,大夜里的,脑子也困顿,他便不再多想,胸口的衣领一撩,小声道:“过来。” “喵……”那小猫儿通人性一般,竟真的蹭过他的脸颊,乖乖团进他怀中。 唐晓胸口暖乎乎的,闭上眼,拍了拍小猫屁股,呢喃道:“睡吧。” 第二天睡醒一睁眼,怀里是空的,连根猫毛都没见着。 唐晓还里里外外找了一下,没找到小猫儿的影子,想着也许是缘分尽了,亦或是缘分没到,便没执着,又领着赵虎再次上了路。 赵虎这一路也算是走疲沓了,本来嘴很贫,这两天都蔫巴了,整个人唉声叹气的:“咱还走啊?还得走多远啊……之前不都路过俩镇子了。” 路过的都是小村镇,镇子太小,小本生意做不起来,外乡人不好落脚,唐晓便惦记着,要寻一处热闹繁华些的集镇。 “快了,这条路走到头。”唐晓这一路见人便问,打听出来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叫福云镇的小城镇,人丁兴旺,背靠山脉,门前还守着一条官道,应该很合适他俩暂作停留。 “就是……这儿了。”唐晓领着赵虎,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哎呀我的亲娘咧。”赵虎腿一软,恨不得抱在旁边的大树上,“总算到了……那咱、咱也别耽搁了,快点儿,找个客栈,我要洗个热水澡,这一路走的——我都快馊了!” 这一道儿上风餐露宿的,俩人这会儿全是一身的灰头土脸。 “等会儿。”唐晓一把拽住赵虎,小声道,“住……住不了客栈,钱不大够了。” 赵虎愣愣地瞅着唐晓,大眼儿直发直。唐晓也是又累又乏的,回看着赵虎,可钱确实到了得一掰儿掰成两掰儿花的地步了,一时之间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赵虎一脸的麻木:“没别的招儿了,我那个玉佩先当了吧……” 与此同时,一道女声突然响起——“欸——那边那俩,外乡来的小伙子。” 唐晓听见动静,下意识一转头,那女声又道:“对,就喊你俩呢,过来过来。” 唐晓仔细一看,喊话的是位风姿绰约的姐姐,容貌明艳,半依在一处酒馆的门口,看面相,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的打扮,像是酒馆的女老板。 女老板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儿,磕一口,吐口皮儿,话是问的两个人,可一双眼睛却只打量着唐晓:“你们两个,做工不?管吃住,我这儿正好缺人。” 第93章 酒馆的女老板看着比唐晓岁数大,又不知道到底大多少,唐晓想了想,便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姐。 “欸,可别叫姐,差辈儿了。”也不知道这差的是哪个辈儿,女老板回眸扫了俩人一眼,勉勉强强地道,“叫声姨又把我喊老了,就叫老板娘吧。” “这么漂亮的姐姐,哪儿能喊差了辈儿。”赵虎一扫疲态,嬉皮笑脸地就凑过去了,“就叫老板娘,这称呼好,一听就当家做主,财大气粗。老板娘姐姐,能先给我俩安排个住处吗,你看我俩这一身的土。” “嗯,嘴挺甜。不过光嘴甜可没用,干活儿也得利索。”话说是这么说,老板娘脸上明显带出笑来,回身一撩帘子,领着他俩往酒馆后院走,“你俩就住这儿,北边一间,西边一间,都是小屋,不过西边的房间堆了杂物,一会儿让小二帮着收拾一下,火房那边能烧热水,想洗澡就自己去烧。回头你俩就在后院帮衬,跑堂的活儿不用你们管,早中晚都有饭。不过我这儿既管了吃住,月钱可就不多了,只有这个数。”老板娘回头,手上比划了那么一下子。 钱确实不多,可初到异乡,就捡了个包吃包住的落脚处,唐晓别提多高兴了。他面儿上还谨慎地藏着,心花早一个劲儿地放起来了。 “老板娘,不必这么麻烦,我俩住一起就行。”唐晓还惦记着赵虎干活偷懒手脚不勤的事儿呢,生怕惹人家老板娘不痛快,再把他俩轰出去,便想着省点事儿是点事儿,“回头打个地铺就行。” 闻言,老板娘回头瞧了瞧唐晓,忽然乐了:“住一起,才是个麻烦事儿。行了,别的不用你操心,房间管够。” 老板娘一摆手,立马就有小二哥迎上来,领着俩人进了各自的屋。 这事态发展得未免有点儿太过顺利,唐晓最初还抱着个警惕心,偷偷溜出去四处看了看,发现这地方好像真就是普通酒馆,生意不冷不热的,老板娘喜欢倚在门口嗑瓜子,和来往的熟客聊几句闲天儿。小二哥会在清闲的时候躲在后厨偷偷懒,不过闲不了多会儿,就得拿着扫帚去门前清扫老板娘的瓜子皮。 唐晓还是警惕,回屋以后,还特意把包袱里最值钱的玉佩拿了出来,琢磨了一下,用软布包好,偷偷藏在了床垫的夹缝里。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唐晓这才敢取了干净衣服,打了水,泡上澡。 这坐在热水里舒舒服服地一泡,连日里奔波的疲惫感,一瞬间就袭了过来,唐晓简直觉得天灵盖都要泡开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直往水里沉。 “喵呜——”窗户外面传来一声声的猫叫,“唔呜——” 又是叫,又是爪子挠门,唐晓都快泡睡着了,这一下又被吵醒了。他困顿地睁开眼,草草擦了水,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倒头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耳边又是喵喵的猫叫声。他稀里糊涂地伸出手,想摸摸猫,可猫毛一根儿没碰着,手心儿倒像是被什么人握住了,指尖儿也被轻轻捏了捏,然后又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蹭了蹭。 第60章 他想睁开眼,可眼皮子重若千斤,他的手被塞进被子里,被角也被掖了掖,脸颊上有点痒痒,像是被什么轻轻地碰了碰。他皱了皱眉,裹着被子一翻身,便彻底翻进了睡梦里。 这一觉睡得沉沉的,连梦都没做,一闭眼一睁眼,就是大天亮了。 唐晓睡得直犯懵,眼都睡肿了,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突然激灵一下,赶紧起了床。 只一晚上,其实休息得也不够,可做工就得有做工的样子,唐晓急急忙忙洗漱完,脸上的水都没来及擦干净,便赶去了后厨。 好在小二哥也是打着哈欠刚起的样子,俩人搬搬抬抬的,忙活了一阵,小二哥指着地上成箱的酒坛子:“这都是备货,你把这些搬去东厢房吧,摞起来放地上就行。” “好。”唐晓应了活儿,小二哥去前堂打扫,他便自己扛着酒坛子去东厢房。 路过院子时,他眼尾往旁边一扫,人都走过去了,忽然愣了一下,又侧身回过头。 他昨天洗澡时换下的脏衣服,原本都堆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洗,可这会儿却全都洗干净了,一件件挂在晾衣杆上,随着小风儿飘啊飘的,看着都快干了。 唐晓脑子呆了一下,又有点不确定了,他洗衣服了吗? 不是他洗的又能是谁?总不会是赵虎吧? 唐晓有些犹豫,把手里的酒坛送到房间,又去敲了赵虎的门。 赵虎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里头时不时传来一声呼噜声,明显人还在睡。 他在外面叫不醒赵虎,又听见小二哥在前堂喊他的名字。 他跑去前堂帮忙搭了把手,忙里忙外了好一阵,才返回院子。 酒坛子还差几坛没搬完,他记得挺清楚呢,可一回到地方,才发现酒坛没了。他有点疑惑,又跑了趟东厢房,一推门,酒坛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墙根底下,一点数,是齐的。 唐晓有点儿迷糊,在门口杵了半天,挠了挠头,都要关门了,脚下忽地一顿,一回身,又进了门。 他就站在大门口,把东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扫了一眼,突然开口:“宋继言。” 他板着脸,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严肃地道:“我看见你了。” 第94章 一时之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唐晓莫名有些紧张,抠了抠手指,原地直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堆在墙边的酒坛子后面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小动静。 唐晓几步跨过去,探着脑袋往后面一看,一对儿黄铃铛正巧转过来。 一大一小两对儿眼睛一对视,小猫儿垫着爪子悄悄咪咪地走出来,尾巴高高昂起,微微晃了晃:“喵嗷——嗷——” “怎么是你啊。”唐晓哭笑不得的,“什么时候偷跑进来的?” 小猫听不懂他说话,只是一味地往他脚边靠。 屁股一歪,身子一倒,骨碌一下翻倒在地上,接着肚皮露出来,还左右扭了扭,小猫儿这时才发现没倒对地方,连忙又起身挪了挪,再倒一回,总算是挨在唐晓脚背上了。 “喵呜——”小黑猫扭来扭去的,在唐晓脚旁蹭了又蹭,“咪唔。” 唐晓一下子笑了,弯下腰一抄手,就把小猫崽子搂怀里了:“你别乱跑,回头被关在这里头了可怎么办。” 唐晓揣着猫,一只手给它顺毛,另一只手顺势关上门。 房门咔哒一声关严实,没过多会儿,房梁上慢悠悠地垂下一颗脑袋来。 宋继言在梁上倒挂金钩地悠了悠,反手一撑,一个利落地翻身,便轻巧地落了地。 他走到门边,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歪着个头,往门上轻轻一靠,默默瞧着唐晓一步步离开的背影。 唐晓手里挠着毛茸茸的猫下巴,宋继言下意识蹭了蹭自己的下巴,脸上悄摸摸地绽出一丝笑意来。 唐晓走到院子的尽头,一拐弯儿,身影便看不见了。宋继言默默收回了视线,脸上的浅笑还没褪干净,这一回身,正好和另一头的老板娘对上了。 “咔。”老板娘手里总有一把瓜子儿,一口磕一个。 “噗。”磕完吐口皮儿,老板娘眼神儿在宋继言扫了个来回,嘲笑道,“你小子,真是白长了一张看着聪明的脸。”说完转身就要走。 宋继言立刻追过去:“姨,别总让他做体力活儿了,他力气小。” “呵,想得倒美,管吃管住,还不让干活,真把我这儿当你山上了?”老板娘脚步一停,站在门帘外,直拿眼刀子扎过来,“他不干,我雇他做什么?” 宋继言侧身一撩帘:“他厨艺很好的。” “这么爱操心啊?”老板娘斜眼一横,调子一扬,“没事儿先把你师父欠的酒钱还清了。” 话分两头。 唐晓把小猫儿放到院墙下头,看着它三两下跳到墙头上,又找了个舒服地方趴着舔毛,这才算放下心来。 他回身走了两步,正好迎头撞见赵虎打开房门,那眼睛都半眯着,脖子上挂着毛巾,哈欠连天的,一看就是没睡醒的样子。 “你怎么才起啊。”唐晓扽住毛巾两头,揪着就把赵虎往水井那儿拽,“赶紧洗脸,第一天上工就想被老板娘辞退吗?” “欸欸——不至于吧。”赵虎跌跌撞撞的,还在捂着嘴打哈欠,“哪儿那么巧,晚起一天就能被抓包啊。” 话是这么说的,然后当天晚上,唐晓就被小二哥喊了出去,说老板娘要找他说话。 去的路上,唐晓心里还在忐忑,生怕他俩马上就要被打包赶出门去,结果还真不是这么回事儿。老板娘开门见山,开口就是:“我看你干活挺利索的,是不是以前在后厨帮过忙?掌过勺吗?有什么拿手的菜?” 一听这个,唐晓人都愣住了,一激动,讲话都磕巴:“干过、干过后厨的活儿,原来跟着火房的师父学过,复杂的菜色做得不多……不过,我擅长面食,也会做些点心,以、以前卖过几年的早点生意,卖的小馄饨。” “馄饨,早点……”老板娘眼眸一亮,一拍手,“那敢情好啊,我这酒馆一般做的都是下午生意,中午才开张,平时一大早的,这店里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你试试做老本行。” 唐晓一怔,眼睛都睁大了。 “不过早点生意要真能做起来,这地方肯定不是白借给你的,嗯……就当我租给你的吧,我看你也没什么钱,这面啊肉的,我这儿就先包了,钱以后从你流水里抽。”老板看了看自己养得很漂亮的指甲,敲了敲桌子,又想起了一句,“对了,你刚开张挣得少,就先免你一个月的租子吧。” 唐晓就像听天书似的,顿了一顿才缓过神来,一下子站了起来,兴奋得脸红红的:“谢、谢谢老板娘!” “不过你先别高兴,得先让我尝尝你的手艺。”老板娘美美一笑,“不好吃可不行,回头砸了我的招牌。” 别的不好说,做烫肉馄饨唐晓绝对是一个手拿把掐。 没过几天,小酒馆里的馄饨铺子说开便正式开张了。 第一天,唐晓多少有点儿紧张,腰上的围裙松了紧,紧了松的。 赵虎一如既往的咋咋呼呼:“我给你去街上喊两嗓子,拉拉生意。” “卖馄饨有什么可喊的。”唐晓直推他,“你别添乱。” “这怎么能是添乱呢。”赵虎搓搓手,拎着个凳子就要往外走,“要不你搁门口摆张桌子,我给你捧捧人场。” “你别闹。”唐晓伸手想拦,一扭脸的工夫,眼尾余光忽然扫见窗外探着的两颗脑袋,好险吓一跳。 两颗脑袋瞅着都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少年,一个少女。 那少女长得俏丽,一双杏眼,水灵灵的,未语先笑:“老板,开张了吗?” “欢……欢迎。”唐晓推开赵虎,忙往里迎了迎,“请进。” 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蹦蹦跶跶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另一个少年。两个人的面容有七八分的相似,一看便是一家的双生子。 俩人一进来就坐在了门口,少女的眼睛一直盯着唐晓看,嘴边还带着笑。一旁的少年推了她胳膊一下。少女回头看他一眼,噢了一声,又转过头,冲着唐晓甜甜地道:“老板,来两碗馄饨,要带烫肉的。” “好嘞。”唐晓迎来第一单生意,自然是高高兴兴的,便也是笑着的,“两位小客官,请在这儿稍等一下。” 两碗馄饨,带着烫肉,端上来的时候腾腾冒着热气。 少女吃一口,哈口气,明显烫着了,可又吃得急,还不忘夸两句:“好吃,老板你家这馄饨真好吃啊。” 唐晓在一旁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赵虎接话茬儿:“好吃吧,好吃就对了,回去和你家大人也夸夸,什么街里街坊的,都给我们夸两句。” 少女听了就捂着嘴笑,边笑边和一旁的少年嘀嘀咕咕,嘀咕完又抬头看唐晓,看完接着嘀咕。 “老板,麻烦结三碗的钱。”那少年吃完了,站到唐晓面前,从手边儿递出个食盒来,“第三碗要打包带走。” 第61章 唐晓接过食盒,赵虎抱着胳膊在旁边打趣道:“哟呵,这么好吃呢?还要带回去接着吃啊?” 那少年摇摇头:“是我的二师——啊!” 少女脚下踢了少年一下,接话道:“嘿嘿,家里还有个二哥,没早饭吃。”她眼睛滴溜溜的,又往唐晓那儿转了过去,“不过这份不加烫肉,他总凶我们,不给他吃烫肉。” 唐晓听她说话有趣,便又笑了笑。 等他端着食盒再出来,少年少女立刻双双迎了上来。 “这碗,单装了两份烫肉。”唐晓掀开盖子,给他俩瞅了瞅,“今天开张大吉,是送你们的,哥哥太凶就不给他了,你们两个拿回去吃。” “哇。”那少女眼睛一下子亮了亮,笑得像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儿,“谢谢老板,你人可真好。” 第95章 小馄饨的生意是一天做得比一天顺心。 唐晓虽说人在异乡,可手上忙活的生计是自己熟悉的,总归有股子踏实的劲头。 酒馆儿里的人都很好相处,他身边儿还有个赵虎。赵虎平时确实话多了一些,唐晓有时候嫌他贫,有时候也觉得身边有一个这么能咋呼的,似乎也挺好。 就跟多了一个有点闹人的弟弟似的。 不过人家赵虎有自己的家人,唐晓这次拎得清了,时不常地还会唠叨他一下:“你总在这儿待着算怎么回事,出来这么久,是真不怕家里人担心啊?” “在这儿待着怎么了,这儿多自由。”赵虎仰在椅子上,瞧着个二郎腿,“你是没见过我大哥,管教起人来他不讲理的。” “对吧对吧!凶得很,当哥了不起哦。”赵虎的话茬儿立刻被旁边的女声儿接了去。 唐晓循着声音扭头一看,那两位小常客又来了馆子里。 也不知是真喜欢吃这口馄饨,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俩小孩儿几乎是天天都要往这儿跑一躺。唐晓都和他俩混熟了,名字也都认得,女孩子叫祝明珠,男孩儿叫祝明辰。 “吃饭睡觉要管,练功——功课也要管。”祝明珠明显更活泼一些,话也密,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往唐晓那儿撇来撇去的,“天天冷着个脸,怪不得没人喜欢。” 祝明辰看上去就更老实一些,一步一步跟在唐晓旁边,一和唐晓对上眼,立刻道:“唐哥,我帮你拿这个吧。” 唐晓刚收拾了上波客人吃剩的碗筷,手里正忙呢,闻言便道:“不用,你们俩还要打包一份馄饨吗?” 祝明辰举着食盒,点了点头:“要的。” 唐晓带他去了后厨,掀了锅盖,一边下馄饨,一边和他闲谈道:“还是给你二哥带的?你们怎么天天跑出来吃啊?家里大人呢?” 祝明辰答:“下山了,还没回家。” “下山了。”唐晓喃喃重复他的话,“你们住在山上吗?哪座山?镇子后身这一座?” “不是,我们住、住山脚。”祝明辰突然支吾了一下,“家里长辈外出了,还没回来。” 唐晓侧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长辈不在,有个二哥,那还得有个大哥吧?算上你俩,一共五个人?” 祝明辰神情显然有些局促,巴巴地瞅了瞅唐晓,犹豫地道:“嗯……嗯。” 家里五个人,住着的地方靠着山。 唐晓若有所思的,手上干活儿倒是利索,一盛再一舀,一碗小馄饨就打满了。 “给,小心烫。”唐晓把食盒递给他,随口道,“老规矩,加了一份烫肉,送你二师兄吃。” “谢谢唐哥。”祝明辰注意力都在食盒上,小心翼翼地端过来,然后一抬头,表情忽然傻了一下。 他傻乎乎地瞅着唐晓,唐晓正也瞅着他。 再然后他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唐晓跟着去了前堂,就看见俩小孩儿头挨着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接着一回头,俩人齐齐看向唐晓,表情都不大自然。祝明珠脸颊鼓鼓的,揪着祝明辰的袖子,就跑没影儿了。 赵虎还抻着脖子在旁边问呢:“欸,这俩,跑什么啊。” 唐晓没回话,心里存着事儿呢,一整个下午话都很少。 当天晚上,赵虎神神秘秘敲他房门,非得把他拉出来。 俩人趁着大好月色,坐在后院的石桌旁,赵虎笑得跟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小酒盅来,还有一小坛子没开封的酒。 “哪儿来的?”唐晓一愣。 “嘴甜,老板娘赏的。”赵虎一脸的得意,“来来来,这儿还有菜,这菜可不是白来的,这可是小爷拿第一个月的工钱买来的。” “有钱你就花啊?”唐晓哭笑不得的,“你那兜里是没缝口袋还是怎么的。” “欸说那些干什么,过日子就得高高兴兴的,你看你这累的,都直晃神儿,下午和你说话都跟没听见似的。”赵虎亮着虎牙咬开酒塞子,咕咚咕咚给他俩满上酒,“赚钱急不得,该休息也得休息不是?” “这话说的哪儿挨哪儿啊?大晚上喝酒,明天起不来了怎么办?”唐晓说归说,可手已经拿起了小酒盅,指腹在杯肚上摩挲摩挲。 “你起不来我叫你呗。”赵虎美滋滋嘬了口酒,“我起不来……小二哥也得敲咱俩的门,你怕什么。” 唐晓攥着酒盅,还真有点动摇。 他心里头正乱呢,一下午都心神不宁的,这会儿还不如喝醉了睡个糊涂觉,明天一起来,没准就都想明白了呢。 这一琢磨,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他便举了酒盅,就要往嘴里送。 嘴唇还没碰着杯子,脚底下忽然窜出来一团黑影。 唐晓吓了一小跳,那黑影伸爪子抱住他的腿,抬眼露出金灿灿的圆眼睛:“喵——” “你怎么来了。”唐晓一抄手,把猫儿捧到自个儿膝盖上,顺手挠了挠猫下巴。 小黑猫儿顺势躺倒在他腿上,四只毛爪子蹬来蹬去的。 唐晓揉揉它肚皮,一只手逗猫,一只手捏着酒盅要喝。 “喵呜——”小猫儿闹腾得紧,一翻身站起来,爪子扒拉来扒拉去的,要去够酒盅。 “你乖些。”唐晓一巴掌把小猫儿压下去,手腕儿一倒,总算是喝上了第一口酒。 酒水辛辣,呛得唐晓直咳,他忙夹了两口菜吃。对面的赵虎都已经把自己喝美了。 “等咱们攒攒钱,咱开一个自己的小店。哥你当大老板,我就是二老板。”赵虎笑得挺高兴,拿筷子一指小猫儿,“三老板给你做,回头你虎哥给你买鱼吃,管够,管饱。” 那小猫儿待得并不老实,在唐晓腿上扭来扭去的,这会儿又冒出两只耳朵来,小肉爪子在桌子上一掏一掏的,悄悄咪咪地去拨弄酒盅。 酒盅离桌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要瞅着要摔,唐晓一个眼疾手快,又端起酒盅喝了一口。 “来、来——”赵虎吵吵闹闹的,又把唐晓的杯子倒满了,“今儿个咱哥俩得喝痛快了——” 他咋咋呼呼的,是一会儿吹牛一会儿劝酒的。唐晓酒量浅,一杯下肚,脸上已经变了颜色。 “再来,你这才喝了几口。”赵虎看唐晓拿手挡着杯子,还非得拎着酒坛坐到他隔壁去,“这酒可不兴浪费啊,咱俩一人一杯,公平吧——” 唐晓脸蛋红扑扑的:“喝太急了,会醉。” “这哪儿到哪儿,你手——挪开,挪——”赵虎凑在唐晓身边,一个劲儿地要给他倒酒,说话舌头都有点大,“再来一杯的,挪开——呃!” 旁边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落到地上,赵虎话说半截儿,呃的一声,一头栽在桌子上。 得亏唐晓反应快,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不然估摸着脑门都得磕出个包来。 “赵虎?”唐晓让他趴在桌子上,动手摇了摇他,没摇醒。 这赵虎,吹了半天自己酒量大,这不也说醉倒就醉倒了?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唐晓多少有点儿傻眼了,可这半桌子酒菜都没吃完呢,他想着不好浪费,便自己一小口酒一口菜的又吃了起来。 “嗷呜——喵——”小黑猫咪咪喵喵的,脑袋拱来拱去,好像也是实在没辙了,最后吭哧在唐晓手指上啃了一口。 啃也只是拿牙尖儿轻轻地硌,不真咬。 唐晓多喝了没几口,自个儿也迷糊起来,眼皮子一落一落的,最后也趴窝儿,脸颊贴在桌子上,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小猫咪仰在他怀里着急地蹬了蹬腿儿,最后骨碌一翻身,一下子窜到地上,只三两下,又轻轻巧巧地跳到另一道人影的肩上。 宋继言一抬手,小猫儿噗地化成一团雾气,消失不见了。 他蹲在唐晓身旁,胳膊肘抱在膝盖上,手掌拄着脸颊,也歪着个脑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唐晓的眉眼。 “不会喝,还要喝。”宋继言轻声地道。 那神色和语气,也说不出是数落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他戳了戳唐晓的脸颊,然后把人扶起来,让对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手再一环,穿过唐晓的腿窝。 第62章 正要把人抱起来,宋继言忽觉不对,神色一滞,一扭头,视线便落在唐晓的脸上。 唐晓安安静静地没出声,眼睛睁得大大的,也正在看着他。 第96章 唐晓的胳膊还架在宋继言的后脖子上呢,两张脸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得宋继言都有一瞬间的晃神。 似乎有好久没和这双眼睛对视了,宋继言的心脏停跳了某一拍,然后就越跳越快,越跳越重。 唐晓应该是真的喝醉了,看人时直勾勾的,鼻尖儿有点泛红。其实在月色下看不大清,可宋继言记得可清楚了,那鼻尖儿的上方有一颗浅浅的小痣。 耳朵后面也有一颗,就在耳垂的位置,捏上去,是软软的手感。 他莫名有些紧张,攥了下手心儿,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了一点点。 “你。”唐晓的神色好像格外严肃,手指在宋继言的心窝重重地一点,“后退,再退。”他说话的调子慢悠悠的,“不许靠……靠这么近。” 宋继言顺着他的力道退开一些,仔细观他神色,道:“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我没有,没喝醉。”唐晓依旧严肃,表情定定地顿了一会儿,“你不要摇我。” 宋继言蹲在一旁,离唐晓得有一臂距离,闻言,似是有些无奈:“我没摇你,你喝多了才会觉得晕。”他忍不住笑了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唐晓认真地点点头,“你是宋言。” 宋继言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声地道:“是宋继言。” “宋继言,是哪个。”唐晓摇摇头,板着脸,“不认识。” 宋继言这回更是半天都不说话了,半张脸埋在胳膊下,就露着一双丹凤眼,歪着脑袋看唐晓。 唐晓确实喝得有点上了头,脸蛋儿红彤彤的,眼皮也越耷拉越低。 宋继言就静静瞅着他,看脸上那个神色,有点像是没招儿了,或者说是认命了,反正多少沾点儿垂头丧气的意思。他起身揪住唐晓袖口,小声地哄:“对,是宋言,跟我回屋吧,洗一把脸,早点休息了。” 唐晓一听他说这个,立马精神了,脑袋都抬起来了:“宋言,你干什么……干什么总跟着我,我都说让你别缠着我了。”他说话说得乱七八糟的,人有点儿犯迷糊,宋继言一牵,他就跟着站了起来,“你还丢小石子,你丢小石子……我都看见了。” “……嗯。”宋继言低低地应了一声,领着唐晓往房间里走,“脚抬起来,小心门槛儿。” “我都看见了……”唐晓就跟自言自语似的,“镇子后身儿那座山,是不是就是你家?” “是。”唐晓问一句,宋继言答一句,反正半哄半牵的,把人给领回了屋,“你在这里坐好。” 唐晓听话地坐在床边,话就没停:“你把我……引过来干什么,我说要跟你回家了吗?你凭啥……凭啥做主。这地方是不是……也是你安排的?我就觉得不对劲,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来,就能遇到老板娘这么好的人。”唐晓人愣愣的,忽然想起什么来,“我是不是把什么落在院子里了?” “抬手。”宋继言碰了碰唐晓的胳膊肘,让他把手抬起来,然后再帮忙把外衫脱下,叠好挂在椅背上,又转身捏了捏他手腕,“别睡,等我回来。” 宋继言去打了盆温水回来,投了湿巾,轻轻擦了擦唐晓的脸颊。 唐晓自觉接过来,认认真真地擦了把脸。 宋继言蹲下身子帮他把鞋子脱了,又从下往上按了按他的小腿肚子,帮着解一解乏。 唐晓怔怔地发了会儿呆,脑子里想起啥说啥,忽然道:“我见到你师弟师妹了,他们经常会来。” 宋继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瞧了瞧唐晓:“你不喜欢他们吗?是不是太聒噪了?不喜欢的话,我就不让他们再来吵你。”他想了想,眼睛垂下去,又道,“他们两个都会武功,有他俩在你身边……你会安全一些。”他手上又按了按,调子慢悠悠的,“你安全,我心里才会踏实。” 唐晓又愣了下神儿,推了推宋继言,把人推开一些,温吞地道:“我没说不想看见他俩,我是不想看见你。” “……为什么?”宋继言干脆坐在地上,把脸歪靠在唐晓膝盖上,仰头看向他,“讨厌我?”他安静了一会儿,神情闪过一丝酸涩,轻声道,“可是我想看到你。” “不讨厌。”唐晓像是很专心地想了想,答道,“看到你,我会觉得难过。” 宋继言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神色一滞,似乎是有些呆住了。 “你看着我的时候,想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你师兄?”唐晓摇了摇头,又一次把他推开一些,语速慢慢地道,“我分不清,我觉得你也分不清。” 第97章 唐晓的酒量确实不太好,喝一点就上脸,再喝点儿就上头。 其实有些事他不是想不明白,他心里拎得清,他只是找不到说出来的理由。 他没家里人,一个人在异乡颠沛流离的,定不下居所,于是就连朋友都成了奢侈。 他遇见宋继言,以为自己找到了至亲至爱,结果反倒被伤得最深。他也会委屈,也会难过,可委屈和难过都是要说给会心疼自己的人听的,他没有,所以便只能闭上嘴。心里实在难受得厉害了,就蹲在房檐下,坐在台阶上,自个儿默默地掉掉眼泪,哭也哭得安安静静。 哭完一抹脸,还得忙忙碌碌地操持生计。 本来难受的劲儿好不容易挨过去了,日子都翻篇儿了,可宋继言偏偏还要三天两头的出现在他面前。 “你来招惹我做什么呢?”趁着酒劲儿,唐晓把心里憋的委屈一股脑地全倒出来了,“你喜欢你的大师兄,大师兄不喜欢你,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凭啥要来招惹我,我又没有欺负过你,我……我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坏事。”唐晓愣愣的,酒劲儿上来了,脑子慢慢的,说话也慢慢的,“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我被骗,也是会伤心的。”他顿了顿,又认真地道,“会很伤心的。” 宋继言始终抬头看着唐晓,听见这句,神色猛地一晃。 “……对不起。”他揪着唐晓的衣摆,紧紧蹙起眉,额头抵在唐晓的膝盖上,脸是埋着的,“我以后都不会再骗你,也不会再辜负你……让你难过。” “你说大话,宋言,你说大话。”唐晓一下子板住脸,颇有几分严肃地摇摇头,“你连自己喜欢的人是谁都分不清。” 宋继言脑袋深埋着,揪着唐晓衣摆的手了紧了紧。他闷闷地说话,气息隐隐有些不稳:“我……分得清。” 他分得清。 自从两个人真正在一起之后,他心里的人就只有唐晓了。 只可惜他那时候看不清,看不清的是自己的心。 最初选择留下,确实是因为唐晓有几分像师兄,可随着二人相处的日子一天天变长,宋继言就再难从唐晓的身上找到别人的影子了。 唐晓有自己品性,有自己的脾气,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牵动宋继言的心绪。他以为自己透过唐晓在看师兄,可事后才知道,他被牢牢抓住了心神的那一部分,全是唐晓本身的模样。 师兄于他,就像骄阳,有阳光的地方便没有黑暗,他怕黑,于是总是想紧随着师兄的脚步,怕落下一步,便会被黑暗吞没。 唐晓对他而言,则是一抹晨晓的光。不浓烈,不刺眼。可只要身边有唐晓在,不论他走向何方,或是原地不动,四周的黑暗终会慢慢退散。 就像两个人一同出早摊儿的那段日子,听着卯时的梆子声出门,每一步都踩在晨光中,夜色在身后快速褪去,小板车的轱辘声响彻巷尾,唐晓走在前面,每回一次头,都会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他分得清。 当初他中毒瞎了眼的那几天,在绝对的黑暗中,浮现在脑海里的每一张脸,都是唐晓。 就因为小时候的那些经历,他怕黑的毛病跟了他十多年。他惧怕绝对的黑暗,不论在哪儿,晚上睡觉的地方都要留一扇窗。如果见不到一丝亮光,他会心慌,会手抖,严重时甚至会喘不上气。 可瞎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时唐晓就陪在他身边,跟他说“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呼吸缠在一处,身体也缠在一处,鼻息间都是彼此的味道,心跳声也相互掺杂。 他伏在唐晓的胸口,在一片寂静中,小心翼翼地听着对方心脏一拍拍跳动的声响。 那是十多年里,他头一次在黑暗中凝下心神,感受到了安宁。 这叫他如何分不清? 他那时目不能视,可满心满眼间,皆是唐晓。 “我分得清。”宋继言微微仰起头,露出一双斜长而漂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泛着红,“我……我喜欢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唐晓,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第63章 唐晓怔了怔神儿,眼睛好像看着也红红的,分不清是酒劲儿还是什么。 他像是在想什么,亦或只是困顿了有些发呆,整个人顿了好久好久,才小声道:“不好。” 宋继言的眼圈儿迅速红了,嘴唇抖了抖,但还是立刻整理好神色,仰了仰头,执拗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好?” “我不信你。”唐晓的神色格外认真,“你太会骗人了……我不敢信你,我不跟你好了。” 宋继言一下子愣住,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眼帘儿下意识一颤,一颗豆大的泪珠,冲出眼眶,从脸颊上划过。 他脸上还是空空的,像是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 唐晓的反应比他还快一些,但也被吓了一跳,明显是懵的。 “你怎么哭了?”唐晓有点儿无措,用手背去给他擦了擦眼泪,“别哭啊。” 宋继言愣愣的没有躲开,被擦过的地方红得更加厉害,眼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直直往下掉。 愣过之后,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只是一直在哭,哭得很安静。 第98章 醉意一股脑地涌上头,唐晓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不过睡也睡得不踏实,他胸口莫名其妙总有些潮乎乎的劲儿,还感觉沉甸甸的,都有点喘不过气。 他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一起发沉,闷闷的,涩涩的。 这一觉好像睡了好久,睡得足足的,可醒的时候却不觉得轻松自在。 唐晓迷迷糊糊地一抬头,胸上趴着一团黑。 “欸……”唐晓直叹气,拿手拍了拍小黑猫的屁股蛋子。 “唔呜——”小猫儿挪了挪屁股,转了个圈,毛茸茸的脸蛋朝向唐晓,还舔了舔爪子。 唐晓心想怪不得胸口湿唧唧的。 他抱着猫坐起身,脑壳子还带着宿醉之后的钝痛感。此时窗外已是大亮,他迷瞪瞪地虚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想着昨天好像看见了宋继言。 然后……干什么了? 唐晓有点懵,想着俩人像是说了什么,可具体说的什么又有点记不清。关键他也分不清昨儿晚上到底是做了梦还是怎么的,宋继言就靠在他腿边,好像……好像让他给说哭了。 唐晓人更懵了,手里盘着小猫儿,盘着盘着突然一激灵。 什么时辰了?! 他也顾不上头不头疼了,划拉着套上外衫就要下床。 小猫儿从他身上跳下来,又三两下蹦到一旁的桌子上。 唐晓趿拉着鞋板,一边系扣子一边要出门,小猫儿奶乎乎地一张嘴:“喵~” “啊?”唐晓这才看到,桌上的木盆里已经备好了洗漱的水。那水一摸甚至还是温乎的。他也来不及细想,赶紧漱口洗脸,慌里慌张地就出了门。 院子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这一看起码得过了辰时了。早点铺开张的点儿早就到了,他这个着急,想着怎么他睡过了,赵虎也没来喊一声,结果在院儿里那么一探头,赵虎还在石桌上趴窝呢。 他昨天就说好像是把什么东西落在院子里了,忘了赵虎! “赵虎,虎子!”唐晓赶紧过去把人拍醒了,“你怎么在这儿睡一宿?” “啊?!唔——”赵虎蒙了吧唧地一抬头,脑门都是红的,“怎么了?!”他愣愣地看着唐晓,说话之前都得先擤鼻子,“什么……什么时辰了?” “你去烧点热水,泡个热水澡。”唐晓怕他染上风寒,“今天不用你出摊儿了。” 说完,唐晓急匆匆地赶去了火房,推门的时候还下意识往门后摸了一把——那是他习惯性挂围裙的地方——结果摸了个空。 唐晓一怔,一转头,就看到宋继言站在炉子前,抱着个胳膊,半身歪靠在墙边,正盯着锅子里噗通噗通煮得翻飞的小馄饨。 “你——”唐晓一呆。 宋继言早就听见他那动静,看见他冲进来了,这会儿侧头瞟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大反应,又把脸扭回去盯着锅:“你回去再睡会儿吧。”他别别扭扭地僵了一会儿,又道,“这里有我。” 宋继言那眼圈子都是红的,还肿。他本来是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这回好了,脸上跟挂了两颗核桃似的。 唐晓一下就傻眼了。他有点儿想起来了,昨天他就是把宋继言说哭了,还哭得挺凶。 那小馄饨一锅很快就煮好了,宋继言盛进碗里,就要往前堂端。 唐晓一把就把人拦住了:“你就……你这样,你就别出去了,我来吧。”唐晓挺局促的,攥了攥手心儿,用凉水投了块儿毛巾,递过去,“你把馄饨给我,你用这个……敷、敷敷眼睛。” 宋继言也不和他较劲,让干嘛就干嘛,自己仰头坐在椅子上,敷着凉毛巾,还挺听话。 这会儿来吃早饭的人已经不多了,馆子里没什么生意,唐晓就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和宋继言一人把着一个墙角。 俩人谁都没怎么说话。宋继言挂着俩肿眼泡儿,看上去蔫蔫的。唐晓直抠手,死活想不起昨天自己到底说了啥。 他也不知道是昨天那顿酒给自己库库一顿喝通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他心里是不怎么憋屈了,看见宋继言,也没以前那种难受的劲儿了。 反倒是宋继言,垂着眼帘儿往那儿一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苦苦的气息。不言不语的,也不怎么动弹,但还盯着火,时不时地弯腰朝炉子里丢把柴火。 唐晓嘴唇动了动,想说点儿啥,又没说出口,正踌躇呢,小二哥突然找了过来:“唐哥,虎子好像生病了——” 赵虎在院子里吹了一宿夜风,果不其然,最后还是病倒了。 病其实也病得不重,就是有点发热流鼻涕,但赵家二少爷哪里吃过这种苦的,床都不下了,窝在被窝里就开始喊娘了。 几个人都在他房门外站着呢,老板娘看了看唐晓,唐晓道:“这几天就让他歇息吧,他的活儿,我——” “我干。”宋继言离得最远,半身隐在柱子后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那好呀。”老板娘一听,高兴了,“那敢情好,你力气大,我那个放杂物的厢房,好久时间没整理了,你去收拾收拾。” 放杂物的厢房要收拾,掉了半扇儿的后门得修葺,新酿好的几十坛酒搬去酒窖。 唐晓来了以后还没见过这么多体力活儿,宋继言平日很不爱出汗的一个人,这会儿都干得汗流浃背的。 他把外衫脱了一半,上半截儿用腰带系着挂在胯上,单穿一个短褂,短袖翻在肩膀上,露着两条手臂。 他肩膀宽,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整个人蹲在房檐上,正在那里叮叮哐哐地修房瓦。 唐晓在忙别的,几次路过,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 宋继言被大太阳晒着,脑门上都是汗,手上敲打两下,就得抬胳膊蹭蹭汗水。 那时赵虎卧病在床,哼哼着非要喝带甜味儿的水,唐晓就抽空炖了锅梨汤,正给赵虎送过去。 一锅子的汤,一碗也盛不下。 唐晓在房檐下溜溜达达地转了好几个圈儿,最后人走了,石桌上留了一碗新盛的梨子汤。 汤里放了三颗冰糖,包甜。 第99章 宋继言一翻下房檐,第一眼便瞧见了石桌上的梨水。他下意识抬起眼,四处去找唐晓的身影,可人没找到,心跳倒是慢慢地起了拍子。他端起碗,浅浅地抿了一口,梨汤滑进喉咙里,味道甜甜的,一口喝完,唇角就开始压不住了。 一小碗梨汤,兴许算不得什么,可却足以扰乱心绪。 宋继言拎着空碗,在人家门口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始终记得唐晓说过,看到他会觉得难过,便连门都没敢敲上一下。他悄悄地背靠在房门外,犹豫再三,想了又想,最后跑到大街上去,买了镇上最好吃的小点心,连着洗净的碗,悄悄摸摸地放在唐晓的门口。 等第二天再来看,点心被吃了个精光,只剩外面的油纸和捆绳,散放在石桌之上。 宋继言瞧见了,唇角又偷偷地翘起来,心里头砰砰地起了鼓声,一转头,恰好看到唐晓系着围裙从旁边走过。他脚下一动,默默在后面跟了几步。唐晓手里端着面团,进门时被门帘拦了一把,正想背着身,用肩膀顶进去。宋继言上前两步,动作自然,神态自若,就像恰好路过一般,帮着一把撩起门帘。 唐晓短短地愣了一下,回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动了动嘴唇:“……谢谢。” 宋继言嘴角眼见着又要翘,硬是压下来,眼神定了又定,最后从唐晓脸上挪开,淡淡地应:“嗯。” 唐晓进了火房,门帘子飘来荡去,慢慢落回原位。宋继言侧身站在门外,用指尖挑起一道缝隙,然后脑袋歪歪地往门框上一靠,就守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唐晓在灶台间忙忙碌碌。 “我十岁出头的那几年,曾经在厨房帮过工,给掌厨的师傅打过下手。” 第64章 “他教了我许多,夸我是下厨的好苗子,还让我喊他‘师傅’,可惜那时候太小了,不懂,现在想来,应该是‘师父’。” 宋继言眼睛瞎了的那几天,唐晓怕他会害怕,就一直靠在他肩上和他说话,说到后来,实在不知道说啥好了,就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他在宋继言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了“傅”字,又写了另一个“父”。 宋继言现在还记得当时掌心里的触感,暖乎乎的,有点痒痒的。他攥了攥手,握住了唐晓的手指。 唐晓立刻牵住他,脑袋也在他下巴上拱了拱,有点惋惜地道:“学了三四年,后来……我被安排去了别处,就不在厨房帮忙了,走的时候,连杯师父茶都没敬过。” “我还是喜欢做饭,我这个人,也不会别的,只擅长这个。” “我现在日子过得就挺好的,能做擅长的事情养活自己,每天出摊儿,收摊儿,虽然累一些,但是踏实,自己做自己的主,很自在。” “现在还有你。”两只手牵得紧紧的,唐晓的声音笑呵呵的,“其实也不觉得累了,每天都过得挺开心的。” 小甜点一连买了三天,每天不重样。 每天悄悄送到唐晓门口,翌日再去瞧,油纸包都会空着放在石桌上,里头的小点心被吃得很干净,一点儿没带剩。 最近唐晓对他,不是拒绝就是沉默,要么就是客套疏离,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带着点“接受”意味的回应了。 其实宋继言压根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得上接受,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好像有几分雀跃欢喜,又有几分酸涩苦楚,往深了不敢多想什么,似乎还带着一些情怯忐忑。 他原本就是思虑重的性子,这下更是煎熬,到了第四天,终是鼓了勇气,特地早来了一些。他想在唐晓忙着开张之前,过来见一见人,说一说话,结果进了院子远远地一望,赵虎脑门上绑着退热的湿巾,一边流鼻涕,一边坐在那里一口一个小点心。 宋继言原地站定了,半天没动静。 赵虎把点心当早点吃,吃了一嘴碎渣,忽然觉得背后一凉,回头一看,哟呵了一嗓子。 “这点心你买的?味道真不错。”赵虎笑得一脸吊儿郎当的,“我生病,这两天嘴没味儿,正好想吃口甜的——” 宋继言那脸上也说不清是黑是青,反正沉得吓人,冲着赵虎,抬步就过去了。 “欸??你干吗??你还急眼了??那东西放哪儿也没人吃,总不能浪费吧!”赵虎忙起身,拎着衣摆,连连后退,突然一声大吼,“唐晓哥!!” 他还生着病,嗓子是哑,那一声吼出来跟鸭子似的,喊得嘎嘎的。 唐晓举着锅铲从后厨一探头,宋继言步子立刻一顿。 赵虎连跑带颠儿的,冲着唐晓就去了。唐晓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俩一眼,回身进了火房。赵虎跟在他身后,还回过头,故意冲着宋继言动了动口型“你幼不幼稚?几块小点心就想哄人啊,想得挺美。” 宋继言脸色冷冷的,神情凶得很,实际上摆了个虚架子,心里头空落落的,是一点招儿都没有了。 他其实也猜得到,唐晓给他煮梨水,不是要和好,没有一点儿和好的意思,那只是因为唐晓心软,人好。 他知道唐晓心里有心结,心结最难破,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时候师兄就教过他,说真心要以真心待。可他付出了真心了,唐晓不想要。 “你想和好就和好啊?那叫什么好,那不就只有你自己好?你想啥美事呢。”师兄那时也这么教训过他,“你考虑过唐晓吗?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想过吗?” 唐晓刚消失的那段日子,他整个人颓得不行,师兄看着他来气,在他耳边训斥了不止一两次。 道理他都明白,可做起来真的难于上青天。 唐晓说看到他会难受,他看不到唐晓也会难受。 万事难两全,他不想强迫唐晓做不喜欢的事情,又没办法轻易说放手。 没有一点办法。 宋继言脑子里乱糟糟的,人也打蔫儿,悄默声地翻身上树,背后往树干上一靠,也说不清是在想什么,还是在发呆。 树下,唐晓带着赵虎从火房走出来,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还顺手关了门。 宋继言一下子醒过神来,坐直了身子,想了一想,从怀里掏了符纸,掐了个字诀,手腕再一转,肩上渐渐显出黑猫的身形。 小猫从他肩膀跳到树上,再一蹦跶,跃上房檐,踩着肉垫走了两步,再落到唐晓门口。 宋继言靠在树上,一闭眼,再睁开,眼前的景象立马切换成了小猫的视角。 “喵呜。”它扒拉扒拉门扇,用爪子挠了挠门,“喵嗷——” 没过多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唐晓在里头一低头:“你怎么跑来了?”他说着话,特别自然地一伸手,小猫立刻窜到唐晓怀里去了。 房间里,赵虎抱着胳膊,正一脸不情愿地坐在桌子旁。 唐晓抱着小猫儿,半蹲真身,从床铺底下掏出那枚玉佩来,放在赵虎面前:“赵二少爷,你这一趟出来的时间也够久了,跑得也够远了,病都生过一场了,你生病时还说想你娘,回家去吧,你娘也想你。” “我……我不走。”赵虎一脸的心虚,“说好了,要给你的馄饨店当二老板呢,你总不好一辈子在这里给老板娘打工吧?就你这个手艺,你自己开店也有的赚啊。”他说着话,还指了指唐晓怀中的小猫,“这小家伙还要当堂堂三老板呢。“ 唐晓听着就笑了:“虎子,你人其实挺好的,别跟家里闹别扭了,你爹娘大哥对你严格些,也都是为了你好。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说完话,硬是把玉佩塞到赵虎手上。 赵虎吭吭哧哧的,憋着嘴,也没再说出什么别的来。 等赵虎甩着袖子出了屋,唐晓低头看了看小黑猫,像是轻轻吁了口气:“我孤家寡人的,你也无依无靠,以后咱俩干脆就相依为命吧。” 小猫儿抖了抖耳朵尖,抬头看了看唐晓,唐晓顺手捋了捋它的毛。 小猫把下巴垫在唐晓胸前,隔了半晌,低低地喵呜了一声。 第100章 这几天,唐晓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不常见到宋继言的身影了。 之前是三天两头的往小酒馆儿跑,俩人恨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最近却不是,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偶然碰见一次,也是急匆匆地一瞥。唐晓在火房忙碌,宋继言一侧脸,转身进了前堂。 唐晓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同,却并未多说什么。按日子算算,俩人之间那点事儿也差不多到了该翻篇儿的时候了。 他默默吁了一声,也说不出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一声叹气,也可能是两者皆有吧。 不过不管如何,小日子越过越轻松倒是真的。 唐晓在慢慢熟悉现在的生活,小早点摊儿亦是开得愈发顺手,有时候下午没什么活儿了,还能偷得半日的悠闲。 可一闲下来,他反倒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赵虎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总往外面跑,唐晓见不到他的人,身边也没个闲聊的朋友,就连小猫儿都不知跑到哪处觅食玩耍去了,也是露头的时间少了很多。 结果这几天,在唐晓身边晃悠最久的,居然是祝明珠和祝明辰。 “你们两个,怎么总在我这里待着。”唐晓有些诧异,“不用……练功吗?”他记得宋继言之前每天下午都打坐修行来的,雷打不动的。 “嘿嘿。”祝明珠拄着脸蛋儿咧嘴直笑,“师父不在山上。” 唐晓无奈:“师父不在便不学了吗?” “师父不在,以前是二师兄管着。”祝明辰回答得老老实实的,“不过二师兄……这几天也不在。” “那他——”唐晓挠了挠脑袋,支支吾吾的,又道,“那等师父回来,不会训你俩吗?” “嘿嘿。”祝明珠又笑,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唐晓,“不会,我俩排不上,师父没工夫管我俩的。等他过阵子一回来,一准儿先教训二师兄。” “呃……”唐晓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 “因为二师兄去接黑活儿了。”祝明辰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师父不让师兄们做这个,会挨骂的。” “黑、黑活儿?”唐晓听得一愣,想问是什么意思,结果没开口呢,就看到祝明珠一脸试探地巴巴瞅着自己,那后半截儿话就一下子噎住了,没好意思继续问出来。 他觉着自己不该跟着瞎操心,可这一听就不像是什么好事情啊。他晚上睡觉翻来覆去的,怎么都有点不踏实,第二天起来,想去问问赵虎,打听打听“黑活儿”究竟指什么,结果大清早的一碰面,赵虎也是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 “你等我!我有主意了!”赵虎用力一拍他肩膀,“等我今儿个带好消息回来!” 第65章 “不是。”唐晓让他拍得一歪身,“你等等!你干什么去啊?” 赵虎一脸的兴奋劲儿,揪着衣摆就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唐晓没拦住他,一整个上午右眼皮直跳。 等忙到中午,他眼睛还没好,正在那儿揉呢,一转头,忽然看到宋继言从小院儿的对面经过,看那方向,似乎刚从前堂出来。 “宋继言!”唐晓下意识便开口喊了一声。 宋继言立刻转过头,和唐晓短短地对视了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赶快又把脑袋转了回去,然后整个人贴在墙边,直愣愣地杵了一小会儿,一抬腿,一溜烟儿地走没影了。 唐晓心说跑什么!脚下追了两步,没追上。 关键刚刚一晃眼,他好像是看到宋继言脸颊有擦伤,红了一块儿。可离太远了,看也没看仔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正皱着个眉头在那儿琢磨呢,老板娘挑起门帘儿,在前堂喊了他一声:“小唐,过来。” “这是这个月的月钱。”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翻了翻手里的账本,提溜出来一个小钱袋子,往唐晓面前一放,“你点点数,仔细收好。” 唐晓都迷糊了,那钱袋子往那儿一放,都不用点,看着就觉得不对劲儿。 “这是……月钱?”唐晓拎着袋子掂了掂,“这一个月的流水?不是分成吗?” “对。”老板娘低头看账,“都是之前说好的。” “能有这么多?”唐晓自己也做过生意,理过账,虽然都是小本买卖,可一个月的盈利能有多少,他心里大概有个数,“没算错吗?” “你这是嫌多嫌少?嫌少可没得补。”老板娘笑了,“嫌多……没听说领月钱,还有嫌多的。” “这……这账得理清楚。”唐晓还在试着说理。 “欸,给你你就拿着呗,反正亏钱亏不到我账上。”老板娘啪的一声合上账本,开始抓瓜子儿了。 一听这口风,唐晓脑子就转起来了。他又不傻,前后一串,就觉出不对了。 “老板娘,方才那个,宋——”他话说一半,小二哥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小二哥呼哧带喘的,“出事儿了!” 老板娘一愣,唐晓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宋继言怎么了?!” “谁?不、不是。”小二哥直大喘气,“是——是虎子,虎子让衙门的人给抓走了——” 第101章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大早,赵虎就揣着他那块玉佩,去了镇上最大的典当行。结果银子没当出来,玉佩被扣住了,赵虎人也被衙门的官差抓走了,当时就被关了大牢。 唐晓听得简直一头雾水,当即去典当行那头一通儿地打听。最初,他以为是闹了什么误会,结果一问才知道,赵家把这块玉佩当传家宝报了失窃,衙门那边接了案,几处辖地之间一早便通了气,镇子上大大小小的典当行都接了通知,见着此玉佩,不必二话,直接报官。 唐晓去问的时候,人家掌柜的还捧着一张告示出来,上面清清楚楚画着一张玉佩图,细节,大小,都和赵虎那枚别无二致。 唐晓当即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这狠招是不是赵虎那位当捕头的大哥想出来的,那治亲弟弟的手段……确实了得,不怪赵虎怕自家哥哥怕成这样。 人进去了总不能不管了,唐晓也是没办法了,揣着手,在衙门门口转悠半天,最后一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他先前一直东躲西藏的,现在一见衙役,不自觉地就浑身紧张。他想见赵虎一面,衙役没有批准,而是让他说明来意。他将赵虎的身份道明,衙役看了他两眼,盘问道:“你姓甚名谁?哪儿人?是他什么人?” 唐晓一一如实回答,那衙役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起身离开。 “官爷,赵虎确实就是赵家的二公子……这里头,呃,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唐晓脑袋瓜子快速地转,“您若是不信我,可以通知赵家的人过来认人,赵虎……不是什么贼人,能不能不关在大牢里?”他不懂这些,只能试探着问,“您看,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先把人先领回来的?我、我这儿如果能交些赎金,那——”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话,不远处,忽地跑过来三四个官差。 那名一直和他说话的衙役也突然站了起来。 唐晓吓了一跳,下意识也起了身。 他一动弹,四周的人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有人从背后扣住他肩膀,他来不及惊叫,就被一把按在了桌子上。那人手劲儿大,撞得他脑袋都晕了一下。 “怎么——你们干什么?!”唐晓慢了半拍才想起来挣扎。 那衙役从旁人手中接过一份海捕文书,哗啦一抖,指着文书中的画像,念道:“‘唐晓’,‘蘅州人士’,二十有七,是你没错吧?” 唐晓歪着脸,侧着看了看那画中人,画得和他像有七八成。 “我——”唐晓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急喘了一口气,“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韩府逃奴’。”那衙役卷起文书,朝两边的人一示意,“带走。” 两名官差,一左一右,扣着唐晓肩头,就把人往牢里带。 “我——我不是逃奴!”唐晓这时才会过神来,“我不是逃奴!我——我给自己赎了身,韩家没有我的卖身契!契纸早就被我烧掉了,我——” 他一路喊,可并没有人肯听他说话。他被直直拖进牢中,听着那粗重的锁链栓上锁头。 “唐、唐晓??”赵虎就蹲在对面牢房,两手攥着栏杆,脑袋拼命往中间挤,瞪着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啊?你怎么也进来了??” 唐晓脸都白了,缓了半天才慢慢回过劲儿来,对着赵虎,抱着膝盖也蹲在一旁,慢慢和他说了情况。 “啊??这不是有什么误会吧?”赵虎皱眉,“你别着急啊,我我我肯定能出去,我一出去就和他们解释,你那个契纸烧了的,我亲眼看着你烧掉的。我大哥一准儿在赶来的路上了,他他那人虽然对我挺凶的,但是讲理,只要我出去了,你就能出去,你可别急啊。” 赵虎的底气是家里人给的,可唐晓没有这种底气。他脑海里有一刹那闪过了某一个人,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只能攥紧手掌心儿,强行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然后点了点头,应道:“好。” 也不知道是应给赵虎听的,还是应给自己听的。 赵虎下了大牢,唐晓出门去想办法了,结果一晚上也没回来。 酒馆的老板娘觉出不对,第二天关了酒馆儿,带着小二哥跑了趟衙门,这才知道,俩人一块儿蹲大牢去了。 老板娘遇事没慌,她那小酒馆儿在镇上开了快二十年,平日里卖酒是噱头,实际上走的是江湖生意,黑道儿白道儿都有些人脉。她托人打点了关系,摸清了两个人各自的状况。 “赵虎是出不来了,等他自家人去领吧。”老板娘嘱咐小二哥,“唐晓的事情有缓,去账上取些银两,交给我白日里带你见过的那个人,托他去办。备些礼金,赎身的钱也垫上,先把人带出来。” 小二哥一一记下:“好,老板娘,那这缺的账……” “还用问。”老板娘眼眸一转,翻了个白眼,“记江五账上,等他回来,一块儿算。” 这本不是件难办的事,关系都疏通好了,按说钱递上去,过不了几天,人就该放出来了。 可一推二,二推三的,礼钱没送出去,连平日里有几分交情的关键人物都开始避而不见。 “事情不大对。”老板娘有些急了,连忙喊来小二哥,“那傻小子,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人不在。你去山上跑一趟,叫明珠想办法联系上宋继言,让他把手上的活儿停了,立刻赶回来。” 狱外的人慌神,狱中的人更是心神难定。 赵虎这么咋呼的一个人,这几天大牢蹲下来,是一天比一天话少。 而唐晓本身就安静,这时候更是显得沉默寡言,一日日地靠坐在墙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吃睡都在这里,每天唯有如厕的时间能被带出去走一走。 唐晓出去时特意观察过,原来他和赵虎被关的地方还不算真正的牢房,只是暂时关押的班房,那些被正式定了罪的人才会下狱。他隔着栏杆,远远地望过一眼,那里头的一双双眼睛,黯淡无光,一颗颗脑袋,蓬头垢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终的路会通向哪一边,只能一天比一天更沉默。 被关的第十天,亦或者是第十一天,唐晓也没数清楚,门上的锁链忽然被打开,牢头进来朝他招招手:“你出来,有人来接你了。” 唐晓怔怔地还没反应过来,赵虎倒是嗷了一嗓子,扑在栏杆上:“我我我!出去别忘了我!” 唐晓又愣了愣,忙站起身来,脚有点麻,走路还有点一拐一拐的。 第66章 他路过赵虎时,还对了对口型:“你等着我。”然后便紧紧地跟在牢头身后。 他快走了几步,这才觉得身上的血气像是渐渐地活络起来,心跳也扑腾扑腾跳快了,他要出去了,他要恢复自由了…… 他才被关了十来日,却好像半辈子都耗在了里面,外面就连空气都是甘甜的。 牢头转过身,帮他拆了手腕上的链条:“走吧,进那个门,接你的人就在那里等。” 唐晓握了握手腕上的淤痕,忙点点头。他脑子里再一次晃过某一张熟悉的脸,可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老板娘将他赎出来的,还是……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里面的人缓缓转过身来。 “出来玩儿的时间够久了。”韩溯衣敛了敛衣袖,淡淡一笑,“唐晓,该回家了。” 第102章 “砰!” 酒馆的大门突然被撞开,宋继言一头热汗,猛地闯了进来。 老板娘和小二哥齐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宋继言气没喘匀,一手撑在柜台上,急问:“唐晓呢?他人呢??” 他接了悬赏,人在临镇,跑活儿正跑到一半,忽然接到了祝明珠的传音术。 那术法受距离所限,传话只传来四个字,写的是——唐危,速回! 怎么危的,危成什么样儿了,为什么危,全不知道。宋继言的心悬了一路,用兜里刚赚来的钱换了匹快马,一路上风驰电掣,日夜兼程,生怕回来晚了,会听到什么没法承受的消息。 “欸我的门!”老板娘抻着脖子往大门口一看,没啥好气儿地道,“你小子,稳当些,跟你师父一个德行!” “姨,我——”宋继言就差翻到台子里去问了,“你先告诉我,唐晓究竟怎么了?他人在哪里??” “被衙门扣了,进了班房。”老板娘大致说了事情经过,“情况就是这样,人没什么大事,就是和赵虎一起,俩人一并被关进去了。唐晓的事儿,我托人打听过,说是逃奴,本家报过案,所以上了通缉榜。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应该就是钱的事情。我托人疏通关系,本想把人先赎回来,可关系走不通,按说不应会如此。” 宋继言听得一时怔住,脑海里立刻想起之前,唐晓怕衙役怕得要死的样子。 唐晓一直东躲西藏的,看见官差恨不得都打哆嗦,说不出话。一想到这么胆小的人,如今又是被抓又是被关的,宋继言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整颗心仿佛被细刃勒得死死的,跳一下疼一下,又高高悬在嗓子眼儿,喉咙口堵堵的。 这下他再也待不住了,脸色一沉,转身就要走。 老板娘急忙将他唤住:“你干什么去?你想干嘛??” “不能再等了。”宋继言微微低着眼,头也不回,“我去想办法救他出来。” 老板娘看他这幅样子,都快气笑了:“看你这个死犟的样子,确实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她拍拍桌子,“那可是衙门,是官府的地盘,讲律法的,是你说闯就能闯的?还想拿你混江湖那套来对付呢?你也想上通缉榜是吧?”老板娘冷笑一声,“我看你也不用上,自家山脚下的衙门都敢硬闯,那里面资历老一些的捕快,有几个不认识你们青霄派的?这辈子不想回师门了是吧?” 一连串问句,宋继言一个都答不出,可犟在那里,也不肯回头,问急了就是一句话:“唐晓不能再关下去了,我要去救他。” “谁拦着你了。”老板娘嘁了一声,朝一旁的小二哥使了个眼神,小二哥意会,一猫腰,钻进了后院。 “那地方硬闯不行,也没说不能使别的招儿。”老板娘朝宋继言一招手,“你过来。” 宋继言回头看过去,小二哥正巧撩帘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 老板娘将包袱摊开,手指轻轻点了点,音量也跟着放轻了:“等入了夜,敲了丑时的梆子,班房那边值夜的官差会换班,你换上夜行衣,趁着这个空当儿,去探探里头的情况。”老板娘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记住了,换班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戴好面罩,探了消息就尽快出来,别暴露踪迹,千万别露脸。” 当夜,丑时,值夜的衙役打着哈欠交接班,几个人谁也没注意到,墙边阴影处,一道矫健的身影一晃而过。 赵虎倚在牢房的栏杆上,正迷迷糊糊地梦呓,叽叽咕咕的,突然一激灵,猛一睁眼。 一只手从栏杆外伸进来,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是我,宋继言。”宋继言低声道,“唐晓呢?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 “什么?谁?”赵虎一下子没醒过神,扒在栏杆上努力辨认着眼前的黑衣人,“呃、你——你不是宋言么。” “唐晓。”宋继言一把擒住他衣领,“他、人、呢?” “唐晓?唐晓不是被接走了?”赵虎挠挠头发,正经坐好,“就前两天啊,牢头说他被赎走了,不是你吗?还是老板娘?不对,你怎么进来的?” “你说什么?”宋继言神色一凛,手劲儿登时更大,“你说清楚些!” “额——松手松手,他、他确实被赎走了啊。”赵虎被卡着脖子,努力地回想,他那时等牢头回来,还扒着人家闲聊了两句来的 ,“牢头说,有人来接他啊,对、对,说是来接他‘回家’。” 话分两头。 同一时间,唐晓昏昏沉沉地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醒了过来。 他睁了睁眼,眼皮子恍若千斤重,意识混混沌沌的,手脚都虚软无力。 他一醒,旁边两个侍奉的小童立刻凑了过来:“唐少爷,您渴不渴?” 唐晓想摇头,也不知道摇没摇动,他虚弱地开口:“这是……哪里?要去……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有没有问出口,那小童根本也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一左一右地将他搀扶起来,又将一个杯子送到他唇边。 那水喝起来甜甜的,甜得有些过了头,唐晓只觉脑袋一阵沉过一阵的,没撑多久,便再度昏睡过去。 这一路他睡了醒醒了睡,头脑总是不清醒,也不知是喂的水有问题,还是喝的粥有问题,反正一直浑身瘫软,意识也断断续续的。他能感觉到,马车始终是在颠簸的,像是在急着赶路,偶尔有停歇的时候,那两个小童就会打水给他擦拭身上,还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 也不知是适应了药性,还是睡得太饱实在睡不着了,他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就靠着垫子坐在一旁,试图和那两个小孩子说话:“这是……要去哪里?” “回唐少爷,就快到了。”那两个小童完全答非所问,不过更可能是被交待了不许多话,“韩少爷先行一步,是为了给您一个惊喜。” 唐晓听了没再说话,也不知自己到底算哪门子少爷,只是安静地靠在窗边。 “能帮我……把帘子,打开吗?”唐晓安静了一会儿,又道,“车上……太闷了。” “是。”小童栓起帘子来。 唐晓费力地挪了挪脑袋,眼睛往窗外一望,这才发现,原来在赶路的不止有他们一辆马车。 外面起码跟着七八匹马,护镖一样将马车牢牢围在中间。 那些骑在马上的人,都穿着一样的服装,看起来格外的眼熟。 唐晓脑子是混沌的,一下子没想起来,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他还想多看上两眼呢,可旁边一人忽地调转马头,凑到车窗,一把放下了车帘子。 “别再打开。”那人冷冷地嘱咐了一句。 声音上了点年纪,听起来似乎也有些耳熟。 唐晓见过这人。 他努力地回忆,想到脑仁都有些钝痛了,倏地想了起来。 这群人……穿着孙家人的衣服,外头这个人,是……是那个领头的孙志平。 第103章 这一路上,唐晓睡的时间长,清醒的时间短,不知一共是赶了几日的路,也不知是走的哪个方向,等他彻底从那个昏沉的状态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房间里了。 那房间的布局陈设都很眼熟,他坐起身来,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他推门出去看了看,原来不光是卧房里,连外面的流水假山都和以前像了七八成。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韩家的旧院子。 “怀念吗?”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唐晓吓了一跳,退了一步,一转头,这才看到了韩溯衣。 韩溯衣盘腿坐在低矮的山石上,手里拎着石子,眼睛望着身前的荷花池。 那池水波光粼粼的,他一抬手,噗通丢进去一颗石子。 “我挺怀念的。”他又拾起一颗石子,在指尖掂了掂,笑了,“那时候院子里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没旁人会来打扰。”他想了想,似乎陷进了某段回忆中,“这几年,我常常想起那段时间,想起以前的你……你教过我打水漂,我学不会,你就会握着我的手,一直教。” 第67章 他回过头,看向唐晓,手里的石子被随意地横丢出去,池面上连着弹出四五个水花儿。 “这就是你所谓的惊喜?”唐晓见到他其实怕得要死了,可还是紧攥着手心儿,强撑住精神。 “不喜欢吗?我以为,你待在这里,会觉得自在一些。”韩溯衣跃下山石,整理了一下衣摆,“还是你想和我直接回韩家?”他一步步向唐晓走来,“我会带你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等我把韩家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再带你回去,好不好?在那之前,你就先住在这处别院里,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我说。” 韩溯衣越靠越近,唐晓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后背一下子贴到墙上。 “什么都可以。”韩溯衣看得出他的抗拒,神色像是有些落寞,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但是不能——” “不能离开是吧。”唐晓挡开了他的手,又往旁边挪了挪,试图和他拉开距离,“官府为什么会抓我?你……你给我的契纸,是假的?” “契纸当然是真的。”韩溯衣像是被他逗乐了,侧身靠在他刚刚贴过的墙上,笑了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还不明白吗?我想找到你,根本不需要那张契纸。”他静静地看着唐晓缩到另一边去,却并未有所动作,“你现在有什么不好吗?你不用再那么辛苦的生活了,你需要的我都会给你。” 唐晓沉默地看着他,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之前是我做了错事,所以我不过问你这几年。我也不会再强迫你,你也不必那般怕我,我们……慢慢来,慢慢……恢复到从前。” 韩溯衣话说这么说的,事情似乎也是这么做的。他像是有事在忙,不常住在这处别院。但隔一两天就会跑来一趟,来了也就是和唐晓说说话,摆出一副叙旧的样子。 唐晓的态度似乎一天天在软化。 他在演戏,他清楚韩溯衣同样知道他在演戏,可只要这层窗户纸不被捅开,他就暂时会是安全的。而安全时间的长短,完全取决于韩溯衣这一次的耐心。 唐晓表面上看着像是要认命了,实际上每一天都过得很焦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处境,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大部分时间,这小院子里都只有那两个小童陪着唐晓。可他完全出不去。院门没有锁,但外面一直守着孙家的人。他想不通韩溯衣怎么会和孙家的人扯上关系,便想办法偷偷溜进了对方的书房。 韩溯衣偶尔会和孙志平在书房里谈话,书房的门平日里是锁着的,只有他人在院子的时候会打开。 唐晓悄悄摸摸地闪身进去,在桌子一翻,便看到了两沓纸。其中一份是唐晓的通缉文书,另一份则是悬赏令。悬赏令上面写着重金二字,下面则画着一个手持软刃的年轻男子,眉眼细长,和宋继言像了七分。 唐晓一个激灵,立马反应过来了,韩溯衣一手行贿了官府中人,无凭无据就报官抓人,挂了他的通缉令,另一手还张贴了宋继言的高额悬赏,估计这就是孙家人在这里的原因。 那……那宋继言也不安全。 他心跳砰砰的,脑子里正乱呢,书房门外忽地响起了脚步声。 韩溯衣快寻了整个别院,都没找到唐晓,正阴沉着一张脸,进了书房一推门,便看到唐晓侧坐在栏杆边,正坐在那里看着荷花池发呆,顿时火上心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韩溯衣一把擒住唐晓手腕,脸色十分难看,“你还在打什么主意??” 唐晓一下子露出惊恐的神色:“韩溯衣!你干什么!” 韩溯衣不语,直直盯住唐晓半晌,忽地像泄气了一般松开手:“……我以前惹你生气,你就会像这样喊我名字。” 说完,他将额头抵在唐晓肩上,缓了一会儿,道:“你后悔吗?我后悔了。” 唐晓浑身紧绷,半天没言语。 韩溯衣后来还是自行回了自己房间,唐晓冷汗都渗出来了,手指缩在袖子里,手心里牢牢抓着一个石头镇纸。 韩溯衣的耐心明显剩得不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 这天晚上,唐晓也不知是挨了惊吓,还是心事太多的缘故,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宿都没睡着。他也没什么困意,就睁着眼发呆,呆着呆着,好像听到门外有喵喵的猫叫声,还有爪子挠门的动静。 他以为自己太过焦虑,以至于出现了幻听,可多听了两耳朵,那声音似乎愈发真实。 “嗯?谁?”唐晓慢慢坐起身,又从枕头下抓了镇纸壮胆护身,他披上衣服,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近房门。 他那个房间根本没有锁,他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一道矮矮的小黑影,倏地一下,顺着月光,窜进了屋里。 唐晓现在不光觉得自己幻听,他都怀疑自己幻视了。 “怎么——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唐晓赶忙蹲下身,不可置信地一探手,一只小黑猫立马从阴影里飞跃出来,一下子撞进他怀中。 黑猫都长得差不多,他刚刚还不太肯定呢,这回才算确信了,这就是一直跟着他的那只小黑猫! 唐晓抱住小猫,也不知是该惊讶还是该担心,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另一道更大的黑影忽地从门外探进身,投射而下的阴影完全笼罩在他身上。 “谁?!”这回唐晓真是被吓得猛一哆嗦,眼见着那阴影朝他伸出手,便下意识抡起手里的镇纸。 那黑影似乎没想到他会攻击,错愕之下狼狈闪躲,脑袋恰好晃到月光下,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都猛地睁大了。 唐晓这时才看清那黑影的模样。 那是个穿着夜行衣的黑衣人,脸上带着面罩,只露着一双眼睛。 只有一双眼睛唐晓也认得出,他张大了嘴,低声喊:“宋——” 宋继言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第104章 唐晓心擂如鼓,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好像都有点儿耳鸣。 这几天,他每时每刻都像是行走在刀尖之上,精神绷得死紧,没有一瞬间是敢松弛下来,脑子里那根筋早就快绷断了。他不知自己一个人该如何是好,似乎事情已经走向了死局。可就在这个时候,宋继言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勒在他后腰上的手臂结实而有力……唐晓就跟做梦似的,一时间都没缓过神来,某种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横冲乱撞,撞得他眼眶子酸酸疼疼的。 “喵,喵呜。”小黑猫被他俩夹在中间,探出两只耳朵尖儿来晃了晃。 唐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两只手也紧紧揪着宋继言衣服呢。他赶紧放开手,搂住小猫,还推了推宋继言。他这会儿理智回笼,总算是醒过闷儿来了:“你、你怎么找过来的?他们……外面那群孙家的人,他们的目标是你啊,我看到了,有一个什么悬赏令——” “我知道,别担心。”宋继言抓住唐晓手腕,把人拉了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我立刻带你离开,你有什么东西要拿?” “我——我没有。”唐晓手忙脚乱地将外衫穿好,再将小猫儿揣进怀里,“猫得带走,别的没了。” 宋继言推开门,微微探身,朝门外看了看,又回头看向唐晓,思索片刻,道:“你不会轻功,我没法原路带你出去,恐怕只能硬闯。你信我吗?” 唐晓特别紧张,脸色苦苦的,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 “信我就别回头。”宋继言把他往自己身后拽得近了些,又往门外探了探,“一会儿我喊‘跑’,你就往后门的方向冲,我来断后,知道吗?” 断后这俩字儿听着就不吉利,唐晓脸更苦了,一把将宋继言扥了回来:“你自己不是能跑吗?等一下如果形势不妙……你……你就自己跑吧,别管我了。” 唐晓虽然是真的挺怕的,可他心里一想,就算自个儿这次真的跑不掉了,好赖命还在,可宋继言要是被姓孙的那帮刽子手逮住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呢。 宋继言不接话,眼神定定地看着唐晓。 “谁的命都是命,保命要紧。”唐晓害怕得手心儿里全是汗,擦了又擦,把猫露了个脑袋出来,“跑之前,把我的猫带走,知道吗?” “呃……”宋继言欲言又止,最后扥了扥脸上的面罩,低声说:“跟紧我。” 月色如洗,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夜风都没有。 两个人拉着手快速跑过长廊,将至院门的时候,夜色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唐晓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下一刻,院门大开,七八个孙家人鱼贯而入,提剑立于两侧。孙志平走在最后,不紧不慢地站在台阶上,冷笑一声,两眼盯住宋继言:“贼人,胆敢强闯民宅,还不快束手就擒,就地伏诛。” 宋继言神色一沉,在唐晓身后顺势一推,轻声道:“走,跟着猫。” “啊?!”唐晓一愣,还没听明白,就被一股力道送出去了好几步。 第68章 小黑猫从他怀中跃出,顺着一条小道儿直直跑去。 唐晓没弄明白什么情况,可还是一咬牙,紧跟着猫儿跑了出去。 背后立刻响起刀剑相击的动静。 宋继言抽出软剑,身姿矫捷,一出手,便卸了身旁一人的武器。 “血玲珑的银蛇,果然是你,孽种。”孙志平眼中精光大盛,“当年老夫就不该心怀仁义,留你一条贱命。”他从旁人手中接过佩刀,恶狠狠地道,“说!玉玲珑被你窃走,藏在了什么地方?!如实交代,老夫留你一条全尸!” 小猫儿四爪着地,跑得飞快,跑上一会儿,便回头看看唐晓。 唐晓拼尽全力在跑,脚下一刻都不敢停。他不会武功,帮不上忙,留下只会是一个累赘。他知道如果自己逃不掉,宋继言一定不会真的轻易离开。背后的打斗声越离越近,他身上背着两个人的命,只能拼了命地跑。 这小道儿弯弯曲曲的,前面穿过一道月亮拱门,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唐晓闯进一座庭院,一抬头,正好和闻声赶来的韩溯衣撞了个对眼。 韩溯衣似是睡梦之中被吵醒,披着外衣跑出来的,一旁的家丁围着他打着灯笼,昏黄的烛火映得他脸色阴鸷,如同鬼魅。 “抓住他。”他语气阴冷,暗藏怒火,“抓他回来!” 唐晓脸色刷白,转头就跑。 那几个家丁急冲上前,呈扇形将他半包围住。 小黑猫炸了一身的毛,拱起后背,嗬了两声,再猛地跃起,尖爪一露,就要往离唐晓最近的家丁脸上挠。 那家丁被它唬了一跳,顿时惨叫一声。 可小猫儿再凶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奶猫,被家丁一胳膊肘便甩飞了。 唐晓心中一急,想奔着小猫去,可又被另一个家丁堵了去路。 “唐、晓。”韩溯衣更是步步紧逼,“你敢——”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银色光刃,似是活物一般,突然出现在唐晓和众人之间。 那银光一闪一闪,在月色之下,就像是一条灵动的蛇,顷刻间卷住了家丁的手臂。蛇身扭动,再用力一甩,那家丁登时哀嚎着倒飞了出去,撞倒了一片人,包括不断靠近的韩溯衣。 唐晓的注意力被那银光吸引,顺势回过头,正好看到那银蛇一般的剑刃游回主人身边。 宋继言转腕收招,剑落指地的那一刻,孙志平从他背后的阴影里闪出,面目狰狞,手执利刃,一刀劈出。 唐晓目睹了这一切,血液几乎凝固:“阿言!!” 回应他的只有刀剑劈进血肉的钝响。 第105章 “师父问你俩,以后进了江湖,遇见打不过的敌人,怎么办?” 青霄山上,掌门师父抱着胳膊靠在树旁,面前站着十岁出头的宋继言和半大少年的邵凡安。 师兄弟两个并肩而立。 邵凡安活泼一些,挤眉弄眼地抢着答道:“打不过,跑路咯。” 宋继言话少,站定了没言语。 师父一巴掌勺在邵凡安后脑勺上,训斥道:“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打完一转头,看着蔫出出的二徒弟,也犯愁,“打不过就跑,知道吗?人在外面,做事儿机灵些,别死轴死轴的。” 宋继言点点头:“弟子知道。” “那要是跑不了,不能跑呢?若是背后有重要的人要护着呢?”师父看了看他俩,指了指自己脚下,又道,“那就一步都不能退,半分都不能让。师父教给你们的本事,都好好学,认真练,每天打坐修行,吃得了苦,长足了能耐,以后才在江湖上立得住脚,扛得住事,听懂没有?” 二人齐声:“是!” “继言,出剑。”师父绕到宋继言身侧,轻抬起宋继言执剑的手腕,“你既选择了这把剑,就要学会如何用它。软剑不同寻常之物,处处皆为利刃,你想驾驭它,就要熟悉它。从今天开始,无论练功还是休息,都要随身带着它。” “所谓软剑,讲的是以柔克刚,以虚打实,目光所及,剑之所指。”师父双指轻击宋的手背,宋继言顺势出剑。师父又道:“软剑柔若无骨,防不住攻击,若想防守,也只能以攻代守。吸气,气沉丹田。”师父帮他纠正了几个姿势,继续道:“单刃难御众敌,你既想主修剑法,那一对一对敌便是你之所长,一对多则是你的弱势。为师今日便教你一个招数,你好生记下,日日修习,能修到几阶,且看你造化。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使用,此招对功体有所损耗,只要修至后期,一旦化形,定能助你破局。” 刀尖刺入血肉,在背后划开一道长长的刀口。 唐晓在不远处惊叫一声:“阿言!!” 剧烈的疼痛感猛地袭来,宋继言咬牙稳住心神,迅速侧身翻滚,堪堪避开了要害之处。 孙志平杀红了眼,一刀见血,步步逼急,下一记索命刀紧随其后。孙家众弟子也持着武器一拥而上。 一时间,宋继言被猛烈的攻势团团围住,伤口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当前的形势几乎成了死局。他未曾躲闪,单漆跪地,一手执刃,另一只手蘸了自己的血,再反手抹在剑身上,心中默念口诀。 刹那间,院子里闪出一条妖冶的银光,被月光一映,波光闪闪,仿佛蛇鳞。 宋继言悬腕一抖,那软剑带着银光,瞬间闪现在众人面前,蛇一般缠住了某个人的刀身。他再反手一甩,那人的武器登时碎成了碎片。 宋继言背身一抽,那个人便哀嚎着跌到了院子的另一头。 “孽种!虚张声势!”孙志平怒喝一声,举刀劈头便砍,“拿命来!” 那刀锋带着深厚的内力,破空而来。宋继言不躲反攻,银刃在修为的加持下,快得几乎看不清游动的轨迹。 孙志平神色一变,终是在关键时刻退了半步,刀身一横,挡住银刃的一击。 刀剑相接之处,重重擦出火花。 “跑!”宋继言头也未回,沉声喊道,“快跑!我会去找你!” 唐晓心急如焚,可也知道只有自己脱身,宋继言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他咬了咬牙,转头就跑。黑猫落在他脚边,撒开爪子就在前头开路。 被击倒的家丁东倒西歪地爬起身,韩溯衣被挡在后面,厉声喊了一声唐晓,唐晓连回头的功夫都没有,只玩了命的追着黑猫一路奔跑。 穿过庭院,翻过长廊,好像一眨眼间就到了尽头。 前面就是后门了,门口处还拴着一匹刨着蹄子的马儿。 唐晓跑出一身的汗,几乎喘不过气,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呛得自己直咳嗽。 他不死心,抱着小猫,回头看了看黑洞洞的来时路,可谁的影子都没见到。 “宋——咳咳、宋继言!”唐晓挣扎着叫了一声,“宋继——啊!!” 毫无征兆的,一团黑影忽然从走廊的房檐上掉了下来,给唐晓活活吓了一哆嗦。 宋继言身上受伤,落地不稳,晃了一下才站住,扯了脸上的口罩:“……是我。” 唐晓脑子轰地一声,鼻子像是猛地挨了一拳,一下子就酸了。 “你没事吧??”他死死拽着宋继言的领口,顾忌对方背后有伤,不敢下手抱。 “我没事,他们快追来了,快走。”宋继言一个喘息,扯着唐晓的胳膊环在自己后脖子上,“抱紧了。”然后一抄后腰,一个施力,便施展轻功带着人翻身上马。 他牵着马绳,回身看了一眼,再在马肚子一夹:“驾!”马儿便甩开蹄子,驮着二人朝外面跑去。 马儿的前蹄刚落在石板路上,背后便传来了追兵的脚步声。 “唐晓!!”韩溯衣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唐晓——!!” 唐晓几乎是一瞬间紧张起来,身体猛地僵住,攥着马鞍的手指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泛白。 “不论你——跑去哪里——”韩溯衣的声音越来越远,听起来有点断断续续,“我一定会——” 唐晓低着头,听得直闭眼,肩膀无意识地一直在微微颤抖。 马儿狂奔了一段路,不知为何,速度忽地缓了下来。等唐晓反应过来,马儿都快停了。 “怎、怎么了?”唐晓不明所以地侧过身,看了看宋继言,“你是不是伤口疼?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了伤??” 宋继言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有些发怔。 “宋继言?”唐晓觉得不太对劲,“你到底——” “你牵住绳,牵得紧一些。”宋继言将手中的缰绳递给唐晓,“不用去管方向,就让马沿着大路跑,跑得越远越好。” “啊?我——”唐晓一愣,“你——” “让马停下,就轻勒缰绳,手别太重,等它慢慢降速。”宋继言突如其来开始教唐晓骑马,“这匹马不烈,性子很温和,你别怕它,让它带着你慢慢跑。” “什么?我、我拽这里?”唐晓坐正了,手忙脚乱地跟着学。 第69章 宋继言默默垂着眼,看着他的半侧脸:“对。跑到不认识的地方也不要慌张,我师兄很快就会赶过来,你带着猫,他一定能找到你。” “那你呢?”唐晓越听越觉得他话里话外的很不对,“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晚一些就和你们汇合。”宋继言还是望着唐晓,似是看得有些出神。 “啊?”唐晓皱了皱眉,宋继言坐在他身后,他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就只能半扭着身体去够着看,“你要干什么去?” 宋继言抬了抬手,将挂在脖子上的面罩解了下来,系在唐晓脸上,又帮他整理了一下鬓边凌乱的碎发。 “你戴着这个,如果路上遇到什么人,别让对方看到你的脸。”他低声说道,“除了我师门的人,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曾经从这里跑出去。” “不是,为什么?”唐晓没听懂,扭了扭身体,还想转过去问些什么,宋继言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在他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很短暂的一个吻,隔着面罩,可能也算不上什么吻。 唐晓脑子激灵一下,根本顾不上什么亲不亲吻不吻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语气也重了起来:“宋继言!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宋继言一个翻身,下马的一刹那,反手拍了马屁股一下。 唐晓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就被马儿一路颠着冲了出去。 第106章 “宋、宋继言!!”唐晓没骑过马,这会儿死死攥着缰绳,浑身僵硬,怎么也停不下来,“你回来!!” 喊也没用,宋继言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马儿载着他冲出去好远好远。他试着勒紧了马绳,可马儿只是慢下了速度,依旧马不停蹄地一路奔行。 唐晓手心儿里全是汗,胸口一阵阵地发胀,心跳得厉害。 他不清楚宋继言要去做什么,可他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如果他赶不回那间宅院,那他一定会一辈子后悔。 “停、停啊!”唐晓急得要死,拼命扯着缰绳,试着调转马头的方向,“回去、快回去!” 他勒的力气有些大,马儿的冲势忽地一顿,打着鼻响扬起前蹄。 唐晓吓了一跳,下意识前扑,紧紧搂住了马脖子。 马儿带着他原地兜了个圈,刨着蹄子晃了晃脑袋。唐晓趁着这个机会,闭上眼一狠心,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时候没落稳,他本能地护住怀里的小猫,背朝下那么摔了一下,起身时腿就有点瘸。 可这时候哪儿疼都顾不上了,唐晓一身狼狈地站起身,晕头转向地辨认了一下来时的路,就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起来。 骑马时没觉得跑了多远,可真用上两条腿了,又是半天见不到头。 “呼——呼——”唐晓心急如焚,喘不上气了也不敢轻易停歇。 这三更的天儿,夜色正是最浓的时候,月亮照不透脚下的路。偏偏这地方还偏僻得紧,路上不是碎石就是横枝。唐晓跑得着急,连挨了两下磕绊,一猛子撞到树上,正扶着树在那儿大喘气,前方的夜空突然亮了那么一瞬。 他愣了一愣,赶忙抬头去看,只见前路的半空中,腾空出现一条巨大的银蛇。 说是银蛇,其实也并不尽然,那更像是一条蛇状的半透明光带,在空中盘旋浮现,还缓缓地移动,层层叠叠的,在月色下,好似闪耀着银色的鳞片。 唐晓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他认得那道鳞光,是宋继言所用的招式。 下一个瞬间,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同一时刻,银蛇倏地消失不见。 唐晓猛地回神,心跳几乎蹦出胸口,急匆匆地再度跑了起来。 宅院的大门慢慢出现在视野之中。 唐晓还没跑近,那大门忽地被撞开,里面陆续跑出一个个韩家的家丁。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惊恐。 唐晓一下子慌了神。可他不能慌,慌了就真完了。他死掐着手心儿,躲开那群逃命的家丁,就要往院门里进。 进去之前,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一弯腰,将怀里的小猫捧了出来,放在地上,还推了它一把:“你也走吧,逃命去。” 小猫呆呆愣愣的,状态不大对劲他也没察觉出来,一门心思全在门里。 他吱呀一声推开门,一眼望进去,心脏一下子缩了一缩。 地上横七八竖的,躺了一大片孙家的人,有的人小声呻吟,有的人失去意识,台阶上,廊柱上,房檐上,哪儿哪儿都沾着血迹。 唐晓一个平头百姓,从没见过这等场面,腿脚一时都有些发软。 “宋继言!!”唐晓一直在抖,哆嗦着朝里面跑去。 一路上尽是打斗过的痕迹,树被劈倒了一半,围栏破破烂烂,血迹流了一路,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 唐晓又推开另一道门,一脚跨进去,突然脚下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先是看到一只手臂,他惊跳着躲到一边,再仔细一看,那竟然只有一只手臂——那是一只断臂,大臂处被齐齐地切断了,血柱喷了半墙。 “啊!”唐晓吓得退后两步,再一抬头,这才看到院子的对面寂静无声地趴着一个独臂的人。 看衣着,正是那个孙志平。 孙志平背朝上脸朝下,已经无法动弹了,只是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唐晓脸色发白,呼吸都乱了。 “宋……宋继言!”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强撑起精神来,跌跌撞撞的,往更深处走去。 血迹滴滴答答的,一路蜿蜒至屋内。 那屋门只剩了半扇,屋中的烛火被夜风刮得不停地摇曳。唐晓攥着衣角慢慢走进去,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却强行压了下来。 他放轻了声音,喊道:“……宋继言。” 屋子的正中央,韩溯衣双目紧闭,昏倒在地。宋继言单脚踏在他的肩膀上,背对着门口,看不清神色,又穿了一身的黑衣,也看不清哪里受伤,但衣摆下有血在滴。 唐晓的手指尖儿一直在抖,自己攥了又攥,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两步,尽量声音平稳地唤:“阿言。” 宋继言惯用剑的右手软软地垂在身侧,似是没什么力气,此时用左手反手执剑,剑刃朝下,前端已然没入韩溯衣的心口处。 “你把剑放下,好不好?”唐晓缓缓地靠近,却又不敢一下子靠得太近。他低头看了看,韩溯衣的脸色惨白,人事不省,可尚有微弱的呼吸。 “为什么要回来。”宋继言半低着头,声音有几分虚弱,“你应该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唐晓不敢乱动他的手,只能从一侧试探着轻轻揽住他的腰:“把剑放下吧,你不能……这条路回不了头的,你知道吗?你放下剑,咱们一起走……” “我知道。”宋继言顿了顿,侧脸看了看唐晓,“这里发生什么,都和你无关……你快走吧。”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唐晓的胸口重重地一沉。 宋继言的额角和唇边都有血,脸色苍白,同样伤得不轻。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唐晓一下子哽咽了,“你要背上人命债吗??你要手上沾血马??杀了人,永远就回不了头了!你会被官府通缉,一辈子东躲西藏见不得光!你懂不懂啊??” 宋继言重复应道:“我知道。” 他原本是半垂着眼帘儿的,这时想起什么,眼睛忽地一抬:“你不要害怕,等了结这件事情,我会去自首……他死了以后,绝不会,和你有任何牵扯。” 宋继言天生一双丹凤眼,眼型狭长,眼皮又生得薄,眼睛半落着,就总会有种薄情相。可这双眼一睁开,眼尾又因为受伤虚弱而泛红,看上去,就总像是刚刚哭过。 唐晓白着一张脸,本来就在强撑,可眼眶子还是一下子泛了酸。 “你明白……自首,意味着什么吗?”唐晓嘴唇抖了又抖,手指死死揪住宋继言的衣服,“杀人……是要偿命的,你懂吗?要进大牢,要掉脑袋的,你……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师门了宋继言!!你对得起你师父吗??还、还有你师兄,你师弟师妹——” “可我杀了他……”宋继言脸色惨淡,但还是笑了一下,“你就解脱了。” 他说着话,手中的剑刃又向下半分。 韩溯衣猛地颤了颤,唇角淌下血迹。 “别!!”唐晓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直扑住宋继言的腰,眼睛一酸,热泪便滚了下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满脸的泪,脑袋直发空,心里全乱了,情急之下,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宋继言,脱口而出便是:“你杀了人就再也看不到你师兄了!!你想清楚没有啊?!你见不到师兄了啊——!!” 宋继言怔怔地望着唐晓。 他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恍恍惚惚的,似乎只能看清唐晓的脸。 唐晓脸上全是泪,他想去擦,可一只手动不了,另一只手拿着剑。 好像从两个人认识到现在,他一直害得唐晓伤心难过。 第70章 大师兄说得对,他根本不会爱人,不懂如何交付真心。 他现在也不懂。 他想和唐晓和好如初,想和唐晓在一起,可唐晓不想要他,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想不明白。 可就在刚刚,两个人骑在马上,唐晓明明就在他的怀里,明明已经脱出了困境,可一听到韩溯衣的声音,还是会害怕到不自觉地发抖。 宋继言愣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该去做什么。 他心爱的人胆子很小,不该一辈子都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 “我想要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宋继言流了太多的血,在努力保持着清醒,“平凡,安宁……自由自在。” 唐晓渴望的,一直都是能过安稳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不用远赴异乡,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有亲近的人相伴在身边。 宋继言这时候才慢慢地想明白,唐晓想要一个亲人,但这个人,不一定非得是他。 如果他的心愿注定无法实现,那么他希望唐晓可以愿望成真。 “你会……想我吗?偶尔想想吧。”宋继言的脸色惨白,可还是勾了勾唇角,“如果想起来……会难过,那就别想了。” 他说着话,拼尽最后的力气,握剑的手又要往下沉。 “宋继言!!你个王八蛋!!”唐晓一下子扯住他手腕,心里那根线彻底被他吓断了,大声哭,大声骂,“你要干什么!!你要赔命吗??你命没了我怎么办??”他泪糊了一脸,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想你没命,你得好好儿的活着,我才能、才能看见你啊你个混账王八蛋……” 宋继言倏地怔住了,眼角红通通的,泪水混着血水从脸颊上滑落。 “你舍不得我吗?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砸落,宋继言身形晃了一晃,终是松开了握剑的手。 软剑失去控制,一下子软倒在地。 宋继言又是流血又是流泪的,还抬起手,想给唐晓拭泪。结果手抬到一半,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啊!”唐晓脑袋也正混沌着,下意识伸手去接他,可没接稳,被他压着双双歪倒在地上。 第107章 宋继言昏昏沉沉的,在混沌之中,似乎听到唐晓在喊他的名字。 那声音忽远忽近,他想回应,眼皮却重若千斤。 他醒不过来,又昏不彻底,周围似乎有很多人靠近,脚步声零零散散的。唐晓紧紧将他护在怀中,声音直抖:“别、别抓他——他是为了救我——” 宋继言想说别害怕,但是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困意拖着他直直向下坠去,终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从昏迷到清醒,好像只过去了那么一小会儿。 宋继言睫毛猛地一颤,一下子醒了过来。 第一个感觉是疼,整个后背都是火辣辣的,疼得都有点发麻。第二个感觉是没劲儿,四肢百骸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从骨头到皮肉,再到连着的那根筋儿,没一处不是酸胀酸胀的。 “呃……”他虚弱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软榻上,身上都被清理过了,是干爽的,衣裳也都换了新的,伤口处理过了,从肩膀到后腰都打上了一层绷带。 “嘶。”他侧脸枕在布枕上,脑袋冲着墙的方向,估计是昏睡得太久,已经枕麻了。他挣扎了一下,忍着后背的疼痛感,慢慢把头转到另一侧。 这一转,立马就和床边的邵凡安对上了视线。 宋继言立刻一愣,张了张嘴:“大师兄……” “欸,免了。”邵凡安朝他笑了一笑,搬着椅子离床近了近,“你多能耐啊,我这可担不起你这声叫。” 宋继言还有点儿没回过神,下意识就想撑起身来:“唐……唐晓呢,他在哪里……” “你也甭找唐晓了,他也经不起你这么惦记。”邵凡安在宋继言胳膊上随随便便弹了一下,宋继言伤口一抽抽儿,立刻闷哼一声,怎么撑起来的,又怎么趴下了。 “现在你谁都甭惦记了,你就赶紧养伤,能下地了就立马跑路。”邵凡安胳膊一抱,说话凉飕飕的,“青霄现在可兜不住你,你回头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也别说我不念这么多年的同门情分,我可提醒你了,你现在就是那个通缉榜的榜首,背了十多条人命,官府榜上有名,道儿上也容不下你,你就朝那寥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子里躲着去吧。躲个十几二十年的,等风声过了,你再露头。” 宋继言脑袋埋在枕头里,蔫不出出的,只知道问同一句话:“师兄……唐晓人呢?” “你还找人家干什么?你想干嘛?”邵凡安瞅着他就来气,调门都高了,“你现在这个德行,除了拖累人家,还能干吗??啊??宋继言,你可真行啊你,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能来这出儿呢??杀人啊??下死手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后果啊?!” “我知道。”宋继言还埋着脑袋呢,说话也闷闷的,“师兄,你告诉我唐晓在哪里……我……我远远看他一眼,不会打扰他。” “走了!人早走了!”邵凡安没啥好气儿地道,气得直抖腿,“上午走的,这会儿估摸都出镇子了。” “什么?”宋继言管不了什么伤口不伤口的了,一听这个,猛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撩开被子就要下地,“我……我得去——” 他睡了太久,腿是软的,脚底板一落地,整个人就往前扑了一下。 邵凡安正发火儿呢,抱着胳膊,压根儿懒得管他。他自个儿跌到桌子上,抻着伤口了,疼得皱了下眉,结果眼角余光那么一扫,忽地看到床围栏旁边,正安安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半伸着手,似乎下意识想来扶他,扶也没扶到,手也没缩回去,正有些无措地举着,也不是别人,正是唐晓。 宋继言怔怔地杵在那儿,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邵凡安腾地一下站起来,气腾腾地数落道:“折腾,可劲儿折腾,最好两只手都废了,我看你还怎么惹事。” 他边说话,边叹口气,脸色耷拉着抬腿往门外走,路过唐晓时,还嘱咐了一句“别给他好脸”。说完人就出去了。 唐晓看了眼关上的大门,低头沉默了片刻,还是揪了一把宋继言的袖子:“你趴回去,别乱动,伤口会裂开。” 宋继言这会儿知道听话了,唐晓说什么做什么,人又趴回床上去,眼睛就没从唐晓身上挪开过,手指拽住人家的衣服,也不松了。 唐晓坐在椅子上,吭吭哧哧的,有心顺着邵凡安的话再吓唬吓唬他:“你……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你晕过去之后没多久,韩家的家丁就去报了案,官府的人到得很快,说什么都要抓你归案,你……要不是你身上带着伤,这会儿就该在大牢里蹲着了。”他说了半截儿,到底还是心软,便如实道:“幸好……你师兄他们来得及时,才将你救了下来。” 当时那个场面实在太过混乱了,宋继言说昏就昏,唐晓抱着他倒下来,手碰到他后背,一摸一手的血,差点没给自己吓出个好歹来。 官府的人到得快,好在是青霄的人来得也快,唐晓那会儿一心都扑在宋继言的伤势上,旁的什么也没听清,来的人里除了邵凡安,还有他不认识的生面孔,他也没有心思去管,只知道有人帮忙止住了宋继言不停在流的血。 之后所有受伤的人都被送去疗伤了,邵凡安随他一道儿被传唤去了官府,被反复地问话,他把知道的都说了,然后就是在焦急中一直等消息。 “幸好……最后没真的闹出人命。”想起这事儿,唐晓仍心有余悸。 这大概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一院子的人晕的晕伤的伤,伤得最重的就是断了一臂的孙志平,还有失血过多心口中剑的韩溯衣。 这件事一定还不算完,唐晓是真的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收场,可他也无心顾及其他了,眼下最关心的就是宋继言的伤势。 “你怎么、怎么能这么莽撞呢?”唐晓想起来那个场面就心悸,“万一事情真的无法挽回了,那你——” “你过来些。”宋继言趴在那里,脸色白惨惨的,却并不老实,“再靠过来点。” “做什么?”唐晓不明所以,可还是依言弯着腰往前凑了凑。 两颗脑袋都快凑到一起去了。 宋继言用小拇指勾了勾唐晓的指尖儿,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是想看看你。” 唐晓板下脸,一下子直起腰来,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起了一小阵骚动。 “就是这间是吧?”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突然响起。 邵凡安的声音随即传来:“呃这……那个,啊——师——” 唐晓听见动静,刚疑惑地站起身,房门便被一掌拍开了。 “喵嗷——” 小黑猫先一步窜了进来,耳朵都背过去了,喵喵呜呜地紧倒几步,夹着尾巴就窜到唐晓脚下的床缝里了。 第71章 唐晓和小猫重逢,还没来得及惊喜,下一刻,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戴着个斗笠,便风风火火地大踏步走了进来。 第108章 宋继言前一刻还松松散散地趴在床上,手指头勾着唐晓呢,这会儿一激灵,立刻撑着坐了起来。 起身的动静有点儿大,估摸着是扯到伤口了,表情明显疼了那么一下,可他也没顾上,撩开被子坐好,低着个头:“师父。” 来人冷哼一声,将斗笠随手丢在桌子上,一回头,眉头紧紧锁着,看上去似乎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这人正是青霄派掌门,宋继言的师父,江少栩,江湖称号江五。 唐晓其实也不是第一天见到江五了,可正正经经打上照面儿,今儿还是头一回。 宋继言在一旁很紧张,唐晓莫名其妙就跟着一块儿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江五。按说按辈分算,该是个长辈,可对方虽说留着青胡茬儿,一身行装颇有江湖气,整个人看上去挺有江湖前辈的气势的,但细观之下,面容英俊硬朗,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说不准能比唐晓大上多少。 这一时之间,唐晓就有些犯迷糊了。 再加上宋继言刚喊了师父,江五不应,一双眼睛反倒看向了一旁的唐晓。唐晓脑子钝了钝,也跟着一开口,小声道:“师、师父好。” 喊完了,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了,他想问“宋继言的师父”好,这一简略,听着像是硬搭了一层关系上去。他也不懂这些,不知道有没有坏什么门派规矩。 好在江五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讲究的人,他瞎喊了一声,江五还真跟着点点头,随意地道:“坐你的,别站着。” 唐晓愣愣瞪瞪的,这哪儿敢坐。 江五的视线又回到宋继言身上,口气立刻变得严厉起来,手一背,一副严师架势:“你还有脸坐着?给老子跪下!” 宋继言那张小脸儿,本就流血受伤惨白惨白的,这会儿像是又白了几分。 他自己闯了祸惹了事,自是知道在师父手下讨不到好,可没想到会当着唐晓的面儿受训,怕是一会儿里子面子要全无了,这时不禁满心的犹豫。 江五看出他的不情不愿,登时气火更盛:“让你跪下,师父的话不听了是吧?下山半年,别的没学会,就学回来一个翅膀硬了——” 宋继言咬了咬唇,一闭眼,噗通一声跪下去:“徒儿知错。” 唐晓在旁边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啥,比比划划的也没敢干啥,余光一扫,扫见门外有只手在拼命地朝他招。 邵凡安露出半颗脑袋来,动嘴唇子,默声喊:“出来,出来。” 唐晓犹犹豫豫的,回头看了眼蔫头耷脑跪在地上的宋继言,最后还是蹭着墙边走了出去。 关门的时候,小猫儿不知何时也逃了出来,蹲在他脚边,吭吭唧唧地挠他裤腿儿。 唐晓把猫抄在怀里,邵凡安朝他挤了挤眼睛:“没事儿啊,没事,我师父他就这脾气,宋继言犯事儿了肯定得挨训。” 唐晓点点头,然后俩人就悄默声地扒在门边听动静。 就里屋那阵仗,压根儿都不用扒着门,隔上二里地都能听见。 “打架是吧?伤人是吧?就显着你身手好了?师父自小教你习武,就为了让你下山动刀动剑的??门派规矩,都让你学狗肚子里去了??还想杀人灭口??” “徒儿知错了。” “你知道个屁你!你像知错的样子吗?!要不是人家拦住了,你还真想背上人命债??老子都怎么教你的??” “……不可逞强凌弱,不可以武欺人,不能对没有武功的人动手。” “几个崽子里,就属你门规最熟,到头来有个屁用!背得挺溜儿,你倒是听啊!!我还以为你稳住踏实,呸!放下山了就不是你了是吧?” “师父……” “别喊老子师父,跑出去还不知道回来了,你出去多久,连个消息都不给山上递,你想干什么啊?你师兄喊你还喊不回来了,我看青霄容不下你了啊?” “师父,弟子真的知错了……” “三令五申,不准你们进黑市接悬赏,师父的话,下了山你愣是一个字都不听啊?啊?小王八犊子,想干嘛啊你??老子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你自己说,怎么处置你?” “……违反师命,门规伺候。” “哼。” 里头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脆响。 邵凡安瞅了瞅唐晓,唐晓也是懵的,眼巴巴地瞅着他,怀里的小猫脑袋扎在胸口,屁股超外,尾巴毛都炸起来了,一抖一抖的。 “师父。”邵凡安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一条缝,小声道,“门规……要不过两天再伺候吧,他伤得重,您手劲儿大,保不齐就直接送走了……” 唐晓偷偷往里望了望,只见宋继言还在地上跪着呢,江五手里举着根椅子腿儿,像是刚刚徒手硬掰下来的。 “他做事叛逆,你这个当师兄的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江五臭着一张脸,逮着哪个训哪个,从里屋一出来,手里的椅子腿儿朝邵凡安一丢,“让他跪到晚上,你负责盯着。” 说完,江五背着手走到门口,转头看了眼唐晓,硬邦邦地道:“你,跟我过来。” 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因唐晓而起。唐晓以为自己也要跟着挨训,只来得及和宋继言短暂对视了一眼,便跟着江五一路走了出去。 穿过走廊,来到客栈的大堂。 大堂里没别的客人,只在靠窗那桌,坐了一位穿青色长衫的男子。 那男子安安静静的,却极其惹眼,身形是年轻人的姿态,生了一张儒雅俊逸的脸,一头长发却银丝如瀑。 唐晓认得他,这个人姓杜,杜如喜,似乎是个大夫,宋继言的伤都是他帮忙医治的。 江五走到杜如喜那一桌,随手拉开椅子,坐下身去,回头一看,见唐晓还站着,便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 唐晓本就不知此行合意,这时突然面对了两个气场颇强的人,彼此间又不熟悉,便更是紧张了。他按了按胸口的小猫屁股,这边刚忐忑地坐下身,就看见杜如喜抬了抬手:“可以上菜了。” 一道道热菜被陆陆续续地端上桌,唐晓愣了一愣。 “洗手,吃饭。”江五用水盆净了净手,又指了指唐晓那边,一脸莫名,“愣着做甚,你不饿吗?” 第109章 说是吃饭,还真就是单纯吃了顿饭。 江五话不多,闷头就要开始扒饭。杜如喜动作自然地按下他的碗,将餐前的汤递了过来。江五给什么吃什么,接过汤咕咚几口就干了。 杜如喜又给唐晓递来一碗,唐晓赶忙接下,拘谨地道:“谢谢。” “听说你是蘅州人,不知这里的饭菜合不合你胃口。”杜如喜抬手布了几道菜,客客气气地道,“你且尝尝。” 唐晓就没挑食的毛病,连忙道:“您费心了,我都吃得惯。” 杜如喜笑了一笑,随手给江五碗里添了菜,道:“听闻蘅州山清水秀的,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可惜没能亲自游上一趟。” 杜如喜和唐晓闲谈,聊得是唐晓的家乡。唐晓再是不善言谈,这会儿也能顺顺当当地接上话。 “景色既是无缘看见了,不过听凡安说你做饭很好吃,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能尝一尝你的手艺。”杜如喜又道。 “谈不上很好……”唐晓捧着碗想了想,有点腼腆地道,“您二位不嫌弃的话,我倒是有几道拿手的家乡菜。” “那自是幸事一桩了。”杜如喜微微一笑,话头顺势一转,“如此说来,小唐,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旁的事情你都不必操心,有些旧事,既是误会一场,自然都会迎刃而解。” 这话说得含糊,唐晓却听懂了七八分。 就这位杜如喜,唐晓先前以为他是个大夫,后来感觉似乎又不大像,官府那边的后续都是他去打点的,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但韩家现在都没来寻过麻烦。 他想问一问,又不知怎么开口,正犹豫中,江五吃完饭,一撂筷子抹了抹嘴,接话道:“什么‘什么打算’?一道儿回青霄啊。” 江五说话嗓门大,气势也足:“山上又不是没有空房间,回头你自个儿看看,挑上哪个就喊明辰给你收拾出来。” 唐晓听得实实在在地一愣:“啊?” “这怎么好随随便便替小唐做决定。”杜如喜似是想了一想,话头一顿,“唔,不过继言的伤势,确实需要有细心的人能费神照料一阵。山上几个孩子,确实都马虎了一些。” “啊……那……”唐晓干巴巴地看了看眼前两个前辈,一顿饭的功夫,稀里糊涂地就被安排好了暂时的去处。 宋继言那个伤势,后背是后背,胳膊是胳膊的,他要是不能亲眼盯着一天天地好起来,还真是一颗心放不回肚子里。 吃完饭,唐晓惦记宋继言还饿着肚子,本来想偷偷摸摸带点什么回去,结果杜如喜手一抬,小二立刻送上来打包好的食盒。 第72章 江五眉头一皱:“他吃什么吃,哪儿来的脸吃,饿两天饿不死,让他饿着!” 话说的挺重,可唐晓拿起食盒的时候也见他真上手拦。 唐晓好像有点儿摸着这位师父的脾气了。 他挎起食盒,往门廊走去。开饭前悄悄遛走的小黑猫这会儿又黏了回来,喵喵呜呜的,就跟在他脚跟后面,几步一拱,几步一贴的。 唐晓怕踩着它,正低头躲呢,大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小二在门口伸手一拦:“几位侠士,您请留步,本店这几天都被包圆儿了,做不了您的生意——欸您请留步啊——” 门外推推搡搡的,小二哥一个踉跄险些跌进门来。 唐晓循着声音一回头,正看到一大群江湖人士涌入店中,一个个的不是挂剑就是佩刀的,开道儿的人穿着一水儿的孙家衣服,独臂的孙志平走在最前面,一脸的鸷狠,戾气尽现。 第110章 “搜!把那个孽种给我绑出来!!”孙志平一声怒吼,身后的孙家人便齐齐要往客栈里冲。 小二根本拦不住他们,被推到一旁,跌了个跟头。唐晓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也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挡在门口:“你们、你们干什么——” 一只手在他后肩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江五皱着眉头从他身边越过,沉声道:“你进屋去。” 唐晓愣在原地,看着江五一个横步站在大门口前的石阶上,也没言语,只是皱了眉头,望着院子里的孙家人。 那群子弟登时停下了脚步,一个个的面面相觑,没人再敢贸然上前。孙志平一脸的怒容,用仅剩的那只手指着江五:“江五!还不快把那个姓宋的孽种交出来!” “哼。”江五冷嗤一声,“你算哪根葱,跟我要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姓宋的是谁!”孙志平震声道,“那孽种用的是血玲珑的剑!他就是当年被你劫走的恶徒之子!流着那对儿恶人的血!!所以才会出手狠辣,行事歹毒,这等孽种一日不除,日后定将为害江湖!你还不速速把人交出来——” “放你的臭狗屁。”江五不太耐烦地抱了抱胳膊,“我青霄山上的人,你说交就交?凭什么。” “就凭他伤了我孙家弟子!断我一臂!”孙志平怒极,晃了晃空荡荡的袖口,“他为非作歹,为祸江湖!岂能留此祸根——” “胡说!他胡说!”唐晓在一旁听得火气呼呼直冒,壮着胆子喊话,“宋继言和他们打起来是为了救我!狠手也是他先下的!他趁人不备,从身后偷袭!继言背后那道伤就是他偷袭来的!” “闭嘴!”孙志平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住唐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这儿又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了!”江五嗓门一扬,声音立刻盖过了孙志平,“孙志平,我青霄派的事情,自会解决,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你又算是个什么身份!” 论大嗓门,江五还没输过谁。孙志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正待张嘴,院门外咚咚几声,走出来一位拄着拐的白胡子长者。 “江五啊,他既不算是个什么身份,那老朽可能与你说上几句?”那长者站定,用拐杖敲了敲地砖,“你门下弟子,伤了我族中弟子,这件事情,本也该论出个对错,错了,受罚便是了,总不好这般含糊过去,将来传出去,对你青霄的名声,也不是件好事罢。” “长老,和这种不识好赖的人,何苦多费唇舌!”孙志平脸色一沉,暗暗反手握住刀柄,“众弟子听令——” “欸。” 孙志平的口令还没下完,一下子便被突然出现的杜如喜打断了。 “有话要谈,不如进屋来谈。”杜如喜倚在门框边,视线慢慢扫了一圈,温温和和地笑了,“这么多人在院子里站着做什么,也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杜谷主。”孙长老顿了一顿,“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杜谷主,这是青霄和孙家之间的恩怨,里头可没药谷什么事情!”孙志平口气冷硬地道,“还是你想在里头横插一脚?” 他说着话,握着刀柄的手往下一压,孙家的弟子顿时跟着做出备战的姿态。 同一时刻,院墙的外面,忽地齐刷刷冒出一整排的黑衣人。一个个的身手矫健,行动敏捷,眨眼间的工夫便翻墙入院,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孙家人吃了一惊,立刻做出防守姿势。 院子里一时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唐晓哪里见过这种时刻,抱着猫,躲在门后,也跟着紧张地直冒汗。 黑衣人中,窜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看着像是领头的,默默进了屋,在杜如喜背后安安静静地站定了。 “刚说人多,这不就更多了。”杜如喜反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眯眯地道,“孙长老,说起来,这件事确实和我药谷无关,可这也是江湖事。既是江湖事,是非对错的,那便得拿到台面上来谈,断没有两家私下结怨的道理,您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不是不清楚这里头的道理吧?那不若里屋请坐吧,有话,也得好好说才是,您说是吧。” 孙家人沉默了半晌,孙长老面带几分愠色,可还是抬了抬拐杖,礼道:“杜谷主,请。” 孙家子弟和黑衣人在院子里相对而立,孙长老拄着拐进屋落了座,孙志平满脸阴沉地站在他身后。 江五和杜如喜各坐一边。江五脸色很臭,杜如喜朝一边的唐晓招了招手,低声道:“小唐,你去屋里看一看,别让他出来。” 就一个“他”字,没指名没道姓的,唐晓一耳朵就听懂了,点了点头赶紧就往屋子那边走。 这一头,孙志平先开的口:“人都进来了,就别浪费时间了!还不快把姓宋的喊出来!” 唐晓一听,更着急了,脚下更是快了三分。他小跑着去推回廊的门,手还没挨着门扇呢,那门忽然从里面被推了开来。 宋继言脸色白惨惨的,神色凝重,从里面冲了出来。 “你——”唐晓让他吓一大跳,想拦也晚了,急道,“你你出来干什么!!” 宋继言深深看他一眼,飞快地用力握了握他手腕。 握了一下就松开了,然后便一头撞到众人面前,面对着江五,抿嘴道:“师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他们走。” 江五刚才面色还只是不大耐烦,这会儿听见宋继言这么一句,脸色顿时就变了,看着像是气血一下子上了头。 “让你跪着!谁让你出来的?!”江五气得头顶都要冒烟儿了,“邵凡安呢!让看着人,又给老子看哪儿去了!” 第111章 “师父。”宋继言上前一步,站得笔直,眼帘一垂谁也不看,“我做的事,我自己——” 唐晓脑袋嗡了一声,一看宋继言那个德行就知道他犟种的劲儿又犯了,也是急了,一步跟上去,抬手就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拧的力气确实有点大,宋继言痛呼了一声,后半截话没说完,捂着膀子下意识看了眼唐晓,面上有点发愣。 唐晓生气,心说出来添什么乱,就压着嗓音训了一句:“别说话了!” 江五从椅子上站起身,直接咆哮:“你给老子闭嘴!!” 宋继言咬了咬唇,低下头不言语了。 “不说话这事便能了吗?!”孙志平一见到宋继言,神情更是狠辣了几分,“江五!你休想敷衍了事!速速将你徒弟交出来!不然就是包庇纵容!徇私偏袒——” 唐晓早就听得一肚子气了,这会儿实在绷不住了,把宋继言往背后一拉,呵斥道:“凭什么听你的!你说带走就带走?!你又不是什么好人!整日就知道血口喷人!坏事做尽!你——你打架打不过宋继言,这会儿想起带人来算账了!你、你好生不好脸!!你技不如人!还偷袭!!” 唐晓骂人骂得满脸通红,孙志平挨骂也将脸气成了猪肝色。 “住口!!”孙志平恼羞成怒,眼见着要发作,杜如喜突然在一旁开了口。 “如此说来,小唐的话也有道理。”杜如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既是青霄的弟子,确实没有带到孙家去问话的道理。既然现在所有人都在现场,那也不必再拖延了,不如就当场对峙,也好论出个谁对谁错。” “杜谷主,你在这儿装什么理中客!”孙志平冷嗤一声,“谁不知道你和江五是何关系!” “哦?什么关系?你不放说来听听,你说什么我都认便是了。”杜如喜端起一旁的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只不过,方才你说这件事与我药谷无关,这会儿又说我装‘理中客’。这‘理中客’还只是旁观,‘沾亲带故’,可就有‘沾亲带故’的帮法了,你可要想清楚。” “欸,天干物燥,勿动肝火。”孙长老安静了半晌,这会儿颤颤巍巍地出来打圆场了,“杜谷主所言也有道理,不如就现在把话说清楚,是非对错,也让所有人都评判评判。” 第73章 “我没什么好说的!别的不论,我这只手,是你青霄的人砍下的,是与不是?你认不认?!”孙志平指着江五,又指了指宋继言,“我也不要别的,我就要他一只手,公平公正,我这只手是怎么断的,他就得同样留下一只手,这事儿就算完!” 宋继言梗着脖子死犟着不说话,江五背着个手,微微皱眉,也没说话。 唐晓这可急坏了,涨红着脸就冲上去了。宋继言猛一回神,在后面拽了他衣摆一把,他才没完全冲出去。 “凭啥‘别的不论’!宋继言和你打起来是为了要救我!我那时被韩家绑走了,韩家是坏人,你帮着韩家,你也是坏人!”唐晓这辈子说话都没这么大声嚷嚷过,简直震得自己脑仁直突突,“对,对!你还接了韩家对继言下的悬赏令!你根本从一开始就是想要他的命!你才是痛下杀手的那一个!” “我只是受雇于韩家,是雇佣关系罢了。江湖之人,接悬赏,赚赏金,再正常不过。”孙志平恶狠狠地道,“至于你,只是一个逃奴,韩家抓你,天经地义。” “我、我赎回了卖身契,我烧掉了——” “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 “我……我朋友在旁边看着我烧掉的,他现在不在这里——” “哼。”孙志平冷哼,“物证没有,人证不在,口说无凭,凭什么相信你。” “我——”唐晓吵着架就总想往前冲,宋继言在后面将他一把拽回来,沉默了片刻,转向自家师父:“师父,杜前辈,孙志平当年参与了我爹娘的围剿,一度想以斩草除根之名对我痛下杀手,多亏半途被师父救下,才没能成功。”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当年,我娘身陨之前,曾将家传之物玉玲珑传给我,却当场被这孙贼抢夺而去。玉玲珑乃是我娘祖上的家传之物,并非赃物,却被他收入私囊,暗藏多年,前阵子又拿出来公开拍卖,我……我将传家宝抢了回来,他便记恨于我,又怕当年之事败露,便一路追杀,想取我性命。” 宋继言说话的时候,孙志平脸上的颜色几经变化,好不精彩,最后全部强行压了下去,狡辩道:“当年之事,确实是我年轻气盛,处理不妥,但我可没有要杀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儿,我……我只是让手下人将他送走而已。”他故作轻松地嗤笑一声,“至于什么传家宝的,我完全不知,说话要讲证据的,你有什么真凭实据,能证明那东西曾在我的手上?至于拍卖会,确有其事,只不过……只不过是一颗上等珍珠罢了,我借了玉玲珑的名头,赚个吆喝而已。这事儿我做得不大地道,可也谈不上什么罪过吧?” 孙志平一张嘴,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满口谎话,可却有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能反驳。唐晓听得憋了一肚子的火。 “这……这可真是各说各有理。”孙长老捋了捋胡须,看似主持公道,“那既然两边都拿不出实证,那就先暂且按下罢。但志平的这只手臂,确实是废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说是也不是,江掌门?” 江五一直没吭气,眉头是越皱越紧,紧着紧着他忽地伸出手来,指了指宋继言,道:“跪下。” 唐晓一下子紧张起来,死揪住宋继言袖子。 宋继言怔了一下,轻轻拍拍唐晓手背,听话地跪了下去。 “对着你祖师爷起誓。”江五背过手去,冲着青霄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方才说得,可有一句是假话?” “弟子,对祖师爷起誓。”宋继言虽是跪着,腰杆子挺得笔直,“方才所言,皆是实话,未有一字虚假。” 江五慢慢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孙长老:“我徒弟说他没撒谎。” 孙长老拄着拐杖,像是一愣。 孙志平也跟着一愣,半天回过神来,怒极道:“江五!你就是这么当掌门的?!你这是明摆着耍混——” 江五一掌拍翻了身旁的桌子。 那掌力浑厚,木桌翻出几翻,擦着孙志平的肩膀,猛地摔到众人身后的墙上,砰一声碎成了碎渣。 “我徒弟说他没撒谎,老子的话你是哪个字听不懂?”江五动了内力,浑身衣袖无风自动,“孙老,我敬你是个长辈才喊你一声孙老,老子又不姓孙,难不成,还想拿你孙家的规矩,来管我青霄的人?” 孙老的脸色铁青,缓缓站起身:“江少栩。” 孙志平单手拔刀,目眦欲裂:“江五!你想动手?!” “孙志平,没用的玩意儿,连个小辈儿都打不过,还想秋后算账动我徒弟?问过老子同不同意没有?”江五彻底黑了脸,已是盛怒,“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我徒儿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若说谎,我定卸他双臂,废他武功,我这个做师父的,一并退隐山林,从此之后江湖再无青霄派。” 他说着眯了眯眼,又看向孙长老:“可若是孙志平满口谎言,我要他另一只手,要他变成一个废人,你孙家要给我徒儿一个交待,孙老,这话,你敢不敢应?” 第112章 江五的话音一落,掷地有声。 一时之间,众人神态各异。 宋继言跪在原地,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肩膀似是微微发颤。唐晓离他离得最近,悄悄靠过去揪住他衣服,伸手按了按他的肩。杜如喜靠在椅背上,单手扶着额,姿态放松,一双眼睛就没从江五身上移开过。 再观对面,孙长老脸色铁青,胡须乱颤,看样子气得不轻,可忍住了没有接话。反倒是孙志平,一张面孔黑了青青了黑的,破防大骂道:“江五!!你就是这么做你的青霄掌门的?!你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就是因为死无对证?!有本事你——” “唔,想要证据,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杜如喜突然叩了叩桌子,插话道,“不知孙长老可还记得,去年江湖上曾发生过一件大事——魔头苏绮生伏诛。当时在追查的过程中,有人曾找到苏绮生的藏身之所,里面保存了很多记有符文阵法的古卷。其中一卷,便记下了一种古老的回溯之术。”他微微一顿,沉吟一番,又道,“若是想布此阵,定要花点时间,费些功夫。不过说来,这些古卷如今都封存在重华的藏书阁之中,有几位老前辈镇守,想破解此阵,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杜如喜一番话,唐晓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可又觉得这话中的含义一定至关重要,便拽了拽宋继言,偷偷问:“这是什么意思?重华是什么地方,回溯术又是什么?还要……布阵?” 宋继言回过神来,低声回道:“重华是如今江湖上第一大门派,也是正道翘楚,回溯之术是——” “——就是集众人之力,回到过去某个固定时段的一个法术。”杜如喜笑了笑,接话解释道,“过去之事已成定局,虽不可更改,但却能在法阵的加持下,原景重现。如此一来,谁在说谎,便能立刻知晓。” “那就跑一趟重华。”江五大着个嗓门,眉头紧皱的,似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道,“是骡子是马,溜出来看看便知!孙老,你孙家敢不敢与我青霄一同上重华讨个说法?我方才的话还作数,你应是不应?” “这……”孙长老面露迟疑,“重华远在千里之外,怎好冒然前往——” “你、你话说得倒是简单!谁知道那什么回溯术好不好使?!”孙志平眼见着有些慌了,眼神一个劲儿地乱飘,“再说谁又知重华的人肯不肯趟这个浑水帮这个忙?!” “你心虚什么!”唐晓见缝插针,逮着一句啐他一口,“你就是怕谎话被戳破才不敢去的!” “闭嘴!”孙志平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老子还怕你们半道儿跑了呢!!” 宋继言前一瞬还在地板上老实跪着,下一刻忽然就一脸阴沉地站了起来,一个招呼不打,就要往孙志平那边冲。 唐晓手比眼睛还快,怕他惹事,下意识就把人给揪住了。 孙志平先是被吓得退后一步,反应过来以后恼羞成怒了,在那儿暴跳如雷地要动手。 正是闹哄哄的时候,一道儿人影突然从外头一阵风似的冲进来。 “师父,杜前辈!”邵凡安一进屋就喊人,喊完人就朝唐晓眨眼睛。 眨眼睛是什么意思唐晓没看明白,可注意力全跑邵凡安身上了。邵凡安往旁边走了走,还朝他悄摸地招了招手,他就跟着一起挪了几步,挪的时候拽着宋继言。 三个人串成一串儿,个挨个儿地都找到江五身后去了。 “臭小子,让你看着你师弟,你看哪儿去了?!”江五抬手就勺了邵凡安的后脑勺一下。 邵凡安躲了一下没躲开,挨了个揍也没在意,按着师父肩膀把人按回座位上,神秘兮兮地道:“师父,您别生气啊,我把纪前辈带过来了。” 唐晓扭头看了看宋继言,用眼睛问:纪前辈又是哪一个? 眼神刚递过去,门外又多了两道挺拔的身影。 两个人,皆穿白衣,一前一后走进门。前者容貌俊朗,气度非凡,背后背着一柄巨剑,看上去是和江五杜如喜一个辈分的。后者不是旁人,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段忌尘。 第74章 “少栩,杜谷主,许久未见,可还安好?”那长辈模样的人朝江杜二人笑了笑,又转头看向孙长老,抬手拘了一礼,“孙老,久仰。” 孙长老面皮子抖了一抖,抬手回礼:“玄清真人。” “这就是纪正庭纪前辈,重华派的玄清真人。”宋继言低声和唐晓解释道,又瞥了一眼最后进屋的段忌尘,“纪前辈是段忌尘的师父。” “重华……是刚刚提到的重华吗?”唐晓一下子抓住了重点,“那、那是不是可以拜托他们,帮忙做那个法阵——” “欸,别着急啊。”邵凡安听半天小话儿了,这会儿叽里咕噜插嘴道,“还有事儿没说清楚呢。” “你怎么会来?”江五皱着个脸,分膝而坐,两手拄着膝盖,看了看纪正庭。旁边的杜如喜倒是不大吃惊的样子,抬手道:“来了就别站着了,先请落座。” 邵凡安笑嘻嘻地凑上去,一抬椅子:“纪前辈,您坐这儿。”说完还朝玄清真人背后的段忌尘挑了挑眉毛。 段忌尘一直瞧着他,抿了抿嘴,默默在自己师父身后站好。 待所有人一落座,这场面上的布局,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先前江杜孙各坐一边,谈不上谁和谁更近一些。可玄清真人坐在了江杜二人中间,这三人带着各种的徒弟,立马坐成了一片扇形,半围着对面的孙长老,仿佛随时都能升堂了。 孙长老也察觉出了什么,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玄清真人道:“孙长老,我徒儿忌尘,和少栩的徒儿凡安,前阵子在江湖中游历,机缘巧合之下,查到了一宗当年的悬案,细查之下,所有的证据,竟然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段忌尘上前一步,冷声道:“孙志平,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陈家庄无名尸案?”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质问。 孙志平刚开始还在挣扎狡辩,可在所提及的一条条证据之下,神情已是大变。 “什么无名尸?怎么没人告诉我?”江五皱眉道。 邵凡安立马道:“师父,您那会儿不是着急揍老二吗?我看也没空管这些,正好纪前辈在附近,我就让忌尘先带着证据过去了。” 这么一提,唐晓在一旁听着,这会儿想起来了,邵凡安好像确实说过在忙着做什么事,那估计便是在查这个了。 眼见着场面上的风向要一面倒,孙志平面如死灰,早已不再叫嚣。唐晓脑瓜子一激灵,想着还要给宋继言出口恶气,便鼓着勇气开口道:“这人、这人还偷过继言的传家宝,当年想杀他灭口,现在还想倒打一耙!死不认账!这回事……不能、不能就这么算了。能不能请前辈们,帮忙布下那个回溯的阵,以观当年的真相?” “回溯术。”玄清真人想了一想,颔首道,“藏书阁中确有这个阵术。不过若想施法,还需要一样关键之物来做阵眼,不知你们身上可还有这种东西?一定得是旧时旧物。” 杜如喜接话道:“即是如此,那当年被窃的传家宝,应该便是最合适的东西了。继言,那宝物如今在你身上吗?”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皆看向宋继言。 “呃……”宋继言怔了一怔,居然慢慢望向了唐晓。 唐晓一懵,心说看我干什么?然后就感觉自个儿的胸口倏地一动。 怀里的小黑猫安静了大半天,这会儿突然扭了扭屁股,开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第113章 唐晓不明所以,还下意识捂了捂胸口。宋继言稍加沉默,抬手迅速地打了个手势。小猫在唐晓怀里一阵瑟缩,然后一跃而出。 小猫跃出来之后没落到地上,反而在空中漂浮了一下。 唐晓眼睛都瞪大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伸手揪住宋继言胳膊,指了指小猫。宋继言别着脑袋没敢言语。唐晓便眼睁睁看着那猫儿在半空中慢慢团成个毛球,再转了半圈儿,然后便如云雾般散去。 身形一消,慢慢露出里面白莹莹的玉玲珑来。 唐晓目瞪口呆,手一下抓紧了,抓的是宋继言带伤的那只胳膊。宋继言吃痛,也忍着没敢出声。 只见那玉玲珑慢慢悠悠地飘在众人面前,杜如喜最先开口:“孙老,既然玄清真人在场,玉玲珑也现了身,那不如一道去一趟重华,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回溯之术,也好一探当年的真相。” 孙长老不语,面色愈发的沉。 一旁的孙志平脸颊抽动,神色间忽然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发难,抽刀劈向玉玲珑。 宋继言和段忌尘二人离得最近,几乎同时出手阻拦。 可谁的动作都没有孙志平身后的人快。 孙长老神色未变,隔空劈出一掌。那掌力震飞了孙志平手中的刀,再变掌为爪,向后一抓,孙志平登时被隔空抓了回去。孙长老单手擒住孙志平唯一的那只手腕,再用力一震,立刻咔咔响起骨头寸断的声音。 孙志平惨叫不已。 突逢变故,唐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到孙志平那只手像空空的袖管一般晃荡着,立刻紧张的错后了半步。 宋继言注意到他,默默也跟着挪了挪步子,挡在他身前。 方才孙志平发难,场上几位前辈都未曾有所动作,这会儿孙长老出手,江五和玄清真人都站起身来。 “不入流的东西。”孙长老垂眼看着倒在地上哀嚎不已的孙志平,缓缓喝道,“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老夫就代表孙家,清理门户。” 说完,不顾蜷缩在地上的孙志平如何求饶,他一掌当头下去,孙志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唐晓拽着宋继言后背,一下子把视线转开了。 说实话,这里头什么阵法,什么门派的,他都不是很懂,可人情味儿他总尝得出来,江五刚刚是怎么护徒弟的,孙老现在又是怎么下狠手割席的,他是全看在了眼里。 事情的最后,孙志平另一只手被断,武功尽废,孙长老将他交给玄清真人之后,便带着孙家人离开了。 玄清真人的手里握有孙志平作恶的证据,需将人让带回重华处置。杜如喜便差了黑衣人帮忙抬起昏迷的孙志平。两个前辈带着人去忙后续的事情了。宋继言便逮着了空当儿,取回玉玲珑,悄悄往唐晓手心递:“这个,你收好。” 唐晓没接,默默盯着他看。 宋继言心虚地别过脸,手指尖夹着玉玲珑,转了又转:“送过你,就是你的了。”说完眼神横过来扫过去的,余光瞟见唐晓一脸的严肃,人便萎靡了。 “那……那要不……”宋继言低着脑袋,身子也微微朝唐晓这边倾斜着,有点儿示弱的样子,小声地道,“要不再把它变回去。”他沉默了一下,蔫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戏耍你的,这是……是一种术法,用它才能找到你,我……要不我还是把它变回去?” “变,现在就变。”一把嗓音在二人背后轰隆隆响起,“变出来给老子看看。” 宋继言一愣,立马站直了,默默回头望向江五:“师父……” 唐晓偷偷越过他肩头,也看向了江五。 “你个小王八蛋,下山可以啊?到处惹祸不说,还学上重华的御灵术了。”江五冷笑,“你给老子说说看,谁教的你?出门一趟,还拜上第二个师父了。” 不远处开外,邵凡安本来和段忌尘两个人杵在一块儿说小话呢,说着说着,江五这头一开始训话,俩人那头立马就安静了。段忌尘的背影明显一僵,邵凡安挠了挠头发,蹭了蹭鼻子,忽然说:“欸,纪前辈刚刚在院子里是不是喊了你一声。” “唔。”段忌尘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神色不大自然地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邵凡安左蹭蹭右蹭蹭,看着也要一溜烟儿地跑,没出大门呢,被江五喊下了。 “凡安,去给我拿个趁手的家伙事儿。”江五面色不善,又让宋继言跪下了,一边训话,一边挽袖子,“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都不知道你师父姓什么了。” 唐晓抠着手站在一旁,欲言,又想起自个儿养得好好儿的小黑猫,脸色一沉,又止了。 邵凡安扒拉过来一根鸡毛掸子,递到师父手上,然后抱着胳膊挪到唐晓身边。 唐晓默默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唐晓。 “师父,那个什么,老二他身上还有伤,后背和胳膊都不能碰啊。”邵凡安够着脖子凑热闹,瞎出主意道,“上半截打不得,下半截儿倒是还行,可以挑挑肉厚的地方——” 第114章 江五不知是嗯还是哼了一声,抬手就开始卷袖子。 宋继言愣了那么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唐晓,神情就变了,立刻转头去看江五:“师父……” “闭嘴,跪好。”江五在宋继言身后站定,一个挥手,鸡毛掸子便啪的一声落在二徒弟的屁股上,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宋继言被抽得上身晃了一晃,抿着嘴巴没出声,可脸色刷地就红了。 第75章 听那动静,唐晓肩膀跟着就是一抖。 “呃、这——”他吭吭哧哧的,想拦又不好拦,不敢打扰江师父训徒弟,可看着宋继言那个脸色,还是担心会伤上加伤,只好转头去一个劲儿地瞧邵凡安。 邵凡安在一旁抱着胳膊看乐子,看到一半瞅见唐晓的视线,抬手拍拍他肩膀:“没事啊,放宽心,不碍事儿,习武的人,这点儿小伤小痛的算什么,我师父他手底下有谱。”边说,他边拉着唐晓往门外走,走出去还特意关上门,“没谱也没啥事,不行还有杜前辈呢。杜前辈手里攥着一整个药谷,不缺药吃,老二屁股就是被抽成八瓣儿也治得回来。” “会、会揍这么重吗?”唐晓一听更紧张了,说着就要回头。 “欸,逗你呢。”邵凡安又给他拽回来,“你别看着,他还能伤得轻点儿——” “什么伤?”说话间,段忌尘负着手踱步而来。 邵凡安耸耸肩:“你还问?再往前凑一凑,小心我师父连你一起教训。” “谁挨教训了?”段忌尘神情看着正儿八经的,眼神往门里瞟了一瞟,三个人一时安静,屋里便传来歘欻的闷响声。 唐晓一听,心里头跟着一抽一抽儿的,那可是屁股开花的声音…… 段忌尘嘴角顿时没压住,低声道:“宋继言挨打了?” 唐晓默默瞅过去一眼,段忌尘顿时轻咳一声,又将那张脸板了回去。 三人相对无言,杵在一块儿站了一站。没过多会儿,里屋的门砰的大开,江五一脸不爽的走出来,手里的鸡毛掸子就剩了半截儿。 邵凡安立刻迎了过去,接过半拉掸子,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什么。段忌尘好像突然有急事要忙似的,脚下一转,神色匆匆地朝院子另一头走了。周围只剩下一个唐晓,攥着一手心儿的汗,赶紧悄悄摸摸的进门去看宋继言。 屋里头,宋继言顶着一脑门的汗,还在原地笔直地跪着呢。 那屁股被衣摆挡着,也看不出到底几掰儿了。 唐晓着急,赶快上前去扶他:“起得来吗?疼吗?” 宋继言神情绷得紧紧的,反手牵住唐晓的手,牵得可紧,但没往他身上靠,硬是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站起来以后,估计扯着伤了,脑门的冷汗直往下流。 “是不是挺疼的?”唐晓心说这可咋办啊,“要不……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唐晓力气不小的,原来几十斤的米面,都一车一车的抡,他背得动宋继言,就是宋继言的个子比他高一些,估计背着会有些踢踢踏踏的。 “不。”宋继言神情隐隐透出一丝难堪来,颜面全扫地上了,可还是强撑道,“不疼。” 说是不疼,可回屋的路上都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挪回去的。 等好不容易躺回床上,这下是彻底得趴着了。 唐晓在旁边的药箱子里翻翻找找的,总算找到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你往里挪挪,给我留点地方。”他往床上一坐,打开药膏盖子,“裤子脱了,我给你上药。” “什……”宋继言刚躺好,本来脑袋都埋到枕头上了,听见这句又把脸扭了过来,怔愣道,“什么?” “上药啊,上药能好得快一些。”唐晓举了举药罐子,“快点啊。” 宋继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最后把身上的被子捂得更严实了,一脸尴尬地道:“我……我自己来。” 唐晓无奈:“伤在屁股上,你自己怎么来?你又看不到。” 宋继言支吾地道:“我自己……可以。” 唐晓沉默片刻,把药膏放在枕头边:“那你自己抹吧,我出去了,有事你喊我。” 说完他便站起身,一步没迈开呢,衣角就被扥住了。 他低头一看,宋继言正揪着他衣角呢,跟那儿也不说话,就蔫巴巴地揪着。 唐晓低头瞅瞅宋继言,宋继言动动嘴唇,小声道:“我渴。” 从刚醒,到挨训,到罚跪,到孙家不请自来,再到屁股开花,这一连串儿的,确实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捞着。唐晓巴巴地看了看他,转身给他倒了杯水。 宋继言也起不来,就着唐晓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一大杯。 水喝完,衣角还是没撒。 唐晓又瞧瞧他,他小小声道:“手。” 唐晓想了一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默默把手递过去。 宋继言老老实实地趴在那里,用小拇指悄悄勾上唐晓的手指。 勾上去,见他没抽走,再慢慢将手掌覆上去。 两只手实实在在地牵在一起了,他眼尾一扫,偷偷看了看唐晓神色,眼睛便弯了弯,嘴角也暗暗地翘了翘。 他扯了扯枕头,看似自然地换了个姿势,半歪着,慢慢凑近了,软软的嘴唇轻轻蹭了蹭唐晓的指尾。 手指尖怪痒的。 唐晓心里也忽忽悠悠地痒痒了那么一小下,可还是板住了神情。 “宋继言,我现在问你,你好好答我,不许再说谎话。”唐晓温温吞吞地抽回手,一板一眼地道,“猫是怎么回事,玉玲珑又是怎么回事?”他想了一想,格外认真严肃地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都一并交待了吧,只这一次,我不同你计较,之后便不行了。” 第115章 先前和唐晓交待小猫儿的来历时,宋继言的话只说到半截儿,就被师父打断了,这回总算是能完完整整地解释清楚了。 “——就是这样,当时找不到你,你又在危险之中,我一时情急……”宋继言顿了一顿,也知道自己理亏,便偷偷拽着唐晓衣角,小幅度地晃了晃,求饶一般,声音也放得轻了,“后来,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我怕你知道它是我用术法变出来的,就不肯再把它留在身边了。我用术时可以和它有一部分的共感,能……能透过它,看看你。”他趴低了,下巴埋进胳膊里,眼帘儿也跟着往下落了落,“我就是……很想你。” 唐晓不言不语的,也不说话,就看着宋继言。 宋继言反应过来什么,又撑着手臂支棱起来,有点儿着急地道:“不该看的都没看。” 这一提,唐晓想起来了。那会儿一到他沐浴的时间,小猫儿就自觉地往外跑。跑也不跑远了,就跟外头守门。他泡在浴桶里一抬头,还能看见窗纸外面杵着一只小黑影儿,门神似的,他那时还以为猫儿单纯是不喜欢水呢。 “真的,不骗你。”宋继言心里有些没底,便不自觉地去看唐晓的神色。可看也看不出个喜怒来,唐晓那脸上就板板正正的,瞅着还怪严肃的。 这下子,宋继言更躺不住了,又撑起来些,往唐晓身前凑了凑,轻声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躺好。”唐晓绷着脸,把人按回到床上去,又把被子拉起来给他盖好。 宋继言趴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有点儿打蔫,一双丹凤眼垂了又垂,眼尾忽地一荡。 也不知他在被子里偷偷比划了什么动作,不消片刻,被子下忽然变得鼓鼓囊囊的,然后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就甩着耳朵尖钻了出来。 “喵呜。”小黑猫摇头晃脑地拱出来,连扑带跑地就往唐晓怀里冲。 唐晓愣了一愣,也没拦,就看着小猫儿扒在他胸口上,三两下爬到他肩头,然后就用那颗毛绒脑袋一个劲儿地蹭他下巴。 “它是玉玲珑变的,之前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宋继言又去拽他的衣袖,神情间多少透出来一点没掩饰住的紧张,“你不想要,也别赶它走,它自己会跟着你。这样可以吗?” 唐晓的手心儿都稳稳地托住猫屁股了,可还是没说话。 宋继言忍不住又撑起半身来,碰了碰唐晓的手指尖儿:“……也别再赶我走了,行吗?” 唐晓的指尖儿微微一颤,可没抽走。 “那你不能再骗我,瞒我……”唐晓低下头,轻轻回捏住宋继言的手指头,慢慢地道,“也不能再做危险的事情……不论是为了谁,你要懂得珍惜自己,知道吗?” 问完,没听见回答,唐晓便抬起头,一眼便撞进了宋继言的视线里。 宋继言像是有些呆呆的,神情怔愣着,二人的目光相交,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坐起身,一把抱住了唐晓。 “啊。”宋继言屁股挨上床,硬是疼得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可这样也不肯撒手,两只胳膊紧紧搂住唐晓,一叠声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会的……” 两个人久未有过亲密接触了,唐晓先是直愣愣地僵了一下,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垂下头,把脸靠在宋继言的脸颊旁。 彼此的味道是熟悉的,怀抱也是熟悉的。 唐晓慢慢、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这个时候,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精神始终是紧绷着的,从逃离韩家别院的那一天夜里开始,就一直没有松弛过。 第76章 他至今都记得,宋继言带他逃了出来,然后教他骑马,给他戴上面罩,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对他说,不论遇到什么人,别让对方看到脸,别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曾经从这里跑出去。 本就刚刚经历过一夜惊魂,唐晓心神未定,还骑着马,宋继言的话又一句比一句不对劲。唐晓其实隐隐有所察觉,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阻止。 唐晓拼命勒着缰绳,却停不下马蹄,每一次挣扎着回头,宋继言的身影都在相反的方向越变越小。 他将他救出水火之中,自己却选择奔向了一条不归路。 “我杀了他……你就解脱了。我想要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唐晓那时候吓得快要死过去了,他怕他赶回去时为时已晚,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宋继言。他吓到心惊胆颤,什么心结,什么不甘,那会儿统统都抛到脑后去了。 宋继言为了他的一切,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这叫他如何不心疼,这叫他如何不心动。 唐晓心里又酸又涩的,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这股心绪,他只觉得,在这世间……他有根儿了,就扎在宋继言的身上。 两个人紧紧相拥,一时之间,谁都没动,也没有言语。 过了一会儿,一颗小脑袋从俩人胸口前咪咪喵喵地挤出来,一脑袋毛被挤得乱糟糟的,还伸出爪子来,胡乱地掏了掏。 唐晓的下巴颏被肉垫子拍了好几下,有点儿痒,忍不住仰头躲了一下。 宋继言一直靠在他脑袋上,见他动,便也扭过头来。 这一露脸,一双丹凤眼还红彤彤的。 俩人这一仰一扭的,嘴唇便若有若无地碰了碰。 唐晓愣了愣,待定了没动。 宋继言眼圈子还红着呢,本来是一副半哭不哭的样子,这会儿倒是笑了起来,小鸡啄米似的往前一点。 差点儿就亲上了。 嘴唇马上就要挨上的那一瞬间,宋继言神色一滞,动作倏地顿住了。 唐晓看出他的不自然了,便退开了一点,问道:“怎么了?” “呃。”宋继言张了张嘴,居然打起了磕巴,“我……我……” 他那个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的,唐晓一下子就看出不对了,忙问道:“你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想起来一件事,说了……你别不高兴。”宋继言像是有点心虚,两只手还揽在唐晓后腰上,但人不敢贸然贴上去了,半低着头,半抬着眼,“我……我其实,嗯……今年不是二十有二。” 唐晓一呆:“啊?” “我是……”宋继言一闭眼,老实交代道,“我二十岁。” “啊??”唐晓按着胸口给他一把推开了,一脸惊讶,“你才二十??” 第116章 宋继言挨了把推,自己也愣了:“‘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开口前自己掂量了一下,又忍了,忍完看了一眼唐晓的神情,到底还是又没绷住,挣扎道:“二十……怎么了?至多不过差了两岁。” 差了两岁,是不多,可唐晓今年二十有七了,那两个人就是差了得有七岁。要是他俩认识得再早个十年,唐晓十七岁,那差不多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年纪了,可那会儿宋继言才十岁,没比小萝卜头大多少。俩人若是凑在一块儿,唐晓都得把对方当小孩儿带了。这谁能想到,现如今,他俩居然好在一起了。 这不往深了想还好,可一细琢磨,唐晓就总觉得哪儿哪儿都怪别扭的。 他脸上那点儿细微的变化,全叫猛猛盯着他的宋继言给瞧去了。 “你……你嫌我岁数小?”宋继言眉头一下子就蹙起来了。 他虽说岁数比唐晓小了点,可一直以来也没把自己当过年纪小的那一方。而且还正相反,他反而觉得唐晓又不会武,脾气又软的,才合该是需要被照顾被保护的那一个。 宋继言打小儿在山上当二师兄,虽说不是家中老大,可确实也心思重,是个能撑事儿的性子。他手底下带着师弟师妹,平日里虽说盯着修行时严苛了一些,但也是真没让俩小的吃过什么家务上的苦。 唐晓亦是如此。 他把唐晓放心上,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就开始习惯性的操心操肺了。 早上出摊儿要比唐晓起得早一些,洗脸的水提前打好,劈柴一类的力气活儿自己先干了,搬搬抬抬的事情更是不用唐晓动手。他练武,力气大,自是没有让唐晓多干体力活儿的道理。 俩人那会儿要是吵架了,挂脸归挂脸,可手里的活儿从不会停。每天要忙的事情就是那么多,他多干一些,唐晓自然就能少累一点。吵嘴是想让唐晓顺他的心,可不论唐晓顺不顺他的心意,该他干的活儿,他一点都不会落下。 宋继言的性子里,多多少少还是带着点别扭劲儿。 其实唐晓早就察觉到了,说宋继言这人幼稚吧,偏偏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子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气息,干起活来手脚麻利,不偷懒,能吃苦。可要说他成熟吧,一天到晚使小性儿耍脾气,拿腔拿调的。唐晓有时候还偷偷纳闷呢,这时候一听,宋继言才二十岁,那好像就找着正当理由了——还是太小,人生历练得少,不够稳当呗。 唐晓默默偏过头,在心里头偷偷地嘴了两句,谈不上嫌弃,也没说出声。 可宋继言这会儿倒是敏感得很,一抬手,手指卡着唐晓下巴,非得把人脑袋转回来,面对面,眼对眼地问:“二十岁又如何?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小猫缩在唐晓怀里,这时也掏出爪子来,拿肉垫够着唐晓的下巴拍拍拍的。 唐晓把小猫脑袋按回去,直撇嘴:“二十岁,还不是让师父按着抽了好一顿的屁股。” 这话一出,宋继言的表情看上去还似乎没什么变化,可耳垂慢慢就红了起来。 他脸皮薄,禁不住逗,屁股挨揍的事儿估摸着一时半刻间也翻不了篇儿,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便一声不吭地又趴了回去。 唐晓见他老实了,又端起药瓶凑上来:“抹药,抹完再休息。” “……不用,等一下我自己来。”宋继言趴着窝,脑袋埋在枕头上,声音传出来都是闷闷的。 “你都看不见,那药能抹匀了吗?”唐晓蔫出出地瞅着他,“你不好好上药,屁股不疼吗?” 宋继言死犟死犟的:“不疼。” 唐晓不说话了,瞅了瞅他后脑勺,又瞅了瞅他屁股,隔着被子,上手拧了一把。 宋继言肩膀明显颤了一把,但死扛着没吭气儿。 小猫在唐晓怀里,鼓秋了两下,可怜兮兮的:“喵……” 唐晓不声不响的,手上悄摸加了把劲儿。 “唔。”宋继言这回吭了一声,终是绷不住了,回手抓住唐晓手腕,脑袋也转回来,一双丹凤眼,眼风扫过来,一脸无奈地小声道:“疼。” 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上了药。 宋继言那屁股蛋子都肿了一圈儿,红印子横七竖八的,唐晓看着怪心疼的,可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伤口都不能碰水,你这几天就先忍一忍。”唐晓在涂了药的地方,用指腹打着圈儿的按摩,一边抹药,一边交待,“特别是你后背的伤,碰不得,你也不要乱动,伤口没愈合,怕会绷开。” 他说着话,宋继言却不应,只把脸埋在胳膊里,时不时地小小挪一下位置,蹭一下腰。 小猫儿已经从唐晓的怀里窜出去了,这会儿就围在唐晓腿边绕圈圈,左脚蹭过来,右脚蹭过去的,喵喵直叫。 唐晓怕自己踩到小猫,就用脚背将猫儿拱到一边去了。 小猫儿一屁股原地坐下来,翘起一只小短脚,开始埋着脑袋舔自己肚子上的毛。 唐晓看了看猫,又转过脸来看宋继言。 宋继言还在悄悄摸摸地扭,看那样子,像是想把脸转到墙那边去。 “不是说了,让你别乱动。”唐晓伸手戳了戳宋继言的屁股蛋儿,戳完听见喵的一声,他一低头,正好看见小猫舔完毛,露出了软乎乎的肚子肉。 关键……关键不光是肚子肉,小猫儿小肚子下面还露着一截儿粉嫩嫩的超小肉肠。 第117章 唐晓一瞬间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还盯着多看了两眼。 在他的注视下,小猫儿叫唤了两嗓子,一路东倒西歪地就挨到他脚边上了,然后尾巴高高翘起,屁股一扭,再那么一蹭。 唐晓激灵一下,蹭地就站了起来。 这回他琢磨过味儿来了,指了指猫,又看了看宋继言,磕巴:“它、它——” 宋继言脑袋埋在枕头边,默默拽了拽被子,盖过自己后腰。 唐晓想起来了,宋继言刚刚说,小猫和他有一部分的共感,那这个…… 怪不得乱动呢。 唐晓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方才他一心只想着给宋继言抹药,在人家屁股上摸了半天都没觉出不对来,这会儿才想起来不好意思。 第77章 “呃、药上完了,没别的事,那我,先、先出去了。”唐晓转身想走,脚上趴着猫呢,愣是没走起来。 而且这一转身,衣摆又被揪住了。 他一回身,宋继言转过脸来,露出一双眼睛,眼尾飞着,自下而上,斜看着他:“……这就走了?” 他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唐晓更不好意思了,直愣愣地啊了一声。 宋继言垂了垂眼,手上也使了使劲儿,在那儿瓮瓮地道:“靠过来。” 唐晓让他拽着一弯腰。 他撑住下巴抬了抬上身,脸颊看着有些透红,又道:“……再靠近些。” 这再近可就贴上了。 唐晓闹了个红脸,一下子直起身来,抠了抠手指头,又抓了抓脑袋,忙忙活活的也不知在忙什么,反正吭吭哧哧的,最后把拱来拱去的小猫一捞,扔到宋继言身上,甩下一句:“你休息吧。”就头也不回地跑路了。 这之后的第二天,大家便要踏上归途了。 众人此时分了两路,那位玄清前辈要将孙志平押回重华,段忌尘要跟在师父身边帮衬,邵凡安围在江五旁边,一个劲儿地说要过去帮忙,江五当时用气声哼了一哼,唐晓在一旁完全没听懂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的意思,可邵凡安却明显是听明白了,笑笑嘻嘻地撂下一句谢谢师父,就一溜烟儿跟着段忌尘跑了。 剩下的其他人,便都随着江五回青霄。 回去的路上有马车坐,宋继言屁股的伤没好,只能乖乖在车厢里一路趴着。 唐晓这时就有些犯了难,之前那群黑衣人,出现得突然,消失得更突然,这归程之中就只有四个人,宋继言受伤驾不了马,可他又不会,那就只剩下江五、杜如喜两位前辈了。 马车已经是蹭人家的了,唐晓又怎么好意思让前辈来驾车,可自己又属实和马不熟,正在这儿左右为难呢,江五炸雷似的大嗓门突然在他背后响起:“站这儿干吗呢?你要驾马?” 唐晓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我……” “不会就去后面坐着。”江五随手将包袱递给唐晓,自己一翻身,利利索索上了马车,想起什么,又道,“包袱里有干粮,饿了自己翻着吃。” “车厢里也备了茶水糕点,想吃什么自己拿便是了。”杜如喜说着话,也走到了马车旁,却不急上,只是抬了手。江五动作自然地抓住那只手,将人带了上去。 唐晓偷偷看了一眼,两位前辈的手,上了车也没松开。 就这样,一行人踏上了归途。 宋继言刚开始还老实趴着,随着马车摇晃了一阵儿,说不舒服,非要侧身躺着,后腰后面垫了软垫,脑袋顺势枕在唐晓大腿上。 江五驾车,马车晃得厉害,宋继言转头盯着唐晓瞧,就看到唐晓看着某个方向,似乎在发呆。 他伸手碰了碰唐晓的下巴,问道:“在想什么?” “嗯?”唐晓回过神来,愣了愣,忽然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道,“我其实……一开始觉得你师父有点凶,有点怕他——” “嘘。”宋继言把手指抵在唐晓唇边,小声道,“我师父耳力很好,会听到的。” “啊?”唐晓心虚地看了看车外,赶忙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那怎么办?” 宋继言眼睛弯了弯,拱了拱身子,反手扯住唐晓的领口,把人扯低一些,又指了指自己耳朵:“你离我近一点,悄悄地说。” “噢。”唐晓弯着腰,凑在宋继言耳边,轻声道,“不过我发现他只是性子直,其实人很好——” 宋继言道:“什么?” “我说——”唐晓凑得更近了一些,“你师父其实挺好相处的——” 宋继言本来是侧躺着枕在唐晓腿上的,这会儿突然一歪身,也不管后背和屁股疼不疼了,头一扭过来,嘴唇眼见着就要碰上唐晓的嘴唇,两个人的鼻息一瞬间都混到了一起。 正在这时,江五在前头一甩鞭,车轱辘从一块儿不平整的石板上飞一般碾过,整个马车颠了一颠,唐晓被震了一下,后背立马贴在了车厢上。 宋继言的嘴唇都微微张开了,人没亲到不说,屁股和背后都被狠狠撞了一把,脸色当场就变了。 第118章 一行人白天赶路,晚上就就近找镇子住客栈。 江五甩了一天的马鞭,饿得紧,进门就点了一桌子好菜,本来还想再来上一杯暖身的酒。杜如喜压住了没让上。宋继言身上带着伤,得忌口,碰不得大荤,屁股又不好坐,连肉味儿都没闻着,便被师父赶回屋里去喝粥了。 唐晓看着那模样实在可怜,饭后就偷偷溜去后厨,和店家说了几句好话,借了锅子,专门开了个小灶,炖了一锅冰糖雪梨。 江五遛食儿,正巧打外面路过,一抽鼻子闻见了,于是背着手进来瞧了瞧。 “江师父,您尝尝。”唐晓顺手给江五盛了一碗,江五品了一口,嗯了一声,还点点头,然后给他递了个“跟来”的眼神,自个儿把锅一端,连盆带碗,抬起步子就给端走了。 唐晓手快,三两下收拾了灶台,洗了洗手,小跑着跟在师父后面,一路就跟到了人家的房门前。 “进来。”江五一扬下巴,把唐晓招呼进了屋。唐晓人也听话,跟着就进去了,接着就看到江五跟献宝似,捧着那锅热乎乎的冰糖雪梨,往杜如喜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小唐炖的,味道不错,你尝尝。” 梨子拢共就三颗,盛出来三碗,连唐晓也算上一个人头,一人一碗,正合适。 刚下饭桌,唐晓跟两位前辈又坐在同一桌上,支支吾吾,看看门外。 “看什么。”江五端着碗嘬了一大口,“做了错事还想吃梨子?他没的吃,你吃。” 杜如喜在一旁淡笑道:“清甜温润,入口软糯,确实好吃,这是怎么炖的?你细细讲讲,我也好学上一手。” 同一时间,宋继言正在隔壁房间巴巴趴着等唐晓呢。 趴久了会犯困,宋继言的眼皮子都垂下了,半天又懒懒地睁开,等乏了却不肯睡,怎么想,都觉得唐晓应该在入寝之前过来看他一眼,可左等右等,又没能把人等过来。 重华的法术不敢当着师父的面随便用,小猫放不出来,唐晓的位置也感知不到,宋继言等得实在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只好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自己去寻人。 背后的伤口结了痂,动作仔细些便没有大碍,屁股还是肿着,疼一疼的也还算能忍。宋继言慢慢挪到房门口,打开一道门缝,正巧看到唐晓从对面师父的房间里走出来。 唐晓低着头一转身,就和他对了个正脸,微微一愣,忙问:“你怎么起来了啊?哪里不舒服了?” “嗯,不舒服。”宋继言看见人就想笑,根本忍不住,嘴角都压不下去,歪歪地靠在门框上,有什么话张嘴便来,“你进来帮我看看。” 唐晓还没说话,背后房门刷地一声打开了,江五大马金刀立在门口,叉着个腰,声若洪钟:“你哪儿不舒服?你说,为师亲自给你活络活络。” 宋继言那个懒懒的劲儿立刻飞了,腰杆子都站直了:“……师父。” “你早点歇着去。”江五朝唐晓一抬手,又看看自家二徒弟,“你哪儿疼?” 宋继言哪儿都不疼,就是没有和唐晓有独处的机会,心里闹腾。 多亏江五的马鞭抡得飞起,返程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好几日。 等从车上下来,别说宋继言脸色不好了,就连唐晓都在偷偷地揉屁股。 祝明珠和祝明辰提前接着消息,在镇子外面等着他们。明辰乖乖去接师父的包袱,明珠一来就挤在唐晓身边:“小唐哥,你可回来了,想你的馄饨了。” 宋继言在一旁摆出师兄的架子来,沉着一副脸孔:“教你的课业,每天都练了吗?” 唐晓悄悄扯了扯宋继言的袖口,不准他败兴,转头哄着明珠说:“你还想吃什么?我一起给你做。” 唐晓被明珠缠着,压根也顾不上宋继言了。宋继言自个儿走在众人的最末尾,脸孔板着,可也说不出什么来。 先前他存了私心,总想让唐晓和自己的师门熟悉起来,可等真熟了,注意力也被分走了,自己这般反倒像是受了冷落。 宋继言神情恹恹的,就在后面拖着步子慢慢地挪,脸垮垮的,一股子怨气劲儿都快从天灵盖冒出来了。 唐晓走了几步,心里始终惦念着宋继言的伤,放不下心,便频频回头张望。 俩人的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什么怨气都散了,宋继言嘴角扬了又扬,就站在原地,看着唐晓返回来找他。 “你怎么走这么慢?”唐晓顾着宋继言的二师兄脸面,还特地压低了声音才问,“屁股又疼了?” 宋继言只笑不语,手指头一点点勾过来,来牵唐晓的手。 唐晓有点腼腆,但没躲开,这会儿天已经擦黑了,路上也没什么行人,俩人就手牵着手,越走越慢,渐渐和师门拉开了一段距离。 第78章 趁着没人注意,宋继言一个侧身,就把唐晓拉进了一旁的巷尾。 那巷尾就在小酒馆的后身儿,藏得深,平日里没人会来。 难得有一段独处的时间,俩人谁都没说话,就紧紧挨在一块,宋继言搂着唐晓的肩,唐晓抠了抠手指,也慢慢扶上宋继言的腰侧。 气氛正有些旖旎,二人互望的眼中都有亮亮的光。 唐晓心脏噗通噗通的,忍不住笑了笑。宋继言眼中也尽是笑意,一低头,用额头抵了抵唐晓的脑门,眼帘儿再一垂,目光落在唐晓的嘴唇上。 二人将亲未亲之际,宋继言突然察觉到什么,神色一变,将唐晓一把护在怀里,猛地一抬头。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赵虎托着两边的腮帮子,架着胳膊撑在二楼的窗台上,瞅着他俩,说话拿腔拿调,阴阳怪气的,“反正也没人想起我,没人关心我。” 第119章 正文完结 唐晓确实是一丁点儿都没想起赵虎来。 主要他当初是被突然绑走的,被救下之后,又一直在担心宋继言的伤势,这是真没腾出时间精力来想别的…… “你是怎么出来的?”唐晓这会儿才记起来,赵虎当时也是同他一起下了牢房的,都这么多天了,自己愣是压根没想起来,心里免不得有些心虚,赶紧问道,“我以为……以为你已经回家了,你怎么会在酒馆?” 三个人聚在酒馆二楼,唐晓一脸歉意,赵虎像颗苦瓜,宋继言抱着胳膊歪靠在门框上,眼皮子半垂不垂,神情半沉不沉的,整个人看上去凉飕飕的。 “我哥来了,把我从牢里捞出来了。”赵虎皱皱巴巴地道,“本来当时说是要回家的,结果临了没走成,他突然接着了一道上头的命令,说是……说是有官员涉嫌什么什么受贿的,特意让他一个外来的捕快来查本地的案子。他一忙起来就走不了了。他走不了,就把我给关这儿了……也不让我出门,就干待着,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赵虎说着说着就开始干嚎,“他在查一个姓韩的人,叫什么韩……什么衣——” 唐晓愣了一愣:“韩溯衣。” “啊对,啊对对。”赵虎猛点头,旋即诧异,“你怎么知道?” 唐晓还在发怔,宋继言闻言抬起了头:“韩溯衣被官府的人查了?查出什么结果了?” “好像……好像说是什么涉嫌贿赂,黑白通吃……手脚不干净什么什么的,好像身上还沾过命案,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反正人已经被抓了,就是身上有伤,昏迷不醒了好一阵,前几天才醒。”赵虎说得直叹气,“他不判……案子就结不了。案子不结,我哥就走不了。我哥不走,我就还得在这里坐牢……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唐晓,要不你去和我哥说说,我出去也不乱跑,就跟着你混还不行吗?你不是想开小店吗,我给你投钱行不行?我这经商手腕了得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赵虎一个劲儿的哀嚎,唐晓从酒馆出来的时候,脑壳子都是晕的。 他低着头闷闷往前走,走了两步,手心里凉了凉。他停下步子,宋继言顺势走到他身边,和他十指紧紧相扣。 “在想什么?”宋继言垂眼看看他,领着他一步步往自家山头上走。 “在想……总不能真的把赵虎扔那儿不管了。”唐晓温温吞吞地解释道,“回头要是有机会见到赵家大哥,就……试着替他讲讲好话。” “嗯。”宋继言像模像样的在那儿点了点头,“在想赵虎,那还想谁?” 他带着唐晓走到青霄山的半山腰上,站定了,一回身。 那上山的路修得窄,他一停住,唐晓就走不了了,只能随他一齐停下步子。 两个人默默相望片刻,唐晓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还在想……韩溯衣。”唐晓慢慢说道,“他没死,他被抓了,他做了很多错事……也即将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他顿了顿,牵着宋继言的手一用力,“我以后再也不用东躲西藏的了,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居无定所,我、我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可以在自己喜欢的镇子上,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早点铺,每天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天道酬勤,他不怕吃苦,又有心上人相伴左右,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唐晓看着眼前的宋继言,心里发甜,可嘴拙,想的话说不出口,但也忍不住笑,脸是越憋越红。 宋继言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嘴角越翘越高,根本压不下去。 “你看这个。”他把唐晓拉到身前来,从背后环住对方,再指着面前的一道石头拱门,“这是青霄山的山门,过了这道门,便是青霄派的地界了。”他收回手指,杵了杵唐晓脸颊,还特意问,“知道了吗?” 唐晓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宋继言搂着唐晓,左一步右一脚的,摇摇晃晃带着人走进山门里,又把人翻过来,郑重其事地道:“在山门外可以想别人,但是进了门里就不行了,只能想我了。知道吗?” “嗯。”唐晓又忍不住笑起来,脸也红扑扑,又点点头,应允道,“行。” 宋继言垂眼瞧了瞧,故意问:“你现在想谁呢?” “想你。”唐晓特配合,反正大山上的,四下无人,说完话,两手一抄,还搂到宋继言后腰去了。 宋继言笑得一边一颗小尖牙都露出来了,偏偏还要端起一副小姿态,微微歪了歪头:“就这样?” 唐晓傻乐,眼睛亮晶晶的,乐完拽了拽宋继言衣领。 宋继言看上去腰杆子挺得笔直,实际上一拽就弯,软软的嘴唇一下子就贴到了一处。 鼻息混在一起,体温相互融合,两个人接了一个长长的绵软的吻。 亲完俩人微微喘息,彼此相拥,抱在一块儿,半天都没撒手。 唐晓缓了一缓,这会儿想起来不好意思了,扥了扥宋继言衣服,小声说:“咱们走吧,再不回去天都黑了……” “着急做什么……难得没人打扰。”宋继言脑袋埋在唐晓肩上,说话声音显得嘟嘟囔囔的,“回去了那两个小的又会缠上来,你不要太宠着他们两个,没规没矩……开店的事情也不要让赵虎添乱,这里能有他什么事儿,钱的事情我会解决的,我之前已经攒下不少了,等会儿给你看,都在我房间进门左手第二个柜子里,家当都在里面——” 唐晓紧紧抱着宋继言,有一句没一句的,根本没在好好听。 他越过宋继言的肩头,眉眼弯弯的看着远方,看着月亮慢慢爬上山崖,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周围的天色在慢慢变暗,可他的人生路却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破晓时分。 每走一步,都是天明。 《破晓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嘿嘿!想了想,这章就是正文最后一章节了,破晓行文比较松散,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先把正文完结,之后再来更点番外!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