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村那一年》 第1章 [gl百合] 《瓦罐村那一年gl》作者:成风夜行【完结】 文案: *原生家庭阴郁少女x明媚温柔支教老师,no *很惨,但也不是啥好人x善良,但也不太多,“助纣为虐”型恋人,yes 本文文案: 瓦罐村来了一位漂亮的支教老师,那天学校升旗,所有学生都扭头去看,包括来给弟弟送书的江忆安。 那位漂亮的女老师穿着一件深色长裙,将她整个人衬得优雅高挑,乌黑柔顺的头发散落在肩头,皮肤被阳光照得发亮,那天,她递给江忆安一块糖,一颗仅看包装就很贵的糖。 白嫩细长的指尖轻点在江忆安的手心,带着一阵微痒,还未多想,那颗糖便落在了她的手里,亦如那抹阳光下晦暗不明的笑一起藏进了她的心里。 * 救赎向,偏电影基调,中篇 [我们相见的第一面不是你先看到我,而是我让你看到了我。] ﹉﹉﹉﹉﹉﹉﹉﹉﹉﹉﹉﹉﹉ *小剧场: 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江忆安坐在以前许一总会经过的田埂上,看着车站的方向。 粉红色的花瓣撒了满地,枝条被肆意破坏,被找事的人发泄了彻底。 她低下头轻柔地抚摸着被摔烂了一半的吉他,指尖轻轻一弹,喃喃道: “姐姐,我连你最喜欢的歌都不知道……” “怎么为你送行。” 阅读指南: 1.未成年前无恋爱,不是师生,故事发生在一几年,he 2.明媚温柔支教老师中的明媚温柔是对于支教的孩子们来说,对故意找茬的人就不一定了 3.排雷:江忆安前期短发(有原因),后期变长 内容标签:年下 成长 治愈 暗恋 救赎 主角:许一,江忆安 ┃ 配角: ┃ 其它:预收《天堂孤儿院》 一句话简介:我跨越山海来见你 立意:从泥泞中开出花 ================================================== 第1章 松土(1) “忆安,”瓦罐小学校长张博遥朝着不远处脚步匆匆的女孩招手,“过来。” 许一站在张校长身边,抬眸顺着声音望过去。 迎着正前方刺眼的太阳光晕,远处的人影看不真切,只能瞧出个大概。 女孩身形清瘦,大地上的金光打在她身上,停下来的瞬间,脚下带起阵阵尘土,在空中杂乱飞舞着。 她上身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袖布衫,因为跑得有些急,而被风吹乱了一头短发。 许一看到女孩手里拿着一本书,上课铃声刚打完,这么着急,想必是去教室。 只是…… 还未多想,女孩正好望过来,刘海下一双澄澈的目光无意与她对视,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又迅速低下头,小跑着过来,停在两人安全距离之外。 来到她面前后,女孩脚尖不自觉靠在一起,身体也站直了些,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腼腆。 许一无意识观察着眼前的女孩,刚刚的奇怪感更甚,瓦罐小学是一所小学,眼前的人不像这里的学生,倒像个高中生,再不济也该上初中了。 江忆安在张博遥面前站定,恭敬地叫了一声:“校长好。” 张博遥是附近几所小学中唯一的女校长,知命之年已是半头银发,她戴着一副塑料框眼镜,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余光瞥见她手里的书,随即抬起头用眼神示意旁边的许一:“这是新来的许老师,我现在有点急事,忆安,你能不能帮我给老师提一下行李箱?” 介绍完后,她又指了指不远处的连排平房:“右边第一间是许老师的宿舍,这边路难走,老师第一次来这里,你帮一下。” 许一看着眼前女孩一时间没有反应,连忙拒绝:“校长,不用麻烦别人,行李箱有轮子,我自己一个人拉过去就好。” 她看着女孩手里的书,用白色的封皮包着,看不出是几年级的教材,只是说道:“我刚刚听到上课铃响了,先让孩子去上课吧。” 然而,话音刚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张博遥看了江忆安一眼,随后干笑两声,主动解释:“这孩子不上了学,让她留下帮帮你吧。” “她力气大。” 许一猝不及防愣住,接着她又听到张博遥对着江忆安说:“你来学校是给你弟弟送书吧,我刚好过去,给我吧。” 江忆安顿了顿,余光瞥见深色的裙摆在微风中飘动,鼻腔传来淡淡的花香,随后她便恭敬地把书交出去:“谢谢校长,俊杰在一年级二班。” …… 张博遥走后,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许一看着眼前一直低着头保持沉默的女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忆安,”她淡淡道,“你先回去吧,老师可以自己过去。” 拒绝的话已经说出来,语气可能有些冷,因为她不想麻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更何况眼前的女孩看上去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让人帮忙提行李会让她有罪恶感,感觉自己像是在雇佣童工。 可是,江忆安听了她的话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低着头看向她手里的行李箱,简单复述道:“校长说让我帮老师搬过去。” 看着女孩颇有些倔强的样子,许一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最终,无奈妥协:“好,那就多谢了。” 得到允许,江忆安才伸手去碰她的行李箱,只是让许一没想到的是,女孩并没有去拉,而是弯腰握住侧面的提手,将行李箱提了起来。 清瘦的身影缓缓站直,因为手里的东西有些重,说话声也沉了许多:“老师,您先走。”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许一一愣,她只是拉着拉杆都如此费劲,没想到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力气这么大,但是,别人都拿起来了,也不好再放下。 她赶紧道:“好。” 两人并排走在路上,许一特意放缓脚步。 江忆安提着行李,手背上青筋显露,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主动搭话,除了一开始肩头一高一低,现在已经完全适应。 两人间的气氛再次凝固,许一也不是爱说话的人,于是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周边的景色。 她第一次审视自己未来支教的地方。 瓦罐村是一座小山村,位于庆阳市与省会城市交界的山脚下,交通虽有不便,但选址很好,正所谓“前朱雀,后玄武”的风水布局,瓦罐村背山面水,景色宜人,自然资源丰富,是一块未被开采的璞玉。 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去,露出山顶庙宇的屋檐一角,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远处不规则的梯田上,鸟儿在枝头鸣叫,家家炊烟袅袅,是万物苏醒之兆。 这条坑坑洼洼的公路离宿舍不是很远,但许一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目的地,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只是,她站在眼前颇有些陈旧的平房前,无声叹了一口气,幸好之前没有太过期待这里的居住环境。 不过,她看了一眼这排平房,虽然空间不大,但至少是每人一间。 厕所在外面,浴室是两间独立且只能容纳下一人洗澡的砖房。 面积不大,不过,该有的都有。 其他老师已经在收拾房间,江忆安把行李箱放在门口,准备与她道别。 许一从书包里拿出一把糖,因为低血糖,所以经常备着,这次行李箱空间有限,没带什么零食。 “辛苦了,”她走到江忆安面前,“谢谢你的帮忙,我没带零食,拿着这些糖吧。” 江忆安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低着头不说话。 是很明显拒绝的动作。 许一微微皱眉:“怎么不拿着?” 气氛再次陷入僵局,江忆安看着被阳光映得发亮的糖纸,有些刺眼,可是她并未将目光移开,而是直直地盯着,直到看得眼睛干涩发疼,才开口道:“我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我只是帮老师拿行李箱过来,没出多少力,而且……这是我自愿的。” 自愿不需要报酬。 而不需要报酬有时却恰恰是最贵的。 许一回神。 她从中拿出一颗糖,看着江忆安,带着微微命令的语气说:“伸手。” 江忆安放在身侧的手指微蜷,这颗糖实在有些刺眼,她不自觉舔了舔干裂的唇,知道不能再拒绝,便顺着许一的话将手抬起来。 下一秒,白嫩细长的指尖轻点在她的手心,带着一阵微痒,还未多想,那颗糖便落在了她的手里。 她抬眸看着阳光下礼貌又有些疏离的笑,眼前的人好像大城市中从高楼大厦的广告里走出来的人,与她隔着万水千山,明明很近,但又仿佛离她很远。 许一收回手,看到眼前的女孩,淡淡道:“回去吧,别让家长担心。” 江忆安很有礼貌,一开始许一以为她只是对老师特别有礼貌,但是后来发现,她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正如现在,眼前的女孩礼貌地与她告别:“老师,再见。” 第2章 “嗯。”许一点点头。 她看着江忆安匆匆离开的背影,没有多作停留,拿出钥匙去开锁。 …… 江忆安先回家拿了工具,之后才去地里干活。 不远处,陈明站在自家地里,手里拿着一把锄头,冷着一张脸看向姗姗来迟的人。 似乎是对眼前的人颇有不满,江忆安还没走过来,他就舍下锄头,急冲冲走过去,踹了自己女儿一脚。 “哗啦——” 下一秒,肥料桶连带着里面的工具一瞬间全撒出来了,江忆安更没机会躲开,一脚被踹倒在地。 她闷哼一声,没有说话,停顿几秒后,默默站起来把所有工具一件件收进桶里。 陈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低着头没脾气地捡东西,更来气,于是对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 “让你给俊杰送完书早点回来,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跑哪去玩了?” “就知道偷懒,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江忆安一声不吭地听着自己父亲谩骂,她知道陈明在说什么,这种话她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有回应会被骂,没有回应同样会被骂。 可是,她越想屏蔽,耳边却偏偏传来陈明不满的嘟囔声。 听着身后脚步渐近,她一只手紧紧攥着冰凉的铲子,骨指泛白,呼吸逐渐加重……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与铲子融为一体,身体的速度突然加快,仿佛一支利箭朝陈明射去。 “砰——”她在心里道。 安安,躲开。 然而,下一秒,江忆安猛然清醒,贫瘠的土地映入眼帘,眼前是陈明因生气而扭曲的面孔,她眼尾泛红,攥紧拳头,一双眸冷静得有些吓人。 最终,在对方威胁的眼神中,她将铲子从地上捡起来,放进了桶里。 但是陈明依旧纠缠不清,誓要知道她晚来一个小时到底做了什么。 江忆安抬起头与他平视,最终,面无表情道:“校长让我给她干活了。” 陈明突然停下来,周围即刻安静了不少,听到“校长”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怒气消了一半,等他反应过来,江忆安却已经走开,他够不到,便也没和她计较。 于是转头问了另一件事:“听说从城里来了新老师?” 农村消息传播得很快,不到半天功夫,现在村头干活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 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晚上,这消息指定就从村头传到村尾,到时候衍生出什么流言都不一定。 “不知道。”江忆安已经拿好锄头闷头干活。 陈明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一看到她就能想起江穆青那女人,也是他的前妻。 打几下就受不了,村里传言她跟别的男人跑了,给他戴绿帽子,所以他出去永远比别人矮一头。 这让他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在别人看来,那是挽尊,没有证据,他也只能无能狂怒。 江忆安感觉陈明突然朝她这边走过来,熟悉的压迫感让她脊背发麻,她正弯着腰干活,来不及躲开。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一会,什么都没有发生,身后却传来陈明冷峻的质问声:“这是什么?” 江忆安心脏骤然一缩,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口袋,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这才发现,刚刚放在口袋里的糖不见了。 陈明面色阴沉地揉搓着糖纸,发出塑料刺耳的摩擦声,即使在这样空旷的环境中都觉得突兀:“你又偷钱了?” 第2章 松土(2) 江忆安立刻辩解:“我没有。” 她看着陈明,心脏砰砰直跳,背上的伤口明明已经好了,可是在看到他表情的那一刻,仿佛又疼了起来,过往的记忆像是一把盐,火辣辣地灼烧着她的背部。 但是,江忆安仍然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不肯退一步,她一字一句道:“我在路上捡的,一辆婚车上扔下来的,见我是孩子,图个彩头。” 陈明瞟了一眼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显然长教训了,也量她不敢再偷钱,于是半信半疑道:“谁家这么有钱,这糖一看就很贵。” 江忆安没有回答,只是保持沉默,听陈明的语气,知道这一关暂时过了。 只是,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盯着那颗糖,在来的路上她一遍遍用手摩挲着不透明的塑料糖纸,无数次幻想它是什么味道,因为上面是英文,她看不懂,只知道是一颗硬质糖果。 虽然没来得及尝,可仅仅是糖纸发出的声音都让她感觉异常好听。 “看什么看!”陈明沾满泥土的手捏着那颗糖,在江忆安不甘的注视下,最终放进了口袋。 陈明最烦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反了你了,滚去干活。” 说完后,他便自顾自走了。 最终,江忆安没有吃到那颗期待已久的糖,陈明留给了她弟弟陈俊杰。 …… 下午太阳西斜,整个瓦罐村像是处在一副昏黄的油画之中,从地里扛着锄头回来的人正往家里赶,挨家挨户开始烧火做饭,结束一天辛苦的劳作。 路边偶尔溜过几只野猫,见到人后,警惕地俯着身子逃走,往阴凉处钻去。 许一终于把房间打扫干净,临时在门上加了一块窗帘,洗完澡后,她换了黑色的短裤和一件白色吊带,莹白的皮肤露在外面,手臂像一节节白藕,被傍晚的微风亲吻着,风一吹,全身毛孔都已经舒展开。 虽然折腾了一天,但是傍晚的风太过温柔,站在院子里不过一会,已经将身体里的疲惫冲淡许多。 她拿着盆在宿舍前开敞的院子里接水洗衣服,其他老师已经吃完晚饭回来,互相打过招呼后,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她,双手托腮,表情异常认真。 许一没有抬头,过了一会,见对方没再有任何动静,才忍不住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女孩见她终于对自己说话,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心直口快道:“你洗衣服的样子很好看呀,赏心悦目,像一幅会动的写实画。” 突如其来的话让许一一愣,她这才抬起头去看一直蹲在旁边的人。 女孩穿着最简单的短袖长裤,身前绣着一个可爱的卡通人物,不过白色t恤袖子用蕾丝包边,让整件衣服都上升了一个度。 女孩长着一张娃娃脸,扎着软糯的丸子头,皮肤又粉又白,傍晚的夕阳轻柔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像是即将成熟的水密桃,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一看得有些失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女孩。 “你也是新来的老师吧,”女孩笑着说,“我叫杨梦回,就读于延桐学院,今年21岁。” 杨梦回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像一颗甜甜的小蜜柚,见到人总是灿烂地笑着,表现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许一见杨梦回如此爽快,也没有藏着掖着,主动介绍:“许一,毕业于梅江师范大学,今年22岁。” “梅江?”杨梦回像是发现什么稀奇的东西,瞪大眼睛突然靠近她,“你来自梅江啊,怪不得觉得你的长相很南方,皮肤又白又嫩,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杨梦回对梅江这座城市非常感兴趣,本来想着毕业的时候和舍友一起去南方旅游,现在遇到一位梅江本地人,这个话题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许一在梅江生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听到从别人口中谈自己的家乡,心中也觉得有趣,便多聊了几句。 不过,两人并没有寒暄太久,太阳即将落山,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杨梦回见许一还有一堆衣服要洗,没有多作打扰,反正以后还有时间,便站起来同她告别。 …… 杨梦回走后,许一很快洗完衣服,准备去小卖部买一些生活用品。 她住的宿舍和村里唯一的小卖部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期间要经过好几户人家。 或许是天色已晚,来到小卖部的时候,里面很安静,大门开敞,挂着不知多久没洗的透明帘子,收银台上一架小风扇正对着老板嘎吱嘎吱吹着。 老板一只手拿着蒲扇,百无聊赖地在一旁摇晃,吹出的风似有若无,起不到什么作用。 听到外面有人进来,老板懒洋洋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细白的腿,随即,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往上移去。 眼前的女孩鹅蛋脸,瓷白的皮肤,黑发如瀑散落在肩头,清清冷冷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洗过澡的缘故,眉眼看上去格外温柔,但眼底的疏离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是,女孩走进来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直接朝着货架走去。 老板从座位上站起来,偏头看着隐没在货架后面的倩影,仿佛人故意躲着他,只能看到一根白色带子在那里晃啊晃,心里越发抓心挠肝。 许一察觉到了老板的目光,她躲起来避开那直白的视线,但附近只有这一家小卖部,她也只能忍着。 第3章 从梅江到庆阳几千里的距离,她只带了一些必需品,快递还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今天听校长说快递送不到村里,还要自己去县里拿,于是她便放弃在网上购买洗漱用品。 离开超市的时候,老板一边扫码一边笑嘻嘻地问她:“买这么多东西啊,拿得了吗?” 许一说:“可以。” 说完她调出二维码等待付钱,礼貌地拒绝着老板试探的话。 老板被她冷淡的态度泼了一盆冷水,他典型属于有贼心没贼胆,但也没泄气,店里好不容易来一次大单,最后还是热情地给许一装了两大袋。 …… 回到宿舍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许一站在马路上盯着不远处一户大门口,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那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她刚想放下东西休息一会,然而,再抬头的时候,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她没有多想,提着东西回宿舍,把买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她率先整理大件物品,把扫把和簸箕放在门旁,小桌子撑开贴墙放在房间一角,随后把牙刷、牙杯、牙膏成套摆好。 洗发水、沐浴露拆开包装也摆在一起,卫生纸、小风扇、灯泡、雨伞、插线板等先放在一旁…… 所有一切准备完后,已经十点半。 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全身力气都已经被消耗完,看着地上乱糟糟的一团,全是垃圾,她实在是有心无力,无奈叹了口气:“明天再收拾。” 锁好门后,许一把灯关上,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她有些认床,而且床垫太硬,到了凌晨两点才迷迷糊糊睡着。 …… “不要和我分手,我不许。” “依依,”女孩窝在她的颈间呢喃,“依依,能不能不要分开?” “我错了,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是为了躲我吗?” 许一试图推开抱住自己的人,可是越用力推,腰却被抱得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她的嗓子里像是哑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醒了过来。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外面天光微亮,后背因为单薄的床垫微微发疼,睡觉没有减缓疲惫,反而让她更累。 房间里水泥地面泛着湿意,她的额头上出了薄汗,这里一切都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看着如此陌生的环境,她无奈扯了扯嘴角,突然发现之前有些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从小到大她没有离开过梅江,如今第一次独自来到离家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她坐起来看着周围的水泥墙面,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股空虚感。 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感觉空荡荡的。 身旁的手机屏幕突然在半夜里亮起来,打断了她莫名的情绪,微弱的白光将她包围在小小的空间之下,许一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床了,即使昨天被迫失眠,隔天她也会按时起床,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使在大学没课的上午,也从来没有晚起过,并且风雨无阻。 今天晚些时候去学校报道,报道完后,老师会领着新来的支教老师参观一下学校的内部环境。 七月中旬,天气最热的时节,学生刚考完试放假回家,许一和教师团队提前两个月来到瓦罐村,九月正式开学讲课。 早上六点,天已大亮,太阳浮在地平线上,已经露出一个边缘明晰的圆,隐没在远处山间树丛,飞鸟而过,留下火红一片。 早晨的微风有些凉,许一穿着短裤短袖出门,开始沿着村里的路晨跑。 这条路是瓦罐村新修的村道,新鲜没几天,上面印着一个个来来往往的土脚印,凌乱而无序,将黑色的沥青一点点覆盖。 笔直的路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土崖上,又从土崖处向两边拐弯,一条隐没于远处的山林,一条直通大马路。 她来跑步的时间已经算早了,而村里的人起得比她还要早。 一路上,她遇到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的人,正在路两边弯着腰松土的人,已经从地里干完回来的人…… 有的人家里没有学生,不知道新老师的到来,即使听说了,也没有亲眼见过,对于这个陌生又吸引人的新面孔,并且有闲情逸致跑步的女孩,所有人未免也多关注起来。 她路过几位扛着锄头的大爷,跑过去还没多远,就听到那人问旁边的人:“这是哪个村里的娃娃,我怎么没见过?” “听说我们村里来了新老师,这是不是就是那个老师?” “不知道啊,不过之前倒是没见过。” …… 许一感受着不同人异样的注视,虽然大多数人没有恶意,更多的是好奇,但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她第一次觉得跑步如此艰难。 不过,万事需要时间,没有谁一上来就能毫无障碍地适应新环境。 她继续往前跑,越靠近山脚,人也越来越少,十几分钟后,终于来到路这条路的尽头。 在即将拐弯的时候,许一放缓脚步,抬头望去,看着眼前的断崖高坡,高坡上似乎也是一块庄稼地,上面隐约可以看到三个干活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崖边上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隐没在雪白的棉花里,腰间系着一个半人高的蛇皮袋,正低着头沉默地干活。 她这个角度看去,身影背对着光看不清样貌,却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江忆安摘棉花的动作很快,夏季农作物开得旺盛,没有被雨淋过的棉花又白又软,手心放在上面,五指并拢,轻轻一抓,四瓣柔软的棉花就到了她的手里。 摘了半个小时,腰间的袋子已经装了大半,棉花种植太密,锋利的枝条刮着她的衣服,江忆安往前挪得有些艰难,决定先回去把袋子里的棉花放下。 早上六点半,太阳已经升起来,温暖的阳光照在她发白的侧脸上,也难以将那藏在眼底的冰霜融化。 然而,下一秒,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一僵,手中动作一滞,她着急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障碍,一朵棉花顺着她的动作掉在地上。 她的布鞋毫无所觉踩在上面,往前走了几步,冲出棉树的束缚。 江忆安站在土崖边上,微风将头发吹乱,她盯着那个已经拐弯跑远的身影,良久。 第3章 松土(3) 许一跑完步返回时,路上干活的人也多起来,有的人扛着锄头走在路上,有的骑着三轮拉着农具,有的开着摩托,一路长啸,掩盖了大家打招呼的声音…… 早上七点,是人们一天中精神最饱满,也是瓦罐村最热闹的时候,整个小山村熙熙攘攘,充满了说笑声。 许一回来后洗漱刷牙,其他老师也已经陆续起床吃饭。 八点准时去学校报道,报道完后,新来的年轻老师们围在一起等待后面参观学校。 或许是干等着太无聊,不知谁先开头,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被带着开始聊天。 昨天那个女孩主动过来搭话,许一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女孩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叫杨梦回。 “许老师,”杨梦回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别扭,但一时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叫法,只能暂时这样叫着,“我们加一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也可以互相交流。” 别人有充分的理由,许一自然没有拒绝,拿出手机加上了杨梦回的微信。 其他老师见状也纷纷上来,经过简单的介绍后,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熟悉,拉了一个群后开始在里面说话。 不过,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大家加了联系方式之后不经常接触,慢慢的也变淡了,最后也就只有许一和杨梦回稍微熟悉一点。 …… 悠闲单调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半个月后,七月中下旬。 瓦罐村最严热的几天已经过去,十几天煎熬的日子总是很漫长,来到瓦罐村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许一也在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 跟杨梦回接触下来,她发现对方的性格很符合自己择友的标准,是一个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又有点怂的小萌妹。 这样的人体内像是有一台加湿器,可以根据外部环境调节自己的心情,和杨梦回待在一起,许一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依依。” 杨梦回戴着粉色的头盔,不知道从哪里租来一辆电动车,停在门外,朝房间内的人招手。 许一拿着一个黑色挎包走出来,她今天穿着一件棉质白衬衫,下身是一条灰色的阔腿裤,马丁靴踩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她穿得非常低调,即使是这样,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像是有什么魔力,将她整个人衬得纤细高挑,身上的布料都变高级了不少,柔顺的头发散下来将那股自带的冷淡气息冲散。 许一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杨梦回在前面载着她,刚走出瓦罐村不久,就听到杨梦回开始碎碎念。 第4章 她在后面默默听着。 “买个快递还要去镇上拿,真的好远。” “这地方虽说山清水秀,但是网络很差,也没有景点,还没有快递点,我都快憋死了。” “好像吃炸鸡汉堡,好想喝奶茶,好想去旅游,贫瘠的美食环境对我这个吃货来说太致命了。” “依依,我想我们学校的鸭血粉丝汤、螺蛳粉、花甲粉、小酥肉米粉、烤鸭拌饭、麻辣烫、驴肉火烧、灌汤包了……” 杨梦回一口气报了一大堆菜名,说到最后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好想吃,真的好想吃。 许一没有打断,待她说完,才慢悠悠回道:“你现在最想吃鸭血粉丝汤。” 杨梦回愣住,随即一只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还真是。” 可是她发现镇上没有,一般不发达的城镇,最常见的还要数板面,不过板面也好,只要是面就行。 …… 半个小时后,两人到达目的地,这里与瓦罐村不同,周围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平房,五层的居民楼和两层的商铺开始多起来。 瓦罐村隶属同古镇的一个村,相比于村里不发达的交通,这里的商业明显要好一点,有中型超市、服装店,烧烤店、奶茶店、ktv等娱乐设施,需要的东西在这里基本上都可以补全。 两人先去了一趟超市,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把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需要的东西都买了。 逛了一上午,拿完快递之后已经十二点,到了午饭时间,两人决定吃完饭再回去。 她们就近选了一家绿底白字的“牛肉板面”店,把电动车停好后走进去。 小县城里的店不如大城市的精致,不过苍蝇小馆也还算干净整洁,不一会,热腾腾的面就被端了上来。 杨梦回用吸管戳开盖子,猛地吸了一口奶茶,把珍珠嚼下去之后,发出一声极其舒适的感慨:“好喝~” 周围的人好奇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不熟悉的还以为喝到了什么人间美味,定睛一看,不过是一杯最普通的珍珠奶茶。 许一笑了笑,浅酌一口,也学着她的样子,感慨道:“好喝。” 两人边吃边聊,从学校聊到天气,从庆阳聊到瓦罐村,当然最主要还是杨梦回自己一个人在说,聊到激动处,她忽然俯下身子往前凑过去,小声道:“依依,你知道不,瓦罐村虽然小,但稀奇事却不少,这段时间我算是经历过了。” 许一捧场问道:“什么事?” 其实她对这里发生了什么并不感兴趣,但是这让两人之间有话题可聊,气氛不至于尴尬。 杨梦回来了精神:“你且听我说。” 许一放下筷子看着她:“好。” 来瓦罐村这半个月,只要每天出门,多少都能了解这里的情况。 杨梦回说:“首先说张博遥校长,专科学历,那个年代的专科学历和我们现在不一样,能上大学肯定也是厉害的人物,听说她本来是在县里的中学任职,但最后回来当了校长。” 许一点了点头:“嗯。” 杨梦回接着说:“瓦罐村哪里都好,学校好,校长好,风景好,但总是有一群街溜子,半夜两三点不睡觉,炸街啊。” 杨梦回说的这件事许一有印象,每当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总能听到一阵轰隆隆的摩托声,“呼”地一下从村口经过,与此同时似乎还能听到男人欢呼的叫声,凌晨一两点总能把她吵醒。 而她虽然不知道那三人的长相,但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辍学后肆意挥霍自己的青春,不知道还能玩几年。 她也颇为苦恼,导致每天晚上同样的时间都会自动醒来:“我也会被吵醒。” 两人在这件事上达到了共鸣。 杨梦回一见找到知音,吐槽起来就停不下来,最后骂够了心情才舒畅不少。 许一对于她没营养的话并没有不耐烦,而是静静地聆听着,有时会回应几句。 这给了杨梦回极大的信心,接下来,她又跟许一说了另一件事。 “村里有人家暴。” 许一下意识皱眉,眼底笑意缓缓消失。 杨梦回自顾自地说:“就是那天给你提行李的女孩,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看上去很有礼貌,每天傍晚准时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许一用手指敲着膝盖,淡淡道:“我知道。” 现在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让她对那天江忆安一路的沉默有了实感。 那个年纪的女孩本该心比天高,不谙世事,幻想着外面世界的美好,对未来充满憧憬,可是她却从江忆安身上看不到任何少年人该有的活力,无论发生什么,眼底始终掀不起任何波澜。 原来,那样的冷淡来源于家庭暴力,沉默疏离的性格因此而产生。 杨梦回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继续道:“是啊,一个本该如花似玉的年纪,我看她的头发也不是理发师剪的,看上去像是自己理的,家里连剪头发的钱都不给。” “气死了,那天我在她家门前经过……” 那天,七月中旬还未过去,正处在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整个村都像是被罩在闷热的火炉里,即使站在阴凉下什么都不做也会一直往外冒汗。 而如此闷热的天气做起事来更是让人心情烦躁。 杨梦回想出门买雪糕,结果在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无意听到里面传来狠厉的打骂声。 “唉,”杨梦回用筷子戳了一下碗,“你是不知道,我听到那女孩哭着和她爸求饶,一直说着‘我错了’,看到我的时候眼泪汪汪的,那可怜样,像是受了伤偷偷藏起来舔伤口的小猫……” 许一问:“后来呢?” 杨梦回口中的女孩似乎和她所见到的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些想要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杨梦回继续说:“那个女孩既然看到我了,我也不能不管嘛。” 可,她又有点怂啊。 陈明人高马大,看上去很有力气,她一开始犹犹豫豫,是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如果能够搅乱这场家暴,她会毫无犹豫冲进去。 然而,在她看到江忆安被踹倒在地后,完全没了理智,什么打过打不过的,先冲进去再说。 冲进去之前,杨梦回特意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看到陈明满身戾气,她鼓起勇气控诉:“你,你打孩子是不对……” “你这样是违法的!” 看着他人模狗样的,实际上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她当然不敢这么说,只能在心里骂。 陈明见进来的是个毫无威慑力的女孩,他看着江忆安不屑地说:“老子教训孩子天经地义,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说着,陈明作势就要走过来,区区树枝,顶个屁用。 杨梦回双手挡着往后退,最后,被逼着退出了大门。 她垂头丧气地跟许一抱怨:“我就是这么没用嘛,明知道那是违法的,但就是阻止不了。” “那女孩她爸看着又高又壮,我也怕他打我。” “你知道他那眼神太可怕了,跟要吃了我一样。” 实际上她还想说,陈明年轻的时候看上去是个能够吸引不谙世事小姑娘的人,虽然现在不复当年,但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出一些过去的影子,不然他这样的禽兽一定找不到老婆。 现在,杨梦回觉得陈明的面相都变了,满嘴脏话,行事粗鄙,变成了一个丑陋凶狠的中年男人。 而江忆安生得又高又瘦,即使不看脸,那也是细溜高挑,身材比例极好,出去能做模特的料子,被洗白的粗布也挡不住她本该年轻的芳华。 她虽然没有见过江忆安的母亲,但是似乎能从她身上看到她母亲的影子。 许一面色有些凝重,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是安慰她:“出门在外,先保护好自己。” 杨梦回叹了一口气:“嗯。” “我们走吧。” 碗里的面已经凉了,奶茶已经喝去大半,店里的门没关,隔壁的烧烤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门,香喷喷的烤肉味透过门帘缝隙飘进来。 “好香啊,依依,你等等我,我想带点烧烤回去。” 杨梦回还没等许一回她,就率先跑出去,结果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摩托声由远及近,她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已经停在烧烤店面前。 她看着摩托车上下来的三个男人,吊儿郎当地朝这边走来,三人脸色发红,瞳孔涣散,走路晃晃悠悠,两只手在身侧甩得很开,看上去是喝了酒的症状。 转眼间,他们已经大步流星走过来,将她拦在了半路。 许一见状,立马走上去,脸色难看地看着三个醉醺醺的男人。 “美女,加个微信呗。” 这句话是对着她们说的。 杨梦回一眼就看出这是每天晚上的炸街少年,他们身上酒气浓重,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一只手拦着她们,自以为那样子很帅。 第5章 杨梦回带着许一往后退了一步,可是那三名男子偏偏步步紧逼,将她们围起来。 “让开。” 杨梦回声音软软的,即使生气也觉得是她在跟人开玩笑,三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杨梦回小辣椒脾气暴,刚准备骂他们滚开,许一拉着她的胳膊,“耐心”地跟三人讲道理:“酒后驾驶摩托车属于酒驾,如果我现在报警,查出你们血液里的酒精含量大于处罚标准,十字路口还有监控佐证,如果情况属实,你们将会面临拘留以及吊销机动车驾驶证,还会罚款。” 她知道这群人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也懒得说太多:“放我们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三人之中有一个人还算有眼色,可另外两个在酒精的作用下就容易干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抬起手就去抓离自己最近的杨梦回。 然而杨梦回刚想甩开,许一先她一步,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甩了回去,冷声道:“滚开。” 这一声“滚开”不光三个男人懵了,杨梦回也发懵地看向许一,她愣愣地看着这两个字从一位气质温婉带着书卷气的女孩口中说出来,感觉像做梦一样。 许一面色发冷,好像真的生气了。 偏偏她这句话也同样震住了三个男人。 下一秒,许一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刘进科见状,知道她们不是好惹的主,赶忙拉着另外两人让开一条路,不紧不慢道:“姑娘,是我们的错,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这次要不算了。” 许一似乎并不想罢休,刘进科这才急忙道:“姑娘,对不起,是我们错了,我替他们给你道歉。” 杨梦回在后面拉了拉许一的衣角,其实她也不想闹到警察局,更何况以后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只是脾气暴,一开始不考虑后果,但后面要闹大,她也不想事情演变成这样。 许一皱眉看着刘进科,这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长得还可以,只是那眼底冒出的精光以及油腔滑调的道歉让她有些反胃,她对这人的印象可以概括为四个字:衣冠禽兽。 最终,她将手机放下,二话没说,拉着杨梦回离开了。 烧烤没吃成,反而惹了一肚子气。 而旁边反应过来的其他两个人不解地看着刘进科:“哥,怎么放她们走,我看她们就是欠。” 刘进科的脸色有些难看:“闭嘴。” 看着两人走远的身影,他勾起唇角,金属镜框闪烁着刺眼的光,道:“这不就是我们村新来的老师么,前几天还见过。” 第4章 松土(4) 回去的路上,杨梦回忍不住开始骂,骂了一路。 直到骂痛快了,才和许一吐槽:“你说瓦罐村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出这些个畜生,要不是你拦着我,我就——” 许一道:“你就怎样?” 杨梦回顿时没了气势,然后小声说:“我就骂他们一顿,然后——逃跑。” 许一无奈笑了笑。 …… “对了,”杨梦回刚刚还在生气,一副谁都劝不好的暴躁样子,结果刚走出同古镇,下一秒就忘了,她的超绝恢复力可是经过五位室友亲自盖章的,“依依,前几天我买了几株月季,买回来才发现太多了……” 许一见她欲言又止,明知故问:“所以呢?” 杨梦回非常配合,赶忙哀求道:“所以,您就大发慈悲给小的收下几株吧。” 许一的心微动,没有立刻回答,其实她从小到大没养过植物,连动物也不曾养过,家里除了她和母亲,基本上没有其它活物。 她本想拒绝,这时又听到杨梦回说:“依依,你一定要收下啊,不然我就只能任由它们自生自灭了。” 接下来,杨梦回为了让许一收下月季幼苗,开始自顾自演起来:“可怜的小月季们,我相信你们长大后一定力压牡丹,艳过芍药,绝色芳华……可是现在你们没机会长大了,还没有体验过这世间的美好,还没有被看到就要死了,可怜呐……” 许一静静地听着,脑海中浮现小时候楼下阿姨种的花花草草。 阿姨是个艺术家,所以将家里的植物打理得很好,阳台上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像是一个秘密花园,躲在里面,可以疗愈自己的心情,因为独特的审美,极具观赏价值。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人围在那里拍照叫做:打卡,从他们口中她知道了一个词:莫奈花园。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走到楼底下往四楼的阳台望去,总能看到五颜六色的花在阳光下跟她打招呼,将她坏掉的心情一点点补好。 “我不太会养,我担心——” 杨梦回见她松口,立刻道:“名牌大学的学生还不会养花吗,给它浇浇水晒晒太阳就行,再过分一点就是施施肥,如果还是活不了,那就是它们的命了。” 还没等许一回答,她立刻截住她下面的话:“依依,太感谢你了,回去我就拿给你,我跟你保证,它们长大后绝对漂亮,那可是我亲自挑选的。” 别人都把话说满了,最终,许一也只能道:“……好。” …… 回去后,杨梦回给许一送来两盆月季,这时的月季还是一小株幼苗,叶子灰绿,蔫了吧唧的,无法让人想象它开花的样子。 当时只看商家发来二十几种月季盛开的图片,她左挑右选好不容易选了五颗不同种类的植株,当时只是觉得少,雄心壮志,最好能种满整个院子,结果,发来之后五盆她都嫌麻烦。 俗话说得好,买时一时爽,买后火葬场。 她现在确实后悔了,但也不舍得将它们扔掉。 “小丑东西,赶快跟依依姐姐走吧。”她将月季交给许一,临走时甚至还不忘抹了把眼泪。 许一挑了一下眉,将手中月季推出去,笑着说:“那我把它们还给你?” 杨梦回立刻摆手:“不不不,快拿走,快拿走。” …… 许一把月季拿回去之后,站在门口环视房间一周,也不知道放哪,最后摆在了窗前阳光最好处。 来瓦罐村这几个月,现在房间已经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知是不是看习惯了,有时她也会觉得这里温馨不少。 虽然她适应新环境很慢,但是身边有朋友,更何况她也在主动适应这里的生活。 …… 第二天,许一按时出门跑步,如今在路上碰到瓦罐村的人她也不再觉得不适,大多数人只是对外人的到来感到好奇,并没有敌意,几天新鲜劲过了,也就慢慢适应了她的存在。 现在瓦罐村大部分人都知道,每天早上天不亮,新来的那位老师就开始跑步,每天雷打不动,除非刮风和下雨。 甚至脸熟之后,有时热心的大爷大妈还会跟她打招呼。 她也会一一回应。 除此之外,她每天还会看到一个人。 村路尽头的高坡上,风声阵阵,这块地从一开始雪白一片,到现在只剩下干枯的棉花托。 人在其中走,枯叶碰花托,发出轻薄响脆的声音,像是屋檐下的风铃,晃起来一点也不沉闷,反而散发着欢快的味道。 她脚下的步伐逐渐慢下来,再次看到了高坡上那个身影。 江忆安在低着头摘棉花。 这么多天过去,已经摘了大半,再过几天,想必就能摘完。 许一看着那个沉默的身影,突然想起昨天杨梦回跟她说过的话:一个本该如花似玉的年纪,我看她的头发也不是理发师剪的,看上去像是自己理的…… 早晨的风很凉,江忆安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刚刚还在穿越棉花海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站在土崖边上,远远望过来。 那一刻,她看到许一在看自己,似乎也愣住了。 女孩173的身高,穿着一件被洗得发白的衬衫,腰间系着一个白色肥料袋,但似乎带子有些大,扬起的发丝在晨风中发着金光,单薄的身形也因此一晃一晃。 不知是不是隔得太远,没有面对面对视来得让人窘迫,既然已经被发现,许一也没躲开,视线直直落在那双带着些许惊讶的眼睛里。 江忆安终归践行了她老实沉默的做派,对视不过几秒,她便收回目光,这次连身子都背过去了。 而这样的相遇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只是,江忆安再也没有看过来。 有时许一起得早了,会看到江忆安和陈明还有她后妈褚桂芝一起推着三轮去地里干活,她会像超过其他人一样,淡定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有时会听到陈明在她走后跟褚桂芝说几句话,时间久了,甚至大胆起来,还没等她跑远就感叹一句:又来跑步了。 有时许一起得晚了,会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江忆安已经在地里干了好久的活。 而有时许一会看不到他们,就忍不住会想她今天为什么没来,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原来已经适应这样每天和她相遇的日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像你房间里一个不起眼的柜子,有它在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搬走之后,露出后面洁白的墙皮,空荡荡的,总会觉得那里缺了什么。 第6章 很快,她来瓦罐村已经一个多月,七月份雨季过去,八月即将走完,九月已经到来,高坡上那块地已经变成光秃秃一片,按照往常,今年不会再种任何作物。 九月开学,许一正式开始讲课。 一切都在平稳地进行,教学备课很顺利,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瓦罐小学的学生们也很听话,大多数人在认真学习,对外面的世界很憧憬。 有时讲完课还有时间,她就会应学生们的要求讲讲外面的生活,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下课后还会追着她问。 只是,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一年级一班里有一个很熟的名字,这是她来学校第一天就听过的:陈俊杰。 * 这天,江忆安家里来了亲戚,陈明出去买东西,褚贵芝忙着招呼客人,只有她一个人没事做。 “忆安,”褚贵芝对着她说,“我现在有点忙,去学校把俊杰接回来。” 褚贵芝是江忆安的后妈,以前家里开小卖部,娘家与瓦罐村隔着十几里,本来按照陈明那遭烂的名声,谁会嫁给他,但他偏偏凭借年轻时那张小白脸又娶了新老婆回来。 褚贵芝年轻时性子犟,不懂事,对陈明一见钟情,家里人拦也拦不住,结果结婚几年陈明打了她一次,褚贵芝家里有一个哥哥,当天晚上那哥哥就连夜赶来把陈明打进了医院。 自此,陈明不敢打褚贵芝,把所有气都撒在了江忆安身上。 江忆安放下手里的工具,点了点头:“嗯。” 后妈对她说不上好,但是也不算坏,陈明打她的时候,褚贵芝从来不管,但对她不打也不骂,两人的关系就像陌生人搭伙过日子,有时候待在一间屋子里,半天也不会说一句话。 只是这次事出无奈,不能让亲戚一个人等着,她又不会招呼客人,最后也只能让她去接陈俊杰。 江忆安简单收拾了一下,走出家门去接她所谓的弟弟。 学校离她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远是因为要穿过大半个瓦罐村去接人,而近是因为从她家门口往斜对角望去,就能看到支教老师住的宿舍,而宿舍又与瓦罐小学离不了几里地。 她无聊地走着,想着现在应该到放学的时间了,她第一次去接人,不知道按照陈俊杰那个撒泼打滚的性子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然而,她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猝不及防见她所谓的弟弟被一群人围在草丛里。 她以前上过学,自然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 但是,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站在远处默默观察了一会。 等陈俊杰哭着把书包摘下来护在胸前,边哭边嚷的时候,她才几步走上前,语气严厉道:“干什么呢!” 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坏了那几个小学生,他们抬起头望了她一眼,眼底才露出惊惧之色,像是看到了冷面修罗,立刻围在一起如临大敌般看着她。 江忆安见他们如此胆小,刚刚也没想真的吓唬他们,随后便收起冷峻的目光,道:“刚放学就欺负人不怕被老师发现吗?” 几个小学生面面相觑,没想到接下来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揍他们,威胁的话也没有。 之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跟还在抹眼泪的陈俊杰说:“回家。” 然后,两人就真的回家了。 陈俊杰刚哭没多久,脸上的泪痕并不明显,江忆安一来,他更加不害怕,只是两人不熟,而且在家里他总是有样学样,学着爸爸为难她,所以,他也不能要求她给自己报仇,只得乖乖地跟上江忆安。 但这也不妨碍他很不满江忆安的处理方式,所以,一路上,他走一步,抬头望一步,然后拿眼睛瞪她,但是江忆安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无视了他的眼神攻击。 走到一半,陈俊杰便开始忍不住控诉,自己的丑事竟然被最讨厌的人看到了,他“威胁”江忆安:“你不能告诉别人!” 江忆安没有看她,连脚步都不曾停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陈俊杰觉得她答应得太敷衍了,依旧不依不饶。 最后江忆安不屑笑了一声,停下脚步,指着地上有陈俊杰胳膊一半粗的木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些人还没走远,我帮你去打他们一顿,把他们打到医院,你拿着作业去看他们。” 陈俊杰一愣,没明白她是在讽刺自己,只知道她力气很大,过了一会,他才噤声,老实不少。 不过,走了几步后,他似乎还是不死心,小声问:“像我爸打你那样吗?” 江忆安猝然停下,有些冷淡地看过去,身侧的手逐渐攥紧,脸色也有些发白。 不过,看到陈俊杰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最终,她无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 陈俊杰回去时眼睛已经恢复,但是他还小,心里藏不住事,褚贵芝自然一眼就看出自己儿子不对劲。 “怎么了?”她皱眉,立刻走上前蹲下身查看陈俊杰的情况。 陈俊杰看向江忆安,本来想告状,但是一看到书包上的土,怕妈妈知道自己被欺负了,于是带着哭腔道:“妈,我摔倒了,好疼!” 有了这个借口,他才敢哇哇大哭出来,发泄自己一路的委屈。 褚贵芝一把夺过江忆安手里的书包,幸亏自己儿子没受伤,就接了一次,出现这样的事,她的表情虽然有些不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才跟江忆安说:“去把菜端过来,洗手吃饭。” 虽然语气一如平常,但是江忆安可以听出来,里面似乎掺杂了淡淡的冷意。 褚贵芝在怪自己。 “嗯。”她回道。 …… 吃完饭后,江忆安刷碗,褚贵芝例行询问陈俊杰在学校发生的事,比如:老师讲了什么,今天学到什么知识,有没有不会的题…… 虽然是小学一年级的内容,但是褚贵芝很喜欢听陈俊杰讲学校里的事,这样可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陈俊杰一听到“学校”这两个字,又让他想起今天下午的不愉快,表情立刻垮了,本来还张牙舞爪的样子开始偃旗息鼓,耷拉着脑袋,小声说:“我不想上学了……” 最终,他还是以另外的形式诉说了自己的委屈。 听到陈俊杰有些厌学,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褚贵芝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问道:“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陈俊杰虽然小,但是也爱面子,现在这个秘密除了那些欺负他的人就只有江忆安知道,而且那些人似乎也有点害怕江忆安。 他看了江忆安一眼。 褚贵芝也转头看她,随后对着自己儿子说:“明天我去学校接你,找你老师问问情况。” 一听到“找老师”陈俊杰开始急了,如果他妈闹到学校,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不要!”陈俊杰急忙说,“不要你去接我,我不想上学!” 褚贵芝看着自己儿子这样,已经下定决心明天去找老师。 陈俊杰也看出来了,她妈是不会罢休的,最后他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小性子,憋屈道:“你别去,让她去接我。” 他指着旁边正在低头刷碗的江忆安。 褚贵芝看过去,眉头微皱,显然是不愿意与江忆安扯上关系,她温声安抚自己儿子:“别麻烦姐姐,她还要干活。” 陈俊杰不乐意了,在褚贵芝怀里撒泼打滚:“不,我就要江忆安接我。”他已经豁出去了。 他还记得刚刚他的姐姐在外面是怎么和家里不一样的。 这时,江忆安也在旁边添了一把柴:“没关系,以后我干活回来直接去学校接俊杰,几步就到了,不麻烦。” 最终,在褚贵芝再三思虑之下,也拗不过自己儿子,决定暂行缓兵之计,先看看再说。 第5章 施肥(1) 自从江忆安开始接陈俊杰放学,他就不怎么厌学了,回家总是开开心心,挺胸抬头,趾高气扬,每次眼睛都往天上看,欺负他的那些人都得统统绕道走。 晚上吃饭时,褚贵芝头一回见他这么开心,之前对江忆安的疑虑暂时打消,主动问自己儿子:“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这么开心?” 陈俊杰早就迫不及待要说了:“新来了一个很漂亮的老师教我,她知道的好多,说我们努力学习,以后就可以去外面坐飞机!” 他好奇问道:“妈妈,飞机是什么?” 褚贵芝被陈俊杰夸张的语气逗笑了,不过,也不想打击他美好的幻想,于是耐心解释:“飞机能飞上天,有时候你会听到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天上就会出现一条很长很长的线……” 江忆安在一旁默默听着,坐在板凳上抬头望向傍晚的天空,头顶传来熟悉的轰隆声,内心深处的记忆顺着天空上那条线一点点往回走…… “妈妈,那条线是什么?”六岁的江忆安被江穆青牵在手里,站在那块高坡上,好奇地指着天上。 第7章 江穆青摸着江忆安的头发,眼神中满是温柔:“那是飞机,我们可以坐着它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江忆安转头看向身后,稚气地问道:“能飞过这座大山吗?” 江穆青笑着说:“当然可以,长大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外面不仅有高楼大厦,还有飞机高铁,有游乐园,也有大好河山……我们安安现在好好学习,以后就可以去大城市了。” 江忆安揪着江穆青的衣服:“那以后妈妈也要和我一起走。” 江穆青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如果以后安安考上大学,我们就一起搬出去。” “以后安安去哪,妈妈就去哪。” …… 陈俊杰继续说着:“老师说外面还有……” 说到一半,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忘记老师说了什么。 他开始着急,课上老师说了好多,但现在他都忘干净了。 褚贵芝见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温声安抚:“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先吃饭。” 陈俊杰“哦”了一声,虽然不甘,但是今天有他爱吃的葱花炒鸡蛋,下一秒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开始低着头认真扒饭。 …… 自那天起,陈俊杰回来之后就特别爱跟褚贵芝分享学校里的事,不过,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总是绕着绕着就会回到新来的女老师身上。 她来自大城市,长得好看,懂得也多,讲课的时候看上去脾气很好,每次和她聊天就像是哆啦a梦的口袋,总能拿出让人惊喜的东西,激发学生们的探求欲和学习欲,这也潜意识激励着他们努力学习,将来走出瓦罐村。 所以,陈俊杰特别喜欢跟褚贵芝说这些事,有些话说来说去他也不嫌烦,反而乐此不疲。 * 瓦罐小学。 下课后,许一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她出校门时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因为宿舍和学校离得不远,走几步就能到,所以她也不着急回去,一边走一边等杨梦回。 直到走到校门口,杨梦回还没有出来,想必今天拖堂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果然,不过一会,她收到杨梦回的消息,说五分钟之后出来,于是她干脆走出校门,站在门口等人。 放学之后,校门口安静很多,路旁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野猫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草丛,还没有见到它们的影子,就已经消失不见。 然而,她刚等杨梦回没多久,耳边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的指尖倏忽停在手机屏幕上,眉眼微皱,细细去辨认声音的来源。 她一分钟前从学校走出来,应该不在里面,学校前面是马路,马路对面是只有小腿高的草丛,自然不可能藏人,除了这两个地方,那就是学校后面。 学校一侧通往后山,另一侧紧邻马路,她转头往左看了一眼,停顿几秒,最终,往右侧走去。 学校后面是一片树林,紧邻一座小山坡,杂草丛生,蚊虫遍地,鲜少有人会去。 除非…… 她悄声来到校园一侧,果然在那里看到了她脑海中预想的场景。 几个比较高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眼睛通红满脸委屈的小孩。 那几个孩子看上去不是学校的学生,也或许她不认识。 “干什么呢。”她没有犹豫,表情严肃地走过去。 或许那些孩子认识她,知道她是老师,又或者是察觉自己做的事情不对,结果还没等她走过去,他们就已经四散逃开,几下就跑没影了,只留原地低着头疯狂抹眼泪的小男孩。 她低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人她认识,是一年级一班的陈俊杰,江忆安的弟弟。 陈俊杰是个七岁的粉面团子,看到许一到来,她脸上属于老师的严厉还没褪去,想哭又不敢哭,想要发脾气,但看到是她,又熄了火,最后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许一感觉这个场景莫名有些熟悉,她走到陈俊杰面前,说:“如果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可以告诉老师。” “你认识他们吗?” 陈俊杰点点头,又摇摇头,见许一一直温柔地盯着他看,那股委屈劲再也藏不住,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 许一不会哄小孩,看着小孩哭,她赶忙拿出纸巾给他擦眼泪,可是陈俊杰受到最喜欢老师的安慰后,反而越哭越狠,最后还不忘说:“呜呜,你别告诉我妈。” 现在好了,除了江忆安,新来的老师也知道了,于是他哭得更狠了。 小孩子也有自己莫名其妙的尊严,许一点头答应他。 见陈俊杰还哭,她无奈从口袋里翻出一颗糖,不是很熟练地哄道:“只要你不哭,我就把它给你。” 陈俊杰从眼泪模糊中看着许一手心里的糖,下一秒,眼睛都亮了,也不哭了,只是身体一抽一抽,愣愣地看着那颗糖咽了一下口水。 这颗糖前几天他爸爸给他一块,可好吃了,接着他想也没想就宝贝地放进口袋,随后笨拙地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 许一见小孩变脸太快,不过,只要不哭就行,她顿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刚准备帮他捡起地上的书包,就看到一个身影匆匆朝这边跑过来。 她握着细细的书包带子,往下看了一眼,熟悉的布鞋,随即便收回目光。 江忆安在她面前站定,躲开她的目光,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师。” 许一盯着她半晌,看着她身侧微蜷的手指,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将书包递给她,淡淡道:“来接你弟弟吗?” “今天有些晚。” 江忆安接过书包,点点头:“嗯,下次我早点来。” 接着她蹲下身准备给陈俊杰背上书包,却没想到他突然尖叫地推开了她:“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委屈的声音似在抱怨,刚刚被欺负没敢反抗的气现在全撒在江忆安身上了。 从小他就看着爸爸打江忆安,也潜移默化地认为江忆安在他家里是最下等的人,可以任别人打骂,不会反抗。 许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冷着声音质问陈俊杰:“你做什么。” 陈俊杰有些害怕这个表面看上去很温柔的老师,于是他有些理亏地撅着嘴不说话,眼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示弱看着许一。 但许一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被突然推倒在地的江忆安,下意识朝她伸出手:“没事吧?” 江忆安看着那双冷白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干干净净,仿佛一块温润的白玉。 她感受着地上冰凉的泥土,沙砾磕在手心上有些疼,尘土钻进了她的指缝,沾在她的掌纹上。 最终,她低着头躲开那只手,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没有拍掉身上的土,而是捡起书包握在手里。 她道:“老师,我没事。” 许一收回手:“没事就好。” 江忆安和陈俊杰走后,杨梦回才急匆匆地从学校里出来。 还没停稳她就开始说:“哎呀,我跟你说……” 许一说:“不着急,慢慢讲。” …… 回去的路上江忆安提醒陈俊杰:“如果你妈知道你又哭了会来学校找老师。” 陈俊杰太小,上次不知道江忆安在讽刺他,这次自然也不知道她这是在“威胁”他。 他还没来得及找江忆安算账呢,害怕先占据了上风,他赶忙擦掉眼泪,装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没再说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俊杰开始捣鼓他那颗糖,和妈妈炫耀起来:“妈,这是新来的漂亮老师给我的糖。” “她可好了,什么都知道。” 还给他擦眼泪,亲自哄他,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温柔地跟他讲话。 然而,江忆安看到熟悉的包装时,心脏骤然一缩,眼前的场景逐渐灰败,只有那颗糖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似乎在张牙舞爪跟她打招呼。 她的手指逐渐收紧,那一刻,忘记了呼吸,下意识看向陈俊杰不谙世事的脸。 “就是那天爸爸给我的那种糖,老师也有……”陈俊杰似乎没有察觉到旁边人的情绪,褚桂芝在认真听自己儿子讲,说到最后,甚至朝江忆安做了一个鬼脸,得意洋洋地说,“老师没给她。” 江忆安心跳如雷,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装作继续低头吃饭,余光却紧紧盯着陈俊杰手里那颗糖,她不安地往外面看了一眼,陈明还没有回来。 陈俊杰正是长牙的时候,晚饭过后,褚贵芝从他手里拿走糖,随便放在桌子上:“明天再吃。” 陈俊杰闹了一会,但见褚贵芝态度坚决,最后只能听妈妈的话。 两人走后,江忆安开始收拾桌子,刷碗,等做好这一切,已经晚上八点。 陈明在外面的吃饭,现在和褚贵芝早就回房,陈俊杰因为许一的那番话,老老实实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她也准备关上客厅的灯回房间,然而,却在灯灭的一瞬间看到了桌子上被遗忘的那颗糖。 第8章 回房的脚步忽然顿住,即使在黑暗中,那颗糖也在发着光,像是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在招呼她过去。 …… 九月的晚风格外舒适,江忆安独自走出大门,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一望无际的山野。 斜对面的灯还没关,照在前面开敞的院子里,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许一房间的山墙。 江忆安手里攥着那颗糖,攥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摊开掌心直视它。 看了一会,不知道什么刺激到了她,江忆安略带迫切地把包装撕开。 把糖拿出来后,她突然安静下来,盯了半晌,又抬头看了一眼许一的房间。 下一秒,她用舌头小心翼翼舔了一下那颗糖。 然而,一秒都不到她就退开了。 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迅速蔓延,是她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脑海中搜寻不到关于这种水果的任何信息,让她想起童年时光,仿佛一切都可以探索,生活随时会给她带来新奇的体验,她想要迫切了解这个世界,学习那些书本上的知识…… 一阵微风吹过,吹醒了她,将她从过去彻底拉回来。 她借着路灯的光,视线似有若无落在上面,下一刻,江忆安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冽,随后,她毫不犹豫地把糖扔进了草丛里。 看着圆滚滚的糖溜进去再也寻不见影子,她拿着已经被自己撕烂的糖纸,起身关上大门,回到了自己房间。 第6章 施肥(2)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许一特意领着陈俊杰在门口等江忆安来接他,旁边还站着一个杨梦回,时不时跟她搭上几句话。 两人等了一会,杨梦回忍不住问:“依依,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家拐个弯就到了啊,而且……”她好像有点过于关注一个学生了吧。 陈俊杰这个小机灵鬼听到了,那是他和老师以及江忆安之间的秘密,见杨梦回说完,他便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抬头望着许一。 许一低眸看了他一眼,瞬间知道了他的小心思,没有多说什么:“再等等。” “哦。”杨梦回没再说话,许一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便低下头百无聊赖地刷起手机。 …… 几分钟后,路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许一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比上次早了点。 江忆安在看到她时,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她很快将异常掩去,移开目光,来到两人面前,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杨梦回刷视频有些上头,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抬起头,然而,当看到眼前的人时,突然想起来这是上次她碰到被家暴的那个女孩。 她忍不住道:“是你啊。” 江忆安“嗯”了一声。 杨梦回这次离她很近,她的目光不觉移到江忆安清秀的面容上,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小巧的鼻梁,好看的眉眼总是隐藏在刘海之下,那双微垂的长睫透过发丝,一眨一眨,如受惊一般,像空中突然振翅的蝴蝶。 在她的印象中,这女孩先天条件很好,却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差,很礼貌但总是保持沉默,甚至叫她说句话都难。 于是她开玩笑道:“我呢,只看到大美女了?” 听到她这句话,江忆安面色肉眼可见发窘,不过她反应快,立刻叫人:“两位老师好。” 杨梦回:“……”怎么着都忘不了给依依打招呼是吗? 她看到许一眉目微动,无奈道:“好,咱许老师就是这么好。” 打过招呼后,两人也算认识了,杨梦回看着她说:“今天的头发很柔顺,不管留长发还是短发,女孩子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江忆安不动声色地看了许一一眼,见人没什么表情,随后轻声“嗯”了一声。 她接过陈俊杰的书包,没有多作打扰,准备和她们告别:“老师,我先回去了。” 可是一旁陈俊杰看着两位老师跟江忆安谈笑风生,气氛异常和谐,竟然完全把他给忽视了,如果不是他,江忆安能见到这两位老师吗,如果不是他,江忆安有机会在这里和老师说话吗?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才是世界中心,地球就应该围着他转,所以人都应该跟他说话。 因此,他瞬间就不乐意了,忍不住挑拨离间,走的时候不满道:“老师给我的糖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声音不大不小,但偏偏后面的许一和杨梦回都能听到。 听到这话的同时,江忆安身侧的手指微蜷,不到一秒的变化,表情即刻恢复正常,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陈俊杰,不紧不慢地回答:“老鼠爱吃甜,可能被老鼠吃了。” “前几天你不是看到粮食屋里有老鼠跑出来。”当时还被耗子吓坏了,扑到褚桂芝怀里哭。 小小的陈俊杰被江忆安耍得团团转,其实那个时候他觉得她说得对,而且有理有据。 但是,他却不肯承认是自己错了,于是他搬出爸爸:“哦,我回去告诉我爸你把我的糖吃了。” 江忆安眼神一凛,攥紧拳头,书包带子都被她捏得变形了。 陈俊杰也不甘示弱,反正有两位老师在场。 然而,两人僵持之际,一道声音叫住了江忆安,就像曾经有人无数次来接她放学,亲昵地蹲在她身边叫她“安安”。 “忆安。” 这是许一第二次叫她的名字,细细品味,老师的语气很轻,像是羽毛拂过掌心,发丝扫过后颈,带着似有若无的温柔。 她如是想,蜷起的手指缓缓张开。 许一从书包里拿出两块糖,率先递给陈俊杰:“拿着。” 随后她耐心解释,但眼睛却是看着江忆安:“既然老鼠吃了,脏了就不要了,拿着这颗。” 杨梦回看着陈俊杰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样子,转过身,肩膀抖起来,笑得越发扭曲。 随后,许一转身对着江忆安说:“伸手。” 江忆安望着那颗糖,像是那天许一第一次让她“伸手”一样,这次她同样无法拒绝,看着陈俊杰灿烂的笑容,最终,她伸出手接住了那颗糖。 之后,陈俊杰拿到糖之后果真没再整什么幺蛾子,江忆安领着他回家了。 两人走远后,杨梦回才大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依依,你什么时候也会唬人了,就觉得人家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见许一没什么反应,接着她伸手向她讨要:“依依,那颗糖这么好吃竟然能让他们姐弟争得死去活来,我也想尝一下。” 许一笑着看了她一眼,随后把手伸进口袋去拿糖,杨梦回伸出手期待地等着。 结果,许一拿了好一会,随着眼角笑意逐渐扩大,她在她手心里张开手。 什么都没有。 杨梦回这才发现上当:“好啊,依依,你骗我,你给他们不给我。” 许一比杨梦回高,眉眼温柔地看着她:“今天只带了两颗,我房间里还有,不过……” “要看你的表现。” 杨梦回一愣,很好见她对自己开玩笑,于是抛起媚眼瞪着她,嗔道:“不就是让人家撒娇吗,你等着。” 她跟许一撒娇撒习惯了,于是便轻车熟路地走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或许是两人离得有些近,两团柔软无意识贴在了对方的手臂上:“依依,好依依,依依姐姐,快点嘛,人家真的很想吃……” 许一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手臂处有意无意传来柔软的触感,她身体一僵,随即有些强硬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转过头不自然地说:“吃完饭再吃糖,走吧。” 说完她就率先往前走,留杨梦回一个人在原地仰天长啸:“依依,你好狠的心……” 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她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到底又咋了嘛。” …… 晚上,江忆安迫不及待回到自己房间,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手心里的糖。 白底红色英文的糖纸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闪着耀眼的光,前几天那甜丝丝的味道逐渐涌上心头,不是苹果、不是香蕉、不是橘子…… 这颗糖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可是,小学英语中没有这样的词汇。 盯着看了好一会,她终于开始小心翼翼地去撕糖纸的外包装。 倏忽间,圆溜溜的硬质糖果整颗掉出来,不知是太紧张还是过于期待,她颤抖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抓住,那颗糖就从她的手心里滚到了地上。 她眼睁睁地它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房间里的灯有些昏暗,江忆安急忙弯腰去找,找了好一会,最后在离她最近的桌子腿后面找到了。 微红的糖果上沾了灰,她随手擦了擦就塞到了嘴里。 熟悉的水果香再次席卷整个口腔,她用舌尖小心试探,却被糖果坚硬的表面挡住,不敢再前进一点。 渐渐的,糖开始在她的口腔里融化,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能用舌尖包裹住整颗糖果。 粗粝的硬糖表面被她驯化,变得柔滑,她用舌尖紧紧压着它,缓缓摩挲着。 第9章 直到听到一声脆响,藏在最里面的流心瞬间溢满整个口腔,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像是海上直面而来的浪花,打在她的身上,清凉与舒爽同时袭来,将她的意识席卷。 好甜,凉凉的,里面的流心缓缓被她捂热。 …… 这颗糖她吃了整整半个小时,吃得她大汗淋漓,最后在口腔深处一点点消失殆尽。 她坐在床上,失神地看着完整的包装纸,接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跑到衣柜前,探着身子翻找一会,然后在最里面拿出一本外皮已经被翻烂的数学书。 封皮上“数学”两个大字还在,其它地方已经看不清,隐隐约约能辨认出封面上的图案和上面的五个小字:七年级上册。 江忆安快速翻着泛黄的书页,微风乍起,将她的刘海吹乱,直到翻到最后几页,她看到了那张被她撕烂的糖纸。 两张糖纸被规矩得摆在床上,一个是陈俊杰的,一个是她自己的。 她仔细地观察着包装的设计,但始终没有从上面获得任何信息,过了一会,她从书页中抽出一张纸。 那张纸被叠得很规矩,翻开之后,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数字从1到18用一条长长的线连起来,像是课本上的历史年表。 纸上用简笔画画着各种各样的物品,简简单单一张纸,涵盖了她十几年的时光。 画中,1岁到5岁被连在一起,数字下面画着属于她童年的回忆。 糖果、虾条、果冻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零食……这里画得尤其认真,但也能够看出笔触很稚嫩,不过,即使作画的人年龄很小,但那些零食她好像真的一一尝过,并且包装都画得格外逼真,上面甚至写上了原来的广告词。 接下来,5岁是一个分界点。 5岁下面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头像,简单的几笔画里,三人开心地笑着,可以看出来,这三个头像分别是她、江穆青还有陈明。 5岁到7岁下面画着作业本、语文书,铅笔,橡皮……是她在学校最开心的那段时光。 当快乐达到巅峰的时候总会回落,甚至会从云端跌落悬崖。 五岁之后,陈明的画像消失了,只剩下她和江穆青。 与此同时,两人的笑容也消失了,属于江穆青的那张画像上,脸颊有一滴很明显的泪。 7岁到9岁,所有的画都开始变得简单且不耐烦。 画作下面开始出现棍子,铁锹以及直白裸露的身体,身体上被画满了黑线,充满了作画人的厌恶与抵触,厚厚的纸张甚至被戳了好几个洞。 从这里开始,后面的画杂乱且带着强烈的自我情绪,满目铅笔痕迹乱成一团,充斥着整个视野,看上去让人生理不适。 不知不觉来到10岁。 10岁下面的画像已经变成了江忆安孤单的一个人,江穆青也消失了,画像中的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五官。 但15岁,是一个新的节点。 只是这里安安静静,是被特意留出的空白,什么都没有。 正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好像一片混乱的内心里只留出一块纯净的地方。 也只有这里,才能让她彻底安静下来,抵御外面的喧嚣与不堪。 15岁到16岁下面依旧杂乱,但也是只有一双手和一双脚,四肢粗壮,上面长满了细长的黑色毛发。 17岁下面现在一片空白,而这场旅行,最终终止在18岁,如果细细观察,会发现1-18岁的时间线与下面的画并不是来自一个人,成熟与稚嫩的笔触相互交织,最终构成了18岁那年的成人礼。 江忆安从柜子里摸索出一只铅笔,铅笔还是老式用小刀削的那种,现在已经变得很短,长大后再握住稍显吃力。 她低着头,取了一点过期的胶水,把那个被撕烂的糖纸粘在了17岁下面,随后又拿着完好的糖纸粘在了还没有到来的18岁处。 粘好之后,她用铅笔在18岁下面画了四个图像:飞机、高楼大厦、糖纸和10岁之后消失的女人头像。 江忆安唇角微弯,视线在纸上缠眷,嘴里轻轻念着什么。 做完这一切后,她再次把纸张叠好放回衣柜里。 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然,外面微风轻轻吹着屋檐下挂的干辣椒,一串串荡起,哗哗作响。 半夜,江忆安笑着,似乎在回味那颗糖果的味道,她吧唧了一下嘴,喃喃说着梦话。 那颗糖是甜的,也是苦的。 第7章 施肥(3) 从那以后,许一和江忆安每天会遇到两次,早上在棉花地相遇,傍晚在瓦罐小学碰到。 即使再陌生的人,见的次数多了,江忆安这个人也会在她心中多多少少留下一些印象。 沉默、老实、有礼貌,有时会逗人笑,似乎还有点……呃……被压抑的情绪在。 这是许一对她如今表面上仅有的认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九月即将走到末尾,空气中的燥热逐渐被驱散,许一早上跑步时也换上了长裤长袖。 往常下午放学后,她和杨梦回依旧站在学校门口,这么多天下来,那几个孩子已经不见了,一开始可能还会冒个头,试探一下,但是见她们一直都在,后来可能觉得没有意思,所以,两人坚持到现在基本上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小孩子一向没什么耐性,就像这个年纪欺负人一样,只凭借自己浅薄的认知,脑海中还没有形成对这个世界成年以后的思维。 在此期间,陈俊杰也渐渐地和她们熟悉起来,本来一开始还想装一装,但是杨梦回喜欢逗他,还爱问他课上学了什么,陈俊杰答不上来就会哭丧着脸,低着头,脸颊微微发红。 不过有了第一次答不上来的经历,后面几次丢脸好像显得更容易接受了,他慢慢开始接受这种状态,即使答不上来,许老师依旧每天会领着他站在校门口等江忆安来接。 于是,他干脆摆烂了。 看着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陈俊杰,杨梦回第一次无语笑道:“这孩子……” 喜欢玩泥巴,打球,到处疯跑,狐假虎威,就是不喜欢学习。 杨梦回始终搞不懂许一为什么每天站在这里,而且她还不懂自己怎么也每天陪她看着这个小鬼。 更何况瓦罐村就这么大,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能丢了不成。 …… 两人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江忆安来了。 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她这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身上还沾着满身尘土,在看到两个人的时候,脚下步伐逐渐加快。 杨梦回看见人已经站在她们面前,主动和江忆安打招呼:“来接你弟弟啊。” 江忆安礼貌地“嗯”了一声,不作多言。 一旁陈俊杰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往前走了一步,随后又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许一,但见到许一淡然的表情时,也没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礼貌地挥手:“老师,我走了。” 许一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变化,笑了笑说:“嗯。” 江忆安接过陈俊杰的书包,像往常一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次临走时,她又特意回头看了许一和杨梦回一眼:“老师,我们走了。” 许一眼底微滞,随即点了一下头,没什么反应,倒是杨梦回笑着跟她摆手:“走吧。” 或许这几个月已经习惯了老师这个角色,她尽职尽责地嘱咐道:“路上注意安全,尽早回家。” “嗯。” …… 两人走后,许一见杨梦回还在张望,主动说:“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女孩。” “忆安吗?”杨梦回的目光还没从路尽头收回,随口道,“依依不也喜欢吗?” 许一眉头微皱,没有回答,视线不觉看向两人早已消失的路口,淡淡道:“她很特别。” 杨梦回终于收回目光:“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忆安会无时无刻吸引着我的视线,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忽视她。” 她咬着唇,若有所思道:“这种感觉好像……” 说到一半,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杨梦回扁了扁嘴。 许一在一旁缓缓道:“好像天生就是故事的主角,天生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对!”杨梦回激动地说,“就是这种感觉,即使她生活在农村,即使她不会刻意打扮,但我一定会第一眼就会注意到她。” 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忧郁沉默的气质就是独一份的存在。 接着,杨梦回继续说:“也可以这么形容,就像那天所有老师坐了一上午的车,大家都灰头土脸,但是我上厕所回来时,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你。” “你穿着一身黑,低着头看手机,皮肤被衬得格外亮,在阳光下好像会发光一样……” 许一怔怔地转头看她,看着杨梦回在认真地回忆那天大家第一次相见的场景,眉眼都被夕阳照得格外温柔。 …… 自那天之后,许一不再送陈俊杰出校门,事情解决了,自然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多此一举。 第10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来到十月中旬。 高坡上那片地里的棉花已经被摘完,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 已入深秋,天亮得越来越晚,枯黄的树叶被风一吹,沙沙作响,随后便纷纷往地上落。 早上温度低,干活的人也越来越少,现在这个季节,这片地已经来不及种其它的农作物。 今年棉花收成很好,老天作美,家家大丰收。 而正是因为如此,来收棉花的商户已经把棉花降到几毛钱一斤,左挑右捡,把淋过雨的棉瓣退回去,他们深知,你不卖有的是人卖,所以也罕见高傲起来。 江忆安在旁边看着一磅磅称好,最后算了一个总账,没想到辛苦大半年,每天起早贪黑,最终卖了还不到一千块钱。 当面把钱数清后,陈明看着手里不到十张红票子数了又数,最后拿了一张放起来,其它的交给褚贵芝锁好。 陈明的心情并不是很好,见江忆安盯着他手里的钱,就想起上次她偷钱的事情,心中气愤更甚:“看什么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还觊觎我的钱……” 本来他还想过来教训江忆安一顿,在他长年累月拳打脚踢中,不爽踹江忆安一脚已经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江忆安攥紧拳头,已经预备好了被打的准备。 然而,褚贵芝半路把电动车钥匙递给陈明:“家里的饭做好了,买了酒之后早点回来。” 陈明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沉甸甸的钥匙,一听到“酒”,这才罢休。 他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唯爱喝酒与吃肉,单独有酒或者肉都不行,就得两样都有那才叫爽。 一旁陈俊杰见他骑上电动车,就知道他要去干嘛,立刻走过去叫道:“爸爸,我想吃鸡腿!” 陈明笑着骂了陈俊杰一声:“小兔崽子,回来给你买。” 陈俊杰这段时间在校很少接触脏话,本来已经被许一和杨梦回纠正回来了,又差点被陈明给带坏。 他不敢当面说,只敢在陈明走后跟褚贵芝说:“老师告诉我说脏话不好。” 褚贵芝摸了摸他的头,慈爱地说:“老师说得对,说脏话不好,俊杰不要学爸爸。” 陈俊杰用力地点点头:“嗯,我想跟老师说话,老师很温柔,我喜欢听她们说话。” * 陈明回来时买了几瓶啤酒和一瓶度数很高的白酒,除此之外,还买了鸡架和给陈俊杰带的一只鸡腿。 他哼着歌提着东西走进来,肉香味立刻溢满整个房间。 “拿着,”陈明得意洋洋地把鸡腿给陈俊杰,还跟他开玩笑,“爸爸好不好?” 陈俊杰得了鸡腿后,瞬间喜笑颜开,吃了一口之后夸道:“好!” 或许是心情好,今天他没有再生气,把东西摆好之后,看着褚贵芝冷淡的表情都多了一份耐心:“贵枝,忘记给你买了,下次吧,下次给你买鸡叉骨。” 隔壁村里卖肉货熟食的店做鸡叉骨做得特别好吃,金灿灿的叉骨表面一出油,放在板上再撒上孜然粉,趁热咬一口,酥脆的表面粘连着鲜嫩多汁的肉,在嘴里冒热气,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褚贵芝没有看陈明,而是拿起纸巾去给陈俊杰擦嘴角的油,然而,看着陈俊杰把鸡腿递到自己眼前的瞬间,她手上的动作一顿,释怀地说:“没事。” “妈妈不吃。” 陈明撇了撇嘴,瞧出褚贵芝不开心了,但是他没再多说什么,桌子下,想拿旁边啤酒的手最后往左一拐,拿了那瓶白酒。 当天晚上,陈明喝醉了,这次他喝醉后没有闹,白天太累,而是躺在床上穿着没有来得及换的衣服打呼噜。 褚贵芝坐在床边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抬起手摸了一把脸颊,从柜子里搬出一床被子出了门。 * 进入秋天之后,许一依旧六点起床,只是出门的时候发现外面的路灯还亮着,不,确切地说早上村长把路灯重新打开了。 此时天色蒙蒙发亮,太阳还没出来,勤快的鸟儿也不知藏在哪里,整个大地都还是黑沉沉一片。 今天路上的人格外少,经过江忆安家的地后,往左拐是一片荒芜的树丛。 夏天的时候她没觉得有什么,而现在,放眼望去,那里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与前段路程相比,这里稍显冷清。 她抬起头往路边看了一眼,原来是这里的路灯不亮了,并且看上去已经废弃许久,灯罩被太阳晒得发黄,最底下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飞虫,形成一大团黑色的沉淀。 最终,她没有继续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而是在高坡处原路跑了回去。 今天周六,早上她回去的时候,就见杨梦回已经起床,两人洗漱完后去吃饭。 刚把饭买好坐下,杨梦回就有些激动地跟她说:“依依,我跟你说,我发现那谁好聪明一小孩,你别看她平时不说话,做起题来那才是一股狠劲,不服输……” 紧接着,杨梦回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一连说了好几个“聪明”,可见她是真的有些激动。 许一默默等她说完,问:“说了这么久,就是没有告诉我是谁。” 杨梦回神秘地笑道:“你猜。” “温馨提示,我们都认识。” 许一也爱跟她玩这拉近两人之间距离的小游戏,垂眸思考了一会,然后说了一个名字,是上次一年级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的学生。 杨梦回摇摇头,有些着急:“不是,这很好猜的呀,我们跟她关系还不错呢。” 许一忽然意识到什么,微微蹙眉:“是学校的学生吗?” 杨梦回见许一即将接近真相,赶忙道:“不是,依依,你快猜对了。” 除了学校的学生,答案显而易见。 下一秒,许一心头一跳,脑海中出现一双熟悉的布鞋,她看向杨梦回,薄唇轻启,缓慢吐出三个字:“江、忆、安。” 杨梦回拍手:“答对了,是忆安,她可聪明了。” 许一眉眼微皱,语气已经不似刚刚,稍微冷静了一点:“跟我说说。” 杨梦回想着上次吃糖的事许一那样对她,于是故意说:“等我们吃完饭再说。” 接着,她小心地看了许一一眼。 而许一定睛看她,语气也有些严肃,全然没有刚刚和她开玩笑的样子,可是眼底却带着些独属于她的宠溺:“梦回,乖,跟我说一说。” 听着极具温柔的声音,杨梦回整个人僵在原地,看着许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嘴巴微微张着,完全忘记许一刚才严肃的表情,脑海中只剩下“乖”字飘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终像望不见尽头的大海,将她一点点淹没。 她看着看着脸就不受控制地红起来,那一刻,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最后,注意力完全被眼前女人精致的五官所吸引。 她之前不是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可是这一次,许一给人的感觉真的有种知性大姐姐的味道,令人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许一轻笑一声,看着杨梦回这么久都没反应过来,抬起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随后看着那红得像苹果似的脸颊,调侃道:“谁的脸这么红啊,这是发烧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杨梦回咽了一下口水,这才老老实实地复述前几天发生的事。 “那天傍晚,我去小卖部买东西,看到忆安蹲在一棵树后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很好奇嘛,而且是我认识的人,于是就想着过去打一声招呼,”她回忆道,鼻头耸了耸,“可能不知道我踩到了什么,忆安就听到了,看到我之后,她立刻站起来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这下我更好奇了。” “我看到她慌张的表情还在想,她是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杀人的刀啊,带血的衣服啊……”说到一半她耸了耸肩,“好吧,是我脑洞太大。” “咱说回正题,”她继续说,“结果那天刚好风大,她身后那东西被吹得咔咔作响,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杨梦回一摊手:“果然,我走过去就看到了她身后的——试卷,我还在想一张试卷她紧张个什么劲儿。” “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张试卷是她在路上捡的,上面还有个车辙,于是就紧张地看着我,以为是人家找回来了。” “你说,她站在原地等人家回来,又害怕别人回来找试卷,真是矛盾。” 许一静静地听着,食指敲着膝盖:“后面呢?” 杨梦回叹了一口气:“这试卷呢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之后没人来找,我看到她在那里做初一的题,就忍不住上前指导了几句。” 许一非常了解杨梦回,看着她的眼睛问:“只是几句?” 杨梦回“哎呀”一声:“就是几句嘛,是那孩子自学,然后把题目全都答对了,她只是问了我一道不太懂的数学大题。” 第11章 “所以我说她很聪明嘛,一张卷子竟然能够全部答对,而且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后面的知识都是自学,以我现在的水平虽然只能算是半个老师,但看到这么聪明的学生就忍不住喜欢,谁不喜欢学习好的学生……” 说着说着,杨梦回开始感慨:“你说她怎么摊上那么一个爸,高中的年纪学初中的教材,如果她正常上学的话,明年应该就能参加高考了。” 对于杨梦回后面的话许一没有听下去,而是有些沉默地问:“她能把题都答对?” “是啊。”杨梦回说,但是意识到刚刚自己对许一说的是指导了江忆安几句,有点心虚,这么多天,何止指导了几句…… 于是,她更加小声地说:“她后来把答案写到纸上,我检查了一遍,全部答对了。” “不过,她英语好像不是很好,连基本的单词都不认识,那天她问了我一个单词,其实我也不太认识,但是她好像对那个单词还挺有执念的。” 许一问:“什么单词?” 杨梦回摸了摸头发,艰难回忆道:“好像是c开头,什么什么berry啥的,还挺长,我那天着急买东西就给忘了。” 空气中突然安静一瞬,过了一会,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c-r-a-n-b-e-r-r-y,”许一道,“cranberry,蔓越莓。” 杨梦回听到这个单词,突然瞪大眼睛:“对,就是这个,是你那个糖的味道!” “我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原来之前看过。” “你说我当时怎么忘记用手机给人家查一查呢,下次见面我就告诉她。” “对了,依依,”她说,“你知道吗,忆安后面七年级上册的知识没有老师教,她跟我说有些题目一开始看不懂,后来看着看着就懂了,是这样吗?” 许一没有立刻回答,之后才道:“初中或许可以,但高中很难,如果自学,非常浪费时间。” “在未成年阶段,我们需要老师的引导。” 因为江忆安现在不上学,没有其它学习的压力,自然可以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喜欢的科目上,而她用现在17岁的大脑学初中知识,算是比较容易。 “而且,”杨梦回说,“她还是一个特别努力的小孩,如果我高中的时候有她一半努力就好了,或许就……” 许一食指淡淡地敲着:“小孩?你好像只是比人家大四岁。” 杨梦回觉得许一哪哪都好,就是爱揪她的错处,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都会被揪出来:“哎呀,依依,你别总是这么咬文嚼字的,你这样以后我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 许一看着她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下次带我一起去看看。” 杨梦回一愣,随即想到是许一要去见江忆安,于是爽快地答应:“好啊。” 她已经在心里安排好了两人的工作,她教英语,许一教数学,加上江忆安自己本身很聪明,一定能培养出一个未来之星,完美。 第8章 施肥(4) 那天傍晚,江忆安如约来到村头,站在往常所待的地方等着。 杨梦回与她约的时间是下午6点,她提前十分钟来到这里,如果按照往常,这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边还是一片火红。 只是,临近十月,天已经黑下来,整个瓦罐村泛着澄澈无瑕的蓝调,只剩昼伏夜出的蝙蝠在天空盘旋,黑压压一片。 江忆安站在树下,头顶照下来的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打在她的身上,这个时间几乎已经看不清试卷上的字迹,可是上面的内容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记住与否,对她来说,并无区别。 手指不自觉攥紧了纸张,实际上,这张试卷是给杨梦回看的。 只是现在时间还早一些,她抬头望着已经褪去油彩的蓝紫色天空,在外面干活的人基本上都已经回家,她所站的地方较为隐蔽,深色衬衫与树影融为一体,不易被别人察觉。 静谧的草丛中不知何时响起杂乱的虫鸣声,有的来自在脚下,有的来自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只是,不管在哪,都像是在她耳边一刻不停地叫着,烦着她。 不知为何,迟迟不见来人,等待的焦虑倏忽间被放大,看着空无一人的街头,她的心脏莫名跳快了一点。 江忆安感觉眼前这副场景有些违和,而更让她莫名焦躁的是远处的路灯给这秋夜增添了一丝不一样的韵味,好像电影里站在路灯下等另一半的主角。 她无奈苦笑一声,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没有表,更没有手机,只能靠自己猜测现在大致是什么时间。 可是她不知道,在自己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期待之时,无论好坏,时间都会过得异常慢。 ……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不知道多少次抬头之时,瞳仁突然一亮,眼底好像被点了一笔,瞬时化为浓郁的彩色。 马路另一头,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低,离得很近,正在朝这边走来,即使看不清面容,她也能猜出她们是谁。 在即将走过来之时,那个高挑的身影准确捕捉到了躲在树后面的自己,江忆安的心脏骤然一缩,开始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杨梦回比许一看到要晚,但是她跑得快,远远的就开始和江忆安挥手,开始往这边跑。 结果,半路被许一抓着手腕:“慢点走。” 杨梦回“哦”了一声,按捺住心底的兴奋,和许一慢慢走过去,这时江忆安已经从树后面走出来,在路边等着她们。 傍晚的凉风轻轻吹着额前发丝,单薄的衣角在束缚中乱颤,试卷也“咔咔”作响。 “两位老师好。”江忆安礼貌地跟她们打招呼。 杨梦回刚想说什么,却听到许一率先道:“我看看你做的题。” 见她直奔主题,杨梦回也不好再拉家常,于是一起凑过去看。 头顶的白光打在试卷上,上面的油墨并不是很清晰,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有些费力,杨梦回这次学聪明了,主动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下一刻,眼前一方天地被照亮。 江忆安站在一旁用双手捧着自己写的答案,往前递了递,默默等着。 许一扎着简单的低马尾,柔软的发丝随着她微微侧身的动作顺着棉质衣料滑到身前,不听话地在微风中晃啊晃。 江忆安离她不近,但偏偏处在下风口,时不时会嗅到带着花香的洗发水味。 …… 许久之后,许一终于抬起头,一开始淡淡的眼神现在再次细看,发现里面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赞赏。 杨梦回看到这一幕,在心里嘀咕:我就说嘛,只要看过江忆安做的试卷,就没有不喜欢这样学生的老师,思路清晰,笔迹工整,关键还是全对。 “还不错,”许一看着眼前的女孩,夸完之后语气逐渐趋于平静,“初中的题虽然简单,但全部答对也很难得。” 江忆安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但是,”许一看着她继续说,“这些解题步骤是你根据教材自己摸索出来的?” 江忆安连忙点点头:“是。” 许一赞许道:“不错,不过这些公式有几处用得地方不对,考试的时候属于费力不讨好,可以稍微简化一点。” 江忆安点点头,等待着她的下文。 然而,下一秒,许一话锋一转,有些严肃地对她说:“以后有学习上的问题可以找我,不要再麻烦其他人。” 江忆安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许一口中的其他人不是别人,正是站在她身边的杨梦回。 她赶忙点点头,以示自己清楚了。 而此时杨梦回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回别人消息,根本没听到两人说什么。 等她回完消息才抬起头把手机放回口袋,从许一手中拿过试卷,又细细检查了一遍。 最后,也赞赏地对着江忆安点点头:“你的悟性很好,自己看书就能把题目全部答对,这其中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不过……” “你的数学成绩虽然很好,但是英语基础不是很扎实,如果在没有老师指导的情况下,可以自己学音标……” 江忆安仔细地听着杨梦回说的每一句话,手指渐渐蜷起来……其实她那本数学书快翻烂了是因为这些年只有这本书可以看,其它的早就被当作废品卖了。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杨梦回说完后,许一道:“英语也可以来找我,大一英语四六级六百分以上一次过,所以,可以教你。” 江忆安那时并不知道英语四六级是什么,只知道她大一就过了这两门考试,而且六百分听上去是高分,应该很厉害。 这时杨梦回也说:“我也很厉害啊,虽然我英语六级考了两遍才过,但是我获得了很多英语竞赛的奖呢。” 江忆安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在两人之间她似乎也插不上嘴,索性在一旁默默听着。 第12章 许一看着杨梦回,笑了笑:“是,你也很厉害。” 随后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对江忆安说:“你想查的那个单词中文翻译是‘蔓越莓’,是一种水果。” “如果你觉得那天的糖好吃,”不等人回答,许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朝江忆安伸出手,“我可以多给你几颗。” 江忆安看到许一手心里躺着这么多糖,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而心中念念不忘的味道似乎也开始变得有些许乏味,她连忙解释:“不是的,我只是好奇糖纸上的单词是什么,没有想要再吃的意思。” 她微微垂眸,心中一沉,已经不敢再看许一的眼睛。 可是,许一态度似乎很坚决,手始终没有收回去。 一旁杨梦回也不知道刚刚还温馨的气氛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明明自己一直都在,怎么感觉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怪那谁非要现在和她聊天。 她不敢轻易劝阻,只是上前一只手微微扯了扯许一的衣角。 似乎在说,跟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怄什么气。 她见江忆安偷偷看了自己一眼,好像在向自己求助。 只是,下一秒,许一又把手往前伸了伸,语调高了一些:“拿着。” 求助无门,许一是铁了心要把这些糖送给她,但是如此强硬的态度,只让江忆安心中忐忑。 最终,她迫于无奈,伸出双手去接。 晚风吹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凉,吹着她发红的双目。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她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手指被冻得僵住,蔓越莓糖悉数从指缝间掉落,直到看到两人消失在视野中,她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只是眼前的场景一点点灰败,逐渐碎裂,正如她那瞬间枯萎的笑容。 最后,她缓慢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在草丛里摸索着,捡起掉的那几颗糖。 …… 许一和杨梦回回去的时候,天色已黑,两人踏着十五的月色一前一后来到宿舍院子前。 “依依……”杨梦回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今晚的许一,她和自己不一样,遇到不快的事心情波动不会很大,也不会锋芒毕露,浑身带刺,虽然说话淡淡的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总让人感觉好像难以接近,尤其是对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小女孩。 许一回头看她,见她蔫了吧唧地看着自己,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她送给自己的月季,瞬间有些好笑,本来还有些凌厉的目光,趁着月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以后少与她接触。” 杨梦回不明白:“为什么?” 许一看着她,随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很聪明,学习也好,如果现在还在上学,明年高考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她的语气异常笃定,似乎仅凭借几次见面就能看出她的未来,许一也很少把话说得这么满。 “我们在这里只会待一年,这样一个人,如果你每天给她希望,但是在你走后,你想过她会如何吗?” “一个人不向往外面的世界,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大千世界,就如同小学课本上的井底之蛙,甘愿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但如果它有一天找到共鸣的同类,会想要跳出井底,如果它认准了一件事,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放弃。” “梦回,”许一看着她,“江忆安就是这样的人。” “你忍心吗?到时候如果你陷得更深,有没有考虑过未来?” “我们自己的生活都很难。” 许一知道杨梦回的家境,不然毕业也不至于走这一条路,所以万事她都会率先考虑后果,因此总会让人觉得冷血,不近人情。 杨梦回被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重感情,易感性,性子直,愿意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吧……”她说,“我不忍心看着一个对学习这么渴望的人每天守着那本翻烂的数学书,虽然我们只待一年,但这一年至少让她看到希望不行么?” “后面她成年了,可以自己决定未来。” 她负责带她踏上新的旅途,但是要不要去更远的地方,后面全靠她自己。 “所以,”许一耐心地说,“我让她来找我,我可以教她,可以保证这一年把初中知识学完。” “梦回,不要总是把一件事想得太简单。” 杨梦回眼眶发红地看着许一:“那你呢,你不会舍不得吗?” 许一低眸看她,这个角度看去,有些可怜兮兮的,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觉得呢?” 杨梦回看着她,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眼底仿佛从来没留下过什么,然后,她在许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哭得颇有些狼狈的样子。 “不会。”她摇着头。 许一笑着,没有回答。 将事情说清楚之后,杨梦回哭丧着脸开始跟她撒娇,于是便熟练地抱着许一的胳膊:“那你哄哄我,你刚刚有些凶。” 许一一愣,随即唇角微微勾起,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转而环住杨梦回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道:“乖。” 此时,杨梦回被环在温暖的怀抱里,心中一咯噔,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完了,她竟然非常受用,对方仅仅说了一个字,她的脸颊已经不可控制地红了起来。 许一抬头看着夜空的圆月,如一轮清明的玉盘,整个大地都披上了一层银色,她感受着身边人的头越来越低,唇角不受控制地弯起来。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好像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第9章 种花(1) 虽然许一那天晚上跟江忆安说如果有学习上的问题可以来找她,但是,江忆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不要来找她,也不要去找梦回。 那晚之后,江忆安很知趣地没有再出现在许一的视野中,自然也没有找她问过问题。 * 时间过得很快,国庆到来,瓦罐小学放假,老师们也陆续回家。 瓦罐村是庆阳市偏远县的一个小山村,毗邻省会城市,虽然两市相邻,但因为一座大山,阻碍了庆阳的发展,但同时也带来了青山幽谷,雨后黄昏飘渺之景,因此有一个公交站点已经不易。 “依依……”杨梦回拉着行李箱不舍地看着许一,“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家呀,自己待在这里多无聊,去我们延桐呗,我们市有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到时候你和我住一个房间,不用担心应付我爸妈,虽然他们很热情……” 村口的公交站牌前人不是很多,但路过她们的人几乎都要看上一眼。 杨梦回一只手抱着许一的胳膊,两人离得很近,在外人看来已经超出正常的社交距离,这种行为在城市里或许随处可见,但是在保守的农村,两个人抱来抱去确实有些不符合习惯。 许一微微叹了口气,并没有拉开她,而是看着远处说:“梦回,公交车来了,该走了。” 杨梦回见自己劝说不成功,撅着嘴拉着行李箱等公交,她不懂许一为什么不去她家里玩,虽然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相处的这段日子是她在瓦罐村最开心的时光,在她看来两人已经是好到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 送走杨梦回后,许一独自一个人回去。 回去的路上,因为刚刚杨梦回的一番话,她也不免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那段时间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但现在想起来仍是记忆犹新。 上大学的时候,她也曾年少轻狂过,即使在长期压抑的环境下长大,人总会有叛逆的时候,只是相比于其他人,她的青春来得晚了些而已。 她还记得母亲曾经气急之下对她说过的话:“许一你真的是丧心病狂,你父亲去世,我一个人从小把你拉扯大,因为你,我没有改嫁,你知道我受了多少邻居异样的眼光,现在你长大了,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告诉你,你要是喜欢女人,就是要我去死!” “你是不是让我去死!” 后来说了什么,许一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气血翻涌,泪水顺着眼角汹涌滑落,短时间情绪波动太大,晕倒住了医院。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宿舍门口。 打开房门后,看着昏暗的房间,身体好像突然卸了力,步子软绵绵的,心口涌上一阵莫名的悲伤。 最后,她走到床边,侧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 许一睡着了,梦里她好像回到了过去,小时候在乡下与朋友们说说笑笑,吵吵闹闹,父母佯装在树下追着她跑,她不停地一直围着村口那棵大树转啊转,乐此不疲。 后来,她的整个人生里开始伴随着哭声,嘶吼与尖叫…… 从父亲去世开始,母亲得知噩耗,一夜白头,但是瞥见身边还有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娃娃,最终不得不坚持下来,坚持着,坚持着,以为苦尽甘来,却发现是苦难的开始。 第13章 …… 许一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有敲门声,她有些恍惚地从床上坐起来,快速理了理头发,去开门。 只是房门打开,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道:“张校长?” 张博遥提着一袋东西站在门外,语气依旧温和,带着长辈的慈爱:“今天是国庆节,老师们都回去了,你家离这里很远吧,所以来不及回去。” 许一点了点头,答道:“嗯,离这里有几千公里。” 张博遥把手里的袋子递出去:“我们村里也没什么特产,这些苹果你拿着吧,是自己家里种的。” 以前被送东西,她一般都是无视,但现在面对校长,许一倒显然有些无措,连忙摆手:“不用,校长,我这里有,您拿回去自己吃吧。” 张博遥见她不收,就随手放在了门口:“不值几个钱,孩子,拿着吧,你们从大城市来这里也受苦了,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许一其实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在她从小的认知里,别人给的东西不管自己想不想吃,也不能说想吃,后来上了大学才发现,原来大家喜欢什么都会直接表达出来。 最终,看着袋子里的苹果,她无奈拿回了房间。 今天杨梦回走了,晚上许一自己就简单吃了一点,似乎国庆节假期也影响到了瓦罐村,天将黑,路上就已经没什么人。 回去之后,她给母亲打了电话。 那边响了一会才接起来。 “喂,依依。”许朝馨的声音从几千里之外的梅江传来。 那边依旧是嘈杂的背景音,也是这些年许一最熟悉的声音,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从梅江乡下带她搬到了城里,凭借之前夫妻两人攒下的微薄存款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 菜市场卖菜小摊很多,摊子就这么不好不坏地撑着,大家相处也算和谐。 这是大学期间许一每天下课后都会去的菜市场,大学四年,她最熟悉从梅江师范大学到菜市场的路,四年来她走过无数遍,几乎是摸着黑都能到的程度。 现在这个时间,母亲应该是要收拾摊位回去了。 果然,下一秒那边传来:“依依啊,我现在正在收拾摊位,等会给你回电话啊。” “好。”许一道。 …… 半个小时后,那边才把电话回过来。 许一听着许朝馨那边喘着粗气,好像是刚整理完。 她率先道:“妈,如果身体不适这几天就别干了,等我回去再收拾。” 许朝馨在那边笑着说:“没事,妈妈现在还能干,就当休息了,以前都是你帮我搬,你支教完回来就好了。” “依依,你在那边好好学习,想要上研究生或者再往上读我都供得起,别看我们搬到城里这么多年,还有人操心你的婚事呢,比我还着急……” 本是说笑,但那边似乎意识到触及了两人之间的禁忌话题,停顿几秒后,便匆匆找其它话题带过了。 许一笑了笑,没说话。 “对了,”许朝馨突然说,“昨天我卖菜的时候碰到一个人,那人说是你同学,邀请你参加高中聚会。” 听到“高中”两个字,许一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过了一会,语气冰冷道:“哪个高中?” 这些年许朝馨也在刻意替女儿遗忘过去的事,但那人偏偏对她态度很好,又很善谈,让她误以为是许一以前关系不错的同学。 许朝馨听到许一向来淡淡的语气陡然变得锋利,似乎触到了她这辈子都不愿意想起的事,话语里也有些歉疚:“依依,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些……” 那边安静了一会,许一再说话时,语气已经温和许多,主动安慰道:“没有,妈。” 她问:“是以前的高中吗?” 许朝馨犹豫道:“是。” 通话再次陷入沉默,许一手指不断攥紧,脸上也有些不耐。 那时她从农村考到城里的高中,“外来人”,“性格不讨喜”,“冷面学霸”是他们给她的标签…… 不愿提起的记忆从内心深处逐渐将她席卷。 她闭上眼,按了按眉心:“他还说了什么?” 许朝馨一五一十地把那人说的话复述出来:“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妈妈,觉得我们长得很像,他还能把你以前高中经常考第一的事情说出来,我这才承认,后面他说十二月会举办一场同学聚会,想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紧接着,她立刻解释:“我当然没有给,我说先问问你的意见。” 许一食指敲着桌面,杂乱且毫无韵律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许朝馨在那边说:“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他跟我说他叫:赵景阳。” 那一瞬间,许一整个人僵住,手里的动作忽停,失去力气,贴在冰凉的木质桌面上。 浓重的呼吸声逐渐被放大,没有开灯的房间内,她的脸被外面的月光照得异常冰冷,仿佛在她面无表情的眉眼中撒了一层寒霜。 她攥紧拳头,指节被攥得咔咔作响。 “依依?”许朝馨见这边没动静,试着叫了一声。 这几年她的记忆不断衰退,对以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变得没有那么深刻,更何况当初她生病,那件事是她弟弟去学校解决的。 过了一会,许一紧绷的面容恍然绽开,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妈,他留下联系方式了吗?” 许朝馨把赵景阳的手机号码告诉她,之后两人寒暄几句就将电话挂了。 许一看着纸上那一串号码,周围安静得出奇,良久,就在外面路灯亮起的一瞬间,房间内突然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怪笑,语气中满是不屑,她一边撕一边嘲讽道:“邀请我参加同学聚会,不怕再捅你一刀。” 几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当年她伤人事件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最后警察没有逮捕她,反而让受伤的赵景阳蹲了少管所。 如果当年她不把事情闹大,没有人会在意她被校园暴力这件事,只是对传闻一笑而过,既然大家都不在意,那就把所有人都拉进来,看一个大热闹。 因为她知道,只有当这件事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学校才会重视,与此同时也会引来大批观众,口诛笔伐论是非,不管最终名声如何,事情闹大了,她才会获得解脱。 看着桌上细碎的纸条,被窗外的风一吹,纷纷从桌面滚落…… 被撕碎的试卷从眼前掉下去,许一穿着梅江一中的蓝色校服冷眼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赵景阳。 当年,她从农村考到城里最好的高中:梅江一中,或许新环境让她有些不适应,加上她性子冷淡与舍友合不来,因此每天只是闷头学习,不会去注重学习以外的事。 只是,现实似乎并不会轻易让她如愿。 某一天晚上,同班同学赵景阳和她表白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吊儿郎当看着她。 而那天晚自习,她只是抬起眼皮看了赵景阳一眼便收回目光,像是没有注意到眼前还有一个跟她表白的人,自顾自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 她结束了教室的这场闹剧,却没结束流言的闹剧,反而这场玩闹愈演愈烈。 后来她才知道赵景阳和人打赌,一双aj,赌一周内能追到她。 之后,礼物情书铺天盖地地来,她看到那些恶心的东西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霉遇到这么个玩意。 青春期的男生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天大地大都没有我的面子大,就像老虎的胡须不能拔,没有人能拂了他的面子。 眼前赌约不成,那天赵景阳开始造谣生事,许一曾经被妈妈耳提面命教导,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冷处理总会过去的。 但是冷处理带来的结果是,从一个人霸凌她到后来成了一群人,其中不乏“觉得她高冷看不起人”,“长得好看就了不起吗”,“学习好又怎么了”…… 直到后来她被人恶作剧关进一间漆黑的房间里,不知道里面是有老鼠还是什么,见有人进来,围在她脚边逃窜,“吱吱吱”在她耳边叫着,直到老师带人把她从里面救出来。 后来,她知道忍并不能让畜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会助长他的气焰。 但那天后,她却“顺从”了不少。 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许一买了刀和录音笔,把那些人每一次的话都录了下来,在赵景阳猥亵她的时候,为了自保,捅了他。 自此,这件被特意“忽略”的校园霸凌事件画上了一个句号,她转学,赵景阳被批评教育,正值那年严查公司偷税漏税事件,赵景阳父母公司被点名,实在是有心无力,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进了少管所。 …… 她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事,只是提起这个人让她觉得恶心,胃里翻滚。 但她能做成这件事,是老天都在帮她。 第14章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不然,只会难上加难。 许一看着地面上的纸条,心中越发烦躁,傍晚的路灯照在桌子上,最终,她站起来闷声地走出宿舍。 第10章 种花(2) 依旧是那条熟悉的路,和往常一样,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吃饭,路上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 许一也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出来,只是,她刚走出没几步,看到不远处一家门口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纤细瘦弱的身躯蜷缩着,双臂环上膝盖,将自己紧紧抱住,整个人好像被包裹在一个织好的茧里,把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在外面。 之前虽然听杨梦回说过,但这次亲眼看到,比三言两语来得更加直观。 江忆安坐在家门前那块矮石上,目光正出神地盯着一处,这样的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仿佛不曾动过,也不知疲惫。 许一站在原地远远望着江忆安,那人并没有发现她,只是,时隔许久再次见面,这人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 蜷缩抗拒的姿势是明显自卫的状态,但这姿势在她看来,更像是一只落水后颤颤巍巍跑来寻求安慰的小猫。 之前听说过,每天这个时间江忆安都会出来,她不太了解她家里的情况,何况都是道听途说,并未亲眼所见,但现在看来,传言似乎与现实有那么一丝相符,至少在她无意流露出的身体状态可以看出来。 行为反应心理,内心引导行动。 她每天坐在门口应该是在等什么人,只是那个人一直没有来,她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不知怎的,像是察觉到什么,下一秒,江忆安突然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本来漫无目的的视线毫无预兆般与她相撞,但两人对视不过一秒,对方反应过来,立刻收回目光。 江忆安握住裤腿的手指不断收紧,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她想要站起来回家,但是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间,最后也只能身体僵直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而此时,许一已经朝这边走来。 这本来就是公共道路,其实谁都没有要躲开的必要。 许一见她如此,本不想徒增烦扰,但是,在路过江忆安家门口的时候,那人突然站起来,对着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江忆安跟她打招呼的站姿很正式,语气也很尊敬,像是几年前还在上学的记忆一直延续到现在,她的礼貌被从小教导,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许一明显一愣,经过那天的警告之后,实属没想到她还会“不计前嫌”跟自己打招呼,但转念一想,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她就是这样,于是,便耐着性子回了一声:“嗯。” 回完后,她继续往前走。 不成想,江忆安却在后面叫住了她。 “老师。” 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与试探。 许一回过头,表情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因为赵景阳的事,语气中也带着些许不耐:“怎么了?” 江忆安抿唇,大着胆子看向她,话出了口,却变得越发小声:“老师,我弟弟说,如果我能讲一个笑话逗他笑,他就不会跟我爸说我偷偷学习的事……” “老师,”在许一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说,“这些笑话我接触得不多,但我想到小时候看过一个,老师能不能帮我参考一下,看能不能逗我弟弟笑。” 江忆安说完后,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一时之间,没有人回答她。 许一也听出她的另一层用意,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是,她也不愿打击她的积极性,一个笑话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就在眼前的人误以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打扰到她,想要道歉时,许一淡淡道:“你说,我听着。” 江忆安微垂的双眸惊喜地看向她,眼底亮晶晶的,语气也有些激动:“好!” 下一刻,江忆安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认真道:“那我开始讲了,可能这个笑话有很多逻辑漏洞。” 许一并未回答她。 江忆安只能尴尬地挠挠头,自顾自进入正题:“有一个制作假.钱的人不小心生产了一张11块,他知道这在城里肯定花不了,于是就决定拿着钱去偏远的地方花掉。” “没想到他还真的找到了比较偏僻的村子,在路口他遇到一个卖糖葫芦的人,这人看着很老实,于是,他走上前问,糖葫芦多少钱一支?” 她开始角色扮演,用家乡话说:“四块。” “于是,这个人呢就镇定地拿出他的那张11块钱给了卖糖葫芦的人,跟他说‘要一支’。” “卖糖葫芦的人接过去后看了一眼,没有觉得不对,于是就塞到口袋里,递给他一支糖葫芦,之后开始给他找钱,但是——” 江忆安笑道:“那人在找钱的时候给了他一张7块的。” “……” 周围有些安静,安静到她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许久没有反应,江忆安忍不住偷偷看了许一一眼。 微风吹过,有那么一刻,她的大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讲的好像不是笑话,而是个冷笑话…… 许一本来没什么表情,但为了给她面子还是笑了笑,说道:“这个笑话恐怕你弟弟听不懂。” “而且,如你所说,确实有很多逻辑bug。” 在陈俊杰这个年纪,除了喜欢玩几毛钱的弹珠就是玩泥巴,算个题还得数手指,一块往上的钱更是很少见到。 江忆安连忙出声附和:“我也觉得他听不懂,所以,我打算改成1块1和7毛。” 这下,许一笑出来了。 无奈的笑。 江忆安看着许一笑眼弯弯,无奈的笑也是笑,银白的月光撒在她的眉眼上,与刚刚皱着眉头的样子不同,罕见温柔的一面。 她身后的两只手绞在一起,远处星星一闪一闪,像是在调皮地朝她眨眼睛。 “谢谢。”许一看着她。 江忆安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地摆手道:“不,不,是老师帮我参考,我应该感谢老师的。” 许一了然,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头顶上一道轰隆隆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江忆安下意识抬头去看,许一也跟着抬起头。 一个橙红色的闪光点从万里高空飞过,像是每年过节时天空上飘着的孔明灯,看过却从未近距离接触过,但是飞机有它自己的起点和终点,满载着亲人朋友的思念,将他们送往另一个城市。 直到飞机走远,被远处的山峦夜色所遮挡,江忆安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转头却见许一正在看自己。 她的心头一跳,呼吸微滞,放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蜷起来。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自己,只是小声道:“老师,我先回去了。” “江忆安。” 一如既往没有起伏的声音叫住她。 江忆安回过头,看着那双清透的眼睛欲言又止,身后拇指不停地掐着食指,她主动问:“老师,怎么了?” 许一看着她良久,就在江忆安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发窘的时候,她摇摇头:“没事,回去吧。” …… 国庆假期过得很快,离开的人陆续返程。 那天,许一去村口接杨梦回。 七天未见,杨梦回刚从公交上下来,立刻舍下行李箱作势上来拥抱。 许一躲开她,郑重其事道:“先去洗澡。” 杨梦回并不在意,一手拉着行李箱跟上她:“那就是说我洗完澡就可以要抱抱喽。” 许一没有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无奈摇了摇头。 接下来,一路上杨梦回开始跟她说这几天的经历:“依依,我觉得还是你最明智,国庆期间哪哪都是人,人山人海,想去逛商场中午都没有地方吃饭,我跟你说我书包上的挂链都被挤掉了……” …… 假期过后,生活和工作一切照常。 只不过,杨梦回从家里回来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跟许一说自己要锻炼身体,并且保证每天早上都能早起和她一起跑步。 许一自然没有意见。 第一天杨梦回表现得还很积极,穿着运动服,干劲满满,完美诠释了开朗阳光少女的形象,但是当天跑完步回去后,整个人恹恹的,像是夏天被太阳晒蔫的瓜苗,精气神全没了。 而且晚上腿部肌肉开始疼,许久没有锻炼,她还不适应这种高强度的运动。 不过,第二天她还是坚持早起和许一跑步。 用她的话来讲就是,不习惯那就跑习惯。 大学体测自己是怎么跑的,既然已经许下承诺,就不能轻易失约。 许一知道她正在兴头上,越是劝越要钻牛角尖,便由着她来。 一周之后。 早上两人跑完步回来后,杨梦回先回屋一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月季,一副苦瓜脸敲响了许一的房门。 许一以为她来叫自己吃饭,只是没想到刚打开门,就见到如此一幕,明明跑步的时候还很开心,怎么几分钟不见变成这样了,是谁跟她信誓旦旦保证已经适应了。 第15章 不过,还没等杨梦回说些什么,看到她怀里枯萎的月季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依依,我跟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杨梦回话还没说完,许一看着她那被凛冽的秋风吹得通红的小脸道:“外面冷,进来说。” “嗯,”杨梦回抱着月季进了房间,一边说话一边找许一的月季,“依依,你怎么养的啊,我怎么养着养着就……”枯萎了。 结果,话还没说完,她就在窗台上寻到了之前给许一的两盆月季…… 她低头看了自己的月季一眼,又看了看许一的月季…… 杨梦回:“……” “依依,你的月季怎么也……” 怎么两人都快把花给养死了? 到底是月季太难养,还是两人不适合养花。 许一摊手,有些无奈:“我试着救过了。” 她扫了一眼地上堆着的好几袋肥料:“但结果好像并不是太理想。” “好吧。”杨梦回彻底放弃了,本来还想找许一问问经验,看看能不能救活。 结果…… 两人站在枯萎的植株前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把月季和肥料一起扔掉。 装月季的花盆是用别人给的大矿泉水瓶做的,也有当时杨梦回买月季时老板赠送的质量不太好但能用的花盆,不过感觉像是十块钱就能批发一百个的那种。 月季这种植物,没人管它的时候在土地里开得那叫一个好,悉心照顾之后,各种娇娇,但凡有点意外,就死给你看,而且不同的月季得的病还不一样。 更何况,当时杨梦回买月季的时候偏偏就爱挑小巧玲珑,品种稀有的养,本来人家店主还劝她这种小白直接买栽土里自己就会照顾自己的便宜大碗月季,坐等着来年开花就行,但她偏偏不听,如今后后悔也晚了。 两人抱着枯萎的月季往垃圾桶走,杨梦回勉强抱住三盆,许一抱了两盆,顺便拿了几袋拆开的肥料。 只是,到了扔垃圾的地方之后,杨梦回突然有些舍不得了,毕竟养了几个月,即使快死了,但这不是还没死吗,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在。 于是就出现了这一幕:杨梦回紧抱着她的其中一盆月季在垃圾桶前徘徊。 看到里面蝇虫满天飞,不知道谁扔的腐烂瓜果,一靠近,酸臭味扑鼻而来,她再一看自己的月季,哭丧着脸,表情越发难过,即使扔了也还是娇娇,她不忍心就这样葬送这些生命。 “依依,”她不舍地抱着月季,没来得及见它们开花终归是遗憾,“我们要不就把它们放在那边吧,如果,我是说万一它们在外面接受自然滋养能好起来呢……” 许一见她心情低落,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月季,大部分绿叶已经枯萎,她对养花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样还能不能救得活,但最终还是道:“好,就放在那边的田埂上吧。” 杨梦回顿时喜笑颜开,立刻来了精神,连忙把其它几盆月季搬离垃圾桶,甚至搬完自己的还帮许一搬肥料。 …… 很快,两人放完后,便准备回去。 “梦回,”许一突然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杨梦回不疑有他:“好。” 说完,便独自回去了。 许一看着马路对面,刚刚来之前,她似乎看到一个身影,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那人就已经消失。 …… 中午,她从小卖部买完东西回来后,再次经过垃圾桶时,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五盆月季以及肥料全部消失不见了。 这么快就被人拿走了吗…… 仿佛早已料到什么,她有些失神地盯着月季之前所在的地方。 * 江忆安抬起头看着摆在窗台上的月季,中午的太阳刚好透过玻璃将整个窗台照亮,暖洋洋地打在水泥地面上,连枯萎的枝叶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金黄色。 只是,她看向窗外,如果外面有人经过,会一眼察觉到窗台上的月季,怕被陈俊杰看到跟陈明多嘴,于是她又将它们摆在自己的床头柜上。 但她坐在床上盯着奄奄一息的月季,觉得这个距离太近,而且外面阳光照不进来,这样下去月季的情况只会更差。 挪了又挪,想了又想,都觉得不好。 江忆安垂头丧气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而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识扫过眼前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柜子,下一刻,她眼前一亮,猛地往前走了几步。 她抬起头看着柜子顶部,这里既可以晒到阳光,又可以在进门时一眼看到,思来想去,这里最适合不过。 最终,她把月季小心地搬到柜子上,又将柜子往窗前挪了一点,五盆月季再次暴露于阳光下,枯萎的叶子似乎也在一点点向上伸展,好像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她整个人退到阴影里,抬头仰望着沐浴在阳光之下看似陷入一片绝望境地的月季,不知为什么,看得久了,心跳也在一点点加快。 第11章 种花(3) 十月份摘完棉花后,需要将枯萎的棉树从地里拔出来,重新松土,以备来年春天播种,收获新一波农作物。 早上七点,天已大亮,江忆安扛着一把铁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从家里出发去棉花地里干活。 昨天晚上陈明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喝了一点酒,临近半夜才回来,回来之后不顾褚贵芝劝阻倒头就睡,导致早上起来头疼得厉害,从吃饭到现在整个人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江忆安很会看眼色地跟在他身后,又恰好不让陈明瞧见自己,生怕哪一个动作惹恼了他。 她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路上的行人,今天出门的时间有些晚了,以往这个时候总能看到很多熟悉的身影。 陈明自来熟,而且是村里少有没有出去打工的年轻人,所以与那些比他大二三十岁的老人更相处得来。 进入十月以来,温度明显降了很多,晨风微凉,吹着江忆安凌乱的发梢,发尾张牙舞爪地打在她的唇角,偶尔闻到风中传来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她腾不出手,干脆任由发丝不听话地打在脸上,只是,往前走了一段路,才感觉嘴角麻麻的。 她抬起头看了陈明一眼。 随后,像是怕他背后也长了眼睛,不到一秒的时间已经将目光移开。 她将手中的桶小心放在地上,把发丝悉数别到耳后,慌乱中却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长了。 她提起桶快步跟上去,回忆刚刚的手感,想起早上洗漱的时候照过一次镜子,和一开始不成发型的短发相比,现在头发变长之后好像有了自己的形状,长期别在耳后的头发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像是理发店里墙上挂着的模特图。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棉花地,陈明脸上的不耐烦终于有所缓解。 高坡上的风依旧冷冽,秋天更甚,吹着她的衣角猎猎作响。 江忆安习惯性地站在高坡边缘回看自己走来的路,脚下就是几米高的垂直土崖,她面无表情地往下看,过了一会,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砍了大半的棉花地。 她太熟悉这里了。 其实,江忆安一直觉得这里风大,棉花不应该长得这么好,但是这么多年,这块土地带给她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陈明一开始分到这块土地的时候天天在家里骂自己手气不好,怨那个,怪这个,就是看不到自己一丝不对。 后来,人人艳羡这里农作物的长势,言语交谈中无不羡慕,就像一走进瓦罐村,抬头就能看到远处高坡上迎风而立的棉花海,目之所及,一片雪白,不知不觉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不止如此,陈明尝到好处之后慢慢也就接受了这个结果,甚至逢人必提自己当时手气有多好,抽中了这块地,每年的收成比普通人家里多了一半。 不过,树大招风,陈明那张扬的性子也平白惹来许多人的嫉妒。 若想人前显贵,必在人后受罪,只是苦了这里种地的人,每年农作物丰收季节,在地头扎好棚子,每天晚上陈明和江忆安轮班倒,生怕被别人偷了去。 江忆安一脚将铁锹没入土里,另一头往下一按,就轻松地将一棵棉树从土里刨了出来。 褚贵芝在后面拔,两人轮着来,陈明在另一头。 她继续低着头干活,然而下一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拖着铁锹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 她以为……她不会来了。 或许自己的动作太过突然,褚贵芝和高坡下的人同时看向自己。 江忆安立刻老实地退回去,低下头继续干活。 …… 中午回去之后,她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期待,立刻回房查看月季的情况。 江忆安回去的时间刚刚好,正午的太阳从斜上方照下来,五株月季全部沐浴在阳光里,一米多高的柜子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至她的脚下。 她走到柜子旁,搬下其中一盆月季,开始查看枝叶的情况,虽然月季和农作物不同,但总归是植物,情况大差不差,她种了这么多年的地,庄稼容易得的病虫害也算了解不少。 第16章 下午还要干活,身上的衣服来不及洗,她干脆直接坐在水泥地上,拿起那几袋肥料,一一查看上面的介绍。 她细细看着,其中两盆月季的情况大致相同,叶子已经大面积干枯变黄,黄叶中夹杂着少量枯叶,不过,黄叶还维持着原来的形状,如果不了解情况,看上去更像秋天到来自然脱落的状态。 这样的症状看上去应该是缺水或者浇水过度烂根造成的,只要不是整棵干枯就还有救。 接着,她又拿起柜子上的另一盆月季开始观察。 这株绿叶较多,长势最好,甚至枝上已经结出花苞,但是花苞呈黑色,夹杂在少量枯叶中,让整株植物显得没有光彩,灰蒙蒙一片。 大致有了猜想。 她拿起已经拆开的肥料看了一眼,放在手里掂了掂,随后又将花盆里的土挖出来,在里面找到了还未被彻底吸收的小颗粒。 这株月季大概率是因为施肥过多,损伤了根系,俗称:烧根。 解决办法也很简单,换土,修剪根系或者用大量的水稀释,只要操作得当,应该不是问题。 只是后面几盆的情况比较复杂,需要借助药物干预,她没有把握,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和时不时的翻动声,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爬上头顶,江忆安一半身体暴露在阳光下,一半藏在阴影里。 睫毛轻颤,眉头渐渐耸起,好似遇到了难题。 院子外,陈俊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边打喷嚏边哭,看上去像是感冒了,褚贵芝听到外面有动静,连忙关上电磁炉,出来哄他。 而陈明从地里干活回来后,直接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睡着了。 江忆安津津有味地看着肥料上的说明,忽略了耳边的各种声音,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 …… “忆安,”不知过了多久,褚贵芝在外面叫她,“出来吃饭。” 江忆安手里的动作一颤,枯叶被她突然的动作扯了下来,不过听到是褚贵芝的声音,她才放下心,刚要抬起头回应,却发现自己整个人笼罩在阳光下,被窗外刺眼的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她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连忙回道:“好。” 她知道,褚贵芝不太关心她的私下,即使看到也不会主动和陈明说,因此江忆安在她面前也无需遮掩什么。 她从地上站起来,熟练地把肥料藏到床底下,准备出门吃饭。 今天饭桌上格外吵,以往中午都是江忆安、褚贵芝和陈明三人一起吃饭,现在多了一个陈俊杰,因此也注定安静不下来。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讨厌。 此时,陈俊杰嘴唇发白,整个人病怏怏的没有精神,四个人中就他自己难受,看到大家好好的,他就不好了。 “为什么她没事?”陈俊杰已经很难受了,还有些不乐意地指着江忆安问,“她每天出去干活,怎么不生病?” “学校里好多人生病了。” 当事人听到他这样说,手里的筷子一顿,没有说话。 然而,褚贵芝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陈明率先不耐烦起来:“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吃就吃,不吃就吃了药去睡觉。” 陈俊杰从小见他爸打人,自己小时候也被打过,但现在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他依然对陈明有着天然的畏惧,只能乖乖闭上嘴,转头抱着褚贵芝的胳膊开始撒娇:“妈,我不吃,我难受。” 褚贵芝对陈俊杰溺爱偏多,她也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于是耐心安抚:“俊杰想吃什么,妈妈去给你买。” 陈俊杰咬着嘴唇偷偷看了陈明一眼,小声说:“鸡腿。” 陈明宿醉本就难受,烦了谁也不顾:“怎么那么多事,吃完饭还要干活,谁有空去给你买鸡腿,就你事儿多。” 陈俊杰生病了,小心脏本就脆弱,这下被陈明一凶,他顿时委屈起来,泪光闪闪,躲进妈妈怀里哭诉:“妈,我想吃,我就想吃鸡腿……” …… 事实是,陈明给江忆安钱让她去买了。 “别给我偷吃。”临走前,陈明直白地警告她。 饭吃了一半,江忆安就不得不骑着电动车去隔壁炸货店买鸡腿。 她拿着陈明给的十五块钱,刚好可以买三个。 中午炸货店里人不是很多,老式风扇在吊顶上吱呀吱呀地转着,炸肉的炉子泛着油污,两边都已经熏黑,偏偏从里面出来的东西却美味至极。 江忆安一走进去,刚出炉的鸡腿混着孜然味扑鼻而来,金黄表皮呲呲往外冒油,被随意摆在盘中,看上去一伸手就能拿到。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走上前跟正在忙活的老板说:“要三个鸡腿。” 老板正在炸货,和平时一样暂时舍下炉子熟练地给她夹鸡腿,然而,就在给她夹第二个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刚出炉的鸡腿就这样咕噜咕噜混着土滚到了柜子下面。 老板准备给她再夹一个新的。 “我想要这个,”江忆安指着那个被捡起来随意放在一边的鸡腿说,“可以2块5买这个鸡腿吗?” 老板对她的话明显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很少有人对他提这种问题,谁不想要干净的? 不过,看着黄金酥脆的外壳上留下的沙土,再擦也擦不掉,除非褪下外面的皮。 小地方开的店没有那么讲究,更何况只是掉在地上,也不是多脏,最终通过讲价之后,老板以三块钱的价格将鸡腿卖给了江忆安。 回去时,江忆安把剩下的两块钱叠好放在口袋最深处,一路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每摸一次就安心一分,也惶恐一分,生怕半路弄丢了。 这次到了家她也特别殷勤,把掉在地上的鸡腿主动给了陈明,陈明之前总是跟褚贵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他应该也不嫌弃这个。 最后,她把另外两个鸡腿一起给了褚贵芝。 褚贵芝接过后,先从里面拿出一个给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陈俊杰,之后又把最后一个给了她。 江忆安有些惊讶地看着递过来金黄色鸡腿,显然没想到褚贵芝会给自己,或许是离得有些近,肉香混着孜然充斥着鼻腔,只是看着,都能想象出鸡腿的味道了。 可还没等她接过去,陈俊杰就扒拉着褚贵芝的胳膊,生怕被她吃了,于是着急地喊:“她不能吃,我能吃两个,现在吃一个,晚上吃一个……” 江忆安很纳闷在这样的家庭里陈俊杰是怎么被养得这么娇气,被他这么一闹,她自然不能接,于是便将视线从鸡腿上移开,对着褚贵芝说:“阿姨,我没关系的,给俊杰吃吧,他生病了。” 褚贵芝也没有再谦让,把鸡腿放回袋子里,有些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这么霸道,这个鸡腿给妈妈吃好吗?” 陈俊杰懵懂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鸡腿,又看了看褚贵芝,最后才有些不情不愿道:“嗯,给妈妈吃。” 褚贵芝轻轻一笑,最终,给自己儿子留下了那个鸡腿,而陈明早已把江忆安递过去的鸡腿吃完,饭饱之际,他的手搭在肚子上打了一个嗝。 粗鲁又满足。 …… 吃过饭后,江忆安始终惦记着口袋里的两块钱,快速收拾完桌子,她溜回自己的房间。 上次被陈明发现她藏钱是翻她那本数学书的时候,这次长了教训,就不会再藏在里面。 “忆安。”许是她太紧张,太害怕被发现,被褚贵芝在外面一叫,她整个人打了一激灵。 她赶紧把钱藏好,回了外面一句:“好,马上出来。” …… 下午依旧是干活,等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她的手心里已经磨出了新茧子。 拔棉树是一个力气活,下午和上午不一样,陈明在前面铲,她和褚贵芝在后面拔,到底是个小姑娘,虽然这些年干活已经习惯,但是这个年纪的力气上限就摆在那里。 不过,即使每天馒头咸菜管饱,但吃的东西都没有营养,即便是个铁人,也有力气被耗尽的一天。 更何况今天陈明喝了酒。 每次陈明喝完酒之后,第二天脾气就会特别暴躁,好像昨天的酒劲,今天才延迟发作,他看着两人干活这么慢就有些来气。 他不敢打褚贵芝,只敢朝江忆安发火。 江忆安正在思考怎么拔才能少费一些力气,身侧猝不及防就挨了陈明一脚,她来不及躲,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面前是杂乱且锋利的枝叶,如果迎面倒下去必定破相。 不过幸好旁边的褚贵芝反应很快,下意识伸出手从后面抓着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拉了回来。 江忆安踉跄几下才站稳,心脏直跳,因为刚刚突如其来的变故反应了好一会。 她攥紧拳头看向陈明。 “贵枝,你闪开,”陈明轻蔑地看了江忆安一眼,许是因为不满眼前人的眼神,他又骂道,“一看到她就想起江穆青那个贱人。” 第17章 江忆安的妈妈江穆青已经离开七年了,如今陈明很少再提她,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了,又是骂她,又是莫名其妙地朝她女儿发火。 陈明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江忆安却凭借他微妙的行为察觉到了什么。 她不顾陈明凶狠的目光,从褚贵芝手里抽出胳膊,激动地问道:“我妈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她在哪?” “她为什么不回来?” “她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要来接我?” 自从江穆青离开瓦罐村之后,除了第二年回来协议与陈明离婚,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甚至狠心将以前的手机号注销,与过去断了干净。 在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的年代,江忆安很难再听到妈妈的消息。 这次从陈明口中察觉异常,她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只是,没想到陈明听了她的质问后,反而嗤笑一声,那一刻的情绪波动,他觉得江忆安的表情可怜极了。 其实仔细观察,她跟江穆青长得很像,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低着头,刘海挡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每天灰头土脸干活,很难注意到她本来的样子。 “想知道你妈的消息?” 陈明突然笑起来,嘲讽道:“江穆青不要你了,你永远都见不到她了,以后只能待在这里,还敢……” 陈明的话像恶魔低语,诅咒着她,刺激着那早已不安的神经,将她七年间变得越发薄弱的心理防线打击得溃不成军。 第12章 种花(4) 陈明有轻微的暴力倾向,踹了江忆安一脚后,看到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尤其是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就像他亲自报复了江穆青,心情顿时变好不少,转头嘴里哼着歌继续干活。 而江忆安也确实如陈明所想,只敢将恨意化为锐利的箭,如果眼神能伤人,陈明早已千疮百孔,她清楚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自然不敢做什么。 不过,因为这件突发的事,让江忆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更何况,看褚贵芝的表情也能察觉出一些端倪。 或许在她看来,没想到陈明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狠心,至少在没有被江穆青刺激之前,只是象征性地踹她几脚,自己爽了就好,如果这次她没有及时拉住江忆安,跌下去不会破相也该掉一层皮。 …… 晚上,陈明因为宿醉加上今天干了一天的活,所以吃完饭就提前睡了。 褚贵芝也无意留在这里和江忆安大眼瞪小眼,便去哄陈俊杰睡觉。 江忆安和往常一样,收拾完桌子后回房休息。 回到房间后,她照常查看月季的情况,其中两盆因为烧根换了土之后,还没有明显的变化,不过情况也没有变得更糟,但是一盆得了病虫害的月季已经整株枯萎,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 出门丢垃圾时,她看到陈明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陈俊杰因为生病,睡得也很早,所以,不到九点,院子里就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 把门锁好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房,把藏在床底的肥料拿出来研究,但是她发现看不了几分钟就会走神,因为脑子里装了事,这样的状态继续下去只会更加没有效率。 最后索性她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在床边等着。 …… 终于,晚上十二点,秒针走过12的那一瞬间,江忆安站起来,走出房门。 夜里很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呼吸声,月亮被云彩遮挡,院子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绝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五感被削弱,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不敢开手电筒,只能摸黑前进,凭借着肌肉记忆,最终来到陈明房间。 还没进去,只是隔着门就听到陈明呼噜打得震天响,褚贵芝也能在他身边睡得着。 不过,呼噜的声音恰好掩盖了江忆安的开门声,她足足用了十几秒才把门打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 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侧身闪进去。 进入房间后,双眼逐渐适应房间里更加阴暗的光线,江忆安立刻朝床头柜走去,远远的,隐约可以辨认出柜子上的黑色物什。 不出意外的,陈明的手机就放在桌子上。 她在来之前已经把自己的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行得通,不到十分钟就能完成。 一切都很顺利,她抬起手去拿手机—— 然而,下一秒,陈明的鼾声突然停止了。 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正面对着她。 江忆安吓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赶忙将手撤回去,她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有些颤抖地看着陈明,脊背被吓出一层冷汗。 黑暗中,她看见陈明正睁着眼睛看着她,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僵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 极度安静的环境下,她甚至出现了幻听,刺耳的声音刺激着她的神经,心脏狂跳,她咽了一下口水,不安地看着陈明,等待被发现之后的暴打。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明没有任何动静,在她沉默的注视下,不一会,熟悉的鼾声再次响起。 看着那双瘆人的眼睛,眼白占了一半以上,就这样仰面直直地望着她,江忆安忍着全身战栗,小心地走上前,抬起手在陈明面前晃了晃,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像是忽然明白什么,在心底骂了一声。 原来陈明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虚惊一场。 小插曲过后,她不敢再浪费时间,快速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了一下开机键,微弱的光将房间内照亮,对着陈明的脸扫了一下,手机顺利解锁。 江忆安从小接触手机不多,自从江穆青走后更是没有碰过手机,但基本的操作她还是多少了解,解锁后,很快便找到了通话记录。 陈明从九月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了,通话记录应该也是这几个月出现的,她从最近的日期开始一个个往下翻,快速浏览,一目十行。 其实,在江穆青第二年回来的时候,曾经和陈明吵架时无意提过自己已经不在庆阳市的消息,江忆安当时在心中记下了,所以,只要是本地的号码都会被忽略。 但是,翻到最后,她发现陈明的通话记录没有一个是外地的号。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而现实也开始偏离原本的计划。 她低头看了陈明一眼,如果他把通话记录删了,应该还有别的信息吧,只要她细心找,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随后,江忆安又开始翻看短信。 信息不多,而且全都是广告,翻完一遍下来,一无所获。 接着她又查看了他的社交软件、视频账号、相册……能看的全部点开看了,都没有任何异常,不过即使有,应该也被他删除了。 她没有想到陈明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一点消息都不留。 她再次看向陈明,手心开始出汗,没有,为什么没有,难道是她判断错误。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明又打起鼾,褚贵芝皱着眉头翻了身,背对着他。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江忆安紧皱的眉峰,快速找了一番后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母亲的消息,最后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她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十五分钟。 冷静。 江忆安一边在心里说,一边重新点开通话记录。 大不了豁出去再仔细查看一遍。 来电显示又过了一遍,但是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不过这次,她试着将目光放远一些,往深处想,通话记录可以删除,但是如果陈明觉得一个号码是骚然电话,只是删除是没用的,那个号码就会一直打进来。 所以,是不是手机会有这种屏蔽功能…… 她点开手机右上角的“设置”按钮,一点点往下翻,如果江穆青真的给陈明打电话想带她走呢,陈明不同意,反而恼羞成怒将手机号删除并且屏蔽了,那是不是就不会正常在来电显示中出现? 翻着翻着,她的动作一顿,瞳孔突然放大,屏幕最底部“骚扰拦截”四个字吸引着她。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点开,心脏狂跳,感觉自己离最终的答案不远了。 果然,在刷新的页面中她找到了一个名叫“黑名单号码”的选项。 江忆安有些激动地点进去,这次或许是上天眷顾她,里面只躺着一个孤零零的号码,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上面没有显示归属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号码的一瞬间,她立刻红了眼眶,没有多作伤感,连忙把这个手机号背下来。 背下来之后,她再次返回拨号键,将11位数字输入,手机微弱的光线照亮她激动的脸庞,这时,她终于看到了号码的归属地:灵州市。 之前学地理的时候她听说过,灵州是秦岭淮河以南的城市,坐落于江南水乡,小桥流水,风景秀美。 第18章 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像青石巷里一个穿着旗袍与高跟鞋,撑着油纸伞的女人,木簪将丝绸般的长发盘起,露出纤白的天鹅颈,在雨雾朦胧中,身形摇曳地朝你走来。 有那么一刻,她的脑海中恍惚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她便慌张地甩了甩脑袋,画面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陈明打呼噜有间歇性,在一道长长的鼾声之后,他再次翻了一个身,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江忆安没有再浪费时间,将手机放回原处后就离开了。 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她大汗淋漓地坐在椅子上,心中偏执地反复念着早已背熟的手机号。 直到脑海中什么都不剩,只有那十一位数字,她才将手机号在纸上记了下来。 把纸折叠好放进抽屉,江忆安抬起头看向窗外,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一个角,将浓黑的夜一点点驱散,给大地重新披上一层银光。 月季的枯叶之下,生长出了新的枝芽,而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有的地方已经长出新的花苞,耐心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绽放。 时隔七年,江忆安再次知道母亲的消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夜注定难眠。 冷静下来之后,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这是江穆青的手机号。 如果不是,或许是她朋友或者亲戚的? 再悲观一点,是江穆青另一半的。 她从一开始难以接受母亲离开,到后来渐渐接受她会有自己的新生活,到现在想到她应该已经与他人喜结良缘。 好像一开始母亲离开也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的底线被自己无限降低,现在只希望见她一面就好,只要见一面,反而成了最奢望的要求。 …… 第二天傍晚,吃过饭后,六点江忆安就已经迫不及待出门。 她手里攥着两块钱,四处瞧了瞧,快步往小卖部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心中喜不自胜,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加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往目的地而去。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是罕见的火烧云,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呼哧呼哧地在路上跑着,傍晚的夕阳将她身后的群山背景融成了油画,像是迎风自由的剪影少年,路过整齐的田庄,路过低矮的草丛,路过村头的大树,鸟儿在天上盘旋…… 见到其他人也没有停下来打招呼,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 许一正好出门买东西,一个欢快的身影快速从她身边掠过,等她反应过来时,身旁只留下江忆安带起的一小股旋风。 …… 江忆安已经很久没来小卖部了,但里面的商品排布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 只是,她刚一踏进门,就被门口“欢迎光临”的电子音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柜台上的老板懒洋洋地朝她投来一个目光,眼中一顿,随后又无聊地移开。 江忆安习惯了这样被无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走到老板跟前,略有生疏地说:“我想打电话。” 老板这才又多看了她一眼,本来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自己手里那张汗津津的纸票,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指了指旁边的座机:“一块钱两分钟,打吧。” 江忆安目光热切地接过电话,拿起听筒后开始播号。 那个号码已经背得非常熟练,几乎是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的程度。 1、3、9、6……她按一下,红色的座机就响一下,手指在按键上快速移动,播到最后,她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江忆安紧张地握着听筒,等了好久,就在她以为要宣告忙音的时候,那边才接起来。 一时间,两边都很安静下来,谁都没有率先回答。 没有等到那边说话,江忆安鼻子一酸,有那么一刻,几乎破音喊出“妈”这个词。 “喂?” 只是,下一秒,那边传来一个幼童不耐烦的声音。 她低下头皱眉去检查屏幕上的手机号。 只是,下一刻茫然的眼神突然变得哀伤,江忆安心一沉,嘴角自嘲地勾了勾。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你好,我是江忆安。” 半晌,那边传来一道无所谓的声音:“不认识,我爸爸说不能接陌生人的电话。” 江忆安来不及伤感,急忙换了普通话解释:“你妈妈是不是叫江穆青,我找她,我能不能跟她说几句话?” 这次轮到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幼童才回道:“我不知道,你打错了。”说着,那个小孩就想挂电话。 “等一下,”江忆安有些着急,“那我能和你妈妈说句话吗?我没有恶意,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妈妈了,只是想听一下她说话。” 可是小孩似乎并不吃她这套:“你想你妈关我什么事,你妈走了,你去找她啊,找我妈做什么。” “我挂了。” 江忆安心脏骤然一缩,仿佛知道那边只要挂了,她就再也打不过去了,她急忙说:“别挂。” 小孩那边说的是普通话,听江忆安一开始用方言问她,后面听到她说话之后又换了普通话,显然在她认知里,这样的人不像是啥好人,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你先别挂,那我能问问你妈妈最近好吗,身体怎么样?” 小孩似乎对她有莫名的敌意:“你到底是谁,打听我妈做什么,她很好,不用你关心,她不会死的。” 江忆安见小孩激动,她这个号又是一个外地号,她急忙说:“没事就好,我不是坏人,我的名字叫江忆安,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她说想让我一生平静安康,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是跟爸爸姓还是妈妈姓……” 小孩那边语气平淡,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哦,没事就挂了吧,我还要跟我爸看我妈妈呢。” 无声地在向她炫耀。 与此同时,两分钟耗尽,那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里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江忆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手里攥着仅剩的一块钱,看着黑白屏幕愣了许久,最后无力地把听筒放回去。 仅仅是一通电话,好像已经耗尽全部力气,尽自己所能,都没有找到妈妈的消息。 而且小孩已经对她不耐烦了。 昨天晚上她想了一百种可能,但现实总是你没想到的第一百零一种情况。 出门的时候,许一恰好与她擦肩而过,只是这次江忆安低着头,没有看到她。 * 许一买完东西,发现江忆安已经不见踪影。 她提着购物袋准备回去,却在她第一次被杨梦回带来见她的那棵树下,看到了女孩的身影。 江忆安如那天在她家门前看到的一样,把头埋进膝盖,双手抱紧自己,瘦弱的身体微微发着颤,像是受伤的小猫。 许一第一次看到江忆安哭,声音是刻意压着的,但还是止不住断断续续往外传。 江忆安空手去小卖部,又空手从里面出来,去的时候高高兴兴,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 她只来得及看到女孩放下听筒的场景。 仿佛用尽所有力气。 许一上高中的时候学校会发电话卡,每个宿舍一楼入口处会有一排打电话的地方,只要把电话卡插进去,就能给家里打电话。 而初中的时候学校的基础设施还没有那么完善,每次想给家里打电话了,她就会拿着现金去小卖部打,小卖部老板的手机是一部老年机,那时五毛钱能打一分钟,如果有什么急事,一分钟也够了。 “还好吗?” 许一看着女孩瘦弱的脊背,再宽大的衣服也挡不住她此刻内心的脆弱。 她走上前,拿出手机,递到江忆安面前:“如果想打电话可以用我的手机再打一遍。” “不要钱。” 下一刻,江忆安把头从□□抬起,仰头看向许一,又看了看她手里递过来的手机,一滴泪无声从脸颊滑落。 最终,她接过手机,站起来,低声道:“谢谢老师。” 有些事或许早已注定,即使换了一部手机,事情的最终结果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或许因为她迫切的心态,反而会变得更加糟糕。 江忆安用许一的手机拨过去后,那边响了几声便挂断了,而当她再次拨过去时,手机号已经被小孩拉黑。 也就意味着,她再也打不过去。 小孩太小,联想不到手机号归属地的问题,只知道这人是刚刚那个给她打电话问自己妈妈情况的人。 她讨厌她,完事。 “或许真的打错了……”江忆安喃喃道。 她把手机还给许一,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谢谢老师。” 许一看着江忆安,刚刚她的情绪还有些难以控制,现在打了这通电话以后,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候被再次拒绝,也算一个结果,只是这个结果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第19章 …… 江忆安回去之后,并没有多沉浸在这悲伤之中,毕竟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将近7年,7年间她或多或少知道关于母亲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她都为此付出过巨大的代价,甚至曾经危及生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消息让她情绪波动如此之大,而回到家以后,却又如此轻飘飘地让她释怀。 第13章 种花(5) 回家之后,江忆安和往常一样查看四株月季的情况。 枯萎的叶子已经被清理干净,换过土之后,月季也不再恹恹的没有精神,就好像水土不服的人突然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环境里,卯足了劲开始张牙舞爪地往外生长。 仿佛要昭告天下:我没死,我还活着! 这是一个好兆头。 她站在柜子前仔细观察着这几株月季,突然发现它们的叶子并不像自己之前在村里见过的那些野生月季,应该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 …… 月季在江忆安的照料下一点点好起来,这或许本就应该称之为一个奇迹,一个本该枯萎但却延长了它们继续存在于世间的奇迹。 一周后的某一天,江忆安终于发现藏在枝叶下面的花苞,十月还能开出新花,她第一次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花苞,粉嫩粉嫩的,果然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某一刻,她竟然开始期待月季开花之后的样子。 一天天过去,月季长势越来越好,她不再给月季施肥,只是偶尔浇点水,每天回来后会盯着看一会,观察它们的生长情况。 渐渐的,这种生活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而月季每天从阳光中醒来,又在太阳下山后收敛,日复一日,日转星移,柜子前那一块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印记,江忆安曾经多少次站在那里,习惯性地望着它们出神。 直到秋天头顶的太阳逐渐变低,马路上的叶子纷纷掉落,一片金黄笼罩着大地,瓦罐村遭冷空气侵袭……月季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它们的叶子说明它们在努力地活着。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温度的支持,没有自然土壤的滋养,没有足够的空间伸展,它们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汲取更多的养分与水分。 “你们什么时候开花?” “如果再不开就到十一月了,会冷,”江忆安盯着那几个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小花苞喃喃道,“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品种,不过,应该会很漂亮吧。” …… 那是久违的艳阳天,天气回暖,温度升高,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连风都格外温柔,轻轻吹着江忆安的发梢。 她从地里收完玉米,中午准备回去吃饭。 一上午的活干下来非常累,全身都黏满了玉米须,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清理,和往常一样撑着最后的力气回自己房间。 而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中午的阳光倾洒在柜子上,如往常般蔓延至她的脚下,整个房间都被照亮,目光缓缓上移,下一刻,她缓缓瞪大了眼睛…… “依依,依依,”杨梦回指着路的尽头,激动道,“快看,快看啊!” 许一转过头,顺着杨梦回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目光在碰到什么时,心猛地跳快了一下,紧接着,扑通、扑通却再也停不下来…… 贫瘠的黄土地上,一簇粉色的月季在土崖上迎风而立,娇嫩的花瓣沐浴在晨起的阳光里,花枝随风飘扬,带着枝头的花朵一颤一颤,似乎在跟她们打招呼。 杨梦回激动地叫起来,拉着许一的手腕就朝前跑去。 许一被拉得猝不及防,但也没有挣脱开,视线有意无意被那淡粉色的月季吸引着。 “慢点跑,刚刚还说累。” 但是杨梦回不听,虽然嘴上答应着,但脚下步伐是一点没慢下来。 平时十分钟的慢跑路程,这次她们五分钟就到了,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土崖下面,抬头望着那簇淡粉色的月季。 杨梦回连忙拿出手机拍了照片,在一旁忙活起来,许一则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幕场景。 十一月将近,周围的棉树已经被拔掉,光秃秃的土地上,几株粉色的月季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好漂亮啊,是谁种在这里的啊,没想到快十一月了还能看到这么娇嫩的花。” 杨梦回在一边感慨着,但是许久都没有得到身旁人的回应,她转头好奇看过去:“依依?” 许一望着那些月季有些失神,听到她叫自己才将目光收回来:“怎么了?” 杨梦回:“没事,只是觉得你看到这些月季反应过于平静了。” 她自我反省道:“难道是我太过激动了吗,我室友好像之前也说过,我总是爱大惊小怪的……” 许一摇摇头:“不算,那不叫大惊小怪,只是在对别人表达你的分享欲。” 被肯定之后,杨梦回更来劲了,问道:“那依依你喜欢吗,喜欢我这么咋咋呼呼?” 许一淡淡地对她笑着,答案不言而喻。 随后,她看向那簇月季,问她:“梦回,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杨梦回也跟着看过去,挠了挠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许一挑了一下眉,示意她拿出手机:“你看一下当时商家给你发的图。” 杨梦回不解,但照做。 她买月季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将图片调了出来。 看了一会,她似乎明白什么,将手机对着土崖上的月季,不禁兴奋道:“一模一样,这是一样的品种诶。” 她转头看向许一,但见那人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愣了几秒,她一拍脑袋突然明白过来:“这人也是从这家买的!” 许一:“……” 她没有再做文字游戏,而是直接解释道:“我们那天丢掉的月季有人捡回去,而且还把它们救活了。” 杨梦回沉默半晌,这回终于聪明了一次:“既然是偷偷捡回去,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种在这里,不怕被我们发现吗?” “这是谁家的地啊?”她问。 许一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江忆安。” 听到这个名字,杨梦回猛然瞪大眼睛,先前脑海中萦绕的不解刹那间消散,她高兴道:“原来是忆安啊,难怪,也就她能救活了,我就说,她是一个天才!” 许一无奈地看着她,两人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看来你很喜欢她。” 杨梦回说:“是啊,学习这么好还刻苦的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 许一并没有反驳她。 之后,杨梦回把自己拍的照片给许一看:“我拍得好不好看?” 在早上雾蒙蒙的阳光下,她侧头对着她笑:“依依,我们的花开了。” 许一看着她,也不禁勾起唇角:“是,我们的花开了。” 有人替她们实现了。 …… 因为跑步被月季中断,杨梦回就没有再跑回去,而是蹲在地上等许一跑完,两人一起回去。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路灯早就关了。 杨梦回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已经练了无数遍的说辞,她咬着唇看向许一,眼神中略有愧疚,话到嘴边,却犹犹豫豫不敢说出来,当时答应得有多信誓旦旦,现在就有多小心翼翼。 许一唇角微微翘起,知道她要说什么,看着远处的路道:“欲言又止不像梦回的风格。” 杨梦回被许一的话一激,立刻反驳道:“才不是!” 接着话头切断,她又小声解释:“依依,那个……就是……天冷以后我起不来了,还是觉得被窝更适合我,以后可能……不能陪你跑了……” 本来昨天想好的说辞现在全忘了,一不小心就把真话给说了出来,结结巴巴说完后,她偷偷看了许一一眼,没想到那人正好看过来,被抓了一个正着。 杨梦回干脆破罐子破摔,瞪着眼睛看着许一。 许一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在眼中融化:“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啊?” “没事,”她说,“我自己一个人习惯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息,不必强求。” 杨梦回借势靠近许一,开始撒娇:“依依最好了,以后有月季陪着你我就放心啦。”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忆安为什么要把月季种在那里,种在家里多好,可以自己看到。” 许一看着她:“你刚刚不是说了吗。” 杨梦回一脸问号,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许一已经走远了,她连忙跟上去:“依依,等等我,我刚刚说什么了,我记忆不好,忘了,你给我提示一下呗……” 她追上许一:“告诉我嘛,依依,告诉我好不好……” 许一被摇晃着胳膊,无奈道:“自己想。” …… 临近十一月,秋天已经过去大半,许一身体开始出现水土不服的反应。 第20章 以前在梅江的时候,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温度常年在零度以上,加上她经常锻炼身体,几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 这次算是她从小到大第一回在北方过冬,当然,冬天还没有来临她就感觉降温以后,自己的状态一直不佳,每天提不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做,像是一只临近冬眠的乌龟。 自从察觉到自己的状况以后,许一临时在网上买了一件黑色的长款毛呢大衣,秋风萧瑟,虽然没有梅江的海风具有穿透力,却冷得她除了上课之外,连门都不想出。 甚至连杨梦回来找她出去玩都省了,毕竟杨梦回身为北方人,不太懂她身体的这种物理反应,每次来她手里都暖烘烘的,像是一个裹着棉垫的小手炉。 …… 那天下课后,许一没有在教室多待,收拾东西回宿舍。 回去后,一个人裹着毯子窝在椅子上无聊地刷朋友圈。 一点点往下翻,她看到了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又是大学同学的朋友发的附近公园的照片。 此时的梅江还是一片生机盎然,繁花似锦,溪水淙淙,长椅上依旧是熟悉的小猫,年轻人挎着包脚步匆匆,广场空地上大爷大妈在打太极,练剑,跳舞…… 很平常的一个早晨,很普通的一张照片,却已将她带回了家,以前偶尔没课的早上,她也会在这里跑步。 她继续往下翻,下一秒,手指僵住。 她看到许久不见的某人发了一条朋友圈。 只是停顿一秒,便要顺势滑过,偏偏一张照片吸引了她。 许一无奈摇摇头,自嘲道:“恐怕又是仅我可见……” 照片是一张教堂的内部场景,巨大的三角形落地窗将背后的通天红衫完全框出来,柔和的自然光透过玻璃照在婚礼台一对新人身上,整幅场景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森林,梦幻又唯美。 而她停下的原因却是那对新人是两个穿着婚纱的女生。 配文是:朋友今天结婚了,婚礼现场太感人,我也想结,哭哭。 定位是一个国外的城市。 这条朋友圈是昨天晚上发的,至今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评论,按照某人的人缘来说,现在下面早就有一堆人追着给她出主意了。 然而,她刚看完,再刷回来的时候那条朋友圈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动态,只是这次,不过几分钟,下面就有了一堆评论与点赞。 “想结就结啊,你这ip地址,看来已经在准备了吧,就知道你背着我们偷偷结婚了。” “不要英年早婚哇。” “新娘子是谁?” “苏大小姐这财力,这样貌,不是想结就结吗,跟谁结不都是分分钟的事。” “那谁你别挑事啊,人家有女朋友的。” “她女朋友是谁啊?” …… 看到后面许一不想再看,然后她熟练地点进这人的详情页,把她屏蔽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刚把人屏蔽,那人就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只是,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她屏蔽的后一秒,消息准时送达。 第14章 种花(6) 许一没有看到苏大小姐发来的消息,而是看到了杨梦回给她发的月季照片。 不过,杨梦回拍照技术一般,月季方方正正处在照片中间,虽然呈现出来的效果没有什么新意,但她知道杨梦回已经在尽力给花凹造型了。 一张张照片快速浏览完,直到看到最后一张,她突然愣住。 杨梦回不知什么时候给她和月季拍了一张合影。 照片中,她有些出神地盯着月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微风荡起发丝,粉嫩的月季与她皎白的侧颜交相呼应,形成一幅和谐而又有生命力的画作,最后,照片左侧还调皮地露出“罪魁祸首”的剪刀手。 杨梦回给这张艺术照取了名字:《沉思》。 下面甚至还有她对这副画的解读:所以,到底是花衬了人,还是人比花更娇嫩? 许一无奈笑了笑。 那边所有照片传完后,就发来消息问她:怎么样怎么样,我拍得是不是特别好看,尤其是最后一张,快夸我!快夸我! 许一默默保存了那张留有剪刀手的照片,顺便发过去两个字:好看。 …… 时间过得很快,十一月到来,温度骤降,只用了不到24小时的时间,仿佛就从秋天直接过渡到了冬天,即使真正的冬天还没有来临。 许一不再出去跑步,但每天依旧早起,而是在房间里换了一种锻炼方式。 来瓦罐村之前,她从来没有来过北方,这是第一次对以前在网上刷过的“北方冬天”有了实感。 虽说梅江的天说变就变,但那并不是温度骤降,而是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倾盆大雨,唯一相似的是,同样没有给人准备的时间。 来的时候行李箱空间有限,所以她并没有带冬天的衣服,现在夏天的衣服往身上套了三件,外面加一件前段时间在网上买的毛呢外套依然觉得冷。 感觉冷风透过衣料飕飕往身体里钻。 某天下课后,她和杨梦回一起去吃饭,平时大大咧咧的人此刻却“细腻”地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 因为她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 “依依,你看上去好没有精神,不仅吃得少,也不爱说话了。” 许一裹了裹毛呢外套,看了眼只穿着一件加绒卫衣且活蹦乱跳的杨梦回,面色红润,声音坚实有力:“没事,可能是天冷了,不想动。” 她现在确实连饭也不想吃了,只希望回去躺着,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但……现在房间里貌似也很冷。 杨梦回似乎明白了什么:“依依,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帮你把饭带回去。” “没事,”许一摇摇头,“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杨梦回不懂许一莫名的坚持,已经这么冷了还要跟她去,于是她也没有再劝,只能说:“好吧。” 几天之后,温度一天比一天低,已经接近零下,许一实在是受不住这寒冷的天气,思索再三,还是请来了安装空调的师傅。 其实,一开始这个房间里是有已经安装好的炉子和烟囱,不过冬天第一次取暖,需要将烟囱拆下来清理里面沉积的灰,之后需要自己花钱买碳,每天早上还要先将炉子里的灰清出来,才能生火。 杨梦回是北方人,小时候家里穷,经常用炉子取暖,所以她对这个很熟悉,而许一就犯难了,杨梦回给她讲过注意事项,只是讲得越细她就越头疼。 生火需要用易燃的树枝或者废弃的布料,碳不能立刻放进去,得等火稳定了才能放,如果炉火较旺,不一会就要去添一次碳,如果不去添,火就会熄灭,不仅要时刻注意着炉火的情况,晚上睡着后炉子熄灭,只能靠棉被取暖。 最终,许一咬咬牙,买了一个空调,电费自己出,也算用得心安理得。 于是,现在她每天的轨迹不是学校——宿舍,就是宿舍——学校,只要回到房间,除了上厕所,基本上不会再出来。 当然,这同时也把杨梦回吸引来了。 于是,每次两人买饭回来之后,杨梦回去自己房间搬一个小马扎,和许一排排坐,一起吃饭。 吃完饭后,杨梦回不肯回去,经常对许撒娇:“依依,要不我晚上搬来你房间吧,我就在你旁边打个地铺,果然还是空调舒服啊~” 得益于许一平时对她的“纵容”,杨梦回以为这次她也会笑着答应自己,但是却看到那人稍显严肃地对她说:“梦回,白天你可以待在我这,多久都可以,但是,晚上不行。” 拒绝的语气既坚决又直接,没有给她留任何余地。 杨梦回先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她看着许一,过了一会,似懂非懂地问道:“为啥啊,我们都是女生,是好姐妹,我可不在乎别人说闲话,就算说我也问心无愧,在意他们的目光做什么。” 许一眼神黯下去,垂眸道:“先回去吧。” 杨梦回听她说这话,就是在赶人,她不懂许一为什么所有事都答应她,唯独这件事不行。 或许这段时间被宠得太过了,杨梦回话里话外都在跟许一怄气,她拿起自己的小马扎说:“我走了。” 许一如往常般跟她告别:“嗯,回去吧。” * 自那晚之后,两人算是闹了一点小别扭,甚至两人早上虽然一起去学校,但彼此不再说话。 杨梦回之前以为自己和许一永远不会闹别扭,毕竟像许一这样包容又温柔的人怎么会跟她一般见识,但是,没想到两人如今竟然以这样的理由冷战了。 不过,杨梦回不是爱跟人冷处理的性子,这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后,她发现来瓦罐村也就许一这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更何况是她仗着别人的宠爱使小性子,但是又不想主动道歉,毕竟,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第21章 所以,第二天下课的时候,她故意走快几步跑到许一前面,然后也不等人家,脚下步伐加快,一个人就闷着头走。 过了好一会都没有见许一叫住自己,只是听到有人跟上来。 她知道是许一,于是没有和往常一样回宿舍,而是拐弯往学校后面的小树林走去。 她要给许一台阶下,学校前面人多,会拂了许老师的面子。 看她想得多周到。 果然,她往小树林走后不久,就听到有人快步跟上来,但她也不想主动示弱,于是脚下越跑越快。 后面的人只能加速追上来。 跑着跑着,觉得差不多了,杨梦回想吓后面的人一跳。 因此,她脚下突然刹车,当即停下来,然后转过身—— 只是,许一没想到杨梦会突然停下来,而且会猝不及防转身,刚刚她怕杨梦回进树林会出意外,才着急追上来,没想到—— 她来不及躲开,下一秒,两人撞在一起,她怕杨梦回摔倒,伸手把人拉到怀里护住。 杨梦回猝不及防跌进一个带着满身清香的怀里,淡淡的花香充斥着鼻腔,让人感觉这个怀抱贪恋而克制,幽香且柔软,感受着身前人的心跳声,她身体僵住,动也不敢动。 不知该如何面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一动不动。 而抱着她的人同样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许一怀里抬起头,脸红地望着她。 许一淡定地放开她,语气中带着些许温柔与无奈:“还在生气吗?” 不知怎的,杨梦回因为刚刚的事情不敢看许一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还不争气地脸红了…… “依依,我……”杨梦回双手绞着,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许一靠近她,把她脸颊旁的碎发别到耳后:“梦回,你真的想来我房间吗?” 面对这样直白的问题与毫不掩饰的目光,杨梦回有些脸红地点点头,注意力都被眼前的人吸引了,看到许一听到她的回答后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立刻又摇了摇头。 现在她真的有些解释不清了。 “所以梦回到底要不要过来?”许一笑了笑,“我同意了,你晚上可以过来,我随时欢迎。” 这下杨梦回倒是急了,其实她当时只是口嗨,以往自己口嗨许一都会答应,虽然答应之后并没有后续,但是昨晚不知怎的,许一第一次拒绝了她,才导致她生气。 可是她嘴笨,一时间哪里说得清。 “不不不,”她知道玩笑开大了,赶忙解释,“依依,是我提的要求太过分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在意。” 许一又问了她一遍:“真的不过来?” 杨梦回红着脸摇头:“不去,我错了嘛……” 见许一还在盯着自己看,她小声求饶道:“依依,你就别再为难我了。” 看着杨梦回已经害羞地道歉,许一决定不为难她:“那叫声‘姐姐’来听。” 下一刻,杨梦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许一一脸平淡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出这句话是她说的。 她是不是幻听了? “你、你……”她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许一第一次和自己开玩笑。 不过,杨梦回倒是不在意,而且人家本就比自己大,她并不觉得吃亏,并且,既然这件事如此好解决,她自然上赶着达成许一的要求。 下一秒,她黏上去抱着许一的胳膊:“姐姐,依依姐,好姐姐,对不起嘛,是我太任性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最后杨梦回抬起头用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许一:“姐姐~” 许一似乎对这声“姐姐”很受用,唇角不自觉勾起,淡淡道:“走吧。” 故此,两人从出现矛盾到冰释前嫌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只是杨梦回这次长教训了,不敢再轻易和许一开玩笑。 与此同时,她也无意窥探到了许一内心一角,瞬间老实不少。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并没有变。 不久之后,杨梦回又恢复了咋咋呼呼的性子。 …… “依依,依依……” 傍晚时分,天边乌云聚散,空气有些闷,仿佛所有事物都停下来一般,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杨梦回敲响了许一的房门:“依依,我听说今晚要下暴雨,这种情况可能要持续几天,如果你有需要的生活用品,提前去小卖部吧,或者用我的也行。” 房间里传来脚步声,随着开门的声音响起,许一对着她“嗯”了一声,杨梦回立刻说:“依依,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许一没有多说什么:“回去吧。” 等人回去之后,她才点开天气预报看了一眼,其实不看也知道,头顶天空乌云滚滚,如此阴沉,很明显是要下大雨的节奏。 本来她不想去买,但是经过杨梦回的提醒,最终还是决定去买点储备粮。 以前梅江发生台风的时候,也会有通知提醒市民提前准备应急方案,她们家也会去超市准备几天的食物。 时间还早,许一对今天的教学工作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十分钟后,天色已经暗下来,她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说实话,一个小山村里小卖部卖的东西无法与大城市的便利店相比,而且村里就一个小卖部,营业面积很小,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超市。 她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因为今天要下雨的缘故,所以天阴得比较快,这才刚过五点半,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 学校这边靠山,一到晚上四处静悄悄的,宿舍旁边的瓦罐小学漆黑一团,一个人也没有,与白天的热闹氛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临走时,她顺手拿了一把伞。 外面风声呜咽,已经有下雨的征兆。 路过江忆安家时,她下意识往门口看去,以往这个时候她都会坐在这里,只是这次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什么原因,门口没有人。 很快,许一穿过村路来到小卖部,只是,在里面转了几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她只买了几包泡面和甜得发腻的面包。 从小卖部结完账出来后,天上开始飘起小雨,她撑开伞,快步往回走。 一路顺利,雨还没有变大。 只是,在即将走到宿舍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无比熟悉的摩托声,由远及近,不到几秒间,随着一道清晰的口哨声响起,两辆摩托就已经停在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第15章 种花(7) 许一抬起伞,一双清冷的双眸从雨帘中露出来。 细密急促的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不过一会形成一股水流,顺着边缘哗哗落下。 许一心想,庆阳的雨倒和梅江的雨不相上下。 今天,那个戴眼镜的人没来,只有两个人,但按照上次交锋的经验,这两人似乎更加难缠,至少那个人还讲一些道理。 今天他们没有喝酒,但行为却是颠三倒四。 两人在雨中没有打伞,穿着一身黑色皮质夹克,染着一头烟熏黄发,嚣张地将摩托横在马路中间,下车便笑嘻嘻朝她走来。 许一攥紧伞柄,警惕地看着他们,那两道目光就像下水道的黑色油污,黏稠地挂在自己身上,让她多少有些不适。 她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大胆,四处是一户户人家,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把她拦在这里。 “美女,”陈强泰见许一如此警惕,并不着急走过来,而是吹了一道长长的口哨,“加个联系方式呗。” 旁边贾游峰一起附和:“对啊,许老师,我们关注你好久了。” 和上次一样的话术。 许一并没有立刻回复他们,而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两人见她没有拒绝,突然笑起来,调侃道:“你看,美女的联系方式也没有那么难加么,上次科哥怎么说的来着,下次见到他让他看看……” 说完,两人一边得意地往这边走,一边拿出手机。 许一强忍着恶心没有后退,她看着两人,淡淡道:“我只加你们其中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说着,她把二维码调出来朝两人展示了一番,随后熄灭屏幕。 许一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倒是把两人给整懵了,贾游峰似乎还真听了许一的话,停下脚步,状似思考,而陈强泰却没有那么多耐心,自尊心莫名强得很:“你这娘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想加就加,废什么话。” 知道其中一个不好惹,许一这才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看着眼前的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陈强泰本来已经急红的脸突然一愣,随即转过头,与贾游峰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问我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哈哈哈哈……” 第22章 笑完后还不忘讽刺一番,拖着长长的调子回答她:“许老师,我们可不是你的学生哦,你凭什么知道我们叫什么。” 大雨越下越大,两人已经有些不耐烦,头发被淋湿,做好的发型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像两只表情嚣张的落汤鸡。 而一转头,他们似乎也在察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许一已经挪出好几米,回头一看,发现摩托已经离自己很远。 “别废话,拿她手机,我今天还就非加上不可了,”陈强泰不爽地看着许一,目光肆无忌惮地从上到下把她扫了一遍,满口烟渍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就、爱、霸、王、硬、上、弓。” 话音刚落,这男的动作太快,许一还没来得及跑,下一秒就感觉手腕一疼,手机就被夺走了。 男人拿着她的手机,暴露在大雨中,笑着向她展示“战果”。 许一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机,冷声道:“给我。” 她有条不紊地说:“我的手机一万以上,你们公然抢夺私人财物属于违法行为,可以立案。” 两个男的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去过派出所,嚣张至极,从没有在哪里碰过壁,这点嘴皮子上的功夫怎么能威胁到他们:“笑死我了,许老师,你有证据吗?你去告啊,我们等着。” 那表情仿佛就在说你就是拿我们没办法。 许一攥紧拳头,眸子一冷再冷,他们人高马大,男人和女人力量悬殊,硬拼肯定打不过。 就怕这种什么都不懂还不讲道理的人。 纯纯莽夫一个。 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已经在思考损失一部手机的代价,大不了不要了,但是加上那两个人的联系方式能让她恶心一辈子。 然而,下一秒,正当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准备跑的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她身边经过,大雨连带衣角被纷纷吹起,那两个男的也没注意到黑暗中突然窜出个人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机已经被抢走了。 陈强泰感觉手腕一疼,无奈张开手,过了几秒才明白过来,恼羞成怒地看向站在许一身边的江忆安。 江忆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是怎么夺得许一的手机,她就是怎么夺回去的。 但是看着以前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人,此刻更让陈强泰破防的是这玩意儿有什么资格英雄救美。 “又是你!”他恶狠狠地盯着江忆安,以前的帐还没有跟她算,这玩意又来找他麻烦,“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抢大爷的东西,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把你一起办了。” 江忆安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让陈强泰感受到了极尽的侮辱。 江忆安用自己的衣角将手机擦了擦,随后递给许一:“老师,擦干净了。” 陈强泰再次遭受到了侮辱:“江忆安,你——” 现在轮到他半天憋不出个屁,愤怒之下,他只想动手打人。 许一收下手机:“谢谢。” 贾游峰见陈强泰已经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腕,也赶忙跟上去。 江忆安拿着一根木棍指着他们,语气极其大声且凶狠,冲破大雨阻碍贯穿他们的耳膜:“这是城里来的老师,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而陈强泰和贾游峰在看到江忆安夺下手机的那一刻,早就已经失去理智:“老早就想修理你了,最烦你这装样。” 江忆安贴着许一往后退去,手里的棍子却始终不曾放下,她攥着拳头继续说:“校长家就在附近,我大喊一声她一定会出来。” 陈强泰愣了一下,随即嗤笑道:“那个老太婆?” 眼看两人将要过来,她一侧的手已经在隐隐发颤,但是声音一点没有露怯,冷静地对身边的人说:“老师,帮我打一个电话。” 说完,她快速念了一个号码,见陈强泰似乎一脸不解。 “什么时候了还打什么破电话,即使打电话也没有人来,今晚谁都救不了你!” 可江忆安却“好心”提醒他:“这是你妈的手机号。” 陈强泰以为江忆安在骂她,表情狠戾道:“你找死,你妈的说什么呢!” 作势他就要冲过来,可是下一秒,手机里果真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喂?” 陈强泰陡然愣住,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江忆安一脸欠揍地看着他。 陈强泰的拳头攥得咔咔作响,便听到许一对着手机说:“您好,我是新来的许老师。” 陈强泰怕妈妈是出了名的,他一脸警告地看着两个人,眼里都快喷出火了,愣是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一旁贾游峰不懂,骂了一声,作势要上来,被陈强泰硬生生拉住,咬牙切齿道:“你们等着。” 或许是咽不下这口气,陈强泰拉住贾游峰,自己却在走出几步之后,突然回头,以最快的速度走过来,一把夺下江忆安的棍子,在她正毫无防备之时,用尽全力将她往旁边踹去。 江忆安没想到陈强泰会杀个回马枪,她来不及反应,就被猝不及防踹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许一见状,扔掉手中的雨伞,要去拉她。 可是两人的指尖紧贴着滑过,她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向后倒去。 “呃——” 江忆安的后背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大雨裹挟着一声闷哼,仿佛血肉被徒手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鲜红的血哗哗往外流,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 “江忆安!”许一连忙跑过去扶她。 贾游峰见状,站在远处得意地骂道:“活该,你给我等着。” 两人见江忆安痛苦的表情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笑着扬长而去。 江忆安五指陷入泥水里,后背传来钻心的疼痛,好像沙石沿着伤口混进去,一点点将她完好的血肉碾碎重整。 许一皱眉扶着她站起来,急忙问:“伤到背了吗,需不需要去医院?” 江忆安脸色惨白,已经说不出话,干裂的双唇被雨水打湿,身体因为疼痛微微打着颤,她摇摇头,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老师,我没事。” 许一看着陈强泰和贾游峰的背影,解锁手机,微弱的光线把两人相依的面容照亮,她小声问江忆安:“他们叫什么名字?” 江忆安的视线从手机上停留一秒,随即明白什么,她从地上站起来,拉着许一的手腕往前走了几步,对着那两人的背影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喊:“陈强泰,贾游峰,我等着!” 两人看她站在雨中摇摇欲坠的样子,嗤笑着骂了一句,随后转动钥匙,走了。 江忆安见两人消失,紧绷着的后背突然放松,往外长舒一口气,深色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仍然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伤口在腰后侧,是一个很深的凹陷,细嫩的肌肤混着沙石钻进伤口,已经流不出多少血,而是被雨水打得发白。 雨水中有很多细菌,如果不及时处理会腐烂发炎。 “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拿着录音去警局,”许一去搀扶江忆安,“先去我房间,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江忆安双唇发白地摇摇头,脚步蹒跚地躲开她的手:“不用了老师,我自己回去处理一下就行。” 许一的手停在半空中,看向江忆安,视线却无意瞥见她腰侧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想要说的话顿时噎住,猛地愣了一下。 随后,她捡起伞,将两人笼罩在伞下:“你自己回去怎么处理?” “如果会处理,还会留下这么多伤痕吗?” 江忆安心中一惊,连忙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检查一番才发现,刚刚倒下去的时候,腰侧的衣服被推了上去。 而她没发现的原因是,大雨中那里好像已经疼得失去知觉,感受不到外界的状况。 “走吧,”许一的语气温和了一些,另一只手帮她把露在外面的皮肤遮好,“你是因为我受伤的,按理说,我应该给你处理。” …… 这是江忆安第一次来许一的房间,和她一开始来的时候相差不大,但现在,这里处处透露着生活气息。 距离上次来这里似乎已经过去很久,看到摆在床边的行李箱,有那么一刻,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曾经满是碎玻璃的门口现在已经焕然一新,透明的玻璃门后有一块干净的碎花窗帘,窗台被擦得干干净净,摆放着几盆多肉。 地板还是水泥地面,墙面没有刷漆,灰蒙蒙一片,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两个凳子,简简单单的几件物品就组成了这个房间的一切。 “先坐下吧。”许一顺手给她拿了一个凳子。 江忆安感受着身上的凉意,她全身都已经湿透,看着被放在自己面前干干净净的木凳,实在有些坐不下去。 许一的衣服也湿了,但她没有立刻换下来,而是洗手之后从衣柜里先给江忆安找了一套衣服,一件藏蓝色的长袖衬衫和一条灰色裤子。 第23章 只是,等她回来之后,看着江忆安还傻站在原地没有坐下,出神地望着放在自己面前的凳子。 许一见状,温和道:“坐下吧,或者你先用毛巾擦一下身体,换上干衣服,不然容易感冒。” 江忆安下意识攥紧袖子,抿着唇往后退了一步。 第16章 种花(8) 许一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躲开。 只是,淋了这么大的雨,如果不换衣服,肯定会感冒,而且十一月的雨水冰冷刺骨,加上她刚刚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如果不处理也会增加感染的风险。 “我不看,”她随手将衣服和毛巾搭在椅子上,转身背过去说,“换吧。” 已经湿透的衣服粘腻地贴在江忆安的皮肤上,阴冷的雨水逐渐驱散自身体温,进入房间后,伤口处再次往外渗血,腰侧传来一阵阵疼痛。 她看着椅子的衣服,那应该是许一的,简简单单的纯色衬衫,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图案。 门外大雨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犹豫良久,她最终抬起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人。 许一正在低头看手机,微弱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后背纤细而挺直,像一株水中青莲,随风摇曳,无依漂浮,但看上去很有力量,细白的天鹅颈隐没在半湿半干的黑发中,将她整个人包裹着。 江忆安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河边的台阶上远远望着她,始终带着浓浓的距离感。 只是看了一眼,她立刻收回目光,随即再次将视线转移到那件衣服上。 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此时再看那件衣服,她似乎能闻到上面被阳光暴晒后留下的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是之前从许一身上闻过的味道。 只是想要仔细辨别时,却发现那香味早已消失不见,像是手中随风溜走的朵朵花瓣,只留她一人看着天空徒增烦扰。 几分钟过去,许一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于是起声问道:“换完了吗?” 江忆安被突然的询问吓了一跳,眼前一点点恢复清明,见许一并未回身,她才动了动唇,小声道:“我没换……” 许一微微皱眉,没有再问,而是直接转身,把手机丢在床上,无声朝她走过来。 江忆安见状,猛地低下头,下意识抬起胳膊挡在自己前面。 没有了大雨的压制,浓重的血腥味再也挡不住,充斥在两人逐渐缩小的距离之间。 “为什么这么不爱护自己?”许一带着质问的语气在江忆安耳边响起。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立刻将手放下来,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 其实她比许一高一点,但两人此刻看上去却旗鼓相当。 “别怕,”许一注意着她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换了一种语调,温声对她说,“我不打人。” 感受到来人靠近,江忆安身体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移不动,也躲不开。 腰侧的衣服被缓缓掀起,她哑着嗓子似是在抗议,但手却不争气地放在身侧一动也不动。 “老师……” 许一无视她的抗议,视线聚精会神地全部集中在一块,下一瞬,终于看清了腰侧的情形。 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伤口无所遁形,几乎毫无遮挡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受伤的地方皮肤外翻,创口已经有她的手心大小,周边的嫩肉和中间的血像是一汪红色的泉眼,源源不断往外渗着血。 她皱着眉问道:“是不是很疼,为什么不说话?” 但是,在看到江忆安身侧其它连带的伤痕,密密麻麻往四处看不见的地方延伸时,她又缓了缓语气:“衣服不脱了,我先给你处理伤口。” 江忆安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听话地抓住衣服一角,将整个伤口展现出来。 衣服遮得恰到好处,不该露出来的伤一点也没有露。 许一翻出医药箱,里面东西不多,都是她来瓦罐村之后准备的,但好在需要的工具这里都有。 她把床头的台灯拿过来夹在椅子背上,仔细查看了伤口的情况,虽然被雨水泡的时间不长,但是四周已经发白,新旧血液交融,顺着皮肤一路浸湿了裤子。 “我先帮你止血,”许一拿出工具,语气也和往常不同,但同样透露着些许不容拒绝的强势,“可能会有点疼。” 江忆安咬着牙:“我不怕。” 许一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再次道:“坐下。” 她知道江忆安的想法,也不想再和她多废话,直接说:“两个选择,换衣服或者坐下。” 听了她的这番话,江忆安最终还是犹豫地坐下了。 许一打开医药箱,拿出镊子,为了转移江忆安的注意力,一边给她清理创口,一边跟她聊天:“你和他们认识吗?” 为什么她能准确背出陈强泰妈妈的手机号,还有他们见到江忆安的第一面说的是“又是你”。 江忆安并没有隐瞒,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伤口上缓缓移动,刚刚在外面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现在稍微暖和一点,伤口也开始感觉到疼痛。 她知道许一不是话多的人,但此刻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于是便顺着那问题说下去:“以前,我在村里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她比我小两岁,长得很漂亮,所以上学的时候经常有人跟她表白……” 被表白的次数多了,陈万怡就会找江忆安当挡箭牌,甚至让她拆开情书,站在河边吹着晚风给她读,读一封,嘲讽一下,撕一封,都是什么陈词滥调,在网上找一堆甜得发腻的情话来恶心人,字写得还丑,用当事人的话来说就是:心诚。 可被表白的人只觉得敷衍。 许一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在认真地给江忆安处理伤口,但时不时也“嗯”一声,以示自己在听。 江忆安继续说:“后来有一天,刘进科他们三个人看到她自己一个人回家,加上那天很晚了,路上没有人,于是就起了歹念……” 她话头一转:“不过,他们并没有得逞,她的嗓门很高,声音很清透,和喇叭一样,还没有等那三人碰到她,我就听到了她求救的声音。” 那时,她打不过他们,现在依旧打不过,和今天一样,她只是拿着棍子装作很镇定地挡在陈万怡前面,让她先跑,自己再追过去。 村里到处都是人,左右不过会被发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大不了看离谁家里近,跑进去就是。 只是那次,陈万怡并没有自己跑,而是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朝三人扔过去,然后,趁着他们躲开的瞬间,拉起江忆安的手就往家里跑。 江忆安顿了顿:“自那次之后,我和他们就结下梁子了。” 许一已经把沙子清出来,或许是太过认真,这次她没有回应。 江忆安微微侧头去看,许一仿佛没有注意到一般,正转头去拿生理盐水。 只是,她来不及收回视线,就与许一碰了个正着。 许一一愣,漆黑的眼珠转了转,随即不慌不忙地说:“所以,你知道陈强泰怕她妈妈,怕后面他们找你麻烦,以防万一,所以背下了那个手机号码,对吗?” 江忆安看着许一,点点头,明明没听到,但还是凭借一开始的话自己想象出来了。 她回道:“嗯,老师真聪明。” 许一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察觉,表面上风轻云淡,继续说:“你很勇敢,但是以后不要这么鲁莽,想清楚后果再做决定。” 谁知,下一秒江忆安也跟她说:“老师,那录音还不是该拿出来的时候,他们三人中刘进科报复性最强,遇到事情不和其他两个人一样冲动,最难对付,如果老师现在将录音交给警察,最多也是拘留几天,可是等他们出来,会不停地找老师麻烦。” “所以……” 许一认真地看着她:“所以什么?” 江忆安露出淡淡的笑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所以,等待时机,一击即中——” 然而下一秒,江忆安“嘶”地一声叫出来。 她低头一看,发现许一用镊子在伤口深处夹出一粒沙子。 于是,谁都没有接下后面的话,这个话题便匆匆结束了。 房间里只剩许一在一边嘱咐:“知道疼下次就不要这么掉以轻心。” 江忆安低低地“嗯”了一声。 最难的部分已经清理完成,伤口处理干净后,下面就是消毒杀菌。 “回去之后不要沾水,不要做剧烈运动拉扯到伤口,如果不注意发生感染,去医院就不止受这些罪。” 许一说的每一句话江忆安必有回应,可是这次她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她抬起头。 江忆安此时正低头看着自己腰侧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雪白的绷带与她皮肤周围已经干涸的泥水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清澈,仿佛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 “别碰。”许一的话骤然在耳边响起。 第24章 江忆安动作一僵,倏忽一下将手收回去。 之后,见人拿出三样东西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开始介绍:“这一瓶是碘伏,用于消毒,可以预防细菌感染,不过也容易在皮肤上形成色素沉淀,不要涂太多。” “这一管是莫匹罗星软膏,止血之后再用,可以促进伤口愈合。” “最后这一管是去伤疤的,在伤口结痂之后使用。” 江忆安盯着桌子上的三样事物出神,消毒、预防感染、伤口愈合、去疤…… “好好听着,”许一的话再次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先擦一擦手,把这些带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许一递过来一块干净洁白的毛巾。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毛巾,攥紧了手指。 这条毛巾好像从来没有被用过,像天山里一尘不染的飞雪,像从小卖部买来却只敢捧在手心里观察的白糖糕,像秋天里土崖上一片雪白的棉花海……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泥泞的双手,手心沙石已经干涸,微微一动,便簌簌往地上落去,见状,她赶忙蜷起手,将剩下的泥土紧紧攥在手心里。 可是目光却又忍不住移向那洁白的毛巾,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盯得久了,不知何时,她竟觉得有些刺眼。 包扎好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伤在哪里。 她的房间里有一块镜子,曾经面对镜子她脱下衣服观察过,至今都能记起哪一块伤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哪里流过血,哪里好了之后又反复淤青。 “这么多年江穆青都不回来,你觉得她还要你么,早就把你忘了,就知道做梦。” “现在服了吗?我告诉你,你永远都离不开这里。” “逃跑那么多次,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就知道跑,老子养你这么大白养啊!” 陈明的谩骂声逐渐将她的理智淹没…… 她看着那葱白的手指,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诱惑着她,驱使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着:拿着吧,你太可怜了,拿着吧,只有拿到它…… …… 最终,她看着那条白毛巾,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影,犹豫着抬起手去拿,或许是太过紧张,第一次没有碰到。 第二次想去拿的时候,许一主动把毛巾塞到了她的手里。 她第一次感受着如此柔软的布料,手心的泥土尽数被毛巾抚去,刚刚还一片洁白的表面瞬间沾满泥泞,突兀地展现在眼前,就像她一样,变得满身污浊。 …… 江忆安撑着伞在雨中奔跑,跑得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可是大雨将她不正常的心跳声以及刻意压着的笑声覆盖,她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瓶碘伏和一管莫匹罗星软膏。 漫天大雨,路上无人,满山寂静。 她一个人躲在伞下,任凭瓢泼大雨将裤脚打湿,前面的路上已经积满了水,可是脚下步伐第一次如此轻快。 从她接过毛巾的那一瞬间,心脏已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要溺死在这大雨中。 冰凉浑浊的泥水毫无阻碍地涌进她的布鞋,单薄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雨水夹杂着狂风毫不留情地向她袭来。 江忆安打着雨伞,站在马路中间,回头看着院子中第一间房子,任凭狂风暴雨,雨伞下的人岿然不动。 那天,她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许久。 第17章 浇水(1) 大雨连续下了两天,干涸的大地早已喝饱水,道路两边的排水沟里一整天都能听到“咕呱咕呱”的叫声。 第三天早上,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天空像一块没有瑕疵的蓝宝石,柔滑透亮,温和的阳光照在身上,心情异常舒畅,整个瓦罐村都因此而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十一月,草木尽散,枯叶成泥,路边的树上几只麻雀热烈地叫着,一层厚厚的羽毛裹在身上,胖嘟嘟的身体像是一个个小绒球,有秩序地排列在光秃秃的枝桠上。 不知是吵架还是打闹,叽叽喳喳,你追我赶,东躲西藏,最后兴许是玩得兴起,一只圆滚滚的麻雀不小心落在了路边一双布鞋上。 那天被雨水浸湿的鞋面已经晒干,陡然被一只麻雀拦路,便急着往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小鸟骤然反应过来,速度比人还快,不到一秒便已重新飞回树上。 片刻之后,头顶再次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 “老师,”时光轮转,那双黑色的布鞋被傍晚的夕阳照得发红,江忆安站在树下,小心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许一背着单肩包正要开门,听到声音回头去看,便见到眼前有些踌躇不定的人,又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试卷。 她的表情稍微温和了一点:“过来吧。” 许一没来得及进房间,站在门口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试卷。 这是上次杨梦回给江忆安手抄的数学试卷,如今上面已经写满了整整齐齐的答案。 不论是字迹还是排版,看上去和印刷的一样,许是答题人特意为之,因此许一检查起来也异常快。 初中的题对她这个大学生来说没有什么压力,更何况,她快速扫了一眼,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题目,卷子右上角有一行很小的标注,上面写着四个字:七年级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检查得很认真,整个过程,从她表情中看不出答案对错的情况,但是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出她眼底一开始的平淡到检查至最后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可是江忆安不知道,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抿唇盯着自己的试卷,等待最后的结果。 几分钟之后,许一突然抬起头,眼底欣喜隐去,表情一如既往:“全答对了。” 不过,那一刻,她并没有在江忆安的反应中看到高兴,反而带着一种释然,仿佛松了一口气。 接着,她指着试卷上的其中一道大题:“说一下解题思路。” 这是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 江忆安只是看了一眼便开始答题:“这是七年级上册最后一章,几何图形的题目,第一题要求直径ae,首先需要知道ab、ac的长度……” 她没有浪费时间,将解题的思路言简意赅讲完,三问用时不到三分钟。 许一点点头,之后又指了指最后一道选择题。 这次,江忆安同样思路清晰地说了出来。 试卷中最难的几道题都已经解答,许一便没有兴趣再问下去,而是看向江忆安:“你在学校的时候学到哪里了?” 江忆安想也没想回答:“七年级上册第二章。” 对于她的回答,许一有些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 她再次问:“后面是你自学的?” 江忆安点点头:“是。” 不过转念一想,江忆安今年17岁,这个年纪应该是高考的年纪,长大的过程中,增长的不止是年龄,还有随着年龄一起增长的认知与思考能力。 许一:“数学暂时没有问题,可以开始自学七年级下册的内容了。” 说完后,她准备开门回宿舍,但是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她好奇回头去看,见对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将钥匙插在锁中,没有打开,而是问:“除了数学,其它科目还有问题吗?” 江忆安收回试卷,小声说:“英语。” “……我不知道该怎么读,那天杨老师说如果学会音标就能自己读……” 许一本来想问一句:你们学校没教吗? 但是转念一想,这就是一句废话,如果教了,江忆安肯定不会这么说。 过了好一会,她无声叹了口气,听到“咔哒”一声,她道:“先进来吧,我给你找一节学音标的课。” 江忆安抬起头,眼中又惊又喜,显然没想到许一会这么说,见人已经开门走进去,她也赶忙跟上。 这是她第二次进许一房间,但和上次一样拘谨,只是乖乖地站在门口的桌子旁等许一发话。 “坐吧。”许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上次坐过的凳子。 这次江忆安没有扭捏,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格外乖顺,直接坐下来。 许一从抽屉里拿出平板,在上面翻了一会,视频挨个听了一遍,最后选出一个比较合适的。 她将平板放在桌上,开始跟江忆安介绍:“一共有48个音标,20个元音和28个辅音,具体的视频中会讲,你跟着学一遍,读一遍,学完之后可以再巩固一遍,如果有哪个音标的发音没有听清,可以双击屏幕暂停或者拉动下面的进度条重新播放……” 江忆安听得很认真,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平板,只是在微机课上碰过几次电脑,甚至手机都很少有机会用,眼前这个可以播放视频的东西像一台小电脑,实属让她好奇,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 介绍完后,许一点开视频,将时间留给她。 第25章 为了让江忆安放下心学习,大胆地开口讲英语,许一没有在房间,而是拿着手机出去等。 这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因为没有足够的条件和机会,不会读,不敢当众读,学的都是“哑巴英语”,但其实读出来的效果比默读要好。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错,这几天温度回暖,她的精神也好了很多,愿意多出去走走。 结果,刚一出门便见到杨梦回正在院子里散步。 杨梦回见她出来,隔着两三间房子的距离朝她招手:“依依!” 招完手后,开始往这边跑。 “依依,今天怎么出来了呀?” 进入11月以后,许一除了上课基本上不出门,所以杨梦回也觉得有些惊讶。 许一:“江忆安在学音标。” 听到这话,杨梦回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真的来找你了?上次我还跟她说过,如果没有老师教,可以自己学音标。” 许一低眸看着她,不置可否。 杨梦回隔着窗户往许一房间里看了一眼,这个时间,她没有拉窗帘,桌子靠窗,刚好能够看到那里坐着一个人。 江忆安正认真地看着平板,听老师讲课,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外面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抿了抿唇跟着视频中读起来。 本来杨梦回还想跟人打招呼,但是见人家学习那么认真,也不好再打扰,而是和许一在院子里聊起天。 …… 十几分钟后,江忆安从房间里出来。 杨梦回迫不及待地搜出七年级的英语单词要考她。 江忆安下意识看了许一一眼。 许一点点头。 杨梦回挑了一个比较简单的,指着说:“这个怎么读?” 江忆安看了一眼,试着读道:“afternoon,下午。” 杨梦回手指继续下移:“这个呢?” 江忆安道:“grace,格雷丝。” 第一单元实在太简单,杨梦回又翻到第二单元:“那这个呢?” 江忆安继续:“quilt,被子。” 又检查了几个,杨梦回惊叹她读得竟然这么准确:“十几分钟效果斐然呐,忆安,你简直就是天才,快告诉我,你怎么学的。” 江忆安唇角勾了勾,说了一个她没有想到的答案:“第一单元和第二单元之前老师教过。” 杨梦回还仔细思考了一下她这句话,她什么时候教过? 结果想了一会才明白:“好啊,忆安,你跟我玩文字游戏!” 当年江忆安数学学到第二章,英语学到第二单元,后面的内容还没来得及学就退学了。 杨梦回是个喜欢与人玩闹的性子,她鼓着腮帮子说:“我先考你五个单词,如果都能答上来就不怪你了,如果答不上来,我告诉你,你完了,你得,你得……” 说着说着,她开始语塞,最后憋出一句话:“你得给我做五套卷子!” 江忆安失笑,心想这哪里是惩罚啊。 杨梦回翻到后面几个单元,这次用的时间久了一点,她专门挑难的,不是黑体的,指着说:“这个。” 江忆安::“telephone,电话。” 杨梦回:“这个。” 江忆安:“dictionary,字典。” 杨梦回:“这个。” 江忆安:“autumn,秋天。” 杨梦回翻了几下,转眼间还剩两个,她嘿嘿一笑:“这个。” 江忆安看了一眼,眉头渐渐皱起来:“geography,地理。” 读得虽然准,但还是有些困难,不过,七年级上册的英语都太简单了,杨梦回难以从里面挑出几个比较难的。 此时,她已经在心里认输,垂头丧气地指着最后一个问:“这个呢?” 江忆安低头看了一眼,这次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才说:“我不会……” 杨梦回瞪大眼睛看向她,但是在看到自己指的那个单词时又恢复了原状:“你不用逗我开心,我知道你会读。” 她鼓励道:“你试试看。” 江忆安看着杨梦回问:“那老师会开心吗?” 杨梦回嘿嘿一笑,那是自然,赢了怎么会不开心。 不过,私心还是希望眼前的女孩能读对。 江忆安笑了笑,收回视线,拧眉看着那个单词。 最终,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读了出来。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周围一片寂静,她知道结果不妙,但还是犹豫地问了出来:“对吗?” 第一次听到这么撇脚的英文,杨梦回憋不住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不是,你刚刚读得还好好的呀,你这是要逗我笑吗,忆安?” 江忆安偷偷看了许一一眼,见她正看着杨梦回,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就放下心。 接下来,就是杨梦回止不住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 时间过得很快,没聊几句,太阳西沉,蓝紫色的天空下,路灯亮起,江忆安知道,应该回家了。 临走时,许一嘱咐她:“从开始学单词到读句子,最后是背诵整篇文章,这只是最基础的部分,后面还有翻译、语法、做题,最终落实在试卷上。” 江忆安一路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想起那天村头树下许一告诉她的那个单词。 即使没学音标却依然记得很清晰,她双唇一张一合,与脑海中的声音重合:“cranberry,c-r-a-n-b-e-r-r-y,蔓越莓。” 第18章 浇水(2)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但江忆安却开了一个好头。 许一和杨梦回白天要教课,所以,她基本上是每天把陈俊杰接回家后,再来请教。 第二次去的时候,两人刚好吃完晚饭回来,杨梦回率先看到她,远远地就朝这边打招呼。 那天学完音标后,这次江忆安直接当着许一和杨梦回的面把六个单元的英语单词全部读了一遍。 她抬起头看到两人的反应,心里猜测,自己应该是没有读错的。 果然,杨梦回满意地点点头,忍不住道:“忆安,你自己是不是回去偷偷练了,正确率几乎百分百。” “你怎么做到的,读准确非常简单,但是全部读对就很难……” 其实那天回去后,江忆安把音标写在了一张纸上,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复习一下,读着读着,量变引起质变,效果自然显著。 杨梦回见她学习如此努力,也没有多想,便嘱咐道:“你可以开始学语法了,每个单元后面都有题,你可以回去看看,不会的再来问我们。” 而江忆安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欲言又止,但是见杨梦回心思似乎在别的事情上,最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许一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看着江忆安纤瘦的背影,她收回视线,跟杨梦回说:“回去吧。” 杨梦回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不嘛,现在太早了,我还想要和你聊会天呢。” “依依,这里好无聊啊,我快憋死了,我想吃肯德基,麦当劳,我想喝奶茶,我想去逛街……我现在一闭上眼睛,这些东西就飘在上空,围着我转啊转,转啊转……” 许一不厌其烦地听着她一遍遍吐槽,笑着说:“好,周六陪你去。” 杨梦回听到她说这话,眼睛瞪得溜圆,一蹦三尺高:“好呀好呀,我还要去看电影!” 她没什么追求,就是偶尔过过小资生活,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生活。 唯一不算缺点的缺点就是,许一每次都是坐在一旁看着她吃,也就第一次和她出去的时候象征性地点了一杯柠檬水,甚至连第一次逛超市买的零食都还在! 当然,现在已经被她这个小馋猫给吃了。 …… 后面,江忆安又来了几次,每次来进步飞速,别人用一周学完的知识,她一天就可以学完,只是,那次之后,却始终没有带来学习语法的消息,每次都会被她转移话题。 而从那天起,学校对面的草丛里多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穿着一双布鞋,像是专门躲着人,每天只是躲在树后往学校里张望。 * 某天下午,许一讲完课从教室里出来,天气有些冷,本来坐在办公室想要坚持一下,但是身体实在受不住,还是决定回宿舍拿衣服。 只是,她刚走出学校大门,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忆安蹲在马路对面的草丛里,手里拿着一张纸,双唇一张一合,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女孩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到来。 直到余光瞥见一双熟悉的鞋子,等江忆安回过神时,那人似乎已经在她面前站了许久。 她立刻站起来,下意识将纸藏在身后。 自己比许一高一点,但所站的位置低,两人几乎面对面平视。 许一看着她眼下那团乌青,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仅仅几天而已,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过,她很快恢复正常,目光示意了一下江忆安身后:“在看什么?” 第26章 眼见被发现,江忆安没有扭捏,乖乖地把手从后面拿出来,将那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纸递过去。 许一没有接,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整齐地写着六个单元的单词和一篇英语文章。 江忆安的字非常漂亮,笔画之间没有连笔,几乎和印刷的一样,让人看上去就觉得神清气爽。 想必是自己私下练过,空白的纸上画着一道浅浅的横线,每一个单词都写得恰到好处,挑不出一点错误,甚至连位置都像是经过精心测量。 许一看着能写出这么漂亮字的那只手,苍白瘦弱,骨指分明,她问:“可以把这篇文章背下来吗?” 江忆安收回去:“可以。” 于是,她就趁着离瓦罐小学放学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快速且流畅地背完了。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许一从始至终没有看过那篇文章,只是听江忆安背了一遍,一时间也没有再说话。 江忆安只能站在原地默默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放学的铃声在身后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 急促的下课铃持续了十几秒,不一会,校园内喧闹声响起,像是和眼前的人一样,催促着许一,等待她的回答。 “来了多久了?”她问。 江忆安有些迷茫地看她,显然对这个问题有些无措。 许一看着陆续从教室里跑出来的学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说:“明天早点来。” 江忆安一下子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不过,等她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出很远。 这时,陈俊杰已经背着书包出来,看到她有些出神地盯着远处,不满道:“那是我的老师,你不许看!” 江忆安懒得和他解释,收回目光就往回走。 陈俊杰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背上的书包一癫一癫:“你慢点!” * 第二天,江忆安如约来到瓦罐小学。 她不知道许一口中的早点来是要多早,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 此时,瓦罐小学内静悄悄的,门口一个人也没有,算算时间,应该是在上最后一节课。 这次,江忆安没有和往常一样,而是找了一块比较明显的地方,靠在墙角做题。 但是,几分钟之后,她从试卷中抬起头,读了好几遍题目,发现读来读去一个字都没有吸收进去,反而导致自己完全不能集中注意力。 期间,她已经无意往门口瞥了好几眼,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她没有手表,不知道其实才过去五分钟而已。 最终,看着手中的空白试卷,上面只写了一个“解”字,后面连公式都写得潦草,江忆安无奈叹了一口气,不甘心地将卷子叠起来放进口袋中。 …… 时间又过去五分钟。 “为什么这么急躁?”她自言自语,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但也终于等不住,站起身,往学校里走去。 瓦罐小学建立于十五年前,学校规模不大,甚至可以说占地面积很小,几乎与农家院子无异。 学校门口正对着的是升旗台,今天周一,早上刚升了旗,听着耳边五星红旗在风里猎猎作响,让她想到自己曾经每周一也站在人群里,唱着国歌,敬礼,仰头望着五星红旗渐渐升上去…… 出神间,身后一道女声打断她的思绪,“同学,你知道老师办公室在哪吗?” 江忆安回过头,吸了一下鼻子,下意识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 “谢谢啊。”女人道了谢,便带着自己的孩子匆匆赶过去。 看着一大一小离开的背影,想到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反应,她一下子愣住,随即苦笑一声。 绕过旗台后,面前一间间平房便是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她没有过去打扰,而是凭借模糊的记忆走到了公示栏前。 公示栏看上去很久没用了,边框上的红漆都已经掉光,上面覆盖了一层斑驳的铁锈,玻璃看上去也有些脆弱,里面的照片已经被晒得几乎褪色。 公示栏一共有三个,现在只有一个幸存,上面贴着前几天的新通知。 她走到那个废弃的公示栏前,视线一点点在上面扫过,最终,目光锁定在了第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11岁的女孩留着长发,被母亲用各种颜色的皮筋整齐地扎在脑后,露出一张小小的瓜子脸,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手里拿着一张奖状,面对镜头的时候有些拘谨,但还是挡不住眼底的开心。 如果没有记错,照片下面应当还写着三个字:江忆安。 江忆安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淡淡地笑了笑,这张照片是她考了全年级第一名,拿到特等奖学金时拍的。 七年前,张博遥被调下来当校长,是瓦罐小学最兴盛的时候,那时,学校建成不过几年,方圆十几里地内风光无限,几乎附近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学。 江忆安第一次拿着奖状拍照,母亲在摄影师后面鼓励她:“忆安,乖女儿,笑一下,你可是全年级唯一一个得了特等奖的人,多厉害呀,难道还会害怕吗?” 于是,江忆安就被母亲鼓舞着,看向眼前黑漆漆的镜头,笑着拍下了那张照片。 当时奖金并不多,但是每个年龄段江穆青都会给她记录成长的过程,后来那本纪念册不知道去了哪里,自从江穆青走后,她再也没有见过。 “忆安?” 身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江忆安耳朵微动,连忙转头去看。 下一秒,见到眼前人,她主动打招呼:“校长好。” 张博遥手里拿着一沓试卷,不知不觉已经朝她走过来,和蔼地点点头:“好久没来了吧……” 接着,她自问自答:“大概有六七年了。” 江忆安站在一旁,见张博遥仰头望了自己一眼,随后继续说:“那时候你才到我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仿佛一眨眼,你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张博遥站在公示栏前,看着那张模糊到几乎看不出面容的照片:“那时候我们瓦罐小学多好,现在……” “唉……” 新的小学已经在建,规模很大,有正规的操场、教学楼、办公室……凡是学校有的东西,未来在新的学校都会有。 说着说着就有些伤感,时间是残酷的,有些东西迟早要更新换代,适应时代的发展。 即使不想承认,但是也不得不去了解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仿佛在瓦罐村的日子时间变得很慢,十年如一日,这里一切还留着过去的影子。 “岁月不饶人啊。” 话音刚落,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背着书包一脸兴奋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叽叽喳喳,耳边全是积极向上且富有活力的童声。 江忆安下意识搜寻许一的身影,刚想与张博遥告别,去门口等她,就听到校长说:“你是找许老师吧,等会她过来,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她吧。” 江忆安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多问,而是站在一旁默默等着。 等学生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许一从江忆安对面的教室里出来,两道视线猝不及防相触,仅仅一秒,许一便快速移开,看向张博遥。 今天她穿着一件浅色高领毛衣,外面穿着那件黑色的长款风衣,头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雪白的额头,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而高雅。 “校长。”她礼貌地与张博遥打招呼。 张博遥没有多废话,而是把手里的试卷交给她:“这是前几天你托我打印的东西,一直说给你拿过来,今天才有空。” 许一道谢后接过去,村里没有打印店,那天校长刚好去县里打印东西,问老师们有没有要打印的试卷,于是就顺便给她带了回来。 张博遥笑着看向许一,冷不丁地问:“这是给这孩子打印的吧?” 江忆安并不知道这件事,有些惊讶地看向许一。 而许一有些好奇地看了张博遥一眼,眼底同样闪过一丝讶异。 第19章 浇水(3) 周围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但是,见张博遥并没有解释,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许一也没有多问。 因此,对于张校长的猜测她没有掩饰,而是当场把试卷交给江忆安:“拿着吧,这是初一下册英语教材的部分内容。” “你可以自己回去预习一下。” 三人中,当属江忆安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显然她也没有想到这一幕,手将伸未伸,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许一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她来学校的前几天就看到了公告栏上的内容,虽然下面的名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七年的光阴仍然可以在照片中找到女孩过去的影子。 “是你自己的努力让我看到你想学习,不是我,你应该感谢你自己。” “拿着吧。” …… 最终,江忆安还是把打印的英语教材拿回了家。 第27章 回家时,为了不被发现,她把教材抚平,贴着自己的胸口而放,走一步观察一下前面的状况,直到终于跑到自己房间,“砰”地一下把门关上,她才坐在椅子上,平复心跳。 没过一会,她就迫不及待将怀里的教材掏出来,平摊在桌子上。 动作异常温柔地一页一页小心翻着,几乎听不到纸张翻动的声音。 简单浏览了一遍内容之后,如许一所说,这只是印了一半的内容,但拿在手里已经是厚厚的一沓纸张,摸着这些真实存在的事物,才让她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初一下学期的英语课还没有学,翻完之后,她开始从第一页读。 院子里静悄悄的,陈明不知道去哪了,陈俊杰出去找妈妈,大家都不在,只有麻雀在窗前的枝桠上叽叽喳喳叫着,与她的声音相衬,默契地像一首旋律优雅的圆舞曲。 即使知道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听到,但她还是小心地读着,发现自己几乎都会读之后,她心中泛起一阵欢喜,像是发现春天的旧雪之下,突然蹿出了几簇嫩芽。 有时候晚上看得入迷,看了看外面的夜空才发现,星辰不知何时隐去,晨光熹微,大地已经苏醒。 …… “你晚上不睡觉一天天的做什么?”陈明狐疑地打量着江忆安眼下浓重的黑眼圈,从前几天开始,她一直是精神不振的样子。 江忆安没有说话,低着头在掰玉米,稍长的头发不留痕迹挡住她打哈欠的动作。 陈明实属没事找事,见江忆安不理他,便也对没有多作怀疑,两人之间隔着褚贵枝,他也懒得再动手。 江忆安无声松了一口气,但是,陈明这番无心之言也让她开始有所收敛,反思自己最近经常熬夜的行为。 最近一直在忙学习的事,以至于让她忘了还有陈明这号人物。 因此,自那天开始,江忆安开始小心行事,干活的时候不走神了,速度也加快了,又变回之前的样子,甚至让陈明每次看到她时都有些恍惚,那几天仿佛只是意外,只道是睡眠不足,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 …… 叠翠流金,丰收时节,地里的玉米已经成熟,江忆安也开始忙起来。 将玉米掰下一车车拉回家后,首先要人为去皮,其次挑天气好的时候在马路上晾晒几天,晒干后用手摇玉米脱粒机脱粒,最后装袋卖给收玉米的人。 这一过程漫长而乏味,不需要动脑子只是做着最简单重复的工作,但也是江忆安最开心的一段时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她负责给玉米脱粒,看着一根完整的玉米从脱粒机里出来的时候变成了光秃秃的玉米芯,再看着脚边满地金灿灿的玉米粒,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有时候陈俊杰看着这个脱粒机实在有趣,就会在旁边捣乱,说自己也要试一下,褚贵芝就会严厉地批评他离开。 陈俊杰不乐意了,开始撒泼打滚。 这时,江忆安就会主动让出来,好整以暇地看着陈俊杰死命转也转不动手柄,最后觉得没意思,或许是觉得太丢人,于是就意兴阑珊地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瞪江忆安一眼。 一整天都坐在小板凳上,晚上起来的时候,江忆安的双腿已经发麻,两只手换着摇手柄,到后面几天已经酸痛无比,之后再由褚贵枝来做。 即使很累,但是江忆安学习的念头仍不减。 对她来说,干活就是工作,学习才是闲暇之余的放松活动。 回到房间后,她打了一盆热水,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体,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顺便把压在垫子下面的教材拿出来,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canada,france,singapore,the united states……” “加拿大,法国,新加坡,美国……” “is that your pen pal?” “那是你的笔友吗?” “yes,it is.” “是的。” “where is your pen pal from?” “你的笔友来自哪里?” “she’s from australia.” “她来自澳大利亚。” …… 这些简单的对话对江忆安来说已经没有任何难度,但是在一遍遍练习过程中她逐渐掌握了脱离中式发音的窍门,口音逐渐向美式发音靠近。 “当当当——” 正读得投入的时候,一阵剧烈而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听到熟悉的动静,她愣了一下,立刻下床将教材藏起来。 这次,江忆安连鞋都没穿,将东西藏好后,赤着脚往前走了几步,警惕地看着房门。 短短几秒间,外面的敲门声已经变成了暴躁的砸门声。 “开门,给我开门!” 每一道刺耳的声音都像是打在她的心上,每次拳头落下都能将她的心脏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 江忆安的身体不由自主一颤,走向房门的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陈明发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口齿不清地骂着人,这样的症状,这样的反应,她再清楚不过—— ——陈明喝酒了。 但凡跟陈明说过几次话的人都知道他有喝酒的习惯,喝酒不要紧,要命的是他喝完酒就会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会放过,一脚踹一个。 现在江忆安住的这间房子是以前陈明和江穆青刚结婚那几年住的房子,只不过现在放了一堆杂物,他每次喝完就会哐哐砸门,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引来左邻右舍争相观看。 她不想去,但是不得不去。 房门被陈明在外面砸得嘎吱嘎吱作响,寒风透过老旧的门缝吹在江忆安的脸上,彻底将她的思绪从书中拉回来。 她攥紧拳头,眼底闪过一丝悲伤,无声闭了闭双眼。 下一瞬,院子里突然静下来。 窗外月光将踉跄的影子打在门槛上,一直延伸至屋内。 陈明扶着门框往前跨了一步,恍惚地抬起头往里看,但是没有看到开门的人。 月光打在他的背上,一张因为喝酒而泛红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阴森。 陈明用奇怪的语气笑着,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几乎褪色的手剪“囍”字,嘴里嘟囔的话终于变得清晰,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穆青,穆青……” 可是在别人听起来却异常惊悚,感觉跟叫魂一样。 但是他叫了许久,发现没有人回答自己,陈明开始发酒疯,转身踢向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 “你在哪!” 酒精影响身体的反应速度,甚至会放大一个人的情绪,房间里面开着灯,亮堂堂的,却没有发现一个人,甚至安静的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得不到回应,陈明心中的烦躁开始被逐渐放大。 他嘴里大声嚷道:“江穆青,你给我出来!” 十几秒过去,依然没有人回应他,周边更是诡异的安静。 此时,江忆安站在门后,与陈明仅有一张窗帘之隔,如果是平时,早就被发现了,但现在陈明五感降低,走路都有些踉跄,更没有精力腾出脑子思考她人藏在哪。 她的身体微微发着颤,隔着窗帘紧盯着陈明,希望他闹完会自己回去。 但是下一秒,陈明突然抓住房门往外一拽,木门被撞在门框上,连玻璃都跟着发出颤抖之声。 “呃——” 江忆安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力道甩在地上,迫不得已跪倒在了陈明面前。 她急忙挣扎着起身。 “嘿嘿嘿……”陈明却突然俯下身,狰狞的面容陡然靠近江忆安,用力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一说话,喷出满嘴的腥臭与酒气,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人说:“穆青啊,穆青,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江忆安想要甩开陈明,但是他攥着她的手腕太紧了,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放开我!”她大声叫道,眼底满是厌恶。 下一刻,陈明抓着她的动作突然停止了,见她反应如此激烈,他擦了擦眼睛凑近一看,随即甩开她:“你不是江穆青,你是谁?为什么跟她长得这么像,你到底是谁?” 陈明看着那双和江穆青相似的眼眸发狠似地盯着自己,脸上一瞬间变得恐惧,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甚至开始后退。 江忆安不明所以,眯了眯眼,显然没想到这次竟是不同以往的反应,但她也没有再轻举妄动,只是站在原地阴沉地看着陈明。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 就在她以为陈明会就此罢休的时候,他突然疯了一般抄起床单往地上扔。 江忆安冷脸看着陈明,并不准备上前阻止,但是在看到因为被单而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时,她的心脏骤然一缩,作势要过去。 可是下一秒,却被陈明率先一步捡了起来。 他明明连走路都不稳,偏偏那东西落在了他脚边。 江忆安攥紧拳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教材,她才读了一个单元,后面还没来得及预习—— 第28章 陈明将纸张举到自己面前,浓重的酒气喷洒在纸面上,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却发现混沌的脑子里什么都看不懂,最后实在烦躁,对着眼前的事物骂了一句,觉得没意思,便准备扔掉。 江忆安屏住呼吸,就在她以为借此躲过一劫时,突然听到“哗啦”一声—— 她瞪大眼睛,来不及过去阻止,转瞬间,纸张就被撕成了两半。 她下意识叫出声:“不要!” 可是已经晚了,陈明人高马大,几下就把纸张撕成了碎片,一齐往冲过来的江忆安身上砸去。 银色月光下,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从江忆安胸口四散飞离,将她整个人包围住,眼下睫毛剧烈颤动,像一场从天而降的盛大花海,又像是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从她身前剥离,又从天上纷纷落下,落在她的头顶,压着她的肩膀,最终压垮她的身体。 一滴眼泪晕湿了水泥地面,她跪在地上去捡那些碎片,但是又被陈明一脚踢开。 身侧的手指被攥得咔咔作响,江忆安咬着牙,跌坐在地上,恨恨地看着陈明哈哈大笑。 褚贵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看着自己的丈夫和疯子一样在闹,眼底一片死水。 陈俊杰则躲在褚贵芝身后,眼角泪光滑落,身体一抽一抽,看着江忆安颓废地坐在地上。 明天醒来之后,陈明或许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是江忆安永远记得,记得陈明在闹完后,酒好像醒了一般,跟她说了一句:江穆青永远不会来接你了。 两扇房门被大敞开,冷风肆无忌惮地打在门扇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江忆安双手抱膝蜷缩在床前,月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身上,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不知坐了多久,所有人都走了,她终于从地上站起来,跪在地上,机械地将碎片一点点捡起来。 直到把房间里所有的角落都找了一遍,她才肯罢休。 这时,天空已经蒙蒙发亮,膝盖处沾了一层被压实的土,有些凉,她茫然地盯着桌子上的碎纸,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然而,下一秒眼圈突然发红,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她仰起头,把剩余的眼泪憋回去,努力吸着鼻子,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第20章 浇水(4) 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陈明回去后倒头就睡,第二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自己昨晚的行径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早上醒来后,宿醉让他开始头疼,因此陈明又赖在床上睡了一天,对江忆安来说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难得有这么好的时候。 这次陈明发完酒疯,陈俊杰也老实不少,很久没有撞见这样的场面,昨晚当场把他吓哭了。 对他来说,以前没有接触江忆安的时候对她的印象是飘忽不定的,“不是一个妈生的”已经让他讨厌这个姐姐,加之所有的刻板印象完全来源于身边的人——陈明,所以他认为江忆安就是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不然父亲也不会这么打她。 但是,这么久相处下来,他发现江忆安和他一样,会在老师送她糖的时候开心,会帮他把欺负自己的人赶走,会无缘无故冷漠地看着自己,会有自己的情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此,第二天早上,陈俊杰头一次对上学这么积极,不吵也不闹,吃完饭后听话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陈俊杰走后,江忆安和褚贵枝在家里干活,两人之间没有什么话,除了脱粒机工作的声音,院子里也难得安静下来。 没有陈明的时光如此舒适而平和,连十一月的寒风都变得格外宜人,往常他不是指指点点嫌她动作慢,就是嘟嘟囔囔怪这个怪那个,干活也不好好干,总是扰人清静。 褚贵芝几乎不会主动讲话,有时发现她做错了或者需要做其它的事情也只是简单提醒几句,江忆安很聪明,立刻领会,所以整个交流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 虽然她和褚贵芝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却能感觉出自从她每天接陈俊杰放学后,褚贵芝对自己更加包容了,甚至会主动关心她的冷暖。 本就是没有血缘搭伙过日子,她也从来没有期待什么。 …… 美好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傍晚,天边出现了罕见的火烧云,橙红的夕阳笼罩在大地上,将她单薄的身影拉长。 下午五点,江忆安提前十五分钟去接陈俊杰放学。 这次陈俊杰也格外配合,昨天陈明发疯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想起江忆安面无血色地坐在地上的场景,这次他老实地自己背着书包,一句话也不多说。 他不说,江忆安更不会主动说话,以前只有他偶尔抱怨几句,对方才会耐着性子回他。 回到家以后,陈俊杰下意识往院子里瞥,先观察一下陈明在不在,发现家里静悄悄的,他才深呼一口气,去找褚贵芝。 褚贵枝正在厨房做饭,相比于平时来说,今天她特意做了比较清淡易消化的饭食:炒黄瓜和小米粥。 江忆安洗完手之后主动帮她把饭菜端出来,本来已经调整好的心情,却在看到门口的人时,一下子变成了乌云压顶——陈明出来了。 她心头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打滑。 不过,陈明只是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似是被桌上的饭菜香吸引,也没有多看她。 即使睡了一天,陈明依旧没什么精神,头发乱糟糟的,汲着拖鞋,拖拖拉拉往椅子上一坐,不舒服地哼出声。 褚贵枝已经盛好小米粥放在他面前,又把馒头塞到他手里,陈明这才睁开眼睛,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 桌子上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吃饭,江忆安心惊胆战地塞了几口,趁着陈明没说什么,赶紧溜出去,碗回来再洗。 …… 吃过晚饭后,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变成了阴沉的蓝紫色。 许是天气变冷的缘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照例出门,坐在门口那块矮石上。 江忆安特别喜欢坐在无人的马路上看着瓦罐村后的那座山,不同于白天的云雾缭绕,青山葱翠,晚上它显得幽静而深沉,巨大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中,有种随时要压过来的感觉。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着这样的场景,有时她会想天上飞的鸟儿在叫什么,眼前的这座山里藏着什么,这里存在了多久,第一个人又是怎么把瓦罐村发展起来的…… 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有的问题太简单,几天就能自己想明白,而有的问题想了好久,仍然没有答案。 自她故意躲着许一害怕她知道教材被撕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好像突然明白,她与她之间的联系只能由她亲自来维系。 陈明酒醒之后,玉米脱粒的速度也在逐渐加快,这个活干完永远有下一个活在等着她,而瓦罐村到了冬天,田里基本上没有可生长的作物,因此进入十一月中旬,家家户户开始做手工,挣点钱,准备新年的到来。 * 那天,家里的活刚要收尾,江忆安去接陈俊杰的时间晚了一些,在学校门口刚好碰到结伴出来的许一和杨梦回。 杨梦回“咦”了一声,叫住她:“忆安,好久不见你了,最近怎么样?” “听依依说那天她给你打印了英语教材,这么久了,读完了吗,有没有不认识的单词?” 陈俊杰笔直地站在江忆安身侧,看到两个老师过来,主动打招呼。 江忆安率先看了许一一眼,许久未见,这次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唇色淡淡的,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谢谢老师给我打印的教材,已经读完了。”她说。 一旁陈俊杰听到,立刻打起二十分的精神,问:“是一本很厚的书吗?” 杨梦回笑道:“小机灵鬼你怎么知道?” 陈俊杰想起那天漫天飞舞的“蝴蝶”,猛地瞪大眼睛,幸灾乐祸地开始告状:“那本书被我爸撕了,撕碎了。” 他转头看着江忆安,在他的认知里被撕烂书是要受惩罚的,于是故意道:“你完了。” 此刻他的嘴脸完全忘记那晚自己是怎么被吓坏的,完全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时,许一才从手机中收回视线,看着陈俊杰手舞足蹈,微微蹙眉。 陈俊杰似乎察觉到,连忙解释:“老师,这次我没撕,真不是我撕的,我很听话的。” 江忆安试图辩解:“他撕的不是那一本,是其它的。” 但是她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不管撕的哪本书,陈明总归是撕了。 许一似乎不太想管这件事,但那是她给江忆安打印的,总归应该问个明白。 只是她现在身体有些不舒服,因此声音也病怏怏的,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为什么不跟我说?” 江忆安小声解释:“……我不想辜负老师的好意,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打扰老师。” 第29章 许一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学习是给你自己学的,跟我没有关系。” 明知道陈明不让她学习,为什么不把书藏好,这么多年过去,还不长记性么。 江忆安低着头不说话,没有辩解。 一旁杨梦回意识到许一的心情有些不悦,拉了拉她的衣袖:“依依,你也知道忆安家是什么环境,可能她已经藏好了,但还是被翻出来了……” 经过杨梦回这么一说,许一似乎明白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两人既不是师生也没有其它关系,她没有理由生一个陌生人的气。 算了,她在心里想。 她看了江忆安一眼,语气温和道:“回去吧。” 她刚想和杨梦回走,就听到江忆安在身后叫她。 “老师。” 许一无奈叹了一口气:“怎么了?” 江忆安咬着唇,不敢看许一的眼睛,开始低头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把书藏在了床下面,但还是被发现了,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不过我已经把那些被撕坏的粘好了,还是可以看的,老师不用为我操心……” 江忆安说得眼眶发红,好似真心悔过,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她犯了滔天大罪,说完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 杨梦回看不下去了,想要过去劝慰她,但是率先被许一拉住手,淡淡道:“我去。” 杨梦回只能“嗯”了一声,没有过去。 许一走到江忆安面前,又看了一眼旁边认真地看着她的陈俊杰:“每天下午六点,来我宿舍学习。” 紧接着,她的声音又低了许多,语气里仿佛掺了冰碴子,只是对着她一个人说的:“没有下次了。” 杨梦回站在一旁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再看到的时候就是江忆安点着头答应的场景。 回去的路上,她问许一:“依依,你刚刚和忆安说了什么,我感觉她有些怕你诶。” 许一很自然地回答:“告诉陈俊杰,江忆安来这里学习的事不要告诉他家里人。” 杨梦回点点头,顺利被她带偏:“那确实,这是她唯一可以学习的机会,如果再被剥夺,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我看忆安在她这个家里生存压力挺大的,感觉太沉默寡言,有种要抑郁的感觉……” 她想起刚刚江忆安哭着说那番话,叹息道,“她只是想学个习而已啊……” 许一没有回答她,却让她想起一开始来瓦罐村时在路边看到的那株牵牛花。 想要看更高的风景,只能借助别人往上爬。 江忆安回去的路上,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许一跟她说过的话,直到走到家门口都没意识到。 陈俊杰没有管她,江忆安之前经常这样发呆,然后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嘟囔些什么,他唯恐避之不及,转身就往家里走。 …… 吃过晚饭后,刚好下午六点。 江忆安照例出门,但是这次她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马路上看着许一宿舍的方向。 看了有一会,她转过身盯着自己从小学一直坐到现在的那块矮石,陪伴了她将近十几年的时光。 这块石头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被放在这里,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材料,常年风吹雨打却一直完好。 以前她每天准时准点坐在这里,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江穆青缺席的这些年里,一直是它在陪着她。 她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摸着有些顺滑的表面,滴水石穿在此刻有了具象化的解释。 她再次坐在上面,闭上眼睛,感受着连周围都如此熟悉的晚风,眼前的这一切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同样的水泥房,同样卷边的墙皮,同样的红色手写宣传语…… 眼前的那座青山也没有任何变化。 从今天起,她要和它们告别了,以后会去别的地方学习,而不再只是无味地等待。 “再见。”她喃喃道,眼眸中水光潋滟,唇角渐渐勾起。 第21章 浇水(5) 江忆安非常守时,第二天下午六点准时来到许一宿舍门前。 冬季的六点已经步入夜晚,灰蓝色的天空繁星点点,此时许一的房间拉着窗帘,没有开灯,里面静悄悄的,看上去像是没有人的状态。 但墙上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门也没有上锁。 她猜测,许一应该是在休息。 脑海中闪过一张苍白清水的面容,怏怏的,跟人说话的声音也软绵了许多,少了平时该有的距离感。 她又看了看门口,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一会,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上去敲门,而是背过身,站在门口等着。 她已经习惯等待,多等一个小时也不算什么。 …… 今天傍晚的温度格外低,甚至连周围哈出来的热气都被冻成了尖锐的冰碴子,江忆安站在毫无遮挡的院子里,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冷风一遍遍吹着。 肆虐的风声吹着她不合身的衣服,不过一会儿,手腕和耳廓已经被冻得发红。 她穿着一件江穆青过去留下的旧羽绒服,小时候,这件羽绒服对她来说异常大,甚至能到脚踝,穿在身上走一步晃一下,走一步晃一下,风透过缝隙呼呼往里吹。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不觉间,羽绒服从能够把她整个人包裹住到现在小到只能到她的腰际。 江忆安的身高随江穆青,用农村话来说就是:细溜高挑。 只是,一个人因为长得太温柔,总是眉眼弯弯,倒显得弱柳扶风,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但另一个人,多年扎根黄土,低着头永远看不到表情,总是沉默寡言,即使看上去很瘦,但底盘却很稳,衬衫下扛起锄头时会露出明显的肌肉线条,连挥动手臂的动作都格外具有力量的美感。 江忆安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继续在外面等着。 庆阳的冬天很磨人,寒气不会一开始侵入身体,而是化作一阵一阵冷风从身边吹过,每一次都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难熬,逐渐带走你身上的热量,反复折磨,直到将人侵蚀,致使寒气彻底入体。 江忆安双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只穿着一双布鞋的脚又冷又麻,她向来不怕冷,但是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这么难熬,脸上已经有些不耐。 她抓着手腕处的袖子往前拉了拉,但是发现拉不动,手缩不进去,只能暴露在外面。 她叹了一口气,最后作罢,将手转而放在棉绒混在一起的口袋里,堪堪遮挡寒风。 羽绒服表面人们叫它羽绒服,其实里面是棉的。 不过一会儿,她再次转头去看。 “啪——” 下一秒,模糊的视野中一道刺眼的白光将眼前的房间照亮,那些光不受束缚地冲出窗外帮她驱走身边的黑暗。 她微微皱起的眼眸,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全部被灯光所照亮,就着微弱的月亮,仿佛在她的身上镀了一层银光。 江忆安抬起头,望着与她仅有一步之遥的人。 看着窗帘后面那个被灯光勾勒出的纤细身影,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随即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刻,她想抬腿走掉,但……已经来不及了。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打开,两道目光猝不及防间对上。 江忆安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看着藏在窗帘后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舔了一下发白的唇,道:“老师好……” 许一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来,惊讶过后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好像说过。 她苍白的面容依旧没有好转,不舒服地闭了闭眼,淡淡道:“进来吧。” 江忆安看得有些发愣,等许一敞开门,她才反应过来:“好。” 看到那人未施粉黛的面庞,睫毛轻颤,她心中不自觉想起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黑色的高领毛衣衬着那雪白柔滑的肌肤,随意扎起的长发,几缕被别在耳后,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不经意的美。 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来自南方女孩的美。 进去之后,江忆安主动把门带上,房间里很暖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两人隔绝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这时,她的身体开始回暖,脸颊也开始发热,但不知道是穿着羽绒服的缘故还是周围灰扑扑的水泥墙面,她总觉得这里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气。 “坐那吧。”许一眼神示意了一下桌前的凳子。 江忆安看了一眼,这个凳子她之前坐过好几次,所以这次也熟门熟路地坐下来。 许一刚醒,身体泛着冷,因此她又穿了一件毛呢外套。 江忆安来得太突然,她什么都没有准备,于是就简单问了几句她现在的学习情况。 “数学现在学到哪了?” 江忆安回答:“七年级下册已经自学完成。” 第30章 “语文呢?” 江忆安有些犹豫道:“文言文我不太会翻译,而且……” “说。”许一道。 江忆安低下头:“我没有教材……” 对她来说,显然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许一眉眼微微皱起,这本该是她想到的,既然江忆安没有英语书,那语文书必然也是没有的,至于原因,已经非常明显。 “英语呢?”她问。 江忆安:“英语只读完第一单元……”然后就被陈明给撕了。 这件事许一知道。 “知道了。” 她走过来,弯腰从江忆安面前的抽屉里拿出平板。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变近,江忆安一愣,随即一股淡淡的香味充盈鼻息,只是这味道不是洗衣液的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被太阳暴晒后的味道……她形容不出来,似乎是独属于许一的味道。 这种味道让她感到异常安心,刚刚被冻僵的手好像有发尾扫在上面,像羽毛一样轻轻的,缓缓略过她的手背,仿佛在上面施了一道魔法,片刻间,所有不适感都已消失不见。 “看这个课。” 江忆安被许一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幸亏她的反应不是很剧烈。 对方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给她介绍平板的基础功能:“双击屏幕是暂停,左滑右滑是后退和快进,如果觉得老师讲得慢可以倍速……” 介绍完后,许一重新坐回床边,留江忆安一个人在那里学习。 …… 两个小时后。 视频结束,江忆安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无意瞥了一眼桌上的钟表,发现已经晚上八点。 “看完了?”许一的声音有些疲惫。 江忆安说:“看完了。” 许一一只手撑着床站起来,捏了捏指腹:“我今天有些累,明天再检查你的学习成果,先回去吧。” 江忆安看出许一身体不适,忙不迭点头,站起来同她告别。 * 第二天,她依旧六点准时来,这次窗帘虽然拉着,但是许一的房间里开着灯,里面时不时传来说话声。 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当当当——”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下一秒,房间内的脚步声渐近。 “忆安?”杨梦回见到她,笑容绽开,“快进来,外面冷。” 昨天她来得突然,许一没来得及准备东西,今天再次看,发现桌子上放了纸和笔。 她依旧坐在自己的专属板凳上,今天要学的是文言文翻译,不过是比较简单的《论语》十二则。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虽然之前没系统学过这篇文章,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这里面的一些内容,这节课虽然比数学物理枯燥,但其实静下心来认真听讲,发现也很有意思。 一个半小时后,课听完了,江忆安也恰好把整篇文章背下来。 这次,由杨梦回检查她的学习情况。 她第一次觉得一个小时过得如此充实,学习就像海绵吸水,能吸多少就吸多少,吸了就不能再还回去,而是等自己彻底消化吸收掉。 因为现在学习环境有限,所以她暂时把主要精力放在三大门课上:语文、数学和英语。 她在学数学这门课程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本来两天的课程她几个小时就能完成,高效的理解加之做课后练习题很快就把七年级下册的知识又巩固了一遍。 只是,在语文和英语方面她虽然能听懂,但是学得很慢,有很多需要背诵的知识,而且不能加快速度令她有些无奈,毕竟是打基础的阶段。 除了这三门课,还有物理、生物、化学、政治、地理,毫无疑问,她对于理科课程的学习非常顺利,有时会提前完成,甚至会做一两道加试题,而文科的背诵却让她好不容易捡起的信心重新开始受到打击。 在学校的时候她做题能做一天,而同样背一天课文,却让她感觉效率很低。 杨梦回坚持了三天,“不说话,不打扰”,对她来说实在有些为难,于是每天这个时间自觉地很少再来。 而在每天仅有的一个半小时高效率学习中,江忆安几乎不会和许一说话,每天来了之后就会根据她为自己制定的课程表来学习。 每天即将结束时,会检查学习成果,最后巩固一遍昨天的知识,相当于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江忆安的表现也让许一对她的态度有那么一丝丝转变,从一开始的冷淡到现在看到她做的题会露出欣慰,仿佛她是她养的一朵花,她长得好,开得好,那么也不枉她花费那么多心思,付出那么多精力。 “不错,”许一看着纸上江忆安默写的英文单词,“全对。” 对江忆安来说,要么不学,要么就一百分,既然花了时间,那就要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如果既浪费了时间,效果还没有那么好,倒不如不学。 许一指着其中一篇文章:“翻译一下这几句话。” 江忆安看了一眼,开始读:“come and buy your clothes at huaxin’s great sale!” “来华新店买衣服吧。” “do you like sweaters?” “你喜欢毛衣吗?” “we have sweaters at a very good……” …… 拉着窗帘的房间内倾泻出点点白光,伴随着少女朗朗的读书声,只听声音就能感觉出中气十足,带着莫名的自信与底气,像是学校里向往窗外广阔世界,无知无畏的少年们。 空调外机嗡嗡的声音渐渐放缓,江忆安从许一房间里出来,踏着满夜繁星,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走去。 第22章 浇水(6) 学习的日子过得异常快,天气越来越冷,在最平常的某一天,冬季悄然到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十一月中旬。 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几乎没有什么作物,万物沉寂,河面冰封,闲下来的人们也开始找其它活干。 江忆安每天早上不再去地里,而是在家里系手工网,系一个一毛二,三分钟一个,按照她的手速,一天可以挣将近二十块钱。 这种活计并不比种庄稼轻松,如果不休息,一天下来手腕几乎抬不动。 但是,江忆安每天只比陈明和褚贵芝多做十几个,偏偏一直保持这样的水平,陈明想找事也没有借口,毕竟她从来没有犯过错,甚至比他手速还快。 江忆安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系手工网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整天面对陈明那张臭脸,而是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多出来的空闲时间她会偷偷做题,甚至能够“一心两用”。 傍晚,江忆安依旧准时准点出来,这么多年陈明已经习惯,阻止她多少回了,只有这一件事她坚决不会妥协,最后也懒得再管。 * 张博遥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脚步轻快的身影往这边走来,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面容,只能察觉出那身影似乎很警惕,走几步回头瞧一眼,确定没有人发现,才继续往前走。 她已年过五十,这段时间因为处理一些事情导致视力下降得有些快,每天都是最晚离开学校,即使戴着老花镜也没能看出来是谁。 不过,村里难得有长得如此纤细高挑的身影,更何况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她站在学校路旁稀疏的树影下,以为江忆安是来找自己的,只是,刚打算上前迎住她,那人直接拐弯进了教师宿舍的第一个房间。 看到江忆安敲门的熟练程度和屋里的人看到她毫不惊讶的表情,她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去。 想到那天江忆安罕见来学校,许一专门托她打印资料的事,张博遥明白了什么,接着,她看着已经关闭的房门,无奈摇了摇头,双手背在身后,脚下一浅一深地继续往前走。 她家离学校很近,走几步就能到。 然而,前脚还没踏进门,后脚就听到女儿在院子里朝她喊:“妈,我把杂物间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你看看还有什么不要的,一起扔了吧。” 杂物间里装的都是学校以前的资料,张博遥看着地上一箩筐纸张,攒了这么多年,还是舍不得扔掉。 “妈,”陈馨见自己母亲看得有些出神,指着地上的一堆东西提醒道,“这些卷子是不是不要了,我看都是好几年前的了,说不定现在人家都已经上大学了,早就用不到了。” 张博遥扶了扶老花镜,走上前,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开始翻起来,一边找一边给陈馨介绍:“这一捆是前年的卷子和每个学生的成绩单,那一年啊,就属隔壁村的陈白玉学习最好,只是这姑娘贪玩,明明能每年考第一,偏偏沉迷小说,课上被抓了不知多少次……” “不过,”张博遥欣慰道,“幸好现在上了初中还是第一名。” 之后她又转向另一捆,这一捆与刚刚那一捆相比明显旧了许多,也薄了许多,想是常年被压在最下面,纸张受潮,再次重见天日,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第31章 在陈馨的注视下,张博遥抬手去解上面的绳子,只是没想到轻轻一拉,那塑料绳就自己断了,像被太阳暴晒了几年的塑料制品,在手中轻易变成了碎片。 当初是张博遥亲自捆的,即使六七年过去,那些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她凭借过去的记忆找到其中一张成绩单,上面打印的内容被压在里面并没有褪色,反而在院子里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有些醒目。 “江忆安?”陈馨好奇凑过来看,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张博遥问:“你认识?” 当年江忆安在瓦罐村读小学的时候,陈馨刚考上大学,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去瓦罐小学找自己母亲。 “我记得啊,”她有些激动地说,“当年她妈妈可是我们村里的大美人,我小时候每次都会偷偷看几眼。” 张博遥有些无奈。 陈馨笑着撒娇:“妈,我开玩笑的嘛。” 接着她继续说:“这孩子我记得可清楚了,随母姓,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不用随父姓。” “当时江忆安学习成绩好,每门课程都在九十分以上,数学好像一直是满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我还记得这小孩不止学习好,跑步啊,手工啊,身体素质都是一级好,而且,尤其会逗人开心……” 说着说着,陈馨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主动凑过去道:“妈,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高考完和你一起去学校,说给大家做榜样,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都不好意思了……” 张博遥想了想,是有这么一件事来着。 不算遥远的记忆一股脑冲进脑海,一副副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播放,如此生动而鲜活,孩子们的吵闹声和朗朗读书声,将她拉回了七年前。 …… 那一年,陈馨考上了省外的211学校,高中和县里都奖励了钱,大家都在夸不愧是校长的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纷纷前来恭喜。 陈馨放寒假第一次去学校,豆丁大的学生们像看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盯着她看,之后她硬着头皮站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外面的所见所闻,连手机都是翻盖的年代,瓦罐小学的学生们却向往外面的世界。 可以在地下行走的车,随处可见的零食铺,满大街的玩具店,还有可以在天上飞的飞机,从祖国的最南端到最北只需要几个小时…… 外面世界的光怪陆离,精彩纷呈,最后全部呈现在一张张图片上,让所有人的未来有了真实的依托。 那一堂课给班上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坐在第三排的女孩听得尤其认真,只是一双手不知道在课桌下捣鼓什么。 下课后,那个女孩跟了她有一会,直到周围没人了,女孩才主动走上来,之后,从身后拿出一朵纸叠的玫瑰。 是用最简单的作文纸叠出了一朵惟妙惟肖的玫瑰花。 陈馨上学的时候没见过,第一次见一个小孩叠得这么好。 “你自己叠的?”她问。 女孩点点头。 “送给我?” 女孩“嗯”了一声。 陈馨接过玫瑰花:“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声音朗朗,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骄傲:“江忆安。” 陈馨恍然“哦”了一声:“是你啊,年级第一。” 女孩才十岁,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去,送玫瑰的动作还略显稚气,但却用认真的、坚定的眼神看着她:“以后我也会带着妈妈去外面上大学。” “姐姐,你要记得我。” 陈馨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看着手里的纸叠玫瑰只觉得这个小女孩很有趣,不过,按照那次她来学校的目的,应该是鼓励了江忆安,甚至更多的人,也算功德圆满。 不过,考上大学以后,那是她唯一一次来学校,这些年一直在别的城市生活,毕业之后在外面有了新家,也就没有再听到过有关江忆安的消息。 七年前那些意料之外的惊喜早就被生活中的琐事所牵绊,并且被逐渐遗忘在角落。 她抬起头看向母亲带着老花镜在灯光底下认真地翻着以前的卷子,最后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继续收拾其它的。 …… 一个半小时后。 陈馨指着张博遥清理出的一堆看似年代久远的卷子说:“把这些扔了吧。” 张博遥“嗯”了一声,将一张信息登记表和成绩单拿出来放在一旁,随后抱起另一堆废旧的纸张和陈馨出门扔垃圾。 晚上七点半,村里的路灯依旧明亮,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两人并排着一起往垃圾桶里走去。 “妈,”陈馨看着远处还亮着灯的平房,“那边是支教老师们住的地方吗?” 张博遥点点头:“嗯,老师们都住在那边。” “咦?”陈馨好奇地看着一个跑得有些急且行为有些“鬼鬼祟祟”的人,“不过,怎么有个女孩从里面出来,看上去不像老师。” 她盯着那个身影,总感觉有些熟悉。 脑海中有什么拉扯着她陈年的记忆,想要记起些东西,却没有一点头绪。 张博遥心知肚明,但还是抬头看去,那个背影跑得太快,现已不见踪迹,她随口答道:“想必是新来的老师给哪个爱学习的学生补课。” 陈馨笑了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起刚刚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涌上一番惆怅,不过,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小声道:“原来是这样啊,看来大家现在都很爱学习呢。” …… 临近十二月,许一已经很少出门,每天上完课回来后,总是窝在房间里,杨梦回偶尔会来蹭空调,不过自从那次开过玩笑后,她老实了许多,不再跟许一试探自己那些愚蠢的想法,每天晚上准时回宿舍。 江忆安的学习进度异常快,很快就把三大门课学完了,然后,某一天,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神采奕奕地和许一说:“老师,我现在能学物理了吗?” 许一还未说话,杨梦回倒是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看到江忆安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那样子无辜可爱极了,于是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干脆不装了,直接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你看,依依,你看看她……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杨梦回拿起桌子上的镜子,“好心”递给江忆安:“忆安,你顶着一对熊猫眼说你还想要学习,你不知道你那个样子有多好笑,我好想拿来做表情包啊……哈哈哈哈哈,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江忆安看着镜子里映出自己略显憔悴的面容,苍白的肌肤衬得眼下青紫更加明显,耳边是杨梦回丝毫不加掩饰的笑。 随即她的表情变得委屈起来,可怜巴巴地偷偷看了许一一眼,见许一没有什么表情,但微微勾起的唇角已经出卖了她。 随后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许一默默把头转了过去。 江忆安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看到了镜子中自己微微扬起的唇角。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她没有得到继续学习的允许,而是被许一告知七年级的三大门课程已经彻底学完,过几天会有一套练习,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要再顶着一双黑眼圈来学习,总让她有种虐待学生的感觉。 于是,江忆安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去,这次没有任何课后作业,没有学习压力,就等着过几天的考试,只是,坐在床上的时候,总觉得哪里空荡荡的。 只不过,黑眼圈对她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出现,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消失,测验那天,眼下虽然淡了一圈,但仍然有种像是被人梆梆打了两拳的刺痛感。 真正考试那天杨梦回没来,就是为了不打扰她,当然是怕看到她那对黑眼圈会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计时考试,为了给她增加信心,许一决定第一门让她先考数学。 果然,第一套试卷异常顺利,两个小时的题量她硬是提前一个小时完成,甚至还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做完后江忆安信心满满,即使已经尽量不表现出来,但是从她的细微表情依旧可以看出些端倪。 许一没有当面给她批卷子,进入冬天以后,她总是感觉很疲倦,没什么精神,不到九点就开始犯困,因此,打算等江忆安考完一起批阅。 第二天考语文,昨天江忆安的状态一看就知道考得很好,但是语文没有满分,她只能尽力把每一道题做好。 这次她足足用满了120分钟,听到对方提醒,才有些沮丧地把试卷交上,眉眼耷拉着,显然,对她来说并不满意自己的答案。 许一见她这样,本以为她考得不好,因此在她走后,快速扫了一眼,发现一百分往上是没有问题的,这时她才明白,江忆安觉得自己考得不好,恐怕是没有全做对的不好。 第三天考英语,同样是她不怎么擅长的科目,这次考试江忆安静下心认真读题目,努力回忆老师讲过的知识点。 第32章 因为思考得太过认真,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等再次抬起头时,桌子上的钟表已经走过三分之二的时间,英语作文写完,她又认真检查了一遍,准备交卷。 最后等待的五分钟格外漫长,身后和往常一样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她准备再检查一遍,但是看着这些英文实在有点晕,虽然眼睛一直盯着,但是一点也没有往脑子里进。 慢慢的,她的注意力开始往外发散。 身后安静极了,甚至整个房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开始想许一在做什么,是和往常一样在读书吗,她不敢回头,怕被发现。 于是她等啊等,终于,漫长的五分钟过去后,她一刻也等不及,转头就往身后看去。 这次没有人回应她,因为,许一躺在床上睡着了。 江忆安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许一。 然而,她刚想站起来去床边看看情况,就听到许一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声,随后有些难受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第23章 浇水(7) 江忆安立刻跑过去查看情况,来到床边,发现许一的脸红得有些不正常,整个人像一只煮熟的虾,连脖子都透着淡淡的粉。 她忽然想起前段时间许一似乎一直不太舒服,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苍白的神色,本以为过段时间她会逐渐适应这里的天气,没想到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直至突破安全阈值,到如今彻底爆发。 即使房间里开着空调,但依旧抵不住外面零下的温度,关不紧的房门总是呼呼往房间里冒着风,还没到半夜,单层玻璃上都结了一层雪白的霜花。 见许一紧紧抱着自己,江忆安没有再犹豫,赶紧走过去,拉过旁边的被子帮她盖好。 接着,她弯下腰靠近她,轻声问道:“老师,你这里有退烧药吗?” 许一双眼紧闭,听到耳边传来声音,睫毛颤了颤,身体像是一块烧红的碳,烧得她有些烦躁,脑子晕晕乎乎的,感觉现在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过了一会,似乎察觉有人一直注视自己,她强撑着精神,声音软绵道:“你先回去吧,我睡一觉就好,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关上。” 说完后,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迫不及待”再次陷入睡眠。 此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异常轻,好像飘在半空中,好像踩在柔软的棉花里,好像云朵将她包裹住,带着她一直往下坠,柔和的风从她脸颊吹过,暖洋洋的,好想睡觉…… “老师……” 有人一直在耳边叫她,一遍遍地跟她说不要睡,问她有没有药。 她现在真的很烦,为什么要一直打扰她睡觉,她现在又困又累,只是想睡觉,不想管那么多,彻底屏蔽掉周围的动静后,意识也在缓缓下沉…… 凭借最后一丝意识,她喃喃道:“回去吧,我没事……” 记忆中最后一幕是有人给她盖了被子,温暖的被子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但是她似乎觉得太热,不乐意地将被子踢开,随后便听到了开门声。 她想,世界终于安静了。 …… 江忆安往家走的时候,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本来不想去管,但是忍了一会发现,一冷一热带来的感觉确实不好受。 她抬起手摸了摸脸颊,没有任何知觉,恍惚以为那里真的会有血滴下来。 稍长的短发被吹乱,打在额角上“啪啪”作响。 她在路上慢慢走着,但似乎想到什么有些出神,差点摔跤跌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忆安,我不想自己喝,你喂我。” “生病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那当然是每个人都希望有人照顾自己。” “我都生病了,你喂我一下就这么难吗,快点,呜呜!” …… “嘿嘿,你真好,我会感谢你的。” 脑海中突然响起很久没有想起过的蛮横又霸道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往后看了一眼,随后,抬起脚往家里跑去,身边的风景快速倒退,头顶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又剪短,无限循环。 …… 江忆安提着一堆东西站在许一门前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因为跑得太快,导致气息有些不稳,大口大口往外喘着气。 看着眼前黑漆漆的房间,这次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走进去。 如她所料,自己走后,许一并没有起来锁门,而是任由自己睡了过去。 江忆安悄声走进去,动作小心地把门拴挂上,随后借着外面明亮的月光,看向不远处躺在床上的人。 她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到了被许一踢开的被子,此时那人呼吸沉重且均匀,只是时不时会传出几句难受的呻.吟声。 她没有开灯,怕强光刺激到已经睡着的人,于是,只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下一瞬,一道微弱的白光将江忆安的面庞照亮,她只开了最低档,台灯的亮度有限,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将她们包裹在一方天地之中。 许一依旧没有醒来,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她会去而复返,依旧沉沉地睡着。 她把从家里拿来的药和温度计依次摆在床边。 此时许一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平躺在床上,柔顺的长发散落在枕边,像是一幅晕染的水墨画。 人睡着的时候连平时的棱角都显得格外温柔。 江忆安看着许一,她带来的药需要根据发烧的程度进行选择,不敢贸然让人吃药效最好的。 手里拿着已经调好的体温计,但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她现在应该把许一叫醒吗?不然体温计该怎么放到正确的地方? 眼看一分一秒过去,安静的环境中,似乎连桌子上的时钟都在无声催促着她。 良久,江忆安咬着牙,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她看着床上的人,轻声道:“冒犯了。” 随后,她将手里的体温计放好,走过去,弯下腰握住许一那双细白的手腕,缓缓放到身侧。 许一的皮肤意料之中的光滑,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但是仍然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江忆安粗糙的指腹触在上面,感觉不到皮肤上一丝凸起,甚至害怕自己起皮的手会刮疼了她。 见人如此“听话”地由她动作,江忆安试着掀开许一身上的被子,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白皙的天鹅颈隐没在碎发之中,在尽量不碰触许一的情况下,动作轻缓地撩开她身前的头发,直至露出整个完整的手臂。 接着,她又犯了难,因为许一今晚穿的是一件单薄的衬衫,不是t恤。 但已经到这一步,她无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头脑紧绷着,双手微颤地去解许一睡衣的第一颗扣子。 她异常小心,下一秒,本就隐藏在睡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彻底显露了出来,优美的线条如同精心雕刻的艺术品,头顶的灯光是美术馆里的切光灯,将这幅作品的柔美与神秘展现的淋漓尽致,不知不觉吸引着她的目光。 接下来的动作一气呵成,江忆安轻轻抬起许一的胳膊,将体温计快速放在腋下,随后一切再次恢复原位。 她长舒了一口气。 …… 等待的十分钟格外漫长,一开始的几分钟江忆安坐在床边慢慢等着,但是房间里太安静,反而让她静不下心,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找点事做,于是就开始看药品的使用说明,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自己早就看完了,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的程度,甚至上面的化学结构式自己都写了无数遍。 之后,她又在脑海中默背了几首诗,但是发现在心神不宁的情况下背需要调动记忆的东西,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找虐,于是,她彻底放弃。 直到最后,才想起来什么,电视剧里主人公感冒的时候额头上经常会放毛巾降温,于是她终于找到事做,赶忙起身去打温水。 …… 在江忆安“忙碌”的身影中,十分钟终于过去,她握着带有许一温度的体温计,拿起来放在灯下,看着上面的水银刻度,眉头渐渐皱起。 39c,怪不得,一个临界数字,这个温度已经烧得人有些神志不清了。 “老师。”她试着叫了一声。 许一眼睛在动,显然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挣扎了几下,和刚刚一样,再也没有动静。 “老师。”江忆安又叫了一声,现在她已经管不了什么礼貌不礼貌了。 以前农村有小孩烧到40c没有去医院,想要扛过去,但是等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发现把脑子烧坏了。 她拽了拽被子,有些着急道:“老师醒醒。” 许一似乎被她吵得有些烦躁,蹙着眉,在睡梦中带着浓重的口音问:“怎么了……” 江忆安的声音尽量带着安抚:“老师已经烧到39c了,我带你去药店打针。” 许一不想起来,她感觉自己一离开被子就冷:“不要,我不想去,外面冷。” 第33章 江忆安算是第一次见许一不为人知的一面,顿时有些无奈,但面对许老师的“撒娇”她也没有办法,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如果老师不去,那先把药吃了。” 许一没有说话,但是江忆安认为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于是,她一手拿着杯子,一只手拿药,再次用温和的语气哄道:“老师起来把药吃了再睡。” 鉴于许一前面有“装睡”的前科,她又补充道:“吃完药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 最后,在她一番费力之下,许一终于把药吃了,之后,彻彻底底陷入睡眠。 江忆安累出一身汗,她放下水杯帮许一掖了掖被角,随后又把自己常坐的那个凳子搬过来,坐在床边观察着许一的情况。 每过十分钟她就给她换一次毛巾,摸一下她的额头,半夜三点,许一又难受地低声呜咽起来,盆里的水换了又换,毛巾湿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外面天蒙蒙亮,看着许一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体温降到37c,她才放下心来。 …… 早上六点,天边露出一片鱼肚白,即使隔着门帘也挡不住外面照进来的天光。 许一从疲惫中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昏暗的屋顶,而是床边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江忆安一只手撑着下巴,正在打瞌睡。 万物尚未苏醒,外面安静极了,只有一群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叫着,一年四季,从来不缺它们的身影,有树的地方就有它们,有人的地方,就有它们。 许一第一次觉得这些麻雀的叫声如此惹人喜爱,好像昨晚身体里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现在看到生活中的任何东西都觉得新奇。 这时,江忆安的脑袋狠狠往下一沉,醒了。 她不知道许一什么时候醒的,看着她好像已经恢复了,赶紧问:“老师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许一摇摇头。 江忆安站在床边,见许一坐起来,便拿了被子和枕头放在她身后:“老师稍微等一下。” 说完她就转身往门口走去。 许一好奇地看着她,房间里没有开灯,见人停在桌子旁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等江忆安转过身的时候,她看到她手中的瓷白小碗里冒着热气,等人走近了,递到自己面前,才发现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 “老师生病了应该吃一些清淡的,我看到桌子上有一个用过的电饭锅,就擅自给老师煮了粥。” 江忆安看着许一淡淡的目光,好像醒来之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疏离的样子,连忙解释:“大米是我在家里拿的,听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饮食习惯不一样,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往里面加。” 许一低眸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白粥,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没有外面早餐店里五花八门的材料,只有大米淡淡的香味。 她看着江忆安,女孩即使已经努力笑着,也掩饰不了她熬了一夜的疲惫。 她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大米的醇香在口中融化,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原始的粥了。 “很好喝。” “谢谢。” 江忆安听到许一这么客气,立刻站直了一些,她舔了舔干涩的双唇:“老师没事就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还有,发烧的药一天三次,一次一片,消炎药一天四次,一次五片,都是偏中药的配方。” 许一细细听着,不知为何听到一个未成年女孩在这里嘱咐自己该吃什么药,怎么吃,总感觉怪怪的,倒显得她像小孩。 江忆安并没有察觉她在想什么,只是想趁着陈明醒来之前回去,如果他家里的门没有上锁,那肯定又要怀疑什么。 “等一下。”许一叫住她。 江忆安停下脚步,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老师还有事吗?” 许一说:“把最右边的柜子打开。” 江忆安照做。 她以为许一是有什么东西要自己帮忙拿,但是打开之后,她一下子愣住了。 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套七年级下册的教材,不止三大门,还有其它五门。 “这次找到藏书的地方了吗?” 江忆安盯着教材的目光有些发直,疲惫一扫而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连忙点头道:“找到了!” 许一说:“我生病了,可能会传染你,这几天就不要过来了,先拿一本回去,别再被发现了。” “好!”江忆安对于学习上的事情从来不会扭捏,许一让她拿回去她就乖乖地拿回去并且藏好。 …… 早上吃饭的时候,杨梦回才发现许一生病了,今天刚好周六,正好可以不用请假。 “依依,你的身体一向很好啊,每天跑步锻炼身体,怎么会突然感冒?” 杨梦回坐在小板凳上,带了好多东西过来。 许一有些无奈道:“可能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也许,我好久没有生病了。” 所以这次发烧来势汹汹,把之前的一起补了回来。 现在瓦罐村的温度已经到零下,但是按照往年的经验来说,还没有到达最低温度。 杨梦回叹了一口气:“那你岂不是不能和我一起玩雪了,过几天听说要下暴雪,温度会更低。” 许一看着电饭锅里已经凉透的粥,笑了笑:“我可以看你玩。”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她也知道雪后会降温,于是提前在网上下单了一件长款羽绒服,结果下完单才发现是梅江隔壁市发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第24章 浇水(8) 下完单以后,许一又量了一次体温,37c,虽然还在发烧,但是与昨晚想比,两度之差,感受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听杨梦回说话的间隙,许一环视了一下眼前的桌子,除了电饭煲,上面摆放的物品,以前在哪,现在依旧摆在哪,江忆安把昨晚用过的东西洗干净之后按照原样重新给她摆好了。 杨梦回见她正要收拾,于是,动作迅速地率先把那个瓷白小碗拿在手里:“依依,你这个病号还是先回床上休息吧,我来。”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许一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人已经利落地开始接水刷碗。 人家已经上手,她也不好再阻止,于是,吃完药后又坐回床边。 “依依,”杨梦回一边刷一边跟她聊天,“你之前来过北方吗?” “哦不对,这个问题我早就问过了。” 她有些好奇道:“但是怎么感觉你的反应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 “我从你的眼神中看不到一点对雪的期待……” 杨梦回一张嘴话茬就停不下来,许一一时半会也插不上,就这么靠在床头静静地听她自己说。 “对了,”杨梦回把碗放在桌子上,“突然想起来,你为什么要选择支教保研呀,还来这么远的地方,自己在学校备考或者保研不好吗?”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没有人回应她,杨梦回转头看许一,见那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某处,因为生病脸色有些苍白,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听到她的话后,睫毛微微一颤,感觉下一秒就有眼泪滚落。 当然是她脑补太过,但在这样的场景下更显得她的问题有些“咄咄逼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连忙将话题转移。 两人相处这么久,她把自己的家庭情况透了个底朝天,却只知道许一是单亲家庭,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怕黑且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有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才偶然得知她母亲的精神状况似乎不是很好,只是,她又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呢。 …… 许一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周一差不多已经好了,但是发烧的症状还是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周。 江忆安再次见到许一的时候,已经是七天之后。 其实,江忆安那晚走后,第二天偷偷来看过许一,只是在外面徘徊许久没有进来,好不容易消停一天,今天刚来,就被许老师抓个正着。 许一今天的气色不错,但是语气依旧怏怏的,她没有回头,对躲在墙后露出半边衣角的人说:“进来吧。” 江忆安一听这话,自是克制住心中欢喜,老老实实地走出来。 只是,犹豫一秒转眼一看,见人已经回屋,她这才迫不及待跟上去。 门后的碎花窗帘还没有拉开,下午的夕阳斜照在玻璃上,霞光四溢,像是一个个红了脸庞的少女。 她来不及欣赏如此美景就进了房间,只是,今天这里似乎与以往不同,江忆安一进去就看到了明晃晃摆在桌子上一袋未拆封的大米。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好像是最近才出现的,不过还未来得及细想,见许一转身朝自己看过来,她心虚地移开目光。 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许一拿了三张卷子铺在桌子上,是前几天的小测试。 “自己先看看。” 第34章 试卷一放在桌子上,江忆安就立刻翻起来,任谁看到自己的考试结果放在眼前都会忍不住去看。 数学这个科目她很有信心,当然结果与她预料的一样,总分那里用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120分。 毫无意外,她这个科目总是满分。 然而,再往下翻:语文109分,英语112分。 江忆安的好心情瞬间没了,耷拉着脑袋有些不想继续看。 这时,许一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从今若许闲乘月,下一句。” 江忆安“啊”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许一在考自己,立刻道:“有时拄杖夜叩门。” 超级顺口且丝滑地把后面的诗句背出来了。 许一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重复:“下一句。” 江忆安挠了挠头:“拄杖有时夜叩门?” 许一继续问:“下一句。” 结果很明显,她答错了。 但当时考试的时候,江忆安并没有认为这道题背错,反而非常确信自己的记忆,好不容易全都填上了,一眼都不愿意再回去看。 只是,现在想想,当时自己是怎么那么有自信,现在细细品味,好像确实有哪里不对? 她下意识看了许一一眼,想起之前老师讲文言文的时候说过,如果理解了其中的意思背起来会比较快。 她默默在心中翻译了一遍。 如果今后还能乘大好的月色外出闲游,我会拄着拐杖来敲你家的门…… 她试着背道:“拄杖无时夜叩门。” 许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欣慰:“对。” “知道语文为什么没有考到110分以上了吗?” 许一没有直接把错题展示给她看,而是用另一种方法让她记住了自己薄弱的部分。 这次不用谁明说,江忆安已经知道自己哪里不足,之前还存在侥幸心理,现在既然被以这种方式提出来,以后她不会再犯。 “谢谢老师,”她郑重道,“下次考试我一定把所有诗句都填上并且写对。” 许一看着她在向自己认真承诺,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看着她的情绪明显下降了很多,看着她眼下的黑眼圈似乎比前几天淡了…… “我的目的并不是让你全部答对,这会花费你大量不必要的时间,而且考试的最终结果是所有课程加起来的总分,不该丢分的不要丢,你现在要做的是能够做对其中80%的题目,而剩下的20%也是你能否超过别人的关键。” 江忆安有些愧疚地点点头,明明许一跟她说话时的语气很温和,但她就是感觉心里堵得慌。 “对不起,老师,我记住了。” 江忆安的学习环境毕竟与真正上学的人不同,所以许一看到她有些自责的样子也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江忆安的头却越来越低。 “不过,”许一深谙学校鼓励学生的原则,“不要再为了学习熬夜,如果能拿到诗句默写的8分,你每门课程可以达到110分以上,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期待你下次期末考试的表现,不要有太大压力。” 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拿起笔在那张数学试卷打着“120分”旁画起来。 江忆安有些惊讶地看着红色的墨水一笔一画落在米黄色的试卷上,先是一个圆,然后空心圆周围是半圆……仿佛每一笔都画在她的手心上,痒痒的,让她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最终,红色的笔迹连在一起构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小红花。 许一什么都没有说,但她知道,这个行为已经起到了它该有的效果。 “下面给你讲一下错的题目。” “数学还有不懂的吗?” 江忆安回答:“没有了。” 许一拿出语文试卷:“你的主要扣分点有三个地方:古诗文默写、阅读和作文。” “诗句默写刚刚已经说过了,下面说一下阅读……” 有了刚刚那番短暂的“谈心”,这次江忆安听得异常认真。 语文这个科目没有固定答案,如果答案是1,那么答2言之有理也有可能得分,只要意思差不多就不会扣很多分,但是这样的题零零散散扣多了,必然会导致总分下降。 试卷讲完的时候已经将近两个小时过去,江忆安带着忐忑期待而来,踏着满夜星月而归。 临走的时候,许一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可以开始学习七年级下册剩下的课程: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 看着桌子上许一拿出来的崭新教材,江忆安忍不住偷偷抬手摸了一下,克制住掀开的冲动,立刻将手收回去。 …… 时间一天天过去,许一的厚羽绒服已经邮到,以前在梅江她习惯穿修身的毛呢外套,虽然臃肿的羽绒服让她有些不习惯,但是穿在身上特别暖和,即使零下十几度的温度,她也没有感觉出有多冷。 已近十二月,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有些晚,迟迟没有落下。 周六傍晚,许一准备完周一的教案打算躺在床上休息一会,按照这个时间,江忆安半个小时后才会来。 只不过,想是一回事,真的实施又是一回事,她刚往床上一躺,眼皮就开始打架,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的灯还开着,她感觉眼前的白光有些刺眼,不舒服地翻了翻身,半梦半醒间就听到门外有人叫自己。 “依依,依依……” 杨梦回在外面激动地拍门。 许一从睡梦中挣扎了好一会,稍微适应了一下头顶的光,随便穿上一件外套就迷迷糊糊地往外走。 只是,房门一打开,一阵风雪吹进来,彻底将她的睡意冲走,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满目的雪白。 地上、树上、天上……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白。 罕见的蓝调天空下,她第一次觉得远处的那座山在漫天大雪中如此巍峨。 鹅毛大雪纷纷打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已经覆满脚面。 杨梦回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带着帽子和手套从旁边走出来吓她。 许一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无奈看了她一眼:“幼稚。” 杨梦回乘着一身风雪走进来,立刻把门关上:“依依,我帮你把窗帘拉开,这样你就可以看着我玩。” 许一默默看着她把窗帘拉开,玻璃上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 与此同时,拉开窗帘的那一刻,她看到远处一个身影正在朝这边走来,木窗框把那个身影隔成了一幅画,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只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江忆安还没有过来,杨梦回就率先冲出去迎上她,得意地朝她展示自己包里的东西:“忆安,跟我出来堆雪人啊,姐有的是装备。” 江忆安依旧穿着那件旧羽绒服,一路走来,肩头落满了雪,她抵住诱惑,一本正经道:“老师,我还要学习。” 杨梦回见她这么没意思,立刻挖苦道:“假正经,我才不信。” 其实,江忆安确实有些眼馋地看了她包里的工具一眼,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堆雪人的神器。 但透过玻璃见许一正在房间内看着自己,她立刻摆正自己的心态,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江忆安进去后,许一依旧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杨梦回在她门前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雪里,有些不解道:“为什么不等雪停了再去……” 这样的话,身上全是雪,不好清理。 江忆安在一旁说:“下雪堆雪人更有意思。” 许一转头问她:“你想出去和梦回玩吗?” 江忆安立刻站直了,没有片刻犹豫道:“我想学习。” 许一看到她的样子,不禁勾唇,既然想学习,那就学吧。 “嗯,今天学物理。” 江忆安立刻蔫儿了。 “好。” 不过,或许是一直挂念着,江忆安提前把课程学完了,第一章非常简单,对她来说,倍速看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看来老天也同意她出去玩啊。 许一检查了一遍她做的课后题,全对,本想例行总结一下,没想到刚一抬头,就见那人一直往外探头探脑,时不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她突然想起来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天性使然,爱玩也正常。 她看着她,淡淡道:“出去和梦回玩吧。” 第25章 生长(1)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又急又猛,光秃秃的枝桠上很快堆了一层厚厚的雪,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大雪压着枝头,纷纷往地上掉落,走出几步便教人白了头。 瓦罐村仿佛一瞬间进入童话世界,大雪纷飞,远山幽谷,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昏暗的光线下,也给此刻静谧的画面增添了一丝电影质感。 “好的老师!” 江忆安听到许一的话,蓦地瞪大双眼,少女心事藏不住,脸上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样子像极了学校里听到下课铃响的学生们。 许一看着女孩推开门跑出去,一阵寒风倒灌进来,只是不到一秒,褪色的木门又将还未来得及钻进来的雪挡在了外面。 第35章 房门一开一关的瞬间,门口的水泥地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只是不过几秒,就已经变成一小滩不明显的水渍。 杨梦回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去看,因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动作有些笨重地与来人招手:“忆安,快过来!” 江忆安几步走到她身边,杨梦回见人头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放下手里的工具,踮起脚尖,非常顺手地把江忆安旧羽绒服那个几乎没有挡风作用的帽子戴好。 然后,状似安慰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再不戴就要白头喽。” 江忆安一愣,然后顺着她的动作把帽子两边的绳子拉紧,彻底将自己包裹起来。 杨梦回拉着她来到自己捣鼓的一大堆半成品面前,问:“你会不会堆雪人?” 江忆安刚刚就在房间里看到她东弄一点,西弄一点,结果堆了半天,还没有把雪人的身子做好,她点点头:“会。” “不是,”杨梦回鼓着腮帮子摸了摸脑袋,然后指着自己滚了一半的大雪球,哭丧着脸道,“是堆好看的雪人,要脸白白的,胖胖的,看上去很干净,可可爱爱的。” 或许是因为沾了地上土的缘故,眼前这个大雪球看上去有些脏,像是下雪后随便一铲子就能铲出来的产物。 江忆安秒懂,看着眼前的物体,点点头,确实有些…… “会。”她说。 接着,杨梦回从手机上搜出一张图片,展示给她看:“你会堆玛卡巴卡吗?” 江忆安垂眸看了一眼,是一个很熟悉的动画形象。 她之前见陈俊杰看过,最迷的那段时间,一见到褚贵枝就在围在她身边转,一边转一边嘟囔:晚安,玛卡巴卡,晚安小点点,晚安飞飞鱼,晚安小朋友们…… 杨梦回见江忆安不说话,揶揄道:“怎么了,很难吗,看来我们江小学霸也做不出来。” 江忆安对着她眨了眨眼,唇角微微勾起:“不难。” 接下来,江忆安在那个半成品旁边重新开始,杨梦回想要在旁边给她打下手,反而是在帮倒忙,最后干脆来到屋檐下,蹲下身,双手撑着下巴,好奇地看着别人怎么做。 实际上,江忆安看了一眼图片之后就把手机还给她了,也就是说她只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 结果,真的见江忆安有条不紊地堆了一会后,她终于绝望地承认自己在堆雪人这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天赋,但是作为北方人又有莫名的执念,她只好在台阶上抓了一把雪,先堆一个迷你版的试试。 江忆安做事很认真,一旦进入状态,便会全神贯注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周围的一切都很难再影响到她。 玛卡巴卡是《花园宝宝》中的动画形象之一,其实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的时候,她那时也才十几岁,还是上初中的年纪。 只是几年过去,有些回忆已经被逐渐淡忘,而今,杨梦回的一张图片将她遗忘的记忆重新唤醒。 …… 江忆安站在大雪里,认真地将自己的童年一点点拼起来,肩头落满霜雪,她的手被冻得通红,似乎感觉不到零下的温度,依旧乐此不疲。 直到风雪将小腿掩埋,脚趾已经被冻僵,她才反应过来,在地上跺了跺脚,将雪堆震开。 …… 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在江忆安的手中很快有了雏形。 杨梦回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动作没有再进行下去,看着她把手臂捏出来,看着她把眼睛粘上去,看着她只用一把小铲把所有细节雕得惟妙惟肖。 最后,江忆安将她袋子中的围巾拿出来围在雪人的脖子上。 冬日限定版玛卡巴卡就这样完成了。 这个有江忆安一半身高以上的玛卡巴卡雪人在她的手里像是变戏法似地呈现在眼前,简单的线条,比例却已近完美,好像玛卡巴卡真的站在她面前,杨梦回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地走过来。 看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恍惚地看了身边的女孩一眼。 “等等。”杨梦回拿起手机走远,看着眼前玛卡巴卡双手交握可爱又拘谨的模样,江忆安的双手好像有魔法,让她感受到了雪人身上神奇的流动感,似乎下一秒就能动起来。 她拿着手机比了又比,看了又看,除了那条围巾,和手机里的照片简直一模一样。 随后像是慢了半拍,杨梦回收起手机,一个箭步冲过来,伸出双手一下子抱住江忆安的脖子,激动道:“忆安,你怎么这么厉害,你好厉害呀,你真是心灵手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现在的心情,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玛卡巴卡,它现在就这么忽然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是专门有人为我做的……” 江忆安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发懵,但很快反应过来,一只手护在杨梦回身后,害怕她太过激动而滑倒。 她垂眸淡淡地笑着,原来杨老师的快乐如此简单,仅仅一个雪人就让她开心成这样。 后面,杨梦回又给玛卡巴卡雪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转身朝屋内招手:“依依,快来看啊!” 结果,一个转身的功夫,等她再次回头时,发现站在身边的人不见了,活生生一个人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雪将刚刚的痕迹所掩盖,只留下一堆没有人用过的东西,摆在地上整整齐齐。 “咦?”杨梦回疑惑地挠了挠头,莫非她真的会魔法,她往四处看去,高喊道,“忆安,你在哪?” 茫茫天地之中,高山巍峨,枝头雪落,似是被她的声音波及到,纷纷砸在青石板上。 没有人回应她,一切再次回归沉寂。 “忆安……”杨梦回茫然地站在大雪里。 从房间通往雪人的途中留下一串脚印,许一长发在寒风中纷飞,柔顺的发丝上沾了雪粒子,星星点点,如瀑如目。 大雪越下越大,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雪人身后。 “喵~喵喵~” 时间正好,一只雪雕的小猫从玛卡巴卡身后探出头来,长长的尾巴扬起,只有一双眼睛是黑色的,活灵活现地站在雪地里朝两人叫着。 “好啊,你竟然躲在后面,怎么不回答我?”杨梦回佯嗔,刚想走过去,江忆安却率先捧着雪雕小猫走了出来。 她期待地看着许一,随后低眸去看那只全身雪白的小猫。 不需要她再暗示什么,这只小猫是她为许一雕的。 三人站在雪里,北风肆虐,江忆安单薄的衣服将她衬得越发纤瘦,十指通红,眸光却依旧透亮。 杨梦回此刻完美地展现了自己的高情商,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许一笑了笑:“很漂亮。” “外面冷,先回去吧。” 说完后,她又把目光移向江忆安手中的小猫,随后率先转身回了房间。 江忆安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一双腿像是站在深水里,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中,四肢逐渐被冻住,一步也走不出动,只能任由来人离去。 杨梦回跑回来拉起她的手腕:“愣着做什么,先进屋暖和一下吧。” 江忆安不动声色地将手腕抽出来,把小猫放在了玛卡巴卡旁边,雪花将手腕处一瞬间而来温暖覆盖,随后,她跟上两人进了房间。 进屋后,杨梦回很自然地拿了小板凳坐在许一旁边。 房间里有一个安装好的炉子,但是从来没有用过,现在上面放了一块薄木板,成了一个简易的小桌子,大家自然而然围坐在一起。 杨梦回兴奋地跟许一分享自己刚刚拍的雪人,然后挖苦道:“依依,我从你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对雪的喜欢,你高冷的样子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看上去更冷了。” “你就像高冷知性的姐姐带着我和忆安两个妹妹。” 许一看着杨梦回,笑了一下作为回应,仿佛认同了姐姐妹妹的说法。 杨梦回总是“热脸贴冷屁股”,但是她已经习惯了,私以为许一面冷心热,只是不擅长表达而已。 想起上次许一跟自己开玩笑,她立刻嘴甜地叫起来:“姐姐,依依姐……” 江忆安沉默地坐在一旁搭不上话,于是就低着头看自己被打湿的鞋尖。 “今晚这么好的气氛,”杨梦回这边跟许一说完话,自然没忘了她,“忆安,你会唱歌吗?” 江忆安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停顿一会,最终还是说:“可能会一点……” 杨梦回立刻来了兴致:“那你试一下呗,我和你一起呀。” “你会唱什么,随便来唱两句。” 江忆安:“那老师不要笑我。” 杨梦回赶紧摆手:“不笑不笑。” 江忆安见许一这下也看过来,似乎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试着唱了两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杨梦回:“……” “让你随便唱两句还真的随便唱啊。” 第36章 不过,她虽然不是专业的,但可以听出来,江忆安的音色很独特,辨识度很高,不是那种干净清透的嗓音,而是忧郁中散发着淡淡的文青感,像是老式电影里带着颗粒感的画面,让人想要探究,想要了解发生在主角身上的故事。 总结下来,江忆安比较合适唱民谣。 杨梦回拿出手机,一本正经道:“给你放一首歌,我感觉这首歌很合适你。” 江忆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听到前调响起的瞬间,许一勾着唇笑了笑,怕不是她想让人家唱自己喜欢的歌。 江忆安没有多想,只是被前调所吸引,正认真地听着。 很奇怪的是,她感觉这首歌的旋律似曾相识,好像与它认识很久,只听开头就莫名让人心中涌上无数情绪,开心的,难过的,兴奋的以及曾经感动的瞬间…… 她甚至只听了一遍,就能把歌词背下来,杨梦回在一旁帮她打着拍子,第二遍的时候,江忆安不知不觉跟着唱起来: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哦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 一曲终,音乐缓缓停下来,江忆安静静望着虚空,手里的动作不知何时仿照电视剧里人们拿着吉他的动作,仍然是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 唱完这首歌,仿佛无形之中带给她了力量,那些曾经迷惑的,担心的,孤注一掷的……全部被短暂地放下,焦躁的心不知何时平静下来,这首歌第一次带给她的惊艳,在多年以后都将难以忘怀。 接下来,江忆安像是点读机一样,杨梦回点哪首她就唱哪首,且只听一遍就可以。 唱完最后一首,江忆安小声问许一:“老师,你有喜欢听的歌吗?我可以学的。” 时间静默一瞬,许一从手机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移开目光:“没有。” 这段时间的相处仿佛是一个信号,从那朵小红花开始让江忆安误以为两人的关系除了学习之外还可以有其它的交往,但是从今天许一的态度来看,是她妄断了。 这时,杨梦回在一旁解释:“依依就是这样,我平时问她吃什么,她也说‘都可以’,反正我选的歌都好听,买的菜都好吃就够了。” 之后,她重新将话题拉回来:“忆安,我觉得你不要考985,211了,去考音乐学院吧,你开微博,我绝对是你的第一个粉丝!” “不过,除了学习、手工、唱歌……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我怎么感觉你全能了呢。” 江忆安却不这么觉着,杨梦回说话的期间她已经将情绪收回来,回答:“背书。” 她讨厌背书,因为背书不仅浪费时间,而且除了考试和偶尔掉酸文装深沉之外,其它地方几乎用不到。 杨梦回一时间没有理解其中原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哈哈大笑:“原来这就是你的烦恼啊……” “没想到我们的江学霸竟有这样的烦恼。” 她又问许一:“依依,你呢?” 许一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 杨梦回立刻被引跑,想了想:“不会与人周旋。” 她天生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虽然有时被人说缺心眼,但没办法,她就是那样的人,改不了。 大学期间最讨厌的就是对铺的那个室友,心思像山路一样九曲十八弯,投个票还要和以前大臣秘密开会一样怀疑谁给她使绊子,谁投了她,谁没有投她,这样的问题能分析上一整天。 人家是性命生死攸关,她是学分生死攸关。 时间过得很快,堆雪人用了二十分钟,聊天不知不觉聊了半个小时,又到了江忆安该回去的时间。 外面的雪已经到小腿,天气预报上显示的是暴雪,恐怕还要再下一整晚。 许一看了一下表:“时间不早了,先回去吧。” 临走时,杨梦回将胳膊搭在江忆安肩膀上,从房间里出来,双颊酡红,像喝醉了一样,说起话来竟也有些颠三倒四:“忆安,以后你不要叫我老师了,叫老师多生疏,我们都这么熟了,叫姐姐……” “以后也叫依依姐姐,记住了吗?” 杨梦回勾了勾唇:“来,叫声姐姐来听。” 江忆安下意识看了许一一眼,那人正在低头打字,没有说话。 最后在杨梦回的催促下,她对着杨梦回软软地叫了一声:“梦回姐姐。” 这一声叫得直接把杨梦回听得心都化了,少女嗓音就是如此悦耳动听。 只是,最终另一句“姐姐”没叫出口她就离开了。 第26章 生长(2) 房门刚被打开,一阵寒风吹在脸上,将身上的暖意瞬间驱散,江忆安一头扎进风雪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杨梦回叫她小心一点的声音,她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作为回应。 走到院子的时候,玛卡巴卡还在,只是那只小猫早已被风雪所掩埋,找不到踪迹。 江忆安脚下一浅一深地往前走,现在路上的雪已经没过小腿,但是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纷纷扬扬往下落。 走出支教老师的院子,周身彻底没了遮挡,风雪肆虐,吹在脸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最后只能抬起胳膊挡在前方,因视线受阻,缓慢行进。 两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黑暗一点点吞没路边微弱的灯光,此时听觉尤甚,大雪簌簌落下,长长的马路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许久之后,也渐渐被掩盖。 …… 不出意外,第二天瓦罐小学停课了。 都说六月的天变脸快,这十一月的雪也不赖。 明明昨晚寒风阵阵,势头猛进,结果今天早上醒来一看,一望无际的蓝天中见不到一丝云彩,底色纯净而清透,像是一块无暇的蓝宝石。 早晨的阳光将无人踏足的雪地映得闪闪发亮,像是满地宝石散发出摄人的火彩。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今天早上格外热闹,吃过饭后,家家户户开始清扫院子里的雪,用手推车一车车往外推,直到最后把门前的排水沟都堆成了一座小山还不够,家里堆了一堆又一堆。 陈俊杰戴着褚贵芝给他做的毛绒帽子蹲在院子里玩雪,粉白的皮肤被冻得通红,但是抵不住他的热情,无聊了,时不时还会在江忆安身边捣一会乱。 人家铲这个地方的雪他就跑到这个地方,躲开他后去铲另一个地方的雪,他就跑到那里。 最后江忆安懒得计较,倒是陈明嫌陈俊杰碍事,抬起一脚就往人身上招呼。 本来他也没用多大的力气,谁知道陈俊杰这么不中用,一踹就倒了。 只是,陈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怪起自己的儿子。 如果以后陈俊杰这么娇生惯养,家里的活还干不干,反正他也没有指望他能考上大学,毕竟从陈馨开始,到现在村里就再也没有出过大学生了,江忆安是一个希望,但硬生生被他掐断了前途。 陈俊杰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哭得很大声,企图把褚贵芝哭过来。 陈明一脸烦躁地举起拳头吓唬他,但他再大胆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陈俊杰,上次的教训他还记得,褚贵芝的底线就是不能打她和自己儿子,可是骨子里已经决定了他暴戾的因子,最烦有人在自己身边哭哭啼啼。 “再哭我就把你踹出去!” 话音刚落,哭声戛然而止。 陈俊杰泪眼模糊地抹了抹脸,知道陈明没说假话,抽抽嗒嗒呜地咽了一声,便被训得不敢再哭。 随后,他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一旁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幕依旧埋头铲雪的江忆安。 这段时间每天放学都是她来接自己,虽然看不惯她,虽然这里是他家,虽然她整天低着头不说话,但关键时刻他也知道躲在谁身后有用。 江忆安很高,正事不关己地在铲雪,不知是烦陈俊杰尖锐的哭叫还是陈明聒噪的怒骂,整个人气压有些低,沉着一张脸看上去有些不好惹,但此刻的她在陈俊杰眼中简直就是完美的避风港湾。 只是让陈俊杰没想到的是,他刚站起来跑过去,江忆安就放下铁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推着小车出去倒雪了。 陈俊杰看了陈明一眼,委屈巴巴地连忙站起来跟上去。 “你故意的!”陈俊杰小小一个站在旁边看江忆安倒雪,输人不输阵,没了陈明他开始趾高气扬。 但是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甚至无视了他。 陈俊杰见她硬的不吃,就开始来软的:“你看着好像还挺聪明的。” 江忆安嗤笑一声:“废话。” 她不带他出来,按照陈明那个尿性,肯定又要发飙,到时候两人都得遭殃,在这个家里生活这么久了,陈俊杰还是被保护得太好,真是一点脑子都不长。 第37章 见人终于回答自己,陈俊杰像是找到共鸣,开始发泄心中积郁的情绪,又开始抹眼泪叫嚷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讨厌这里,我要回姥姥家,我!要!回!家!” 他虽然不喜欢江忆安,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比自己更有眼色。 陈俊杰从小仗着有褚贵芝和舅舅的宠爱,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以至于连陈明都不敢轻易动手。 江忆安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倒完雪后就推着车子往回走。 陈俊杰撇了撇嘴,看着江忆安的背影,蹬蹬蹬赶忙跟上去。 结果刚进一门就看到褚贵芝出来了,他的眼睛很红,还没有恢复,见到自己妈妈立刻扑上去告状,一边哭一边吐字不清地嘟囔:“妈,爸爸说要把我踢出去,呜呜,他说要把我踢出去……” 不过一会,陈俊杰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那叫一个凄惨。 结果,陈明站在一旁不乐意了,他累死累活在这里扫雪,还要忍受这些噪音:“吵死了,整天就知道哭哭哭,考试考个十几分,还有脸哭……” 褚贵芝看着自己儿子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和以前一样再和陈明闹,只是蹲下身安静地给陈俊杰擦眼泪,在陈明不满的谩骂中,最终,拉起自己儿子的手往屋里走。 江忆安依旧低头干活,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终于把院子里的雪清干净,只是外面路上的雪太厚,如果一直不清理会被来来往往的人踩结实,这样的温度下,雪非但化不了,还会变成光滑的冰面,到时候大家出门就是滑冰,必然洋相百出。 所以这种情况一般需要人为干预。 最后,大家凑钱请小型挖掘机来村里把路上的雪铲走,当然花了钱效率就是不一样,不到一天时间,路上的雪就被铲干净了。 …… 因为这几天瓦罐小学放假,江忆安去许一那里学习的时间也相应增加,去的时候正看到院子里几位老师正合力铲雪。 老师们大多数来自城里,加之小区里本就有物业专门清理,平时自然不会遇到这种事,只是现在,却需要自己清扫自己门前的雪。 不过,虽然老师们费了很多力气,但效果似乎……并不是明显。 许一大病初愈,加上她本身比较怕冷,本想晚一点再出来,但是顾及到有的老师动员大家一起出来扫雪,她也不好拒绝,只能尽力先把自己门口的雪扫了。 到现在已经铲了一个小时,还只是清理出一条羊肠小道,她第一次来北方,就遇到了十年难遇的暴雪,穿着厚厚的靴子踏出去,有的地方甚至能淹没到膝盖。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的厚羽绒服似乎就挡不住这零下十几度的温度了。 许一微喘着粗气放下铁锹,准备靠墙休息一下。 “老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来帮你。” 她转头去看,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江忆安已经利落拿起铁锹背对着她开始铲雪。 许一有些惊讶,连忙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江忆安已经拿着铁锹走远,一边说:“老师,我经常干活,有的是力气,这点雪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许一看到铁锹已经拿在江忆安手中,就像那天她二话不说将自己的行李箱提起来一样,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就任由她去做。 而这边有了江忆安的帮助,很快就把雪铲完了,最后只留下她堆的那个雪人,不过已经被大雪覆盖,看不清原貌,只有那条红色的围巾在一堆“雪山”中格外亮眼。 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将一望无垠的雪后蓝调驱散,升起一盏盏温暖的白光。 房间里没有热水,许一特意回屋烧了一点,又费心思晾凉,调试好温度,才端着杯子走出去。 而刚走出门,看到院子里被堆得整齐的一座座“小山”时,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虽然但是……很像有强迫症的人做的。 看着眼前不知何时被恢复的“玛卡巴卡”雪人,又看了看远处女孩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天色已晚,江忆安将铁锹靠在墙上,对许一说:“老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学习。” 这个时间和平时相比来说并不算晚,但许一能看出她脸上明显的疲色,尽管她已经在极力掩饰。 她大致能猜出来,上午也看到过江忆安在家里推了一上午的雪,下午又来她这里帮忙,即使现在想要学习,也是有心无力。 “等一下。” 她走过去,把手里的水杯递给她:“温度正好,里面放了糖。” 江忆安微怔,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透明的玻璃杯,不过,她并没有拒绝,而是接了过去。 柔软的双唇碰到杯口,舌尖处传来甜丝丝的味道,明明是很普通的白糖水,但她就是觉得如此好喝,甚至一口气把所有糖水都喝干净了。 许一在一旁道:“不必全部喝完。” 江忆安只是笑,然后把杯子物归原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的水甜了,嘴也甜甜的:“老师给的不浪费。” 许一无奈一笑,因为她这句话,也没有了之前的严肃,接过杯子后,温和地说:“伸手。” 江忆安没有丝毫犹豫,老老实实朝她伸出手,期待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像是第一次讨要糖果的小孩。 许一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放在她的手心里。 “记得你喜欢吃这种糖。” “蔓越莓糖。” …… 等人走后,许一转身回屋,只是刚走出没几步,就愣在了原地。 手中杯子的余热已经消失,刚刚出来的时候没发现,直到现在她才看到,外面的窗台上摆着一只雪雕的小猫。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发现在院子里铲雪的那个身影早就已经走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手指不觉攥紧玻璃杯,她一步步走过去,低头看着这只小猫。 这只猫似乎和那天规规矩矩的姿势不一样,江忆安重新给她雕了一只。 眼前这只尾巴高高翘起,双腿向前伸,仰着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懒懒地和她打招呼。 或许是时间太过仓促,不平整的表面像是炸了毛,只是,非但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显得可爱又活泼。 唇间溢出点点笑意,对视了有一会,她用食指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头顶处凉凉的,恰到好处的凹陷,好像曾经有指腹碰过这里。 …… 江忆安回去的时候口袋里塑料糖纸的声音咔咔作响,随着她一蹦一跳的动作,也同样发出有规律的声音。 走到家门口时,她轻声把大门打开,又无声关上,用手攥住口袋,小心翼翼往自己房间里走。 直到关上房门,她才长舒一口气,将蔓越莓糖摆在床上。 “一颗,两颗,三颗……”她细细数着,好似非常有耐心,不厌其烦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觉得这五颗糖比上次许一强硬地塞到她手里的糖看着顺眼。 直到晚上兴奋劲过了之后,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但还是撑着精神把曾经藏在衣柜里的那五颗糖拿出来换上新的。 随后,毫不怜惜地将原来那几颗糖扔进了垃圾桶。 之后她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体,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 半夜,她做了一个梦,或许也不算梦,而是那天她第一次见到许一时的场景。 梦里的一切都很虚幻,却又如此真实。 太阳高照,炎热的温度将路面上的空气扭曲,因为穿着长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拿着书快速往学校的方向跑去,只是不知何时,耳边突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她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过去,不远处一辆面包车上下来几位拉着行李箱的年轻人。 大家的脸上洋溢着疲惫的笑容,三言两语交谈着,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青春又靓丽,像刚踏入社会的模样。 最后,她看到从车上下来一个女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连看向周围的景色,眸光都是淡淡的。 那人穿着一身黑,极其低调,但偏偏是一身黑,将她整个人衬得优雅高挑,柔顺如瀑的长发在风里飘扬,与其他人及周围的景色都显得格格不入,全世界只剩下那抹唯一的亮色。 她就这么混在所有人之间,但是却总能让人一眼看到她。 那天周一,瓦罐小学正在升旗,所有学生都见到了新来的支教老师。 她也看到了。 这边的路有些难走,待其他人散开,已经拉着行李箱走远,还剩那位老师自己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在后面慢慢走着,直到张博瑶跟上来。 风一吹就满是灰尘的土路上,她快速从两人身边跑过,仿佛命运般的逗弄,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忆安,过来。” …… [我们相见的第一面不是你先看到我,而是我让你看到了我。] 第38章 第27章 生长(3) 下雪后的第一天夜里格外冷,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许一拉开窗帘,发现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 半透明的冰花从玻璃四角开始蔓延,柔滑流畅的线条斑驳交错,直至布满整个窗户,雪后的天空异常蓝,晨光透过冰花洒进来,好似一副晶莹剔透的琉璃画。 许一刚要打开门,刺骨的冷风就透过缝隙呼呼往里钻,不过一会,脸颊已经冰凉一片,扶着门框的手也冻得失去知觉。 无奈之下,她只能回房穿上羽绒服,站在空调出风口旁待了一会身体才缓过来。 此时,院子里有其他老师在聊天,正纷纷拿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 听着外面欢快且富有活力的讨论声,她也很好奇,大家都不觉得冷吗?好像就自己一个人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 接着,她将门拉开,没有走出去,只是站在门口跟着抬头看。 万里晴空,湛蓝的天空下看不到一丝杂质,连周围的枯枝秃木都像是刷了一层增色剂,在阳光下泛着勃勃生机,不远处山顶露出皑皑白雪的一角,镜头里将人衬得如此渺小。 这样的天气只是看着都能让人心情变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刚好驱散寒风带来的不适。 窗台上那只雪人小猫依旧完好地立在那里,经过一晚上的时间,小猫的身体已经由雪化为冰,变成了隐隐的透明色。 许一难得有雅致,一只脚跨出门槛也不肯出来,只是俯身细细观察着,明明只是雕出来无生命体征的东西,此刻却觉得江忆安的手艺如此精妙,虽然昨晚时间匆忙,但眼前动物的神韵都被一一呈现,仿佛下一刻就要跳下窗台,傲娇地蹭着她的裤腿要吃的。 恰好有人将镜头转回来,她闲来无事顺着望过去,昨天房顶上的积雪不多,此刻全部变为屋檐下一道道慑人的冰锥。 那冰锥看上去整齐且有韵律,如果不是屋檐太高够不到,实在叫人忍不住拿起小木棍敲上一敲。 与此同时,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摸上雪人小猫的头,将“炸起的毛”一点点抚平。 直到杨梦回过来提醒,许一才发现今天周五,这次暴雪瓦罐小学只放了一天假,等会还要上课。 因此,她没有在门口多逗留,回屋吃过饭后,两人一起去学校。 …… 江忆安下午来学习的时候特意往窗台上瞟了一眼,透明的小猫像是小卖部里的招财猫,在她经过的时候,伸出爪子,懒懒地和她打招呼。 “你好,欢迎光临。” 江忆安唇角微微勾起,随即抬手敲了一下门。 “进。”里面传来许一的声音。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不到一秒闪进一个身影,紧接着再次被关上。 房间里很暖和,安静温馨的氛围下,是空调舒适的白噪音。 “坐下吧。” 平板上是早已给她准备好的课程。 “老师好。” 江忆安打完招呼后照例坐下,之后,两人便没有过多的寒暄,那天和杨梦回在外面堆完雪人,她就决定痛改前非,好好学习,把更多的时间分给薄弱的科目,而不是在娱乐上。 往常这个时候杨梦回还会在这里多玩一会,今天或许是天气太冷,早早地就回去睡觉了,明天周六,刚好可以赖一下床。 与此同时,她的物理课程已经学到第四章,兴趣使然,每天总能提前完成任务,因此除了课后习题,许一还会再给她出几道题,一个半小时,时间把控得刚刚好。 和往常一样,今天课程依旧顺利进行。 …… 时间过得异常快,已经晚上七点半,视频中老师正在对课后习题的答案,江忆安简单看了一眼,全对,便没有兴趣再听。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还能继续全神贯注地学一个小时,但现在有些晚了,便准备起身收拾完用过草稿纸和教材后离开。 然而,她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座椅拖动的声音,连忙回头看去,就见许一转过身,面色凝重地接了一个电话。 “妈。” 听到这个字,江忆安高昂的情绪陡然沉寂,眸光一黯,默默把身子转回去,掐着自己的手指,等许一讲完电话。 视频里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与此同时,手机那边的声音也听得格外清晰,传出类似小孩撒娇的哭喊声:“依依,你在哪,我好想你,你回来好不好,你现在就回来,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说着说着,那边没有任何预兆地开始歇斯底里:“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要离开我是不是……” 听到母亲熟悉的哭腔,许一心头猛地一跳,语气有些焦急地解释:“妈,你现在在哪,是在家吗?” 怕自己稍微慢一点就会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她快速道:“我没有不回去,我只是在外面工作,最近太忙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安抚了好一会,许一才听到许朝馨不乐意地回了一声“嗯”,理智稍微回转,她长舒一口气,只是说话声有些颤抖。 她手脚不听使唤地去拿东西,但脚下一踉跄,一只手撑在冰冷的墙面上,身子虚虚站着,耐心地引导:“妈,你坐在沙发上别动,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回去好不好,我很快就回去。” “如果你等会听到敲门声,把门打开好吗?” “暗号是789987,如果说错了,不要把门打开。” “妈,要记得。” …… 在许一的安抚下,许朝馨的情绪终于不再那么激动,只是依旧不讲道理,胡乱地答应道:“好,依依,你快回来,我等你。” 通话结束之后,许一给隔壁邻居打了一个电话。 江忆安从刚刚的对话中大致了解了那边的情况,但显然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一旁默默等着。 只是,听电话中许一妈妈的语气好像一个小孩子,相反的,许老师才是那个大人,但是第一次见人如此慌了神,想必是怕那边会出什么意外,或者是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江忆安不自觉蜷了蜷手指,只是……她抬起头,担忧地看向外面…… …… 不一会许一就将事情安排好了,隔壁的张姨暂时去家里照顾许朝馨,这些年邻里关系都不错,有什么事也互相帮衬着,她便没有多客套。 但是,长夜漫漫,总不能让一个无亲无故的五十多岁阿姨陪自己母亲不眠不休待下去。 接着,她又忙给舅妈打了电话,两家同住在老城区,但是这么晚从家里赶过去还需要一点时间,她只能祈祷这期间母亲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打完电话后,许一开始在网上订机票,手指不听使唤地点了好几下才勉强把钱付好,是明天凌晨6点,最近一班从庆阳直飞梅江的航班。 把所有事情做完,双腿好像脱了力,她一只手撑着坐在床上,这才想起来什么,抬头看了江忆安一眼,动了动唇想问她,但一想这么晚不会有公交了,随即又低下头去找之前杨梦回专门让自己存的去市里的司机手机号。 那时她没怎么在意,只是象征性地保存下来,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派上用场。 通话等待中,手机里传出订购彩铃的通知,只是示例播了好几遍,那边都没有接电话。 她第一次觉得十几秒的电话铃声如此漫长。 等着等着,又这么过了十几秒,这时她开始有些着急了,手指不自觉握紧手机,指节被边框卡得泛白,明明知道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几个小时,心急也没办法。 然而,就在铃声即将挂断的时候,那边终于接了。 她没有浪费时间,直接跟那边道明来意:“你好,我在同古县瓦罐村,今晚着急去机场,现在可以来接人吗?” 她的这通电话太突然,一般来说都是提前一天和司机预定,村里没有去市里的公交,所以前一天晚上几乎都是满员的状态。 果然,那边听了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回道:“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明天早上六点得去隔壁市,三小时的路程需要保证充足的睡眠,恐怕今晚送不了你了。” “而且,”司机为人实在,直接跟她说明了原因,“村里刚下暴雪,你们那段到国道上的路实在难走,面包车进不去,就算进去,也没人愿意冒那个险。” 许一沉默几秒,艰难地动了动喉咙,轻声“嗯”了一声,刚想挂电话,就见江忆安冲过来,对着手机说:“您好,我想问一下还有其他人有时间吗,这边真的很着急,能不能帮忙问一下。” 她补充道:“加钱也可以。” 最后司机那边给的是答复是:“我问问。” 挂掉电话后,许一无力地靠在墙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做些什么。 想起上次浴室里满是鲜血的场景,她整个人都在发着抖,无法再去回忆自己看到那一幕时的心情。 第39章 只是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做的梦都是血淋淋的,以至于到最后不敢睡觉,不敢走神,有时白天精神恍惚之下,自己杯子里的水都会变成血水。 司机的话给了她希望,但是这希望似乎也很渺茫,她见过那雪的厚度,才刚过一天,路上的雪肯定化不了,不过,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试一试。 江忆安坐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会安慰人,她小心道:“老师,去市里的司机一般都互相认识,既然他帮忙问了,那肯定会有办法,村里这段路虽然难走,但是走慢一点也是可以的,不过就是可能会加钱。” 许一微颤着“嗯”了一声。 江忆安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转而道:“老师,不如先把行李收拾一下,等那人来了,可以直接走。” 许一这才睁开眼睛,怎么忘记这事了。 “好。”她勉强对她笑了笑,便往衣柜走去。 随后又想到什么,转身说:“现在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但是,江忆安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地说:“等那边回复了我再走。” 许一没有强求:“好,那你先在椅子上休息一下。”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司机依旧没有回电话,转眼间已经半个小时过去。 许一早已收拾完行李,其实她要带的东西很少,除了一些证件之外,不用带太多东西,最后收拾来收拾去,发现这里的东西似乎都不用带回去。 而她也从一开始的表面平静变得焦灼。 江忆安见许一不停地看手机,她知道越是没有消息,就说明大家都来不了,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大雪封路,根本走不出去,也没有人愿意进来。 …… 又过了十分钟,那边终于回过电话,只是司机带来的消息并不是许一想要的:“姑娘,抱歉啊,我问了一圈认识的人,有的在外地回不来,有的明天要拉人,真的去不了,你再另外找其他人吧。” 说完,手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许一低着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在脑海中默默搜索自己认识的人。 杨梦回、张校长、小卖部老板……来瓦罐村之后她只接触过这些人。 村里有汽车的人很少,晚上八点半,这个时间大多数人已经睡觉,更何况最大的阻碍不是有没有车,而是这场雪。 第一次来瓦罐村的时候她特意观察过这段路,如果从这里出发去国道,开车大概需要二十几分钟,骑电动车可能还要更久,但这段路面坑坑洼洼,坐面包车都有些晃,更不用说有一段庄稼地甚至还是土路,而如今,又多了大雪这道难题。 前面是最难走的一段路,到了国道之后,开车还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市里,庆阳市的飞机场在郊外,一折腾又是半个小时。 怎么办,她闭了闭眼,实在没办法了,除非厚着脸皮去敲别人的门,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外乡人冒险折腾自己的车…… “老师。” 江忆安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看出了许一眼里的为难,所以,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引导着她看向自己,语气格外明确与笃定,“我骑电动车带你去国道。” 许一看着江忆安坚定的双目,微微一愣,似乎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忆安已经朝她走过来。 那人语速很慢,一字一句让她听得足够清楚,也渐渐安抚着她焦躁的心:“我家的电动车可以支撑去国道的来回。” “国道两边有做生意的店铺,只要给钱,总有人会去的。” 第28章 生长(4) 江忆安看着她,郑重道:“老师,回去最重要。” 老天总是很会开玩笑,许一想了一堆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让一个17岁的未成年载着自己去国道,如果可能的话,其实两人能换一下,但现在她的状态显然不适合骑车。 “老师,”江忆安轻声提醒,“今天天气冷,再晚一点有些店就要关门了。” “我骑电动车技术很好,老师不必担心。” 许一拧着眉没有说话。 “老师。” 江忆安又叫了她一声,现在时间多流失一秒,国道上的情况就不确定一分,再这样犹豫下去,到时候连飞机都赶不上。 除了这个办法,暂时也想不到其它的了,最后,她只能道:“……好,那麻烦你了。” …… 江忆安快步往家里走,一边忧心路上没有清理干净的冰,脚下时不时打滑,不得不慢下来,另一边,还要思考着去国道的路,将能想到的情况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番。 出村后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国道,一条较近,但是期间要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土路,大大小小的问题不断,而另一条宽阔且路面平整,不过距离几乎是前一条的两倍,不适合两轮的电动车走……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家门口,江忆安放缓脚步,推开大门,小心贴着墙根走。 电动车钥匙就挂在客厅的墙上,按照现在这个时间,陈明应该已经回房间休息。 她躲在敞篷的阴暗处往里张望,果然,此刻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客厅里的灯也已经熄灭,看样子,至少陈明睡下了。 褚贵枝睡没睡着不知道,因为她有个习惯,就喜欢晚上熄了灯之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思考人生,有时会把半夜突然醒来的陈明吓一跳。 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就算她醒着,显然也不会管自己。 心顿时放下了一半,江忆安攥了攥拳头,确定没人之后,屏息快速路过放在敞篷里的电动车,径直往屋里走去。 “吱呀——” 陈旧的铝合金门因为轻微的动作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开门声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顿时,她的心脏猛地一颤,因为太过紧张,把这件事给忘了。 真的想抽自己一巴掌,她站在原地久久不敢动,下意识往主卧看去。 昏暗的光线下,感官无限被放大,客厅里很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江忆安这才长舒一口气,动作也小心不少,有了刚刚的教训,这次没有把门关上,而是敞开一个供一人进出的缝隙,往放钥匙的地方走去。 陈明的房间不怎么隔音,隐隐传出褚贵枝无奈的叹息声,或许是被拖拉机似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便耐着性子推了一下身边睡得跟死猪一样的人。 效果即刻见效,下一秒,呼噜声戛然而止,陈明不满的嘟囔声响了一会,之后,客厅再次回归沉寂。 与此同时,外面冷空气悄然顺着开敞的缝隙一点点爬进来,一冷一热间,铝合金门框上布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江忆安成功拿到钥匙。 然而,高兴不过一会,外面寒风骤然增大,呼啸声近在咫尺,她着急转头看向房门,却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只听到“砰”地一声,风把门彻底吹开了。 轻盈的门扇摇晃地打在门框上,嘎吱嘎吱发出连续不断的撞击声,像是有人扯着她的耳朵连续呜嚎。 完了。 后背陡然生起一股冷风,感受比反应率先到来,黑暗中,江忆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下一秒,头顶的灯照亮了她略显惊慌的面孔。 陈明一脸不耐烦地出现在卧室门口,迷蒙地半睁着双目,随便往客厅里瞟了一眼,不成想看到江忆安手里拿着还没有收回去的钥匙。 陡然看到那张阴沉的面孔,江忆安被吓得一激灵,手里的东西差点拿不住,不知是不是错觉,身上的伤口偏偏在此时疼起来,火急火燎地灼烧着她紧张的神经,面上的焦躁几乎都遮掩不住。 她紧盯着陈明的动作,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血量过载,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在那双眼睛不满的注视下,冷静地把钥匙挂回墙上,然后——弯下腰抽开一旁的抽屉假装找东西。 陈明倚在门框上好奇地打量着她,眉头一点点皱起,几次想走过来。 江忆安背对着陈明,手心里已经开始出汗,可是翻找的动作依旧不停。 几秒钟却如同过了一个世纪,陈明打了一个呵欠,浓重的睡意再次侵占大脑,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或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留下一句:“把门关上。” 话音刚落,汗津津的双手无力撑在抽屉里,随后,她听见一道关门声。 意识到陈明已经回房,江忆安立刻回头去看,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将脊背上的汗吹成了一片冰。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刻也不敢耽误,快速拿好钥匙,出了门。 * “老师。” 许一听到外面有人小声叫自己,赶紧拿好背包关上灯走出去。 江忆安依旧穿着那件旧羽绒服,稍长的发尾已经及肩,此刻被寒风往后吹着,露出一对被冻得发红的耳廓和颈间苍白的肤色。 第40章 “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件衣服。”许一见状,将背包放在电动车后座,往房间里跑去。 她的厚衣服不多,冬天的只有身上穿的这件羽绒服和从梅江带来的一件毛呢大衣,虽然不如羽绒服暖和,但那是她所有衣服里最贵的一件,应该可以暖和一点。 “穿上。”许一将衣服递过去。 江忆安看着眼前的人,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到底还是纠结。 见她犹豫不决,许一直接将衣服塞到她怀里:“不是你说的有些店家要关门了?” 回旋镖打到自己身上才觉得无奈,最终,江忆安还是穿上了。 两人的身量差不多,她比许一高一点,本以为修身的毛呢大衣穿上去有些紧,可这么多年旧羽绒服有些薄了,除了下摆有些短,穿在身上竟然觉得还有活动的空间。 许一的视线在她周身环视一圈,随后走过去,很自然地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脖子,把压在毛呢大衣下的帽子抽出来,耐心地帮她戴好。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江忆安不禁愣住,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带着善意如此近距离接触自己。 自从母亲离开,除了褚贵枝,身边再也没有多余的女性长辈。 纤白的颈在她面前晃着,闻到眼前人身上独有的馨香,她的手指不自觉蜷起,咬着唇攥紧了衣服一角。 如瀑的发丝擦着她的鼻尖而过,长睫微颤,身前人却毫无所觉,江忆安抿紧双唇,终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许一帮她收拾好后,拿起背包,坐在后座上。 “走吧。” “好……”江忆安有些不自然地答道,随后拧动把手启动。 白茫茫的大地上,一辆电动车沿着村路驶出这座小山村,两旁路灯将那条长长的轨迹照亮,孤零零地混在一众四轮的压痕中,略显突兀。 离村越远,周边的光线也越来越暗,不过,幸好老天做美,银色的月光洒在漫山遍野的庄稼地里,照亮了两人前行的路。 两边树影快速后退,光秃秃的枝桠上还堆着雪,如今落不下去便都冻成了冰。 只是,两人终究忽视了大自然的力量,刚走出瓦罐村不久,还没赶到下一个村庄,许一已经感觉寒风肆虐,即使戴着帽子,那风似乎会拐弯似的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吹进来,吹得她的头隐隐作痛。 她将衣服裹紧,双手抱着自己,可是依然于事无补,四处吹来的风肆无忌惮将她包裹,侵蚀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很快,感觉双手已经变得冰凉。 而这还是江忆安帮她挡住了来自前方大部分的冷风,饶是这样,走了十分钟后她的脚也开始冻得失去知觉。 不知是不是前方的人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侧过头来说:“老师如果觉得冷,可以靠近一点,躲在我身后。” “很快就会到的,老师坚持一下。” 许一的脸颊被冻得有些红,冷风当前,也顾不得一些礼节,手指不听话地去握江忆安的衣摆,身体稍稍往前倾,将头虚靠在她的后背上。 好像好了一点,身边的风果然减弱了,她头脑不听使唤地自我安慰。 如今自己都是这样的情况,想必骑车的人比她好不了哪里去,于是她在风中扬起头问道:“你冷不冷,要不再加一件衣服?” 寒风在耳边呼啸,对方的声音太小,江忆安没有听清,只是感觉靠在自己后背上的重量一点点加大。 过了一会,后面没有再听到传来什么话,以为是自言自语的疏解,不再管,便一心闷头往前开,开得慢,会冷,快,也冷,不如加足火力向前冲。 然而,这一趟旅程,等待她们的并不是只有严寒这一项拦路虎。 刚走出村,外面公路上的雪因为没有清理已经被压实,四个轮子的车走在路上都打滑,刹车几乎不管用,更不用说遇到陡坡的两轮电动车。 这就是之前江忆安隐隐担心的那段周围全是庄稼,没有人清理落雪的路,这四周没有村,冬天不需要种地,也没有人来,自然不需要专门清理。 “老师,这段路我要开慢一点,可能会费一些时间。”江忆安说。 只是,她没想到现实比自己预料的还要糟。 车头不能晃,速度不能慢,但也不能太快,还要专门挑路两边没被压实的地方走,但轮子压在雪上咔哧咔哧,让人开得也是战战兢兢。 因为身后坐了一个人,所以她也有了顾虑。 许一抓紧江忆安的衣服:“没事,安全重要。” 电动车的速度逐渐慢下来,耳边的风声停止了,许一靠在江忆安身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可是,寒风消失了,她却感觉身体开始疲乏,昨天晚上太冷没有睡好,今天又讲了一天的课,中午因为有学生问问题,也没来得及休息。 明明周围很冷,可是她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格外暖和,从内到外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企图将她身上的寒意驱离。 同时,眼皮越来越重,抓着江忆安衣服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一点。 …… 十几分钟后,终于走出这段荒芜之路。 下一个村庄里的雪已经被清理干净,眼前再次亮起,电动车的速度也在加快。 紧绷着神经走了这么久,江忆安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刚想问问许一的身体情况,却感觉身后猛地一晃,猝不及防间,连带着电动车头都往一边歪去。 意外突发,车胎与路面滑过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霎那间,江忆安反应极其迅速,强制把电动车把手往另一侧掰去,双脚强撑在地面上,两股颤颤,被迫承受着两人的重量,才避免倒下的悲剧。 只是,她心有余悸地看着路边排水沟里的酒瓶碎片,如果真的撞上去……顿时,后背上无端生出一身冷汗。 这下连许一都被吓醒了,连忙打起精神,伸出一只脚撑着地面,有些愧疚道:“抱歉,我刚刚没忍住闭上眼睛了,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 江忆安调整好车头的方向,一边安慰:“没事的,冷了之后就会感觉很困,老师再坚持一下,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 许一抓着毛呢大衣的一角,即使对方这样说,心中仍是愧疚,欲言又止,一句话也没有辩解,最后只能让自己打起精神不再添乱。 可是她太高估了自己,现在又冷又困,很想睡觉,但电动车好小,一点也不舒服。 路边的灯快速闪过,照得她有些晃眼,理智终究抵不过身体机能的流失,不过一会,困意重拾。 意识到自己承诺过江忆安什么,下一刻,她猛地惊醒,伸出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而这时,前面一直安静的人突然说话了:“老师,你的家在哪?” 这话题起得略显突兀,连句预告也没有。 许一忍俊不禁,但知道江忆安的目的,于是强撑着精神,看向周边快速倒退的树影说:“梅江,一座四季如春的滨海城市。” “冬天没有雪,夏季的风很清凉,温度永远在零上,绿植不会凋零,总是生机勃勃,没有庆阳四季如此明显的变化,美食偏咸口,但我最喜欢糖水,不喜欢海鲜……”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自顾自地说:“沿着g310国道一直往前走,翻过两座山,跨过长江黄河,坐着飞机一路向南,就是我的家乡。” 在许一越来越低的声音中,电动车路过一家家村庄,不知道过去多久,一路走来却一个人也没碰到。 一般冬天没有暖气的人家早早熄灯休息了,沿街的小卖部还开着灯,但老板也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打呵欠。 当周围再次暗下来的时候,两人真正踏上了去往国道的最后一段路程。 这条路有一段属于乡间公路,这里既不属于前一个村也不属于下一个村,典型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边的路灯不知是坏了还是本就没有,甚至连月光都被浓密的树杈挡住,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电动车微弱的灯将前方的路照亮,两人仿佛再次进入无人之地,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鸟叫声,没有光,前后看不到任何过往的车辆。 江忆安感觉自己身后的衣服被攥紧了些。 过了一会,她的声音夹杂着寒风送到许一耳边:“这段路比较黑,路上有坑洼之处,我怕电动车不稳,老师可以抱着我。” 良久,就在她以为后面的人没有听到时,感觉有什么环上自己的腰,似有若无的声音传来:“好。” …… 走过这段路之后,前方开始出现光亮,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国道。 电动车速度陡然加快,江忆安感觉一双手臂环在自己腰间,没有松开,反而越抱越紧。 许一靠在她的身后,这是两人唯一汲取对方体温之处,那里如今暖烘烘的,周身太冷,只是感受着对方的温度都让她如此安心。 想要靠在一起,想要更暖和一点,仿佛寒夜里两只躲在角落靠在一起互相取暖的猫。 第41章 几分钟之后,江忆安又叫了她一声:“老师。” 许一回答:“我在。” 头顶的灯快速在两人面前走过,周围全是荒地,光秃秃一片,暖黄色的灯光反而给这条路增加了一丝萧索。 许一靠着意志力睁开眼睛,这条路似乎格外长,上次坐车的记忆已经模糊,她感觉周围的景色无比陌生,好像走的不是这条路。 多久,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她不知道,也不知道江忆安把她带到了哪里,目的地又在哪…… “老师。” 前方再次传来江忆安的声音。 许一不厌其烦地回应:“我在。” 江忆安一遍遍在前面叫她,她一次次地耐心回应。 每次说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可是十几分钟过去周围的景色依旧荒芜。 …… 终于,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三面广告牌,国道上的灯如此明亮,将两人身后的黑暗驱散。 国道上没有雪,拉着集装箱的货车一辆接一辆从眼前驶过,悠长低沉的鸣笛声响起,在村里待久了,许一竟觉得这声音有些久违。 江忆安停下来等红绿灯,侧头对着她说:“老师,我们到了。” 第29章 生长(5) 许一松开江忆安的衣服,语气里也掺杂了一丝激动:“嗯,终于到了。” 她握着书包带子的手微微发颤,寒气入体,已经蔓延至四肢百骸,可身体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刚刚的困乏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清明的视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头顶的倒计时所吸引。 “老师,”江忆安在前面说,“我们要过红绿灯了。” 许一本以为自己已经恢复,刚要提着一口气回答,没想到说出来的话却是软绵绵的:“好……” 过了红绿灯之后,电动车又往前走了几分钟,最后停在一家正开业的电车专卖店前。 此时,店门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电动车,里面开着略微刺眼的白灯,空调外机挂在墙上轰隆隆作响,老板一家人正在聊天,不知道谈到了什么,传出七八岁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停好电动车后,江忆安把手藏在袖子里,转头说:“老师,我进去问一下。” 许一点点头:“好。” 她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电动车旁看着。 江忆安进去后,店里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一家三口全部停下来看她,老板也好奇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显然没料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光顾,不过也没有多想,脸上再次堆起笑容,看着眼前的女孩。 只是,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细细一瞧,这才发现这人似乎是一个未成年,按照往常的经验,他习惯地将目光移向外面,果然,视线刚好落在站在电动车旁的身影。 许一对着老板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之后见江忆安跟男人说了什么,那人眉头一皱,面露难色。 此时店门已经关上,她这会听不到里面在说什么,不过通过观察老板的脸色发现,进展似乎不太顺利。 几分钟过去,里面依旧僵持不下,她没有再等,拿起背包,两步并作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江忆安听到开门声,转头看她,老板一家也齐齐往这边看。 “怎么了?”她走到江忆安身边。 店里再次安静下来,刚一踏进去,铺天盖地的暖意将她包裹,许一的瞳孔稍微适应了一下头顶的白光,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与此同时,一旁江忆安注意到她直白的目光,侧过头躲开后小声说:“……他不去。” 许一看向老板,不成想男人也正在盯着她,表情似乎有些松动,跟一个小孩唠不明白,他干脆直接问这个大人:“你明天有急事要出差?” 许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明白过来,脑子比嘴还快,立刻在心中想好了一套说词,真真假假的话如流水般自然而然说出来:“嗯,这几天放假回老家一趟,没想到被大雪困在这里,我负责的项目出了一点意外,不得不回去处理……” “所以,大哥有没有时间送我去市里一趟?”她效仿之前江忆安跟司机说的话,“可以加钱。” 农村与城市不同,熟练的老司机基本上都是口口相传,凭借一张白底黑字的明信片,就可以流通一个又一个村,虽然没有城里软件打车方便,但只要一个电话,基本上都可以去想去的地方。 只是她的情况有些特殊,而且这卖电动车的老板本职也不是司机,不过,如果有人在这里买的车子遇到问题半路坏了,他就会开着车去修,来来回回这钱也会多少赚点,相比之下,许一这趟生意实在好做。 老板沉默一会,总算来了一个有点头支配金钱能力的人,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九点,一来一回肯定要十点之后了,但是这个时间对他来说不算晚,平时开门做生意没有哪次早于十点关门的。 于是,她看向许一说:“只能送到汽车总站。” 这女孩看上去年龄不大,长得清冷出尘,不像附近村里的,倒像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姑娘,碍于女孩家的腼腆不好还价,他狮子大开口直截了当道:“五百。” 江忆安一听,立刻急了:“太贵了,平时坐公交五块钱就能到车站,这都一百倍了。” 实在是太离谱了! 男人听了不生气也不反驳,只是慢悠悠地说:“我不是专门拉人的,只是看你们着急好心帮忙,去不去你们自己定。” 话音落下,店里顿时安静起来,老板坐回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看着两人。 许一一直没有说话,五百块钱什么概念,是她在学校半个月的生活费,就算坐飞机回梅江也才一千多块钱。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她现在着急,这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要这么多。 沉默了一会,她最后说:“大哥,两百行不行,两百把我送到车站我就坐,不行我们就走。” 老板摇摇头,一边讲价:“四百,四百我送你去车站。” 许一抿唇,语气坚定道:“二百五,不能再多了。” 男人想了想,其实他本身也没想要那么多,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女孩并不好说话,不过即使是二百五也还能赚不少,于是他看着自己老婆,眼珠子一转,赶忙应下:“行,不过二百五不好听,二百六怎么样?” 许一也很好说话,没有再讲价,而是说:“好,就二百六。” 价钱就这样拍板定下了,老板起身去后院开车。 只是江忆安有些沮丧,毕竟是她带许一来的,没想到会让她如此破费,但现在木已成舟,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许一看到她丧丧的样子,转过身突然伸出手去拉她的手腕。 江忆安整个人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没想到许一会这么直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温凉的手已经覆在她的手背上。 碰到江忆安的那一刻,许一的手心被冻得不禁一颤,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她双手握住女孩已经攥成拳头的手,像是握住一块毫无温度的冰。 江忆安瞪大眼睛,想要将手抽回去,但是却被人紧紧握住,不知道是对方的力气太大还是自己过度虚弱,始终没有挣脱出来。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她认命地看了许一一眼,不再挣扎,感觉手背上的裂纹在她润滑的手心里缓缓张开。 好暖和…… 此时,老板的妻子和女儿都跟着去后院了,如今店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过了一会,许一感觉有什么将自己的手黏住,她放开她,皱着眉头看向手心。 从裂纹处流出来的血很快干涸,正往外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她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江忆安的手在寒风中冻裂了。 她盯着女孩躲闪的目光,空调暖气已经将最外面的一层冷意驱散,只是一时间难以到达内里,许一再次捉住江忆安的手腕,着急给她捂暖,可是越往袖子里探,里面依旧是冰凉一片,像寒风中一面冰冷的水泥墙,没有丝毫温度,她一个人怎么都暖不过来。 许一颤抖地拉着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带,可她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与眼前的人不遑多让,她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质问:“为什么不说?” 江忆安摇摇头,笑着说:“我说过,老师回去最重要。” “我不冷,真的一点都不冷。”她有些不自在地将手从许一手中抽回来,藏进袖子里。 感受到了女孩的抗拒,许一才意识自己的行为有些过了,于是便没有再强迫她,而是抬手擦去江忆安刘海上寒霜化成的水珠。 江忆安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努力克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被冻得通红的耳垂,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润,又冷又烫,是被寒风肆虐的典型症状。 她想要道歉,不知从何而起,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没有那么好。 第42章 只是,终究来不及嘱咐些什么,外面老板已经开着车来到前院,她看着女孩那双发亮的眼眸,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接着,她脱下身上的羽绒服,说:“回去的时候把这件衣服穿上,我穿你身上这件。” 江忆安连忙摆手拒绝:“不,我不能穿,天气太冷了,老师感冒初愈,不能再二次生病。” 许一静静地看着她,指了指自己身上:“你忍心看我穿着一件毛衣在外面冻着?” 接着,她语气稍微温和一些:“忘记路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梅江的温度现在二十多度,不需要穿这么厚的羽绒服,会热。” 江忆安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南方城市和北方不同,温度更不能相提并论,但心中依然有些犹豫,结巴道:“可、可是……” 许一轻声提醒:“车来了,我该走了。” 最终,江忆安还是接过羽绒服,在许一的注视下穿上去。 厚实的羽绒服带着对方的体温包裹着她发颤的身体,某一刻,她不忍有些惊讶,这件衣服竟如此暖和。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冬天。 鼻腔传来清冷的幽香,江忆安肆意闻着衣服上残余的味道,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打开门往外走,她滚了滚喉咙追上去,一边将自己裹紧,任由熟悉的气息淹没最后一丝理智。 车里开着暖气,正呼呼往外吹,江忆安站在门口看着许一上车。 就像父母看着孩子去上学,孩子看着父母外出打工,朋友送朋友,亲人送友人,离别的情绪总是那么低沉,甚至连国道上货车的鸣笛声都显得如此悲伤。 背着书包走到一半的时候,许一听到后面传来江忆安的声音。 “姐姐。” 她有些惊讶地回头去看,就见到女孩淡淡地笑着,眼含不舍,表情真实到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了,随即便听到那人说:“一路平安。” “到了给我和妈打电话。” 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幕,两人心知肚明,却不约而同地在此刻上演着最真实的告别。 她知道这一声“姐姐”不止是对她说,也是在跟老板说。 最后,她也朝江忆安挥了挥手:“好。” “我会的。” 晚上九点十分,许一坐上了去往庆阳市里的汽车。 车里很暖和,也很安静,不用再听寒风在耳边肆虐,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只是,走了几分钟后,老板开始无聊地放歌,时不时与她聊上几句,许一不想说话,一一敷衍过去。 四轮的轿车比两轮电动车快了太多,路边的树木快速往后退,她侧头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起刚刚这一路的波折。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江忆安自己回去,需要再经历一遍那些。 她认为自己的心理还算强大,可是,此时坐在温暖的轿车里,她不愿再回忆起那些事情:打滑的地面,尖锐的啤酒瓶碎片,空无一人的黑暗,无处不在的寒风…… 她闭上眼睛,想起临别时女孩的笑颜,手指一点点蜷起,又缓缓放开……害怕那笑意再次消失在脸上,最终变得毫无血色。 只是此刻,她已有心无力。 …… 半个小时后,老板准时把她送到庆阳长途汽车总站。 之后,许一从车站打车去机场,在外面等待出租车的过程,她穿着单薄的毛呢外套,感受着冷风侵袭,原来,穿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这件衣服是不怎么挡风的。 手背上传来隐隐的疼痛,她抬起手,借着头顶的路灯看到上面被寒风吹出的一条条干纹,摸着那凹凸不平斑驳交错的纹理,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又疼又冷,像刀子一样在她手背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刀刀见刃不见血。 她没有去管,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点点变化。 22:30,许一到达机场。 机场内稍微暖和一点,但是建筑内部太大,暖气刚吹出来就被挑空的穹顶吸收,一时间难以驱散体内的寒气。 23:00,安检后许一到达候机厅。 她坐在没有几个人的座位上抱着自己,看着外面停着一架架飞机,工作人员穿着工作服在工作,这里却很安静,乘客寥寥无几,忙碌一天,明明已经半夜,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凌晨1:00,她已经适应机场内的温度,身体却开始吃不消。 困意袭来,肚子不停地叫,她不得不去超市买了一个面包,可是刚打开,闻到那甜腻的味道,胃里直流酸水,一口都吃不下。 凌晨3:00,她的身体已经有些熬不住,后背靠在硌人的椅子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后悔,应该在机场附近订一家酒店。 此时,候机厅里只有零星两三个人,不是睡着了就是沉默地玩手机,冷冷清清,她看着落地窗前一片黑暗,映出一个憔悴的身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凌晨5:00,飞机起飞前一个小时,许一已经明显变得焦躁,一夜未睡,脸色惨白,甚至有好心人过来问她还好吗。 她忍着胃绞痛,笑着对那人说谢谢,表示自己还好,没想过这里的人会如此热情。 最后半个小时,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直到周围说话声将她吵醒,缓缓睁开眼睛,疲惫地看着身边的座位一点点被填满,空旷的候机厅充斥着离别之声,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大屏幕:六点。 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一轮红日悬挂于眼前,映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形成了一幅美丽的油画,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影子交叠,将每个人衬得异常渺小。 她闭着眼睛有意无意留意着登机广播,不知过了多久,摆渡车终于到来,她起身拿着登机牌去检票。 熬了一晚上的夜,许一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头脑昏涨,身体很沉,好在已经找到位置。 她将手机关机,行李放好,透过小窗看着外面开始登机的乘客。 飞机起飞后,她跟空姐要了一条毛毯,头顶的灯缓缓熄灭,小屏幕落下,讲解着逃生须知,许一耳边嗡嗡作响,身后座椅将她包裹,眼皮越来越沉,直到再也支撑不住,不知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睡着了。 三个小时的旅程,期间她没有醒来过,第一次睡得如此沉,连周围发生的事都感觉不到,脑海中再也腾不出多余的力气,只是最后一丝意识让她想着:睡觉,真好。 ……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眼前的环境逐渐亮起,一道温柔的女声将她从沉睡中唤醒,头顶传来播报: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将于30分钟后抵达梅江苍明国际机场,梅江的地面温度为23摄氏度,73.4华氏度。 碧波千年地,半生溪谷狭,梅江,一座藏于蓝天白云之下的滨海城市,异域风情都市的繁华中夹杂着朴实的烟火气,这里极具人情味,极具欢闹声,极具包容性。穿梭古今,玩转海城。感受热气腾腾的美食一条街,尽情享受海鲜糖水贯穿味蕾,漫步于上世纪遗留的老建筑,体验中西结合,古今贯通的生活气息,站在饱经沧桑的老街尽头,得见屹立时光之外的宏伟教堂,一条条骑楼街构筑了这个城市独有的古老韵味。 再次感谢您选乘本次航班,愿您在梅江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下次旅途再会】 看着周围人收起小桌板的动作,许一从疲惫中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后知后觉,她回家了。 第30章 生长(6) 地面上的建筑越来越清晰,听着周围人的攀谈声,才让她有种回到家乡的熟悉感。 下了飞机后,许一背着包走出繁忙的接机口,外面二十三度的气温让她有些恍然。 早上九点的阳光还不算太浓烈,放眼望去,拉着行李箱的人来来往往,大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打着太阳伞,用防晒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在庆阳待久了,竟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违和。 走出机场,路边绿树成荫,野花遍地,湛蓝的天空中白云像是一团一团的棉花糖,雨后的梅江异常鲜亮,看着眼前如此明艳的色彩—— ——是久违的家乡。 顿时,她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终于回家了,她可以如释负重地说。 机场外出租车很好打,不远处自觉拍成一队的人与通体橙黄色的交通工具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很快,她坐上回家的出租车,而此时,身体依旧没有缓过来,衣服外面暖洋洋的,骨缝却往外漏着风,仿佛把庆阳入骨的寒气带回了梅江。 许一家在梅江市老城区,这条从机场回家的路很长,由南向北,从滨海郊区到繁华的市中心再到似乎被岁月遗忘的老城区…… 跨越大半个梅江,期间会经过大学城,路过著名的美食一条街,穿越一条条民国时期遗留的老街,一直往北走,花费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自己所住的小区。 第43章 小区的格局类似以前的家属院,周围生活气息浓厚,绿化率很高,有一半上了年纪的人住在这里,邻里关系还算融洽。 外面的车进不来,许一便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中午十一点,她看着眼前古朴的大门,老人们坐在楼底下聊天,水泥路两边树叶茂盛,野草疯长,十一月的天在这里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区的建筑不算高,五层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没有智能入户门,常年被人们踏出的光滑水泥楼梯,她已经走了十几年。 离家越近,她的脚步也有些迫不及待了,家里住在五楼,因为当时买的是顶层,所以自带一个屋顶花园,小时候每到下雨时她与母亲就会坐在遮阳伞下看着雨中的梅江,淅淅沥沥,云雾朦胧,像极了许朝馨娘家江南烟雨的景色。 雨停后,天空如洗,连玻璃都变得澄澈透亮。 “当当当——” 她站在熟悉的门前,抬起手敲了几下。 小区隔音一般,不过一会,便听到里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吱呀——” 下一刻,舅妈疲惫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而在见到她时,笑容立刻绽开:“依依回来啦。” “嗯,”许一叫了一声,“舅妈。” 她还没进去便往客厅看去,就听到舅妈对着里面说:“朝馨,你看谁回来了。” 接着又小声对她说:“你不回来,你妈不睡。” 一夜未睡的女人转头看过来,在见到门口的人时,眼神从一开始的呆滞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许朝馨愣了几秒,直到确定眼前的场景不是幻觉,才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急忙忙跑过来,抱住许一:“依依,你怎么才回来?”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和她走,你知道我等你好久了吗?” 许一低头回抱住自己的母亲,一只手在她后背上轻轻安抚着:“妈,我回来了,我说过,我不会舍下你。” 可是许朝馨却像没有安全感似的紧抱住自己的女儿,嘴里一直嘟囔:“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和她走……” 最后是舅妈率先打破沉默,她也看出许一脸上的疲惫,就说:“依依吃饭了没,你先去睡一觉,等会我做完饭叫你起来。” 许一知道昨晚舅妈连夜赶来,想必也是一整晚都没有睡:“不用了,我在飞机上睡了,现在不困,舅妈你先去客房睡一会吧,我也让我妈休息一下。” 许朝馨看到她后困意已然消失,怕自己睡醒后眼前的人再次不见,她摇摇头:“我不睡。” 许一无奈,语气温和地说:“妈,我不走,我看着你睡好吗?” “醒来后你依然可以看到我。” 许朝馨看着许一的眼睛,盯了一会,似乎觉得她说的是真话,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 中午十一点半,窗外的阳光洒进主卧,照在整洁的床沿上,许一的手一直被许朝馨握着,才肯闭上眼睛睡觉。 薄被之下,曾经多少个日夜,母亲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哄着她睡觉。 时光荏苒,十几年过去,两人位置对调,母亲在变老,可是内心却一点点在变得担惊受怕,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床上不知什么时候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缓缓将手腕从母亲双手中抽出来,检查了一下卧室的窗户,才走出房间,把门关上。 此时客厅里静悄悄的,阳台上开着窗户,风从外面吹进来,晾衣绳上的衣服在缓缓摇晃。 自从上了学后,她已经多久没有看过家里中午的客厅了,房间不大,但被许朝馨打扫得很整洁。 桌子上面盖着一张蓝色方格桌布,中央摆着一盆好几年前买的假花,开放式厨房的桌柜上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墙上挂着泛黄的日历,客厅里满是阳光的味道,像一张老式唱片,在缓缓播放着以前最流行的歌。 她拿起手机给杨梦回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才接起来。 那边传来女孩还没睡醒的声音:“喂。” 许一叫了她一声:“梦回。” 杨梦回立刻瞪大眼睛:“依依,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她俩的房间就隔着两个房间的距离呀。 许一说:“我回梅江了,想请你帮我请周一一天的假。” 今天周六,周二的话应该能回去。 那边杨梦回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怎么昨天两人还见过,今天就直接回去了。 许一没有绕弯子,直接说:“我妈的身体有点问题,所以回来陪陪她。” 杨梦回立刻意识什么,抿唇问道:“阿姨现在怎么样了?” 许一看了一眼卧室:“已经睡下了。” “好,”杨梦回说,“我帮你请假。” “还有,”许一顿了一下,说道,“我到家的消息帮我告诉一下江忆安吧,是昨天晚上她送我去坐车。” 那边愣了一下,随即道:“好,依依,你放心。” “嗯,谢谢。” 杨梦回对于她的客气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赶忙道:“咱俩还说什么谢谢啊,到时候我去梅江你给我当向导好了。” “嘿嘿,不准收钱!” 许一笑了笑:“好。” 挂了电话后,她把手机里苏清阁的联系方式从屏蔽中拉出来,这时她才发现她给自己发过消息并且打了好几次视频电话。 消息的内容无非就是上次她发朋友圈想结婚的感慨。 【依依,今天我来参加姐姐的婚礼在现场看哭了,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好想你】 【我们也去国外结婚好不好】 …… 许一一点点往下翻,快速浏览着这些没营养的话,然而在看到其中一句的时候,手里的动作一滞,眼神慢慢变冷。 【依依,我回来啦,我去找你】 隔了一天。 【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一闭了闭眼,过去痛苦的记忆拉扯着她的神经,许朝馨变成如今这样全怪她。 她五岁的时候父亲因意外去世,许朝馨因此得到公司的一笔赔偿款,只是这些年一直难以接受自己丈夫去世,她也没有拿着这些钱做什么。 因为长得漂亮,身边从来不乏流言蜚语,但是想到两人还有一个孩子,因为自己的女儿,她才不得不坚持下去。 后来,许朝馨为了让许一去更好的地方读书,便拿着这笔多年未碰的钱从乡下搬到城里,在老城区买了一间老破小。 许一从小就很懂事听话,尤其会忍,因为她总是叮嘱自己的女儿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我们人生地不熟,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不成想你退一步,别人就逼一步,你退一寸,别人就占你一寸。 许一因为从农村转学而来,不仅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好,只是闷头学习不爱理人,这样的“异类”总会被青春期的孩子曲解并释放高冷的信息,让别人开始看不惯她。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成了众矢之的,变成了被校园暴力的“完美”对象,可是最终传来的消息是自己女儿把别人给捅了。 那时,离高考仅剩半年。 许朝馨如同晴天霹雳,消息第一次穿到耳中时,她第一反应是不信的,怎么可能,她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怎么会捅人呢。 许一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解释,这段时间承受的委屈一点也没有朝她透露,两人再见的第一面,她担心地问自己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许一只是笑着安慰她:妈,都过去了。 因为正当防卫,许一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后来随着事情发酵,她无奈转学,但学习上依旧很争气,高三的学习并没有受任何影响。 然而,就在她考上梅江师范大学的时候,许朝馨以为自己的苦难终于要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却是一切痛苦根源的开始。 那天,许一罕见地带着一个漂亮得像是洋娃娃的女孩回家,许朝馨想这么多年,女儿终于交朋友了,而且女孩看上去家境很好,性格也很好,总是甜甜地叫她阿姨,还有那放在门口的礼品,金灿灿的包装盒,看上去就很贵。 她很欣慰,热情地招待女孩,女孩想要看许一的房间,于是两人就进去了。 她急着去厨房把最好的水果拿出来,切了一个果盘准备送进去,然而推开门的那一刻,却看到这辈子都让自己难以释怀的画面。 ——两人在接吻。 愤怒直冲天灵盖,像是有人将一根棍子从喉咙戳进她的胃里翻搅,感觉自己几十年来的思想被颠覆,自己一个安分守己的寡妇都会招惹那么多流言蜚语,更不用说如此畸形的感情。 果盘落地,黄色的芒果撒了一地,许一看到许朝馨身体颤抖地看着她,眼底充满了绝望。 她第一次没有从母亲的眼中看到期望的神情。 许一立刻松开苏清阁,把她带到自己身后,想要解释什么,但事实似乎就是母亲看到的那样。 第44章 最后,她只是歉疚地叫了一声:“妈……” 可是许朝馨突然抄起她桌子上的书开始往地上砸,一边砸东西一边泣不成声:“不要叫我妈!” “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这是叫我去死啊!” “为什么我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许一从来没想到苏清阁的一次任性惹出这么大的祸,她想要解释,可是许朝馨不听。 她想说自己从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她只是不敢说,也不敢表现出任何怪异的感情。 那时她还小,刚上小学的年纪,又处在消息封闭的乡下,哪里知道自己这样的情况叫什么,她很害怕,为什么周围的人就她自己这么奇怪,别人都是正常的。 所以,她不跟男生玩,也不会跟女生玩,只是自己闷着头学习。 别人以为她高冷不好接近,渐渐的,谎言也就演变成了真的,到最后,身边只剩下自己,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几年。 别人说她高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东西不能暴露,自己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母亲也会成为饭后闲谈,可是长大后她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 自己怀揣十几年的秘密就被大学里一个艺术系的女孩光天化日下戳破了,苏清阁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对她一见钟情,砸钱,送花,满足她的一切,而让许一心动的并不是那些身外之物,是苏清阁那颗敢做敢当的心。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活得如此通透的人,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去思考外人的想法,甚至能够坦然地告诉别人自己喜欢女生。 苏青阁带她在空无一人的海边大喊,宣泄心中不满,和她在拥挤的街头牵手,隐秘的情感暴露于大众之下,在九曲十八弯的峡谷,感受心脏极速跳动…… 活了二十多年,她第一次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有时她在想,她一定生活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里,和她的名字一样美好。 清阁,清阁,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 “对不起,”她的解释太苍白无力,但还是试着说,“妈,我们谈谈好吗?” 可是,她发现自己越解释,母亲的情绪越激动,最终,不知怎么的,许朝馨脸色一皱,捂着胸口,当即晕了过去。 许一这才慌了。 …… “喂,依依,你终于接我电话了。”苏清阁在那边高兴地说着。 许一站在屋顶花园,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淡淡道:“我回梅江了,出来谈谈。” 第31章 生长(7) 苏清阁立刻回道:“好,依依,我们约在哪?” 许一的声音很平静,以至于苏清阁没有听出不对劲:“老地方。” 老地方是之前两人谈恋爱时经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开在学校门南门商业街的转角,故此又被称作“转角咖啡馆”,因为主要服务的对象是学生,所以性比价也很高。 大学期间许一经常泡图书馆,而苏清阁每次坐在她旁边不能说话,也不能发出动静,感觉很不自在,所以,后来许一主动迁就她,每周会有两天时间两人去咖啡馆。 只是,地点虽然换了,但许一依旧拿着电脑。 不过苏清阁对此已经很满意了,至少两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话,许一沉下心思学习没一会,她就会撒娇卖萌缠着她,分享近期发生的事情。 很奇怪,一遇到她,她的分享欲就会如此旺盛,想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融进对方的生活里。 许一则一边点头一边学习,有时兴趣上来了能听进去一点,有时忙着学习连“嗯”一声都忘了。 这时,身边喋喋不休的人便会闭上嘴巴,抱臂盯着她,正在忙着学习的人察觉到周围突然安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从书中抬起头,“央求”她再说一遍。 苏青阁就是这样在一次次包容里迷失方向,许一对于她的打扰从来不会生气,反而会和自己互动,如果有兴趣,还会附和几句,对方眼里的那种宠溺曾经让她自信地以为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离开。 可是,她错了,因为之前自己只是没有踩到过许一的底线。 转角咖啡馆前有一块绿地公园,公园很小,但设计很是别致,渐渐的也成了情侣打卡的地点。 咖啡店内,落地窗前,同一张桌子旁坐着的人从一开始靠在一起到现在相对而坐,苏清阁是特意打扮过才来的,再次见面,她依旧热情地给眼前的人介绍着这里的新品。 可是这次,从许一自始至终平淡的表情中,没有满目笑意地看着她,也没有宠溺,只有陌生与疏离。 好想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心中不自觉颤了一下,苏青阁经历过她最温柔的一面,现在的疏离让她不禁强颜欢笑,嘴里的话渐渐止住,周身再次回归安静。 实话说,她接受不了她这样对自己。 “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许一沉着一双眸子问。 苏清阁急忙辩解:“依依,我就是太想你了,不是故意让阿姨看到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去哪里支教了,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学校的老师也不肯说具体的地点……” 其实她还做过更疯狂的事,只是被及时制止了。 许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一身光鲜亮丽的名牌服装,一只耳坠都足以抵她一身衣服,刚上大学那会,她是骄蛮任性的公主,年轻气盛,大家都捧着她,因此谁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做过许多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那天,许朝馨看到两人接吻被气到医院后,还没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大脑血液上涌,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她和苏清阁跟到医院,幸好检查之后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许朝馨年纪大了,医生嘱咐她以后尽量少生气。 自然,为了母亲的病情,当天在医院,她当着许朝馨的面承诺以后不再跟苏清阁见面。 后来,她确实做到了,不过心中也有自己的考虑,想先行缓兵之计答应母亲,之后再慢慢来。 一时不能接受,不代表以后也接受不了。 可是,苏清阁却做不到。 第二天,她就提着高档的营养品来到她家里,用高傲的语气对许朝馨说自己可以给你女儿更好的生活,不必憋屈地挤在这间老破小,出国读书,环游世界,买别墅……都不是问题。 不出意外,许朝馨把她打了出去,连营养品都扔在楼道里,滚落楼梯,散了一地。 苏清阁一身精致地进来,最后满身狼狈地出去,她狠狠瞪着关闭的房门,一双指甲陷进肉里。 下一秒,房门再次打开,许一从里面走出来,替她理好头发,温声哄道:“清阁,我替我妈向你道歉,先答应我这段时间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再给我一些时间。” 苏清阁看着许一,听着她的语气莫名安心,刚刚盛气凌人的气势瞬间就消失了,眼眶肉眼地可见发红,跑过来抱住她的腰,躲在她的怀里带着哭腔道:“好,我听依依的。” 临走时,许朝馨刚好开门,而苏清阁却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 许一一直在为两人的未来做着争取,而苏清阁不知悔改,却在背地里挑衅自己的母亲。 在许朝馨来学校的时候,她故意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故意说着以后去国外结婚定居的话。 许一一切都被蒙在鼓里,直到某一天母亲夜里突然犯病,走进她的房间抱着她委屈地哭了出来,拉着她叫不要让她走,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的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自己承受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说过。 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以及这段时间苏清阁的特意靠近,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 之后,她去找苏清阁对质,事实已经确定,而她的质问也有些咄咄逼人,一开始苏清阁还不承认,最后在她逼问下,哭着承认了。 那一刻,许一眼中的苏清阁形象彻底崩塌,所有美好的回忆最终变成了漫天齑粉,她看着她,有些喘不上气,好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攥住了心脏。 看着手机屏保上的照片,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她抬起头看着苏清阁,那人还在试图辩解,从什么时候变了呢,还是一开始她就是这个样子。 …… “我们已经分手了,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苏清阁眼眶发红地听着她说这些话,哽咽道:“依依,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真的很无情,你甚至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可是我偏偏喜欢这样的你,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可是那天在操场上见到了你,我们甚至都没有说过话。” “我就是忘不了你怎么办,我试过了,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全是你的身影,吃饭的时候在想你,睡觉的时候也在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想你,我真的很爱你,无法接受你以后会去爱别人,把别人抱在怀里,哄她,对着她笑……” 说着说着,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 第45章 舍不得,忘不掉,忍不住,离不开。 苏清阁哭得梨花带雨,满目委屈:“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错了,那时是我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懂,我以后不会再去见阿姨了。”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会听话的。”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许一静静地听她说完这些,那些电话里发泄不出来的话现在已经全部说出来了。 两人的关系也便意味着就此结束,算是给这段短暂的恋爱画上了一个句号。 其实,那一次质问后苏清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连道歉都显得很不诚意,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得那么深,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所以她出国旅游散心,广交朋友,肆意玩乐,想要忘记这段恋爱。 可是,她去到哪里都会想起许一,参加姐姐的婚礼会想她,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祷告会想她,喝咖啡会想她,听到一首熟悉的歌会想她,人潮拥挤的街头也会想她…… 越是想忘记,可是却偏偏要记起,因为太过在意,反而成了心中永远拔不出的那根刺。 “以后不要再去找我妈了,可以做到吗?” 苏清阁见她语气松动,以为这是同意了,于是连忙点点头:“可以,我可以做到。” 许一拿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擦一擦吧,妆已经哭花了。” 苏清阁看着却没有接,而是双手屈臂搭在桌面上,把脸凑过去,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撒娇:“依依给我擦。” 然而,她迟迟都没有等来任何动作,睁开眼睛的瞬间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纸巾,笑着说:“没关系,我自己擦。” 可是她撕开包装的手都在颤抖,撕了好几次都没有撕开,最后终于坚持不住,低下头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怎么办,这段恋爱就是那么刻骨铭心,以后她再也难以遇到自己这么喜欢的人了。 她一边哭一边小声啜泣,哭得太狠,到最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一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无奈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拿起桌子上的那包纸,将包装撕开,从里面抽了一张递出去,语气终于温和了一点:“再哭眼睛就肿了。” 她站起来走过去,蹲在苏清阁旁边。 苏清阁伸出手拿走了那张纸,她低眸看着许一,眼里又开始蓄满泪水。 明明她看到自己哭,说话还是那么温柔,但是两人之间却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温柔得太过礼貌,也会让人伤心。 许一把剩下的纸放回去,将头上的鸭舌帽拿下来戴在她的头上:“去洗手间清理一下,不然要被别人看到。” 她一向知道苏清阁自尊心强,最受不了别人看到自己出丑的样子。 “我先走了。”许一站起来。 下一刻,苏清阁拉住她的手腕,抬起头,不甘地望着她。 来之前想要质问她,提前练习好了应该说什么,可是当真的看到许一,她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苏清阁的力气不大,许一轻易地就将手抽出来,声线与来时并无不同:“你以后的路并非只有这一条。” “我先走了,路上注意安全。” “依依!”苏清阁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哭腔道,“你能不能再叫一遍我的名字,我很想听。” 许一看着她,良久,她张了张嘴:“清阁,我们已经分手了。” 帽沿下,一滴眼泪无声滑落,明明可以只叫她的名字,为什么要这样。 苏清阁看着许一离开的背影,想起第一次在操场时看到她的样子。 那时她站在终点送水,无意看到跑道上一个冲刺的身影,本来手里的水是给自己班里准备的,而下一刻却鬼使神差走过去塞到了那个女孩手中。 许一以为她站在裁判那里是计时的,于是在苏清阁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接过水看了她一眼,道:“5号,许一。” 5号,许一。 第32章 生长(8) 许一从咖啡馆回去后,许朝馨还没有醒来,下午四点,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已经被抽干,洗完澡后,身体像是躺在柔软的云朵里,温柔地包裹着她,脚下步伐轻飘飘的,躺在床上不过一会就睡着了。 许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还是在梅江乡下,耳边传来小孩子们的欢闹声,村口的大树旁,绿叶成荫,她一边跑一边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向头顶刺眼的阳光。 那时父亲还没有去世,印象里他经常不在家,一直在外面打工,有时放假回家,父母就会一起陪着她玩。 眩晕的阳光、叽叽喳喳的鸟叫、烦人的蝉鸣……那好像是一个虚幻且朦胧的梦,离她已经太远太远,久到她怀疑记忆里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她梦到上高中那一年,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她从乡下来到市里。 因此,她也转学到了新学校,城里不种地,许朝馨就花了自己的大半积蓄,在小区旁边的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蔬菜。 因为想让她有更好的教育环境,所以在许一考入梅江排名第三的高中时,毅然决然把家里的地出租,来到这里。 一中二中是梅江资源最好的学校,而三中则是公认的升学率最高的学校,俗称普通人的最高点。 所以,“众人不知一二中,升学只管看三中”也成了大部分家长的希望。 许朝馨管她管得很严,学校离居住的小区不远,每天放学三十分钟内必须回家,在学校不准谈恋爱,不准与男生同路,不准在外面吃垃圾食品……要自尊自爱,努力学习考上人人羡慕的梅江大学。 许一一直在母亲的期待中长大,小学时,在母亲的期待中拿到班级第一名的奖状,初中时,在母亲的欣慰下获得一等奖学金,高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理应如此。 但人生注定不会过得一帆风顺,许一平生第一次辜负了母亲的期望,仅仅以一分之差,与本省最好的大学失之交臂。 许朝馨不想让她去其它城市,本来按照她的成绩可以读一个省外的985,但最后,许一没有出省,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本市排名第二的211大学:梅江师范大学。 梅江师范大学分为两个校区,一个在老城区,一个位于市中心。 许一就读的专业在老校区,从家坐公交不过十站的距离,但她选择了住校,在大学期间没课的时候,会去菜市场帮母亲照顾摊位。 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户照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身上的被子盖得很厚,却依旧觉得刺骨的冷。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静静地坐在自己床边的许朝馨。 “妈。”许一从床上坐起来。 许朝馨换了一件杏色的开衫毛衣,和一件同色系长裙,与她来时不同,此时头发已经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用一根簪子固定,素面朝天的脸上生了细密的皱纹,白皙清透的肤色,依旧挡不住她眉眼间典雅的风情。 许朝馨生于江南烟雨,长于溪边人家,从小便是明眸皓齿,清丽婉约的模样,如今岁月带给她的是越发沉淀的美。 她鲜少这么打扮,或许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打扮了。 许一看着自己的母亲,双手被握住,她低头看着,曾经一双纤纤玉手已经布满细纹。 许朝馨看着自己女儿疲惫的面容,眼中略有歉疚:“依依,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把你叫回来。” “妈,”许一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将她手腕上那处伤痕覆盖,认真地说,“我说过,如果你想我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不管在哪我都会回来。” 许朝馨抽出手,低下头似有惆怅:“依依,我知道这些年我把你管得太严,所以养成了你早熟的性子……” “你是不是怪我把你生下来,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去那么远的地方支教?” 一语点醒梦中人,许一讶异地看向她。 许朝馨一直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她管不住自己,许一这些年在她的管束下没有抱怨过一次,可是为什么一毕业就申请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支教。 “妈,”许一红着眼眶笑了笑,“我怎么会怪你把我生下来呢,你为了我从乡下来到城里,一直供我读书,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我知道你只是想要我变得更好。” “我应该感谢你赋予我生命,让我有机会体验这个世界。” “我知道生活不会一直苦的。” 她看着窗外落日余晖,树影摇曳,好像老天打翻了调色盘,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绚丽的彩色。 她不想谈论这些话题,便笑着转移:“妈,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出去逛逛吧。” “这些年你一直待在菜市场,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 * 楼底下的车棚里停着一辆轻巧的电动车,那是她们第一年来梅江的时候买的,如今已经过去七八年,电瓶换了几次,电车依旧完好。 第46章 老城区的海边游客少,因为这里比较偏僻,所以主要都是本地人。 许一把头盔摘下来,晚风轻轻吹拂着她的长发,在身后肆意飞扬,纤白的颈露出来,平白惹了不少视线。 第一年来梅江的时候她初中毕业,农村不经常见海,几乎全是山,14岁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 傍晚,海边的人多了一点,那时两人脱了鞋袜,牵手走在湿软的沙滩上,潮起潮落,海水轻柔地将两人的小腿淹没,每当觉得自己要倒下的时候,母亲就会拉住她,如此反复,也乐此不疲。 许一主动牵起许朝馨的手,以前是母亲牵着她,现在她主动接过那只布满沧桑的手。 小孩的欢闹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在挖沙子,有人在看螃蟹堆球,有人赶海…… “臭小子,我打死你啊,快站起来,在地上滚什么!” “云云,过来,看看妈妈给你带了什么。” “妈,你快看,好有趣啊,这小螃蟹怎么堆了这么多球啊?” “哇呜呜呜呜呜,我踩到虫子了。” 许朝馨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与女儿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并没有其他家庭那种毫无隔阂。 两人一边走,一边感受着海水蔓延过来,然而还没到脚边又退了回去。 她转过头突然说:“依依,我不逼你结婚了。” “不管你以后性取向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许一猝不及防愣住,脚步突然停下,她有些哑然地转头看向自己母亲。 那次被知道性取向后,许朝馨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仿佛她喜欢女生就是一件天塌下来的事。 自那以后,两人便刻意避开这类相关的话题,彼此之间的交流更少了,只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妈,”许一蜷了蜷手指,“对不起。” 许朝馨主动拉起她往前走,天边的火烧云已经散去,整个天空变成了淡蓝色,她无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海边的酒店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灯带,夜晚降临,温度降下去,沙滩上反而热闹起来。 “妈,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米粉店,今晚不回家吃了,我们在外面吃吧。” 许朝馨点点头,刚想出声回答,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依依……”她转身叫人,却见许一也看到了。 看着不远处朝自己走过来的人,许一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双眸变得冰冷无比。 她在心中想,真是冤家路窄。 不想晚上的好心情被破坏,于是,便拉起许朝馨的手腕转身往回走,却不想那人直接走快几步拦住了她。 许一攥紧拳头,与面前的两人平视,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赵景阳旁边的女人,转身对着许朝馨说:“妈,我有点事要处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她就转身走出去,赵景阳拉着自己的女朋友跟上来。 “呦,”赵景阳的视线从她脸上有意无意往下扫,“这不是许一吗,我那天跟你妈说邀请你参加同学聚会呢,您日理万机,还没回我呢。” 阴阳怪气的语调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许一良好的教养在看到眼前的男人时还是忍不住崩盘了。 赵景阳的目光像是恶心的口水一样黏在她身上,心底的厌恶感便怎么也藏不住。 她看着他,面容冷淡,依旧没有说话。 赵景阳就是高二时带头欺负她的人,现在自己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还主动跑来她面前舞。 自然,她一句话也不愿意和他说。 赵景阳旁边的女人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赶忙说:“景阳,你们是同学呀?” 赵景阳的痞气并没有因为他家里破产而褪去,反而更像常年混在街头的不良少年,只是如今大腹便便,俨然一副中年大叔的模样,做这副动作反而让人生厌。 “是啊,只是校花高贵得很呢,连声招呼都不愿意和老同学打。” 许一不喜欢这个称呼,当年这个称呼传着传着就成了真的,她被迫扣上“校花”的帽子,太多目光聚集在身上,也让自己后来做的事彻底名扬梅江三中。 以往学校发生什么大事,学生们只会关注事情的本身,并不知道是谁做的,再过分一点,也只是传高一二班的某个女生,理科三班的某个男生,而在那件事发生以后,全校都知道了所谓的校花许一把霸凌她的人捅了,且将人关进了少管所。 赵景阳直接完美隐身,这件事中只出现了她一个人的名字,“美女学霸捅人”多具有争议性的话题,自此她也成为了舆论的中心。 而反抗的结果是解决了一个霸凌者还会有另一个,有人往她桌子上倒饮料,有人往她桌洞里塞虫子,有人单纯想要看热闹。 她去办公室找班主任,监控查出来是谁了,也全校通报批评过,只是周围的学习环境已经改变,她当机立断,转学去了一个普通高中,在那里很少有人知道她之前的经历。 只是,最终不知道什么原因,明明稳稳的985苗子,最终高考与梅江大学失之交臂,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考不上梅江大学是她的问题,从来没有怪过谁。 两人面对面站着,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门清,只是旁边这个女朋友什么都不知道。 赵景阳笑着说:“校花去不去,大家可都期待你去呢,只要你去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大家联络联络情谊嘛。” 许一觉得有些好笑,她与那些人能有什么情谊,见面不说风凉话就不错了,赵景阳脸皮厚得真够可以。 “你谁?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老同学,要是你再这么骚扰我,也别聚会了——警察局见。” 赵景阳的女朋友皱眉看着许一:“你们好歹也是同学,怎么这么说话。” 说到“骚扰”这两个字就有点过了吧。 赵景阳有些被拂了面子,如果是以前,别人拒绝自己都会让他发脾气,而现在,他已经没那个本事,只能忍着。 许一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 赵景阳拦住她:“给我个面子,大家以前不懂事,现在都想和你冰释前嫌。” 许一嗤笑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她饶有兴趣地审视着赵景阳,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态度极其不屑。 “我不想闹得太难看,你现在已经耗光了我的耐心。”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道:“让开。” 赵景阳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几句话就已经让他破防,更何况他新交的女朋友还在,本想让她看看自己的魅力,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出丑了。 “你别给脸不要脸。”他低声威胁道,还记得当年她是怎么在自己面前楚楚可怜地哭,对自己投怀送抱的。 许一看着他女朋友跟上来,不知道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天在瓦罐村面对陈强泰和贾游峰时的江忆安。 下一秒,她对着跟上来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梅江未成年犯管教所。” 看到女人不解的神情,她挑了挑眉,笑得清丽,双唇如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一张一合:“建议你去查查。” 赵景阳听到这几个字,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第33章 生长(9) “什么意思?”女人不解地看着许一。 赵景阳开始慌了,他瞪了她一眼,似乎害怕之前的事情被发现。 那是一道疤,一道长在心上永远除不去的伤痕,不仅让他从云端跌落,也让他从此恐惧刀具。 许一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轻哼一声,慢悠悠道:“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当然如果你想再有,我也没意见,只是,看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赵、景、阳。”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在咬牙切齿。 赵景阳听着那清冷的声线,身下不觉一抖,如此熟悉的目光,却已经不再稚嫩的面容……脑海中再次被那些痛苦的回忆填满。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个人——许一。 冰冷的刀子捅进他的肚子,绞乱他的肠子,看到面前满脸是血的人,眼眸里带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绝。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冷笑,仿佛永远倔强而孤傲,单枪匹马入尘泥,将他以及他光明的未来彻底阻断。 当年上面严查偷税漏税,不知是谁一箭指向他父母的公司,一通举报电话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就轻易将对面射了一个对穿。 如此,便令人免费看了一场蝴蝶效应。 22岁的许一与17岁的女孩身影重合,如出一辙的表情,不知不觉间牵扯出他的恐惧。 “走,”赵景阳攥紧拳头,拉着自己的女朋友,“我们走。” “疯子,你给我等着。” 许一看着两人气急败坏离开的背影,直到从视野里消失,脚下忽地一软,赶忙走过去,扶着一旁的伞柄。 五年前发生的事是赵景阳不愿提起的过去,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噩梦。 第47章 真可笑啊。 她想。 缓了一会,她转身准备离开,但是一回头却发现刚刚的地方空无一人。 那双平淡如水的眸子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许一着急四处寻找,此时沙滩上的人很多,花花绿绿的衣服挤在一起,找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人不是那么容易。 她拿出手机刚要打电话,没想到一抬头,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散开,不约而同往她这边走来,身后的建筑亮起彩灯,下一秒,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后的许朝馨。 “妈。”许一挂掉已经拨通的电话,逆着人流跑过去。 身后的灯光秀将母亲的身影映得迷离而梦幻,仿佛一只黑暗中飞舞的彩蝶,抓不住,追不上,一眨眼,就已消失在花丛中。 许朝馨背对着她看着残阳下的大海,小时候许一其实很活泼调皮,第一次来海边,天性使然,转个身的功夫就不见了,她喊了好久,找了好久,最后才发现女儿正蹲在沙滩上看小孩们堆沙子。 她笑着去牵她的手—— 许一握住许朝馨的手:“妈,怎么来这了。” 两人一起望着远处,她缓缓说:“好久没见你脸上带笑了。” 也好久没听她这样说话了。 许一没有回答,和母亲并肩站着,无声望向涌动的海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海风吹过衣角,丝丝清凉流入心底。 她转头看着母亲耳边丝丝银发,心里的话思索良久,才缓缓说:“妈,我不读研了吧,我想直接工作。” 身后响起“哇”的一声,将她的话盖住,灯光转换,眼前的海变得五彩斑斓。 清风吹过,许朝馨耳边的头发被吹乱,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几秒,她才恍惚回头:“你说什么?” 许一看着母亲,眼底突然破冰,随即笑了笑:“没有。” …… 许一在家陪许朝馨待了两天,周一启程回庆阳。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走之前,她把许朝馨送去舅妈家待一阵,这里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怕再次发生意外。 回去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羽绒服,体内的寒气已经散去,但是一想到庆阳零下的温度又有些无可奈何。 这次回来比上次顺利很多,下午五点,她拉着行李往出站口走去。 …… 瓦罐村。 公交站牌处,两个女孩凑在一起在玩花绳。 “这一步怎么弄来着,我忘了。” “双手小指钩住两侧,三指聚拢,往上翻。” “这个好难啊,这是里面最难的,小时候我在这里经常出错。” “下面还有更难的。” “哎呀,我长大了脑子怎么也不好使了。” 下一秒,杨梦回舍下女孩口中这个最难的步骤,抬头往不远处看,江忆安也跟着望过去。 “来了来了。” 道路上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湿漉漉地渗进沥青马路里,还来不及吸干,就被傍晚的红日这么照着,泛起一幕油光水亮的霓虹。 熟悉的白色公交车正在朝这边缓缓驶来。 江忆安手上的花绳还在绷着,直到公交停在两人面前,她才收起来,跟着杨梦回一起走过去。 许一背着包从公交车上下来,她见那人朝自己看过来,连忙叫人:“姐——” 叫到一半,又立刻改口:“老师好。” 许一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多作停留:“走吧。” 江忆安敛眉,攥着手里的花绳,一股熟悉的洗发水味道一不留神便已从鼻腔溜走。 而这时,只听走在前面的人留下一句:“既然叫姐姐了,以后就不用再叫老师。” 江忆安陡然瞪大眼睛,精神一振,连忙跟上去,听到这话,即刻乖巧地来了一句:“好的,姐姐!” 杨梦回惊了,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接着,她故意瞪了江忆安一眼,然后逗她:“你看你都叫依依姐姐了,那我呢,你叫我什么?” 江忆安自然知道,她软软地叫了一声:“梦回姐姐。” 杨梦回的心都被叫软了,顿时喜笑颜开:“忆安真乖,好听,爱听,多说。” 江忆安最会逗人开心,对着她又甜甜地叫了一声:“梦回姐姐。” 三人走到宿舍的时候,许一转头问江忆安:“那晚回去之后有没有生病?” 江忆安立刻回神,操着浓重的鼻音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许一看着她被夕阳映得发红的面容,忍俊不禁,明明感冒那么严重。 她摘下背包,从里面拿出几本只有手掌大小的书,递给女孩:“这是口袋书,里面总结了各科需要背诵的内容,比教材方便。” 接着她又加了一句:“不容易被发现。” 听到最后一句,江忆安愣住,伸出的双手却怎么也收不回来,她的手心里躺着好几本口袋书,沉甸甸的,被许一背着从梅江一直带到了庆阳。 “谢谢老师,不过这些书是不是很贵……” “这是感谢你那天送我的,拿着吧。” 许一捏了捏鼻梁:“今天有些累了,过几天再来学习。” …… 江忆安回去的时候把书一本本放在口袋中抚平,冬天穿着羽绒服看不出来,她应该感谢自己对于学习这方面从来没存过侥幸心理,因为在回家时就遇到了陈明。 陈明这个时间很少出来,这次看着她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赶,他盯着她刻意压下去的笑容,脑海中想起那晚自己喝醉酒后撕掉的试卷。 江忆安这阵子好像不太老实。 他狐疑地问她:“干什么去了?” 江忆安身后的手指攥紧,脸上没有任何慌张的表情,一本正经道:“我去看地了,前几天下的雪基本上都没了。” 想也问不出什么,陈明没有再理她。 江忆安无声松了一口气,关上大门后快步往自己房间里走。 一进去,她就把门闩关上,拿出那几本口袋书。 口袋书的外皮是磨砂质感,虽然有好几百页,但是胜在小,所以一只手就能握住。 她诚惶诚恐地翻着,只是,今夜想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 瓦罐小学一月中旬放假,一月初许一会让她做一套期末卷子,检验一下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江忆安也在用心准备着。 只是,在门口遇到陈明的事让她上了心,每次去许一那里更加谨慎,在家里也表现得格外乖。 而陈俊杰与她共享秘密的同时,也在帮她保密,他从来没有对陈明说过老师与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甚至也没有在褚贵枝面前提起过。 * “姐姐。” 江忆安对于自己的身份转换得特别快,一开始杨梦回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人家已经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上了。 而江忆安这段时间更加努力,就是为了12月底的考试,而她只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将七年级下册的课程全部学完,工作量之大,许一都有些惊讶。 第二天,她按照往前的时间继续去许一宿舍学习。 今天是公历十二月十六日,离新一年的到来不到半个月。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是挂在天边会发光的白玉盘,光秃秃的树杈影子盘虬在江忆安苍白的脸上,眼下乌青张牙舞爪向外扩散。 这次考试政史地需要背诵的东西非常多,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她几个月的成果,而短时间内学完背诵课的后遗症也出现了,大量知识骤然涌入脑海,她接收得很快,但是忘得也快,这也就导致江忆安醒着的时候背知识,梦里也背,有时候忘记了,饭桌上还在背,差点被陈明发现。 这天晚上,江忆安坐在桌前回顾之前的知识,默背笔记。 房间里静悄悄的,两人都在学习,一个人在书桌旁,一个人在床边。 然而,下一秒,头顶的灯突然熄灭,眼前一黑,整个房间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许一站起来急忙去摸索台灯,却在碰到的前一秒,夹在床头的灯亮了。 台灯亮起的瞬间,她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担忧的双眸。 第34章 生长(10) 那双眸在灯光下异常清透,眼珠像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球,长长的睫毛被映得发亮,将两人拘在这一团微弱的白光下。 江忆安第一时间看向她,有些着急地问:“姐姐,你没事吧?” 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许一蓦地愣住,里面盛了太多情绪,担忧的,悲伤的,绝望的,低沉的,消极的……仿佛把世界万千烦恼都融入了这一汪深泉之中,太多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不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倒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 不知为何,看着那双眼眸,她莫名想起种在土崖上迎风飘扬的粉色月季,想起总是背对着她干活的身影,将一朵朵棉花摘下放进腰间的蛇皮袋里,将枯萎的棉树挖开拔出湿润的土壤,将来年的种子撒上,铺上薄膜…… 第48章 月季不是她,黄土地才是。 她忽然很好奇,那天江忆安是怎么瞒着陈明把五盆月季搬回家,在这期间又是怎么抱着五盆月季一路走到土崖上,然后迎着寒风一棵棵移栽到土里。 手心处传来星星点点的温热,她移开目光,将手收回来:“没事。” 刚退回去,这时,外面就有了动静,听声音应该是其他老师出来查看情况。 “是电闸关了还是线路烧了?” “只有我们这一片区域停电了吗?” “今天天气不好,可能是电闸自己关了。” “对啊,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刮风下雨都会自动落闸,也不知道是什么机制。” “唉,走吧,去看看……” 随着外面的脚步声渐远,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许一将注意力收回来,才感觉周身有丝丝凉意,停电了,房间里的空调自然也跟着一起停了。 只是,今晚的天气似乎不是很好。 窗外风声呜咽,玻璃被吹得一晃一晃,轰隆隆撑着门框作响,冷空气顺着窄缝吹进来,不过一会,房间里的温度已经降了不少。 她从衣柜里拿出羽绒服穿上,对着还站在原地的江忆安说:“冷吗,我给你拿一件衣服?” “等会可能来电,先休息一会吧。” “不冷,不用的。”江忆安连忙摆手,她抬起头看她,眉眼也被白光照得格外柔和,只是面上的表情似有为难。 她看了一眼门口,随后有些结巴道:“我、我坐着有些累,想站一会。” 这个借口实在有些明显,许一笑了笑,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已了然。 她是很害怕黑,但很多人都恐惧黑暗,这没什么。 但那不单单只是黑,而是对四周未知情形的害怕,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却感觉黑暗中有无数道视线盯着你。 脚边老鼠吱吱的声音,蟑螂扇动翅膀的声音,不明昆虫的叫声以及无处不在的嘲笑声,一点点将你的理智搅乱,在极致安静的环境里,情绪被逐渐逼疯。 不过,那些都已经过去。 “不用站在这,可以去那边。”她眼神示意了一下凳子。 见人这么说,眼下,江忆安也给自己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只能往远处挪了一点,但也仅仅是挪了一步。 “我就在这里……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说不能一直坐着,要出去活动一下……”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许一没有再管,两人重新恢复互不干扰的模式。 江忆安双脚缓慢活动,手臂做着小幅度的动作,脑海中回忆之前的广播体操。 窗外月光隔着厚厚的窗帘照进来,落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她借着转身的动作偷偷去看许一。 本以为是最寻常的动作,却不想视线落在那人身上时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她立刻老实地背过身,没有意识到对方也在看自己,那一刻,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脸颊微微发热,身上穿着厚重的衣服,却感觉什么都没穿似的,羞赧地闭上眼睛,着实丢人! 于是,后面做了什么动作她都记不清了,只是肢体机械地运动着。 等整套广播体操做完,全身已经发热,她自欺欺人地想,应该是运动量达到了。 十几分钟过去,迟迟不见外面那群人回来,电灯也没有和往常一样亮起,两人便知道,这次不仅仅是落闸那么简单。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前几天接连下大雪造成霜冻,损坏了线路。 以前极端天气下断水断电是经常发生的事,不过,这几年发展迅速,每家每户用上大功率的电器,再次经历这样的事反而有些接受不了,就像没有空调只能硬抗的砖瓦房里。 这次,许一没有直接让江忆安回去。 与对方视线相触的那一瞬,她看到她眼下复现的黑眼圈,只是此时,偷看被发现的人正背对着她做着动作不是很标准的广播体操。 她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客路青山外。” 江忆安的动作猛然一顿,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似乎没有想到此刻她会考她背诗,可是见许一盯着自己歪了一下头,示意继续。 江忆安谨慎道:“行舟绿水前……” 许一看着她:“朝平两岸阔。” 江忆安:“风正一帆悬。” 许一:“海日生残夜。” 江忆安认真回答:“江春入旧年。” 许一眼角笑意越发明显:“乡书何处达。” 江忆安也笑起来:“归雁洛阳边。” 许一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点点头:“嗯,不错。” 接着她又考了几首诗,对方均答对。 她知道这段时间江忆安为了月末的测试在努力复习,看上去很重视这场考试,只是,在她看来,女孩的努力似乎超越了她本身能够承受的阈值,物极必反,不知是好还是坏…… 不过,这毕竟是江忆安第一次正式的期末考试,对于只学了几个月来说,压力确实很大。 女孩唇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但那双眉眼看上去总是很疲惫,可却在看向她时总是充满积极向上的情绪。 “以后每次课间休息十分钟,不要太紧张,把这次考试当平时练习就好,而且你只学了几个月。” 江忆安看着她欲言又止,本想说些什么,或许是“自己一定会尽力”,“我会认真复习”,“我不会辜负姐姐的期望”的话,但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这时,外面的人回来了。 有人问:“是落闸了吗?” “不是,我问了一下,好像就我们这一片停电了。” “应该是附近的电路坏了,明天得让电工来检查一下,今晚来不了电了。” “早点睡吧。” 外面响起一阵讨论声,叹息声中又夹杂着无奈,过了一会,随着关门声落下,院子里彻底回归安静。 “今晚不会来电,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刚刚的话江忆安也听到了,但是现在还不到七点,她低着头没有回答,也不肯走。 许一见她如此,无奈问:“不想走,还是想继续学?” 江忆安点点头,接着又对她摇了摇头,老实交代:“不想走,也不想学。” 许一听到她这话一愣,莫名觉得女孩的表情有些委屈,她问:“不想学还要留在这里做什么?” 江忆安的眼睛被台灯照得发亮,声音高昂:“做什么都可以。”反正就是不回去。 许一沉默了。 江忆安见状,也安静下来,默默等着她回答。 许一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凳子:“把凳子拿过来坐下,上次梦回说你什么都会,给我唱一首歌怎么样?” 江忆安对于这个请求有些错愕,她记得上次对方似乎对这个并不感兴趣。 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过了一会,许一淡淡的声音响起:“不唱歌也可——” 江忆安见自己将要错过难得的一次机会,马上说:“我唱,我想给姐姐唱。” 她说得有些着急,脑子里的话都没润色好就说了出来。 许一的表情如平时一般:“好,你唱吧,我听着。” 江忆安一听,立刻道:“好!” 说完,她搬着凳子坐在许一对面,微弱的光再次将两人笼罩在一方天地中。 房间里的温度已经彻底降下来,寒风悄然溜进来,两人面对面而坐,只是因为不够熟悉,彼此都不能做到视线坦然相对。 “姐姐,”下暴雪那晚,江忆安问她,但是没有得到答案,再次问就显得更加小心翼翼,“你喜欢听什么歌,我可以学,很快的。” 许一沉默了一会,依旧如上次一般拒绝:“你会唱什么?” 江忆安垂眸,她确实会唱出一首歌,但莫名不想唱给对方听。 “城南旧事中的《送别》。” 许一眼神微动,静了一瞬,点了点头:“好,那就唱这首吧。” 她在床上摸到手机,然后在上面找了一个伴奏。 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前奏,仿佛穿越回小学,家中旧梦,那时候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发愁,和大部分人一样,她也期待毕业,期待长大,期待未来,然后追忆回不去的童年时光。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第35章 生长(11) “你很喜欢唱歌?” 江忆安唱完后,伴奏没有停,一直低声重复着,悠长悲伤的曲调给静谧的夜更添了一丝寂寥。 她不好意思跟许一说想妈妈的时候就会唱以前她给自己唱过的歌,那些词句零零散散记在脑海中,不知道开头和结尾,只知道母亲时不时哼出几句婉转的高潮。 第49章 要不是江穆青年轻时没有出去闯荡的决心,想必今天也和电视上那些卷头发的时髦女郎一样能够站在舞台上表演。 她点点头:“嗯。” “你还会唱什么?” 她说:“姐姐,儿歌算吗?” “算。” 那简单啊。 “我还会唱丢手绢、蜗牛与黄鹂鸟、小燕子……”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两人时有时无的谈话声,许一问一句她答一句,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但也罕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的温度彻底降下来,没有空调的房间开始变得阴冷,偏偏冬夜寒风四起,门窗老旧关不紧实,许一无奈裹了裹羽绒服,两人也在不知不觉间靠近许多。 或许不止飞蛾具有趋光性,人类也有,飞蛾扑火,寒夜里人也会偶尔丢掉矜持,允许自己主动奔向明亮温暖的热源,感受对方身体带来的安全感,就像那天冰天雪地的夜里互相依偎取暖的两个人。 许一说:“那或许,你在班里比较受欢迎。” 江忆安一顿,是啊,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如果班里有个会才艺的学生,上台表演、文艺委员、节目策划……那她大概率会受大家的欢迎与羡慕。 面前微弱的光变成了朦胧的白雾,江忆安眼前逐渐失去焦距。 小时候她在第一排中间领唱,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害羞,不知道什么是五线谱,也不懂歌曲中的韵律,只是被大人稍微鼓励一下,就像一个被充得鼓囊囊的气球,蕴含无限能量。 在老师的鼓励与带领下,她自信地开口唱: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 开心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简单聊了几句发现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江忆安只能站起来,恋恋不舍地与许一告别。 晚上回去后,她拿出藏在数学书里的那张纸,在17岁下面写了两个字:送别。 昏暗的灯光下,她直愣愣地盯着这两个字,上次这么与人聊天,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家,离开母亲,拉着行李箱独自坐公交去学校。 和小学完全不一样,初中的基础设施更加完善,有时没课或者宽裕的时候,关上灯,将教室里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班主任会给大家放电影。 至今,她仍然记得第一次在投影上看电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以前在村头放的那些电影并不是她以为的全部,外面有更大更广阔的世界等着她。 电影结束后,她坐在凳子上久久未动,同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下课了”,她才从暗下的屏幕中回神,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星空,怅然若失。 第一次接触互联网,那个简单的电脑界面带给自己太大震撼,求知欲暴涨,却无处探寻答案,所以每次期待微机课,每次都会提早完成作业,管中窥豹,一点点了解这个正在飞速发展的世界。 * 第二天,江忆安照常去学习,进去的时候,许一正坐在床边看书。 今天她随意扎了一个低马尾,将侧脸露出来,多余的发丝别在耳后,细白的颈被她身后灰扑扑的水泥墙衬得鲜明,像是一条月光下缓缓流淌的银河。 房间内依旧是空调的白噪音,一切都如往常般,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是—— 打过招呼后,她走到桌前,看到凳子上新铺着一块棉垫。 她没有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许一。 那人似乎早已预料到,语气依旧平静:“之前是我疏忽了,坐一下看看合不合适。” 江忆安张了张嘴,转而看向棉垫,这太突然了,昨天她只是简单提了一嘴,没想到许一真的会听进去。 “试试。”许一见她没反应,站起来,说着就往这边走。 江忆安见状,在人还没走过来的时候,立刻大步一跨,听话地坐到凳子上。 棉垫柔软的触感传来,好像以前妈妈在工厂里新弹的棉花,看着一大团,扑上去实际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松软的触感又带着满满的阳光的味。 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但是却很安心的感觉。 “怎么样?” 许一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忆安双手放在腿上,认真回答:“……很软。” “也很舒服。” “嗯,那就好,”许一点点头继续说,“以后听完一节课,课间休息十分钟。” 没有给人反驳的机会,说完她重新坐回去。 江忆安也不好再说什么,准备学习,只是,看了一会课后,她又回头看许一。 这次看得光明正大,没有丝毫掩饰,许一也察觉到了,不过她并没有将视线从书中移开,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还有事?” “姐姐,”江忆安顿了顿,指着自己面前的桌子,“坐在那里对腰不好,这张桌子是双人的,我让开一点位置,姐姐可以来这里和我一起学习。” 说着,她就将凳子挪到桌边一角。 柳眉微蹙,如水的眸子中一闪而逝的错愕,很快又恢复正常。 江忆安现在才发现,原来一开始来这里学习的时候很多问题就已经存在了,只是那时彼此并没有长久的打算,或者谁都没有想到两人在磨合期间会发生这些事。 “姐姐。”她又叫了一声。 长久在床边学习不是解决办法,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自己的到来影响到了许一,或许,她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之前对方一开始学习的位置。 所有的摆设都没变,只是坐在桌前学习的人从许一变成了她。 良久,许一将床上的书合上,说:“好。” 一张斑驳的小学课桌骤然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对于几年级的学生来说,坐在这里比较宽松,但是两个成年人就稍显局促。 两人不约而同坐在课桌一角,这样既减小了视觉上的压力又能降低自己的动作给对方造成的影响。 只是,余光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江忆安一开始却有些不适应。 明明上学的时候有人在她课桌面前打闹都听不到,如今却不知道怎么了,总感觉有什么牵扯着她的注意力,毫无所觉间就走了神,直到再次反应过来,发现旁边的人已经投入学习,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她自觉汗颜,匆匆将目光收回,誓要认真学习。 幸好江忆安学习向来全神贯注,这样的思绪并没有影响她太久,很快再次进入状态。 许一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书,原来书页一角被她压出了一条浅痕。 …… 很快,课间活动的时间到了。 “如果觉得外面冷可以在房间里活动一下。”许一说。 沉默几秒,江忆安放下手中的笔说:“我不冷……还是出去活动一下吧。” 刚好去去心火,总感觉待在房间里有些呼吸不畅。 “嗯,去吧,十分钟后叫你。” 房间里的窗帘随着女孩离开的身影再次被拉开,银白的月光柔和地洒在院子里,浅浅地映着外面的身影。 这个时间外面没有人,只有路边一盏孤零零的路灯还亮着。 江忆安这次的广播体操做得异常标准,所有动作都很到位,还要多亏上次停电闲来无事回忆起来。 许一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看了一会,她将目光收回来继续学习。 外面江忆安做完广播体操后,开始活动身体,过了一会“蹬蹬蹬”跑过来,隔着窗户问:“姐姐,时间到了吗?” 许一看了一下:“没到,还有五分钟。” 站在院子里,剩下的时间江忆安玩得并不踏实,但碍于已经答应要课间休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活动下去。 许一看着她有些欢快又别扭跑开的背影,与一开始低着头沉默寡言的样子不同,江忆安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好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在悉心照料下,发现有一天终于冒出了新芽。 与人相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能将枯木逢春,化腐朽为神奇,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 …… 12月20日,距离元旦还有11天。 下课后,杨梦回特意在一年级一班门口堵许一。 许一背着包刚从教室里出来就看到她撅着嘴,弧度几乎都可以挂腊肉了,不禁好笑道:“梦回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杨梦回挽住她的胳膊,不乐意道:“你就是明知故问,你说说你多久没有和我一起玩了,你现在心中只有忆安,忆安,忆安,都已经把我给忘了……” 许一面不改色地补了一句:“还有学生。”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精准地插在杨梦回的心上,她松开许一,哭丧着脸:“依依你!” 许一见状,无奈笑道:“你吃别人什么醋,如果晚上来找我,随时欢迎。” 第50章 杨梦回看着她,试着问:“那、那我晚上睡在你房间也可以?” 旧事重提,两人都沉默了,许一垂眸没有立刻回答。 杨梦回鼓着腮帮子,准备离开:“那我先走了。” “可以,”许一说,“你睡床,我睡地上。” 杨梦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一问,有些烦躁的怪自己多嘴,真想扇自己一嘴巴子,明明知道这是两人之间都不愿意提起的话题。 她走过去挽着许一:“依依,寒假去我家玩吧,你拒绝我好几次了,而且回去之后我们两家相隔太远,我怕以后我们不会再联系……” 虽然两人认识不过一年时间,但遇到一个对自己脾气的人却十分难得。 许一看着自己被挽的手臂,温声道:“梦回,还有明年。” 第36章 生长(12) 江忆安很快适应了新的学习节奏,每天十分钟休息时间一开始可能没有多大影响,久了之后,效果渐显。 那天,她照常来许一宿舍学习,只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江忆安一只手藏在身后,站在路边犹犹豫豫不进去,而是对着墙小声嘟囔: “姐姐,这个是我亲手叠的,送给你。” “姐姐,你喜欢什么花,我都会叠……” “我好久没叠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 …… 说到最后,她有些沮丧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自己都开始质疑:“她会喜欢吗,真的会喜欢吗,万一不喜欢怎——”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她快速往那边瞅了一眼,随后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来不及躲,只能在原地先站好。 许一提着垃圾袋走出来,略微惊讶地看着站在路边神情有些紧张的人,随即看到了她藏在身后的手。 江忆安几次想说话,但又觉得外面不是送东西的好地方,支支吾吾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许一见她如此,什么都没问,只是说:“先进去吧。” 如临大赦,江忆安立刻回了一句“好”,看着人走到垃圾桶旁背对着她,这才倒退几步,飞快走进房间,然后把门掩上。 平板的课程已经更新到最新一节,笔和草稿纸也已经准备好,不过,直到许一回来洗完手,江忆安依旧站着,没有坐下。 “姐姐……” 在对方有意无意的注视下,她终于将手从身后缓缓拿出来。 一朵活灵活现的玫瑰花就这样呈现在了两人面前。 明明是白色玫瑰,不知是不是受了月季的影响,花瓣上好像带着淡淡的粉,花朵下的枝叶由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枯枝枯叶制成,在这之前被人特意经过防腐处理,能延长保存的时间。 江忆安双手捏着花枝,小心地捧到许一面前:“谢谢姐姐这段时间教我知识,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是我叠的玫瑰,希望姐姐喜欢……” 许一垂眸看着眼前将收未收的玫瑰花,明明是来送花的,但这姿势却是时刻准备着要收回去。 她一时间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而是饶有兴趣观察着这朵花,之前只看过江忆安堆雪人,没想到她叠的玫瑰花也如此惟妙惟肖,如果不是她提前说,真的会以为大冬天哪里找的白色玫瑰。 江忆安见她迟迟不接,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以为是不喜欢,灰头土脸地便准备将玫瑰花撤回去。 这时,许一却主动伸出手拿过来,跟她说:“谢谢。” “我收下了。” 只是江忆安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要影响学习。” 江忆安收回手,低着头丧丧地回应:“好……” 许一似乎对她的好很抗拒。 那天之后,江忆安没有再拿过其它东西,两人之间的关系依旧,唯一的变化是,桌子上的笔筒里多了一朵玫瑰花,她每天抬头都能看到。 许一亦然。 而江忆安同样发现另一件事,以前她看完课之后不敢乱动许一的平板,自从被允许自己切视频后,有一次不小心点错,发现许一给她看的课不知什么时候从免费的课程变成了付费的提高课。 眼看着期末考试一天天临近,江忆安也开始焦躁,有时候看完一节课,会出神半天,直到许一出声提醒,她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对方并不忌讳当面说她:“好好学习。” 江忆安立刻低下头认真学习。 而某一天她看到自己的课后练习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朵小红花。 一百分那里被许一画了一朵生涩稚嫩的小红花,江忆安趁着许一转头的瞬间,忍不住抬起手在上面摸了摸,结果一不小心惹了满手的红色油墨,那朵未干的小红花自然也被摸花了。 许一再次看到时,视线扫过试卷上明显的手印和江忆安低着头依然发红的耳廓,唇角不禁勾了勾,把变淡的小红花一笔笔补好。 …… 12月24日,很快来到十二月末。 这次期末试题考察的内容是七年级下册的知识,但是江忆安只学习了几个月,却要考九门课程,所以对于这次的考试,她也有些把握不准。 考试的前一晚,她没有学习,和在学校时一样,用来答疑解惑。 江忆安文科比较薄弱,所以许一决定给她过一遍政史地的知识。 “先复习政治,第一单元需要注意的重点是自尊的表现,自尊即自我尊重……” …… 三门课程过完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借着最后一点空闲的时间,江忆安指着书上的地图问:“姐姐,庆阳在哪?” 许一收拾书的动作一顿,好奇看了她一眼,但见江忆安并没有什么异样,还是从平板上将电子地图调出来:“这是全国地图。” 她将庆阳市所在的省份放大,问:“瓦罐村在哪个镇?” 江忆安自是知道,小学的时候填家庭地址写过无数遍:“同古镇,瓦罐村。” 同古镇有些难找,许一没有特意搜,而是根据附近连绵起伏的山脉才找到。 “记住了吗?” 江忆安点点头:“记住了。” 接着她又问:“姐姐,梅江在哪,离庆阳很远吗?” 许一瞥了她一眼,这次放在平板上的手没有动,看着江忆安澄澈好奇的目光,梅江并不是一个特别著名的城市,不知道很正常。 过了一会,她说:“很远,几乎从南到北的距离。” 江忆安感慨:“好远。” “嗯。”许一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平板上滑着,不知道触碰到哪里,地图重新回到全国视角。 见对方依旧不懈地盯着地图,似乎真的要得到一个答案才罢休,她拇指磨着平板一角,无奈继续说:“不过,现在交通发达,坐飞机三个小时就能到。” 江忆安沉默半晌,问:“姐姐,那坐火车呢?” 火车?许一一愣,虽然没有真的坐火车来庆阳,但她似乎知道,只是有些记忆不愿意提起。 上大学以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梅江,当时大学和室友坐火车去隔壁市玩,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第一次体验绿皮火车。 那天晚上在闸机前排队检票时,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身上背着蛇皮袋的大爷,无意瞥见那粗糙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蓝色的火车票,那张票的终点她永远忘不掉:庆阳。 与此同时,座位号那里也写着两个字:无座。 她失神地看着票上的信息,被后面的人提着肥料桶挤着往前走,他们是南下打工回家的人还是北上去漂泊,没有看到蛇皮袋后面的面容,就匆匆将火车票交给检票员打了一个孔。 江忆安看着手机屏幕最上面的班次是由庆阳直达梅江南的列车,共运行46小时,忍不住感慨:“要走好久啊,将近两天。” 许一收起手机,“是,要走很久。” …… 回去的时候,因为最后的小插曲,江忆安低沉的情绪也被一扫而空,只是看上去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站在门口告别,许一主动安慰她:“不要紧张,就当一次课堂测试,只是查漏补缺。” “嗯。”江忆安心不在焉地回道。 第二天晚上正式考试。 第一场考数学,以往江忆安会提前做完,但是这次她用足了120分钟,交卷之后,脸色也与以往不同,沉默中多了一些谨慎。 许一有些好奇她突然情绪低落的原因,按理来说数学是她最稳的一门课程,而且题目她提前做过,也不算特别难。 开局就是这样的状态,有点让人担心她后面的发挥,因此,当晚许一就忍不住提前把数学试卷批了出来。 十分钟后。 她放下笔看着上面的满分,一半疑惑一半凝重,看来江忆安情绪不对并非题目的难易,或许还有其它的原因…… 第二天考语文,江忆安依旧用了两个小时,这次古诗默写她都写上了,但弱点又开始在其它地方显现。 第51章 后面几天理科的科目,江忆安做起来比文科专业更加得心应手。 或许是看着对方绞尽脑汁做题,许一也有些心思难定,最后干脆没有继续阅卷,打算等她考完一起。 九门课程考完的那天,江忆安低沉的情绪罕见外露,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坐在位子上等收卷。 她想要立刻知道自己的成绩,但是又害怕知道自己的成绩,心中如此矛盾,自己却没有勇气面对。 “你用几个月学的时间学了别人一学期的课程已经很不容易。” “而且没有学校的学习环境,不能系统地学习,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你,不过,这不是问题,你的自学能力很强。” “只是需要时间。” 听着许一的安慰,江忆安没由来的慌了一下。 她低着头,手指蜷着,有些艰难地说:“姐姐……” “我明天可以请一天假吗?” 许一看着她半晌,叹了一口气:“好,提前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辛苦了。” 江忆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房间,孤零零一人走在路上,她现在慢了同龄人整整三年的时光,三年足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别人考上市重点高中的时候她辍学在家干活,别人去新的大学开启新的生活,她还在学习初中知识,大家已经走向更大的舞台,只有她还停留在原地…… 不甘心吗,不甘心吧,只是,一直停留在原地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这么虐自己开心吗? 你永远考不到满分,也不能怪别人,认命吧,你反抗不了。 陈明那张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捂着脑袋想躲,可是那张可怖的面容如影随形,最后实在受不住一拳挥出去。 耳边破空声响起,打碎的画面重新聚合,扭曲的画面丝毫不受影响,逐渐占满整个夜空,无数张嘴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 江忆安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试图把那些声音驱赶出去。 “别说了,别说了,为什么每次考试都这样,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我叫你们别说了!” 一道尖锐的声音刺破黑暗,不知谁家门前的感应灯亮起,照在女孩颓废苍白的脸上。 * 江忆安走后,许一坐在一旁盯着桌子上的试卷,最终拿起笔开始批改。 外面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宿舍院子前只剩下她房间的灯还亮着,批完试卷时已经凌晨两点。 她看着摆放在桌上的九张试卷,久久未动。 夜里突然下起小雪,窗帘还没有拉上,她看着插在笔筒里的那支玫瑰,最后,将所有的成绩誊抄在一张白色纸条上。 …… 第二天,江忆安接陈俊杰放学的时候,第一次开口问他:“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陈俊杰有些好奇:“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忆安面无表情地说:“不想接你了。” 陈俊杰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才瞪着眼睛生气道:“我也不想你接我了!”虽然他已经习惯了。 之后,陈俊杰见江忆安没有再回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好像第一次见她这样。 他这个学渣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一想到放假不用上学,还是认真想了想课上老师说过的话,于是大发慈悲地告诉她:“还有十天我们就要放假了。” 江忆安眉头微皱:“还有十天……” 时间过得好快。 陈俊杰好奇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忆安自然没有回答他。 春季万物复苏,耕种繁忙,你说为什么呢。 第37章 分枝(1) 第二天傍晚,江忆安第一次没有去学习。 不过,在她去接陈俊杰放学的时候,与许一匆匆见过一面。 当时正值下课高峰,两人被人流冲散,小孩的吵闹声盖过了她打招呼的声音,恰好有老师叫许一有事,对方还未来得及说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12月27日,距离元旦还有四天。 即将过节的气氛在瓦罐村并不浓厚,相比来说,只有春节才是一年之中值得回家庆祝的大日子。 今天,江忆安特意晚了十几分钟到学校,这时学生们基本上已经离开,校门口人寥寥无几,后山光秃秃的枝桠包围着瓦罐小学,鸟也不见一只,显得格外冷清。 想躲已经来不及,她远远见一道视线望过来,今天回温,那人穿着那件修身的黑色毛呢,双手插在口袋里,长发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雪白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玻璃球似的浅色眸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她目光往下移去,陈俊杰蹲在许一和杨梦回旁边不知做什么,手上沾满泥土,似乎玩得正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来了。 江忆安深呼一口气,唇角扬了扬,快步走过去。 “姐姐……” 听到这一声,陈俊杰才抬起头看过来,因为那句“姐姐”,眼底满是疑惑,刚想出声询问,杨梦回率先让他打住:“你继续玩土。” 陈俊杰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懵懂地“哦”了一声,随后,低下头继续玩。 许一红唇微张:“伸手。” 江忆安舔了一下干裂的唇,垂眸,听话地伸出一只手。 手心常年握管处生出一道厚厚的茧,细细的掌痕斑驳交错,掩盖了天地人三条线纹,风吹日晒的苍老在整个冬天的恢复中,展现出女孩隐藏下细嫩的皮肤。 一张折叠的纸条轻放在她的手心,耳边传来许一淡淡的声音:“打开看看。” 犹豫几秒,掌心没有任何动静,这次,江忆安终于抬起头,小声说:“姐姐,我想再请一天——”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对方说:“先看看。” 这时,陈俊杰也被吸引了目光,在一旁有些好奇地看着,甚至毫无眼力见地问了一句:“这是成绩单吗?” 杨梦回笑了一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小机灵鬼,就你聪明,过几天你也要期末考试了。” 一句话就把陈俊杰堵得哑口无言,他在内心“嗷”了一口,不再乱说话,站在一旁气鼓鼓地看着江忆安,都怪她,为什么要考试。 最终,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江忆安缓缓将纸条打开。 纸条上是许一手写的成绩单,规整又飘逸的牵丝正楷逐渐占满整个视野。 语文112,数学120,英语110,语数英三门平均在110分以上。 江忆安的手颤了颤,迫切往下看:政治86,历史84,地理85,文科平均成绩85分。 而理科又重回巅峰,物理98,化学96,生物95。 一旁杨梦回见她眼神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许一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些沉闷,她便主动安慰道:“多好的成绩啊,怎么还难过了呢?” “如果我能考到这样的成绩,我妈做梦都要笑醒了。” 可是,见江忆安看到这个成绩眉头却越发皱起来,其实前几天考完试后她自己偷偷算过成绩,虽然那时没有答案,但理科成绩心中有数,文科要模糊一点,不过也大差不差。 显然,她对这个成绩并不满意,甚至在外人看来还有些“不识好歹”。 眼下那道青紫的黑眼圈跟着她落寞的表情牵扯起来,许一看着她,女孩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由里及外的疲惫。 人的磁场真的很有趣,这么一会,她似乎就被影响了。 “对这次的成绩什么感受?”她问。 江忆安的头越发低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杨梦回也在一边劝:“忆安,我不是你,虽然我现在不懂你考了这样的成绩还有什么不满意,或许是没有考到满分,或许这只是初中的题目……但我知道,逃避不是办法。”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稍微……”她顿了顿,语速放缓,“放过自己一点。” 江忆安不自觉攥紧纸条一角,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听着各种安慰自己的话。 傍晚天黑得很快,陈俊杰肚子已经“咕咕”叫,他倒率先焦急起来,结果刚想说话,却见许一对着江忆安说:“再请一天吧,回去好好想想。” “想清楚了再来。” 江忆安如愿走了,这次,没有人再催促她,回去时,陈俊杰已经等不及快步走在前面,有时觉得自己太快了,一步三回头,确定她是否跟上来。 到了家门口,褚贵枝正站在外面等他们,饭已经做好,围裙还围在身上,就是不见人回来,结果刚出门就碰到了。 走到近处时,陈俊杰见到妈妈欲言又止,但下一秒闻到炒鸡的香味,脑子里就什么都忘了,立刻撒欢地往房间里跑去。 “怎么了?”褚贵枝站在门口,忍不住问。 江忆安抬起头,眼底恢复淡然,勉强笑着:“没事。” 第52章 …… 第二天下午放学时,许一收拾东西特意慢了许多,等学生们都走光,她看着教室里磨磨蹭蹭还没有走的陈俊杰,见他收拾完才走过去。 她拿着几张a4的白纸递过去,陈俊杰以为是给自己的,立刻喜笑颜开地去接。 “可以帮我把它带给你姐姐吗?” 陈俊杰懵懂的表情一顿,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老师看,等小脑袋瓜迟钝地理解完对方的话,刚刚那股兴奋劲瞬间没有了。 许一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最后,他只能不情不愿地把白纸接过去放进书包里:“好。” 随后认真道:“老师,我会认真完成任务的。” 许一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糖放在桌上:“谢谢。” …… 江忆安躲在房间里看着陈俊杰今天给自己带的东西。 一共四张a4纸,上面笔记工整,思路清晰,写满了她的错题解析和相同题型延伸。 一笔一划,每一个步骤解析都写得很清楚。 第一页是语文和英语,第二页是物化生,第三页和第四页是政史地,上面没有多余的话,只有许一从一而终认真整齐的字迹。 她简单翻了翻,直到看到最后一页—— 手里的动作戛然而止,余光瞥见什么,有些迫不及待的,目光缓缓移到纸张底部,头顶的光将这张纸照得格外亮,仿佛专门有一盏打在上面。 所有科目解析完成后,最下面写着‘数学’两个字,而两个黑字旁画着一朵熟悉的小红花。 在数学题目上多次见到的小红花,她曾经不小心磨花的小红花,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数学她得了满分,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表扬方式。 握着纸张的手不断收紧,江忆安坐在床前,头缓缓低下…… * “依依,现在都八点了,今晚忆安是不是不会来了?”杨梦回看着许一坐在床上盯着窗外发呆,明明是她自己要放人家的假,现在还要等。 “依依?”杨梦回又叫了一遍。 许一这才回神,她收回目光,问道:“怎么了?” 杨梦回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你发现自己最近变了吗?” 没等对方回答,她有些“抱怨”地说:“你现在放在忆安身上的精力太多了。” 许一垂眸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做的她都做了,要看江忆安自己的意愿,如果她不来,谁都没办法。 而令杨梦回惊讶的是,没有想到一次成绩就能轻易把江忆安打败,对她来说仅仅是一次期末考试成绩,可是对江忆安来说这次考试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道。 怎么平时坚韧乐观如野草般的女孩连一次期末考试都能打得她溃不成军,更何况考出那么好的成绩,她实在不理解。 杨梦回双手撑着下巴,看着灰暗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好奇怪,不理解啊不理解,只是一次考试而已,我们人生还有很多很多次考试,这次失败了还有下次,为什么对忆安打击如此大呢?” “她不说我们也不知道啊。” “现在都八点了,她应该不会再来,我也要回去睡——” 说着说着,下一秒,她突然瞪大眼睛,看向许一:“依依,你之前是不是说忆安在瓦罐小学上过学?” 许一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杨梦回笑嘻嘻地说:“那应该有报名表。” “我想到一个办法,如果老天也帮我们……” * 12月28日傍晚,江忆安照常去接陈俊杰放学,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见许一和杨梦回站在那里等她。 今天来得早,学校还没有放学,外面人也不是很多。 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面传出纸张轻微摩擦的声音,这次江忆安没有躲,而是径直走过去,习惯性地开口和两人打招呼:“姐姐。” 许一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杨梦回笑着回她:“忆安,你来啦。” 随后,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点头满意地说:“今天看上去好多了。” 江忆安:“姐姐,我……” 杨梦回立刻打断她,率先说:“别说再请假了,不准再请假!” 江忆安羞赧地“嗯”了一声,其实她也不想再请,昨天晚上想清楚了,今天就是来道歉的。 这时,两人寒暄完,杨梦回身边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许一来到她面前,毫不掩饰地盯着她躲闪的目光,夜晚还有光线遮挡,现在对方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只是,江忆安依旧没有与她对视。 这个距离……太近了。 不敢,不想,抬头。 一时无声,周围的气氛开始凝固,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许一才道:“抬起头,看着我。”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语气温和但不容置喙,像是有人轻轻托着江忆安的下巴,却强硬地让她抬起头。 她快速看了许一一眼,印象中清冷的面孔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睫毛微颤,那道沉静的眸光像是水中淡雅的白莲,无依飘摇却始终临风而立,温柔又有力量,就这么不带任何感情地一直看着她。 江忆安再次把头低下,可下一秒,鼻头不知为何发酸。 “还没恢复好?”许一问。 几天不见,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融洽气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更难听的话对方没有说,但已经让她无地自容。 最终,许一看着她说:“明天准时来。” 丢下这一句话,也没等任何回答,就转身离开了。 杨梦回临走时拍了一下江忆安的肩,再次嘱咐她:“一定要来啊。” 说完就追着许一跑远。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江忆安从口袋里拿出那四张错题解析,看着许一离开的背影,干涩地笑了笑。 第38章 分枝(2) 等两人消失在拐角,江忆安收回目光,重新将错题解析放回口袋。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街头,铃声还未响,背后率先传来一阵小孩的喧闹声。 瓦罐小学下课了。 有跑得快的人,在下课铃响起的瞬间,已经跑出教室,其他学生紧随其后,校门口熙熙攘攘,不一会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陈俊杰依旧是最后一个收拾好,知道有人在外面等他,反而背着书包慢悠悠地走出来。 上次江忆安随口说的那句“不想接你了”,陈俊杰早就忘了,私心还是希望江忆安来接他,毕竟自己的形象早都在她面前败完了,再坏也差不到哪去,所以干脆不装了。 回去的路上,见人不说话,他忍不住看了江忆安好几眼,贱兮兮地问:“你怎么这么开心?” 紧接着,话头一转,不满地质问她:“是不是老师又给你糖了!” 江忆安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话,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唇角,第一次好心好气地跟陈俊杰说话:“我开心?” 陈俊杰鼓着腮帮子“嗯”了一声,接着便借这个机会开始控诉她:“你以前可吓人了,不会笑,每天阴沉着一张脸,跟要打人一样。” “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反正比之前爱笑了。” 江忆安轻哼一声:“如果我笑着和那帮欺负你的人说话,他们还会怕我?” 她一句话立刻拿捏陈俊杰,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经历,有损自己的男子气概。 果然,下一秒,就听到陈俊杰不乐意地叫嚷道:“江忆安你真讨厌!” “我不跟你说了,我讨厌你!” 随即扭过头,撅着嘴不再说话,只顾闷头往前走。 这下正中江忆安下怀,她本来就烦,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多好。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大马路的距离往家里走。 江忆安重新恢复不苟言笑的样子,但脑海中还是忍不住回忆刚刚陈俊杰说的话。 看着走在前面,梗着脖子还在生气的人,再次抬手摸了摸唇角,这下弧度更加明显了。 只是,她想不通,杨梦回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晚上回去之后,江忆安把那四张纸整齐地摆在桌上,直至外面的路灯熄了,听陈明鼾声如雷,她再次将房间内的灯打开。 凌晨四点,纸张背面写满了错题解析。 她揉了揉眼睛,放下笔,举起其中一张纸放在灯下。 昏暗的光线打在黄白的纸上,两种不同的字迹呈现分明,隔着一层束缚相互靠近、交叠、远离,她眨了眨眼,所有的字无风自动,如同脱离幕布的皮影戏,在眼前呈现出一幅生动优美的音符。 …… 第二天下午,接完陈俊杰后,江忆安随便吃了几口,便带着自己整理好的错题,提前过去了。 今天天气很好,只是这个时间能看到的也就只有太阳落山之后蓝紫色的天空。 她站在路灯之下,头顶的光自上而下洒下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第53章 在路边踌躇了将近十分钟,硬生生把提前到的时间磨完,她才不得不走过去。 只是,走到宿舍前院时,让她意外的是,许一的房间没有开灯,窗帘也严严实实拉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动静。 两人都不在?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江忆安没有手表,开始怀疑自己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但现在……她看了一下别的房间,只有这一间和杨梦回的房间没有开灯。 她无奈叹了口气,昨天想了一百种可能,可现实往往会是第一百零一种。 一瞬间,她也有些懵,这是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 不过,她看了一眼门闩,如果许一离开会锁门,但这次没有上锁,想必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太远。 既然房间里没有人,她也不便进去,便背对着房门站在院中等人来。 然而,刚要转身,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只温热的手伸出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江忆安身体一僵,那一刻,呼吸都轻了很多。 下一秒,杨梦回从门缝里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兴奋地拽了拽她,小声说:“忆安,快进来。” 江忆安有些愣愣地看着她,又低头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演的哪一出。 见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动静,杨梦回干脆直接把门打开,一下就把她拉进房间,嘴里一边嘟囔:“别愣着了,快进来。” 江忆安双脚刚一踏进去,杨梦回松开她的手腕,将她轻轻往前一推,房门再次被关上。 她来不及管身后什么情况,便被不远处黑暗中几束窜动的烛火吸引。 微弱的光一点点把周围照亮,接着,把她的脸庞映成了暖黄色。 许一捧着插满蜡烛的蛋糕来到她面前,杨梦回一边拍手,一边唱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江忆安错愕地看着烛光下许一的面容,此刻她也罕见笑着,这次,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里映着的——是她的身影。 在杨梦回的歌声里,她下意识跟着眼前的人走。 蛋糕被放在她平时学习的桌子上,桌上有她前段时间做的试卷,经常看的教材,教她学习的平板……还有那朵插在笔筒里,难以让人忽视的纸叠玫瑰。 “坐下。” 她转过头恍惚地看着许一,感受着身下棉垫传来的柔软触感。 下一秒,房间内的灯亮起,她下意识抬手去遮。 适应一会,睁开眼睛,这才看清蛋糕的全貌。 是一个简单的水果蛋糕,各种水果在蛋糕上围了一圈,中间用红色的果胶写着几个字:忆安未来鹏程万里。 烛火太近,江忆安的眼圈被映得有些疼,蛋糕上插着18根蜡烛,在她不稳的气息中急速摇曳着。 杨梦回在一旁说:“祝忆安,18岁生日快乐,前途似锦,希望未来你能走到自己想走的高度上,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身边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珍珠蒙尘终究是珍珠,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嘿嘿,我不会说话,”她笑嘻嘻地说,“反正就是希望你以后变得越来越好,摆脱你那糟糕的原生家庭,这个世界那么大,去了外面,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不相信这里会困住你。” 听着杨梦回的话,江忆安鼻尖有些发酸,她模糊地想,这一天终于来了,那张藏在数学书里的年岁图也应该画上句号。 小时候,她以为的18岁是在父母的陪伴下,点上烛火,一家人言笑晏晏,吃蛋糕,送祝福,融洽且温馨。 后来,她期望的18岁是有母亲在身边,即使深处他乡,住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她也愿意。 而现在,她正在过18岁的生日,身边没有父母,亦没有亲人朋友,而是两个刚认识没有多久的外乡人。 恍然间,她想起初一那年,学校晚上停电,大家为班里一位人缘很好的同学庆生,火光跳跃,将女孩们眼底映成一片星河,当时她觉得那个瞬间很温暖,而今,眼前的那一双双眼睛变成了许一和杨梦回。 她垂眸掩去万千情绪,两人都没有打扰她,不过她调整得很快,再抬头时,已经恢复原状。 道过谢后,她笑着问:“姐姐,你们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杨梦回早已按捺不住,一股脑把事情的经过全讲了出来:“你在瓦罐小学上学的时候有报名表呀,我们就找校长看了一眼,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 “太巧了,还好没错过,不过你生日好小啊,再过几天就该元旦了。” 接着,江忆安看向许一,许一看着她,“嗯”了一声,算是同意杨梦回的说法。 “忆安,别愣着了,先许个愿吧。” 一道声音把她拉回来,江忆安这才反应过来:“哦好。” 她学着电视剧中的样子,对着桌上的蛋糕,闭上眼睛在心里许愿。 几秒后,她睁开眼睛,杨梦回趁势说:“吹蜡烛,把这十八根一口气全部吹灭,你的愿望就会实现,过了今晚,你就是大人了。” 江忆安看着蛋糕上五颜六色的蜡烛,明灭的火光照得她脸庞发热,果真听了杨梦回的话,酝酿一会,深吸一口气,把十八根蜡烛一次性吹灭了。 “哇,好厉害,”杨梦回一边鼓掌一边说,“我当时只吹灭了五根,忆安,你肺活量好大,真厉害!” 一连夸了好几个“真厉害”,江忆安也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看了许一一眼。 而许一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杨梦回鼓掌,才抬起头,淡声说:“生日快乐。” 她笑着回道:“谢谢姐姐。” 蜡烛吹灭后,杨梦回在一边小声跟许一说:“依依,该你了。” 话音刚落,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许一起身离开。 江忆安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却被杨梦回握住双肩给掰了回去:“提前知道就不叫惊喜了,我叫你回头的时候再回头,不许偷看!” 江忆安只能好奇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感觉身后有人走近,杨梦回示意她回头。 许一不知从哪里抱出一个很大的纸盒子,盒身细长,有半个人那么高。 来人将盒子放在她面前,示意她接住,江忆安的手伸出一半,才意识到这是两人送给她18岁的生日礼物。 “忆安,你今天不在状态呀,”杨梦回在一旁期待地看着她,“愣着干嘛,快拆开看看。” 今晚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江忆安有些不知所措地接住礼物,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纸箱,里面装了什么,在脑海中大致有了猜想。 “这……” 许一见她犹豫,也道:“拆吧,不贵。” 杨梦回附和:“对呀,已经买了,退不了了。” 两人已经这样“催促”,再不收下就有些不礼貌。 她只能道:“好。” 小心地将纸箱放平后,她蹲下身接过杨梦回递过来的小刀,缓缓划开上面的胶带。 包装很严实,一层又一层,她小心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灯下。 这是一把初学者所用的吉他,云杉木面板,是最常见的原木色,江忆安的手放在上面,指尖微颤,吉他上还附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冷气。 杨梦回看着问:“怎么样,喜欢吗?” 她双唇微张,点了点头:“喜欢。” 杨梦回又说:“忆安,收下吧,不要有心理负担,相比于你带给我们的快乐来说,真的不值一提,而且这只是初学者所用的吉他,等你以后有钱,可以去买适合自己的。” “我觉得吧,”她摸了一下吉他琴头,下一秒,冷得缩回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江忆安,“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只有学习,还要有诗和远方。” 第39章 分枝(3) “今天我们不学习,”杨梦回笑着说,“学吉他——” “忆安,我要率先预定,等你学会之后,一定要弹给我听!” 她一边说一边翻手机:“看,教程我都给你找好了。” 许一见两人玩得开心忘了正事,忍不住提醒:“先吃蛋糕。” 杨梦回这才回神,一拍脑袋:“哎呀,你看我都忘了,忆安,快来尝尝。” 江忆安看向许一,许一看了她一眼,说:“切吧。” 她接过透明的塑料小刀,只是切蛋糕的动作有些生疏,明明是新做的蛋糕胚,切起来却像行走在浑浊的泥水里,软绵的沙土中和她手心的力度,跌跌撞撞好一会才将蛋糕切好。 附近没有高档的蛋糕店,这是许一和杨梦回跑了几家最终得出的结果。 最普通的发泡奶油,五颜六色的水果被均等分开,江忆安特意选了两盘,同时递给两人。 舌尖舔舐着发腻的奶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尽管在很多年后已经不再碰这些东西,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蛋糕香甜软绵的味道,且在以后无论光顾过多少家怀旧蛋糕店,却再也找回曾经熟悉的味道。 第54章 简陋的房间里,三人吃着二十多块钱的水果蛋糕,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由心而发的笑容。 “忆安,你脸上有奶油。” 杨梦回指尖在蛋糕上迅速蘸了一下,随后在江忆安脸颊上轻轻一蹭,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她已然得逞,得意地将手收回来。 江忆安一愣,看着杨梦回哈哈大笑,慢慢的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后面也跟着笑起来。 她也道:“梦回姐姐,你头发乱了。” 杨梦回立刻紧张:“哪里,我精心做好的发型,怎么能乱,镜子,快给我镜子。” 江忆安好整以暇地看着杨梦回,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就是。 “好啊你,”杨梦回没想到回旋镖这么快就落到自己身上,“忆安,你给我等着。” 说着放下蛋糕就伸手去挠她痒痒。 相处这么久,江忆安提前预料到有这一出,将吉他交给许一,已经站起来逃跑。 杨梦回起身去追。 许一坐在一旁,无奈地看着两人闹。 最终,江忆安见杨梦回追不上,这场玩闹也够了,故意被杨梦回堵在墙角逃不掉。 最后以她求饶而结束,杨梦回心满意足地坐回去。 “你好能跑啊,我都热了,不行,你要给我学吉他,我要听歌。” 说着,真的把教程调了出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播放,一个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进来。 是杨梦回母亲打来的,她妹妹学校要填什么东西,需要用到电脑,看上去还挺麻烦。 无奈,杨梦回只能恋恋不舍地回宿舍,临走前,再三嘱咐两人:“你们等着啊,我弄完再过来。” 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前一秒充满欢声笑语的房间内,下一秒陡然变得冷清,现在只剩下江忆安和许一,刚刚学吉他的教程被迫中断,两人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就在江忆安以为这样继续安静下去的时候,今晚一直沉默的人突然说话了。 “明天来学习吧。” 她连忙“嗯”了一声,想去拿口袋里叠好的a4纸,想要告诉许一自己已经反思,但见对方认真地看着她,手里的动作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那眼神有些陌生,时而看着她,时而飘向别处,但却是她努力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看自己,真诚的,真心地看着自己。 江忆安没有动,知道许一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垂眸在一旁默默等着。 外面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大了,吹在窗户上形成一声声有节奏的韵律,在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有些突兀。 许一终于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双眸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开口:“忆安,我知道有些话不该是我对你说,只是自诩教过你几个月,但现在你母亲不在,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在这里我就僭越了。” 江忆安滚了滚喉咙,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眼眶微微发红,嗫嚅一声:“姐姐……” 许一笑了笑,看着她微颤的睫毛,平静的语调像是从老式收音机里传出来:“忆安,今天是你18岁的生日,过了今晚你就成年了。” “成年也代表你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在做任何事之前不要冲动,首先考虑一下自己的亲人朋友,以及最终的结果是不是你可以承担的。” “现在人心浮躁,有时候一点小事就会演变为严重的事故,遇到矛盾不要逞一时之快,除了暴力或许还有其它的解决方法,与人交往,可以迁就别人,不过,也不要委屈了自己。” “别人的高考是一道分水岭,但十八岁也是你新的起点。” “人生中每一次重大抉择都应该慎之又慎,不同的选择会使你走上不同的路,过不同的生活,遇到不同的人。” “学习是普通人改变命运最保险且行之有效的方法,无论你最终做了什么选择,希望以后都不要忘记学习。” “在学校,成绩是评判的主要标准,而出了社会,工作却要有一技之长,才有可能成为你的兴趣,以后生活下去的工具。” “社会与学校不同,鱼龙混杂,骗局太多,不要太过相信别人,尤其是路上主动接近的陌生人,不论何时,不管你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一旦提到钱,都要保留一份警惕之心。” “不过,”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遇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不要因噎废食,还有正义为你兜底,但要记住,量力而行,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强迫他人。” “做人坦坦荡荡,遇事明明白白,成年人的世界值得学习的东西很多,未来你可能会经历离别、误解、骚扰、欺骗……但也会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朋友之间的默契,恋人之间无条件的信任……会有属于你自己的新生活……” “我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话,可能不太理解,因为说再多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过,只是想要你记住一个原则,以后遇到任何事,三思而后行,万事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危。” “忆安,”她缓缓说,“出去或者留在这里,我都会尊重你。” 她引导着女孩看向自己,江忆安的眼睛很漂亮,像是泥沙里的红宝石,总是让人不自觉陷进去。 “瓦罐村很美,但我希望你去外面看看。” “正如蛋糕上所写,也是我和梦回对你的祝愿,”许一看着眼前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忆安未来鹏程万里。” “成年快乐。” 说到最后一个字,江忆安再也坚持不住,低下头,下一瞬,眼泪落满手背,手心一片湿润。 许一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她调整情绪。 “对不起,姐姐,我不该让你担心……” “前几天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但现在我不会再逃避了……” 江忆安抓着自己的口袋,语气懊悔。 许一欣慰地看着她:“想清楚就好。” “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高中会文理分科,除去文科,你的其它科目都在90分以上,三大科目可以保持在110分以上,数学满分,高中各科的难度会拔高,但只要认真学习,成绩也不会有太大波动。” 良久,江忆安回道:“谢谢姐姐,我知道了。” 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许一准备好的话已经说完,她看了一下时间,现在还早,想起上次停电江忆安说的那句“不想走,也不想学”,沉默一会,她无意瞥到桌子上的纸叠玫瑰,便说:“教我叠这个好吗?” 江忆安抬起头看了一眼笔筒,又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觉得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江忆安连忙摇摇头:“不是。” 她急忙回道:“我教姐姐。” 许一从抽屉中拿出两张纸,递给她一张。 江忆安接过去后,指尖摩挲着纸张表面,微微一愣,不过也没有多问。 “首先需要一张正方形的纸,把多余的部分去掉。” “酒杯玫瑰需要折的线很多,这种纸的软硬程度刚刚好。” 说完,她又看了许一一眼。 “嗯。”对面没有任何异常,跟着她的步骤开始做。 可江忆安感受着纸张柔软的触感,这恐怕是叠东西专用的手揉纸。 教许一叠玫瑰的过程很顺利,甚至不需要她上手,只是展示给她看,对方就很快领悟到了其中的精髓。 十几分钟后,一朵栩栩如生的玫瑰出现在手中。 事物有相似,但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片雪花。 两人虽然一同折叠,但最终呈现的效果却大不相同。 许一的玫瑰花看着像是用精密的刻度仪画好每一道折痕,每一个动作都是医生手术台上严谨的操作,不允许有任何失误,最终的效果有种按部就班的机械美感,是标准的模范样本。 而江忆安叠的近乎真实的玫瑰花瓣,更像美术生浪漫思维下产生的作品,带着随性与自由,呈现出自己独特的风格。 “怎么样?”许一将自己叠的玫瑰递过去。 江忆安本来要去接,但突然想到什么,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动。 她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纸叠玫瑰说:“步骤没有错。” 许一看到江忆安微蜷的手指,突然明白过来,有些不自在地将手收回去。 “好,我大致记住步骤了。” 她用手指微微捻着花枝,玫瑰花缓缓在手里转动,视线有意无意四处搜寻着什么,接着,她站起来,稍稍向前俯身,把玫瑰插在了桌上的笔筒里。 江忆安离笔筒很近,柔顺的发尾像羽毛一样滑过她的颈间,只是一瞬间的接触,却感觉被什么烫了一下,又痒又难受。 青白的肌肤在那一刻突然燥了起来。 她动了动手指,装作不在意地用手扫过刚刚被头发碰触的地方,随即学着她的动作,把玫瑰插了进去。 三朵花将小小的笔筒占满,几支笔隐没在里面几乎看不到,绿叶衬托,红白交映,一抬头便成为书桌上独一道的风景。 第55章 一时无话,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许一欲言又止,江忆安犹犹豫豫。 最终,许一率先打破沉默:“时间差不多了,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 “吉他先放在我这里。” 所有的事情对方已经替自己考虑好,江忆安无需再操心,她站起来与许一告别。 “姐姐,我先回去了。” 许一见她逃也似的起身离开,叫住她:“等等。” “是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 江忆安身形一僵,一开始以为她没有注意到,以为她不会再问自己。 接着,她将那几张纸从口袋里拿出来:“这是我错的那些题目,其实有很多题很简单,但是考试的时候却没有得分,我觉得这是我现在最大的问题……” 许一有些惊讶地看着纸张反面写满了字,最终道:“放下吧,我看看。” 考试出现的意外从今天开始,以江忆安18岁生日为结尾,暂时告一段落。 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或者说,是许一变了。 江忆安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回去的路上,她脚步欢快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脸上罕见出现了笑意。 由衷的,意外的,开心的笑。 “安安,以后不要再骗人了,做人要讲诚信,妈妈希望你能说实话,不要做一个不能令人信服的人。” 江忆安脚步骤停,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整张脸隐没在黑暗中。 似是回忆起什么,陈明那张脸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拳头被攥得咔咔作响,她在心底骂了一句,看着自己家的大门,用毫无感情的声线说:“不来见我,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接着,江忆安快步往家里走。 回到房间后,拿出数学书里夹着的那张年岁图,今晚过了零点她就18岁了。 远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不知不觉已经及肩,江忆安将额头上的刘海一并梳到脑后,露出一张清丽冷冽的面容和深不见底的黑眸。 她拿起一根细绳,扎了一个低马尾,淡淡的眉眼与江穆青很像,母亲温柔似水,但是下一刻,她眼底突然变得阴鸷,成了江穆青的另一面。 那晚,那张纸上“18岁”下面多了几个用铅笔写得工工整整的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40章 分枝(4) 那天之后,江忆安照常去许一宿舍学习。 错的题目和解析已经在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借这次机会,两人自然而然将不愉快的篇章揭过去。 很快,一年走到尽头。 元旦那天,对于瓦罐村来说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逢年过节烧烧纸,供奉一下祖先,吃点平时舍不得吃的肉货。 江忆安的爷爷奶奶去世早,导致有些事情陈明从来不上心,因此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 不过,这天晚上总归与平时不同,她还是老实地待在家里,在厨房帮褚贵枝打下手。 而陈俊杰就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妈妈忙前忙后,终于把他最喜欢吃的小酥肉炸了出来。 因为这段时间江忆安一直接陈俊杰放学,褚贵枝对她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改善。 只是,两人之间终归不是真正的母女,再怎么相熟始终隔着血缘那道鸿沟。 外面天刚黑下来,就听到有鞭炮声响起,像是一起点燃了陈俊杰早已按捺不住的心,还没洗手就抓起一把小酥肉往外面跑。 褚贵枝听到动静连忙转身去看,便见自己儿子“落荒而逃”的身影,再一看桌上,无奈笑了笑,随后用筷子将小酥肉缺口抚平。 接着,又对江忆安说:“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跟俊杰一起出去看烟花吧。” 江忆安心领神会,没有多说,其实这一年村里并不太平,年初的时候来过人贩子,所以虽然学校离家里近,但褚贵枝一直坚持接送陈俊杰上下学。 她解下腰间围裙,跟了出去。 …… “哇!” “好看!” “嗖——” “啪——” 陈俊杰一边拍着手,嘴里一边叫着,玩得不亦乐乎。 江忆安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真吵。” 按照往常,陈俊杰早该和陈明告状了,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发现江忆安并不是以前自己印象中刻板的样子,于是他不乐意道:“我就不!” “我就吵!” “你凭什么嫌弃我!” “砰——” 陈俊杰还没说完,一簇簇烟花升上夜空,很快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江忆安没有看烟花,而是转头看向道路另一头。 此时,支教老师们的宿舍旁站着一群人,年轻的欢笑声充斥着整个街道,大家正围在一起看烟花。 她视力好,第一眼便看到站在“黄金树”旁边的许一和杨梦回,金色的火花将两人脸庞照亮,在一阵哄闹中,大家一起笑起来。 “嗖——” 一条长长的金色尾巴升上夜空,几秒后,一朵浑圆的烟花在半空“砰”地炸开,将连绵的远山照亮,将瓦罐村照亮,将仰头看着它的人们照亮。 在天空暗下来的瞬间,许一看向远处,随后收回目光,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听身旁杨梦回跟自己分享元旦趣事。 几分钟后,褚贵枝出来叫两人回家吃饭,江忆安应了一声 ,再回头看,发现刚刚站在那里的人已然不在,徒留一地熄灭的烟火碎片。 她也转身往家里走。 …… 元旦过后,再过十几天瓦罐村就会放寒假,整个支教老师的院子里都是喜气洋洋的,门口贴着春联,树上挂着红色的小灯笼,以缓思乡之情。 就连人也精神不少,心情好了,见什么都好。 与此同时,江忆安每天固定的课间十分钟从休息变成了吉他教学。 她在此娱乐项目上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与认真,当然,这并非她喜欢吉他,而是对一切未知的东西感兴趣。 很快,在杨梦回时不时的探视下,江忆安用不到一周的课间时间掌握了吉他的基础操作,并且顺带会弹几首简单的儿歌。 下面就是学习杨梦回最喜欢的歌曲:《夜空中最亮的星》。 这首歌对于每天仅有十分钟练吉他的江忆安来说有些难,眼看瓦罐小学即将放假,大家的心思也不在学习上,就连许一学习也时常走神,最后,干脆腾出一天时间让她练吉他。 对此,江忆安也没有什么意见。 长时间断断续续的学习,这一天好不容易有宽裕的时间,她学得格外认真。 下午六点,太阳已经落山,窗帘还没有拉上,不知何时,外面雪花簌簌落下,傍晚蓝调映得天空格外纯净。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静悄悄伫立在大雪中,女孩瞥了一眼桌上的纸叠玫瑰,手指陡然一弹,唱道:“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 有了完整的时间学习整首歌,江忆安的进步很大,除了后面零碎的练习,想着过不了几天她就可以直接弹给杨梦回听。 真正演奏的那天傍晚,她照常来到许一房间,杨梦回已经在那里等着,吉他靠在桌子一边,仿佛也在等着她。 “嘿嘿,忆安来啦。”一场期待已久的表演,很是让人激动,虽然杨梦回也说不上为什么激动。 江忆安弯腰去拿吉他,只是,她刚拿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大家快来看啊,有老师故意骗我闺女……” 听着外面熟悉的怒骂,江忆安心脏骤然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唇色发白,说不出一句话。 手里的吉他差点脱手,许一伸出手替她接住:“拿好。” 江忆安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人沉静的面容,许一的声线听上去从容而坚定,让她稍稍回神。 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到她对自己说:“先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肩膀上落下一道温热,她转头一看,杨梦回也站了起来。 江忆安机械地朝两人点点头,有些慌乱地把吉他放回原处。 紧接着,在那人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留下一句:“不要出来。” 空旷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人,其中有住在这里的支教老师,有附近听到动静赶来的村里人,还有为了壮气势跟随陈明一道来的几个啤酒肚。 罪魁祸首站在第一间门前,面色凶狠地扛着一把铁锹,被层层包围在人群之中。 陈明粗鲁地对着门口叫嚣:“姓许的老师可真不要脸啊,每天哄骗我闺女去她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 “你们大家都知道啊,我们家忆安多聪明多懂事,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就被这个许一老师诱拐,这种人还配当老师吗,有多少学生沦为她的毒手,大家可以回去问问家里的孩子,上课是不是被摸过,真不配当老师。” 第56章 说完,陈明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扔在台阶上。 蔓越莓糖丁零当啷砸在石头上,往四处散去。 “看,这就是这位许老师让我闺女带回去的糖,表面上装得人模人样,实际上心思龌龊,恬不知耻!”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已经把“许老师”的种种“罪行”有鼻子有眼地给列了出来,帽子扣得快准狠,连给人反击的机会都没有,果真哄得一旁看热闹的人一愣一愣的。 陈明是村里人,大家先入为主,更何况陡然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还有那蔓越莓糖作为“证据”,大多数人已经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谁都不愿意费力气多想,只等“罪魁祸首”自己出来“认罪”,看看江忆安是不是真的在她房间里。 “你胡说什么呢!”杨梦回听他胡言乱语,率先忍不了了,“许老师不是那样的人,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几颗糖就妄图作证,我还说它们是你买来污蔑人呢!” 陈明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他看着站在门口自己正造谣的主角。 许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一双眼睛仿佛洞穿人心,将他心底的恶看得一清二楚,不像刚毕业的年纪能够有的镇定。 对方没有丝毫害怕的反应,好像这样的流言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攻击力。 他的眉眼闪过一丝慌张,躲开许一的目光,嘴里的话也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以前屡试不爽,但现在多了一个帮手,变故就会多一分,不过既然已经豁出去,就没有回头路。 陈明挺起胸膛对着许一直接说:“恋童癖和同性恋都应该抓起来,遇到这样的变态,我家忆安就是被你们带坏了,你们从哪里来就滚哪去!” “我要给你们学校打电话投诉,派你们这种道德败坏的学生下来支教,还要拐走未成年,强迫她做出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我要找新闻曝光你们,是你们毁了忆安的一生,她以后怎么嫁——” 说到一半,陈明及时闭上嘴。 杨梦回是个不能忍的暴脾气,更何况被冤枉:“你说的什么屁话,真是吹牛不打草稿,你去投诉啊,曝光我们啊,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她撸起袖子往前走了一步:“我还就不怕了,村里谁不知道你殴打自己女儿,爱贪小便宜长得恶心,把人当一个只会干活的牲畜,你去问问,他们对你什么看法?” “还来给自己的女儿讨公道,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忆安,你怕是现在都不知道你女儿多大了吧?” “不是你让她辍学的么,不是你逼得她走投无路,也不至于来我和许老师这里学习,你现在来找公道了,当初让忆安辍学的时候,她去哪里要公道?” “国家规定九年义务教育,你不看看你自己的愚蠢行为到底有没有违反规定!” 杨梦回一口气骂了个痛快,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陈明气息不稳地把锄头往地上一顶,显然没想到对方这么会狡辩。 “就你会说,我说不过你,”他见杨梦回还要说,嚷着嗓子道,“我打电话报警,打到教育局,到时候看看你们还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陈明语气异常笃定,嘴角高高翘起,甚至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而,他这边话音刚落,人群里顿时喧闹起来,有人高喊道:“校长来了,校长来了!” 所有人自动让出一条路,在大家簇拥下,张博遥来了。 陈明见到张校长后,也客气不少,谄媚地说:“校长,你可要为忆安,为学生们做主啊,你是不知道这位许老师每天叫忆安去她房间,不知道对她做了什么龌龊之事,这样的人怎么配当老师。” 张博遥脸上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就这么等着,等所有人安静下来,她才道:“忆安去许老师那里是学习,孩子爱学习就由她去吧,人家没对她做什么,这么多年了……” 结果,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陈明就拉下脸:“老子供她吃供她穿,还由得她?” 说着,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张博遥见状,皱起眉头,声音不大不小,但现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陈明,够了,这么多年你赶走多少老师了!” “你自己不知道吗?” “为了你的孩子,你把瓦罐小学都要毁了!” 张博遥气喘吁吁地看着陈明,这是她第一次在村里人面前生气。 “我告诉你,如果你把这两位老师赶出去,把好好的学校毁了,我跟你没完!” 张博遥开始动真格,陈明还想解释什么,但此刻她哪里愿意听他说话,气急之下又添了一句:“不信你试试。” 说完这句话,全场鸦雀无声。 大家面面相觑,但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 陈明也有眼力见儿,在他眼中,即使张博遥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那她也是有资源,有人脉的老太婆,她总是跟人和蔼可亲,不愿与人动怒,那是因为她不需要,不是不敢,经营了十年之久的学校就像她的孩子,谁都不准再碰。 可是这次陈明也偏偏没想到张博遥会帮两个外人。 他马上换了一副表情,赔笑着说:“校长别动怒,我不打电话就是了。” “那我把忆安领回去总行吧?” 张博遥也在气头上:“随便。” 得到允许,这次没了阻碍,陈明狐假虎威起来:“我把自己闺女带回去你,你们两个外乡人管得了吗,识相的就让开,万一哪天晚上不小心磕了碰了,缺胳膊少腿,这可让你们父母怎么办?” 说完,他光明正大地扛着锄头准备进去抓人。 许一拦在门口,拳头握得咔咔作响,怒视陈明,厉声喝道:“擅闯他人住处,你想坐牢吗!” 江忆安着急想要拉开门,可是被许一死死拽着门拴。 “姐姐,让我出去,”她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让我出去好不好?” “姐姐……” 江忆安不敢硬拽,只能隔着门乞求。 杨梦回气愤地说:“别出来,你出来之后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 “只要他敢碰我一下,我就报警!” 陈明森森笑了两声,露出几颗黄牙,拖着锄头如喝醉了一般,几步走过来。 许一冷脸跟他对抗到底,拿着手机展示:“你再上前一步,拨通报警电话谁也逃不了。” “你不是期待你儿子出人头地吗,只要你留下犯罪案底,陈俊杰以后不能考公务员,不能当官,不能晋升,是你,斩断了他的前程。” 文化人的威胁确实有些震慑作用,陈明显然不懂这方面,但脚下一顿,也收敛不少。 他下意识看向张博遥,求证许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张博遥按了按眉心,这才疲惫地说:“陈明你先回去,有事明天来找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 见人不肯正面回答他,许一的话里很明显有猫腻,只是陈明一时间不确定哪句话是错的,他缓和语气:“校长,你别跟一个外乡人骗咱老实人,以后我们还要生活在一个村呢,她们一年就走了。” 说着,他后面几个啤酒肚一起跟上来,都是没结婚的剩男,对这样的场景还跟青年时一样感到无比兴奋与骄傲。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然而,就在许一拨打报警电话的前一秒,窗户处传来动静,一个身影挪开桌子,快速从里面翻身而出。 因为动作太大,笔筒被震倒,纸叠玫瑰不小心从里面滚出来,散落在桌子上。 江忆安小心地拿起那三朵玫瑰花,将笔筒扶正,轻柔地放进去。 “忆安,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杨梦回有些着急,“大不了闹到警察局。” “这么多人,他还真的动手不成。” 江忆安没有回答她,耐心将窗户关好,随后转身,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阴沉地盯着陈明。 她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抬起头看大家。 也是第一次让所有人看清她。 女孩一米七的身高,站在房间前的台阶上,俯视着每个人,确保每一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包括陈明。 一双双好奇的眸光同样看着她。 “就知道出来丢人现眼,”陈明恍惚一瞬,从她身上看到无比熟悉的影子,心中慌乱,气急败坏地骂道,“还不跟我滚回家!” 江忆安看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少女清朗的嗓音在黑夜中响起:“我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懂得是非黑白。” “在这里,我想澄清一点。” 之后,便不再说话。 她耐心极了,却急得下面有人问:“你想澄清什么?” “对啊,快说啊。” “别卖关子了。” 见大家都看她,江忆安道,“我找两位老师是来学习,学习的所有证据都在,老师没有对我做任何骚扰的事情,许老师和杨老师都是认真负责,教授知识的好老师,她们没有恋童癖,也不是同性恋!” 第57章 他直直地看向陈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下一秒,高声道,“以上他的所有言论,均是污蔑!” 陈明急了,一句话也说不利索:“江忆安,你说什么呢,跟你老子作对!” “今天这事没完!” 江忆安没有任何表情,可陈明的怒气就像黏糊糊的沥青,将她一点点裹挟,堵住口鼻,封锁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 就在大家以为陈明当众动粗的时候,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江忆安一步步走下台阶,直视陈明那双盛怒的眼睛,众目睽睽下,“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将刚刚的傲然撒了一地。 周围一片哗然。 许一和杨梦回顿时呆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低着头哭出声的女孩。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别打我了……” 陈明显然也没有想到江忆安会直接跪在他面前求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大礼,在农村,除了上年纪的老人,很难有人承受得起。 女孩的跪也一样。 听着周围人窃窃私语,陈明看着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江穆青刚走的那几年,走到哪里都是对他的谈资。 “我错了,求求你,我不会再学习了,我会好好干活,好好做饭,好好打扫卫生,我愿意干所有的事……” 之前在家里教训自己孩子还能当作掩耳盗铃,可丑事第一次被公之于众,闹到村里人面前,陈明脸皮再厚也不好动手。 “闭嘴!” 这时,张博遥适时插进来:“你先回去,我把忆安送回家,再这样还要全村看你笑话不成?” 一旁围观的人也开始劝。 “回去吧,这么晚了,难道校长的话还不信?” “别在外来老师面前丢人了。” “听校长的吧。” “走吧。” …… 听见大家都在劝,陈明再看看张博遥,现在言论已经一边倒,继续闹下去已经对他不利。 他憋着一口怒气,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在颤动,看着许一威胁道:“今天就给张校长一个面子,如果以后再看到你骗忆安,谁来了也救不了你。” 许一看着陈明,这人已经在暴怒的临界点,只要再来点催化剂就会被点燃,最后什么结果不明确,但肯定不会善了,只是这么多人在,他不好发作。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将心底的话压下去。 陈明被张博遥叫离后,其他人陆续离开,很快,这场闹剧就散了。 可是剩下的三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看着即将离开的张博遥,许一快步走过去:“校长,我有话对您说。” 张博遥抬起头看着她,许一离近了才发现年过半百的张校长已是满目沧桑,额角细纹遍布:“今天有些晚了,年轻的时候太拼,现在老了身体撑不住喽。” “你先自己想想吧,想好了再来找我。” 张博遥的拒绝已经这么明显,许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道:“校长慢走。” 目送张博遥离开,她转身准备去扶江忆安,却发现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自己面前。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江忆安率先道:“姐姐,谢谢你,但是……我现在得回去了。” 许一心中烦闷始终没有疏解,她不解地看着江忆安:“今晚可以先住在我这,等陈明消消气,不然……” 不然,怕陈明拿她撒气。 “是啊,忆安,”杨梦回也来劝她,“今晚你先住在这里吧,不然去我房间也行。” 想起最近一次陈明喝醉酒砸她房门的场景,江忆安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姐姐,没关系,我习惯了……” 有些事总该去面对。 “我妈妈留给我的东西还在。” 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护住江穆青给自己留下的东西了。 第41章 分枝(5) “对不起,是我的错,这是我家的事,却让两位姐姐为难。” 江忆安顿了顿,即使不愿意承认,但事情终究走到这一步,努力了那么久,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稍长的刘海挡住发红的眼圈,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点:“……以后我可能没有机会再来,辜负了两位姐姐的期望,是我耽误彼此的时间,以后姐姐不用再为我费心。” “是我,是我错了……” 是她,是她一次次不长记性,总抱有侥幸心理,一次次被发现却不采取任何措施,导致陈明越来越猖狂。 可是她哪里知道,一个校长都解决不了的事,她更加解决不了。 文化人斗不过流氓,能震慑的只有金钱和地位。 杨梦回听到她说这些丧气的话,一边抹眼泪,一边安慰她:“忆安,你说什么呢,我们很喜欢你,是自愿的,陈明的错,为什么要你来道歉……” “而且你现在已经成年了,不用再受他摆布。” 她“嗯”了一声,往床边看去。 进来之后,许一没有再跟她说话,只见着一个背影。 苦笑一声,她也没想再打扰她,默默把桌子搬回原处,上面的东西按照之前的样子摆好。 新的棉垫还没来得及体验,平板里还有一堆付费刷题课,草稿纸已经用了厚厚一沓,被整整齐齐存放在抽屉里…… 所有的学习痕迹都记录着她这段时间真真切切的努力。 最后,她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待了半年的地方,原来这里一切早已熟悉,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桌上的任何一个细节。 她将三朵纸叠玫瑰扶正,本来着急回去的心情如今却又因为即将告别而变得沉重,她张了张嘴,艰难出声:“姐姐……” “我先回去了。” 张博遥做主替她答应陈明,现下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 “吱呀——” 开门声像是一个信号,许一终究还是转过身,不忍叫住她,“拿到东西,可以放在我这。” 江忆安没有回头,一只手用力攥着门把手,低声道:“不用了姐姐,以后都不需要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只要我不来,他就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两位姐姐支教时间已经过半,不能因为我半途而废。” …… 江忆安离开了,这天路上格外安静,没有人再出来看热闹。 天边挂着半轮弯月,她踩着自己暗淡的影子,往家里走。 熟悉的房间,安静的院子,认识的人……她与那间房越来越远,心里也在一点点剔除曾经的记忆。 到家之后,陈明已经踹开她房间的门,院子里静悄悄的,里面却丁零当啷一顿响。 房间已经被翻得稀烂,柜子里,抽屉里,只要是觉得能够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一遍。 褚贵枝无声站在屋檐下,见她回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想要说些什么,江忆安率先道:“没事。” 房间没有开灯,双扇门大开,银白月光照在地上,一直延伸至床边。 江忆安快步走进去,幸而陈明还没有翻到衣柜。 她几步跨过满地狼藉,趁陈明还在撕那些口袋书的时候,将夹在数学书里的东西拿出来。 陈明见状,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阴沉,刚刚还在外面对着张博遥和颜悦色,现在所有暴戾显露无疑,见到她的那一刻,大脑更是被怒气占据,二话不说,一脚踹过来。 “给我。”他看着她拿在手里的东西。 陈明一脚落空,江忆安用力攥着那张年岁图,不卑不亢地瞪着他:“这个不行。” 陈明嗤笑一声,扔掉手中变成破烂的纸张:“老子就要把你所有的书都毁了,看你怎么学!” “给我!” 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陈明见她这样一副表情看着自己,心里就来气,表情猛地发狠,再次往她身上踹去。 这一脚用了十乘十的力道,江忆安躲不开,整个人连同柜子一起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呃——” 下一瞬,她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下,把年岁图护在身前。 十八岁还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上面应该再写点什么,写什么都好,只要把它填满就好。 只有把这张纸写满,写到一个字也放不下,她才会感觉自己的心被填满。 可是,那双和江穆青一样的眼睛死死瞪着陈明,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仿佛他永远也征服不了这样倔强而倨傲的目光,让陈明觉得溃败,第一次感受自己女儿即将失控的恐慌。 当时,江穆青也是这样反抗,可结果呢? * 一只木凳被从屋内扔出来,在地上翻滚好几圈,刚好落到陈俊杰脚边,他愣愣地看向屋内的场景,急促地尖叫一声,下一秒,终于害怕地哭了出来。 “啊——” 褚贵枝连忙挡在他面前,一边安慰他,一边把他往屋里领,可是耳边那些强忍着不肯求饶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陈俊杰抱着褚贵枝大声哭了出来。 第58章 “妈,妈……” 不知过去多久,陈明从被摔得一团糟的屋内走出来,眼中戾气尽数化为满意的笑,跌跌撞撞往外走,嘴里疯疯癫癫骂着。 一场闹剧过后,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江忆安蜷缩着身体跪在地上,弯下的腰缓缓直起来,借着月光看向手中皱巴巴的年岁图,里面还夹着一张被撕了一半的照片。 照片里,她和江穆青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笑着,身后河水涌动,远处柳条飞扬,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好像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银白月光打在她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抬起头看着夜空,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泪从眼角滑落,颓败的身形像是一尊曝于荒野,面容残破的雕像。 …… 许一无力坐在凳子上,脑海中一直回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满腹疑问,但是没人给她解答。 杨梦回站在一旁,见她一句话也不说,脸色白得吓人,忍不住道:“依依,别担心了……” 许一缓了缓:“我没事。”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杨梦回有些不放心:“依依……” 她小声提醒道:“你还记得当初自己说了什么吗,你是不是也……” 当初么,好像已经过去很久……许一扯着嘴角,无奈笑了笑。 你忍心吗?到时候如果你陷得更深,有没有考虑过未来? 那你呢,你不会不舍得吗? 你觉得呢? “记得。”她说。 “我不会逞强的,也不会勉强我自己,只是对今晚陈明的行为有些……不解。” 不理解陈明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的孩子,不理解江忆安为什么要下跪,不理解张博遥说的那些话,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等江忆安出来才出来缓和。 “我只是为今天的结果感到无能为力。” 她抬起头看着杨梦回,扯了扯嘴角:“梦回,你知道如果陈明这通电话打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杨梦回摇摇头,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她觉得此刻许一把这些话说出来更好。 “不管我们有没有做错,这次支教到此为止了,我们甚至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舆论已经产生,学校的解决方案可能就是一刀切。” “有些谣言一旦产生,从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杨梦回罕见沉默,没有再说话。 大学是一个小社会,是即将工作之前的历练,这些年她未曾不知道,只是……不想也不愿接受。 许一疲惫地说:“梦回,你先回去吧。” 经陈明这样一闹,明天两人必定成为走街串巷的谈资。 杨梦回走后,许一把灯关好,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已经半夜十二点,身心俱疲,可此时仍然没有一丝睡意。 望了望门外,恍惚那里有个身影坐在桌前学习,她撑起身子去看,才发现凳子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点亮手机,微弱的光将她脸庞照亮,看着提前一个月就已经买好的机票。 最终,她将手机放好,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 第二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昨晚的闹剧只停留在昨天,一切都没有变,该干活的干活,上学的上学。 有了江忆安的自证和校长的撑腰,没人敢再乱传谣言,但还是禁不住家长跟自己的孩子嘱咐离新来的老师远一点。 只是,从那天开始,沉寂许久的门前,下午六点雷打不动再次出现一个女孩的身影,这次她不再漫无目的地望着,而是坐在门口那块矮石上,只是盯着一处。 如果那晚来看热闹的人见此情景,定然会发现,她看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支教老师们所住的宿舍。 …… 几天之后,某天周六早上,许一提着一袋水果敲响了张博遥家的门。 张博遥的女儿回城里工作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是为数不多她与校长独处的时间。 几天过去,也该想清楚了,张博遥打开门,果不其然,预想中的人还是来了。 “进来吧。” “校长。” 打过招呼后,许一跟着走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张博遥家,当年村里共同划分的宅基地,普通的瓦房,墙上已经褪色的瓷砖……目光所及,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四合院。 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和她认不出的蔬菜,院子里很干净,甚至有些过分的安静,只有一棵种在西南侧的枣树,庞大的枝条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枣树下有一道经年累计的划痕,夏天枝繁叶茂时,好像有人靠在躺椅上,一手扇着蒲扇,闭着眼睛缓慢摇动。 “想好了吗?”房间里点着暖炉,张博遥往里面添了几块碳,碎碳一放进去,随即听到里面火轰隆隆烧得正旺。 “坐下吧。” 许一把水果放在一旁,看着桌子上放着一张不知哪个班级的成绩单,只是,纸张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看上去有些年头。 她将目光收回来,郑重道:“我想好了。” 张博遥并不着急,而是把成绩单推到她面前。 许一俯身去看,表头上写着几个字,是瓦罐小学常用的格式。 这是一张十一年前的成绩单,而成绩单下面似乎还有几张,她询问似地看向张博遥。 张博遥用眼神示意:“看看。” 她这才拿起来翻了翻,一开始慢慢翻着,而到最后越来越快,因为每一张成绩单的第一名都写着同一个名字:江忆安。 “整理这些东西费了我好大的劲,年纪越大,腰也不行了。” 张博遥依旧温和地笑着,完全不似那晚发怒的样子,而岁月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沉淀,足够让她变得冷静自持。 许一放下成绩单,不太懂她什么意思。 “说说你的想法。”张博遥说。 这正是许一来这里的目的,沉默一会,她开门见山,直接向校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资——” “等一下。”张博遥眼镜下眉毛一挑,打断她。 房间里有些安静,恰好炉子上的水开了,张博遥站起身去倒水,许一想要帮忙,却见张校长严肃地看着自己:“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你先坐着,我倒完再跟你说。” 和所有的谈话一样,许一看着桌子上张博遥给自己倒的热水不停地往外冒着热气,听水一点点流进暖瓶里的声音,像是一道长长的催眠曲,让她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张博遥终于倒完,重新坐回椅子上,认真地看着她:“许老师,你的私事我不便了解,忆安已经成年,相信她有自己的判断。” “今天有时间,给你讲讲过去的事吧,等我讲完你再说自己的想法也不迟。” 她问:“愿意听吗?” 许一赶紧道:“愿意。” “好……”张博遥摘下眼镜。 十一年前她正值青春年华,三十而立的年纪,那时还没有戴上眼镜,没有皱纹的一双眼睛…… * “校长,张校长来了!”一群人敲锣打鼓举着红花齐齐朝站在门口的人跑去。 瓦罐小学十一年前建立,张博遥是瓦罐小学的第一届校长,也是往后十一年里唯一的校长。 而江忆安是瓦罐小学的第一届学生,天资聪颖,性格开朗,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是学校里人见人夸的三好学生。 从一年级入学到六年级毕业,大大小小的考试中从来都是第一名,无一例外。 大多数老师见了她就像如今人们看到漂亮的小手办,走过去也要跟她母亲寒暄几句,顺便关心一下江忆安的学业情况。 那时的江忆安天不怕地不怕,仗着老师们都喜欢自己,大话说得贼溜,就爱哄人开心。 只是,就当大家认为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县里第一名,会一路青云直上时,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江忆安的学习情况急转直下,那一年的期末考试以一分之差,险些丢掉第一名。 而究其原因,那一年,陈明家暴,江穆青被迫离开家。 其实在这之前,她不是没有坚持过,但是陈明在察觉到她因为孩子离不开之后,家暴反而越来越严重。 “那年忆安十几岁吧,”张博遥思索着,过了一会,又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喃喃道,“不记得了……” 许一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放在一旁手指却攥紧了些。 江忆安上初中要住校,所以,去学校的那天早上,江穆青替她拉着行李箱,和往常一样嘱咐她要注意保暖,不要生病,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江忆安总觉得今天的妈妈哪里不对,“妈……” 她轻声叫了一声。 只是一声,便注意到江穆青躲闪的眼神,但客车来了,她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江穆青推着上了车。 第59章 客车开得很快,江忆安趴在窗户边恋恋不舍地跟江穆青挥手,不一会就把路边的身影甩在了后面。 江穆青走的时候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毫无预兆地就在一个最平常的早上,舍下她离开了家。 后来,江忆安才发现妈妈送她走的那一天在路上说了很多,唯独没有提她这些年最令人骄傲的成绩,没有让她好好学习,而是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健健康康长大。 江忆安从学校回家后,看到家里乱糟糟的,可是越往院子里走,心脏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走到房间门口,像是有预感般,她松开行李箱,快步往房间跑去。 当时陈明正在打电话骂人,她冲进去忽视了他就往卧室里冲,推开门却发现里面很脏,很臭,没有清风吹动窗帘,桌子上的花已经枯萎,窗户关得死死的,像是一个让人窒息的闷炉。 衣柜里的衣服没有拿走,一切都好好的,可是转身的瞬间,她却看到一直摆在床头,那张她第一次获奖时拍的照片不见了。 她冲出去质问陈明,陈明不以为意,甚至站起来踹了她一脚,后来她才知道,陈明以为江穆青和别的男人跑了,所以将全部怒气发泄在她身上。 江忆安不顾身后谩骂,跑出家门,看到村里扛着锄头回家的邻居,她赶忙追上去问:“叔,你知道我妈去哪里了吗?” “我上学没在家,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她说话语无伦次,那人看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不知道。” 江忆安不死心,跟着邻居回家,正好他媳妇出来倒水,她冲过去问:“婶,你知道我妈去哪里了吗,她不在家,我没有看到她,你能不能给我妈打一个电话?” 女人是她家的邻居,平时跟她妈关系很好,看到江忆安这样也于心不忍。 “忆安啊,我也不知道,你妈走了有五六天了,听说是早上三四点离开的,你爸跟人出去找了一遍,可是你妈电话不接,也没回娘家,大家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江忆安不信,不信江穆青在送自己上学的第二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去问问和你妈要好的人,你爸那德行大家都知道,你妈离开也是好事,说不定就是穆青躲着他呢。” 她道了一声谢,就是因为这句话,她去问了村头和妈妈平时要好的几个妯娌,可是都没有江穆青的消息。 那天中午,她苍白着一张脸,满身的汗,站在外面,路上见一个问一个,见一个问一个,但没有人知道她妈妈去了哪里。 从太阳高照问到日暮西山,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不知道问了多少遍,直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陈明低估了江忆安找江穆青的决心,半夜十二点,十三岁的女孩背着书包独自离家,穿上自己最好的鞋子和衣服,从瓦罐村出发,翻山越岭去妈妈的娘家。 晚上的山路崎岖,路灯时好时坏,山间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细嫩的肌肤,时不时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徒步三个小时,坚持走到几十里之外的江家庄。 这时天还没有亮,而在她即将到达的前一秒,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摩托声,车前的灯将她眼前的路照亮,即使摩托已经停下,但是发动机依旧怒吼着,好像陈明发脾气时的怒骂。 “那天凌晨三点,我就在三轮摩托车上,眼看着陈明还没把车关上,就下去一脚把忆安踹倒在地。”张博遥重新戴上眼镜,微微叹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不知那时的陈明到底算不算有人性,三更半夜发现江忆安不见,集合村里的人一起出来找她,但是在找到自己的女儿时,对她施行了一顿暴打。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去穆青娘家是我的主意,但是没想到如果不是被另外几个人拦着,忆安受的伤会更加严重。” 许一蜷起手指,呼吸一窒,想起那晚大雨,看到女孩身上多年留下的伤痕,斑驳地叠加在腰侧,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皮肤。 张博遥说:“这是忆安第一次离家出走。” “不久之后,陈明就给她办理了退学手续。” 江忆安第二次离家出走是在一年后,陈明和褚贵枝结婚当晚,江忆安才知道陈明和江穆青已经离婚,和褚贵枝领了证。 “那天,我去参加他们的酒席,忆安走过来问我,‘一个男人可以和两个女人结婚吗’,我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张博遥笑了笑,觉得小孩年少无知:“我说‘不可以,这叫重婚罪,只有跟一个人离婚了才能与另一个人结婚’,真是无巧不成书,下意识的一句话促成了忆安第二次离家出走,那天人多,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我没想到一年过去,她仍然没有死心……” 当天晚上,江忆安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什么都没有带,轻装离开。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她走得很快,一步也没有停下,一刻也没有歇息,终于提前一个小时,来到了目的地。 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村口的石牌坊,上面写着三个字:江家庄。 天还没亮,公鸡的打鸣声吓到了她,江忆安往来的路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人都没有。 她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接着,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往村里走去。 江穆青离开那晚想必是没来得及和陈明离婚,而且如果陈明不同意,这婚必定离不了,除非他自愿。 协议离婚需要双方当事人都在场,江穆青一定回来过,可是,这么近的距离,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不到两年,她记忆中妈妈的模样已经模糊,全靠那张照片一遍遍加深自己心中名为“母亲”的印象。 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 越想,脚下步伐越快,原来陈明那天出去是去结婚登记处了,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黑暗,江忆安心中开始生出怨恨,可是鼻子发酸,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这么久不见,她怎么不来找自己啊,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她抬起胳膊擦去脸庞滑下来的泪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往村里走去。 凭借脑海中的记忆,终于来到了熟悉的地方,然而,刚拐进胡同口,不知附近哪家的牲畜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万籁俱寂的江家庄突然响起一阵阵狗叫声,甚至把在外游荡的野狗一起吸引了过来。 “哒哒哒——” “哒哒哒——” “哒哒哒——” 不过一会,昏暗的胡同里,她看着一步步逼近,有半个人身高的两条大狗,垂涎的眼神看着她。 江忆安咽了一下口水,在来之前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就是为了防止被外面的动物攻击,此刻她紧紧攥着手中有自己手腕粗的棍子,视死如归地看着眼前两只虎视眈眈的狗。 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她才发现,还有一只大型品种狗,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掉在地上发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拖拉声,摇着尾巴拦在胡同尽头。 十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自江穆青走后,她所需的营养跟不上,只长个子,不长肉,从而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单薄。 双方对峙时间太长,在没有估好对方实力之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江忆安只要再向前走几步就是姥姥家的大门,可是她不能动,怕自己一有什么动静那两只狗就会伺机扑上来。 然而僵持太久,两只狗已经等不及,其中一只率先朝她冲过来。 江忆安心底的悲伤怨恨全部化作了无限的动力,一滴泪迎着寒风夺眶而出,她拿着棍子朝那只狗挥出去,嘶哑的嗓音终于发出压抑的喊声:“妈!” “妈,你在吗?” “你到底在哪?” 她哭着跑出去,手里的棍子毫无规律地在眼前乱挥,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吼:“滚,都滚!” “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都欺负我,我跟你们无冤无仇……” “滚,都给我滚啊!” 她疯了一般追着两条落荒而逃的狗跑远。 眼泪止不住哗哗往外流,直到看到眼前两只狗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胡同里又如一开始般安静下来。 她听着自己急促的喘息声,拖着棍子往回走,终于在走了几步之后,再也坚持不住,无力地靠在墙上。 不一会,寂静的巷子里,传出女孩压抑的哭声。 与此同时,那座熟悉的院子里,白色的灯光亮起,有人走至门前,将沉重的铁皮门打开了。 第42章 分枝(6) “妈……” 听到开门声,江忆安欣喜地抬起头,眼泪模糊中看到一个身影,脸上的欣喜再也挡不住,胡乱擦了几下脸上的泪,便扔下棍子朝那边跑去。 “是忆安吗?”门口的人拿着手电筒在巷子里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而,下一秒,脚步声戛然而止,一滴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翻涌,江忆安摇着头看着眼前的人,所有的希望在此刻破裂。 第60章 她走了那么远的路,无法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妈妈。 “穆青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当忆安得知自己妈妈连年迈的双亲都没有接走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没有机会离开了。” 张博遥脑海中回想起记忆中那个总是对所有人客客气气的女人,只是没想到年轻时遇人不淑,在离开瓦罐村的前几天已经被折磨得不复从前般光彩。 “后来……” 后来,姥姥把江忆安带回家,江穆青的哥哥不孝,娶了媳妇后在外打工几年都不回来看一次,甚至逢年过节连电话也不打,只剩两个上年纪的人在江家庄相依为命。 从此,一个孩子两个老人彼此照顾,生火做饭,白天去菜园子里干活,过着自给自足,再普通不过的生活。 她每天不必再担惊受怕,醒来是姥姥苍老慈爱的面庞,饭桌上是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在地里挥动锄头时,眼底不再起任何波澜。 那时,她想既然已经退学,就这样吧,就这样生活下去,打算接受这样既平凡而又平静的人生。 在十几岁的江忆安眼中,以为姥姥姥爷能够永远护住自己,天真地以为会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可是一周之后,陈明来找她了。 他是她的合法监护人,有足够的理由带她回去。 “放开我,我不回去——” 在她的求饶与哭喊中,陈明粗暴地拽着她的衣领,硬生生拉上了摩托车。 然而,那天还没出村,江忆安从急速行驶的摩托上跳下来,胳膊和小腿上都磨破了皮,腰上受了很严重的伤,而姥姥为了操心她的事差点被陈明气进医院。 陈明很早失去父母,所以对于老人总是很难有耐心,一口一句脏话,听得人血压升高,甚至在临走时推了两个老人一把,这才导致江忆安着急跳车想要回去看看。 不过,那天陈明没有顺利把江忆安带回去,而是就近给她找了邻村的卫生院去治伤。 住在姥姥家的最后几天,江忆安整天失神地望着天上的飞鸟,家里狭窄的四合院就像笼子一样困住了她。 后来,她的伤好了之后,见人迟迟不回,陈明来江家庄大闹了一场,泼男的形象从此在左右街坊立住,有老人感叹穆青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家暴男。 回家的前一晚,江忆安独自待在房间里,夜深人静之时,听着墙上钟表滴答滴答,毫无预兆般,她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房间内响起,顿时,白皙的脸上印了一个发红的手掌印。 她扯了扯唇角,闭着眼睛靠在床上,由衷地笑了一声:“真好……” 她讨厌自己那么小就开始懂事,懂得姥姥姥爷辛苦与陈明周旋,倒不如她承担所有。 如果再由陈明这么闹下去,率先坚持不下去的一定是她。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瓦罐村土崖上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五年,足够把她所有的尖锐与傲气磨平。 “这就是忆安第二次离家,一路走来,跟我第一次见她时,已经大不相同了,”张博遥顿了顿,继续说,“忆安第三次离家出走是在三年前……” 她轻叹一声:“想必,老天也是要把她留在这里吧。” “时运不济啊。” …… 江忆安十五岁那年,在陈明的眼皮子底下摸清了去往县城里的公交,再由公交转长途汽车,离开这里。 出去之后,她可以去饭店刷盘子,在小饭馆当服务生,进酒店打扫卫生……什么都行。 天大地大去哪都好,只要不待在庆阳。 而促使她再次离开的原因是,那年她在姥姥家看到垃圾桶里被撕烂的车票,捡起来坐在凳子上拼了好久,终于把车票粘好,上面的字迹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一边写着庆阳,另一头是她不认识的城市。 这些年,陈明的独断专行,褚贵枝的冷眼相看,陈俊杰的嚣张跋扈,已经让她忍无可忍。 半夜,她从抽屉里拿了钱,胡乱塞进口袋,再次踏上离开家的旅程。 她按着早已规划好的路线,从瓦罐村徒步走到县里固定的站点,凌晨五点乘公交去国道,然后再由国道坐车去市里,最终乘长途汽车离开庆阳市。 这是一条很迂回的路线,但也是目前最省钱和最保险的路线,多一条路就会多一次机会。 早上第一缕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江忆安苍白的脸上,带走了一晚奔波的疲惫,坐在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听到司机大喊着终点站到了,让大家下车。 她双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见车门打开,背上书包,站起来跟在所有人后面下车。 这是她第一次来庆阳汽车站,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 车站人来人往,头顶的牌子上写着每辆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她握紧书包带子准备前往下一个乘车点。 “包子,新鲜出炉的包子,肉的素的都有……” 超市门前小蒸笼里散发出的香味涌入鼻腔,江忆安穿过一道道白茫茫的热气,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 往前走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不知不觉间停了脚步,循着诱人的味道,她转头看了看小蒸笼里又白又软的包子,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老板拿着一个新塑料袋笑嘻嘻地看着她:“小姑娘,要肉的还是素的,有茴香肉的,韭菜鸡蛋的,胡萝卜素的……” 江忆安盯着门前大字看了好一会,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钱,最终对着女人摇摇头,转而问:“有一块钱的矿泉水吗?” * 这是江忆安第一次在车站体验挨饿受冻,等了半个小时,她已经有些撑不住,唇色发白,精神恍惚地抱着书包坐在候车室。 候车室里人不多,后面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吸引了她。 “小哥,去顺宁吗,还差两个人就发车了,面包车比客车舒服,速度还快,这是我们的名片,长期在庆阳和顺宁之间来回,价格公道,不需要身份证。” 一开始,等车的小哥没理那个人,烦躁地说了一声:“不坐。” 那个人不死心地开始介绍:“我们都是十几年的老司机,安全有保障,只要三十就能去隔壁市,比公交还便宜十块。” “小哥,考虑一下……” 江忆安有意无意听着,同时在心中盘算,如果可以省下这十块钱,那她能买十个包子,又香又软的白面外皮,咬在嘴里饱满多汁,各种馅料充斥着味蕾,以前在学校她最喜欢吃的是胡萝卜鸡蛋的…… 细数过去,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吃包子。 只是这么想着,似乎已经闻到包子的香味,她咽了一下口水,可是感觉胃突然一抽,喉间一股酸水涌上来。 她急忙拧开瓶盖,灌了一顿水才把恶心感压下去。 走神间,坐在她后面的等车小哥不知道怎么同意了,紧接着,男人又坐过来开始劝她,甚至好心地递过来一瓶水。 这时,她才看清那个人的打扮,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黑色的口罩把他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看上去很健谈,说话又圆滑。 江忆安的胃又开始抽搐,她有些艰难地思考着,眼底的疑惑在男人熟练地跟她保证的时候彻底消失,鬼使神差的,她站起来跟着男人走出了候车厅。 男人对她和小哥说:“你们放心好了,我们这生意做了好多年了,车停在车站外面,不远,我带你们去。” 江忆安后面完全忘了该如何思考,她现在又累又饿,只想睡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顺宁。 男人带着她和小哥七拐八拐,走进车站相连的一栋建筑里,里面由一条条内街组成,因为生意不好,两边全是废弃的店面。 走了不久,江忆安开始有一些怀疑,但看着一旁小哥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便也放下心来。 终于,在走过长长的内街之后,建筑尽头的门口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门打开,里面很暗。 不过江忆安视力好,车里坐着三四个人,但都很沉默,身前看不到书包之类的行李,也不玩手机,只是低着头像是等着什么。 见到这边有动静,所有人齐齐抬头看过来。 看着一双双眼睛,犹如当头棒喝,江忆安猛地清醒不少,总察觉到哪里不对。 “忆安?”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不是饿得幻听了,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江忆安!” 下一秒,耳边的声音突然放大,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 她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陈万怡正捧着一杯可乐,穿着公主裙,好奇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她问。 陈万怡吸了一口可乐,笑着说:“我爸妈去停车了,让我在这里等他们,我无聊就走过来看到你了……” 女孩后面说了什么江忆安已经不在乎,明显感受到身边陡然变化的气氛,她略感不妙。 第61章 然而,更令她没想到的是,等车小哥二话不说就上来抓住她的胳膊。 江忆安后背冷汗直冒,后知后觉得想,原来两个人是一伙的,想要跑已经来不及了,男人的力气太大,用手臂卡着她的脖子拖着往门口走。 意识到这群人大概是前段时间到处都在传的人贩子,她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求救声:“救命!” 陈万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扔下可乐就朝其它岔口零星的人求救:“救命,有人吗,有人贩子!” 陈万怡嗓门大,惹得路过的人好奇往这边看了一眼,但是随后又很快收回目光。 江忆安左踢右踹,长期干农活力气大,那人也只能像压制案板上反弹的鱼一样死死压着她,没讨到什么好处。 “着火了!”江忆安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陈万怡说,“喊着火了!” 陈万怡惊慌的脸上忽然明白过来,下一秒她的声音像喇叭一样传遍建筑的每一个角落:“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果不其然,不到几分钟,有人拿着灭火器匆匆赶来。 可这时原地哪里着火,只见建筑尽头,有两个女孩被拉上了车,陈万怡的嘴也被捂起来。 保安们离那边太远,来不及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将女孩拖进车里。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人贩子逃之夭夭的时候,下一秒,一个身影冲出人群,在地砖上猛地滑出去,最后一刻,一把拽下将要拉车门的人。 车里其他人见状,赶忙上去帮忙。 而江忆安趁势挣脱,一脚踹开车门,把陈万怡推出去,随后反身踢开抓着自己衣服的人,跳出面包车,直接冲过去死死拉住被陈万怡母亲拽倒在地的男人。 保安见状,这才反应过来,长长的内街,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许多人闻声而来,只是,尽头哪里还见到面包车,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车开走了,留下其中一个落单的人贩子,被保安扯着胳膊,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长长的血线从鼻子里倾泻而出,被江忆安挣扎的时候一脚踹破,流了满地的血块。 很快,有人报警,警察来的时候顺便通知了江忆安的监护人陈明。 陈明就此知道江忆安在庆阳火车站经历的一切。 那天,江忆安被气急败坏赶来的陈明领回去之后,从此像变了一个人。 及肩的头发剪成了短发,也没有再离开家,每天傍晚都会坐在门口的矮石上发呆,一开始陈明还管过她,但是唯独这件事打也没用,只能任由她每天在那里坐着。 “这就是忆安三次离家,”张博遥看着许一,这才开始进入正题,“其实,促成忆安第三次离家,是因为陈明那天用了和你一样的方法来学校里闹,把那个老师赶走了,在你们之前,陈明一共赶走过两位老师。” 许一有些惊讶地看向张博遥,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 张博遥自嘲地摇了摇头:“也怪我,那时太优柔寡断,护不住老师……” 许一有预感,张博遥接下来说的话,才是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 第43章 分枝(7) 张博遥大学本科毕业,九十年代,大学生很少,她是当时瓦罐村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在很多年以后唯一一个。 毕业之后,张博遥从省外回到庆阳工作,那个年代人才稀缺,她本该前途一切大好,步步高升,可是却在事业最风光的那几年,毅然决然请辞,回瓦罐小学当校长。 这个决定对别人来说可能难以理解,甚至觉得太过可惜,可对张博遥来说,回到基层,回到养育自己的地方,将余生奉献给正在蓬勃发展的教育事业,活得才有意义。 七年前,江忆安十岁,上小学六年级,彼时,瓦罐小学刚从瓦罐村旧址搬到新址,以前破旧漏风的土房子换成了高大敞亮的砖瓦房。 一年级的时候,张博遥就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又活泼的小姑娘,因为成绩常年稳居第一且极具亲和力,在学校里人缘好,乐于助人,在同学之间有威信,总是扎着挺翘的小辫子,背着书包,清脆的嗓音朗声叫道:老师好! 仿佛一切美好的品质在这个小女孩身上都能看到。 后来,上了六年级,江忆安的成绩依旧稳居第一,可是性格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不愿与人交流,渐渐的,就很少有人主动找她玩。 不过,依然有一个女孩跟在她身后,两人不属于同一年级,就算对方不搭理自己,也会主动凑上去跟她说话。 陈万怡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踢键子、玩花绳、跳皮筋……除了学习,课外活动样样精通,放学后,她教她玩游戏,她教她做习题。 那时,两家父母关系好,她知道江忆安所经历的一切。 那些母亲与母亲之间的互诉衷肠,刻意隐藏在身上的淤青与不为人知的眼泪,她都躲在门后偷偷看过。 陈万怡和江忆安是不一样的早熟,一个是在父母的爱意浇灌下主动了解这个世界,一个常年处在家暴中心被迫成长。 后来,两家交恶,两个女孩也因此分开。 江忆安上初中那年,江穆青离家,她被迫辍学。 一开始张博遥好心去家里劝过,去的时候拿着江忆安六年的成绩单和她曾经做过的试卷,心里想要说的话已经提前想好,可是陈明软硬不吃,像块石头一样不为所动。 后来她才明白,陈明心中已经把江忆安的未来明码标价,书读出来受益的不是他,倒不如等长大找个好婆家。 更何况那时褚贵枝已经怀孕,陈明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当年刺激江忆安第一次离家出走是难以接受母亲舍下她,不接受,不理解,不相信,为什么一个那么疼爱自己的母亲能舍下她安心离去,而且一次也没回来看过她。 一年之后,江忆安第二次冒着风险回姥姥家,是因为她知道江穆青或许回来过,可惜察觉得太晚,母亲早已离开。 而第三次,也有一个关键的导火索—— “许老师,其实在你们来之前,忆安也跟其他老师学习过。” 张博遥叹了一口气:“你是陈明赶的第三个老师。” 许一垂眸,紧紧攥着手里的成绩单,眼底冷意翻涌。 良久,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声自嘲的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之前发生的事也不是错觉,而是早有预谋。 她真的那么热爱学习吗,还是有其它原因,不惜牺牲…… 张博遥看了看她,继续说:“忆安辍学的第二年……” 江忆安被迫辍学的第二年,第一次尝试拿着初中的书请教之前在学校里教过她的老师。 本来一切相安无事,但是无意间却被陈明看到了,只是那时陈明并没有在意,左右不过辍学了,即使再怎么学还能蹦出他的手掌心不成? 所以,当时江忆安并没有刻意隐瞒,每天晚上吃完饭,就会拿着书出去学习。 那位女老师叫沈秀,主教语文,是一名毕业两年的大学生。 江忆安上学的时候,她一直很喜欢她,以前班里的第一名如今变成这样,也令人唏嘘,所以,只要江忆安来问问题,她都乐意解答,甚至后面开始自己找资料给她出题。 许一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第一次找张博遥帮忙印初中的资料时,竟然没怀疑对方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而且没有丝毫惊讶,原来是经历过。 怪不得…… 她扯了扯嘴角,感觉有人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那时我很年轻,做校长不过几年,所以在处理起学校的事情上,有能力却没有足够的威严,不懂得与大家保持距离,为了学校的和谐环境,与大家打成一片,导致太过优柔寡断……” 江忆安本该可以这样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但是第二次偷偷离家出走导致了沈秀与她从此断绝来往。 沈秀教她学习本是一片好心,但是陈明在见江忆安仍然不死心,便知道她偷偷学习,还在酝酿着离开,于是在一年后的某一天,陈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位老师骂哭了。 沈秀本来脸皮就薄,那时她还年轻,冲过来理论,推搡之下却被陈明打了一巴掌。 那是江忆安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看着陈明露出的强健肌肉,好像看到夜黑风高下,冰冷的墙角,江穆青被打得满身是伤。 她全身颤抖着不敢上去拉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秀头发凌乱,眼眶发红,抽泣地站在马路旁,没有再看她一眼。 那一刻,她对她一定失望极了。 人群散去,江忆安与沈秀隔着一条路相对而立,良久,在沈秀转身走的瞬间,江忆安终于跑起来,哭着跑过去,攥着老师的衣角,抬头看着她。 沈秀停下脚步,过了一会,调整好情绪才转身,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着她笑了一下。 第62章 江忆安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失望又自嘲的笑,沈秀没有甩开她,而是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将自己的衣角从她手里抽出来,弯下腰轻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 “忆安,好自为之吧,”后面的话,沈秀转过头没有再看她,“我有愧,但也救不了你。” “我要离开了。” “老师,”江忆安终于意识到什么,带着哭腔对着沈秀的背影喊道,“对不起。” “……我错了。” 那年,江忆安十二岁。 后来,沈秀只在瓦罐小学待了不到一年,考上庆阳大学的研究生后就离开了。 张博遥第一次处理这种问题没有处理好,不管是被陈明污蔑还是当真确有其事,随着沈秀的离开,已经不得而知。 直到两年前,过去的事情再次重演,陈明意识到了江忆安这次不仅仅是想要学习那么简单,而是想要离开瓦罐村,逃离他的视线。 但是这次的老师已经结婚,有阅历,不怕他,可是千防万防却没想到陈明直接给上面打了电话,张博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有人下来调查那位老师。 最终的结果依旧没有变,有了第一次经验,这次陈明“处理”起来反而顺手不少。 那位老师被停课三个月,促成了江忆安第三次离家。 自那之后,陈明给江忆安办理了身份证,从此,成为束缚她的一道枷锁,家里的钱也没有再让她碰过。 所以在陈明得知江忆安有糖的时候,下意识会怀疑是她偷钱买来的。 张博遥泛黄的双目透过镜片看向坐在对面的人,许一的脸色有些难堪,但是低着头什么也没说,还算冷静。 “所以这次,我阻止得还算及时,陈明不敢对你们做什么。” “你们放心在这里教书就好。” “有什么事我来撑着。” 许一依旧沉默没有说话,原来这就真相,扒开江忆安血淋淋的伤口,也让她显得和傻瓜一样。 江忆安就是这样的人,难道她现在才清楚么?只是觉得自己被耍的团团转,觉得自己之前跟她说的话,所做的事都像一个笑话。 张博遥的故事讲完了,看着她温和地说:“许老师,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想法了。” 许一垂着眸不知该说什么,明明话到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不确定还是不愿意? “回去想想吧。”张博遥站起来。 许一也跟着站起来,桌上的水已经凉了,她一口没动。 再出去时,眼前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微风吹过,屋檐下的干辣椒叮叮当当作响,却吵得她有些头疼。 那颗树下,仿佛有人半靠在躺椅上摇啊摇。 张博遥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还是为了不再发生过去同样的事。 可是,江忆安,你还要待在这里吗? * 那天回去之后,许一每天出门依旧会见到江忆安,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那块矮石上,那个瘦弱的身影。 两道视线相触,这次,她率先移开了目光。 江忆安依旧和往常一样接陈俊杰放学,陈明这次竟然也没有再管她,也没有再去闹,而是和以前一样,但她知道,他背地里不知道在憋着什么大招。 只是,学校门口再也见不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瓦罐小学期末考试,两天后,会正式放寒假。 老师学生从元旦就开始期待,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假期。 放寒假的第一天早上,许一和杨梦回拉着行李箱在公交站等车,准备回家。 “依依,春节之后见啊。”杨梦回嘴里哈出一团白气,不舍地说,“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真舍不得,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 许一笑着说:“过得再慢一点我们就回不了家了。” 杨梦回幽怨地看着她:“你真是一点浪漫思维都没有。” 许一耸耸肩,不置可否。 今天早上格外冷,四周枯萎的草木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漫天雪白,看天气预报,明天又会是一场大雪。 许一看着不远处的客车,提醒道:“我们该走了。” 杨梦回搓着双手,也转头去看,却不想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姐姐……” 江忆安一边跑,一边喊,拿着东西的手还不忘藏在身后。 “姐姐……” 听到喊声,许一也好奇转头望过去。 江忆安气喘吁吁地停在两人面前,看着转眼间驶来的客车,急忙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 一束用牛皮纸包好的棉花被小心捧到许一面前,花朵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红花,红白交映,煞是亮眼。 江忆安双手微颤地往前送了送,笑着说:“姐姐,我来给你们送行。” “幸好还来得及。” 客车停在三人面前,车门打开,有人从上面下来。 许一看着江忆安,女孩依旧穿着那件旧羽绒服,头发及肩,长期别在耳后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弧度,因为天气太冷,皮肤有些苍白,鼻尖却冻得通红,捧着花眉眼带笑看着她。 再看那点点红花,她微微一愣,这才发现竟是这段时间在江忆安得满分之后她所画的小红花,整整齐齐裁剪下来,一朵朵粘在上面。 杨梦回在一旁起哄,怂恿许一拿着。 “这么用心啊。” 江忆安腼腆地笑了笑,可是却见人一直没有动静,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凝固,许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有些犹豫地捧着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下一秒,许一看着她的眼睛,不避不闪,冷淡地问:“你喜欢给所有人送花是吗?” 第44章 分枝(8) 江忆安一愣,不明所以地望着许一,眼底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疑惑。 她求助地看向杨梦回,而杨梦回也是一脸懵,对她摇了摇头。 “姐姐,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又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她急忙道:“姐姐,我只给你送过这个,没有给其他人送过。”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一。 客车司机好奇地看了三人一眼,脑袋伸出窗外:“你们到底要不要坐车?” “坐,我们坐,”杨梦回连忙说,率先把行李箱搬上车,“请再等一下。” 见状,江忆安也开始着急。 但许一没有再看她,即使知道答案又如何呢,她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想,诚如江忆安所说,只给她送过棉花,那玫瑰呢,她叠的玫瑰呢…… “姐姐……”江忆安低低地叫了一声,语气里夹杂着不明的歉意。 许一面无表情地看向她手里的花:“你知道棉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或许她还想问,你知道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江忆安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几天不见,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许一的行为举止与以往大不相同。 今天实在有些奇怪,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脑海中响起以前陈万怡问自己的话:“忆安,你知道棉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两人坐在地头的树阴下,看着满目雪白的棉花海,她对着陈万怡摇摇头。 “棉花的花语是……” 她看着许一:“姐姐,我不知道。” 许一同样认真地看着她,杨梦回已经在旁边催促。 她说:“珍惜眼前人。” 江忆安低下头,许一已经这样挑明,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手臂酸痛,握住花枝的力道略有松动,她想要把花收回来。 杨梦回已经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好,看着许一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替她先把行李箱拿过去。 许一看着那束将要收回去的花,淡淡道:“给我吧。” 江忆安猛地抬起头,眼底茫然转为惊讶,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一时间竟忘了把花递出去。 许一主动从她手中拿过那束包好的棉花,将一张纸条放到她手中。 “想要出去读书吗?” 听到这句话,江忆安当即愣住,双唇微张,接二连三的惊喜已经让她反应不过来,心情像是坐了过山车,眼眶有些发胀。 喉间干涩得说不出话,眼泪晶莹,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么多年,起早贪黑,忍气吞声,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她用力点点头,认真地说:“嗯,想!” 许一表情终于破冰,语气也温和不少:“纸条上是我的手机号,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这时,杨梦回已经帮她把行李箱放好,过来叫她。 许一说:“等我回来。” 江忆安和做梦一样,眼前恍惚,她看着许一和杨梦回走上客车,等再次反应过来时,车辆已经启动,她跟着快步跑出去,对着窗边的人用力摆手:“姐姐再见,一路顺风!” 第63章 这次,许一透过玻璃,也对着她摆了摆手。 “回去吧,别追了。” 江忆安语无伦次道:“好,好……” 很快,客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尽头。 …… 车上,许一见杨梦回欲言又止,她垂眸看着手里的花束,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憋着难受。” 杨梦回长长吸了一口气,这才叽里咕噜往外吐字:“依依,对不起,是我当时硬要教忆安做题,所以才导致今天的局面……” “虽然我们和忆安关系很好,但是你家里的情况……还有陈明,他是不会允许的……” 那天张博遥说的话杨梦回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按照她的性子,可能已经和江忆安说拜拜了。 许一沉默一会,对她淡然一笑:“世间有什么事能分得那么清楚……” 她看着杨梦回,指尖感受着棉花柔软的触感:“已经晚了。” “顺其自然吧。” …… 江忆安回去之后,陈明去赶集还没有回来,只有陈俊杰一个人在家。 因为陈明大闹支教老师事件,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现在已近崩塌,陈明那天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按照他那个脾气绝对不会忍。 陈俊杰见江忆安回来之后再也没有理过自己,看着她清瘦的背影犹豫了一会,他双手绞着,最终一咬牙,追了上去。 江忆安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站定回身看他。 陈俊杰双唇嗫喏半晌,却低着头一个字也不说。 江忆安转身就要想走。 下一秒,陈俊杰叫住了她:“江忆安。” 江忆安垂眸看着他:“叫姐姐。” 陈俊杰瞬间炸毛了,本来心中还有愧疚,现在直接瞪着她,犟道:“我不叫!” 江忆安也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就走。 陈俊杰急了,想起那天江忆安回来之后被陈明打的场景,他豁出去了:“姐姐!” 江忆安没有回头,她攥紧拳头,心中憋了很久的闷气在此刻达到顶峰,胸腔像是爆炸一样,想要不顾后果的发泄出来。 陈俊杰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师给我的糖被他发现了,那天说漏了嘴,我没有要告诉他。” “对不起,我错了……” 江忆安静静地听着,指节被攥得咔咔作响,陈俊杰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害怕她会突然打他。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最终只留下三个字:“知道了。” …… 瓦罐小学放寒假的第二天,天上飘起飞雪,这是今年第三次下雪,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每一场都下得格外大,显得格外……壮烈。 江忆安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被山体一角填满,白雪落满山头,桌上放着许一给她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十一位的手机号。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昨天晚上已经背了无数遍,十一位数字在半空漂浮着,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从此便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睁开眼睛,她将纸条撕碎,碎成了粉末,直到再也拼不起来。 许一走后,江忆安再次回归单调且无聊的生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手工,她的速度本就比陈明和褚贵枝快,而且傍晚也再也没有再出去过,所以陈明没有借口找她的麻烦。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异常快,很快迎来新的一年。 今年的除夕之夜,依旧没有江穆青的任何消息。 不过,今年江忆安穿上了新衣服,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和一条灰色加绒裤,是褚贵枝给她买的,并由陈俊杰亲自送到她的房间。 有些事即使不说,双方已经形成默契,褚贵枝没有当面跟她道歉,而是买了一套衣服算是赔礼。 江忆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本就高挑的身形,在穿上黑色的羽绒服后,显得她更加苍白消瘦。 长发及肩,她没有再剪,而是用一根黑绳扎了低马尾。 在镜子前端详许久,好像是这么多年第一次观察自己,什么时候她也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容貌了…… 多年放任,细嫩的肌肤经不起再三折腾,不过,幸好她还年轻,一切都有补救,夏天被太阳晒得发红的皮肤,捂了一个冬天就已经恢复。 不知不觉在镜子前站了半个小时,听外面突然传来动静,她才慌忙将不到一指长的发尾藏进衣领里。 后面几天,陈明发现自己的女儿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双沉寂许久的眼睛终于露出来,整张脸大大方方显露人前,只是视线总是不觉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吸引,如夜晚涌动的海面,表面平静毫无波澜,实则波涛汹涌,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陈明细细打量着她,白天这么一看,发现她竟然和江穆青没有那么像了。 江忆安嗤笑一声,她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在大批没有学历的农村女性中,样貌和能吃苦受累就是找一个“好人家”最大的资本,偏偏她两项都占了,甚至这么多年在外面打出一个好名声,某人能不高兴吗? 江忆安突如其来的转变,陈明没有那个脑子想太多,只是以为她终于“开窍”,渐渐的也开始对她放下警惕,少了一些关注。 很快,新的一年来临,大年三十那天,整个瓦罐村都是喜气洋洋的,贴对联,挂灯笼,放鞭炮……从中午开始,外面就一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今天的菜也比平时更加丰盛,从早上吃完饭,江忆安和褚贵枝就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直到中午终于把所有菜都做好了。 陈明搬着木梯从外面回来,陈俊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剩下的面糊,门外对联已经贴好。 为了中午这场饭吃得平和,江忆安只夹自己桌前的那盘菜,平时舍不得吃的带鱼和炖鸡一点都没有碰。 最后褚贵枝看不下去,给她夹了几块肉,陈俊杰见状,也主动拿了一个鸡腿给她。 陈明没有阻拦,只是嘴上不饶人,下意识骂了一句:“让她吃真是浪费了……” 江忆安夹菜的手一顿,将带着汤汁的鸡肉放进嘴里,可是此刻吃起来比那盘菜还要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席间的气氛也在一点点变化,只有陈明一边喝酒,一边往嘴里塞肉,毫无所觉。 吃过团圆饭后,江忆安和褚贵枝收拾桌子,刷碗,下午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准备年夜饭。 年夜饭在北方的习俗是吃饺子。 小时候,江穆青教过江忆安包饺子,她也乐意学,尤其是在手工方面理解得尤其快,所以,下午没用几小时就把晚上以及第二天早上要吃的饺子包好了,褚贵枝最后还是忍不住夸了她一句,不仅包得快,模样也是最好看的。 甚至晚上往水里下饺子的时候,里面的馅一点没有露出来。 晚上六点,天还没黑,外面就开始放烟花,江忆安得了空闲,趁着还没有吃饭的空档,跑出家门。 她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往土崖上跑去。 许久不见,月季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剩光秃秃的枝茎在寒风里摇晃,不久之后,明年的春天,这里将会迎来第二次花开。 她在月季旁边蹲下,用手指量了一下距离,随后拿起小铲开始挖。 里面的东西埋得并不是很深,很快露出熟悉的零食包装袋,里面是用一层层白色塑料装好的零钱。 拿出一块钱后,她接着把零食袋放进去,但是刚埋了一把土,就犹豫了…… …… 被挖的地方又恢复成了原样,江忆安拍去手上尘土,刚要站起来走,却见不远处一朵烟花“嗖”地一下升上夜空,下一秒,在她眼前炸响。 这响烟花像是一个信号,随后四面八方的烟火升上夜空,彻底迎来一年最热闹的时刻。 这也代表着吃饭的时间快要到了,她没有再耽误,拿着小铲跑下土崖,一路穿过两边的庄稼地,五彩斑斓的烟花都被她甩在身后,身上的羽绒服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刷刷作响。 * “砰——” 江忆安站在小卖部前,看着老板一家三口正在外面放烟花,本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却被她的到来打断了。 她拿着一块钱递给老板:“我想打一个电话。” 小卖部老板皱着眉,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这大过年的谁来打电话啊,他都不营业了。 本来抬起胳膊想要驱赶她,但他的女儿抬起头看着江忆安,小孩子童言无忌:“你是要给你妈妈打电话吗?” 话音刚落,几人间气氛变得格外安静。 江忆安手中动作一僵,抿唇没有说话。 看到她的样子,老板也意识到什么,叹了一口气,拿过钱说:“去吧,一分钟。” 江忆安眼中被烟火映得发亮,说了一声“谢谢”,这才迫不及待跑进小卖部,此时房间门大开,身后传来老板女儿的欢笑声,她拿起听筒,按下了心中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手机号。 第64章 “嘀——嘀——” 电话里开始响起来,江忆安攥紧听筒,视线被外面的烟花所吸引。 老板女儿对着眼前的“火树银花”手舞足蹈地叫起来:“妈妈,快看,真好看!” “还要放……” 许一看着眼前的“火树银花”接起电话:“喂。” 江忆安立刻站直了些,双手握着听筒,紧靠在自己耳边,两边都是劈里啪啦的响声,她试着叫了一声:“姐姐……” “你可以听到吗?” 许一大声道:“等我一下,我走远一点。” 江忆安看着上面的通话时间,有些焦急地等着,十几秒简直让她度日如年。 时间多走一秒,她就少说一个字,不过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又觉得安心不少。 在土崖上犹豫许久,她最终还是把所有钱一股脑塞进了口袋。 幸好,眼前的“火树银花”熄灭了,那边也安静下来,传来许一清冷的声音:“可以听到吗?” 江忆安连忙回应:“姐姐,我可以听到。” 许一问:“有事吗?” 江忆安抿唇看着屏幕上的通话时间,已经过去五十秒,赶在一分钟之前,她说:“姐姐,新年快乐。” 与此同时,外面再次亮起金黄的“火树银花”。 时间已经超过一分钟,可是她没有把电话挂断,但是再听到许一的声音时,已经过去二十秒,她不知道在这二十秒之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那边传来混乱的跑步声和叫喊声。 “依依,你妈妈好像晕过去了,快去看看……” 最后电话那边传来对方仓促的告别:“忆安,我这边出了一点状况,有空再给你回电话。” 说完后,眼前的通话自动挂断,通话时间停留在一分三十秒。 第45章 除草(1) “今天过年,就要你一块钱。” 江忆安和老板道过谢后,情绪低落地走出小卖部。 路过满地烟花炮筒时,旁边六岁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她,转头问:“妈妈,这个姐姐为什么不开心?” “今天不是过年吗?” 女人看着女孩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头说:“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去给姐姐几块糖,看能不能让她开心。” 女孩长得乖巧懂事,听了妈妈的话,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小跑着追过去:“姐姐……” 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响起,江忆安停下脚步,转过身,低头去看。 眼前的女孩只能到她的腰侧,穿得很喜庆,着一身红色小棉袄套裙,脚上是锃亮的圆头黑色小方鞋,走起路来“哒哒”作响,细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戴着今年最时兴的毛绒簪花。 “姐姐,”女孩在她面前站定,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将手里的糖捧出去,“给你吃糖。” “你别不开心了。” 江忆安的侧脸被不远处的烟花照得一闪一闪,干涩的唇角努力挤出一个笑,蹲下身接过女孩手中的糖:“谢谢。”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欣赏夜空连绵的烟花,一边感受着口腔传来微微苦涩的味道。 有些好奇什么糖会是这种味道的,低头一看手里撕开的包装,果然,再熟悉不过的配色,黄色打底,青绿色的果实缀于其上,上面用黑色的手写字体写着三个字:陈皮糖。 怪不得有点苦呢,她想。 …… 春节过去,瓦罐村又恢复了往常一般。 几天之后,江忆安再次去小卖部问过,没有电话打进来,她也没有再主动打过去。 她没有手机,想要知道情况只能等三月瓦罐小学开学。 很快,春季来临,到了一年耕种的好时候,因为上一年卖棉花的钱收入一般,所以今年家家户户又种起了小麦。 江忆安家也不例外,土崖上很快就会种上新作物。 三月小麦种子播下去,六月就能收割,除了丰收费点时间,平时比其它的庄稼少操很多心。 江忆安又恢复了乏味且忙碌的生活,再次跟陈明和褚贵枝去地里干活。 陈俊杰今年九月就要上二年级,只不过江忆安不再去接他放学,最近全县治安都很好,褚贵枝打算等他上二年级就让他自己回家。 一切又恢复原样。 只是,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到过去,有什么在她心里落地生根,悄然发芽。 比如,江忆安偷偷将口袋书粘起来,会在干活回来之后看上几眼,经历多次书本被毁,这次她长了教训。 比如,房间里用废纸叠的玫瑰插在每一个能插的角落,心情好的时候,桌子上会出现纸叠小兔子、小猫咪。 比如,她常常对着客厅里的中国地图发呆,再回神时,发现视线不知不觉落在“梅江”两个字上。 …… 转眼间,三月份来临,瓦罐小学开学。 开学那天,江忆安又坐在门口的矮石上,整个寒假都没有音讯的人安然从她面前经过,去小卖部买东西。 许久不见,许一似乎更加沉静,岁月给了她极其短暂的成长时间,让她快速沉淀下来,只是,在面对江忆安时,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丝别人看不到的温柔。 女孩的视线总是忍不住追随着她。 “姐姐。”江忆安起身叫住许一。 许一停下脚步,唇角微微翘起,随后往她家里看了一眼,挑了挑眉:“胆子真大。” 光天化日下就这样叫住她。 两人站得很近,江忆安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花香,看到那熟悉的笑容,曾经只在面对杨梦回的时候出现过,而现在对着她,也有了。 仿佛得到鼓励般,她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朵红色玫瑰花,仿佛怕被别人看见,快速递给许一后又退到门口,佯装回家,与她拉开些距离。 “祝姐姐顺利完成支教任务,成功保研。” 许一看着她,扬了扬手中已经真假难辨的纸叠玫瑰,花瓣上涂着鲜红的颜色,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颜料,甚至泛着淡淡的幽香,“借你吉言。” 接着她又说:“进步很大。” 江忆安还想要说什么,许一见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她道:“我先走了,有空再说。” 江忆安欲言又止,但为了不被发现,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好,姐姐再见。” 回来后,许一依旧每天跑步,只是土崖上很少再见到熟悉的身影,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破土而出的麦芽。 地头的月季已经长出嫩绿的枝叶,看上去比之前茂盛不少。 土崖宝地,果真名不虚传。 这种月季每年开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每次花期长达一个月。 如果不出意外,这次开花大概会在六月。 花开之日,离别之时。 …… 下半学年一切都很顺利,冰雪隐没于土壤,春天给大地重新披上一层嫩绿,生机盎然,迎来万物复苏之季。 三月很快过去,四月来临,许一终于换下厚厚的羽绒服,外面穿着一件稍大一码的灰色西装外套。 低马尾扎成毽子头,白皙直挺的鼻梁上偶尔会架一副金丝眼镜,时常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学习。 杨梦回曾经在窗外看得出神,有些人越素越好看,天生适合淡雅的妆容,甚至一丝无意落在脸颊旁的碎发都是风情,一瞥一笑具是故事感。 “站在外面不冷吗,进来吧。” “出来吧。” 许一站在院子里,没有回头,对躲在树后的身影说。 见自己被发现,江忆安从树后面走出来,其实她本来也不是为了躲许一,而是为了躲村里人。 “姐姐。”她走过去。 许一这才转身,江忆安的头发已经扎起来,露出白藕似的颈,一双黑眸笑盈盈看着她。 “过来。” 江忆安听话地走过来。 许一近距离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不觉她又长高了,自己只能到她的鼻尖。 再次见面,从前懂事沉默的女孩变得更加稳重,对江忆安来说,十八岁确实是她命运的分水岭。 只是,不知为何,对方的靠近却隐隐给她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这个距离……太近了。 “不怕被发现吗,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她问。 江忆安不自在地滚了滚喉咙,许一说话柔柔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有些痒,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没有后退,答道:“他去医院动手术了,明天也不会回来。” 江忆安口中的“他”自然是陈明。 而且褚贵枝和陈俊杰一起去的,留她一个人在家。 陈明进入中年以后生活习惯变差,身体出现各种问题,本来一直撑着,但是发现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得不趁着耕种之前先把手术动了。 不算大手术,在医院里躺一天,后天就能回来。 许一把房门打开,对着江忆安说:“进来。” 第65章 江忆安自然高兴,噔噔噔跟上来,顺手把房门关上。 “坐吧。” 眼前依旧是那熟悉的桌椅,桌子上摆着她曾经用过的书本,笔筒里的玫瑰花仍然开得旺盛。 一切还是原样,但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江忆安没有坐下,而是亦步亦趋跟着许一,停在她身后半步之外。 许一正背对着江忆安放书包,察觉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她身体微滞,房间里太过安静,某一瞬间几乎能听到身后人的呼吸声。 她知道她有话要说,所以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继续脱外套。 “姐姐……”江忆安没有再往前,视线不自觉落在许一被黑色紧身毛衣勾勒的腰侧,抬起手,盈盈一握,便在咫尺之间…… 下一瞬,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缓缓道:“年前你走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 许一手中的动作一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江忆安声音喑哑,继续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做手工,学过折纸、木雕、编织……只要是能学的我都学过,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我做的东西,所以我也经常会送给她们一些比较难做的。” “比如,用野草编成的蛐蛐、兔子、蜻蜓,用木片雕成的印章、人物、字体……但是花,”她顿了顿,“除了姐姐,我只送给过两个人……” 说到这里,许一终于转身看她,她很想跟她说我不在意,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但是,看着那双真挚诚恳的黑眸,目光如水,眼波婉转,像是石子抛进平静的湖里,在她心中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波澜。 最终,她还是没有说话。 江忆安继续说:“第一次送花是给张校长的女儿,那时我正上六年级,第一次觉得她很厉害,她是除了校长之后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人,那天她来学校给我们讲了很多关于外面的事情……” 所以,她把自己叠得最满意的一朵纸叠玫瑰送给了她,以后,她也会和陈馨一样,考出去,考上人人羡慕的好大学。 “第二个是送给了六年级教我的语文老师,”她顿了顿,不留痕迹地看了许一一眼,继续说,“我辍学以后,经常会拿着书请教她,沈老师很年轻,也很……” 也很漂亮,跟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柔,从来不会体罚学生,见人总是笑着,班里的学生都喜欢语文老师,有时候见到她身上的伤痕还会主动帮她擦药,单独相处时,会偷偷给她塞时兴的零食,甚至教她女孩第一次生理期的知识…… “怎么了?”许一的声音突然打断她的思绪。 江忆安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说着说着走神了。 提起沈秀,她总是忍不住想,自从六年前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她,以至于很少再记起自己与她相处的细节了。 “没事,”她继续说,“沈老师是我上小学的老师,她教我的时候刚大学毕业两年,平时对我也很照顾,后来,我辍学后,有一天看到她看着手机上一张玫瑰花的照片发呆,所以就想着送朵花感谢她……” 六年前某一天的傍晚,二十四岁的沈秀坐在门槛上看着手机里像素模糊的一捧红玫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感慨:“好贵啊,一支怎么这么贵,九朵岂不是要一百块了……” 照片里的玫瑰花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没有发现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小女孩也在看着那张照片。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巧,江忆安刚好会叠玫瑰花,熬了两晚的大夜,第三天终于把花叠好了。 她满意地看着仿真枝叶绑在一起形成的花束,临睡觉前,悄悄藏进衣柜里。 “1、2、3、4、5、6、7——” 沈秀惊喜地数着怀里的纸叠玫瑰,还没数完,突然一愣,眼神突然黯下来,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是九朵……” …… 沈秀,瓦罐小学的语文老师,毕业两年后在瓦罐小学教了两年的书,入职第二年因为陈明故意诬陷,考上研究生后离开。 许一还记得那天张博遥跟她说过关于沈秀的事情。 “不用再说了,”她打断她,“我只是单纯地想资助你上学,过去的事情不必和我解释。” 私心也好,作为长辈的关心也罢,她已经尽量让自己忘记年前发生的那些事,过去的就过去了,恩过刚好一同抵消。 毕竟江忆安也曾经帮过自己,在她心中,有来有回,也算处事得当,可她说的看似果决的话,心中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听了江忆安的解释反而更加沉重,让她喘不上气。 “姐姐,”江忆安见她如此,也开始表态,“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再有任何留恋,以后我只想好好学习,不会辜负姐姐的期望。” 她发誓:“我说到做到。” “姐姐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过了一会,许一看向她,心中稍稍舒缓,她问:“做什么都可以?” 江忆安没有任何犹豫,同样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是,做什么都可以。” 许一:“好。” 她问:“之前拍过身份证吗?” 江忆安有些惊讶,但还是说:“拍过。” 许一:“能拿到户口本或者身份证吗?” 江忆安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许一说:“好,明天穿深色的衣服,带你去拍新的身份证。” 江忆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许一笑了笑,问:“想要离开这里吗?” 江忆安这才意识到什么,毫不犹豫地点头:“想,很想。” 第46章 除草(2) 许一看着江忆安,女孩的表情格外认真,眼睛被傍晚的夕阳照映得很浅,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 “明天早上七点,来这里。” 江忆安立刻答道:“好!” 她知道许一让她拍身份证的目的,之前陈明为了防止她逃跑,带她去派出所拍过,只是拿回来之后一直被锁在柜子里,从此,那张身份证就成了束缚她的一道枷锁。 不过,那个破柜子上挂着一把陈年旧锁,用一根铁丝就能打开,简单得很。 现代社会没有身份证去哪都会受限,新拍的身份证会覆盖原有的身份证,这一过程很漫长,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实施,这两天陈明不在,就是绝佳的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她想,是不是老天都在帮自己。 晚上回去后,江忆安拿到户口本,随后又悄悄把锁给锁上,如果不出意外,陈明应该不会发现。 因为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所以她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江忆安就按捺不住,提前收拾好自己。 及肩的头发被利落地扎起来,露出两侧雪色耳廓,藏蓝色衬衫一排扣子规整地系着,后颈被阳光照得又白又亮,修长的双腿在沥青马路上奔跑,金色发丝随风飘扬,活脱脱一个积极向上好青年。 只是,江忆安脚下有些刹不住车,一溜烟就跑到了支教老师宿舍的前院,猝不及防间,与上厕所回来的许一碰了个对面。 这下,想要躲开的机会直接没了。 她提前过来本不想让人有负担,所以寻思着找棵树藏起来,等七点再出来,结果没想到自己忘乎所以,脚底像是抹了油,一路小跑,直接出现在人家面前。 两道视线相触,周围安静一瞬。 许一眼底的迷蒙转为惊讶,直到听到其他老师房间的开门声,她才反应过来,率先说:“进来等吧。” 去年陈明大闹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自那之后,其他支教老师也在私底下讨论两人的关系,感情上的纠葛,最能激起人的八卦之心。 江忆安深谙其中道理,为了避免村里的闲言碎语,立刻跟着进屋。 关上门的一瞬间,听到隔壁一道声音传来:“咦,她怎么又来了,不怕……” 随着“吱呀”一声,后面的话全部被关在门外。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房间里窗帘没有拉开,灯也没有开,灰蒙蒙一片,江忆安照常坐在凳子上等。 房间里很安静,她听到许一洗手的声音,随后脚步声走远,床边的柜门打开,发出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一在换衣服。 想到这,江忆安的身体不觉紧绷起来,呼吸也越来越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毫无预兆传来一句:“吃饭了吗?” 很平常的一句问候,江忆安身体陡然一颤,像是被吓到一般,半晌,才细若闻声回答:“吃了。” 许一今天的着装很简单,里面穿了一件棉质杏色衬衫,外面搭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和一条同色系的西装裤,长发用一根银色流苏发簪盘起,脖颈纤细而修长,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明晃晃地有些惹眼。 她好奇看了女孩一眼,自己有这么吓人? “带身份证或者户口本了吗?” 第66章 江忆安回道:“带了户口本。” 许一拿起包:“好,走吧。” 江忆安欲言又止,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姐姐吃饭了吗?” 这下轮到许一发窘,她顿了顿,闷声说:“没有,不过不要学我,应该按时吃早餐。” 这时,江忆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姐姐经常不吃早饭对胃不好。” 许一看着她手里的鸡蛋,这下更窘了,竟然让一个小孩给自己做饭。 她本想拒绝,但是无意瞥到桌上那朵红玫瑰,江忆安的面容被一朵花衬得清透而白皙,唇上像是染了色,她移开目光,改口道:“……我不吃蛋黄。” 江忆安一愣,随即笑道:“我喜欢吃蛋黄。” …… 四月的瓦罐村,春风拂面,杨柳依依,吹着两人的衣角呼呼作响。 江忆安骑电动车带着许一往县里的方向而去,车速开得不快,两边嫩绿的枝叶在路上落下连续的阴影,形成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 衣袂飘飘,脸颊感到丝丝清凉。 路上时不时有车辆超过她们,也有卷起一阵旋风的飞车党,只是两人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三个许久不见的晦气身影。 陈强泰骑着改装的摩托车带着刘进科,贾游峰自己骑一辆,彼此离得很远的时候,江忆安就注意到了他们,左右一瞥,发现没有其它的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 “姐姐,”她偏过头对身后的人说,“靠近我一点。” 许一一开始还有些诧异,但看不到江忆安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有些阴沉的声线,没有多问,便像那次对方送自己去国道时一样,低下头缓缓靠在她的背后。 “姐姐抓紧我,这段路我要开快一点。” 说完,江忆安转动把手,下一秒,车速陡然加快,耳边轰鸣声越来越近,她将速度加到最快,面不改色迎面朝那三人而去。 只是,对面三双眼睛总有能看到她的,这么大一个目标,陈强泰本是好奇往这边瞥了一眼,一瞬间表情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双方擦肩的一瞬间,男人勾起唇角,极其嚣张地竖了一个中指。 随后,对着她骂了两个字。 仅有一秒的碰面,两辆摩托已经走出去很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周围再次回归平静。 江忆安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电动车把手却被攥得越来越紧,脖颈青筋显现,她眼神阴鸷地看着前面的路,脑海中全是陈强泰刚刚挑衅她的画面。 这时,电动车驶入一段村庄的范围,周围的人影快速往后倒退,许一忍不住提醒道:“忆安,这个速度有点快了。” 刚刚她听到了摩托车的轰鸣声,也看到了那三个人,甚至听到对方辱骂江忆安的话。 可是前面的人没有反应。 “忆安。”她又叫了一声。 江忆安还是没有反应。 “忆安——”她扯了扯她的衣服,提高嗓音。 江忆安精神一直绷着,直到衣角被拉,她才回过神,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手迅速松到底,电动车的速度立刻慢下来。 “抱歉,姐姐,我……” 许一松开被自己攥皱的衣角,温声道:“没事,不用把他们的话放在心里,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影响自己。” 沉默一会,江忆安笑着“嗯”了一声,同时,攥着车把手的力道又加大一分。 许一主动跟她聊了一些其它的,不愉快的话题很快揭过。 …… 很快,两人来到同古县派出所,工作人员查验证件后,领着江忆安去拍照。 整个过程不是很长,她已经提前规避所有易错点,所以不到几分钟,就已经把照片拍好。 接着,工作人员推过来一张登记表:“填写一下地址。” 江忆安看了看许一。 许一说:“我来吧。” 拍身份证的过程异常顺利,两人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有时低声交谈,早上这里没什么办业务的人,很快,许一把地址填好,领了一张回执,两人起身离开。 “身份证填了我的名字和地址,走的时候再给你。”许一一边推门一边往外走。 江忆安“嗯”了一声,跟着走出去,从现在开始,被陈明握在手里的那张身份证就此作废。 而两人刚走,眼前的玻璃门自动关闭,从厕所里走出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素色衣服,低马尾有些乱,几缕发丝落在脸颊旁,苍白的脸上黑眼圈很重,即使是这样,但依旧挡不住她天生艳丽的容貌,泪眼盈盈,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那双狐狸眼毫不掩饰地盯着两个说笑着离开的背影,手里的票号被攥得发皱,最后承受不住压力,被手指戳出一个洞。 …… 回去的时候,换许一载着江忆安,但是这次她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停在了县里最大的超市前。 说是最大的超市,其实与庆阳市中心的楼下小区连锁超市一般大。 整个超市分为两层,首层主要卖生活用品以及零食水果蔬菜,二层是一个服装卖场,主打便宜,性价比高。 两人站在超市门口,许一说:“进去逛逛吧。” “我买点东西。” 江忆安本想站在门口等着,而来不及说话便被人拉着袖子往超市走,她也只能跟上去。 许一买东西很有目的性,过了闸机,径直朝着生活用品区走去。 很快,两人来到一整面卫生巾墙前,转头问:“你习惯用什么牌子的?” 可是这句话刚问出来,眼前女孩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一直“我、我、我”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许对于许一来说,说出“卫生巾”、“月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对眼前的女孩,却是惶恐、害羞,甚至羞愧。 自己的隐秘被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许一察觉到了江忆安的窘迫,立刻在架子上拿了几包自己平时用的卫生巾,放进手推车里:“走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来到零食区,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但江忆安思索再三,主动走到许一身边,小声说:“姐姐,我半年来一次,用得不多……” 虽然是鼓起勇气解释,但声音却越说越小,解释的同时似乎也在询问,自己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许一转头看着她,江忆安第一次觉得在触及到这样的话题时,她的眼神变得温柔似水,透露着满满的理解与包容,就像以前江穆青总是耐心给她解释,母亲的眼睛很亮,像是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如果身体没问题,应该是季经,不用担心。” “所有女孩长大的过程中都会经历身体的各种变化,如果没有女性长辈引导,可能会对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感到不解与害怕,但那不是病,也不必为此而感到羞愧,而是你应该坦然面对,需要知道的生理知识。” 许一看着女孩:“如果你想了解,我很愿意以一个过来者的身份分享我所经历的事情。” 江忆安看着对方鼓励的眼神,抿唇道:“好,我会的。” 接下来的话题就稍显轻松,两人来到零食区,许一看着眼前毫无食欲的一面墙,问:“想要吃哪个?” 她从小就很少吃零食,实在不知道该替这个刚成年的女孩选点什么。 江忆安却摇摇头:“姐姐,不用破费,我不喜欢吃这些。” 许一看着她:“真的不吃?” 江忆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视线无意往货架一处瞟,她摇摇头:“不吃。” 许一:“好,那走吧。” 江忆安赶忙跟上去,但是走到一半,许一见她真的毫无留恋地跟自己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回去把江忆安一直盯着但又死不开口的虾条拿了三包,放进购物车里。 随后,她又自作主张地挑了几包看似和虾条一样口味的薯片、洋葱圈等,最后,还拿了几包杨梦回比较喜欢吃的辣条和锅巴。 “姐姐,不用的……” 江忆安一边跟在许一后面,一边劝。 许一勾了勾唇,没说话,继续拿。 结完账后,她又带着江忆安去二楼。 一年四季,不管天冷天热,见江忆安一直穿着那几件衣服,小县城的衣服很便宜,而且她又高又瘦,背部挺直而纤细,只穿那几件衣服实在有些浪费了她天生的衣架子。 许一看了衣服的价格,第一次让她有种给漂亮手办买衣服的冲动。 二楼的布置和大部分服装卖场一样,不过工作人员不会走一步跟一步,旁边有衣杆,更像是自助试穿,气氛异常放松。 许一拿起一件内衣,刚要转身,但是似乎想到什么,只是放在自己身前比了比,最后让店员拿了两件新的。 试完内衣后,两人继续往前逛,这时,服装卖场尽头,一条黑色裙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第67章 她不知不觉跟着走过去。 那是一条新中式提花连衣裙,黑色收腰盘扣,看到这条裙子的瞬间,让她想到了许朝馨,想到母亲年轻时在影楼拍的民国风情的照片。 江南女子,身穿旗袍,烟雨朦胧里举着油纸伞,放在如今许朝馨的身上依旧毫无违和感。 “姐姐,”江忆安见状,“要试一下吗?” 许一的视线没有从裙子上移开,只是点点头。 江忆安拿起一旁的衣杆,把那条裙子挑下来。 “姐姐,给你。” 许一道了一声谢,随后拿起衣服走进试衣间。 试衣间的面积很小,是在原有柱子的基础上延伸出的一个比较狭窄的空间,一个人在里面换衣服都有些逼仄。 许朝馨比她矮一点,但两人身形类似,所以由她来试这条裙子,最合适不过。 江忆安站在试衣间旁安静地等着,但是过了好一会,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她本想问一下,结果刚走过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许一的声音:“忆安在吗?” 江忆安赶忙回答:“姐姐,我在。” 里面的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插销声响起,门打开一条小缝。 许一身上的旗袍已经换好,银簪上几条金属流苏搭在胸前,一道粉白的颈映入眼帘,旗袍仿佛按照她的尺寸,一笔一笔,将她完美的身材曲线勾勒出来。 江忆安滚了滚喉咙,问道:“怎么了?” 她垂眸没有多看,但如果仔细观察,发现对方肩膀处的袖子凸起,并没有完好地贴合。 许一没有出来,只是站在试衣间内对她说:“可以帮我拉一下后面的拉链吗?” 接着,江忆安见试衣间的门敞开一个供一人进的小口,这才反应过来,茫然地点点头,同手同脚跟着许一走进去。 第47章 除草(3) 顿时,狭窄的空间因为两人的进入更显逼仄,转个身都格外困难。 江忆安进去之后,试衣间的门自动回弹,发出一声极轻的关门声。 眼前陡然变暗,她赶忙回头去看,刚刚卖场的灯太亮,一时间还没有适应这昏暗的光线。 门关上后,连声音也被隔绝在外,安静的环境将空间内所有动作都无限放大。 江忆安垂眸看着门上的插销,思考该关上还是不该关,这时,一道轻微的响动将她思绪唤回。 最终,她没有再管,转过身去—— 然而,看到眼前的场景,让她微微一怔。 许一正背对着她,露出身后一片雪白的肌肤,银簪上长长的金属流苏从胸前一根根滑落,像是美人掀开珠帘,银河倾泻,泛着幽幽盈光,在光裸嫩滑的背上晃啊晃。 像是她被荡漾出的心神,如湖里泛起层层涟漪,视线也不知不觉跟随着。 叮铃叮铃的声响刺激着江忆安的耳膜,喉间像是抵了一根羽毛,有人缓慢地从上面滑过,时不时在调皮地跟她玩闹。 凳子已经占了试衣间一半的空间,两人的身体几乎贴着,馨香扑鼻而来,那是属于眼前人独有的味道,总是让人贪恋而安心。 江忆安低眸看着许一,被挽起的长发有几缕别到耳后,露出一对小巧的耳廓,再往下,雪白肌肤隐于旗袍之下,她看着她被柔滑的料子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不知是隔间太小还是回声太大,她的呼吸逐渐加重,气息无意扫到了许一的后颈。 因为太过紧张,同样没有注意到身前人一僵,过了一会,出声催促她:“怎么了?” 一道声音灌入耳中,江忆安霎时惊醒,心中万千情绪即刻消散于无形,双颊发热,似是被发现一般,赶忙抬起手帮许一拉拉链。 “没、没事。” 只是,不知是拉链做工粗糙还是怎的,整个过程并不顺利,她怕一用力会把拉链弄坏,只能一只手拽着旗袍下面,慢慢一点点往上。 腰间灼热的体温在指尖化为心跳,从未有过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一寸一寸侵占她的理智,有那么一刻,江忆安感觉自己仿佛要窒息在这里。 “好、好了……” 她的话似乎将两人都解放,刚准备出去,这时却听到外面一对情侣在试衣间前说话。 女人笑着问:“这件衣服怎么样,我穿上好看吗?” 男人“啧”了一声:“不如那件黑色的好看。” 女人娇嗔道:“哼,就知道你,因为那件衣服显身材呗……” 外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许一转身拉住她的手腕,无声摇了摇头。 江忆安伸出去的手听话地收回来,之后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安静地等着。 外面的情侣还在说话,不知道聊到什么,男人附在女人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调情的话。 江忆安下意识低头想要屏蔽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字眼,视线不小心落在身前人胸口,她眼神一滞,或许是旗袍更显身材,她发现…… 然而,来不及多想,更令人窘迫的是,许一发现了她的视线,江忆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对视不过一秒,她立刻抬起头,有些懊悔地望着天花板。 她尽量放低自己的呼吸,想起刚刚对方转身不小心碰触的柔软,脸颊就红得发烫,呼吸声陡然变得压抑而沉重。 狭窄的空间里,江忆安已经无处可逃,无所遁形,她不敢动,不敢看,不敢听,只能抬起头躲着,希望这样难受的感觉快点过去。 而此时许一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异常,将身体往后退了一点,贴在试衣间冰冷的隔板上,但是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那对情侣在外面腻歪了一会,终于离开,江忆安连招呼都没打,逃也似地离开试衣间。 许一跟着走出来,看着江忆安有些局促地背对着自己,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自己在镜子前看了看旗袍的上身效果,转身回到隔间。 江忆安听到关门声,长舒一口气,看着镜子里已经红透的脸颊,她知道许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见对方迟迟没有出来,她才想起刚刚是自己替她拉的拉链,于是,深呼一口气,抬起手敲了敲门:“姐姐,需要我帮忙吗?” 试衣间里传来许一过分平淡的声音:“不用。” “你帮我把店员叫过来。” 江忆安垂下头,表情发苦,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隔间里,许一一点点笨拙地拉着拉链,可是怎么也够不到。 过了一会,一位女店员过来帮忙,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从里面走出来。 只是,令江忆安没想到的是,许一已经将长发散下来,挡在身前,用长款风衣将自己裹紧,脸色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姐姐,我帮你拿。”江忆安同样已经恢复,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妥,仿佛又变回到之前的样子,连说话声都没有异常。 可是,许一不留痕迹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没有看她:“我可以自己拿。” 陌生而疏离的语气,仿佛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江忆安动了动手指,最终收回来,闷闷道:“好,姐姐需要我,直接跟我说就好。” 许一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她,拿着买好的衣服去结账。 她还是买了那件旗袍,刚刚在试衣间出现的褶皱随着收银员打开检查,已经消失不见,又变回了平整顺滑的料子。 出了超市后,两人彼此心照不宣没有聊天,归途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回到瓦罐村时,江忆安才鼓起勇气主动和许一告别:“姐姐再见。” 许一淡淡道:“嗯。” 她甚至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 …… 两人分开后,江忆安提着一堆东西心不在焉地往家里走。 大门依旧紧闭,陈明没有回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了。 然而,她刚要拿出钥匙开锁,不知从哪里走出一道身影。 几年不见,女孩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早上在派出所穿的那件衣服已经换下来,头发也乖顺地落在肩头,只露出一张白净且憔悴的面容,不知多久没休息过,皮肤苍白,眼底带着浓浓的疲惫。 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率先叫她:“忆安……” 陈万怡眼眶发红地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我等你好久了。” 自从那次庆阳火车站事以后,两人再也没见过,起初两家闹得不可开交的那几年她们还偷偷见过几面,但是被陈万怡的母亲发现后,把自己女儿送去外面学跳舞,两人就失去了联系。 看到陈万怡如今的模样,在外面历练几年,已然长大,不再是以前少不更事的样子。 江忆安往四处看了一眼,这个时间路上没有什么人,她轻声说:“如果被你妈发现来见我,她会不高兴。” 她看着她问:“你和她吵架了吗?” 以前,只要陈万怡和家里人吵架,都会来主动来找她诉苦。 第68章 只是这次陈万怡低着头不说话,以前江忆安从来不会这样耐心对自己,她越是温柔地跟她说话,心中越是委屈,好不容易才过去的坎,眼泪又忍不住决堤。 江忆安见她闷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抹眼泪。 她走过去,和以前一样安慰她:“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替你解——” 结果,话还没说完,陈万怡突然抱住她,躲在她怀里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 眼见一句话也问不出,江忆安抬起一只手轻轻拍着陈万怡的背,温声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这几年在外面学习怎么样,好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 “今年九月应该上高二了吧。” 陈万怡依然没有回答,生怕她走了一般,一边哭一边哀求:“忆安,你能不能抱着我,我好害怕……” …… 不知道哭了多久,江忆安身前那一块衣服已经变得湿哒哒的,陈万怡身体一抽一抽,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傍晚时分,眼见着路上的人多起来,她说:“天黑了,先回家吧,别让你妈担心。” 听到这句话,陈万怡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崩溃,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外落,声音断断续续:“我,不,回去,今、今晚,我可以,待在,你家吗?” 哭了这么久,陈万怡的悲伤的情绪依然得不到任何缓解,以前她不会这样,有什么事,什么话当场就解决了,江忆安意识到事情哪里不对,便应了她的请求:“好,先进来。” 她带陈万怡来到自己房间,打开灯,指了指床边:“先坐。” 陈万怡没有说话,安静地坐下,而刚坐下不久,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哭声开始断断续续传来。 江忆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这次语气认真问道:“是不是你妈出什么事了?” 不然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陈万怡怎么会从市里回来,不然这么多年不见,她又为什么来找她。 陈万怡听到她的话,愣了一秒,突然悲戚一声,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江忆安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良久,她听到陈万怡说了一句:“我爸妈出车祸去世了。” 一句话直接让她愣在原地。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陈万怡:“你……” 可是,后面再也说不出任何话,陈万怡和她母亲,于她而言是救命恩人,是她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恩情,如果没有她们,她现在或许不知道被人贩子卖到哪个山旮旯里。 陈万怡一家不是瓦罐村本地人,是从外地搬过来的,没有亲戚,没有朋友,逢年过节也不见有人来,唯一要好的一家还是与陈明和江穆青,只可惜两人的爸爸因为钱最后闹掰了,导致江穆青和陈万怡的妈妈关系也因此交恶。 连累的还有从小就是青梅的江忆安与陈万怡。 “节哀。”最终,她只说了两个字。 陈万怡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我除了爸妈之外没有任何亲戚,我也不知道姥姥家在哪,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忆安,我该怎么办?” 说着,一颗颗眼泪又开始往外落。 双亲走得太突然,乡间路上没有摄像头,肇事司机至今还没有找到,家里的钱也因为父母住院花光,现在陈万怡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我好害怕,晚上只要闭上眼睛都会想到我爸妈毁容的样子,他们就那样在血泊里挣扎了一晚上才死去,如果肇事司机打电话把我爸妈送到医院,他们还能活下去,为什么,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做,就不怕遭报应吗……” “梦里我会听到他们叫我的名字,会听到他们对着我喊‘救命’,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救不了他们……” “半夜醒来之后,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发现,我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看着陈万怡这样,江忆安鼻子也有些发酸,她和她一起长大,陈万怡的父母从小就和公主一样宠着她,而她也极其依赖他们,这样一个温馨家庭成长起来的女孩,从小没有吃过苦,在即将迎来光明人生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导致父母去世,彻底断送了自己的人生。 一个未成年的女孩,以后该怎么一个人生活下去。 或许前几天眼泪已经流光,陈万怡哭了一会开始自顾自擦眼泪,到现在她还没有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能睡在你这里吗,我一个人好害怕……” 江忆安也不忍再拒绝她,温声道:“好,别怕。” 晚上洗漱完后,两人躺在床中间,和小时候一样,里面是她们,两边分别是她们的母亲。 “我以后没有家人了,我只认识你,”陈万怡借着窗外月光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我们回到以前那样好不好?” 第48章 除草(4) “你怎么不说话?” 良久,见眼前的人没有反应,陈万怡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忆安,以前我不该那么任性,我在外面这几年已经改了,不会再让你帮我收拾残局,我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她试着问道:“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对不对?” 江忆安没有回答她,而是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陈万怡见状,急迫地从床上起来,看着江忆安翻身下床,喊道:“如果没有你,我会死!” 她黑漆漆的眼睛认真看着她:“真的。” 黑暗中,江忆安眉峰微蹙,她转过身,看着那双眼睛,充满希冀与渴望,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白天许一躲开自己的目光。 她垂眸,淡淡道:“我不知道。” “人生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下去,我们都一样。” 朋友,注定不能和恋人一样。 “忆安——” 陈万怡还想说什么,她道:“不是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吗,你现在看上去很累。” 说完,江忆安自顾自穿上鞋,清瘦的身影很快融进黑暗。 身后脚步声渐近,她侧过头,余光瞥见跟上来的人,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影子打在地上,她恍然发现对方已经到自己下巴,几年过去,她们似乎都长大不少。 不过,十六岁的陈万怡要比十六岁的江忆安更加成熟,更像一个大人。 “我很遗憾听到叔叔阿姨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全力,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但是,”江忆安话锋一转,“我们都长大了,注定不会回到以前。” 她平静地说:“先睡觉吧,如果你还会害怕,我今晚就守在你身边,等你睡着。” “忆安——”陈万怡咬着牙。 江忆安看了她一眼,走出门往客厅而去,刻意没有回头看后面的情况。 幸好,陈万怡没有追过来,只是站在门口望着这边。 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对方终于回屋,她站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松了一口气。 陈万怡确实变了不少,以前她肯定会追上来质问,不问清楚状况不会罢休,而别人也会多担待她一点。 而现在只会退而求其次,站在弱势默默观察,因为曾经护着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 今晚的温度有些低,江忆安和衣靠在沙发上,双手抱臂,长腿撑着地面,闭上眼睛睡觉。 然而,半晌过去,她从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件又一件接踵而来。 现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割裂的情绪。 此刻,她毫无睡意。 拍身份证、逛超市、买衣服、偶遇陈万怡…… 试衣间里发生的事情让许一开始对她疏离,她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而陈万怡父母去世和未来的处境,哪一件都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她靠在沙发上往远处眺望,窗外月光如海,连绵的山静默而威严,嫩绿的枝桠投在玻璃上,无风自动,形成一幅树影婆娑的水墨画。 多年前,江穆青还没走的时候,这棵树就在这里了。 那时,村里停电,两家人聊得好好的,被迫中断。 “我以后要当电影明星!” 手电筒从下面一直打到上面,陈万怡站在凳子上,俯瞰着周围所有人,一点也不怵,反而很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指着低头做题的人,大家都看她,就她不看,于是鼓着腮帮子不乐意道:“江忆安,都停电了,你看着我!” 随后有些小得意地说:“等我以后挣了钱,你想要多少书我就给你买多少!” 一旁江穆青无奈叫了自己女儿一声:“忆安,别光顾着学习,和万怡玩一会。” 这时,江忆安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嘴里嘟囔着:“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后面是什么来着……” 第69章 像是上课走神被老师突然提问,周围不知何时噤了声,陈万怡愣住,脸颊肉眼可见变红,等反应过来时,恼羞成怒道:“江忆安你——” 最后觉得不够,女孩从凳子上跳下来,仿佛下定了决心:“哼,我再也不理你了!” 然而,江忆安却笑着看她,但心里明显在想别的事:“啊,想起来了!” “后面是:夜深千帐灯……” 随即,房间内哄堂大笑。 “铛,铛,铛——”墙上老式挂钟报时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安静的夜里,钟表慢悠悠响了整整十二下,像是寺里日暮下的钟声,一声声浑厚而绵长。 江忆安看着表陀来回摆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夜。 她靠在沙发上,困意渐生,不一会就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天光大亮,陈万怡睡了很久以来的一个好觉。 院子里传来熟悉的香味,她起床去看,见江忆安正端着早餐走进来。 陈万怡坐在椅子上,看着很快摆好的包子、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 应该是刚出锅,她坐在桌子前,热腾腾的气体很快模糊了视线。 看着筷子递到面前,她接过去问:“你吃了吗?” 江忆安简短回了一句:“吃了。” 随后又说:“吃完就回去吧,今天他从医院回来。” 陈万怡肚子咕噜咕噜作响,却没有立刻吃,椅子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站起身追出门口:“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吃?” 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保证道:“我吃完就走。” 这句话果然管用,江忆安放下手中的盘子,微微叹了一口气,坐下来:“好。” “先去洗漱吧。” 这次,陈万怡听了她的话,先去洗漱,昨天就没吃饭,早已饥肠辘辘,闻着包子散发出来的香味,她早已等不及,刚洗漱完坐下,就拿起一个又白又软的包子咬了一口。 “这是你包的吗?”她一边吃一边问。 江忆安看着包子,眸光黯了黯:“是……” 不过是褚贵枝教她包的。 陈万怡又尝了一口,终于咬到馅,眼睛一亮,紧接着大口大口吃起来。 江忆安见状,将小米粥推到她面前:“慢点吃,小心噎着。” “如果你喜欢,等会带几个回去。” 陈万怡含糊地“嗯”了一声,笑着说:“好吃,真希望每天都能吃到你给我做的饭。”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因为这句话,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江忆安也没有再回应她。 窗外小鸟叽叽喳喳叫着,陈万怡自顾自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手指微颤着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 小米粥里面特意放了白砂糖,淡淡的甜味充斥着味蕾,如此熟悉,如此清香,如此恰到好处的甜度,一切都刚刚好,可是喉咙却哽得发胀…… 原来,她还记得自己的口味。 两人之间的沉默一直延续至陈万怡吃完饭,江忆安起身收拾,这时,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句:“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手里的动作一顿,江忆安下意识蜷了蜷手指,继续收拾,没有回答。 陈万怡笑了一声:“忆安,你知道吗,这一年你变了好多,和我之前见你的时候不一样了。” 上次两人见面是在庆阳火车站,那时的她因为多年过得不顺心,模样很憔悴。 “你现在开始留长发,眼底也不再是一潭死水,好像有什么把你救活了。” “那些老师都不曾改变你。” 她问:“是因为她吗,那个叫‘许一’的老师?” 江忆安听到这两个字,皱眉看向陈万怡。 陈万怡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果然如此,最不希望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她感觉自己背上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点点挤压她仅剩的未来。 “上一年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你真的要走吗,要离开这里跟她去梅江?” “你知道梅江在哪吗,万一她是骗你的呢,她自己都还在上学,怎么有钱管——” 江忆安打断她:“别说了。” 陈万怡见她这么维护许一,心里越发难受。 “不,忆安,你应该接受事实,你想想,如果她家里有钱,还会来这里吗?” “她还有一个得了病的妈,自身都难保,怎么有空管你?” 她越说越激动:“忆安,清醒一点,你现在已经成年了,我们一起出去打工不好吗,我会唱歌跳舞,你学习那么好,一定可以找到挣钱多的工作,我无家可归,你想逃离这个家,我们才应该同甘共苦,相依为命。”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她只是一个陌生人,迟早要离开的,我以后会陪你去找阿姨。” 江忆安皱眉看着她,刚刚听到陈万怡说许一妈妈得病的消息时,后面的话一句也没听不下,心里只想着这件事。 她眼底一点点变冷:“你怎么知道的?” 陈万怡见她没有否认,反而厉声质问自己,忍不住崩溃道:“发生那么大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啊,不知道谁传出来的,或许是陈强泰那三个好事的人传出来的也不一定,你以为你们做的事情密不透风吗,现在陈明只是还没察觉到而已……” “忆安,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但是你看那些老师带你走了吗,你跟她们无亲无故,再熟悉,学习再好,也只会感到惋惜,她们不会管你。” “两次了,你还没长教训吗?” “那个许老师也一样,只有我才是真心想和你走。” 见江忆安对于她和许一的关系一句也不肯透露,陈万怡似乎想到什么,呼吸一滞,随即扯过她的肩膀,泪眼盈盈看着她:“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江忆安瞳孔一缩,皱眉看着陈万怡,躲开她的桎梏,斩钉截铁道:“没有。” 陈万怡瞥了一眼地上放的购物袋,掩耳盗铃,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江忆安打断。 “吃完饭就早点回去,你父母去世了,他回来指不定会说什么风凉话。” 之后,便收拾碗筷出去了。 出乎意料的,这次陈万怡没再说什么,自己离开了,而自那之后也没再来找过她。 江忆安从街坊四邻那里断断续续听来,陈万怡没有再去上学,大家见她可怜,都在托人帮她找亲戚,只是几天过去,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下午,陈明从医院回来了,需要在家里躺几天,江忆安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白天她依旧和褚贵枝去地里干活,陈俊杰也不用她再去接,有时傍晚回来,刚好碰到下班的许一,没有人的时候,两人也会打招呼,试衣间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意外,很快沉入茫茫大海之中。 事情都已经解决,仿佛一切都在变好。 那天,江忆安干完活提前回家,她突然想起被自己匆忙藏在床底的购物袋,回来之后,陈万怡来得太过突然,加上陈明从医院回来,没有时间,藏起来就忘了。 她一件件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拿,零食,外套,内衣……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购物袋底部赫然躺着一条泛着光的金属细链。 她拿出那根链子,再次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塞进购物袋。 那天,两人从超市出来后,许一将银簪拿出来放进包里,因为当时走得又急又快,并没有注意到从簪子上掉下来一条金属细链。 江忆安快速从地上捡起来,刚想叫住许一,可是看着她纤瘦的背影,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把链子放进了购物袋里。 她拿起来放在夕阳下细细端详,闻着上面散发出明显的金属味道。 所以,那根簪子并不是银的,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金属簪子,甚至仔细观察这条细链,做工略显粗糙。 因为之前戴在许一身上,所以将它衬得格外昂贵。 她拿出一根极细的线,从细链两边穿进去,做成了一条手链,在手腕上缠了三圈,瞧着,瞧着,耳根子不觉发热,又让她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可以帮我拉一下后面的拉链吗?” 半夜,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许一穿着两人第一次在瓦罐小学相遇时的那条深色裙子,躲在试衣间门后,眉眼温柔地跟她招手。 “忆安,过来……” 第49章 除草(5) “可以帮我拉一下后面的拉链吗?” 许一眼波流转,眉目含情,一缕碎发落在如玉般的脸庞,见她迟迟不过来,便又对着她招了招手,柔若无骨地说了一句:“过来。” 江忆安蜷起手指,周遭事物逐渐变得模糊,这条路的尽头只剩下许一一个人。 雪白的肌肤一半展露在灯光下,一半隐于黑暗中。 “忆安……” 温软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红唇一张一合,仿佛被蛊惑般,江忆安终是抬脚走过去。 许一见她过来,低低一笑,勾了她一眼,随后,捉迷藏似地转身将门轻掩,回到试衣间。 第70章 江忆安的视线也随着曼妙的身姿消失在黑暗中。 往前走了几步,她才发现这是那天服装卖场的场景,头顶的白光照得她有些眩晕,这条去往试衣间的路格外长,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她开始着急,喉咙有些发干,脚下步伐不觉加快,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感”涌上心头,只想快点见到里面的人。 然而下一秒,眼前画面陡然一暗,等她再次看清周围的场景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狭窄的空间里。 许一对着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琥珀色的双眸望着她,金属流苏随着她靠近的动作,一条条从胸前滑落。 江忆安感受着耳边似有若无的呼吸声,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锁骨,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四肢僵直,只能等着眼前的人向她发号施令。 她看着那件熟悉的衣服,大脑模糊地思考,恍惚惊觉,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许一穿的裙子哪里有拉链。 可还未等她多想,许一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江忆安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一着急,伸出手撑在墙面上,将人整个圈在臂弯里。 一瞬间的靠近,两人的唇轻轻擦过,柔软的触感带着异常清香,她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瞪大眼睛,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像是默片时代的演员,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情绪演绎像是无人区熔岩爆发,人群之上漫天烟火,胸腔几乎要炸掉,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许一那双清冷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唇边留下一丝玩味。 两人的身体慢慢靠近,滚烫的呼吸几近纠缠,她一动也不敢动,直至感觉到身前一道柔软的触感贴着自己。 砰——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炸开,灵魂脱离躯壳,她仰着头,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她感受着身体异常陌生的痉挛,惊慌地往后退去,许一却逼着她往前走,直至后背贴在冰凉的墙板上,退无可退。 江忆安急促地呼吸着,却不躲不闪,看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五官。 她哑着嗓子,终于摆脱默声,颤抖的声音叫出了两个字:“姐姐……” 许一的笑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张清冷不可染指的面容,看着她良久,双手环住她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江忆安瞳孔骤然放大,身侧的手攥成拳头,温软香甜的吻由浅而深,时而重,时而轻,轻轻扫过她微张的唇角,却又重重压上唇珠,将那干涸的大地一点点重新滋润。 许一柔软的舌尖撬开她紧闭的牙关,一阵清香长驱直入,缓慢地在她口腔中游走。 一切都在许一的引导下缓缓进行。 然而,直到现在,江忆安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从一开始的挣扎到现在接受,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让人害怕的生理反应以及内心深处的悸动都是这具身体给的。 很快,她转换角色,手不知何时攀上许一的腰,将她拉近自己,便于完成这场单方面的教导。 “帮我拉拉链。”许一微喘着,伏在她的肩头。 那件衣服很滑,触感清凉,灼热的双手情不自禁在背上游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拉链。 可是拉链完好…… 她才反应过来,许一想要她拉开拉链…… “好热……”清冷的嗓音变成了勾人心尖的哀求,晶莹剔透的冰在手心里化成了水。 她滚了滚喉咙,一动不动回看许一,哑着嗓子问:“……姐姐确定吗?” 还没等人回答,她一手扶着许一的腰,一只手去碰拉链—— 耳边敲门声响起。 江忆安猛地睁开眼睛,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全身汗涔涔的。 发现有人正在外面敲门,她才压低自己的声音,窗外天刚蒙蒙亮,她声音沙哑地回道:“已经起来了。” …… 中午干活回来后,她匆忙洗了睡裤。 蓝天白云,细柳嫩枝,鸟儿躲开外面晾衣绳上滴水的衣服,在上面排成一排,叽叽喳喳叫着。 微风吹动衣角,仿佛刚下过一场雨,晴空如洗,大家都在看天,江忆安的视线落在滴水的睡裤上,耳廓悄悄红了。 …… 最后的日子过得异常慢,半个月后。 她刚从地里干活回来,还没进家门,便见许一和杨梦回正回宿舍,杨梦回亲昵地挽着许一的胳膊,两人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 江忆安盯着那双手,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桶。 直到一道视线望过来,看到她时,对方眼底笑意僵住,好不容易扯了一个弧度,可对视不过一秒,就匆匆收回去。 江忆安看着许一躲闪的动作,那道目光和她梦里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疏离且克制,将她心底浑浊不堪的脏水疯狂搅动,连最后保留的一丝清明也被毫不留情污染。 她以为许一要走,脚下步伐已经不知不觉追出去。 可是对方却从口袋里拿出什么,对着她挥了挥。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但隐约能感觉到是一张矩形的卡。 就在许一收回去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的新身份证。 江忆安心跳一点点加快,无法想象那张身份证是自己的,以后,她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份证。 她的照片、姓名、身份证号都会印在上面。 那天发生的事是两人之间的秘密,刚刚心底的阴霾也因为这个想法而逐渐散去。 但等她再回神时,发现路的另一头,那道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 许一第一次见到陈万怡,是在一个周六的上午。 那天早上,她刚洗完澡出来,就看到站在院子里等待已久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纱裙,及腰长发乖顺地散在身后,雪肤墨瞳,走路时目空一切,像是一只优美高贵的白天鹅。 “你是?” 许一看着眼前的女孩,觉得她莫名有些熟悉,不知道之前在哪里见过,此刻女孩精致的装扮与周围破败的建筑相比显得格外突兀。 女孩才16岁,即使仰着头也不如她高,但仍然以一种高傲的姿态盯着她。 “我想和你谈谈。” 许一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关于忆安的事?” 陈万怡点点头:“对。” “有空吗?”她扫过许一手里的脸盆,今天是自己特意算着日子来的。 还没等许一回答,这时,杨梦回正从屋里出来,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好奇地往这边走来。 她问许一:“这位是?” 许一挑了挑眉,看向陈万怡。 陈万怡主动介绍:“我叫陈万怡,是忆安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未来也是。” 杨梦回恍然大悟:“是你啊。” 许一看着女孩莫名对自己的敌意,无奈笑了笑:“进来吧。” …… 房间内,三人面对面而坐。 杨梦回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而陈万怡直接把她屏蔽了,转过头光明正大地看向许一。 她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地说:“你是不是要把忆安带走?” 其实,许一对于自己要资助江忆安的事,早已预料到不会那么顺利,肯定会有人来找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是陈万怡,同样没想到两人的羁绊竟如此之深。 她记得张博遥说过,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陈万怡见她气定神闲地看着自己,一点都不惊讶,有些羞愤:“你不能把她带走,我们以前关系很好,我曾经救过她,所以她不会舍下我离开的。” 许一知道陈万怡和她母亲在庆阳汽车站救江忆安那次,所以,没有立即反驳她。 救命之恩,是一个怎么回报都不为过的恩情。 杨梦回不知道那件事,凉凉道:“哦,那现在呢,你们关系还好吗?” 陈万怡在两人看来太过稚嫩,话里话外全是逻辑问题,果然,一句话就把她给问到了。 女孩皱着眉反应了好一会,才道:“跟你没有关系,反正她是不会走的,你们不用白费力气。” 杨梦回无语一笑,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那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来跟我们示威?” “还是忆安根本就不听你的,你才来找我们?” 几句话就揭开了陈万怡心里的小九九,她自知理亏,但是也不想示弱。 “我之前救过忆安一命,现在我需要她,只要姐姐不答应她,她就不会走,不会离开我。” “离开她,我会死。” 杨梦回最受不了言语刺激,偏偏道:“你不用来威胁我们,那晚陈明来闹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我们虽然初来乍到,但并不好惹。” “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梦想的权利,难道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就要把一个本该有光明前途的人困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你是为她好吗,那是在害她。” 第71章 杨梦回看着她:“小朋友,不要太自私。” 三言两语陈万怡就知道自己说不过杨梦回,她转而看向许一,看过去的同时,一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这可把旁边的杨梦回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赶紧道歉:“不是,我刚刚说的话也没那么严重吧,你别哭啊。” 许一见状,在桌子上抽了一张纸,递过去。 陈万怡接过纸巾,委屈地将眼泪擦掉,楚楚可怜地看着许一,带着哭腔道:“姐姐,我求求你,你能不能不要把她带走,我父母前几天出车祸去世了,至今没有找到凶手,家里的钱也花光了,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边只剩下忆安了,她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 “姐姐,我求求你行行好,你们只是在这里待一年,可是我和忆安本来应该还有好多年,可以做很久很久的朋友,你们来了之后,全变了,她已经变得不再是她……” 陈万怡哭得梨花带雨,眼尾泛着红:“姐姐,你忍心吗?” “忆安很聪明,就算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也会和她离开这里,我有一技之长,我们可以养活自己。” “没有她我不行的……” 说到这,两人才知道陈万怡来找她们的原因,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天灾人祸,避无可避,而一场车祸带走了她的双亲,可偏偏……两人都是苦命之人。 许一看着眼前的女孩,良久,开口道:“我尊重忆安的决定,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 “只是,我曾经给过她希望,现在如果亲口告诉她我不能带她走,你觉得她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这么多年,你知道她是怎么一路走来的吗?” “我不信你不知道。” 房间里一片寂静,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陈万怡浅色的眼球映得越发透明,她身体微微发着颤,坐在凳子上几乎撑不住。 杨梦回不忍,扶了她一下。 “姐姐,你们教她几年级的课程?”女孩脆生生地问。 “初一的课程,”许一眉眼微皱,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万怡却不回答,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似是想明白什么,一边哭一边笑,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两人蹙眉看着她。 “姐姐,如果你不知道忆安前几年发生的事可以去问问校长,她辍学以后有两个老师教过她,你觉得她学了这些年,为什么还在学习初一的知识?” “你觉得她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学习吗?” “忆安学习那么好,怎么可能这些年连初一的课程都没学完。” 杨梦回察觉哪里不对:“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万怡笑得有些恶劣:“如果你了解她这个人就知道,她一直在骗你们。” 眼见着两人陷入沉默,她继续说:“许老师,你真的会在没有弄清楚一个人的性情之前,安心地带她走吗?” 许一不想承认,自己确实因为她的话乱了思绪,过往接触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那到底真实的江忆安是什么样的。 她无法想象,一个可以为了学习废寝忘食的人为什么要一遍遍学习初一的知识,生生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光,让自己停留在七年之前。 “没用的,”她抬起头,冷淡地看着陈万怡,“我和她相处将近一年,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会尊重忆安的想法,如果她决定留下来,我不会做任何劝阻。” 陈万怡苍白的脸颊在晨起的阳光下近乎透明,她冷眼看着许一,小声嘟囔:“就是因为忆安不同意,我才来找你们,没想到你们也……” 她撑着身体站起来,脚下一软,眼看要往前倒去。 许一下意识去搀扶,却瞥见陈万怡手腕处一抹红。 她还想看清什么,陈万怡已经挣脱开,不带感情地瞪着她,表情凶狠地说:“你们会后悔的!” 随后,推开门跑了出去。 杨梦回跟着站起来,许一追到门口,对陈万怡突如其来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总有些不安,视线落在女孩绑着透明蕾丝的手腕上。 第50章 除草(6) 陈万怡来找她的事,导致许一这几天一直睡不好,常常半夜惊醒,醒来之后,怎么也睡不着,有时甚至睁着眼睛到天亮。 而杨梦回心就比她大,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怕她做什么,能闯出多大的祸,甚至还评价她: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直到某一天,她看到宿舍门口的那块石头上放了一块砖,许一仔细瞧了眼,确定是近期新放的,于是好奇地走过去,将红砖拿了起来。 果真,在下面发现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熟悉又整洁的字迹:姐姐,听说陈万怡找过你,不用担心我,有些事我需要亲自去解决,以后我在家门口的矮石上放一块砖,就证明我是安全的。 她不知道江忆安何时察觉的,但看了纸条上的留言,确实松了一口气。 于是,每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她总会习惯性地往马路另一头看,如信中人所说,每天傍晚,那里都会放一块不同的砖作为信号。 有时是红砖,有时是青砖,有时是一整块,有时又是半块。 ……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一个月。 六月开始升温,正是庄稼生长的好时候,瓦罐村的人们带着凉帽,脖子上挂着毛巾,在地里挥汗如雨,常常能看到地头的树阴下,人们坐在地上,背后汗涔涔,脸上挂着湿漉漉的汗珠,时不时高声聊几句。 说的话无非就是今年的庄稼长得怎么样,多少天不下雨,都快枯死了,地里缺水,准备在河边架上抽水机浇水。 那天,杨梦回和许一下班回来,见她习惯性地往江忆安的家那边看去,而这次不同以往,许一看了许久,甚至皱着眉头往前走了几步。 然而,她神情严肃地盯着一处,像是确定什么,随即二话不说就快步往那边走。 “依依,你去干嘛,”杨梦回一头雾水,也跟着追上去:“你等等我。” 很快,两人来到江忆安家门口,许一看着矮石上和昨天同样的红砖,刚要进去,就听到院子里传来陈明的谩骂声。 “该死的,江忆安又去哪了,一回来就不见人影,是不是又去找那老师了……” 不一会,陈俊杰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有个人把她叫出去了,说有事找她……” 陈明不屑地问:“谁找她,还有人找她,看来是我给她断得还不够干净,不会是那个许一和杨梦回吧,她们还敢来?” 陈俊杰小声解释:“不是,是那个父母出车祸死了的……” 顿时,院子里鸦雀无声,陈明“嘁”了一声,本想骂几句,但斯人已逝,最后口下留情,没有说什么。 他刚想回屋,一转身,就见门口无声无息站着两个人。 “操——”他被吓了一跳。 “老师……”陈俊杰率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刚想过去,就被陈明一把揪住领口,给拽了回来。 “小兔崽子,看到老师这么开心,看到你老子什么时候这么开心过?” 陈俊杰被拽了一个踉跄,只能哭丧着脸站在原地。 许一站在门口没有动,看着陈俊杰问:“你姐姐什么时候出去的?” 陈俊杰刚想回答,却被陈明半路打断:“她什么时候出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别想拐带我闺女。” 许一严肃地看着陈明,冷冷道:“等她死了,这么多年你就白养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要嚷嚷的人立刻安静下来,有些结巴道:“你、你说什么呢,咒忆安死,你怎么不去死。” 这下连一旁的杨梦回也懵了,不知道许一为什么这么说,同样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许一冷笑,自然知道陈明并不是好心关心江忆安的安危,只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她又看向陈俊杰,缓了缓语气问:“你知道陈万怡家在哪吗,以前你姐姐经常和她去哪玩?” 陈俊杰生下来的时候,两家早就因为钱的事情闹掰了,褚贵枝或许知道,自从她嫁到这里之后,一开始的几年,陈万怡背着她母亲偷偷来找过江忆安,可是,现在褚贵枝不在。 不过,许一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但陈俊杰对着她摇摇头:“老师,我不知道……” 杨梦回心急地问:“依依,到底怎么了?” …… 河堤两岸,杨柳依依,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瓦罐村这座桥是十几年前村里人合力修建的,承载经年岁月,到如今已经成了一座危桥。 不过,这几年听说上面在招商,新桥修建已经提上日程。 大概在三年或者五年后。 桥两侧水泥栏杆上的白漆刷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今天又从哪里开了口子,陈万怡和江忆安站在这道只有一根钢筋遮挡的栏杆旁,脚下便是离她们只有七八米距离湍急的河流。 第72章 河水汛期,又到了今年的雨季。 一粒石子被陈万怡踢下去,掉进河里再也瞧不见踪影。 “这么多年,这里修了又修,还是没把这个口堵上。”她心不在焉地嘟囔道,以前就喜欢在这里吓唬江忆安。 旁边的人没有反应,只是站在栏杆完好的一旁,没有跟着看过去,而是一直盯着她。 “怎么不说话?”陈万怡娇笑两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你以前就是这样,这么惜命吗?” 江忆安眼眸微动,她不想多浪费时间:“我有话要对你说。” 陈万怡却打断她:“我现在不想听,等我把话说完你再说吧,毕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江忆安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玩,”陈万怡看着远处青山,指着下方通往河边的台阶,“你,我,我妈,还有你妈,我们四个人经常来这里玩,你小时候给我做的人偶可真实了,我现在都没扔,那天晚上我整理东西,看到它的脸吓我一跳。” “你能再给我做一个吗,以后看到它我就会想到你。” 良久,江忆安回了一个字:“好。” 陈万怡笑了一声,往远处眺望,自顾自地说:“忆安,我上高中之后,什么都不会,尤其是数学,简直跟听天书一样,已经没有人像你一样教我了……” 她从水泥柱上扣下来一粒小石子,用力扔向远处:“以前我真的应该好好学习,如果你现在上高中,一定比我班里那个只会装清高的第一名考得还要好。” “没有你,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老师不会为了一个人放缓讲课进度,同学不会照顾她的情绪,教她跳舞的老师似乎不喜欢她…… 陈万怡红着眼眶看向江忆安:“所以,你一定会离开这里对吗?” 在她十八岁这年,带着新的身份证,毅然决然离开瓦罐村,这里,将不会再有她留恋的任何人。 江忆安没有说话,回答她的是耳边湍急的水流,头顶叽叽喳喳的鸟叫以及夏日树上的鸣蝉…… 河堤两岸,松软的土壤里,孕育了如今生机勃勃的庄稼地。 “其实,”陈万怡说,“你和许老师去派出所拍身份证的那天,我正好在给我父母办理销户。” 江忆安平淡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变化,她转头看向她。 陈万怡笑出声:“这么惊讶做什么,当时看你和那个老师聊得很开心,不想打扰你罢了。” 她抬起双手,对着远处望不见的尽头喊道:“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想开了!” “我不害怕!” “啊——” 面前的河岸太宽广,她的声音消逝在汹涌的河流中。 “不过,”陈万怡转过头,“听说许老师有一位精神不稳定的母亲,回去之后她还要上学,以后能管得了你吗?” “她还没有结婚,不仅要照顾母亲,还要照顾你,你忍心看着她这么累?” “忆安,你的心从来都没有被捂热过。” 提起许一,江忆安像是变了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慑人的攻击性,她凛然看着陈万怡,突然想起除夕时自己给许一打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幕。 有人说,你越害怕什么,就会越紧张什么。 陈万怡见她表情如此,反而好笑道:“忆安,我知道你喜欢她,那天我看到她给你买的东西了。” “第一次感受到母亲以外的温暖吧,”陈万怡笑得嫣然,“或者,你把自己对你妈妈的爱转移到了许一身上。” 江忆安身体一僵,恍惚一瞬,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她脸色难堪地问:“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万怡一时间没有回答,笑得如银铃般,笑得头发都在颤:“忆安,你这么聪明,猜一下呢?” 她将目光移向江忆安被长袖子覆盖的手臂上:“你现在明明可以反抗,是因为这么多年被打习惯了吗,不敢反抗还是不想反抗?” “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学初一的课有意思吗?你都学多少年了,还要学,你一直找老师教你学习,是心中的执念还是真的想要学习,亦或是对陈明无声的反抗,你跟她走了之后呢,心中的执念会彻底消失吗?” “你不满陈明让你辍学,不满他打你,所以潜意识里跟他对着干,只是可惜了那位沈老师,我还挺喜欢她的,但是被陈明赶走了。” “你当时明明看到她向你求救的眼神,为什么——” “别说了!”江忆安厉声打断她,这么多年不见,她几乎已经忘了陈万怡最会洞悉人心,只是看她一眼,就能将自己的内心看透。 她怎么没有优点呢,只是一直被学习成绩和世俗所裹挟,看不到自己的长处罢了。 她懂陈万怡,对方自然也把她的心思看得彻底。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当事人却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陈明没冤枉她。” 她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许一喜欢女生,一眼就能看出来。” 陈万怡笑嘻嘻地看着江忆安的反应,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得她心情大好,于是,继续耐心地说:“不过,忆安,她可不喜欢你哦。” “她喜欢那个姓杨的老师,活泼、可爱、阳光,正是你的反面。” 江忆安的手指攥得咔咔作响,有什么在内心崩塌。 不,不可能,那不是喜欢,只是喜爱,她们之间就像朋友一样,怎么会有喜欢。 她不信,她只能是—— 陈万怡偏头凑过去,近距离观察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甜甜道:“怎么,失恋了还是生气了,以后她谈恋爱,你却只能看着,你能忍受得了吗?” 江忆安知道陈万怡在用激将法,她努力想要自己静下来,可是一想到那个场景,让她整个人都无法思考,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哈,”陈万怡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表情,“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我还以为你只会利用别人呢。” 江忆安阴沉地看着她,眼底寒气四溢:“闭嘴。” 她转身就要走,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是却被陈万怡拉住。 江忆安推了一下没有推开。 陈万怡的笑容逐渐放大,最后几乎成了癫狂的状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牵着她的手腕,笑出了泪,笑出了皱纹。 “放开我。” 过了一会,陈万怡才恢复正常,眼角流下一道明显的黑色泪痕,她看着眼前的人,语气异常温柔:“我没有找到亲戚,那是骗你的。” 还没等江忆安反应过来什么,便看到她手腕上的透明蕾丝随风飞出去,一道结痂的红痕露出来。 “你陪我一起死吧,”陈万怡说,“忆安。” 下一秒,手腕被死死拽着,江忆安整个身体便被带着向前倒去,往下坠的瞬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不要!” “忆安!” 她努力去看岸边跑来的身影,可是身体下坠的速度太快,她来不及看清那人的样子。 第51章 除草(7) “砰——”桥下掀起一股巨大的浪花,两道身影急速没入水中。 晚风尖叫,水沫飞溅,江忆安被迫飙出眼泪,河水四面八方而来,将她推出去,又挤回来,身体撞在尖锐柔滑的石头上,如同瀑布断流下任由风吹雨打的浮萍,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正值开闸放水时节,无数河水涌入口鼻,急速剥夺她体内仅剩的氧气。 腥辣的感觉一瞬间涌入喉管,她想把体内的水咳出来,可是丝丝缕缕的血液混着唾液粘连着河水仿佛把内脏都要咳出来,撕裂感与灼烧感几乎将她的喉咙烫出一个洞。 她胡乱在水中攀扯着,手指无意划过滑腻的石壁,然而还没等她抓住,就被湍急的河流往前冲。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盛满水的容器,翻滚、撞击、窒息,不过一会就已经将她所有的力气耗得一点都不剩。 可是恐惧带来的结果,除了挣扎还是挣扎,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河水往前冲,这边属于浅水区,再往前,想要自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条多年来孕育瓦罐村的母亲河,曾经有多少无知的幼儿,腿脚不便的老人亦或是胆大的年轻人命丧于此。 一个月,还有一个多月她就可以离开这里,未来的生活中不会再有陈明,不会有那么多暴力,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学习,考上理想的大学…… 可是现在……好像没有机会了。 肺部大量缺氧让江忆安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小,瘦弱的身体随着滚滚河水往远处飘去,像是暴风雨之下一叶扁舟,彻底失去了方向。 …… “扑通——” 许一抓着路边的水泥石柱,想也没想直接从刚刚两人站的地方跳下去。 第73章 正好路过一个打鱼的人,陈万怡注定命不该绝。 许一很庆幸自己小时候缠着母亲学游泳,很庆幸自己喜欢这项运动,很庆幸一切还来得急。 她迎着急流追上去,自己这辈子也没有那么拼尽全力过,即使高中时拿着刀捅赵景阳,她也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可是这次,她想追上江忆安。 江忆安在飘进深水区的最后一刻,她奋力游过去,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忆安……” 她叫她了一声,把江忆安的身体翻过来,可是眼前人任由她动作,没有丝毫回应。 江忆安紧闭双目,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像是一个装满水的气球,在她面前了无生气地漂着。 许一心跳一滞,急着去探江忆安的鼻息,然而刚要抬手,却感受到小腿处传来的异样。 长时间没有运动,似乎抽筋了。 心脏一下一下击打着胸腔,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幸好,这里离浅水区不远。 杨梦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到江忆安这副样子,还是被吓了一跳。 “帮我把她抬到平地上。”许一冷静地对她说,可是她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身躯,脸色煞白,已经在强撑着。 两人一起把江忆安抬到平地上,许一立刻伸出手探了探江忆安耳侧,一直紧绷的神经在感受到那微弱的跳动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扯开她那件常年穿着的衬衫,一件黑色的胸衣映入眼帘,这是上次她去超市时给她买的。 许一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双手交叠,十指交叉,掌根按压江忆安的胸部。 她将手臂伸直,用自己身体的重量一遍遍往下压,可是女孩太瘦了,似乎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坚硬硌手的骨头让她开始顾及这人是否能够醒来。 “忆安,你醒醒……”杨梦回在一旁试图唤醒女孩。 可是良久过去,躺在地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按压结束后,许一弯下腰,一只手捏着她的鼻子,一只手托着江忆安的下巴往她口中渡气。 试了又试,这一次,她终于看到江忆安的胸廓有了那么一丝丝变化。 她再次给她进行人工呼吸,再次按压,如此循环往复…… 许一从一开始到后面几乎力竭,杨梦回看着不知疲累一直重复着这些动作,自己却什么都不会,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打120。”许一看着江忆安的脸色在一点点好转,连忙道。 杨梦回这才想起什么,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不知过了多久,江忆安身体陡然一颤,猛地咳出肺部浑浊的河水。 她缓缓睁开眼睛,傍晚的夕阳刺激着她的瞳孔,看着眼前满身狼藉的人,身后落下一片绚丽的晚霞,眼眶肉眼可见地变红。 许一见状,俯身靠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温声安抚她:“没事了……” 江忆安身体微微抽搐,五脏六腑搅得她缩成一团,似乎有一只手攥住她的心脏,用力从身体里扯了出来。 听觉渐渐恢复,许一温柔的话在耳边响起,凌乱的发丝淌着河水,一滴滴落在她的手心。 “感觉怎么样,已经叫了救护车,你先在这里等一下,一会就去医院——” 然而,许一还没有说完,就见两滴晶莹的泪水从女孩眼尾滑落。 江忆安动了动眼珠,努力去看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抽泣,陈万怡哭着来到她面前。 陈万怡的情况比她好很多,刚昏过去就被救了上来,这是她第二次面对死亡的恐惧,却比上次割腕来得更加直观,让人更加绝望。 “忆安,对不起,我错了,幸亏你醒了,对不起,对不起……” 陈万怡想要过来看看江忆安的情况,却听到一声气息不稳的冷呵:“滚开——”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连陈万怡的抽泣声也静止了,堤岸柳条无声飘动,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寂静。 许一从小到大第一次说脏话,她整个身体几乎站不稳,眼底寒意无声无息蔓延。 陈万怡被许一冰冷的眼神吓到了,身体瑟缩,她想要退回去,可是看到江忆安的情况还是有些不放心。 “万怡,”这时,江忆安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目光空洞地看着她,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欠你的那条命,我还清了,从此,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陈万怡慌张道:“忆安……” 杨梦回将她拦下,皱眉看着她:“忆安不报警已经算好的了,别再纠缠了。” “你指望她对一个杀害自己的凶手能有多好?” 江忆安平静地擦去眼角的泪,胸腔随着她的呼吸苍老地喘息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忍着身体的不适往前走,走得格外艰难,但现在就想远离陈万怡,远离这里。 许一走上前搀扶着她,她晕过去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妈妈,一片白色的空间里,江穆青在笑着对她招手,可是一个穿着深色裙子的身影,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她一边走,脑海中又想起刚刚陈万怡对自己说过的话。 “所以,你一定会离开这里对吗?” “听说许老师有一位精神不稳定的母亲,回去之后她还要上学,以后能管得了你吗?” “她还没有结婚,不仅要照顾母亲,还要照顾你,你忍心看着她这么累?” “第一次感受到母亲以外的温暖吧,或者,你把自己对你妈妈的爱转移到了许一身上。” “你现在明明可以反抗,是因为这么多年被打习惯了吗,不敢反抗还是不想反抗?” “你一直找老师教你学习,是心中的执念还是真的想要学习,亦或是对陈明无声的反抗,你跟她走了之后呢,心中的执念会彻底消失吗?” “我可以告诉你,陈明没冤枉她。” “许一喜欢女生,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过,忆安,她可不喜欢你哦。” “她喜欢那个姓杨的老师,活泼、可爱、阳光,正是你的反面。” “怎么,失恋了还是生气了,以后她谈恋爱,你却只能看着,你能忍受得了吗?” “哈,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我还以为你只会利用别人呢。” “我没有找到亲戚,那是骗你的。” “你陪我一起死吧。” …… 江忆安艰难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突然苦笑一声。 “校长,您知道陈万怡父母去世的事吗,我想向您咨询一下,她今年16岁,还没有成年,暂时没有找到亲戚,听说庆阳有孤儿院或者福利院,您可以帮我问一下,她这样的情况能被收养吗?”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拜托您,我自己都照顾不了,如果她一直待在我身边,永远都不会自己成长。” “她还有未来,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姐姐,如果陈万怡再去找你,不必理会她,我已经去找校长,校长说市里有一家福利院,可以收留她到成年,成年以后,也有补助,她有一技之长,生活不成问题。” 江忆安感觉胸口一阵翻滚,喉间腥咸,没有几步,身体被迫往前一倾,猝不及防吐了一口血。 鲜红的血液混着部分海水喷涌而出,溅在了路边的水泥栏杆上,白色的漆上印着星星点点的红,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忆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许一担忧地问。 杨梦回也慌了,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情况有多糟糕。 江忆安艰难地对着许一笑了笑:“姐姐,我没事……” 可是,说着,说着,她的话里就带了委屈,小声呜咽道:“就是,有点难受……” 她指着自己的心脏,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里,有点,堵。” 她执拗地看着许一的眼睛问:“姐姐会带我走的对吗,我想离开这里。” 可是还没等对方回答,江忆安双腿发软,眼前一黑,就失去力量往前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瞬间,一个潮湿的,温暖的,鲜活的身体接住了她冰冷的躯体。 第52章 除草(8) 江忆安是在医院里醒来的,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望不见尽头的白,一片雪白的世界很像自己昏迷时梦中的样子。 她的身上换了一件病号服,应该是有人给她做了简单的清理,身体干爽,感觉不到一丝河水的黏湿感。 她咽了一下口水,喉咙依旧火辣辣地疼,胸腔随着呼吸的动作小声呜咽,如同一朵风中枯萎发黄的月季。 缓了一会,她瞥了一眼床头柜,忽然觉得有些渴,但脑海中闪过一丝画面,遂作罢。 她不习惯躺着,于是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床边趴着一个人。 许一的呼吸很轻,苍白的脸埋进臂弯里,眉头紧锁,睫毛微颤,即使做梦也不得安生。 第74章 病房里很多人,人来人往,说话声夹杂着开门声,都没有将许一吵醒。 她换了一件衣服,但看上去不像是她自己的。 病房里刺眼的白光让她忽略了时间,透过窗帘缝隙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 思索良久,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脑海中那些清晰的画面都是今天刚刚发生的,可是一觉醒来,感觉那些记忆已经离自己很远。 她的身体已经在强迫她忘记那些不愿提起的回忆。 江忆安收回目光,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敢这么看她,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看着她。 许一睡得很沉,脸色苍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仿佛一个脆弱的玩偶娃娃,稍不留神,就要消失在她的眼前,即使已经睡着,但依旧看上去很疲惫,让人忍不住想要抱抱她。 一缕发丝从耳后滑落,落在了许一脸旁,或许是感到有些痒,梦中的人微微皱了皱眉。 江忆安伸出手想要帮她别到耳后,然而还没碰到,动作却僵在半空。 “第一次感受到母亲以外的温暖吧,或者,你把自己对你妈妈的爱转移到了许一身上。” “她喜欢那个姓杨的老师,活泼、可爱、阳光,正是你的反面。” 陈万怡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不断袭来,她好像还在水中挣扎。 江忆安倏地收回手,眼神黯下来,胸腔传来阵阵嗡鸣,愣了半晌,最终,她强迫自己伸出手,轻柔地将那缕发丝别在许一耳后。 …… 杨梦回来的时候,许一刚醒,她似乎还没有从疲惫中缓过来,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梁,问:“怎么样?” 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事,杨梦回就愤恨道,“我回去跟陈明说了,他不来,医药费也不出,说忆安好了自己回家。” 她已经尽量将陈明的意思美化了很多,其实还有一些难听的话没说,省得给她添堵。 杨梦回继续输出,非得骂痛快了才行:“这是什么人啊,他配为人父么,我看就算街边随便一只动物都比他强,”她话锋一转,“哦,不对,他都不配和那些动物比……” 江忆安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人心都是肉长的,一开始或许还有些难受,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她笑着说:“姐姐,我没事,现在就出院吧,不用浪费那些钱。” 这些年,她不敢生病,不敢吃药,不敢要钱,几乎都要忘记小学时无忧无虑和同学一起去小卖部买东西的感觉了。 杨梦回还想劝一下,但她态度坚决,最后让医生检查过后,两人才同意她出院。 三人打了一辆车回去,安静的气氛在车内环绕,窗外霓虹快速从眼前掠过,打在江忆安的脸上,一路无言。 很快来到村里,这里不比县城,到处黑漆漆一片。 两人站在路口告别。 月光如海,树影婆娑,草地里虫鸣声像一道悲伤的交响乐,提前诉说着离别。 江忆安晕倒前问许一的那个问题两人都没有再提,只是即将分开之时,许一对她说:“还有一个半月,再坚持一下。” 江忆安笑着说:“好。” 她亲眼看着两人进入房间后才离开,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表面一直维持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回到房间后,她还没来得及走到床边,脚下一软便跌在了地上。 拖着身体努力将自己挪到床边,江忆安闭着眼睛靠在床沿上,感觉自己全身无力。 不知道是自己真的没有力气,还是心中没了力气,只知道此刻很累很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知道离许一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天之后,江忆安干活的时候总有些恍惚,不是放错种子就是拔错庄稼,本来一株长得正旺的玉米被她不小心砍倒,只剩下一道斜切后尖锐的茎。 她已经尽量不让自己要犯那么多错,可是心境再难回到过去。 已经知道结果,再努力有什么用…… 被陈明打习惯了,她渐渐的没了脾气,任由他将所有气发泄在自己身上,就连许久没跟她说话的陈俊杰都担心地看着她。 她回到房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因为太瘦眼下凹陷,头发干枯的像稻草一样随意扎着,用陈明的话来说就是一副死人样。 某一天,她路过客厅的时候听到陈明已经给她找好了婆家,是啊,她已经成年,这不就是他一开始的目的么。 “你知道我闺女从小到大学习都是第一名,她长得高,随她妈,模样也好看,以后生的儿子指定能有大前途,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媳妇,钱嘛……” 回到房间后,江忆安胃里翻江倒海,一个劲地干呕,中午吃了半个馒头,最后只吐出一些酸水。 她靠在墙上扯着嘴角笑了出来,干裂的双唇拉扯着裂痕,笑着笑着,胸腔就开始疼,她用力压着,越疼她越是掐着衬衫下受伤的地方不放,最后背后新结的痂被生生扣下,喉间也咳出一丝血。 她用手背擦去嘴角一片红,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得越来越开心…… 后面,陈万怡的事她并没有再关注过,但是走在路上时会偶尔收到村里人同情的目光。 听别人闲聊她才知道,张博遥找过陈万怡,说有一家福利院可以收养她,直到她成年。 临走的那一天,陈万怡哭着站在远处看江忆安背对着自己在地里干活,如果那天她让她先说该多好,如果她依旧相信她是那个面冷心热的人该多好,或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为什么,她总是默默为她做那么多,但是却表现得那么冷漠,以至于让她生了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她知道,江忆安不会再原谅自己。 最后,她只能带着遗憾,带着这辈子难以释怀的愧疚,悔恨地过完还没有真正开始的人生。 …… 自那天许一救了江忆安之后,第二次见她,是在六一儿童节的傍晚。 那天,江忆安家门前围着一群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将包交给杨梦回,自己朝那边跑去。 看到那些人的反应,许一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临近拿出手机,打开录像。 而那些人见到她过来,或许因为前段时间的流言,主动给她让开一条路。 直到许一看到院子里画面的那一刻,她恍惚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江忆安内心的想法,江忆安也从来没有对她敞开过心扉,在面对她时,从来只对她展示自己最积极向上的一面。 她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狼狈过,眼底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像是一个机器人,平静的让她开始心慌。 她错了,其实她早就该想到的。 外面人群骚动,江忆安抬起头看到她的瞬间,眼底露出明显的惊讶,随即慌张地躲开她的视线,背对着她蜷缩起自己的身体,仿佛给自己罩了一层厚厚的壳。 “住手,陈明!”许一声色俱厉,眼神冰冷地看着地上的人,“你故意殴打他人会受到刑事处罚,我已经录下视频,拿着这些证据去派出所告你!” 许一平时都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第一次情绪外露,饶是陈明陡然见到她这样,也愣了一下。 见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还是在他自己家,于是便大胆起来:“老子打孩子天经地义,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外乡来的小毛孩就敢教训老子,不怕我弄死你。” “你去告啊,看看警察管不管,老子供她吃供她穿,把我一亩地全毁了,我教训自己孩子怎么了……” 说着,便拿起旁边的锄头,一路拖着往这边走。 人群中一片喧哗,谁也没想到陈明会直接动手。 许一皱眉拿着手机往后退,把他全程的表现都录了下来。 有人劝她别多管闲事,陈明就是个疯子。 而这时,地上一直蜷缩的人不知何时挡在她面前,只留下一个血迹斑斑的后背。 锄头落下的瞬间,江忆安一只手攥住手柄尽端,与刚刚被打的时候分明已经不是一个人,连声音都冷了几度,毫无基质的音色让所有人都冷得一颤:“别动她。” 锄头在江忆安手里没再下来一点,她眸光一沉,将陈明向前的动作给拦下来。 陈明也因此吃了一惊,看向她手臂拢起的线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忆安力气变得这么大。 可是还没等他细想些什么,就见江忆安眼底森森寒光,阴鸷地盯着他,沉声威胁道:“如果她有什么意外,我会和你拼命。” “我不介意去坐牢。” 此话一出,院子里顿时静下来,安静到只能听到树枝上突兀的鸟叫声。 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曾经那个总是低着头,礼貌乖顺且让人可怜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变成了冷静的,有自己思想,不会再任人摆布的陌生人。 第75章 陈明的脸涨得发紫,表情极其难看,看到江忆安为了一个外人反抗自己,众目睽睽下竟然让他出丑,一时间心里落差太大。 心底怒意不断翻涌,体内残暴因子不断挑战着他的神经,脸部肌肉一抖,用力将手里的锄头往下压,可是,下一秒却被江忆安钳制得死死的,不肯往下一寸。 最后,江忆安猛地往上一抬,陈明猝不及防向后摔了一个踉跄,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话。 江忆安不再管他,而是转过身对着许一说:“姐姐,你先回去。” 许一看着那还未褪去戾气的双眸,她已经为了自己把陈明惹怒,上次没有办法才让她回家,既然已经知道走后她还会受罪,这次她不想再次妥协。 “你跟我走,”她抓着江忆安的手腕,怕她不会跟自己走,目光如水地看着那双眼睛,柔声道,“我害怕,你跟我走好吗?” 江忆安回看她,淡淡地笑着,细细记下她每一寸的面容。 “忆安。”许一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江忆安感受着手腕处的温热,许一身上独有的味道涌入鼻腔,她身体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 而这时,客厅的房门打开,传来陈俊杰的哭声和褚贵枝的控诉。 “陈明,够了,每天过这样的日子我真的是受够了,别再闹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褚贵枝牵着陈俊杰走出来,手中拉着一个行李箱。 第53章 开花(1) 江忆安和许一走了,陈明没有再追上来,因为现在他有更大的难题。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太阳西斜,半轮明晰的红日隐没于山间,江忆安沉默地跟在许一身后。 最后一丝血色将她们淹没,路边留下两道清瘦纤长的身影。 傍晚的风格外温柔,长发翻飞,微风带来丝丝缕缕的清香,江忆安一步步跟上许一。 山间落日余晖,门前树影婆娑,都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温柔,少女的心总是忍不住为此而跳动。 地上的影子一开始循规蹈矩,亦步亦趋,只是不知何时,后面的身影抬起手去碰身前人随风扬起的发尾,结果刚抬起手,便僵在半空,一缕发丝从指尖溜走,只一秒,了无痕迹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女孩立刻将手收回,心中惶恐,不知所措的瞬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除了她自己,走在前面的人也看到了那个悬在半空的影子,那个美好但又残酷的傍晚。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去年的事情还没有平息,两人心里都清楚,明天她们会再次成为舆论的中心,给压抑平静的瓦罐村“贡献”新的饭后闲谈。 杨梦回已经提前回去,她们之间习惯了沉默,一个人不说话,另一个人也保持缄默。 直到走到宿舍,许一开门,跟身后的人说:“进来。” 可江忆安只是低着头站在门口,像一具行尸走肉,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想进来。 许一想,但又为什么跟着她来,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忆安,”她走过去,靠近她,“抬起头。” 江忆安听了她的话,眉眼动了动,这才缓缓将头抬起来。 眼中戾气已经消失,甚至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慢慢转动眼珠,了无生气地看着她。 那双眸中曾经短暂的光亮已经消失,如今只剩下死气沉沉一片。 这可不像她要离开这里的样子,和那天知道要去拍身份证时的反应完全不同。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担忧地问。 “还有二十多天就可以离开了,这段时间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如果陈明再来找你,我会拿着拍下的视频去报警。” “他阻止不了的。” 江忆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是许一并不想放弃,一个人性情变化如此之大,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忆安,能告诉我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江忆安只是笑着:“没有,姐姐别担心,我没事的。” 许一看着她欲言又止,都这样了,肉眼可见地变了一个人,怎么能叫人不担心,但是既然对方不想说,她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能道:“先坐吧。” “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江忆安下意识攥紧袖子,轻柔的话落在她耳边,痒痒的,她张了张唇,某一刻,感觉身后的伤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她摇摇头:“姐姐,不严重。” 许一看着她身后的衬衫都被粘在伤口上了,还在口口声声地说不难受。 “疼吗,他用什么打的你?” 她去的时候只看到陈明对江忆安拳打脚踢,按理说不该流血。 如果不是新伤,那应该是前几天受的伤,只是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可江忆安只是笑着跟许一重复着刚刚的话:“姐姐,不疼。” 她看着那双总是平淡的眉眼终于有一天为了她而变红,可心里不再是欢喜。 她自言自语道,但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别担心,没有人会来伤害姐姐。” “我知道姐姐怕黑,我在这里陪着你……” 许一愣住:“你……” 是啊,她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知道她为什么不继续跑那段没有路灯的小路,所以才会在土崖上种下那些月季。 她看着江忆安身上皱皱巴巴的衬衫,第一次知道女孩这么犟,她主动走上前要去解她的扣子。 “你的伤很严重,如果不处理,伤口会发炎——”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江忆安突然抬起头,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眼眸里掺杂了太多情绪,平静的、疯狂的、难过的、绝望的……早已分辨不出它们什么时候产生的,混在一起,直勾勾地盯着她。 江忆安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刚过十八岁就像跨越了“成长”这条鸿沟,让人不忍直视那样一双眼睛,她喉头一滚,想要将手收回去。 可是,江忆安的力气太大,如同铁钳拧着螺丝,她挣脱不开,或者对方本就没打算放开她。 四目相对,以往那个胆怯害羞的目光再也没有躲开,女孩的眼睛反射着头顶的灯光,白色的光在她眼眸里碎成了星河,许一清晰地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 对视良久,江忆安握着她的手腕站起来,视线从始至终没有一丝离开过她。 她看到女孩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唇瓣。 只一眼,便足够让她察觉到。 她手指微蜷,没由来得心慌,这才用力挣脱开江忆安,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对刚刚那道一闪而逝的视线感到冒犯。 “姐姐,”所有的动作落在江忆安眼中,她扯了扯嘴角看着自己的手心,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你不该把我带回来。” 许一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忆安艰涩地笑了一声,没有解释:“他们应该已经闹完了,我该回去了。” 说完,她起身准备离开。 “忆安。” 许一突然叫住她,后知后觉地明白她一些‘越界’的行为。 “我对你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想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她不懂为什么后背流着血却熟视无睹,不懂江忆安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不让她处理伤口。 “不管今天遇到谁,我都会帮忙。” 说这句话时她没有看着江忆安,其实,她怎么会看到谁有困难都会帮忙,至少遇到陈明那些人不会。 可是她无意澄清的一句话却不知道对于当事人来说是怎样的心情。 而她同样没有意识到,以为江忆安是在害羞,她这个年纪时也会因为不小心被妈妈看到身体而羞恼,直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增加,才觉得这并没什么,成年人的世界,比这难堪的事多得多。 “你这件衬衫已经脏了,重新换一件吧,我不看,你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她走上前把一条藏蓝色的衬衫塞到江忆安手中:“药在床边,有一面镜子,可以看到背后的伤口。” 说完,她背对着她站在门口。 只是,良久,身后都没有传来动静,就当她以为江忆安执拗到连换衣服都害怕被别人看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句话:“姐姐,可以把灯关上吗?” 许一微愣,没有多想:“好。” 灯就在手边,下一秒,房间里暗下来,与此同时,床头上那盏台灯亮起,将小小的空间照亮。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响起江忆安的说话声:“姐姐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短发吗?” 江忆安本就没期望得到回应,她自问自答:“那天晚上,我听到陈明打电话说在隔壁村给我找了一户‘好’人家,听说那老头就喜欢刚成年的,还答应给他好几万块钱。” 第76章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养我的目的,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孩子看,而是一个能换钱的筹码,”她话锋一转,言语讥诮,“只可惜……” 后面的话几近耳语,许一没有听到,最后只听江忆安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变了一个调子:“他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她皱眉听着压抑扭曲的语调,忍不住道:“忆安,别犯傻。” 身后静了一瞬,传来江忆安温柔的笑声:“姐姐,我不会的,我还要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呢。” 听到这句话,许一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今晚江忆安的话似乎格外多,倾诉欲已经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峰值。 她心中惴惴不安,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其实我小时候偷跑出去过三次,但是每一次不是被抓回来就是被骗,我最后一次离家出走跑到了庆阳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经验不足就被人贩子骗了,是陈万怡和她父母救了我,所以我一直很感谢她。” 这件事许一听张博遥说过,她知道。 “姐姐,我没有骗你,我只给两人送过花。”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江忆安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垂眸看向笔筒里的纸叠玫瑰,黑暗中,已经分辨不清真假。 “姐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江忆安忽然道。 许一:“你问。” 江忆安:“除夕夜那天我给姐姐打电话,阿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许一敛眉,将目光从纸叠玫瑰上移开:“没事,我妈是老毛病了,那天突然晕倒,送去医院,现在已经没事了。” 这时,她听到身后女孩喃喃道:“好,那就好……” 江忆安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涂了药膏,换上许一给她的新衣服,只是,这件衣服穿上去异常合身,妥帖而舒适,并不是许一的尺寸,倒像是按照她的尺寸买的。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向几步之外的人。 微弱的灯光与银白月光交汇,那人仿佛处在阴阳交界处,纤细而柔和的背影,缕缕长发挡住了雪白的颈,黑色短袖将她的腰线恰到好处勾勒出来,不盈一握,露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不禁让她想起梦里曾经抚过的触感。 心跳在一点点加快,她没有去管。 面前的人好像有一种魔力,被月光柔和的轮廓逐渐透明,她抬起脚,盯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过去。 两人聊着聊着没了动静,这时,还没等许一反应过来,突感身后一道压迫感袭来,随后江忆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将她烫得颤了一下:“姐姐,我能不能抱抱你。”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拒绝,一双手就已经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近了一个灼热结实的怀抱中。 她愣了一瞬,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挣扎,皱着眉道:“忆安,放开我。” 可是她越挣扎,身后的人抱得越紧,能够感受到后背硌人的肋骨,抱着她不肯放手。 “姐姐,别挣扎。” 江忆安垂下头,贪恋地埋首在她的颈间,心跳如雷,却也没有一丝遮掩。 因为她也感受到许一因慌张而加速的心跳声。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 此刻,两人的身体紧靠在一起,身上传来的痛才让她感觉这一刻是真实的。 她贪恋地感受着这个奢侈的怀抱带给自己的悸动,鼻腔那个熟悉的味道第一次那么近,近到她忍不住用鼻尖蹭着许一的后颈,乞求得到她的回应,只要一点点就好,只有这个熟悉的味道才会让她安心。 可是,许一并没有让她如愿,知道自己挣扎不开,便没有再费力气,而是冷冰冰道:“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一句话像是晴天霹雳,直接劈醒了江忆安,劈开了她内心的肮脏。 房间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将她眷恋的目光无情地拖到明面上,将她龌龊的思想照得躲无可躲,被迫暴露在灯光下,一遍又遍拿出来鞭笞。 感受着许一已经逐渐回归正常的心跳,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许一也不再是梦里的样子。 但她并没有放开她,而是扶着许一的腰侧,缓缓让她朝向自己。 明明不是梦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没有扯开她的手,江忆安开始慌张,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清冷面容,她不安地滚了滚喉咙。 并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责备,许一看着她,目光变得悲伤而愧疚,有些不解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54章 开花(2) 许一在江忆安眼中看到了什么……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人来说不难理解。 只是有些难过,为什么要带她走上这样一条路,是她忽略了一个十七八岁女孩的青春期,一个本该春心萌动的年纪,遇见了自己。 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你先回去吧。” 江忆安与许一保持回正常的社交距离,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苦笑一声,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 怎么要难过呢。 不应该的。 她看着许一的背影,曾经第一次在瓦罐小学相遇,无数从她面前走过,雨夜独自面对那三个人,骑电动车带着她……渐渐与如今的背影重合。 “姐姐,我走了。” 做完最后的告别,她打开门往外走,许一依旧背对着她,如同那天在试衣间里,不愿再回头。 江忆安走出房间,轻声把门带上,一道窗帘将两人隔绝在了不同的世界,她转过身,看着那扇熟悉的门良久,隐隐约约看到后面的身影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苦涩地笑了笑,对着许一鞠了一躬,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姐姐,再见。” 低声呢喃消弭于微风里,轻到只有她一个人听过这提前的告别。 回去的路上,刚处理好的伤口又开始疼,脑海中回荡着男人杀猪般的嚎叫,她扯着嘴角笑出声:活该。 路上的人早已散尽,四周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没有人看到她如今的模样。 回到家时,大门开敞,客厅里亮着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不知道褚贵枝是怎么带陈俊杰离开的,但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在陈明的眼皮子底下绝对走不掉。 陈明虽然平时对陈俊杰管理不怎么上心,但若真要离开,他对他唯一的儿子还是挺看重的。 敞篷里的电动车不见了,想起上次陈明家暴褚贵枝,他曾经被大舅子打到住了好几天医院,鼻青脸肿,四肢接近瘫痪动弹不得,期间硬是没敢说一句话。 看来是忘记上次的教训了。 江忆安关上大门,回到房间,独自坐在椅子上,无声望着窗外的月亮。 不知道坐了多久,外面的路灯关了,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她动了动手指,想要去开灯,可是全身无力,待到逐渐适应眼前的黑暗,月光洒在地上,如同披了一层闪着银光的薄纱。 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到开始让她恐慌,耳边嘀嘀声急促作响,明明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却出现刺耳的嗡鸣声。 她用力捂着耳朵,痛苦地叫出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所有的一切仿佛被按下消音键,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有人回应她。 她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陈明不在,她可以学习了,于是抽开桌子上的全部抽屉,书呢,笔呢,卷子呢,在哪,到底在哪? 抽屉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她听到了塑料发出的声音。 她抹黑用手在里面焦急地摸索着什么,直到摸到一个物体,她才慌张地拿出来放在眼前。 是一颗糖,是那颗蔓越莓味的糖,是许一笑着给她的糖。 她双手放进抽屉里一股脑将里面的糖拿出来,月光透过玻璃把桌子上的糖纸照得闪闪发亮。 默默观察了许久,她突然俯身,一口气拆开所有的包装纸,固执地将全部的糖往嘴里塞。 只是这次,熟悉的味道不再可口,甚至索然无味,口腔中只有甜,很甜很腻,甜得她开始猛烈地咳嗽,仍然不肯把嘴里的糖吐出来。 江忆安脚步踉跄地扶着桌子去拿水杯,猛地灌了一大杯凉水才将一颗颗糖咽下去,刚刚嗓子里充盈的感觉瞬间消失,只剩下微微的肿胀感,一滴透明的泪落进水杯,她恍惚抬起手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传出女孩压抑的哭声。 …… 陈明是第二天凌晨回来的,脸上挂了彩,走路一瘸一拐,一晚过去,眼中戾气仍然未消,看什么都觉得碍眼。 江忆安醒来的时候就听到陈明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看他的反应,显然是没把陈俊杰带回来。 一夜之间,陈明家发生巨变,在外面看来本来好好的一家四口,妻儿离家出走,转眼就只剩下陈明和他闺女,说不定过几天江忆安也会走。 第77章 流言对现在的陈明来说影响非常大,江穆青的不告而别让他无端承受“戴绿帽”的传言,而这次褚贵枝离家出走,让他觉得自己的脸面都要被丢尽,因此回来无端发了很大的火,一口一句脏话,一脚踢倒一个凳子。 外人知道他的名声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家里人受的气那才是外人不知道的另一面。 现在,在外人看来,这次事件的导火索是陈明家暴女儿,导致新来的老师牵涉其中,最后成功让妻子对其失望,带着儿子回娘家。 …… 江忆安抬起头望着金黄的麦子地,上次见还是绿油油一片,没想到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成熟。 她模糊地算了算,好像是到了收割的季节。 土崖上的月季因为褚贵枝得以保留下来,不然早就被陈明当成垃圾给拔了,如今褚贵枝走了,月季已经长出了新的花骨朵。 她一步步走上土崖,徒手在月季旁边挖着什么,干净的指甲很快被泥土填满,充斥着明显的肿胀感,可是江忆安恍然未觉。 上次除夕夜打完电话后,她寻了一个机会把钱埋到这里。 夏天的土很松软,外面是一层干燥的土壤,里面比较湿润,不知道挖了多久,终于看到熟悉的塑料袋时,她立刻加快速度,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些年零零散散的钱全部被埋在这里,虽然不多,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回去的路上,她看着一片金黄色的麦田中,几株月季迎风而立,七月雨季即将来临,伴随着一道道雷声,离麦子成熟不远了。 麻雀们在麦田里盘桓,凭借天生寻找食物的本能,落在麦子上啄啊啄,叽叽喳喳也不怕被人发现。 那晚的伤口第二天愈合了,只是此刻却清晰地提醒着她。 “轰隆——” 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就乌云压顶,粗壮的闪电像是把天空撕裂了一道口子,大雨开始往外泄,随之一记闷雷落下。 陈明回来后,江忆安照常和他去地里干活,自那之后,也没有再去找过褚贵枝,仿佛这件事轻飘飘过去。 但她知道,陈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哦,她突然想起来,现下有一件事需要他操心,许一走的那天好像是陈明给她订的婚期。 如果不是偷听到,现在她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要结婚了。 真好笑。 她有些好奇,那天陈明是要怎么把她弄到别人家。 …… 一天天过去,漫长的雨季到来,算着时间,还有十几天支教老师们就要离开了。 这段时间陈明看她看得很紧,自从那次与许一见面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因为每天傍晚,她再也没有坐过门口的那块矮石。 * 那天,许一下课回来,天色阴沉得很,夜晚酝酿着一场大雨。 杨梦回见晾衣绳的衣服被吹到地上,赶忙跑过去捡。 许一照例看了一眼那块石头,依旧没有熟悉的身影。 “依依,听说今天晚上要下大雨,把衣服都拿进去吧。”杨梦回抱着自己的衣服。 许一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虽然说是七月初才走,但瓦罐小学六月中旬就已经迎来期末考试,考试过后,其实已经没有其它事,但是按照文件上规定的时间,不能提前走,因为后面还有一些琐事要交接。 下午只是刮了一阵风,没有下雨,六月好不容易凉快一次,大家放好东西后都在院子里聊天。 傍晚的风清清凉凉地吹在身上,就像开了空调似的,比待在房间里舒服。 许一看着大家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杨梦回则站在她身边,恍惚又回到了当初来瓦罐村时的场景。 那时大家还不熟悉,但初次见面聊得都很开心,同样期待未来的支教生活。 而现在,一年时间即将过去,她依旧是话题中心。 几道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许一没去管,流言传得太快,她也不会主动跟人解释。 上一年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加上前段时间她把江忆安带回来,幸亏那晚没有留人,不然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们的关系。 有人借着聊天的机会打听她的性取向。 有人借着对瓦罐村的吐槽,“无意”把话题扯到江忆安身上。 有人甚至光明正大走过来和她打招呼,结果真的过来了,又扭扭捏捏地不敢问。 杨梦回不乐意了,拉着她远离那群人,朝他们一眼:“都是些什么人啊,这种人我看着就烦,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就知道乱嚼舌根,不理他们,眼不见为净。” 而许一对于那些话只是付诸一笑,并不在意。 她望向远处青山,过了一会,回眸,看着杨梦回,淡淡道:“其实,他们有一点没猜错。” 杨梦回从那群人身上收回目光,随口问道:“哪一点?” 许一直视她的眼睛,说:“我喜欢女生。” 杨梦回微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忘了呼吸,那么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真诚、袒露、释怀,以及从未有过的认真。 直至多年以后想起来,尽然已经忘记对方最初的模样,但永远也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双眼睛陪着自己走过某一年瓦罐村的四季春秋。 一开始讲错课时,那双眼睛会鼓励自己,看向她时,那双眼睛满是宠溺,面对坏人时,又不惧威胁……只是后来,对自己炙热的感情逐渐回归平淡。 …… 晚上风停之后,大家陆续回房。 半夜,许一被外面熟悉的摩托声吵醒了,但这次的声音似乎有些不一样,响了一声就哑火,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外面狂风吹得门上玻璃哐当哐当作响,大雨瓢泼,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逐渐睡意全无,无奈,穿着睡衣走到门口,透过缝隙看着外面大雨倾盆,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 * 第二天凌晨六点,天刚蒙蒙亮,许一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因为昨夜没有睡着的缘故,她脸上略显疲惫。 “依依,依依,开门啊,快开门……” 杨梦回在外面焦急地唤她,不知为何,昨晚的不安再度升起,她随便披了一件衣服,快脚走到门口。 房门刚被打开,许一就听到了渐远的警笛声,心头一紧,听到杨梦回快哭了:“依依,忆安被警察抓走了。” 第55章 枯萎(1) 许一心脏骤然一缩:“你说什么?” 杨梦回着急道:“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今天早晨我上厕所回来,看到一辆警车停在忆安家门口,把她带走了。”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了,让她有些猝不及防,许一随便穿了一件外套就急着和杨梦回出门。 她出去的时候,警车已经走了,但是江忆安家门前还围着一大群人,东一嘴西一句,仗着人多,甚至光明正大地讨论起来。 杨梦回随便找了一个大娘,问:“阿姨,您知道警察为什么把忆安抓走吗?” 大娘来得早,看了全过程,一见眼前的人,这不就是那个许老师吗,和江忆安……当事人啊,立刻就来了精神,又跟她们讲了一遍。 “听说柱子家那孩子和他经常一起玩的两个人,今天早晨被发现在土崖下撞死了,哎呦,造孽哦,这仨孩子才二十来岁,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死了……” 大娘口中那三个二十多岁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同古县拦住许一和杨梦回的三人:刘进科、陈强泰、贾游峰。 杨梦回对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刚来瓦罐村时,都已经一年了,几乎都要忘了这三人,唯一的记忆就是那熟悉的破摩托声。 然而,他们的“战绩”可不止这些,除去上次,还有雨夜拦住许一,与江忆安结下梁子,公然挑衅她,性骚扰陈万怡,半夜三更开着组装的摩托车到处浪…… 这时,另外一个人也来搭腔:“您可说错了,还有那谁家的孩子没死呢,救护车把他家孩子拉到医院里去了。” 大娘摇摇头,一副了然的模样:“你还是经验太少,看这个程度啊,活不了,脖子都快撞断了。” “柱子家的孩子和另一个当场死亡,剩下的一个在雨里一直坚持到现在啊,我看要不了多久也……” 杨梦回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都在说死者父母的名字,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谁还活着,于是焦急地问:“阿姨,他们死了,警察为什么要抓忆安,关忆安什么事儿啊?” 一个女孩再怎么强壮,也打不过三个男的。 这件事太突然,也太离谱,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到现在都跟做梦一样。 大娘还没回答,另一个人接着说:“是柱子报警说他家孩子不是撞在土崖上意外死的,而是被人害的。” 一句话,让周围陡然安静下来,许一眸光一凛,听那人继续说:“柱子跟警察说前几天他儿子和另外两个人把陈明的闺女给打了,没想到这孩子打不过,于是就想要报复……” 第78章 所有人都说得云里雾里,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教训江忆安,江忆安一个小姑娘怎么报复的他们,难不成大半夜装成鬼去拦路,还是说他们晚上不看路自己摔了,真相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没有一个准头。 自始至终,许一一句话也没说,没有预兆吗,其实前段时江忆安已经提前跟她告过别了,只是没想到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所以,江忆安没有让她看的伤口,原来是这三人打的。 之后,两人离开江忆安家,来到三人出事的地方。 如今那处土崖已经被警戒线围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但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站在外围东张西望,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两人站在一旁细细听着,好一会,才弄清三人的关系。 陈强泰是瓦罐村的人,村民口中的“柱子”就是陈强泰的爹,名叫陈柱,而刘进科和贾游峰是隔壁村的人。 三人辍学后就一直靠家里接济浪荡到现在,阴间作息,陈强泰曾经因为邻居家白天太吵,晚上就直接翻墙闯进人家里,揍了一顿解气,邻居明知道是他做的,但是苦于没有证据,警察也抓不了他。 而只要村民报警,村干部就会被扣钱,如此循环,大事也变成了村内的小事,导致一群人猖狂至此,政策初衷是好的,但往往让真正受害的人蒙冤,坏人却还在逍遥法外。 就如同被打的邻居,简直是无妄之灾,村内调解,最后也不过是不了了之。 贾游峰从小学就认识陈强泰,两人臭味相投,算是陈强泰的小弟,本人没有什么主见,就靠一身蛮力和莽撞横行十里八乡。 而刘进科算是三人之中学历最高的,专科毕业,本来按照他的规划,那年应该专升本,但是因为猥亵他人而自断后路。 这人心高气傲,但是一直比不过同村的其他人,本来名声一般,直到被派出所拘留,导致声名狼藉,自那之后,彻底自暴自弃与另外两人混在一起。 要说为什么三个人能走到一起,在现在的瓦罐村来说,没有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是三人为一样的货色,自然而然就凑到一处。 从此,瓦罐村就开始不得安宁,每天晚上万籁俱寂之时,三人偏偏骑着摩托车流窜于几个村之间,发动机轰隆轰隆的响声总会把熟睡中的人们吵醒。 “所以啊,”那人语重心长地说,“坏人自有天收……” 大家苦这三人久矣。 许一和杨梦回站在人群外,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把事情弄明白了。 话说,江忆安和这三个人一直不对付,陈强泰更是看她不顺眼,小时候他妈每次都拿他和同村的年级第一作比较。 自此,江忆安就成了他的“阴影”,每次提到她,自己总会被母亲打。 三人第一次与她结仇是小时候陈万怡差点被他们猥亵,江忆安出手阻拦,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人之间结下了更深的仇怨,于是,在江忆安被陈万怡推下河,一蹶不振的那几天,三人偶然看到她独自走在路边,终于逮到机会,就想着教训她一顿。 那天,三人悄声走到江忆安身后,趁她不备,将她拖进玉米地里打了一顿,当时陈强泰的父亲陈柱正好在场,作为欺凌者的父亲,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替三人在路边把关。 只是不知怎的,江忆安突然反攻,双方都吃了不少亏,因此,这件事没有惊动任何人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后来,直到三人死亡的消息传来,陈柱才突然想起那天的事,气急败坏地跟警察说是江忆安报复心强,她知道三人每天都会在这条路上走,所以制作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稻草人,趁着昨天晚上下大雨加上视线受阻,让那个稻草人吓唬他们,才导致开车的时候分神,最后两死一伤。 到这里,许一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插在一片黄金麦田里的稻草人。 土崖上的风吹着稻草人的衣服呼呼作响,明明没有五官,但是在昏暗的天空下看上去有些诡异,说不上哪里奇怪,只是觉得自己在观察它的时候,它似乎也看着自己,仿佛一不留神,下一秒就要出现在她面前。 她猛地回神,刚刚注意力轻易就被稻草人吸引了视线。 江忆安的手工一向很好,堆雪人,折花束,编动物……那双手能做出精美绝伦的玫瑰,想必也能制作出诡异的稻草人。 所以,昨天晚上的下雨夜它会是什么样子? …… 审讯室。 陈焦将三张照片放在江忆安面前的桌子上,依次排开。 她细细观察着女孩的表情,问:“认识这三个人吗?” 江忆安眼眸微动,瞥了一眼那三张照片,老实回答:“陈强泰、贾游峰、刘进科。” 陈焦想起刚才过来时,提前看过江忆安的资料,这个女孩去年十二月成年,身份证是今年三月份拍的,也就是说今年才十八岁。 但是,她的表现镇定自若,第一次来警察局,完全没有其他人的局促与紧张。 “看来,你早已料到自己会被抓,”陈焦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江忆安的表情,平淡道,“知道为什么抓你来吗?” 江忆安:“不知道。” 陈焦冷声道:“他们死了。” 这时,她看到女孩细微的表情变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江忆安问:“是因为这个原因把我抓来的?” 陈焦并未回答,语气严肃道:“你和这三个人有过节,我们严重怀疑你趁着下雨夜实施报复,杀了他们。” “那是你家的麦子地,你对那里最熟悉不过。” 江忆安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才道:“警官,我现在不知道他们死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是他们的死有证据指向我,还是有人举报我?” “我还没醒就被抓到警察局,所以警官能不能跟我说清楚一点。” 陈焦试图从女孩的表情中观察出什么,但发现她说的话毫无破绽,也不像在撒谎。 于是,她把陈柱举报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当晚的情况是陈强泰骑摩托车带着刘进科,贾游峰自己骑一辆,撞在你家那块土崖上。” 江忆安听了,突然笑出声:“原来是他。” 陈柱怎么好意思报警,真是恶人先告状。 “但他们并不是我杀的,我还年轻,不想为了这三人毁了自己的未来。” “所以,他们撞在土崖上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我指使他们撞的,还是因为那是我家的地?” 陈焦眉毛一挑,江忆安没有落入她的陷阱。 她直视着女孩的眼睛问:“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死因?” 江忆安坦然一笑:“不知道。” 陈焦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是你做稻草人故意吓他们,才导致三人死亡。” 听到这话,江忆安明显松了一口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如果警官你这样判定我有罪,那我无话可说。” “稻草人我以前也做过,但怎么证明是我的稻草人导致他们死亡的呢?” “我认为这两者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为什么不说是他们骑摩托速度过快或者其它原因导致发生的意外?” 陈焦也没办法,但是既然有人举报,那必要例行审问,更何况是出了命案,瓦罐村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报过警了。 “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试图对警察有任何隐瞒。” 说完,她直直盯着江忆安,将两张照片推出去,示意她看。 而江忆安看到那两张照片时,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这是……”她不解地问。 桌上正是她做的那张稻草人的照片,而另一张,是下雨夜情形下的稻草人。 昏暗的光线下,稻草人不再和白天那么清晰,但是在黑夜的包裹下,却呈现出另一副诡异的画面——像一个被吊死的人。 不知道是制作的人熟练掌握了光影的技巧,近看只是粗糙的布料,而远看却是一副清晰的人影。 江忆安皱眉看着那张照片。 陈焦紧紧盯着她,却只在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害怕。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江忆安问。 按理说,早上五点多发现的尸体,天早就亮了,来不及拍,难道事先有预料? 陈焦说:“这是模拟的夜间场景,并不是实拍。” “不过,今天我们的人已经守在瓦罐村,晚上真实的照片就会传过来。” 她问:“你有没有见过稻草人夜间的样子?” 江忆安看着她的眼睛回答:“没有。” 陈焦:“知道他们三人会经常经过那里吗?” 江忆安:“知道,我家离土崖最近,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们骑摩托车经过的声音,其实,不止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他们父母不管,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们。” 接下来陈焦还想问什么,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第79章 “进。” 一个穿着警服的人拿着材料进来:“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 陈焦看了江忆安一眼,随后拿起报告翻了翻。 过了一会,她笑着看向眼前的女孩:“哦,忘了告诉你,陈强泰和贾游峰昨晚撞在土崖上当场死亡,但刘进科还没死,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说完,她看着女孩的表情逐渐变得难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脸上的肌肉略微抖动,但很快恢复正常。 无谓的挣扎。 陈焦将报告往桌子上一放,直勾勾盯着江忆安的眼睛,不容置喙道:“说说吧,到底是怎么把他们杀的。” 第56章 枯萎(2) 江忆安直视陈焦,自知眼底刚刚那点情绪被她看得一清二楚,有些无奈:“警官,我没有杀他们,你刚刚也说了,我和那三个人有过节,而且刘进科这个人很狡猾,如果你们这样问他,他肯定会说是我做的。” “到时候不管我说什么,都有口难辩。” 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这很符合刘进科平时的做派。 其他两个人都是明面上的拳脚功夫,只有他像是含着剧毒的蛇,咬上一口感觉不到什么,悄无声息间,毒药已经深入五脏六腑,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陈焦看着眼前女孩真诚的目光,连这个都想到了,甚至还说得有理有据。 她严肃道:“我们警察不会做任何暗示性的话语,会保证所有步骤公平公正地进行,放心。” 江忆安笑了笑,这才松了一口气:“好。” 陈焦看着她,在心里不禁感叹,一切都很符合正常人的反应,没有刻意伪装的嫌疑,如果她真的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呢,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就如江忆安辩驳,是陈柱气不过,而且没证据的情况下,报假警。 其实这个案子的突破点不在刘进科,而在于江忆安,怎么才能证明是她故意做稻草人害了三个人。 江忆安被她看得发怵,只能笑笑回应。 陈焦:“说说你们那天在玉米地的事,他们为什么要拦你。” 江忆安蜷了蜷手指,这件事……可能还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她抬起头,问道:“我可以申请验伤吗?” “验伤?”陈焦皱眉道。 她显然没想到这次的案件如此棘手,瓦罐村八百年没有出过命案,这下一次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在医院生死不明。 对同古县这个小镇来说,不到一天就惊起了滔天骇浪,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一跃成了话题第一,也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关注,上面非常重视,希望能够尽快破案。 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它到底是刑事案件还是一场意外,平时爱喝酒骑摩托的人偏偏就那晚没喝,至今,唯一的突破口还是在江忆安这个嫌疑人和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刘进科身上。 可办案要讲究公平公正,一切仅凭陈柱的一面之词,无凭无据,也不能一直关着江忆安不放,最多只能拘留24小时。 …… 封闭的房间里,窗帘拉着,头顶的灯把人照得格外亮,像是手术室里的灯,让所有伤口都无所遁形。 这里只有三个人,一位女警察,一位女医生,还有江忆安。 当女孩脱光衣服,站在陈焦面前时,她震惊地看着她,衬衫之下青紫一片,几乎没有什么好的地方,旧伤没好,便添新伤,结痂的部分已经化脓,整个背部几乎不能再看。 甚至,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她不明白女孩的表情为何如此平静, “这……”她看着江忆安,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这是谁打的?” “为什么不报警?” “怎么自己不处理一下?” 一连三问,已经推翻了她之前对她的刻板印象。 江忆安笑了笑,没说话。 报警有用吗? 有,但是对她来说没用。 她这点伤算不上多严重,如果报警,陈明最多会被拘留几天。 被放出来的后果呢,不用想也知道。 “陈明说没钱给我买药。” 一句话让在场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的镜子,仿佛看到了那天狼狈的自己,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脸是血,她从玉米地里站起来,将那些人慌张离开的身影留在身后,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 “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被陈强泰用半块青砖砸破流血了。” 她掀开自己的头发,向两人展示已经结痂的伤口。 “被砸之后,我头晕脑胀,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被谁一推,身体向前倾,还没站稳就被贾游峰一脚踹在地上。” 那天傍晚,因为陈万怡的事她一直没有缓过神,刚从校长家里出来,因为一时的松懈,就被三个人盯上。 当时天已黑,是陈强泰率先发现她,二话不说,就拿起脚边趁手的半块青砖,像投球一样朝她砸过来。 江忆安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砸中了后脑勺,陈强泰见自己扔得准,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钻心一疼,身子被迫向前倾去。 身后一阵哄闹声由远及近,贾游峰表情瞬间变得阴狠,一脚踹在她的后腰上。 “哈哈,我瞧是谁呢,原来是那个骚货的女儿。” “呦,上次不是说让我们等着吗?这次还真等着来踹?” “哈哈,你看她的样子,来打我们啊,好不好笑。” “姓许的那个老师不是喜欢她吗,可真是瞎了眼,难不成你也是同性恋?” “你把她找来,让我们玩玩就放过你。” 江忆安攥紧拳头,从地上猛地站起来,发狠似地扑向离他最近的贾游峰。 贾游峰显然没想到江忆安会这么大胆,想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被抓着一起往那块青砖上倒去。 脑壳与青砖碰撞,发出一声闷哼。 “我操,疼死我了,快把这疯娘们弄开!”贾游峰气急败坏地说。 陈强泰见状,立刻冲过来,拉着江忆安的双腿就往玉米地里拖。 …… 毫无遮挡的房间内,江忆安透过镜子指着背后化脓的伤口:“这些是陈强泰把我拖进玉米地的时候,后背划到了地上的啤酒瓶碎片,我的衣服也被划破了。” “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把我往玻璃碎片上拖,他们看到血会感到兴奋。” “那天,陈强泰他爸陈柱也在场,但是他并没有阻止。” …… 贾游峰没想到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给扑倒,自尊心瞬间受损,从陈强泰手里接过江忆安的另一只脚,一起拉着她往玉米里拖。 “嘶——” 江忆安身体失去支撑点,毫无反抗的余力,刘进科在后面跟着,没有动手。 地上留下一道很明显的拖痕,直到听到她的叫声,三人才看到她身下已经一片血红。 “怎么流血了?”陈强泰皱眉。 刘进科弯腰凑近一看:“是碎酒瓶,你们上次喝了酒也不知道把垃圾捡起来?” 随后他皱着眉道:“把血处理一下,别被人看到。” 这时,他一转头,见路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戴凉帽的人,正脸色难看地盯着这边。 刘进科心脏一颤,待看清眼前的人时,又平静下来,低声说:“强泰,你爸。” 陈强泰这才抬起头往那边看去,本来紧张的心脏在看到只有他爸一个人的时候顿时松了一口气,害怕地说:“爸,你站那里做什么,吓死我了,我妈不在吧?” 陈柱看到地上一串血迹,江忆安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叔,救救我,”江忆安想要挣脱开,但是贾游峰用力攥着她的脚踝,一点都挣扎不了,“叔,我只是路过就被拖到这里,我已经受伤了,他们也出了气,这件事就当做没发生过,我不会说出去的。” 陈柱一开始想过来阻止,他这个人胆小怕事,也知道自己儿子下手没轻没重,上次的事好不容易摆平,又来给他惹事。 可是,这些年陈柱对陈明颇有怨言,当初如果不是陈明,土崖上那块地就是他的了。 而恰好陈强泰走过来好声好气地给自己老父亲添了一把火:“爸,我真的想教训她很久了,每次有什么好事都被她打断,那次还给我妈打电话,我不教训教训她心里难出这口恶气。” 见陈柱依旧冷着脸不说话,他主动示弱:“爸,我不会弄出人命的,就是单纯想教训她一下,你帮我们把把门,我回去跟妈说你的好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陈柱本就厌恶陈明,在陈强泰连哄带骗下,同意了。 …… 江忆安指着自己胸前一处发青的地方:“那天之后,我感觉自己呼吸胸腔都会嗡嗡作响,现在一喘气就疼。” “陈柱答应帮忙在旁边守着,是因为他儿子曾经真的因为斗殴进过警察局。” 第80章 “见求他也没用,我本来想呼救,可是却被贾游峰捂住了嘴。” 江忆安面露惶恐:“我当时真的太害怕了,用力挣扎的时候,不小心咬下他虎口处的一块肉。” …… “嘶——” 贾游峰急得叫了一声,看着江忆安满嘴是血,正挑衅地看着他。 随后,刘进科眼疾手快将一块带着腥臭味的布料塞进她嘴里,趁势踢了她一脚:“我看你现在就想死。” …… “呕——”江忆安捂着胸口,泪花涌现,最后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是干呕出胃里的酸水。 陈焦连忙递过纸巾和一杯水。 江忆安礼貌地道了一声谢,继续说:“陈柱讨厌陈明,所以他没有管我,任由他儿子欺负别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指着身上的淤青:“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那天他们踢我的时候留下的。” “我害怕,想要反击,所以在他们拖着我进啤酒瓶碎片的时候,我偷偷藏了一块。” “警官,”江忆安脸上终于不再平静,害怕,紧张,惊慌,恐惧,相互交织,直至一滴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外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我不反击,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之前我听说我们村里有一个惹到他,他把那个人打得半死。” “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想起那天的场景都会做噩梦,我不敢睡,不敢出门,害怕他们还会报复我……” 陈焦若有所思,想起刚刚关于陈强泰的初步尸检报告,右手有贯穿手背的伤口,患处为碎玻璃导致,受伤时间推测近半个月内。 贾游峰右手虎口处血肉破损,人为撕扯破裂,脖颈处受伤,颈动脉血管内膜损伤,但好在治疗及时,并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刘进科受的伤最轻,手臂、小腿处有大大小小的擦伤,经过消毒处理后,已经没有大碍。 显然都不是致命伤。 “啊啊啊啊啊啊——”陈强泰杀猪一般的喊声划破天际,在寂静的玉米地里惊起几只夜睡的鸟儿。 江忆安满脸是血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感情,看向被自己扎伤的人,眼底终于露出一丝阴冷。 将玻璃碎片推到底后,下一秒,她嘴角轻扬,硬生生将那道插入地面的玻璃碎片给拔了出来。 一道温热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不知为何,她感觉体内的血液在沸腾。 贾游峰见状,一脚踢向她,而江忆安一只手抱住他踹向自己的脚,闷哼一声,拉着他一起倒下去。 手心已经被锋利的碎片划破,她紧紧抓着一端,迅速往贾游峰脖子上落。 然而,阎罗殿似乎还不收他,被他躲开了,但还是刮下了一层血肉。 几方轮番上阵,江忆安不可能只用蛮力。 那晚的结果是,双方都吃了不少亏,陈柱率先走过来把陈强泰带去医院,贾游峰和刘进科一起跟上去。 江忆安一个人踉跄地往回走,听到身后骂骂咧咧,她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抬起头看向夜晚的星空,喃喃道:真美。 …… “把衣服穿上吧。”陈焦语气温和了一点,把衣服递给江忆安。 但江忆安没接,而是说:“不,我还要告陈明对我进行长达七年的殴打,想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除了刚刚我指出来的那些伤,其它的,”她吐字清晰,掷地有声,“全是陈明这些年打的。” 第57章 枯萎(3) 陈明殴打江忆安的案子暂时与这桩案子合并处理,只是暂时没有证据,只有江忆安身上的伤似乎并不能算作直接的证据,而且警局人手紧张,虽说合并处理,但是并没有立刻对陈明实施拘留。 验伤加上自述就花费了很长时间,当江忆安再被带到审讯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一上午的审讯让她有些疲惫,她知道,下午可能会加更难熬,不仅如此,还有一整晚的时间,虽说已经没了古代皮肉的折磨,但精神上的痛苦她还是有所耳闻。 “有证据。”陈焦听完一个人的汇报,对她说,“一个叫许一的老师那天拍下了陈明殴打你的视频,还有人证,我们正在取证。” 只是这次让她没想到的是,从女孩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到难以让人琢磨。 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与她之前的任何情绪都不同,作为警察的直觉,两个人显然不止认识那么简单。 “她和另外一个叫‘杨梦回’的老师一早就来到了警察局,已经做完笔录,而且上交了一份视频文件。” 是那份她被陈明打的视频。 “她们似乎很关心你。”陈焦说。 江忆安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立刻否认:“我和两位老师相处的时间不多,去年只是问过几次题目,和她们并不熟。” “不熟?” 瓦罐村村民的口供全部在陈焦手里,她拿起来,看着其中一份说:“去年十二月,陈明去许一宿舍闹过,当时你也在场,他闹的理由是你每天去许一房间里学习,还说你们不熟?” “我们还查到今年三月,许一带你来派出所拍了新的身份证,地址填的是她的联系方式,通过村民的口供发现,你之前离家出走过三次。” “你想离开?” 江忆安蜷了蜷手指,自以为隐秘的回忆通通展现在外人面前,让她产生一种微妙的情绪,她眯了眯眼问:“这些事跟这桩案子有什么联系吗?” “你也说了,我都要走了,为什么还铤而走险杀了他们。” 陈焦在心里笑了一声,果然,想让她张嘴,调动一个人的情绪案件进展得会更快。 “报复心理,”她盯着江忆安,语气颇有些咄咄逼人:“许一是同性恋,她喜欢女人,而你,喜欢她,曾经陈强泰和贾游峰在雨夜拦住她,是你帮助她,并录下了音频。” 她凑近她,一字一句道:“我说得没错吧?” “虽然现在你成年,但据我所知,你们上一年就认识了,如果在你十八岁之前,许一引导你做些什么,她就是猥亵未成年。” 陈焦不顾江忆安明显外露的情绪,继续说:“因为他们三个人骚扰许一,加上那次他们在玉米地里对你进行殴打,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你早就对他们怀恨在心。” “他们三个人经常半夜开摩托车扰民,你家离土崖最近,所以你熟悉他们每天回来和离开的时间。” 江忆安眼眶发红地看着陈焦,终于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自己那些藏在心中无法言说的过去,就这样被她轻飘飘查出来,而且以极其冷淡的方式诉说着她炽热的感情。 她喘着粗气,略过与许一相处的部分:“怎么了,然后呢?稻草人我经常做,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测,请拿出证据证明是我杀害的他们,如果没有证据,你再怎么说也是纸上谈兵。” “而且,许老师从未对我进行什么引导暗示,她是一位好老师,我对她只有恭敬,没有其它的感情。” “你确定?”陈焦看着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一道无尽的黑色漩涡。 江忆安不明白她说的‘确定’是许一对自己从来没有过引导暗示还是自己对许一没有任何感情。 她直视陈焦,启唇道:“确定。” 陈焦露出一个“尽在自己掌握”的笑意,不慌不忙地说:“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你知道瓦罐村的人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经常做稻草人,但是,”她用食指扣了扣桌子上的口供,斩钉截铁道,“他们没有人承认,没有人见你做过。” 江忆安心中一滞,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故意诈自己。 她自言自语道:“总有人见过……” 陈焦看着眼前的女孩始终不松口,想起刚刚看过的口供。 “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警察同志,我没犯什么错吧,为什么把我叫来?” “例行询问,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警察同志,虽然我和她家是邻居,但我也不太了解她,不过之前经常听到她爸打她,也从来不反抗,这孩子挺可怜的,很懂事,我不太相信那三个人是她杀的,不是他们骑摩托车撞到土崖上死的吗?” “你之前见过她做的稻草人吗?” “稻草人?这个……这个嘛,我还真忘了……” …… “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江忆安是谁?哦,你说的是陈明的女儿安安啊?” “这个孩子从小命苦,母亲离家出走,就跟着陈明去地里干活,整天低着头也不说话,但是见了人还是打招呼的,聪明乖巧,要说杀他们三个人,我是不信的。” “你之前见过她做的稻草人吗?就在土崖的高坡上。” “……这个,这个啊……让我想想……” 第81章 …… “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我跟陈明家接触不多,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警察同志,我对这孩子的印象真的不多,我还要回家干活呢。” “你家的地就在陈明家旁边,之前见过江忆安做的稻草人吗?” “警察同志,你说的是现在陈明家地里那个吗,没有,没见过,我整天低着头干活,哪里记得那么多。” …… “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忆安啊,我记得她,这孩子很聪明,懂礼貌,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她。” “小学在瓦罐村上的学,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很活泼,但是自从她妈走了之后,常年被陈明殴打,就变得沉默寡言,这孩子是我一直看着长大的,被迫辍学后就自学,好不容易有个老师愿意教她,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张校长,您之前见过江忆安做的稻草人吗?” “稻草人……” “见过。” “这孩子不仅学习好,手工也好,喜欢做一些小玩意,脑袋里总是天马行空,我不经常出门,但是每年六七月,麦子熟的时候,远远的就能看到那里插着一个稻草人,每一年的稻草人也不同,就是这孩子做的稻草人有点吓人,可能和她经常被陈明打有关系。” “您能确保自己口供的真实性吗?” “确定,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发生的,我能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 …… “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她不可能杀人!杀了那些人会脏了她的手,她有大好的前途,那些人根本就不值得她搭上自己的未来。陈强泰他们趁没人的时候猥亵我,他们坏事做尽,死了也不足惜,我早就想让他们死了,真是上天有眼——” “陈万怡,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那群人死了活该,为什么他们坏事做尽,还要为这样的人为难活着的人。” “陈万怡,你有义务配合警方提供信息,如果再不好好说就是阻碍案件调查进程,不仅会对本案嫌疑人造成影响,你也会受到处罚。” “……好,我说。” “我和忆安从小就是好朋友,她学习好,是年级第一,没有人能超过她,她对大家都很好,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只是没想到后来我们两家关系变差之后,我爸妈不让我再去找她,我很想她,但是为了未来,我只能去市里上学。” “后来她妈被陈明家暴逼走后,忆安也被迫辍学,从那之后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爱说话,也总是低着头,身上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都怪陈明,他总是打忆安,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 “你之前见过江忆安做的稻草人吗?” “实话实说,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口供造假会面临坐牢。” “见过,我确定,是不是那群人不敢得罪陈柱,所以不敢说,我就知道,他们都是懦夫,连真话都不敢说……” “小时候,我只会叠千纸鹤的时候,忆安就已经会叠玫瑰了,她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因为家里穷买不起那些材料,她就自己做,她喜欢唱歌,自己找不同的木板做木琴,她喜欢堆雪人,给她一张照片就能做出来,她的手很巧,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几乎每年都会看到她在麦子地里做的稻草人,做的跟真人一样,连人都会吓到,更不用说鸟,她为什么这做,是因为陈明不让她上学,她什么都做不了!” “听说前几天你把江忆安推到河里了,准备和她一起死。” “……” “我已经悔过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父母被人撞死,可是我现在连肇事者是谁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忘了还有这桩案子?我爸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们还在查,因为乡间公路没有监控,所以比较难……” “还记得江忆安每年什么时候会把稻草人插在土崖上吗?” “这个谁还记得啊,就是这几天呗,反正这些年几乎都是这个时候。” “江忆安和许一是什么关系?” …… “许一是吧?” “是。” “听说陈明前段时间去你那里闹,告你猥亵未成年少女,有这回事吗?” “陈明是去过,但是我没有对江忆安做任何违法的事。” “听说你是同性恋?” “……请问这个问题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陈明说你喜欢江忆安,但是当事人没有承认,不过,陈强泰,贾游峰两个人之前是不是拦过你?” “……” “有人看到了,那晚是江忆安救了你对吗?” “她喜欢你,为了给你和她自己报仇,所以杀了他们三个人。” “我并不这么认为,她从小到大身边的女性长辈很少,甚至缺乏对性别的基本认知,或许是从小就缺乏母亲的关爱,让她对我产生一些误会,我认为那只是一种依赖,把她对母亲的爱转移到我身上。” “我从来没有以我同性恋的身份引导她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我的性取向。” “我教她学习的原因很简单:惜才,我没有对她产生任何不该产生的想法,即使她现在已经成年。” “说说你对江忆安的印象。” …… “依依,”杨梦回见许一出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 许一看上去很疲惫,摇摇头:“我见不到忆安,不过她现在应该没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她做的,明天应该就会被放出来。” 杨梦回看着许一苍白的脸,担忧道:“依依,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先吃点吧,明天早上再来。” 许一无力地摇摇头:“不用了,刘进科还没醒,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变故,我去一趟医院,如果有事给我打电话。” 杨梦回拉住她:“现在天已经黑了,你至少休息一下,不然会撑不住的。” 许一轻轻抽出手腕,胃绞痛让她有些站不住:“没事,梦回,明天我可能来不了,如果没有意外,你把忆安接回来吧。” “我先走了。” 说完,她深一脚浅一脚,扶着墙走出警察局。 第58章 枯萎(4) 许一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一天没有吃东西,胃抽搐得有些疼。 “炒饼炒面……” “章鱼小丸子……” “鸡蛋灌饼……” “煎饼果子……” “营养粥……” 听了一路小贩的吆喝,即将走到医院正门的时候,她停下来,在路边买了一个素包子。 但是,刚吃一口,发现里面混进去的肥肉让她有些反胃,扶着一旁的树吐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些酸水。 越饿,就越吃不下东西。 周围的路灯早已亮起,她走进医院大门,看旁边公告栏上的总平面图。 刘进科的病房应该很好找,不过病房楼有些大,等她一层层找上去的时候,果然见有几个警察在门口守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见不到人,她干脆就在旁边等着,有什么情况能够第一时间知道。 …… 半夜十二点的医院,感觉从墙里都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气,让她的牙止不住硌硌发抖。 头顶刺眼的灯光打下来,将面前的一切衬得越发惨白,只有不远处那一身身黑,充盈视线,最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许一坐在满是消毒水的走廊里,闭着眼睛,无力地靠在坚硬的金属椅背上,胃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二次熬通宵,而巧的是两次都在庆阳。 …… 凌晨三点,她靠在冰凉的椅子上,一只手捂着胸口,感受着自己格外急促的心跳声。 奔波一天,又困又累,她艰难吞咽口水,往远处的病房瞥了一眼,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警察已经换了一波,还在尽职地守着。 她闭着眼睛,脑海中回忆起刘进科的样子。 她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很差,上次与他打过照面,看上去很精明,会故意装绅士,尤其是那副眼镜最具欺骗性。 一想到他醒来会说些什么,许一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一夜无眠,走廊里的灯昼夜不停地亮着,几乎让人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 北方和南方的医院建筑布局相差大,相对封闭的环境也让强撑着坐了一夜的人心中泛着紧张与不安。 不受控制的人最容易发生变数。 病房里机器不停地运作,嘀嗒嘀嗒的声音像是江忆安的催命符。 …… 第二天早上六点,许一的手机屏幕亮起,有人给她发来消息。 杨梦回:依依,我已经带忆安回去了,你放心。 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立刻回过去:忆安现在怎么样? 第82章 这次,那边许久都没有回消息。 屏幕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如此反复,杨梦回才发过来:不太好,一直不说话,你回来之后再说吧,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一抬起头看向病房,回了一句:好。 那边又发来消息:依依,现在忆安既然没事了,你先找个酒店休息一下再回来吧,不要太累。 其实杨梦回没有跟许一说,自己昨天晚上也没有回去,而是在警察局附近订了一家酒店,因为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从床上睁着眼躺到现在。 许一依旧回了一句“好”。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想要去厕所洗一下脸,但是刚站起来,眼前一黑,脚下不稳就要往前倒去。 幸亏离座位不是很远,她一只手扶着椅面,一边蹲下,反应了好一会才将大脑中的恶心感与眩晕压下去。 等她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走廊上一阵骚乱,眼皮一跳,意识到不对,她赶紧跟上去。 来到刘进科病房前,听到里面传来喜极而泣的喊声:“我儿子醒了,医生,我儿子醒了,你快看看……” 刘进科母亲的叫喊大喇叭一样传到她的耳朵,许一心脏停顿一下,随即扑通扑通跳起来,她双腿颤抖地一步步走过去,却被守在外面的警察拦住。 病房的门正开着,一群人围在病床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刘进科醒了。 许一身体不受控制地靠在墙面上,缓缓往下滑。 …… 江忆安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微微一颤,就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滚落。 她的身体不停地往里缩,直到将自己融进床底的黑暗中。 “陈强泰和贾游峰两个人都是伤的右手,你知道他们两个人开摩托车,所以是故意扎的?”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稻草人,你不知道做成这个样子会吓到别人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你以前做的稻草人都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时候放上去的,都一一说清楚,画下来……” 她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缩在床与柜子之间,房间里很黑,窗帘都被严丝合缝地拉上,透不进一点光。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安全。 彻夜的审问已经突破了她情绪的极限,此刻她很累,眼皮开始打架,可以却睡不着,因为一睡着就下意识以为会有人叫醒她。 “哐当——”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一脚踢开,大束的阳光从外面洒进来,顺着衣柜,一直延伸至她的脚边。 像是惧怕这光明一般,她缩了缩腿,将最后一点鞋尖拉进阴影里。 “江、忆、安……”陈明站在门口,整个人背着光,因为喝了酒,脸色散发着不正常的红,嘴里絮絮叨叨,一只脚跨过门槛走进来。 他咬牙切齿道:“江忆安,你给老子出来!”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要告老子!” “给我滚出来!” 褚贵枝走后,没人再阻止他喝酒,此刻在酒精的麻痹下,把他前几天去褚贵枝家没把陈俊杰带回来却被打了一顿的窝囊气全部撒出来。 江忆安被警察局抓走后,说好的媒也吹了,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这下彻底成了卖不出的烂瓜果。 他越想越气,晃晃悠悠地往里走了几步,努力睁开眼睛,便见靠在床边的身影。 他抬起手,对着模糊的身影指指点点:“江忆安,你跟你那妈一样,把老子的名声搞臭了,你应该和你那个妈一样去死!” “白花我那么多钱,养了一个白眼狼……” “你说什么,”江忆安一顿,皱着眉头问,“你说我妈什么?” “嘿嘿,”陈明诡异地笑了两声,用食指指着她,“你不知道啊,你既然不知道,那老子告诉你啊……” …… 许一打了一辆车从医院回来,江忆安一天一夜没吃饭,杨梦回给她发消息说去买点吃的。 下了车后,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停在江忆安家而不是宿舍,无奈叹了一口气,因为着急,连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了。 看着不是很远的距离,便往江忆安家里跑。 然而,刚走没几步,手机响了。 她以为是杨梦回打来的,结果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应该是骚扰电话,她本来想挂掉,但是无意却瞥到了那个号码的归属地:灵州市。 或许人在遭逢巨大的情感变化时会有某些预感,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许一指尖颤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 一个听上去四五十岁的男声响起:“你好,请问这是江忆安的手机号吗?” 脑海中突然浮现上一年女孩躲在树下哭时的场景,她顿了顿:“不是,不过我是江忆安的老师,她没有手机,曾经用我这个号码打过电话。” “这样啊,”那边沉默了一会,说,“老师你现在可以联系到江忆安吗,我是她母亲江穆青的丈夫,我应该代我的妻子向忆安说一声抱歉……” 闻言,许一心头一跳,这几天真是祸不单行,她机械地问出声:“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咳了一声,语气有些悲伤:“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妻子前几天因为癌症去世了,前段时间住院的时候,她一直很想念忆安,于是我给陈明打电话,但他知道这件事以后非但不接甚至把我拉黑了……” “后来,我换了几个号,但是依旧没用,妻子那时因为乳腺癌晚期,所以不易走动,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 “直到今天我整理穆青遗物的时候,发现她有一封信留给忆安,我女儿刚刚告诉我,忆安曾经打过电话,当时她以为是坏人,所以就把手机号拉黑了,我今天才知道这件事……” “方便给个地址吗,我把这封信寄过去。” 沉默良久,许一说:“好,我问一下忆安,等会给您回电话。” …… 江忆安发狠似地瞪着陈明,目眦欲裂,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像是流出两行鲜红的血。 她悲泣一声,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原来不是她的等待没有结果,这么多年至少还有一个结果的…… 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说不出话,拳头却被攥得咔咔作响。 陈明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夸张的动作像是在嘲笑她无望等待的七年。 七年间,江穆青断断续续给陈明打过电话,给别人打电话来告诉江忆安也依旧被拦下,渐渐的,就没有人再来触霉头。 甚至陈明每天看着她在门口等,一次也没有告诉过她,七年沉默挨打换来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江忆安扶着床缓缓站起来,眼里全是血丝。 外面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乌云聚散,明明是早上,转眼间却如同傍晚一般看不到一丝阳光。 她感受着身上的疼痛,仿佛这些年所有受的伤在此刻化为一把利剑,生生在她身前捅了一个血窟窿,巨石将她的脊背压弯,寒冰将全身血液冻结,四肢动弹不得,将她的未来宣判了死刑。 原来,七年前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上,是她见江穆青的最后一面。 “妈……” 她鼻子一酸,心中在泣血。 好疼…… 全身上下都好疼…… 好像有一把刀将她所受过的伤重新凌迟一遍。 她看着陈明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他轻易的一个动作就能牵动她的神经。 “安安,许的什么愿望啊?” “希望爸爸妈妈和我能够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爸爸,你不要打妈妈了,你如果不高兴就打我,不要打妈妈!” “安安,不要过来,陈明你简直不是人,连孩子都打!” “忆安,你长大了,在外面不能叫你的小名了,上初中不比小学,一周才能回来一次,在学校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妈妈在家等你回来,给你做最爱吃的菜。” “好,妈妈等我,以后长大了换我给你做。” …… 陈明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害怕地往后躲。 七年,她已经被打了七年,沉默了七年,忍了七年,一直待在这个家里,就是在等江穆青回来能找到她,带她走。 看到陈明那张脸的一瞬间,有什么在某一刻破裂,好像钳制住她身体的那根无形的锁链彻底消失了…… “啊啊啊啊啊——”江忆安哭喊着叫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往外落。 “去死!”在陈明踢过来的一瞬间,江忆安拿起地上的凳子往他脑袋上抡去。 “去死!”凳子与□□接触,发出一声闷哼。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江忆安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话,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害怕有了依托,手里的动作一遍遍不受控制地落下,直至最后,她彻底失去理智。 第83章 不知是陈明喝了酒的缘故,他并没有反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这算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如同以前陈明每一次打她。 不知过了许久,江忆安终于清醒过来,看着地上一滩极红的血,刺激得她眼角突突直跳。 她用一只手擦掉眼泪,眼前终于清明,可是面前的场景也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陈明身下淌出大片大片的血,像是温泉一样,往外冒着泡,好像在锅里煮什么东西。 她捂着嘴干呕,小腿不受控制地抽搐,后知后觉,害怕终于占据了上风。 陈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很快成了一具没有气息的死尸。 血液流淌的速度太快,已经来到她的脚下,江忆安下意识扔掉手里的凳子,害怕地往后躲。 身体撞在床上,再不跑血就要追上来了,她慌乱地转头去看,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转眼间,血水已经浸湿她的鞋面,许一穿着第一次来瓦罐村的那套衣服,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第59章 枯萎(5) 心脏仿佛被万千小虫啃噬,疼痛一点点将她的理智扯回。 看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江忆安想要跑过去抱着她说:姐姐,你终于来了。 可是下一刻,眼前的人突然变了样,脸色惨白,双唇干裂,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也变得黯淡无光,了无生气地散落在肩头。 许一整个人虚弱得几乎透明,从医院来却没有来得及看医生,只是蹙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忆安,醒醒。” 坚韧又温柔的声线不受控制地传入江忆安的耳膜,身边的场景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变化,她没有注意到地上的血在慢慢消退。 突然的耳鸣再次毫无征兆般响起,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好像有一根电钻,呲,呲——,几乎将她震聋。 但下一秒,一阵电流划过,故障般的声音陡然消失,一切仿佛按下了消音键,她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再也没有陈明醉酒后的谩骂,好像这个夏季的蝉鸣声就此止住,她也停在了这个漫长的夏天。 “忆安,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然抬起头,眼前终于恢复清明,抬起头看到许一的那一刻,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声音,失去的色彩重新铺满每一个角落。 有个人站在那里叫她,好像过往的每一次她站在远处叫自己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陈明依旧在旁边骂骂咧咧,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凳子。 “忆安,”许一站在门外,脸色难看地说,“出来。” 就在陈明对她毫无反应的态度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江忆安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扔掉手中凳子,砸中了他的脚面。 “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杀猪似的叫声响彻整个院子。 江忆安没有再管,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出门后,许一便拉着她往外面走,将满腔谩骂抛在身后。 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棵树下。 “轰隆——” 一道雷声落下,天色阴沉,乌云压顶,整个瓦罐村都处于一片灰暗之中。 许一熬了一晚上的夜,身心俱疲,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江忆安拿着凳子,手臂青筋四起,眼底血红,目光阴冷地盯着陈明。 这个样子……实在让她难以释怀…… 本来是询问的话,说出来却变了味:“忆安,稻草人是不是你故意放——” 然而,话还没说完,江忆安甩开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扯着唇角笑出声:“姐姐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看着许一苍白的脸色,她眼底闪过一丝担忧,轻轻一甩就甩开了,这么没力气吗。 杨梦回在路上跟她说的话言犹在耳。 江忆安忍着过去的冲动,凉凉地说:“你这么不相信我?” 她走上前,盯着对方的眼睛逼问道:“姐姐是不是从来没有信过我?” 许一因为她的突然靠近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后退。 几天不见,显然没想到江忆安会是这个态度,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那个拥抱,那晚的乞求以及曾经躲闪的目光全都是假象。 “不是,”她看着女孩眼底带着淡淡的黑眼圈,想到她刚刚近乎失控的样子,语气软下来,“忆安,我信你,但是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知道他们该死,但我也希望你能跟我说一句实话。” 偏偏两个都是固执的人,她固执地问,江忆安一直固执地不回答。 “所以姐姐觉得我之前对你说的都是假话,从来没有对你真心过?” 在许一的惊讶之中,她应了一声:“是啊,姐姐想的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人。” “你已经看到了,既然警察把我放回来,那就说明我没有犯罪,我没有杀他们,他们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许一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良久,有些悲伤地问:“那如果刘进科醒了呢?” 江忆安眼眸微动,反应了一会,轻嗤一声,这个结果她早就想到了。 许一叹了一口气,继续耐心解释:“是因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关押你24小时,如果刘进科和警察说了什么呢?” “你知道我刚从医院回来吗?” 江忆安皱眉看着她,她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可是,”许一却没有再看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破罐子破摔,“他死了,刘进科死了,死人再也说不了话,你刚刚还想要杀了陈明是么?” “你真的想坐牢?” “你对自己的未来这么不负责任?” “我没有,”江忆安着急否认,想起刚刚满目刺红的鲜血,手指不觉颤抖,她重复道,“我没有,我没有想要杀了他……” 许一静静地看着她,耐心等着她反驳,眼底满是失望。 只是一个眼神就开始让江忆安发慌,她不喜欢许一这样看着自己,好像否定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这个人,就算冷眼相待,也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她迫切地想要解释:“姐姐,我真的没有杀他们,每年做稻草人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每年我做的稻草人都是费了心思的。” “我是想要报复他们,他们总是骂我一些很难听的话,总是挑衅我,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所以那天在玉米地,他们受的伤不比我轻——” “忆安,”许一闭了闭眼,打断她,有些无力地说,“我现在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你能告诉我吗?” 虽然是在问她,但很显然问的人在乎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江忆安着急解释的话突然停下来,喉咙干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还是不信她。 对视良久,她读懂了对方眼底逐渐平静下来的心情。 最终,许一还是退让了:“忆安,我说过只想要一个答案,现在既然你已经把答案告诉我,那么,我相信你。” 她语气温和道:“你无罪释放或许会招来陈柱的报复,在他心里,就算你不是凶手也是间接导致他儿子死亡的人。” “我给你在县里订了一家酒店,陈明殴打你的证据我已经交给警察,他从你未成年的时候就对你施暴,可能会面临十至十五日的拘留,我们走的时候他刚好不在,他拦不住你。” 许一想这一天很久了,从没有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但幸好还不算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眼前的人久久没有回应。 “许老师。”江忆安的语气冷淡而疏离。 许一看着她,心头莫名一跳,脸色惨白。 “许老师一开始不就看透我的目的了吗?” 江忆安挑了挑眉,嗤笑一声:“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 “我把你丢掉的花救活是为了讨好你,悉心照顾你一晚上是为了讨好你,给你堆雪人是为了讨好你,唱歌也是为了讨好你,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你带我离开这里。”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是我装的,难过是装的,开心是装的,关心你也是装的,我真的好累啊。” “现在,我不想装下去了。” 许一好看的眉眼拧作一团,眼前连绵的青山也逐渐扭曲:“你……” 江忆安抿唇,笑了一声,继续说:“许老师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故意跑到你面前,我一开始想要接近的其实就是你,只是借杨老师的手接近你,没想到那么顺利——” “闭嘴!”许一咬牙道。 可江忆安还要说。 许一喘着粗气看她,眼底满是凌厉:“江忆安,我让你闭嘴。” “不要再说了。” “许老师,”江忆安调笑道,“我还没说完呢。” 第84章 “你自身难保,还要资助我,我害怕和我小时候去庆阳火车站一样,遇到骗子,把我带走然后不管我了。” “我很害怕,毕竟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年。” 这句话她说的是真的,只是此时真真假假已经没了意义。 “不过,正好,”江忆安擦去眼角的泪,笑起来,好像让所有瓦罐村的人都知道一样,声音陡然变高,“我妈要来接我了,她说要来接我,我以后就能和她一起住了,再也不用面对陈明的殴打……” 她一遍遍重复着,重复到最后已经成了无尽的偏执。 许一的失望与不解因为这句话而重新看向女孩,她看着她,像是土崖上那株被救活的月季,坚韧而顽强,即将迎来花开之时,只可惜再也没有人照顾。 盛开、枯萎、凋零……以后要全部靠自己。 “你确定不和我走?” 她很想明确地告诉江忆安,你妈妈去世了,再也回不来了,她怎么会亲自对你说。 你这七年白等了,没有人会再来接你,你也永远不会等到你的妈妈。 可是,江忆安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一边说,一边哭,以前她只敢躲在被窝里哭,这次心中所有的委屈、遗憾与不甘,终于借着“妈妈”这个词宣泄出来。 “我妈要来接我了,我妈要来接我了,我再也不用在这里等下去……”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嘴里一直重复着,好像念多了,江穆青真的会出现在她面前,伸出手对她说:我们忆安受苦了,妈妈带你走好吗,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我要去找我妈,老师你走吧,你走好不好,算是我对不起你,当初招惹你……” 可是许一没走,她非但没走,而是走过来抱住江忆安。 那些话怎么忍心说出口,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乡间夏天的傍晚,妈妈一只手扇着蒲扇,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跟我走好不好,”许一轻声安抚她,“安安……” 那天在病床上守着她,她听到她说的梦话。 当听到许一叫出她只会在梦里听到的那两个字的时候,江忆安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为什么,为什么…… “放开我!” 她扯开许一的怀抱:“不要这样叫我!” “老师真的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狗皮膏药,我讨厌讨好你的我,让我感觉自己像一条狗,你笑一下我就会高兴地摇尾巴。” 许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难。” “老师你走吧,”江忆安退开,“我一直很讨厌高高在上的你,甚至都不愿多看我一眼,看我的时候就像看垃圾一样,我真的受够了。” “江忆安,你说什么呢!”杨梦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气冲冲地扔下电动车就朝这边走来。 “你知道我们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就是为了等你平安的消息。” 杨梦回眼眶发红地看着此刻不知所措的许一,从来没有哪一刻见到她如此狼狈过。 “你知道昨天依依在医院的走廊里等了一夜吗?就是为了等刘进科的消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有没有良心?” 杨梦回手里提着刚买的鸡腿和馒头,带江忆安从警察局回来的时候见她一直盯着,不过当时见人情况不是很好,就先把她安顿好再去买,没想到回来后就听到她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我确实没有良心,我不知道良心是什么,”江忆安看着她手里提着的东西,“杨老师就因为见我看了一眼,二话不说就去给我买,这么听话吗?” “江忆安!”许一终于看不下去,冷声打断她。 而江忆安却故意地说:“这就受不了了,刚刚我说了老师那么多,怎么一句话也不反驳,说了杨老师几句就受不了,你还是这么维护她,莫非你喜——” “够了。”许一看着她,“别说了。” “不想跟我走你可以直说,不用侮辱我们之间的关系。” 江忆安永远记得那一幕,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压得她喘不上气,无尽的悲伤涌入身体,传遍四肢百骸,许一就那样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一丝起伏,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平静,平静到让她不敢再回到过去,无法承受那样对自己毫不在乎的、冷漠的、看陌生人的眼神。 第60章 枯萎(6) “江忆安,”许一声音冷淡,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是我瞎了眼。” “怪我,都怪我……”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依依——”杨梦回见她脸色不对,赶忙跟上去。 然而,许一往前没走几步,心脏处一阵刺痛传来,她一只手扶着路边的树才没有倒下。 闻到杨梦回袋子里鸡腿散发出来的味道,她胃里一阵翻涌,弯下腰止不住地干呕。 杨梦回见状,对着江忆安把袋子扔在地上,袋子没有系紧,白软的馒头一个个顺着开口滚出来,沾得满是泥土。 “你不配!” “轰隆——” 一道闪电照亮江忆安眼底的担忧。 许一胃里抽搐得难受,不知是太疼还是因为江忆安说的话,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争先恐后地从眼眶滑落。 一滴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路落下。 雨水落在地上打湿了路面。 不过一会,劈里啪啦的响声打在地面上,落在山间,洇湿了衣袖。 鸟儿站在屋檐的电线下躲雨,树叶被打得啪啪作响,杨梦回脱下外套盖在许一单薄的身躯上,扶着她快步离开。 六月雨季,果然名副其实,接连几天,阴雨连绵。 潮湿的水汽落在江忆安冰凉的鼻尖上,她攥着拳头,终究没有迈出去一步,而自始至终,许一也没有再回头看她。 …… 两人走后,她把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馒头一个个捡起来放进袋子里。 鸡腿刚出锅,仍然散发着油炸后的香,上面特意撒了孜然,只是酥脆的表面浸了雨水,变得软塌塌一片。 今天的雨来得又急又大,江忆安全身已经湿透,但她站在路边没有动,只是攥紧袋子封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 …… 几天之后,陈强泰、贾游峰、刘进科三人的案子以意外死亡结案,江忆安接受批评教育,承诺以后不再制作稻草人。 而许一向警方提供的那条视频,成为抓捕陈明的罪证。 陈明长期殴打未成年,处十日拘留并罚款1000元,许一7月5日离开,而他7月1日就能回来。 陈柱只在旁边观看三人殴打江忆安的过程,并未犯罪,没有受到惩罚,只是做了一些赔偿。 至此,三人“轰轰烈烈”的死亡案彻底落下帷幕。 陈明被抓走的那一天,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这下,他也彻底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 “你给我等着!”陈明恶狠狠地对着站在门口送自己的江忆安说。 而江忆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站在门口良久,警笛声渐远,等人群散去,紧抓的五指缓缓松开,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陈明被抓走的第二天早上,杨梦回把她的身份证以及当初两个人给她买的吉他送了回来。 “好自为之吧。” 临走时,杨梦回欲言又止,前几天已经从许一那里得知一切,只是她心思澄明,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两人很难再和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聊天,毕竟她要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一生都不会再来庆阳。 而听到这句话时,江忆安蓦地愣住,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沈秀也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时她还太小…… 原来,这便是一片真心错付的感觉。 看着杨梦回离开的背影,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好自为之……” 回到家,将大门关上,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苦笑一声,那就,好自为之吧。 陈明被抓走后,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曾经热闹的院子变得冷清,而与此同时,也多了一些鬼鬼祟祟想要破门而入的人。 生活平静下来,却也不再平静。 某天早上醒来,她发现门上被泼了屎。 瓦罐村的夏天,尿骚味遍布整条街,臭气熏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加快脚步。 门口站着七八个人,她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有的人她不认识,而有的人她经常见。 其中就包括陈强泰、贾游峰、刘进科三人的父母,旁边甚至带了几个壮汉,想必是一同来教训她的,只是现在是白天,路上人来人往,他们还不敢光明正大地打人。 她黑色的眼珠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随后高声道:“我没有杀他们,警察已经为我证明。” 她转头看了一眼被泼的大门:“我已经报警了。” 第85章 江忆安毫无悔过的语气就像在挑衅着所有人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实际上,不管她痛哭流涕地道歉还是平静地对待这件事,都会招来他们的报复。 现在谁还在乎三人的死跟她到底有没有关系,没人在乎,三家人一致对外才能让他们失去儿子后继续振作起来,都是一把年纪,以后抱孙子的期望就因为她而彻底破灭,怎么能叫人不恨。 “如果不是我儿子的手被你捅穿,他也不会握不住摩托车,如果不是你弄那该死的稻草人,他也不会撞到土崖上,”陈柱站出来控诉,“就是你这个杀人犯,导致强泰死了!” 本来面无表情的女孩突然一笑:“哦?” “他们三个人打我一个都没把我打死,”江忆安眼底充满冷意,厉声质问,“那天到底是谁把我拖到玉米地里,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有没有求过你,他们把我打了一顿还不够,非要把我打死才算吗?” “你助纣为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把别人拖到玉米地里打,却熟视无睹,是没有做到身为父母的责任,他已经成年了,还是非不分,是你从小疏于管教,只因别人白天在家里干活,吵到陈强泰,晚上就把人家打了一顿,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么,只是不说罢了,你非但没有教训他,反而和自己儿子沆瀣一气,是你无底线的溺爱导致他狂妄自大,万物都有因果,发生今天的这样的事情,如果归根究底是谁害的他,那就是——你!” 江忆安指着他,怒目圆睁:“是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陈柱几乎文盲一个,被江忆安说得面红耳赤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时陈强泰的妈妈指着江忆安:“放屁!别跟她废话,还我儿子的命!” 说着,她就将手里的盆朝江忆安砸来,而江忆安微微侧身,就躲过了她的攻击。 见事不成,陈柱刚有动作,就听到了警笛声。 江忆安看着不远处冒头的警车,无声松了一口气,藏在身后的手微微发着抖。 几个来闹事的人被警察带走了,江忆安暂时得以消停几天,只是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这次他们没有经验,以为她只是说说,那么下一次呢,是不是就会半夜来闹。 …… 十天时间过得漫长而煎熬,那天早上,陈明回来了。 他整个人胡子拉碴,头发杂乱,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眉头拧成麻花。 而陈明回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家门上被泼了红色的油漆,旁边的墙上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杀人偿命”,往里走,院子更是一片狼藉。 眼皮突突直跳,他攥紧拳头,满目鲜红将体内的暴怒因子一点点唤醒。 见江忆安正在院子里若无其事地吃着饭,他气冲冲走过去,一脚将旁边的凳子踹倒在地,又掀翻了桌子:“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饭,敢告你老子?” 江忆安站起来看着满地狼藉,冷冷地转头看了陈明一眼,扔下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几天之后,陈明终于承受不住三家人的骚扰,带着江忆安去道歉。 “走,跟我去道歉!” 陈明拽着她的衣领往外走。 江忆安被拽着拽着,衬衫的扣子崩掉一颗。 “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陈明感觉手一疼,四指被迫松开,江忆安一只手捏着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推开。 “你干什么!” 陈明块头大,只是踉跄往后退了几步,男女之间还是有力量差距的,但这些天和江忆安相处下来他也有些忌惮,不敢和之前一样再轻易动手。 “别碰我。”江忆安脸色阴沉,情绪明显不好。 她自己抚平衣领,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自己会走。”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怎么可能不去,不跟许一走,自然有其它办法彻底离开。 陈明欺软怕硬,以后他还要在瓦罐村生活,不能和陈柱家闹僵,尤其是陈强泰的妈妈,她一家在村里横行霸道,如果惹到两人必然不会好过。 来到陈柱家时,两人正在院子里吃饭,氛围异常安静,与邻居家的欢声笑语形成极大的反差。 见到他们进来,陈柱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恶狠狠地拿起一根棍子就往两人身上招呼。 陈明见状,立刻哭叫道:“柱子哥,我是带她来道歉的。” “不是我,是她,”陈明把所有的错都安在江忆安身上,“我真是瞎了眼,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我今天就是带她来道歉的。” “哥,你要打要骂我们都受着,我真的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啊,强泰这孩子死得太突然,我也很伤心……” 说到陈强泰,陈柱的脸色立刻难堪下来,咬牙切齿道:“好啊,我帮你教训她,我打死她!” 说着,面色一狠,拿着棍子就往江忆安身上打。 江忆安岂容他随便教训自己:“我没有错,是他们自己开摩托撞死的,跟我没关系,我不道歉。” 陈明一听,本来就烦,这下更加生气:“柱子哥,她随便你处置,我不管了,打死她我也不管了!” “打死她我就给她买一副棺材。” 那一瞬间,江忆安转过头,难以相信地看向这个自己从小到大的爸。 “看什么看!”陈明吼了她一声,又一脸谄笑地看着陈柱,“我说话算数,哥你随便打。” 江忆安嗤笑一声,至少她与他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她以为他再狠也不至于让她去死。 “好啊,”陈柱说,“把她打一顿,扔出去再也别管她。” 陈明连连说:“好,好……” 这时,陈强泰的妈妈夺过陈柱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杵:“我来。” 江忆安再傻也不至于被无关的人打,躲了几下后,在两人的追逐下,她跑了出去。 “江忆安,你给我回来!”陈明气急败坏地朝她叫道。 五六十岁的人自然比不上少年人的速度,女孩像风一样跑出去,不过一会就将三人遥遥甩在身后。 江忆安跑得很快,身后的喊声渐渐消失,可是她没有停,而是一直沿着马路往东跑。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给大地洒上了一层金光,早晨的风格外清凉,将她扎好的长发吹散。 她没有再回家,而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跑过满是金黄麦浪的庄稼地,跑过鸟叫虫鸣的树林,跑过路上去干活的人们…… 哗哗的水声充斥着耳膜,汹涌的河水奔腾而出,最终,她来到河边,来到那天陈万怡将她推下去的地方。 太阳普照,金光万里,连河水也被镀了一层朦胧的纱。 看着湍急的河流,江忆安脚下虚浮,双腿微微颤抖。 良久,她抬起双手,对着远处的山涧高喊:“啊——” 陈万怡曾经跟她说过,如果心中郁气积结,容易生病,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大声把烦恼发泄出来。 她想她是对的,喊出来就好了。 她一边哭一边喊,终于要解脱了。 陈明不会再报警找人,现在是主动让她离开。 “啊——” “啊——” “啊——” …… 土崖上的月季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开得娇艳欲滴,开得惹人心动,开得如此扎眼。 今天是7月5日,许一离开的日子。 凌晨四点,路上还没有人,江忆安走过昏暗的羊肠小道,一天一夜没有吃饭让她觉得自己的胃几乎都绞在一起,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许一会难受,也知道了她有多难受。 她站在自己家门前,天还没有亮,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可以看到门上被破坏的痕迹,鲜红色的漆经过几天晾晒,已经彻底粘在上面。 她看着自己坐了七年的那块矮石,这些年的记忆一点点变得鲜活,看了许久,走过去将它抱起来。 矮石好沉,她走的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喔喔喔——” 村里的公鸡已经打鸣。 江忆安搬着矮石来到院子另一侧,放在堆放整齐的柴火上。 这边的墙比较矮,她踩在石头上很顺利就翻了进去。 长时间没有人收拾,家里很乱,几次大雨过后,砖缝里开始长草,经常浸水的地方,生了一片绿油油的苔藓。 陈明还在酣睡,江忆安走到自己房间,轻声推开门走进去。 不出所料,房间里一片狼籍,所有的东西都被陈明翻了一遍。 她没有管,径直走到桌子旁,蹲下身往桌底看去,见那张新身份证依旧被完好地黏在下面,顿时松了一口气。 拿好身份证后,她换了一件衣服,从地上找到那个破旧的双肩包,快速往里面装了一些东西。 不知道拿到哪件衣服时,从口袋里掉出一条极细的链子。 江忆安一愣,拿起来在手腕上缠了两圈,藏进袖子。 第86章 最后,她拖着双肩包走向角落,小心地拿起地上被摔烂的吉他,走出家门。 …… 今天早上温度正好,一连几天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凌晨五点,天空泛起鱼肚白,土崖上的风有些大,吹得她的衣角猎猎作响。 江忆安坐在以前许一总会经过的田埂上,看着车站的方向。 许一和杨梦回应该已经踏上回家的路途。 身旁干瘪的月季被连根拔起,粉红色的花瓣撒了满地,枝条肆意破坏,被找事的人发泄了彻底。 身后金色麦浪簌簌作响,土崖下方,是烧尽的黄纸,如今只剩下一团黑色的灰烬。 她低下头轻柔地抚摸着被摔烂了一半的吉他,指尖轻轻一弹,喃喃道:“姐姐,我连你最喜欢的歌都不知道……” “怎么为你送行。” 那晚停电还没唱完的《送别》,今天终于有时间补上。 熟悉的前奏响起,她看着远方说:“祝两位老师,一路顺风……”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上卷·楼内不知春(完) 第61章 并蒂(1) 三年后。 梅江市,梅江师范大学。 “依依,盲审过了吗,多少分多少分?” 许一看着电脑屏幕上一个80+和一个90+的分数,淡淡道:“过了。” 下一秒,听筒那边尖叫一声,声音陡然变高:“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许一将手机拿远放在桌子上,轻笑道:“怎么感觉你这样子不太像觉得我能行啊,学妹?” 云稚在那边“哎呦”一声:“哪有,我就是太过在意嘛,所以难免会担心,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过了,那依依学姐能赏脸,明晚带你出去嗨吗?” 这时,许一看到导师发来的消息,问盲审结果怎么样,她一边回消息,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云稚:“去哪?” 如果按照平时来说,这人指定一秒钟都憋不住,在她问的时候早就一骨碌吐出来了,但这次只是神秘兮兮地回了两个字:“保密。” “你去了就知道了。” 许一立刻就嗅到了猫腻,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不过既然是惊喜,也没有再问,而是直接应下了。 云稚虽然不拘小节,但也不会做没谱的事。 挂了电话之后,她靠在椅背上,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三年的硕士学习生涯过得异常快,现在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另外一个室友为了考公搬出去住,听说已经通过初试,接下来要准备面试。 而她也通过校招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如今盲审已过,看着空荡荡的宿舍,心中第一次切实地感到一阵空虚。 现在除了答辩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她也罕见闲下来。 云稚是她高中转校之后认识的同学,性子大大咧咧,为人仗义,而且住在同一个小区,高中时,两人经常一起坐公交回家,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大学期间,两人在不同的城市,且有各自的生活,不过也没断了联系,每次放假回家,云稚就会约她出去玩。 直到后来,许一选择支教保研后,云稚有一天突然联系她说自己二战考研要考梅江师范大学。 后来在她的帮助下,帮云稚找资料,联系同专业考研上岸的学姐传授经验,因为有去年的学习底子,云稚第二年很顺利地考上了梅江师范大学的研究生。 虽然不是同门,但现在也算是她的学妹,所以两人又开始经常一起逛街吃饭。 因此,今年她经历的写论文、盲审、找工作、答辩、毕业等,也是云稚明年要经历的。 一阵疲惫突然涌上心头,这段时间写论文已经熬了好几个大夜,她本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没想到直接睡着了,伴随着对面楼的欢呼声,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 “姐姐……” 半夜,许一猛地从桌上惊醒,入目一片黑暗,她疲惫地捏了捏鼻梁,缓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椅子上。 在桌子上摸索一会,下一瞬,台灯柔和的光线亮起,她透过镜子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桌面一角,时钟显示着现在的时间:00:31。 环视宿舍一圈,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气息不稳的呼吸声,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望着桌上的纸叠玫瑰。 玫瑰还是以前的样子,从未变过。 三年来,这个梦她做过无数次,梦里一片黑暗,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她,一遍遍地叫她“姐姐”。 每当她想要忘记的时候,身边的某一件事或者物品总会让她想起过去。 她看着桌子上的纸叠玫瑰,突然直起身把所有的花从瓶子里拿出来。 花枝被紧攥在手心里,因为被特意处理过,并没有觉得扎手,而等她要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却犹豫了。 这些年反反复复,刚想下狠心,可是却怎么也不舍得。 她无奈叹了一口气,最后将花放进抽屉里。 …… 第二天晚上七点,许一简单化了妆,本来想随便穿点出门,但站在衣柜前,下意识就拿出了前几天许朝馨给她买的那件裙子。 沉甸甸的衣服拿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些忐忑。 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穿了,之前大一的时候她还兼职做过模特,什么样的衣服没穿过。 穿这套吧。 脑海中突然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小人说。 这件衣服这么隆重,应该放在毕业的时候穿。 另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小人说。 穿好看的衣服还要挑时候吗,真是倒反天罡,就应该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穿,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不符合你的风格,这件衣服很不实用,而且没有口袋,连手机都没法装,出去肯定很麻烦。 …… 两个声音在脑海中相互辩驳,你一句我一句,说烦了,许一甩甩头,电视剧中一般穿白色衣服的小人说的是对的。 最后,她还是穿上了这件盘扣的黑色短袖,下身是一件配套的同色系提花面料短裙,脚上踩着高跟鞋,接近170的身高,黑白极致的对比下,一双细白的腿叫人移不开眼睛。 为了搭配今天的衣服,她用一根银簪将头发盘起,长长的金属流苏在身后荡漾,露出纤细的天鹅颈,将她整个人衬得高贵又明艳。 母女两人的眼光太过相似,看着这一身装扮,让她无端想起三年前在同古县试那件旗袍的场景。 * 云稚看到这一幕有些呆,张着嘴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如此认真地打扮。 “依依,我就说你早该穿得这么漂亮,不然白瞎了你的好身材……” 后面云稚嘟囔了什么许一也没有听清,见人走过来,作势要挽住自己的胳膊,她躲开道:“今晚去哪?” 云稚也不在意,只是嘿嘿一笑,好像自从许一正视自己的性取向之后,再也没有让别人碰过她,尤其是同性。 她一脸神秘道:“去了就知道了,我已经叫好车了。” …… 十分钟后,两人从车上下来,许一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相对素雅的牌子,上面印着四个大字:梦醒时分。 很文艺的名字,只是听名字很难猜到里面经营的是什么。 不过,看到两边墙上五彩灯带摆成各种酒杯形状,她想,这里应该是一家酒吧。 “这是一家清吧,”云稚主动解释,“没想到吧?” “梦醒时分”所在的这条街是大学城的美食一条街,繁华的商业鳞次栉比,而这家店又处在美食街的尽头,所以许一基本上不会来,自然也不会知道这里有一家清吧。 这时,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从两人身边走过,表情有点兴奋,小声跟对方咬耳朵,按捺不住心中欢喜,她们很快进去。 许一看着黑黝黝的走廊,面露疑惑,刚刚两人的样子着实有点奇怪。 忍不住讨论但又不想别人听到,有点兴奋可又不同于第一次去酒吧时的好奇,暗喜又别扭。 云稚见她盯着门口出神,赶忙说:“依依,我们也进去吧。” 许一没有发问,而是点点头:“好。” 等会就知道了。 这是一条又暗又长的走廊,头顶的灯没有亮,只有墙体里渗出星星点点的白光,照亮前方的路。 走廊两边的墙上贴着很多女性的形象,吊带配热裤,性感而大方,看上去一点也不色情,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而每走一步,眼前就会呈现出不同的画面,如同探索游戏一般引导着你前进。 许一跟着云稚一路走进去,走廊尽头一道白色的灯光从头顶洒下,照亮了旁边透明的彩色玻璃,玻璃以不同深浅的蓝色为主,辅以亮色点缀,中间镶嵌着一个金发少女的形象。 第87章 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以这道彩色玻璃为界,里面就是酒吧的全貌。 不过,这里倒是不太像传统的酒吧模式,更像一个小型的舞台表演,整个房间内部光线比较暗,全靠屋顶几盏转换的灯光调节氛围。 看到一路上遇见的人,结合刚刚在墙上所看到的一切,现在,许一大致有了猜测:这里应该是一个全女酒吧。 她站在门口还未进去,便率先听到舞台上歌声传来,有人在唱《盛夏的果实》。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想起 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只是,当她听到熟悉的声音时,笑意陡然僵在唇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脸色变得惨白。 她抬起头,下意识往前面看去。 “姐姐,你想听什么歌,我可以学……” 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天花板的灯光不停地在头顶转换,像是时空隧道的入口,踏过去,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 舞台上,正抱着吉他唱歌的长发女孩穿着最简单的白t黑裤,指骨分明,在弦上沉默地跳动。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盯着被一束光照亮的人。 只是女孩低着头,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看不清面容,仿佛周围的人不存在,独自坐在那里弹着吉他,孤独地诉说着歌曲里的故事。 酒吧内很吵也很安静,音乐声覆盖了台下的小声讨论,有很多人自发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在下面挥舞。 “忆——”许一微微颤抖的双唇还没叫出来,就有侍者拦下她,委婉地提醒道:“小姐,歌手现在正在唱歌。” 许一这才回过神,赶忙说:“抱歉。” 云稚将差点走到台上的许一拉到角落坐下,看着桌上的酒单问:“依依,你要喝什么,对了,你不喝酒对不对,这家还有咖啡,橙汁……” 她对着侍者说:“来一杯天空之境,然后——” “两杯吧,”许一打断她,“还没有尝过,想试试。” 然而,这句话一说出口她猛地清醒过来,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冲动了,上次啤酒就喝不了,更不用说有度数的西洋酒。 云稚一愣,抬头问她:“你确定?” 许一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回答:“确定,就这个吧。” “好,”云稚转头跟侍者说,“两杯天空之境,谢谢。” “请稍等。” 侍者走后,云稚有些担忧地问:“依依,你怎么了,看上去很不舒服?” “没事。”她摇摇头。 “对了,”云稚主动跟她介绍,“台上那位小姐姐来这家酒吧好久了,不说话,也不和人互动,可偏偏大家都很喜欢她。” “真想把她那顶帽子摘下来,直接走过去对她说‘喂,装什么装啊’……” 许一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四周,大家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玩得都很开心,气氛也异常融洽。 过了一会,侍者端着托盘将调好的天空之境端上来,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请慢用。” 云稚也礼貌地回了一声:“谢谢。” 等人走后,许一像是慢半拍,看着台上的人说:“这就是大家喜欢她的原因。” 云稚本来还在喋喋不休,结果突然一愣,意识到她的回答是自己前面说的话,这才恍然大悟道:“依依,你好聪明啊,脑子转得真快。” 越是得不到,就越喜欢。 台上唱歌的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两人到来,一首歌唱完以后,继续唱下一首。 许一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女孩,几年不见,高了,瘦了,更加成熟了,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再也看不到当初稚气的影子。 她拿起桌子上的天空之境喝了一口,清凉的液体入喉,一瞬间嗓子像是被灼烧一般,甜腻的味道回甘后带着隐隐的酸味,她忍不住咳嗽几声,眉头紧皱。 真难喝。 云稚见状,在一旁抿了一小口道,表情享受道:“喝的就是这痛苦的味道。” 许一不置可否,直到结束也没有再碰过,有些东西她注定欣赏不来,那也不必强求。 几首歌唱完,到了中场休息阶段。 她朝一旁的侍者招了招手问:“你好,请问可以点歌吗?” 云稚转头看她:“?” 第一次来就这么熟练,这不是隐藏项目吗? 侍者礼貌地回应:“可以点歌的,不过只能在我们的歌单里选,这些都是经过正规授权的。” 许一用平静的语调道:“请帮我跟台上的那位女孩说一下,从里面选一首她自己喜欢的歌唱吧。” 侍者点了一下头:“好的,请稍等。” 见人走到台上,弯腰凑在女孩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台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 两道视线不偏不倚撞在一起,江忆安看着台下,许一看着台上,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筑起双方曾经共同的回忆,一如当年初见的那条土路,仿佛整个世界上只剩她们两个人。 灯光有意无意打在两人身上,即使相隔很远,她们还是捕捉到了对方眼底的一丝动容。 如果时间有魔法,她早就应该在来梅江的第一面去见她。 第62章 并蒂(2) 两人隔着人群无声对望,谁都没有移开目光,就这么一直看着对方。 即使什么都没说,只需一个眼神,有的人早就已经输了。 许一毫不掩饰地看着江忆安,今年她应该二十一岁了吧,看着好年轻,但是似乎又很成熟,整个人褪去稚气,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容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与她印象里瓦罐村那个总是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女孩不一样了。 不过这样也好,独自在外面讨生活,还是表现得生人勿近一点比较好。 中场休息很快结束,江忆安率先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舞台中间。 白色的灯光在台下转换,余光瞥见角落里那个人仍然看着自己,她表面上虽然平静,但是握着话筒的手却不自觉缩紧。 过了一会,江忆安缓缓抬起头看向观众席。 大家见状,也纷纷看向她,不知这是要做什么,酒吧里一瞬间安静下来,都在等着她说话。 这是江忆安在这家酒吧唱歌以来第一次和大家互动,低沉且略带沙哑的嗓音透过话筒传到台下:“欢迎大家来到‘梦醒时分’,我是今晚的驻唱j,六月是毕业季,我在这里给大家献上一首《再见》,提前祝大家毕业快乐,未来一帆风顺,鹏程——” 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与过去许一对自己说过的话渐渐重合:“忆安未来鹏程万里。” “——万里。” 台上的灯光不知何时变得柔和,她的视线扫过台下,光明正大地扫向许一,然后又淡然离开。 手中琴弦拨动,只是,这悠扬轻快的前奏在此情境下也变得悲伤了许多。 台下有不少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也被这气氛感染到,酒吧突然变得安静,只有手电筒默默挥动。 三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她看着角落里又明艳许多的人,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她,属于梅江的她。 许一脸上画着清淡得体的妆容,仿佛三年时光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反而给她增加了一丝岁月的韵味,像是一卷冰凉的玉简,上面记录着她在梅江的一切,握在手里时,才让眼前的人变得如此生动鲜活,而这样的她,看上去才是真正的她。 灯光盖过了江忆安眼底的怯懦,即使身处光亮,两人似乎依旧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许一眼眸微动,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蜷了蜷,淡淡地移开目光,与一旁的人小声说着什么。 江忆安的视线重新回到观众席上,前奏走到尽头,她缓缓开口,却不成想,下面大家一起跟着小声唱起来: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爸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瘫在床上了,你不留下照顾他还要走。” “陈明以后下地干活是难咯,两个老婆都跑了,儿子女儿也没有留下的,不知道以后还怎么活。”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你成年了吗?我们这里可不雇佣童工。” “你看着这么年轻,能吃得了这苦吗,趁早回家吧。” “老板,我可以做,我已经成年了,您看我身份证,今年已经18了。” “你这个年纪应该去上学,不应该做这个。” “老板,求您给我一次机会,干不了我不要钱直接走人。”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旅客们你们好,由庆阳开往梅江南方向的k2374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有乘坐k2374次列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自己携带的行李物品,到二楼候车室第六检票口检票,到四站台上车。” 第88章 “本次列车全程3526公里,共运行46小时32分,餐车设在列车中部九号车厢,有需要办理补票或卧铺票的旅客,请到办公席办理,我们全体乘务员祝旅客朋友们旅途愉快。” “小姑娘,你这是去哪呀?” “梅江。” “终点站啊,你看上去刚成年吧?” “已经19了。” “你是去打工还是上学呀,家长呢,怎么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过来吃点东西吧,火车还要走三天呢。” “这个座位没有人,你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人上来了再离开啊。” …… “小姑娘,抬一下腿。”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盒饭,25元一份……” “小姑娘,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包子,给你吃一个……” …… “小姑娘,醒醒……” “尊敬的旅客,您好,我们的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梅江南站。” 我不能答应你 我是否会再回来 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依依,外面下雨了,和我一起走吧,我带伞了。” “不用,你先回去吧,我们不顺路,一会雨就小了。” “哎,这是谁的伞呀?有人在这里放了一把伞。”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阿姨,我帮您把这些东西搬过去吧。” “孩子,不用,我自己拿进去就行,一会我女儿会过来。” “没事阿姨,您卖的菜新鲜又干净,每次都会多送一点,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依依,你听说了没,咱附近有个变态,专门挑晚上人少的时候在小区里露出他下面那玩意。” “听说过,但是好像这几天都没遇到。” “对呀,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事,有人那天晚上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女孩拿着手机对那个暴露狂一阵拍,这次把他吓坏了。” “你在哪都不应该在这,你不是喜欢露吗?我让你露个够,我有七八个兼职群,找工作群,把你的照片发群里,让大家看个够。”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老板,这本五三多少钱?” “姑娘,你有弟弟或者妹妹高三呀,今天有打折优惠,买两本打八五折。” “行,那再要一套真题卷吧。” “对了老板,有高中的口袋书吗,各科都要。” 我不能答应你 我是否会再回来 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小姐姐,来看看吗,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看你盯着这只小猫很久了,喜欢它吗?” “这只小猫是我亲自雕的,我给它起名‘雪地嬉戏’,雕了一个月呢,你喜欢的话便宜卖给你呀。” “多少钱?” 不回头 不回头地走下去 “怎么来梅江了,没有去灵州吗?” 安静的后街巷里,隐隐听到商业街前音响放着现在的流行歌曲,许一拦住从酒吧后门出来的江忆安。 女孩已经将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双看上去很疲惫的眉眼,她的眼皮很浅,走到近处才能看出是双眼皮,及肩的长发被一根黑色的发绳随意扎着,额前细碎的刘海别在耳后,骨指分明的手攥住挂在肩上的书包带子。 她很瘦,不过手臂在用力时,可以看到上面具有力量感的线条。 江忆安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细细看着许一,一点点描绘自己记忆中的她,从粉白的额头到好看的眉眼,再到小巧的鼻梁…… 最后,视线落在了那双微张的红唇上。 许一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皱眉,“你——” 然而,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江忆安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朝她逼近。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上还穿着高跟鞋,因为退得太过着急,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江忆安反应很快,伸出一只手及时揽住她的腰,将人带了回来。 下一秒,许一整个人几乎跌进江忆安的怀里,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不少。 清瘦但坚实的怀抱令人感到温暖又安心,只是护在她腰间的手一时没有放开。 江忆安垂眸静静地看着她,而渐渐的,这种注视就变了味,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怎的越来越近,两道呼吸几近交缠。 视线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整个人像是被蛊惑一般,莫名的,听到自己胸腔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自始至终,江忆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带着明目张胆的侵略性。 “放开我。” 许一的声音有些颤,她还不习惯这样近似恋人般的对视。 江忆安张了张双唇,手心隔着衣料传来灼烫的感觉,鼻腔充斥着曾经那个令她安心的味道,后知后觉,眼圈终于一点点发红,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许一的心情再难平复,三年来梦里的声音与此刻重合,直到现在才找回一点当年的影子,她的声音也软了不少:“忆安,先放开我。” 可是,三年后的人显然不按常理出牌,待她站稳后,江忆安的手从腰间移开,手心粗粝的茧摩挲着她细嫩的后颈,眸光一点点往下。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许一瞳孔陡然放大,没想到江忆安胆子这么大,在对方的吻落下来之前,她将脸偏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江忆安的唇并没有落下来,而是停在了几毫米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锁骨,绯色一点点爬上粉白的皮肤,只需再往前一点,两人的唇角就能碰到一起。 可即使没碰到却如同碰到一般,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凌乱的心跳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还是江忆安的。 思绪像是一面平静的湖水,被投入一粒石子,水波荡漾开来,跟着一点点扰乱了她的心神。 就在许一觉得自己要窒息在江忆安怀抱里的时候,对方突然放开她,两人再次保持回正常的距离。 不知是因为这个动作还是刚刚的行为,她一懵,脸色也有些难看,但忍着什么都没说。 江忆安倒是非常坦然,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这就是我来梅江的目的。” …… 三年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自是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许一和云稚没有打车,出了‘梦醒时分’后,就这么吹着晚风一直往前走。 “依依,你刚刚追出去跟那个女孩说了什么?”云稚有些好奇地问,“不过怎么感觉你满脸惆怅,是被拒绝了吗?” 被拒绝? 许一脸一白,又一红:“想什么呢。” 云稚的好奇心更盛:“那结果到底怎么样嘛,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出去追人。” 许一没有回答,而是停下脚步,站在马路边静静地看着她。 云稚被这眼神盯得发毛,挠了挠头,捏着嗓子娇羞道:“这么看着人家做什么呀,难道我今天又变漂亮了?” 许一:“……” 云稚笑得更加放肆,果然,还是魔法打败魔法。 许一见她不承认,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云稚赶忙跟上去:“等等我……” 就这么快要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两人即将分别,许一冷不丁地说:“别跟我说今晚是巧合。” 现在,她收回刚刚在酒吧的想法,江忆安哪里成熟了,一点都不成熟,她简直是疯了。 这下,身边这个总是叨叨叨的小喇叭突然哑火了,而不过一会,又开始叨叨叨,这次连审都没审,直接一骨碌全吐了出来。 “依依,我错了。” “我真的见她太可怜了,一个刚满19岁的女孩孤身从庆阳追你到梅江,我只是想帮她一次,给你俩制造一个机会。” “而且,她说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许一蹙着眉,还有惊喜?不是惊吓就不错了。 她并未在意,只是突然想起当年张博遥跟自己讲过江忆安的过去。 18岁之前,江忆安只去过一次庆阳,而且那次还差点被人贩子抓了,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后来好几年都没有离家的想法。 当年她走后瓦罐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19岁的人克服心中阴影,独自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梅江。 她没有继续苛责,而是问:“我并没有跟你说过在庆阳支教的事,你不怕她在骗你?” 云稚眼神飘忽,食指相互戳着,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我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嘛,当时我以为她是骗子就对她好一阵输出,然后把人吓跑了,后来忆安没有放弃,有空就来找我,告诉我她之前送给你一束棉花,我在你家里确实看到了嘛,而且好多细节都对得上,她连你的笔迹都有……” 第89章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你的宿舍里还插着忆安叠的玫瑰花,最关键的是……有一次我听到你做梦叫她的名字了……” “她听说你要谈恋爱了,所以着急了。” 许一:“?” “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她又气又好笑,“原来那个时候你吵着要来我宿舍是因为这个?” 那可是两年前啊。 云稚垂下头:“我看你很喜欢那个叫‘陶桃’的师妹,好几次跟她单独约饭……” 许一这下彻底无语了:“……我们是同门,她是我师妹,所以才会特别照顾她,单独吃饭是因为时间紧迫,方便调研和讨论小论文的事,没有其它原因。” 等等—— 她有些懊恼,跟这人解释这么清楚做什么。 云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是她给江忆安传递错误信息了。 许一这下彻底凌乱了,这个猪队友。 云稚吐了吐舌头,彻底不说话了,脸上呈现出一副“完啦”的表情。 许一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似乎觉得心中不畅,有些赌气道:“今晚回去我就把那些花给扔了。” 第63章 并蒂(3) 云稚第一次见许一如此孩子气的模样,江忆安本事这么大,看来还是自己小瞧她了。 “你这表情很少见啊。” 其实在她与许一日常相处的过程中,对方很少有什么表情,总是淡淡的,对所有人都一样,即使生气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很少有人知道许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每次带她出去吃饭,只会说:都可以,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而且,她还有一个优良的传统美德,吃到不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吐槽,甚至还会认真地吃完,简直让人难以捉摸她的喜好。 云稚憋笑观察着许一的神色,一边幸灾乐祸,一边真诚道歉,然后又不禁在心里感慨,小姑娘本事还挺大,未来可期啊。 而这时,许一突然转头问她:“这附近有几所大学?” 云稚表情一愣,然后无缝转换,开始认真地一个个总结:“除了我们梅师大,还有梅大、梅职、江艺……”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看着眼前梅江师范大学大学明亮的校门,如果她现在还上学,应该快要大学毕业了吧。 “你知道现在她在做什么吗?”许一问。 云稚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在做什么很累的活吧,每次见到她好像都很疲惫。” 看上去不像是故意在心上人面前卖惨的样子。 她现在还上学吗? 许一在心里问。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 “依依,你……”云稚欲言又止。 许一故意挖苦道:“能和她骗我这么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云稚咬着唇,低下头,一副明显认错的样子,“……那你还生我气吗?” “我只是看你一个人太孤单,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一个人,我真的很害怕你会孤独终老。” “跟忆安相处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她是一个很真诚很努力的小孩,她真的很喜欢你。” “所以,”许一看着她问,“就要伙同她骗我那么久?” 云稚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 许一叹了口气:“有些事,你不懂……” 江忆安从小到大就只见过几个对她好的人,喜欢很正常,可是她不需要这样的喜欢。 “替我转告她,这些年她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需要她‘还债’,也不想她因为我来梅江。” 云稚不懂许一心里为什么这么想,但这话怎么听着听着就不对了,等一下,她瞪大眼睛看向她。 “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现在才发现?”许一说,“江忆安两年前来的梅江。” 云稚点点头。 “那次综合楼前的雨伞是她放的。” 云稚确定地点点头。 “我们小区楼下的变态也是她解决的。” 云稚有些惊讶地点点头。 “还有我喜欢喝的糖水,也是她带来交给你的,对吗?” 云稚机械地笑着,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你真的是对陌生人没有丝毫警惕之心。” 许一停下脚步,面容被校门口的灯映得发亮:“其实,从两年前开始,我已经感觉身边有什么在发生变化,只是不确定是她而已。” 云稚又想点点头,结果就听到许一说:“但是两年间你突然变得‘殷勤’不少,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云稚:“……这么明显吗?” “嗯,”许一说,“起初我以为……” “以为什么?”云稚问。 许一挑了挑眉:“哪个暗恋者送的。” 云稚:“……”是她没想到的答案。 她看着云稚,认真道:“其实,三年前我和她本该结束了,我当时教她只是因为不想她的才华被埋没,没有其它任何原因,我不希望她误会,也不希望以后再和她有任何关系,只想自己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生,不要再来打扰我。” 一句句听下来,云稚越发心慌,许一总是用那么温和的语气说着对别人来说如此残忍的话,她或许对这人生本就没有什么留恋,连亲人和朋友都不能留下她,那未来还有什么盼头,说不定哪天不想活了,就…… 人生本应该是积极向上的,美好的,充满希望的,可是她在许一眼中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眼眸就像一潭死水,连个石子扔下去都掀不起一点水花,以前还好,只是自从支教回来以后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好,依依,我会跟忆安说的。” 她会如实转达,但是按照江忆安那个不声不响的倔脾气,怎么做她就不知道了。 …… 自从两人在酒吧相遇后,许一的生活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并没有对她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不对,还是有些影响的,即使她不愿意承认,至少不会再梦到江忆安,因为在现实里见到了真人。 所以,对她来说,也不知道是坏消息呢,还是更坏的消息。 很快,盲审之后就是答辩和毕业典礼,那天,同门的另外两个女生回校准备答辩,学校里已经发了硕士袍,三人终于有时间凑在一起。 读研期间,许一跟这两个人的关系不错,所以一起约好了拍毕业照。 自告奋勇给她们拍照的是同门的师妹,因爱好摄影,所以大学时辅修了摄影相关的课程,平时挣一些外快,本来她们是想找其他人拍,但既然师妹主动询问,三人也不好拒绝,最后打算按照市场价给她。 “师姐,”陶桃拿着相机走到许一身边,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这里皱了。” 许一刚想去看,就见人已经替她整理好,便客气地回了一句:“谢谢。” 陶桃笑着说:“其实师姐不整理才好看,有一种不受束缚的美……” 几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 嘴里的话稍不留神就说了出来,陶桃才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啊,不是两个人单独吃饭的时候! 她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这时,另外两个人也跟着起哄。 “哎呦,师妹,你看看师姐这里的头发怎么样,你也帮我来整理一下。” “我的帽子戴歪了吗,师妹,也帮我看看呗。” 陶桃被说得脸色越发的红,知道大家在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许一一眼。 许一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笑着跟她说:“等会这两人再笑你,就不给她们p图。” 其中一个人哀嚎道:“许一,你好狠毒的心。” “这可是毕业艺术照,我要发朋友圈的。” 于是,两人又开始揪着她不放。 陶桃暂时得到解脱,咬了咬唇,主动走到许一身边,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师姐,你的——”头发。 然而,她还没说完,就看到不远处有人提着一袋矿泉水往这边跑,嘴里一边叫着“依依”。 陶桃愣住,她认识这个人,这人和师姐的关系很好。 她只能暂时收回手,不甘心地往后退了几步,就差一点—— 而下一秒,视线便被不远处一个背着吉他的人吸引住了。 云稚走上来给每人递了一瓶水,大家跟她很熟了,买的奶茶刚好喝完,道了一声谢后,便拧开瓶盖开始喝。 等到那个背着吉他戴着鸭舌帽的女孩走来的时候,大家有些好奇地看向她。 这个女孩的气质太过独特,明明很年轻,但是看上去却像是饱经沧桑,没有大学生那种未经世事浸染的纯净。 而她好像有种魔力,只是穿着简单的白t黑裤,就能一眼夺走所有人的目光,沉静幽冷的气质,像是一朵雨打的黑色山茶花,孤洁而神秘。 江忆安站在马路对面没有过来,鸭舌帽挡住了她的眼睛,即使大家看不到,但是却能感觉她是在看这边。 第90章 许一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像是怕被别人发现般,心跳不觉加快,快速朝那边走过去。 来到对面,她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 江忆安还没答话,云稚就走上来指着她手里的矿泉水:“这是忆安买的。” 然而听到这话,下一秒,许一就把手里的水塞到江忆安手中:“我不要了。” 江忆安站在原地不动,其他人也意识到这边的气氛有些不对,但是听不到两人说什么。 所以,她们也很好奇,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一看到这个女孩就破坏了许一的好心情,她向来是不喜形于色。 云稚很识趣地退回去,加入吃瓜大队。 鸟儿在树上叫得正欢,微风吹着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只有两人之间是静悄悄的。 良久,许一终于忍受不了江忆安只是看着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现在外面温度太高,一身硕士袍穿在身上很热,就有些不耐烦道:“云稚没有告诉你吗?” 江忆安这才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说了。” 许一道:“那为什么还来?” 她的话可谓是咄咄逼人。 但江忆安却油盐不进,视线越过她,快速瞥了一眼马路对面的身影,随后又将目光收回,平静道:“那个拍照的女生喜欢你。” 许一被她的话气笑了,驴唇不对马嘴,原来她的注意力在那呢。 “我毕业了,这样的喜欢不会维持太久。”她解释道。 江忆安听到了自己希望的回答便不再和她犟,转而说:“我今天来只是想给姐姐唱一首歌。” “如果你今天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呢?”许一知道她今天就是来探虚实的,现在已经知道了,她冷冷道,“我不想听,你回去吧。” 江忆安再次低着头不说话,表情突然有些委屈,但就是不走,这种被拒绝的事她显然已经能做到死皮赖脸的程度了。 “你非要这么缠着我吗?” 许一着实有些头疼。 江忆安重复刚刚的话:“我只是想给姐姐唱一首歌。” 说完,她再次低下头,一副任由打骂的样子。 许一想和她正面说话,偏偏帽沿挡着她的眼睛,只能见到一双抿紧的唇。 直接拒绝了跟她交流,明显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江忆安,你真是好样的。 拉扯良久,最终她还是妥协了:“你唱吧,我听着。” 这下江忆安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几个人所站的地方:“我想去那边的小花园给姐姐唱。” “别得寸进尺。”许一咬牙道。 江忆安又低下头。 许一冷哼一声,还不知道她这点小心思,而且不凑巧的是,她们拍照的下一个地点就是小花园。 “我不知道你的好胜心竟然这么强。” “她只是我的师妹,如果你能接受,我还可以给你讲一讲这三年来我们一起出去聚餐、调研、吃饭……” “她和我研究的是一个方向,我还亲自辅导她发过小论文。” “姐姐,”江忆安打断她,“我不要听,你别说了。” 还是这么孩子气。 “今晚有时间吗,”许一耐着性子说,“结束后我们聊聊吧。” 江忆安语气中终于带了一丝欣喜,立马回答:“有!” 许一转身朝小花园走去,问:“你要给我唱什么歌?” 身后的人马上反应过来,追上去说:“《启程》。” 她一直想要光明正大地祝她毕业快乐。 “好,”许一带着警告的眼神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太放心地嘱咐道,“等会最好不要乱说话。” * 陶桃看着正朝这边走来的两人,脸上凝重的表情一闪而逝,随即笑着走过去问:“师姐,这位是?” 江忆安刚想回答:“我们——” 许一打断她,简单说了两个字:“朋友。” 陶桃显然不信,师姐对什么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唯独对眼前这个人意见很大。 她用力攥着自己手里已经打开的矿泉水瓶,怪自己没弄清是谁送的就打开喝了。 见许一介绍完两位师姐,她主动走过去介绍道:“你好,陶桃,许一师姐的师妹,谢谢你的水,等会请你吃冰吧。” 江忆安对着陶桃点了点头:“江忆安。” 碍于刚刚的警告,介绍完自己,她就老老实实地站在许一旁边等待她发话。 许一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于是对大家说:“忆安听说我毕业,所以想来唱首歌,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时间赏脸一起听?” 其实在场的人对于这个身份略微怪异的“朋友”大致有了猜想,毕竟三年期间,像许一这样的高岭之花还没谈过恋爱,确实会引来一些无端的猜测。 不过,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心照不宣这一点做得尤其好。 她的同门搭腔说:“必须的呀,这小姑娘看着好酷,唱歌应该也好听吧,没想到今天还能蹭上免费的演唱会。” 另一个人也附和:“好呀好呀,我就说今天还缺点什么,原来是音乐呀。” 大学里有人唱歌屡见不鲜,在附近拍照的人听到小花园里吉他声响起,还以为在开毕业演唱会。 于是,有好奇的便循着声音望过来,再大胆一点的就跟着同伴站在旁边听。 江忆安坐在长廊的石凳上,怀里抱着已经修补好的吉他。 从被拿出来的那一刻,许一就发现了上面的裂痕,短短三年,当初崭新的吉他如今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江忆安先做了一个扫弦切音,找到调子后,开口唱道: 就在启程的时刻 让我为你唱首歌 不知以后你能否再见到我 等到相遇的时刻 我们再唱这首歌 就像我们从未曾离别过 …… 同样的时间,与三年前的瓦罐村不同,梅江的六月鲜花盛开,小溪潺潺,鸟儿在枝头格外活跃,斑驳的阳光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许一站在她面前,站在人群里看着她。 有的人拿起手机拍照发给室友看。 有的人跟着她小声唱起来,或许是这首歌在如今即将毕业的校园里太过惹人共情。 有的人把她当成本校的学生,发表白墙找人。 有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离开,当成路边偶然遇到的小惊喜。 有的人看到她的目光始终盯着一处,帽沿下的视线明明没有很明显,可是看起来却如此扎眼。 陶桃盯着她,最终还是强压下心中不满,抬起相机对着唱歌的人按下了快门。 看着镜头里绝佳的氛围在女孩的衬托下彻底沦落为背景,斑驳的阳光打在t恤上,树影随风而动,给江忆安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她是如此特别。 特别到她突然失去了信心,不敢把自己心底的话和许一说。 一曲终,江忆安仰头看向许一,在心里说:姐姐,毕业快乐。 人群很快散去,仅仅几分钟的歌曲,但是江忆安却把时间拉长了许多,等反应过来时,头顶的艳阳有些刺眼,让人恍如隔世。 她站起来将吉他小心收好,许一走过来说:“先回去吧,下午六点南门见。” 江忆安没再说什么,背上吉他乖乖离开了。 陶桃看着那个走远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跟三人说:“师姐,你们明晚有空吗,我们研一和研二想请师姐吃顿饭。” 毕业这几天格外忙,谢师宴之后就是同门的单独聚餐,平时写论文比较忙,也就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才会聚在一起打听一下师姐们的工作,大论文的问题以及同级之间的八卦。 许一自然不能拒绝这样的场合,而且她现在几乎没什么事,除了离校需要签字盖章的材料,也算闲下一段时间。 于是聚餐就定在了第二天晚上。 拍完照以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大家尽兴而归,离她与江忆安约定的时间还剩一个小时,时间充裕。 只是,当她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发现本该出现在校门口的身影,却正站在宿舍楼下等她。 江忆安背着吉他站在宿舍门前的那颗树下,低着头什么也不做,帽沿下的视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注意着来往人的一举一动。 在看到许一的一瞬间,立刻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 “姐姐。”一直忍着在大家面前没有叫出来的那两个字,此刻的声音里包含着无尽的委屈,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许一无奈笑了一声:“倒像是我欺负了你。” 听着对方没有生气,江忆安更加得寸进尺:“姐姐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自己还挺清楚。 “在这里等了多久?”她问。 江忆安委屈巴巴道:“从姐姐把我赶走就一直待在这,我知道姐姐会回宿舍,所以不想让你多走路,就直接来这了。” 第91章 闻言,许一暗自叹了一口气,其实约在南门是因为下午云稚给她发短信,江忆安就是从南门进来的,她想不她多走路,而她却也不想她多走路。 “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换件衣服。” 江忆安:“好。” 三年过去,许一的声音和说的话都太过温柔,仿佛真的给她渡了一层母性光辉,忍不住让人想把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倾诉给她。 江忆安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怎么办呢,她们在瓦罐村的那一年羁绊太深,她已经无法离开她。 …… 等许一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头发已经散开,柔顺的发尾被傍晚的风轻轻吹着,仿佛每一根发丝都充满了生命。 身上的白衬衫没有换下,只是将袖子挽起,两截白藕似的小臂露出来,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许一最适合清冷素雅的妆容,白天为了上镜特意化了浓妆,而现在脂粉褪去,那张雪莲般清透的巴掌脸只点缀了一朱红唇就足够惊艳。 “走吧。” 江忆安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说了一句:“好。” 她一边跟着许一走出校门,一边在想三年前的事是不是就这么翻篇了,是她当年不珍惜机会,现在又来找她,这到底算什么。 两人从东门出去,这边毗邻住宅小区,周围比较安静,车也很少。 “什么时候来的梅江?”许一问。 虽然是问句,但是她没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自顾自问:“两年前的夏天对吗?” 也就是她离开瓦罐村的第二年七月。 那天上完课出来,她看到综合楼前放着一把伞。 其实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因为那把伞是透明的长柄伞,一开始以为是学校爱心社放的,但后来发生了太多巧合,再笨也该意识到事情不对。 因为,那天云稚也在,更是加深了她的怀疑。 “是。”江忆安老实回答。 “现在在做什么——” 一阵风突然灌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其实她本不应该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为什么还要去揭别人的伤疤。 可是如果不问,那过去的努力算什么,那一个个不眠之夜,无数张手写的试卷,低声下气求来的学习机会算什么? 江忆安低声说:“白天打零工,晚上去酒吧唱歌。” 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正是因为对方掩饰得太好,许一才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她没有再问,毕竟,两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这个回答满意吗,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路旁的水果店,五颜六色的水果被分门别类摆好,门前有店主手写的艺术字,为自家店铺打广告,门前的小摊上挂着一盏摇晃的灯,吱呀吱呀与傍晚的风拉扯着。 有的人看到这一幕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刚下班,停在小摊前挑选水果。 江忆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傍晚橙红色的夕阳照在水果摊上,像是一张渲染过的油彩画,与此同时,她们也成为了别人照片里的一部分。 …… 美好的景色总是异常短暂,天空很快暗下来,两边路灯亮起,云霞褪去,变成了一团蓝紫色。 “现在住在哪?”她问。 江忆安回答:“友谊苑小区。” 许一自嘲地笑了一声:“故意接近我妈的对吗?” 这下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江忆安不再淡定,赶忙否认:“不是的姐姐,我是偶然遇到的。” “姐姐走了之后,陈明把我赶出家,之后我在庆阳市打了一年的工,挣到一些钱后,就来了梅江。” “当年我只知道姐姐读的大学叫梅江师范大学,其它的信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认为上天是偏爱她的。 当年,十九岁的江忆安拿着身上挣的一万块钱毅然决然坐上去往梅江的火车,来到大城市后,她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和庆阳那个人贩子一样很坏,也是有好人的。 比如,火车上那个一直照顾她的阿姨,比如和她一起打工的同事,比如去菜市场买菜总是多给她一点的阿姨…… 来到这里之后,人生地不熟,她只知道“梅江师范大学”这个名字,最困难时,想起心里那个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再看看自己一身装束,终究没有打过去。 然而,更令她绝望的是,她发现梅师大有两个校区,后来根据许一的专业和本专业研究生所在的校区,她才知道她所在的是老校区。 辗转几个月,她从一个小区的地下室搬到梅江海师范大学附近友谊苑小区的地下室。 那是她来到这里过得最绝望的一段日子,不仅要忍受发霉潮湿的地面,还要空出时间学习别的东西,甚至一开始因为水土不服,总让她提不起精神。 衣服发霉,能热死人的天气,台风天,蟑螂,老鼠……生活上的狂风巨浪,哪一样都能把她几近崩溃的最后一丝希望扑倒。 可是,她觉得,上天还是偏爱她的。 某一天晚上下班后,她疲惫地拎着外套路过平时常去的小区菜市场,这次她看到自己经常买菜的阿姨旁边站着一个人。 之前这个阿姨见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时常会多给她塞一个土豆或者黄瓜,而她也会在阿姨搬东西时主动上去帮忙,可是这次,她在阿姨身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这些年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 在最绝望时,这个世界给她送来了惊喜。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看了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看错,眼圈忍不住一点点泛红,喉头发哽,看着那个的身影,正如此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躲在树后不敢眨眼,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人就会消失,来梅江之后所有受过的委屈在此刻烟消云散,眼中只剩下一个人。 她听着许一叫那个阿姨“妈”。 她那时在心想,怎么会如此之巧呢,或许冥冥之中在自己第一次去菜市场买菜,下意识走向那个和许一有着相同气质的摊主时早就注定。 所以,上天真的会偏爱她,偏爱一个走投无路之人。 第64章 并蒂(4) “姐姐,我是偶然遇到的。” “那个时候我刚来到梅江,只是单纯想要帮助一个在陌生城市在意我的人。”江忆安真诚道。 许一很显然不吃她这一套:“既然现在知道,那以后就不要去了。” 情况急转直下,江忆安不太懂许一的这种转变:“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和她撇清关系,还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在她生活里拿不出手,就像在她同学面前,只是用“朋友”两个字打发掉。 许一看着她,傍晚的蓝调将她白皙的脸庞衬得越发清透,眼眸淡淡的,仿佛看谁都一个表情。 江忆安喉咙干涩,张了张嘴,让她想起三年前两人分开的场景,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许一对她说:“你既然在梅江过得不错,那我就不多说什么,如果你想继续在这里生活……” 她看着江忆安衣服上的霉点:“可以问问云稚这里的生活习惯以及天气状况——” “不过也对,你都来两年了,应该已经习惯梅江这座城市。” 她看着江忆安的眼睛:“我今天叫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三年前我给过你机会,不管什么原因,是你自己放弃的。” “我不知道三年后你再来找我求原谅还是想要轻描淡写地将那些事情放下,我放不下,而且也不想放下。” “姐姐……”江忆安艰难地叫了她一声,原来刚刚那平和的眼神只是为了确定自己现在的情况。 现在知道了,如果她说不适应这里呢,是不是要赶她走。 “既然过去所学的知识没有用上,那就当我三年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许一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责怪,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瓦罐村支教只是我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不希望那里的人或事会影响我的未来,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只想平平淡淡好好过完这一生。” “可是你的出现,打乱了我本来计划好的人生,当我重新规划未来,把你加入我的生活,可是你随随便便,一声不吭地就浪费了自己努力挣来的机会,”许一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不和我离开的原因,但是至少跟我商量一下,我读研期间有奖学金和助学金,而且自己也在工作,高中是义务教育,我可以负担得起你的生活费和学费。” 可是,江忆安在心里说,我不想,我不想被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养着,我不忍看你这么辛苦,我想要自己挣钱,让你看到我的努力。 说完这些话,许一眼圈一点点泛红,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忆安,既然我们在酒吧遇到的时候你就告诉了我你的目的,那么,现在我也明确告诉你,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第92章 一把把温柔刀毫无声息地将江忆安割得血肉模糊,她害怕,惶恐,害怕许一心中没有她,可三年后的第一面她确定了,所以没有放弃,不信她对自己没有一点点感情。 但现在更让她难过的是许一从始至终都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过希望,任何事都掀不起她内心的波澜,连自己也不能。 而让她感到恐慌的是,说不定哪天醒来,许一就会消失在她的世界,不带任何留恋的。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江忆安艰难地张了张嘴,终于说了让对方满意的那个字:“好。” 许一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看着她的背影问:“你会遵守承诺的,对吗?” 江忆安反问:“姐姐想听实话吗?” 许一没有回答,江忆安继续往前走,背对着她说:“不会。” “我还有事,先走了。” 许一气结,看着江忆安已经走远,说了那么多,她是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不过,自从两人第二次不欢而散之后,江忆安确实没有再来找过她。 盲审之后的生活实在有些无聊,但学校规定18号放假,所以大部分人还没有离开。 不过,宿舍里的东西几乎都搬走了,许一也在自己公司附近的小区租了一间一室一厅一卫的房子。 因此,现在她经常去许朝馨卖菜的菜市场,也帮着一起看摊子。 摊位上几个和许朝馨关系不错的阿姨每次见了都夸她乖巧懂事,不忙的时候经常跟她聊天,无非就是一些有对象了没,想什么时候结婚,喜欢什么样的,都忙着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她。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许一给自己编撰了一个对象。 阿姨们甚至还不死心,问对方多大了,什么学历,是做什么的。 许一回答:“还在上学。” 大家一听,立刻皱起眉头,怎么找一个比自己还小的,那肯定不成熟,以后结了婚说不定也不会疼人。 许一笑而不语,听各位阿姨各抒己见。 这天,快要收摊的时候,许朝馨就一直往菜市场外面张望。 许一好奇地问:“妈,在看什么?” 许朝馨叹了口气:“唉,你不知道,经常来我这里买菜的那个小姑娘这段时间不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说她一个人身在异乡不容易,这么懂事的孩子父母早逝,又独自一个人来这里打工,孤苦伶仃,怪可怜的……” 闻言,许一微愣,之前许朝馨只跟自己提过一个总是爱帮她搬菜的女孩,后来发现这个女孩怎么有点像江忆安,因为那时有课,所以两人从来没有碰到过,最后江忆安掉马是因为她让许朝馨叫自己‘小江’。 只是,她竟然父母双亡,难道江忆安去过灵州,知道自己母亲去世的消息,而且陈明也去世了? 想起自己上次跟对方说过的话,如果她来才不正常呢,于是安慰许朝馨:“妈,说不定她找到更好的工作了,以后不用住在友谊苑小区。” 许朝馨“咦”了一声:“依依,你怎么知道那孩子住在友谊苑小区,你跟她见过?” 许一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天被江忆安给气到了,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她面不改色地解释:“菜市场离这个小区近,而且那个女孩经常光顾,所以我猜测她应该租的是友谊苑。” “哦。”许朝馨点点头,但并不是很相信自己女儿说的话,自从她背着自己谈恋爱以后,就长了教训。 这时,旁边的摊主说话了:“朝馨啊,看今天这天是要下大雨,还是快点收拾一下提前回去哦。” “不然,要被淋啦。” 大家常年生活在梅江,自然懂得看这里的天气,下午六点,外面乌云滚滚,正好到了雨季,过几天又到了一年一度台风登陆的时节,总有那么几天不得待在家里。 许朝馨看着许一苍白的脸色,下午她掩饰得太好了,与自己说说笑笑,竟然忘记这几天应该是她来月经的日子。 “依依,身体不舒服的话就提前回去吧,这里离家近,我收拾好就回去。” “没事,”许一站起来,“现在不疼了。” 青春期每次来月经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甚至在那段被欺负的日子一度延迟,那时候她就在想这个东西不来也罢,反正她也不会结婚生孩子。 所以一开始她没怎么注意,虽然许朝馨嘱咐过,但梅江太热,她会用冷水洗头洗脸,有时候甚至喝凉水,每次来月经都会肚子疼。 还是后来许朝馨发现,带她去看中医,好不容易把身体养好了,经期不能再碰任何凉的东西。 但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早上要开会,她又很渴,不小心喝了一口冷水,本来还心存侥幸心理,可是下午肚子就开始疼。 她无奈叹了一口气,感觉整个小腹往下坠,有什么拉扯着要脱离她的身体,站起来走几步还稍微能缓解一下,可是五脏六腑仿佛被搅在一起,连睁开眼睛都变得格外艰难。 不过一会,额头上就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双手提着方形的周转筐往摊位走的每一步都如此煎熬。 蔬菜筐里装满了番茄,有些重,她的腰也渐渐弯下去,然而,脚下不小心踩到不知哪里滚出来的山竹,闪躲不及,脚踝一歪,有些恍惚地撒开了一边的把手。 另一只手跟着往下坠,眼看着番茄一颗颗从框里滚出来,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及时抓住了蔬菜筐的另一边。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松地抓着,又引导着她放开另一边,之后将整个蔬菜筐接过去。 她撑着精神抬起头去看,就见女孩已经捡起地上的番茄往摊后走去。 既然有人来帮忙,她便没有再添乱,拿起小板凳坐在一旁,有些警惕地听着两人聊天。 “小江来啦,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 对于江忆安的到来,许朝馨显得很开心,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江忆安也没什么异常,一边熟稔地帮忙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说:“阿姨,这几天去见了以前的老师,所以不在。” 许朝馨也没怀疑为什么江忆安一个外地人能在这里见到以前的老师。 如果知道她口中的“老师”是自己女儿,指定不会有闲心跟她在这里谈笑风生。 “哦,出去了呀,回来就好,你第一次见我女儿吧,今天她有点难受,谢谢你啊。” “没事的,阿姨,举手之劳……” 听着两人的对话,都是些家常,许一小腹越来越疼,仿佛有一只手在她身体里翻天覆地搅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想警惕也警惕不了,最后干脆直接不听了。 “姐姐……”耳边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她恍惚地睁开眼看去。 摊位已经收拾好,许朝馨也走过来,搀扶着她站起来:“依依,先跟我回家吧,这边离家近。” 许一摇摇头,挣脱开:“妈,不用了,明天学校里还有点事,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江忆安提着一个塑料袋立在一旁,见状,主动说:“阿姨,我送姐姐回学校吧。” 许朝馨这才注意到哪里不对,见两人挨得如此之近,许一因为难受没注意也就算了,可忆安这孩子脑袋瓜清醒得很啊,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安全距离,怎么看都不像刚认识的样子。 而且还“姐姐,姐姐”,叫得如此顺口,本来刚刚看着还顺眼的孩子,此刻哪哪都不顺眼。 “小江,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送依依回学校就行。” 她不留痕迹地把许一拉到自己身边。 可是下一秒许一再次从她手里抽出手臂,一只手搭在江忆安恰好伸过来的手腕上,动作极其自然。 许朝馨眼睛都瞪大了。 “妈,你先回去吧,”许一说,“让她送我回去就行。” 奇怪,太奇怪了,许朝馨狐疑地盯着两人,最终还是犹豫地问了出来:“你们认识?” 许一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不过情况有些复杂,等我回家再说好吗?” 许朝馨半信半疑地将她交给江忆安,心中某些想法越来越明晰,不过,想起上次苏青阁的教训,她没有当场发难,而是沉声“嗯”了一声:“好好照顾依依,到了学校后给我报个平安。” “好。”许一道。 随后两人就离开了。 …… 去往学校的路上,江忆安有些好奇,为什么许一就算让她这个表白被拒的人送也不回家。 但是见人闭着眼睛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也不好说什么。 十分钟后,两人来到学校,下了车,许一睁着眼睛有些茫然地盯着梅江师范大学的校门,门前的灯带将她略显无措的脸照得金灿灿的,她挠挠头,第一次有些尴尬地说:“我好像已经把行李搬到出租屋了,宿舍里只剩下一张床板……” 真是疼糊涂了,她怎么连这都给忘了。 第93章 江忆安见她唇色惨白,看上去有些可怜,于是微微弯腰仰头看她,像是哄小孩一样的温柔语气轻声问:“姐姐租的房子在哪里呢?” “我送姐姐过去。” “不用。”许一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可是,”江忆安站在原地似有为难,“我答应过阿姨,要把姐姐安全送回去。” 许一小腹疼,拗不过江忆安,最后还是让对方打了车,把两人送到目的地。 站在小区大门口,这下总可以回去了吧,许一想。 可老天实在作美,倾盆大雨连给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哗哗往地下落。 两人站在门卫室前的屋檐下,默默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江忆安委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么大的雨,姐姐不请我上去吗?” 许一无奈扶额,不想理她,说的这雨好像全赖她一样。 第65章 并蒂(5) 这是位于市中心与郊区交接处的一座小区,小区里的户型是专门为单身人士设计的小型公寓,一室一厅一卫,不用体验合租开盲盒的刺激。 江忆安看着这间三十几平米的房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一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中间是客厅和厨房,最里面是卧室,还有一个晾衣服的小阳台。 不知是不是上一个住户留下的,卧室和客厅之间用毛玻璃隔开,正好厨房的油烟味蹿不进卧室。 她湿乎乎地站在客厅里,没有坐下,卫生间是玻璃门,不太隔音,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 许一已经在洗澡,哗哗的水声就像在她心上流过,一遍遍轻柔地抚摸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冰凉的雨水粘在身上,体内却有些燥热。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突然记起多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梦,透过玻璃门,几乎能想象出里面纤细窈窕的身影。 她忽然有些口渴,视线在房间里巡了一圈,最终落到水龙头上。 卫生间水声突然停下,周围一瞬间变得异常安静,她猛地回过神,甩了甩头,强制将那些画面从脑子里清出去。 将手里沾着雨水的塑料袋放在门口,从里面拿出在菜市场买的红糖和姜。 厨房灶台上光洁如新,鲜少有使用过的痕迹,只有一口锅放在电磁炉上,柜台边上放着一堆外卖筷子,从来没有打开过。 整个房间干净,整洁,简单到几乎像是没有人住在这里。 “我好了,你洗吧。” 许一穿着睡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发尾滴着水珠,洗过澡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肚子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 她径直走出门,转而来到客厅,还没见到人,就率先闻到了煮粥的味道,桌子上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糖水。 “姐姐还没吃饭吧?”江忆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依旧穿着她那身被淋湿的衣服,白色棉质衬衫贴在身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身前的马甲线。 许一立刻移开目光,去给她拿衣服:“我已经给你准备好衣服了,先去洗澡吧。” “不了。” 江忆安悄然走至她身后,许一感到一阵熟悉的压迫感袭来,带着女孩清冽的气息,或许是刚刚淋过雨的缘故,还带着一股湿润的潮气。 随之而来的,是那天酒吧的记忆。 “你做什么,我刚洗了澡。” 江忆安看到许一像炸了毛一样远离她,手指蜷了蜷,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只是想加姐姐的联系方式。” “那你也不用靠我这么近,”许一有些无奈道,“忆安,我苦口婆心地跟你说了那么多,你能不能听我的话,不要再来找我。” “我知道你今晚想来做什么,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新地址,然后呢,我真的很累,不想再浪费时间跟你玩。” 江忆安毕竟是她看着成年的,还亲自给她过了生日,从17岁到18岁的跨越,不止年龄那么简单,还需要内心真正的成长,正巧,她刚好见证了这个过程。 所以看着今天这么大的雨,她也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回去,只是她一再忽视自己认真说出的话,让她有些恼火。 “姐姐,我没有玩,我是认真的。”江忆安连忙解释,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困了,”许一没有多说什么,“你先回去吧。” 见许一耐心告罄,江忆安也没有多待,她闷声点了点头,说:“姐姐,已经熬好粥和泡了姜糖水,外面的雨变小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慢吞吞地提起垃圾就往外走。 “等等。” 江忆安心中一喜,立刻停下来看她。 许一走到柜子旁,拿出一把伞:“拿着。” 江忆安看着她手里的伞,眉眼染上一丝欣喜,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可能拒绝:“姐姐,等我有空就把伞还给你。” “不用了,”许一看着她,“你曾经也给过我一把伞,现在还给你,就当两清。” …… 其实,外面的雨并没有江忆安说的那么小,甚至比一开始还要大,大到她连伞也打不了。 好不容易走到公交站点,裤腿已经湿了,雨水晕花了屏幕,公交车还有十几分钟才能到。 天黑得很快,她收起伞躲进亭子里,头顶滂沱大雨打在檐上,溅成了水雾,被风吹到脸上,带来一丝清凉。 她第一次站在这个陌生的公交站牌前,周围太黑太静,没有汽车的鸣笛声,没有电动车发出的嗡嗡声,没有说话声……只有下雨声,沉寂到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 …… 许一隔着窗户看着阳台上的雨,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又看了一眼桌子上已经凉透的姜糖水,最后倒进水槽。 她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波动这么大了,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平复。 感觉自己现在对江忆安说的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点回应都没有。 第二天,她照常上班,工作,下班后,照常吃饭,睡觉。 没有看到江忆安。 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回去的,雨下得那么大,有没有淋湿。 她知道自己不该想,但是总忍不住想,或许真的把她当成妹妹看待? 每次许一单方面说一些重话,江忆安就很看眼色地不会再来,时间就是最好的沉淀,只要没有对一个人彻底失望,那就还有希望。 * 几天之后,许一下班回家,刚放下包,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难道是外卖到了? 但她备注的是不用敲门,放在门口就行。 她有些疑惑地透过猫眼看向外面,果真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身影,即使戴着帽子故意遮掩也能分辨出是谁。 走廊上,江忆安穿着一件纯黑色的t恤,一头长发利落地绑在脑后,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不过,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站在门口,时不时往猫眼上瞅一瞅,一双眼睛好奇又着急,见没有动静,又不得不耐下心来,最后心里小剧场演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只能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等着。 因为上次狠心让她下大雨回去,许一心中略有愧疚,于是,半个小时后,她开了门。 因为她点的外卖到了。 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外卖小哥在问江忆安是不是许女士的时候,她非常自然地点点头,还说了一句真巧,然后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去,有礼貌地回了一声“谢谢”。 许一透过猫眼目睹了全过程:“……” 她拳头都硬了,当即打开门,站在门口,表情非常不快。 “姐姐,”江忆安疲惫的双眸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惊喜地亮起来,“你终于开门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江忆安一只手提着购物袋,里面装了各种各样的食材,另一只手还紧紧提着她的外卖,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她冷漠道:“给我。” 江忆安“懵懂”地往身后藏了藏,不说话,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然后谁都不说话,就这么僵持着。 “姐姐你能不能让我先进去,好沉啊,”江忆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外卖不干净,我给你做。” 许一没让开:“还我。” 江忆安委屈巴巴道:“不要。” 许一气笑了,说着就去拿,反而让江忆安钻了空子,一下子就闪进了她的房间。 “你!” 无奈,她也只能跟着进去,把门带上,看着已经熟练地提着购物袋走到厨房的人。 江忆安连忙解释:“姐姐你先别急着赶我走,我只是单纯来给你做饭的,这些年一直是阿姨照顾我,我也想做一些事回报阿姨。” 许一:“……你想回报我妈不应该去给她做饭吗?” 江忆安一时被怼得哑口无言,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接着,她把购物袋放下,手里仍然提着外卖,无声叹了一口气:“说到阿姨,那天姐姐说认识我之后,阿姨好像不太愿意理我了,就连我走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我不知道哪里做错惹到阿姨……” 第94章 许一哼了一声,在心中忍不住吐槽,如果她知道你跟她女儿告白,还存有这方面的心思,就不止不理你那么简单了。 自从苏青阁的事情过去后,除了云稚,她身边再无其他朋友,结果现在多出来一个女孩,更何况女儿还有“前科”,能不让许朝馨多想么。 “姐姐,”江忆安指着购物袋里的蔬菜问,“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 许一看着她手里的黄色袋子:“我想吃外卖。” 江忆安:“……” 不过,她没有知难而退:“那我给姐姐做个手拍黄瓜,刚好解解腻。” 还没等人回答,她又说:“姐姐我买都买了,能不能别拒绝我。” “手拍黄瓜我自己就会做。”许一道。 江忆安反驳:“我做的不一样。” 许一装作好奇:“哪里不一样?” “等我做完你就知道了。” 许一“哦”了一声:“骗我让你做?” “没有,”江忆安真诚地说,“我不会跟姐姐耍小心思的。” “撒谎,”许一说,“那你刚刚怎么进来的,手里还拿着我的外卖?” 江忆安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露出一排洁白如新的牙齿,笑着说:“我就是外卖员啊,姐姐以后想吃什么,一个电话,家政小江马上来做。” 许一无语地瞥了她一眼,懒得再跟她玩这种蠢游戏,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过自己的外卖,留下目瞪口呆的江忆安,往餐桌走去。 江忆安见她这是懒得管自己了,于是偷偷地从厨柜里拿出各种厨具,开始忙活起来。 幸好许一这里什么都有,不过都没拆封,看上去像是许朝馨给她买的。 想着以后要经常来,她就心安理得地拆开了。 将厨具洗干净后,江忆安率先调了汁,几粒蒜瓣捣成泥,加入一勺生抽,半勺醋,半勺盐,半勺香油。 小厨房很快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 而坐在餐桌旁吃饭的人刚打开外卖往嘴里塞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今天公司里是谁给她推荐这家来着,几百年前的僵尸肉不说,连汤汁都是满满的科技感,平时清淡的吃多了,油腻又重口,她实在吃不下。 而让她吐的直接原因里在汤汁里发现一根带着毛囊的黑毛! “呕——” 越想越难受,许一直接蹲在垃圾桶旁吐了起来。 江忆安也被吓了一跳,眼疾手快,赶忙倒了一杯温水递过来。 许一眼泪都干呕出来了,接过杯子漱完口才好一点。 只是依旧觉得恶心,去卫生间刷了好几遍牙才罢休。 她出来的时候,手拍黄瓜已经做好了,一股清香从厨柜上幽幽飘过来,本来还抽搐的胃,看到解腻的黄瓜,竟然有些心动。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有多饿,在发生这样的情况下还想吃饭。 “姐姐,尝一下?”江忆安献宝似地将黄瓜端到她面前。 许一立刻转过头,今天一天都不怎么顺,好不容易回来点个外卖,竟然遇到这种情况。 “不用了,先投诉商家。” 江忆安在心中翻译:姐姐的意思是“我很饿,但等会再吃,要先投诉商家。” 她只能先把黄瓜放在餐桌上,反正也不是热的,等等就再等等吧,只是味道可能没有一开始那么鲜美。 “姐姐,我看冰箱里只有挂面,我给姐姐做鸡蛋菠菜面吧,金灿灿的鸡蛋搭配绿色的菠菜格外有食欲。” 有了这一次阴影,她猜测许一今晚肯定不会点外卖了,只能简单吃一点。 良久,安静的房间里不知谁的肚子叫了一声,许一背对着她,低声道:“好。” …… 鸡蛋菠菜面需要的食材有挂面、菠菜、鸡蛋等调味料,油热过四成之后,她熟练地将两个鸡蛋打进锅里,随后放了一勺生抽,少许白胡椒粉调味。 二十一岁,却有着十年的做饭史,很多味道她的舌尖早已尝过,不同的火候炒什么样的菜也已经熟练掌握,什么时候放什么,怎么发挥食材本源的味道,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 一开始小火慢煎,加入一粒碾碎的蒜末,金黄的鸡蛋在锅里翻炒着,半分钟后,她将一碗开水倒进锅里,煎炒声一点点放大,已经煎熟的鸡蛋在水里翻滚。 火候到了,一缕挂面放入锅里,在热气腾腾的水雾里一点点变软,渐渐融入汤底,到此已经有了雏形。 在汤汁起水泡的前夕,加入少许食盐,江忆安这才将切好的菠菜放进去,整齐的嫩绿色碎叶在翻搅中与金黄的鸡蛋面相互映衬,随着少许香油滴进去,汤汁变成了鲜亮醇香的金黄色,香喷喷的鸡蛋菠菜挂面就做好了。 许一被味道吸引,往这边看了几眼,怕被发现,又忙不迭把头转回去。 江忆安不慌不忙地关火,洗碗,盛面,她知道许一不喜欢重口,所以将其它配料一起端到她面前,让她自己凭借口味去加。 像是老街里具有烟火气息的小摊,第一次感受到了预制和现做的区别,桌子上很快就摆好了一盘手拍黄瓜和一碗热腾腾的金黄鸡蛋菠菜面。 “姐姐,”江忆安双手将筷子递给她,“尝尝。” 第66章 并蒂(6) 许一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忘记两人之间还在“冷战”,接过筷子就吃了起来。 鸡蛋的土腥味刚好被菠菜的清甜中和,绵软的蛋黄混着柔滑的面条一口吸进嘴里,不时加入黄瓜的清脆,鲜亮、麻爽,混着孜然香,在味蕾中爆开。 只是最普通的家常便饭,许一却吃得有滋有味。 江忆安就坐在桌对面饶有兴趣地看着,见她夹了一筷子黄瓜,嘴里就被塞得鼓鼓的,看上去吃得很香。 姐姐也有这么饿的时候。 而许一不知道,在眼前的人眼里,自己就像一块香软嫩白的江南糕点。 忍不住让人吞入腹中。 直到五脏府被填满,手边顺势推过来一杯温水,小半杯下肚,胃里暖暖的。 本来江忆安做得就少,半碗面很快就被吃完,许一也露出满足感,以至于现在看江忆安的表情都不一样了。 她咳了一声,表情柔和地问:“你怎么会做饭?” “自从我妈走后就开始学了。” 江忆安站起来想要收拾碗筷。 许一见状,率先拿起来:“你做饭,我来洗。” 吃人嘴短,她没了一开始对江忆安冷漠的态度。 这些年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上小学的时候在家里吃饭,后来到了高中和大学都是在学校吃食堂,许朝馨虽然在心理上各方面管束她,但是从来没有让她干过家务,做过饭。 上学时因为课业太忙,工作了便延续以前的习惯,没了学校食堂就开始试着点外卖,小学的记忆对她来说太过久远,已经忘记当初热汤热饭摆在面前的感觉。 许一拿起碗筷往洗菜池走去,江忆安跟过来,手里亦没闲着,在旁边收拾。 房间里再次变得安静,只有水流哗哗的声音,周围的气氛也在悄悄改变。 这时,江忆安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将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氛围驱散得一干二净。 许一适时递过一张面巾纸,她接过去将手擦干净,拿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两个字:刁宁。 她转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许一说:“接吧。” 然后,江忆安走远背对着她接起来。 厨房里的水流声停止了,电话刚接通,那边就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因为她经常在外面,忘记把音量关了,许一刚好听到那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江湖救急啊姐姐,速来‘梦醒时分’,该死的,我们主唱又爽约,跟她那小女朋友逍遥快活去了,气死我了,这次我一定要把她逐出bestand……” 等江忆安想要降低声音的时候,那边刁宁已经利落地把所有话说完,最后来了一句:“你一定要来啊,八点不见不散。” 然后,还没等她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江忆安:“……” 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咬着牙看着黑屏的手机。 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许一略显尴尬地问了一声:“你朋友?” 江忆安:“嗯。” 许一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快八点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岂料,江忆安淡定地说:“没事的姐姐,这边离酒吧不远,再等等也没关系的。” 刁宁站在酒吧门口生无可恋:我有关系啊,我有! 最后许一实在看不下去,把江忆安赶走了。 * 江忆安来到‘梦醒时分’后,刁宁早就在门口等她,眼看演出时间就要开始了,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就往酒吧里走。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等得花都谢了。” 江忆安没有说话,继续听她输出。 “钱云这个不守诚信的主唱,她这样就是不遵守契约精神,不知道多少次因为她造成事故现场,我看她是不想干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95章 这时,江忆安在后面幽幽来了一句:“她就是不想干了。” 刁宁:“……” 她转过头瞪了江忆安一眼。 来不及说更多,两人已经来到舞台,时间卡得刚刚好。 梦醒时分财大气粗,一共有两个驻唱,江忆安独自一人,bestand全女乐队算一个。 其中江忆安的人气最高,bestand次之。 其实她与刁宁组建的乐队风格相似,主要唱民谣摇滚。 刁宁一头柔顺的红发及腰,穿着手工做的白色无袖衬衫,手腕间戴着两个护腕,长长的银丝耳链一直延伸到锁骨,画着同色系的妆容,像是山间火红亮眼的精灵。 如今贝斯手、鼓手和键盘手皆已就位,就剩下舞台中间那个闪闪发光的位置。 她和刁宁一上台,底下一片喧哗。 “哎,今天她们怎么合体了?” “bestand的主唱呢?” “哇,有生之年系列啊。” …… 两个驻唱的合体这是第一次见,本来大家都以为她们私下不合,没想到现在竟然同台演出了。 刁宁仿若天才少女,只是前十八年的路途一直不顺,小学的时候参加市里的比赛,单枪匹马挑战各种组合,最后以独特的嗓音,稳健的台风,斩获第一名。 她从初中就尝遍无敌手,从高中开始作词编曲,到现在,乐队已经有自己的专属代表作,未来如果想要走得更远,不会仅限在梅江这一家小小的酒吧。 刁宁的成年礼,就是想要一个完整的乐队。 而那晚却被父母赏了一个巴掌。 台上伴奏响起,今晚的第一首歌是s.h.e的《super star》。 略带怀旧的音乐是这家全女酒吧的特色,歌手驻唱均为女性,选的歌也比较考究,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 激昂的前奏透过吉他手与鼓手的配合演奏出不一样的感觉。 江忆安头顶一束光打下来,下一秒,随着音乐响起,白色的光在场下快速闪动,将台下的氛围也带动起来。 她一只手抓住麦托,一只手抓着中间,风格也大胆起来,开口道: 笑,就歌颂 一皱眉头就心痛 我没空理会我 只感受你的感受 …… 晚上十点结束的时候,刁宁叫住江忆安:“等一下。” 江忆安回头,刁宁拉着她来到吧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要不要考虑来我们队,到时候你就是主唱。” “以后我们乐队去了首都,绝对一骑绝尘,到时候我就带你红遍全中国!” 江忆安看着眼前的女孩,眼睛被绚丽的灯照得亮晶晶的,仿佛她天生自带调节器,很容易就能调动别人的情绪,洒脱不羁的性格以及永远的高能量场,让人为之着迷。 天下之大,有才华的人太多,十九岁的刁宁算一个,如果她不在滚滚洪流中一直挣扎,早就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你自己怎么不当主唱,很多歌都是你写的。”江忆安问。 “这个嘛……”刁宁目光闪躲,敷衍道,“我很久不在台上唱了。” “而且,你的声音比我更适合当主唱。” 至于为什么很久不再台上唱歌,江忆安不知道,但一定另有隐情,只是每次谈到这里,刁宁总是闪烁其词。 “不了,没有规则说什么样的声音适合当主唱,既然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为什么不自己试一试当吉他手兼主唱?” 江忆安站起来:“我还有其它事要做,以后不能陪你了。” 刁宁不解:“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梦想?” 对她来说,那是蠢人才做的事,当然,放在江忆安身上,她只会不解。 江忆安垂眸:“梦想很遥远,我羡慕你有去追逐的勇气,可是我的梦想不是那些对我来说虚无缥缈的未来,她是一个人,一个曾经真实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人。” “既然你已经义无反顾地走上音乐这条路,总有一天也会登台,不可能一辈子躲在舞台的阴暗处。” 刁宁看着眼前的身影离开,没有再说话。 …… 七月雨季来临,许一从梅江师范大学毕业,举行毕业典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不过只是下了一小会,雨过天晴,出体育场时,她听到门口喧哗,抬起头一看,天边出现一道彩虹。 从学校毕业后,二十五年的学习生涯彻底结束,她也开始过上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 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每天早上坐半个小时的公交就能到。 江忆安依旧每天晚上来给她做饭,好坏坏话都说了遍,人家就是不听。 不让她进屋就在外面等着,有一次江忆安站在外面等了一夜,许一还是妥协了。 她喜欢做就做吧。 “一顿20,一个月600,就当雇人帮我做饭。” 江忆安一开始死都不应,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开窍了,笑嘻嘻地提着购物袋说:“好,姐姐不许反悔,就这么定了。” 闲暇之余她开始研究起健康菜谱,许一有锻炼身体的习惯,口味清淡,她做的菜都是少油少盐,荤素搭配。 “今天吃西兰花炒虾仁,明天早上吃土豆泥生菜沙拉。” “姐姐,食材我都已经准备好了,酱汁调料的配方贴在冰箱上,两个土豆,一个鸡蛋,还有一把生菜都放好了,明天直接做就好。” 许一认真地听着,在脑海中记着笔记,觉得自己上课都没这么刻苦过,就为了明天早上省点时间。 …… 第二天。 江忆安:“今天吃虾滑玉米饼和黄瓜拌鸡蛋。” 许一用餐后评价:“虾滑太腻,玉米太甜,黄瓜拌鸡蛋不错。” 江忆安:“虾滑你让姐姐伤心了,下次把你煎得成熟一点,玉米你怎么可以比姐姐还要甜,我不许!” …… 第三天。 江忆安:“今天吃炒莴笋和娃娃菜煎蛋汤。” 许一用餐后评价:“莴笋有点老,里面纤维咽不掉,娃娃菜很嫩,还行。” 江忆安:“莴笋下次再这样就赐你一丈绿,换成姐姐最爱的黄瓜,娃娃菜深得姐姐的心,留牌子,赐香囊。” …… 第四天。 江忆安:“今天吃五行蔬菜饭,素炒西葫芦。” 许一:“好吃。” 江忆安:“姐姐今天哪里不满意?” 许一:“挺好的,就是那个绿的有点苦,红的不小心吃到种子了,不过,玉米怎么不甜了?” 江忆安:“……” 许一:“开玩笑的。” …… 第n天。 江忆安:“今天吃虾仁鸡蛋饭,西兰花,还有……南瓜羹。” 许一:“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江忆安:“因为不追求低脂了。” 许一瞪大眼睛。 江忆安:“姐姐不是说要吃甜的吗?” “开玩笑的,南瓜也是减脂的哦。” 许一: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 这段时间,许一不仅脸色红润了,而且也爱吃饭了,以前点的外卖只是扒几口米饭,吃几筷子菜就结束,现在江忆安变着法地迎合她的口味,连那天云稚见了她都以为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雇了一个小厨子。”许一如是说。 云稚立刻就明白了,神秘一笑,江忆安可以啊,这么快就俘获了许一的芳心。 是谁说的来着,想要留住一个人的心,就先拴住她的胃。 真理啊。 许一没管她笑得如此邪恶,现在自己不用再纠结每天吃什么,因为有人替她做主。 她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习惯了江忆安每天提着袋子出现在家门前,明明知道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可是她也想任性一次,毕竟江忆安做的菜实在符合胃口,只要她不主动谈起那些不愉快的话题。 * 那天下班早,两人刚好在小区门口遇到,只是这次,江忆安手中空空如也。 “姐姐,”江忆安说,“今天跟我去超市买菜吧,超市大减价,想多准备一点食材。” 沐浴露清凉的味道窜入鼻腔,江忆安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背心,下面是一条短裤,纤细而优美的手臂线条露在外面,许一的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一秒。 直到江忆安走过来,她看着那半干未干的头发:“你刚洗澡?” 本是一句平时的寒暄,但是江忆安眼中似有躲闪,下意识挠了挠头:“是啊,刚下班,身上出汗了,梅江的天气可真热。” 许一身上很干爽,一整天都待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不会出汗。 她很好奇江忆安如今在做什么工作,以至于让她出这么多汗,已经到了来见她都要洗澡的程度。 她本想直接回家,但是见到对方期待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吐出了一个字:“好。” 虽然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疑惑,不过还是试探地说了一句:“你最近看上去很疲惫,如果很累,不用专门来我这里,有些菜我都会做了。” 第96章 连头发都没吹干就来了,有这么着急吗? 她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下次洗完头发记得吹干,不然容易感冒。” 江忆安会心一笑,依旧没有任何异样,也不跟她犟,顺着答了一句:“好,我知道了姐姐。” 两人第一次逛超市,本来是江忆安推着购物车,到后面直接换许一推,江忆安挑食材。 今天超市果蔬区打折,比平时都便宜不少。 “姐姐,”江忆安指着满目的蔬菜问,“你喜欢吃什么菜?” 许一随便看了一眼:“都行。” 江忆安:“不行,姐姐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许一无奈,扫了一眼,随口道:“西兰花吧,上次做的西兰花炒虾仁不错。” “好。”江忆安笑着看了许一一眼,接着,她又把西兰花旁边的菠菜拿了一小捆,之后西兰花左边和右边的土豆和西红柿拿了几个。 因为打折。 许一:“?” 合着都拿了一遍呗,还要她选做什么。 江忆安推着购物车继续往前走。 两人来到水果区,她指着架子上的水果问:“姐姐,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又来,许一一脸郁闷道:“没有。” 这时江忆安已经走到架子前,幽幽地来了一句:“姐姐若是不说,那我都拿一遍。” 许一:“……” 亲眼看着江忆安拿了几个袋子,将水果往里装,她无奈扶额,真是欠了她的:“葡萄吧,青提也行。” 江忆安这才笑着说:“好,听姐姐的。” 两人买完水果后,来到酸奶区,看着满冰柜的酸奶,都没有什么食欲,便往下一个区走去。 下一个区是酒水区,许一推着小推车去找椰子水。 这时,一个小男孩的尖叫声在人群里响起,似是感觉不到满超市的人,边跑边叫,那个身影就这么横冲直撞往推着购物车的许一身上撞去。 第67章 并蒂(7) 江忆安暗叫不好,几步迈过去,在小男孩撞上许一的瞬间,一手揪住他的衣领,往旁边甩去。 小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掼了一下,脚下踉跄几步,身体往后一仰,险些摔倒。 江忆安力道把握得刚刚好,既教训了他又不至于摔倒。 等小男孩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就看到“罪魁祸首”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对方很高,那双眸子漆黑又锐利,某一瞬间,让他无端想起梦里怪物的眼睛。 领子被猛地往后拽,前面脖子卡得生疼,小孩皮肤细嫩,已经被衣领磨红了一片。 见自己爸妈还没有过来,又被这样无端盯着,一时间孤立无援,小孩子心灵比较脆弱,越想越委屈。 “啊呜呜呜呜呜呜……爸爸,妈妈……” 下一秒,小孩的哭声响彻天际,顿时比超市里正在广播的喇叭声音还大,引得大家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很快,酒水区附近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中议论声纷纷响起。 “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 “刚刚这个小男孩胡乱瞎跑,差点撞上人呗。” “做父母的也不知道管一管……” …… 许是听到动静,这时,小男孩的父母才姗姗来迟。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穿过人群走进来,见到眼前的场景,立刻走上前拉过自己的儿子问:“小远,怎么了,谁把你惹哭了?” 后面跟上来的男人走一步喘一下,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白花花的肥肉从袖口两侧流出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拳能锤死一只蚂蚁。 有了父母“坐镇”,小男孩指着面前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江忆安说:“是她,是她拽我,妈妈,疼……” “呜呜呜呜呜……” 话还没说完,又开始哭。 江忆安在一旁查看许一的情况:“姐姐没事吧?” 许一将手推车扶正,摇了摇头:“没事。” 话刚说完,那边小孩的父母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朝她们理论。 女人将自己儿子护在身后,表情恶狠狠道:“找死啊,不长眼是不是?是你推了我们家小远,打小孩算什么本事?” “今天你不道歉我就跟你们没完!” 男人也过来凑热闹,顺着自己媳妇的话说下去:“我儿子今天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小男孩有了两个大人撑腰,躲在女人身后朝江忆安吐了吐舌头,甚至极其嚣张地做了一个鬼脸。 期间,超市营业员也赶过来,第一时间询问两个大人发生了什么,女人愤慨地给营业员复述了一遍自己看到,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她儿子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 “造谣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许一不能任由她颠倒黑白,“你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吗,从你听到自己儿子的哭声到匆匆赶来,期间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自己的行为?” 女人急了:“我儿子才七岁,他还能打你不成,就算他打你也是跟你闹着玩,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你一个大人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至于把他弄哭吗?” “我看你们才是黑心肠!” 男人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许一:“长得这么……说不定是……” “你说什么?”江忆安打断他,声音里冒着丝丝寒气,视线阴沉地盯着男人,身侧的拳头攥得咔咔作响。 旁边的女人被她吓了一哆嗦,往男人身旁缩了缩。 这么容易发疯,情绪可真不稳定。 许一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赶忙拉住江忆安的手腕,安抚地对她摇摇头。 江忆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如果男人不说那句话,她或许就道歉了,但是现在,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她轻声对许一说:“姐姐不要担心,我来解决。” 转身的瞬间,眼底春风化为浓霜,眸光寒意蔓延,足以冰冻三尺。 她瞥了男孩一眼问:“你没有什么话要说?” 男孩脖子处依旧泛着疼,看着那双眼睛,往后缩了缩,没有说话。 江忆安也没再给他机会,对两个人嗤笑一声:“我刚刚是救他呢,怎么不识好人心?” 接着,她带着极冷的笑意看了女人一眼。 不知为什么,女人心头一跳。 “他们一家三口在我和姐姐前面进入超市,”江忆安视线扫向周围的人群,“在门口的时候,这个小孩用挖了鼻屎的手碰刚面包夹子,你们刚刚谁买了面包,说不定中招了。” 大家纷纷看向自己的购物车,买了面包的人瞬间露出一脸嫌弃。 江忆安继续说:“这小孩试吃完面包后又一路大吵大闹,在零食区吓到一个小女孩,导致软糖撒了一地,他的父母非但不管,还用了刚刚一样的说辞……” 她故意模仿女人的语调:“都是小孩之间的玩闹,他那是想和她玩,不要计较啦~” 女人气得脸红脖子粗:“你——” 江忆安一脸无辜道:“人家女孩母亲大度不跟他计较,这事就过去了,你们还不长教训,由他在货架之间继续乱窜,这也就算了,他拿起架上的水果舔了一口又扔进去,万一他口腔有什么病菌,你让别人怎么买?” “你也知道他小,是他冒冒失失撞上我姐姐,如果不是我拦住他,摆好的牛奶全都会被撞倒,不仅如此,货架之间的距离这么近,你敢保证一个成年人撞在架子上不会倒?不会产生连锁反应?” 说着说着,江忆安冷下脸:“我不屑你儿子怎么样,我姐姐现在还生着病,如果她有什么意外,他也逃不了,做家长的更逃不了,我有的是时间跟你们耗。” 最后几句话,她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江忆安刚好站在灯下,白色的光从上往下打在她的脸上,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眸子里射出冷光,带着迫人的寒意。 接着,她又慢悠悠地笑着说:“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保证其真实性,超市有监控,不信你们去查。” 她扬着头,高傲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你!”女人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看来也知道自己儿子平时是什么德行,只是这次没想到碰到了硬茬。 “跟她废话什么。”男人活动了一下胳膊,跃跃欲试。 他不管谁对谁错,只要是让他儿子哭了,就是那个人的错。 这么大的人了,比江忆安这个年轻人还冲动,仿佛光天化日下替他儿子教训人是一件多么帅气的事。 许一攥着拳头:“光天化日打人,把法律置于何处?” “有本事就去查监控,现在是法制社会,你敢动手吗?” 当她两个女孩子好欺负是不是。 江忆安眼眸微动,紧紧盯着男人的动作。 男人听到她说这些话,光天化日之下,顿时有点退却,但是四周一堆人还看着,他也不好认输。 第97章 “我们出去解决。” 出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不必姐姐费心,”江忆安上前一步,挡在许一身前,随后转头对她笑了笑,“没那么麻烦,我来解决。” 许一微微皱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江忆安走到男人面前,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闻言,男人脸色一变。 在对方动手前,江忆安一个利落的闪身,轻松退了回来,双手插兜,唇角挂着得意的笑,俨然一幅胜利者的模样。 男人拳脚落空后,肥胖的身体因为惯性被带着向前一晃,江忆安“扑哧”一声笑出来。 男人表情狠戾,成了一副猪肝色,什么都没说,随后就拉着自己妻子和儿子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句:“你等着,我们走。” 一趟并不是很愉快的购物旅程就这么结束了,三人离开后,许一问她:“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 不知为何,看着江忆安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江忆安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又恢复了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跟她摇摇头:“没什么,事情已经解决了。” 可是许一却不依不饶,表情严肃,显然这次没有那么好糊弄过去。 “忆安,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 江忆安从她手里接过手推车,在前面推着,轻嗤一声:“只是简单威胁了他一下。” “他儿子穿着小学的校服,刚刚那个人也说了,她儿子七岁,叫小远,简单推理一下就知道,他在丹华小学上一年级或者二年级,名字最后一个字应该是‘远’,在我印象里丹华小学既不是重点也不是附属小学,那么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察觉到旁边的人没有跟上来,江忆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见许一正站在原地看着她。 第二次,除了三年前分开的那次,这是第二次她在许一眼中看到失望,对她深深的失望。 “姐姐……”江忆安有些慌张地丢下手推车跑回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们说的话太过分了……” 许一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随后一个人往前走。 江忆安想要追上去,这时,两个女孩跑过来拦住她。 “小姐姐,你刚刚真的太帅了,那熊孩子我早就想教训他了,气死我了,一直在我耳边大吵大叫,真是大快人心啊。” “没了他们,超市的空气都好了不少。” “你真厉害,不过你刚刚和他们说了什么,我看那个男的脸都被吓成了猪肝色……” …… 江忆安当然不能说实话,只能把自己编造成一个比较有身份背景的人,两个女孩得知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便狠狠夸赞了一番。 等人走后,江忆安唇角的笑意逐渐变淡,她看向另一边,眸光黯下去,可是,有人不喜欢她这样做。 “姐姐,”她追上去,亦步亦趋跟在许一后面,“我错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原谅我好吗?” 两人走了一路,江忆安也道了一路的歉,走到楼下的时候,许一终于停下来看她。 “姐姐。”她小声叫了一声。 许一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为我好,如果今晚没有拉住他,我可能会被撞倒,我应该感谢你。” 江忆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她说:“可是,那小孩还小,只有七岁,大脑里还有很多意识体系尚未形成,你是一个成年人,不应该对小孩一般见识。” 江忆安忍不住辩解道:“可是他的父母有啊,他们是他的父母,就应该有责任教育他,如果只是生了却不教他怎么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那生了和不生有什么区别,以后只会是社会的渣滓。” 许一知道她下意识带入了自己。 “忆安,不要对社会有这么大的戾气。”或许是许朝馨从小教她‘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她自己当年都没做到,也没有资格来教训别人。 她缓了缓语气,平和地说:“我只是担心你,你人生地不熟来到这里,不要惹事,如果再被抓到警——” 说到一半,许一意识到什么,改口道:“那晚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忘了是吗?” 江忆安颇有些不服气地看着远处,任由她说,但是18岁生日那晚许一跟自己说过的话这辈子都忘不了:出门在外,自己的安全最重要,有些事,不要为了争一口气而演变成更严重的事故。 “姐姐,”江忆安有些难过,“你也觉得我做事不考虑后果是吗?” “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许一说:“如果那个小孩没有穿校服呢,你该怎么办?” “不同的场景有不同的解决办法,我是观察了之后才决定这么做,”江忆安理所当然地说,“如果那个小孩没有穿校服,就出去解决,我看那个男的也打不过——” “够了,”许一红着眼眶打断她,“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江忆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惹姐姐生气了。 她立刻服软:“对不起,我错了。” 许一苦笑一声:“你就是这么敷衍别人的吗?” “那我该怎么做?”江忆安不懂,“你告诉我,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算了,许一想,她还是太年轻。 “姐姐,”江忆安追上来,“不要这么一声不吭地走好吗,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 “我知道今天不该威胁他们,可是我看不过去他说的话,那男的嘴一闭一张就能造谣别人,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告诉你,你会改吗?”许一问她。 江忆安点点头:“会的,姐姐再给我点时间,以后我不会这么做了。” 许一说:“好,那再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办?” 江忆安知道正确答案:“道歉。” 为了让对方信服,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会道歉。” “确定吗?”许一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江忆安听话地认真看过去,对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许一的眼睛很漂亮,眉眼很温柔,像是春日河堤的柳枝,刚生出抽条的嫩芽,随着岸边的微风而轻轻晃动,拂过如玉般的面庞。 她的眼眸又仿佛一池碧蓝色的湖水,将无边无际的天空收入其中,可以接受白日里阳光的索取,也可以接纳雨季的馈赠,年年月月,静谧而包容。 江忆安整个人也不觉平静下来。 “我……”她张了张嘴。 “怎么了,做不到是么?” 良久,她终于磕磕绊绊问出声:“姐姐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这次轮到许一说不出话了。 “也是,”江忆安兀自点了点头,“大家都说本性难移,或许我就是继承了陈明恶劣的基因,我不知悔改,撒谎成性,我改不了。” “姐姐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要这样想,”许一拧着眉:“重要的是你自己想要活成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些所谓的遗传而控制,而且,为什么非要在意我的想法?” “我说了你就会改吗?” “你说我为什么会在意你的想法,”江忆安破罐子破摔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不过,”她看着许一的表情,“姐姐好像对我有点失望。” 她不喜欢她这样。 或许是江忆安的声音太大,惹来了不少人的视线。 许一便借着这个机会走过去放好购物车:“我们先出去再说。” 江忆安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看着大家投来异样的眼光,闷声“嗯”了一声。 出门后,两人站在树阴下等车。 或许是刚刚觉得自己的言论过激,这次许一主动示弱:“人都是会慢慢改变的,是我失言了,不该这么说。”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可是江忆安突然对着她笑了一声,自嘲地说:“姐姐还要这么自欺欺人吗,以为你避而不谈,我们就会永远这么糊里糊涂地相处下去?” “不可能的,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每天晚上来给你做饭的原因吗?” 江忆安不懂,明明她对自己也有感情,不然这段时间的相处算什么。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其实,对许一来说,自己这段时间过得挺幸福的,每次回家有人做饭,闲暇时还有人问候,喜欢逗她笑,有时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小惊喜,生活不会和以前一样那么无聊。 她第一次有些不忍打破现在的生活状态。 她不想谈论那些,两人心照不宣,她给她钱,她做饭,还是和平时一样相处不好吗,不要谈那些太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们先回家好吗?”她说,“我想吃你做的饭了。” “喜欢还是不喜欢,有这么难吗?”江忆安不依不饶地逼问她,对方给她台阶下,她却罕见犟了起来。 第98章 “你走不走?”许一皱眉看着她,也坚持起来,“你不走我走了。” 她扔下这句话就要走,显然不想再继续个话题。 可是江忆安走过去拦在她面前。 “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树边的蝉叫得耳朵疼,天气很热,热得树叶都恹恹的没精神,两人就这么在太阳下站着,路过车辆掩盖了所有想要隐藏起来的声音。 许一有些烦躁。 “忆安,难道不是你在自欺欺人吗?” 她看着江忆安的眼睛,也有些崩溃,她不想说,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逼她:“你还不明白吗,是你从你母亲走了以后,身边缺乏女性长辈的陪伴,我和梦回教你学习,给你过生日,陪你去超市买衣服,拍新的身份证,这些都是你父母该做的事,只是被我代替了而已,所以你才会对我产生依赖,那不是喜欢,我也不需要。” 她没有看她,语气沉沉道:“你要明白,没有谁会用这种‘喜欢’陪伴彼此一生。” 江忆安红着眼眶逼近她:“那我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杨梦回?” 第68章 并蒂(8) “她很好,可是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从始至终都没有过。” “我知道对你是什么感情,我能分得清,”她固执地说,“如果姐姐在意的是这个,那么这不是问题,我可以向你证明。” 证明什么? 许一摇摇头:“不止这些,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不像做数学题那么简单。” 现在两人的状态不适合再聊下去,不然只会演变成无意义的争吵。 “不止这些,那还有什么?”江忆安还年轻,沉不住气,走上来拦住她,“你总是这样,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我不想因为这件事破坏我们的关系。” “可这个问题就是横在我们之间的裂痕,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么以后这个裂痕只会越来越大,这不仅仅是一件事情那么简单,”许一看着她说,“三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反思吗?” “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未来拿去做赌注,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这次闹到警察局留下记录呢,万一……” 她攥紧拳头,万一你以后还要考大学,想往高处走呢,这就是伴随你一生的污点。 或许是可笑别人都不在意的事为什么自己还要那么重视,她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现在我们都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你还是觉得那三个人是我杀的对吗?” 江忆安走过去:“姐姐,如果今晚我不这么做,他们还会纠缠不休,那个男的嘴太欠,不讲道理的人就不能用讲道理的方法。” “所以,”许一有些失望地看着她,“你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如果是这样,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当年那张稻草人的照片,夜晚真实的样子和p过的图是一样的。 她自己做的,真的不知道晚上会是什么样吗? 江忆安抿着唇不说话,却也不想让许一就这么走了。 她害怕如果现在让她离开,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关系就很难再修复。 许一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你现在已经有本事拦着不让我走了? “江忆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听着自己全名被叫出来,江忆安心里也不好受:“姐姐,我——” 可许一只是冷冷地打断她:“让开。” 说完,她就绕过她离开了,走到路边的时候,或许是连老天也在帮她,打的车刚好来到。 江忆安见许一上了车,才意识到要追过去,可是直到追到下一个路口,看着眼前亮起的红灯,只能被迫停下来。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汇入源源不断的车流里,随后,没有丝毫留恋地消失在眼前。 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迎面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照得她睁不开眼睛,江忆安转身躲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理智逐渐回笼。 一想到等会还要去‘梦醒时分’,最后,她只能原路返回,刚刚两人在超市买的东西还没有拿。 平时她都是给许一做好饭才启程去酒吧,这次来得比较早,刁宁正好也在,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闷酒。 直到江忆安坐过去也是一声不吭。 “怎么了?”她问。 刁宁看着她反问道:“我应该问你怎么了吧。” “喏,”她低下头,视线迷离地看着放在高脚凳旁的购物袋,“今天没去?” 江忆安没有说话,拿过她旁边的酒往杯子里倒,仰头一口闷。 “哎,你做什么,”刁宁斜了她一眼,把酒瓶抱在自己怀里,“暴殄天物。” 江忆安撑着下巴看了她一眼,说:“你也是。” 刁宁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拿起来放在灯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我跟你不一样。” 江忆安笑了一声:“有什么不一样?” 刁宁耸耸肩,问旁边的服务生几点了,服务生脸色古怪地瞥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眼:“快八点了。” “哦,谢谢,”她一把拿起手机装进口袋,随后将剩下的酒推过去,“我还有事情要解决,你自己喝吧。” 江忆安有点怀疑她这个样子不像去解决问题,更像要去找事。 “需要帮忙吗?” 刁宁:“跟我去首都。” 江忆安重新坐回去。 刁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帮不了我。” 看着走远的身影,江忆安问刚刚的服务生:“刚刚刁宁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服务生叹了口气:“出舞台事故了,刁宁说主唱不用心,然后当场就吵起来了。” 今天后半场是江忆安唱,怪不得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她们在表演。 …… 自那天晚上两人不欢而散后,江忆安沉寂了几天,白天上班,晚上去酒吧唱歌,两人也没有再见面。 不过,一周后,她想着许一应该消气了,于是跟以前一样去找她。 去之前,她买了西兰花、土豆、菠菜、虾仁还有青提和葡萄,全都是挑的最好的,个个圆润饱满,一个能有小番茄大小。 她现在已经认识到错误,以后不会冲动,那天许一的意思无非就是让她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以后遇到事情,应该以和为贵。 江忆安身上穿着满是阳光味的衣服,下午刚从外面拿进来,她特意扎了一个利落的发型,检查好自己的装束后,才坐上车去找许一。 来到熟悉的门前,她抬手在上面敲了几下,但是半个小时过去,里面没人来开门。 那晚,她站在走廊等了一夜,门口始终没有动静,早上也没有人出来。 她才发现,原来许一没有回来,这次她是铁了心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可是姐姐已经毕业了,现在还能去哪。 其实,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只是许一躲她都躲到这个份上,她也不会自讨没趣惹人厌恶。 那天早上,江忆安提着已经蔫了的蔬菜水果有些狼狈地从走廊上站起来,正值上班高峰,她坐上电梯跟着别人一起下楼,出门时,不知怎么就跟着前面的人来到了垃圾桶前。 “当——”一声闷响,将她的思绪拉回。 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手里的购物袋已经被自己扔进垃圾桶。 她刚想上前拿出来,结果后面走来一个人,匆匆往里面扔了一堆东西,眼看着垃圾越堆越多,她再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江忆安苦笑一声,感觉自己就像被许一毫不留情丢掉的垃圾,不值得任何留恋。 …… 许一回自己家住了几天,借口说隔壁在装修,每天敲敲打打听得脑壳疼。 许朝馨没有生疑,很久不见自己女儿,也乐意让她回来住。 但是许一知道,这么住下去也不是办法,许朝馨迟早要怀疑,而且她还没有想到该怎么解释自己和江忆安认识的事情。 说来可笑,明明是自己花钱租的房子,现在却因为要躲人而不能回去住。 不过,几天之后,她收到了江忆安发来的短信:姐姐,我以后不会再去找你了,你回来吧。 她怔怔地看着短信,不知道这次该不该相信她。 这段时间她已经戒掉点外卖的习惯,在家住了一周后,决定回去。 有一次下班,傍晚她无聊出来散步,发现小区附近有一条美食街。 白天只有路边的几家店开着,到了晚上各处的小摊贩就会来这里摆摊,热闹非常。 今天她买了西兰花和土豆丝。 不过,西兰花又淡又硬,而且放了那么多调料,不知道用什么锅炒的,带着一股腥味。 而土豆丝又咸又生,用筷子夹起来,尾部挂着淅淅沥沥的汤汁,很普通的味道,没有丝毫灵魂。 在外面觅食几天,结果发现没有几个小摊是自己喜欢的,不是太咸就是调料放得太多太油腻,于是一连七天她都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第99章 就像让一个素食主义者吃肉,抵抗不住生理上的反应,可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或许这段时间胃被江忆安养刁了,吃什么都不对味。 看着之前自己喜欢吃的花甲粉、鸭血粉丝汤、麻辣烫、炒饭……如今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牌,一点食欲都没有。 因为没有找到合口味的食物,每天晚上吃饭跟上刑一样。 后来有时间她也逼着自己做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过,不仅费时费力,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 而整个六月,如江忆安在短信中所说,确实没有再来找过她。 又是一周过去,很快七月来临。 七月的梅江已经进入一年一度的雨季,阴冷潮湿伴随着无尽的霉味,倾盆大雨每天准时来临,而不到半个小时,乌云褪去,阳光一出来将空气里仅有的凉气驱走,晒得人皮肤发疼。 许一下班回家的路上,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云稚”两个字,一想两人确实好久不联系了。 电话一接通,那边传来云稚的声音:“依依,你还记得大学期间我室友吗,就是那个短发的。” 许一“嗯”了一声:“怎么了?” 云稚在那边说:“她也是梅江本地人嘛,在外面工作几年后,又想着回来,然后找了一个房子,就在你旁边的小区,我们大学期间关系很好,说要请我吃饭庆祝她乔迁之喜,你去不去?” 许一好奇道:“她是你同学,我去做什么?” 云稚在那边“哎呀”一声:“是她啦,我们大三寒假不是一起吃过饭吗,她还记得你,于是就想问问我你去不去,想请你吃顿饭。” 成年人之间有些暗示的话一听就懂,不用多说什么,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读懂对方的意思。 “不用,我跟她不熟。” 可是云稚那边却支支吾吾:“依依,你应该知道她的意思,忆安惹你生气不靠谱,是我瞎了眼相信她,我以后再也不要理她了。” “不过我室友很好,她好像对你还蛮有意思的。” 之前她听乐时秋提过对许一的印象,超出同龄的成熟,姐姐类型的女友,在恋爱中看上去更像一个引导型恋人。 如果许一听到这番话,指定要笑的,引导型恋人?那她可看错了,“助纣为虐”型还差不多。 “云稚,”她顿了顿,认真地说,“我有亲人,朋友,可以自己挣钱,生活得很好,并非只有爱情才能活下去。” 那边云稚安静了一会,才说:“好,我会帮你拒绝她的。” …… 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无聊又自在。 周六放假,许一坐在冷气十足的地铁里,车窗外的广告牌在眼前快速略过,只是玩了一上午,就觉得有些无聊,这些年梅江大大小小的景点她都和云稚一起去过,就连万里无云,海天一色的景色都已经看腻了。 一个人出去,与其说释放压力,不如说释放情绪,有时看着大自然壮丽的景色,心情也开阔不少。 出了地铁站,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下午一点的太阳灼烧着肌肤,远远望去,路面上的空气都扭曲了。 她从包里拿出太阳伞,刚想打开,便见一辆搬家的车从路边缓缓驶过,驾驶舱的玻璃全部放下来,本是无意瞥了一眼,可副驾驶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临近小区入口,车辆的速度放慢,缓缓拐进了她旁边的小区。 直至门口的车杆放下,她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转身快步追上去。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你刚洗澡?” “是啊,刚下班,身上出汗了,梅江的天气可真热。” “怎么总是不吹头发,晚上容易着凉。” “不喜欢吹,我觉得自然干比较好。” …… 有什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去,即使不想承认,可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上了那辆车。 因为今天出去玩,她特意穿了美观但不实用的凉鞋,走一步,崴一下,最后只能看到前面的车尾。 不过幸好车开得不是很快,左拐右拐,期间还停下问路过的保安人员,最终停在一栋居民楼前面。 这是一栋比较有年头的居民小区,楼层不算高,周围的绿化很茂盛,除了周围设施比较老旧,看上去环境不错。 看着前面车门打开,许一呼吸一窒,不由得心跳加快,赶忙躲在路边的灌木丛后。 主驾驶上下来一个身材看上去比较健壮的四五十岁的短发女性,女人穿着短裤短袖,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 这时,副驾驶的门也开了—— “是许一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女声,许一被吓得浑身一颤,心脏猛地抽搐,刚刚只顾全神贯注盯着前面,没有注意后面。 只听声音就已经知道是谁了,没想到会这么巧,她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来人正是上次云稚提到的大学同学乐时秋。 女孩比她稍微矮一点,三七分的短发,戴着一副银框眼镜,上身穿着白色的t恤,下身一条黑色的短裤,手腕上带着一块机械手表,脚下踩着一双名牌球鞋。 见许一对自己笑,乐时秋摸了摸后脑勺,也有些腼腆地笑着,一边关上出租车的车门,一边礼貌地和她打招呼。 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乐时秋朝她走来,女孩目光躲闪,有些不敢与她对视。 许一的心思还在身后,点头“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车门也打开了,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踏出副驾驶,女孩从车上跳下来。 头上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上身穿着一件黑色背心,整个手臂线条暴露在阳光下,被照得越发透明,几乎可以看到上面青色的血管。 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头发被扎成一个丸子落在颈后,手上带着粗糙的棉线手套,手臂微微用力,将车门关上,跟着驾驶座的女人来到路边的阴凉处。 “先等等吧。”女人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江忆安抬起头看过来,目光刹那间一僵,放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刚好看到正在寒暄的两个人。 过了一会,她淡声道:“不用等了,她来了。” 许一转过身,看不到江忆安帽沿下的情绪,仅仅一秒的接触,对方率先移开目光,去开货箱的门。 乐时秋没有注意到这一幕,跟许一说:“我叫云稚来吧,一会就搬完,你先去楼上休息一下。” 许一看着江忆安熟练地打开货门,长腿一迈,便轻松跨上去,随后走进车箱,从里面拿出一块板放在车尾,然后开始往外搬东西。 她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车里装的东西:冰箱、洗衣机、柜子……全是很重的东西。 除了刚开始那一秒的对视,对方没再看过她一眼。 这时她好像明白了之前江忆安为什么总是很疲惫,为什么每次来见她都会洗澡,胳膊上为什么会有那些不明的勒痕…… 原来她一直在做这样的工作。 “不用了,我先走了,不用跟云稚说。”她的喉咙发紧,抓着挎包准备走。 她想要离开这里。 乐时秋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车箱里的女孩说话了:“等会要下暴雨,会被淋在半路。” 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对着空气说。 但是许一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她停下脚步,看着依旧低着头一直在忙活的人,似乎刚刚只是错觉,江忆安也从来没有说过那句话。 “好,”她听见自己说,“那我先避一下雨吧。” 她对乐时秋说:“不用管我,你先忙你的。” “是我打扰到你。” 乐时秋疑惑地挠了挠头,一时也不好说什么,这算怎么回事嘛,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还这么毫无征兆,而且吃饭是约在晚上。 她只能偷偷给云稚发消息,云稚知道她今天搬家,所以没去学校,如果从附近小区过来,应该很快。 第69章 并蒂(9) 云稚那边收到消息后便加速赶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许一会来。 只是,心中一边忐忑,一边欣喜,到底发生了什么,乐时秋在手机里也没来得及说清楚。 …… 二十分钟后,她打车来到目的地,这是第一次来这个小区,按照地图上的标注,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 而她还没过去,就看到不远处许一坐在小树林的凳子上时不时往楼里张望,见那边有动静,又急着把头转过来,一副要看不看的样子。 云稚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刚想走过去叫她,却率先被许一察觉,一把拉过去,和她一起躲进了小树林。 云稚:“?” 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0章 而正当她疑惑这人为什么不进去的时候,门口走出来的人给了她答案。 “忆安?”云稚惊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她好奇问江忆安在做什么工作,为什么总是灰头土脸的,年轻人看上去没有精气神可不行,还总调侃她在哪里锻炼的,说着就要撩起人家衣服看马甲线。 不过,那时她没有得到答案,后来才知道她晚上在酒吧唱歌,但是怎么也没想到白天会做这个,原来这才是她的本职工作。 那边女人正在熟练地将一台洗衣机用绳子捆在江忆安的背上,女孩安静地垂着头,微微弯腰立在那里,头上的鸭舌帽已经摘下来,略微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脸颊泛着微红,像是一个刚刚成熟的桃子,白里透红。 江忆安的手腕上戴着黑色的护腕,刚好卡着柜子底部一角,另一只手趁着空闲擦了擦额上的汗。 比较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两人站在小树林里就这样看着她搬了一趟又一趟,楼梯间正好面对着她们,交错的菱格花窗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用力迈上每一层楼的身影。 从一开始江忆安轻轻松松地搬着行李箱上楼,到后面背着洗衣机、柜子、冰箱……脚下步伐越来越沉重,到后面,许一不忍再看,率先转头离开了。 云稚给乐时秋发了一条消息,连忙跟上,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感觉心里闷闷的。 …… 一个半小时后,所有的东西都搬完了,江忆安手上的棉质手套和护腕已经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套在手上有些难受,她摘下来,随手丢进副驾驶。 借着关门的瞬间,她往小树林里瞥了一眼,似是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便往前走了几步,视线快速在里面搜寻一圈,最后像是确定什么,唇角自嘲地勾了勾,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许一在梅江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会看这里的天气。 女人跟在她后面下楼,从驾驶座上拿了一本不知道什么的杂志,直接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扇风。 “这一天天的可真热,好不容易阴天,还这么热……” 天边乌云阵阵,此时正值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季节,即使没有太阳,整个人却像是处在一个巨大的闷炉里,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风。 湿度大,温度高,导致汗液频频往外冒。 江忆安跟着女人走过去,不过,她没有坐下,而是蹲在路旁,身上黑色的背心已经湿透,一层薄薄的汗浮上手臂,在阴天里散发着莹白的光。 江忆安听着女人抱怨,低低地“嗯”了一声,明显情绪也是不佳。 “今天去商场吃烧烤不,听说附近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正在搞活动,”女人扇动的风透过闷热的空气一点点传过来,接着她从口袋里拿出几张优惠券,像献宝似的展示给她看,“刚刚那小姑娘给的,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打五折。” 盯着红彤彤的纸票看了许久,江忆安摇摇头:“不了,攒钱。” 女人一脸不解:“你孤身一人,攒那么多钱做什么,又不是娶老婆。” 江忆安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女人又问:“小江,你这么年轻,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总不能干一辈子吧?” 江忆安没有说话,有些烦躁地甩了甩额前沾着汗水的发丝。 女人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间,每次跟她说话都跟个闷葫芦似的:“行,你不去我去了,看这天等会要下暴雨啊,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还是直接去吃饭,等会两点还有这附近一户要搬,下午五点去城西的新苑小区……” 江忆安说:“都行,你定。” 结果,她的话刚说完,天上飘下豆大的雨滴,不一会就将干涸的路面打湿了。 “哎呀,下雨了,”女人赶紧站起来,快步跑进车里,一边招呼她,“快上来避避雨,这雨可不小啊。” 可是她看着江忆安站在原地没动,而是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同样站在雨中的人。 路上躲雨的人匆匆走过,两人隔着马路对望,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刚刚说要下暴雨,其实一个小时后才下,她难道不知道她的小区就在隔壁,走几步就能回去的事。 云稚率先反应过来,撑开伞拉着许一走过去。 “刚刚一声不吭买那么多水,怎么见到人反而愣着不过去?” 说完,她从许一提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两瓶水递给驾驶座上的女人:“我是刚刚那女孩的朋友,你们辛苦了,喝点水吧。” 女人看了她一眼,有些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搬家的人的朋友还是江忆安的朋友,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接过水后,朝云稚笑着说:“谢谢啊。” 云稚把雨伞交给许一,顺势坐在副驾驶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许一愣了愣,握紧伞柄,半晌才说:“好。” 江忆安的衣服已经淋湿,低头躲着她的目光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往前移动伞面,将两人笼罩在同一把伞下。 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两人平静的表情下躁动不安的心。 “聊聊?”她说。 “好。”江忆安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两人打着伞来到小花园的亭子里,此时雨已经下大,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迷蒙的雨雾将她们隔绝在这座小小的六角亭里。 江忆安收起伞,靠在石凳一角,任由雨水溅在胳膊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喝冰镇的还是常温的?” 许一提着塑料袋里的矿泉水问她。 “冰镇的。”江忆安说。 然而,下一秒,一瓶常温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江忆安一愣,也没有拒绝,接过来后道了一声谢。 对方没有说话,或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静,她拧开瓶盖,捏着瓶身猛地往喉咙里灌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才罢休。 随后,就看着手中的瓶子有些失神。 “一直在做这个工作?”许一问。 江忆安捏着塑料瓶子咔咔作响:“嗯。” “为什么会选择做这个?” 江忆安回答:“挣钱多。” “做多久了?”许一问。 “一年多。” 许一:“打算一直做下去?” 江忆安:“不会。” “以后有什么打算?” 江忆安伸出手接住屋檐上掉下来的雨,冰凉的水滴在手心里,又冷又疼,身上一身汗快速退去,手臂上的毛孔瞬间收紧,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冷。 “还没有想好。” “有没有……”话说了一半,许一想问她有没有考大学的打算,但是觉得不应该再揭她过去的伤疤,便换了一个问题,“在这里生活还习惯吗?” 江忆安扯了扯嘴角,也知道许一在硬找话题,她点点头:“挺好的,除了有些热,其它的都可以接受。”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更何况看到了对方本就想隐藏的事情,一个不想说,一个不知道怎么问。 看着眼前的雨半晌,许一又问:“你有我的手机号吗?” 江忆安吐出一个字:“有。” “如果……”许一转移目光,装作很轻松地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打给我。” 毕竟江忆安是因为她才知道梅江,也是因为她来到的梅江,就算没有学历,凭借她的手艺也可以找一份不错的工作。 这次,江忆安垂下头没有说话。 许一还想说什么,对方却突然侧头看向她,反问道:“姐姐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心里的话本欲脱口而出,可是看着女孩那双有些疲惫的双眸,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得到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结果已经显而易见,江忆安转动瓶盖,仰头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 “这样喝对身体不好。”许一忍不住提醒。 这是她第一次见江忆安“发泄”。 只有在别人面前,她才不会永远只是笑,累了也会表现出烦躁,也会抱怨,也会因为天气而不耐烦。 好像之前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永远是她最好的一面。 “所以姐姐来这里看我是要做什么?” “很可惜,我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 许一皱了皱眉:“没有。” “我没有资格对你失望。” 只是一句否认的话在江忆安眼中却是掩饰,用来掩饰她眼底的失望。 “姐姐不必这么说,毕竟你曾经教过我,”她说,“你有资格对我失望。” 两人间的氛围再次安静下来,一时无言。 这时,江忆安主动问道:“那个人是姐姐的朋友吗,她看上去很喜——” “忆安——”许一打断她,“为什么非要谈这些?” 江忆安眉眼微动,有些自暴自弃地问:“如果我也考上大学,你会接受我吗?” 第101章 许一皱眉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今天不该来……” 说完,她想走,可是被一只手攥住手腕,对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可以去找其它工作。” 许一挣脱开她,江忆安今天的情绪非常不对。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一点了,刚刚你的同事不是说下午两点还有活吗,先去吃饭吧,而且……” 她丢下一句:“你不必妄自菲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来得急,去得快,阳光刺破云层,整个世界仿佛亮起来一般。 屋檐上滴着水,一滴滴落进地上的小水洼里,滴答滴答发出有韵律的节奏。 石子路两边竹叶如洗,泛着清新的水光,显得格外透亮。 看着许一的背影,江忆安不甘心地问:“姐姐,你为什么可以对所有人那么好,除了我,你对大家都很好。” “你连笑都很吝啬施舍给我。” 想起刚刚与乐时秋谈笑时的模样,她不觉攥紧了手指。 许一拿着雨伞停脚步,背对着江忆安说:“走吧,别让你同事久等了。” 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她知道她在看着自己。 其实,她很想回头看看她,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但是她径直走出雨帘,脑海中想起刚刚她和同事的对话。 自己都舍不得吃一顿正式的饭,却一次次跑着去买她喜欢吃的蔬菜和海鲜。 挣那么多钱做什么,原来是花在了她身上。 花在了她每次往返的路费上,花在了她特意给她挑的新鲜食材上…… “姐姐,如果你想找我,可以去‘梦醒时分’,我会在那里等你。”江忆安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 出了小区,许一和云稚徒步走在路上,现在时间还早,云稚见她和江忆安出去一趟,明显心情低落的样子。 所以她也没有离开,而是去了隔壁小区许一租的房子。 “喝什么?”许一打开冰箱,看着满满的饮料有些愣神。 不记得什么时候,各种她爱喝的健康饮料被填满,整整齐齐分门别类被摆在里面,其中最多的,是她戒不掉的椰子水。 云稚看着也有些发愣,见上面熟悉的字迹:“这是忆安写的吗?”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五十勺糖,姐姐含量最高,不许经常喝!)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三十勺糖,不健康,一共买了两瓶,每天都要检查一遍) 姐姐姐姐姐姐(二十勺糖,也不健康,不许喝,当摆设) …… 忆安(喝这个最健康^_^) 许一扫过上面的标签,忍不住被上面的表情逗笑了,她没有说话,往客厅走去,只留下一句:“喜欢喝什么自己拿吧。” 最后云稚看了半天,拿了只买了一瓶,上面标注着“姐姐含量最高”的气泡水,随后跟着坐在沙发一侧。 “依依,所以你们之前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忆安不说,你也不说。” “我看你也不排斥她,为什么不跟她试试呢?” 许一垂眸,动了动唇。 良久,她闭了闭眼,说:“那不是爱,她对我只是弥补,愧疚,依赖,就算曾经有过心动,但唯独不是爱。” “我不知道她上学的时候有没有喜欢其他人,但是因为我把她引导到现在的性取向。” “忆安的母亲从她十岁就离开了,这些年,她身边只有后妈一个女性,常年在陈明的家暴下,她对我以及之前教过她的女老师产生了一种依赖,把她对母亲的爱强加在我身上,才会让她心里好受一点,才会让这份爱不至于再次被拒绝,她对我的依恋是年少时没有弥补的遗憾,是我的到来,刚好填补了她那段缺失的爱。” 至少是这样的原因导致江忆安来的梅江。 所以她才会送玫瑰给沈秀,才会和孩子一样抓着她的衣角不让她离开,才会在自己溺水后,躺在病床上喊了一声“妈”。 安静的环境下,响起“呲”的一声,云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气泡水。 她不懂许一为什么要这样想,但她知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于是试着分析道:“如果一个人的性取向为女,那么不管她做什么努力也不可能喜欢男人,只是你的到来提前让忆安认识到自己的性取向,何必用这么沉重的道德枷锁为难自己。” 可是,许一想,那个人是谁都不能是她。 云稚:“而且,或许只是你这样想,忆安却是喜欢你的,你可以试着把这些话跟她说一下,说开了,她才会坦诚面对这份喜欢。” 其实说这些的时候,她也有些恍惚,到底是需要推许一一把看清自己的内心,还是因为不够爱。 许一摇摇头:“如果她知道怎么区分这些感情就不会来梅江找我。” “这只会让我感到困扰。” 云稚动了动唇:“那你呢,你喜欢忆安吗?” 答案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程度有多大,不然她也不会这么纠结,还要费脑子把爱情分得那么清楚,如果喜欢她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理都懒得理。 许一下意识躲开云稚的视线:“不知道,喜欢或者不喜欢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她已经过得那么难了,为什么还要走这么一条难走的路。 第70章 并蒂(10) “你就是死心眼,”云稚看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纯属给自己找罪受。” “如果是我的话,就坦然接受,享受当下,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而且,”她说,“我觉得你应该找一个机会和忆安开诚布公地谈谈,把事情说清楚,比现在某人独自舔伤口要强。” “对你,对她都好。” 见许一垂眸安静地听她训,一句话也不说,她语重心长地说:“为什么不试着遵从一下自己的内心,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 “还是你觉得她的工作有些……” “没有,”这次,许一否认得倒是快,“我没有对她的工作感到不满。” 云稚直截了当:“我不信。” 许一:“……” 云稚:“不过……” 许一看她:“不过什么?” 云稚扬了扬手中喝了一半的气泡水说:“这五十勺糖的气泡水可真好喝,虽然不健康,但忆安眼光真好,你就等着被查到吧。” 许一咬了咬牙:“……” …… 开始工作后,她变得忙起来,朝九晚五,再次回归正常的生活。 “依依,以后你下班不用再来了,忆安每次都过来帮我。” 许朝馨把摊位盖好,见许一一直低着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依依?”她又叫了一声。 许一这才回过神,抬起头问了一句:“她现在还是经常来吗?” 许朝馨说:“是啊,这小姑娘节俭得很,不过父母双亡,是个可怜人,这么小就独自出来打工……” “对了,”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许一垂眸又开始出神,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许朝馨察觉到她的状态有些不对,轻声问:“是现在工作不痛快吗,如果不喜欢这份工作,再找其它的。” 许一摇摇头:“没有,大家都挺好的。” 她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至少没有电视剧里的勾心斗角,只是工作中免不了与人沟通,不过她尚能应付自如。 许朝馨看着自己女儿这幅样子,既然她不愿意说,她也没有逼问,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走吧,先回家。” …… 第二天,公司。 一个从实习生就带许一的前辈来茶水间的时候瞥了一眼她吃的饭,忍不住道:“小许啊,你怎么天天吃一样的饭,这家有这么好吃吗?” “怪不得你瘦呢,吃得这么少。” 许一笑着点了点头,说:“还行,挺好吃的。” 这时桌旁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小声谈论着八卦:“听说楼底下咖啡店里来了一位帅气的小姑娘,今年的高考生,考上了梅江大学呢。” “这小姑娘第一天来上班就见义勇为教训了一个专门拍裙底的恶心男,老板还特意嘉奖她,我宣布,以后我就光顾这家咖啡店了。” 梅江大学是教育部直属,“211工程”和“985工程”重点建设高校,坐落于省会城市梅江市,历史悠久,一共有三个校区,其中位于老城区的是本部。 学校分数高,风景好,住宿好,有自己的王牌专业:计算机,所以梅江大学在全国高校中也是每年填报的热门学校。 …… “诶,小许,第一次见你下来买咖啡啊?”前辈刚好买完出来。 外面太阳炎炎,许一眸光闪烁,脸颊有些发热,低声“嗯”了一声,礼貌道别后,与同事一起走进咖啡馆。 新来的小姑娘穿着咖啡厅专属的灰色工作服,笑着招呼几人坐下,将菜单放在桌子上:“三位漂亮姐姐,这是本店的菜单,这个月的销量冠军是桂花拿铁,其中……” 第102章 后面的话,许一没有听进去,她坐在窗前看向外面,一辆搬家货车从马路上驶过,她突然站起来。 “怎么了?”旁边的同事问。 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从面前驶过,她收回目光:“没事。” 戒断反应真难。 …… 生活照常继续,表面上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可是许一的生活却像被打乱一般,再也回不到从前。 有时候身后跟随的“小尾巴”不小心暴露,她也没有再去管,两人现在的关系像是走进一个死胡同,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卡在那里难受至极。 在她回到小区后,那道身影便悄无声息地离去。 只是,越是压抑自己,可偏偏会想起她。 吃饭时会想,逛超市时会想,有人在街头唱歌时也会想。 她对她是什么感觉呢? 不知道。 很复杂。 当年不应该一次次接她的花,不应该和她独处换衣间,不应该自作聪明带她去超市买衣服,不应该和她去拍身份证…… 可是,如果她不做那些,江忆安的生活就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她或许会离开,只是没有那么早挣脱原生家庭。 …… 晚上九点,梦醒时分后街。 嘈杂的巷子里,有人一脚踹在醉酒男人的后腰,男人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摔了一个狗吃屎。 他刚想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来人补了一脚,四肢不调的身躯再次跌回去。 “你、你们是谁?”昏暗的巷子里,几个身影围在男人周围,刚刚那两脚踢得不轻,硬生生将他的酒踹醒了,他捂着腰,在地上挣扎着往后退。 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女孩双手插兜一步步走近他,一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幽深冷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森林里即将进餐的巨兽,一点点将他吞噬。 “我要报——” 然而,男人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冲出来一脚踹在他的□□。 “叫你不长眼,叫你口不择言,老娘今晚让你长长教训……” 下一秒,一阵杀猪似的叫声响彻整条巷子,然而刚喊了不到一秒,女孩利落地把一个揉碎的锋利包装纸塞到了男人嘴里。 “呜呜呜呜呜……” 她一句话也不说,嘴角嗤笑一声,走到男人面前,接着,又是一脚。 “呃——”男人闷哼一声,却再也叫不出来,包装纸锋利的边缘划破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痕。 “我以后不敢了,放了我吧……呜呜呜……” 女孩想要再踢下一脚的时候,旁边有人突然叫住她。 “有人,”刁宁神色有些紧张,“好像是你认识的人。” 江忆安脚下动作一顿,心中莫名有些发慌,脊背僵直,在男人细碎的求饶声中缓缓转过身。 白色灯光将巷子尽端的身影照亮,那双熟悉的眼眸有些震惊地看着她,江忆安下意识低下头,帽檐遮住眼前的视线,也遮住了许一的身影。 心脏跳得格外剧烈,大脑像是坏掉的机器,呲呲往外冒着火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要不要我和她去解释一下?”刁宁在一旁说。 江忆安摇摇头:“没事,我去吧。” 她冷眼瞥了瞥地上的人,说:“他交给你们了,我得走了。” 刁宁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去吧。” 江忆安点了一下头,着急走过去,而这时,站在巷子尽头的人不见了。 她心中一慌,加快跑过去。 刁宁在后面说:“如果她不听你解释,欢迎随时给我打电话,保准说清楚来龙去脉。” 江忆安背对着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加快步伐追过去。 街边霓虹把她的身影照亮,江忆安重新回到灯光下,下意识抬起手把帽沿压低,着急寻找许一的身影。 路边不远处,见许一正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几步跑过去,抓住车门,垂眸与坐在后座的人对望。 “姐姐,把门打开,你听我解释。” 许一拉着车门,隔着玻璃对她说了一句:“放开。” 她以为她曾经被传唤到警察局有了教训,以为那天超市威胁别人的事已经改了,没想到她非但不反省,甚至变本加厉。 踢人时紧绷的手臂线条和曾经她拿着凳子面对陈明时的样子一点点重合,一身黑的装束将她整个人衬得更加阴沉,暴戾。 原来,她始终不曾变过。 只是在自己面前装得很好。 当年江忆安十八岁生日时她对她说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没有继续学习,没有三思而后行,没有稳定的工作,交了新朋友,却一起打架。 她对着窗外冷冷地说:“别跟着我。” “司机,开车。” …… 江忆安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走远,连忙跑到一边去拦另一辆。 幸好这附近生意好,上了车后跟司机说了许一小区的地址,她才喘着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快速倒退的风景。 见到姐姐要说些什么,道歉吗? 可是她认为自己今天并没有做错。 路上,刁宁把一段语音发过来,解释了今天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逐渐走到一起,汇入熟悉的主路,梅江这条路的夜晚她走了无数遍,此刻眼前的风景却没有一丝欣赏的意味。 许一前脚下车,她后脚跟上去,在电梯关上的后一秒,才跑过来。 “姐姐……” 她来不及进去,电梯已经关上,看着面前的数字跳动,许一家住六楼,江忆安当机立断拉开防火门走楼梯。 …… 女孩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许一耳边响起,一只苍白的手生生卡住刚要关上的房门,她握着门把手往里拽,可是没想到江忆安的力气太大,房门一点都撼动不了,更是往里挪不动一寸。 “放开。”许一冷声道,甚至用力推了推她的胳膊,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江忆安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手臂青筋渐渐凸出,一点点将房门拉开。 许一见状,干脆放开门把手直接往房间里走,而下一秒,只听到“砰”的一声,门关上了,江忆安几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姐姐,你听我解释……” 许一转身,甩开她,高声道:“你这是私闯民宅!” “你出去,我不欢迎你!” 江忆安放开她,见她真的生气了,小声解释道:“是那个男的有错在先,他猥亵别人,我只是想要教训他——” “那你也不应该打人,”许一打断她,气息有些不稳,“如果是他的错,你们应该报警,而不是动用私刑!” 江忆安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攥紧拳头:“姐姐,他不会长记性的。” “这样的人就应该给他点教训,拘留几天对他来说不痛不痒,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许一显然没有要听她解释,也在气头上:“上次超市你就是这样,如果这次那个男人报警,你会再次被抓到警察局,你还记得三年前吗!” “江忆安,你从来不听我说的话,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男人堵上自己的未来,一旦你在警察局有了案底,以后去哪里,做什么,都会受限,为什么你做事之前从来不顾及后果?” 房间里突然静下来,周遭的气息被包裹得密不透风,江忆安看着她苦笑一声,玄关的感应灯在此时熄灭,两人短暂陷入黑暗之中,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借着窗外的灯光,两人目光再次相触,江忆安扯了扯嘴角说:“我没有妈了,她三年前去世了,我没有亲人,只有刁宁一个朋友……” 她看着许一眼眶发红:“姐姐,我孤家寡人,还担心什么,你这么排斥我,为什么又要来找我?” “是我的行为,我的工作,让你蒙羞了,还是让你觉得丢人了?” “我说过,你不必妄自菲薄,”许一也冷静下来,她说,“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你‘跟踪’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生活,希望以后不要再这样。” 她攥紧拳头,直视江忆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喜欢你,我们之间也没有感情基础,以前——” 然而,她还没有说完,江忆安突然朝她走过来,把她逼到墙角。 许一皱了皱眉,想要推开她:“你做什么?” 因为两人的动作,玄关处的感应灯再次亮起,江忆安垂眸,带着极具的压迫感,越靠越近。 不知什么时候,许一耳边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清晰,灼烫的气息喷洒在锁骨处,她不自觉缩了缩身体。 江忆安动作一滞,目光徐徐下移,最终落到许一嫣红的双唇上。 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江忆安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俯身吻上去。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整个世界仿佛静止,她没想到江忆安会这么大胆,那一刻,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第103章 太突然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啪——” 一道响亮的耳光在房间内响起,她用力推开江忆安,全身发抖地看着眼前的人。 然而,江忆安拉过她的手腕,一只手扣住她的腰,拉到自己怀里,不顾一切再次吻上去。 “啪——” 又是一道耳光响起。 许一第一次连手指都在发抖地看着江忆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江忆安?” 江忆安的唇很粗糙,甚至起了皮,在每天阳光暴晒,喝不上水的情况下变成了锋利的刀片。 许一感觉自己的唇火辣辣地疼。 她第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到不一样的情绪,压抑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 江忆安又要动。 “啪——”又是一巴掌。 “江忆安,你是不是疯了!” “别碰我!” 许一躲开她,可是江忆安眼底燃烧着火焰,让她全身都处在火里煎熬,将她最后一丝理智烧尽。 “是,我是疯了,”江忆安感受着脸颊上传来的刺痛,“你说不喜欢,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好……” 她一把拉过许一,攥住她的两只手腕,看着她的眼睛,眼底充满疯狂。 “不喜欢就接触到喜欢,没有感情就培养感情!” “我不信,你明明对我就有感情,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许一震惊地看着那双疯狂的眼睛,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这还是以前那个沉默寡言会小心地逗她开心的人吗,或者这才是本来的她。 江忆安强硬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见许一没有那么挣扎后,眼底突然变得温柔而愧疚,连抚摸着她头发的动作都过分轻柔,俯身在她的耳边,像是恋人之间的低语:“姐姐,你之前一定没这么打过人吧,我是第一个被你打的吗?” 许一用力推开江忆安,牙齿战战:“我不仅打过,还用刀捅过人。” 江忆安眼睫一顿,随即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那姐姐一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该死。” “我替你去教训他一顿。” 许一看着她,失望地闭了闭眼:“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江忆安却轻声一笑:“姐姐不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看透我是什么人了吗,你一直不接受我是因为觉得我分不清对你是依赖还是爱意,我现在告诉你——” “我想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你,我想给你做饭,我会在工作的时候想你,躺在床上的时候想你,我想和你做任何事,而且只想和你做。” 许一看她,脸颊因为生气而涨红,一字一句道:“江忆安,我们完了。” 她指着门口:“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姐姐……” 许一看着她:“爱人应该先学会尊重人,你这样,永远也不会是我的第一选择。” “三观不同,再怎么强求都没用。” “我不想吵架,”她撇过头,显然已经失去沟通的耐心,“你走吧。” 江忆安看着她,许一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身体明显对她防备着。 良久,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好,姐姐,我先走了。” 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在黑暗中格外明显,刁宁又给她发来好几段语音。 她看了看背对着她的人,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即使解释了又怎样,三年前就怀疑过她,三年后也不会变。 第71章 双生(1) 临近八月,搬家的订单骤然增多,江忆安重新开始接晚上的活,因此,每天回去都已经将近凌晨。 刁宁经历上次被恶心男猥亵事件后,“梦醒时分”的经理不作为,于是两人从酒吧辞职。 一个全女酒吧随便允许男人闯入,这样的钱不赚也罢。 从此,江忆安便开始了全职搬家的工作,刁宁带着乐队其他成员找了另外一家酒吧,偶尔会去找她救场。 而新的酒吧没有之前的全女酒吧环境好,鱼龙混杂,随着bestand主唱钱云的离开,成了压死其他成员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乐队的这些人是在一起坚持时间最久的,从一开始刁宁给乐队起名字,bestand经历分崩离析,来来去去,有的人离开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人架不住家里人的压力结婚生子……除了乐队的名字和刁宁这个人,早已换了一波又一波。 她不懂大家为什么离开,直到后来,她想要挽留贝斯手的时候,那人跟她说,她天生适合吃这碗饭,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可是她们不行,也没有她这般的勇气。 但她如今连一个乐队都组不起来,平时熟练地指导别人,却是个至今都不敢在台上唱歌的胆小鬼。 刁宁垂着脑袋,看着面前桌子上的玻璃杯,眼神有些迷离,一边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当初不应该对她们发脾气,我是不是不应该离开‘梦醒时分’,如果不离开,我们还可以挣那么多钱,她们也不会走……” “可是,我已经连夜找了一家新酒吧,工资和以前一样,她们最后为什么还是要走……” 江忆安见她醉了,把玻璃杯拿过来,在一旁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们也是迫不得已……” “或许迫于家庭事业的压力才不得不离开,只是你现在还没有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人。” 刁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夺过被拿走的杯子,仰头一口气全喝了。 “你——”江忆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杯子里的酒已经一滴不剩。 刁宁把空玻璃杯推开,一只手杵着下巴,坐在高脚凳上,视线不自觉跟随着头顶的灯移动。 一道蓝光毫无预兆直射进她的眼睛里,她慢一拍去挡,却有一只手率先挡在了她眼前。 她眯着眼睛转头看,看到了江忆安的脸,盯着看了一会,痴迷地笑了笑,随即凑近她:“你是哪个小姐姐呀,长得真好看,跟我回家吗?” 下一秒,她扬起手臂,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姐要带你红遍全世界!” 江忆安看着她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站起来架起刁宁的一条胳膊:“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不要!”刁宁甩开她,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我不要回去,我要继续喝!” “不要管我。” 江忆安见自己拉不动她,把一瓶酒放在她面前,又拿了一个玻璃杯:“好啊,你喝我也喝。” “喝得不省人事,喝得烂醉如泥,总比现在独自懊悔要强。” 刁宁听了她的话突然安静下来,眯着眼睛说:“你为什么喝酒,你又没有伤心事。” …… 江忆安结了账之后,好不容易扶着刁宁走出酒吧,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转头问她:“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刁宁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盯了好一会,就在江忆安以为她要说的时候,下一秒,就趴在她的肩上睡着了。 江忆安:“……” 她扶着刁宁站在风里凌乱,站了好久,最终背上她的吉他,一边扶着她胳膊,拦了一辆出租车。 刁宁吧唧了一下嘴,脑袋一歪,彻底不省人事。 * 第二天。 刁宁是被热醒的。 阳光永远也照不到地下的阴暗处,没有窗户的房间逐渐模糊了外面的时间。 “怎么不开空调啊……”她一手掀开被子,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然后闭着眼睛在床头摸索半晌,怎么今天的床单这么粗糙,她的蚕丝被呢,席梦思呢,感觉身下只有一张纸板,睡了一晚,腰已经开始疼了。 下一秒,她猛地睁开眼睛,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家。 可是睁开眼之后,眼前还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光线,她以为天还没亮,便又在床上摸索着找自己的手机。 这应该是一张单人床,因为刚伸出胳膊,就摸到一片湿润粗糙的水泥墙。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突然浮现自己小时候特别爱看的警匪片,一想到人质的惨状,她心中莫名开始恐慌起来。 是不是自己昨晚醉了,有人把她抓来囚禁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赶紧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吊带还在,短裤也好好穿着,就是头发有些乱。 顿时,她松了一口气,顺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以后再也不会喝醉了。 等等,还没弄清自己的处境,她突然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江忆安去哪了? 昨天是她陪自己在酒吧喝酒的,她记忆中最后一幕是江忆安新拿了一瓶酒在她面前晃,还说要和她一起喝。 完了,她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小声叫了一声:“忆安?” 然后,战战兢兢地朝眼前的黑暗里问:“你在吗?” 周围安静得很,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循着墙继续摸索下去,既然有电,那么一定有开关。 第104章 床边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刁宁额头上全是汗,半路不知道踢到什么,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轮子声,往她这边“追”来。 “啊,什么东西?” 怎么凉凉的。 她忍不住惊叫一声,赶忙跑开,整个人被吓得几乎炸毛,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啪——” 不知怎的,跌跌撞撞跑开的过程中,身体不小心撞在墙上,阴差阳错下就把灯打开了。 整个房间亮起来,害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极度安静的环境下,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等了一会,才慢慢睁开眼睛。 狭窄封闭的空间呈现在眼前,她皱了皱眉,快速环视这个不到几平米的房间。 这是一间用薄板隔出的地下室,没有窗户,地上又潮又热,连桌子都像是外面垃圾桶捡来的,缺了一根腿,又被人用木棍补全。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唯一看得上眼的是一个暗绿色的行李箱,想起刚刚小腿处冰凉的触感,应该就是这玩意“追”她。 新换的灯泡发出亮眼的白光,明亮的光线与这个潮湿破旧的地下室格格不入。 所有的家具都是破的,衣柜也是用塑料片组装的,眼前一片灰色,而唯一违和的是掉在地上的红玫瑰。 刁宁走过去,好奇捡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不是真的,而是用红色的纸叠的,却与真实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她把玫瑰花放在行李箱上,又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这是一本几乎被翻烂的习题册,而上面的年份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的了。 她掀开封面,唯一能证明这个房间的主人是这本书的扉页上整整齐齐写着三个字:江忆安。 顿时,手里的书几乎有些拿不住,她重新坐回床边,再次环视这个房间,觉得这里更加潮湿阴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用手撑着身体,指尖碰到什么,她才发现床边放着一张纸条,字迹同样工整,应该是写给她的。 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我去上班了,桌子上有早餐,醒了之后就离开吧。 看了一半,刁宁“嘁”了一声,随手把纸条扔在床上。 …… 晚上十一点,江忆安回来了,她疲惫地拿出钥匙开门,结果刚要转动,没想到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刁宁顶着一头炸毛的红头发,笑着和她打招呼:“嗨。” 江忆安被吓了一跳,背心黏在皮肤上有些难受,她看着地上放了一大堆东西,冷淡道:“你还没走?” 刁宁嗔道:“这么不欢迎我啊。” 她不禁吐槽道:“怎么你这里连个吹风机都没有,洗澡上厕所还要去外面。” “一点都不方便。” 江忆安关上门,没再管她,开始拿衣服准备去洗澡。 刁宁指着地上的一大堆:“我看你房间里缺了好多东西,今天逛超市的时候顺便就买了,别嫌弃啊。” 江忆安看了一眼没说话,就拿着盆出去了。 她以为自己洗澡回来后刁宁就会走,没想到人家还在,甚至还在那里给她组装一个小柜子。 她看着坐在小马扎上认真研究的人,不禁道:“时间有些晚了,你该回去了。” 刁宁没有看她,只是有些不满地说:“你这么小气做什么,我都快走了,有空请我吃顿饭呗。” 这次,江忆安终于看她:“你要走?” 刁宁喝了一口气泡水,说:“是啊,之前我还想带她们一起离开来着,不过现在没人跟我走,那我就自己走。” “去哪?”江忆安问。 刁宁:“首都。” 江忆安:“有点远。” 刁宁说:“不过机会多嘛,我知道搞音乐这条路很难走,但我还年轻,还有机会,这次也不搞什么组合了,打算自己唱。” “可以上台唱歌了吗?” 刁宁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恐怕还要先适应适应才行,不过既然选择走这条路,总有一天要上台的。” 江忆安鼓励她:“你想开了就好。” 刁宁笑着说:“我应该感谢你,是你让我想开的。” 江忆安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好奇道:“怎么说?” 刁宁叹了一口气:“绝处逢生嘛,是你教会我的啊,你和你姐姐的关系都那样了……”都没放弃。 或许是觉得揭人伤心事不好,后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一听到这句话,江忆安罕见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 刁宁赶忙说:“哎呀,别生气嘛,不过,许一姐姐那么平和的一个人,你到底是怎么惹到人家了嘛,能和你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 江忆安没搭理她,扯开话题:“你不上学了?” 刁宁没有看她,随意点点头。 “不过,现在想读也来不及了。” “你父母同意吗?”江忆安问。 “我都赌赢了,他们说话算话,不能再管我了……” 说完,刁宁就沉默了,她是传统家庭出来的孩子,更不用说父母都是老师。 从小仗着自己聪明不好好学习,离经叛道,专门教训欺负小女孩的男生,说他们没种,有本事就来找她挑战,那时她长得高,每天咋咋呼呼,哪哪都不像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导致大家都怕她,每次不是请家长就是请别人的家长,可把父母给气坏了,但又拿她没办法。 所以在一次次失望的累积中,生日那天她高高兴兴地染了一头红发回家,当场就被父亲打了一巴掌。 “我难以想象自己以后读完大学出来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她看着江忆安,“就像你这样。” “我不懂你为什么喜欢音乐却要放弃加入我们,你是为了那个姐姐?” 江忆安将洗脸盆放下,坐在床边。 “不是,我是很喜欢音乐,但是也喜欢学习,做手工,喜欢这个世界上任何新奇的东西,我的喜欢还没到那种放弃一切去追寻的程度。” “很羡慕你有这种勇气。” 良久,刁宁站起来:“明天晚上有空没,请我吃顿饭吧。” 江忆安看着她:“好。” 其实她本来不想答应她,因为和她搭档的女人明天晚上有事,她没有驾照不能开车上路,于是也打算请一天假,没想到刁宁刚好撞上她不上班的时间。 …… 第二天,江忆安下班早,给刁宁发了一个地址。 等刁宁七拐八拐打车来到后,看着眼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吃街发愣。 “……这里是有多好吃,竟然让我来这么远的地方,如果不好吃那我可不乐意了。” “这顿不算,”江忆安说,“现在还没确定,等你决定走的时候我再请。” 刁宁疑惑道:“那你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吃?” 江忆安带她走在前面,过了一会才说:“可以看到她。” 刁宁听了这个理由,彻底无语了,所以来这么远吃一顿路边摊就是为了看别人? “所以,你跟踪人家啊?” 她的声音有些大,引得不少人看过来。 她赶忙收住声音追上去。 江忆安走在前面,哼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种事我做得还少么……” * 梅江有夜生活,晚上七点,这条小吃街就挤满了人,附近有一家职业学院,所以来光顾的也有很多大学生。 走了一路,刁宁手里已经提满了各种食物:鸡叉骨、特色芒果花、五色糯米饭、糍粑、槐花粉,筒粉…… 而江忆安手里只提着一碗糖水。 走到尽头,两人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吃饭。 刁宁一边吃一边说:“好久没有这么放肆了,太爽了。” 她用竹签插了一块沾满红糖的糍粑递到江忆安面前:“你也吃,买了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吃不完。” 江忆安摇了摇头,没吃。 刁宁也不在意,收回手,一口塞进嘴里,嘴里还说着什么。 周围依旧没有熟悉的身影,糖水塑料盒外面已经起了一层厚厚的水珠,一圈逛下来,里面的冰沙已经融化,江忆安打开盖子,用塑料小勺喝了一口。 甜糯的芋圆夹杂着香浓的牛奶,细腻的芋泥混着剩下的冰水在嘴里有种沙沙的口感。 很甜,很糯,买了那么多次,这却是她第一次吃。 确实很好吃。 怪不得她会喜欢。 曾经无数个炎热的午后,她大汗淋漓地把芋圆牛奶冰送到熟悉的寝室楼下,偷偷藏在树后见她。 “忆安。”刁宁在一旁叫她。 江忆安没听到,直到听到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音,她才像是被打开什么开关一样,猛地回过神,看到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 她下意识站起来想要追出去,可是刁宁拉住她:“她好像不太想见你。” 第105章 看到她的反应,又说:“那天你没跟她解释吗?” 第72章 双生(2) 江忆安重新坐回去,今天许一和云稚是一起来的,两人在她面前走过,径直往卖鸡叉骨的小摊走去。 云稚正低头回消息,一只胳膊被许一拉着,没有看到她,不然一定上来打个招呼。 江忆安将剩下的糖水一口气喝完,把袋子系好,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她看着正在排队的两个身影说:“没解释,就算解释了她也不相信我。” “她说她不喜欢我……” 刁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解道:“为什么这样说,她刚刚过来的时候看了你一眼。” “那也不代表什么,路边的流浪猫她也会多看一眼,”江忆安笑了一声,“你不是想知道我们的关系为什么变得这么差么?” “我告诉你。” 刁宁:“洗耳恭听。” 江忆安双唇轻启,说了四个字:“我亲她了。” 然后,还没来得及给人惊讶的时间,她又说:“被打了三个耳光。” 刁宁瞪大眼睛,突然凑过去:“……不是,你不会对人家姐姐用强吧?” 看许一的样子,不像是会无缘无故打人。 江忆安低着头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们的关系卡在那好久了,那天晚上她看到我打人,加上之前超市的事……对我的印象已经坏到不能再坏……” 她顿了顿说:“所以,我想让现在的关系改变一点,不管是坏的还是好的。” 刁宁不是很能理解:“……怎么还有这种歪理邪说?” 她看着她,双手一摊:“说真的,我有点不太想帮忙了。” 江忆安动了动双唇:“可能因为之前各种事情加在一起,所以那天有些激动,觉得委屈……” 仿佛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仅仅因为这件事就被全盘否定,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你激动,你委屈?” 刁宁奇怪地看着她,这是激动?这不是发疯吗? 似乎还觉得不解气,她不禁骂道:“活该啊你,我看被打三巴掌都便宜你了。” 江忆安垂着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刁宁看着她一言不发,如果她反驳自己,能跟人辩论上一天,但是看着眼前沉默的人,竟也觉得有些可怜。 毕竟江忆安打人是因为她,而如果没有这件事,两人的关系也不至于那么糟糕。 “你后悔了吗?”她问。 江忆安摇摇头:“不知道。” 刁宁扶额:“你竟然还不知悔改。” 她问:“你想好怎么把现在这段坏到已经不能再坏的感情挽回了吗?” 换来的又是长久的沉默。 刁宁忍够了:“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跟个闷葫芦似的。” 她也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和她成为的朋友。 江忆安看向她,只说了四个字:“死缠烂打。” 刁宁摇摇头:“你真可怕。” “这么直接。” 江忆安平静道:“我知道我是个烂人。” 刁宁叹了口气:“倒也不必这么说自己,你样样都好,就是缺少自信,你从小过的是打压式教育吗?” 她跟江忆安相识将近一年多,只知道这人老家在庆阳,初中辍学,父母双亡,三年前许一去支教,两人因此认识。 其它的,她从来没有听她说过。 江忆安依旧没有回答。 不过,不回答算是默认了,刁宁自顾自地说:“你要明白,如果她不喜欢你,你再这样下去就是骚扰。” 不成想江忆安只听到前半句话,转头看她:“她喜欢我?” 刁宁:“……” 她攥紧拳头:“你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 江忆安反问道:“你不是也没有?” 刁宁一挥手:“这不重要,你应该知道一个词: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你难道没想过那天她为什么来‘梦醒时分’吗,公司到她家可不会经过这里,而且她只来过一次,谁都不认识,所以肯定是来找你的呀。” 江忆安更郁闷了,想起这件事她就难过,耷拉着脑袋,活像一株被晒蔫的小瓜苗。 “那天她来这里,是要跟我说她不喜欢我。” 刁宁叹了一口气:“姐姐啊,你脑子这么久不用是锈了吗,你那天气到她了,不管之前想跟你说什么,难不成最后还要说喜欢你?这才比较诡异好不好。” “而且你那么久没出现在她面前,至于专门跑来酒吧拒绝你吗,这根本就说不通。” 她越说越激动:“这又不是你脑子里那些直来直去的知识,我说,你是怎么考上——” 算了,她摆摆手,看着江忆安一副苦恼的样子:“既然你不明白,那我也不卖关子了,直接跟你说,我觉得她生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你亲她,而是你不懂得尊重人家,不会尊重她的意愿。” 江忆安蹙着眉思考,闻言,突然想起那天许一对自己说过的话:爱人应该先学会尊重人,你这样,永远也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知道错了吗?”刁宁问。 江忆安点点头,这次学乖了:“知道了,我应该去跟她道歉,不能死缠烂打。” 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知道就好。” “我觉得人家许一姐姐不是受虐体质,她需要的是尊重,谈恋爱嘛,跟交朋友一样,真心换真心。” “你要记住,”刁宁朝她眨了一下眼睛,“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江忆安点点头:“知道了。” 卖鸡叉骨的小摊生意好,两人谈话的时间,正好轮到许一和云稚。 “该走了,”刁宁挽着江忆安的胳膊将她拉起来,“我是你朋友,临走之前还是帮你一下吧,不然良心难安啊。” 江忆安有些怀疑地看着她:“怎么帮?” 刁宁:“等会你就知道了。” “借我上次还没澄清的形象,就牺牲一次。” 不然看到她一头红发和身上个性化的服装,别人还以为她是什么坏小孩呢。 她们排在许一和云稚靠后的位置,刁宁朝前面喊道:“老板,要两斤鸡叉骨。” 江忆安有些惊讶地看她,刚刚不是买了吗,怎么又买? 刁宁回了她一个“放心”的表情。 老板在忙,没空理她,倒是排在她们前面的人回头打量了一下,然后——留下一个白眼。 这时,云稚听到熟悉的声音也回过头,在看到身后排队的两个人时,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你、你们怎么……” 许一以为碰到了熟人,跟着看过去,视线却不偏不倚落在两人亲密挽着的手臂上,她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正常。 刚炸好的鸡叉骨透过开口往外冒着热气,手背被灼得有些烫,可是她没有动,只是拿着鸡叉骨离开摊位。 云稚也没办法,匆忙地说了一句“有空再聊”就追了上去。 刁宁见状,也拉着江忆安去追:“哎,两位姐姐,等一下。” 她走到她们面前,转而看向比较好说话的云稚:“姐姐,你之前是不是经常去‘梦醒时分’,我记得你。” 云稚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刁宁嘴甜:“是啊,姐姐长得好看,第一眼就记住啦。” 听到这话,云稚罕见有些害羞。 刁宁继续说:“既然我们在这里相遇,那就说明我们有缘分,要不拼一下桌一起吃,刚好交个朋友?” 云稚看向许一。 许一看着刁宁:“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眼看着两人就要走,江忆安着急了,终于忍不住叫出声:“姐姐。” 许一脚步一顿,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 江忆安攥紧手指,算了,豁出去了。 她往前追了几步,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明天周六,姐姐应该没事吧。” 气氛一瞬间僵住,云稚和刁宁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两人。 路上的人流一点点将她们隔开,许一被推着走到一块空旷处停下,回头看她,眼底却没有丝毫波动。 江忆安径直看过去,四目相对,被许一眼底的情绪刺了一下。 刁宁趁势跟上去自来熟地挽住许一的胳膊:“许一姐姐……” 许一皱着眉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冷淡道:“我不认识你。” 刁宁赶紧赔笑,她知道这位姐姐一看就是很有礼貌的人,很有素质,被一个陌生人这样挽着都没挣脱开。 她笑着说:“姐姐,我认识你啊,你第一次和云稚姐姐去‘梦醒时分’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我对姐姐一见钟情——” “——哦不对,是一见如故。” “姐姐,交个朋友嘛好不好,我想认识你一下。”刁宁小幅度晃着许一的胳膊,平时看起来在台上很有气势的小姑娘,因为身高的缘故,此刻倒显得有些小鸟依人。 第106章 云稚没有说话,怕自己再劝的话,许一反而会起逆反心理。 路上人来人往,刁宁的那一头红发太过惹人瞩目,时不时有人好奇看过来,还有偷偷摸摸拿起手机拍照的。 她已经习惯这样,甚至很配合地对着镜头比了一个剪刀手,大大方方的样子倒把拍照的人吓得立刻收回手机。 江忆安走过去挡在她们面前:“我们找个其它地方吧。” 这时许一才抬起头,刻意躲着镜头,对刁宁说:“可以交朋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刁宁立刻问:“什么条件?” 许一转头看向江忆安:“让她走,我就去。” 江忆安登时愣住,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许一以为刁宁会知难而退,毕竟两个人是一起来的,她们都能一起打架,怎么不算关系好呢。 只是没想到,刁宁转头对着江忆安露出一个愧疚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爽快地答应道:“好啊。” 然后对着呆滞地看着自己的人说:“你可以回去了。” 江忆安一脸问号:“?” 她不是来帮她的吗?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三人“相亲相爱”地离开了。 刁宁带着两人往刚刚她们放东西的桌子而去。 江忆安当然没有走,不过也没有再靠近,怕许一生气,只是默默跟在几步之外。 只是,当她们回去的时候,看到之前的地方已经坐了人,放的东西也被堆叠在一角。 明明别的桌子都是空的,偏偏要坐在她们这里。 江忆安一看就知道什么情况,加快脚步超过三人,率先往那边走去。 然而,刚走没几步,一道身影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去看,许一皱着眉,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熟悉的触感一瞬间将她包裹,见她望过来,那人手心温润的肌肤一点点滑过她粗糙的手背,抚过冰凉的指尖,想要离去,最后一刻,她反手想要去抓住这片刻的感觉,却被人提前躲开,只来得及碰到对方沾了凉意的指腹。 江忆安指尖微颤,将手收回去,轻声安慰道:“姐姐放心,我不惹事,我只是去拿回我们的东西。” 内心的想法被点破,许一装作不在意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同时心中懊悔,自己现在都被她逼成什么样了,只是去拿个东西,都能应激成这样。 江忆安了然,笑了笑说:“姐姐,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回。” 或许那群人本就是带着目的坐在这里,所以当江忆安走过去的时候,立刻停止谈笑,互相对视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而越过江忆安,往更远处的刁宁三人这里看过来,目光探究,意味明显。 甚至有一个大胆的,拿起酒杯对着刁宁吹了一声口哨,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胸部上。 刁宁也不惯着他,挑衅地对着那人竖了竖中指,嘴里骂了一句:“垃圾。” 男人的表情陡然变得难堪,手里的酒杯摔在桌上。 江忆安也明显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见被骂的男人想要站起来,她攥紧拳头,守在一旁,盯着他的动作。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的感觉总是很敏锐,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被发现。 看着大家投过来的目光,旁边的同伴拉住了男人,叫他低调一点,街道两头还有巡逻的保安,附近就是学校,到时候闹出点事想平息都平息不了。 如果不是仗着现在人多,那群人没有背景,他们也不一定能忍得了。 刁宁看不起他们,但是也没办法,除了回骂一句,她似乎也干不了别的。 江忆安拿回买的东西,但是怕被放了什么,不敢再吃。 那群人又开始重新喝酒聊天,许一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从小到大不知感受过多少次这种赤裸裸令人恶心的凝视,可是从来没有勇气怼过那些人。 她看了刁宁一眼,此刻觉得那红发不再扎眼,微风吹动着发丝,被头顶的灯照成了金色,漂亮,张扬,自信,且勇敢。 …… 重新买好东西后,三人找了附近一个僻静的公园吃饭。 小河边,树影随风颤动,银白色的月光落在石板上,留下一副黑白水墨画。 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刚刚好。 只是,只有三个人坐着,江忆安没有过来,而是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抬起头望着夜空里的星星。 刁宁和云稚性格相似,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许一就在一旁默默吃东西。 云稚喝了一口鲜榨果汁,问道:“你们一般什么时候演出,以后我去‘梦醒时分’捧你们的场。” 刁宁状似为难,不留痕迹看了许一一眼,然后说:“以后我和忆安不在那唱歌了,‘梦醒时分’的老板不做人,开的是夫妻店,我看平时他们都是装出来的,总有一天要翻车!” “我们现在去其它酒吧了。” 云稚好奇问:“怎么了,我还以为是单独的女老板开的呢,氛围比一些酒吧好多了,可惜了。” 刁宁理所当然道:“因为都是女生啊。” 云稚一愣,不能再赞同了:“你说得对!” “快跟我说说那个老板怎么不做人,以后我就避雷这家酒吧了。” 云稚幽幽地看了一眼躲在树后的江忆安,那人刚好望过来,她用眼神示意,好似在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啊。 …… 梦醒时分是大学城一家规模较大的全女酒吧,门口的牌子写得很清楚,禁止男性入内。 那晚演出完后,大家忙着收拾东西回家,没有注意到一个醉酒的男人闯进来。 男人看到刁宁那一头红发最惹人注目,于是迷迷糊糊地走到她身后,趁势在她屁股上摸了一下。 刁宁脾气暴,二话不说,直接转过身甩了男人一巴掌。 “啪”地一声,在安静下来的酒吧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巴掌将男人打得清醒不少,不过他也急了,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指着刁宁的鼻子开始骂一些上不台面的脏话:“老子摸你一下怎么了,你这个**,就该去**,被**,说不定是个***……” 最后甚至吐槽了一下手感:“这么干巴的身材,让我碰我都不碰,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这下,彻底把刁宁给惹毛了,一脚往男人身上踹去。 男人没反应过来,往后一个踉跄,直接倒在地上。 此时恰巧巡查的经理过来,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件事,刁宁不想善罢甘休,放了这个男的未免太便宜他,凭什么他可以随意骚扰别人,却一点也不会受到惩罚。 虽然刁宁没有受伤,但是心理的创伤往往比身体上的伤更加严重。 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乐队几人和经理争吵的时候,江忆安走过来拦住刁宁,小声在她耳边说:“酒吧里有监控,等那男的出去再收拾他。” 既然经理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件事,那就悄无声息地解决。 于是,就有了许一看到那一幕。 听完整件事情发生的过程,云稚赞同地点点头:“你们做得好,真棒!” “至少在某些时候,而且在自己有能力时,我觉得‘以暴制暴’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然而,她刚说完,许一皱着眉,忍不住道:“既然酒吧里有摄像头,是你们占理,如果男人报警,你们就从受害者成了加害者。” 刁宁不屑道:“就他那怂样,敢做不敢承认的胆小鬼,忆安一脚就踹得他嗷嗷叫,如果他报警,就一起去警察局对峙呗,大不了批评教育。” “酒吧有他猥亵我的证据,可巷子里没有我们打他的证据……” 说到最后,她意识到周围的气氛有些静,声音也越来越小。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 许一这才意识到什么,刚刚情不自禁就说出来了,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抱歉,不用在意我的想法。” 推己及人,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呢,还能保持冷静吗,更何况高中的时候不就发生过,她还因此捅了人。 如果换成她最亲近的朋友,也会忍不住这样做吧。 第73章 双生(3) 过了一会,刁宁心平气和地许一说:“其实,如果我们当时报警拦下那男的,他也会因为我们不让他走而起冲突。” “老板和经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即使到了警察局也会不了了之,除了批评教育根本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可是我确实受到了心理创伤,难道让他按照法律赔我精神损失费?那我好像伤得也没有那么严重,而我从始至终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所以,就我和忆安相处的经验来看,她不是那么容易冲动的人,有一次一个小姐姐在酒吧里发酒疯,冲到台上大哭大叫,忆安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把人赶下台,而是过去安抚她,因为她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只是自己受伤了。” 第107章 说着,她冷哼一声:“那男的还用醉酒当借口,如果仗着喝了酒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我看喝了酒犯罪的人就应该重罚。” “现在想起那个男的样子我就恶心,”她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他还不配破坏我的好心情,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不过,”云稚有些担心,“今晚那些人确实该教训一下,但以后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不要硬碰硬,他们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被他们这种性格不稳定的人缠上甩都甩不掉。” “嗯,知道,”刁宁说,“我以前学过跆拳道,和忆安不一样,纯粹拼力气打不过他们,所以就缠着我妈给我报了很多防身课。” 云稚点点头:“那就好。” “你跟我说说那男的长什么样子,下回我帮你找人教训他一顿,我在这里还是有点人脉的,这么欺负我漂亮妹妹。” 刁宁一愣,随即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一双眼睛如琉璃,晶莹剔透,带着未浸染的纯真:“云稚姐姐,你真好。” 云稚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眸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脸色微红。 只是因为一句话就脸红,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争气。 而且她还比刁宁大了好几岁,两人相当于刚上大学和刚出社会。 可事实是,刁宁很早就出去打工,周旋于各种场合,而云稚还在上学,几乎没有工作经验。 …… 三人的饭量都很小,买的东西也不多,很快就吃完了。 凉风习习,月光正好,云稚突然兴起,想要唱歌。 明明喝的是果汁,却如同喝了酒一般,双颊坨红。 她站在两人面前,不知是真醉了还是陶醉在这周围的美景里,转身就朝树后的背影招呼:“忆安,你过来跟我唱歌。” 那一刻,身边的风似乎都停止了,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刁宁下意识看向许一。 不过许一没有什么反应,刚刚还一副吃她和云稚瓜的样子,现在正慢条斯理吃着手里的瓜。 云稚尴尬地挠挠头,突然想到两人还在冷战,她迅速转移话题:“今天心情好,我自己唱。” “刁宁同学,你喜欢什么歌,我给你——” “诶,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就是在酒吧唱歌吗,我在这里献什么丑……” 云稚走过去,作势拉着刁宁去唱歌。 刁宁在心中腹诽:怕不是真的喝醉了吧。 她连忙说:“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只是个弹吉他的,很久不唱了。” 云稚一甩手:“没关系,我教你。” 刁宁看着她,无奈笑了笑。 云稚攥着她的手腕,好奇道:“你的手好凉。” 说着,她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刁宁身上:“这样好点了吗?” 刁宁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机械地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淡淡的橘子香率先窜入鼻腔,清新酸甜的味道荡着河边的微风,中和了身边鸡叉骨的油腻。 云稚试着说:“既然你喜欢音乐,以后不可能一直不唱歌吧,而且现在这里只有依依一位观众,试试嘛?” 两人之前聊天时,刁宁对于她的话句句有回应,可这次罕见没有说话。 云稚并没有放弃,轻声问:“你会唱《童年》吗?” 刁宁还未来得及回答,就感觉手腕被一道温热包裹,云稚拉起她:“一起唱嘛,这首歌很好唱的。” 许一见刁宁整个人几乎缩着,一脸为难,但是也没有拒绝。 或许是想,但又害怕,因此最终选择了逃避。 她看着她们说:“背过去吧。” “嗯?”云稚有些好奇。 一开始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带着疑问转头去看,突然就懂了,她眼睛一亮,拉着刁宁转身,朝向面前的小河。 此时,耳边被一直忽略的虫鸣声和汩汩的水流声成了天然的背景音,微风四起,红色发尾随风飘扬,像是一个个小精灵爬上刁宁的肩膀,许一笑了笑,夜晚的灯光也因此变得柔和。 云稚看出刁宁内心的挣扎,所以只是牵着她的手,自己率先开口。 略微跑调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入刁宁耳中:“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江忆安人未到,声音却先到达,她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云稚挥着手,一边打着节拍:“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许一坐在石凳上,看着三个人并排站在路边,觉得有些傻,她的青春已过,也从来没有怀念过,学习生涯全是试卷和霸凌,但是看着她们,这个年纪却还能感受到少年影视剧里的美好。 伴奏声重新给这首歌拉回正确的轨道,复古的电子唱片在她的手机屏幕里缓缓转动。 江忆安牵着刁宁的另一只手腕,两人对视一眼,她唱道:“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云稚不太记得后面的歌词,放开刁宁赶紧去口袋里拿手机,下一秒,却没想到被人攥住手腕。 她抬起头一看,见刁宁笑着看她,开口唱道:“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到那只宝剑……” 云稚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是第一次听她唱歌,每次见到她都是在台上弹吉他。 吉他弦上传出的声音就是她的保护壳,这时,她也不必感到畏怯。 不过她唱歌和说话的声音好像有点不一样。 干净但又有凌厉的锐气,隐忍,却又甘心被束缚。 江忆安见云稚发愣,接着唱:“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这次云稚终于想起来,接下去:“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 两人同时看向刁宁,刁宁释怀地笑了一声,间奏不长,最终,还是慢了半拍开口唱道:“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 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那时班里大合唱,她永远是站在大家面前领唱的人。 高中的时候她不懂事,张扬不羁,性格傲然,写了一首讽刺性的歌给当时自己就读的学校。 因为歌词和旋律朗朗上口,在每天压抑的生活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学校。 她当时也开心极了,自己的歌曲传唱度竟然这么广,以后必定大有作为。 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将她彻底推上风口浪尖。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歌曲也能杀人。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艳阳天,那天上午,天空很蓝,阳光正好,路边的树枝繁叶茂,微风吹过,到处都泛着勃勃生机。 学校一位高一的女生在走廊尽头坠楼,她的身体砸在楼前盛开的鲜花上,花瓣像是摔碎的水珠,四处迸溅,自己的身体却成了灌丛里唯一的红。 不到一天,那位女生被欺凌的视频铺天盖地在网络上传播,里面的几位霸凌者一边唱着她写的歌,一遍遍笑着将女生与歌词里的行为对号入座。 明明是对学校不合理规则的控诉,却用到了一个无辜的高中生身上,以至于后来的每一次视频里,那位女生听到她的歌就主动下跪求饶。 她的歌词张狂自信,句句揭示那些压迫人的“学习计划”,就好像她身在现场,跟着那群人一起霸凌了女生。 毫无疑问,刁宁被网暴了。 很快就有网友扒出她的身份信息,被网暴,被人肉,那段时间只要打开网络,无尽的谩骂像是海浪一样将她淹没。 霸凌者却如同隐身,网友们找不到始作俑者,开始对她大肆讨伐,仿佛所有的“愤怒”都应该由她承受。 各种难听的话充斥着脑海,甚至夜里还会梦到那位被迫跳楼的女生,梦到大家围着她说要她去死。 在梦里,她一遍遍跳下那栋楼。 年少轻狂犯下的错直到现在也没有被原谅,后来大规模的网暴开始让她精神不济,父母考虑到她身体情况,让她暂时休学在家。 很快,在娱乐快餐的时代,这场网暴结束了,可是留在她心底的阴影却会跟随一辈子。 那一年刁宁刚上高一,网暴过后,她没有再回去上学,而是独自出去打工。 后来她每个月挣到的钱都会分出二分之一,通过班主任给女生家里寄去,而这样一寄就是三年。 所以她害怕唱歌,哪怕一个字也不敢在台上唱,害怕别人拿自己的歌害了别人的性命。 前段时间听班主任寄出去的信被退回来了,后来打听了才知道,那家人跟着大女儿搬去其它城市,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 从此,她便失去了她们的消息。 她也开始陷入迷茫。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童年……” 唱完最后一句,一滴晶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笑了一声,看着眼前的河流良久没有说话。 第108章 云稚攥住她微颤的手。 ……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刁宁和云稚加了联系方式,江忆安主动过去收拾垃圾,这次,许一没有再赶她。 收拾完后,四人去附近卫生间洗了手,一路无言,很快走到了分叉路口。 “我送你们回去吧。”江忆安对着许一和云稚说。 许一虽然不再赶她,但是也没有原谅她,冷淡拒绝:“不用。” 眼看着气氛再次陷入胶着,刁宁朝江忆安眨了眨眼:“这样好了,我送云稚姐姐回学校,忆安你送许一姐姐回去。” 还没等人拒绝,她就拉着云稚的胳膊开始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说:“忆安,我送完云稚姐姐,今晚还去你那,昨天晚上你的床睡得不舒服,我会带个床垫过去。” 说完,也不管身后人的反应,就笑嘻嘻地走了。 江忆安没想到刁宁都要走了,最后还要来这出。 她只能挠挠头,小心地观察着许一的表情:“姐姐,我们也走吧。” 许一看了她一眼:“别跟着我。” …… 回梅江师范大学的路上,两人坐在车里,云稚说:“其实你不用送我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刁宁突然凑过来,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 因为俯身的动作,红色的头发悉数从肩后滑落,落在云稚的手背上,有些痒,她忍不住拿开,躲开她的注视。 刁宁笑着凑得她更近了,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云稚姐姐被忆安第一次带来酒吧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云稚往另一边靠了靠,开始结巴:“你、你要做什么……” 刁宁笑得更大声了,从她身边退开,重新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如果不是我要离开了……” 云稚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没有听清她的话,眼前全是刚刚女孩放大的五官。 很快,学校到了,一场还没有来得及生根发芽的情愫被重新埋进土里。 “再见,云稚姐姐,如果以后机会,你会在电视上看到我的。” 大言不惭,云稚想,可她就是欣赏这么明媚自信的女孩,仿佛整个人发着光,不是为了某人而活,而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活。 红发及腰的女孩站在车门前,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笑着和她挥手。 某一瞬间,云稚感觉自己站在台下,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看着台上那个闪耀的女孩在朝她挥手。 “再见,”她轻声说,“祝你得偿所愿。” * 另一边。 江忆安追上去,怕被拒绝,只能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酝酿着该怎么道歉。 是直接诚恳地说对不起,还是先“拐弯抹角”预告一下? 而许一现在的想法是:现在只想甩掉这个跟屁虫,快点回家睡觉。 这个时间路上的人不多,江忆安试探着走上来,逐渐和她并排在一起。 “你能不能——” 后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这时,地上出现两个用手摆成的人影。 许一侧头去看,就见江忆安举着手,看着地面上的投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听。”许一偏过头。 江忆安便自顾自讲起来:“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个叫小江,一个叫小宁,本来性格迥异的两人,阴差阳错下却成了朋友。” “这个小江呢,是个搬家工人,每天奔波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像是不知疲惫的行军蚁,小宁呢,很喜欢音乐,音乐就是她的全部,在她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和朋友组建了一个乐队。” “这是一个全女乐队,乐队的吉他手,也就是把所有人聚集起来的小宁,几年间,乐队因为各种原因分崩离析,一个个离开,大家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爱好成了最不值得一提的情怀。” 江忆安话锋一转:“这个小江吧,不仅歌唱得好,人长得也好看,很受大家欢迎……” 许一轻哼一声,忍不住道:“这人这么自恋?” 虽然是在嘲讽,但是可以听出她话里的揶揄。 江忆安见状,许一终于搭理她了,也跟着笑起来:“是啊,小江也喜欢唱歌,小宁呢就邀请了她很多次,问她要不要加入她,和她一起去首都。” “姐姐,你猜一下,小江是如何选择的。” 许一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留下冰冷的三个字:“不知道。” 江忆安也不在意,继续说:“她只是一个搬家工人,虽然略有姿色,唱歌也好听,做菜还不错,身高一米七……但是,她明白底层逆袭太过美好,不过发生的概率太低。” “后来呢?”许一问。 江忆安说:“小江有一个美好而平凡的未来,和爱人白头到老,小宁决定一个人去完成梦想,虽然历经坎坷,但最终成为大热的歌手。” 两人间安静了一会。 许一问:“她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嘛,”江忆安收回手,极其欠打地说,“请听下回分解。” 许一看着她:“你——” 她实在不想理她了,转身就走。 江忆安知道自己过了,赶忙追上去:“我错了,姐姐,你等等我……” “我不想看到你。” “不行,”江忆安理直气壮地说,“现在很晚了,我不放心,我必须看你回到家才能安心离开。” 许一叹了一口气,没再理她,虽然上次酒吧打人的误会解除了,但是那件事她还没有原谅她呢。 她以为江忆安会跟到自己小区门口就回去,没想到她从小区跟着她单元楼,送到家门口才罢休。 许一:“可以回去了吗?” 江忆安:“可以了。” 许一:“那走吧。” 江忆安:“……好,我先走了,姐姐有事给我打电话。” 只是,江忆安虽说要走了,却站在原地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还在等着她回一句什么。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再走?”她故意问。 闻言,江忆安挠了挠后脑勺,连忙摆手:“不用,我马上走。” 酝酿了一路,她觉得晚上正是道歉的时机,于是走出几步后,又不甘心地走回来,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说:“姐姐,对不起,那天是我的错,我不该——” 然而,还没说完,房门掀起一阵风,吹动她额前碎发,只听到耳边传来“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江忆安:“……” 徒留她一个人站在门外,和冷冰冰的房门大眼瞪小眼。 她无奈扯了扯唇角,只能转身离开。 ……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房门缓缓打开,许一握着门把手,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走廊。 走廊一边开敞,外侧阳台由一块块水泥花砖组合而成,正巧对着外面葱葱郁郁的榕树,路灯昏黄的光洒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朵朵镂空的花影。 开放的楼道里,头顶的感应灯突然亮了,走廊里的灯也随着不远处那道走来的黑色身影一盏盏亮起。 江忆安双手插兜,从墙后走出来,花影在她身上变幻,头顶的光将她的身影衬得纤长而削瘦。 她没有再过来,只是停在几步之外,嘴角上扬,笑着叫了一声:“姐姐。” 许一的心脏像是漏了一拍,攥紧门把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回去把门关上的。 最后只听到一句:“如果遇到坏人,以后不要再轻易开门。” …… 江忆安回去的时候刁宁还在,她忘记把钥匙给她了,就见人可怜兮兮地蹲在门口望着她。 “你怎么才来?”刁宁委屈道。 江忆安反问:“你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刁宁:“怕打扰你们呗。” 江忆安无话可说。 “进来吧。” 刁宁站起来,捶捶腿,跟着走进去。 “对了,”她问,“你的快递到了吗?” “算算时间,应该快了吧。” 江忆安把门关上:“可以查到单号,虽然是同城邮寄,不过还需要去转运中心,可能又要周转几天。” “你和她说了吗?” “没有,”江忆安摇摇头,突然转头问她,“你后悔吗?” 刁宁耸耸肩,往新买的床垫上一躺:“后悔什么,既然现在能得到,那么几年后我也能得到。” “不过吧,”她枕着胳膊扭头看她,“我觉得其实你早就应该和她说的,说不定就没有前面那些事了。” 江忆安:“你什么时候离开我家?” 刁宁:“……你这话题转移得也太生硬了吧?” 她在床垫上滚了一圈,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说:“不到一个月我就离开了,租的那个房子还没有到期,你以后也别住这破地下室了,去我那住吧,我便宜转给你。” “而且我为了不打扰别人是整租,两室两厅两卫,环境还不错,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第109章 江忆安沉默了,最后道:“我想想。” 第74章 双生(4) 八月初,许一公司楼下咖啡店兼职的小姑娘辞职了。 听同事闲聊说,剩下的时间她想拿着自己兼职赚的钱去旅游,多去外面看看。 短短一个月,这个小姑娘给大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一个对自己的未来有规划,洒脱,很有个性的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茶余饭后,她也很少再听到关于女孩的消息。 其实,她还挺适应现在的生活,每天朝九晚五,偶尔加班,从事自己感兴趣的工作。 虽然刚入职工资一般,但未来晋升空间大,而且研究生期间存了一些钱,足够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 租的房子离公司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但每天要挤早高峰,所以她基本都是提前二十分钟出发。 早上六点,许一准时起床锻炼,八点二十分收拾好东西,坐公交去公司。 而江忆安正坐在副驾驶上,带着满车厢行李,跟着女人前往第一个搬家地点。 八点四十,下了公交后,许一刷脸进入大楼。 刚进入大厅,被屋顶的中央空调吹得有些冷,她拿出准备好的外套穿在身上。 江忆安脱下身上的外套,戴上鸭舌帽,推开车门,反手丢进副驾驶。 许一在门口遇到同事,两人打过招呼后,一起在楼下等电梯。 搬家的车来到指定地点,女人帮江忆安把冰箱绑在背上,老旧的小区一般没有电梯,新家在五楼,她只能走楼梯一步步背上去。 许一的电梯很快来到十楼。 江忆安背着冰箱来到五楼。 “叮——” “当——” 电梯门与入户门同时打开。 “早啊。”同事和许一打招呼。 “早。”许一回道。 “你好。”江忆安说。 许一打开电脑,收到主管群里发的消息要开个早会。 江忆安蹲下身,小心把冰箱放下。 …… 中午,许一和大家去楼下吃饭,一群人有说有笑来到餐厅。 江忆安身上的黑色背心已经湿透,脸颊微红,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 一上午搬了两家,全是大工程,江忆安体力已经透支,坐在马路牙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身边的女人看她休息得差不多了,说:“走,去吃饭吧。” 附近有一家苍蝇小馆,两人买好之后,就近坐在路边的矮凳上开始吃饭。 江忆安买了一荤一素,一句话也不说,就着米饭开始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女人已经习惯她这样,这样吃对胃不好,但是说了好几次不听,最后也不再劝。 她一边在吃,一边说:“这天啊,立了秋还这么热,如果在我老家,都要穿长袖了……” 每次两人吃饭都是女人一个人在说话,江忆安默默听着,时不时回上几句。 而这次,江忆安耐心等女人说完,抬起头看向她。 “姐……”她将筷子放下,顿了顿说,“我过几天就不干了。” 女人一愣,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江忆安看着她眼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模糊了对方的表情,她垂眸说:“我过几天要辞职了。” 熙熙攘攘的街头,小贩的叫卖声逐渐被忽略,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女人才有些不自在地说:“好,很好啊,你这么年轻,不应该一直做这个……” “听说现在时兴的明星,模特啊,我看我闺女经常在网上买衣服,那些模特跟你长得差不多,细溜高挑的,你穿上指定好看,可以去试试做那个,做什么总比搬这些东西要强……” 江忆安没有回答她,一辆车从路边驶过,尘土飞扬,她伸出手挡在那碗馄饨旁,防止路面上的灰尘飘进来。 女人笑着摆手:“不用,习惯了,又没有毒,不就是吃些土吗?” 江忆安这才收回手,一阵沉默后,她说:“姐,我提前在群里给你找了一个搭档,听那人说她也干了几年,也是个女人……我跟她聊过,觉得你们性格相似,各方面都会比较迁就对方,比你稍微年轻一点,我等会把她的联系方式推给你……” 说着,她就要去拿手机。 “忆安。”女人却叫住她,平常都是叫她小江,这是第二次叫她的名字。 女人眼皮上的皱纹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变得清晰,常年在太阳下工作,皮肤晒得发黄而多斑。 “好闺女,你父母早逝,太懂事了,不干这行也好,你还年轻,我也希望你能找一个稳定的工作,这个社会没有学历,只能干些费力气的活太难了……” 不想太过伤感,女人话锋一转,说:“快吃,等会去干活,姐晚上花一百块钱请你吃顿好的。” …… 随着毕业潮和找工作潮褪去,晚上搬家的活变少,江忆安再次回归以前的生活。 她依旧住着那间地下室,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学习,晚上回来后还是学习。 一盏破旧的台灯固定在行李箱上,她坐在小马扎上认真地学习书里的知识。 而自那之后,不知许一是不是躲着她,没有再去过小吃街。 而许一门前,每天放着买好的菜,每次的购物袋里,附赠一张手写的菜谱。 对方给她发消息叫她别买了,但是她没有回,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本着不占人便宜的想法,许一每次都给她转买菜和跑腿的钱,但是江忆安一次也没有收。 * 许朝馨觉得最近有些奇怪。 江忆安来光顾她的摊位越发勤快,尽管对方极力掩饰,但依然可以看出她的状态不错,和以前见到她时一点都不一样。 而且,许一还没有解释和江忆安认识的事,到现在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果不是心虚,为什么不解释。 女人的第六感一般都很准。 那晚两人挽在一起的手格外扎眼,那么亲昵的动作……想着,许朝馨的脸越来越苍白。 …… 某天傍晚,江忆安下班早,提着一个满满的购物袋来她这里买菜,悉心挑了一些新鲜的瓜果后就匆忙离开了。 许朝馨咬着牙,看着那个离开的背影。 一切正常,和平时一样,还是那么开心。 她刚好要上厕所,于是跟上去,只是去的时候正常,回来的时候却看到江忆安还站在那——等公交。 不对。 按理说,友谊苑小区就在菜市场附近,走几步就能到的事,不至于坐车,那样反而远了。 她好奇躲在墙后看了一会,发现江忆安最后坐上了往反方向去的公交。 许朝馨死死盯着公交车上赤红的“203路”,不自觉攥紧拳头,她怎么能不熟悉,每次都是坐这辆车去许一租的小区。 即使江忆安的目的地不是那,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弄清楚。 此时正是晚高峰,看着人们排队一个个刷卡上去,她机当机立断拿出手机给隔壁摊位的好姐妹发消息,帮忙照料一下自己的摊位,然后,混在人群里上了203路。 * 江忆安只顾摆弄着手里的玫瑰花,显然没想到有人跟着她上了公交。 许朝馨盯着她手里那抹刺眼的红,气得手抖,原来两人一直私下联系,送人玫瑰花代表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江忆安垂眸看着手里的花勾起唇角,时不时检查一下有没有损坏,全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幕已经落在后侧混在人群里许朝馨的眼中。 而且,或许是心里只想着要见的人,一路上全然没有发现有人监视着自己。 其实,许朝馨已经忘记第一次和江忆安见面时的场景了。 那天人多,她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个女孩一直盯着自己,被发现了还急忙闪躲,冷静地跟她说要什么菜,其实微红的脸颊已经出卖了她。 后来,女孩经常来她这里买东西,每天穿得灰扑扑的,身上一点亮色都没有,而且全身是汗。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忆安,细细观察着她。 女孩坐姿很端正,没有靠在椅背上,后背薄而挺,一直攥着购物袋,手臂线条很有力量,看上去是能保护人的样子。 她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被扎成低马尾,许朝馨路过她的时候甚至闻到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一看就是为了见某个人专门洗的。 之所以没有看到她,还有一个原因:江忆安戴着一顶鸭舌帽,挡住了她上方的视线。 她看着她手里的玫瑰花,甚至只买了一朵,一阵愤怒涌上心头……越想越气。 这时,她看到一直安静的江忆安突然拿出手机,熟练地打开聊天界面,点开一个人的头像,给对方发了一条消息:姐姐,我去找你,今晚我有事和你说。 第110章 许朝馨看着那个头像眼睛都瞪大了,手抖地刚拿出手机确认什么,猝不及防听到耳边传来一道极其清晰的女声:“支付宝到账:5.6元。” 那一刻,她心脏都停了。 手机被吓得差点脱手。 不算安静的车厢里,全车的人都安静地转头看她。 江忆安听到响声,也好奇回过头看。 许朝馨眼疾手快弯下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能清楚地感受到手心传来的颤动,从来没有那一刻,这么“做贼心虚”过。 她拿出手机,看着自己和许一的聊天界面,江忆安那个聊天的对象和她女儿的头像一模一样! 她差点背过去。 而更要命的是,她女儿一直在给江忆安发红包,满屏的红包,她是一个也没收。 为什么发红包?为什么不收? 过了一会,许一甚至回了江忆安一句:好,我也有话对你说。 她们不会已经…… 越想越难受,许朝馨恨不得立刻走向前抓着江忆安的领子问个明白。 而当事人发完消息后,立刻把手机藏好,不想被别人看到,殊不知,已经有人把她们的聊天信息来回看了八百遍。 菜市场离许一新租的小区不远,很快,江忆安下车,许朝馨偷偷跟在后面。 此时,她已经彻底心如死灰,即使不愿意相信,江忆安确实来到了她女儿楼下。 江忆安坐上电梯,按下五楼,正当关门的时候,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等一下。” 她连忙用手挡着电梯门,而下一刻见到眼前的人时,她缓缓瞪大了眼睛,心中一慌,手里的花枝差点被折断…… …… 听到敲门声,许一去开门。 然而,房门刚一打开,就见两个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空气安静一瞬,她看了看江忆安又看看许朝馨,尴尬地问:“妈,你怎么来了?” 许朝馨瞪大眼睛,她不来就看不到两人背着她谈恋爱,要瞒着她多久,还有,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你怎么来了”? 她深呼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垂眸一句话也不说的人:“来看看你。” “小江也一起进来吧。” 江忆安用眼神询问许一,自己该不该进去。 许一点点头。 江忆安露出一个如释负重的眼神,跟着走进去。 一进去,许朝馨就不客气地对江忆安说:“以后小江不要这么晚过来了,依依和你都有工作,白天上班很累,晚上也需要休息。” 自从许一上了大学,许朝馨一般什么事都听她的,但是自从发现许一的性取向后,只有在这方面才会强势一点。 “你来这里做什么?”许朝馨不是很友善地问。 江忆安来了这么多次,早就想好了答案,刚要回答,就被许一的声音吸引过去。 “妈,”这时,许一转头笑着用眼神警告她不要乱说话,然后走到许朝馨面前,极其自然地说,“忆安是来给我做饭的,每顿20。” 江忆安懵了,下意识看向许一。 她真成做饭的了。 许朝馨也是一愣,她想了一路两人的关系,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可是江忆安看许一的眼神,显然不对,很不对。 许一继续一本正经地打感情牌:“忆安父母双亡,没有学历,独自一人生活在梅江很辛苦,因为机缘巧合下帮过我一次,所以我也想帮她一下。” 气氛一瞬间凝固。 许朝馨这下彻底没招了,自己女儿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继续逼问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两人的关系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再出现一次苏青阁的事…… 顿时,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可是如果江忆安真的只是来做饭的,谁信,那玫瑰又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江忆安一眼,试图从她身上找突破口,随后一愣,视线在她身上快速移动,玫瑰呢?她放哪了?! 许一连忙解释:“妈,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等我处理完,我之前说过,会给你一个解释。” 许朝馨实在是关心则乱,江忆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大致还是知道的,冷静沉稳,不爱说话,面冷心热,可刚刚拿着玫瑰花期待的样子,一丝不差地落在她眼里…… 她上次说过不再逼许一,可是看到这一幕还是难以接受。 这时,江忆安上前一步,说:“阿姨,请再等我一个月,九月之前我必定给您一个答复。” 许一皱着眉,震惊地看向她:“?” 她意识拉住江忆安,不是,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你在这里添什么乱,你能给什么答复,”许一着急解释,“她真的只是来家里做饭的。” 但许朝馨没有再说话,到底是“明知故犯”还是真的不知道…… 她转头看向江忆安:“你说,你能给我什么答复?” 江忆安直视她的眼睛,郑重地说:“一个可以让阿姨放心的答复。” 许一攥着她,真是后悔把她给放进来了。 可是许朝馨看着她,反问:“如果我不想要呢?” 第75章 双生(5) 江忆安以为自己等了那么多年,在所有事上都能等得,可是唯独这件事她等不得,还特别爱钻牛角尖。 她郑重其事地说:“阿姨,我知道我父母双亡,现在连自己都养不起……所以我正在努力赚钱,九月之前,我一定——” “江忆安,”许一打断她,“别说了。” 她总是这么自作主张,从来不考虑后果。 “妈,”良久,许一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现在告诉你。” 许朝馨惊讶地看向她。 江忆安也看过去,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向许朝馨坦白,所以在那之前需要一定的筹码,只要再等等,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 如果现在告诉许朝馨,她都知道自己现在不占任何优势,更何况要提起那些晦暗的过往。 “姐姐……”别说。 许一没有看她,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我和忆安是在三年前认识的,也就是我毕业去瓦罐村支教那一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相识,后来因为她帮助了我很多,我知道她辍学,所以就想教她学习……” 许一避重就轻把过去两人相遇的事情说了,并且过滤掉一些不好的回忆,比如江忆安被推下河,进警察局审问以及与死去的那三个人之间的过节。 尽管已经绕开一些重点,但是不管怎么避,在她的讲述里,两人好像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江忆安垂着头没说话,口袋里的玫瑰花因为她的动作而有些弯折。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许朝馨问。 江忆安恍如惊醒,看了许朝馨一眼后,又快速撇开视线,说:“搬家工人。” 这是第一次把两个人的身世放在明面上,现在她才发现两人之间的差距如此大。 许朝馨又问:“你现在有多少存款?” 江忆安掐着手指:“五万。” 许朝馨皱了皱眉:“学历呢?” “妈。”许一忍不住叫了一声,即使拒绝别人也不用这样。 江忆安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低着头回答:“小学,但是——” 许朝馨打断她:“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我想先——” “够了,别说了,”许一对许朝馨说,“妈,我今天叫她来就是拒绝她的,我们没必要知道别人的隐私。” 她看向江忆安:“我已经明确告诉你自己的想法,现在有些晚了,你该回去了。” 江忆安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口袋里的玫瑰已经被折断了头。 许朝馨见状,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她,语气似有哀求:“孩子,走吧。” 江忆安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最终起身离开。 她手里提着两个购物袋,出了小区后没有打车,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 街道上熙熙攘攘,小路上下班的汽车和电动车混在一起,排起了一条红色的长队,微风吹着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她抬起头往远处望去,此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还是蓝调,还不晚呢,怎么会晚。 之前她听云稚说过苏清阁的事,不过因为当时两人不在一个学校,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许朝馨知道许一的性取向之后大闹了一场,落下病根,许一和苏清阁分手。 不过这几年许朝馨看开了,似乎也在隐隐松口,但从刚刚的情形看,那个人不能是她。 心中一股无名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搞得一团糟。 为什么偏偏要选今天,为什么要去许朝馨的摊位,为什么没有提前察觉到…… 为什么那么冲动…… …… 自那天之后,江忆安依旧和平时一样下班帮许朝馨搬东西,但是许朝馨宁愿让别人搬也不让她碰,拒绝的态度强硬明显,不再给她一丝一毫的机会,就差当众和她翻脸。 第111章 同时,许朝馨每天都会让许一来菜市场一趟,有提前给她做好的饭。 许一也有些苦恼,知道她在暗地里跟江忆安较真,不过,自己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妈妈做饭。 但是,既然许朝馨让她来,她也听话得每天下班之后来菜市场一趟,反正也不会浪费多少时间。 * 某天下班回家,刚进门,许一就收到江忆安发来的消息。 她点开一看,是一封很长的道歉信。 不用看也知道,是为了那天的事。 不过,她还是放下手里的饭盒,细细看下去。 【姐姐,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在线上和你说这些。 其实,那天我来是想和你道歉的,我想为我那晚冒犯的行为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那晚之后,我一直不敢面对自己,我羞于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认识到自己自私的行为,我害怕你发现我现在做的工作,害怕你看到我搬东西时狼狈的样子,害怕你了解到这样真实的我。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隐瞒住,我糟糕的人生已经彻底摊开在你面前,我并不是表面上每晚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提着连锁超市的购物袋来给你做饭那么光鲜。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应该跟姐姐说一声抱歉,可是我困在那里太久,我已经看不到希望,是因为你的到来,是你在河里救了我,让我重新看到希望,可是我不能在明知道许阿姨进医院,你继续读书的情况下当累赘,更何况我还进过警察局,我走了,一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只有让他们亲自把我赶走,才能结束瓦罐村的这一切。 当年你走之后,我在庆阳打工了一年,给人刷过盘子,打扫过卫生,偶然发现搬家的活挣钱多,所以来梅江后就找了一份这样的工作。 姐姐,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说过,你相信我,故事里的小江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不会让你失望。 如果姐姐觉得这样的爱太过沉重,我可以试着去改变,不再打扰你的生活,这次,我是真诚地想对你表达自己的歉意。 来到梅江之后,我惶恐被你发现自己的想法,害怕你和女生亲近,担心你会喜欢上别人,但我知道,这都不是我罔顾姐姐意愿强迫你的理由,我不应该在思绪混乱的情况下说那些话,不应该产生那些想法,是我太冲动,我不会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打扰你的生活,只希望姐姐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当面表达自己的歉意。】 许一静静地看着这条迟来的道歉信,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这么诚恳的道歉,这么条理清晰的逻辑,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闷的,没有一点释怀的喜悦。 看了一会,她打开和刁宁的聊天框,点开前几天她给自己发的照片。 这是一张地下室的照片。 大功率的白色灯光和灰暗的水泥墙形成鲜明的对比,墙上冒着水汽,地上也有些滑,整个房间都显得湿淋淋的,不想卧室,而像一座不见天日的牢笼。 几平米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单人床,其它全是用纸箱子摆成的家具,床边有一台破旧的落地扇。 放眼望去,整个房间灰扑扑一片,里面唯一的亮色,是一本几乎被翻烂的书上放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 看到那朵玫瑰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确定这是谁的房间。 果然,刁宁再次发来消息:这是忆安的房间,我是偷拍的,姐姐不要告诉她。 眼圈一点点发红,想到那天许朝馨问江忆安存款,想起她背着家电上楼的场景……她以为那已经是她看到的全部,江忆安再省钱也不至于住在这种地方。 她看着用冰箱贴固定的一张张菜谱,看着空荡荡的厨房,看着玄关处……她觉得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居住环境,心中都会有所触动,可是—— 许久,她给江忆安发了一条消息:确定不会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吗? 江忆安秒回:确定。 许一:好。 江忆安: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许一:可以,不过以后还是不见为好。 过了一会,江忆安才回过来:姐姐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找你。 许一想了想:明天。 她想,这到底是不是巧合。 …… 第二天江忆安来的时候,许一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手里两大袋东西。 “怎么买这么多?” 江忆安的手腕都被勒红了。 许一忙着去接:“重不重?” 江忆安她笑着进来:“不重,我搬家习惯了,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以后我不经常来,就想着提前帮姐姐把冰箱填满。” 许一见她买都买了,也没说什么,反正都是最后一次了。 “我帮你。” 江忆安一愣,随即道:“好。” 她这次买了很多东西,而且全都是有重量的。 “我买了牛奶和椰子水,”江忆安将购物袋放在地上,“牛奶是用来做糖水的,乳糖不耐受的人也可以喝,我记得这个牌子的椰子水姐姐很喜欢,就多买了几瓶。” “还买了芋头、紫薯和红薯,用来做芋圆。” “你买了这个?”许一有些惊讶。 “嗯。”江忆安顺势接过许一手里递过来的纸巾,拆开牛奶的外包装,开始擦瓶身。 “椰子水放在冰箱冷藏最上面一层,鸡蛋和牛奶放在第二层和第三层,余下的地方可以放蔬菜。” 许一按照她的话开始帮忙。 江忆安则把芋头、紫薯和红薯拿出来,放进水池清洗,一边说:“我做一些芋圆,姐姐以后想吃可以自己煮。” “好。”许一看着水池里各色食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两人开始打配合,许一将剩余的食材处理好摆进冰箱,江忆安清洗芋头紫薯等,然后做削皮处理。 她特意多买了几块芋头,多出来的放进保鲜袋冷藏,可以制作芋泥,也可以直接蒸着吃。 冰箱和厨房离得很近,两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许一第一次觉得摆东西进冰箱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仅要考虑颜色还要考虑冷藏的时间。 而江忆安时不时瞥一眼,说:“姐姐,冰箱门开合温差变大,蛋奶制品容易变质。” 许一有些为难:“可是剩下的这些牛奶没地方摆了。” 江忆安想了想:“先拿出来吧,等会做芋圆牛奶刚好用到。” 许一:“好。” 正好,冰箱又空出一些空间。 江忆安拿过处理好的芋头开始切,一边说:“冰箱门那里可以放些不易变味的调料。” 许一微愣,这才意识到是对她说的,点点头:“好。” 很快,所有的食材都已经切好,需要放进锅里蒸熟,江忆安开始正式制作芋圆。 芋圆有三个口味:芋头、紫薯、红薯,也就是市面上常见的三种颜色。 蒸熟需要一段时间,江忆安也没闲着,视线瞥到冰箱上贴着的各种菜谱,惊讶许一竟然没有扔。 看着最上面的两张,她转头说:“姐姐,我等会教你做西兰花炒虾仁和娃娃菜煎蛋汤吧。” 许一正在摆葡萄,紧接着从冰箱门后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头说:“好。” 很快,芋头紫薯等蒸熟了,江忆安将它们分别放入三个碗里,加入白砂糖后捣成泥,然后按照比例加入木薯淀粉,揉成团。 许一把今晚要做的菜洗好,然后就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之前家里吃的芋圆都是许朝馨买的,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见人做过。 从江忆安来到现在,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个小时,看着江忆安制作的过程,还挺治愈的,葱白的手上沾满了面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捻,将面粉撒在制作好的芋圆上防止粘连,最后交给她,放进冰箱进行冷冻。 江忆安洗干净手之后,先去蒸米饭,又留出一些芋圆做了热饮。 西兰花和虾已经被提前处理好,她走到操作台前烧水,招呼许一过来看,给她展示:“虾可以提前腌一下,料酒加了可能更腥,只加盐和胡椒粉就可以,然后搅拌均匀等待备用。” 许一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接着,江忆安将西兰花倒进锅里:“首先将西兰花焯水,在水里放一点盐和油,比较出味,姐姐喜欢吃全熟,可以煮久一点,然后捞出来放进冷水。” “第三步是料汁调味,主要的材料我都写在上面了,”她看着冰箱上的菜谱,用指关节在上面敲了敲,“准备好后,下面,正式开始做菜。” “好。”许一在一旁认真瞧着。 将之前锅里的水倒掉,江忆安起锅烧油:“第四步,翻炒虾仁,炒到打卷捞出来,再炒蒜末,然后把之前做的料汁一起倒进去。” 过了一会,见时间到了,她说:“看到料汁变颜色,就可以把西兰花和虾仁一起放进去。” 第112章 又在锅里翻炒一会,像是变魔法一样,浓郁鲜亮的汤汁均匀地裹满所有食材的每一处角落,香味扑鼻而来,十几分钟,一盘西兰花炒虾仁就做好了。 许一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比学习还认真,同时感慨,原来江忆安平时是这样做菜的,原来做一个菜这么麻烦。 “娃娃菜煎蛋汤比较好做。”江忆安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她转头看向她,因为刚刚认真学习,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距离有些近。 江忆安垂眸扫过她的唇,视线在上面多停了一会,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双眼睛,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下一秒,她“噌”地一下站直,往后躲开。 江忆安“淡定”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咳了一声。 等所有菜都做好后,又是一个小时过去。 许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大致记住了步骤。 “第一次可能不熟练,后面多做几次就好了,而且以后一个人吃的话也不用炒那么多菜。”江忆安说。 她在一旁点了点头:“好。” 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冰箱里逐渐充盈,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摆得整齐又漂亮,每次打开,都感觉神清气爽。 今天做了西兰花炒虾仁和娃娃菜煎蛋汤,热饮是芋圆牛奶,没有放糖,保留了食材本身清甜的味道。 整个吃饭的过程很安静,江忆安很少留在这里,以往都是做完后离开。 因为刚刚的小插曲,两人都有些安静。 很快,吃完饭后,江忆安又自然而然地端起来要洗碗,这次许一率先一步拦下她,“今晚是你做的饭,应该由我来洗。” 江忆安没坚持:“好。” 洗完后,一切都收拾好,许一鲜少做这些,到现在也有些累,但是这次她没有赶她走,那封道歉信谁都没有主动提起,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坐在沙发一角,没有聊天。 过了一会,似乎觉得周围有些安静,许一想要说些什么:“那个……” 听到她说话,江忆安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我……” 许一以为她误会了,赶忙解释:“我不是要赶你走。” 闻言,江忆安这才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不过,她也没有再坐下,而是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姐姐,那天的事对不起,我反思很久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求得你原谅……” “没事,”许一主动打圆场,“既然你已经认识到错误,就当那件事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好,以后不提了,”江忆安看着外面,“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许一看了一下时间,才发现已经十点了,原来过得这么快吗。 她站起来要送她。 江忆安犹犹豫豫往玄关走去,许一跟在后面。 “我以后不会再经常来了,姐姐自己注意安全。”江忆安说。 “嗯。” “我来的时候看到楼下的灯坏了,等会下楼我去跟保安说一声。” 许一:“好,那麻烦了。” 江忆安又说:“那个芋圆的话,姐姐如果喜欢吃……” 许一接道:“我会自己买。” 江忆安扯了扯嘴角,无奈笑了笑:“好……” 两人已经走到门口,江忆安去开门。 “姐姐。” 被握住的门把手突然松开,她转过身,看着许一。 许一有些好奇地看她:“怎么了?” 接着,她又叫了一声:“姐姐。” 许一:“有话就说。” 江忆安动了动唇,有些忸怩:“为了表达歉意,我想请姐姐看场电影……” “我看姐姐衣柜上贴着几张百合电影的海报……正好这几天有一部双女主电影上映,就想请姐姐看电影。” 许一想了一百种可能,想她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嘱咐,忘记拿东西,或者说下次还会来,甚至能想象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朵花……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过,这算什么? 她问:“什么电影?” 江忆安:“《天堂孤儿院》” 许一问:“讲的什么?” 江忆安老实说:“电影改编的是小说《天堂孤儿院》里的第一个故事——收养人。” “主要讲女主小时候被军校校长所救,带到孤儿院收养,因为从小能看到残魂女二,总是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所以经常被孤儿院的孩子欺负。” “电影开头是女主的亲生父母来孤儿院寻她,但其实是把她卖给一个组织,然后她短暂离开孤儿院被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荒凉星球上的生活非常奢靡混乱,这是女主第一次认识孤儿院以外的世界。” “在那里她碰到了新的小伙伴,两人制造混乱一起逃出去,并且想要救下所有被拐的孩子,但是女主和女二产生了分歧,一个要把所有人都救出去,另一个觉得自己安全就好,但最终残魂女二拗不过女主,帮她救了所有人。” “与此同时,女主发现他们拐小孩的秘密,并且在那里发现残魂女二的照片,可残魂女二只有她能看到,为什么别人也能看到,后面小说的剧情是女孩和新带回来的伙伴上军校,成长升级,经历一系列事情寻找真相并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小伙伴的过程。” 许一点了点头:“听着还不错。” 她有些好奇:“现在特效做得那么好了,竟然能拍未来世界?” 江忆安:“……是动画。” “不过,我看过预告,画面很精美,因为比较小众,所以排片很少……以后可能不会经常和姐姐见面了,所以……” 她又在卖惨。 她知道自己这要求实在不合理,但万一人家同意了呢。 “买票了吗?”许一问。 江忆安挠挠头:“……买了。” “这周六。” 许一:“你这是先斩后奏。” 江忆安掐着手指不说话。 过了一会,许一说:“好。” 江忆安瞪大眼睛:“姐姐同意了?” 许一点点头。 为什么不试着遵从一下自己的内心?云稚曾经说过。 当然,她指的是自己想看这部电影。 江忆安语气有些激动:“电影院离这边有些远,在老街那边,我买的是下午场,那边有一家很好吃的本地餐厅,我请姐姐吃饭,就当一起赔罪了。” 许一:“?” 吃饭、看电影…… 不是,这和约会有什么区别。 还差一个逛街,不会等会儿还要说顺便去老街逛逛吧。 “姐姐,周六我们顺便去老街看看吧,我还没有去过呢,很近的。” 江忆安在一旁戳手指。 许一:“……”果然。 第76章 双生(6) “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许一说,“我就同意跟你去老街。” 江忆安反应了几秒,爽快道:“好,你说。” 其实她知道许一要说什么,她叫她一声“姐姐”,许一果然就和真的姐姐一样,认真负责地教她学习,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跳河救她,甚至在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后还原谅她。 她始终都是那个面冷心热的人,毕竟,过去在瓦罐村的那些事,是真真切切发生过。 许一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复述一遍你18岁生日那晚我对你说过的话。” 她知道她复述不出来,毕竟都过了三年,谁还记得那些,所以,她打算再跟她讲一遍。 当年是提前打了稿子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只要江忆安复述不出来,她就不会跟她去老街,因为,她也没有打算去。 江忆安沉默地垂着头,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着,像是打卷的课本,怎么抚都抚不平。 许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良久,江忆安抬起头直视她:“确定吗?” 许一看着她“自信”的表情,有些不确定。 “确定。” “那可不能反悔,”江忆安唇角勾起,忽地一笑,俯身凑近她,说道,“姐姐,这次老街你是非去不可了。” 当年,她在年岁图的18岁下面写下的可不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八个字。 谁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来着,真理。 在许一微怔的目光中,她笑着提醒:“姐姐,你忘了吗,当年校长说过,我是第一名,不是某一次考试的第一名,而是每一次的第一名。” 许一有些呆愣,她想要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在她的注视下,江忆安缓缓开口:“忆安,今天是你18岁的生日,过了今晚你就成年了。” “成年也代表你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在做任何事之前不要冲动,首先考虑一下自己的亲人朋友,以及最终的结果是不是你可以承担的……” 长长的一段话仿佛被复制粘贴下来,与她印象中一字不差。 江忆安清朗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仿若永不褪色的松烟墨,一句句,一字字,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第113章 “成年快乐。”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两人对视,谁都没有移开目光。 许一喉头微动,眼圈干涩,有点欣慰,又有些生气,原来她还是知道自己以前是第一名,原来还记得当初自己说过的话,那么现在呢,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 “你知道我对你说这些不仅仅是想让你记住。” 江忆安轻声说:“我知道。” “不仅要记住,还让我刻在心上,”她说,“那天在超市是我冲动,在酒吧后街我也不应该打人,更不应该在思绪混乱的情况下强吻你。” “我没有谈过恋爱,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容易忽略别人的想法,我已经在改了,姐姐。” 有的人说,一个人的性格在十八岁左右就定型了,十八岁那年江忆安在做什么,在经历一次次打工的失败,在经历复杂的人际交往,在最底层的生活下还要记住自己的理想…… “我知道这很难改,”许一说,“但是,希望你在做一件事情之前,至少想想我,想想你的未来,我不希望你出事,你是因为来了梅江……” 她的道德枷锁太重了,就是因为这样,才带着愧疚让江忆安一次次“有机可乘”。 可是,江忆安并不打算说。 “好,”她笑道,“我会的。” …… 许一最终答应了江忆安的邀请。 不管那封道歉信和地下室的照片是不是巧合,她都答应了。 江忆安知道这不是许一的本意,但那又怎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回到家,她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觉,制定计划,做攻略,比之前学习还要认真。 这是两人第一次出去,她绝对不允许发生任何意外。 * 周六,江忆安请了一天假。 早上,许一刚从附近的公园跑步回来,就遇到了江忆安。 这次,她卸下常年戴着的黑色鸭舌帽,上身换上一件黑色t恤,下身配一条灰色工装裤,不算很长的头发在后面扎了一个低马尾,站在公园出口,第一次大大方方地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眉眼弯弯,让人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江忆安笑着问:“姐姐吃饭了吗?” 许一狐疑地看着她,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公园跑步,但是一想,还是别问了,怕对方抖搂出更多她不知道的,也懒得和她生气。 于是,她擦了擦额角的汗说:“还没有,你呢?” 江忆安将买好的早餐从身后拿出来,开始介绍:“两个土豆丝卷饼,两个鸡蛋,两杯豆浆。” 许一非常喜欢吃这家的土豆丝卷饼,和之前在庆阳吃的土豆饼不一样,梅江的土豆丝卷饼很小,有的人甚至能够两口一个。 炒熟的土豆丝被一层薄薄的面皮包住,一口下去,土豆丝的鲜香占据了口腔大部分味蕾,嫩滑柔软的透明面皮刚好中和青椒与白醋的酸辣,算是比较清淡的早餐。 “怎么来这么早?”她有些好奇地问。 见人已经给自己带了早餐,于是转个方向回小区。 江忆安跟上去:“因为想着今天有事,早上醒得早,所以就提前来了。” 回到房间后,许一洗了澡,吃过饭后,换上衣服。 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带,外面又套上一件轻薄的防晒服,下面穿着黑色长裤,头发散着没有扎,画着淡妆,整个人看上去清新而淡雅。 江忆安看到这一幕,下意识脱口而出:“姐姐好看。” 许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意识到这是从江忆安嘴里说出来的,突然奇怪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嘴这么甜了?” 江忆安老实回答:“以前不敢夸……” 许一:“……” 合着现在胆子大了? 这时,见人一脸笑意朝她走来,许一立刻警惕起来:“别过来,就站那说。” 江忆安略显无辜,自己的形象已经这么糟糕了。 “我看姐姐头上有——” 说着,她抬起手要去碰她的头发。 许一转头看。 下一秒,清脆的响指在房间内响起,一朵盛开的玫瑰花赫然出现在眼前。 许一惊讶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花,上面撒着亮晶晶的闪粉,渐变的红色从花心开始蔓延,花瓣上似乎还有湿漉漉的水珠,这么近的距离,可以闻到上面散发出的幽香。 心脏猛地漏了一拍,她霎时愣住。 等反应过来时,玫瑰花已经被塞到手里。 “你——”她下意识攥着玫瑰花枝,软软的,还带着丝丝温热,一点也不扎人。 鲜红的花瓣层层叠叠,不禁让她想起地下室里那支放在旧书上的玫瑰。 “这是我专门买的纸叠的,像不像,”江忆安一副求夸的样子,“姐姐是不是也没有认出来?” “我不要。”许一的脸色却更加严肃,玫瑰代表着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 江忆安拿捏了她对她总是心软的性子,梗着脖子说:“好啊,姐姐不要玫瑰,那我以后叠百合。” 许一一副刀人的眼神:“……” 百合,百合…… 故意要气死她是吧。 她说:“百合有毒。” 江忆安:“喝点中药调理调理。” 许一:“我看你该喝了。” 江忆安眨眨眼,双手一摊:“不,我喝了也没用,中毒已深,无药可医。” 她攥紧了手里的花,莫名的,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 吃完饭后,时间还早,现在出发的话正好错开九点的毒太阳。 纸叠玫瑰被江忆安插在许一养的花盆里,一眼望过去,不仅特别明显,在绿叶的衬托下还格外和谐。 许一暗暗发誓,晚上回来就把它给拔了,现在不跟她争这些。 * 两人出门后打车前往老街,老街位于海边的码头,由民国时期遗留的建筑组合而成,尽头是一座天主教堂,很多结婚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拍婚纱照,容易出片。 早上九点,她们从老街的其中一个入口下车,下车时,已经有很多游客,毕竟现在是旅游旺季,天气虽热,但是抵不住大家的热情。 早上许一吃得有些少,只吃了一个土豆丝卷饼,鸡蛋都没碰,豆浆也只喝了几口。 当然,剩下的最后全被江忆安解决了。 “姐姐,听说这里有一家虾饼做得不错,我们去尝尝?” 许一没什么意见,玩这方面她向来很随和:“好。” 看着湛蓝的天空,她好像也很久没有出来透透气了。 “我们得赶快过去,不然一会人多了要排队。”江忆安说。 两人是特意从离那家虾饼店近的入口下车的,往前没走几步就到了,不过,去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在排队。 还是来晚了。 江忆安把许一拉到阴影里,安顿好她:“姐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排队。” 许一点了点头:“好,去吧。” 她的回答活像个人机,不是“好”就是“嗯”,还有“去吧”。 看着江忆安离开,但是见人没有立刻去排队,而是朝另一边走去。 她追了几步好奇她这是要去哪,结果刚走到拐弯处,一溜烟就没影了。 她有些不解地挠挠头,看着空荡荡的街头自言自语:“……不是要排队吗?” 怎么一句话不说就消失了。 许一只能重新站回阴影里,在原地等着。 过了一会,直到江忆安再次出现,这时她手里多了一个插好吸管的椰子:“姐姐,渴了的话先喝点水,今天天气有点热,我看这队伍还需要些时间。” 梅江夏季的天气就是如此,阴天的时候拍不出好风景,晴天又太热,不得不往身上摞一堆防晒装备。 许一将椰子接过来,原来是去买东西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回了句:“谢谢。” 江忆安有些受宠若惊,许一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敢放肆,只能像只鸵鸟一样缩着傻笑。 “快去排队吧,不然……”许一歪了歪头,示意她看向那边。 江忆安回头一看,眼睛都瞪大了,才这么一会儿,排队的人就这么多了,她连忙说了一声:“那我先过去——” 来不及说完,就跑了。 许一喝了一口椰汁,看着手里绿油油的椰子,嘴角翘起,挑得还不错。 …… 二十分钟后。 江忆安拿着两个炸得金灿灿的虾饼朝她走来,周围有很多卖炸货的店,小摊前弥漫着油炸后的香气,此时太阳已经出来,映得江忆安手里的虾饼更加灿烂。 做虾饼很有讲究,正宗的虾饼用的是最新鲜的小海虾,只需少许调料,不加任何增氧粉,掌握好火候,炸出来的虾饼才会外脆里香,最是美味。 “姐姐快尝尝,老板说要趁热吃。”江忆安将其中一个虾饼递给许一,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椰子。 第114章 许一拿过虾饼,贴在手心上还有些烫,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沉甸甸的,有种格外真实的感觉。 在江忆安的注视下,她拨开袋子咬了一口。 炸透的虾壳又薄又脆,与葱饼的鲜香相互交织,热气从断口处丝丝往外冒,每一口都能吃到一两只小海虾,在舌尖呲呲爆香……如果有辣椒的话就更好了。 这时,江忆安又将手里的另一个虾饼推出来:“这个是加辣椒的,姐姐都可以尝尝。” 许一有些惊喜地看着江忆安,犹豫了一会,还是摇摇头:“不了,你吃吧。” 江忆安没有收回去:“可是我看姐姐就很喜欢吃辣的,只尝一口没关系的。” 最后,许一想到一个办法,每个虾饼一人一半,这样就可以吃到辣的和不辣的两种。 吃完虾饼后,两人找地方洗了手,然后继续往前走。 两边店铺卖的东西基本上大差不差,虾饼炸货、椰子饮料、珍珠、纪念品……偶尔还会看到当地渔民在路边卖自己从海里捕捞上来晒干的海货。 两人就这么慢悠悠走着,许一看到喜欢的店铺也会进去逛一圈,店铺的面积很小,人却很多,江忆安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生怕两人会走散。 许一有些无奈:“不用一直跟着我,你可以去看看自己喜欢的。” 江忆安只能点点头:“好,我等会就回来。” 接着,就跑出店里。 回来的时候,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许一有些好奇她买了什么。 江忆安怕被发现,主动问她:“姐姐买了什么?” 许一将头发别到耳后,朝她展示:“耳坠。” 是一对蓝色的民族风耳饰,和今天她白色的基调很配,将之前戴的珍珠耳环摘下来,换上这对,坠子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也一起跟着晃起来。 “很漂亮。”江忆安夸赞道。 …… 老街整体很长,店铺大多相似,两人一边走,一边逛,不知不觉就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已经能够看到路尽头的教堂。 江忆安跟着许一从一家卖纪念品店里出来,在她们前面出来的是两个牵着手的女生。 两位女生的肢体动作不算亲密,和正常朋友一样说着话,但江忆安就像雷达一样,立刻察觉到什么,下意识看向许一。 许一余光瞥见她看自己,咳了一声,将目光从前面收回:“……这么看我做什么?” 其实她也察觉到了,但她是不会如江忆安的意。 江忆安见状,唇角微微上扬,心情愉悦道:“没事,就是想看看姐姐。” 一般她说这种话,许一都不想理她。 这时,前面的女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或许里面塞了太多东西,有一条刚从纪念品店里串的彩虹色玻璃珠手链掉了出来。 “啪——”人潮拥挤,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极小的声音。 江忆安眼疾手快,在被人踩到之前,几步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拿着手链追上去:“你好,你们的东西掉了。” 两个女生正在聊天,听到她的声音,双双回过头。 其中一个女生的目光移向江忆安手里的东西的时,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堆东西,才发现手链真的掉了,赶忙接过去:“谢谢,非常感谢。” 江忆安摆手:“没事。” 这时,许一走到她身旁,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四人面对面站在路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视线流转,额头似是被轻轻点了一下,目光相触,仿佛碰到温柔的云朵,心里跟着也暖了一块,彼此心照不宣没有问出口。 人来人往中,最后相视而笑。 江忆安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在心里说:姐姐,你看,只要你出去走走,就会遇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她们隐藏在人群里,不被世俗所容忍,所以自己寻找栖息地。 “接下来我们会经过老街比较著名的拍照打卡点:通向大海的路。” 许一“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越靠近教堂,路上的游客也越来越多,两人从一开始并肩而行,到最后不得不贴着肩膀走。 想到刚刚两位女孩交握的双手,江忆安又不留痕迹地往右边挪了一点,两人手背时不时碰在一起。 许一身体一僵,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向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大家都在聊天逛街,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感受着与对方手背时不时的摩擦,她竟有些贪恋这样在光天化日下触碰在一起的感觉,一时也没有躲开。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多,江忆安突然大着胆子想要去牵她,然而两人的指尖刚要碰到,许一突然抽出手,走快几步挣脱开。 江忆安暗暗叹了一口气,表情略微有些失落,她赶紧追上去。 “姐姐等等我。” 两人还没到拍照的地点,远远的就看到那里围了一堆人。 很显然,和教堂一样,是热门景点。 许一已经恢复正常,回头看她:“人有点多。” “姐姐,”江忆安却趁势拉起许一的手腕,“跟我来。” 许一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拉起的手腕,又看向江忆安,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这人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可恶,还是被她牵到了。 第77章 双生(7) “去哪?”许一问。 两人穿过人群,沿着这条路径直往大海边走去。 “等会姐姐就知道了。”江忆安依旧没有放开她,好不容易牵上的手就没有放开的道理。 今天天气晴朗,海水很蓝,空气很新鲜,某人的心情也很好。 越靠近海边,风也在变大,夹杂着淡淡的海腥味,吹起许一耳边的长发。 江忆安带着她在人群里穿梭,左拐右拐,人也越来越少,直到周边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最后来到一个陈旧的拱形门洞前。 拱形门洞就地取材,由海边的珊瑚石打造,因常年经受海风雨水侵袭,很多地方已经发霉变黑,而恰恰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让新生的藤枝借此攀附,新旧交替,得以生生不息。 这边离海更近,因为地处孤僻且难找,所以很少有人发现这个打卡点。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许一颇为好奇地问。 江忆安云淡风轻地回答:“看到当地人发的一张照片,发现有个角度特别适合拍照,然后就找到了这里。” 她的回答很简单,但其实这个过程很繁复。 那晚,她在看旅游攻略的时候几乎翻遍了所有关于梅江老街的帖子,在一众惊艳的封面里,看到一个定位为老街的当地人发的帖子。 当时帖子的封面只是随手拍的一张照片,而且还是阴天,所以如果有人浏览很有可能会一不注意就滑过去,但是,她看到了,发现了这个绝佳的拍摄地点,最后结合那个人身后的信息找遍地图,大致确定了位置。 所以一开始她就做了两手准备,如果那个最火的机位没有位置,她就带许一来这。 当然,事实证明,她没有看错,这里确实是出片的最佳机位。 许一主动走到拱形门洞下,看着她说:“我该怎么站?” 她这个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机位,更何况江忆安没有来过老街,想必是费了一些功夫的,她也不想做扫兴的人。 江忆安连忙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几步,开始找拍照的角度:“姐姐的风格偏柔和,书卷气比较浓厚,可以靠在拱形门一旁,然后……状似思考,或者看向另一边……” 她在心中遗憾地想,如果许一穿着那件两人在酒吧相遇的新中式旗袍就好了,更符合今天民国风的场景。 临时恶补的摄影知识并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只学了个方方正正,主题突出的操作,倒是眼前的人和身后的美景帮了她,不管怎么拍都好看。 后面,许一看不下去她给自己指导的动作,开始自己找角度,之前她做过一次模特,懂得应该怎么拍。 江忆安也心有灵犀地尽力捕捉下这美好的一刻。 很快,两人拍完了,许一拿过一张张翻着,点了点头:“还不错,需要我帮你拍吗?” 江忆安摇摇头:“不用,我不喜欢拍照。” “我们走吧。” 这时,从两人身边走过一个当地人,江忆安眼前一亮,立马追上去:“阿姨,您好,我们是来这里玩的游客,您能给我和姐姐拍张照片吗?” 许一看向她:“……” 刚刚是谁说自己不喜欢拍照的? 阿姨非常好心,或许是住在这里已经习惯了游客的各种请求,于是接过江忆安的手机,爽快答应:“当然可以。” 江忆安连忙站到许一身边,而许一刚要看她,手机快门就迫不及待地按下了。 就这样,湛蓝的天空下,一道拱门中间穿着黑色衣服的高挑女孩笑着看向镜头,而旁边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转头看她,两人身后海天相接,自成一色,巷口树影婆娑,路人连同天空的鸟儿都成了这张照片的增色剂。 第115章 正午的阳光明媚而耀眼,镜头里的人笑得也格外灿烂,将她们二十多岁的桃李年华定格在这一刻。 阿姨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阿姨,很满意自己拍的这张照片,连连夸了好几句,笃定这是自己有史以来拍得最好看的照片,说什么也不肯拍下一张。 正所谓,好的照片可遇不可求,多拍一张那就俗了。 江忆安有些无奈,但心里喜滋滋的,这张照片是姐姐在看她诶。 最后,阿姨看着照片一边夸一边跟她们介绍梅江的其它景点,然而夸着夸着就觉得哪里不对,照片里旗鼓相当的两个人,怎么这气氛总感觉哪里不一样…… 江忆安道了一声谢,赶忙拉着许一溜了。 两人走回一开始的路口,那里拍照的人依然很多,她们悄然离开人群,又在此汇入熙熙攘攘的街头。 今天她们的最后一站是天主教堂,老街的这座教堂建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历经二十多年得以完工,距今已经有百年历史。 两人站在教堂前,仰望着这座宏伟的建筑。 教堂斑驳的墙面已经不似原来般,但是站在教堂前,依然能够感受到这座存于百年的教堂给人带来的压迫感。 此时正有一对新人在教堂前拍照,四周都是围观的人,两人也在旁边凑热闹。 江忆安的目光落在新人身后的雕塑上,她对这方面不太感兴趣,而是有些好奇这座教堂是怎么建成的,上面的雕像精巧又真实,看上去下一秒就像停在上面的鸟一样飞走。 “如果我们也能这么光明正大地结婚就好了。” 或许是看得太认真,等她意识到这是身边的女人在跟另一个人说话时,她才慢半拍细想这句话的内容。 过了一会,又另一道女声传来:“只要我们坚定不移地在一起,不需要什么承认我们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某一瞬间,江忆安忽然很想看许一一眼,于是,她真的转过头看了,定定地看向她。 许一正在看那对新人拍婚纱照,没有听到那些话,见人望过来,于是她转头问:“怎么了?” 江忆安摇摇头,顿了一下,才说:“姐姐,你之前是不是来过老街。” 走到现在她突然反应过来,许一是梅江本地人,怎么可能没有来过这里。 这一路上她都表现得很平静,知道哪里人多,哪里有卖特产,哪里有纪念品,但是一路上都没有拆穿她,甚至由自己带着她重新游览了一遍。 四目相对,拥挤的人群里,被淹没的手背靠得越来越近。 其实,许一大学期间和室友来过老街,只是那时来的时间不凑巧,没有排队吃到今天这家的虾饼,没有在一堆人群里找到最佳机位,也没有遇到这么多百合情侣。 不过,那天她倒是在教堂遇到了拍婚纱照的新人,和室友看了不过一分钟,天上突然下起大雨,她们躲在一家废弃的骑楼前,看着刚刚还拥挤的街头,人群四散逃开,转眼变成了一条空荡荡的街。 “来过一次,”她说,“不过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 中午,江忆安带她去电影院附近一家叫“海韵餐厅”的地方吃饭。 一进去,餐厅内淡绿色的装潢就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感,两人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好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大海。 江忆安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开始跟许一介绍:“这家的海岛椰子鸡、黄油煎鳕鱼、海鸭蛋黄金虾和海虾粥比较好吃,姐姐喜欢哪个可以点。” 许一扫了一眼,随口说:“海岛椰子鸡。” “……姐姐还要吃别的吗?” 她有点怀疑如果自己先说黄油煎鳕鱼,许一一定会点这个菜。 “你看着点吧,不用太多。” 江忆安:“好。” 最后两人点了海岛椰子鸡、黄油煎鳕鱼和酸辣土豆丝,餐厅又送了一份水果拼盘。 这家餐厅是刁宁给她推荐的,梅江必吃榜第一,跟她介绍的时候对这家餐厅夸了又夸,从环境说到服务态度,又从菜色谈到下午茶,最后,说自己走的时候还要再来一次。 见刁宁都这样安利了,江忆安也放下心,果然,菜端上来的时候,看着精致的摆盘,一看就很有食欲,没有让她失望。 许一尝了一口海岛椰子鸡和黄油煎鳕鱼,也忍不住夸了一句“好吃”。 而酸辣土豆丝只吃了一口,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也没再碰过。 电影是下午三点的,两个多小时,并且诚意满满。 今天的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到让许一有些恍惚,跟做梦一样。 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路边的灯早就亮了,江忆安照旧把许一送到门口。 “以后没什么事我不过来了,姐姐晚上到家,可以给我报个平安。” 许一本想说我都多大的人了,还用报备,但看着江忆安认真的表情,鬼使神差地说了一个字:“好。” “回去吧,你也累了。” 现在时间还早,江忆安不想这么轻易就走。 “姐姐能不能再和我说几句话?” 许一:“说什么?” 江忆安:“什么都行。” 许一想了想:“今天很开心。” 江忆安问:“怎么开心?” 许一认真回答:“吃了一直想吃的虾饼,拍了好看的照片,看了喜欢的电影。” 江忆安笑了一声:“开心就好,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痛苦的回忆。” 许一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江忆安摇摇头:“没什么……” 她攥着口袋里的方盒子,一路上握了太久,边缘卡得指关节有些疼。 “那个……我……”她准备拿出盒子。 “砰——” 这时,一道闪着光的尾巴冲上夜空,巨大的金色烟花在眼前炸响,吸引了许一的注意。 江忆安看着许一被照亮的侧脸,默默把盒子收回去。 算了,等所有事情完结再说吧。 她跟着去看烟花,不知小区里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在路边支起横幅,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烟花放完又放了几箱礼炮,路过的人也平白得了一些喜糖。 之后,天空再次回归沉寂,带着火药味的烟雾还没有散,在上空漫无目的地飘着。 她看出许一眼底的羡慕和失落,但是知道现在最没资格安慰的就是她。 “姐姐,我先走了。” “等一下。” 许一叫住江忆安。 “你……” 很缺钱吗。 不然为什么要住在那种地方。 犹豫半晌,她实在是有点问不出来。 江忆安期待地看着她:“姐姐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许一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磨蹭一会,最后还是说:“没有,路上注意安全。” 江忆安看出了她心思,但什么也没说:“好,我走了。” 走廊里的灯随着她的离去一盏盏亮起。 在江忆安即将走进楼梯间的时候,许一突然朝她喊:“忆安,以后对自己好点。” 接着,她来不及回头,就听到一道关门声。 …… 江忆安彻底消失在了许一的生活里。 不管她有没有再来找过她,她都没有再发现她的任何踪迹。 渐渐的,许一学会了西兰花炒虾仁和娃娃菜煎蛋汤,第一次做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做多了之后,十分钟就能完成一道菜。 只是,她在厨艺这方面实在不怎么擅长,就是炒不出江忆安做菜的味道,偏偏她还很喜欢对方处理食材的方式,普通的蔬菜在江忆安手里就能化腐朽为神奇,蔬菜是蔬菜,肉是肉,不仅如此,蔬菜也可以是肉,肉也可以是蔬菜。 后来,她试着做过其它的菜,但效果显然没有那么好。 想做酸辣土豆丝,但土豆丝切得很粗,根根不均匀,炒出来又硬又生,难吃得很。 做蔬菜饭,蔬菜没切好,米饭没有把握好时间,油放多了,硌牙又油腻。 算了,她摊手,承认自己在厨艺这方面没什么天赋。 * 赵景阳觉得最近自己的桃花运有些旺,他看着镜子里头发上油光水亮的啫喱,将所有刘海往后梳,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发型。 今年他才27,能够吸引女人也很正常,长时间单调的性生活,偶尔加点调料,便勾起了他心底的馋虫。 话说最近的桃花运都源于那晚,他自称:幸运一遇。 晚上下班后,他和几个兄弟去聚餐,中途喝高了,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个正在上楼梯的年轻女孩。 女孩眉清目秀,被他撞到墙上后,轻轻“嗯”了一声,眼睛慌乱,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像是受了惊的小鸟,扑扇着翅膀要躲开他。 可是小鸟没有飞出他的怀抱,赵景阳故意去扶女孩的肩膀,借着道歉的名义靠近她,那时大脑受了酒精的刺激,便大着胆子将她压在墙上,临走时还在人家腰上摸了一把。 第116章 女孩急忙推开他逃跑。 赵景阳靠在墙上,眼神赤裸裸地盯着女孩消失在楼梯拐角,手上留下不知哪里蹭来的花香,他放在鼻尖闻了闻:“真香。” 简单的一场“邂逅”,又让他想起十七八岁的时光,那时家里还有钱,自己做任何的事都有父母兜底,未来做好了出国计划,别人奋笔疾书的年纪,他身边狐朋狗友,纸醉金迷,好不快活。 迷迷糊糊坐在包间里,脑海中又浮现出一抹纤细高挑的身影。 自从上次在海边见过许一后,他就对她念念不忘,没想到她比高中时出落得更加漂亮动人,即使过去被她捅了一刀,但视线还是忍不住贪婪地追随着她。 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许一身上天生有一种魔力,初见便一眼惊艳,视线忍不住往她身上落,见不到总是想起,即使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可是那张脸清冷如玉,面似雪莲,眉眼如黛,仿若青山……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腰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握住,皮肤白得和天山上的雪一样,没有丝毫瑕疵,觉得她每一根随风飘起的发丝都是香的,即使冷着脸,也让人觉得征服这样的人更具有挑战性。 “阳哥,这么开心,想什么呢?”一旁男人坐过来打趣般问他。 这时,门口闯进来一个女孩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赵景阳眯着眼转头一看,这不就是刚刚那个被他撞到的女孩吗,这么巧。 女孩看了一下房间的名字,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说完,虚掩上房门就赶紧跑了。 赵景阳的心像是被挠了一下,痒痒的,有些燥热,怎么也发泄不出来,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下去,随后笑得猥琐:“想女人。” 男人一把搭着他的肩:“兄弟行啊,你别忘了还有嫂子呢。” 赵景阳许是喝糊涂了,伸出食指朝他们摇了摇:“她呀,花样少,不够劲……” …… 赵景阳回家的时候,尤燕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见他又是一身酒气烂醉如泥地回来,赶忙接过另一个男人手里递来的包,扶着他坐下。 “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尤燕一眼,说:“姐,我先走了。” 这种情况尤燕已经习惯,但是听到一声“姐”,还是有些刺痛她。 今年她已经32岁,比赵景阳大了5岁,因为年龄的不对等和赵景阳长期的pua,总是害怕他会跟自己分手去找更年轻的。 三年前两人谈恋爱,如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知道赵景阳图她踏实稳定,会做家务,还能照顾他,给他收拾烂摊子,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年龄大,多照顾着赵景阳一点,没想到照顾着照顾着就成了理所应当,也渐渐成了习惯。 赵景阳以前家里本来就有钱,现在多了个人照顾,生活上一点点被宠成巨婴。 尤燕扶着他坐下,刚要去够桌边的垃圾桶,赵景阳一偏头,连动都没动,便吐在了新拖好的瓷砖上。 然后,“罪魁祸首”吐完跟个没事人一样仰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睡着了。 尤燕平静地看着地上的呕吐物,一股酸味直冲鼻腔。 “呕——”她转过身对着垃圾桶,似乎要把胃里的东西一并吐出来。 来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庞,眼眶发红,头发也有些凌乱,她低下头轻轻捂着自己的肚子。 ……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尤燕总是这样问他。 赵景阳拉过她,亲吻她的脸颊,敷衍地回答:“放心,我一定会娶你,我们天生一对,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 尤燕看着他,觉得她和赵景阳就像少爷和保姆,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注定离不开悉心照顾他衣食起居的保姆。 而如今赵景阳不再是少爷,但她依旧是个保姆。 两人已经见过父母,只不过赵景阳的父母去年因为公司偷税漏税刚出狱,出来后树倒猢狲散,早已跟不上时代,已经回农村养老。 二老非常满意尤燕这个媳妇,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姑娘,对着赵景阳千叮咛万嘱咐,收收心,要对人家好,不要再抓不住机会,不然凭借他现在这副样子,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 …… 尤燕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两人结婚。 然而,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申请加她的好友,留言是:赵景阳的前女友。 本来就不顺的生活从此变得翻天覆地。 尤燕立刻打起精神,有些警惕地看着那人的头像,是一个美女的照片。 而再看那人发来的好友申请,她心一凉,是通过精准搜索加的,不过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联系方式的? 难道是赵景阳告诉他前女友的? 她已经过了那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年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她没有同意,但这样无声无息拒绝也有些不甘心,于是打字回复:你是赵景阳前女友跟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事你找他。 两人谈恋爱的这三年,赵景阳没有说过关于他前女友的事,只是哄她珍惜当下,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才有未来,因此她也没有再管他以前的那些破事。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对方没有任何动静,尤燕有些煎熬,她想打电话给赵景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和他闹,为什么还会跟前女友藕断丝连,但是,摸了摸肚子,最终,她没打这个电话。 时隔一个小时,对方终于回复:今晚七点,酌饮,跟前台说你是赵景阳,她会给你一张照片。 第78章 双生(8) 酌饮是一家酒吧的名字。 尤燕搜索了一下自己小区和酌饮的距离,发现就在附近的商业街。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外面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房间内很安静,甚至可以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在耳边“哒哒”作响。 有些烦躁。 突然,她像是一辆失控的玩具汽车,拿起手机和包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三年间,两人的爱情那么“稳固”,她从来不管他在外面的生活,因为赵景阳的手机一直由她检查,她也从来没有在上面发现过异常。 如今前女友加现女友的联系方式挑衅,那张照片的内容,不言而喻…… 尤燕是走路过去的,脚上还穿着上班没有换下来的高跟鞋,穿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高跟鞋有些磨脚。 晚上七点,正是街上热闹的时候,前方车尾的红灯亮起,数不清的车辆停下来等红绿灯,形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路边非机动车道一辆辆电动车从面前驶过,有很多是骑着电动车的小情侣,女孩坐在后座搂着男生的腰,头紧紧靠在他的后背上,挡住傍晚的凉风。 一看就是热恋中的情侣,尤燕想。 街头转角处,有一家烧烤摊,她路过的时候,烧烤架上散发出的油烟夹杂着荤腥迎面而来,闻到这个味道她差点干呕。 “妈妈,这个是什么,我还要吃!” “这个是甜玉米……” 快速路过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又将他们远远抛在身后,可是小女孩童真的声音一直在心头萦绕,不知是不是体内孕激素的影响。 她很少徒步走这条街,每次都是打车堵在这里,导致每次都很烦躁,然而现在换了一个角色,才发现这是一条具有烟火气息的商业街。 看着大家都是成双成对地在一起,心里也感觉暖暖的。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很想回去,要不就算了,可是抬头一看,发现“酌饮”两个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酒吧,与周围的小年轻相比,她略微正式的黑色职业套装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尤燕推开门走进去,一边注意着周围的人群,发现大家都很年轻,好像才十八九岁的样子,和她年轻的时候不同。 酒吧前台就在一进门口的地方,她只是在里面看了几眼,然后收回目光,对着前台的女人说:“我是赵景阳。” “稍等。”女人没有多问,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 尤燕仍不敢相信真的有这张照片存在,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她有些手抖地接过信封,借着屋顶变换的灯光看了一眼,然后快速走出酒吧。 刚刚里面哄闹的气氛瞬间消失,站在酒吧门口,吹着夜晚的凉风,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拆开信封,从里面拿出照片。 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大概知道是赵景阳不检点的照片,但是看完之后,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失去力气,靠在路边的墙上,泪意涌现,街上的灯都像是盖了一层朦胧的罩子。 照片里赵景阳和一个女人坐在吧台的凳子上,两人挨得很近,女人背对着镜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身装扮:大波浪,超短裙,黑丝高跟鞋。 第117章 而照片里的男人侧着脸,面容清晰,在别人看来或许没有什么记忆点,但是她怎么会不认得这张脸,即使只是一张侧脸也能认出来,正是她同床共枕三年的男朋友——赵景阳。 …… 尤燕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回家的时候赵景阳还没有回来,她给他播了一通电话,那边没接。 房间里响起一声哼笑,一向如此,每次下班后,赵景阳都会“不知所踪”。 她脱力般靠在沙发上,即使心中气愤,但是不得不保持冷静,她应该想想怎么质问赵景阳,如何惩治他的前女友。 在客厅里等了很久,赵景阳依旧没有给她回电话,她不想被动,便主动加了那个陌生的联系方式。 那个人的名字是个英文名字:cracker,除了薄脆饼干的翻译,还可以翻译成:有趣的事物;黑客。 被甩掉的照片在桌沿边摇摇欲坠,她颤着手打字过去,笃定这就是来破坏她平静生活的人,不管是嫉妒还是报复,她都不会让对方如愿。 她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边很快回复:让你认清楚渣男。 尤燕冷笑一声,垮着脸打字: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是不会跟景阳分手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监视,暗处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那人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赵景阳的伪装面具,她也知道他这个人烂泥扶不上墙,其实在心底还是嫉妒这个前女友可以甩掉赵景阳,她却别无选择要和他生活一辈子。 cracker:哦,是吗? 对方的回复更加令人恼火,仿佛在说:这样的垃圾也就你要了。 cracker:想要知道更多他出轨的消息,明天早上,我发给你。 与此同时,赵景阳被灌醉扔在酒店里。 身边的手机亮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人接。 尤燕本想报警,但是赵景阳失踪不到24小时,警方不会立案,更何况他这么一个成年人,能失踪到哪里去。 * 第二天,赵景阳从酒店里醒来,他没有回家,给尤燕回过消息后,直接去上班了。 尤燕此时正在公司,收到cracker发来的一张照片,是赵景阳拉着一个女人在酒店前台的背影。 她很冷静地拨通赵景阳的手机:“你现在马上回来,跟我说清楚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景阳一脸疲倦,眯着眼打了一个哈欠:“我正在上班呢,乖,宝贝,下班了再说。” 尤燕冷静不了,尽管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前女友,给我发了你和别人,开房的照片,我现在,需要一个解释,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赵景阳脱口而出:“我前女友?我哪个前女友?” 尤燕攥紧拳头:“我怎么知道,她说是你前女友,我现在想听你解释昨晚为什么没有回来,到底在哪?” 赵景阳也有些着急:“操他爹的,别听她放屁!我前女友都是三年前的了,我怎么知道是谁,我昨天和哥们喝醉了,就在附近酒店睡的,昨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尤燕朝着手机吼道:“你还说你不知道,证据都在这呢,你还要狡辩?” 她给他发了昨天cracker给自己发的照片。 赵景阳那边安静了一会,应该是走到室外,才听到那边同样大吼:“你本事大了,竟敢吼我,我是跟别人开房了,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你把我,那个前女友的号推给我,我查查到底是谁这么搞我!” 那年他交了两个,但现在都找不到联系方式了。 看到尤燕推过来的账号后,赵景阳连班都不上了,拿着手机就去维修店。 “给我查查这个人注册的手机号或者身份。”他把cracker的微信号搜出来,摊在店主面前。 店主一脸奇怪地看着他:“查不了,这里只管修手机。” 接着,他又拿着手机去了营销商,问了一遍,是属于别人的隐私,办不了。 赵景阳脾气暴,看着这个微信号加了好几遍,但就是没有任何回应,他握着手机站在大太阳下,额角汗涔涔的,猛地抬脚踢了一下门口的墙,骂了一句:“操!” 他一遍遍地发送好友申请,并且附言。 你他爹的到底是谁! 这么搞老子,等让我查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给我等着! …… 所有的好友申请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下午,赵景阳回到家后情绪明显不太好,导致一晚上没睡着,尤燕就在旁边看着,也不敢上前安慰。 他这算是被人暗算了。 “你不去上班吗?” 第二天早上起来,尤燕见赵景阳还没走。 赵景阳踹了脚边的凳子一脚:“上个吊班,这个人不查出来我没心情上班。” 尤燕犹豫了一会:“我们要不要报警?” 赵景阳转头看她:“报警?” 随即不屑道:“老子就不信了,我还逮不到她,我已经花钱找人帮我查了,等我查到她的地址……” 尤燕皱眉说:“如果你侵犯别人的隐私,我们报警的话也会受到牵连。” 赵景阳骂道:“牵连个屁!”他现在都没确定到底是自己的哪个前女友这么搞自己,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是私人之间的纠纷,警察也只能调节,还是用私人的办法解决比较好。 …… 虽然赵景阳那晚是去开房,这不没成功吗,他这样pua尤燕。 尤燕不打算轻易原谅他,但是决定暂时和他合作找出背后之人。 神秘人cracker成了赵景阳和尤燕的感情催化剂,非但没有破裂两人的关系,反而促进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暂时让两人站在统一战线。 赵景阳这几天一直在关心cracker的事,工作也没怎么认真,导致被领导骂,于是他就请了几天假待在家里。 那天cracker又给尤燕发消息,问她考虑得怎么样,赵景阳花钱找的人说对方上勾了,要她继续聊,很快就能锁定地址。 知道这个消息后,赵景阳很高兴,当晚就想和尤燕亲热,两人好像很久都没有性生活了。 尤燕装作身体不舒服躲开,赵景阳觉得没意思想走,尤燕拉着他,又问:“你有结婚的打算吗?” 赵景阳这几天被那个神秘人搞得阴晴不定,他甩开她的手:“让老子开心开心就告诉你。” 尤燕当即态度大变,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赵景阳见她的样子,兴致瞬间就没了,表情陡然变得凶狠:“等找到她是谁,我一定弄死她。” 然后就摔门离开了。 cracker很警惕,那天刚上钩,就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几天都没有消息,线索再次中断。 赵景阳气急败坏,每天带着怨气上班,家里被他搞得乌烟瘴气,颇有一副找不出那人誓不休的样子。 因为那晚说的话,尤燕实在难以接受,于是两人暂时分房睡。 就当她以为自己的生活再次回归平静时,对方抛出了绝杀。 给她发来一条语音。 “她呀,花样少,不够劲……” “我家那娘们,虽然年龄大,下面*,但是比你嘛……” 一条条污秽的语音在她耳边响起,随着周边人的哄堂大笑,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脱光了在舞台上示众。 指关节攥着手机边框泛白,她似乎失去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两人之间最私密,最不可对外人言说的事成了他对着别的女人炫耀的资本。 她一遍遍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诉说着两人之间的床第之事,她一直隐忍,本以为那些照片已经最过分,没想到赵景阳这个人已经烂到骨子里。 这条语音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cracker适时发来消息:看清他了吗,这样的人还和他在一起做什么,他不值得你这样,我这里有他的照片,任你处置。 尤燕打字过去:我想跟你见一面,这些照片和语音你是怎么弄到的? cracker:是上天在帮我。 尤燕:别跟我扯那么多,你跟踪我男朋友我可以报警,到时候交给警察处理。 cracker:我爱慕赵景阳,私下拍了他的照片和录了语音收藏,什么都没有做,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还是要我说你们私下侵犯别人的隐私,找人查我的ip? 尤燕攥紧拳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cracker:想让你认清他这样的人,就这么简单。 尤燕:我们见一面,我倒是想知道谁这么恨他,我已经决定和他分手,也很感谢你让我认清楚这样的人。 过了一会,cracker回复:好,十五分钟后,酌饮见,过时不候。 尤燕冷笑一声,果然警惕,这是让赵景阳没有来的时间。 …… 十五分钟后,酌饮吧台上,坐了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的人。 第118章 远远望去,可以大致看清楚,是一个身材高挑,身形偏瘦的女孩。 那天在酒吧拿到照片后因为心里难受就糊里糊涂地回家了,后来,她又去问过前台,是谁给她的照片,前台回忆说:“那个人穿着一身黑,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长什么样。” 尤燕当即确定这个人就是cracker,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真的敢赴约。 但是一看到这人,她就确定,这个女孩一定不是赵景阳的前女友。 “你就是cracker?”尤燕坐在女孩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抬起手想要摘掉女孩的帽子,但是事先被人攥住手腕。 女孩的眼睛隐没在帽檐下,甩开她的手,淡淡地说:“不想聊了?” 尤燕这才老实坐下,女孩与她隔开一个座位的距离,然后朝她推出一杯酒,问道:“喝吗?” 尤燕下意识拒绝:“喝不了。” 女孩拿起酒杯在手里摇晃着:“也对,怀孕了不能喝酒。” 尤燕立刻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女孩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刚刚你进来的时候格外护着肚子,想不知道都难。” 可是尤燕听了她这句话却自嘲般地笑起来:“连你都看出来了,他却看不出来……” 女孩说:“那说明他不喜欢你。” 尤燕愣住,随即道:“你说话可真直接。” “不过,我猜你不是他的前女友吧。” 女孩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尤燕的目光在她身上寻梭一圈:“女人的直觉,看着不像。” 女孩笑了,低低的笑声逐渐演变为狠戾:“这样的垃圾也配。” 尤燕问:“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女孩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想要你认清渣男,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尤燕点了点头:“那你还真是个好人。” 女孩知道她在说反话,也不在意。 将酒杯放在桌上,她伸手从里面将冰块拿出来,垂眸看着在自己手心里一点点融化:“有时候,女人离开男人才能结束自己的苦难。” 尤燕一愣,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忍不住道:“你年龄看着不大,说话却很老成。” 女孩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杯:“就当你夸我了。” 尤燕看着她,还是有些后怕,难道幕后之人真的只有她一个,一个人就可以做到那么多,连花钱都没有查到她的地址。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如果他知道你是一个这样的人会不会害怕?”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说:“给赵景阳发消息了吧,在拖延时间?” 尤燕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女孩轻笑,长腿一迈,什么话都没说起身离开,差不多了,照片应该都发过去了。 尤燕跟着站起来,想要追过去,但是酒吧人多眼杂,她害怕碰着肚子,走了几步就被遥遥甩在身后。 即使赵景阳出轨,跟别人说她的坏话,那么在面对cracker这个外人时,两人还是一体。 赵景阳的帐,她自会清算。 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消失在她面前却无能为力,她拿出手机想要发消息,却看到女孩给她发过来一个压缩包,上面写着几个明显的大字:赵景阳出轨的证据。 后面顺便附了一句话:录音没有备份。 她给她发消息想问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发现对方已经把她删了,她着急搜索账号重新添加,这时才发现,搜索界面明明白白写着五个大字:用户不存在。 后街巷,女孩走出酒吧,走进路边早就等待已久的出租车,对着司机说:“去友谊苑小区。” 第79章 双生(9)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半个月,八月中旬,梅江的暑气一点没降,反而回升了不少。 走在路上,整个人像是处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热气散不出去,周围没有一丝风,连两边的行道树都蔫儿着叶子,软趴趴的没有一点精神。 半夜十二点,刁宁给江忆安发消息:“最近在忙什么呢,也不回我消息。” 昏暗的网吧内,全是带着耳机噼里啪啦打键盘和鼠标咔哒咔哒的声音。 桌上有人吃剩下的方便面散发着油腻的荤腥,兼职的大学生走过来用抹布擦干净将垃圾收走,角落里蟑螂闻风而动,躲进主机下的犄角旮旯。 黑色皮质沙发上油光锃亮,不知有多少人坐过,墙角几台老式空调机吹风时发出呼呼的响声,夹杂着叶片嘎吱嘎着的声音,也解决不了网吧内的燥热。 江忆安坐在一台电脑前,手指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字,眼前黑色的页面将她的面容映得有些暗。 她看了一眼桌边亮起的手机,犹豫半秒,随即转过头继续在键盘上打字。 见人没回应,刁宁有些生气,又发来一句:“你收到了没有啊,倒是回我一声。” 江忆安这才无奈暂停打字,在电脑上简短回了三个字:“拿到了。” 那边秒回:“你到底在做什么,神秘兮兮的。” 江忆安看了一眼,没回,转头继续打字。 刁宁怒了:“江忆安,你好样的,有本事永远也别回我消息!” 江忆安把手机扣过去,能想象到刁宁咬牙切齿的样子,但她现在有事,没空搭理她。 …… 凌晨三点,购买的上网时间到了,江忆安站起身收拾东西回家。 路过前台一块光滑的镜面时,她看到自己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仅一眼,在苍白的皮肤下就显得格外明显,活像熬了几天夜,被榨干身体。 身边的人瞥了她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这里通宵好几天,大脑察觉不到身体的状况,状态反而更加亢奋。 其实,她天生觉少,但是皮肤很敏感,整天熬到这么晚,没有黑眼圈才怪。 回去后,她用极快的时间洗了澡和衣服,然后躺在床上回复刁宁的消息。 江忆安:别生气了,我刚刚有事,现在道歉。 那边刁宁还没睡,看到江忆安发来的消息,她刚想说,你这道歉也太敷衍了,不过知道错了就好,以后还敢不敢不回我的消息。 结果,那边又发来一句:快递拿到了,但是还没拆,你说我打算什么时候给姐姐看,就这么给她吗? 刁宁:“……”好啊,这是有求于她才好好和她说话。 她幽幽打字过去:“你不是都说不去找人家了嘛,怎么还要去,你这是不守信。” 江忆安:我没说不去找她,只是说不经常过去。 刁宁哼了一声:就知道你肯定会给自己留后路。 江忆安打了一个呵欠:那你先想着,我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 刁宁手机键盘劈里啪啦不停地发出音效: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因为你熬夜到现在。 江忆安不觉得丝毫愧疚:行,那有空请你吃饭,我真的得睡了。 刁宁一摔手机,她真的是没法跟她好好聊天了! …… 第二天,江忆安起床的时候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打开手机看到刁宁凌晨给她发了消息:我看许一姐姐现在也不讨厌你,你藏了这么久都没告诉她,如果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生气,到时候你俩的关系嘎吧一下又要完,所以现在怎么说是关键,你等我再想想,不着急。 江忆安回了一句“知道了,谢谢”,然后洗漱去上班。 将近一年的搬家工作接近尾声,最近各地大雨连绵,常常搬了一半就开始毫无预兆地下大雨。 江忆安坐在副驾驶,看着车窗上滚落的雨水汇聚成一小股水流从车头落下去,手指搭在膝盖上不间断地敲着。 晚上,她回到家,见地板上返潮,地面湿漉漉的有些滑,连被子也几乎能挤出水来的程度。 她赶忙从纸箱里拿出那个快递文件袋,自从拿到后一直没有拆开,因为放了干燥剂,所以只有一点点潮湿的感觉。 “叮咚——”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她以为又是刁宁发来的消息。 结果点开一看,是好久不联系的云稚。 云稚:最近和依依怎么样,我这几天太忙了,在调研,一直没有关注你们俩。 江忆安将文件袋夹在胳膊下回复:挺好的,怎么了? 云稚:是这样,你这几天送依依回家的时候小心点,昨天我同学说云锦小区出了一桩杀人案,就挨着依依的小区,凶手还没被抓到,说不定躲在附近。 江忆安心中咯噔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抓着手机立刻往外跑。 云稚所说的同学是乐时秋,云锦小区是她上次搬家被许一发现的小区,而这座小区就在许一租的房子附近。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出门,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了车后,才有时间回复云稚,而江忆安刚要打字,这时才发现文件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自己攥在手里。 第119章 精心呵护的一角有些发皱,她不可能扔了,但又阻碍她行动,于是当机立断,将文件袋用力对折,塞进了裤子口袋。 接着她给云稚发消息:这几天忙一直没去,我现在去看看。 那边听到她这句话才紧张起来:我以为依依和你在一起所以才没回我的消息,你快去看看,我们学校离这边有点远,到了跟我说一声。 尽管心里知道不可能这么巧,而且许一一向不加班,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回家,但手还是有些止不住地发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现在离许一的小区还有些距离,坐在后座上好一会,江忆安才反应过来给她打个电话。 手指有些不听话地点开通话,看着上面的按键,她下意识按了心中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11位数字。 “嘟——” “嘟——” “嘟——” 在一声声如同救护车般急促的响声里,她用力握着手机放到耳边,一边注意着路况,连呼吸也变轻了许多。 “嘟——” 十几秒后,手机自动挂断,屏幕上显示着五个字:对方无应答。 如同云稚所说,许一没有回消息,也没有接电话。 她长长呼了一口气,安慰自己,至少不是关机。 路灯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江忆安对着前面的司机说:“师傅,能不能再开快一点?” 司机回答:“小姑娘,有急事啊?” 江忆安看了一眼手机,再次被挂断。 心不在焉地回道:“救人。” 司机一听,没多问,车速也在一点点加快,车里的收音机正巧放着关于云锦小区发生凶杀案的报道。 “师傅,”江忆安看着司机导航的路线,“可以绕路吗,不要走雪松巷,从前面的红绿灯左拐,走长江路。” 雪松巷那边是个小型商业街,晚上七点到凌晨都堵车,会耽误更多的时间。 “好,”司机说,“不过,走远路要加钱的。” 江忆安:“没问题。” …… 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电话,在最普通且无望的一次复播中,那边毫无预兆地接通了。 “喂。” 江忆安心头猛地一跳,许一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对劲。 “你在家里吧,我坐上电梯了,你出来接我一下吧。” 江忆安在心底骂了一声,不会这么巧吧,她算着离小区的距离,冷静地问:“姐姐,是不是有人跟踪你?” 那边立刻回过来:“是啊,你来走廊上接我吧,我快到了。” 江忆安彻底慌了:“姐姐,你等我,我马上就到,不要出电梯,楼道里没有摄像头,紧急按钮按了没,那边有人接电话吗,如果没有,试试按一下其它楼层拖延一下时间,不要激怒他……” …… 可是,许一绝望地想,电梯快要到了。 今天晚上因为要加班,她就把铃声给关了,回来的时候注意力全在公司群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她上了电梯。 而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按电梯楼层,可是她不记得同楼层有这样一个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看着就不像好人。 眼看着数字从“2”变成“3”,她急中生智按了一下四楼。 “叮——” 电梯门在四楼打开,没有人上来,走廊里的感应灯也没有亮起,一片昏暗。 外面一阵风吹进来,她不自觉缩紧了身体。 如果这个时候冲出去,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救自己,或许来不及跑到别人家求救就被捂住口鼻拉到楼梯间。 她借着电梯上的镜子打量着男人的身形,恐怕真的逃不了。 眼看电梯门关上,她着急按下了紧急按钮。 下一秒,突兀的电话铃声在安静的电梯内响起,许一被吓了一跳,而她身后的人也被吓到了,胳膊一动,身上的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毒蛇吐着蛇信子缓缓朝她走来。 许一汗毛倒竖,电话铃声在耳边一直响着,可是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安静狭窄的环境里,紧张的神经被一点点放大,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攥紧拳头,一只手去拿包里的簪子。 簪子上的细薄花瓣陷进肉里,她恍然未觉,注意力几乎全部在警惕着身后男人的动作。 屏幕上的数字由“4”跳到“5”,身后的男人开始有了动作。 许一头皮发紧,感觉背后一阵阴凉,全身汗毛立起来,像是一只炸毛的猫。 “叮——” 霎时听到电梯的声音,她的心脏猛地一颤,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男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她身后。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的感应灯亮了,气喘吁吁的少女拿着一根棒球棍站在门外。 头顶的灯光将她的轮廓照得格外柔和,仿佛镀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 看到那张面容,身后的阴冷一瞬间被驱散,还没反应过来,有人率先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了这座冰冷的电梯。 男人抬起头,一双盛怒的眼眸盯着她,放在口袋里的手似乎在拿出什么东西。 江忆安攥紧棒球棍,阴沉地盯着男人。 像是动物狩猎般,气氛陷入凝固,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的动作,谁都没有动。 僵持几秒,电梯门缓缓关上,男人依旧没有出来。 而就当她以为对方要走的时候,却发现电梯的数字根本没有动,还停留在五楼。 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姐姐,你先去开门。”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两只脚换了一个站位。 许一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发颤:“我们现在一起回去,回去就没事了。” 江忆安紧紧盯着电梯口:“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不会看错,这人怎么看都像是个亡命之徒,或者是自己不想活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开门需要时间,姐姐先去,我一会就到,不会跟这种人死磕的。” 许一不解:“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我们先回去好吗?” 江忆安没说话。 等会慌乱的情况下,她需要先保证许一的安全。 许一见自己劝不动她,只能拖着惊慌不定的脚步去开门。 男人似乎仍然有些不甘心,人刚走,电梯门再次打开。 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许一的离开再次亮起。 江忆安眯了眯眼,余光瞥见房间门已经打开。 男人手里拿着水果刀,见她还守在门口,显然咽不下这口气。 江忆安拦在电梯前,缓缓抬起手里的棒球棍,眸光一凛,手中动作蓄势待发。 她要解决的不是这个人,而是男人跟踪许一这件事。 这种事,她一向熟。 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上衣灰色裤子,袖口黏着不明的液体,干涸之后在上面留下一圈明显的白边,因为长期没有清洗,以至于整个电梯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味。 他握着刀子的手很粗糙,头发也有些乱,戴着口罩的脸颊微微凹陷,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球。 江忆安不屑地“哼”了一声,外强中干,更何况还没有她高。 这时,许一拿着一把菜刀从房间里冲出来,没有过来,只是站在远处举着刀以示威慑。 江忆安眉头微皱,一秒回神,注意力重新收回来。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巡视,似乎在做着考量。 女孩身穿黑色背心,手持一个银色棒球棍,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而显得越发明显,一双修长的腿藏在宽松的灰色工装裤下,隐隐发力。 江忆安也毫不掩饰地同样打量回去。 漫长的十几秒后,最终,男人放开按钮。 电梯门再次关上。 这次江忆安不敢放松,亲眼看到电梯下到一楼,迟迟没有再上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立刻回头去检查许一的情况。 许一摇摇头:“我没——”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轻柔但不可抗拒的力道带着她跌进一个久违的怀抱里。 身前暖烘烘的,江忆安比她高,却低下头依偎在她的肩头,凌乱的头发蹭着她的颈,刚刚还全身带着棱角的女孩,在此刻身体化为如水般的拥抱。 “姐姐,幸亏我来得及时……”女孩用不同以往柔和的声线委屈地在她耳边呢喃。 两人的身体隔着薄薄的布料紧靠在一起,她第一次感受着对方胸腔带着强劲生命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似乎要将她整个身体震麻。 莫名的,她没有挣脱开江忆安的怀抱,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失去力量,任由自己靠在女孩怀里。 夜色微凉,五楼的风透过花砖的缝隙吹进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些贪恋身前发烫、发热的感觉。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下一秒,一个极淡的吻落在上面,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蹭了蹭,来不及反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120章 蓦地,她看着眼前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不知为何,心脏毫无征兆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好、好了没有……”她用手肘推了推江忆安的腰,没推开,“我没事,该放开我了……” 这次,江忆安很听话,借着月光看了一会,才不舍地退开。 许一看着她,脸颊有些热,却没有躲开,突然“扑哧”一笑,忍不住抬起手抚平她头顶炸毛的头发:“这么不注意形象?” 因为刚刚跑得太快,江忆安的双唇有些苍白,脸颊上一抹红也没有恢复。 她抬起手摸了摸被许一碰过的地方:“我在姐姐面前还有什么形象可言?” “不过,”她看着她,“姐姐最近吃得不好吗,怎么感觉瘦了?” 明知故问,许一在心中腹诽,然后开始狡辩:“我自己吃得很好,而且也没瘦。” 江忆安目光狡黠:“确定?” 随即有些欠打地说:“我刚刚抱你的时候发现了,就是比以前瘦了,这段时间肯定没有好好吃饭。” “你、你这是——” 许一这才意识到江忆安刚刚借着拥抱在干坏事,颈侧被吻的地方存在感太过明显,但是不知为何,却没有和上次一样生气,反而有些羞赧。 江忆安走近一步,看着她,勾了勾唇角:“这是什么?” 许一看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道:“耍、流、氓!” 江忆安看向外面的树影,轻轻笑出了声。 第80章 双生(10) “我已经报警了,”许一说,“他看上去像是个惯犯。” 江忆安挑了一下眉:“报警做什么,到时候换我跟踪跟踪他,这样才解气。” 许一表情怔住,面露不悦:“你又这样。” 江忆安连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姐姐别当真。” 虚晃一枪,许一皱眉道:“你已经不小了。” 江忆安耸耸肩:“我才21。” 许一:“按照你这个年纪都快大学毕业了。” 江忆安装作不在意地说:“我才20多岁,有些事情可能在这个年纪本身就不懂,等长大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许一看着她,有些无奈:“我感觉你已经长大了,有时候比我还懂事。” 可是偏偏在一些方面又幼稚得很,非要大人哄一下才会乖。 “偶尔嘛……”江忆安有些为难,“姐姐,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 见人死活听不进去,她摆摆手:“算了,不说了。” 以后慢慢来吧。 听到这句话,江忆安才松了口气。 接着,许一又问:“对了,你怎么来了,记得你已经有半个月没来了?” 江忆安嘴角上扬:“记得这么清楚?” “别贫嘴,”许一板着脸,“快说。” 江忆安像是得了糖果的小孩,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哦,我说。” “云稚给我发消息说云锦小区有一个杀人犯至今没抓到,她给你发消息也没回,于是就问问我们现在怎么样,我有点担心,所以就来了。” “知道了,”许一点了点头,“今晚在加班,所以没看到。” 她看着她手里的棒球棍:“这是从哪里来的?” 江忆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个棍子。 “糟糕,”她陡然瞪大眼睛,“我刚刚从一个人手里抢的。” “我还没来得及谢人家。” 两人面面相觑。 随后相视而笑,许一无奈说:“还不下去还给人家,顺便道歉。” “好,”江忆安跑出几步又回来,拉起许一的手腕,“姐姐要跟我一起下去,那人骂我,我害怕。” “你一声不吭抢了人家的棒球棍不骂你才怪,”许一哼了一声,但也没拒绝,“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 跟踪的男人是一个常年尾随单身女性,游荡于各小区的混子,现已伏法,不是云锦小区的杀人犯。 因为男人并没有造成严重的事故,情节较轻,只是拘留几天。 两人从警察局录完笔录回来后,已经半夜十二点。 走到小区楼下时,江忆安说:“姐姐,你要搬家吗,电梯紧急按钮不通,小区大门每天敞着,而且那个人已经知道姐姐的住处,这个小区存在安全隐患。” 许一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说:“小区以后会加强对外来人员的筛查,保安也会特别注意那个人,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可是江忆安认真地说:“我不想有万一。” 在庆阳打工的时候,她有一次跟一个男性工人产生矛盾,那个人总是把脏活累活推给她做,总是占她的便宜,有一次她看到那个人又欺负新来的,终于忍不了,和他动了手。 年轻又冲动,但那时她还小,才18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子骨也弱,几下就被男的制服,如果不是她讨巧抄起身旁的一块砖往人脸上糊,早就被打了。 男人和女人具有天然的力量差距,不只是说说而已,她亲身经历过那种被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的感觉。 一开始出去打工吃了太多亏,她也渐渐被磨平棱角,学会了沉默。 许一没有立刻回她,而是想起上次刁宁给自己发的照片,她反问道:“你呢,友谊苑小区有些旧,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 江忆安眉眼闪烁,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挺好的,至少有一个自己的地方,我已经很满足了。” 许一看着她的眼睛:“确定?” 江忆安心虚地点点头:“确定。” 许一自然没有当众拆穿她,那算是别人的隐私,至少她现在还没有立场去管,毕竟重新租房又是一笔大费用,钱从哪里来?合租的室友不合适怎么办? 后续还有很多问题去解决,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签了半年的合同,房东应该不会退钱。” 其实她一开始来看房的时候就不太喜欢这里,但当时因为江忆安的事急着住过来,不过幸好留了一个心眼,跟房东只租了半年。 两人肩并肩,走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小道。 上次江忆安就跟物业反馈过,但是这么久过去,还没有人来修,心中更加坚定了让人搬出这里的想法。 “可以挂网上,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来租。” 许一想了想:“也可以,先看看吧。” 两人聊着天就不觉来到五楼。 这个时间,外面夜深人静,两人站在门口。 许一说:“进来?” 江忆安摸了摸口袋,欲言又止。 她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先进来吧,看你有话要说。” 江忆安有些惊讶:“姐姐怎么知道?” 许一给了她一个眼神,幽幽道:“一路上也不知道是谁在一直摸口袋。” 颇有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 江忆安挠了挠头,“这么明显吗?” 许一点头:“嗯,非常明显,那个警察都看你好几回了。” “不过,我有些好奇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江忆安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裤子:“那你看完不能生气。” 许一越发好奇:“这么厉害,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看完生气?” 接着,江忆安把手伸进口袋,待了好一会,就是不拿出来:“你先答应我。” 许一摇头:“我不答应,但我也要看。” 江忆安死犟:“那我就不拿。” 她着实有些好奇了,有什么东西让她看一眼就会生气,一时间还真的想不出来。 甚至思想还有些污到想到那玩意儿,如果江忆安真的拿出那些,她确实会生气。 眼看着两人僵持不下,许一率先投降:“好,我不生气。” 江忆安试着问:“保证不生气?” “嗯。” “那——” 许一被问烦了:“你到底拿不拿?” “拿。”江忆安被呛了一声,才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拿出被折成了四瓣的信封。 “这是……” 许一似乎有什么预感,唇角的笑意缓缓消失。 被折叠成四瓣的信封一点点展开,无比熟悉的梅江红映在眼眸里,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梅江大学录取通知书。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唇,扯着嘴角移开目光,鼻子有些酸,眼圈一瞬间就红了。 那么熟悉的封面,曾经被许朝馨挂在墙上激励她,高中时自己偷偷在网上看过无数遍的封面,当年就差一分,就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 她看向江忆安,有些结巴地问:“你、这是……” 江忆安将信封抚平,双手递到许一手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姐姐,我说过,会如愿的。” 看着眼前的人,三年前的记忆席卷而来,将她淹没在返潮的悲伤里,许一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才颤抖地说出三个字:“你、骗、我。” 第121章 话还没说完,一滴眼泪滑落,无声坠到地上。 一直以来她都在骗她。 刚刚经历那个跟踪者的事她没哭,毕业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三年来没哭过一次……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眼泪如开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姐姐,怎么了?”江忆安有些慌张地问,这是第二次见到许一在她面前哭。 上次是在瓦罐村两人分开时。 可是许一见她往这边走,攥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往后退了一步。 “别过来。”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眼前的人有些模糊,原来她没有辜负自己当年的努力,原来她考上了大学,原来她还是那么让人意想不到,原来……她没有看错人。 许一单薄的身躯有些摇晃,靠在桌边,仿佛风一吹就倒。 江忆安不忍看她这样,走过来抱住她。 “我说了,你不要过来……” 许一喉咙哽得难受,说话声都带着浓重的哭腔,她用力推着江忆安,可是对方抱着她不放手。 “放开我,为什么不放开我,你放手……” 她用力挣扎,不想她靠近自己。 可是她没有力气,她累了,奔波一天好累,加班好累,和人周旋好累,去警察局好累……挣扎不开,她终于忍不住,躲在江忆安怀里大哭起来。 “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姐姐,你别哭了……”江忆安轻轻拍着她的背,有些不知所措。 “你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她等了那么久,羡慕地看着咖啡店里那个兼职的小姑娘,看着小区楼下拉着横幅的那户人家,“你为什么要这么瞒着我,江忆安,你太坏了……” 江忆安没说话,只是用力抱着她。 那一刻,她渐渐明白过来,一个人压抑久了,受了太多委屈不知道和谁说,许一表面看上去很坚强,可心也是软的,也需要把自己的坏心情发泄出去,这正好是一个宣泄口。 “我一直想给姐姐一个惊喜,从我们见面的时候就说了,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 许一没有说话,自己调整了一会,才推开她,擦了擦眼泪。 然后安慰自己:“哭出来就好了,我现在没事了。” “我答应过你,不会生气,所以我不生气。” 江忆安有些羞愧,“没关系,姐姐生气也没关系,都是我的错,你可以说我,打我,都可以的。” 许一眼睛红红的,反过来安慰她:“我说话算话,不会生气。” “应该感谢你今晚来得及时,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 梅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被许一亲自拆开。 见人有些心疼地放在桌上缓缓抚平,一个字一个字看得仔细,江忆安在旁边没有打扰。 等看到后面,许一不自觉读出来:“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四年制本科……” 她问:“怎么选了计算机专业,你喜欢?” 江忆安回答:“还行,至少不讨厌,未来朝着越来越智能化的方向发展,计算机就业比较有优势。” 许一问:“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江忆安认真回答:“进大厂或者考研究所,梅江靠海,经济发达,更新迭代需要科技,今年某个大厂在梅江大学招了十几个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并且梅江有一个航空研究院,去年招了五个,其中有两个是梅江大学毕业的。” 许一没想到她信息查得这么详细:“所以,那天跟我妈说的也是这件事?” “嗯,”江忆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还不够,别人本科毕业的年纪我才开始读大学,应该早早就准备,想要……” 她在心里说:想要姐姐不要那么辛苦。 许一听错了,以为她在跟自己要奖励:“想要什么?” “限时二十分钟。” 江忆安面露急色:“这也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然后,她立刻说:“希望以后每天都能来给姐姐做饭。” 许一:“……” “这算什么奖励?” 江忆安笑着说:“算啊,怎么不算,每天看到姐姐都会很开——” “停,打住,”许一大意了,“这个不算,重新说一个。” 江忆安:“我请姐姐吃饭。” 许一:“是我让你许愿,换一个。” 江忆安:“和我一起逛超市,我这次不会再惹事了。” 许一摇摇头:“太简单。” 江忆安:“去游乐园,我没去过,我想坐那个大摆锤和过山车!” 许一攥着拳头认真道:“你能不能提点实用的,再胡说就不作数了,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 江忆安不要脸地说:“那夸夸我。” 许一想了想,这个可以:“你高考考了多少分?” 江忆安一瞬间哑然,真想打自己一巴掌,这纯纯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啊。 “不高,就刚到录取线。” “刚到录取线是多少分,”许一说,“老实交代,不然就看你学信网。” 江忆安小声说:“600多。” 许一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骗:“我高考也是600多分,怎么一个上了211,一个去了985?” 江忆安挠挠头:“660多……”669也是660多。 许一一下子愣住,眼底变成了惊讶与不解:“为什么这么糊涂,你的成绩可以冲一冲顶级985,考梅江大学630就够了,去年计算机的线也才650——” 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声音低了许多:“是因为我?” 江忆安也没来得及多想她都本科毕业六七年了,怎么还记得最近几年的分数线。 她抬起头,严肃道:“不是,是为了我自己。” 按照当时她那样的状态,陈明瘫痪,她被陈柱等好几家人“通缉”,身无分文,如果不是靠着信念在庆阳浑浑噩噩干了一年来到梅江,她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我是为了我自己,幸好来了梅江,在这里遇到刁宁、云稚还有许阿姨,我应该感谢姐姐,让我没有一直堕落下去,想要来见你。” 许一蹙着眉,眼圈还有些红:“还是因为我?” 江忆安:“……”怎么说都不听呢。 “不是,”她不得不开始专业地介绍起来,“梅江大学的计算机方向就是我向往的专业,我查了很多资料,这里的老师有很多都是业内顶级人士,教育资源丰厚,地理位置优越,工作机会也多,不亚于顶级985大学,而且本地很多公司都比较喜欢招梅大的学生。” 不得不说,这段话确实让许一冷静不少,她还是比较清醒,有些事已经改不了,钻牛角尖只会徒增烦扰。 “既然已经选择梅江大学,就好好珍惜这四年吧。” “不过,”她又说,“话说回来,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说我就自己决定买电脑了。” “等等,我想到了,”这么一个好机会江忆安怎么可能放过,“姐姐找搬家公司的时候记得找我,这样我既帮了你,也可以自己挣到钱,一举两得。” 许一:“……你就这点追求?” 她好笑道:“你怎么确定我要搬家?” 江忆安:“出了这样的事,我不放心姐姐自己住在这。” 确实,其实现在她心里搬家的声音更大一些,但房租是自己实打实交的,而且还不便宜,要不回来实在可惜。 不仅如此,还要找新房子,到时候就相当于付两份房租。 “我再想想。”她有些纠结。 见她犹豫,江忆安心中已有答案,这个家——迟早要搬。 “姐姐,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澄清一下。” “什么?”许一好奇。 “其实,”江忆安顿了顿,“其实,那天晚上在酒吧后巷发生的事我想等今天和你解释,刁宁虽然看上去打扮得有些颠覆我们传统的审美,个性、潮流、不拘一格,但她并不是别人眼中看到的那样。” 许一问:“那是什么样?” 想起那天的情况,确实是先入为主,她以为她跟那些人学坏了,所以有些生气,导致后来的误会产生。 不过,那晚在小吃街接触过后,她发现刁宁是一个爱恨分明,很洒脱的姑娘,做事都是事出有因,有些行为是她这个年纪才该有的少年气。 “其实,我们才认识一年……” 江忆安和刁宁相识于一年前,当时她在庆阳工作了一年后才来梅江,因为挣的钱不多,只能在友谊苑小区花几百块租一间地下室,然后一边打零工,一边自学。 她还年轻,身体经得住熬,只要熬不死,就往死里熬,反正短短三年。 初中的知识她大部分都是自学,但到了高中稍微有些吃力,自己整理总结知识太过浪费时间,后来在网上找免费的课程,找机构报网课,自己打印习题。 很多次都是晚上打工回来后做题,等做完了,抬起头才发现桌上的钟表已经显示凌晨五点。 第122章 那段时间她的周身能量高到可怕,常常顶着两个黑眼圈干活。 来梅江的第二年,江忆安赚了一些钱,然后找了一家高考辅导机构准备冲刺阶段。 当时刁宁正好报了那家机构。 两人熟悉后她才知道,刁宁的父母都是老师,对她的未来期望就是从事教育事业或者考公务员,而刁宁却偏偏“离经叛道”喜欢音乐。 那时高中上了几年觉得没意思就开始逃学玩音乐,而她父母觉得自己女儿这么好的苗子不上学可惜了,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到了最后甚至演变成争吵,谁都不让谁的地步。 直到在一次争吵中,刁宁说对父母说,高中的课没意思,梅江大学我照样能考上。 后来父母妥协,说只要刁宁考上梅江大学就允许她以后选择自己的路,于是,她重新捡起高中的知识备考,学校的进度不符合她,她就自己找了一家高考辅导机构。 “嗨,学霸,”刁宁走到江忆安桌前,把一张百元大钞拍在她桌子上,“你讲的比那些老师好,我们思路一样,以后你教我呗。” 江忆安从书里抬起头,默默看了她一眼后又迅速低下头,没有理她。 刁宁撇了撇嘴,不爽地走了。 直到后来,刁宁在班里拿着吉他唱了一首歌,江忆安主动走过去:“你上次说的话还作数吗?” 刁宁一愣,立刻回答:“作数!” 江忆安看着她手里的吉他说:“我不要钱,我给你讲题,你教我吉他,我们互相学习。” “好啊,”刁宁说,“以后你给我讲完咱直接走,我教你。” 江忆安习惯了一个人学习的进度,辅导班经常不去,只有在遇到不会的问题时才闪现,其它时间全在刷题。 今年高考出分数那天,刁宁罕见紧张,其实她也不太自信了,不过,只要比去年梅江大学最低录取分数线高她就算是考上。 坐在电脑前等了许久,分数出来,如她一遍遍复盘时所想,633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可以卡线进梅江大学。 她立刻给父母打电话,母亲说你都考到这个分数了为什么不去试试,说明你很适合学习。 但是刁宁没有说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年来有多么崩溃,每次批自己试卷的时候经常因为错一个简单的题就开始哭。 后来她遇到好多人都说她考上了为什么不去,好可惜,只有江忆安跟她说:“你可以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恭喜。” 因为,她比谁都知道这到底可不可惜。 第81章 椿龄无尽(1) 江忆安有选择性地把自己和刁宁相遇的故事讲完了,故事很简单,可这人偏偏说些有的没的,硬生生讲到了半个小时后,等许一反应过来时,已经凌晨一点多。 两人无声对望:“……” 是谁叫她这么拖时间的。 江忆安看着墙上的钟表:“一点了,姐姐。” 许一眼神在房间里飘:“哦。” 江忆安试探地问:“那我先走了?” “我真的要走啦?” 说着,她抬起脚。 然后,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对方仍然没有丝毫反应。 许一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江忆安抬起手去开门。 “等等。” 她立刻回头。 许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子:“喏,通知书忘拿了。” 江忆安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垂着头“哦”了一声。 等她慢吞吞收拾好通知书,再次走到门口,又过去五分钟。 这次,许一直接叫住她:“今天有些晚了,要不在我这里——” 她的话还没说完,江忆安立刻跑回来,眨着眼睛说:“好!” 许一:“……” “先去洗澡。” 江忆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背心:“我没有衣服……” 许一从柜子里扔给她一件轻飘飘的衣服:“穿这个。” 摸在手里滑滑的料子,江忆安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结果展开一看,是一件白色吊带裙! “这……”她有些为难。 许一“一本正经”地问:“你到底穿不穿?” 江忆安一副苦瓜脸,只能道:“穿!” 就是有点不符合平时的风格,她除了纯色t恤就是裤子,这条吊带算什么嘛。 不过,见许一全身上下藏不住一点笑意,像是四处漏风的房子,东补一点,西填一下,有趣得很。 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她穿! 江忆安拿着衣服走进浴室后,许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点期待她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 说实话,被“调戏”惯了,也有点想要调戏调戏她。 江忆安洗澡很快,听见响动,许一往那边瞟了一眼,就见人从浴室里同手同脚走出来,哪里说不上来的怪,怪可爱的,第一次见到生动的“猫咪缠线”,什么叫四肢不协调。 “姐姐……”江忆安头发有些湿,发尾的水珠滴在锁骨上,差点成了一小窝清泉,露出一双修长的手臂线条,常年藏在裤子下的双腿又白又细,磕磕绊绊朝许一走过来。 “我能不能换一件衣服?” 许一看着眼前的女孩,表情发苦,第一次起了玩闹的心思。 “你穿这个挺好看的,”她走过去,替江忆安把肩带拉正,“我的衣服你穿着——” 还没等她说完,江忆安抓着她还没有收回去的手腕,眸光幽深地盯着她,大拇指在青色的血管上轻轻摩挲着。 许一试着扯出来,却发现对方纹丝不动:“你——” “姐姐是决定给我换件衣服……”江忆安垂眸一点点往下扫,落在她的唇上,“还是……” 许一慌了,直截了当地说:“换衣服!立刻换!” 识时务者为俊杰。 江忆安爽朗地笑了一声,放开许一:“好,那姐姐先去洗澡吧。” 许一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拿着衣服走进浴室。 关上门后,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捶胸顿足,忍不住想起那晚的吻。 后来,江忆安问她当时是什么感觉。 不是恶心,不是厌恶,而是生气。 为什么生气,为她不尊重自己而生气,是因为太过在乎而生气。 等她洗完澡出来,又给江忆安重新找了一件衣服,这次的衣服比较保守,一件白色纯棉t恤和一条黑色长裤,与她平时穿的差不多。 两人身形虽然相似,但是穿上总有些小,不过,比刚刚好就是了。 站在卫生间镜子前,江忆安移开身侧的胳膊,可以依稀看到上面留下的伤疤,还有这一年搬运家具被磕碰的淤青,这件吊带太明显,她穿不得。 换上衣服出来,闻着身上熟悉的洗衣液味道,说不清是什么花香,但是每次闻到这个味道,她都感觉心里暖暖的,感觉自己好像被姐姐抱住—— 许一狐疑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江忆安摇摇头:“没有。” 可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不然许一会说她是变态。 “姐姐,我给你吹头发吧。”她走过去。 女同之间必做的100件小事是什么来着,有吹头发吧? 许一警惕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江忆安无辜道:“我想给你吹头发。” 她往前走一步。 许一往后退一步。 她再走。 许一再退。 最后退到沙发上,退无可退。 江忆安轻轻一俯身,许一就像被按到什么开关,直接坐在了沙发上。 一时间两人都懵了,面面相觑,这个姿势…… 许一脸一热,率先打断看向自己“缠绵悱恻”的目光:“还是吹头发吧。” 江忆安不得已退开,失望地“哦”了一声。 许一攥紧拳头:现在是演都不演了…… 江忆安调到最小档打开吹风机,一只手拾起一小缕发丝握在手心,姐姐的头发很软,即使湿了,也像丝绸一样顺滑。 许一忍无可忍刀了她一眼:“快点。” 江忆安立刻心领神会,把吹风机调到中档,很快给她吹完了。 收拾好后,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许一一边放吹风机,一边问她:“你睡沙发还是打地铺?” 江忆安疑惑:“……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她自言自语:“反正都不能睡床……” 许一回头:“你说什么?” 江忆安摇摇头:“睡沙发吧,姐姐我没事的。” 许一:“好。” 江忆安:“……” 最终,她还是打地铺了,因为她太高,小小的沙发放不下,毕竟是许一的救命恩人,也不想人这么憋屈,所以最终,还是决定让她打地铺。 江忆安睡了来到梅江之后最舒服的一觉,虽然是打地铺,但乐在其中。 第123章 听着不远处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一开始没有什么睡意,枕着自己的手臂,转头看着外面的夜空。 今晚的星星很多,不出意外,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在庆阳打工的那一年,她在手机上保存了几张梅江的照片,每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打开看一看。 梅江是一座美丽的滨海城市,她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 从火车站出来已经是凌晨,大家脚步匆匆,身边的人打着电话告诉家里人到了,马上出站,她背着破旧的布包被拥在人群里,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有些颤抖,看着面前明亮的站台上,觉得哪哪都很新鲜。 “请不要在站台上逗留,出站口在……” 喇叭里传来服务人员的提示,她握紧手里的书包带子,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 深夜的出站口仍然有不少人在外面等着,她拒绝了几个拉客的人,接着又来了一个问她住不住旅馆的人。 站了46个小时,腿已经不听使唤,整个人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唇,问了一句:“多少钱?” 那人脸上堆着笑容:“100一晚。” 她摇摇头,太贵了。 “火车站附近都是这个价,我们这个还算便宜了,这么晚了,公交停运,哪里还打得到车呦……” 江忆安没住,那人再介绍下去便是自讨没趣,于是就转头去问别人。 她不经意地转头,烈烈的风吹着她的头发,闻着空气中陌生的海腥味,很多人坐在站前广场,她无意看到眼前建筑的屋顶上静静地伫立着四个字红色的大字:梅江南站。 这一刻,她才对踏入这个城市有了实感,这就是许一所在的城市,这就是她做梦都想要来的城市,现在,她和她站在同一片土地之上。 喉头哽咽,这时,江忆安才后知后觉,眼圈一点点变红。 那天,她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夜晚的梅江很热闹,凌晨了还有人在卖东西,她背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包在外面的桥洞下蜷缩了一晚。 人生地不熟,附近的宾馆太贵,而且夏天外面也不冷,先凑活一晚上吧。 当时桥洞下正好有一个拾荒者,附近是一家豪华酒店,保安不停地在门口巡逻,她才没有那么害怕。 晚上因为蚊虫和桥上来往的车辆睡不着,她就独自靠在冰冷的桥面上,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枯坐到天亮。 早上六点,她把自己喝完的矿泉水瓶放在拾荒者袋子里。 两人一晚上没说话,拾荒者也不想理她,因为这个矿泉水瓶,才有些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和父母吵架了?” “你不要怪他们,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江忆安张了张干裂的唇,低着头没说话,她想说自己的父母都死了,她连妈妈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她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笼小笼包和两瓶矿泉水,一袋递给拾荒者,自己坐在河边的沙子上吃完了来梅江的第一顿饭。 第一次坐在海边看日出,浑圆的橙红色太阳从海面上缓缓升起,整个大地仿佛铺了一层金光,唤醒了这个城市的生机,阳光照在她身上暖烘烘的,驱散了一晚的潮意。 她想,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忘不了那天的日出。 原来这就是梅江,这就是大城市。 那天,她也知道了关于拾荒者的故事,那人告诉她,自己的子女都有自己的家庭不再管他,自己已经流浪一年多。 短暂的相遇就此结束,第二天,江忆安离开,而当她找到工作,偶然一次经过那个桥洞的时候,拾荒者已经不在,他的东西也没了。 不知是被子女接回去还是去其它地方流浪,后来她穿梭于梅江的各个地方,也没有再看到他。 江忆安转头看向许一的床,释怀地笑了笑,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她也开始有困意,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 第二天,许一醒来的时候江忆安已经走了,桌子上有给她留下的纸条:姐姐,土豆丝卷饼和豆浆我已经买好了,放在电饭锅里,如果姐姐早上七点能醒来,还是热的哦,对了,衣服我要拿走,等洗干净再送回来。 许一看了一下表,刚好七点。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没有消息发过来,就这样盯着看了一会,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忽然,她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扣,起身愤然离去。 …… 晚上,江忆安提前给她发消息说快到小区门口了,本来她不想回,但是怕人担心,简单回复一句:知道了。 不过,从她收到江忆安的消息后,就开始坐立不安,心中总有些焦躁,起身看向窗外,又看不清外面的路,更加焦躁,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人来。 思索一番,她决定亲自下去。 出门前照了一下镜子,衣服得体,头发顺滑,ok没问题。 而刚出门她就有些懊悔,抓着门开始纠结,为什么要出去接她,她是不认识这里的路还是小孩子,非要自己去接? 犹豫良久,一咬牙,还是硬着头皮先下去再说。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 江忆安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一抹高挑的身影。 那人穿着浅色吊带裙,外面套着一件灰色外套,雪白修长的双腿就这样露在外面,被风吹得一颤一颤。 她握着塑料袋的手一紧,赶紧走过去,明知故问道:“姐姐在这里做什么?” 许一刚想脱口而出“等你”,但是看到那双幽深狡黠的眼睛,结巴道:“我、我在这里刚好买东西,就看到你发的消息了……” 为了证明自己话的真实性,还特意指了指路边的小超市。 江忆安看着她空荡荡的双手:“东西呢?” 许一目光闪烁,硬着头皮说:“忘记带手机了。” 江忆安揶揄道:“那姐姐怎么看到我发的消息?” 许一:“……”大意了。 江忆安提着袋子走过去:“走吧,想买什么我付钱。” 许一脸颊发热,嘟囔着:“……突然不想买了。” “我们回去吧。” 江忆安笑而不语。 …… 两人心照不宣地往小区里走。 谁都没有说话。 小区门口离许一住的楼栋还是有些距离。 下午刚下过雨,路面也有些凹凸不平,有的地方积了小水坑。 过了一会,许一突然问:“你认识赵景阳吗?” 仅仅一个名字,两人间的氛围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江忆安语气平静道:“这谁?” 依稀可以听到话里的不屑。 “我同学,”许一说,“听别人说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工作也丢了,发疯说有人要害他,还说要害他全家。” 气氛一瞬间凝固,夜晚的风着两边的树叶沙沙作响,叶子上残余的雨水哗哗往地上落。 江忆安耸了耸肩:“哦,不认识。” 许一又说:“你应该还不知道一件事。” 江忆安好奇问:“什么事?” 从始至终,都是一幅局外人的样子。 许一看着她,缓缓说:“九年前,有一篇关于梅江三中的报道,内容说的是这所学校有一个被长期霸凌的女生,因为自卫把一个男孩给捅了。” “本来这篇报道不应该出现在主流媒体上,但是因为那个女孩被学生称为所谓的‘校花’,才产生了这篇报道。” 一般都是媒体用来博人眼球,但那年效果确实不错,甚至超出了预期。 江忆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了蜷,躲开对方的目光。 “其实,”许一继续说,“女孩也是迫不得已,她本来只想好好学习,可是因为长相的原因,总是被人骚扰,被校园霸凌了整整两年,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学起哄,没有人帮她。” 江忆安问:“后来呢,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她应该有一个好结局。” 许一没有回答她,而是说:“被捅的那个男孩叫赵景阳。”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进少管所和被刀捅对赵景阳来说还不够,惩罚太轻,过去他所作的恶不知道差点毁了多少人的一生,也毁了一个女孩的梦想以及向上攀爬的勇气。 江忆安攥紧手指,小心地问她:“那对于他现在的结果,姐姐觉得如何呢?” 许一突然走快几步舍下她,头也不回地走进那条路灯坏掉的小路上,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过了一会,见人没有追上来,才回头看向江忆安,笑着说:“心情愉悦。” 江忆安不留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在心里说:那就好。 手里的购物袋换了一个手提,她走快几步追上去,扣住许一还沾着泪意的手。 冰凉的指尖瞬间僵住,许一尝试着挣扎,可是江忆安紧紧扣着她,没有再给她任何逃开的机会。 第124章 两人十指相扣,许一莫名感觉身前有些暖,热烘烘的不知道热源从哪里来,好像抱着一个小太阳。 灰暗的人生里,从此出现了一个可以摸得着的光亮。 “为什么不试着遵从一下自己的内心呢?” 云稚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良久,江忆安唇角微微翘起,感受着对方灼烫的指尖轻轻扣在自己的手背上。 第82章 椿龄无尽(2) 阳光明媚的一天,江忆安决定帮许一搬家,这是她最后一次做搬家的活,干完这单,就彻底结束了。 而许一要搬去的地方,就是刁宁租的房子的主卧,两室两厅一卫。 周边环境优美,小区电梯需要刷卡才能用,最重要的是江忆安就住在她隔壁。 从此,两人真的就住在同一屋檐下。 一周前,刁宁离开,独自一人背着吉他去了首都。 她离开前和父母和解,刁母跟她说,听说网上的人都不太喜欢她这个装束,还是把头发染回来比较好。 刁宁当即骂一句,随后又高兴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妈,原来你也在偷偷了解我啊,我好高兴……” 刁母红着眼睛没说话,天下间有哪些父母不想了解自己的孩子,四千多公里,一个南一个北,逢年过节不是坐十几分钟的车就能回去,以后也只能通过手机才能看到对方。 临走的前一天,刁宁和所有朋友告别,晚上,江忆安来她租的房子这里做交接。 “你还有机会,”刁宁拿着汽水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说,“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江忆安说:“你醉了。” 刁宁“腾”地一下站起来:“我没喝酒,我喝的是汽水!” 江忆安耸耸肩:“那你还说胡话。” “切。”刁宁重新坐回沙发上。 “你明天就走了,不和你爸妈在一起?”江忆安问。 刁宁喝了一口汽水:“他们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昨天已经吃过饭了,我妈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还担心我去了首都以后会不会不适应……” 她撇了撇嘴,要不是昨天晚上哭得太难看,她一定大说特说,只是不想在江忆安面前丢脸。 “忆安,北方是什么样的?” 北方…… 江忆安垂眸,没有说话。 她在梅江的这几年已经很少想起以前的事了。 其实,许一和杨梦回离开之后,还发生了很多。 那一年,陈明去褚贵枝娘家想把陈俊杰带回来,结果闹的次数太多,褚贵枝的哥哥就把陈明打了一顿,因为打得太狠,一条腿断了,最终成了残疾。 这属于夫妻之间的纷争,褚贵枝选择替他原谅自己的哥哥。 第二年,陈明在土崖上干活的时候没站稳,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在曾经三人去世的地方碰到石头摔死了。 明明是个不高的坡,但却处处透露着古怪。 一连死了四个人,从此,那块地没人再敢觊觎,在大家眼中成了不详的诅咒,渐渐的,也就长满了草。 “北方干燥,湿衣服很少会发霉,冬天冷,会下雪,以后你要穿羽绒服……”江忆安缓缓说。 两地离得太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 …… “辛苦了。” 许一递给江忆安和她的同事两瓶水。 行李已经打包完成,现在要往下搬运。 因为小区有电梯,所以比平时轻松一点。 许一在下面等着,两人帮她把行李搬下去。 住在这里的时间不长,她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没有冰箱电视,也没有什么家具。 两个人估计几趟就能搬完。 “砰——” “啊——” 江忆安刚走出去,这时听到屋内重物落地的声音和女人的叫声。 她赶忙退回去查看情况。 几乎搬空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女人站在卧室,一个很大的纸箱斜倒在地上,里面掉出几本崭新的书。 5年高考3年模拟 高中必刷题 真题分类狂刷 教材完全解读 各科口袋书 ……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步步走过去,蹲下身捡起离她最近的那本五三。 因为颤抖,翻页的动作也有些艰难,快速从头翻到尾,全新的,一个字都没写,甚至都没有翻阅过的痕迹。 她一本本拿起来,一本本翻过去,空白,全是空白,所有的书一点都没有动过,而且,每本书的封面都写着去年和今年的年份。 一滴泪无声落在书页上,她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许一不知道她在梅江的这几年,也会特意去买高考的书,可是为什么她一次也没有说过。 直到女人一本本捡起来放好,她才反应过来,擦了擦眼泪,跟她说:“姐,我来吧。” 女人好奇地看着她:“怎么了,没事吧?” 江忆安用力抱起纸箱,指尖泛白,她摇摇头:“没事,我先下去了。” 第一次觉得五楼的电梯速度如此慢,等她下楼的时候,正看到站在车厢前背对着她的人。 清瘦的身影正在整理东西,听到脚步声,许一回过头来:“放这——” 然而,她还没有说完,江忆安放下手中的纸箱,一句话不说,走过去紧紧抱住她。 许一看着她发红的眼圈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可是感受到江忆安身体在微微发抖,她还是抬起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怎么了,几分钟不见怎么哭了?” “是谁把我们忆安惹哭了?”她开玩笑道。 江忆安听着她温柔的声线,突然想起小时候江穆青在她受到委屈时总是蹲下来轻轻地哄她,那已经过去好远好远,这么多年,她已经忘记当时的场景,可是一想到那些事心里还是觉得很温暖。 她埋进许一的发丝,鼻子有些发酸,连声音也带了哭腔:“姐姐,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考上大学。” 许一看向地上的纸箱,这才反应过来:“那是书店打折买的,我就爱有买书的坏毛病。” 江忆安擦了擦眼泪,仍然抱着她:“不,姐姐就是为我买的。” 许一笑了笑,没再否认:“是,不过也用不到了,但是扔掉很可惜,看看有没有亲戚家的小孩高考,准备送出去。” 江忆安不乐意了:“不要,既然是给我买的那就是我的,而且每年的题都不一样,他们会买新的。” 许一拿她没办法:“行,给你买的。” 她推了推江忆安的腰:“那现在能放开我了吗,你身上出汗了。” 江忆安仍有些贪恋这个好不容易接纳自己的怀抱:“反正今天姐姐都要洗澡。” 还不如多抱一下。 她撒娇似地依偎在许一颈间,雪白细嫩的肌肤被她轻轻蹭着,忍不住道:“姐姐,你好香。” 下一秒,这个温暖的怀抱就没有了,许一推开她,一双眼睛充满愠怒:“大庭广众下你给我正经一点。” 江忆安眨了眨眼:“我哪里不正经?” 她躲开许一的拳头,不敢再放肆,说了一声“我继续去楼上搬东西”就溜了。 * 新家很大很宽敞,但是…… “砰——” 许一用力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从里面逃出来,脸色惨白地看着江忆安。 江忆安见状,连忙走过去:“怎么了,姐姐?” 许一第一次露出这种楚楚可怜又有点恨恨的表情,她喘着气道:“刚刚有一只蟑螂从外面飞进来了!” 说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颤,头皮发麻。 蟑螂这种生物,俗称打不死的小强,相传与恐龙同时代,放在水里四五天都不会死,生命力极其顽强,能啃的,不能啃的它全都能吃,只要见到一只,就说明你的家里已经有一窝。 它还不能打,因为体内有卵鞘,打爆它就会给你家里生一窝小蟑螂。 这种倒霉的事也能让她遇上。 江忆安轻声一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许一如此失态的样子。 简单。 “姐姐有袋子吗,灌点水,我去抓它。” 那一刻,江忆安在许一眼里整个人仿佛是发着光的天使,高大、雄伟、有安全感。 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她如此顺眼过。 很快,江忆安提着一袋水,利落地戴上手套,往里面走。 房门一开一关,两分钟过去,就见人提着封口的透明塑料袋走了出来,一只拇指大小的浅黄色蟑螂被泡在水里,双马尾触须在里面疯狂摆动,甚至还试图张开翅膀飞行。 怡然自得的样子,向她展示的时候,仿佛展示的不是蟑螂,而是一袋金鱼。 许一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拿远点。” 江忆安委屈道:“怎么,姐姐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刚刚看到房间里还有……” 第125章 许一脸色大变,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江忆安故意停顿了一下,“其它小虫子。” 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过,我可以进去把床搬进来,彻底清扫一遍,”她狡黠地笑了一下,“但我有一个条件。” 许一看到那“邪恶”的笑容,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她尽量忽略那只蟑螂,硬着头皮问:“什么条件?” 江忆安直截了当:“姐姐过来亲我一下。” “你说什么!”许一当即就炸毛了,脸“唰”一下变红。 江忆安叹了口气,双手一摊:“那好吧,姐姐自己进去处理小虫子吧。” “你——”许一攥着拳头,待在梅江这么多年,唯一克服不了的还是这种生物。 她沉默着思考对策,这时就见江忆安拿着蟑螂突然朝她这边走过来。 “你做什么?”她瞪大眼睛往后退,直到被逼到墙上,退无可退,语气才稍微弱了些,“你、你小心点,别把蟑螂拿过来。” 江忆安在她面前停下来:“话说,我又不是让你吻我。” 她笑嘻嘻地说:“只是亲一下脸颊。” “这个也不行吗?” “可是我会帮你立刻、马上打扫房间,保证里面什么小虫子都没有,干干净净的,还包售后。” 许一看着她的笑,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格外惊悚。 “你威胁我?” 江忆安摇摇头,将蟑螂拿远了一点,侧过头看着门口:“姐姐误会了,如果没事,那我先下去——”把蟑螂扔了。 她转过头,许一恰好亲过来,两人的唇撞在一起,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江忆安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身体微微前倾,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柔软的馨香呆愣地贴着她的唇,江忆安另一只手扣住许一的后颈,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她小心翼翼地吻着,缓慢用舌尖撬开许一的贝齿,在她被吻的水光的唇上俏皮地点了点,随后长驱直入,风云残卷般搜刮着她的味道。 下一秒,许一猛地推开她,脸颊发红:“你你你——”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忆安往后退了一个踉跄,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舔了一下自己的唇。 许一见她如此“挑衅”的动作,终于恼羞成怒地叫出了声:“江忆安!” “把蟑螂拿走!” 江忆安挑了挑眉,在心里想,看来蟑螂比她还重要。 “姐姐放心,我保准把它扔得十万八千里!” 说完,她就风一样地下楼了。 许一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无奈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 她把房间里的纱窗关上,在客厅拆箱子,将一些小家具搬出来,刻意躲着江忆安,心里还有些别扭。 对方该怎么想她,是自己先亲上去的,可她只是想亲吻脸颊呀。 * 江忆安隔着裤子握住口袋里的小盒子,这是上次没有送出去的礼物,她在纠结要不要…… 然而,刚要进去,就听到安静的房间里传出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乱,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听到里面接起电话,或许是手上在忙,就把听筒打开了。 她站在房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手机另一边传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依依,我过几天去梅江旅游,有空带我到处逛逛啊,你之前可答应过我,要免费做我的导游。” “好,说话算话,”许一笑着回道,“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应该有好久没见了吧?” 听着两人之间熟稔的叙旧,江忆安沉默地转身离开,眼眸渐渐加深,笑意一点点从唇角消失。 杨梦回要来梅江了。 她攥紧拳头。 杨梦回要来梅江了! 第83章 椿龄无尽(3) “怎么了?”许一看到她进来后就一声不吭地开始搬东西,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闹脾气。 “没事,”江忆安说,“我把房间清理一下。” 许一说:“我们一起。” 虽然江忆安答应过她,但是她不能真的让这人自己收拾。 “姐姐,”江忆安背对着她,冷不丁地问,“杨梦回是不是要来了?” 许一没有注意到她的语气:“嗯,不过她之前教过你,就算不叫她老师,也可以叫一声姐姐。” 我不想。 江忆安把这三个字生生咽下去。 “她来做什么?” 许一:“旅游。” 全国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好玩的城市,非要来梅江旅游。 哼,心思昭然若揭。 江忆安冷淡地“哦”了一声。 许一:“……”也不知道她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姐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一一副坦然道:“说。” 江忆安:“当年你们离开庆阳之后,是不是一直保持联系?” 她知道这个问题有些越界,相当于探究别人的情史,问人家前女友是谁。 这是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尽管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但她还是冒着风险问了出来。 房间里气氛一下子僵住,许一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见人没有任何反应,江忆安微微扯动嘴角,时间给了,但是别人就是不想回答,她也很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其实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算是变相承认两人之间一直有联系。 她有些艰难地回忆,三年前,许一第一次向杨梦回展露自己的心意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晚,她第一次通过杨梦回认识许一,站在村口的树下给自己讲试卷。 当时杨梦回着急朝她跑过来,没想到被许一亲昵地拉住手腕,嘱咐对方慢点走。 这是两人的第二次接触,她闻到许一身上好闻的洗发水味道,随着轻盈的晚风在鼻腔萦绕,柔顺的发丝像是牵引着人偶的傀儡线,牵着她的四肢,让她忍不住靠近。 那晚正好十五,白玉似的月光将黑夜照得如此明亮,她偷偷跟着她们,看到杨梦回被许一抱在怀里,那样的笑从来没有对她展露过,凭什么有的人天生就能得到。 从此,她经常看到她们在一起,原来当时潜意识的羡慕,现在看来是嫉妒,是想要独占,是取而代之,是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痛苦。 当年,许一对杨梦回多温柔,知道她对自己不是那种喜欢之后,和她保持距离,却又不会生硬地躲开,而是把所有负面情绪都留给自己,她隐藏得太好,或许当年杨梦回自己都没察觉到。 两个人的性格互补,杨梦回真诚开朗,乐观向上,或许这才是许一理想的择偶标准。 …… “怎么不开心?”许一见她这样,忍不住问。 其实她不应该和江忆安解释,可是不知怎么的,还是耐心地说:“梦回只是来这里玩几天,她之前没有来过梅江,当时我答应过她,要给她做导游,不能失信,你们应该也有三年没见了吧?” 她顿了一下,语气温柔又小心:“当年你们之间可能还存在一些误会,我和她解释了,她知道你当年的难处,也原谅你了。” 江忆安直接道:“我不需要她原谅。” 许一叹了口气,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别不开心了,”她轻声哄道,“明天请你吃饭好不好,想吃什么?” “所以,”江忆安看着许一的眼睛,淡声说,“我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 许一一愣,下意识撇过头,当年离开瓦罐村之后,她确实和杨梦回见过面,也发生了一些事,可那都已经过去了。 见她如此,江忆安轻笑一声,拿起凳子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再问,走进主卧继续往外清家具。 所以,当年发生了什么就这么难说,是因为杨梦回要来,她们要和好,她要被抛弃了是吗。 “忆安,”许一眼框不知不觉变红,“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你很在意我的过去是吗?” 她可以说,但至少不是被逼问,在彼此不信任的情况下说出来。 可是,她为什么要对她解释,是因为江忆安想要听她的解释,这是第一次想要对方理解自己,而不是头也不回地走掉。 江忆安刚好出来,看到她眼眶发红,心中顿时有些不忍,是自己刚刚心慌意乱,一个杨梦回就让她危机感这么重,导致说话也没轻没重。 “我在意的是你的现在。”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却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这处房子周边很安静,连马路上的车也听不到,客厅里,只有空调呼呼往外吹风的声音。 外面的阳光透过客厅的窗台照在许一身上,两人对视良久,她率先妥协了:“好,我跟你说。” 缓慢而又沉静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当年离开瓦罐村之后,10月国庆期间我和梦回见过面,我去过延桐,当时因为去得突然,所以是住在了她家里——” 第126章 “别说了。” 住在家里之后呢,是不是还睡在一个房间,当年杨梦回不止一次说邀请许一去她家和一起住。 她知道许一不想说,只是被自己逼着没办法,但为什么要哭呢? 她看到她瞳孔里亮晶晶的,怎么看都好像是晶莹的泪。 “别说了,”她摇着头说,“我不想知道了,是我的错,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不应该逼你。” 许一好不容易决定说出来,现在江忆安又不想听了。 她这个傻瓜,难道不知道延桐和庆阳离得很近吗? “姐姐,你先出去吧,我打扫房间灰尘会比较大。” 接下来,江忆安没让许一帮忙,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彻底清扫了一遍,终于把主卧收拾干净,然后又把所有的东西搬进去摆好,效率异常高,一个小时左右就全部弄好了。 “可以把东西搬进去了。”出来的时候,江忆安身上满是灰尘,头发上也有些脏脏的,整个人灰头土脸。 许一看着她平静的模样,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实际上江忆安一边打扫,一边平复自己的心情。 心里嫉妒得发狂,她就是不爽,就是难受,就是在意,自己缺失的那一年,不敢去想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理智告诉她,不应该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在别人身上,她现在需要自己躲起来消化。 许一或许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接下来,彼此都安静地收拾东西,没有再说话。 江忆安又将房间所有的角落都打扫一遍,收拾完后,已经傍晚。 就这样,两人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了同居生活。 江忆安辞职后彻底闲下来,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做什么。 杨梦回晚上会给许一打电话,而在她眼中,两人看上去更像打情骂俏。 现在许一晚上空闲的时间都被杨梦回打电话所占据,许一对于朋友更是不好直接拒绝。 因为这件事,她们之间也不觉疏离了很多。 每天晚上,江忆安攥着拳头站在许一房间外,隔着房门,听着电话那边杨梦回侃侃而谈。 她这是纯纯找虐,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任由自己在“狂风暴雨”里获取了一些信息。 至少她已经确定杨梦回来梅江的时间。 虽然现在她和许一看上去照常生活,但三年前的事成了她们心中一根透明的刺,每当两人的关系想要靠近一点的时候,不小心提到某些事,或者触碰到什么,这根刺就成了不可忽视的存在。 就这样,反反复复,每天晚上江忆安听厌了那个声音,总是能逗许一笑,真讨厌啊。 …… 周五晚上,这一天终于来临。 梅江苍明国际机场,许一站在出站口接机。 感觉身后有人靠近,她转头一看,就见江忆安正无声站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来了?”她皱眉道,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 江忆安现在神经非常敏感,在其中捕捉到一丝“嫌弃”。 她理所当然道:“你们都分手了,怕她做什么逾矩的事,我得看着。” 许一笑容微滞,随即又很快恢复正常,无奈道:“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我们没有谈过恋爱,只是朋友,谣言就是这么被传起来的。” 对于江忆安的头脑风暴,她实在有些无语。 江忆安没有放过她这一丝反应,果然,杨梦回虽然算不上同,但也指定是个双,两人就算没谈过恋爱,也暧昧过。 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最好她现在真的谈恋爱了,不然……” 不然,现在两人之间还有点什么,她都给搅得荡然无存。 自己的爱情自己守护,更何况,这次是她先来的。 “前几天不是还和我‘冷战’,”许一不禁挖苦道,“怎么现在想开了?” 完全就是小孩心性。 江忆安反驳道:“我哪里和你冷战了。” 既然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也改变不了,那她只能守着来日。 她小声辩解道:“我只是有些伤心。” 她偷听到了杨梦回下飞机的准确时间,是特意掐着点来的,许一现在没空管她,只是认真地看着出口路过的每一个人。 江忆安则站在旁边一直认真地看着她,在心中腹诽,有必要这样吗,杨梦回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迷路不成。 结果,还真的能把人弄丢。 三年过去,杨梦回已经不似当年,而是把以前活泼俏皮的小辫子一丝不苟地扎到脑后,戴着眼镜也能看到黑眼圈,脸颊消瘦,褪去婴儿肥,穿着板正得体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装长裤,脚上踩着小皮鞋,不像来游玩,倒像是出差来逮学生的。 短短三年,变得如此成熟。 简直暴躁小甜妹爆改冷峻刻板1。 人都走到面前了,许一愣是没认出来。 只不过,一开口,还是当年那个她。 “依依。”杨梦回突然走到她面前,扔下行李箱,张开手臂主动给许一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好想你啊,和四年前一样,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你了,几年不见,你变得更加漂亮了。” 许一被抱住的身体一僵,不过,最终没有挣扎开。 旁边江忆安拳头攥得咔咔响,忍着想要把两人分开的冲动,死死盯着杨梦回。 而更让她生气的是,许一竟然没有挣脱,和她相处时的分寸感呢,距离感呢,牵个手都那么艰难,为什么现在要抱那么久! “咳咳。”她看不惯了,迫不及待出声提醒。 这时杨梦回才与许一拉开距离,抬眸打量了她好一会,有些惊讶道:“你怎么来梅江了?” 依依没跟她说还有一个人在啊。 江忆安忍不住呛声:“我为什么不能来?” 出口涌出人潮,一时之间,两人相互看着对方,暗流涌动。 她在心中冷笑,谈恋爱?鬼才信。 许一主动接过杨梦回手里提的包,问她:“你变化还挺大的,做老师这么辛苦吗?” 杨梦回见到许一后那股刻板劲立刻就没了,忍不住哀嚎一声:“当年累死累活好不容易考上的铁饭碗,现在都没有后悔的机会。” 江忆安在一旁想,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见到她怎么莫名其妙地害怕呢。 许一领着两个人去坐车,一边说:“挺好的,就是学生都比较活泼叛逆,会多费点心。” 杨梦回叫道:“岂止是费心,身心都难办啊,谈恋爱呀,晚上去小树林约会呀,满口黄段子与网络烂梗,不好好学习……我现在遇到一个长得像学生的人都忍不住教训。” 说完后,她特意看了江忆安一眼。 江忆安目视前方,装作没看见,在心中又想,这身装扮和这说话的调调很难安到同一个人身上。 这人看上去像是刚处理完公务就急着飞过来了,既然这么忙,还来梅江做什么,还不如待在她的延桐。 看着江忆安精彩的神情变化,杨梦回:“……” 而更让她无语的是,两人现在都已经住到一起了! “合租,”许一警告地瞥了江忆安一眼,“我们只是合租。” 光说一些让人误会的话。 “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去游乐场。” 江忆安插嘴:“我也要去。” 杨梦回皱眉:“她也要去?” 江忆安嚣张地朝她挑了挑眉:“怎么了?” 杨梦回耸耸肩:“没怎么。” 江忆安:“没怎么是怎么?” 杨梦回:“就是没怎么。” 江忆安:“就是没怎么是怎么——” “够了,”许一看着两个人扛,“你们怎么不去说绕口令。” 江忆安也就算了,怎么杨梦回都当老师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明天的事暂时也没个定论,和江忆安相处久了,知道自己不让她去也会偷偷跟着。 酒店门口,双方告别,杨梦回看到两人上了一辆车离去,眸色渐深。 至于她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梅江的游乐场,对许一的说辞是,全国都有,延桐也有,当然是因为这里的游乐场有全国唯一的5d电影:飞跃霍格沃茨。 其中不仅包含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各种情景,还可以体验骑着飞天扫帚来一场现实版魁地奇的刺激感。 仅仅是因为“哈利波特”这四个字,就有很多人慕名而来,不仅如此,梅江的游乐场还有更多值得游玩的项目。 不过,如果是冲着‘飞跃霍格沃茨’来的,体验完之后,绝对不虚此行。 网上都是这么说的,十个人里有八个人推荐,剩下的两人,一个人觉得太刺激,另一个看着太眩晕,想吐,但还想看。 晚上,江忆安敲响许一的房门。 门刚打开,她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我想跟你们一起出去玩。” 许一能看不透她,一语中的:“监视我们?” 第127章 半晌,江忆安憋出一句:“我没去过游乐场,听说很好玩……” 该死,许一听着心里有些难受,又在这里博同情。 “我想听真话。”她说。 江忆安低着头,嗫喏道:“杨梦回这次来的目的不简单,我不信她是单纯来玩的,而且你和她,你们以前就……” 许一纠正道:“叫姐姐。” 江忆安又说了一遍:“姐姐,这次杨梦回这次来的目的不简单,我不信她是单纯来玩的,而且你和她,你们以前就……” 许一无奈扶额:“……”算了。 她问:“我们以前怎么了?” 江忆安低声道:“你们互相喜欢。” 许一见她如此,笑了一声,故意说:“不对,以前她不喜欢我,是我喜欢她。” 江忆安惊讶地看着她,心下一沉,这下本人都亲口确认! 她喉头发哽,心里难受得很。 “可是,”许一跟她解释,“已经过去了,而且梦回现在有女朋友。” 江忆安苦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信啊,那么明显的说辞都看不出来吗。 …… 第二天,许一照常早起跑步,江忆安做好早餐等她回来,现在是江忆安买菜做饭洗碗,许一负责出钱,一个喜欢做饭,一个爱吃她做的饭,刚好凑到一起,已经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生活模式。 吃完饭后,江忆安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里面穿着一件黑色小背心,下身工装裤,外面是一件复古的格子衫外套,头发扎成低马尾,额前的刘海别在耳后,露出白皙流畅的脸型,这已经是她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了。 现在,她的眉眼没有了总是疲惫的样子,反而跳跃着肉眼可见的开心。 临近九月开学,游乐场里的人少了一点,但是周六每个项目还是需要排队,尤其是比较大热的几个项目,其中就包括飞跃霍格沃茨。 不过,九点多的时候人还不多,三人很快就排队进去了。 进去之后,把包放好,江忆安一路上警惕着,眼疾手快,见许一坐下,直接走快几步,坐在了两人中间。 杨梦回:“……”咬牙切齿地看了她一眼。 江忆安没理她,转头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第84章 椿龄无尽(4) 眼前是一个十几米的白色穹顶光幕,因为太黑,四周什么都看不到,耳边只有工作人员在说注意事项。 把座位上的安全带系好后,两人便开始隔着江忆安聊天,讨论接下来关于电影的内容。 许一不是爱提前透露剧情的人,只是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江忆安在中间小声嘟囔了一句:“没话找话。” 杨梦回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嘁”了一声,不想跟她计较。 工作人员挨个检查完每个人的安全设施后,压肩装置落下,脚下地板退去,座位成了一个悬空状。 周围彻底黑下来,眼前半弧形的穹顶缓缓亮起,“harry potter”的字样在上面浮现。 江忆安有些惊讶,好神奇,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云层之中,她忍不住抬起手在眼前摸了摸,落在半空的双腿不觉晃起来。 许一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和小孩第一次去游乐场的反应一样。 江忆安太过认真,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 接下来,视角突然移动,穿过“harry potter”后面的云层,随后做了一个向下极速俯冲的动作,周围有人不自觉叫出来。 画面一转,来到一条英式装修的街道上。 从其中一家别墅的窗户飞进去,便看到楼梯间下有一个卧室,卧室的门正大敞开,里面满满当当被各种东西填满。 姨妈还有达力在餐桌前吃饭,达力想要扑过来,突然视角往右一拐,冲出别墅,再次飞向天空。 这时,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只白色的猫头鹰,和镜头一起掠过上空的云层,身后的人消失后,速度再次慢下来,穿过英式古老的街巷,最终来到九又四分之三车站。 车站上人很多,面前是一堵实墙。 “啊——” 现场观众有不小心叫出声,因为镜头径直冲过了这面墙。 墙后面的世界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火车,火车正在前行,接下来,视角飞过火车,飞过周边的山,最终来到学校的城堡。 从城堡最上面的窗户飞进去,飞过分院帽的现场,飞过魔药课教室,飞过一幕幕熟悉的画面,最后又从窗户飞出去。 海德薇始终跟在身边,出来之后,飞向了魁地奇球场,那里正在举行魁地奇比赛,与空中一个个骑着飞天扫帚的参赛者擦肩而过,最后追着金色飞贼向下俯冲。 “啊——” 人群里又是一阵惊呼。 出了魁地奇球场后,围着城堡前的河转了一圈,又飞向打人柳,飞过海格的小屋,最后飞向了禁林。 禁林阴冷而诡秘,时不时有动物窜出来。 只是,眼前阴暗的环境突然亮起,随后,一个白色闪过光的牡鹿出现在眼前,周围所有的怪物都被驱散,最后飞过哈利的守护神,跟着韦斯莱兄弟的双子烟花向天空冲去,在无尽的黑夜中炸响,又重新出现了“harry potter”的字样。 飞跃霍格沃茨,至此结束。 屏幕一点点黑下去,头顶的灯光亮起,消失的地板重新出现。 打开安全带,升起压肩装置,江忆安看向周围的人,有的人脸上洋溢着兴奋,有的人在小声讨论,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大家的脚步声。 拿上包来到外面,杨梦回迫不及待跟许一说:“仅仅这个项目就值回票价了,等会走的时候我还要再来体验一次!” “不过最后的双子烟花好评,韦斯莱兄弟好惨。” 许一点点头:“海德薇一直跟在旁边,这个细节第一次看的时候有些泪目。” 江忆安走在后面,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什么韦斯莱兄弟,什么海德薇,魁地奇,金色飞贼……她一概不知。 昨晚就应该好好做攻略,她只知道哈利波特这部小说,但是里面的具体内容不知道,看着自己一句话也插不上,她拿出手机抓紧补补课,但是两人聊天中又出现了新人物。 她攥着拳头暗暗发誓,回去一定要补完小说和电影。 …… 从室内出来,三人走进另一栋建筑。 “这是什么项目?”杨梦回看着眼前的画面,好奇问,“现在体验完‘飞跃霍格沃茨’,什么都进入不了我的心。” 许一在一旁来了一句:“这个就可以。” “用语言表达不出内心的震撼。” 这里的排队程度不亚于飞跃霍格沃茨,指定又是一个好玩的项目。 杨梦回不信:“……那就等会看看。” 许一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第二个项目是室内漂流,炎热的夏天怎么能不来一场水上漂流呢。 只是,当排好队轮到她们上船的时候,江忆安这次落在杨梦回后面,她也想跟上,但是被工作人员拦着。 “一条船只能坐两个人。” 杨梦回笑着朝她摆摆手,幸灾乐祸地说:“我们走啦。” 江忆安攥紧拳头,惨兮兮地叫了一声:“姐姐……” “没办法了,”许一安慰她,“你坐下一条船吧。” 江忆安只能同意。 但是下一条船过了好几分钟后才来,两人已经消失得没影了。 大家都是两两来的,没人单独分开,又等了一会,她只能单独坐一条船,孤独地在河上飘着。 …… 室内漂流的主题是动画奇谭。 小船漂得很慢,一开始她还想要快一点追上她们,但是一进去就被眼前的画面所吸引。 面前的大屏幕上,是即将展示的所有动画片里的人物形象。 “小蝌蚪找妈妈、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她喃喃道。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看完,小船就进去了。 进去之后,眼前的石洞变成了一片灰白的池塘,上面只有几株鲜红的荷花,寥寥几笔,意境尽显。 投影投在河中,一群小蝌蚪带领着她的船在小河上游,转瞬间,仿佛进入了黑白水墨画的世界。 她来的时间刚刚好,正好看到小蝌蚪成功找到妈妈。 之前江忆安在电视上看过这部动画,但是经过处理后,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建立了一个新世界。 小船继续往前漂,一道灯光从她头顶移过,将黑白水墨画驱散,无数粒子重新组合,变成了彩色的壁画。 她一进来,两边的画风就变成了五彩纷呈的画面,整个屋顶被印上青蓝色的云彩,弼马温穿着大红长袍,戴着帽子,骑着一匹黄色的马,带领着剩下的马群在碧青色的天空中飞过。 …… 哪吒闹海鲜艳的色彩搭配,陡然由天空明快的红色转为波涛汹涌的无尽大海,就连带着情绪也一起被带动。 第128章 三个和尚画风突变,童趣的画风结合简单的线条,组成一幕幕幽默诙谐的动作,视觉极具冲击。 九色鹿在眼前跳跃,分开波涛的海水,天书奇谭中远景青山的绝美配色,葫芦兄弟里七个葫芦在藤上摇晃的场景…… 每一部都曾经在电影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幕幕瑰丽的画面,主题鲜明突出,色彩突出,看得人眼花缭乱,从2d电影变成裸眼3d,不仅迎合大众审美,又延续了过去的美学风格,享受一场巨大的东方美学视觉盛宴。 这一程走完,叫人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夜空星河长鸣,最后一幕,按照当年播出的顺序,头顶一个个画面亮起,是一部部动画片,组成了眼前斑斓的世界。 周围色彩渐渐隐去,眼前一亮,小船已经回到原地,恍如做了一场梦。 许一和杨梦回正站在出口处等她。 她这才想起上船时许一说过的话:用语言表达不出内心的震撼。 “怎么样?”许一看到她微微呆滞的样子,率先问,“这些动画片你小时候应该看过吧?” 江忆安一愣,没有立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如果聊这个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但是,杨梦回没有聊,许一也不会主动说,她依然没有机会插嘴。 “依依,”杨梦回从里面出来后,显得很兴奋,“这趟没有白来!” 然后信誓旦旦地说:“后面绝对没有能再入我眼的项目了。” 许一刚想说话,被她截住:“依依别说了,肯定没有了。” 许一笑笑没说话。 三人继续往前走,接下来都是一些室外的项目。 “我想玩旋转木马。” “我要玩海盗船!” 江忆安和杨梦回的声音同时响起。 许一被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没有说话。 “旋转木马有什么好的,小孩子才玩,忆安,你跟我们去玩海盗船吧,刺激。” 杨梦回已经自动把许一归到玩海盗船的一类。 许一说:“忆安,你先去玩旋转木马吧,我跟梦回去坐海盗船。” 江忆安表情有些失落,她以为许一会先玩旋转木马的,但是又不太想让她为难,只能丧丧地回了一个“好”。 那边旋转木马还在进行,这个项目更受小孩子们欢迎,排队的要么是一家三口,要么是小孩,年龄不上不下的就她一个。 两边都在排队,她以为自己会先坐上,没想到这边玩的人多,刚下来,就有一堆人上去,而那边早就开始。 江忆安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上去,木马转动的同时,还在上下移动。 不过,不管转到哪,她的目光始终看着一处。 许一和杨梦回坐在船尾,别人紧抓着拉杆蜷缩着身体尖叫的时候,两个人抬起头悠闲得很。 江忆安眼睁睁看着那边一点点慢下来,随后海盗船停下,这边旋转木马却还在进行,她只能看着两人又去玩跳楼机。 游乐场里比较刺激的项目排队的时间比其它项目更短,旋转木马慢悠悠停下的时候,两人已经上去了。 她只能站在人堆里,眼巴巴地抬头看着。 跳楼机缓缓上去,移到顶端后,突然一下子往下落,听着上面的人尖叫,她觉得心脏有些不适。 说实话,这个项目确实不太适合她。 而有的人左转右转,360度旋转都不带难受。 下来之后,吐的吐,脸白的白,腿脚发软的,走不动路的比比皆是,偏偏两个人红光满面,跟个没事人一样。 江忆安就知道要完。 不行,后面还有那么多刺激的项目,她都玩不了。 不过,在两人玩跳楼机的时候她率先踩好点,走上去跟许一说:“姐姐,现在碰碰车排队的人少,我们先去玩那个吧。” 其实一点都不少,碰碰车才是老少皆宜的项目。 许一看向杨梦回。 江忆安也看过去。 没想到杨梦回爽快地答应了:“好啊。” 她打量着江忆安,不知道这小姑娘心里憋着什么坏呢,那她就见招拆招。 而且许一看上去也挺想玩,不能扫了别人的兴。 于是三人就去排队玩碰碰车。 江忆安现在还没有驾照,但是之前搬家的时候,和她搭档的女人教过她。 开车无非就是启动,放手刹,踩油门,挂档,踩离合,刹车,拉手刹…… 学了不到半天,她就能轻松上路。 当然,这和碰碰车关系不大。 坐上车之后,江忆安利落地转动方向盘朝人群里冲去。 杨梦回被极速而来的车撞得身形一晃,见到是她,这下便起了“报复”心理。 “好啊,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杨梦回转动车把手,将油门踩到底。 许一看着两人跟个孩子一样撞来撞去,无奈想要劝阻,结果被两人夹在中间,反而成了受害者。 两辆车撞得她难受。 “够了,”她看着江忆安,“别闹了。” “幼不幼稚?” 说话声不大,但是能听得出她语气有些不悦,如果不劝,后面两人就可能演变成真的。 江忆安笑着解释:“碰碰车不就是撞来撞去吗,我们是闹着玩的。” 但是,杨梦回有些急眼,她知道江忆安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撞过来的。 “依依,没事,这碰碰车不好玩,我们去玩其它的项目吧。” 面对江忆安的再三挑衅,她都没有计较。 话刚说完,就结束了,许一看了江忆安一眼,站起来去拿包。 江忆安追上去:“姐姐,我帮你拿,你跟她去玩吧。” 许一也在气头上,江忆安暗戳戳为难人家多少次了,她淡声道:“不用。” 杨梦回走过去好心劝说:“依依,不要因为我不开心,我们去玩高空飞翔吧,听说这个很刺激。” 许一点了点头。 江忆安失魂落魄地跟在两人身后,她不过是想隔开她们,谁知道杨梦回后面真的会急眼。 看着两人玩完高空飞翔,又去玩了过山车、矿车……各种刺激的项目全都玩了一遍。 江忆安不敢上去,就在下面发泄——给两人拍照。 拍到许一好看的照片就保存,拍到杨梦回好看的照片就删掉,并且只留下她的丑照。 而当她对准俯冲下来的过山车时,在镜头里与许一对视一秒。 她怔怔地望着从自己面前开过去的过山车,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等两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杨梦回看着她问:“你是不是拍我丑照了?” 江忆安装作不知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杨梦回语气严厉:“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你指定拍我丑照了,把手机拿过来。” 检查别人的手机是一项比较私密的事,江忆安略微不爽。 江忆安看着也不像是那种人,许一想要为她辩解,但刚刚确实看到她在一边笑一边拍。 “如果我没拍呢?”江忆安说。 杨梦回耸了耸肩:“那我就道歉。” 她反问:“如果你拍了呢?” 江忆安抓着手机:“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吧,杨老师?” 杨梦回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叫我老师,怎么不见你对老师的尊重呢?” 或许是做老师这几年养成的职业病,看谁都想训一训。 之前朋友跟她开玩笑,她也变得开不起任何玩笑,和以前相比,变化太多了。 去年,她在课上训了一个学生,结果那个学生对她打击报复,把她的照片p成遗照,在群里到处传,可把她气得不轻。 眼看着气氛僵持不下,许一拉住杨梦回的手:“梦回,我们两人刚刚坐在一起,忆安拍到你很正常,不过手机相册是比较私人的,如果拍到你了,让她删除就行。” 江忆安知道许一也很为难,但是这样说好像又不信任她。 她主动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递给杨梦回。 “看吧。” 第85章 椿龄无尽(5) 杨梦回接过去,不过,因为许一的话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她没有翻相册,而是把手机还给江忆安:“我不看了,有我的删掉就好。” 江忆安接过手机冷笑一声,对着她展示:“这是我刚刚拍的照片,没有一张是你。” 一张张照片在眼前滑过,里面的照片全部都是许一,即使坐过山车时两人挨在一起,江忆安也把她p掉了。 杨梦回苦笑一声,该说不说,她的p图技术还不错,能不留痕迹地把她从背景混乱的照片里擦除。 现在,她的心情从之前被学生偷拍照片p成遗照的愤怒到如今已经平复,作为老师,敢做就敢认:“抱歉,是我的错。” 江忆安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走到许一身边,指着面前吱哇乱叫的设备说:“姐姐,我要玩那个。” 第129章 杨梦回转头看了一眼,好心提醒道:“这个恐怕你玩不了。” 江忆安把她呛回去:“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玩不了?” “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杨梦回耸了耸肩:“随你。” 然后加了一句:“这个大摆锤360度旋转。” 江忆安:“……” “我就要玩。”她嘴硬道。 杨梦回:“那你玩呗。” 许一看着她,认真地说:“忆安,不要意气用事,你可以先去坐海盗船感受一下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如果接受不了,我不建议玩大摆锤。” “不要。” 最终,江忆安这个犟种,还是如愿玩上了大摆锤。 只是没想到在下面看别人玩那么刺激,但是到了她,大摆锤转起来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 一开始坐在座位上围着四周转还好,但是真的到了360度旋转之后,江忆安直接不行了。 周围人的尖叫声就在耳边,但又好像来自很远,耳膜被吵得生疼。 她紧紧握着压肩装置,低着头闭上眼睛缩在座位上。 额角的碎发在风里飘扬,到了一定的程度,她连叫都叫不出来,想到刚刚许一玩过山车的时候还与自己对视,简直就是先天游乐场圣体。 几分钟后,江忆安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摇匀的生鸡蛋,蛋黄和蛋清全都融合在一起,五脏六腑搅成一团,从座位上下来时,双股战战,连走路都格外困难。 头脑昏涨,她努力朝着存放包的地方走去,心脏跳得特别快,感觉下一秒就能晕过去。 “没事吧?”许一立刻跟上来,搀扶着她。 江忆安笑着对许一摇摇头:“姐姐,我没事。” 她从许一手里抽出手臂,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脸已经白成了一张纸,整个人几乎都要透明,像一只易碎的琉璃娃娃。 杨梦回拿着三人的包,忍不住说了一句:“跟你说过了还不听,非要跟我闹别扭。” 许一皱眉:“别说了。” 杨梦回愣了一下,没想到许一会这么说,其实她也没有恶意,只是怪江忆安非要跟她扛。 在椅子坐了一会,江忆安稍微缓过一点,她气息虚弱地说:“姐姐,你们去玩吧,我自己坐在这里缓一下就行。” 许一担忧地看着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先回家?” 江忆安摇摇头,“不用,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我第一次坐,不该逞强的。” 许一叹了口气,平时她都是想要贴上来,但是这次却挣脱了她的手,是怪自己刚刚没有相信她吗。 临近正午,太阳毒辣,江忆安坐在椅子上非但没感觉到热,反而有些舒服。 她用手挡着阳光,缓缓睁开眼睛,见杨梦回也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无奈道:“我们去那边的奶茶店吧,现在已经中午了,我们去吃饭行吗?” 她不想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关注。 许一还是有些担心:“要不我先送你回——” “姐姐,”江忆安打断她,“我真的没事,不想回去。” 良久,许一看着她说:“好……” 到了餐厅,江忆安没有吃饭,就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目调整。 吃饭的过程很安静,杨梦回知道她难受,很识趣地没有和许一聊天。 一个半小时后,饭吃完了,江忆安似乎也恢复了,脸色一点点变红润。 许一再三问她还难不难受,江忆安笑着摇摇头,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江忆安也是摇头,只是表情依旧恹恹的,不怎么爱搭理人。 “你……”许一想问她是不是怪自己,但一想到身边还有人,最终没问出来。 杨梦回也说:“没事就好,还挺担心你的。” 江忆安怼人来劲了:“托杨老师的福,我已经好了。” 杨梦回“切”了一声,懒得和她计较。 吃完饭后,三人在附近的主题店逛了一圈,杨梦回买了几个毛绒挂件,逛着逛着两个小时过去。 下午的第一站是鬼屋。 “我们要进去吗?” 杨梦回其实有些怕,别看平时她大大咧咧,但实际胆子小得很,连恐怖片都不敢看。 许一还没说话,江忆安就斜过去一个眼神:“怕了?” 杨梦回被她一激:“谁怕了?” “进去就进去。” 结果,刚进去,就从头顶掉下来一个鬼头。 “啊啊啊啊啊——” 在跳楼机上没叫出来,在这里全部叫出来了。 下午人少,这一路上又只有三个人,她感觉怎么全屋的鬼好像都来这里凑热闹了。 杨梦回想要走快点出去,不知不觉舍下后面两个人,结果走得太快,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机关,洞里等待已久的鬼就钻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 她再次叫出来,赶忙跑回去,被连续吓了两次,前面她是一步都不敢走了。 江忆安看到她的反应,忍不住嘲笑了一声,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许一没了动静,她余光一瞥,见人脸色苍白地跟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原来姐姐怕鬼啊。 趁着杨梦回跑回来的动作,她不留痕迹地环上许一的肩,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许一只顾着害怕,感觉有人拉着自己,她没有挣扎,也顺势靠过去,心里安全感丛生。 发丝上清新的花香涌入鼻腔,冰凉的手抓着她的袖口,江忆安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时,杨梦回跑过来躲在她另一侧,同样攥着她衣服的一角。 江忆安扯了扯,没扯出来,白了她一眼。 这时,杨梦回也忘记了两人之前的不愉快,同样回了她一个白眼,小没良心的,就这么对待我。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就这样,江忆安拖着一个,揽着一个,终于,在耳朵被摧残了一遍又一遍后,看到了“希望”的出口。 出了门之后,她嫌弃地扯出自己被杨梦回攥得发皱的衬衫。 而杨梦回又从被吓得腿软的小窝囊变成了冷静自持的老师,她和江忆安的关系也因为鬼屋之行变得没有那么紧张。 “依依,我们去拍大头贴吧。”杨梦回指着鬼屋不远处一个粉红色的装置说。 许一下意识看了江忆安一眼。 江忆安没有看她,一只脚踢着路上的石子:“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她只是客气一下,如果许一问她,她肯定会去的。 可惜,还没等许一问,杨梦回就拉着人走了,独留她一个人站在那。 江忆安:“……” 见两人进去,她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后背靠在被照得发热的椅背上,双手插兜,闭上眼睛,身体彻底软下来。 下午略带橙色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睫毛微颤,发丝在耳边乱舞,她不爽地皱了皱眉。 这里离那边不远,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杨梦回叽叽喳喳的声音。 不知不觉耳边的声音小了,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她的意识也在渐渐消失。 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挡住了她眼前的阳光,一听就能知道是谁。 “喂,”杨梦回在她面前举着一瓶矿泉水:“给你。” 过了有一会,江忆安这才懒懒地睁开眼睛,眯着眼看着面前的人,皱了皱眉:“你挡着我的阳光了。” “你欠教训是不是?”杨梦回见她这么不尊重自己,立刻就要收回去。 没想到下一秒,江忆安伸出手,拿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谢谢,正好渴了。” 杨梦回脸色稍霁:“这还差不多。” 许一走过来的时候,拿着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两人刚拍的大头贴。 她和江忆安对视一眼,立刻又看向别处,人在紧张的时候容易最容易出错。 她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不小心被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手里的纸袋脱手,里面的照片像是海浪一样,撒了满地。 江忆安立刻放下水瓶跑过去,扶着许一,有些担心地问:“姐姐,你没事吧?” 许一急着挣脱开她的怀抱,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照片。 江忆安转过头想要帮忙,就见到地上一张杨梦回亲吻许一脸颊的照片。 位置正好,就摆在正中间,那么明显,那么刺眼,就像在嘲笑着她刚刚担心的行为。 像是怕被发现,许一率先捡起这一张,赶忙装进纸袋。 她机械地蹲下身去帮忙,大脑艰难地运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两人走到下一个项目的,只知道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刺耳的声音,把她的思绪也拉了回来。 杨梦回在她面前用手挥了挥:“进来啊,愣着干嘛?” 江忆安才反应过来,跟着走进去。 整个实景表演的过程只听到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她看着坐在自己前面的身影,来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挨在一起的位置只剩下两个,许一和杨梦回自然就坐到了一起。 第130章 也对,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直到表演结束,演员出来谢幕,江忆安恍然惊醒,发现她只顾盯着许一的背影,不知道演了什么。 三人出来后,许一和杨梦回又去排队玩了一次飞跃霍格沃茨和动画奇谭,她独自在外面等着。 傍晚游客比白天多,等玩完这两个项目太阳已经落山。 两人出来的时候,她看到眼前的摩天轮开了。 “我们去坐摩天轮吧。”杨梦回说。 看着前面情侣们排队两两上去。 她看了许一和杨梦回一眼,自动退到后面。 许一上摩天轮之前,突然转头叫她:“忆安。” 江忆安抬起头,笑了笑:“姐姐,怎么了?” 见工作人员已经打开门,许一问她:“要一起坐吗?” 江忆安摇了摇头:“不了。” 看着两人上去的身影,她感觉自己前期所做的一切都因为杨梦回的到来而变成了无用功。 她还记得第一次亲许一的时候她那么生气,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而她和杨梦回相见的第一面就已经亲了脸。 她有想过这是杨梦回主动亲上去的,可是许一为什么没有和生她气时一样生杨梦回的气,为什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可以平淡地跟她去玩那些项目? 越想,心里越发难受,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美女,到你了。” 工作人员叫她。 江忆安来不及反应,见人在催促她,就匆忙在两人之后上去了。 晚上,摩天轮里很暗,她独自坐在里面,看着眼前高度一点点上升。 梅江的夜景很美,她看到远处由灯光勾勒出长长的海岸线,看到城市高楼与居民楼的割裂感,看到梅江标志性的建筑……万家灯火,五彩霓虹,随着高度升高,都变成了一个个小点。 据说,如果情侣在摩天轮达到最高点时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 即使是一个传言,大部分情侣也会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她攥紧手指,紧张地看向上方,看到杨梦回突然靠近许一,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要。 然而,在杨梦回靠过去的同时,她看不到上面的场景了,等她转到上面的时候,两人已经保持回正常的距离。 拳头被攥得咔咔作响,最终,她缓缓放开,有些事情,再强迫也没用。 …… 回去的路上,送杨梦回到酒店后,两人一路无言。 到了家里,江忆安一句话也没说。 许一却叫住她:“忆安……” 江忆安回头,却没有看她。 许一说:“你不想问问照片的事吗?” “我没有——” “姐姐,”江忆安垂眸,疲惫道,“我有点累了。” 除了照片,那摩天轮里呢?那过去两人的感情呢,她都是亲眼见过的。 就像那天知道许一和杨梦回一直有联系,她现在需要静静,自己消化一下这个消息。 许一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那你先去洗澡吧。” 江忆安拿着换洗的衣服走进卫生间,听到外面的人收好衣服回了自己房间,她才蹲下身,干呕起来。 其实玩完大摆锤后,她的胃里一直翻涌得难受,但不想走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忍着。 她今天什么都没吃,吐了好一会,只吐出一些酸水。 可是胃里还是很难受,最后用手指压着舌头,才吐出一些还未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残渣。 吐完后,她漱了一下口,看着镜子里发红的双眼。 “忆安,你没事吧?”许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卫生间门口,担忧地问,“我能进来吗?” 看着把手转动,江忆安眼疾手快将门锁上。 “咔哒——” 对面许一显然也听到了。 “忆安,”可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对,她着急地敲门,“你让我进去。” 两人隔着一扇玻璃门,看到对方投在上面模糊的影子。 “姐姐,”江忆安吸了吸鼻子,“我现在的样子有点狼狈,吐出来就好多了,已经不难受了。” 许一还是不放心,她轻声道:“那至少让我看看你的情况,好吗?” “忆安,把门打开……” 江忆安看着靠在门上的身影,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她隔着玻璃问:“姐姐明天还要和杨老师出去玩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最后“嗯”了一声。 “你们明天去哪?”她问。 许一隔着玻璃,停顿了一会说:“去很多地方。” 江忆安问:“会去老街吗?” 许一犹豫地回答:“……会。” 江忆安又问:“上次我发现的拍照地点呢?” 过了一会,对方说:“不会。” 江忆安双手虚弱地撑着脸盆:“姐姐,明天你们好好玩吧。” “我不会给你们添乱了。” 第86章 椿龄无尽(6) “忆安……”许一站在门口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开口解释道,“今天我应该相信你,梦回生气是因为她之前遇到过不好的事,所以看到你拍照有些应激,对于今天的事我不应该妄下定论……” “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来问我就好。” 她指的是今天的照片和自己之前与杨梦回发生的事,只要她问,她一定会说。 可是站在门口等了一会,门后的人始终没有动静。 “没关系,”她苦笑一声:“既然你已经没事了,那我就不打扰了。” 听着外面脚步声远去,这次许一是真的走了。 江忆安打开门,看着空荡荡的客厅。 刚刚为什么不问? 她害怕真实的结果是她现在承受不了的。 她害怕自己冲动会做出什么,又会发生上次的事。 ……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准备早餐。 “抱歉,”许一背着挎包从房间里出来,一脸歉意看着她,“昨天忘记和你说了,今天梦回约我一起去吃早餐……” 江忆安像是早就料到,但她还是做了。 不过,表面还是维持善解人意的样子:“没事,你们去吧,我自己能解决。” “那我……”许一看着餐桌上说,“吃半个橙子吧。” 说着,她走到桌边,从碗里拿出已经处理好的橙子。 江忆安笑容绽开:“姐姐早点回来。” 外面的饭又油又不卫生,她怎么总喜欢在外面吃。 …… 许一晚上十点半才回来,手里提着两个精致的白色手提袋,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客厅里很黑,她借着阳台洒进来的光去摸开关,没想到眼前的灯刚亮起,就看到江忆安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她。 她被吓了一跳,微微皱眉:“怎么不去睡觉?” 江忆安见她回来,从沙发上站起来:“担心你。” 说着,便缓缓朝她走过来。 许一看到她冷淡的眉眼,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江忆安微愣,像是明白什么,随后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停下来:“姐姐回来就好,我先回去睡了。” “忆安……”许一叫住她。 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叫住了她。 江忆安停下来,两人互相看着对方。 头顶的光太亮,她不小心打开了两盏灯,水晶灯折射出的光斑打在两人身上,在另一盏灯的衬托下,显得梦幻而迷离,给客厅增添了一丝暧昧的氛围。 许一欲言又止,最后攥紧手里的袋子,摇摇头:“没事,你先去睡吧。” 暧昧气息霎时烟消云散。 …… 许一只陪杨梦回玩了两天,周一去上班,不过每天下班后,都会陪她吃饭。 就这样过了五天,杨梦回终于离开,临近九月,也意味着将要开学。 开学的前几天两人都没怎么见面,就算在餐桌上,说话也很少,而江忆安看上去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导致两人相见的时间更少。 八月三十一日晚上,许一因为加班,回来得特别晚,洗完澡后就上床睡觉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江忆安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紧闭的主卧房门。 银白的月光洒在阳台上,透过玻璃照在地面,然后一点点延伸至主卧门前,这样,瞧得更清晰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起身回自己房间。 * 九月一日,周一,梅江大学正式开学。 江忆安特意起个大早,趁着许一还没起床的时候,她悄悄做完早餐就离开了。 这时天已经大亮,但早上六点的街道上人车稀少,周边的早餐店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阳光穿透茂密的树丛,在地上洒下一道道光束。 她没有行李箱,只有一个很大很旧的黑色书包,背在肩上,压着她清瘦的身躯,头上照例戴着黑色的鸭舌帽,手腕上挂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报道所需要的材料。 第131章 明明刚刚出来的时候还阳光明媚,但转眼间乌云密布,坐在公交上,越往学校那边走,天色越来越阴沉。 这趟公交直达大学城,一条线路将好几所大学串联起来,她侧过头看着路边的风景,听着坐在后面的两个人争论今天到底什么时候下雨。 而刚走进大学城的范围,公交车的速度陡然降下来,路边停着一辆辆私家车,人行道上,都是来往报道的新生。 “今天九月一号,开学呦。” “这么早就这么多人了啊。” “这附近都是学校嘛,人当然多啊。” “这不知道耽误多久,我看这天又要下雨哦。” …… 公交车一走一停,终于慢蹭蹭挪到梅江大学公交站。 此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大门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她需要下车自己走过去。 身上的书包有些沉,都是她这段时间买的一些关于计算机编程的书,和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 路上人来人往,行李箱拉过地面,发出哗哗的响声,孩子身边跟着父母,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向往。 学校门口两边拉起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的标语,各处都有拍照留念的打卡点,一路上都很热闹。 她跟着人流往前走,前面有接待新生的学长学姐。 一位学姐见她正在费力地寻找报道点,主动走过来询问:“同学,你父母呢,没有行李箱吗?” 然而,刚问完,天上突然下起豆大的雨,不一会,干燥的路面就被淋湿了。 门口人群密集,后面的人因为躲雨,擦着她跑过去,不小心把她的书包撞向别处,身体也跟着往一边歪去。 微凉的雨水悄无声息没入发丝,她与学姐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两人被迫散开。 梅江的暴雨根本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她下意识将证件护到自己怀里,路上很快就没了人影,都躲进不远处的帐篷里。 她慢一拍想要跑过去,而此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头顶不知道何时来出现的透明雨伞替她遮住了上方的雨水。 来人身穿浅蓝色的衬衫,里面搭一件白色短袖,下面是一条藏蓝色的阔腿裤。 这样的装扮,看上去像是青春而富有活力。 “怎么不等等我?”许一走过来,将她护在伞下,“在梅江这么久,不知道今天下雨吗?” “还不会看天气?” 许一眉眼弯弯,看着似是责怪,但见她被淋成这样,又能听出满满的心疼。 她抬起手摸了摸江忆安被淋湿的头发:“我们去那边避避雨,这里离大礼堂还有些距离。” 江忆安没动,只是有些发呆地盯着她。 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直到闻到那淡淡的味道,心中才有了一丝真实感,眼圈顿时发红:“姐姐,你今天不是要上班吗,怎么会……” 许一今天特意画了精致的妆容,唇上涂着温柔淡雅的豆沙色,海藻般的头发经过简单熨烫带着微卷,平时都是在后面简单地扎着,第一次见她如此认真地打扮。 江忆安看得有些痴,连路都是被人拽着往前走。 许一转过头看她,笑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算是你的长辈,你孤身一人在梅江,我来陪你报道不可以吗?” 江忆安对上那双温柔清亮的双眼,连忙收回目光:“没有,我没这么想,只是有些……突然……” 周边的雨太大,两人越靠越近,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前走。 每年九月一日都会下暴雨,几年前,许朝馨带着她去梅江师范大学报道的时候也是这样,刚来到学校就哗哗下起大雨。 不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又变成了毛毛细雨,两人也终于一点点挪到大礼堂。 这时大礼堂报道的人不是很多,在许一的带领下很快就报道完成。 这时,外面的雨也停下来,屋檐上滴着水,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来,学校的榕树叶子被洗得油光水亮。 许一帮她拿着报道的材料,江忆安抱着新买的生活用品:“去领钥匙吧。” “好。” 即使江忆安自己提前在网上了解过报道的流程,但发现实际中还是有些困难,一路上都是许一领着她,完全不需要她考虑下一步。 宿舍楼很新,看上去是最近几年新建的,学校规定大一强制住宿,所以江忆安不得不去领钥匙。 楼里有两部电梯,宿舍很大,四人间,独立卫浴,上床下桌,有空调,而这样的住宿条件只需要几百块钱。 除此之外,楼里还有小卖部,健身房,自习室等,完全实现了生活不出门,一站式搞定服务。 江忆安去的时候,两张床已经被人提前用军训服占好,她自然选择了剩下的一张床。 宿舍里正有一个家长在给自己的孩子铺床,一路上,大家看上去都很稚嫩,很年轻,一张张友好而热情的面孔。 那个女孩率先过来跟江忆安打招呼,对于初中只住了一周集体宿舍的江忆安来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回了一句“你好”,就僵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许一笑着说:“我家妹妹比较腼腆,之前上学一直住在家里,如果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包容,主动与她沟通。” 女孩是本地人,一听许一的口音也有些惊讶道:“姐姐,你们是本地人吧,我也是第一次住校,我们都一样啦。” 双方攀谈了一会,鉴于还不是很熟悉,两人放下东西就离开了。 出来的时候,许一在一边嘱咐:“以后大家生活在一个寝室,记得相互理解,有什么觉得不适应的地方可以说出来,一起商量,如果在这里住得不舒服,大二的时候也可以办理校外住宿回来住。” 江忆安认真地点点头。 “我知道,不过我可能和她们有代沟。” 许一被逗笑了:“三年算什么代沟?” “如果现在觉得讨论你们专业方面的问题还早,可以从其它方面入手,比如说电视剧、小说、音乐……” 江忆安点点头:“好。” 许一继续说:“我听说计算机专业大一很忙,还要学各种软件,不过,也可以试着参加一些课外活动,比如学生会、社团,如果想要评奖学金,不能有挂科,不能有处分,好好考试,其它的社团活动得奖也会加分,事关综合测评……”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了不少,“如果想要入党,记住,不要和以前一样冲动。” 江忆安垂眸“嗯”了一声。 许一不太满意她的回答:“怎么感觉你的态度不端正。” 江忆安立刻认真起来:“谨遵许老师教诲。” 许一笑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两人在校园里随便逛着,一路上都是三三两两,江忆安看了身边的人一眼,笑了笑。 她也有。 “姐姐之前来过这里吗?” 两人正好走到一处湖边,湖中心有一座小岛,小岛上修建了一栋白色的建筑,建筑线条流畅,外立面环保材料有规律地交织,看上极具艺术美学与科技感。 许一看着眼前优美又熟悉的校园环境,有些憧憬道:“来过,大二的时候和室友路过这里,刚好逛了一圈。” 这里的一切都是她高中时幻想的样子,梅江大学历史悠久,学术气息浓厚,环境优美,教室窗明几净,现代化的智能系统与古朴的建筑相结合,让人恍若穿梭在时代的交界处。 江忆安看着面前的建筑问:“和梅江师范大学比呢?” 许一奇怪地看着她:“你这是拉踩,梅师大:勿cue。” 一个以文科为主,一个以理科为主,两家向来不对付。 江忆安不太懂这些,实话实说:“环境比梅师大好,宿舍也是顶配,食堂也比梅师大多,操场也有好几个……” 许一一副刀人的眼神:“当着一个本硕梅师大的人说这些,你觉得好吗?” 江忆安看着她,犹豫着说:“如果姐姐也觉得这里好,以后能不能多来看看我。” 许一一下子愣住,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江忆安看着她手里的透明雨伞,以为她很久之前就丢掉了,没想到竟然还在。 “姐姐,那天的事我——”不应该跟你闹脾气。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许一的手机突然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公司那边打来的电话。 看着许一皱眉的表情,她就知道这场开学报道要结束了。 果然,挂了电话之后,许一将雨伞塞进她手里,一脸抱歉地说:“公司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要先回去一趟。” “好,”她觉得许一请假陪她报道就已经很好了,笑着说,“姐姐,路上注意安全。” 许一回了一句“我走了”,就离开了。 因为第一天晚上要查寝,江忆安没有回去。 第132章 寝室四个人都来了,能考上梅江大学的人基本上都有自己的目标,有的人是因为没考好,将来考研要去其它学校,有的人毕业之后出国,这里算是中转站,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 她很喜欢这种氛围。 …… 江忆安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上课所需型号的电脑,因为这段时间在军训,所以一直没有时间回去。 两人自从那天开学报道后就一直没有见面,一开始许一还会发过来几条消息,关心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到后来江忆安有时忘记回消息,许一很知趣地没有再问。 一周过去,军训完成,课表发下来,江忆安好不容易有了时间,打算回去看看。 那天傍晚,她去了超市一趟,然后迫不及待回去,而没想到刚打开门就见许一拿着手机从卧室出来,正在和杨梦回视频。 “依依,什么时候来延桐玩,到时候我去接你,自从你走后我妈现在都对你念念不忘呢,她可喜欢你了,这次回去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来玩。” “替我跟阿姨问个好,等有空吧,现在开学你比较忙——” 许一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许久不见的人站在门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下一秒,江忆安握紧手里的塑料袋,躲开她的目光,径直往厨房走去。 那边杨梦回见许一脸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她看向厨房,那道身影被墙挡着,看不清。 她摇摇头:“没事,我这里还有点事,我们有空再聊。” 挂了视频后,许一放下手机,往厨房那边看去,但是发现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她准备过去看看,里面的人像是听到她的脚步声,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忆安开始处理食材。 察觉自己被发现,许一连忙走回沙发上坐好。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江忆安从厨房里走出来。 军训期间她从网上给她买过一支防晒,一周过去,看人脸上只是泛着淡淡的红,皮肤依旧很白,应该是有好好涂。 她还没说话,江忆安率先说:“我买了蔬菜和肉类,冰箱里食材没有了,所以我就添上了。” 许一:“嗯,如果还缺什么,有空我和你去买。” 话音落下,一时无言,房间里再次回归平静。 江忆安又问:“你吃饭了吗?” 现在两人间的相处比之前还别扭,这种现象很奇怪,想见却又害怕见面,某些感情也是不清不楚,整个人都像处在云雾里,看不清前方的路,往哪个方向都害怕会走错,所以一直在原地踌躇。 她摇摇头:“没有。” 江忆安说:“好,那姐姐稍微等一下,我去做。” “忆安,”她犹豫着说,“我能和你一起吗?” “我也会做一些菜。” 江忆安撇了一眼她身上的吊带:“厨房油烟大,你已经洗澡了——” “没关系,”许一说,“等会我可以再洗一遍。” 江忆安垂眸沉默半晌,视线落在她身上,最后道:“好。” 虽然厨房做饭有味道,但江忆安还是顾及到许一,这么干净的衣服不应该沾染油烟,所以没有起过烧油炒菜,只做了一个土豆泥生菜沙拉。 许一在旁边给她打下手,洗生菜,给土豆去皮,最后交给江忆安处理。 之前一直都是按照步骤自己摸索,有时候还会忘这忘那,现在看到她熟练地切菜,蒸鸡蛋,做土豆泥,调料汁,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进行。 除了很久之前教学那次,这是她第二次亲眼看她做饭,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总感觉很温馨。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做菜也这么有趣。 看着锅里的水烧开了,江忆安放上蒸笼,准备去拿案板上洗好的土豆。 只是,没想到刚伸出去,就碰到许一将要收回去的指尖。 圆圆的土豆被轻微一推,就顺着案板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 江忆安反应过来赶忙去捡。 许一也跟着蹲下,她的速度稍慢一点,手心覆在了对方的手背上。 只是没想到她刚要拿放开,却被江忆安反手攥住手腕。 厨房里一瞬间变得安静,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水泡,一阵馨香强势涌入鼻腔,江忆安弯着腰看向眼前的人,眸色渐黯。 因为蹲下的动作,吊带一边从肩头滑落,顺着许一白皙的胳膊一直往下,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衣服里白皙微微耸起的胸部。 头顶的灯洒下来,被吊带挡着仅剩的春光,紧张微缩的锁骨像是会呼吸的贝壳,是雕刻家手下的艺术品,白皙的皮肤刚浸过水,上面似乎泛着莹莹水光。 江忆安脑海中莫名回忆起那张照片,想起那晚的摩天轮,想到刚刚视频里杨梦回也看到了……她的视线越靠越近,在许一身前肆意游走,眸中情绪突显,陡然变得裸露而直白。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许一颈侧,被人攥着手腕,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的身体往前轻轻一带,几乎跌进眼前人的怀里。 “呃——”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她看懂了她眼底压抑滚烫的欲望,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知道她一直在盯着自己,被迫感受着越来越灼热的视线。 可是,许一没有动,没有挣扎,也没有和以前一样躲开。 手腕那一圈温凉将她包裹,指尖带着未干的水渍,可是手心又是热的,就如同她现在的身体,又冷又热,微微有些不适。 江忆安另一只手包裹住她的纤细胳膊,许一冷得一颤,她能感觉对方的手也在颤抖。 那只手将她滑落的肩带一点点推上去,狭窄的空间里,粗重的呼吸声压过了她急促的心跳声。 带着粗茧的手抚过细嫩柔滑的肌肤,在上面擦出一道不明显的红痕。 从始至终,江忆安没有感受到眼前人的拒绝,视线也大着胆子一点点往下探去…… 小腹一阵暖流滑过,她瞳孔突然放大,下一秒,猛地放开她,重新站起来。 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等许一反应过来时,土豆已经被捡起来洗干净。 过了一会,她听到江忆安喑哑着说:“姐姐,你先出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许一没有再说什么,从眸中情欲突现到戛然而止,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坐在餐桌上等了许久,江忆安再次出来的时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整个吃饭的过程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末了,许一纠结之下,终于鼓起勇气问她:“在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江忆安用勺子刮起最后一点土豆泥:“还行。” 许一点点头:“那就好,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江忆安没有看她,将最后一勺土豆泥吃下去,回答:“好。” 即使再傻,许一也看出江忆安这是在躲自己,她很识相地没有说话,饭桌上再次回归平静。 吃完饭后,两人收拾好碗筷,江忆安准备离开。 许一回房,拿出一个新买的黑色书包。 “一直看你没有合适的书包,那天逛街的时候就买了一个,16寸以下的电脑都可以装,看看合不合适?” 江忆安接过去扫了一眼,摸着肩带的料子,整体看上去很轻,一点也不臃肿。 “很合适,谢谢姐姐。” 心里想说的话突然不忍说了。 其实,她买电脑的时候店里送了一个双肩包。 见人欲言又止,许一问:“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时间不早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雨,提早回去吧。” “没有了。” 而江忆安提着书包走到门口,最终还是对着许一说:“这几天我有点事,晚上可能不会回来了。” 许一脚步一滞。 江忆安继续说:“姐姐每天晚上回来后记得把门锁好。” 许一关掉水龙头,等人离开许久,她才后知后觉地说了一个字:“好。” 第87章 椿龄无尽(7) 许一回到房间后,半夜果然下起了雨,她第一次觉得雨声这么有存在感,即使关着窗户也听得清清楚楚,让她一晚上辗转反侧,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时间过得很快,云稚已经开学将近两周,她明年六月份毕业,现在正准备考公、大论文和找工作的事,与此同时,还要完成导师交给的任务。 她见证了许一和江忆安之间感情的起起落落,起落起落起落落—— 因为最近太忙,所以并不知道两人现在的情况。 阳光明媚的一天,她给许一打电话诉苦:“依依,我现在好焦虑,你是八爪鱼吗,去年你是怎么在准备考各种证与完成导师任务的同时兼顾找工作和写大论文的呀?” 那边沉默了一会,说:“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顿饭,我们见面聊。” 第133章 正中云稚下怀,只是她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由许一来说。 “当然有空,去哪呀,和平时一样我定吗?” 那边说:“不,我定。” 云稚怔了怔:“好哦。”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她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 第二天傍晚。 两人在梅师大碰面,许一带云稚去了老街一家当地特色餐厅。 云稚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牌子,嘴里念道:“海韵餐厅?” 她转头问:“怎么来这么远,我们还有其他人吗?” 其实她想问忆安要不要来,但自从两人见面后,许一坐在后座一路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显然不是她想象中“热恋”的样子。 许一摇摇头:“没有,就我们两个。” 不过,她也没有多问,许一这人有什么事都是憋在心里自己消化,从来不会与人主动诉苦,即使朋友也一样。 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她悄悄看了她一眼,主动去推门。 两人进去后,就近坐在窗边的位置,傍晚六点半,夕阳已经退去,透过落地窗刚好可以看到海边蓝调时刻,给餐厅也增加了一丝静谧的氛围。 许一非常熟稔地拿起菜单开始介绍:“海岛椰子鸡、黄油煎鳕鱼、海鸭蛋黄金虾和海鲜粥不错……” 她读这些菜名的时候,脑海中回忆起上次江忆安带她来这,笑着给她推荐菜品,明明就在一个月之内,但她却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云稚没有看菜单,而是看着她,越来越不对劲了。 见对面没有回应,许一抬起头,好奇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云稚收回目光,看着菜单说,“那就点黄油煎鳕鱼,海鸭蛋黄金虾和海鲜粥,再来一个土豆丝,还要一瓶椰汁。” 许一摇摇头:“不要,土豆丝不好吃,换个其它的青菜吧。” 云稚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餐厅的土豆丝不好吃谁做的好吃? 话说到现在她都没有尝过所谓的“江厨神”做的菜,认识的两年中,这人一次都没给她做过。 目光在菜单上扫了一圈,她说:“那就清炒时蔬。” “好。” 等待上菜的过程,许一再次变得安静,不过一会,盯着眼前的桌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变了很多。”云稚突然道。 她的话将许一思绪拉回来,笑着问:“怎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许一这样,云稚还是有些心疼,她记得高三许一刚转到她们班的时候也是这样,整天低着头做题,一句话也不说。 她看着那笑容,明显和平时不一样,甚至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以前不管吃饭还是出去玩都是我带你,而且每次点菜你也是什么都可以,从来没有主动评价过哪个菜好吃或者不好吃,好像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但我发现……”她犹豫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时,服务员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云稚刚要接过去,就见托盘上还放着一瓶白酒。 许一接过后礼貌地道了谢,然后有些笨拙地想要把这瓶蜜桃味的白酒打开。 云稚皱了皱眉:“你怎么喝酒了?” 上次见到她喝酒还是在“梦醒时分”,也是唯一一次。 许一第一次开盖,还有些困难,她攥着玻璃瓶的指节泛白,轻笑:“想尝尝。” 云稚看着她,没有劝,只是说:“少喝点。” 许一低头继续开:“知道了。” 菜很快上来,两人边吃边聊,准确来说是云稚一直在说话,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而许一默默听着。 云稚夹了一块黄油煎鳕鱼,金黄的表皮上冒着热气,上面的黄油还在滋滋作响,她尝了一口,下一秒瞪大眼睛,忍不住夸道:“好吃!” “什么时候找到这么好的餐厅也不叫我,快说和谁?” 许一垂眸,喝了一口酒,眉眼皱了皱,直到口中的味道变淡,才说出两个字:“忆安。” “原来是她,我就说……”说着说着,云稚就察觉出许一的情绪不太对,刚刚一直在聊未来工作的事没有察觉到,现在才发现刚刚的异常全来自江忆安。 “怎么了,是不是她做什么让你伤心的事了?” “我这段时间比较忙,你们怎么样了,不是搬到一起住了吗?” 许一低头看着眼前的酒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时,脸色有些苍白:“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学校,听说很忙。” 几句话就听出了玄机,云稚皱着眉,虽然许一在极力掩饰,但字里行间还是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她问:“她多久没回来了?” 许一小声道:“自开学就回来过一次。” 云稚下意识说:“不应该啊,我听说梅江大学不查寝,其实在校外住也没关系。” 话音刚落,许一脸色白了白,原来是这样的吗? “你怎么知道?” 云稚有些为难,真想打自己一巴掌,怪自己口无遮拦,看到许一这反应,就知道江忆安没有告诉她。 “我知道忆安考上梅大了嘛,就经常刷到这方面的消息,然后看到有人问大一可不可以申请校外住宿,然后就有本校的说不查寝,随便出去住,如果查寝也可以让舍友帮忙……” 说到最后,许一的头已经越来越低,整个人都有些发蔫。 明明住校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她为什么非要往江忆安不想回来这方向想呢,是因为不想见她,所以才不回来,所以一条消息都没有发过,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 在之前她拒绝她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可是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胸口有些堵。 “可能是真的忙吧,”云稚想要劝她,“不过,那她也不应该一次都不回来,之前……” 之前可是风雨无阻,下了班那么累,还是要来看她。 许一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你说,我们第一次去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话题瞬间被带偏,云稚摸着脑袋想了想:“好奇,兴奋,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对什么事都很感兴趣,天不怕地不怕,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还想着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等一下,”她突然明白过来,“难道忆安移情别恋了?” “她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追上你了又开始玩失踪——” “没有,”许一解释说,“我们还没有谈恋爱。” 云稚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那更过分了,之前我还看她一副深情的样子!” “其实,”许一垂着眸,有些平静地说,“那天我去她学校了。” 云稚一愣,瞬间冷静下来:“你看见了?” 许一摇摇头:“没有。” 就像自己之前不知不觉走到“梦醒时分”,那天坐公交回家,半路不知怎么的,听到“梅江大学”的时候,她也跟着下来了。 那天中午,她刚去超市买完东西,提着一个购物袋,慢吞吞地在校园里走着。 这是她第三次来梅江大学,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很烈,照得校园里的植物也格外鲜亮。 她来的时间不巧,正值中午下课的时候,从教学楼里出来的学生脚步匆匆,说说笑笑,很快就占满了校园的路。 她临时找了路边的小花园,打算等路上的学生走了再离开。 可是,万千下课的学生里,就是有那么一个她一直想见的人。 江忆安穿着清爽的白t黑裤,稍长的头发扎了一个低马尾,修长的手指攥着一边的书包带子,额头被路边斑驳的阳光照得发亮,鲜活肆意,带着她不曾有过的青春。 她整个人站到阳光下,不再是三年前瓦罐村那个总是穿得灰扑扑,低着头不说话的女孩,此时的她自信而张扬,似乎被旁边的女孩逗笑了,转过头,回了一个淡淡的笑。 见人的目光扫过来,许一来不及躲,立刻转身背过去。 “忆安,你在看什么呢?”江忆安旁边的女孩问。 她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周边的欢声笑语消失,许一才回过头,看着路上零零散散的人群。 江忆安没有背她买的书包,而是背了另一个。 …… 听完后,云稚无奈感叹一声:“爱情真的使人卑微。” “想当年,你也是被我们看作是校花的人啊,本硕211,有存款,工作稳定,忆安怎么这么不珍惜?” 见许一不知何时捧着玻璃瓶在喝酒,转眼间已经见底,她连忙夺过来:“你做什么,别喝这么猛啊,伤身体。” 一言不合就喝酒,有这勇气,还不如当面找江忆安问清楚。 许一想要夺过来,但是眼前出现重影,试了好几次没有抢到,只能作罢,一时间垂着脑袋像是认错的小孩。 第134章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误会的事?”云稚问。 她现在也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和江忆安认识的这两年,她所做的一切自己都看在眼里,绝对不是这么容易喜欢上别的女孩的人。 刚刚激动是因为有人伤了她朋友的心,不管面对谁,她都会无条件站在许一这边。 “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变成这样,”许一脸颊粉白,歪着脑袋想了想,“梦回的事情算吗,她前段时间来找我,忆安跟我一起去玩,她不小心看到梦回亲我的大头贴,我之前在瓦罐村的时候是喜欢过她,可我们现在只是朋友关系……” 云稚“啧”了一声:“完蛋,我看八成是这件事,你跟她解释清楚啊,找个时间跟她说开,而且她那么爱吃醋,不然还以为你们那个了呢,毕竟都亲了……” 许一眼神迷离,在酒精的作用下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什么?” 云稚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戳,有些害羞道:“就是那个嘛……” 她凑近许一,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上床。” 许一的脸颊倏地一下红了,连忙否认:“我没有,我们没有……” 她顿了一下,才说:“……没有上床。” 云稚只看她的反应就知道了,如果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会这样。 “那和忆安呢?” 许一又是一脸疑惑,和忆安什么?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晚厨房的一幕,下一秒,她反应过来,脸颊又红了一个度:“我和她更没有!” “我们还不是情侣关系,怎么能那样。”她义正严辞道,虽然现在二十五了,但她还是很保守的。 “同在屋檐下竟然还没有擦出火花,”云稚看她的表情就像看个古董,竟然能够做到这么清心寡欲,接着顺势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问道,“你不会和那个苏清阁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吧?” 许一神色恢复正常,淡淡道:“没有。” “我之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小学到高中都被骚扰过,让她先入为主对“性”这件事觉得恶心。 “那真的是老古董了,”云稚说,“那还谈啥恋爱呀,柏拉图呗。” “你试过?”许一反问。 她一句话就把云稚怼得哑口无言。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许一也开始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之前喜欢梦回的时候,面对她我的心情就会很平静,和清阁相处也是这样……” “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忆安的想法,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谁会心跳加速,可是离她很近的时候,我的心会跳得很快,喜欢靠近她,感觉她的身边很安全,很温暖,有时候,也会无意间想到她,想着她叫我‘姐姐’时的样子……” 云稚双手撑着下巴,第一次看着许一这个样子,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吗,之前所有的事情一直憋在心里,不知道自己默默承受了多少。 当即,她调出一个号码便打了过去。 …… 将许一送回家时,刚打开门就看到江忆安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在打什么。 那人看到她怀里的许一一怔,赶忙走过来:“姐姐喝酒了?” 云稚哼了一声,把人交给她:“是啊,还不是因为你。” 许一闭着眼睛靠在她怀里,安静地趴在她的肩头,江忆安有些疑惑:“因为我?” 云稚看着她一脸懵的样子,好心提醒:“你既然喜欢依依就不要让她伤心,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要照顾好她,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江忆安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道歉:“抱歉,这段时间比较忙,所以忽略了姐姐的感受,我不知道她会因为我不回来喝酒,现在我知道了……” 云稚看着她眼下两个黑眼圈,问道:“你还喜欢依依吗,最近怎么回事?” 江忆安刚想回答,这时许一突然挣脱开她的怀抱,说话都不连贯,还有力气推她:“不许告诉她。” “没良心的,”云稚无奈叹了口气,“你可看好她,她今天心情不好。” 江忆安连忙说:“好。” 听到门重新关上,许一才从江忆安的怀里挣扎出来,但是她现在处于失去意识和剩最后意识的临界点,刚一挣脱开,身体差点往前栽去。 “啊——”许一惊叫一声,身体突然腾空,哭着道,“放开我,不许碰我!” “别碰我,求你……” 或许这个动作让许一想到不好的记忆,江忆安抱着她几步走过去,将人放在沙发上。 被放下后,许一才没有那么应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眼前嗡嗡响的电脑。 江忆安见状,连忙端走,放回自己房间。 等她出来的时候,许一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看到她的那一刻,漆黑的眼球无意识追随着她,好像发现什么新奇的事物。 江忆安走过去,蹲下身看着许一。 “姐姐,你真傻,两次喝酒都是因为我……” 岂料,许一突然直起身体,撅着嘴对她的话明显不满:“我才不傻,我当年差一分就能考上梅江大学,我不傻的!” 许一脸颊微红,甚至有些咬字不清,说完话后表情有些呆,又有些可爱,双唇很红,和清晨沾着露珠的玫瑰一样,娇艳欲滴。 “你是谁呀?”许一小脸板正地看着她,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和她长得好像。” 听声音就知道她醉了,江忆安抬起手怜爱地摸了摸许一的发顶,温柔地说:“姐姐,我是忆安。” “忆安?”许一突然惊喜道,“是你啊,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有空来了?” 江忆安看着此时和平时判若两人的许一,眼圈有些发红:“姐姐,我错了,我不该消耗你对我的喜欢,可是……” 她低下头:“看到你们打电话,我心里也很难受……” 许一直接忽略了她的话,突然凑过去,笑着说:“真的是你?” 但下一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往下掉:“你为什么才来,你知道我等了你好久吗?” 江忆安仰着头,温声说:“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这段时间很忙,过几天就可以了。” 许一不知道听懂了没,只是有些不满地“哦”了一声,但仍是板板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现在时间不早了,”江忆安想要扶她起来,“我们去刷牙洗脸好吗?” “不要。”许一有些晕晕乎乎地说。 江忆安站起来想去给她拿卸妆油和化妆棉,结果刚站起来,许一见状,也站起身,从后面抱住她,哭着说:“不要走,你为什么又要走……” 江忆安挣脱开许一的手,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硬掰是不行了,她只能哄道:“我不走,但是你不能不听话了。” 许一哭得她身后的衣服湿哒哒的,渐渐松开她,像只小猫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接下来她就听话地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任由江忆安给她卸妆。 喝了酒的许一就像一个矛盾体,明明刚刚还哭着不让她离开,这时又极度乖巧地坐在沙发上任由她动作,即使哪里不适也只是眨眨眼,什么都不说。 “今天怎么喝了那么多酒……”江忆安自言自语,闻着她身前水蜜桃的味道。 没想到许一听到了,睁开眼睛,还认真地回答:“因为你。” 那副认真的表情仿佛酒已经醒了。 江忆安手下一顿。 她放下手里的化妆棉,看着许一白净的脸:“为什么因为我?” 许一想了想:“喜欢你。” 江忆安呆滞地看着她,时间仿佛在某一刻静止,曾经想了无数遍的“喜欢你”就被许一这么轻松地说出来了,可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场景,更何况眼前这人还醉着。 顿时,心中仿佛有万千跳跳球,七上八下的,她试着问:“那杨梦回呢?” 许一皱了皱眉:“杨……” 名字太过复杂,她有些记不住:“她……是谁?” 江忆安爽朗地笑了一声:“没什么,一个不重要的名字。” 接着她又问:“我是谁?” 许一傻乎乎地笑着说:“我喜欢的人!” 江忆安已经高兴地忘乎所以:“那我叫什么名字?” 许一突然举起一只手,笑着摇头:“不知道!” 江忆安:“……”笑意愣在唇角。 好不容易卸完妆,现在就剩下刷牙了,她又去卫生间挤好牙膏,拿着水杯过来。 “先漱一下水。”她给许一递过牙杯。 结果一转头的功夫,许一已经喝了一口:“好喝。” 江忆安慌里慌张地从她手里夺过杯子,无奈扶额:“姐姐这个不能喝。” 依照现在许一醉酒的程度哪里能听得懂她的话,但即使醉了,见人夺了自己的东西,也没有闹脾气,只有吸了吸鼻子,像被骂了一样委屈地低下头。 第135章 那模样明显就是在告诉她:我不刷,我就是不刷。 江忆安实在头疼,她微微叹了口气,该怎么才能让姐姐好好刷牙? “咦?”许一突然盯着她裤子的口袋,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什么,鼓鼓的。” 江忆安刚想藏,没想到许一直接扑进她的怀里,隔着裤子口袋拽住里面的盒子。 江忆安轻轻扯了几下,没扯开,心中腹诽,力气还挺大。 她摊开双手,换了一个好拿的位置,对着许一挑了挑眉,示意她可以拿出来。 得到允许,许一才开心地将手伸进她的口袋,从里面把盒子拿出来。 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将盒子藏在身后。 “那姐姐现在能刷牙了吗?” 知道自己说的话她现在听不懂,江忆安把牙杯递到许一面前。 不成想,许一从齿间哼了一声,转过头,就是不刷。 江忆安瞧了她一会,突然站起来就要走。 许一见状,立刻把盒子从身后拿出来,双手捧到她面前,带着哭腔喊道:“你又要走!” 这个办法果然好使,江忆安拿回盒子,但是看着许一泪眼汪汪,颇有些无奈:看来你该叫我姐姐了,怎么如此幼稚。 她没有收回去,而是在许一面前打开。 灯光下,一对散发着莹白光辉的珍珠耳环被好好地放在里面。 这是上次她送了两次都没有送出去的礼物。 许一一脸惊讶,夸张地“哇”了一声。 江忆安拿出其中一只,第一次在许一脸上看到如此夸张的表情,她说:“姐姐听话,好好刷牙我就给你戴上。” 许一喜欢珍珠,即使喝了醉酒,审美依然没变。 “好。”果然,她很配合地点点头。 江忆安站起身顺势坐在她身边,许一有些期待地将自己凑过去。 不过一会,耳环就戴好了,许一显得有些兴奋,即使醉了她也不忘跟江忆安说:“谢谢。” 江忆安柔和地看着她说:“不,姐姐不应该说谢谢。” 许一摸着自己耳朵上的珍珠,一双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那应该说什么?” 江忆安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说:“我爱你。” 一时间,许一愣在原地,听到这三个字,仿佛酒一下子也醒了不少。 但仍然没什么意识,她钻进江忆安的怀里,良久,传来一句极其小声的呢喃:“忆安,我爱你。” 江忆安没有动,任由她抱着自己,眼泪却一滴滴从眼眶滑落,怀里热烘烘的身体双手搂着她的腰,两人第一次靠得如此近,在肆意释放的爱意里,她用力回抱住许一。 第88章 椿龄无尽(8) 戴上珍珠耳环后,许一果然听话了不少。 “张开嘴。”江忆安说。 许一像小时候被医生检查嗓子一样,乖乖张开嘴巴,并且很配合地长长“啊”了一声。 江忆安拿着牙刷无奈一笑。 瓷白的牙齿长得非常标准,整整齐齐呈现在面前,在灯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健康的光泽。 牙膏很快在许一嘴里起了白色的泡沫,随着她的呜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真想用手机给她录下来,让她明天看看自己的样子。 “姐姐,”江忆安看着她,忍不住夸道,“你好乖。” 然而,刚夸完,许一咕噜完直接把嘴里的泡沫咽下去了。 “不要——”江忆安瞪大眼睛,连忙拿过水杯,“不要,姐姐,你把泡沫吐出来,快吐出来。” “不要咽下去。” 许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笑得有些傻,似乎不太能听懂她的意思。 但是见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有点开心。 幸好没有都咽下去,江忆安拿来一个盆,喝了一口水再吐出来,给许一展示。 见状,许一伸手就要去拿她手里的牙杯,打算也给她表演一下。 不过,江忆安及时躲开她,又拿过属于她的牙杯顺势递过去:“这个是你的。” 许一目光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杯子,想了一会,觉得自己似乎、大概、好像拿不到,于是,就有些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 “喝了之后要吐出来,”江忆安轻声问,“知道吗?” 许一笑着点头,跃跃欲试。 看这表情,江忆安有点不太相信她,但嘴里还有泡沫,于是她再三叮嘱,许一很耐心地一遍遍点头答应。 她又演示了一遍,许一照做,这次,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许一张着嘴巴骄傲地朝她展示,江忆安无奈笑了,喝了酒的姐姐怎么这么可爱,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这就是反差吗,跟小孩一样。 云稚曾经跟她说过,许一高中之前,许朝馨管她管得很严,晚上到时间必须回来,不准和男生靠得太近,曾经就因为她和男生同桌去学校找老师,方方面面都要管,小到每天吃什么,大到未来的规划,所以她没有机会展现自己童心的一面,等许朝馨明白过来的时候,许一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终于把牙刷完,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就见许一也跟着她站起来,拉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走。 “怎么了?” 许一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一问,眼前人的脸颊不知不觉就红了,江忆安这才发现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唇。 不过,这个略微过界的行为让她想起那晚自己吻许一,当时她的反应可不是这样的。 心中一哂,她没有阻止对方的靠近,熟悉的味道已经进入她的范围,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浸了水的双唇有些红,像是新娘添的妆,平时清冷如水的眸子也因此染了深意。 害羞又大胆,明亮的眼睛里还有点小雀跃,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女。 如果,她能早一点遇见她…… 愣神的瞬间,许一突然走过来,踮起脚尖吻上了她的唇。 江忆安身体顿时僵住,手里的牙杯落地,有些不可置信地感受着唇上带着清香的柔软。 即使已经预料到,但等真的发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许一的吻有些笨拙,什么技巧都没有,轻轻地在上面啄了一下就想退回去。 可是下一秒,江忆安反手扣住她的腰,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即将分开的唇再次撞在一起,她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微微张合的贝齿很快被她的舌尖撬开,唇齿纠缠,卷起一股清香,你推我赶,却又被对方的舌尖拉回来。 “呃——”许一下意识哼出声,双手环上她的脖子。 因为第一次放纵而给自己内心带来的抚慰,许一白皙的颈也因此浮上一层淡粉色。 新奇与退却在大脑中交织,可江忆安根本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抚在她腰间的手缓缓往上,稍稍用力扣住她的后颈,又往自己怀里带了一分。 轻微的喘息声在客厅里响起:“唔……忆……安……” 许一喉间溢出的话几乎连不成句子,眼底茫然又期待,她用手推了推她的胸膛,可是对方的力气太大,身前的“墙”纹丝不动。 江忆安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指尖隔着一层布料在上面灵活游走,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颈间,一路往下,双唇微张,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咬住了她…… “呃…不要……那——”嘴里的声音突然抑住,她感觉全身像是被火烤一般,不觉扭动着身体,想要躲开胸前的吻。 江忆安听到她的求饶,反而越来肆无忌惮,直到眼前的衣服被打湿成一个圈,还没来得及反应,舌尖迅速滑进她的口腔,将她未来得及说出的话堵住。 一瞬间,酒似是醒了大半,许一从一开始的挣扎到笨拙地去回应江忆安,却被对方啃噬,掠夺,直至毫无反抗之力,被压在沙发上。 双手刚想动,却被对方十指扣住,江忆安知道她的姿势不舒服,膝盖顶在她的腿间,弯腰靠在她的耳边,似是诱惑般,热烘烘地留下一句:“靠着我。” 几道呻.吟的颤声从红唇间溢出,断断续续的,身上仅剩的衣服被一点点揉乱,许一靠在江忆安的腿间,不舒服地蹭来蹭去:“好热……” 她穿着衬衫,领口的扣子已经挣脱开两颗,露出里面被推上去的胸衣。 一双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毫无预兆般身体突然腾空,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往江忆安怀里靠。 转眼间,不知道进了哪个房间,被放在床上。 她模糊地听着耳边传来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灼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廓,反手抓住给自己盖被子的手。 温热的手恰好攥住那人的中指和食指,又长又细,骨指分明,关节处带着微微的凸起,上面还带着一股凉意,仿佛在给她过热的身体降温。 “姐姐喝醉了,暂时不占你便宜。” 她的胳膊被重新塞进被子里,随后,耳边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她也逐渐失去意识。 第136章 …… 第二天早上,许一睁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头有些疼,反应了好一会才有些呆呆地转动眼珠观察起四周。 下一刻,她突然瞪大眼睛,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视线快速扫视房间一圈,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模糊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浮现,刷牙,唇,吻,沙发……她昨天晚上好像发酒疯了。 完了。 她赶忙掀开被子查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好的,腿间也没有不适,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房门正好打开,她掀开被子的动作还僵持着,就见江忆安已经推门进来。 世界顿时安静了,好像干了什么害羞的事被人发现,粉色一点点爬上脸颊。 两人面面相觑。 江忆安也是一愣,随后像是没看到般,和平时一样:“姐姐,饭做——” 然而,对方的话还没有说完,许一立刻下床,甚至床边还专门贴心地放了她的拖鞋,然后她穿上拖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最后留下一句:“我不吃了。” “砰——” 江忆安看着被关上的房门,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丝笑。 喝酒断片对许一来说非常严重,昨晚的事情就跟做梦一样,脑子里的情节断断续续,只记得一只手抚上她的……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完好的衣服,一脸气愤,江忆安竟然这么对她! 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走过去一看,将凌乱的长发别在耳后,看到耳朵上明晃晃戴着两个珍珠耳环。 许一:“?”这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她麻了。 …… 幸好今天早起,还有时间,在房间里待了许久,听到外面有人开门走了,许一才深呼一口气出去。 结果,江忆安这人不怀好意诈她,刚从房门后探出个头,就见人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女孩的头发好像变长了,双眼皮很浅,不笑的时候有些冷,但是,她正笑着看她。 许一立刻退回去,关上门的那一刻,听到女孩爽朗的笑声传进来:“早饭在桌上,我……” 然后,所有的话都被隔绝在外面,她靠在门上,不知道为什么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脸颊也有些热,最后江忆安那“嚣张”的笑容定格在她的脑海中。 还有,她书包也不好好背,非要挂在肩上,背的还不是她买的书包。 而且,她眼下的黑眼圈怎么还没消,看上去真的很像熊猫眼。 …… 江忆安离开后,几天都没有回来,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联系对方,仿佛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次回来恐怕是云稚给她打电话才来的。 许一在客厅的桌子上找到了装珍珠耳环的盒子,把耳环还原后放回去,但是上班回来发现一直没有人动过。 …… 时间很快来到九月下旬。 那天下班后,许一去超市买东西,出来时就见旁边的书店在搞活动。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最终走进去。 来到计算机分类的图书,按照手机上的名字,一本本找。 《python编程:从入门到实践》 《java核心技术》 《算法导论》 《数据结构与算法之美》 《现代操作系统》 《图解http》 《mysql必知必会》 《git权威指南》 《代码简洁之道》 …… 她是学文科的,有关计算机很多的知识都不懂,之前做了很多功课,在网上充分了解之后,才决定买这些书。 在店里填完邮寄地址,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她刚进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她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谁会这么晚打电话,平时有事都是直接在聊天软件上发消息。 似是有预感般,她拿出来一看,是江忆安。 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打电话。 铃声响了有一会,许一有些紧张地按下接听键:“喂,忆安。” 江忆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和上次见到她时差不多。 对面直奔主题:“姐姐,我房间的桌子上有一个u盘,你能把一个写着学号和我名字的文件发给我吗?” 许一边听电话边往江忆安的房间走:“好,稍等,我去看看。” 整个通话的过程迅速又直接,许一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挂了电话之后,便往江忆安房间走去。 门没锁,她直接打房门,里面东西很少,看上去有些冷清,映入眼帘的就是面对门口的那张床,看着熟悉的被单,她的脸颊有些热。 不过,视线没有多在上面停留,转而移向空荡荡的桌子,不用找,就看到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金属制u盘,仿佛专门有人放到这么明显的地方,好让她一眼看到。 不过她并没有多想,拿起u盘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自从上班后自己的电脑已经很久不用,时隔许久,再次拿出手里沉甸甸的笔记本电脑竟然有些久违。 电脑很快开机,将u盘插进去,桌面上自动弹出一个文件夹,文件夹没有特意命名,依旧是原来的名字。 江忆安要的那个文件夹直接就自己跑出来了,与此同时,里面还躺着一个名为“许一”的文件夹。 许一本人:“?” 因为急着给江忆安发东西,她没怎么在意,但是发过去之后,刚想拔出u盘,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都这么明显了,不看一下太对不起制作它的人了吧。 可窥探别人隐私是一种不齿的行为,但这个文件夹实在让她好奇。 或许对方想打:需要,信仰,校园或者下雨,都是xy,只是不小心打成了她的名字,没有注意到而已。 可万一呢? 江忆安怎么会在这方面出错? 纠结许久,最终,她在心里说,只点开看一下,如果里面的内容和她没关系就关上,只看一眼。 一眼就好。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双击鼠标打开文件,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竟是一个伪装成文件的小程序。 下一秒,电脑界面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黑色的屏幕映出她略微慌张的面容。 中病毒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 这下又要被抓包了吗? 她试着移动了一下鼠标,这时,电脑上的画面这才缓缓出现。 这是一个用像素风搭建的小山村,有点像游戏画面,内容丰富到甚至可以做成拼图的程度,而且还是动图。 画里的季节设定是春天,小山村背靠青山,面朝绿水,地理位置极佳。 山下有很多四合院,然而,细细看去,感觉这布局又有些熟悉。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脑海里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久远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播放。 凭借下意识的动作,她的视线不觉移到左上角,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座名为“瓦罐小学”的学校。 小学的一砖一瓦看上去和真的一样,里面的布局也极尽还原。 鼠标放大画面只能看到上面不同颜色的色素块,可是缩小之后才发现一座栩栩如生的小学与曾经的记忆一点点重合。 她往自己曾经讲课的教室看去,透过窗户甚至可以看到有一位女性在讲台上授课。 女人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只是……这个看上去可爱又笨拙的像素小人,有点像她。 视角来到学校外,瓦罐小学门口站着一个短发女孩,女孩躲在墙后,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没有进去。 她轻笑一声,这个女孩看上去有些像江忆安。 再往右走,是学校附近的教师宿舍,短发女孩又出现在第一个房间的门口。 她大致扫了一眼整个画面,这个短发女孩遍布里面的每一个场景。 一户四合院门口,女孩坐在门前的矮石上,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山峦。 这时,她已经确定,这是两人之前在瓦罐村发生的事。 还有女孩站在土崖边看着路上跑步的人,在风中猎猎盛开的月季前,在一片白色的棉花海里。 小卖部前的树下,女孩蹲着,有人给她递手机,再往右走,通往村外的路上,一辆电动车上坐着两个人,白色和黄色的像素方块组成了一盏车灯,照亮前方的路。 所有的一切都在同时进行,所有的情节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每一家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 张博遥躺在院子树下的躺椅上,悠闲地扇着蒲扇,头顶的树叶簌簌落在地上。 有人家里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在院子里早已摆好桌子准备吃饭。 就连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猫,也躲在草丛里警惕地看路边的人走过。 …… 整个画面看上去温馨而和谐,太多太多细节,仿佛又把她拉回支教的那个夏天。 然而,她不小心点了一下鼠标,电脑画面突然变了。 第137章 眼前是一辆大巴车,上面下来许多人,其中站在最后的人穿着黑色的裙裤,上身是一件黑色衬衫,即使是像素小人也能一眼看到。 到现在,许一几乎已经确定,那个人就是自己。 这时,屏幕上出现一个问题:要去帮她吗? 下面有两个选项:a.去或b.不去。 同时,电脑上侧出现一行红色的提示: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选择,游戏就会进行下去,如果中途返回或者关闭,电脑死机,程序自毁。 第89章 椿龄无尽(9) 许一给江忆安发了一条信息:什么时候回来?梦回离开的时候给你留了一封信,让我两周之后交给你。 其实杨梦回把这封信交给她的时候,她有些犹豫,为什么不直接给江忆安,而是选择让自己转交? 杨梦回的回答是两人在游乐场闹得不愉快,信里是道歉的内容,她大人有大量,没必要跟一个小孩计较。 见许一犹豫不决,杨梦回直接塞到她的手里:“一封信还怕我对她做什么吗,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多差?” 许一摇摇头,否认道:“不是……” 最终她说:“我帮你转交吧。” 而自从开学后江忆安就很少回来,加上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有些郁闷,导致差点把这封信忘记。 消息发过去几分钟,那边才回复:好,过几天我就回去。 然后又发过来一句:姐姐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 江忆安回来的时候,眼下的黑眼圈不仅没有变淡,反而越发明显,手里提着一个装满蔬菜的购物袋,背上的书包看着有些沉,将她的背压弯,站在厨房前,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许一正好回家,看她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这次我来做饭吧,你先去休息一下,等会我叫你。” 江忆安还想坚持,但她知道自己这个状态下做不好饭,于是便答应道:“好,那姐姐来吧。” 周边气氛再次安静下来,江忆安把购物袋交给她。 那晚喝醉酒的事许一彻底想起来了,珍珠耳环她是跟江忆安要的,也是她主动亲的人家。 所以,那天她教她说的话,是不是也是真的…… “那个……”她放下购物袋,拿出装珍珠耳环的盒子,“那晚我醉了,有些事……抱歉……” “这个,”她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还给你。” 江忆安垂眸看了一眼,笑了笑:“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之前一直没有送出去,不过现在阴差阳错还是到了姐姐这里。” 她开玩笑道:“难道姐姐还想让我再送一遍?” 许一连忙解释:“不是的,不是……” 怎么什么帽子都往她头上扣。 江忆安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又问:“难道你嫌弃?” 许一摇摇头:“没有……它很漂亮。” 江忆安笑着说:“那就好。” 她没再给许一拒绝的机会:“我先回房休息了,姐姐收下吧。” 许一看着关上的房门,无奈将盒子收回去,但心里不知反而有些雀跃,唇角微微翘起,脚步轻盈地往厨房走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菜,但这次却做得格外认真,甚至还摆了水果盘,三菜一汤,做完的时候,看着桌子上的摆盘,她也有些惊讶,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做这么多菜了。 当然,今晚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一件对以前的她来说,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做的事,所以才这么隆重,其实她只是想借这封信叫江忆安回来。 餐厅里飘荡着炒菜香,一个半小时过去,房间内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她轻声推门走进去,来到床边,江忆安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身体蜷缩在被子里,房间的空调没有开,有些热,她的额头上已经出汗了,依旧毫无所觉。 “忆安?”她弯下腰温声在她身边叫了一声。 明明刚刚睡得还很熟,耳边突然听到声音,江忆安疲惫地嘤咛一声,立刻从床上弹起来。 许一吓了一跳,江忆安则转头在床上找什么。 “怎么了?”她问,“找手机吗?” 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宿舍,江忆安突然停止寻找的动作,随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要上课了。” 许一在一旁轻声提醒:“明天是周六,等会还要回去吗?” 江忆安终于摸到自己的手机,“嗯”了一声。 她看着许一:“晚饭做好了是吗,我马上起来。” “不用着急,”许一眼神黯下去,“你先缓一会。” …… 这段饭吃得很安静,许一做的菜味道也不错,不过,江忆安脑子里或许在想别的,导致吃完饭才意识到许一做了这么多菜。 不过,一顿饭都安安静静的,现在才说是不是有些晚了,于是便自讨没趣地摇摇头继续吃。 末了,外面突然下起大雨,打在阳台的栏杆上,丁零当啷作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 “你看上去很累,”许一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不要太熬夜,对身体不好。” 江忆安盯着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说:“最近在学习编程,有很多比较感兴趣的地方,所以有时候学起来容易忘了时间。” 许一点点头:“感觉怎么样,寒假需不需要报班?听说计算机专业要学很多软件。” 江忆安摇摇头:“不用,网上有很多免费的视频,而且老师也会教。” 许一装作不经意地问:“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江忆安想了想说:“最近看正在看python编程,学习java,写代码……最简单的就是小程序……” 说起这些,平时很少话的人也侃侃而谈。 听到“小程序”这三个字,不知江忆安有意还是无意,两人均没有主动提及那天的文件。 “姐姐?”江忆安叫了她一声。 许一忽然回神:“怎么了?” 江忆安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听这些,那我不说了。” 许一摇摇头:“没有。” “先去收拾一下餐桌吧。” 饭后,两人一起洗碗,而大雨仍然没有变小的趋势。 江忆安待着无聊,便去洗了澡,如果等会雨还不停,她就不打算回去。 等一切收拾好,许一将一封信递给她:“梦回走的时候让我转交给你。” 而她刚交出去,外面的雨莫名就停了。 江忆安看了一下时间,正好九点,宿舍十一点关门,本来还答应要给室友带她喜欢吃的椰冻糕,不知道那家关门没有。 她看了一下手里的信,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白色信封,里面摸上去有些厚,应该是写了好几页纸。 “好,”她接过去后,便准备回房收拾东西回学校:“我在路上看。” 许一见她要走,突然追上去从身后抱住她。 “忆安,你能不能先不要走,”她咬着唇,“那个,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忆安身体一僵,心里着急回学校,但垂眸看着腰间雪白的双手,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许一松开她,低着头说:“你先看信,我、我……回房间拿个东西……” 其实,她今晚是想和江忆安表白,她想和她试试,那天酒醒了之后,脑海中突然生出的想法。 她想,她是喜欢她的,她习惯了江忆安的陪伴,可是如果想让这种陪伴更加顺理成章,那未尝不可以发展成情侣。 江忆安在外面等了一会,见人迟迟不出来,于是便好奇拆开杨梦回的信,本来她不想看,不知道她又搞什么幺蛾子,都离开梅江了还要破坏她们之间的感情。 不过,既然人已经走了,一封信还能把她怎么着不成。 于是,她欣然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信。 …… 许一出来的时候就见江忆安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刚想问怎么回事,下一刻,江忆安却几步走过来,扣住她的腰,吻了上去。 她的吻急切又不得章法,像是沙漠里寻找绿洲的旅人,失去理智般靠近她,侵占她口腔的每一寸,直至全部染上属于自己的味道。 两具身体相撞的瞬间,一边的肩带悄然滑落,一只手在她身后游走,推着她的腰身往前拉,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洗过澡的皮肤格外柔滑,因为被吻得突然,许一的脸颊有些红,整个人身上也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粉色。 两人的身体曲线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她的胸腔被震得发疼,感受着对方如鼓点般的心跳声。 江忆安的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贝齿,在口腔内搅动,一只温凉的手抚摸着她的后颈,大拇指微微强迫她抬起头承受这个肆虐的吻。 直到江忆安的手抚过她的锁骨,将另一条肩带也褪下,许一皱着眉摆脱她:“忆安,到底怎么了?” 可是江忆安没说话,又低下头去吻她。 第138章 滚烫的吻落在她的锁骨,灼热的气息一寸寸侵占她的理智,最后,她得到了答案。 身体忽然腾空,许一下意识双手环住江忆安的脖子。 走到沙发上,身上的衣服也乱了大半,裙子被撩到大腿根部,堪堪遮住里面春光。 “可以吗?”江忆安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欲问她,“我想要你,许一。” 许一微微喘着粗气,整个人被抱在她怀里。 她的手里还攥着几年前在一家小摊买的那只名为“雪地嬉戏”的猫。 指尖微凉,仿佛又回到那个冬天,轻轻抚摸着窗台上那只小猫的头。 白色的雪在她手心里化成了水。 她怯声说:“我——”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唇再次被堵住,吊带一点点往下滑,露出胸前雪白的肌肤。 随着江忆安粗糙的手心在她身上抚过,如玉般的皮肤一点点变红。 桌上的信被两人带起的风旋转着落到地上,上面是杨梦回整齐又飘逸的字。 【忆安,见字如面。 我们认识将近四年了吧,去瓦罐村支教的时候我还没有毕业,三年前的事依依已经跟我解释过,可我那时才二十一岁,那时的我,不能接受任何友情上的瑕疵,如果不能以真心换真心,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不交你这个朋友。 可是,你的经历天然吸引到我,你看上去那么懂事,那么沉默,那么爱学习,导致我成为你认识依依的工具,如果那天我不带她去那棵树下,你或许依然有其它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可因为我,成为你们感情的助推剂,亲手葬送了这段感情。 忆安,你凭什么,凭什么要那样说我,我知道你那时有苦衷,可是为什么要把我的感情说得那么廉价,我当时也只是心疼你想要给你买鸡腿而已。 这么多年我确实很后悔,支教结束和依依分开之后,我在工作以及生活中遇到过很多困难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曾经不止一次想放下这一切去找她,她就像我的理想国,在这里我可以肆意敞开心扉,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她看,并且不会得到任何白眼和嘲讽。 不过,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依依不会再回来找我,我也要为自己当年的不懂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是我始终做不到你那一步,你与我不同,可以舍下所有的一切去爱一个人,而你很幸运,她正好需要这样不计回报的爱,而我没有勇气,我舍不下家人、朋友,还有我寒窗十几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 我很讨厌我才二十四就不能毫不保留地去爱一个人,人生真的很残酷,让我心甘情愿放弃这次机会。 她没有告诉你三年前的事吧,一想到要跟你说这件事我就很不爽,这会加速你们复合的脚步。 其实,三年前她回去找过你,因为没有在瓦罐村找到你,我刚好给她打电话,于是依依就来了我家。 那时我们住在一起,在相处的时间里,我突然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 她试着和我谈恋爱,可是试过之后发现对我没有任何感觉。 你要知道,不会心动的爱情,最要命。 我们只是短短相处了七天,可是这次换我对她念念不忘了。 其实那天拍照的时候我是故意去亲依依的,她没有和我生气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随便生气的地步,因为那七天里她只亲过我的脸,所以我这算是要回当年的那个吻。 在摩天轮上也我是故意坐过去的,我恶劣地想让你感受一下心痛的感觉,可是她没有怪我,而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讲了你们三年后相遇的事。 我不确定自己的行为对你和她的关系是否造成影响,如果你们因为我分手,那我只能说你们还不够信任彼此,这个恋爱也没有谈的必要了。 当然,如果你们因为我而看清彼此的心意,那么我也是大功一件,记得如果成功的话,给我寄包喜糖哦,别忘了帮我转达,我要吃当年那个蔓越莓的糖。 还想要告诉你,那天的水也不是我买的,是依依跑回去特意给你买的。 你那天只看到了我亲她的照片,却没有看到后面的照片全是我自己一个人拍的,没有发现她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你,故意放慢脚步,故意坐在看到你的那一边,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 但是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所以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坐摩天轮,她回头看你的那一眼。 其实我一直替她感到不值,她那么好,为什么要喜欢你,你很有心机,之前一直在骗她,可是那天坐在摩天轮里,她说你考上梅江大学的时候,是骄傲的,是羡慕的,眼睛是亮的,那一刻我知道,在我这里你或许不值得她喜欢,可是在她那里,你值得。 但我依然不甘心,后来才知道,就算没有你,依依也不会接受我。 我试着跟她挽回,可是她跟我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忆安,你这么聪明,猜猜依依说的是谁呢? 去游乐场的第二天我们去了老街、滨海广场、公园……她带我去了好多地方,买了特产,看了日落,觉得这一趟不虚此行,不仅实现了多年前的愿望,也彻底跟过去告别。 当年二十一岁的我始终不能释怀你对我的欺骗,只觉得一腔真心错付,但是如今二十四岁的我,却能够坦然原谅过去。 忆安,你不许讨厌我,我们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了,要记住我,感谢我。】 江忆安将许一抱回房间,房间里没有开灯,却被外面的月光照得清晰异常。 昏暗的光线下,许一皮肤白得格外明显,就如同天边的圆月,身上洒下一层银色光辉。 长着粗茧的手从她的双腿一点点往上滑,缓缓探进光滑的料子里。 “忆安,别……”许一的腿被对方膝盖微微强制顶张开,她抓着她的手,求饶似地看着眼前的人。 “晚了。” 江忆安在她耳边亲吻着,下一秒,在裙子里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低头封住她的唇,将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略带冰凉的手指如灵巧的蛇往里钻,轻轻在她皮肤上按压着。 “呃……”许一身体微颤,被压在床上的手指伸直了些。 “别害怕。”江忆安一根手指缓缓撩起极短的布料。 “我不怕,”许一摇摇头,双唇微微张着,“不过,我们才第一天……”谈恋爱。 两种不同的体温相撞,她的指尖沾了对方的潮意。 “啊——”许一立刻闭上唇。 江忆安很满意她的反应:“可我们已经认识四年了。” “乖,姐姐张嘴。”她将两根手指放进她的唇边,轻巧地撬开她的贝齿。 两根手指在她的口腔里搅弄,缓缓触到她的舌尖,牙齿时不时碰在上面,她止不住轻哼一声,细碎的呻.吟声像是小猫的叫声,在江忆安心上抓了一下。 许一小腹一阵暖流而过,忍不住拱起身体,江忆安趁势将她身上的吊带彻底脱下来,丢到床角。 “我、唔——”嘴里含着东西说不出话,只能一只手抓着江忆安的衣角,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两根手指从口腔抽出,拉出一根极细的银丝。 “我看到了,不用挡。” 江忆安将许一的双腿拉开,从她身上缓缓退去,俯下身。 “别,”许一脸颊绯红,一只手扶着她的肩,细如蚊声,“脏……” “怎么会,”江忆安一双眼睛看着她,温柔地说,“为你服务,我甘之如饴。” …… 弯弯的月亮在乌云里露出一角,凌晨两点,她看着许一疲惫的侧颜,感受着指尖湿意,凑过去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 第二天,许一醒得有些晚,见旁边空了,她拉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身下已经换了干净的床单,自己的身体也被简单清理过。 薄被下寸缕不着,一想到昨晚,她的脸不自觉又红了起来。 这时,外面有人推门走进来。 许一心中一慌,下意识躲开。 可是,江忆安径直走过来,轻轻掰过她的下颔,直接吻上去。 “唔——” 挣扎间,被子从身上滑落,江忆安的手抚过她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所到之处,凉得发颤。 许一在被子下回握住她的手指,就是这两根手指…… “别……” 江忆安没有为难她,只是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说:“姐姐要我把饭端过来还是去客厅吃?” 许一躲闪着,小声说:“当然是去客厅。” 然而下一秒就打脸了,第一次难免不适,大腿好像还有些酸…… 她红着脸,嗫喏道:“你能不能先出去,我想穿衣服……” 江忆安挑了挑眉,哑声道:“我帮你穿。” 第90章 椿龄无尽(10) 许一脸颊一红:“你——” 第139章 她迅速拉过一旁的被子,挡在自己身前。 毕竟是第一次,加上昨晚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两人还没有像情侣一样逛街、牵手、亲吻,而是直接一步到位,导致她现在依然有些难以转换自己的角色。 而身边江忆安并没有着急走,而是在床边坐下,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她的身上。 许一心中略显烦闷,她睨了她一眼,这人转换得倒是无比丝滑。 薄被下,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腰线,进来之前某人好像特意洗过手,指尖还是湿漉漉的。 “姐姐走神了。”江忆安凑在她耳边说。 话音刚落,那只手惩罚般往下滑,许一的身体被对方手心的茧刺激得微微一颤。 她再次捉住那两根乱动的手指,想让她撤出去,然而莫名感觉上面有些湿,不禁想起昨晚的事,脸颊一热,又迅速放开。 “忆安,”红唇微张,她轻轻说了一句,“白天不合适……” 近乎呢喃的尾音轻颤,身体的余韵还没有退去,眉如青黛,面若桃花,像是要勾着人一起沉沦。 “白天不合适,那……” 江忆安见她这样,越发起了玩闹的心思,她指尖一探,问道:“是不是晚上更合适?” “啊——”许一轻呼一声,嗔怪地看了江忆安一眼。 她从小到大一直规规矩矩,哪里经得起这么挑逗,白日宣淫真的不适合她。 此时天已经大亮,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将她的皮肤照得透亮,更让人有些难为情。 她推了推江忆安的手,揪着被子挡在身前,想要去拿床对角的衣服。 她心中腹诽,糟糕,好像够不到。 江忆安幽幽看着她,光裸白皙的后背,尽收眼底。 “姐姐……” 许是太过紧张,又有人突然叫她,许一被吓了一跳,指尖刚碰到吊带,又缩了回来。 “不闹了。”江忆安“好心”地从被子里收回手,然后玩味地看着她,指尖放在舌尖上轻轻舔了一下。 “好香。” 见状,许一脸颊更是红得滴血,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江忆安笑着,长臂一捞,把吊带拿了过来。 拇指细细摩挲着吊带柔软的料子,眼睛却直勾勾看着许一,仿佛摸的不是吊带,而是在轻抚着她。 之前江忆安从来没有注意过,现在才发现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吊带裙,没有收腰,上面更没有装饰,主要以舒适为主,可是…… 她想到那天厨房的场景,怎么穿在姐姐身上这么好看呢。 姐姐走路时,吊带裙角微微扬起,那双比裙子还要白的腿在眼前一晃一晃,总是让人无限遐想,连一只手都能握住的腰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许一见她又不知道在想什么,闷声道:“还我。” 江忆安回神,将吊带放到她面前。 许一心中一喜,还在想怎么这么痛快,没想到她一拽,没拽动。 江忆安握着衣服一角,没有松开。 她气急:“你干嘛,放开。” 江忆安挑了挑眉,凑到她耳边,温热的唇贴着她的耳廓,慢悠悠吐出几个字:“我给你穿。” 许一攥紧拳头,转头瞪她:“你、你不是要走吗,不怕迟到?” 江忆安很坦然地说:“请假了。” 许一:“……什么时候请的?” 江忆安:“刚刚。” 许一:“……” 江忆安自顾自将吊带放在床上,一点点展开,找到两条肩带,双手撑好,看了许一一眼。 许一叹了口气,不想跟她犟,把头凑过去。 白色的吊带将她雪白的肌肤一点点遮盖,一起盖住了昨天晚上的痕迹。 然而,刚要下床,下一秒又被江忆安一把拦住腰给拉了回来。 江忆安从后面抱着她,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的颈间:“姐姐,再让我抱一会……” 两人的身体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在一起,彼此体温上升得很快,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不正常的热,但没有再挣扎,任由对方抱着。 早上十点,上班的人已经离开,送孩子去补习班的老人正好回来,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周遭再次回归平静。 两人又磨蹭了一会,许一才得以离开。 回到自己房间后,她坐在桌前,深呼一口气,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跟做梦一样,可是看着镜子里粉白的脸颊,红肿的双唇,大腿根部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以及腿间的不适,明明白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脸越来越红,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江忆安也是第一次做这些,却可以那么坦然。 她实在不理解。 …… 昨天晚上的床单很快被洗干净,大摇大摆地晾在阳台上。 今天的风也格外温柔,米白色的床单被微风轻轻吹着,四角还滴着水。 吃过早饭后,许一罕见地坐在阳台的靠椅上,手里什么都没有拿,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柔顺的长发在肩头飘着,一张白皙素净的脸被风轻轻吹着,像一副美丽的画。 江忆安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仰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起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处地方,从这里看出去,今天的天空格外蓝,麻雀的叫声很悦耳,连天边的云朵都像是爱心的形状。 “姐姐中午想吃什么?”江忆安问。 这是她来梅江最幸福的一天,以前只是关注明天是晴天还是雨天,要搬家的地方有没有电梯,这道题怎么做……但现在,身边坐在自己最爱的人,外面阳光明媚,蓝天白云,一切都很平常,但她已经心满意足。 “没胃口,不想吃。”许一没有看她。 江忆安试着说:“那我们下午出去玩?” 许一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舒服。” 江忆安简直自讨没趣:“我该打,是我思虑不周。” “那姐姐想要做什么?” 许一这才回头:“不想看到你。” 江忆安:“……” 很快,她耐心科普:“没关系,我知道,网上有人说会这样,我先离开,等你想见我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就好。” 许一直起身,好奇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我还以为你觉得我是在闹脾气,没想到连这也知道。” 江忆安摸摸头,罕见露出害羞的表情,但还是能够捕捉到一丝丝小骄傲:“很早之前我在网上断断续续看过科普,在没有充分了解这些知识的情况下,不会莽撞对待姐姐的身体。” 许一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平静地转过头,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嘴角微微翘起。 还算懂事。 不过,又觉得哪里不对,难道她提前了解好这些知识早早准备着? 怎么想怎么怪异,她总算在话里抓住重点:“很早之前是多早?” 江忆安呆住,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嘛……” 她不想说。 见人一直打太极,其实许一也没打算真的要知道,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思绪飘远——又想到另一件事。 她看着楼前茂密的树,脸颊有些发热地说:“你昨晚看上去很……熟练……” 即使是学霸,第一次也该有新手期吧,她怎么直通王者了? 江忆安垂眸没说话。 许一现在敏感得很,垂眸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她板着脸,不高兴道:“快说,给你五秒钟的时间,5,4,3——” 江忆安赶忙打断她:“这是你自己想要知道的,说了不能怪我。” 许一越发好奇:“好,我不怪——” 等等,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上次考上梅江大学的事好像就是被她这么给套路了。 “说吧,我不怪你。” 其实嘴上这么说,但她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要生气的,然后又开始倒计时:“3,2——” 江忆安赶在最后两秒说:“姐姐教过我。” 许一这下懵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除了多年前给她做人工呼吸和在宿舍被抱那次,两人也没身体接触过吧。 “你别冤枉我。”她辩解道。 这时,江忆安看着她,笑道:“在梦里。” 许一:“……” 破脑子,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呢。 “你——” 她攥紧拳头,果然还是生气了,就应该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怕再深究下去,会发现更让自己生气的事。 她还没问,江忆安倒先开始解释:“从我们第一次独处试衣间开始,后来就梦到在里面吻你,梦到你……然后身体出现了反应。” 话糙理不糙,可说得如此直白,惹得许一脸一阵红一阵白。 江忆安怕被打,虽然姐姐不是那么粗鲁的人,但还是迅速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140章 “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 许一被气得够呛,没有回。 这时,门外传来突兀的敲门声。 江忆安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许一:“姐姐,你买东西了吗?” 许一突然想起来,昨天好像是买东西了,于是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现在突然不想给了。 江忆安有些好奇,她会买什么要直接送到家里来。 于是,一边好奇,一边去开门。 而门刚打开,就看到走廊里快递员身边一个很大的纸箱。 “您好,您的同城快递到了,请问是许女士吗?” 江忆安有些震惊地看着箱子上的品牌标志,又转头看了看依旧背对着她坐在阳台上的许一。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签上许一的名字,然后将纸箱抱进来,顿时有些呆。 “都是顶配……”她自言自语道。 许一不知道什么已经时候走过来,笑着说:“你这个学计算机的不会自己安装不了台式电脑吧?” 江忆安鼻子有些发酸,连忙摇摇头,跟做梦一样。 “这是……给我的吗?”她试着问,“姐姐花了多少钱……” “喏,我有钱。”许一看着她一副感动的样子,跟刚刚那嚣张的模样比,简直判若两人。 “每次见你回来都背着那个沉重的游戏本,不方便,而且这次还给你配了网上很火的海景房机箱,快去看看……” 还没说完,江忆安突然走过来抱住她。 “哎,”许一挣扎着,“你别抱我,你刚刚是不是碰快递盒了……” 江忆安眼圈发红地说:“没有,我的手没有碰到姐姐。” 许一这才安心下来,语气也冷静不少:“那你放开我。” “不要,”江忆安摇摇头,“姐姐刚刚不是说不想见我吗?” 组装台式电脑可是要花点时间的。 许一一愣,没想到她也能往这上面想,便勉为其难道:“那你安装好电脑再走吧。” “不过,你抱我是不是早了点?” 她示意对方看沙发旁边的塑料箱:“也是送给你的。” “先去洗手!” 江忆安有些惊讶,乖乖洗了手之后,走过去打开盖子,里面是上次许一在书店买的关于计算机的书。 许一见江忆安蹲在那边没有动静,走过去刚想问怎么了,江忆安突然站起来看着她:“姐姐,你怎么对我那么好……” 许一:“这就好了?” “那你还做让我伤心的小程序。” 江忆安这下懵了,不确定地问:“那天姐姐看到了吗?” 许一耸耸肩:“嗯。” 能不看到吗,上面明晃晃写着她的名字,想不看到都难。 “做了吗?”江忆安又问。 许一现在听不得“做”这个字,低低地“嗯”了一声。 江忆安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笃定道:“你没做。” 许一脸颊一热,下意识反驳:“你怎么知道我没做?” 江忆安这时候开始装神秘了:“你去做了就知道了。” 见自己被拆穿,许一也没有再辩解,于是问:“真的只有一次机会吗?” 江忆安理所当然道:“我有办法再解开。” 许一哼了一声:“那你就是骗我。” “姐姐,”江忆安讨好地说,“那是我做的第一个小程序,是我的开山之作,给个面子嘛。” 许一看着她眼下的黑眼圈,有些心疼地说:“所以,你这段时间不回来,是在做这个?” 她不太懂计算机的运行逻辑,不过知道小程序一开始那张动图,指定要做好久。 江忆安眸光闪烁:“当然啊。” 这么简单的小程序,怎么可能让她花费那么多的时间。 许一半信半疑:“我不信。” 江忆安摸摸头:“……” 竟然有一丝心虚:“其它时间在上课,学习。” “哦,”许一没有再探究下去,直接说,“你走吧,这段时间不用回来了。” 江忆安叫苦不迭:“我错了。” “别赶我走。” 许一抱着双臂:“给你一个小时安装。” 江忆安摇摇头:“不行,安装不好的,海景房机箱需要更长的时间。” 许一不听,拿出手机,开始冷漠无情地倒计时:“59分59秒,58秒,57秒……” 见状,江忆安没有丝毫犹豫,赶紧抱着箱子往房间里走。 …… 一个半小时后,她满头大汗地出来了。 得意地笑着说:“姐姐进来看看给我买的海景房。” 房间里的窗帘已经拉上,里面没有开灯,有些暗,一进去,就看到透明的机箱里闪着一道荧蓝色的光,看上去像是大海里的蓝色水母。 “很漂亮,”许一说,“还挺快。” 江忆安大言不惭:“那当然。” * 中午做好饭后,江忆安就离开了,许一握着手里的u盘,回到自己房间。 打开小程序,一开始还是那张瓦罐村总体场景的图,上次她没有勇气做,是因为看到第一个问题,觉得这是江忆安在给她选择的机会,是选择两人继续,还是决定分开。 当然,她比较怕做到一半不想做了,电脑“被迫”死机,到时候还得找“罪魁祸首”解开。 而这再次打开名为“许一”且伪装成文件夹的小程序,却换了一种心情。 电脑上呈现出与上次同样的提示,然后出现第一个问题:要去见她吗? 她选择了“否”。 这次她倒要看看,如果全都选择“否”,结果会怎样。 第一个问题做完之后,眼前的画面一变,瓦罐小学门口,短发女孩独自离开,留下一个孤独纤瘦的背影。 紧接着,第二题缓缓出现:要去借手机吗? a.是或b.否 随着第二道题出现的是另一张图片:村口的树影随风而动,女孩蹲在草丛里,树叶飘在她的肩上,这时另一个长发女孩从她面前走过。 许一握住鼠标的指尖微动,回想起三年前,这个场景记忆犹新。 这是江忆安给江穆青打电话被拒接的那次,因为被拒绝,她独自躲在树下哭,好不容易有了妈妈的消息,但是又被硬生生掐断,与此同时,也知道她有了新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她不借给她手机,江忆安就打不了电话,也就不会再知道江穆青的消息。 光标移到“是”上突然一顿,如果那次没有她,江忆安一定会独自哭完,然后自己回去。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否”。 眼前的画面从四角开始变暗,然后变成一个椭圆吞噬周边的场景,最终只剩下蜷缩着蹲在树下的女孩,随着最后几秒也一点点消失。 第二道题就上这么大的难度,即使知道是假的,但选择了“否”之后,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所以在自己来瓦罐村之前,她就是独自受伤,独自疗伤,然后第二天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去地里干活么。 而走神间,第三道题已经出现,来不及她多想。 第三题:要去捡她们扔掉的月季吗? 这次的配图是垃圾桶旁被扔掉的枯萎月季。 所以她当年受不了那样压抑的生活,在几株月季上看到了希望,希望通过它们能够得到关注。 这次,许一还是选择了“否”。 第四题:去接弟弟放学吗? 她依然选择了“否”。 第五题:姐姐被拦,要去帮她吗? 许一手中一顿,眉头微微皱了皱,当年她买东西回来被陈强泰和贾游峰拦下,两人就是从这里开始正式认识对方的。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否”。 第六题:偷偷学习被发现,书被撕了,要反抗吗? 是那次吗……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对江忆安的冷言冷语。 可如今是自己在做选择,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把她好不容易求来的书撕了,她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她要反抗呢? 结果是被打一顿。 所以,她还是选择了“否”。 屏幕上的画面很暗,右上角出现一弯银月,一堆被撕的白色碎纸砸向女孩的胸膛,半路遇到阻碍,万千碎纸又在她身前炸开,像是一只只空中飞舞的蝴蝶。 这个画面做得很美,一半月光,一半黑暗,也将她拉入两难的地步。 可是她不知道,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即使女孩还没有来得及反抗。 第七题:温度骤降,姐姐生病了,要去照顾她吗? “否”。 第八题:姐姐大病初愈,不忍心拒绝别人,要去帮她铲雪吗? “否”。 第九题:雪太大,司机来不了,要去送她吗? “否”。 第十题:被发现偷跑出去,又被打,要反抗吗? 第141章 “否”。 看着图片中电动车的轮子上沾满了雪渣,她眼框有些发红,原来江忆安骑着电动车回去后,被陈明打了一顿。 第十一题:今天除夕,自己做了一下午菜,却没有吃到,要反抗吗? “否”。 第十二题:要去河边赴约吗? 她倒吸一口气,简单的几个字把她拉回那段不愿提起的回忆里,像是被人强按进水里,渐渐的,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 耳边传来江忆安在河水里拼尽全力挣扎,看到她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脸色惨白…… 这该怎么选,即使不是真的,她也不想她再去冒一次险。 可是,她已经来到这里了,不能中途放弃。 最终,她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了“否”。 第十三题:被三人欺负,要反抗吗? 晚上;荒无人烟的玉米地;月亮高照;碎酒瓶;一道长长的血迹;被塞到嘴里的内裤…… 后来辗转,案子结了以后,她从陈焦那里打听到消息,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江忆安自己面对那三人,如果不反抗,结果不用说都知道。 有时候,她真的想要江忆安发泄出来,不管是哭还是喊,只要发泄出来就好,如果这么一直憋屈,总会在某一刻失控。 或许,当年三个人的报复就是让她爆发的点。 看着屏幕上的选项,她按下了“否”。 第十四题:他们死了,我该高兴吗? 这次的场景画得特别细腻,是夜晚,短发女孩站在土崖边,身后是陈明、陈柱、陈强泰、贾游峰、刘进科……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像是他们一起把她逼到了这里。 可是,这次那个“被吊死”的稻草人此刻不再令人害怕,而是站在她身边,像一个残破的守护神。 向前一步是悬崖,向后退去,就是无止境的深渊。 可是这次只有一个选项:“是”。 我应该高兴。 我非常高兴。 他们都死了。 我为什么不高兴? 可是,许一不想选。 或许对方考虑到了她的感受,画面一转,自动跳到第十五题:老师离开了,要去道别吗? “否”。 第十六题:被三家人报复,要离开吗? 看着熟悉的大门上用油漆写了四个明显的大字:杀人偿命。 红色的油漆看上去醒目又刺眼,涌出来的像是血一般顺着大门往下滑,她的眼皮凸凸跳了几下。 选择了“否”。 可这时的心情莫名变得低沉,她开始抗拒后面的选择题,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到底还有多少这种题。 第十七题:要报复吗? 眼前的画面是很多人“围剿”一个短发女孩的场景,有人拿着石头扔向她,砸中了她的额头,上面流出一道鲜红的血迹,一路延伸至下巴。 “否”。 第十八题:要离开吗? 所以,要离开吗? 有人在她门前写“杀人偿命”是真的,拿石头砸她是真的,那三家人私下报复她也是真的…… 女孩抱着吉他坐在土崖上,身边散落了一地的月季花瓣,身后是本不该存在的白色棉花海。 而这次,她想要她离开。 可是,右手不稳,不小心点到了“否”。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才十八题,下一题她就选“是”,如果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问题到这里就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心中忽然一空,没由来得恐慌。 即使江忆安之前说过还有机会,能够解开,可是看着眼前黑下去的画面,她急忙移动鼠标,想要去找返回的按钮,但屏幕一片黑暗,哪里还有返回键。 电脑上映出她惊慌失措的面容。 她不想放弃,黑屏是不是意味着小程序还没有结束? 那就还有机会。 她试着将所有能点的地方都点一遍,盲点,是她最后的希望。 暗下去的屏幕里,有一个纯黑的小点在屏幕上移动,黑点运动的路线就是当年江忆安家到支教老师宿舍的路径。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不知道点到了哪里,她追上了小点,画面再次亮起,屏幕上出现一张蓝色的火车票:庆阳—梅江南,k2374次列车。 她鼻尖一酸,这次,终于出来一个选项:要去梅江吗? 许一毫不犹豫地点了“是”。 所以,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个机会,从来都是由她自己选择,到底要不要分开,也由她说了算。 第91章 椿龄无尽(11) 阳光明媚的一天,许一回家了。 站在熟悉的楼道里,她拿出许久不用的钥匙,本想提前回去给许朝馨做饭,没想到一打开门,就见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妈,你回来了?”她有些惊讶地问,“是摊位发生什么事了吗?” 许朝馨表情有些尴尬,对她笑了笑:“没有,今天客人少,所以就提前收摊了。” “对了,依依,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许一垂眸,低声道:“妈,我有事要跟你说。” 许朝馨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她手里买的东西,想要接过去:“正好,今天在家吃了晚饭再走吧,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妈,”许一站着没动,“我想现在说。” 许朝馨微微蹙眉,没有再去拿她手里的购物袋:“为什么非要现在说?” 许一喉咙动了动:“我怕现在不说,等会就没有勇气说了。” 许朝馨认命般坐回沙发上,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心中因为女儿回来的喜悦瞬间被冲淡:“你说吧,我听着。” “你也坐下来。” 许一放下购物袋,坐在沙发拐角的另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局促。 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开口:“其实,我和忆安在谈恋爱……” 许朝馨呼吸陡然变得沉重,她瞪大双眼,双手有些颤抖地看向许一。 “你、你们真的在……” 上次跟着江忆安去许一出租屋的时候就有预感,只是那时她能感觉出来,两人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关系。 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十几天不见,她们竟然已经开始谈恋爱,还是由她女儿亲口承认。 许一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说:“妈,对不起,事先没有跟你说,但这次我是认真的,我很喜欢她……” 话音落下,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可怕,许一低着头,在等待被训。 一时间,许朝馨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哼,”良久,坐在沙发上的人脸色难堪道,“依依,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执迷不悟,你喜欢她,她不一定真的喜欢你,她只是看你现在长得漂亮,如果眼前是一个比她大十岁二十岁的人,她还喜欢吗?而且你怎么确定她到底是真的爱你还是只想跟你玩玩?” “这本就是违背纲常的事,”她耐心劝道,“为什么不能好好找个爱你的人嫁了,你们两个女性以后怎么生活,让别人怎么看你?” 许朝馨一口气说了很多,以往这个时候许一只是低着头挨训,等她训完了,说累了,把心里想说的话发泄出来,自然就会放过她。 可是这次,她不想再沉默了。 “妈,”她问,“你还记得那年在海边答应过我什么吗?” 她看着自己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管你以后性取向如何,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许朝馨听着自己当年说的话,眉峰越来越紧。 三年前,她闹脾气让许一从庆阳连夜赶回来,那段时间是她最脆弱的时候,所以认清自己女儿因为要逃离自己,从而选择支教,她的心更痛。 那时只是被感动才说出这样的话,可那都过去多少年了。 “你还记得?” 许一自嘲地笑一声:“妈,当年听到你说这句话,我不知道有多开心,你知道,从小到大你说的任何话我都会信。” “可是如果没有忆安,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只会行尸走肉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我遇到了她,一开始我以为那不是爱,所以并没有接受她,一次次把她推开,但忆安不计前嫌,没有放弃,每天下班后都会等到她来敲我的门,给我做饭……” “她可以不顾一切毫无保留地爱我,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我也想给她一个回应。” “妈,”许一眼框发红,“我第一次那么想要一个人陪伴,我习惯了一个人,但自从遇到忆安,我也害怕孤独,我想要她陪着我。”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许一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缓慢而清冷,有时却湍急而凌乱,像是山涧的溪流,流经陡峭的悬壁,最终趋于平静。 周边氛围陷入长久的沉默。 许朝馨叹了口气:“有多少同性情侣之间是修成正果的,谁一开始不是奔着永远相爱在一的?” 第142章 “可是,没有婚姻的爱情过不长久,一辈子那么长,再怎么惊天动地的爱情迟早会归为平淡,而且等你年纪大了之后,身边没有孩子,如果你觉得孤独怎么办,那时我也不在了,没有人照顾你,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怎么能叫我安心……” 所以,许朝馨终究是以自己的前半生与爱困住了许一,她的女儿她怎么会不心疼。 许一摇摇头:“如果需要结婚证才能维持的爱情不要也罢,我从来不是为了爱情才活着,它只会锦上添花,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们相信彼此,能够走到最后。”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许朝馨气她太意气用事:“有情饮水饱,你还是太年轻,你不懂……” “你看,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跟我说,你不信任她还是觉得我会为难她?” 许一眸中气势突然泄了个干干净净,躲开她的目光:“我……” 是啊,所以她为什么没有叫江忆安来呢? 许朝馨态度强硬,依然没有任何松口的迹象。 “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你是不是要和别人那样与我断绝关系?” “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人,你会因为你那所谓的爱情和我决裂吗?” 许一手指蜷着,她向来看中亲情,这点许朝馨是知道的。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女儿会为难时,许一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会……” “死缠烂打,等你同意。” 气氛静默一瞬,许朝馨紧绷的脸部线条突然变得柔和,接着,她笑一声。 “依依,你似乎真的变了很多。” 尤其是遇到江忆安这个女孩后。 笑过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些年的反思,为什么两人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她生活的那个年代与现在不同,所以在她的认知里,上学-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准备嫁妆-养孙子孙女,就是她这辈子按部就班该做的事。 只是,许一的“叛逆”打碎了她这些年一直信奉的东西,惊讶、惶恐、害怕、不知所措…… 抬头一看,却发现这个世界早就变了,直到后来两人的关系彻底疏离,她才察觉已经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渐行渐远。 这么多年,许一没有埋怨过她一句,却用沉默做着反抗,两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终究是她老了,跟不上时代。 “还不出来吗?”许朝馨突然转头看向次卧。 许一表情一瞬间变得惊讶,这时才发现次卧的门是虚掩着的。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白色的木质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只黑色的鞋尖率先迈出,随后,女孩从房间里走出来。 今天她穿得格外正式,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衬衫,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西装长裤,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又上进,像个积极向上,阳光开朗的好青年。 “姐姐。”江忆安率先叫了她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许一看到她笑,喉头却有些发哽。 许朝馨示意江忆安坐下,女孩就听话地找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一边。 这下,两个人都到齐了。 许朝馨才说:“你们商量着一起来不就行了,怎么怕我为难你们,都要护着对方?” 许一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江忆安看她的反应,也乖乖地低下头,认真挨训。 接下来,彼此都没有再提这个话题,许朝馨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有了上一次苏清阁的经历,她还需要时间去接受,去治愈以前的伤痛。 因此,后面的相处也稍微融洽。 江忆安和许一第一次合作做了晚饭,许朝馨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传来锅碗瓢盆声和两人时不时的拌嘴,脸上终是浮现出一丝笑意。 原来她的女儿早就学会自己做饭,她确实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哎,姐姐,等一下,火候还没到,先别放。” “不不不,离远一点,会溅到身上。” “姐姐去蒸米饭吧。” “你瞧不起我?” “没有,第一次给阿姨做饭,姐姐给我留点情面。” “切,好吧,我去蒸米饭。” 客厅的电视里在播着什么,许朝馨已经听不到,家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在她眼中是最普通且珍贵的烟火气。 …… 三人聚在一起正式吃了第一顿饭,江忆安厨艺好,许朝馨尝过之后,也在心里也频频点头,但她现在还不能夸她,只是说:“嗯,还行,火候过了,如果放点姜调味更好。” “鸡翅做得不错,知道加柠檬去腥,调料的话换成黑椒更好。” “梅江人最会做海鲜,你之前在庆阳,还是要多了解一下。” “不过,依依只喜欢吃那几样海鲜:虾,鱼都可以,生蚝,鱿鱼,花蛤,螺类她不喜欢吃……” 江忆安一一记下。 吃过饭后,许朝馨目送两人离开,看着那两道相称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相似。 江忆安这次给她带来一份遗嘱。 如果自己将来去世,许一自动获得继承权。 江忆安有自知之明,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说的话也没有任何说服力,但她答应,在未来一年内挣够答应许朝馨的钱数,证明自己的能力,她可以给两人的爱情一份保障。 从抽屉里拿出江忆安给她带来的那张照片,是那天在老街拍的,天空那么蓝,许一的表情那么生动,是她这些年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 她用拇指摸索着照片上和自己面容相似的人,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轻声道:“真好。” …… 回去的路上,两人打算坐公交回去,晚上九点多,公交车上只有零星几个人。 还有不到一周就迎来十月一,今晚许一的心情很好,于是主动问身旁的人:“放假想去哪里玩?” 江忆安想了想,记得上一年搬家在路上堵车堵到天黑,她说:“在家吧,外面到处都是人。” “不过,”许一说,“七天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后面几天我们出去逛逛,这次我单独给你做导游。” 江忆安反问:“为什么不能一直在家里?” 许一好奇:“在家里做什么?” 江忆安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两个字。 霎时,许一脸颊变得绯红,四处看了看,没人注意到她们,嗔道:“你,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是不是?” 江忆安见状心情大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姐姐不要总是一副表情,应该多笑笑,笑笑多好看呀。” “有句话说得很好,笑一笑,十年少。” 许一把目光移向窗外:“我天生不爱笑。” 虽然这么说,但嘴角却高高翘起。 这时,公交路过一条比较有名的商业街,晚上九点正是人多的时候,人山人海,夜晚这里的霓虹也格外亮,梅江的标志性建筑在不远处闪着耀眼的光。 江忆安见许一看得认真,没有再打扰她。 等到对方终于舍得把目光收回来,她小心翼翼试探着说:“姐姐,我听同学说9月30日晚上明珠广场有无人机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许一很爽快地答应:“好啊,你还想去哪?” 江忆安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依旧很平静地说:“来梅江这么久,还没去看过海边的日落,想要姐姐陪我一起去。” 许一点点头,反手握住她的手:“好。” …… 放假的最后几天,江忆安似乎格外忙,一直住在学校没有回来。 9月30号傍晚才姗姗来迟,这时许一已经收拾好,特意穿了两人在酒吧里重逢时的那件裙子。 云稚也来了,她正在和刁宁视频。 晚上的海很平静,三人特意选了人少的小路旁。 江忆安看着视频里有些疲惫的刁宁问:“在那边怎么样,国庆不回来吗?” “是啊,”刁宁坐在狭窄的出租屋里,腿上放着吉他,“这边很忙,我决定先参加比赛提高知名度。” “不过,有个人找到我,”刁宁突然笑起来,“说我的气质很适合演电视剧里的摇滚拽妹,有一个角色简直为我量身定做。” “这里机会可真多啊,我得好好抓住,不过,”刁宁语气一顿,“他说要我把头发染回去才行……” 江忆安提醒道:“好好在那边照顾自己,注意不要被骗。” 刁宁“嘁”了一声:“好,知道啦,放心,我在这边认识了很多有经验的朋友。” “对了,听云稚姐姐说今天晚上有无人机表演,不要挂断视频,我也要看。” 云稚在一旁道:“好啊。” 然后把摄像头对准天空。 很快,等头顶的天空彻底黑下去,时间一到,不远处,几百架闪着荧光的无人机升上夜空。 第143章 广场那边的人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三人也齐齐抬头望去。 “开始了。”云稚兴奋地说。 蓝色的无人机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在夜空里形成一座远山。 这座石山并不算高,上面的每一个棱角走向都无比真实,只是,这个视角…… 许一心脏蓦地跳快几下。 冬日落雪。 剩余的无人机在高出突然亮起,化为一朵朵银色雪花,缓缓落在山间、村庄里,大地上…… “下雪了——” 远处的人群中不知谁叫了一声,紧接着一片哗然。 众所周知,梅江从来不下雪。 “哇,好美!” 等所有无人机落下,最后整个画面都变成了一片银白色。 “哇——”又是一片呼声。 “谁这么浪漫,梅江下雪啦!” 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画面,仿佛真的进入了童话世界。 秋日花海。 天空上,无人机一架架熄灭,厚厚的雪堆像被太阳融化,幼苗冲破土层迅速成长为半人高的棉树,陡峭的土崖上生出了一朵朵花,最终形成了白色的棉花海。 夏日暴雨。 无人机飞到高空,一个个光点纷纷往下落,看上去像是一场盛大的九天银河,落在一把透明的伞上。 春日麦田。 一个女孩坐在土崖上,身后是一整片碧绿色的麦田,路上站着一个人,与女孩对视,地头的月季随风飘扬,粉红色的花瓣在夜空里颤动,似是真的有风吹过。 春、夏、秋、冬,表面上在诉说着一年四季,实际上是在讲两个人之间的故事。 最后,无人机摆成一朵红玫瑰的造型,在天空中演变为一个字母a和字母y,两个字母之间是一颗跳动的心。 跳着跳着,那颗心开始蜕变,突然由白色变成深色,最后又变成了红色,广场那边出现了一片“哇”的叫声。 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是场告白,”云稚喃喃道,她转过头问,“ay是谁,前面好好的,后面是换了一个人吗,好土的告白啊,不过,心变红的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不过,”她挠挠头,看着许一,“你说ay是谁呀?” 可是说着说着,她觉得哪里不对,这才发现许一哭了。 “依依,你怎么了?” 她赶紧走过去。 这时视频的另一边懒洋洋传来一句:“ay是忆安和许一姐姐呗。” 云稚一拍脑袋,突然明白过来,而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身后有人叫许一:“姐姐,回头。” 江忆安从远处走来,怀里抱着99朵红玫瑰,一步步朝许一走来。 和三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江忆安攥着书本跑过来,像每一次她朝她走过来。 这条路太长,太远,太艰难,从17岁走到21岁,从庆阳走到梅江,从小山村走到梅江大学,她最终跨越山海,找到了她。 江忆安走过来的时候,许一已经泪流满面,没人懂那些画面里的过往,没有人知道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些记忆有多重要,那些都是藏在她心底最隐秘且最难以释怀的事情。 “以前只敢给你送纸叠的玫瑰花,现在终于可以送真花了,我以前不懂事总是让你生气,以后我不会再任性妄为,我总是一个人,但以后身边有了你,做事会三思而后行。” “姐姐,我会努力赚钱,给你一个你想要的未来。” “做我女朋友吧,”江忆安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一。” 无数无人机像是夜空里闪烁的流星,在江忆安身后缓缓落下,勾勒出站在光里柔和的轮廓。 至此,演出彻底结束。 良久,许一眼角落下一滴泪,她看着她,眼眶发红,突然委屈地哭出声。 江忆安见状,连忙走过来抱住她。 许一靠在她怀里,眼泪彻底决堤。 “我愿意。” 我愿意。 第92章 全文完 云稚和刁宁成了这场告白的见证者,不过,江忆安保密工作做得太好,提前谁都不知道今晚的无人机表演其实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表白。 就连明珠广场的游客都格外真实,像是提前知道今晚有一场表演,不约而同聚在这里。 回去的路上,云稚连连震惊,心情久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这么多无人机得多少钱啊,忆安,你之前的工资不会全花光了吧?” 江忆安下意识看了许一一眼,怕被姐姐说乱花钱,但那人正看着怀里的玫瑰花,没有看她。 “不贵,”她说,“我写的代码,我建的模,还有员工优惠,只花了几个月的工资。” “而且,我本来就欠姐姐一场正式的告白。” 云稚看着她眼下的黑眼圈,突然想起那天许一请自己吃饭时说过的话,于是有些震惊问道:“你不会这段时间都在做这个吧?” 其实江忆安在来梅江之前并没有电脑方面的基础,她甚至连电脑都没见过几次,只是后来听说学计算机赚钱,后来通过了解现在的社会情况以及咨询了辅导班的老师,最终综合才选了计算机专业。 “嗯。”她回答。 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大概是在她和许一牵手的那个晚上。 在查到高考分数后,之前晚上学习的时间就彻底闲下来,于是她开始去网吧学习,了解关于计算机的知识,然后学软件,写代码……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和许一在酒吧相遇。 但后来,杨梦回来到梅江,两人产生一些误会,她抽空做了一个小程序,向许一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许一竟然没做。 通往对面的路不止一条,但好在她跌跌撞撞成功了。 所以,开学后,白天除了上课,她还应聘了一家小型的无人机公司。 虽然以她现在的资历只能做一些助理的工作,但这家有员工内部价,加上每次项目负责人都有提成,所以她接了自己的单,然后熬夜建模写代码,终于赶在十月一之前完成了这场告白。 许一心中所想的,只有她才能做出来。 听完她的解释,云稚不禁对她露出大拇指:“厉害,不过……” “你真的很像熊猫诶,想摸摸你,好可爱啊哈哈哈哈哈哈……” 江忆安往许一身边靠了靠,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云稚才不管她:“还是一只冷脸傲娇小熊猫,过来,让我摸摸。” 江忆安揽住许一的胳膊,委屈的表情拿捏到位,低低地唤了一声:“姐姐……” 你看她欺负我。 许一笑了笑,看着两人拌嘴。 这时,云稚神神秘秘地跟她说:“依依,别忘了明天要做什么哦。” 许一脸一红:“知道了。” 江忆安有些好奇:“明天要做什么?” 云稚得意地说:“不告诉你。” “所以,”江忆安有些不开心,“姐姐放假第一天就不能和我在一起?” 许一红着脸没有看她。 到底是不敢还是害羞? 一回到家,许一就抱着玫瑰花钻进自己房间,没有再出来过。 江忆安挠挠头,想了一路都没明白,她这告白算是成功了吧? * 第二天一早,许一吃过早餐后,就和云稚出去了,这次某人终于蹭上一顿饭。 云稚拿着手里切成心形的香蕉端详许久,一根香蕉也能被江忆安整出花,然后她一口塞进嘴里,遂长叹一声:“突然觉得好幸福,每天都可以吃到女朋友做的饭,还会提供情绪价值,搞得我也想谈恋爱了。” 许一笑了笑:“你也去啊。” 云稚摇摇头,悲叹一声:“算了,我还记得上次分手时的惨状,恋爱还是看别人谈才有趣。” “对了,下次忆安什么时候做饭,提前通知我,我还要来蹭。” 许一看着她,试着说:“每天?” 云稚呼吸一停,后仰天长啸。 …… 傍晚,江忆安刚做完饭,许一正好回来,手里提着几个包装精致的袋子,包裹得严丝合缝。 江忆安刚把最后一道菜才摆好,见人看到她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往房间里走,她跑快几步,走上前拦住许一,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故意保持镇定但视线乱瞟,走得很快,实则迈着急促的小碎步,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偷感很强,但还是被她发现了异常。 “姐姐,你——” 许一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只能停下脚步,但她转换得很快,一本正经道:“今天的菜看上去不错。” 废话,厨房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她一进来就闻到了,瞬间勾起了她内心的馋虫,好香,她今天做的什么呀?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江忆安看到她的反应,不禁挑眉:“那当然,江厨神可不是白叫的。” 第144章 许一“切”了一声:“有你这么自恋的吗,你都给自己起多少绰号了?” 江忆安见她感兴趣,开始介绍自己做的菜:“今晚特别出场嘉宾:海鸭蛋黄金虾、海鲜粥和加强版的酸辣土豆丝。” “上次在饭店没有吃到的,我给姐姐做。” “这是不是有点多……” 许一脸色微红,其实上次她和云稚去吃饭的时候刚好点了这两个菜。 江忆安不解地看着她:“姐姐怎么脸红了,难道你想先……” 天还没黑,她转头看向卧室,一个极其暗示性的眼神。 许一脸“腾”地一下更红了,甚至把手里的袋子往身后藏了藏,似乎要盖过自己的心虚,忍不住大声道:“你脑子里天天想什么呢?” “先吃饭,别东想西想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趁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装作很生气回了自己的房间。 听到关门声,江忆安耷拉着脑袋:“哦好。” 然而却在心中窃喜,姐姐说的是“先”吃饭…… …… 假期第二天,街上的人流量肉眼可见地变多,上午,两人去附近的超市逛了一圈。 超市很近,离家没有几公里的路程,于是,买完东西后,就一起走着回去。 这条街道不宽,只有两条车行路,两边的建筑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上面镌刻着梅江关于大海的独有记忆,首层商铺鳞次栉比,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榕树,将整条街遮盖在一片斑驳的阴影下。 “等等,”路过一家生活用品店时,许一突然说,“刚刚逛超市的时候忘记买花瓶了。” 江忆安刚想说买花瓶做什么,脑子里浮现出99朵玫瑰花的画面。 “我们一起去。” 两人出来的时候,江忆安另一只手里多了好几个透明的花瓶。 “重不重,要不我提着?” 江忆安轻哼了一声:“这点东西怎么能劳驾姐姐,忘记我之前是做什么的了吗?” 许一眸光一黯,想起那天她在云锦小区上下楼搬行李的场景。 不过,见女孩没怎么在意,她想,她也应该释怀了,至少现在都过去了不是吗? “等一下,”许一说,“我去药店买个东西。” 江忆安担忧地问:“姐姐生病了?” 许一眼神躲闪:“没有……”还没说完她就跑了。 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拿。 然后,她看向她的口袋…… “走吧。”许一主动挽上江忆安的胳膊,顺势挡住口袋。 两人相互拥着,再次汇入热闹的人群之中,往家走去。 十月的梅江依旧炎热,路边时不时能看到摆摊卖水果的阿姨,有时也能遇到结伴而行的游客,戴着墨镜,穿着极具风情的海岛裙,站在榕树下拍着照。 …… 吃过晚饭后,两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关上灯,一起看了一部百合电影。 电影的画面很唯美,两位女主的感情也很纯粹,没有太过跌宕起伏的剧情,但是看下来不知为什么总透露着些遗憾。 电影已经结束,眼前的屏幕突然暗下来,正播放最后的演员表,江忆安没去管,现在,她终于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与平时有哪里不同。 许一穿着一件开衫长袖睡袍,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姐姐冷吗,我去把空调调高一点。” 江忆安刚站起来,许一突然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怎么了?” 许一没有回答,缓缓引着她,握住自己腰间的系带。 这时,演员表走到尽头,画面自动返回首页,房间里重新变亮,荧蓝色的光打在两人身上。 窗外突然放起烟花,外面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许一动作一颤,有些紧张地握住江忆安的手,缓缓拉开身前的带子。 柔顺的料子从肩头滑落,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吊带睡裙,一条蕾丝绑带系在她纤细修长的颈上,另一头已经在她手里,轻轻一拉,就能将人拉过去。 再往下,裙子很短,仅能遮住大腿根部,一条银链绑在许一细白的腿上,在外面明灭的烟花下,闪着亮光。 雪白的肌肤被柔滑的布料衬得越发无暇,上次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此刻,眼前的身体像一颗泛着柔光的珍珠,蚌壳一张一合,缓慢诱惑着她。 江忆安攥紧手指,呼吸变得越发沉。 “姐姐……” 许一看着她,走过去吻住那双唇,双手环上她的颈。 江忆安一只手扣住她的腰,这才发现整个背部都是空的,只有几条带子。 她手中一顿,将许一抱起来往房间走去。 许一一双迷离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像是一片羽毛滑过她的喉间:“去我房间。” 江忆安眼眸一深,滚了滚喉咙:“好。” 外面的响声依旧没有停下,主卧阳台上看得更加清晰,原来是有人在这栋楼下放烟花。 许一在黑夜里对上那双眼睛,轻声道:“你能不能叫我一声……” 江忆安的手来到她的身前,轻轻揉捏着,一边说:“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呃——” 许一轻哼一声,抑制住喉间溢出的呻.吟,可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叫我的……别闹,呃……名字……” 江忆安的膝盖顶开她的双腿,舌尖隔着柔滑的布料一直往下,细密的吻落在她腰侧的肌肤上。 她用指尖缓缓撩开下面的裙摆,像是站在床边,挑开了新娘的盖头。 江忆安轻启双唇,缓声叫道:“许一……” 她咬住那根极细的白色带子,喉间断断续续:“许一……” 许一抓着身下的被子,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 …… 第二天早上,江忆安罕见起晚了,醒来时,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她同样意识到一件事,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身下的床垫有些软,身上的被子浸着熟悉的香,整个房间温馨而整洁。 她将目光移到梳妆台上,看到一个眼熟的小摆件—— 她掀开被子去找自己的衣服,结果找了一会,转身才发现枕头边工工整整叠着她的睡衣。 “雪地嬉戏”的木雕小猫卷着尾巴被人拿起来,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雕刻它的人看上去是个业余爱好者,虽然技艺没有那么精湛,但却是独一无二的,不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千篇一律的工艺品。 她眉毛一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许一手里就是攥着这个小猫。 这个小猫摆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如果许一离开瓦罐村之后就买了,那…… 那年庆阳的冬天很冷,她用雪给许一捏了一只小猫放在窗台上,小猫格外争气,在那里坚持了很久,最后几乎成了透明的冰,趟在许一手心里一点点融化。 她放下小猫跑出房间,却在打开门的瞬间,闻到厨房里煮粥的味道。 姐姐正在给她做饭。 她走过去从身后抱住许一,下巴垫在纤瘦的肩上:“姐姐怎么起得这么早?” 许一挣脱开她:“我在做饭,先别抱我。” 江忆安不情愿地松开:“怎么不等我醒了再做?” 许一没有回答,而是将煮好的粥盛在碗里:“尝尝?” 然后又加了一句:“说不好吃我打你哦。” 江忆安笑了,端着早餐去客厅,快速洗漱好后,才坐下来吃饭。 她尝了一口,就很给面子地竖起大拇指:“姐姐好吃。” 许一脸一红,不经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江忆安秒懂,笑着重复了一遍:“姐姐好吃,昨晚。” “闭嘴,”许一脸红得像个刚成熟的桃子,“你,你,你别吃了——” 这次,江忆安有先见之明,率先端起自己的碗,还在试图“挑衅”:“我是说姐姐做的饭好吃。” …… 悠闲而美好的假期过得异常快,两人都在逐渐适应生活里有彼此的生活。 她们的作息很合拍,性格很合拍,口味很合拍,就连……床上,也很合拍。 假期结束的最后一天傍晚,江忆安骑电动车带许一来到海边,此时沙滩上游客已经不多,大家都已踏上归途。 不过,依旧很热闹。 停好电动车后,两人牵着手,在海边湿软的沙滩上散步。 很多小孩头上戴着帽子,手里拿着颜色鲜艳的塑料小铲和小桶,不亦乐乎地挖着沙子。 年轻人穿着时髦,脸上洋溢着笑容,正对着远方的夕阳,嘴里同时喊着“3,2,1,茄子——” 有人穿着泳衣,在划定的安全区域内游泳。 就连人比较少的海边,小螃蟹也在努力生活着,将沙子里的营养过滤,团成一个个可爱的小球。 这条海岸线很长,海浪一遍遍冲刷着人们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 第145章 “姐姐,”江忆安突然说,“我报名了学校的运动会长跑,下周六举办,如果有空的话,你能不能来看我比赛?” 许一明显有些惊讶,忆安不知不觉长大了,终于要参加集体活动了。 她笑着说:“好啊,不过我可不白去,要看你拿第一名。” “一定,长跑我最擅长。” 江忆安继续说,“那天我去买糖水,听说推出了限定新品,有空我们一起去吃好不好?” “新品?”许一好奇,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用温柔的嗓音回应,“好,我们一起去。” 江忆安攥紧她的手,又说:“我学会了一道低脂甜品,是黄瓜做的,有空我做给姐姐尝尝。” “不是黑暗料理?”许一笑着看她,随即宠溺道,“好,我信你。” “还有,”江忆安撒着娇说,“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游乐场,这次只能是我们两个,我还要拍大头贴,还要跟你一起玩飞跃霍格沃茨,还要坐船,还要——”亲你。 想起上次的事,许一颇有些无奈:“好,答应你,只有我们两个。” “不过,”她好奇问,“你今天话怎么那么多?” 江忆安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夕阳,半边天都被染成了火红色,好像第一次在梅江火车站看过的日出。 她轻启双唇,声音近乎呢喃:“可能感觉现在有些幸福吧。” …… 两人沿着海岸线一直往前走,逐渐远离人群,下午六点,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绚丽的橙红色。 “姐姐渴吗?”江忆安问她。 许一点点头:“是有点。” 江忆安说:“那边有卖椰子的,姐姐等我一下,我去买。” “好,”许一远远看着江忆安跑开的身影,笑了笑,“我等你。” 江忆安买完椰子,刚付好钱,半路回来时被傍晚的夕阳吸引住。 “忆安,”许一穿好鞋,见她一直不过来,便站在原地叫她,“过来。” 江忆安转头望过来,眼底映着天边红彤彤的火烧云,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夕阳余晖里。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有的人,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我以为能陪你长大,可无论多刻骨的记忆,最终无奈被时光洪流所掩埋。 有的人,是人生导师,谆谆教导,接续火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孤独的断头路上无数次将你拉回来。 有的人,阴差阳错成为你最亲近之人,但血浓于水,多年相处终成水中之月,也不枉费相识一场。 有的人,年少青梅,风光肆意,可命运玩笑,注定叫人前途多舛,一次意外,痛苦终将陪伴余生。 有的人,是你人生不多得的贵客,珍珠蒙尘也会重见天日,只是嫉恶如仇,心思澄明,不甘一片真心错付。 有的人,多年隐忍,终有一日功亏一篑,远走他乡,所有一切终将忘怀,疾病缠身,临别之际却无处忏悔。 有的人,鲜花易折,便织柳成荫,胸怀广阔世界,俯身支撑一片天地,一把吉他仗剑天涯,与你同路不同梦。 而有的人,从多年前那张“梅江-庆阳”的火车票开始,注定在二十二岁那年,跨越祖国三千里,与你相遇,相知,相守,久别重逢,直至白头到老。 一如17岁那年,江忆安毫不犹豫地朝许一跑过来,一只手抱着椰子,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 前半生她已经尝过生离死别之苦,曾经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后半生,唯愿与一人相守白头,尝遍世间极乐。 孤苦失前意,相爱得永生。 爱意永不凋谢,就如那年窗外大雪纷飞,远山幽谷,抬头就能望见插在笔筒里的纸叠玫瑰。 江忆安看向许一,笑着对她说:“姐姐,今天的夕阳真美。” —全文完— 第93章 小彩蛋 两年后。 庆阳市,同古县,瓦罐村。 挖掘机工作的声音在瓦罐小学围墙内响起,一整个上午,发动机发出持续不断的轰隆声,砖墙接连成片地倒下去,至今,这场拆迁已经持续了三天。 “砰——”下一秒,瓦罐小学的外墙被推倒,周围瞬间尘土飞扬,随后,传来红砖“哗啦啦”落地的声音。 几个五六岁的小孩正蹲在之前支教老师住的那一排平房前的院子里玩。 其中一个小女孩坐在第一间平房前的石头上,无聊地看着其它小伙伴在一旁玩泥巴过家家。 石头下面土层不平整,她摇着双腿,石头也跟着动起来,伴随着石头有节奏的晃动,嘴里唱着在幼儿园里学的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阿黄阿黄鹂鸟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她一边唱,一边晃,耳边传来其他人吵闹的声音,石头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压着,晃一下,就响一下,听上去像是塑料袋被压到的声音。 小女孩扶着石面跳下来,蹲在地上,弯下腰好奇地往石头下面瞅。 “你们快来看看这里有什么。” 小孩子们一听到“发现了什么东西”,就显得格外兴奋,五六岁最是对这个世界好奇的年纪,便站起来纷纷往这边跑。 最先到达的孩子推了推这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虽然不稳,但是以他们的力气却也推不动。 这时,稍微年长一点的孩子对大家说:“你们过来,我们一起朝前面推。” 其他人才懵懵懂懂听着年长孩子的指挥,一起用力往同一个方向推。 “一二一,一二一——”有人喊着口号。 石头翘起一角,里面的东西得以重见天日,经过多年雨水侵袭,外面生满了绿藻,塑料包装早已残破不堪。 大石头被硬生生推走,轱辘轱辘往前滚了几圈,再次恢复原来的样子。 年长的孩子走过去,将浅坑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的盒子,塑料盒看上去是几年前时兴的零食包装。 大家看着年长的孩子把悉心包裹的塑料袋一层层剥开,最终,露出塑料盒本来的样子,盒子已经被石头压扁,里面有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张浸水已经发黄变硬,展开一看,是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段,但是他们都看不懂,只知道最下面落款人中有一个“一”字。 “这是什么?” “这上面写了什么,你们能看懂吗?” “看不懂。” “不知道。” 小孩们纷纷摇头。 …… 纸上的字依然清晰,带着写字人独有的气质与认真,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 【忆安,许久未见,不知你近况如何,今年十月我回来找过你,但从校长那里得知你已经离开瓦罐村,不确定你是否已经离开庆阳,接下来我会去灵州找你,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如果你还想和我走,给我打电话好吗?我会一直在梅江等你。】 “你们在这干什么?” 远处,张博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在往这边走,几个小孩虽然还没有上一年级,但都知道这是以前瓦罐小学的校长。 “这边不安全,你们不要来这里玩。” 张博遥看着地上被拆的塑料袋,又看了看小孩手里的纸张,问:“这是什么?” 小孩看到校长,天然害怕,于是就老实地把信交出去。 结果,手里没拿稳,一阵风将信纸吹跑了,吹到了天上。 “哎——” 张博遥只来得及看到落款上的两个字:许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