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高枝》 第1章 [古装迷情] 《独占高枝》作者:雪山亭【完结】 简介: 孟令窈能数出至少三次与裴序的过节。 以前年上巳为始。 她精心画了一日的《春山烟雨图》,被他信手拈来的一阙词夺尽风光,满堂喝彩皆归于裴氏玉郎。 他是京城最高不可攀的那截凌霄枝。 是高门贵女梦中一句可望不可即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于她而言,不过是三番五次夺她风头、碍眼至极的仇敌! 到了适婚年纪,她将名册翻遍,朱笔圈定三人。新科状元温润敦厚,皇商周郎富可敌国,少年将军情深不渝。 至于那位大理寺少卿裴序? 自然,连名姓都不配在上头。 及至几场魇住的预知梦,撕破了锦绣良缘的假象—— 温润状元郎?施虐成瘾! 风流皇商?豢养男宠! 痴情将军?唯母命是从! 孟令窈惊坐而起,冷汗涔涔,方知眼前皆是万丈深渊。 为求真相,她周旋试探,却意外撞破大理寺要案。 几位夫君候选人挨个落入大牢。 裴序神情冷淡,“孟小姐,可有人说过,你看人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孟令窈盯着他,恨恨咬牙,“是!我看人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后来,宫中端阳宴饮。 裴序代她饮下那杯下了药的酒,而后不见踪影。 孟令窈寻遍琼林,直至幽深假山深处。 一股骇人热浪猛地将她攫入黑暗。 滚烫的身躯死死禁锢住她,钗环零落,罗裙委地。 耳畔是裴序破碎喑哑的喘*息,将一切清冷自持烧灼殆尽,只余无法忽视的滚烫—— “窈窈……别看我。” 美而自知骄矜大小姐x克制守礼醋王痴情种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钓系 高岭之花 主角:孟令窈 裴序 其它:真香打脸;甜文; 一句话简介:暂居第四又何妨?后来者居上! 立意:求人不如求己 第1章 一场噩梦 瞧瞧,最压她风头的人来了。…… 京城初雪的日子,总少不了各色宴席。 今日最热闹的,是城东的长公主府。 青衣仆从流水似地淌过回廊,黄铜暖锅底升腾起白雾,同院中飞雪连成一片。 为首的女婢从双袖中伸出手,沉沉呼出口气,暖了暖僵硬的指节,而后掀开门帘,霎时间,一阵暖意袭来。 “瞧,暖锅来了。” 永宁县主面带笑意,“到底还是姑母最会享受。” “可不是么?县主,您看,这鹿肉片得薄如蝉翼,坊间都说长公主府的厨子堪比天上的食神,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听说切肉的刀用的都是圣上亲赐的玄铁刃。削铁如泥,吹毛即断。” 孟令窈端坐一隅,望着炉子上那缕袅袅白烟,听着贵族小姐们的曼声笑语,谱成了一曲绝佳的催眠乐,忽觉眼皮发沉。身侧人刻意拔高的笑声在耳畔忽远忽近,“圣上对长公主当真是厚爱……” 她恍惚间看见满目艳丽的红色,成双成对的龙凤烛,金线绣鸳鸯的帐幔垂落在地。 应是谁家成亲的喜房。 一抬眼,菘蓝就倒在地上,银簪深深没入喉间,鲜血顺着青砖缝蜿蜒,直蔓延到新娘的绣鞋边。新郎官执簪的手骨节分明,血珠从指尖滚落,指腹用力蹭过新娘惨白的脸,“令窈可要记得,在状元府……” “小姐、小姐?”菘蓝在案下悄悄掐她掌心。 孟令窈猛然惊醒,瞳孔里依稀还残留着扎眼的血色。 视线同面前深红色鹿肉撞了个正着,腥膻味猛地窜入鼻腔,她面色顿时白了又白。 “噼啪。” 烛火爆出一声脆响,孟令窈眉心随之狠狠抖了一瞬。 暖阁里暖如春日,她却沁出一身冷汗。 她好像是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真实到像脑海中平白塞进了一段记忆。 直到眼见长公主府那扇紫檀屏风,才意识到,是做了一场梦。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梦中一切就好似都蒙上了一层纱。 孟令窈唇角下抿,拼命拽住仅存的片段。 旁的她都记不那么真切了,唯独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是她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温文尔雅的状元郎,在新婚之夜,当着她的面,亲手刺死了同她一道长大的菘蓝。 当真是荒谬! 在这京城,才学、相貌,她样样都拔尖,最是喜欢那些人既倾羡又嫉妒,偏偏又无可奈何的视线。 未来的夫婿自然也要能衬得起她。 挑花了眼,找错了人也罢,若真害了菘蓝,怕是要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了! 晦气。 实在是晦气。 今日要破例喝一碗甜汤,压一压这荒唐至极的梦境。 正想着,耳畔又传来一道女声。 “今日这宴,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桩小小的缺憾——”女子声音不经意地拖长,吸引了满屋子的视线,“便是少了些素色。我记得孟家妹妹一向不喜荤腥,刚刚一直不动筷,可是……不大合心意?” 说话的乃是林尚书府上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林云舒,天生一副温婉和善的面孔,很难叫人心生恶感,在京中交友甚多。 于是很快有人接上她的话。 “是啊,”另一位小姐掩唇笑道:“前些日子还听人说,令窈就像那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子。怕是嫌弃这鹿肉有浊气。”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让在场不少人感到快意。 时下京城重淡薄浓,讲究容姿清雅,身量纤纤,最好再辅以书卷气,不论是前朝孤本还是今岁小有名气的画作都能谈上几句,才叫内外兼修。 孟令窈是其中翘楚,受人追捧,也免不了遭人嫉妒。 神思犹未收敛,孟令窈眼睫轻颤,声音已是波澜不惊,“哪里,几位姐姐说笑了。令窈只是想起,《山家清供》中曾言,鹿脍需配松针上的雪水漱口,方能品出林间清气。” 她抬手举起面前的青瓷茶盏,垂下眼帘,缓缓嗅了一口,“今日席中备下的茶水,正是如此。” “哦?”永宁县主眉梢微抬。 身侧女婢立即奉上茶盏,她细细品味一番,点头道:“果真带有一股松香。”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几个眼神交错的功夫,人人皆随永宁县主捧起茶盏,仔细琢磨起来。 “姑母果然是风雅。” 永宁县主眸光流转,遥遥点了点孟令窈,“令窈,我知道你这丫头最喜欢诗书,可再喜欢,也要顾及身子。我一瞧你这模样就知道,昨夜定是又贪看书了。” “多谢县主关心。”孟令窈面上带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意,朝永宁县主行了一礼,“县主明察秋毫,令窈今后定会注意。” 她起身时,菱花窗漏进的雪光正映在素纱裙摆上,左手虚扶鬓边珠花,右手按着帕子压在腰间,微微躬身,腰肢便折出一道婉转的弧线。 四下目光集聚在背后,孟令窈恍若未觉。 她知道此刻的姿势定是好看的。 毕竟已对着镜子练了千百遍。 “如此便好。”永宁县主满意颔首。 眼下这一方天地地位最为尊崇之人话音落地,短暂的机锋偃旗息鼓,宴席重回花团锦簇。 林云舒垂首向孟令窈致歉,还不忘提点她鹿肉要烫到几分熟口感才最佳。 “我这里的肉已经好了,妹妹快尝尝。” 孟令窈自然不会在人前坏了她扮演姐妹情深的雅兴,拿起筷子,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品尝起鹿肉。 林云舒没有错过那短暂的停留,心里拧着的一口气顿时松泛了。 说得再好听又如何,还不是要勉强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 烫熟的鹿肉是淡粉色,长公主府的食材自不必说,新鲜滑嫩,难为的是汤底也熬出十分功夫,再裹上厨娘精心调配的料汁,鲜香扑鼻,能叫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 孟令窈姿态优雅从容,小口吃完了一块、又一块。 在心中默默计数,到了某个节点,她果断放下筷子。 事不过三。 这一会子的工夫,已经过了两个三了。 不能再吃了。 拿出帕子拭了拭唇瓣,孟令窈抬手,菘蓝立时扶住她的小臂,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身旁不远的林云舒听清,“小姐,可要去更衣?” 孟令窈点点头,主仆相携离开暖阁。 林云舒用眼角余光斜了二人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一道门帘隔开两个世界,踏出屋外,冬日才向人展露出狰狞的爪牙。 孟令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遁入肺腑,她这才觉得头脑真正清醒过来。刚刚在屋里,不过是本能驱使下的应答。 “昨夜没休息好吗?”菘蓝半蹲下身,细细理好小姐的斗篷边角。 第2章 孟令窈摇摇头,伸手按了按眉心。 她生活素来极有规律,亥时前定要入睡,否则便易损伤容颜。 昨夜亦是如此。 菘蓝接过了按摩的活,手指灵巧地揉捏穴位。 孟令窈神情舒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小小的银丁香,那是去年生辰自己送的。 顺手拉下菘蓝的胳膊,孟令窈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道:“手太凉了,捂一会儿。” 菘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推辞,两只手端端正正捧着手炉。 一阵凉风吹来,带来不远处清雅的丝竹声。 那是长公主府景色最佳的琅玕水榭,今日真正的贵客都汇聚于此,由长公主亲自招待,而她们这些尚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们,便交由永宁县主,也算体面。 孟令窈收回思绪,开口道:“菘蓝,我好似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菘蓝仔细端详她的脸,“是见您闭目养神了一阵,连半炷香的时间也不到。” 因而她起初并未出声唤醒,后来才意识到不对。 “是做了噩梦吗?”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是极坏的梦。” “梦都是假的。”菘蓝宽慰,“您定是近来奇谈志怪的书看得多了。” 孟令窈没有应声,转而问道:“今日宴席,陆鹤鸣也来了吧?” “来了,入府时我瞧见了陆家的马车。” 这在孟令窈的意料之中,不算稀奇。 长公主府的初雪宴,遍邀京中才子佳人。 陆鹤鸣是去年春闱的头名,殿试又得了圣上青眼,点为状元,领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从六品的官职在这掉下一根树枝子都能砸到三个二品大员的京城谈不上显眼,只是他毕竟年纪尚轻,人又生得俊俏,陆氏在吴郡也是望族,算得上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至少,配她这个四品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绰绰有余。 孟令窈同他在书铺相识,恰巧看中了同一本书,又恰好有相同的见地,一来二去便相熟。 可世上哪有那么些巧合? 为着书铺一番偶遇,孟府的小厮可是蹲守了足半个月。 从这江南才子入京,孟令窈就瞧上了。京中不乏比陆鹤鸣家世更好、相貌更盛、才学更高之人,但是几样兼具又性子好,同她在一处,不会落了下乘,更不会压下她的风头。 这般恰到好处,最是难得。 在孟令窈的夫婿候选名单里,他凭着综合实力后来者居上,跃升为第一。 及至上月,状元郎送来的诗集夹了信笺,暗指想要上门提亲。 女儿家要矜持,孟令窈拖着未曾应答,但依照她的计划,是不打算拒绝的。 只是…… 那场梦太过真实,叫人心有余悸。 或许该差人去陆鹤鸣的家乡吴郡好好探查一番…… 游廊转角突然传来脚步声,菘蓝忙拉着小姐往梅树后隐藏身形。孟令窈蹙了下眉,手指攥紧斗篷。 朱漆廊柱下转出一行人,当先的中年男子躬着身,一手伸向前指引方向。 孟令窈认得出来,是长公主府的大管家。 他身后跟着个雪色狐裘的年轻公子。 那人身形颀长,眉眼如墨色山水,步伐不疾不徐,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佩,竟比枝头积雪还要莹白三分。 孟令窈飞快扫了一眼,收回视线,松开手指,脸上情绪淡淡。 瞧瞧,最压她风头的人来了。 第2章 三抢风头 蜡梅正好,宜偶遇 “回席吧。” 来人消失在拐角,孟令窈从梅树后绕出来。 “嗳。”菘蓝脆生生应下。进门前,她将手炉交给小厮,叮嘱他再去续些炭。 不知是暖阁炭火烧得太足,还是鹿肉补气血的功效立竿见影,再回到屋里时,小姐们脸上纷纷浮现了几缕红晕。其中由以素馨县主颜色最佳,连耳垂都透着红。 今日席上有两位县主,皆是圣上手足的女儿,永宁县主早已成家,素馨县主则正是“二八年华”,还待字闺中。许是前者年纪更长的缘故,无论是圣上还是长公主,都更看中她一些。 桌前新上了一碗燕窝雪梨羹,孟令窈垂着眼,不紧不慢地搅动,耳边私语此起彼伏。 “知道么?今日裴大人也来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文信伯府的小姐压着嗓子,“方才听我兄长的小厮提了一句,说在前院瞧见了裴大人,真真是芝兰玉树,把琅玕水榭最好的景儿都比下去了。” 那声“景儿”的尾音绕了七个弯,言辞恳切又深含扼腕,只恨不得身在现场,亲眼目睹河东裴氏长公子的风采。 孟令窈舀着甜汤的银匙顿了顿,抿下了第一匙。 裴序,字雁行,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裴氏大公子。 出身名门,风姿出众,还学得一身本领,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在官场亦是如鱼得水,年纪轻轻便简在帝心,官任大理寺少卿,掌律令刑罚。去岁破了晋城知府与当地豪强富贾相勾结私采铁矿的大案,更是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堪称京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孟令窈却不喜欢。 他们素有过节。 她记得最深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前年上巳节,她在京郊的栖云山画了整日的《春山烟雨图》。诚然,她算不上什么真心爱画之人,只是爱听那些不重样的溢美之词。但禁不住山间春色极好,青黛色山峰在薄雾后隐隐约约,山脚落英缤纷。 连教她作画的谢大家都说此画可裱。 偏偏裴序也在。 “羽觞停在裴大人跟前了!”不知谁喊了这句,满山公子贵女都往溪边涌。她抱着画卷站在树下,看那人端坐在曲水边,单手举着酒杯,月白广袖滑落腕间,慢声吟了一首《惜余春》。 作得也并不如何好。 后来那幅画到底没裱成。 第二次,是去年端阳。夏日炎炎,妆容总是不出半日就花。孟令窈不能允许自己在赏午宴上妆容有损,翻了几日古方,试了几十种花汁,最后用晨露调成茉莉粉,衬得人如新荷。 当京兆尹家的小姐追着问胭脂配方时,游廊外突然炸开惊叹——裴序穿了件朱红织金长袍,霎时间满园芳荷都黯了三分。 许小姐那声感叹至今犹在耳畔,“原来男子穿红竟能这般...”后半句淹没在帕子后,但所有人心照不宣。 孟令窈无言:“……” 他倒是不嫌热。 两勺甜汤入喉,孟令窈心绪已然平和许多,咽下最后一口时,她想起了最近的一次过节。 两月前秋高气爽,她锤丸一举打满了二十筹,正沐浴在满堂喝彩中。那厢演武场,裴序随手射落百步外的铜钱,所有人又像闻到花蜜的蜂群般飞去。 他一个男子,自小学骑射武功,百步穿杨不是应该的么?有何震惊之处? “这些贵女看到裴大人,”菘蓝悄悄凑到耳边,小声逗她开心,“就像饿了三天的狼见了肉。” 可不是么? 银匙磕在瓷碗边缘,发出“当啷”细响,掩映在满屋细碎躁动中并不显眼。 孟令窈很是明白,在旁人眼里,她也不过是匹狼。 还是毛色鲜亮,獠牙尖利的那种。 所以她无论如何,风头也压不过裴序。这是她同裴序单方面的过节,而裴序一无所知。 即便知道,兴许也不会在意。 一想到这,孟令窈更生气了。 菘蓝绞尽脑汁哄自家小姐开心,说得嘴皮子都干起了皮。 也是这会儿众人的一颗心都系在隔了几条回廊的琅玕水榭,无人关注这一隅,否则定有人笑话孟小姐的丫鬟像是麻雀成了精。 孟令窈倒了杯茶,随手递给她,“试试可凉了。” 菘蓝站在她身后,抬袖,一口饮尽,回答:“凉了一些,不过这会儿子屋里热,喝着刚好。” 孟令窈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茶水又给了菘蓝新的灵感,她夸赞道:“小姐读的书真多,不止史书诗文,连什么肉配什么茶都说得清门道。也亏得小姐读得多,否则刚才……” 说到后半句时,她声音压得几不可闻。 孟令窈:“我胡诌的。” “小姐一定是京城最博学多才的……嗯?” 菘蓝愣住。 孟令窈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瞳仁明亮,眼尾上扬,弯出一枚上弦月,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 “这里没几个真爱读书的。” 即便爱读,也读不到一本讲家常菜如何烹饪、制作的食谱。 既不风雅,也不高尚。 连她也是偶然间翻到,意外发现能短暂满足食欲,颇有望梅止渴之效,才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 “这……万一被人发现了?”菘蓝隐有担忧。 “怕什么?”孟令窈一脸轻松,“我可能会记错,但长公主府上的茶水不会出错。” 第3章 错了,也是对。 宴散时已是申时三刻。 小姐们依次上了自家的马车,孟令窈方坐定,菘蓝一拍额头,“手炉!” 暖阁的热气烘烤了大半个下午,暖和得叫她都忘了还有一只手炉在加炭。 去取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孟令窈正喊了苍靛去看看。 “小姐!”菘蓝小碎步跑着过来,有些气喘,脸颊泛着异样的红。 孟令窈看了她一眼,放下车窗帘幕。 直到马车驶出朱雀巷,菘蓝才从袖中摸出个木盒,“方才有人塞给我的,说是...说是上次送的诗集不好,唐突了小姐,特奉上赔礼。” 给小姐送诗集的人不少,可若论唐突,就只有一个陆状元。 眼下还是陆状元,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该叫陆姑爷了。 菘蓝的眼睛亮得发光。 孟令窈沉默不语,视线落在黑檀木盒上,金漆缠枝纹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她闭了闭眼,梦里陆鹤鸣说的那句话此刻在脑海中轰鸣,震得心神摇摇欲坠。 “娘子要记得,在状元府,连只雀儿都得按我的规矩活。” 她指尖莫名发颤,铜扣“嗒”地一声弹开,惊得菘蓝“呀”地叫出来。 一只银簪静静躺在绒布上,纤细的银丝向上攀爬,缠成一朵梅花,正中央一颗宝石红得好似血珠。 正是梦中那支凶器。 - 马车行至孟府门前,甫一停稳,孟令窈等不及苍靛扶,自顾自跳下了车。 拎着裙摆快步穿过花厅,后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听见那琴声,孟令窈神色稍缓,脚步也慢了下来。 踩过青石板上新落的雪粒,她看见父亲正坐在亭中,信手拨弄琴弦,一曲罢,他抚了抚胡须,神情满意。 目睹过无数次的场景极大地宽慰了孟令窈的心神,让她有一种仍旧置身现实、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听到动静,抬头便见女儿痴痴盯着自己,孟砚笑道:“看来为父今日这琴谈得不错。” “分明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月洞门后传来一道轻嗤。 钟夫人走出来,“一天了,反反复复就是那一段,听得我耳朵都快生了茧。” “我是在复原失散的古曲,总要历经多番尝试。”孟砚振振有词。 “古曲若是都这样,失散了也是造福一方百姓。” 孟砚:“……” 孟少卿偏过头,口中念叨着什么“恶语伤人”“只通武艺不通曲意”。 钟夫人已不再搭理他,转头对女儿道:“要是早知道他今日要练新曲,我不如厚着脸皮跟你一道去长公主府。平白害我耳朵遭了罪。”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婆子们看向菘蓝苍靛的眼神中满含羡慕,显然也是被魔音折磨得不轻。 “手怎么这么冷?”钟夫人上前摸了摸女儿的手,忍不住皱了眉,再细看她神色,随即低声问:“可是长公主府上出了什么事?” 孟令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在母亲不解的视线中,她打开了木盒。 “陆家小子送的?”钟夫人扫了一眼,挑剔道:“用料寻常,工艺倒是不错,勉强配得上窈窈。” “这…”孟砚手指按在琴上,发出一串不赞同的声音,“你二人尚未定亲,私相授受怕是不好。” 钟夫人连一个眼风也未给他。 示意丫鬟婆子都退出去,钟夫人拉着女儿坐到亭中炭盆边,轻抚她后背,温声道:“发生了何事?一支簪子而已,不至于让我的窈窈方寸大乱。” 孟令窈倚在母亲怀中,嗅了嗅她身上的香味,眼睛不知不觉蒙上一层雾气,小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听到菘蓝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殒命,钟夫人呼吸陡然停滞了一瞬。 再到陆鹤鸣那句威胁,钟夫人抑制不住,手一抬,径自掀翻了木盒。 “荒唐!” 银簪摔在青砖上的脆响惊得孟砚手一乱,琴弦在掌心勒出血痕。 “血光之兆!” 他盯着银簪颤声道:“快取艾草来熏……” “熏什么熏?!”钟夫人白了他一眼,用帕子裹住簪子,一扬手用力钉在琴案上,“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孟砚立时扑过去,“夫人!切不可以偏概全。”他可是什么妾侍通房都坚决抵制,一心只听夫人话的好儿郎。 “古有周公解梦,梦境虽有寓意,却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兴许窈窈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钟夫人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再小心也不为过。老爷的脾性说好听了是温良敦厚,说不好听了就是胸无城府、不谙世故。还好女儿随了自己,否则怎么放心未来嫁到旁人家。 “女儿也是这般想的。”孟令窈蹭了蹭母亲,思索着道:“他来京城时日不长,或许打听不到什么。但若真是如此暴戾残忍的性情,这么多年,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钟夫人颔首,扬声唤来管事,细细交待了一番,“遣一队人去吴郡,要机灵的……对了,再找两个生面孔盯着京城陆府,如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立刻来回禀。” 她转头见丈夫又要摸龟甲,顺手拔出银簪掷进炭盆,嘲道:“老爷不如算算,是您先卜出吉凶,还是我先烧光这晦气东西?” 苦心研究《周易》多年的孟少卿默不作声把龟壳塞回了袖口。 火舌卷上银丝梅花,很快变得黯淡无光。孟令窈望着盆中扭曲的簪子,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此刻,她脑中无比清晰——她与陆鹤鸣缘尽于此了。 既存了这份疑心,再想毫无芥蒂地共度余生便不可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连君子都避之不及,她小小女子,更不允许自己至身于可能的危险之中了。 妻女已雷厉风行将事情安排妥当,孟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轻叹一声,抬手,抚了一曲提气振心的《梅花三弄》。 悠扬琴声中,孟令窈微垂眼帘。 不错,眼下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 慈安寺的蜡梅开得正好,倒适宜来一场偶遇。 - 长公主府。 送走最后一名宾客,长公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后的姑姑快步上前,替她揉捏肩膀。另有一名丫鬟奉上茶水。 长公主抿了一口,眉尖微挑。 “今日的茶水广受好评。听小姐们说,古籍有载,鹿肉与松树上的雪水最相宜。”姑姑声带揶揄,“都称赞长公主实乃风雅之人。” 风雅? 她何曾与这词有关系? 长公主神色变幻莫测,少顷,她道:“我今晨在院中练习箭术,不慎射断水井上方的松树枝桠……” “那一整枝松木,便都掉入府上的井中了。” 第3章 男人如菜谱 男人,何其无趣 “小姐,打听到了,周公子自冬至那日就去了慈安寺,如今已有五日。”苍靛穿一身粗布褐衣,打扮得同城中贩夫走卒一模一样,加上毫无特色的五官,混如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听寺里采买的小和尚说,按照惯例,至少要住上半个月的。” 周逸之每年冬日都要去寺里小住不算什么秘密。 这都要得益于周家的老夫人,她老人家不止一次在宴会上盛赞她的孙子纯孝。说是为了给她祈福,每年都要去慈安寺潜心礼佛。 微微颔首,孟令窈道了一句“辛苦”。 “不辛苦。”苍靛笑得欢实,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平淡的眉眼也瞬间多了光彩,“我今儿还帮城南的菜贩子卖光了菜,分了我五十铜板。” “好哇!”菘蓝佯装生气,“小姐让你办事,你倒好,出门挣上了外快。” “不这般,人家哪能让我在他的摊子上待了半天。”苍靛抓出一把铜钱,笑道:“好姐姐,分你一半,多替我在小姐面前美言,下回有这活儿,还叫我。” “去去去,谁要你的钱。”菘蓝嫌弃,“快下去换衣裳,一身的灰,也不怕熏着小姐。” 苍靛仍是笑着,朝孟令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这两人都是孟府的家生子,几乎同孟令窈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平日里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她的左膀右臂,离了谁也不行。 孟令窈未曾对他们吐露梦境,还未发生的事,说出来徒增担忧,更何况依着菘蓝的胆子,知道了怕是晚上都要愁得睡不着觉。 好在菘蓝和苍靛从不质疑她的决定。 “小姐,水调好了。” 外头的小丫鬟端来温度正好的水,又加了白芷、兰叶等香料。 待孟令窈洗净擦干手,菘蓝紧跟着从妆台屉子里拿过梅花香膏,一层层敷上,涂抹均匀,而后不轻不重地按摩。 冬日风大,屋里又常烘着炭火,若不小心护着,手便容易发干开裂。 第4章 菘蓝如此想着,手上动作愈发小心,脑袋里反复回想的都是从宫里老嬷嬷那学的按摩手法。 偶尔分出了一点神,思索小姐为何忽然对陆大人的礼物不假辞色,反倒开始打听周公子。 不过数秒就想通了。 小姐吃腻了青虾卷,隔天的菜谱换成八宝野鸭有什么错? 人之常情罢了。 孟令窈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一会儿眉毛打成了结,一会儿又恍然大悟似的喜笑颜开,倒是没耽误手上的功夫。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纤细洁白,还有淡淡的梅花香。 想当仙女显然不是件容易事,不止脸要好看,连脖颈、手这些地方也不可懈怠。想无一处不美,需要时间,更需要银子。 光是这一小盒香膏就要二两银子。 孟令窈偶尔翻些京城时兴的话本子,看到富家小姐为了所谓真情奔向穷书生,既上厅堂,又下厨房,书生夸耀自己有如此贤良的美妻之类的桥段就不觉好笑。 日日受油烟熏染,如何能肌肤胜雪?要自己搓洗衣裳,如何还能有纤纤玉手? 大抵是穷书生屡试不第下精神错乱的幻想。 从这个角度想,周逸之确实是上佳的夫婿人选。 至少周家是真有泼天富贵。 士农工商,按理说商贾本是最末流,但周家不同。 太祖起事时,周家押了三十船粮草,更是在最危难之际散尽大半家资解了太祖燃眉之急,天下太平后论功行赏,周家受了德善伯的封号。 周家那位先祖也是个聪明人,多番推辞爵位,只道德不配位,实不敢受。太祖数次挽留不成,只好答应,却特命周家能世袭皇商。 如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连宫里的贡缎都要过了周家的手。 近几年大公子周逸之有继承家业之势,就成了京城一块抢手的香饽饽。 又隔了两日,是一个响晴天,地上积雪消融,温度却比下雪的时候更冷。 菘蓝抱来件天青色斗篷,“小姐,今儿天好,这件斗篷颜色正适合。” “换那件白色的吧。”孟令窈对着镜子细细勾勒眼睛轮廓,她的眼睛偏向圆润,柔和有余,却少了些距离感,故而每每上妆都着意上扬眼尾,显得更清冷些。 “寺里多是红墙,同白色更配。” 说这话时,孟令窈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几日,雪衣狐裘的公子从朱漆廊下走过的场景。 虽然她一向不待见裴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有一副好皮相。 轻轻哼了一声,孟令窈反复检查妆容,确认完美无缺后放下了青黛。 马车行了约一个时辰,抵达城外的慈安寺。 寺里蜡梅正是盛花期,氤氲香气同终年不断的檀香混在一处,熏得人直犯晕。 孟令窈接过知客僧递来的朱砂笔,在功德簿上勾了一百两。余光瞥见前一页周逸之添的是一千两,笔锋不由一顿,再一次感叹周家的豪富。 要知道,她父亲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百两,若不是祖上有积蓄,母亲又擅打理,哪里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添上一百两香油钱。 “孟小姐也来添香油?”清朗男声在身后响起。 孟令窈转身时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惊讶,“周公子?”拢紧白狐裘,她扶着菘蓝翩然起身,简单解释道:“家父说今冬雪大,恐惊了地脉。故而今日特地前来参拜……” 双手在胸前合十,她声音轻缓,“惟愿岁岁平安。” 日光漫过古刹飞檐,女子静立在佛堂前,低垂的眼睫与青烟缠绕,恍若壁画上端神女下凡,白衣与朱红廊柱形成强烈对比,深深映入看客的眼帘。 周逸之神色微动,似是颇为动容,“孟大人心系百姓,孟小姐亦如是。” 孟令窈眼看他快步上前,大笔一挥,在功德簿上又添了一千两,不由唇角微微上扬。 “岁寒天冷,周某也略尽绵薄之力。” 一旁的僧人脸上堆满笑意,“多谢二位施主。苍天庇佑,施主所愿,定会成真。” 周逸之还了朱砂笔,回道:“方丈客气。”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重又转向孟令窈,“多亏了孟小姐。否则我这等俗人只惦记自己的小家,哪里想得到旁人。” 孟令窈没应他的夸赞,莞尔,“我回去要告诉父亲,他的一句话价值千金。” 周逸之笑弯了眼睛,“是了,还是靠孟大人,才给了我这个奸商向佛祖赎罪的机会。” 又是俗人又是奸商的,这位周公子大概是知道他的钱财张扬,姿态素来摆得很低。 不过比起那些一无所有还自视甚高的男人,孟令窈还是觉得擅长伏低做小的男人更好些。 谁说铜臭味不好闻呢? 说这话的人十有八九袋中空空。 “这时节,慈安寺后院的蜡梅正当时,孟小姐可愿去看看?”周逸之看了看天色,回身发出邀请,“周某在寺中住了些时日,若小姐不嫌弃……” 周逸之话并未说完,只是静静等待答复,一双眼睛深深凝睇着她,孔雀蓝锦袍密织金线,在日头下折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晕。 孟令窈面露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周逸之脸上的笑容更深。 院中梅树枝干遒劲,淡黄色花朵形似金钟,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仿若琥珀或玉石雕刻而成。 周逸之是寺中常客,偶尔有僧侣经过,都要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孟令窈旁观着,深感慈安寺不愧是京城第一大寺,和尚都比别处更俊俏些。 蜡梅的香气清幽,略带一丝苦涩,单单两三株,若有似无会叫人觉得惊喜,可大片密植,就过于浓郁了。 更别说身边还有个周逸之。 他身上没什么铜臭味,反倒被檀香腌入了味,即便在花丛中依旧存在感强烈。 难不成这些日子都在檀香中打滚? 太浓郁了。 孟令窈不大喜欢。 逛了两刻钟,孟令窈不欲再勉强自己,看了菘蓝一眼。 菘蓝靠近了些许,细声细气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夫人嘱咐了让您今日早些回去。” “临行前母亲有所嘱托,今日要陪她一道用晚膳……”孟令窈语带歉意,“我先告辞了。” “正好。” “昨日慈安寺的住持方丈云游归来,赠了我一枚平安符,我正要归家献给祖母。”周逸之笑道:“不知能否有荣幸,再送小姐一程?” 入城的路不过那一条,答不答应都是一样,孟令窈顺势应下。 总归她要坐马车,周逸之要风度的话就是骑马,怕冻着就是坐他自己的马车,碍不着什么。 孟令窈目光掠过周逸之束发的金镶玉冠,眉尾稍稍一扬。 她猜这位会选前者。 很快,饲马的仆人牵出匹没有半根杂色,通身雪白的名马,周逸之抚了抚马儿的鬃毛,而后翻身上马。 孟令窈手指卸了力道,放下轿窗的帘子。 男人,何其无趣。 回城马车行至官道,忽地剧烈一晃。外头响起马匹嘶鸣声,孟令窈攥紧窗棂稳住身子。 车帘外,喧哗声里混着一句含糊的话语。 “对勿住......” 作者有话说: ---------------------- 百度百科显示,“外快”一词出自《官场现形记》,是晚清文学家李伯元创作的长篇小说。这大概能说明,“外快”不算一个特别现代化的词汇,在文里应该不会太突兀吧? 第4章 吴郡来客 怕是成了精的猫妖 “怎么回事?” 孟令窈掀开车帘,看见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跌坐在未融化的雪堆里,破旧的棉袄上沾满泥水,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苍靛已快步跳下车辕,按住小乞丐,问询了几句。不多时过来回话,“回小姐,说是饿昏了头,没看清路,不小心冲撞了马车。”他挠了挠头,难得露出几分不确定,“大概是这样。他说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孟令窈心念一动,扶着菘蓝的手走下车,绣花鞋踩在地上,轻声问询:“伤着没有?” 不待回话,她唤了一声“菘蓝”。菘蓝立时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递到小乞丐眼前,“小姐赏你的,去治治伤,吃顿饱饭。” 小乞丐抬头看向孟令窈,脸冻得发紫,却嵌着双清亮如星的眼睛。他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没伤。不、不用银子……”话音未落就剧烈咳嗽起来,手紧紧捂住嘴,几缕棉絮从磨破的袖口窜出来,更显得可怜又窘迫。 周逸之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翻身下马,金丝镶边的靴子踩得积雪咯吱响,“孟小姐心善,可别被这小叫花子骗了。” 他身量很高,居高临下俯视小乞丐,声音透出几分凉意,“城外常有这样的人,故意朝贵人的马车上撞,假作受伤来骗取银子。都快成了一门营生。” “不是、不是!”小乞丐嗓子拔高,整个人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周逸之,突然瞥见城门守卫往这边张望,慌忙抓过银子塞进怀里,“我、我会还的!”说完一溜烟钻进人群,像条灵活的泥鳅。 第5章 孟令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腹无意识摩挲。方才那小乞丐说话时卷着舌头的尾音,叫她想起去年在威勇侯府上听过的采莲曲,那是来自吴郡的歌姬所唱。 “孟小姐心肠太软。”周逸之叹息一声,语气中掺了“果然如此”的自得。落在孟令窈身上的目光却热度更胜,仿佛即将做成一笔利润丰厚的买卖。 “那我与周公子打个赌可好?”孟令窈眸光闪动,唤来苍靛。 “你去跟着那孩子。”她打量四下往来的人群,又补了句:“别叫他发现了。” 周逸之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好,我便与小姐打这个赌。” 孟令窈轻易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满不在意。那语调,同敷衍不服输的孩童没什么两样。 她飞快眨了下眼,裹在袖中的手用力攥了攥,脸颊上逼出几缕红晕。抬手,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让脸上红晕暴露得更加彻底,而后对周逸之福了福身,重又回到马车。 转身时的动作有些大,斗篷下摆掀起雪粒子飞溅到周逸之的锦袍上。 周逸之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角,唇畔始终含着笑意。 车帘合上的那一瞬,孟令窈面上恢复平静,害羞似的红晕像从未出现过一般褪去。 一个有容貌有善心,偏偏还不那么聪明的女人,于周逸之这般日日忙于算计得失的人,大抵最容易卸下心防。 只是那小乞儿的吴地口音,还有仓皇的神色,总让人心存疑虑。 她身子向后,整个人陷进软垫里,眉峰微微拢起。 城楼拐角处,裴序勒马回望逐渐远去的马车,玄色衣襟上还沾着郊外草木的寒气,身后两个属下正在拌嘴。 “要我说孟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圆脸侍卫松开缰绳,往手心哈着热气,“这么冷的天……” “呵。”白面侍卫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 “笑你眼盲心瞎。”白面侍卫嘴角下撇,十足十的嘲讽,“没看到周家的孔雀在旁边?十有八九是做给人看的。我上个月出京的时候,还见陆鹤鸣巴巴地给孟府送东西,一转眼,人家就跟别的男子出城同游。” “嘿!小白脸,会不会说话?兴许是人家无意间碰着了呢?何必这样恶意揣测?” 裴序抬手止住两人话头,目光掠过马车前那片被踩乱的雪地,留下几串泾渭分明的脚印。小乞丐已然消失在人群,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大人,可要即刻追捕?”圆脸侍卫收敛神色,握紧缰绳,“这小子运气倒好,从吴郡到京城,几千里路,几波追杀,都叫他躲过了,竟真的到了京城。” “等着。”裴序收回视线,斗笠扣下阴影,遮住面上神色,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巴,“静观其变。” - 京城陆府。 陆鹤鸣一掌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砚台泼出几点墨汁沾染在衣袖,“连个半大孩子都盯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管家身子佝偻,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您稍安勿躁,就像您说的,沈小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上千里路,说不准已经死在哪个山沟沟里了,所以本家那边才没抓住人。” 抬眼,瞥见陆鹤鸣扭曲的脸,他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也安排了人守在城门口,还有城里各处留心着,您大可以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陆鹤鸣面色阴翳,“人不除,始终是个隐患。” 早知当初就不对那个丫头下手了,姿色也不过尔尔,几下就断了气。打杀了老的,没想到还有个逃脱在外的小的…… 又想到孟家那头至今不曾有回应。 她还敢拿乔,当真是不听话,待日后入府,定要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后槽牙,只觉有一阵无名的火气在体内乱撞,亟待找寻一个出口。 小丫鬟正巧端着新沏的碧螺春进来,青瓷盏放在桌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陆鹤鸣忽地冷笑一声,手臂一挥。 “当啷——” 茶盏摔在地上,小丫鬟怔愣在原地,陆鹤鸣抬脚就踹,“没眼色的东西!” “大人饶命!”小丫鬟撞在博古架上,一尊白玉观音晃了晃,被管家眼疾手快扶住。 陆鹤鸣一把掐住她脖子抵在墙上,“你们这些贱婢都敢看笑话是不是?” 手臂青筋凸起,陆鹤鸣死死盯着小丫鬟的脸,从涨得通红到逐渐泛起青白,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升腾。 眼见小丫鬟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管家压低嗓子咳嗽两声,“大人!翰林院王大人约的时辰快到了。” 陆鹤鸣倏地松手,小丫鬟顺着墙根滑下去,脖颈上五个红指印触目惊心。他理了理绯色袖口,瞥见手背三道血痕,皱了皱眉,“处理干净。” 目送陆鹤鸣离开,管家转头,视线沉沉压在小丫鬟身上,“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小丫鬟浑身瘫软,瑟缩在墙角,不住点头。 隔天,翰林院私下口口相传的趣事又多了一桩,便是陆翰林家的狸奴成精了,竟在主人手上挠出了指甲印。 “王翰林说,他去陆府与陆翰林品茗,无意间看到陆翰林手上缠了纱布,就关切了几句。毕竟干他们这行的,成天需要翻书写字,一双手是很重要的。”孟砚端坐在桌边,一板一眼地复述从同僚那听来的故事。 “说重点!”钟夫人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敲敲桌子催促。 孟令窈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孟砚叹了口气,加快语速,“陆翰林只说是不小心伤着了,无大碍,不料点茶时,纱布没缠紧,松了下来。王翰林就看到他手背上分明是三道抓痕。 “陆翰林说,是被猫挠的。” “猫?”钟夫人拨弄着琉璃盏里的葡萄,挑了个最好看的放到孟令窈掌心,“怕不是成了精的猫妖。” 孟砚顿了顿,缓缓点头,“王翰林亦有同感。毕竟,普通的猫怕是挠不出指甲印。” 钟夫人立时笑出了声。 “王翰林那人,素来口无遮拦,一分也能夸大成十分。”孟砚皱眉,“不过,能传出此等流言,说明陆鹤鸣本就行事不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翰林只当作一桩风流韵事传播着好玩,孟令窈却忍不住思索,是何种情境,才能在手上留下抓痕? 那是否会是另一个“菘蓝”? “窈窈。”孟砚看向孟令窈,正色道:“此人非良配,你要三思。” 孟令窈本就已将陆鹤鸣移出了未来夫婿候选人名单,闻言毫不犹豫点头。 女儿难得这般乖巧,孟砚欣慰地抚了一把胡子。 下一秒,就见夫人挨着女儿小声嘀咕,“昨儿在绸缎庄恰好遇见了周逸之,那孩子眼睛生得真好,笑起来跟三月桃花似的。” 桃花?! “眼绽桃花,主风流!”孟砚霎时间急了,“最招烂桃花,不可不可!” “这个要三思,那个又不可。”钟夫人斜了他一眼,“那依孟大人看,我们家窈窈该配什么人?” 孟令窈也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父亲。 “这……” 对上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孟砚一时语塞。在他眼里,自家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要让他心甘情愿说一声相配的年轻男子,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门外,苍靛探头探脑,孟令窈与他视线交错,停顿了一瞬,随意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正院。 她跟着苍靛快步走到偏院。几人环抱的老槐树下,菘蓝正往小少年手里塞糖糕,“慢点吃,别噎着。” 梳洗干净的小乞丐露出张清秀脸孔,唯独左颊上沾着泥点子。 菘蓝看了一眼,又一眼,没忍住拿出帕子去擦他脸上的泥点。 那泥点子格外顽固,擦不掉。菘蓝咬牙,用了点力气,还是没擦掉。 小少年大口咽着糖糕,脸颊都被摩梭红了,也没好意思躲开。 孟令窈过去拉住菘蓝,“别擦了,那是痣。” “哦哦。”菘蓝收起帕子,讪讪道:“真是,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莫不是个傻的?” 苍靛笑说:“可不是么?拿小姐赏的银子买了馒头,去找城西的乞儿们打听消息。岂不知那边的乞儿都精得很,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哪肯搭理他。” 抢了馒头还要打人,他看实在可怜,又想着小姐一番交待恐有深意,就将人带了回来。 苍靛早已告知了事情经过,孟令窈脸上没什么别的情绪。 “你叫沈小山?”她蹲下身与小少年平视:“听你的口音,像是来自南边。” 沈小山抬眼,与她对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是。我是吴郡人。” 他竭力模仿这些日子听来的话,字正腔圆地说,却仍旧带了几分吴语的软糯。 孟令窈高高提起的心莫名缓了一瞬,柔声问:“从吴郡到京城要走两个月,为什么来?” 第6章 沈小山突然攥紧衣角,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响。 苍靛插嘴道:“他逢人就问姓‘洛’的,怕是来京城寻亲。” 孟令窈:“‘洛’?‘洛阳’的‘洛’?” “不是!”沈小山猛地抬起头,“不是‘洛’!是、是……” 他急得团团转,蓦地看到石桌上的茶杯,飞奔过去,急不可耐倒出茶水,哆嗦着手指,画出个“陆”字。 孟令窈心头猛跳,“陆鹤鸣?” 第5章 双生花 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 梨花弄不过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弄堂,住着几十户相熟的普通人家。 似这般的弄堂,吴郡还有无数条。 沈家几代人居住在此,靠一手制豆腐的手艺维持生计,远远谈不上大富大贵,倒也算平顺安稳。到了这一代,膝下一子一女,相差四岁,子女长相相似,都生得清秀可爱,夫妻俩如获至宝。 姐姐身体康健又懂事孝顺,一直陪在父母身旁。小儿子自小体弱,于是夫妻俩听从老人建议,将人送到山上的庙里做个俗家弟子,学些本领,也能强身健体。 那一日大集,晨雾还没散尽,沈家豆腐摊前已经排起队。十六岁的沈玉娘抬手擦汗,左颊小痣沾了豆浆沫,“两文钱一块,刚出锅的嫩着呢。” 青缎靴子停在摊前,吴郡陆氏的公子折扇轻敲木板,目光在沈玉娘脸上流连,“姑娘的豆腐,白嫩胜过梨花。” 陆公子长相才学皆是上等,很快俘获美人芳心。沈家夫妇知晓家世差距太大,本不欲同意,可女儿一心寄挂在陆公子身上,做个妾室也心甘情愿,只好默许。 原以为女儿能获得幸福,谁料数月后便得到了女儿的死讯,不过轻飘飘一句“失足跌进了井里”。老夫妇俩如何能接受,前去问询,可连陆氏的大门都没能进去,被护院打了个半死,几日后就伤重不治。陆家对外的交待是,夫妇俩因爱女去世伤心过度身亡,草草葬了。 几条人命似梨花飘落一样轻易,陆公子随手掸走花瓣,便一身轻松地上京赶考,斩获状元。 沈家的小儿子下山归家,只见荒草斜阳、家破人亡。 老邻居们摇摇头,都是缄默不言。 唯有卖炊饼的大娘拽住他衣袖,几句交待了事由,最后恳求着,“快走吧,趁着陆家还未发现……” “毕竟,陆家在吴郡,只手遮天。” 简肃紧紧攥住茶杯,“似这般草菅人命,只是最寻常的一桩。陆氏兼并百姓良田多逾千亩,可连口饱饭也不愿给人吃。去年风调雨顺,分明是丰年,吴郡却有一批活活饿死的佃农。” 裴序垂眸翻着文书,鸦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暗影,薄唇微抿,更显得冷肃。他翻看速度很快,一笔一划都入了眼。 苦主画押的供词、地契更迭的记录、阴阳账簿…… 这一本,满满当当俱是陆氏的罪恶。 “这些人,唉——”岳蒙叹了一句,拎起茶壶,给桌上几人都添了一点,“你这趟也是不容易。”眼睛在简肃身上绕了几圈,突然道:“江南的风水养人啊。” 这小白脸,奔波了一个多月,不仅没沧桑,脸还更白了。又看了看桌上另一个,好嘛,这位更是看一眼都叫人自行惭秽。 就着茶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圆且糙,像西市胡人卖的馕。 感慨间,耳边传来裴序的声音,“沈小山还在孟府?” “正是。”岳蒙坐直身子,“按大人的意思,故意放他在外头晃悠。逼陆家加快动作,好露出马脚。这几日陆家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城里的乞丐窝都快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可陆大公子再聪明恐怕也想不到,如今沈小山竟在他心上人的府中。” 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好痛痛快快烧起一把火,烧光百年陆氏光鲜亮丽的遮羞布。 这件事了结,他们大理寺又是大功一件,多拿些赏银好过年。 岳蒙兀自想得入神,险些笑出声。 一阵寒风忽地吹开窗户,卷着雪花扑进来,岳蒙冻得打了个哆嗦,正要去关窗,抬头对上裴序的眼睛,不由一愣。 正要说些什么,裴序已然收了视线,声音淡淡。 “女子最重清誉,莫要再信口开河。” - 这时节,京城的豪贵之家,遇雪即开筵。孟令窈乎每日都能收到请帖,她不会每场都去。 她脑子里印了一整本世家贵族关系簿,能从不同的帖子里精准识别出值得一去的宴席。 当然要挑选,否则大冬天的,窝在家里不好么? 这一日,威勇侯府递来帖子,府上老夫人的六十大寿,遍邀京中权贵。在看到帖子的那一刻,孟令窈眼前迅速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线——威勇侯府的旁支同陆家一脉有姻亲,陆鹤鸣必定会出席。 机会来了。 “小姐,衣裳都打理好了。”菘蓝带着两个小丫头抱来几件冬衣,都是孟令窈前两年做的,细布料子,款式寻常,专门做来方便去京郊的庄子里游玩。 “这些都小了,您为何又叫翻出来?”菘蓝不解地问。 孟令窈比划了一下衣裳的大小,“把沈小山叫来你就知道了。” 菘蓝带着一脑门疑问出去找沈小山。 自从知晓了沈家的事,菘蓝就格外怜爱他,去找人前还特地跑了趟厨房,揣了几个馒头。 到偏院时,沈小山正和苍靛比划身手,苍靛幼时和府里的护院学过几招,不料很快败就给了沈小山。 “好小子,瞧着你没二两肉,力气倒是不小。”怪不得能从吴郡一路走到京城。 苍靛揉着酸痛的腕子,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人家的伤心事,说出来太伤人。 “沈小山,小姐叫你去一趟。” 沈小山闻言怔了怔,很快乖觉应下。 两人快步到了孟令窈的院子。 临近门前,沈小山放慢脚步,小声问:“孟小姐,您唤我何事?” 孟令窈仔细打量着他。 十三岁的少年人,一路颠沛流离,身形清瘦,个子又还未长成,与身后的菘蓝也相差无几。 她不紧不慢道:“我有一个法子,可验证你所说。” 派往吴郡探查的人还未归来,沈小山的一面之词,她无从验证。有了先前的梦境,她信了大半,但谨慎起见,总要看看另一位当事人的反应。 “我记得你说过,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 孟令窈示意他坐下,亲自取了胭脂水粉来,指尖沾了粉,轻轻点在沈小山脸上。 她动作极细致,眉峰勾缓,眼尾压低,唇色染得淡而自然。沈小山从未被人这样专注地注视过,只觉得她指尖温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尖红得几乎滴血。 “别动。”孟令窈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擦过他脸颊上那颗痣,让它更明显些。 镜中的人影渐渐变了模样,眉眼柔和,轮廓秀丽,竟真有了几分玉娘的神韵。 沈小山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眶突然红了。 孟令窈拍去手上残留的脂粉,“衣服会穿吗?要不要菘蓝帮你?” “会、会穿。”沈小山慌忙站起身,嗓音干涩得厉害,“多谢,孟小姐。” “现在谢还为时尚早。” 沈小山抱着衣衫去了里间,片刻后,同手同脚地走出来,不看他那别扭的姿势,俨然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女郎。 菘蓝捂住嘴,压下了喉间的惊呼。 孟令窈上下端详了一阵,道:“这几日你就穿这几身衣裳,尽快习惯。留心些菘蓝平时的举止。” “记住了,届时跟紧我。”孟令窈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若有人问你话,低头不语便是。” 她笃定的嗓音带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沈小山终日惴惴的心像被一只手托住,安放在了地上。 “是,我知道了。” 老夫人寿辰那日,威勇侯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门口还用积雪塑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雪狮子,以金铃和彩色丝帛做了装饰,威武不凡。 沈小山跟随孟令窈下车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险些踩到了裙子。 菘蓝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沈小山迅速站稳,“对不住……” 孟令窈随意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到底还是个孩子。 “孟小姐来了?”一道略带讥诮的女声从旁响起,孟令窈转头,见是武兴侯府的小姐赵如萱,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后的沈小山,“这是新收的丫鬟?怎么瞧着笨手笨脚的?” 不待孟令窈说话,林云舒匆匆挽住赵如萱的手,“如萱,不可这般无礼。”她略带歉意,“如萱素来心直口快,没有旁的意思,令窈可别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孟令窈微微一笑,“雪天路滑,两位可要注意脚下。” 赵如萱还欲说些什么,林云舒按住,“今日老夫人寿辰,我们还是快些进去祝寿。如萱的礼物如此用心,老夫人定然喜欢。” 第7章 赵如萱顿时笑开了,“还不是你帮我选的,你的心思才巧。要我说,满京城的闺秀里,就属你最好。”她视线不经意往孟令窈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几不可闻,“也不知道我哥到底看上她什么,那么远的,竟还惦记着……” 一点小小的口角,对孟令窈而言,连个插曲也算不上,倒是沈小山,眼睛仔仔细细盯着脚下的路,再没有行差踏错一步。 孟令窈只带了菘蓝前去老夫人所在的松鹤堂,礼数周全地贺寿,送上备好的寿礼——一柄和田玉如意,既不张扬,也不失体面。 老夫人兴致颇高,拉着祝寿的姑娘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道:“园子里新来了几株绿梅,前头来的公子们都去赏花了,你们也去瞧瞧。” 威勇侯府身为两朝元老,又有先皇亲封世袭罔替的尊贵,老夫人大寿,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自然也包含了各家年岁正好的小辈。 眼下是难得能光明正大看看适龄男子的机会。 来前,钟夫人还嘱托,周逸之虽不错,商贾之家还是容易遭非议,不妨再多看看,不怕挑。 小姐们步伐矜持,一步步靠近,期待又紧张的氛围悄悄蔓延。 孟令窈心跳微微加快,她也同样紧张,又暗含兴奋。 却不是为了挑中一位如意郎君。 作者有话说: ---------------------- 《东京梦华录》记载,“此月虽无节序,而豪贵之家,遇雪即开筵,塑雪狮,装雪灯,以会亲旧。” 第6章 雪灯解谜 少卿他尸位素餐 侯府后花园清幽美丽,分明是隆冬时节,其间饰满奇花异草,生生造出了春日盛景。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几盆绿梅,经花匠精心修剪,形态优美,花朵淡雅。绿梅产自吴郡,这么几盆,不知要废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运来京城。 园里已经来了许多年轻公子,三三两两聚着,锦衣华服映着日光,宛如画里的仙宫宴饮。 “令窈。”一身桃红斗篷的谢成玉笑着挽她小臂,“你今日穿得好生素净。不过么,还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把那几盆子绿梅都衬成了俗物。” 谢成玉出身名门,行事却不拘小节,性情爽朗大方。孟令窈与她志趣相投,换个更准确些的说法,孟令窈觉得,谢成玉似是很喜欢她的长相,总有诸多溢美之词。 孟令窈很喜欢这一点。 她自幼跟随学画的女夫子谢筝乃是谢成玉姑母,更是添了一层亲近。 轻轻斜了谢成玉一眼,孟令窈道:“可别叫绿梅听见了,否则羞惭凋零,岂不是坏了老夫人的寿辰之喜。” 谢成玉吃吃笑了几声,手上用了点力气,压了压孟令窈胳膊,“你穿得素,可有人却精心打扮,我看比琼林宴那时还光彩照人。” 孟令窈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顺着谢成玉的目光扫过人群当中的陆鹤鸣。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叶纹锦袍,玉冠束发,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自那日梦境之后,孟令窈再没见过陆鹤鸣,如今一见,和记忆中一般无二,还是俊俏的状元郎。只是一想到满是血色的梦和沈小山所述种种,再看这人,就好似披了好皮囊的画皮鬼一般。 “我看都差不多。”她碰了碰手边的绿梅,很快收回,用帕子仔细擦拭指尖。 “花色寡淡,气味呛人。不过如此。” 谢成玉眸光稍显讶异,她多少知道几分好友先前的心思,不过什么也没说,随口换了话题,聊起近日京城胭脂铺子的新品。 不远处,隔着人群,陆鹤鸣也注意到了孟令窈。他近乎痴痴地盯着,眼睛里甚至泛起了几缕红血丝。 许久未见了,思念与愤恨,一时竟说不清哪个更多些,又碍于她身侧一直有旁人,不便靠近,于是心头的火燃得愈发剧烈,在身体里四处乱窜。 陆鹤鸣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勉强维持住表情。 孟令窈察觉到了那格外有存在感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换了位置。 不多时,威勇侯府世子携着一趟小厮入园,十几个健仆抬着灯笼架鱼贯而入,上头摆了许多冰壳子。 侯府这次安排颇有新意,世子请前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们装雪灯为老夫人贺寿。 塑雪狮、装雪灯皆是京城儿女幼时冬日里常玩的游戏,前者自不必说,侯府门口就是请了专擅此道的匠人精心用雪塑的狮子。 后者则是先选了恰当的容器,盛满水,冻结成冰后稍一加热,就能使容器与冰壳分离,取出后可在冰壳上雕刻、镂空,亦可贴上窗花装饰。在冰壳内部放置蜡烛,点燃后,冰灯在灯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煞是有趣。 7 这番提议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又得了主人家首肯,众人自是无有不从。 小姐们或是矜持地等人邀请,或是大胆发出邀约。 谢成玉早便松了孟令窈的手,去寻她相熟的公子。 孟令窈正低头打量冰壳,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青缎靴子,陆鹤鸣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陆某冒昧,孟小姐若不嫌弃,陆某愿打个下手?” “陆翰林久居吴郡,怕是不熟悉我们北地的玩意儿。”周逸之拎着把刻刀,眼睛落在陆鹤鸣手背,唇角向上挑起,“不知陆翰林手上的抓伤好了没有?刻刀锋利,可莫要勉强。” 陆鹤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温和的表象摇摇欲坠,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过是猫儿挠了一下,早已痊愈,多谢周公子关心。” “痊愈就好,陆翰林要多加小心才是。” 周逸之久在商场,最知道如何咬死短处不松口。陆鹤鸣毕竟是读书人,好脸面,几句就落了下风。 孟令窈自顾自在冰壳上比划,构思待会儿要做的装饰,完全没有加入男人们争执的意思。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牙关,转身离开前,深深看了孟令窈一眼。 孟令窈恍若未觉。 挤兑走了陆鹤鸣,周逸之晃了晃刻刀,刀柄上的猫眼石一闪一闪,“孟小姐想刻些什么?若论诗词歌赋,我兴许不及,若是这些玩乐,我倒是自负不会逊于旁人。” 发起提议之人就是周逸之,孟令窈一直在等他,闻言轻声笑道:“如此,那便仰仗周公子了。” 说了仰仗就是仰仗,孟令窈大概提了一点不痛不痒的建议,便都交由周逸之发挥。 他要开屏,哪有不让的道理? “孟小姐觉得此处是刻蟠桃还是灵芝更好?” “灵芝吧。刚刚祝寿时我瞧见老夫人衣领处绣着灵芝纹,想来会更加喜欢。” “孟小姐当真有一双慧眼。” “怎及周公子一双巧手。”孟令窈心不在焉地应付。余光里,陆鹤鸣的雪灯已经快做好了,是一朵莲花。 她轻轻呼出口气,给菘蓝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沈小山捧着大氅从角门走了过来。 他装扮寻常,与婢女相差无几,并未引起园中其他人多少关注。 孟令窈接过大氅,嗓音清脆悦耳,“还是玉娘思虑周全,这会子确实有些冷了。” 沈小山谨记教诲,并不说话,只是侧身行礼,左脸颊上那颗着意突出的痣在太阳下格外明显。 “啪嚓”一声脆响。 陆鹤鸣手里像模像样的莲花雪灯突然砸在地上,蜡烛滚到雪堆里,火苗“嗤”地灭了。他死死盯着沈小山,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陆公子这是怎么了?”孟令窈快步上前,顺势把颤抖的沈小山挡在身后,“我这丫鬟笨手笨脚的,可是冲撞了您?”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陆鹤鸣勉强挤出笑容:“无...无事,只是不慎手滑了。”他弯腰去捡碎冰片,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捡起来。 碎片冰凉,棱角触及掌心,尖锐的疼痛叫人思绪暂时冷静了下来。 陆鹤鸣眯眼,看向前方人影。 脚下有影子。 既不是鬼神,那便是人祸。 该死的沈小山,竟真的跑到了京城! 还混进了孟府,也不知道都往外说了什么? 几个眨眼的功夫,陆鹤鸣脑中已闪过数条念头,最后汇聚成同一个。 沈小山,非死不可。 孟令窈冷眼旁观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起初是震惊、慌乱,还有几分恐惧。 这都说得过去,眼见已死之人出现在面前,惊骇是应当的。 然而在看到陆鹤鸣攥紧的拳头,连指节处都泛白时,孟令窈立刻意识到,不止如此。 他不止畏惧,还起了杀心。 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人并非故去的沈玉娘,而是沈小山。 一个寻常去世妾室的弟弟,何至于要杀了他? 这一刻,孟令窈彻底相信了自己的梦境,也信了沈小山的话。 这位出身吴郡陆氏的状元郎,与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沾不上一点边,是个彻头彻尾的暴虐之徒。 第8章 一阵凉意从脊背缓缓爬起,孟令窈打了个颤,揭开真相的兴奋退去,心中后知后觉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昨日未休息好,晃了下神。”陆鹤鸣意识到了不妥,竭力收束情绪,站起身,手指扶住额头,苦笑道:“让各位见笑了。” 他看向一同装雪灯的人,脸上盛满歉意,“实在对不住,是我拖累许小姐了。” 不管信还是不信,在场都是体面人,纷纷认下了陆鹤鸣的说辞,许小姐自然也是大方谅解,又唤来奴仆收拾了冰灯碎片。 一场风波似是就此消弭。 孟令窈转身时,瞥见沈小山依旧浑身紧绷,手指死死掐进掌心,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手臂,嘴唇微动,低声道:“成了。” ——陆鹤鸣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如今这情形,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做的有限,要替沈家讨回公道,还需从长计议。 微微出神间,周逸之的声音响起,“孟小姐被吓着了么?” “没有。”孟令窈眨眨眼,“只是可惜了那盏莲花灯。” “莲花这会儿是来不及了。”周逸之尾音上扬,带出笑意,“不知它能否稍减小姐惜花之心?” 他手掌翻转,一只小冰灯蹲在掌心,雕的是个憨态可掬的兔子。 “还望孟小姐不要嫌弃。” 孟令窈怔愣了一瞬,而后眉眼弯弯,“我很喜欢。” 为示真心喜爱,孟令窈捧了好一会儿雪兔子,才叫菘蓝找了个盒子放起来。 转身放置雪兔子时,孟令窈忍不住挑了下眉。 不愧是素有风流之名的周郎。 众人的雪灯都装饰完毕,世子扶了老夫人来到园中,一一欣赏。老夫人乐得满面红光,为着小辈的孝心,更为了京城各家给她的体面。 挨个夸了个遍,恰好到了开宴的时候,公子小姐们要各自入席。 孟令窈正随一众女眷往院里走去时,听见另一头传来喧哗。 紧跟着是侯府世子惊喜的声响,“雁行,你来了?” 雁行,是裴序的表字。 “事务繁杂,我来晚了,还望老夫人不要见怪。” 那声音清清冷冷,叫人很容易想起冬日檐下的冰棱碎裂声。 孟令窈下意识跟从身边人的动作回身望去,只瞧见一道挺拔如修竹的背影。 反应过来后,她飞快扭回了头。 还事务繁杂? 堂堂大理寺少卿,连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陆鹤鸣都漏了,也不知一日日都在忙些什么? 尸位素餐! 第7章 白羽入木 裴大人该赔偿才是 醴陵?运来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为今日寿辰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真是好大的排场。”谢成玉拢紧斗篷,偏头询问孟令窈,“瞧着你像是兴致不大高,席间都没动几下筷子。” 孟令窈撇了下唇,“想着我朝还有诸多空占官位,无所作为,只知道白吃闲饭的人就胃口全无。” “?” 不论客人是否都尽兴,这场宴席仍是热热闹闹地开到了戌时三刻才作罢。 告别侯府一群人,孟令窈坐上马车,隐约嗅到身上沾染了些许酒气。想到今日又出了汗,归家后定是要沐浴的,连带着头发也需清洗干净。冬日不易干,若耽搁下去,就要误了她入睡的时辰了。 思及此,孟令窈嘱咐车夫,让他换条更近些的路走。 车夫一口应下,扬起马鞭,拐进了巷弄。 回程路上,沈小山坚持不再与女眷们一道坐在马车里。 “来时是白日不便露面,现在天黑了……”他攥着衣角,“我毕竟是男子,这样不好。” “好罢。”看他坚持,孟令窈也没再劝说。 只是这南方来的小男子对北地冬夜的寒凉还是缺了些敬畏,冻得缩成了一团,像只小麻雀似的窝在车辕上。孟令窈看得有趣,随手递过去手炉,“暖暖手。” 沈小山正欲推辞,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吁——” 车夫勒紧缰绳,厉声道:“小姐,有人拦车!” 孟令窈抬眸,已经看清了来人,陆鹤鸣依旧穿着那身光风霁月的锦袍,身后数十个护卫举着火把,火光将他温润的面容撕成狰狞模样。 来者不善。 孟令窈心下微沉,抿了抿唇瓣,未曾料到陆鹤鸣胆大至此。 她抚平衣襟褶皱,依旧端坐在车上,面露疑惑之色。 “陆大人,不知您拦住我的车驾所为何事?” “孟小姐,”陆鹤鸣拱手行礼,“惊扰了小姐的车驾实属抱歉,只是在下方才想起一桩要事。” 他目光仿佛淬了毒,直勾勾望向沈小山,“白日里孟府送大氅的丫鬟,正是陆家一直追捕的骗子。” “那骗子最善花言巧语,在吴郡便欺瞒了不少人,孟小姐可不要上当受骗。” “怎会?”孟令窈镇定道:“不过是个小丫鬟而已,陆大人怕是认错了人。” 陆鹤鸣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此刻已无耐性再做周旋,闻言冷笑:“是或不是,在下查验便知。” 他猛地上前,伸手就要拽沈小山。苍靛扑上去挡,被他一把甩开。 “陆鹤鸣!”孟令窈怒道:“天子脚下,你怎敢……”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响。 “嗖——” 一支箭矢擦着陆鹤鸣指尖钉入车辕,箭尾白翎簌簌颤动。裴序策马自夜色中踏雪而来,大理寺令牌悬在腰封上,手中长弓尚未收起。 “陆大人。”他勒马停在几步外,语气冷淡如霜,“当街劫掠官眷,触犯我朝律法第七卷十三条。” 陆鹤鸣惊得倒退半步,强笑道:“裴少卿,在下只是抓捕自吴郡逃逸而来的骗子。” “抓捕京中逃犯乃京兆尹之职,若有线索,亦可上报大理寺,竟不知何时由翰林院督察?” 裴序语调平平,并不带有诘问或是嘲讽的意味,仿佛只是在述说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实。 陆鹤鸣一时答不上话来。 裴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抬手示意,身后差役立即上前拿人。 “陆大人若有异议,可至大理寺申辩。” 陆鹤鸣脸色骤变,却也不敢阻拦。 若是旁人,他或还可以打出陆家的名号再做商议。 可偏偏是裴序。 眼看今日无法善了,陆鹤鸣恨恨咬牙,强作镇定道:“如此,在下只好去大理寺叨扰裴少卿了。” 一旁的简肃已等待多时了,闻言脚下一动,当即上前按住了陆鹤鸣。 进了大理寺的门,可就别想再出去了。 他面无表情攥紧陆鹤鸣的手腕,强扭至身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疼得陆鹤鸣龇牙咧嘴。 陆家一干人等皆被大理寺的差役捉拿,裴序翻身下马,朝孟府的马车走近。 沈小山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裴序径直看向他,语气笃定,“沈小山。” 沈小山无意识瑟缩了一下,求助的视线落到孟令窈身上,“小姐……” 听到裴序的称呼,孟令窈瞳孔微微放大,登时明白了。 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孟令窈垂下眼睫,叹了一声:“沈小山,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将精巧的手炉塞进沈小山怀里,她安抚道:“去吧。裴大人清正严明,会还你一个公道。” “清正严明”四个字稍显烫嘴,孟令窈语速很快,不过沈小山听清了。 裴序垂着眼,默不作声,安静等待两人交谈。 “是……”沈小山缓缓点头,跳下车辕,朝裴序身后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孟令窈几眼,眼睛湿漉漉的,活像是被赶出家门学飞的幼鸟。 孟令窈竟不合时宜的想笑,唇角无意识地牵起。 下一瞬就恢复了端庄,扶着菘蓝的手下马车,她福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素白色披帛随动作摇曳,宛如一缕月光落在雪上,脆弱不堪与轻盈美丽皆凝结于那薄薄一片轻纱上。 “多谢大人相救。” “职责所在。”裴序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孟小姐。” 孟令窈抬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雪光映照下,他的眉眼格外清晰。 “行善是好事。”他声音平缓,“但应以自身安危为先。” 这话从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口中说出,偏生是长辈般自上而下的叮咛。 叫人好像平白矮了一头似的。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很想反驳两句,念及裴序毕竟刚出手制住了陆鹤鸣,只微微笑,再次道了谢。 待裴序押着陆家众人走远,菘蓝才长舒一口气:“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今夜多亏了裴……” 话没说完就收了声,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小姐一向不待见裴少卿。 孟令窈没应声,动作迅捷,从车厢柜子里翻出面铜镜,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第9章 不错,头发没乱,妆容未花,连口脂都涂抹均匀。 她放下镜子,转头问菘蓝,“我刚才表现有没有不妥之处?” “啊?” 菘蓝愣了愣,很快摇头,“没有没有,小姐临危不乱,极有风范。” “嗯。”孟令窈点点头。 还好没有太落下风。 也是这会儿巷子里无人,否则裴序的诸多光荣事迹怕是又要多上一桩,而她则要成为英雄救美里的“美”。 少不得还要传出些一见倾心的风言风语,更甚者在集会里被玩笑说救命之恩应以身相许。 孟令窈想着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赶紧捧起菘蓝斟好的热茶慢慢喝了一口。 幸好、幸好…… 车外传来苍靛的小声惊呼,“嘶,好深。” 菘蓝掀开一丝轿帘缝,“做什么呢?” 苍靛举起手里的白羽箭,是方才裴序阻止陆鹤鸣动作的那一支,又指了指车辕。 车辕上留下一道深达寸余的痕迹,在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茶水蒸腾出热气,在长睫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孟令窈眨了眨眼,不得不承认,能百步穿杨,确实比锤丸百发百中来得更震撼些。 “好大的力气。”菘蓝探头看了看,而后义正言辞,“小姐,我们该向裴大人要赔偿。” 孟令窈忍笑,点点菘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菘蓝小声嘀咕,“弄坏了人家的东西,本来就该赔。” “就是就是,还带走了我们家沈小山。”苍靛附和,“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好他。沈小山一顿要吃足足五个馒头!” 孟令窈哪里不明白他们俩是在逗自己开心,眉眼舒展,“放心吧,裴少卿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能一口道出沈小山的名字,还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孟令窈无法不相信,恐怕从沈小山进城开始,这一切都尽在大理寺的掌控中了。 罢了,姑且算裴序做到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吧。 路上耽搁了一阵,回到家的时辰比预计的要晚了些许。 孟令窈爱洁,仍是坚持沐浴更衣。孟家不缺这点炭火、也不少热水,自是顺了她的意。 只是她一头长发,又极浓密,弄干要好一阵。 菘蓝用细棉布绞干水分,又拿了把小扇子慢慢扇,清淡的香气便随着风蔓延开来。屋里炭火烧得暖和,倒是也不觉得冷。 孟令窈倚在罗汉床上,刚沐浴完的脸颊泛着热水浸泡后的绯红,连指尖都透着微微粉色。 已到了她平常入睡的时候,菘蓝拨弄头发的动作又很是舒服,她双眼迷蒙,昏昏欲睡了。 忽地想起什么,孟令窈睁开眼睛,“菘蓝,白日里周逸之送的雪兔灯放在哪儿了?” 小兔子雕得颇合她心意,哪怕知道是哄女儿家的小把戏,不过么,无论如何,肯用心就是了。 “小姐放心,我放在窗台上了,外头冷,一时半会儿化不了,您明天早上还能瞧见呢。” “嗯,如此便好。” 孟令窈安心了,靠回软垫,不知不觉睡意重新拢住双眼。 睫毛动了一下,她再一次整个人坠入梦中。 第8章 二场噩梦 她大抵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孟令窈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好像浮在半空中,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梦里的一切。她甚至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亲。 等等、成亲了? 和谁? 她带着满腔疑惑看见自己梳着已婚女子的发髻,衣着华丽,满头珠翠。 还好,至少嫁的是个富贵人家。 却不知为何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寺院。 寺院门口牌匾上清清楚楚挂着三个大字——慈安寺。 有和尚试图拦她,被菘蓝一把挥开。 好菘蓝! 她的视线紧紧跟着飞扬的裙摆穿过重重庙宇、穿过慈安寺后院幽深的竹林,停驻在一间禅房外,裙角短暂停滞了一瞬,而后猛地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 佛门清净之地,本该潜心礼佛的蒲团上,周逸之搂着个容貌昳丽的小和尚,见她闯进来,不慌不忙合拢衣襟,笑着拉她的手说:“娘子别生气,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儿,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孟令窈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 “窈窈?”钟夫人披着外裳推门进来,见女儿脸色苍白,披散长发愣愣坐在罗汉床上,连忙将人搂住,转头吩咐小丫鬟,“去煮安神汤。” 她见女儿回来的晚了些,特地过来看看,谁料正遇上这般场景。 孟令窈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从梦中缓过来。 “又梦魇了?” 孟令窈倚在母亲怀里,无力地挪了两下头,而后一五一十将梦境说了个干净。 钟夫人越听眉头越紧,最后重重拍案,“这些公子哥儿真是越发不像话!前有陆鹤鸣道貌岸然,后有周逸之……简直、简直混账!”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取来库房的大刀断了这狗男人的尘缘图个干净。 孟令窈一口一口喝完了安神汤,总算压下了那股恶心感。 有了陆鹤鸣“珠玉”在前,这回她对梦境的接受程度已经好了很多。 至少梦里的周逸之不曾害人性命不是? 心中涌起一阵说不上是可笑还是荒唐的情绪,孟令窈扯了扯嘴角,还分出了点心思叫来外间的菘蓝,“把那盏雪兔灯扔了。” 菘蓝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应下,“我现在就去。” 钟夫人见到雪灯,“那是何物?” “今日周逸之送的。” “那是该扔了。”钟夫人撇嘴,完全失去了兴趣,嫌恶道:“扔得越远越好。” 孟令窈依稀听到了雪灯碎裂的声音,好像她打了水漂的一百两银子。 周逸之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常客,慈安寺的僧人显然也知晓内情,可见不是什么正经寺庙。 “唉。” 孟令窈叹息了一声,早知道一百两不如拿去买件首饰了。 钟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怜爱道:“我们窈窈是有福气的,老天爷都不舍得你吃苦,才特地降下梦境示警。” “是了。”孟令窈肃着一张小脸,“所以女儿定要寻个世间顶好的夫君,才不辜负他老人家的厚爱。” “正是!” 钟夫人露出笑颜,换了话头,“还没来得及问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提到这个,孟令窈眼睛一亮,打起了精神,将威勇侯府发生的事详细道来。 听到裴序一箭射退陆鹤鸣时,钟夫人忍不住抚掌大笑,“痛快!裴少卿的箭术我也曾听闻,果然名不虚传。说起来,我去年在宫宴上见过他,容貌气度都一等一的,勉强……” 孟令窈慢慢坐直身子,盯着母亲。 在女儿的注视下,钟夫人收了声,“……算是个男的。” “我要嫁的是能事事以我为先的人。”孟令窈轻哼一声,“裴序…隔着半个皇城我都能看出来,他那种人,眼里只有前程和家族。” 钟夫人笑着拉她坐下,取过梳篦为她通发 ,“好好好,咱们窈窈要嫁便嫁个痴情种。” 母亲身上又暖和又香,孟令窈伏在她膝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正院里,孟砚踏着夜色入门。 临近年下,专司祭祀礼仪之事的太常寺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孟砚的上峰,太常寺卿项辽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拼搏的时候,身先士卒,日日在官署忙到深夜。孟砚比他还年轻几岁,自是羞于一到点就回家,只好跟着忙前忙后。 谁料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屋里竟然空空如也。 “老爷,小姐今儿情绪不佳,夫人去陪她了。” 孟砚对着空荡荡的床榻叹了口气,睡意全无,抱着琴谈了一曲《孤雁南飞》。 “老爷,”老仆憋着笑递上安神汤,“夫人让您早些安歇。” 孟砚接过姜汤,幽幽道:“我弹得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太凄凉了些。” 一夜难眠的不止孟大人,大理寺同样灯火通明至深夜。 岳蒙一手食盒一手包袱进来时,沈小山正盯着墙上刑具发呆。 “换上。”岳蒙把包袱丢过去,“大人特意吩咐的。” 沈小山打开一看是套男装,耳尖顿时红了。岳蒙故意逗他:“想继续穿女装也行,我那还有套给妹妹买的石榴裙……” “不、不必!这套就够了。”小少年抱着衣服窜进里间,差点被门槛绊倒。 另一头传来嗤笑,简肃一张脸在灯光映照下白得晃眼,他怀抱卷宗,衣角沾染着些许红褐色,似是血迹,“你倒是殷勤。” “你懂什么?”岳蒙把食盒里的餐食一一摆出来,“那孟小姐真是妙人,良善不失机敏。换作别家小姐,早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第10章 里间传来窸窣穿衣声,沈小山探出头,声如蚊蚋,“孟小姐是好人。” “听见没?”岳蒙冲简肃挑眉,“我就说孟小姐是好人。” 简肃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道:“莽撞。”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岳蒙不死心,又凑到翻阅卷宗的裴序跟前:“大人您评评理,那孟小姐是不是人美心善?” 裴序翻阅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也没抬,淡声问:“你很闲?” “没、没。”岳蒙连忙摆手,后退几步,“我再去地牢里审审姓陆的管家。” 烛火晃了晃,猛地暗了下去,烛芯烧得太长了。仆役修剪的间隙,裴序放下卷宗,微阖双眼。 机敏与莽撞不过一线之隔。 他虽觉孟小姐的行为有所不妥,却也不会任由下属肆意评判一个女子。 只是—— 眼前莫名浮现他嘱咐时那姑娘不甘的双眼。 她大抵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也罢,非亲非故,是他多话了。 更漏滴到三更,沈小山蜷在长椅上睡着了。简肃不知打哪儿寻了张毯子,动作粗暴,直接朝人身上丢,几声含糊的梦呓从毛毯下传来,“阿姐……” “也是个苦命的。”岳蒙轻叹。 裴序搁下笔,望向窗外纷扬的雪。 该变天了。 只是一夜的光景,陆鹤鸣从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变为目无法纪的阶下囚。 “今日早朝,裴少卿当庭呈上陆家强占民田、草菅人命的罪证,连那陆鹤鸣逼死沈家几人的案子都翻出来了!圣上震怒,当即革了陆家一派的职,陆鹤鸣也被押入大牢候审!” 孟砚眼下青黑,神采却飞扬得很。 孟令窈放下茶盏,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也顾不上了,“当真?” “自然是真的,人证物证俱在,陆家无从抵赖。”孟砚捋着胡须,感慨道:“到底是窈窈生而不凡,竟有梦兆预警……” 他从袖中摸出龟甲,“待为父为你卜上一卦,瞧瞧是不是哪家的小神仙拖胎到我家。” “去去去。”钟夫人压下他的手,“胡诌什么,窈窈上辈子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孟令窈笑着点头。 瞧她露出了笑脸,孟砚也笑了,他轻咳一声,凑到夫人身边,压低嗓子,“夫人,窈窈如今已然心情大好,今晚...夫人总该回房睡了吧?” 孟令窈“噗嗤”笑出声,“好哇,图穷匕见。” 钟夫人拧了把女儿的脸颊。 不欲再打扰父母亲,孟令窈识趣地道了别。 接连几日,人未出门,外头的消息却是一趟一趟地传进来。 “原来陆家京中府邸的奴婢隔几日便要换一批,个个深受其害,好几个原先不敢张扬的小丫头如今都一齐去状告陆鹤鸣了。当真是人面兽心!” “陆家岂止他一个,前头威远侯府旁支的姑娘嫁去了陆家,算起来还是陆鹤鸣的堂兄,不仅养外室,还纵容宠妾肆意欺压妻子。可见是家风不正!” “还有还有,先前因陆鹤鸣常去特地改名‘状元楼’的酒馆,现下毁得肠子都青了。” …… 孟令窈听完了所有消息,心下松了一口气。 如此,陆鹤鸣算是完了,亦不会再有第二个沈玉娘。 前头派往吴郡探查的人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他们这一趟查出了不少东西,只是还没到京城,陆家已然轰然倒塌。 实在是世事无常。 “你们此番辛苦了,去找管家领赏钱。马上过年了,都在家中好生休养吧。” “多些小姐恩赏。” 为首的仆人接过批赏银的条子退下去,苍靛自外间匆匆赶来,“小姐,沈小山来了。” 沈小山跟着门童进来,他换了身干净的靛蓝布衣,一见孟令窈,立刻跪下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快起来。”孟令窈扶额,摆手示意苍靛快些扶他,“在大理寺一切可都还好?” “一切都好。” 菘蓝接了话,“可不是好嘛。这些天都不回来,还当你是忘了我们呢。” “岂会岂会。”沈小山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双手奉上,“我还欠小姐银子没还。” 孟令窈疑惑,“你哪儿来的银子?” “托小姐的福,我在大理寺寻了差事,这是预支的月银……” 孟令没有接,“你初来京城,这些钱留着打点用度。”她见少年眼眶发红,又温声道:“好好当差,有什么难处就来寻我。” 起初帮他是存了些私心,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又怎会没有半点感情? 沈小山抹了把脸,重重点头,又与菘蓝和苍靛各聊了好一阵才离开。 这一次,他未曾再回头。 送走沈小山,孟令窈又懒懒地倚回窗边,两场噩梦算是断了她两桩姻缘,哪怕是躲过了灾祸,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连最爱的胭脂水粉都提不起劲摆弄。 “小姐。”门房快步送来信笺,“是谢小姐的信。” 撒着金粉的信笺上,谢成玉字迹龙飞凤舞,“温泉水滑养凝脂,年前不多加养护,正月里如何艳压群芳?” 孟令窈轻“啧”了一声,当即拍板,“收拾行李,明日出发!” 第9章 温泉偶遇 少卿他命里带金 马车吱呀转了近小半日,方才抵达城外的青鸾山。这一带风景秀美,又点缀着大大小小数口温泉,京城许多豪富贵族都在此地置了别院,听闻位置最佳的几处尽数归了皇家。 谢成玉的别院也在其间,谢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绵延数百年,底蕴深厚,这样的好地方自然不会放过。这座别院便是谢成玉今年的生辰礼之一。 “可算来了!叫我好等。”孟令窈刚下马车,就被美人扑了个满怀。谢成玉挽着她往庄子里走,“我特意让厨子备了银鱼羹,用的都是太湖运来的新鲜银鱼,最是鲜甜。” 踏上几级青石台阶,孟令窈望见不远处山腰飞檐翘角,朱漆廊柱在林间若隐若现。谢成玉顺着她视线看去,“那是长公主的别院,这几天长公主也在。” 孟令窈眉心微蹙。 “莫烦忧。”谢成玉似是知道她的心思,随口道:“我前日到,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那边先遣人来送了两篓蜜桔,说是让我们小辈自便,不必拘礼。” 看来长公主也不耐烦出来游玩还要应付旁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弯了弯唇角。 用罢午膳,谢成玉带孟令窈在庄子里绕了一圈,地方不算宽阔,胜在清幽雅致。尤其是一眼汤泉,建在竹林深处,用整块汉白玉砌成池子,黄竹屏风围出氤氲天地。 孟令窈眼眸明亮,对这一趟旅程又骤然生了许多期待。 长发用玉簪挽起,孟令窈浸在温泉水中,芙蓉花瓣浮在水面随波纹打转。池底铺着鹅卵石,侍女跪坐在池边为她捶肩,另有两个小丫鬟捧着银盘,里头摆着蜜桔和蜜渍梅子。 “如何?”谢成玉趴在池边,脸颊被热气熏得绯红,“这水引自地下热泉,我特意让人在兑了你先前赠我的茉莉露。” 孟令窈掬起一捧水,晶莹水珠从指缝漏下,在纤细的锁骨处积聚成一汪小小的水潭,“奢靡太过,当心御史台参你爹一本。” “哪里参得到我?”谢成玉满不在乎地掰开一瓣蜜桔,“顶上风景最佳,温泉水最好的那座宅子,就属……” 她话未说完,抬手指了指天。 暮色渐沉时,两人换了轻便的襦裙,倚在临水的轩榭里对酌。谢成玉忽然撑着脸凑近,手指轻轻点了点孟令窈的脸颊。 孟令窈没有躲开,只疑惑问:“做什么?” “我摸摸看是不是热的,怎么越瞧越像我祖母最宝贝的那尊羊脂白玉像。” “……” 这厮夸人的说头当真是越来越多。 不过—— 好听,爱听。 会云,多云。 孟令窈轻抬下巴,“摸也摸了,不知谢小姐作何评价?” “触手生温,尤胜那尊玉像。”谢成玉的溢美之词张嘴就来,“我看唯有裴家那块家传的玉佩方可媲美。” 孟令窈斜了她一眼,谢成玉立刻话锋一转,“如今的好玉料越来越少,但想来周家的藏宝阁里是不缺的。”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喉间的桂花酒都有些难以下咽了。 “怕是无福消受。” 谢成玉面露疑惑,“那日在威勇侯府,我瞧他很是殷切……” “我父亲说,桃花眼不好,多风流。”孟令窈转着酒杯,一本正经道:“我可不耐烦应付那些红颜知己。” 谢成玉眨了眨眼睛,这一句话,她连一半都不信。 只是男人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 识趣地转了话头,谢成玉道:“我叔父前些日子寄来家书,说北漠如今时局安稳,或许年后将归京。” 谢成玉叔父由圣上亲封为镇北大将军,常年率军镇守北漠。只是不知为何提起了他,孟令窈思绪转了几圈,从角落里翻出了个名字。 第11章 “那赵诩岂不是也快回来了?” “正是。” “他妹妹每每见了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谢成玉学着赵如萱翻白眼的样子,“定是嫉妒他兄长临走前还跑来看你。” 孟令窈轻笑出声。竹帘忽被夜风掀起,带进几片枯叶。她伸手去接,腕间玉镯滑到一半,露出截雪白小臂,“我连赵将军鼻子眼睛生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她倒记了三年仇。” 她自小就生得好看,也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从小到大,示好的公子哥不计其数,赵诩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是一个一走就是三年,且归期不定的人。 难道因为他一句“等我”就枯等三年吗? 她又不姓王。 谢成玉痴痴看着眼前女子,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幅薄情的样子也甚是好看。 - 在谢家别院的日子很是悠闲舒适,白日里同谢成玉一道赏雪烹茶,读些京城时兴的话本子,再对其中诸多妄想批判一番,夜里泡罢温泉睡个沉沉的好觉。 清晨,孟令窈对镜梳妆时,拿起脂粉又放下,已然十分白里透红,再涂抹就多余了。 昨儿夜里谢成玉多饮了几杯酒,此刻犹未醒来,孟令窈便披上白色裘衣,带着菘蓝外出散步。来了几日,她一直待在庄子里,还不曾出过门。 门房瞧见她们要外出,指了指东方,说有一道小瀑布,因地气温暖,严严冬日也不上冻,可去一观。 总归无事,孟令窈随着他指的方向慢慢向前走,山间空气清冽,树木苍翠,景致极好,不知不觉就走了好一阵,渐渐能听到水声潺潺。 孟令窈加快步伐,走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道白练自山间倾泻而下,激起水花如碎玉。底下一口深潭,许是因为水温正好,还有几尾红鲤游动。 主仆二人凑近看鱼时,一团雪白忽地从眼前窜过。 “是兔子!”菘蓝惊喜地低呼。 孟令窈玩心乍起,提着裙摆悄悄靠近,那兔子也不怕人,蹲在青石上抖着耳朵。她刚要伸手,破空声骤然撕裂寂静。 “嗖——” 箭矢擦着她鬓角飞过,深深扎进兔子后腿。孟令窈瞳孔蓦地放大,踉跄后退,绣鞋踩到溪边青苔,整个人跌坐在地,藕荷色裙裾上也沾染了些许水渍。 “什么人?”菘蓝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女子勒住缰绳,湖蓝色骑装衬得她身姿干练。孟令窈仰头望去,正对上长公主垂下的目光——那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仪,五官雍容端方,眼尾的几缕细纹丝毫不损其容颜,反而更显出岁月雕琢的从容。 “可有受伤?” 孟令窈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长公主,臣女无碍。”眼角余光瞥见后方黑马上的人,竟是裴序,正侧头望着远处山峦,仿佛那光秃秃的石壁突然生出朵花来。 孟令窈忍不住暗自咬牙,又是他! 这人怕不是命里带金,回回遇上他总是碰见利器。 长公主利落下马,快步扶起她,“没事就好。”她语带歉意,“远远瞧着一片白色,只看到了兔子,没想到险些伤着孟小姐。” 注意到小姑娘脏了的裙摆,长公主解下斗篷裹到她身上,“本宫的别庄就在前头,去换身衣裳。” 说着她摇了摇缰绳,竟是要亲自带孟令窈同乘一匹的模样。 孟令窈眉心一跳,正要推辞,女侍卫开了口,“殿下,还是我来吧。” “嫌本宫骑术不如你?”长公主挑眉,女侍卫默默退了回去。 孟令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多谢长公主厚爱。” 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已被带上马背。 长公主身上有极淡的苏合香气,孟令窈母亲素日也喜苏合香,此刻与长公主同乘一骑,莫名心中安定了三分。 黑马突然打了个响鼻,裴序策马跟上,“殿下,臣……” “你跟着便是。别忘了我的兔子。”长公主抖开缰绳,马匹小跑起来时,孟令窈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 兔子…… 孟令窈缩在裘衣里,领上雪白的风毛将她巴掌大的脸颊藏了半些,她只觉得此刻,自己也像一只被俘获的兔子。 长公主骑术极佳,在山路上亦是如履平地。孟令窈的三分心安很快变成七分,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思绪也不由分散开来。 当今圣上与长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长公主是先帝最为宠爱的长女,又与圣上亲厚,十几年前嫁给裴氏一位风姿出众的嫡子。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孟令窈记得,母亲曾说过,那时候的长公主是全京城所有女眷最艳羡的存在。 只是好景不长,十年前,裴驸马在西南战事中意外身亡。 时下并不讲究前朝贞节牌坊那一套,朝廷甚至明文鼓励女子二嫁,更别说长公主如此金尊玉贵的身份。坊间传闻,裴老夫人曾亲自登门劝长公主改嫁,只是如今已然过去了十年,长公主仍是孑然一身。 那位裴驸马是裴序的伯父。孟令窈以前就听说过,裴序与这位伯父感情深厚,长公主膝下无儿无女,待他如亲子一般。 如今看来,传闻也有不全然是假的时候。 长公主的别院占地广阔,隔着一段距离便能看见院墙绵延,望不到边界。 不知其中该是怎样琼楼玉宇。 心里这般想着,入了门,孟令窈仍是规规矩矩垂着眼,听从长公主安排,跟随府里的姑姑朝一处小院走去。 应是专门用来放置衣衫的房间,屋里摆着许多箱奁。 “这些衣裳都是长公主不曾上过身的。” “孟小姐身量高挑,穿长公主的衣裳正合适。不知您素日喜欢什么样式?”姑姑笑容和善,视线上下打量了孟令窈一圈,开口询问。 “臣女萤火之辉,怎敢与长公主相较。”孟令窈谨慎道:“姑姑做主就好。” 姑姑又看她一眼,走了几步,从靠里的箱笼中取出一件烟青色宫装,“您气质出众,这一套勉强可以相配。” 这条裙子颜色素净,唯有裙摆和袖口处绣着莲花纹,是不会出错的衣衫。 孟令窈心下缓了缓,正要伸手接过,门外传来一道女声,敲冰戛玉似的,若是盛夏时节,听着应是很消暑。 “我记得前些年做了一套胭脂红绣海棠的衣裳,更衬她。” 第10章 山路难行 不知好歹裴雁行 长公主既发话,姑姑立时找出了衣裳。 甫一从箱笼中拿出来,孟令窈霎时间觉得屋里都更亮堂了些许。 是有“寸锦寸金”之称的云绫锦,染成恰到好处的红,犹如美人唇瓣上的一点胭脂,金线绣成朵朵海棠,光华璀璨,华美至极。 “换上我瞧瞧。” 孟令窈应了一声,依言换上。 她很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太过厚重,难免显得不够飘逸,少了几分世人追逐的出尘脱俗。 但站在铜镜前,孟令窈几乎挪不开双眼,不得不承认,长公主的眼光甚好,衣服也甚好。 她认真思索着,往后裁制新衣时,要加入这类颜色。哪怕不穿出去,自己瞧着也高兴。 长公主光明正大欣赏镜前的少女。 太常寺少卿孟砚之女,孟令窈。 京城的小辈太多,她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印象,眼前的姑娘算一个。和如今大部分姑娘差不多,喜好穿仙气飘飘的广袖白裙,不过她生得好,乌发雪肤,身段窈窕,在一片白茫茫间,也很是出挑。 许是上了年纪,现下越来越喜欢鲜亮些的颜色。于是一时兴起,叫人拿了这件衣裳,不曾想比她想象中还要合适。 长公主满意点头,“不错。” 孟令窈也很满意,脸颊微红,双眸晶亮。她与长公主的接触不多,只在几次宴会上见过,但从方才来看,长公主行事作风干脆利落,她也没说什么谦虚客套的话,盈盈行了礼。 “都是长公主眼光好,叫我沾了光。” 长公主笑了声,又邀她去喝茶。 喝茶的地方在一处观景亭,孟令窈随长公主到达时,亭中已有人煮茶。裴序坐在其中一方竹凳上,一身分外扎眼的绯红色广袖宽袍,衬得人面如冠玉,神情却是清冷淡漠的,让人平白想起落了雪的红梅。 见到两人前来,裴序起身,规规矩矩给长公主见礼,而后朝孟令窈拱了拱手。眼睛始终朝下,未曾多看两位女眷一眼,有礼有节,挑不出毛病。 孟令窈同样回了礼,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垂眸盯着自己同样红色的衣袖,莫名觉得,兴许不是他喜欢红色。 喜欢红色的另有其人。 好看的人总是叫人心情愉悦,若是成对出现,这种愉悦还能再翻一倍。长公主心情颇好地落座,敏锐地发现,孟家的小姑娘坐在了离裴序最远的位置,脸上也不是什么常见的羞涩,而是,淡淡的? 比她的大侄子还淡上那么一点。 第12章 有趣。 就她所知,裴序在京中可是广受欢迎,连她这里都收到了不知多少明里暗里打听婚事的口信。 原来也有人瞧不上他。 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长公主端起茶盏,“茶已烹好,孟小姐莫要拘礼,尝尝可还喜欢。” “长公主的茶定是极好的,托了那只兔子的福,我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孟令窈高高兴兴捧起茶盏,口中品到了熟悉的松木香气。心下暗道,长公主还真是专情。 “近来京城似是很时兴用松树上的雪水烹茶,还是从本宫府上传出去的喝法。”长公主仿佛觉得很有趣,不紧不慢地分享:“其实那日是意外,只是府上一位客人道,连古籍中都有此记载,松香雪水与鹿肉最是相宜,倒让本宫侥幸风雅一回。” “说是《山家清供》中所记。”伺候在一旁的姑姑笑着补充道。 “《山家清供》?” 裴序抬眼看向煮茶的小炉,沉吟数秒,笃定道:“书中不曾有此说。” 孟令窈猛地攥紧了手中茶碗,稍顷,慢慢松开,耳尖却悄无声息蹿上一抹红。 好,这是他们的第四次过节。 她垂着眼,默默又记了一笔。 长公主眸光微动,轻抿了一口茶,什么也没说,唇角弧度莫名又上扬了一点。 姑姑愣了愣,回神后道:“奴婢粗笨,许是记错了。” “错就错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长公主云淡风轻地揭过了这一茬。 孟令窈将视线转向亭外,试图寻些新的话题。 亭子建在高处,能将整个别院尽收眼底。出乎意料的是,这别院里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反倒有一大片演武场,箭靶和兵器架整齐地排列着。 “殿下这里很是别致。”她斟酌着用词。 长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闲来无事练练手,城里拘束,不如这里自在。” “确实如此。”孟令窈赞同点头,“臣女外祖家也设了练武场,几位表兄小时还好,长成后总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身手。” “是啊。在长公主府,箭靶置多能有十丈之远,这里却能放在三十余丈外。”还可外出寻些移动的靶子。 念及方才吓得跌倒在地的小姑娘,长公主体贴地没说后半句。 “难怪殿下箭术如此精妙。”孟令窈恍然,“原是日日勤练之效。” 长公主玩笑道:“当着雁行的面,本宫可不敢应了这句‘精妙’。” 裴序一板一眼,“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长公主轻轻“啧”了一声,应是在说“无趣”。 话说到这里,若是不接就不大合时宜了。 孟令窈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笑容无可挑剔,“臣女也曾听闻裴大人箭术高超,有百步穿杨之能。” 裴序又欲说些什么,长公主直接打断了他,“哪里就值得这么夸了?他们男儿理应会这些。” “孟小姐会射箭么?” 孟令窈摊开双手,眼睫垂着,显露出几分自然的羞涩,“小时候学过几天,手心磨破了皮就放弃了。” 微凉指尖忽然触到她掌心,孟令窈惊得睁大了眼睛。 犹嫌不够似的,长公主又捏了两把,赞同道:“这样娇嫩的手,确实不该受这份罪。” 长公主动作突然,裴序也下意识投来了注视,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一瞬,被一捧雪似的白刺了眼睛,随即移开。 孟令窈话语险些磕巴,“……臣女生性惫懒,长公主见笑了。” 长公主于是很配合地又笑了几声。 她今日笑容格外多,连煮茶的姑姑都注意到了,几次侧首看她,眼神柔和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长公主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似大多皇室女眷一般,看起来再是亲和,骨子里仍透着高傲。同她交谈时,孟令窈好几次想起母亲。 她母亲出身将门,自小爱舞枪弄棒,大抵是长公主也喜好练武,因而性格中有相似的疏朗,不拘小节。 不知不觉聊了好一阵,多是两位女眷说话,裴序更像是长公主安置在亭子一角的装饰。 抬头看了看天色,孟令窈起身告辞。 “是不早了。再不回去,谢家丫头怕是要以为你被山里的豺狼叼走了。” 吩咐人装了整整两食盒点心并一些新鲜果子,长公主随口道:“本宫年纪大了,不爱吃这些。你带回去。”又转头对裴序道:“山路难行,你送令窈。” 裴序微微颔首。 孟令窈眼睫轻颤,愿意当然是不愿意的,但长公主一番好意,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福了福身,“多谢长公主…多谢裴大人。” 出门时,孟令窈只带了菘蓝。 回程时,带了一马车的吃食并一位骑马跟在一旁的裴少卿。 她坐在马车里,斜倚车窗,拖着腮思索,莫不是她才是出门打猎的那一个? “小姐。”菘蓝压低嗓音,凑过来,“您说沈小山在大理寺能做什么活?他个子还没长成呢。我听人说过,若是小时候做重体力活,会长不高的。要不要……” 她抬手指了指马车外,“问问这位?” 孟令窈点点头,菘蓝说的在理,沈小山眼下也就跟娇小的女子一般高,还不及她,是该仔细些。 坐直身子,孟令窈垂眸理顺起了褶子的衣带,又叫菘蓝上下看过,确认没有一丝不妥后,她轻轻扣了扣窗棂,从提花帘后探出一张脸,“裴大人。” 裴序摇晃缰绳,黑马靠近了马车些许,“孟小姐有何事?” “我有一事想向裴大人求解,不知沈小山现下在大理寺作何活计?” “沈小山会识文断字,如今在协助做文书记录。”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 ”有求于人,孟令窈笑容很是诚恳,眼瞳漆黑,一点不错地望着裴序,“还请裴大人……稍作照拂。” 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恍若枝头积雪随着风一丝一缕飘散。 这招一向好使,鲜尝败绩。上回这般,表兄愣是把外祖那柄视若珍宝的古刀带出来,由她把玩了好一阵,被打得满院子跑也没供出她来。 思及此,她唇畔笑容愈发真诚。 裴序偏过头,直视前方道路,“他已十三岁了,能孤身从吴郡赶到京城的人,不该被当孩童看待。” 孟令窈咬咬唇,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她心头火起,语气也谈不上好了。 “裴大人自是有好谋算,让一个孩子从吴郡独自逃到京城,若是有个闪失……” “陆家的眼线遍布官道。”裴序仍是不疾不徐,“混在流民中反而安全。他身上留有大理寺的暗记,沿途都有人暗中照拂。” “且,他在外头,陆家才更易露出马脚。” 孟令窈攥着帘子的手松了松,“为何不早说?” 裴序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孟令窈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了,她先前不曾问,也不是裴序的上峰,裴序没有必要同她交待一切。 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她重新挂上笑,正要开口—— 一侧车轮突然陷入泥坑,车身猝然一晃,孟令窈扶住窗棂,裴序几乎是同时伸手稳住了车窗,两人指尖在雕花木框上堪堪相碰了一瞬。 是与方才长公主的手截然不同的温热,似有一层薄茧,孟令窈怔了怔。 裴序已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着一般。 孟令窈回过神,一阵莫名的情绪翻涌,很快被紧随而来的愠怒掩盖。 好哇,怎么这厮好像很嫌弃? 真是、真是不知好歹! 她这可是每月都要花上数十两银子悉心养护的手! “小姐对不住,积雪盖住了,小的没瞧见土坑。”车夫的声音带着慌张。 孟令窈坐直,手指攥紧帕子,回道:“无事,后头仔细些便好。” “是是,小的一定仔细着。” “当心。”裴序留下一句嘱托,拍了拍马背,那匹神骏的黑马悄无声息行至马车前方。 孟令窈丢开轿帘,心想,他最好是对车夫说的。 第11章 回礼 是雁行之过 后半程一路无话,好在马车脚程不慢,很快抵达谢家别院。 “孟小姐,”裴序的声音平静无波,落进车里,“谢小姐的庄子快到了。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依旧是一把轻软的嗓子,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多谢裴大人相送。” 裴序轻扯缰绳,黑马放缓脚步,“受长公主所托,孟小姐不必客气。” 孟令窈没忍住隔着帘子瞪了外头的人一眼。好像谁稀罕同他扯上关系似的,用得着撇得这么清吗? 马车停稳,她迫不及待扶着菘蓝的手下车。 行至裴序身旁时,她又刻意放慢步伐,用手帕擦了擦指尖,而后随意递给菘蓝,缓声道:“帕子脏了,好生清洗干净。” 菘蓝并不知晓车窗沿上那短暂的风波,闻言干脆应了。 第13章 裴序安静伫立在马车旁,恍若什么也没瞧见,只是握着缰绳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谢成玉就站在几级青石台阶上,眼睛亮得惊人,一会看看裴序,一会儿又看看不知为何换了身衣服的孟令窈,半晌才回过神。 轻咳了一声,压抑住几步跳下台阶的欲望,她收紧脚步,飞快靠近,匆匆行了礼,“见过裴大人。” 不待裴序还礼,她立刻转向孟令窈,“窈窈,你去了哪儿?怎么还……” 雌鹰一般的视线紧紧盯着她一身截然不同的衣服。 孟令窈微笑,“外出时不慎弄脏了衣裳,幸得长公主相助,还请了裴大人送我归家。” 谢成玉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眯眯道:“如此,真要多谢长公主慈心。” 她深深看了孟令窈一眼。孟令窈明明白白品出了其中“稍后再老实交代”的含义,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以一句“改日定要上门好好谢过”结束了寒暄,两人目送裴序离开,绯红衣衫在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不待她开口,孟令窈先发制人,“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谢成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换什么换,多好看。” “好看得——”她顿了顿,才幽幽道:“方才我站在上头瞧着,还当是谁家新婚的小夫妻一道回门了。” 谢成玉虽出身谢氏,自小受着最顶尖的贵女教育,但随谢家那位老太公住在金陵多年,深受其影响,性情远比京城的闺秀更洒脱开朗,也口无遮拦得多。 孟令窈自她三年前归京就与之相识,原以为早已习惯她的行事作风,此番还是惊得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这句话可比长公主那支飞来横“箭”更吓人。 她才不愿同裴序扯上关系。 眉头紧蹙,孟令窈扭头对谢府丫鬟道:“快寻些艾草来熏,山中精怪多,你们家小姐怕是中邪了。” 丫鬟愣住,无措地看向自家小姐。 谢成玉朝她摆了摆手,笑倒在孟令窈肩头。 她如何不知好友的心思,小姐们提起裴序,孟令窈从不参与讨论,还每每顾左右而言它,转移话题。 只是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谁能忍住不抓紧逗一逗友人? 实乃人之常情。 笑够了,她终于直起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方才那话说得真有孟少卿的风范,可见家学渊源。” 孟令窈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并未觉得有被夸到。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谢成玉挽上她的小臂,“快些回去吧。我差人熬了姜汤,你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别冻着了。”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往屋里走去。 长公主送来的吃食摆了满满一桌,谢成玉从中挑了一块荷花酥,用罢,擦拭唇角,又品了一口茶,道:“窈窈,我怎么觉着,你像是去长公主府打秋风了?” “长公主很是和善。”孟令窈想了想,“兴许是对我今日受惊的补偿。”毕竟她母亲亦是如此,每每哄她便是亲自下厨做一碗糖蒸酥酪,平日里都是嫌烦不愿动的。 “是么?”谢成玉对长公主也谈不上熟悉,只是从家长长辈处多少听说过一些。 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曾经也是张扬肆意,烈火一样的性子,可自驸马去世后,便如湖水冰封,彻底地沉了下去。 偶尔宴席上碰见时,也是疏离有余,谈不上和蔼可亲。 “长公主如此客气,我们虽是小辈,也不好一直平白受着,该想想回礼才是。” 孟令窈想到那身灿若烟霞的衣裳,认真点了点头。 翌日,两人回礼刚刚收拾妥当,那头又来了新的物件。 “这是刚猎来的山鸡和野兔,长公主特地交待送来,给二位小姐尝个新鲜。”来人分明一身侍卫打扮,衣饰精良,却一手野鸡一手灰兔,背上还背了个大箩筐,活脱脱一个山中猎户。 “多谢长公主,外出打猎竟还惦记着我们。”谢成玉一副受宠若惊的摸样,招了招手,示意小厮拿好野味。 孟令窈打量着两只猎物,“山鸡配这时节的笋炖汤最佳,兔子生得肥硕,适宜烤着吃。”她唇角上扬,“定不辜负了长公主美意。” “二位小姐喜欢便好。还有一物,”侍卫抬手取下背筐,从中拎出一只雪白的狐狸,收拾得很干净,唯有后颈一处箭伤,一击毙命。 “这皮子保存完好,天气寒冷,二位小姐可拿去做个护手。” “这样好的毛色,真是难得。”谢成玉伸手碰了碰,指尖陷进雪绒似的皮毛里,感叹,“长公主如此厚爱,倒衬得我的礼物愈发上不得台面了。” 她使了个眼色,婢女走上前,递上一个精致的小翁。 “我这里也无甚稀奇的东西,唯有前年以院中青梅酿的一坛酒,许是那年日光雨露甚好,梅子也长得格外好,酒水还算有些可取之处,望长公主不嫌粗陋。” 孟令窈也适时献上了自己的回礼,是今晨方作好的一副画。 侍卫小心翼翼收好两样东西,抱了抱拳,利落上马。 不多时,两位小辈的回礼均完好无损地呈到了长公主面前。 侍卫一字不落地禀报了二人的应答。 长公主听罢,笑道,“她倒是会吃。那就听她的,余下的那只野鸡拿去炖汤,几只兔子都烤了吧。” 姑姑自是没有不应的,立刻吩咐了下去。 视线扫过案几上的东西,长公主打开酒坛,酒香清冽,色泽金黄,赞了一声,“好酒。”当即拍板,“今晚便饮此酒。” 放下酒,拿过帕子擦拭干净手,她才朝画伸出手。 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女子身着湖蓝色骑装,骑在白马之上,搭箭挽弓,眉眼间的凌冽之气几乎要从纸上跃然而出。 裴序刚经过廊下,就听见屋里长公主的声音,“雁行,你观这画如何?” 裴序调转脚步,踏入暖阁中,端详片刻,回道:“形神皆备。”他望着画中神采飞扬的长公主,一时竟有些恍惚。 “奴婢听闻孟小姐丹青师从谢大家,名师出高徒,果真如此。” 裴序眸光微动,目光掠过画作一角,那里用极浅淡的墨色晕染出一团圆润,是只兔子。 “本宫瞧着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长公主轻抚过画中弓弦,“佩芷,好生收起来。” “嗳。”佩芷应下。 “有人做好事不留名,只能两手空空,什么回礼也没有了。”赏玩过两个小丫头的礼物,长公主转头调侃。 裴序脸上没什么情绪,“殿下心系晚辈,理应得来尊敬。” 长公主撇嘴。 “那白狐毛色甚好。可惜我到底是老了,眼神也不如从前,今日竟没瞧见树丛里的白影,” 长公主点了点他, “倒叫你抢了先。” 裴序垂眸,“侥幸而已。” 长公主看他这“宠辱不惊”的样子就觉着牙疼,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这人赶紧走,别杵在自己跟前碍眼。 裴序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几句女子的声音。 “他这性子,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受得了。” “殿下,裴大人这是性情沉稳,端方有礼。” 紧跟着一道嫌弃的“啧”。 裴序眼神微不可察地柔软了些许。 檐角积雪被风吹落了一片,他不知为何,几乎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接,冰凉雪花霎时间在掌心化作水痕。 那日指尖相触的温度仿佛还留着,仿佛被火灼了一般,他手指蜷缩,飞快收回了手。 他眉心微拢,心下暗叹。 太失礼了。 - 夜深人静时,佩芷替长公主卸下金钗,“殿下许久没这般开怀了。” 她跟随长公主多年,从小丫鬟到如今也被唤作姑姑,自然看得出来,这几日的欢喜不作假。 铜镜映出眼角细纹,长公主勾了勾唇角,“鲜活的小姑娘,看着都叫人欢喜。” 她忽然想起什么,“查出来了么?那日在府里,说松香雪水最配鹿肉的是……” “正是孟小姐。”佩芷笑道,“奴婢打听出来了。” 她将那日暖阁里的交锋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如此,竟是她现编的?”长公主扶着额角轻笑出声,“怪不得昨日杯子都快叫她捏碎了。” “都是雁行之过。” 长公主下了最后的论断。 窗外又飘起细雪,裴序立在窗前,莫名打了个寒颤,顿了顿,他抬手合上了窗。 微薄雪光透过明纸映入屋内,宛如笼上了一层月色。 第12章 拒收 我要见孟家小姐,孟令窈 家中的信来了几趟,孟令窈推无可推,满怀不舍,终是收拾好了行囊。 再不归家,钟夫人怕是要连夜赶来青鸾山捉拿她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孟令窈一路嗅着甜蜜的香气进城,为着灶王爷能少说几句坏话,各家都使出了招数。 第14章 刚绕过影壁,就听见母亲在厅里训话,“今日在佛龛前摆蜜供的是谁?摆歪了也瞧不见么?老爷好性,你们就这般敷衍了事。当真是不像话!” 管家的婆子主动站出来,“回禀夫人,是干活的小丫头年纪轻,办事不利索,并非是有心如此。夫人莫要见怪,奴婢日后定会好生调教。” 钟夫人顺势又敲打了一番。 过年往来客人繁多,下人们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年年都有这么一遭,母亲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府中奴仆醒醒神。 孟令窈放轻呼吸,踮起脚尖,意图绕过这片是非之地。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站住——” 孟令窈停下,站定,转身,眸中满盈笑意,甜甜蜜蜜地唤道:“母亲,我回来了。” “唷,我当是谁,原是孟小姐,还以为你出去这么些日子,早忘了孟府的门朝哪儿开了。” “哪儿能啊,女儿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母亲,想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语气倒很是真诚,只是脸颊白里透红、眉眼又轻快灵动,实在是无甚说服力。 钟夫人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没良心的。” “母亲息怒。”孟令窈笑盈盈地蹭了蹭,挥手示意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从怀中摸出只护手,“您瞧,白狐皮的护手,试试吧。” 钟夫人板着脸不接,“哪儿来的?” 孟令窈拉过母亲,将雪白的护手套上去,三言两语交待了经过,“……成玉一向不爱素净的颜色,都给了我,咱们娘俩一人一只,正好。” 钟夫人摸着柔软皮毛,到底没绷住笑,“长公主一片好意,倒叫你拿来讨我的好。行了,坐了许久的马车,也该累了,回去好生歇着。” 孟令窈正要应下。钟夫人又补了一句,“明日几间铺子的管事都会来,你帮着招待。” 笑容顿时垮了下去,孟令窈还想撒娇,“母亲……” 钟夫人已扭过头,俨然是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维系偌大的府邸,只靠孟少卿的俸禄显然不够,府中的铺子、田庄都是必不可缺的进项。 孟令窈知道轻重,翌日一早便收拾妥当,带着苍靛往前院去,几位管事都等候在此。 角落的炭盆烧得噼啪响,更衬得屋里寂静无声,连汗珠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孟令窈翻着酒楼账册,突然“啪”地合上,目光锁定左侧一人,“陈管事,这时节的鲜笋,市价至多不过五十文一斤,你这账上怎么记的一百二十文?” 陈管事脸上横肉颤了一下,擦着汗辩解,“小姐有所不知,今冬雪大,山路难行,贩笋子的农户一应都涨了价。” “是么?”她尾音向上卷起,轻柔缱绻,落在几个管事耳中,却与魔音无差。 “那河鱼呢?今年水草丰美,鱼获更胜以往,酒楼进价却翻了一倍不止。”孟令窈冷声质问,“更别说酒水进出差了足有四十坛,你当我是瞎子不成?” 陈管事扑通跪下,“实在是生意难做……” “陈管事忘性大,去年也是这般说辞。” 去年,钟夫人带着孟令窈一道看账册,那时候,她就私下告知女儿,聚香楼的账册有些不对。 水至清则无鱼。手下人偶尔捞些油水,只要不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却不想有人不知悔改,变本加厉。 她微扬下巴,示意苍靛将人扶起,“生意不好绝非你贪墨的由头。去账房支一个月工钱,不必再来了。” “小姐、小姐,小人是一时糊涂啊,”陈管事趴伏在地上,死活不愿起身,“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这一回,就这一回……” 孟令窈看也没看他一眼,垂眸翻看另一本账册,平静道:“陈管事既不便自己走,你们帮他一把吧。” “是。” 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踏进门,半托半拽,将一摊烂肉似的陈管事带了出去。 屋内余下几个管事面面相觑,都不自觉挺了挺脊背,站得更直了些。 客观来讲,孟府的活不算难干,与京中旁的府上比起来,主子通情达理,从不苛求人,逢年过节赏钱也没少过,已是极好的去处了。 陈管事不珍惜,他们可是爱惜得很。 招待几位管事花了半个上午,送走人,孟令窈捧起茶盏一口饮尽大半杯。 苍靛上前一步,替她又斟了些茶,“小姐还是给那陈管事留了面,似酒楼这般采买许多的,鲜笋连四十文都不要。还有那河鱼,竟记了一钱银子一条!要真这么贵,我还当什么差?去打渔得了。” 孟令窈斜了他一眼。 苍靛嘿嘿直笑,“不过他也并非全是胡言,”他正色道:“咱们家聚香楼的生意确实不好。醉仙楼如今以歌舞伴宴,招揽了不少新客,客云居重金聘了蜀地的厨子,上了许多新菜色。唯独聚香楼……” “我知道。”孟令窈按揉太阳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年后再议。” “小姐,各家的年礼都送来了。”菘蓝快步迈过门槛,一抬头就对上小姐晶亮的眼睛,忍笑道:“夫人叫您去瞧瞧。” “这就去。” 孟令窈顿时眼也不花了,头也不晕了,一扶把手马上就站了起来。 年前诸多事务,她最爱的就是这一桩。 欣赏各式各样的礼物,再从库房里挑出一件件合适的回礼,可比数字有趣得多。 她敢说,她们家库房里有什么好东西,她记得比钟夫人手上那本册子还清楚。 “小姐。”菘蓝从一堆礼盒中捧出个精巧的檀木盒子,“周公子送来的。” 孟令窈轻蹙了下眉,抬手推开匣盖。 盒中摆着前朝大家顾晚园的《雪竹图》。大雪过后,几竿粗竹筋骨铮铮,挺拔苍劲。 若是真心爱画之人,见着这画怕是再也舍不得松手。 还好她不是。 孟令窈盯着落款看了会儿,道:“去库房取那支四十年的山参,连画一道送回去,就说太贵重了不敢收,山参送给老夫人补身子。” 依照现在的行情,这画黄金百两也卖得。 听闻周逸之从不做亏本买卖,她目前并不愿同他做这笔生意。 “是。”菘蓝用纸笔记下小姐的安排,以便稍后一一吩咐下去。 孟令窈指腹轻轻摩挲檀木盒子边缘,忽然问:“陆家那边有消息吗?” 苍靛立刻来了精神,“前两日吴郡传来最新的消息,陆家家主在押解至京的路上自裁,京城这里倒是没有太大动静,大理寺口风紧得很。不过——”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我听大理寺府衙附近的摊贩说,每日刚支上摊子,差役们就来要吃食,个个都瞧着疲累得狠,许是不大顺利。” 孟令窈冷笑,“他还挺有文人气节。” 眉心无意识皱起,孟令窈暗忖,裴序空有一身本领,竟放着公务不好好干,去山上的庄子躲清闲。 实在不像话。 - 腊月二十四,大理寺门前一对獬豸上积了层薄雪。裴序踏着扫净的青石板路往里走,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从侧门钻出来。 “孟大人。”他拱手行礼。 孟砚怀里的牒牍堆得快挡住视线,他艰难地探出头,“裴大人,早。” 牒牍摇摇欲坠,裴序伸手扶了一把。 孟砚赶紧道谢,不待回应,匆匆道:“太常寺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岳蒙打着哈欠走出门,望着那道仓皇背影直乐,“如今满京城就属太常寺和大理寺最忙——一个忙着祭祖,一个忙着送人上路。” “孟大人来我们这抄近道的,也不知是谁发现的小路……”岳蒙觑着上峰面色,试探着问:“大人,可要封了那道门?大理寺毕竟有诸多不宜外扬之事。” “不必。” 裴序收回视线,朝里走去,“陆鹤鸣还没招?” “是。”岳蒙眉头打成死结,“就剩半条命了,硬是咬死了不说。”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特地传信给裴序,年前这几日他都要陪长公主。这些年的惯例了,他们做属下的再清楚不过,连圣上都曾特地关照。 裴将军的遗孀,当朝长公主,如何能不多照拂。 岳蒙抓了把头发,“陆家那老头吞了瓷片,其他族人都是懵然不知,现在知道那桩事的也就只有……” 话未说完,狱卒匆匆跑来,“大人,陆鹤鸣闹着要见您!” “嘿!”岳蒙怒目圆睁,“他当我们这是大酒楼吗?还点上菜了!” 裴序抬手,止住他话头,示意狱卒带路。 地牢阴湿,霉味混着血腥气,陆鹤鸣就靠在草席上,口中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好似不在监牢,而是置身于姑苏河上的某条画舫。 “陆大人好情致,”简肃嘲弄道:“死到临头还有兴致唱歌。你老实交待,兴许还能多唱几天。” 第15章 他一双眼睛透过围栏死死盯着监牢中人,眼下两道青黑格外明显。 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只被熬的鹰。 陆鹤鸣阖上双眼,看也不看他,“你做不了主,我要见裴序。” “你——” “简肃。”裴序自昏暗走廊徐徐走出,淡声道:“下去吧。” “是。” 见到来人,简肃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下来,他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陆鹤鸣听见动静,翻了个身,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几步踉跄走近,头发散乱,衣衫褴褛,两只素来舞文弄墨的手此刻沾满血污。 他一把攥住栏杆,双眼仿佛燃着火焰,一字一句道。 “我要见孟家小姐,孟令窈。” “只要见到她,我什么都说。” 第13章 痴心妄想 秋后问斩还是立春凌迟?这是…… 他应当是喜欢孟令窈的。 她是那样美好,翩然若仙。 那日暴雨如注,他被迫停留在书铺,隔着厚重的书架,有人与他看上了同一本书。于是他松开手,透过书册间隙,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眸子。 彼时骤雨初歇,他的心亦如放晴的天空。 她与先前的许多女子都不同,她懂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他外表下的疏离、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炙烤他的烈火。 困在牢狱这些日子,陆鹤鸣时常会做一个梦,梦见她收下了簪子,在婚书上按手印,他们共饮合卺酒…… 可醒来,却是镣铐硌得手腕渗出鲜血。 寒风从气窗灌进来,吹得油灯摇摇晃晃,陆鹤鸣面容阴晴不定,声音嘶哑,宛如毒蛇吐信,“我们说古论今、品诗作画,我不信她就这样背叛我,她定是被人蒙骗了。” “周逸之,是周逸之!”陆鹤鸣攥拳,用力捶打栏杆,铁链哗啦作响。 “我要见她——” 只是见一面而已,裴序同样出身大族,又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知道该如何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不可能。” 裴序眼眸幽深,不见波澜。 他拒绝得太过干脆,陆鹤鸣来不及反应,直愣愣看着他,犹沉浸在“天下人负我,我独不负卿”的自我感动中。 “陆大人。”摇曳灯火将裴序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柄出鞘的剑,他缓缓道:“你大抵是错估了。你招或不招只有一点不同。” “你招,秋后问斩。不招,立春凌迟。” 陆鹤鸣瞬间面白如纸。 “裴序,你如此草率行事,若圣上知晓,定会不容。” “大理寺办案,无需陆大人操心。” 裴序目光落在陆鹤鸣满是血迹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沾染过无数无辜女子的鲜血,如今尽数还于己身。 地牢阴暗、潮湿,还有终年不散的血腥气,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毕竟,她连练箭都嫌辛苦。 裴序淡淡开口,“八月初七,周家的船曾停驻在秋娘渡口。”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 铁链死死绷紧,陆鹤鸣粗重的喘息声骤然中断,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咽喉,片刻后,他才出声,“你、你怎会知晓?” 裴序不欲再多谈,眼前人的反应已然证明了许多。 他收回目光,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牢房,将陆鹤鸣的嘶吼挣扎全数抛在身后。 炉子上的茶水咕嘟嘟冒着热气,岳蒙正蹲在前头打瞌睡。 一只手提起沸腾的茶壶,声音变换的一刹,他猛地睁开眼,“谁?” 看清来人后,他顿时放松下来,“大人啊。您审完了?” 裴序颔首,倒了杯热茶,推向岳蒙。 “你再睡下去,牢里的人头都砍完了。” 简肃放下最后一卷卷宗,斜了他一眼,眼下青黑不改,一双瞳仁却是神采奕奕。 “年轻人就是有劲。” 岳蒙嘟囔了两句,顶着简肃吃人的目光翻起刚理好的卷宗,拧眉道:“果然与周家有关。” “商人窃国。”简肃不知想起什么,冷嗤了一声,“这位孟小姐看人的眼光实在……” “去年上元节,”裴序打断他,“你追贼时被顺走钱袋,是你之过?” “……” 简肃哑声,抿了抿唇,低头道:“是贼太狡诈。” 裴序不语,清隽的脸上难辨喜怒。日头穿破云层升了上来,几缕光线透过窗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面色尤为冷冽。 岳蒙想说些什么,看了看裴序,又生生咽了下去。 直觉告诉他,还是少说为妙。 这小子有时确实是太口无遮拦。人家孟小姐好好的一个姑娘,也不知他什么毛病,动不动就出言不逊。 合该由大人好好训一顿! 简肃用力闭眼,耳垂红得几欲滴血,半晌,抬眸对上裴序的视线,“大人,是我之过,我不该不辨是非,肆意评判他人。” “下不为例。” 简肃立时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是。” 岳蒙抓住时机出来打圆场,“我看还是京城这些男儿不行,咱们大理寺可得更勤谨些,也是为各家的姑娘小姐们做些好事了。” 简肃难得没与他争辩,低低“嗯”了一声。 腊月二十八,圣上封笔前最后一道朱批落下。陆家主支男丁赐死,其余女眷及旁支流放三千里。 搁下御笔,皇帝询问身侧的大太监,“长公主今日进宫了么?” “来了,现下正在太后娘娘宫中。” 皇帝点点头,“去请。” 不多时,大太监引着长公主进入内殿。 一见着人,皇帝立刻起身去迎,口中抱怨,“皇姐,你的好侄子可给朕出了个难题。本不想大过年的见血,总觉得晦气。” 皇帝与长公主感情深厚,他幼时体弱,常被父皇偏宠的贵妃之子私下欺凌,是皇姐一次次护着他。到了适婚的年纪,又与裴氏联姻,使得这一支百年望族成为他的拥护者。这些年也从不挟恩图报,因而姐弟感情较之幼时并未减淡。私下交谈仍是十分亲昵。 “怎么?”长公主接过大太监递来的热茶,回答:“得力时是你的好外甥,不得力时便是我的好侄子了?” 皇帝朗声笑道:“自然还是朕的好外甥。” “不过这几日在城外的庄子里,倒是听农户闲话了几句,”长公主似是随意道:“赶在冬日里清理干净了虫害,来年才能五谷丰登。陛下此举,再吉祥不过了。” 皇帝咂摸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有理,“不错,确是如此。” 长公主轻抚怀中手炉,声音温和,“开春祭天时,百姓定要赞陛下圣明。” 那般神色,和幼时赞他书读得好时一般无二。 皇帝脸上便又多了几分笑,细细打量长公主,道:“朕瞧着皇姐气色极好,可见是雁行伺候得尽心。朕该叫他多休沐几日。” “陛下还是打发他办差去。”长公主嫌弃,“整日板着脸,又不会说话,无趣得紧。” “也不能日日办差。”皇帝摇摇头,“雁行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相看相看。” 略微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裴知节仍未归家?” 长公主点头,“八月时托人带了信,说是正在塞外,归期不定。” 皇帝轻叹了口气,“他也是痴情人。”心下不由感慨,裴家这几代当真是坎坷,裴驸马自不必说,裴序什么都好,唯独双亲这项不够圆满。年幼母亲因病去世,父亲自此一蹶不振,官职、家族、后辈全都不顾了,一心扑在医书上,常年在外云游寻药,几年都不见回京一趟。 “他父母亲俱不在身侧,你这个做长辈的,要多为他操心才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由着他自己吧。”长公主道:“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皇帝面露不赞同。他倒是想操心,若是有适龄的公主就好了,偏偏他女儿缘薄,膝下几个公主最大的也不过才九岁。 他忍不住提醒,“皇姐,过几日宫宴,各家闺秀都在,正好可以借机挑一挑。” 长公主笑着睨他一眼,“陛下尽操心好外甥了,可别忘了自己儿子。三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皇帝顿时转了注意,叹道:“儿女都是债。” - 一连被母亲捉着忙了几日,总算理顺了诸项事宜,钟夫人高抬贵手,允了孟令窈出门放风。 这时节大街小巷都透出别样的喜庆,光是漫步其间,脸上便会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瞧见几步外先前不曾去过的首饰铺子,孟令窈起了兴致,“金翠轩?我们去瞧瞧。”虽说早就搭好了过年这几日要穿的衣裳和配饰,可谁又会嫌首饰多呢? 掌柜一看来人便知是大客户,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寒暄了几句后,掌柜差店里伙计取来几个锦盒。 “小姐,您瞧这对红玉耳坠,是小店从西域采买来的红玉,经店里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精雕细琢,方成了这么一对。晶莹剔透,过年戴最是相宜。” 第16章 “还有这支珠钗,最难得的便是上头这颗南珠,玉润浑圆,光泽经久不变,乃是珍珠中的上上品……” 掌柜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面前的少女。一席浓淡得宜的雅青色宫裙,眉目似一泓清泉,一眼看过去,好似初春时节湖畔新萌发的柳枝,清丽动人。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若能戴上他们家的首饰,定能招揽来许多新客。 一时间,口中的溢美之词说得更真挚了些。 孟令窈没把掌柜的夸赞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对耳坠同她新定做的几件衣裳很是相配,珠钗亦是不错,母亲一定喜欢。 刚要开口定下,门口珠帘哗啦一响。孟令窈下意识偏过头,赵如萱正走了进来,两人四目相对,动作俱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赵如萱先开了口,“呦,这不是孟小姐吗?也是来挑首饰的?” 孟令窈收回视线,浅浅一笑,“赵小姐,好巧。” 赵如萱快步走来,鬓边金步摇晃得人眼花,瞥见眼前锦盒里是一对鲜红色耳坠,嘲弄道:“孟小姐不是一向清高,瞧不上这等俗物吗?” 刚把“俗物”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掌柜嘴角抽动了几下。 孟令窈轻声细语,“首饰哪有俗不俗气之分,不过是人平白加诸其上的涵义罢了。” “孟小姐可真是口齿伶俐,想必就是凭借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赵如萱上下扫过孟令窈,咬牙道:“还有这张脸到处招蜂引蝶。” 京中贵女中说话如此直白的人不多,赵如萱算一个。 孟令窈一时之间不知她是讥讽还是赞美。 总觉得后者更多。 “赵小姐谬赞。”孟令窈笑眯眯道:“招蜂引蝶也总得有花可招。可若是貌若蒲柳,恐怕有心,也是无力啊。” “你——”赵如萱脸涨得通红,“你说我貌若蒲柳?” 孟令窈也是难得见到这般配合的人,叫她都不好意思再说些更坏的话了。 “怎会?”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道:“我只不过是打了个比方。” “小姐!”赵如萱身后的婢女突然扯主子衣袖,“林小姐还在醉仙楼等您呢。时候不早了……” 赵如萱剜了她一眼,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地甩袖离去,珠帘噼里啪啦砸在门框上。 孟令窈笑容不变,“赵小姐,慢走不送。” 店里终是安静下来了,她正欲继续看首饰,忽听珠帘重又泛起涟漪。侧首望去,一抹蔚蓝映入眼帘。 身侧掌柜惊喜道:“大少爷,您怎么来了?” 第14章 忌出行 手段过人孟令窈 如若时光能重来,孟令窈会选择在出门前,学学她的父亲,好好看一眼黄历。 今日那一页上一定写了“忌出行”。 那么她就会乖乖待在家里。 一道修长的身影伴着寒风走近,来人身着锦缎长衫,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熟悉的声音响起。 “孟小姐?” 是周逸之。 孟令窈心中一沉,听方才那掌柜的口气,这家铺子想必也是周家的。 她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恢复平静,微微福身,语气恰到好处,不显得疏离也并不亲近,“周公子。” “真是巧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孟小姐。”周逸之面带微笑,询问道:“小姐是来看首饰的?” “不过随意看看,打发时光罢了。”孟令窈笑容得体,悄悄与菘蓝使了个眼色,示意待会儿找机会离开。 她有预感,但凡流露出一点喜爱之意,富甲天下的周公子恐怕就要为她豪掷千金了。 周逸之目光闪动,几步并作一步走到柜台前,随意扫了眼那对红玉耳坠,便立刻对掌柜道:“掌柜,包起来吧。” 掌柜连忙应下。 周逸之:“方才见小姐在看这对耳坠,想来勉强能入眼。就当是我送与小姐的年礼,还望莫要嫌弃。” “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孟令窈后退半步,“只是家父曾有教导,'无功不受禄',我怎好收公子如此贵重的礼物。” 周逸之愣了愣,随即笑道:“小姐多虑了,只是个小玩意儿。那日在威勇侯府,若不是小姐相助,怎能制出令老夫人开怀的雪灯。” 相助? 她只动了动嘴的那种相助吗? 从他口中说来,就好似他们相互扶持完成了什么壮举一般,平白透出几分暧昧气息。 孟令窈微微皱了眉,不愿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当即撇清干系,“周公子太过客气了。那日是老夫人寿辰,大家同乐,何谈相助不相助?委实当不得什么谢礼。” “小姐当真要与我如此生分吗?”周逸之眼睑微垂,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委屈,“前些日子我偶然间收到顾大家的画,一看到画便想起了孟小姐。我一介俗人,落在我手中是明珠蒙尘,唯有赠予小姐这般爱画之人,才不算埋没。不料,小姐竟也不愿收……” 一旁的掌柜并几个伙计几乎屏住了呼吸,恨不得与店中支柱融为一体,好不叫他的东家发现有人瞧见了他对一个姑娘死缠烂打,想送东西也送不出去。 孟令窈冷眼旁观周逸之一番唱念做打,几乎忍不住想要拍手鼓掌了。 既出手大方,又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 不怪她梦里与这人成了亲。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人实则并无真心,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他玩弄人心的手段罢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周逸之的袖口,那里绣着精致的云纹。 这样好的袖子,断就断了,大大方方的有何不可?还要做出对旁的女子情深几许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周公子。”孟令窈打断他的话,语调依然柔和,“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闺阁女子不宜收外男礼物,恐招非议。” 她垂着长睫,眼尾上挑,似一只展翅欲飞的蝶,面颊洁白光润,胜过店中那只千辛万苦运来的白瓷瓶。 周逸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只觉得她越是疏远,越是让人心痒难耐。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他见得多了,不过由美人做来,还是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他上前一步,正欲再言,店门外忽传来响动。 孟令窈循声望去,一只皙白修长的手拨开珠帘,紧跟着露出来人小半张脸,是裴序。 他一身靛青直裰立于门前,神色沉静如水,眸光扫过店中情形,先打了招呼,“孟小姐。” 孟令窈心中莫名微松,随即又为这一瞬间的松懈而暗自懊恼,稍稍扬起了下巴,矜持回礼,“裴大人,好巧。” 周逸之神情一僵,他记得孟令窈与裴序并无交情,裴序又向来对各家女眷皆是不假辞色。 这二人何时竟如此熟稔? “裴大人。”他强作笑颜,退后半步,“您也来买首饰?” “为长公主取物。”裴序神色淡淡,“掌柜,前些日子定做的凤头钗可已完工?” 掌柜连忙道:“已然备好,裴大人稍候,老朽这就叫人取来。” 趁此空隙,孟令窈悄然退至一旁,拉开与周逸之的距离。裴序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周逸之见状,心中不快,可碍于裴序,并不敢太过肆意,继续维持风度道:“孟小姐,眼下正逢年节,还请收下这份薄礼,来年继续光顾鄙店。” 他这话说得巧妙,在裴序面前也留了体面。 孟令窈本可以顺势下台阶,但她不愿意。 尤其在裴序面前,更不愿落了这个下风。 “周公子。”孟令窈淡声道:“方才之言,还望放在心上。” 她咬重字眼,“于礼不合。” 手点了点珠钗,孟令窈道:“掌柜,这支珠钗我要了。” “夫人见了这支珠钗一定喜欢。”菘蓝笑着接话,“小姐,我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不若这便回去吧?也好让夫人早些欢喜。” 孟令窈点点头。 另一个伙计已从后室取出一个檀木匣子交由掌柜,掌柜恭敬递给裴序:“裴大人,此乃长公主所订凤头钗,请过目。” 裴序接过匣子,开启查看。孟令窈站在一旁等待伙计包好首饰,目光不经意掠过匣中钗饰——凤凰栩栩如生,碧玉与红宝相间,光华夺目,一派皇家气象,同长公主一头云般的鬓发很是相宜。 她下意识微微颔首,以示赞赏。 “孟小姐。”裴序合上匣子,转身经过孟令窈身侧时忽然开口,“令尊前几日提及,欲请姑娘协助校对太常寺新至的一批乐谱抄本,不知小姐可有闲暇?” 孟令窈一愣,而后立即点头,眉头皱起,显出懊悔之色,“家父确实有此言,这几日忙于庶务,竟险些忘记了。多谢裴大人提醒,我稍后就去。” “既如此,那便一同前往吧。”裴序语气平淡,“我正要回大理寺一趟。” 孟令窈略一欠身,“那就叨扰大人了,多谢。”结清银两,她对周逸之微笑,“周公子,告辞。” 第17章 周逸之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未曾开口。他可以不把自家店里几个伙计放在眼中,却不得不顾忌着裴序。 对女子穷追不舍是小事。 近日大理寺有些不寻常的动静,还是不在裴序面前太过点眼得好。 于是他只得立在原地,勉强一笑,“二位慢行,还望下次光临。” 醉仙楼二楼雅间内,赵如萱只是随意往窗外瞥了一眼,立刻惊得呛了口茶水,险些吐到林云舒身上。 林云舒眸中一闪而过嫌弃,面上仍是和煦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喝口水还能呛着?” 赵如萱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边擦拭唇角边磕磕绊绊道:“孟、孟令窈……” “知她今日出言不逊得罪了你。”素馨县主嗔怪道:“可也不必连喝水也念着。” “我方才瞧见孟令窈与裴序一道上了马车。”赵如萱终于理顺气息,一口气说完了话。 “什么?”素馨县主脸色一变,立时身子前倾,朝楼下张望,只见街对面停着辆熟悉的马车,上刻裴氏族徽。 马车边立着一个白净的小丫头,她一眼就认出来,是最常跟在孟令窈身后的那个,似乎是叫菘蓝的。 时下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严重,彼此亲眷或是定了亲,再随意些,素有交情的男女若有特殊情况同乘一车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可偏偏是裴序。 客气有余,疏离淡漠,除了长公主,从不主动靠近任何一个女子的裴序。 林云舒也看清楚了,她蹙起眉,“许是恰好同路。” “孟令窈那个小贱人,真是好本领,我方才离开时,还见周逸之也进了铺子,不成想她转头竟搭上了另一个!” “如萱慎言。”见素馨县主脸色越来越难看,林云舒果断出声打断了赵如萱的话。 “同路?”素馨县主指尖掐进掌心,冷笑,“孟府与大理寺、裴府皆不在同一个方向,他二人如何能同路?” 她暗暗倾慕裴序多年,始终求而不得。 明明她父亲也是长公主的弟弟,可长公主就是不愿再亲上加亲。 曾有一次,她撞见父母私下谈心,才得知当初她祖母乃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父亲也一度得到圣上偏宠,不料最后还是与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当今圣上登基称帝。 她无数次幻想,如若是她父亲登上了那个位置,眼下的境况怕是大不相同了。她不会是个可有可无的县主,在圣上与长公主面前,连出身偏地的永宁县主也比不上。 她用力闭了闭眼。 看得见够不着,最是痛苦。 “那定是孟令窈使了什么手段!”赵如萱猛地拍案,“我哥哥一直惦记着她,她倒好,转头就攀上大理寺少卿。听说今年宫宴,圣上有意为三皇子选妃,她这般有本事,恐怕三皇子妃的位置也敢肖想了。” 这话一下子不偏不倚扎中桌上两个人的心。 林云舒咬唇,又想起赵诩对她敷衍应答,转头却巴巴地去追孟令窈。她隐晦地看了眼赵如萱,要不是念着她是那人的妹妹,自己又岂会这样日日哄着她。 “如萱!”林云舒压低声音,“宫闱之事岂可妄议?” 赵如萱这才惊觉失言,慌忙环顾四周。好在雅间隔音尚佳,只有不远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声响。 “我不过是为哥哥不值,也为素馨不平。”她悻悻道,转而握住林云舒冰凉的手,“云舒姐姐,你放心,除了你,谁家小姐我都不认,等哥哥回来,我定会好好劝他。” 林云舒勉强勾了勾唇,“嗯”了一声,关切的目光投向素馨县主,“素馨,裴大人明察秋毫,孟令窈若真存了攀附之心,他定能察觉。” 素馨县主没有看她,目光仍追随着远处即将消失的马车。 许久后,她才轻声道:“是啊。我会叫他发现的。” 第15章 误解 是连皇家子弟都能倾心呢 走出金翠轩时,裴序当前,单手撩开了珠帘,而后停住脚步,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回。 孟令窈跟在他身后,没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走了出去。 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毕竟自小就是这般被伺候着长大的。 经过时,衣袂翩迁,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勾缠着丝丝缕缕的香气,那风有如实质,直直扑在人脸上。裴序有一瞬间的怔愣,手指很轻地颤了一下,似在疑惑自己的举动。很快回过神,他垂下眼帘,松开手,大步迈出店铺。 他姿态从容,反倒是一直跟着的小厮轻舟瞪大了眼睛,久久没有动作。 菘蓝暗暗斜了他一眼,深觉裴府的小厮也不过如此,瞧着还不如苍靛机灵。 清清嗓子,她挺了挺肩膀,提醒道:“主子们都走了。” 轻舟这才缓过劲,朝菘蓝点头示意,“谢谢姑娘提醒。”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登上裴府的马车,孟令窈的第一个反应是干净。 一派整肃,连熏香也无。 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混着檀木的清冽气息。小案上整齐摞着文书,唯独左侧空出方寸之地,摆着一张琴。瞧那摆放的位置,主人怕人许久未曾抚弄了。 她就知道,裴序这样的人,心里定然只有公务。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车壁上悬挂的弓,黑漆反曲,牛角打磨的弓弭光洁如新,弓弦紧绷如月。一看便知,绝非是仅供赏玩的装饰物。 孟令窈想起那日击退陆鹤鸣的一支白羽箭。后来还被苍靛偷偷捡走了,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今日多谢裴大人解围。“她寻了个靠边角的位置坐下,抬眸看向裴序,声音和婉,“改日定让家父登门致谢。” 周逸之不是好摆脱的对象,她说要归家,他便能顺杆子往上爬,提出可顺路她。 虽不知裴序为何突发善心,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开口,确实能省去许多口舌。 孟令窈自觉自个儿恩怨分明,这会儿也不吝惜地给了一点好脸色。 裴序目光不曾落在她身上,只是略略侧首,“孟小姐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青瓷茶盏升腾起白雾,孟令窈浅浅抿了一口,询问:“裴大人方才所言乐谱……” “确有其事。”裴序答道:“令尊向太常寺卿提及小姐对古乐颇有研究,可祝他一臂之力。只是未必如我所言那般急切,如今已至年下。” 他话未说尽,孟令窈已听明白了,确实有这份工作,不过年后再干也无不可,眼下最忙的是筹备年节事宜。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裴序竟也有口中话语不尽不实的时候。 倒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死板。 指腹轻轻摩挲过茶盏,孟令窈没忍住回了一句,“裴大人心思缜密,连此等说辞都能信手拈来。” 裴序微怔,抬眸对上她微弯的眼睛,他审讯过无数匪徒,自然分辨得清,此刻她眼中并无真实笑意。 一时间分不清是赞许还是嘲讽,于是他只道:“我不过是偶然间听闻,贸然提起太常寺公务,还望孟少卿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孟令窈代为回答:“恐怕家父知道了,还要多谢裴大人。” 若不然,父亲请她帮忙,她决计是要掏空他的小金库才肯动手的。 “……如此便好。” 裴序敛眸,提起茶壶,为孟令窈添了些茶水。 稍作停顿后,他忽然道:“孟小姐似乎与周公子素有往来?” 孟令窈眉间轻挑,心头掠过一丝诧异。若是旁人这般询问,她定要以为是对自己有意。可不是一副再标准不过的妒夫嘴脸么?字里行间都有醋意了。她可没少见。 但眼前这位是裴序…… 他对自己有意? 光是想想就叫她寒毛直竖。 裴序又向来对女眷疏离,从不逾矩。孟令窈不得不多思量了几分,定是事有蹊跷。 “大人为何关心此事?”她谨慎问道。 裴序目视前方:“周家虽为皇商,近来却有些……不妥之处。” 孟令窈心头一跳。不妥?她想起前几日那个荒唐的梦,梦中周逸之与小和尚纠缠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恶心欲呕的感觉再度浮现。 “裴大人此言何意。”她强自镇定。 “商途多变,今日得意,来日未必。”裴序答得极为含蓄,语气平淡,“孟小姐乃名门闺秀,前程似锦,当再慎重。” 话音入耳,孟令窈脑中轰然作响。 裴序此话何意? 依照他的作风,他不会因商人的身份而瞧不上周逸之。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对她这么说,那太冒昧,也太逾矩。 除非他自觉有不可不说的缘由。 难道—— 他知道周逸之好男风? 是了,他堂堂大理寺少卿,消息不会不灵通。周逸之瞒得再好,也瞒不过大理寺的耳目。 孟令窈脸色苍白,紧紧攥住衣袖,指尖陷入柔软的衣料。如此,在裴序眼中,她是一个与断袖之人纠缠的傻子。 第18章 至于刚刚店里一番景象,周逸之一番穷追不舍只不过是想拿她作挡箭牌。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羞愤难当,继而被一阵强烈的怒意冲淡。 “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消息果然灵通。”她声音陡然转冷,“连这等私密之事都了如指掌。” 裴序眉峰微隆起,“孟小姐误会了。” “误会?”孟令窈冷笑,“裴大人既知周家不妥,又特意提醒我,难道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序眸中带了些疑惑,不知眼前人为何忽然情绪骤变,像是被逼要与情郎断绝关系的痴情女子。可至少从方才店中情形判断,他可以断定,孟小姐是真心想要摆脱周逸之。 他抿了抿唇,“下官只是公务中有所耳闻,认为应当提醒。” 公务?孟令窈心中更加羞恼,从耳垂到后颈红成了一片,一时气急,连眼睛都泛起水光。 这等私密之事竟成了大理寺的公务?她越想越觉得难堪,仿佛自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裴大人的公务倒是广泛。”她语带讥讽,“连这等事都要过问。” 裴序抬头,直视她双眼,猝不及防与水光潋滟的黑眸撞个正着,她眼尾覆了层薄红,像是从肌肤中透出来的红晕。 与话语的尖锐截然不同,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裴序沉默几息,缓缓道:“孟小姐似乎有所误解。下官所言不妥,是指周家近来牵涉一桩要案,恐有不妥。” 话音未落,他便立刻皱了眉。 不该如此的,他不该向无关之人透露大理寺的案情。 孟令窈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但方才的恼羞之语已脱口而出,此刻骑虎难下。 马车陷入沉寂,安静得能听清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孟令窈清了清嗓子。 “是令窈失礼了。”她轻咬了下唇,偏过头,没去看裴序,“多谢裴大人提点。” 裴序似乎沉默得更久。 “孟小姐客气了。事关大理寺公务,还请小姐切勿向旁人透露。” 孟令窈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怕裴序没看见,应声道:“我知晓。” 马车外,菘蓝声音适时响起,“小姐,前头就是五味斋了,老爷最喜这家的栗粉糕,您要不要给他带一份?” 好菘蓝! 孟令窈心中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上车前同菘蓝交待了一番。 “家父喜欢这家的糕点。”她迅速转移话题,“还裴大人请先行一步,令窈去买些点心。” 裴序颔首,让马车停下。 孟令窈提起裙摆,逃也似地钻出车厢。冷风拂面,也吹不散她满心懊恼。 该死的梦,竟让她在裴序面前如此失态…… 她恨恨咬牙,衣袖带风地闯进点心铺。 且不提孟少卿收到女儿送来的点心是如何惊喜万分,昂着头在太常寺显摆了一圈。孟令窈回府那夜辗转难眠,一想到在裴序面前丢了脸面就忍不住翻身,活像一块放在炉子里翻来覆去的栗粉糕。 直到听见外头传来后半夜的打更声,她才冷静下来,天大地大,她的容颜最大,再这么熬下去,那几日在温泉养颜的功效都要前功尽弃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双眼,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外头守夜的菘蓝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总算没再听见床帐内的响动,她放下心,紧了紧被子,也陷入梦乡。 后面的几日,孟令窈没再出去过,安安生生待到了过年。 同家人一起守了岁,隔天便是大年初一。 依照本朝惯例,皇帝会在初一举行朝贺,并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入席,孟令窈父亲恰好在此行列。 因父亲在太常寺办差有些年岁,孟令窈耳濡目染,对宫中诸多礼仪规矩都不陌生,加之一年总有几次宫宴,故而并未有什么紧张情绪。 由着菘蓝伺候换上一袭天水碧绣缠枝纹袄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清雅端庄,既不张扬,也不失贵女风范。今天这般日子,不出错是最要紧的,宫中多贵人,本不是她一个小小官宦女子出风头的时候。 对着镜子确认一切妥当,她乘上去往宫中的马车。 皇宫内外早已装饰华彩,殿内衣香鬓影、锦绣成堆。 刚踏入殿门,身侧传来一道女声。 “孟小姐今日气色甚佳。” 孟令窈转头,只见素馨县主着一袭大红锦缎长裙,发髻高挽,额间点缀赤金牡丹步摇,灯火映照下端丽非常。 “素馨县主谬赞了。”孟令窈行礼道。 素馨县主打量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孟小姐今日装扮甚美,想必又不知要引得多少才子心仪。” “臣女萤火之辉,怎及县主仪态万千。” 素馨县主微微摇头,唇角提起,“孟小姐才貌双全,莫说什么才子,怕是连皇家子弟亦能为你倾心呢。” 第16章 皇子 皇家教子也殊为不易啊,还是我们…… 孟令窈心下一凛,她与素馨县主一向少有私交,又常见她与赵如萱、林云舒等人玩在一处,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她对自己抱有多少善意。 今日如此热络……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她神色不变,谦和回应,“县主说笑了。令窈资质粗鄙,哪里配得上贵人。” 素馨县主不语,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入了席。 孟令窈望着她的背影,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嘱托。 今年宫宴不同往常,皇家或有择媳之意。自中宫所出的大皇子夭折后,皇上对余下两名皇子颇为关切,二皇子早已成婚,但三皇子仍未定亲,朝中各家暗自蠢动,不知有多少闺秀带着目的而来。 孟家无意攀附皇室,孟令窈更是不觉皇家是个好归宿。外人瞧着光鲜亮丽,她真要嫁进去,怕是要夜夜噩梦缠身。 素馨县主那一席话听着像是褒扬,在孟令窈耳中,比赵如萱的冷嘲热讽还要恶毒。 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中警惕更上一层。 刚一入席,谢成玉就挨了过来,“你几时和素馨县主有了交情?竟聊了那么久。” “我同她何曾有过交情?”孟令窈反问。 又道:“是她突然过来,说了些有的没的。” “没有就好。”谢成玉笑容甜蜜,话语辛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孟令窈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知晓今天宫宴的另一重意图。 谢成玉忽地叹了口气,“可惜。我来前还报着微末希望,想着你兴许会穿红色。” 自那日在温泉别院里见好友破天荒地穿了身艳色,她就一直念念不忘。 恰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如何不叫人心折? 孟令窈淡声道:“不合时宜。” 谢成玉扯了扯自己只绣了云纹的衣袖,点头,“我亦有同感。” 谢成玉堂姐数年前入宫,如今颇得皇帝喜爱,已晋为嫔位。如此,谢家必不能再与两位皇子有牵扯,皇帝也不会允许。 入席没多久,只听内侍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殿中众人立刻起身跪拜,行罢所有礼节,孟令窈随众起身。 借着人群遮挡,她飞快扫了一眼上方。 皇帝还是一身明黄龙袍,气宇轩昂。一旁的皇后雍容端庄,不知是否是灯火太亮的缘故,妆容显得略微厚重了些。稍稍偏下的地方坐着长公主,衣衫华贵,面容端肃,全然不似那日的闲适自在。 皇帝一声令下,丝竹管弦之声响起,前头有大臣献上贺词祝祷新春,一时觥筹交错,人声不绝。 “听闻大皇子去后,皇后一直缠绵病榻,我还当今日不会出席了。” “今日不同寻常,纵然不是亲生的,皇后毕竟是嫡母,总要掌掌眼。” “三皇子虽母家平平,但才学出众,也得圣上喜爱,未必……” 不远处几位贵妇的窃窃私语传入耳畔,孟令窈不动声色,转移目光,看向几位皇子。 两位皇子分别居于帝后两侧,右手边身姿健硕的是二皇子齐英,生母乃是出身定国公府的德妃,一身赭色蟒袍,两年前娶了户部尚书之女为妃。 左侧身着玄青锦袍的俊逸男子,便是未婚的三皇子齐景,不似二皇子母家显贵,他的生母只是个七品知县的女儿,诞下皇子后才得封嫔位。 孟令窈与两位皇子皆无往来,只是偶尔听父亲提过几句,二皇子自成亲后就被安排在刑部历练,处事无功无过,不过没给刑部官员额外添乱就已是大恩德了。三皇子尚未入仕,但受圣上任命,替太常寺写过几次祭词。 确是摛翰振藻、凤采鸾章,就是他怎么看怎么觉着字里行间透着太傅的手笔。 由此,孟少卿感慨,皇家教子也殊为不易啊,还是我们家窈窈好。 思及此,孟令窈忍不住弯了下眼睛。 第19章 殿内东方,帝后高坐,能将台下光景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今日兴致高昂,连饮了几杯,皇后始终脊背挺直,只是偶尔眼角下垂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倒是热闹。”皇帝执起酒杯,目光扫过殿内如花似玉的闺秀们,“各家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 皇后抬眼,只见殿内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她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陛下说的是。尤其是那几位重臣之女,才貌双全,倒是难得。”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了三皇子身上,“景儿如今也大了。” 皇后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开口唤了三皇子。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位嫔妃听见,“今日各家闺秀都在,你可有中意的?” 三皇子闻言,立即起身行礼,姿态恭敬,“回母后,儿臣不敢妄言,全凭母后做主。”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最不喜三皇子这副模样——总是一副逆来顺受、毫无锋芒的做派,与他那个狐媚子亲娘如出一辙,实则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三弟何必如此拘谨?”二皇子忽然插话,他生得魁梧,声音洪亮,“婚姻大事,总要上心才是。母后虽是一片好意,但终究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 皇后脸色微沉,一时没有接话。德妃惯来跋扈,养出的儿子也这般不知礼数,当着她的面就敢指手画脚。她冷冷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德妃,后者正抿着酒,笑容矜持,显然不觉得儿子的表现有任何不妥。 “英儿说得是。”皇帝出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景儿年纪不小了,确实该仔细思量婚事。”他顿了顿,眼睛转向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皇姐,你也别只顾着看热闹,雁行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长公主一听这口吻就知道,是他的好弟弟自家官司理不清,见不得她如此清闲。 她放下酒杯,轻笑道:“陛下这可是为难我了,雁行那孩子性子冷,现下的姑娘小姐们都喜欢知冷知热的,哪里看得上他,我可不做恶人。” 皇帝大笑,“皇姐这是推脱之词。雁行一表人才,又是朕的亲外甥,何愁找不到良配?” 长公主但笑不语,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殿内某处。皇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裴序正端坐在席间,玄色暗纹的衣衫衬得他愈发挺拔,如松如竹,在一众华服公子中独树一帜。 她不由心头一阵刺痛,若她的皇儿能平安长大,定然也是这般风姿过人!好不容易养到十岁,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偏生天公不怜,一场急病带走的嫡长子,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正恍惚间,一抹刺目的红闯入眼帘——素馨县主一袭大红锦缎长裙,发间金钗摇曳,正与几位闺秀谈笑风生。这位皇帝兄长庆王的嫡女,同他父亲曾经一般模样,不知收敛。 皇后与皇帝是少年夫妻,自然也知晓,庆王曾深受先帝喜爱,险些危及皇帝的龙椅。这些年皇帝对庆王只有表面情义,私下仍然提防,对这个侄女也不甚疼爱,皇后亦是如此。 “素馨现下也是大姑娘了,今儿打扮得真是喜庆,让人瞧着就欢喜。”皇后淡淡开口,“本宫瞧着同她坐在一处的那位…似是吏部尚书家的林小姐,秀外慧中,倒是不凡。” 皇帝闻言看了过去,面色微沉。虽说他不至于因着上一辈的恩怨迁怒小辈,但见到不喜之人肆意张扬,总归谈不上痛快。他既登上了皇位,兄长一脉合该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才是。连带着皇后说的林小姐也觉得不过尔尔。 德妃见状,眸光一转,当即道:“臣妾也曾听闻林小姐的美名,性子温婉和顺,与三殿下一起,定能琴瑟和鸣,夫妻和睦。” 她明白皇帝性情,越是如此说,皇帝心里就越是不快。 三皇子想得吏部尚书当岳家?痴心妄想。 皇帝果然没有应声,只道:“林尚书的女儿自然不错,不过景儿还得再慎重才是。” 三皇子笑容微僵,垂下头,“父皇说得极是,儿臣知晓。”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长公主适时转移话题,“陛下,今日新春佳节,不如让乐坊再奏一曲?” 皇帝面色稍霁,挥手示意。乐声响起,方才的剑拔弩张似乎也随之消散。只是明眼人都知晓,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又是一曲作罢,素馨县主忽然自席中起身,“启禀陛下,春节有猜灯谜之趣,臣女有意献上一盏花灯,为陛下解闷,不知可否?” 皇帝可有可无地颔首,“准。” 素馨县主躬身谢恩,随即命侍女取来一盏精巧的莲花灯。灯上彩绘精美,灯罩上挂着丝带,每条丝带上都系着一张纸片,看似灯谜。 “此灯名为‘姻缘灯’”,民间传说,若能解开灯上谜题,便可得吉祥姻缘。”柳县主福身道:“今日新春佳节,不如请各位一试?也讨个好彩头” 皇帝被勾起兴致,“有趣。那便让年轻人们试试,朕也瞧个热闹。” 话音刚落,素馨县主已带着灯盏行至席间,“不如请孟小姐先来?久闻孟大人家的千金博览群书,猜灯谜想必手到擒来。” 孟令窈心中警铃大作,素馨县主当众点她,必有用意。然而此刻圣意难违,她只得起身行至殿中。 “孟小姐请任选一条谜题。”素馨县主笑盈盈举起灯盏。 孟令窈凝神打量,乍一看去,每条丝带上确实都写着不同的谜题。正当她欲选最上方一条时,素馨县主手指微动,灯盏摇晃,一条淡紫色丝带恰好落在她手边。 “看来孟小姐已经选好了。” 孟令窈指尖顿了顿,不动声色接过那条丝带。 上书一行簪花小字——“旭日东升照京华,影落三山堪入画。” 第17章 灯谜难解 裴序门前是非多 “旭日东升照京华”意指“日”字在上,“京”在其下,“影落三山”是少了右边三撇,可堪入画的,便是风景的“景”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难的是说出口。 孟令窈分明记得,三皇子的名讳就是一个“景”字。 若她猜中,既有窥探天家名讳之嫌,又给了素馨县主借题发挥之机。 若猜不中,就显得太愚钝不堪。 念头急转间,她轻抿唇角,打定主意。 “回禀陛下,”孟令窈朝上方遥遥一拜,“此字谜臣女不便回答。如今想取个巧,恳请陛下应允。” 皇帝已接过太监呈上来的字谜,小女儿的把戏,他一眼就看得分明,也无心分辨是一方算计另一方,还是二者联手要出风头,百无聊赖道:“说来听听。” “多谢陛下。”孟令窈立在殿中,声音清越,“‘日悬京门耀四方,小立画前细端详。风光总在无意处,山水相逢诗中藏。’” “素馨县主的字谜之解,便在此诗中了。” 言毕,不待旁人反应,她再度叩首请罪,“禀陛下,按制,臣女不该直言与皇子名讳相关的字眼。臣女父亲忝居太常寺少卿一职,为人子女,更不能不听教导,行有违礼制之事。臣女才疏学浅,只好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恕臣女无礼。” 四句诗中,字字不提“景”,又字字都在言“景”。皇帝也明白过来,是她的好侄女在算计人。 同她父亲一样上不得台面。 他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孟爱卿教女有方!太常寺掌礼仪祭祀,有其父必有其女,孟小姐果然深谙礼仪之道。” 素馨县主脸色微变,随即请罪,“陛下恕罪,是臣女考虑不周。这谜题原是下人筹备,竟选了僭越的字,臣女也有监察不当之过。” “素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帝淡淡道,目光却冷了几分。 素馨县主咬咬牙,又道:“方才险些唐突了孟小姐,孟小姐这般聪慧,不如请您代为择人,继续猜字谜助兴?” 孟令窈不想这人竟还不死心,正蹙眉间,长公主忽然轻笑出声,“本宫看猜字谜甚是有趣。陛下,不如让大家同乐?宫中年下备了许多花灯,各府也进献了不少。让宫人将灯谜皆附在花灯上,叫这些年轻人们一道赏灯猜谜岂不更好?也省得都拘在殿中。” 皇帝轻瞥了长公主一眼,不知她为何参与其中,但如此小事,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当即拍板,“长公主提议甚妙!就这么办。” “谢陛下应允。” 长公主借口更衣离席,本是想去寻裴序,叫他代为看顾孟令窈一二,不料他的座位早已无人。 “你们家公子呢?” 轻舟答道:“公子也去园中赏灯了。” “哦?”长公主眉尖轻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想来今年宫中的花灯,定是不同凡响。” 御花园中宫灯如织,照得恍若白昼。 宫人在不远处指引,孟令窈同谢成玉跟随其后一道游览。 谢成玉挽着她胳膊小声道:“还好你反应快。” 孟令窈轻叹了口气,“还好我幼时常与父亲一道编隐字谣玩乐。” 第20章 “只是,”她皱眉,不明白今日为何有此一糟,“素馨县主所为何事?” 恐怕在许多不知情的人看来,是她故意与素馨县主联手,想要与三皇子攀上关系。 “谁知道她发什么疯?”谢成玉想了想,道:“我只晓得,她似乎心悦裴序多年。” “那便是你走漏了风声。”孟令窈故作冷酷道:“只有你看到了裴序送我回庄子。” “青天大老爷——”谢成玉直呼冤枉,“我一早就叮嘱了庄子里上上下下不许多说一个字。” 她反咬一口,“还是你自己老实交待,是不是什么时候背着我与裴序往来叫人瞧见了?” “……” 孟令窈想起前几日裴序在金翠轩为她解围,而后他们确实同乘了一段马车。虽然那一段路人烟不算多,却也无法保证无人撞见。 她一时陷入沉默。 谢成玉原本只是随口攀咬,她一向口无遮拦惯了,不成想好友竟然不说话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孟令窈,“窈窈,你老实交代——” 孟令窈轻咳一声,轻描淡写揭过了那天的是非,自然省去了他们在车上的争执。 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语气也轻松随意得很。 但谢成玉只消瞄一眼她耳朵便知晓,她此刻就是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轻轻一碰便要炸开。 虽说是甜蜜的烦恼,可她刚经历一波算计,还是别招惹得好。 谢成玉于是稍显遗憾地略过话茬,转而道:“你说赵如萱的婢女提及林云舒在醉仙楼等她,那兴许素馨县主也在。” 她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依照方位,醉仙楼二楼的雅间是能望到琳琅阁门口的,她多半是看见你们了。”论及京城这些吃喝玩乐的地界,她要清楚得多。 “兴许是吧。”孟令窈偏过头,眉眼耷拉。 她与裴序果真是八字不合,就这么短暂的接触,也能招惹来是非。 男人就是是非多。 如裴序一般的男人,更是多上加多。 历来都是男人为她争风吃醋,何曾要她卷入风波? 不像话。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宫女忽地从后方追来,直奔向谢成玉,“五小姐,静嫔娘娘听闻您今日入宫,正想见您一面。” 宫女口中的静嫔娘娘便是谢成玉那位选入宫中的堂姐。 谢成玉认出来,这宫女是常跟在堂姐身后的,她很快应下,转头对孟令窈道:“窈窈,我先去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语道:“当心些。” 孟令窈点点头,“你也是。” 谢成玉弯了弯唇,随宫女一道离开。 孟令窈则继续前行,不远处灯火通明,隐有人声传来,似是一处水榭。 指引的宫女介绍道,那里摆着各个府上敬献的花灯,询问孟令窈可要前去一观。 她颔首,刚前行几步,园中一条通幽曲径中,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出现,他身后跟着的,便是今日话题的中心人物——三皇子。 孟令窈暗道不妙,面上半分勉强也无,恭恭敬敬行礼,“参加三皇子殿下。” “孟小姐免礼。”三皇子似也有些惊讶,“真巧,竟在这里遇见孟小姐。” 孟令窈垂着眼睛,“是臣女惊扰殿下赏灯雅兴了。” “孟小姐不必拘礼。”三皇子略一停顿,似是明白孟令窈在想什么,温和道:“灯谜本是助兴之物,是素馨县主过于认真了。” 如此听来这位皇子倒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宫中之人,看起来再无害也不能轻视。 孟令窈收敛心神,躬身行礼,“多谢殿□□谅。想来素馨县主也是无心之举。” “正是如此。” 眼下前方只有一条通向水榭的路,二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道前行。 不多时,水榭中一座精致的“龙凤呈祥”花灯逐渐呈现在眼前,灯下站着一行人。那花灯高约六尺,以上好的楠木为骨,绘有龙凤交颈之态,内置琉璃烛台,光华四溢。 “三殿下!孟小姐!”站在灯下的素馨县主高声招呼,“快来瞧瞧这盏‘龙凤呈祥灯’!‘龙凤呈祥’最是吉利,如在灯下许愿,必能万事顺遂、姻缘美满!” 她声音一出,引得附近公子小姐们纷纷侧目。 素馨县主此刻几乎要乐开了花,原以为今日要一无所获了,不成想孟令窈竟自己与三皇子走到了一处。 小贱蹄子,在圣上面前装出一副清高样,连三皇子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私底下还不是露出了马脚。 她就知道,这人最是贪慕虚荣,如何能放过三皇子这块肥肉? 孟令窈听见她的声音,脸上露出几分冷色。 若不是针对自己,她都要忍不住为素馨县主的执着鼓掌了。怪不得能倾慕裴序多年,这份恒心当真世间罕有。 今日她与三皇子在象征姻缘的灯下驻足,明日流言便会传遍京城。 绝不能坐以待毙。 “素馨县主此言差矣。”孟令窈不卑不亢道:“依宫中礼仪祭祀规矩,大年初一乃祭拜天神之日,宫中早已设下祈福仪式。无论是这盏‘龙凤呈祥’,亦或是那盏‘祥云瑞雪’,皆用于祈愿天神赐福于我朝。县主以祭祀天神之仪妄议儿女私情,岂非不敬?” “孟小姐所言甚是。”一道肃穆的声音自廊下传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裴序一身玄裳,神色清冷立于灯下。 “大年初一乃一年之始,宫中祭祀尤为庄重,今日该虔心祷告,以求国泰民安。” 素馨县主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没想到孟令窈如此巧言令色,更不曾料到,裴序竟会出现为她解围。 “裴少卿。”三皇子点头致意。 裴序回了一礼,“三皇子殿下。” 礼毕,他眸光略微偏转,与几步外的孟令窈对上视线。 少女眼瞳漆黑,倒映满庭灯火,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惊讶,而后很不明显地,瞪了他一下? “……” 裴序薄唇微抿,垂下了眼。 “二位言之有理。”三皇子转头看向素馨县主,“素馨,你今日所言确有不妥,日后需得注意些。” 素馨县主身形摇摇欲坠,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还是身侧婢女扶了她一把,才勉强行礼,“臣女……知晓了。” “是啊。”永安县主笑容和煦,“不过素馨妹妹久居宫外,不谙宫中礼制也是常事。” 这番话看似解围,实则将素馨县主置于不知礼数的境地。素馨县主脸色煞白,强辩道:“我、我不过是一时戏言……” 忽听一声厉喝—— “放肆!” 第18章 花灯 尚可 皇帝威严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开。 “戏言?”他面色阴沉如水,“正月祭天乃国之大事,你竟敢在祭灯下口出狂言,妄议神明?庆王府就是这般教导子女的?” 素馨县主扑通跪地,浑身发抖,“陛下恕罪,臣女一时糊涂……” “糊涂?”皇帝冷笑,“朕看你是胆大包天!来人,即刻送素馨县主回府,禁足半年!庆王教女无方,罚俸一年!” 话音刚落,素馨县主身子一软,险些晕厥过去。 几个健壮的老嬷嬷双手钳住她,硬生生将人搀起。她面色苍白如纸,根本不敢抬头,却分明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宛如利剑,扎得她浑身鲜血淋漓。 在惩罚降临之前,她从未想过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 赵如萱就站在她几步之外,脚步微动,抑制不住想上前求情。林云舒暗骂一声“蠢货”,一把拉住她,死死按住她的手,目光格外严厉。 赵如萱被那眼神震慑住,理智逐渐回笼,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缓缓低下了头,缩在她身后。 林云舒隔着人群遥遥望向那道明黄色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皇帝看向孟令窈时,面色稍霁,“孟小姐深明大义,恪守礼制,朕心甚慰。赏御制《礼记》一部,加赐玉璧一双!” 孟令窈垂下眼帘,俯身叩谢皇恩。 她很轻地抿了抿唇,心中隐有不安,原以为不过是女儿家的口角之争,不想竟引来了皇帝雷霆之怒。 “教女无方”这个词对女子来说,无异于断了前程,乃至于庆王府一脉所有的女眷,皆要受到牵连。 君心难测,不外如是。 宴席后程,孟令窈更加谨慎。谢成玉不多时也重新归席,面上看着并无特别之处,孟令窈什么也没多问,安生待到了结束。 皇帝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更好了,与长公主痛饮了几杯,宴席结束后,还硬把人留下来,要一道喝了醒酒汤才许走。 他一向不喜醒酒汤的味道,这会儿子边喝,嘴角还噙着一丝难得的笑意。 “陛下今日心情甚好。”长公主坐在一旁,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 皇帝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庆王那个老匹夫,仗着是朕的兄长,这些年没少在背后做些小动作。连带着儿女也不像话,还要朕替他教。” 第21章 长公主微微一笑,“素馨确实莽撞了些,新年伊始便惹出是非,实在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的何止是她?”皇帝冷哼一声,“庆王府这些年愈发不知收敛,真当朕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庆王长子前年醉酒,竟敢出言不逊,暗指当今圣上得位不正。若非皇帝还要脸面,早拉出去砍头了,哪能由庆王哭求了一场就允他远离京城,常居偏地以示惩戒。 “京城的这些小辈,若都像雁行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烦忧了。” “那孟家小姐也不错,聪慧机敏,进退有度,是个可造之材。”他略一停顿,忽然道:“只可惜,四品官员的女儿……” 皇帝话未说尽,摇了摇头。 长公主抬眸,“陛下的意思是……” “若要为皇子正妃,家世还是稍逊了一筹,至多为侧妃。” 三皇子母家式微,皇帝有意为他寻一位高门正妻,有足够强势的岳家,才好维系两个儿子间的平衡。 皇帝叹了口气。 老二性情憨直,老三又失之平庸,两个儿子,他都不甚满意。 当初长子年幼,却仍显出良才美玉之质,就是还未长成就夭折…… 念及此,皇帝心中一痛。 长公主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似是无意般提起,“坊间都说,孟少卿家中只有一位正妻,夫妻感情甚笃,膝下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一直如珠似宝地宠着。” “恐怕——”她笑道:“不舍得让她为人妾室。” 皇帝嗤笑一声,“嫁给朕的儿子,哪怕当个妾,也比寻常人家的正妻尊贵,更何况是上了玉牒的侧妃。” 话虽如此,他心中已打消了念头。孟家算不上什么顶级权贵,可在清流之中颇有声望,若强行纳孟家独女为妾,倒显得皇室仗势欺人,恐怕有损皇家清誉。 他摆了摆手,道:“罢了,此事暂且不提。” 普天之大,还能寻不到好女子不成? 长公主见他兴致缺缺,也不再多言,只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告退了。” 皇帝点头,“夜深露重,皇姐路上当心。” “谢陛下关心。” 宫门外,夜色沉沉。 裴序牵着马等候在侧,见长公主出来,上前行礼,“殿下,马车已备好。” 长公主不答,仰头看向天际,“许久不见如此好的月色了,我想骑马回府。” 裴序眉头微蹙,“夜路难行,殿下今日又饮了酒,还是乘车稳妥。” 长公主不耐烦道:“摔不死。若死了,倒也清静。”后半句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候在马车边的佩芷瞬间红了眼眶,急急道:“殿下,大过年的,可不许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见她如此,长公主软了神情,“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你倒是当了真。” 她打趣道:“还说我,今儿初一,你这眼泪不停的,岂非也不吉利?” 佩芷背过身去,匆忙擦拭眼角泪痕。 裴序沉默几息,吩咐侍卫牵来一匹温顺的骏马,看着她好好地上马,才同几个侍卫骑马随行。 夜风寒凉,长街寂静。长公主握着缰绳,忽然开口,“方才陛下提起,孟家小姐举止得宜,蕙质兰心,有意为三皇子求娶。然家世终究差了些,至多只能当个侧妃。” 裴序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面色如常,“陛下自有考量。” 长公主侧目看他,“雁行,你觉得,孟小姐会愿意吗?” 不待裴序回应,她自顾自道:“令窈那丫头是个聪明人,未必不想博个好前程。” 裴序沉吟道:“依孟小姐的性子,恐怕不愿嫁入皇室。何况,孟家只有一女,孟少卿夫妇大抵也不会愿意。” 依着孟少卿那女儿送了包点心去太常寺,连他们大理寺都能听到风声的脾性,如何能舍得孟小姐踏入龙潭虎穴。 长公主唇角微扬,“若是陛下执意如此,孟家也无可奈何。” 裴序转头看向长公主,目光淡淡,“殿下喜爱孟小姐,想必不会眼见她落入此种境地。” 长公主轻笑一声,语气意味难明,“或许吧。” 裴序微怔,长公主极少有含糊不清之语。 他未来得及追问,忽听长公主询问:“今日御花园中那些花灯好看吗?” 裴序不明所以,只道:“尚可。” 长公主不再多言,脸上笑意更浓,扬鞭轻催马匹,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裴序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 宴席散后,孟令窈同父亲一道乘马车归家。 夜色深沉,府内仍亮着几盏灯,钟夫人正坐在暖阁中等父女俩归家。 她素来不爱这些场合,常找托辞不去参加,好在夫君官位不高,往宫中递个条子,借口身体不适怕妨碍贵人即可,也无人太关注。 “回来了?”钟夫人放下手中的账册,示意丫鬟端来热茶,“宴上可还顺遂?” 孟砚正要答话,钟夫人嫌弃掩面,“一身的酒气,还不快去洗漱。窈窈跟我说即可。” 见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坐在了一处,孟砚无法,只好先去打理清爽换身干净衣服。 孟令窈接过茶盏暖手,将宴上种种简略说了一遍。钟夫人听罢,眉头紧皱,随手把账册丢到一边,斥道:“素馨县主这般算计,欺人太甚。” “她不过是仗着庆王府的势罢了。”孟令窈淡淡道:“好在陛下明鉴,没让她得逞。” 不过,她今日眼见着,庆王府的势恐怕也不是好借的。 回程时间充裕,孟令窈仔细思量了一番,总觉得皇帝此举,不像是因素馨县主不守礼制,更像是借题发挥。 历朝历代的史书再如何美化,皇家的兄弟间,总归少有真心实意的兄友弟恭,多得是血腥厮杀。 她将心中所思尽数同母亲诉说,钟夫人沉吟片刻,道:“皇家私密,本不是你我该置喙的。无论事实如何,我们只消守中持正,谨言慎行即可。” 她两手一摊,很是坦然,“真若遭人算计,我们一家整整齐齐下去,也没什么。” “母亲——”孟令窈皱眉,“你倒是盼点好。” 她恨不得学父亲,找艾草来烧去去晦气, 钟夫人噗嗤笑出声,换了话题:“今日见三皇子如何?” “说了几句场面话,并无特别。” 钟夫人点点头,“皇室子弟,终究不是良配。” 孟令窈失笑,“母亲多虑了,女儿并无此意。” “我自然知道你没有。”钟夫人叹息,“只是怕旁人有意。”她顿了顿,又道,“裴大人今日还替你解了围。” 孟令窈唇角下撇,“事情本就是因他而起,” 钟夫人挑眉,“这话如何说来?” 孟令窈张了张唇,不知为何,不太想跟母亲说那日的事,随意道:“若非他与素馨县主先前有过节,她何至于拿我作筏子?” 抿了口茶,她理直气壮,“他解决是应该的。” 钟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倒是看得明白。不过裴大人行事磊落,确是个君子。” 孟令窈不置可否,埋头轻轻拨弄茶盖。 钟夫人见她不欲再说,换了话题,“既不愿再与周逸之往来,可有旁的心仪人选?” “饶了我吧。”孟令窈蹙眉,“这几日看到男子就烦,大过年的,实在不想说这个。” 钟夫人忍俊不禁:”好好好,不说便不说。”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外祖家拜年。” 孟令窈点头,披上斗篷回了自己的小院。 待拆了头发,梳洗完毕,她才长长舒了口气,望着烛火出神。 这一日实在是累极了。 “还是去外祖家舒心。”孟令窈喃喃自语,吹熄了烛火。 第19章 表兄妹 不好好当差就会供不起一府的饭…… 大年初二,天光熹微。菘蓝正打着瞌睡,便听见帷帐内传来细微响动。 她抬手轻轻掀开纱帘,孟令窈已坐起了身,青丝披散,几缕乌发缠在雪白的颈间,似水墨洇染素绢,眉眼间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倦意。 菘蓝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小姐,还早呢,可以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早些收拾好早些出发。” 躬身将纱帘挂起,菘蓝笑道:“小姐还像小时候一样,总盼着去指挥使大人家。” 孟令窈弯了弯眼睛。可不是么,外祖家是最好玩的。 待一切整理妥当,孟令窈披上杏色织锦斗篷踏出院门。孟府的车马早早备好,她同父母一道朝城东的指挥使府邸行去。 孟令窈外祖官居正三品指挥使,统领一营军队,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就是孟令窈的母亲,自小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 作为母亲的独女,她在外祖家的待遇亦是众星捧月。 兴许是因为父亲和三位哥哥都从武,钟夫人在诸多求娶的郎君中偏偏看上了标准的书生孟砚。 第22章 小时候孟令窈最爱听舅舅们讲当初孟少卿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将钟家的明珠捧回家的故事。 至于那五关、六将都是谁,就不必问了。 正回忆着,指挥使府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门口,两个身着锦袍的少年早等候多时。见马车停稳,二人快步上前,是小舅舅家的双生子——钟定明、钟定曜。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已生得肩宽背阔,立在阶前如两株挺拔的青松。 “表妹来啦!”钟定明眼睛一亮,却又立即后退半步,活极了见了猫儿的耗子。 孟令窈眉尖一挑,抿唇微笑,“两位表哥新年安康。” 钟定曜更沉稳些,朝后下车的孟家夫妻俩规规矩矩见了礼,道:“祖母从卯时就在念叨了,快请进。”说着侧身让路,始终与孟令窈保持着三尺距离。 倒不是不喜欢这个表妹,他们年纪相仿,自小就常玩在一处,表妹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嗓子也甜,每每做游戏都让她当新娘子,余下的人抢着当新郎。 可惜性子实在太坏。 钟定曜面无表情地想,回回带头闯祸,受罚的全是他们。还娇气得厉害,弄乱她一根头发丝都要眼泪汪汪,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害得他们没少被祖父打。 也就赵诩那个蠢小子能受得了她的脾气。那小子去北漠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了。 穿过垂花门,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指挥使府不似寻常官邸那般精雕细琢,倒像它的主人一样爽利大气。庭院里摆着石锁箭靶,廊下悬着的不是寻常人家的花鸟画,而是几柄擦拭得锃亮的宝剑。 “窈窈!”外祖母洪亮的声音从正厅传来。老太太虽已年过六旬,精神头却比年轻人还好,三步并作两步就迎到院中。 孟令窈刚要行礼,就被一把搂住,“快让外祖母瞧瞧,可是又瘦了?” “母亲,”钟夫人忍不住出声,“她都快裹成球了。” “尽胡说,我们窈窈都瘦成芦杆了。”老太太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粗糙的手掌抚过外孙脸颊,“别怕,告诉外祖母,你娘是不是又逼着你学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了?” “母亲待我极好。“孟令窈笑着挽住外祖母的手臂,瞥见厅内几个高大的身影正往外张望,不由轻笑,“舅舅们还是这般精神。” 正说着,一个小巧的身影从人缝里钻出来,一把抱住孟令窈的腰,“表姐——” 是她十四岁的小表妹钟静姝,钟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在这满府虎背熊腰的男儿堆里,她像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 “表姐,你可算来了!” 孟令窈笑着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怎么,又被表哥们欺负了?” “这他们倒不敢,就是……”钟静姝瘪着嘴,“实在太臭了。” “钟、静、姝!你胡说!”钟定明瞥了眼孟令窈,急得跳脚,“我哪日没有沐浴了?我还熏香!” 钟静姝冲他做了个鬼脸,“你是洗了,一舞枪弄剑还不是一身臭汗。” “你——” 两人吵吵嚷嚷间,一行人已入了正厅。 孟令窈一进门,就见三个舅舅如三座铁塔般立在堂中,舅母们站在一侧,身后是数位表哥,个个都是昂藏男儿,正中间圈椅上坐着外祖父,已年近七旬仍旧身材魁梧,目光如炬。 见到女儿一家,那张严肃的脸上也抑制不住笑容,“来了,来了就好,快坐下歇息。” 钟夫人扯着孟砚上前问候。孟令窈坐在他们身侧,同外祖母并几位舅母说话。 钟家的正厅已算得上十分宽敞,眼下仍旧显得局促。 怨不得外祖父总说家中演武场都快不够用了。孟令窈环视一圈,总觉得表哥表弟们比上回来时更健壮了。 午膳时分,厅中摆开三桌宴席。孟令窈坐在女眷这桌,看着对面几个表哥偷瞄她又慌忙低头的样子,不由反思,自己以前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又看了几眼,发觉人数似乎不太对得上,偏头询问,“似乎没见到大表哥。” 钟静姝凑过来回道:“大堂兄跟都统大人一道去军营巡视了,说要初五才回。” “原是如此。”孟令窈颔首,“大表哥着实辛苦。” “确实。”钟静姝学着大堂兄的样子肃着脸,一板一眼道:“若不好好当差,怕是要供不起一府的饭桶吃饭了。” 此话一出,逗得满桌女眷笑得花枝乱颤。 隔壁桌上的饭桶们不明所以,只接连投来疑惑的目光。 用罢午膳,孟令窈照例去母亲出阁前的院落小憩。屋子位于南面,与钟府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装饰雅致,花木扶疏,处处透着精巧。窗外种了株老梅,窗下摆着母亲少女时用过的绣架,连帐幔上缠枝莲的花样都是外祖母亲手所绘。 孟砚一见便面露怀念之色,拉着夫人去追忆往昔。 孟令窈自然不会去打扰,倚在柔软的榻上,做了个好梦。 睡醒没多久,外祖母房里的嬷嬷过来传话,叫孟令窈去一趟。 她到时,外祖父母两人都坐在堂中。 外祖父朝她招了招手,上下打量,眼中带了几分柔色,“窈窈也是大姑娘了。” “是啊。”外祖母叹息,“没几年,也要嫁去旁人家了。” “外祖母——”孟令窈伏在她膝上撒娇道:“还早呢。” “是是。”老太太笑着应道:“不急。不过,有些东西也该慢慢预备下。” “正是!”外祖父接过话头,声如洪钟,“你父亲虽是文官,但既为我的外孙,便也算将门之女,骨子里该有几分血性。”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此物予你,好好收着。” 孟令窈接过,只见是一柄精巧的匕首,鞘上錾刻着精美的花纹。还未来得及道谢,外祖母便斥道:“老头子又来了!给姑娘家这做什么?” 指挥使大人不以为意,轻抚着胡须,“女子身上带把小刀防身,有何不可?京城虽安稳,也难保无宵小之徒。” 外祖母瞪了他一眼,随即命人取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拉过孟令窈的手,道:“这是我托人从南边带回来的。一对孪生,正好你与静姝一人一个。” 镯子通体翠绿,质地温润,在日头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孟令窈推辞不下,只好谢过,由外祖母戴在腕上。 老太太笑眯眯看着,“这才是女儿家该戴的东西。”见老头子又要说话,她补充道:“你外祖父说得也不无道理,留着防身总是好的。便是未来夫君,也有些人面兽心的,就如那陆鹤鸣,外人谁瞧着不是好儿郎,背地里却是暴虐成性。” 外祖父点头,“只是要当心,别伤着自己。若是不会用,就让你母亲教你。” 孟令窈收好匕首,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我母亲成亲前,您也送了……吗?” 指挥使大人轻咳一声。老太太笑而不语,只轻轻拍拍她的手,“去找静姝玩吧。” 孟令窈:“……” 明白了。 依着往年惯例,孟家一行人要在钟府留宿一晚。晚膳过后,下人们送来茶点。 外祖母喝着茶道:“明日天气似是不错,不如咱们去城外慈安寺上香?” 孟令窈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慈安寺——那不正是她梦中周逸之与小和尚厮混的地方?她犹豫片刻,试探道:“外祖母,听说城南的云栖寺更为灵验……” “慈安寺清净。”外祖母笑道,“年前还听简夫人说寺里新来了个会讲经的和尚,法华经讲得甚好,我也想去瞧瞧。” 见她已拿定主意,孟令窈不好一再劝说,道:“如此,我陪您一道去。” 也好,正好借机去慈安寺一探究竟,若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更好了,早些揭发出来,也省得周逸之再哄骗了别家姑娘。 次日清晨,慈安寺的钟声悠悠传至山下,清幽肃穆。孟令窈扶着外祖母下了马车,僧人诵经声阵阵,青烟缭绕,倒真有几分佛门清净地的气象。 唯有门口“慈安寺”三个大字,与她梦中一般无二。 主殿内檀香缭绕,外祖母虔诚地上香捐资。孟令窈跟在身后,目光在殿中各处逡巡。那些身着袈裟的僧人个个低眉顺目,与寻常寺庙并无不同。 “祖母,孙女想去后山看看那株百年菩提,可好?”孟令窈温声请示。 “就知道你们年轻人都不爱听讲经,”老太太轻点她鼻尖,“去吧,让菘蓝他们陪着。莫要走远。” “嗳。” 孟令窈带着菘蓝和苍靛,沿着青石小径往后山行去。一路顺着她梦中场景,越往里走,香客渐少,四周愈发幽静。转过一道回廊,忽见前方有个小沙弥正在扫地。 那人背影消瘦,却清癯挺拔。待他转过身来,孟令窈怔住。 皮肤虽黑了些许,可这清秀的眉目,分明是前几日还去她府上拜年的沈小山! “沈小山?”她不由脱口而出。 第23章 第20章 慈安寺 “那少卿方才为何要救猫?”…… 小沙弥猛地抬头,见是她,脸色骤变,先是惊愕,继而是焦急。他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孟小姐,您怎会在此?” 孟令窈上前两步,“这话该我问你。裴序不是说安排你在大理寺帮着整理文书么?怎么……” 她盯着眼前人光洁的头顶,缓缓道:“剃度为僧了?” 怪不得这小子前几日上门时头脸都裹得紧紧的,她当时还以为是冬日太冷,他自南方来受不住。 沈小山面露难色,脸皱巴成一团,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小姐还是快些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孟令窈追问:“你为何会……” 话未说完,远处忽传来脚步声。沈小山立刻抱着扫帚,快步走到廊下低头扫地,匆匆留下一句,“日后再与您解释。” 孟令窈未来得及动脚步,只见沈小山已被两个年长僧人围住,似乎在训斥什么。她心中疑窦丛生——这慈安寺,果然不似表面那般清净。 迅速给了苍靛一个眼神,苍靛随即走上前去,讶异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堂堂慈安寺里也有大和尚欺负小和尚的乌糟事?走,我非得去找你们主持好好问问道理!” 中年僧人念了句佛号,陪笑道:“施主莫恼,过年寺里香客繁多,贫僧不过是教导师弟,让他好生做好手头活计,莫要惊扰了贵人。” 苍靛不依不饶,继续与二人纠缠。孟令窈借机带着菘蓝,继续往深处走去。 梦境里的场景渐渐与眼前重合,踏过几重门槛,穿过一道月洞门,前方便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那座禅房就在其间。 孟令窈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正欲上前,一道身影忽然从旁侧走出,拦在她面前,“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后山乃僧侣清修之地,还请止步。” 说话的是个年轻僧人,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青色法袍,面容姣好,肤色如雪。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孟令窈眉心狠狠一跳。 这人正是梦中与周逸之厮混的那个和尚。 “小女子只是游览寺中景致,不知此处有何禁忌?”孟令窈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道。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后山并无奇景,只是几间禅房罢了。僧侣常于此修行,香客不便入内。女施主若要游览,前院莲池更为清雅。” 不知是否是因为知晓这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孟令窈总觉得他说话时,眼神奇异。不是寻常僧人的淡泊,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就好像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而他则洞悉一切。 “听闻这慈安寺建寺百年,香火鼎盛,想必后山也有不少古迹吧?”孟令窈不动声色地试探,“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智清。”和尚微微一笑,“姑娘若对古迹感兴趣,寺中有《清规碑》可供观赏,就在西侧——” 孟令窈打断道:“我观智清大师双目湛湛若有神光,定然精通佛法。说来,近日常听闻,慈安寺有许多富商善信,不知他们缘何独对贵寺偏爱?” 智清嘴角微微抽动,“佛门广大,普渡众生。诸位施主心向佛法,自是功德无量。” “想必是慈安寺有特别灵验的菩萨,还有如智清大师这般出众的僧人。”孟令窈眉目含笑,语气轻柔,“才引得那皇商家的大公子也常常流连,数月不归。” 智清脸色一僵,随即恢复平静,“阿弥陀佛,佛祖不拒众生。施主若无他事,贫僧还有禅修在身,就此告辞。施主请回吧。” 说罢,他伸出手臂,示意主仆二人离开。 孟令窈知道再纠缠也无益,福了福身,“既如此,小女子告辞了。” 她带着菘蓝退后几步,转过一棵古松,孟令窈拉住菘蓝,微微点头,菘蓝立刻会意,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奔向智清。 “大师,奴婢肚子忽然痛得厉害,不知寺中可有药物?”菘蓝声音虚弱,楚楚可怜地问道。 智清皱眉正要拒绝,菘蓝一把扯住他衣袖,高声道:“哎哟,可疼死我了。大师,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智清左右张望,怕她的声音再引来更多人,压低嗓子道:“女施主,请松手,贫僧带你去寻药。” “这可不行,我一松手,你走了可怎么办?” 趁二人纠缠间,孟令窈提起裙摆,脚步轻盈,从另一隐蔽小路钻入竹林深处。 越是不让进,越是有古怪。她冷着脸思量,里头会是什么? 周逸之金屋藏娇之处? 亦或更夸张些,京城豪富们的销金窟? 孟家一向清静,孟少卿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可孟令窈往来的友人家中从未少过此类事端,她也没少耳闻。 周遭弥漫着青苔的清气,越往里走,越是幽静。 忽然,前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她闪身躲进一株古树后,稍稍侧过头,眼角余光窥见院中进出几个身着俗服的男子,举止鬼祟,全无善男信女的虔诚,没有半分静心修行的样子。 “……周公子那边催得厉害。” “这一批货数目不少,官府的人最近盯得太紧,还是慎重为上……” 孟令窈瞳孔蓦地收缩,连呼吸都凝在唇边。 慈安寺的水似乎比她想象得更深。 她正想退开,不料脚下一松,踩断了一截枯枝。 “谁?”院中人警觉地回头张望。 孟令窈心头一紧,手指轻覆在袖中匕首上,正欲转身逃走,却感觉手腕被紧紧攥住,一股力道将她重拉入阴影中,同时那人朝另一个方向飞出一枚石子,发出“啪”地一声响。 “在下小宠四处逃窜,惊了山中野兔,打扰几位清静,还望莫要见怪。”一个清冷泠然的声音自林间传来。 院中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宽袍广袖、衣袂飘飘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那人清隽俊逸,气度不凡,举止间透出一股与寺庙格格不入的凛然。偏生手上拎着一只眼睛浑圆的绿瞳黑猫,就与京中招猫逗鸟的纨绔公子有了几分相似。 方才交谈的几人目光落在猫上,神色稍缓。 长袖遮住了黑猫大半,它被人捏住了后颈皮,四爪犹在挣扎。年轻公子慢条斯理,托住猫爪,将其抱在怀中,手指梳理毛发,微微颔首,“叨扰几位了。” “公子客气。”院中人拱手行礼,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您是来寺庙礼佛吗?怎生走到了这处?” “在下随家中长辈来此上香,不料小宠顽劣,我追逐至此,不知不觉迷了路。”年轻公子不轻不重地捏了把猫耳朵,询问道:“诸位施主是寺中客居?可知如何重回大殿?我出来得久了,恐家人担忧。” “正是正是。”那人笑道:“我等为求佛法,暂居此地。公子若要离开,沿着东侧小路走便是,我等还有功课要做,先行告辞了。”说罢,几人匆匆入内,关上了院门。 待院门阖上,林中重回安静。孟令窈才从阴影处走出,看清了那位年轻公子的面容,不是裴序还能是谁? 裴序看向孟令窈的神情很淡,瞳孔如一对墨玉浸透在冰湖里。孟令窈对这样的神色很熟悉,那是发火的前兆。 于是她很快选择先发制人,“裴大人好大的官威,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也会说谎骗人?” 裴序眉头微蹙,“孟小姐独自一人闯入这等偏僻之地,未免太过冒险。” “冒险?”孟令窈挑眉,“比起裴大人让一个孩子来这不明之地当和尚,我这算什么冒险?” 裴序眸色一沉,“孟小姐既看到了沈小山在此,又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就该知道这慈安寺不简单。” “我只知道,裴大人骗我说沈小山好好地在大理寺整理文书。”孟令窈直视他的眼睛,“现在却让他剃度出家,在这龙潭虎穴里当和尚?” 两人对视片刻,裴序先移开视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孟令窈轻哼一声,唇畔露出个狡黠的笑,知道这场交锋她已然赢了大半。 他们顺着小路一路前行,不多时,周遭重新喧闹起来,诵经声、香客们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仿佛重回人间。 裴序在这时松开了手,那只被拘了一路的黑猫迫不及待从他怀中跳出,扭头冲他喵喵叫了几声,才飞快窜入人群。 “这不是你的猫?” “方才路上随手捉的。”他说话时连眉眼都未动,只垂眸理了理被猫爪勾出丝线的袖口。 孟令窈抿了下唇,自那日首饰店的事后,她就知道,裴序并非纯然的古板守旧之人,眼下仍是稍显惊讶。 他刚才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可真不像演的。 “裴大人还未解释,为何沈小山会在此?”孟令窈再次发问。 “他是自愿的。”裴序终于开口,“你应该知道,沈小山自幼在寺中长大,他来此最合适。” 第24章 孟令窈一怔,“所以你就让他来当内应?还是诱饵?” “有人暗中保护。”裴序语气平静,“况且,我早与你说过,他不该被当作不知事的孩童看待,他比你想象的要机灵得多,亦有自己的抱负。” 孟令窈沉默片刻,“那些人说的‘货物’是什么?” 裴序目光凛冽,直直看着她,“孟小姐,你该知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好奇心会害死猫。” 孟令窈并不惧他,身子微微前倾,扬起下巴,反而露出个笑来。 “那少卿方才为何要救猫?” 第21章 鬼使神差 裴大人,我能得什么奖励?…… 为何要救她? 这一问,恍若投石击水,令裴序一时语塞。 明明今日是陪祖父前来上香,知晓慈安寺不同寻常,也有意借机查探一番。不想却在山门前远远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只带个小丫鬟便敢往寺中偏僻之处走。 他本可置之不理。再费心些,谴个侍卫跟着也就是了。 孟家小姐虽是太常寺少卿之女,却与他并无瓜葛。官场往来,也不过点头之交。可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见着不对,就硬要一探到底。 而他似乎也管得太多。 才致使自己落入如今的境地。 沉默片刻,裴序别开视线。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她发丝间若有若无的香气。 仿佛是栀子的味道。 “职责所在。”最后他也只回了这么一句。 既是回答她的问题,也是在回答自己。本就如此,他身负官职,理应护人无忧。 “哦。” 孟令窈唇角很轻地一压,站直身子。猜想长公主倘是在此,定要重重“啧”一声,说一句“无趣”。 要是那样,她会用力点头,以示赞同。 见他这幅模样,怕是也难以问出慈安寺到底有何不妥,而周逸之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正思索着,面前之人又有了旁的动作,孟令窈见他眼睫低垂,唇角紧抿,好像不太情愿,又非做不可。 裴序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与孟令窈。那是一枚小巧的令牌,上刻一个“序”字,做工精巧,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 “这是联络之物。孟小姐日后如还知道些什么,可拿此物至城南琳琅阁寻魏掌柜,亦或寻任一大理寺中人。”他递给孟令窈,“既已卷入,便请你帮个忙。” 孟令窈瞳孔微微放大,不曾想京中最大的首饰铺竟也是裴氏的产业。 更令她惊讶的是,“裴大人竟会让我参与?” “非是愿意。”裴序声音平静无波,唯有紧锁的眉心泄露出几分真实情绪,“而是孟小姐性子执拗,若不约束,怕是会另辟蹊径,徒增变数。” 孟令窈不禁失笑,“裴大人仿佛很了解我。” 裴序淡淡瞥她一眼,眉宇间的严肃稍缓,“孟小姐应知道周家三小姐。” 孟令窈点头,“颇有些交情。” “如此,请孟小姐伺机探探周三小姐的口风,看她可知兄长与智清往来。”裴序顿了顿,“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独自前来慈安寺。” “我知道了。”孟令窈低头把玩着令牌,瞧着并不怎么上心。 裴序又补充一句,“切记,不可冒险。” “裴大人这般叮嘱,莫不是担心我?”孟令窈不假思索地开口,话音落下才猛然间意识到,眼前这位不是她精挑细选、或可为夫婿的公子哥,而是裴序。 裴序果然面无表情,淡声道:“此案事关重大。” “裴大人倒是诚实。” 山路转弯处,孟令窈突然停下脚步,“裴大人,假使此案办成,我能得什么奖励?” 裴序怔了怔。 “孟小姐想要什么?” “暂时还没想好,先欠着吧。” 她眼尾微弯,笑得狡黠,唇角翘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是得寸进尺的,偏偏不叫人讨厌。 裴序想,她在家中定然极受宠,才养出这般给根杆子就不依不饶往上爬的性子。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脚步不停继续朝前走。 孟令窈将其视为默认,见好就收,不再追问。 “小姐、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是菘蓝的声音。 两人循声看去,菘蓝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石塑,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大喘气的苍靛。 “老太太担心得紧,到处寻小姐呢。”菘蓝一见到孟令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好奇地打量着站在一旁的裴序,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疑惑。 “我迷了路,幸得裴大人指引。”孟令窈随口编了个理由,将铜牌悄悄收入袖中。 裴序颔首,作揖道:“既已找到人,在下也该回去了。” 两人自此别过,各自沿着不同的山路离去。 孟令窈寻到外祖母时,老太太正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焦急等待。见外孙女平安归来,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查看,“可有哪处磕着碰着?不是说去看菩提树,怎么还跑不见了?身边连个人也不带!” “祖母放心,我无事。只是贪看风景,一时忘了路。”孟令窈安抚道,顺势挽住老太太手臂。 老人家这才放下心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包裹的小物件,“方才听完经,我向大师求了枚姻缘符,这可是开过光的,快收好。” “就知道您最疼我了,来上香还惦记着我。不过姻缘不姻缘的我才不在乎呢,您身体健康最要紧。” 孟令窈笑盈盈接过那枚红绳系着的符箓,口中甜言蜜语不绝,哄得老太太笑眯了眼。 乖巧地将符箓塞进荷包中,她心中暗忖,这寺里的符箓她可不敢信,想到智清与周逸之的私情,更觉这慈安寺的香火都沾了污浊。只是老人家的心意宝贵,这符箓还是收着吧。 与此同时,裴序也寻到了自己的祖父。 裴老太爷正在一处幽静的禅房品茗,见孙儿进来,鼻翼微动,忽而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佛寺清净之地,怎可乱来?不像话。”老太爷板着脸训斥,眼中却藏着笑意。 裴序顿住,不解祖父何出此言。直到见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鼻子,这才恍然。方才与孟令窈距离太近,想必是沾染了她身上的气息。 “您误会了。”他神色淡然,“孙儿适才遇见孟少卿的千金迷了路,指点了一二。” 裴老太爷不置可否,眼中的笑意未减,“你说是便是吧。” 自儿媳去世,幼子也常年外出云游后,他这个长孙就主动承担起家族重担,一向谨言慎行,从不行差踏错。他痛惜爱子,也忧心家族未来,可看着小小的儿郎日日板着脸,日更不辍,勤学苦读,练习骑射武功,脸上连丝笑模样都没有,又怎会不心疼? 今日难得有逾矩之举,反倒让他这个做祖父的宽慰——总算有了点年轻人的样子。 裴序望着祖父变幻莫测的脸色,忽然发问:“祖父可是饮酒了?”否则怎的尽说胡话? “胡说!”裴老太爷立刻正色,“老夫怎会在佛寺饮酒?” 语毕,他让孙儿去看看马车可曾备好,独自一人留在禅房,望着窗外远山,若有所思。 许久,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回程路上,裴序独坐马车中,他不常用熏香,今日却总能嗅到隐隐约约的香气,许是因为马车里不曾沾染旁的味道,那点香气便格外明显。是馥郁的甜香,仿佛置身于初夏的栀子花丛中,热烈蓬勃的香气扑面而来,以一种近乎张扬的姿态彰显存在感。 这宽敞的马车中,一时好似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夜幕降临,孟府内灯火渐次熄灭。 孟令窈独坐窗前,取出裴序给她的铜牌细细端详。月光下,铜牌上的“序”字笔锋遒劲,与那人淡漠沉稳的性情如出一辙。 她轻轻叹息,若非预知梦不便透露,她根本不需要去与周三小姐试探,就能直接告诉裴序,周逸之何止与智清有往来,他们甚至有染。 但这样的事,又岂能轻易道出?既无实证,恐怕只会被视作信口雌黄。 不过,想要向周三小姐试探也不难。 心中拿定了主意,孟令窈翻转令牌,放在了梳妆屉子的最底层。 那天夜里的梦境依旧清晰如画,此刻回忆起来,恶心欲呕的感觉已经淡去,唯余下厌恶,与更多的怒火。 她势必要查出事情真相,送这对奸夫淫夫去大理寺监牢常住。 几日后,孟少卿的休沐结束,他依依不舍重返官署。孟令窈随母亲又拜访了几家亲友,渐感无聊,想起年前曾应了父亲,去太常寺协助校对乐谱抄本之事。 当夜晚膳时分,她向父亲提了一句,第二日就带着府中小厮去了太常寺。 太常寺负责朝廷礼乐之事,典籍浩如烟海,每年都需要大量的抄录与校对工作。孟砚作为太常寺少卿,自有一处独立的官廨处理公务。 第25章 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简单清雅。屋内四壁书架上堆满了各色文书抄本,案几上铺着未完成的乐谱,还有一角摆着一把古琴,琴面上釉色光滑水润,一看便知,主人定是爱不释手,日日抚弄。 孟令窈坐在案前,认真校对着乐谱。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有年轻官员前来送茶。这本无可厚非,只是接连又来了两波不同的人,皆是些年轻俊俏的儿郎,言谈举止间颇有献殷勤之意。 孟砚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发现这些年轻人来得未免太过频繁,目光还时常流连在女儿身上,顿时恍然大悟。 “都出去!没规矩!”孟砚板着脸,将那些打着各种幌子入内的年轻人全部轰了出去,还嘱咐门房,非公事不得放人入内。 太常寺骤然的躁动,连不远处的大理寺都嗅到了动静。 岳蒙正抓耳挠腮写结案详报,听到不寻常的声响,顿时像得到了救赎一般,留下一句“我去打听打听怎么个事儿?”,一溜烟跑出去了。 他拉住一个抄近道的太常寺官员询问。 那官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还能是什么事?孟大人的掌上明珠来了呗!那位孟小姐果真如传言所说一般,才貌双全。” 话落,他又念了几句酸溜溜的诗。岳蒙不感兴趣地丢开手,转回大理寺。 “我当怎么了,原是孟少卿的千金来了,怪不得今日太常寺春意盎然。” 闻听此言,正在批阅卷宗的裴序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第22章 挑刺 工作场所,请称职务 大理寺几个年轻的小子围着岳蒙问东问西。 “果真如此么?我曾听家中族妹赞过孟小姐风姿出众,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我看是太常寺那群书生没见过世面吧?要换了我,才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去去去,你尽想美事。” 简肃动了动嘴唇,很想说几句,瞄了眼裴序,还是自觉咽了下去。眼见裴序批好的卷宗已堆成了一叠,他靠近拿过,一低头,见最上方一页有一小块晕开的墨迹,几乎不假思索地对跑腿小厮道:“去库房为大人取一支新的湖笔来。” 岳蒙写过的东西往往圈圈改改不堪入目,但裴序不会,无论详报还是奏章,皆是工整洁净,莫说是一小块墨迹,连一个多余的墨点都不会有。 综上所述,定然是笔出了问题! 简肃为这番天衣无缝的推理和自己难得的贴心动容,正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大人的赞赏。 一抬眼,裴序定定看着他,眼神莫测。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无事。”裴序垂眼,“……多谢。” “大人客气。”简肃拱了拱手,脸上不自觉带出深深笑意,右脸颊一个寻常难见的酒窝逐渐显出痕迹。 太常寺内,孟令窈正伏案校对一卷古乐谱抄本。窗外春雪初融,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映得纸上墨字仿佛撒了层金粉。她纤细的手指在谱面上缓缓移动,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清商引》的第三段似乎有误。”孟令窈轻声自语,指尖点在一处,“前后音律不协调,听着总觉得别扭。” 她自幼习乐,演奏只能算是平平,偏生就一副敏锐的耳朵,能辨出最细微的音律偏差。孟少卿常说她“耳力如神”,也不忘笑她“只会挑刺,不会补漏”。 “又发现了什么错处吗?”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令窈回头,见是太乐署的周乐令,正含笑望着她。 周乐令曾教导过她数年,孟令窈至今见着他仍尊称一句“师傅”。 孟令窈起身行礼,指着谱面道,“师傅您听,这第三段的转调太过突兀,与前两段气韵全然不合。弟子觉得,定是抄录时出了差错。” 周乐令俯身细看,又哼唱了几句,点头道:“确有不妥。你这耳朵啊,天生就是挑刺的料。”他捋须笑道:“老朽看啊,你该多吃些鲥鱼,听说那鱼刺多,专治挑刺的毛病。” 孟令窈抿唇一笑,“您又取笑我。” 正说笑间,孟砚推门而入,见女儿与周乐令讨论乐谱,便也凑过来看。听孟令窈指出问题后,他沉吟道:“此谱乃前朝遗音,珍贵非常。若有错漏,确实应当修正。” 接下来的几日,太常寺的乐师们轮番尝试复原这段古曲。起先有几个年轻乐官自告奋勇,声称有妙法可解,结果弹奏起来不是音律错乱,就是意境全无。孟少卿起初还耐心指点,后来见屡试不成,言语间便带上了几分讥讽。 “这弹的是《清商引》?老朽听着倒像是市井俚曲!” “阁下这双手,怕是更适合去擀面,而非抚琴。” “就这水平也敢妄言复原古谱?” 孟令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父亲,口中竟也能说出如此尖刻的话语。下次若再有人夸她牙尖嘴利,就不好只归功于母亲一人了。 一连两日,官廨内琴声不断,却总是以孟少卿的冷嘲热讽告终。 这日清晨,孟令窈刚到太常寺,便见太常寺卿大人匆匆走过,脸上带着喜色。 “令窈来得正好。“太常寺卿笑道:“老朽想起一位故人之子精通音律,特意请了他来相助。此刻正在官廨与孟少卿研讨那《清商引》呢。” 孟令窈心中好奇,加快脚步向父亲的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古朴浑厚的琴声从里面传出。那琴音如清泉流泻,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时而低沉似龙吟深渊,将《清商引》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门外静静聆听。琴声如有魔力,让她眼前浮现出高山流水、明月松风的景象。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她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妙哉!妙哉!”孟砚的赞叹声传来,“从前竟不知贤侄琴艺精妙至此,当真令老夫汗颜。” “孟少卿过奖了。”一个清冷的男声答道:“不过是略作调整,将第三段的商音改为羽音,再以角音过渡,便顺畅了许多。在下家中曾收录了一卷前朝古曲,那时的宫廷乐师有此作曲之习,我也只是取了个巧。” 这声音……孟令窈心头一跳,推门的手顿在半空。 “贤侄谦逊太过,”苏父兴致勃勃道:“还请再弹一遍,让老夫记下这改动。” 琴声再起,苏婉婷终于推门而入。只见父亲案前坐着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的男子,肩背挺直如松,眉眼低垂,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指节起伏间,袍袖随动作微微荡开,露出腕间一截冷白的肌肤。 正是大理寺少卿裴序。 裴序察觉到有人进来,抬眸看了一眼,手上动作未停,琴声依旧如流水倾泻。孟令窈敏锐地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间的滞涩,好似清泉流淌,无意被一枚石子挡了路。 待最后一声琴韵散尽,他缓缓抬眼,眸中似还凝着未散的曲意,深静如潭。 “窈窈来了。”孟砚招手道:“裴贤侄已将《清商引》复原完整,妙不可言啊!” 孟令窈瞥了父亲一眼,很想提醒他,眼下是在官廨,他该称呼官职才是。什么贤侄不贤侄的,他们家何曾与裴序这般娴熟了? 她缓步上前,原是准备了满腹的溢美之词,在看清是裴序后,不知怎的全都化作了挑剔,“第三段的转调确实流畅了许多,但第二段的泛音处理得过于刻意,失了古意。” “孟小姐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孟令窈走到琴前,眉尖轻挑,“若将这里的按音改为散音,再减弱揉弦的力度,或许更能体现原曲的清幽意境。” 裴序沉思片刻,依言试弹,果然更添几分古朴韵味。他并不吝惜赞赏,“孟小姐耳力过人。” “哪里,不过是听得多了。”孟令窈嘴上谦虚,心中暗道,还算他有些水平。两人你来我往,对曲谱又做了几处细微调整。 孟砚在一旁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捋须微笑,目光在女儿与裴序之间来回游移,忽然觉得这二人并肩研讨的模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般配。 他蓦地想起年前女儿曾问起“谁家公子能配得上我”,当时他无言以对,眼下似乎有了些想法。 这个念头刚起,孟砚便暗自摇头。女儿的婚事,自有她自己和夫人做主,他可没有插手的余地。 “父亲,曲谱已成,您可要看看?” “自然!” 那点杂念顷刻间被完整曲谱的喜悦之情冲淡。 “妙极!妙极!”孟砚拍案而起,“有此完整谱本,太常寺又添一珍宝。老朽这就去找同僚们共赏!” 他说着,卷起曲谱就兴冲冲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道:“贤侄若有闲暇,不妨多来太常寺走动。老朽必定扫榻以待!” 不待裴序回应,人影已然消失在走廊。 孟令窈微微摇头。 她可不觉得裴序有这种闲暇,毕竟他连初三去寺里上香都不忘查案。 第26章 孟砚离开后,官廨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几只冬雀啼鸣。孟令窈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不甚真心道:“没想到裴大人不仅精通律法,于音律一道也如此擅长。” “略知一二罢了。”裴序礼尚往来,“孟小姐对古乐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孟令窈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点,询问:“裴大人今日怎的有空来太常寺?” “项大人相邀,说是太常寺遇音律难题。”裴序淡淡道:“没想到是令尊在复原古谱。” 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后日就是上元节了。” “嗯。”裴序应了一声,指尖在琴上信手拨弄几下,等她说下去。 “依着往年惯例,周三小姐会包下城外永丰河上最豪奢的画舫,邀请往来好友赏灯观烟火。”孟令窈压低声音,“我会借机试探,看能否探出她兄长与智清的关联。” 裴序沉吟片刻,道:“徐徐图之,切勿冒进。” “我自有分寸。”孟令窈不以为意。不过是闺阁闲谈,能有什么危险? “孟小姐可知,水路向来是最危险的。”裴序抬眸,看着眼前人不自觉抿了唇,转而问道:“你与周三小姐交情如何?” “说不上深交,但时有往来。”孟令窈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她性子爽利,在闺秀中算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不过与她兄长一直颇有嫌隙……” “嫌隙?”裴序眉头微微皱起。 “周家富可敌国,财帛动人心肠哪。”孟令窈拖长了声音,尾调稍稍上扬,好像带了钩子。 “孟小姐的意思是——”裴序指尖按在琴弦上,发出低低的一声“铮”响,“周三小姐有意于周家?” “怎么?”她挑眉,“只许你们男子建功立业,女子便不可么?周家的家产上又不曾刻上周逸之的名字。” 她眼下可盼着周三小姐能拉下她兄长,成功上位呢。 第23章 哄 “孟小姐之才华,尤胜太乐署许多乐…… “我并非此意。” 裴序敛眸,若有所思。 “那是何意?”孟令窈抬眼看他,茶盏搁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裴大人莫不是也以为,女子当安分守己,在内宅绣花弄茶?” 裴序平静道:“孟小姐方才对《清商引》之见解,可是在内宅绣花弄茶时所得?” 孟令窈一怔,未料他会如此发问。 “孟小姐能一眼识得古谱之错漏,又能提出精妙修改之策,此等才华,尤胜太乐署许多乐官。”裴序淡声道:“我只是好奇周家情形,绝无轻视女子之意。” 他脸上没有半分孟令窈常见的讨好或是哄劝,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更兼他是裴序。 裴氏的嫡长公子,京城各家氏族中最出色的年轻子弟。未及弱冠入仕便简在帝心,执掌大理寺要职。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显得格外具有说服力。 孟令窈从不否认自己爱慕虚荣,故而此刻坦然接受了夸赞,只是嘴上仍不依不饶,“裴大人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传出去,免得旁人还要说我轻狂。” 话虽如此,她眉梢的弧度却柔和了几分,方才那点不悦早已消散。 裴序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掩去唇角一丝极淡的笑意,“自然。” 他继续道:“正因孟小姐见识过人,故我想请教,周三小姐是否亦是如此?” “周希文确非寻常闺阁女子。”孟令窈想了想,“她曾言自己不逊兄长,还说要让其父看看,谁更有经商头脑。不过这些话,她也只在我们私下聚会时委婉说过一两句。” 孟令窈越是回想越心惊。去年端阳宴上,周希文酒后谈及周逸之,说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慈安寺,每年冬日更是要长住,若真如此沉迷佛法,不如干脆剃度作了和尚了事。何必占着周家继承人的位子。 那时她只当是她嫉妒兄长的怨怼之语。如今想来,原来冥冥之中,早有暗示。 裴序问:“她是否有所打算?” 孟令窈收敛神思,道:“我只知道,她有意接手周家与西域往来贸易的香料生意。”当时说的是,待她拿下了这块买卖,在座的小姐们各个都能用上最好的香料。 “但香料生意利润甚巨,至今仍牢牢把控在周逸之手中。” 裴序微微颔首,心中了然。内宅私隐,确非大理寺情报所能及。若无孟令窈相告,他也不知周家兄妹嫌隙已如此之深。 “大理寺收到的部分线索,来得过于轻易。”裴序修长的手指搭在琴案上,指节微微曲起,似在思索,“我一直心存疑虑,如今得知周家兄妹并非一心,倒有了解释。” 孟令窈眨眨眼,“裴大人是说,有人故意透露消息?” “或有此可能。” 眼下并未有实据,裴序用词谨慎。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周乐令推门而入,“我听说《清商引》已成?” 孟令窈忙迎上去扶他,口中念叨,“师傅,您慢着点,摔着了可怎么好?那曲谱又不会跑。” 周乐令笑道:“我这把年纪,少听一刻都是亏损。” “那您可来错了地方,曲谱已被父亲拿走了。”孟令窈搀着他的手臂笑眯眯道:“依照他的脚程,此刻应该已经告别太常寺卿大人,去找左丞大人了。” 裴序在一旁看着,发觉她在长辈面前乖觉懂事得不像话,全然不似方才与他交谈时随时预备着炸出一身刺来的摸样。 倒很是尊老。 周乐令扼腕,顾不上打招呼,急匆匆又一路小跑着出去。 裴序目送他离开,也站起身告辞。 “裴大人慢走。” 孟令窈送他到门口,脚步轻盈转过身,又取下一卷曲谱。 要快些完成,以待上元节了。 唔,她此番如此尽心尽力,定要好好敲父亲一顿竹杠。 孟令窈单手支着腮,已想好要哪几盒香粉了。 转眼间,十五上元灯节如期而至。 这日清晨,孟府便热闹起来。丫鬟们来回穿梭,忙着为孟令窈梳妆打扮。菘蓝将一件石榴红织金衣裙小心翼翼地展开,是绣娘们才做好的新衣裳,特地多付了一笔加急的银子,才将将赶在上元节前做好。 “小姐少穿得这样鲜亮,其实比平时穿那些素淡的颜色还要好看呢。”菘蓝一边帮着孟令窈穿衣,一边笑着说道:“周三小姐去年画舫宴请,来了多少京城里有名的公子哥儿。我都瞧见了,各个都盯着小姐看。今年小姐这般,他们若是看得失神,不小心失足落了水可怎么好?” 铜镜里映出一张美人面,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听到菘蓝的话,镜中美人骤然绽出笑颜,更添几分灵动,鲜活似朝阳破云而来。 “你这嘴是愈发厉害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菘蓝嘻嘻笑着,手指轻巧地挽起孟令窈的长发,梳了个精致的飞仙髻。 妆毕,孟令窈起身,略一思索,从妆台屉子中取出裴序那枚铜牌塞入袖中。既能凭此牌寻大理寺中人,关键时刻或能作护身符也未可知。 不过,需得当心,万不能叫旁人看见了。 否则真是说也说不清。 孟令窈打了个寒颤。 “小姐可是觉着冷?”菘蓝关切地问:“里头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不必。”孟令窈摇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按照约定,孟令窈与菘蓝先前往外祖父家,与表兄妹们一同前往灯会。外祖父家就在永丰河畔,倒也便利。孟令窈刚到门口,便见到两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和一娇俏少女在门前等候。 “表妹!”为首的钟定明抬手招呼,“可算把你盼来了,静姝早就望眼欲穿,恨不得先走为敬了。” “胡说八道。”钟静姝用力锤他胳膊,不想这人一身腱子肉,不仅丝毫没锤疼对方,自己反倒打红了手,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跑过来拉住孟令窈,“表姐,你可别听他瞎说,是他急着要走,说再迟就来不及去看胡人的杂耍了。” 孟令窈含笑点头。只听方才钟定明连用了两个成语就知道,定然不是真话。 钟定曜站在一旁,身着墨蓝色劲装,腰间配着一把短剑。他看了孟令窈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很快收回视线。 几人说笑着向永丰河畔走去。 上元佳节,华灯初上。永丰河畔人声鼎沸,彩灯如星河倒悬,映得一河水波光粼粼。 “表姐快看那盏莲花灯,做得多精巧。”钟静姝指着河中一盏粉色花灯,眼中满是欢喜。 孟令窈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莲花灯层层叠叠,花瓣间镂空雕花,烛光透出时如真花绽放,确实巧夺天工,登时赞叹了几句。 “不都是假的,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喜欢,等入夏我给你摘一大捧真的花。”钟定明急不可待,不时张望远方,“快走吧,不然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第27章 说罢,他人已经挤到了前头。 “山猪吃不了细糠。”钟静姝扭头,“定曜哥,你说呢?这花灯是不是很美?” 钟定曜慢了一拍,怔愣了一瞬,才道:“……是。” “定曜哥,你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孟令窈也发觉了不对劲。 往日里钟定曜总是沉稳持重,今日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三表哥可是有心事?”孟令窈随口问道:“瞧你魂不守舍的。” 钟定曜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笑道:“无事,只是昨夜练功太晚,有些乏了。”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道:“我听闻周家小姐今日要在河上摆船宴客,表妹可是受了邀请?” 孟令窈点头,“是,周三小姐前日派人送了请帖来。” “想来周家大公子周逸之也会在船上吧?” “兴许吧。”孟令窈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钟定曜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周逸之生得俊朗,又是皇商之子,想必京中不少闺秀都对他有意。表妹……觉得如何?” 孟令窈闻言,不禁失笑,“三表哥这是何意?周公子再如何与我又有何干?” 听到她断然否定,钟定曜面上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带着神色都轻松了几分,“我只是随口一提。周家虽是皇商,家底丰厚,但周逸之性情风流,恐不是良配。” 孟令窈不明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她自小与表兄妹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从未动过亲上加亲的心思。哪怕他们如今衣冠楚楚,也算风度翩翩,她脑海中也总会浮现出小时候他们爬树捉知了,下河摸鱼弄出一身泥巴的模样。 “表姐,你看那边!”钟静姝忽然兴奋地拉着她的袖子,“好大的画舫!” 孟令窈抬眼望去,只见永丰河岸停着一艘三层画舫,通体饰以朱漆,雕梁画栋,灯火辉煌。舫上悬挂着无数彩灯,在夜色中如天上星河般华美。 “那是周家的画舫。”孟令窈仔细看了看,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着紫色织锦襦裙的女子从画舫中款款走下,正是周希文。她生得明艳动人,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秀的爽利。 一见孟令窈,她立刻笑道:“令窈,既来了,还不快些上船?” 第24章 “序” 令牌上一个银钩铁画的“序”字…… 孟令窈上前见礼,“周姐姐有礼。” “什么周姐姐,几日不见,还与我生分了?”周希文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拉住她的手,目光扫过钟定曜和钟静姝,“这两位气度不凡,定是指挥使大人家的公子与千金吧。” “我的表兄表妹,钟定曜、钟静姝。”孟令窈一一介绍。 周希文点头致意,随即热情邀请,“既有缘遇上,不如一同上船赏玩?今夜的烟火是从江南运来的,与京中寻常式样不同,船上观赏最佳 。” 钟定曜一向不喜这些场合,闻言,扫了一眼远处的杂耍摊子,道:“多谢周小姐盛情,只是我已与家中幼弟约好一同去看那边的杂耍……” 钟静姝纠结不定,既想同美人姐姐们一道看烟火,又想和哥哥们去看杂耍。一番思量,终是会吞火的江湖艺人战胜了烟花。 在杂耍摊子那一抬头就能见着烟花,在船上可见不着胸口碎大石,铁口喷火,钟静姝下定决心,开口道:“谢过周家姐姐,我也早与兄长们有约。” 周希文见状,也不勉强,“如此,那便随二位的意。” 她紧了紧挽着孟令窈的胳膊,“不过令窈,你总该陪我这个寂寞的主人吧?” 孟令窈弯唇,“如斯美人相约,岂敢辜负?” “油嘴滑舌。” 永丰河畔灯火如昼。孟令窈跟着周希文登上画舫时,船上已有七八位闺秀在此赏灯品茗,更宽阔的甲板上,几位公子正对月吟诗,只是眼睛不知是看月亮更多,还是看阁中的小姐们更多。 甫一进门,许小姐抬头看来,顿时眼前一亮,“令窈,你可算来了。方才我们还说,今日这船上少了你,就像少了画龙点睛的那一笔。” 坐在她身侧的赵如萱撇了撇嘴,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她低头恼怒地扯了扯衣袖,原本觉得这身雪青色宫装很是清雅,可这么一比,难免显得黯然无光。 “少了我龙亦可翱翔于九天,可若是少了许小姐,那便如同没了托起龙身的祥云。”孟令窈恍若未觉,含笑应和,“许小姐才是真真的不可或缺。” 她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阁中景象。一眼就觉察出了不对,赵如萱与林云舒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日却分开了。 赵如萱紧挨着许晓霜坐在窗边,林云舒却与另外几名闺秀坐在小几旁。前者一眼也不曾多看后者,后者却时不时朝窗边看一眼,神色都黯淡了些许。旁边的小姐似是低声安慰了几句,她也只回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倒有意思了。 孟令窈轻轻挑了下眉。 旁人看来,这两人间,赵如萱张扬跋扈,一直是林云舒包容着她的大小姐脾气。但孟令窈看得明白,林云舒才是其中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把戏。自己温柔可亲的面目要维持,可总需要有人在前冲锋陷阵。不好说出口的话要由另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说出口。赵如萱于林云舒就是这样的存在。 更兼,她似是从谢成玉那里听说过,林云舒对赵如萱的兄长有意。 依着林云舒的手腕,纵是赵如萱有天大的不满,她也能将之抚平。如今这般情形只有一个可能—— 林云舒有意疏远赵如萱。 还要做出一副是赵如萱又犯了大小姐脾气,她着实没有办法,只能无奈远离的摸样。 如此,面子里子都齐了。 就是不知是林云舒觉得赵小姐娇纵太过,不好用。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可惜谢成玉去金陵探亲未归,不然她定能知晓更多。 几个念头急转而过,孟令窈面上不露分毫,很快便融入闺秀们的谈话中。 “令窈今日这身与平时大不相同。”有小姐投来欣赏的目光。 “哪里,不过是寻常装束。”孟令窈垂眸浅笑,接过周希文亲自斟的茶。 她低头一看,竟与寻常茶水不同。乳香混着茶香扑鼻而来,还带着一丝异域的香料味道。 “这是何物?”孟令窈好奇道。 “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学来的方子。”周希文手指轻轻搭在茶盏上,笑容矜持,“用牛乳煮茶,再加上各色香料,别有一番趣味。” 孟令窈心头微动,周家兄妹一直争夺西域香料生意。周希文此时拿出这等西域茶品,想必是在向众人暗示什么。 她轻抿一口,故意皱眉,“似是有些腻,还是清茶来得爽口。” “是吗?”周希文眸光闪动,“我倒觉得恰到好处。就如做生意一般,太淡了没滋味,太浓了又腻嗓子,这分寸最是难把握。” 说话间,舱外传来脚步声,珠帘轻挑,一袭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带笑入内。 周逸之乍见孟令窈,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欢喜。 小姐们见到他进来,下意识整理装束,暖阁中短暂骚动了一瞬。孟令窈笑容微敛,偏过头,专心欣赏窗外河景。 “三妹妹好雅兴。”周逸之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孟令窈的背影上,近乎叹息一般地开口,“孟小姐,好久不见了。” 那声音,竟透出几分哀怨。 孟令窈一阵恶寒,她再清楚不过,这人没有半点真心,还偏要在人前做出一副情深几许的摸样。 这么会演,怎的不去城西的戏台子上演个过瘾? 她回头,佯装不明所以,“周公子哪里的话,大家同住京城,自是时常能见到。” 周希文见状,不动声色地移步到兄长身侧,笑道:“兄长来得不巧,旁的公子们都在外头赏月呢。眼下我们女儿家正说些体己话,你一个男子在此……” “是我唐突了。”周逸之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轻拍手掌,几个小厮应声捧着锦盒进来。 “只是想着今日上元佳节,特意带了新到的波斯玫瑰香露赠与诸位小姐,共贺佳节。” 小厮们打开盒子,露出几支琉璃小瓶,瓶身如融化的宝石,蓝绿交织,在灯火下折射出孔雀翎羽般的光泽。 瓶中盛放着浅红色液体,香气慢慢弥漫开来,小姐们安静注视着,眸中皆是异彩连连。 孟令窈余光瞥见那颇具异域风情的瓶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兄长这般会借花献佛。”周希文脸色稍变,随即又笑,“倒显得我今日招待不周了。不过,我记得这香露本该后日才到货,怎的今日就……” “三妹妹消息极是灵通。”周逸之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商队比预期提前到了。孟小姐可要试试这香露?据说抹在腕间,香气能持续三日不散。” 第28章 他说着就要向孟令窈走去,周希文抢先一步挽住孟令窈的胳膊,扬声道:“兄长有所不知,令窈素来不喜浓香……” 正在这时,画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茶盏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几位小姐惊呼出声。端茶的丫鬟脚下不稳,手中茶盏飞出,茶水正好泼在周希文的衣袖上。 “小姐,奴婢该死!”丫鬟慌忙跪下请罪。 “无妨。”周希文看着湿透的衣袖,平静道:“我去更衣便是。令窈,你陪我一道可好?” 孟令窈颔首应下。 画舫有几间内室供宾客休憩,布置得极是精雅,紫檀妆台上摆着各色胭脂水粉,一面等身铜镜擦得锃亮。 周希文宽衣解带时,孟令窈嗅到了一阵甜润的香草气息,略似香草兰,又更为温润些。 “这香味……她一思索,“莫不是安息香?” 周希文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睨她一眼,“你鼻子倒灵得很。” 孟令窈随手拨弄案几上的错金香炉,“听闻去年西域商队总共只得了三匣,价值千金。我也是偶然间在谢家的宴上闻到过。” 周希文理好衣衫,转身从妆奁中取出一盒安息香,递给孟令窈,“不瞒你说,父亲答应让我接手香料生意,条件是三个月内利润翻番。如今总算是有了眉目。”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孟令窈把玩着香粉盒子,问道:“怎么看你反倒愁眉不展?” 周希文在铜镜前停下,凝视着镜中面容,妆容精致,唇红似火,唯有垂下的眼角泄露出一丝倦意,“外人只看我们周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不知……” 她突然住口,苦笑道:“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就如这艘船,看着排场盛大,实则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呸、呸,”孟令窈打断她,嗔怪道:“好姐姐,咱们可正在这船上。好端端的上元佳节,该说些喜庆的才是。” 周希文说的兴许是真话,可也是最无用的那类真话。这偌大的京城,哪一家高门大户不是小心谨慎,唯恐稍有差池就连累整个家族。至于平民百姓,就更是战战兢兢,几场连绵大雨,就可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叫一家人挨饿度日。 她心里想着,面上却带出几分关切,轻叹了一声,“希文着实辛苦。”忽地话锋一转,“怪不得周公子要时常去慈安寺上香。恐怕也是求佛祖抱怨,如此能更心安些。” 话音未落,周希文手中的银梳“啪”地掉在妆台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回头看向孟令窈,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孟令窈察觉到了异常,轻抿了下唇,也不多言,见她发丝有些凌乱,只温声道:“这有一绺头发散了。”说着抬手替她整理鬓角。 就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剧烈颠簸。周希文身子不稳,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孟令窈的袖子。 “叮——” 一声脆响,一块铜牌从孟令窈袖中滑落,正好掉在两人脚边。 令牌上一个银钩铁画的“序”字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第25章 画舫遇险 “我与裴序并非如你所想这般…… 周希文盯着那块令牌, 瞳孔微缩,半晌才轻声开口,“我说呢...原来令窈已然……” 孟令窈脸色变了变, 烛火摇曳, 她脸庞映出薄薄一层透明的红, 不知是羞是窘, 正要弯腰去捡令牌, 却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令牌。 周希文将令牌反扣,置于孟令窈掌心, 意味深长道:“放心,我什么都没瞧见。” 她看着眼前少女接过令牌, 重新塞进袖中, 右侧脸颊微微鼓起,很是气恼的摸样,全然不像一贯的云淡风轻, 眼中浮现淡淡笑意。 “令窈, 其实我早就想找个机会与你谈谈。” 孟令窈抬眸,“谈什么?” 她在妆台前坐下, 对着铜镜重新梳理鬓发, “我知晓兄长并非良配,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告知于你。” 这个分寸实在不好把握。她毕竟是外人,女子婚嫁之事又素来敏感, 既不能显得她多嘴平白坏人姻缘, 又着实不忍见她受骗。 她顿了顿,从镜中看向孟令窈,“方才在前头,我就察觉到你在疏远家兄。如今见了这令牌, 确信你心上人另有其人,我倒是彻底放心了。” “我与裴序并非如你所想这般。”孟令窈拧眉反驳。 “哦?”周希文挑眉,“原来这当真是裴大人之物,我还当是你自己刻下,时刻不忘提醒自己‘言行有序’。” “……” 该死,这么好的借口,她怎么没想到。 电光石火间,孟令窈心念一动,扬起下巴,道:“是裴序倾慕于我,硬要塞给我的。” 周希文:“那你怎的还随身带着?” 她不慌不忙道:“正待今日船行到永丰河中央,我好抛下去,不叫旁人知晓其中内情。若与裴序扯上关系,那些姑娘小姐们,还不活撕了我?” 总归也不会有人去找裴序核实,还不是任她编排。 说这话时,她神态又恢复了从容,葱白的柔荑托着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香粉盒子,眉眼一派淡然。 周希文心中莫名信了三分,轻笑一声,“也罢,无论如何,你对我兄长无意便好。” 见这茬终于揭过去了,孟令窈暗暗舒了口气,玩笑道:“怎么当着外人的面,尽说自家人的不是?” “若只是寻常的不是,倒还罢了。”周希文攥紧银梳,“我兄长他……与旁人有染。” 这话说得极轻,却如惊雷般在孟令窈耳边炸响。她故意睁大眼睛,“竟有此事?" “慈安寺……”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那地方可并非什么佛门清净之地。我兄长隔三差五往那里跑,说是礼佛,实则……” 她话未说完,孟令窈却心中了然。她望着周希文神色,试探道:“竟是如此?那日我去慈安寺上香,还觉得寺里的和尚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气质不俗。尤其一个叫智清的师傅,年纪轻轻气度不凡。” 听到“智清”二字,周希文脸色骤变,眼中的厌恶之色更加明显,“你竟也见过他?” 孟令窈点头,“偶然遇见罢了。” “离他远些。”周希文站起身来,神色难得的凝重,“莫要被拖累了清名。” 她说得已然足够直白,孟令窈沉默颔首,“多谢姐姐提点。” “不过……”周希文忽然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孟令窈的袖口,“你既与裴大人相熟,可否为我引荐?我有要事相告。” 孟令窈强压下反驳“相熟”的冲动,镇定自若道:“自然可以。只是不知姐姐有何要事?大理寺可算不上好地方。” “到时你便知道了。”周希文没有多说,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们离席太久,该回去了。” 两人整理好衣衫,携手走出内室。回到暖阁时,周逸之已不在席间,只剩下一众年轻公子小姐们正谈诗论画,兴致盎然。 “咱们来对个对子如何?”有人提议道:“就以今日佳节为题。” 众人正说得热闹,船身再次颠簸了一下。几个小姐惊呼出声,公子们忙去扶持。 “无妨无妨。”有人笑着解释,“河上暗流多,船行不及地上平稳,这是常事。” “就是,我们这等大船,稳得很呢。”另一人附和。 孟令窈忽然想起裴序曾对她说过的话——“水路是最危险的,一旦出事,想要脱身比登天还难。” 她心中隐约不安。 画舫上气氛正酣,一位年轻公子不胜酒力,推辞了美酒,倚在窗边,想借江风醒醒神。他深深吸了口气,嗅到风里带来莫名的硝烟气息。 那公子转头张望,却见远处码头,火光冲天。 “不好了,着火了!” 周希文闻声看去。 目光一厉,是周家的货船! 恰在此时,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几个正高谈阔论的公子站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茶盏果盘哗啦啦碎了一地,有小姐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嘴不敢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惊惶问道。 外头突然传来仆役们慌乱的喊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不好了!船漏水了!” - 裴序立在河堤之上,望着那艘华丽的画舫在夜色中缓缓前行。船上灯火辉煌,偶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他薄唇微抿,神情不见丝毫放松。 岳蒙蹲在他身侧,心中感慨万千,想他们大人分明是京城名列前茅的贵公子,不去哪个清闲的官衙悠闲度日,反倒来了大理寺。 这下好了吧,人家过节在船上夜游永丰河,他就只能在边上看着。 正漫无边际地思量,简肃踏着月色快步而来。 “大人,监视的差役回报,周家的货船确实起火了。火势极大,防隅军来不及救,几乎全烧毁了。” 第29章 “起火?”裴序目光凛冽如冰。 “仔细搜查货船残骸。”他吩咐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艘画舫。 说话间,河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裴序指尖倏然收紧,只见那艘画舫上的人影晃动,隐约能听见惊呼声传来,船身似乎也有些倾斜。 “备船。”他当机立断,对身后的下属们喝道。 几个精干的差役早已准备妥当,听到命令立刻推出一只轻便的小船。裴序一跃而上,其他人紧随其后。 河风迎面扑来,带着夜晚的寒意。小船在几个水性极佳的衙役划桨下,快速朝画舫驶去。 越是靠近,情况越看得分明。船身倾斜得不算厉害,隐约有回正之势,甲板上人员脚步匆匆往来,却是乱中有序。 来不及细想,小船已靠近画舫,尚未停稳,裴序径直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粗麻绳,手上借力,利落翻身上船。 “大人!”身后传来岳蒙的惊呼,“您慢些!” 其他差役也纷纷摇头,暗自感慨自家大人真是救人心切。 甫一上船,裴序环视四周,甲板上确实有些混乱,但并非想象中的危急情况。几个船工正拉着帆,看起来已无大碍。 他大步朝前厅走去,推开雕花门扉,只见周三小姐周希文正站在厅中央,神色镇定地对十几个年轻男女说话。 “诸位莫要惊慌,船工说了,只是小小的漏洞,很快就能修补好。” “裴大人?”周希文见他进来,眼中难掩错愕,“您怎么来了?” 裴序微微颔首:“方才在河畔见画舫摇晃不止,似是出了事。” 他视线扫过整个花厅,问道:“诸位可有大碍?” 众人颇有些受宠若惊,好一番沉默,才七嘴八舌地回应。 “多谢裴大人关心。” “幸得周小姐主持大局。” “我等并无大碍。” “如此便好。”裴序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周希文,“周小姐,今日宾客俱在此处吗?” 周希文短暂怔了一瞬,回道:“都在此处了。”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神情顿时微妙起来,“孟小姐原也是在的,只是不久前,她道身子略有不适,我便遣了小船送她先行上岸了。” 厅中的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证实。 “她运气倒好。也不知是不是装的……”赵如萱缩在人后,她刚刚吓得不轻,一想到孟令窈竟提前下了船,平白躲过一劫就忍不住心生不愉。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嘀咕出了声。 她声音很轻,却突然浑身汗毛直竖,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笼罩了她,一抬头,正对上人群中裴序的视线。 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赵如萱抑制不住地打了个颤,下意识住了嘴。 “既然诸位都平安无事,那我就不打扰了。”裴序拱手告辞。 周希文挽留不得,只得送他离开。 小船上,几个属下迎上来。 “大人,我与船工交谈过,确实无性命之忧。但为何漏水,他们也懵然不知。” 岳蒙道:“那船老大说,知道今日船上都是贵人,他们出行前再三检查,确认了一切都完好无损。不想还是出了事。大人,此事有蹊跷……” 他口中说着,心中已有论断,使船漏水之人,与那厢放火的,十有八九是同一人所为。 除了他们最近紧盯的周逸之,还能有谁? 裴序缓缓点头。 人人欢享佳节之际,大理寺一干人等又因货船失火、画舫漏水诸多事端忙了个人仰马翻,直到事情逐渐有了眉目,裴序大手一挥,叫下属们都去休息。 岳蒙临走时见他仍端坐在案前,忍不住道:“大人,难得过节,您也歇会儿吧。这会子出门,还来得及看后半场烟火。” “嗯。” 他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岳蒙无奈耸肩,招呼着其他兄弟们出去喝酒赏灯。 月至中天,裴序终是放下了案卷。 夜色已深,永丰河上漂浮的画舫灯火渐暗,唯有水上几盏莲花灯中烛芯还在风中摇曳。 裴序漫步河岸,不知不觉间走向了更幽静的河段。这里古柳成荫,月影婆娑,几只夜鸟偶尔从枝头掠过,翅膀划破夜空的宁静。 蓦地,他停下了脚步。 第26章 河畔偶遇 “赵诩要回来了。”…… 孟令窈幼时常居外祖家, 没少与表兄妹们探索整条永丰河,河畔处哪里人少幽静,景致又美, 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带最妙的便是一行古柳, 形态优美, 枝干苍劲, 其中最里侧倒数第二棵最佳, 离地五六尺处,一支粗壮的枝丫蜿蜒伸出, 形成一个绝妙的弧度,似一张天然的座椅, 恰好供人坐在上头, 以欣赏眼前河水浩浩汤汤,奔流向远方。 孟令窈此刻正坐在上头。这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冬日的柳树枝干光滑坚硬。 她小时候比几个表兄们身姿都更灵巧, 攀上去的速度是最快的。长大后总觉得什么爬树、捕蝉实在失之优雅, 至多也就是同闺秀们一道扑个蝶做做样子,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 只靠一把小扇子, 哪里扑得着那般灵巧的蝴蝶。 今日也算是难得童心再起,顺利攀上去时,她心中还感慨了一句, 功力不减当年。 手扶着树干, 她稍稍仰头望向远处,一轮明月当空,河水泛起波澜,水光粼粼, 仿佛身在画中。 难得静谧的时刻,却有人坏了安宁。 有脚步声靠近,来人动作很轻,偏偏此地太过安静,连踏过枯草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孟令窈皱眉,扭头看去,眸光透过枝叶缝隙,正对上树下裴序的视线。 两人俱是愕然。 许是这样居高临下看裴氏大公子的机会实在不算多,孟令窈多看了好几眼,目光从隆起的眉骨,一路划过挺直鼻梁,再落到那两片似乎总是微微抿起的唇。 直到瞥见他染上红晕的耳垂,才慢吞吞收回视线。 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她可从没否认过他的皮相。 有那么一个瞬间,裴序恍惚间以为自己误入了某处世外仙境,北地冬日寒凉,一路走来,柳树叶片早已凋零殆尽,只余下空空荡荡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直到这一树,他看到树梢坠着一片轻薄的红,裙裾垂落,宛如枝头绽开的焰火。那人拂开柳枝,探出脸来,直勾勾看着他,下一瞬,清脆的声音从枝头飘落。 “裴大人怎会在此?” 裴序垂眸,“这话该我问孟小姐才是。此地幽僻,独身在此,并不安全。” 孟令窈轻撇了下唇。 这人开口十句话有八句都在叮嘱她小心,好像她是什么不知事的孩童一般。 她轻晃了下腿,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懒懒道:“下回遇着许小姐,我要告知她,裴大人对她父亲的工作颇有微词。” 裴序知晓她故意曲解放大他的话是故意为之,并不接茬,转而道:“今夜周三小姐的画舫漏水,船身一度倾斜,情况危急。” “船上人可有事?”孟令窈立刻追问。 “好在船体受损不严重,并无大碍。” 孟令窈轻舒了口气,又听树下裴序淡声道:“所幸孟小姐离开及时,免受一场惊吓。” 在意识到之前,孟令窈唇角已不自觉扬起,“这要多亏了裴大人的叮嘱,叫我牢记水路危险。” 裴序没听出话里有多少真心道谢,出乎意料的是,这一事实并未叫他心生一丝一毫的不愉。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孟令窈朝他看了一眼,依着裴少卿一贯的风格,她还当他会谦虚一句“职责所在”。 “好好的画舫怎么会漏水?”孟令窈呢喃自语。 周希文行事粗中有细,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不可能不反复检查画舫情况,又岂会出现如此大的疏漏? “孟小姐以为如何?” 上元画舫宴饮,既帮周希文结交京城世家贵族,又替她扬名,连着办了数年,没道理在与兄长争权夺利的关键时期突然坏了自己的招牌。 想到上船初时,周逸之带着名贵的波斯玫瑰香露出现,名为赠礼,实则毫无疑问是对妹妹的一种示威。 而在她们更衣归来后,周逸之就不见踪影。 造出今日画舫之危的,舍他其谁。 “谁得益最大,便是谁了。”孟令窈回答。 裴序没有应声。 此时,沉默便已然是一种肯定。 整理袖口时,孟令窈摸到了熟悉的硬块,她手指一紧,旋即松开,出声唤道:“裴大人。” 裴序仰头看向她。 “险些忘了告诉您。”她歪了歪头,目光灼灼,开口便是邀功,“我今日不负所托,与周三小姐交谈时,从她口中得知,周逸之确与智清关系非同一般,且她对此极为厌恶。” 裴序错开了些她的视线,点了点头。 “还有一桩要事。”孟令窈将周希文有意见裴序一面的事情悉数告知。 第30章 “周三小姐缘何有此请求?”裴序询问。 大理寺少卿不愧是大理寺少卿,一下就切中要害。 许是今晚吃的果子太甜了,孟令窈觉着有些牙疼。 她该如何言说,说她不慎露出了他的令牌,说她一番胡扯,在周希文面前夸下海口,说裴序对她满腔真心? 不,她宁可从这里跳下永丰河也也绝不会言之于口。 但话又说回来,难道裴序就一点错都没有么? 给什么信物不好,偏要给刻了他名字的,这不是平白露了破绽? 堂堂大理寺少卿,行事竟如此不谨慎! 想通了其中关窍,孟令窈顿时半分心虚也无了。 她双手抱臂,斜斜倚靠在树干上,理直气壮道:“探寻缘由是大理寺之职。” 裴序一时失语,片刻后,应道:“孟小姐所言极是。” “既如此,裴大人可要记得我的奖励。”孟令窈满意地点了下头,“我已想好了。” 裴序抬眸,“何事?” “现在说还为时尚早。”孟令窈眉眼带笑,“待到三月上巳节,我再仔细告诉大人。” 裴序自认记性不算差,大理寺的卷宗浩如烟海,不说字字如数家珍,其中大概总能说出一二。因而他轻易回想起此前数次与孟令窈的相遇经过。 她总是带笑的,毫无疑问,也极擅笑,眼睛常弯成一枚上弦月,唇角向上扬起,化作下弦,如此,便如今日的月色,是一轮完满的圆,大抵是古书上说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可同时,裴序也无比清楚,那实则并无多少真实的笑意。 就如同她总挂在嘴边的“多谢大人”。 但此刻的笑容不同,那大抵是他们结识以来,他所见到的最诚然的笑。 上巳节……此间事应已了了。 裴序微微出神。届时,他可向圣上告几日假。无论她所求为何,他总能竭尽所能达成。 “好。” 话音方落地,远处一声锐响,一道金光直窜夜空,在最高处“砰”地炸开,如金雨倾泻而下。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次第绽放,灿若烟霞,将整座皇城映得恍如白昼。河中的画舫俱已归航,只余一片璀璨倒映在水面,随波光碎成万点星辰。 “一言为定!” 赏罢烟火,孟令窈手撑着树枝,稍一用力,从树上跳下。 裴序下意识伸出手,绯红衣袖轻擦过他指尖,只余下一缕清淡的香气。 今夜的最后一朵烟火落下了。 孟令窈视线扫过他的手,“大人可是小瞧我了。” 见到裴序此举,她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总是对她有诸多担忧。 兴许是“职责所在”吧。 念头一闪而过,孟令窈竭力掩饰住了即将溢出唇畔的笑。 裴序才是意外的那个。他并非所谓多管闲事之人,祖父自小教他“谋定而后动”,若无周全的思虑,大理寺诸多案件根本无从破解。 他向来做得很好。 近来却屡屡破功。 来不及思索个中究竟,裴序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心情又更好了些。 于是缘由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烟火既已结束,孟小姐还是早些归家吧。” 孟令窈顺势行礼,“我正有此意,大人告辞。” 她往前走了几步,倏尔转头,“对了,裴大人。我方才忘了告诉你,此地虽瞧着偏僻,实则离我外祖家不过几步之遥。” 她抬手,指尖指向柳树行列深处,仔细看去,其间掩映着青砖碧瓦。 “您实在多虑了。”孟令窈拖长声音,好似打了一场胜仗一般,施施然离开。 裴序垂下眼睫,脑中以极快的速度勾勒出京城舆图。不错,永丰河西侧,确是钟指挥使的府邸。 为何方才一点也未曾记起? - 孟令窈回外祖家时已是深夜,钟定明蹲在门口打哈欠,“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我就在古柳树边,不曾跑远。” 钟定明含混地点点头,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像只初初睡醒的大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竹子拔节似的声响,“早些休息吧。” 孟令窈点点头,转身回了常住的小院。 钟定明目送她离开,才回到自己居所。他们双生子同居枕流轩,回去时,钟定曜仍未休息,在庭院中练了一套枪法。 钟定明静静看他练完,开始调息,冷不丁道:“你看上表妹了?” 钟定曜被冷风呛了个正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艰难道:“你胡说什么?” “见色起意。”钟定明煞有介事地点评,“很正常。” “没有的事!” “那你今日为何如此不对劲?” 钟定曜陷入沉默,并未回答。 钟定明露出“我就知道,还嘴硬”的神情。 钟定曜用力按了按眉心,终是开了口。 “赵诩要回来了。” 第27章 主大喜 “我自然是最看中你” 年节俱已过完, 日子一天天变暖。 孟令窈的春裳还未裁完,圣上一道旨意,叫京城富贵圈子整个沸腾起来。 “圣上竟替三皇子向赵如萱下了聘礼。”谢成玉灌下一大口清茶, 啧啧称奇, “还请了安国公夫人说媒。” 安国公夫人乃是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 德高望重, 由她做媒, 是给足了体面。 “应当的。” 赵如萱出身武兴侯府,如今这位武兴侯能力只能算平平, 却取了一位好夫人,出身清河崔氏的世家贵女, 据闻治家是一把好手, 将本有衰颓之势的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孕有二子一女。大儿子承袭世子之位,如今在吏部担任要职, 小儿子不愿蒙受父兄余荫, 主动请缨去战场,立志闯出一片功绩。 京中少有夫人不羡慕她丈夫安分, 儿子出息的。有那儿子不成器的, 更是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 至于小女儿赵如萱,勉强也可称得上一句天真可爱吧。 皇帝要她做儿媳的意图也并不难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三皇子娶的不是赵小姐, 是赵小姐身后的武兴侯府,更是崔氏一族。 “崔夫人如此厉害,将两个儿子都培养成才,怎的女儿……”谢成玉摇了摇头。 “能嫁进皇家, 当三皇子妃,还不算成才吗?”孟令窈反问。 谢成玉微怔,随即笑道:“倒也是。” “如此,她下回见着你,可更要仰着头,用下巴跟你打招呼了。” 孟令窈无所谓地摊手。原本也没将这人放在心上过。 她更好奇的是,一直稳稳压着赵如萱一头、只把人当作工具的林云舒,得知她竟然有当三皇子妃的好福气,又该如何与她相处了。 是立刻中断疏远,继续回到原先的状态,还是什么别的打算? 正思量着,面前的谢成玉一把抓住她张开的右手。 “她先不提了,我去金陵的这些日子,听说你跟周三走得很近啊。” 孟令窈皱皱鼻子,扭头对菘蓝道:“快去瞧瞧,厨娘是不是打翻了醋瓶子,怎的酸气逼人?” “不必瞧了。”谢成玉瞥了她一眼,幽怨道:“是我,我现下比京口陈了十年的醋还酸。” 孟令窈轻笑了声,双掌合拢,将谢成玉的手捧住,“我自然是最看中你,眼下只是有一桩事找她。” “好啊。”谢成玉更酸了,“你都背着我同她有小秘密了。” 孟令窈闻声,果断嘱咐菘蓝,“今日午膳就吃饺子吧,可不能浪费了这碟好醋。” 屋里的小丫头顿时都笑成一团。 栖鸾殿。 自得知圣上赐婚的旨意以来,德妃心口的气就始终不曾顺下去。这一阵,宫里的茶盏换了一套又一套。 宫女奉上新沏好的明前龙井,她只尝了一口就放下。 武兴侯府的嫡女,清河崔氏的外孙,就这么给了最唯唯诺诺的老三。光是想想,都叫她心头滴血,连带着口中茶水也涩得厉害。 “砰——” 刚刚换上的白瓷茶盏又碎了一地。 二皇子齐英携妻子刚踏进殿门,险些踩到碎瓷片。二皇子妃郑瑜脚步一顿,极快地抿了下唇。德妃抬眼,见是儿子儿媳,脸色稍霁,却仍带着三分寒意,“英儿来了。” 齐英扫过满地碎瓷,拧眉道:“母妃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还不是老三!”德妃瞪他一眼,“你的好弟弟,不日就要迎娶武兴侯的小姐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急。” 齐英接过宫女刚上的茶,大喇喇坐下,“母妃,你忧心太过了。就三弟那样的,文不成武不就,再好的岳家又能如何?” 德妃瞧他手里的茶盏又不顺眼了,道:“武兴侯府后继有人,崔氏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这样的助力,怎么能不担心?” “不像有些人家,”她轻飘飘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郑瑜,“明明身居要职,却始终不肯尽心。” 第31章 郑瑜心下一紧,面上却不显,只是垂眸行礼,“忧思伤身,母妃切勿动气。若您有什么不适,殿下又要担心了。” 齐英深觉有理,连连点头。 德妃冷笑,“何须担心我的身子,我看你们倒是该替自己担心才是。老三有了赵家和崔氏,往后在朝中的声势可不得了。”她话锋一转,“瑜儿,你父亲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这样的位置,若能为英儿多筹谋些,岂不比旁人强出许多?” 郑瑜指尖微蜷,恭声道:“父亲素来谨慎,不敢有半分僭越。” “谨慎?”德妃端起新换的茶盏,轻抿一口,“倒也是,你郑家向来如此。只是这谨慎过了头,怕是要误了大事。” 齐英眉头紧锁,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心思粗犷,只听出母妃语气不善,却不明白这话里的机锋。 德妃见他茫然,心中更恼,又不好当着儿媳明说,只能继续旁敲侧击,“英儿,你也该多和岳父走动走动。朝堂上的事,不是单打独斗就能成的。” 郑瑜头垂得更低,愈发显得恭顺。德妃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在怪她娘家不肯全力支持二皇子。可她嫁入皇家前,父亲就曾仔细叮嘱,若要保郑家万全,也保她万全,便势必不可能在明面上支持二皇子。越是人人都觉得郑家是二皇子一党,他就越要在圣上面前摆出守中持正的姿态。 然而这话,婆母是不会听的,也听不进去。 齐英疑惑道:“母妃,岳父在户部,儿子在刑部当差,又不是工部、礼部的,哪里有那么多需要走动的地方?儿子刚去刑部时,岳父也曾去关照过的,不可不谓尽心。” 德妃重重放下茶盏,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柔嫔的玉芙宫中,烛火轻摇,映得殿内一片暖色。 柔嫔捏着帕子,手微微发颤,“陛下怎会突然赐婚?侯府势大,咱们…咱们承受得起这样的恩宠吗?” 三皇子齐景取了内务府新送来的天青瓷盏,为惶惶不安的母亲倒了杯茶,徐徐道:“母妃,我出身皇家,什么样的恩宠受不得,什么样的女儿娶不得?” 柔嫔摇头,满脸忧色,“武兴侯府与崔氏联姻,门第显赫。陛下将赵小姐指给你,我总觉得……” “母妃以为,父皇此举是何用意?” 她咬咬唇,“不像是真心要提携你。” “母妃想得没错,”齐景轻笑,“父皇此举,八分是试探,两分是平衡。” 柔嫔手攥得更紧,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你还……”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接下这桩婚事,”齐景温声安抚,“母妃,这些年儿子处处示弱,为的就是等这样的机会。” 他韬光养晦多年,甘愿叫皇帝觉得自己碌碌无为,连婚姻大事都能由素馨县主这样不受宠的人算计。 终于等来父皇的一丝倾斜,若不抓住,更待何时? 柔嫔望着儿子沉静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只是景儿,这步棋若走错了……” 齐景眸色微深,声音轻得像羽毛,“不会错的。儿子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步。” 他垂下眼帘,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臂,“母妃,仔细伤了手,您刚染好的指甲。” 柔嫔如梦初醒一般松开手,露出染得恰到好处的十指丹蔻,艳丽的红恰到好处点缀了过于苍白的手。 她浅浅弯了下唇,“是了,你父皇叫人传了话,待会要过来的。” - 二月二,龙抬头。 一连下了几日雨,孟令窈晨起时,见天气晴朗,不由暗暗赞了一句自己,挑的日子正好。 今日由她引荐周希文见裴序,先前大理寺获悉的线索是否就来自于她,或许今日便可见分晓了。 堂堂大理寺,办差还要她小小女子牵线搭桥。 真是无用的男子们。 上次裴序说她胜过太乐署许多乐官,希望他今日再有眼力见一点,怎么也该夸一句,孟小姐洞若观火,胜过大理寺大半推官。 换好衣裳,菘蓝取来一枚荷包,递给孟令窈看,“小姐,夫人说,恰逢惊蛰,蛇虫鼠蚁都要出来了,荷包里填了些驱虫的草药,您戴着防身。” 孟令窈轻轻嗅了嗅,闻到了薄荷、冰片还有苍术的香气,份量刚好,并不难闻,是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息,与她今日这身浅色的衣裳倒是很配。 于是点了点头。 得了应允,菘蓝才替她配上。 她素来挑剔,什么衣裳配什么鞋子、首饰都有要求,若不合适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早膳是一碗应着节气的龙须面,孟砚先用完了,在一旁品茗,打量着女儿的衣裳,道:“窈窈今日要出门?”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又道:“记得带伞,待会要下雨。” “怎会?”孟令窈放下木箸擦拭唇角,皱眉道:“分明是晴天。” 孟少卿把玩着龟甲,刻意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神神秘秘的样子,和城门口算命的老道士也没有什么不同。 总归不费事,孟令窈懒得与他争辩,吩咐菘蓝备好伞,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孟砚望着女儿的背影,一时手痒,摇晃龟甲起了一卦。 青龙临世爻。 主喜庆? 孟砚摸了摸胡须,一时想不明白,难道女儿这趟出门要捡银子? 第28章 琳琅阁 “民女恳请裴大人,救我周家一…… 马车“吱呀”转着向前, 孟令窈摸索袖中令牌,指尖无意识勾勒出“序”字的笔画。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果断松开了手。 “小姐, 到了。” 外头传来菘蓝的声音, 马车稳稳停在琳琅阁门口。 踏进店门, 屋内光线柔和, 几案上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缓缓浮动, 为这方寸之地平添了几分出尘的雅致。 琳琅阁在京城的名头响得很,连深宫里的贵人们也常差人来此定制头面。首饰样式不算繁多, 却件件都是精品, 用料考究,工艺精湛,动辄便是几十上百两金。寻常富贵人家尚且要咬咬牙, 普通百姓更是只敢隔着那扇雕花的琉璃窗往里瞧上几眼, 连进门的勇气都不曾有过。 孟令窈自有记忆来,每年生辰都会来一趟。钟夫人疼她, 总是亲自带她来此, 任她挑选一件心仪的首饰以作生辰之礼。阁里处处精巧,多宝格上错落摆放的各色珠钗步摇,悬在梁上的流苏宫灯, 还有墙角几盆开得正盛的兰花, 无一不透着主人家的用心。 魏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平日里待客温和有礼,却也不过分热络。此时见了她手中的令牌,神色骤然一变, 连忙放下手中正在盘点的账册,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 “小姐请随老朽来,楼上雅间已经备好了。” 孟令窈微微点头,跟着魏掌柜沿着铺了厚厚波斯毯的楼梯拾级而上。 裴序已在此地等候了约有半个时辰。 并非刻意提前,只是他偶尔无事时,也会来此,或是翻些书,或只是静静待上小半日。 炉上煮的茶快要沸腾,细小气泡接连不断上浮,裴序垂眸看着,耳畔响起细微脚步声,他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下一瞬,木门推开。 清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厢房内,裴序正临窗而坐,手捧文书,衣袂翩跹,仿佛即刻就要随风而去。 孟令窈原先觉得裴序与琳琅阁极不相衬,现下倒寻到了一点共通之处。都透出一股子让人难以把握的气度,一个怕是因世间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至于另一个,那就是因为囊中羞涩了。 细细想来,还是后者更令人痛心疾首。孟令窈心中暗叹。 裴序似有所觉,转头望来,四目相对,他眸中有微光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孟小姐。”他起身,声音如玉石相击。 孟令窈刚要回礼,迎面撞上二月冷风,她肩头颤了颤,“裴大人。” 裴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抬手关上了窗。 “请坐。” 炉上茶水恰好煮沸,无数气泡前仆后继地翻涌。裴序拎起茶壶,水流倾泻,雾气氤氲。茶盏被推到对面,恰好七分满,茶香清冽。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地结束。 跟在小姐身后的菘蓝捧着斗篷,一时茫然,竟找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她都才发现,小姐的座椅上还有个鹅羽软垫! 看来裴家的侍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她肃着脸,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菘蓝,你先下去吧。”孟令窈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定,轻声吩咐。 “是。” 菘蓝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屋内愈发安静。 孟令窈捧着茶盏,暖意从指尖蔓延。她垂眸看着茶汤里浮沉的叶片,轻声道:“我与周三小姐约了巳时一刻,她应当快到了。” 裴序颔首,并未多言。 孟令窈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被墙角那只青瓷花瓶吸引了注意。瓶中斜插着几枝刚刚绽放的辛夷,花苞饱满,花瓣洁白如雪。此处比楼下店里布置得更为清雅,却又含着几分细腻柔软。 第32章 她忽而扬了下眉,“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为琳琅阁的主事是位女子,不想竟是裴大人。” 裴序执壶的手微顿。 沉默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淡淡,“此处确是家母祖产。” 这些年,从他那位许久不见的父亲到他,都不曾更改过任何陈设。 孟令窈掌心蓦地收缩,手掌紧贴茶盏,似乎是太紧了,有些烫。 她早听闻裴序生母去得早,却不知这琳琅阁竟是他母亲留下的。难怪此地处处透着雅致,连插花都这般讲究。 自相识以来,总是裴序寡言少语的时候更多,今日倒是她先不知该说什么了。 窗外隐约传来马蹄声,应是周三小姐到了。 孟令窈悄悄舒了口气,得到救赎般站起身,“裴大人稍候,我去接她。” 顷刻间,屋内又只剩下裴序一人。 他执起茶盏,并未饮,只是任由那缕缕茶香在指间萦绕。 大理寺自数年前便开始关注横跨南北的私贩盐铁之事。朝廷严令禁止私盐交易,然暴利驱使下,总有人铤而走险。 先前大理寺一举破获晋城首富勾结当地氏族豪强私贩盐铁一案,朝野震动,皆称快事。 裴序却始终心存疑虑——一切都太过顺遂。线索来得适逢其时,破案过程一帆风顺,仿佛早就在人的计划之中。 于是他不曾放松警惕,命人继续暗中调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到此事或与本朝最大的皇商周家有关。去年秋日,大理寺偶然得到一条线索,周家的货船时常借道秋娘渡,停驻时间不长,但货船离开后,吃水皆明显变浅。说明有大量的货物在秋娘渡卸下。 而秋娘渡一直在吴郡陆氏的掌控之下,连当地官员也不明了其中货物往来。 线索来源已不可考,提供消息的线人此后再也不曾现身。 裴序深觉蹊跷,却苦无证据。直到那日—— 在大理寺地牢中审讯陆鹤鸣,他以此试探一番,陆鹤鸣瞬间的神色变化验证了消息属实,周家确与陆氏有所勾结。 然而审理陆家时,分明可以戴罪立功,却无人跳出来认下这条线索。若非陆家泄露,那么消息的另一来源极有可能是周家内部。 有人想要借他的手除掉陆家,或是……有人已经察觉到危险,想要抽身而退。 裴序正自思量,木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孟令窈脚步轻盈,身后的人则要沉重许多。 周希文面色沉静,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的笑意。 见到裴序的一瞬间,她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唇线抿得极紧,像在无声地咬住什么。 无声吸了口气,周希文上前一步,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跪了下去,一字一句说道。 “民女恳请裴大人,救我周家一命。” 孟令窈瞳孔颤了颤,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屋内另一个人。 裴序面色不变,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很轻地点了下头。 孟令窈说不清为什么,几乎是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快步扶起周希文,“希文,你这是做什么?裴大人身负官职,自然会为民做主。” 裴序看了她一眼,淡声问道:“周小姐何意?” 周希文扶着孟令窈的手站起身,“裴大人明察秋毫,不会不明白草民之意。” 裴序看向她,一针见血道:“私贩盐铁是死罪。” 此言一出,雅间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孟令窈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仍不免惊诧,她知晓慈安寺那几人口中的货物不简单,却也不曾料到竟是盐铁。 周家早已富甲天下,还要去沾染。 当真是…欲壑难平。 周希文苦笑,半晌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力,终于得到了父亲认可,能够接触到家族更加核心的生意。原以为是天大的机遇,不想意外发现父亲和大哥他们竟然做着这等危险至极的买卖。 她的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力,“此举虽收益甚巨,然毫无疑问是在刀尖上舔血。一着不慎,整个周家都会万劫不复。可他们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永远瞒天过海……” 短短几句话,仿佛抽干了她浑身力气,周希文整个人倚在孟令窈身上。孟令窈扶着她,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 周希文仰头看她,孟令窈回了个浅淡的笑,眼神柔软,又满含欣赏,好像她是什么不畏强权、不慕富贵的大英雄似的。 可她贪生怕死,如今种种,不过是想谋个生路。 裴序站起身,春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他神色清冷如冰。 “周小姐今日为检举父兄而来?” “是。”周希文低声道:“纸包不住火。陆家已然败露,以裴大人之能,迟早会查到周家头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投诚,或许还能为周家争取一线生机。” “裴大人,周家不是我父兄的周家,是先祖近百年经营才有的周家。我不能任由他们毁了这一切。 周希文缓缓松开握住孟令窈的手,再度附身叩了下去。 “还请裴大人看在我揭发有功,网开一面。” 孟令窈并未拦她。 裴序转过身,目光如刀,没有丝毫动容,“周三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法不容情?依本朝律令,贩卖私盐者斩,家产充公,家眷流放三千里。周家这些年来牟取的暴利,足够诛灭九族了。” 一字一句皆如同冰锥,狠狠凿在周希文心上。她无法回答裴序的问题,脸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额头紧贴地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九族……那意味着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的父亲、叔伯、兄弟、姐妹……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将因为她,不、是因为那几人的贪婪,坠入无底深渊。 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仿佛置身冰窖。 “裴大人。”孟令窈忽然出声,带着一种柔和的急切,似一阵暖风,轻轻拂过紧绷的气氛。 “我有一言。” 第29章 赠伞 “莫不是今日出门……忘了带伞?…… “周小姐今日既主动来此向大人认罪, 想必是真心悔改。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裴序,“周家生意遍布南北, 远的不提, 纵是京城, 周家的商铺合计之数便能占满一整条街市。为周家劳作的人足有数万, 从织布纺纱的妇人, 到走南闯北的脚夫,再到守着铺子的伙计掌柜, 他们仰赖周家糊口。若是一刀切下去,这些毫不知情、只为求一口安稳饭的无辜百姓, 又该如何生计?恐将哀鸿遍野, 徒增民怨。” 裴序眸色深沉,扫过孟令窈,面上依旧如覆寒霜, 严厉不减, “孟小姐,盐铁之祸, 伤及国本。若不严惩首恶, 何以正国法?何以儆效尤?今日对周家心慈手软,明日便有更多豪强效仿,视朝廷律法如无物。” “可是大人, ”孟令窈微微前倾身体, 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那些无辜者的生计,亦是朝廷根基。周小姐已然知错, 若能借此机会,由内而外,彻底铲除盘根错节的网络,将藏匿的硕鼠连根拔起,岂不比单纯惩治一个周家,更能肃清积弊,还天下盐铁之政一个朗朗乾坤?如此,亦能保全那些无辜者。” 周希文听到这里,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令窈所言极是!民女……民女不敢奢求宽恕!民女认罪!民女……” 她的话语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深深蕴含着另一种坚定,“民女深知,家中长辈早已深陷其中,绝不会轻易回头!民女愿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包括那些与周家有勾结的官员、商贾,还有具体的运输路线、仓储地点。此外,周家愿意上缴所有不义之财,协助朝廷彻底清查此案。” 此言一出,裴序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孟令窈抬眼,两人视线极快地相碰了一瞬,而后各自移开,继续关注周希文的回答。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决心一股脑倾泻出来,“大人,民女自知晓此事以来,一直暗中搜集证据……” 她知道那些私盐、生铁从何处源头流出,知道他们如何通过层层伪装,经由哪几条秘道、哪几处码头转运,知道许多中转仓的位置,甚至那些仓库明面上掩护的合法生意是什么。 更知道朝廷中哪些官员在暗中收受巨额贿赂,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哪些地方豪强充当着保护伞。 大抵是她天生流着周家的血脉,那些账册,她一看便知有问题。几番核查,找出了真正的账册。 她甚至不需要抄下副本,只消看一眼,那账册中的每一笔都会印在她脑海里。 周希文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裴序,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答复。 裴序沉默着,雅间里只剩下火炉中碳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周希文急促的呼吸。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他目光锐利,在周希文脸上逡巡,似乎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审视她眼中的每一分决绝与恐惧。 第33章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裴序淡淡道:“口说无凭。” “民女知道口说无凭。大人尽可派人去验证民女所说。” 裴序所言正在周希文意料之中,她逐渐恢复了冷静,陈述道:“先前‘秋娘渡’的内情,便是民女差人送去大理寺的,私贩的盐铁经由陆家运往江南一带。这些,想必大人已然知晓。今日,民女要指认的是京城最大的转运之所。那个地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屋里其余两人皆将视线汇聚在她身上。 “正是城外香火鼎盛的慈安寺!” 周希文扯了扯唇角,显出几分嘲讽,“我的好兄长,几乎每月都要前去,打着为祖母祈福的由头,一直无人怀疑。慈安寺表面不染世俗,实则内里一团污秽,寺中许多和尚,明面上是醉心修行的僧人,暗地里是供富商贵族狎玩取乐的玩意儿。而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正是借此,与人搭上线,将数额巨大的盐铁运送出去。” “因此,即便有些人觉察到不对劲,也只以为慈安寺是私底下做皮肉生意,不知其中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寺中与我兄长有染的智清,就是管理慈安寺的首领。”周希文沉声道:“可惜的是,慈安寺外松内紧,掌管严密。我只知晓定然存放了盐铁,却无法查清具体存放之处。” 周希文再度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声响,“民女深知父兄罪孽深重,早已无法回头。与其让他们继续沉沦,拉着整个周家、牵连无数无辜者一同覆灭,不如……由民女亲手斩断这祸根。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 “只求、只求能保全周家那些毫不知情的旁支远亲,和那数万依靠周家产业糊口的无辜百姓性命。” 说到最后,她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眶泛红,却仍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看了裴序一眼。那日她在慈安寺看见沈小山,就知晓大理寺已然在怀疑慈安寺有异。那么周希文所说为真的可能性极大,裴序…他应当会网开一面。 定会。 否则,也不会由着她给周希文递台阶了。 裴序垂眸思索,指节不轻不重地扣着桌面,叫人很轻易地从中品出,他正在衡量的意味。 装腔作势。 孟令窈心中腹诽。她不信大理寺这些日子不曾查出些什么,关注慈安寺这么久,若无收获,大理寺一干人等也不必当官,回家种红薯得了。周希文说的如此清楚,但凡有查出些什么,都应该能很快验证其中真假。 现下做出这般模样,也不知是演给谁看。 “我知晓了。”裴序终于开了口,“我会遣人去慈安寺探查。” “周小姐,”他语气沉肃,“你须知,你的生死,周家无辜者的命运,皆系于你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如此,便是应了。 周希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支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半。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决断所带来的沉重让她眼眶猛地一热,但她硬生生将即将涌出的泪意逼了回去,喉头滚动着,只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民女明白,谢……谢大人!”说罢,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孟令窈适时上前,扶住了周希文微微颤抖的手臂,掌心柔软却有力,“希文,快些起来吧。裴大人定会明察秋毫。”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强自站稳,朝孟令窈微微弯了弯唇角,随即对裴序道:“民女告辞,静候大人消息。” 裴序颔首。 周希文转身,步伐依旧利落,宛如一株刚刚历经风暴洗礼的翠竹,脊背挺直,推门而去。 雅间内只剩下裴序和孟令窈两人。空气中凝滞的压力似乎才真正散去。孟令窈走回小几旁,拿起刚才倒的茶,水已微凉。 她正要饮下,被裴序拦住。 “茶冷了。太涩。” 他重又取了茶壶来,修长白皙的手提起火炉上煮着的黑釉瓷瓶,光润的白与黑撞在一处,叫人移不开眼。 清透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 孟令窈收回视线。 “裴大人。”她垂眸看着杯中的水纹,轻声问:“你觉得……她所言,为真么?” 裴序并未直接回答,他踱到窗边,再度看向窗外天空。初时的晴明不知何时已被翻滚的乌云吞没,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起风了。”他忽然开口。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猛烈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呼啸而至。 “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临街的雕花木窗竟被这股巨力狠狠撞开,狂风裹挟着街道的尘土猛地灌入雅间,吹乱了案上的纸页,带翻了小几上的一只空茶杯。 就在窗扇大开之际,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密密麻麻的雨线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狂暴的敲击声充斥耳膜。 孟令窈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去护那些被风吹散的文书。 裴序反应极快,在窗被撞开的瞬间已闪身上前。双手抓住沉重晃动的窗扇,用力一合!巨大的力道甚至让窗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分明是宽松的衣袍,依旧显出劲毅的筋骨,以及用力之下愈发显得结实的肩背。 插销落下,窗扉紧闭,将狂风骤雨彻底隔绝在外。但窗外那灰蒙蒙、雨幕连天的景象已被定格。 雅间里瞬间安静不少,只剩下密集的雨点击打窗棂和瓦檐的哗哗声,一齐奏出一场激烈的战鼓。刚才还明亮的房间,此刻光线已然昏沉。 裴序没有立刻离开窗边,手指搭在窗棂上,透过雨水冲刷下的明瓦,望向外头一片沌天地,眉宇间隐隐聚起一丝阴霾。 孟令窈单手支腮,打量他的侧影,窗外黯淡天光勾勒出的冷硬线条,此刻似乎染上了更深沉的忧虑。她听着如注的暴雨声,想了会儿,带着几分玩笑的语调说道:“裴大人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出门……忘了带伞?” 裴序转过头,雨幕幽光映在他眼底。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沉默了一瞬,点点头。 “是。” 第30章 一明一暗 她在明,他在暗。 孟令窈微怔, 随即想起出门前父亲的叮嘱。 难道孟少卿的功力大成? 也好,若是日后官场上混不下去了,在城门口也能谋一条生路。 她莞尔道:“这有何难?我今日出门前备了几把伞。正可借与裴大人一把。” 于是出声唤了菘蓝进来。菘蓝闻言, 迅速拿出了多余的伞, 快得好像生怕自家小姐后悔了一样。 裴序示意轻舟收下。 轻舟动了动嘴唇, 似是想说些什么, 偷偷瞄了眼自家公子, 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躬身,双手接过了菘蓝递来的伞。 菘蓝眉飞色舞, 眼角挂着某种仿佛终于扳回一城的欢喜。 “多谢。” 裴序声音依旧清淡,眼神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大人客气。” 孟令窈扬了扬下巴, 瞥见窗外依旧密集的雨幕, 起身整理衣裙,“时候不走了,瞧这雨势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 我该早些回去了。” 裴序颔首, “路上当心。” 孟令窈下楼,行至一楼铺面。店内已点起了灯, 各色珠玉在柔和的光线下静静生辉。魏掌柜见她下来, 立刻笑容满面迎上前来,手捧一个红漆雕花的紫檀木盒。 “孟小姐请留步。”魏掌柜恭敬地将盒子奉上,“我家主人说幸得小姐相助, 特命小人奉上薄礼, 聊表谢意,万望姑娘勿要推辞。” 孟令窈皱了下眉,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掌柜客气了, 实在不必这般。” “收着吧。”楼梯处传来裴序的声音。 孟令窈抬头,只见裴序不知何时下了二楼,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因背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瞧见颀长挺拔的身姿轮廓。 “裴大人这是何意?”孟令窈语气不善,“莫不是只想拿件首饰搪塞我,不应了先前的诺言?” 她在明,他在暗。 裴序瞧得很清楚,她正抿着唇瞪他,面颊因愠怒泛起一层薄红,发间的玉簪微微晃动,在灯下划出细碎的影子,像是不安分的蝶。 他无声叹息,“并非如此。只是谢今日小姐借伞之恩。” 孟令窈默了一瞬,眨了眨眼,“原是如此。” 随即扬起唇角,不见半点怒意,“裴大人如此厚意,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楼梯上似是落下了一声很轻的笑,稍纵即逝,快得仿佛错觉。 孟令窈碰了下耳垂,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孟小姐不必客气,请回吧。” “告辞。”孟令窈对魏掌柜礼貌一笑,低头走近菘蓝撑开的伞,推门而出。 那是把素净的油纸伞,青竹骨架,伞面绘着几枝墨梅,姿态淡雅。 不过是上马车的几步路,孟令窈裙角就湿了一片。菘蓝寻了干净衣裳,帮她换上。 一切收拾妥当,这才得空打开盒子,一窥究竟。 第34章 掀开紫檀木盒,一只钗静静躺在其中,钗身是光泽极好的赤金,钗头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翎羽丝丝分明,两粒纯净的宝石嵌作凤目,光华流转。 饶是跟着小姐见过不少好东西的菘蓝,在见到的那一瞬,仍是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嘶……裴大人当真是,大手笔。” 孟令窈点了点头,不愧是坐拥一整个琳琅阁的人。难得的是,挑的簪子很是不错,华贵又不显得过分堆砌。 应是很配她新裁制的春裳。 只是不知是那位阅人无数的魏掌柜挑的,还是裴序? 孟令窈更倾向于前者,这样的小事,裴序吩咐一声也就得了,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她漫无边际地思量着,一旁的菘蓝也若有所思。 马车行了一段路,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孟令窈低头把玩金钗,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那首饰店可是裴大人的产业啊!”菘蓝才回过味来,皱眉道:“楼上楼下那么多房间,库房里要什么没有?怎么可能连把伞都无,还要……”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是啊。”孟令窈勾了勾唇,“他要什么没有……” - 不待雨停,裴序也欲离开了,他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布置下去。 出门前,轻舟自觉拿出了孟令窈所赠的雨伞。 价值千金的伞,自然不能闲置着。 裴序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轻舟撑开了伞。 霎时间,好似满园春色绽开。 朱漆竹骨撑起薄如蝉翼的粉色细绸,伞面用细细的金线勾出大片缠枝牡丹。伞缘垂着寸长的流苏,风过时簌簌轻响。 诚然,这是把好看的伞。甚至叫人一看便可想象出它的主人大抵是怎样的一位淑女。 “……” “罢了。”裴序一声轻叹,接过伞柄,“走吧。” 慈安寺一事,即便大理寺已掌握了诸多线索,真正收网依旧是在近一旬后。智清等假僧悉数被拿下,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假和尚的嘴还挺硬,还好碰上的是爷……”岳蒙嘀咕着,走出地牢,抄起案上的茶就往嘴里倒。 “大人,这茶已冷了多时了!伤胃。”沈小山急急阻拦,要替他加热水。 “没那么娇贵。”岳蒙举高茶碗,硬是喝完了,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舒服——就得喝些凉的提神。” 沈小山无奈,仍是往他的空碗里续了些热水。 他已换回了寻常服饰,头顶萌发了一层青茬,像地里刚长出来的庄稼,瞧着毛茸茸的。岳蒙一时手痒,飞快摸了两把。 沈小山想躲,无奈对方身手太好,愣没躲过。 岳蒙哈哈大笑,“小子,你这功夫还得练。”他摸了把下巴道:“不过你这回立了大功,大人应会为你筹谋一二。” “我看哪,开门见山第一件事就是要寻个师傅练练身手。” 他说着,简肃正从外头进来。岳蒙手一指,扭头对沈小山道:“他就不错,别看他跟你一样是个小白脸,功夫好着呢,在咱们大理寺也是排得上号的。” 简肃不明所以,皱眉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岳蒙嘻嘻笑着说了自己的安排。 简肃扫了沈小山一眼,语气似有些轻慢,“他?” 沈小山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局促地站在角落。 岳蒙不悦,“怎么了?我们小山孤身犯险潜去慈安寺不说,还打探出了寺里私藏盐铁的山洞。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色,还不配当你的徒弟不成?” 简肃慢吞吞走过,经过沈小山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把他的头,只留下一句,“等他头皮不发凉了再说吧。” 岳蒙一愣,笑骂了句,“促狭!” 简肃眉目舒展,手指微不可察地搓动了两下。直至走入牢房,他右颊上的酒窝才彻底收束,又恢复了大理寺众人时常私底下调侃称呼的“玉面阎罗”模样。 审讯室内,智清趺坐在地,双手合十,宝相庄严,若不是腕间镣铐缠绕,倒好似在佛前诵经一般。 裴序神色淡漠,“智清大师,可知为何被拘至此?” “阿弥陀佛,”智清低眉垂首,“贫僧一心向佛,不知何罪之有。想必是有奸人构陷,还请大人明察。” “昨夜慈安寺后山查获私盐生铁数万斤,你身为住持的首徒又掌管寺中庶务,当真一无所知?" “竟有此事?”几缕惊慌浮在他脸上,智清连连摇头,“后山荒僻,贫僧甚少前往。若真有此物,定是有人暗中藏匿,与寺中并无半点关系!” “是吗?”裴序不疾不徐,“监院已然招供,每月初九都有运送盐铁的马车从慈安寺偏门进出——恰巧都是你亲自接待香客的日子。” 智清呼吸微滞,却仍镇定道:“香客来访,贫僧自是不能不闻不问,至于什么盐铁,贫僧一概不知。” “那这些盖了周家私印的盐引,为何皆藏匿在大师禅房的暗格里?” 简肃冷笑,将一摞盐引放置在裴序面前。 “大人,我带人搜了许久,幸不辱命。”简肃压低声音道。 裴序点点头。 “还有此物。”他从袖中又摸出一物。 “久闻周家大少爷性好礼佛,常去慈安寺小住。如今一看,周大少深谙佛法,与智清大师亦是投缘。连此物都能赠与大师。” 简肃将手中之物举到智清眼前。一枚做工精致,内壁刻着一个“逸”字的玉扳指,清晰印刻在他深黑色的瞳孔里。 “难道是,定、情、信、物?” 智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下意识伸手去夺。 简肃立刻收回手,冷声道:“果然是关系非同寻常。” 智清嘴唇颤抖,片刻后躬下脊背,双手掩面,“贫僧犯了色戒,实乃罪过,死后自当前去阿鼻地狱赎罪。” 裴序:“若是赎罪,不必等到死后。” 智清苦笑,“起初,贫僧以为只是存放寻常货物,后来……便是骑虎难下。” “盐铁使王大人为何三番五次来寺中拜访你?” 智清猛地一僵,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他死死咬住嘴唇,良久才道:“王大人素来虔诚,常到寺中上香礼佛,贫僧自当接待。” “只是接待?那为何每次他来,你都要屏退旁人,独自与他密谈?” “那...那是因为王大人身份尊贵,贫僧不敢怠慢……”智清声音发颤。 “你护得倒紧。”裴序缓缓坐回椅中,“智清,你可知,王大人连夜进宫,向圣上进言,称慈安寺僧人竟敢卷入私贩盐铁一案,当尽数诛杀,以儆效尤。” 智清沉默良久,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大人明鉴,贫僧已知无不言。至于其他,贫僧一粒草芥,如何敢妄议朝廷大员?” 裴序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不过隔了两日的工夫,智清暴毙狱中。临死前,他后背紧贴墙根,仍维持着打坐的摸样。 简肃闻知此事,只道:“他倒聪明,还知道给自己留个全尸。” 第31章 归人 他的爱意能一如既往 春和景明, 阳光透过新绿的柳枝洒落一地碎金,街市上人流如织。 孟令窈站在锦绣坊的柜台前,指尖轻轻抚过一匹天水碧的软烟罗, 料子细腻如水, 衬得她指尖莹白似玉。 片刻后, 她松开手, 摇摇头。 还是不够般配。 掌柜在一旁候着, 见她神情就知道,这位主儿还是不满意, 悄悄抹了把汗,试探性地问:“孟小姐, 您一向不是甚爱天水碧的么?这一批颜色染得不浓不淡, 正是恰到好处!” 若是寻常,她的确是喜欢的,只是这趟出门就是为了做更配那支凤钗的衣裳, 天水碧虽好, 还是过于素淡了。原以为先前做好的那件茜色裙衫足以相配,可一上身, 就不对了。 孟令窈想了想, “可有鲜亮些的布料?” “有有有。”掌柜虽不知她何时改了喜好,还是忙不迭应道:“小人这就叫人去取。” 指腹点在一匹绯色织花锦的缎子上,孟令窈正要开口, 另一只手从她身后探出, 按住了布料。 “掌柜,这匹布我要了。” 孟令窈偏过头,对上赵如萱溜圆的双眼。她下意识挺了挺胸膛,下巴扬得更高。 孟令窈:“……” 怎的, 这京城竟然这般小吗? “赵小姐也来挑料子?” 赵如萱抬手挽起一缕鬓发,很是不经意地露出腕上一只绿光油润、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 “新得了件首饰,想着做件好衣裳配。” 孟令窈眼尾微微上扬,眸光流转,问道:“赵小姐这只镯子瞧着不凡,想来,定是三皇子殿下送的吧?” 赵如萱压不住上扬的嘴角,给了她一个“眼光不错”的眼神。 第35章 “正是,说是南边进贡的珍品。如今好翡翠难得,这样好的水头,我也少见。” 孟令窈一本正经道:“既是难得,那赵小姐可要好生护着,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岂非辜负了三皇子殿下一片心意?” 赵如萱顿时放下了手,用衣袖仔细盖住了镯子。待反应过来,又有些恼羞成怒,道:“真要伤了,殿下定会送我新的。我可不像孟小姐,前头殷勤备至的状元郎,私底下妾室成群,还肆意打杀,好在如今已经下了大狱,不日就要斩首。后来又是周家大公子……孟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吧?周家出事了!” 孟令窈指尖微顿,“哦?” “周家父子前几日突然失踪,京中的铺子也被官府查封了大半。”她故意拖长声调,眼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原来那周逸之打着礼佛的幌子,实则是与寺中的和尚……啧啧,不堪入耳。” “孟小姐不是一向与他相熟吗?竟不知道?” 孟令窈神色不变,“不过是点头之交,何来相熟之说?” 赵如萱撇撇嘴,“先前周公子不是常给孟小姐送礼物吗?又是什么波斯来的名贵香露,又是什么珠宝首饰,我还以为你有意于他。”她说着,恍然大悟一般,“好生奇怪,先是陆状元,又是周公子,孟小姐身边的人,好似总不得善终。” 这话说得直白刺耳,偏生她一脸无辜,倒像是无心之言。 孟令窈抬眸看她,忽然轻笑,“赵小姐这般关心我的事,莫不是……”她顿了顿,“替家中兄长打听的?” “那可要当心了,说不准下一个就是——” 她话未说尽,只笑盈盈地看着她。 赵如萱脸上笑容瞬间僵住,面皮涨红,像被人戳中了心事。捏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正欲发作。 “哗啦——”一声轻响,正对着她们所在方位的茶楼雅间临街那扇竹帘,被人从内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道缝。一张面白无须、眼神谨慎的脸飞快探出来,瞧见铺子里的赵如萱,立刻带上笑容。 见到那人,赵如萱的一点怒气像雪见炭火,瞬间化了,眉眼舒展开,连绷紧的肩膀都放松下来,只余下矜持的得意。她故意朝着孟令窈的方向轻哼一声,带着丫鬟急急上前去。 果然,不多时,茶楼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是三皇子齐景。一身便服也是价值不菲,玉带束腰,通身气度雍容。他正对着喧嚣街市,身姿笔挺地站在柳荫下。 赵如萱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颊染上薄红,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又忙强自按捺,端出最得体的闺秀步态,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声音里压着欢喜,“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尾音拖得绵软又小心,透着全然的仰慕。 她这样小女儿的作态,叫孟令窈看得愣神。 可见这位三殿下手段不凡。 这才多少日子,就让赵如萱死心塌地了。 那厢赵如萱低声与三皇子交谈了几句,眼神时不时往孟令窈这瞟。 一看便知,定是在说坏话。 三皇子唇畔始终噙着笑意,没有半点不耐烦,还不时点头,是极好的听者做派。 待孟令窈定下料子,这对刚定下亲事的未婚小夫妻相携走来。 见到三皇子,孟令窈先行了礼。 “眼下在外头,孟小姐不必多礼。” 齐景客气道:“如萱她性子天真率直,口无遮拦,今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孟小姐多多见谅,莫要同她计较才好。”他态度温和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是代一个不懂事的妹妹道歉。 赵如萱脸上刚浮起的喜色又褪去了一点,不大高兴地瞄了三皇子一眼。见到三皇子温润带笑的脸,方才那些微的不快便瞬间压了下去。殿下此举,分明是在人前替她周全颜面,更是直白地昭告众人,他与自己才是一边的,所以才会替她开口说话,甚至代她道歉。 这份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想通此节,赵如萱的心气陡然就平顺了,涌上一股甜意。她睨了一眼几步之遥的孟令窈,下巴又不自觉地抬高了些,眼底的不屑更深了几分。再会惺惺作态又如何,还不是连个好夫君都寻不到。 她垂下眼睫,声音愈发温软,“殿下说哪里话,我不过是与孟小姐闲聊几句家常罢了。” 孟令窈微笑,“自然。” 齐景似是真信了,“如此便好。” 又对着孟令窈微一颔首,这才看向赵如萱,“孤在前面茶楼定了雅间,天尚早,去喝杯新到的雨前龙井如何?” 赵如萱欣喜更甚,应了一声,又好像才想起来,敷衍地对着孟令窈微一屈膝,“孟小姐慢逛,我失陪了。”转身之际,石榴红的裙摆飞扬,划出一道张扬的弧度。 齐景微微侧身,护引着她朝茶楼走去,姿态温存妥帖,俨然是一对璧人。 孟令窈总觉得方才的场景有些眼熟,见两人离开才想起来,从前林云舒同赵如萱玩在一起,也是如此做派。 现下林云舒不知何故疏远了赵如萱,就是不知,这位三皇子又能这般哄着赵如萱到几时? 应是要比林云舒更长些的。 只要武兴侯府不倒、崔氏不倒,他的爱意就能一如既往。 孟令窈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转身,汇入熙攘人流,朝着东市更深处的方向走去。衣裳料子自有伙计会仔细送回府上。她心头还记挂着另一处。 孟家在那附近有几间铺子,既到了这一带,便顺势去看看。旁的倒是还好,唯独聚香楼叫她放心不下。 聚香楼坐落在东市的一隅,飞檐翘角虽还算气派,门前却冷冷清清,连个茶客都没有。新上任的掌柜钱三福在门口探头探脑,瞧着隔壁已贴上了封条的“万通粮行”,上方牌匾一角刻着周家商行的标志。 孟令窈扫一眼就明白了究竟,大理寺不会平白封了周家的商铺,这家被查封,只有一个可能,同慈安寺一般,也是周家私贩盐铁的幌子。 钱三福看得太入神,竟没察觉东家的到来。孟令窈走到他身侧,并未言语。钱三福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转身,脸上立刻堆出恭敬的笑意,“东家小姐来了!”那笑容里到底夹杂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虚浮和心焦。 楼里没什么客人,几个伙计见孟令窈到了,顿时打起精神,紧张行礼。孟令窈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外面光景不好,里面维持得倒还齐整。”她目光环视空荡荡的一楼大堂,桌椅板凳井然有序,地面也是一尘不染。 钱三福搓着手跟上,“小姐您放心,该做的规矩,伙计们一样都不敢落下。只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孟令窈点点头,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上次让你按我说的法子试试,如何了?” 聚香楼菜色不突出,一时也难以挖到好厨子,不如在旁的方面下些功夫。让每位客人宾至如归,也是条路。 钱三福一听这话,脸色愈发复杂,“小姐,您的那香露…确实有些门道。”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孟令窈一眼,“您让每桌客人入座后都送去浸了香露的热帕子净手,大家倒是都高兴,觉得咱们贴心。可咱们这菜啊,酒啊都没卖出去多少。唯独您送来的那些香露,兑了水竟然卖出去好些瓶!” “卖出去了?”孟令窈眉头微挑。 “可不是!”钱三福苦笑着摇头,“起初我还纳闷,后来才明白。那些夫人小姐用了咱们的香露帕子,觉得味道清雅好闻,纷纷打听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自制的香露,她们就要买回去。前几日还有个贵妇人,一口气要了五瓶,说是要送人的。” 孟令窈若有所思。那香露是她前阵子偶然调制的,只用了几味寻常的花露和香料,胜在搭配得当,香气清新宜人。 没想到竟然意外有了销路。 她垂眸思索片刻,心中隐约升起一道念头。 想法还未完全成形,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孟令窈抬眼望去,只见几个骑马的差役匆匆掠过,朝着城外方向急驰而去。为首的那个身姿笔挺,面色白净,像是常跟在裴序身后的那个。 - 京郊外,官道蜿蜒,两旁是刚抽出新芽的杨柳。一行五六人正慌慌张张催马前行,为首的周家父子皆是粗布衣裳,头上戴着斗笠。周逸之脸庞此时满是风尘,眼中尽是惶惶不安。 “父亲,后面追兵快到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声音发颤。 “再快些!只要过了前面那座山,就有人接应了!”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周家诸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简肃怒喝,“负罪潜逃,罪加一等!” 周逸之心口一紧,愈发用力抽打身下的白马。那匹来自西域的名马哀嚎一声,跑得更快。 大理寺的马虽是良驹,却也难以同西域名马相较。眼看距离越来越远,简肃拧紧了眉心。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第36章 一匹枣红骏马如闪电般从远山奔来,马背上的年轻将军一身玄甲银盔,手持长枪。 他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铁蹄在空中划出半轮残月。未等马蹄落地,长枪已如银蛇吐信,直指周逸之眉心。 “停步!” 第32章 大山 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潜逃的周家一行人俱都归案, 大理寺一干人等又是忙得人仰马翻。 审讯室幽深阴冷,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血腥气。裴序推开木门,外面廊下的天光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连续数日不停歇的审讯, 即使是他这般年轻力壮、性情坚韧之人, 眉宇间也难掩倦色。他抬手, 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按了按眉心。 正欲回官廨稍作休憩, 目光捕捉到了不远处一道徘徊的身影。是沈小山。 小少年换了身干净的靛蓝布衣, 是大理寺下等差役的统一着装,裹在他尚显单薄的身上, 总带着点不合时宜的稚嫩。 沈小山在院中来回踱步,两只手时而交握, 时而垂下, 脑袋抬起又低下,一副欲要进门却又踌躇不前、心事重重的模样。 显然,他是在等人。 裴序略一思忖, 迈步向他走去。 沈小山一见他, 立刻站得笔直,紧张地行礼:“大、大人!” 裴序站定, 嗓音略带一丝低哑, “沈小山,在此徘徊,所为何事?” 沈小山猛地抬头, 对上裴序那双深邃无波的眼眸, 又迅速低下头,耳朵根都红了,期期艾艾道:“小人斗胆……” 裴序“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想告假片刻, 去…去孟府一趟。”沈小山鼓起勇气道:“我先前在寺里撞见孟小姐,孟小姐甚是担心。当时情况紧急,又有公务在身,我什么也没说。如今我也回来了,想去报个平安。”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深切的忧虑,“只是小人嘴笨,又念着孟小姐对我的救命大恩,怕见了她心头激动。万一……万一不小心说出些大理寺内不该外传的案情细节……坏了规矩,误了大人的部署可怎么好?” 少年郎心思单纯,所有的顾虑都写在脸上,情真意切。 裴序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他覆着一层淡青色的头顶,默然片刻。 “周家一干人等既已归案,此案关键性抓捕暂告段落。”他终于开了口,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想去报平安,人之常情,无妨。” 沈小山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眼睛都亮了,“大人允了?” 裴序微微颔首,“嗯。” 他眸光清冷,注视着沈小山,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嘱咐:“见到孟小姐,只言主要案犯俱已落网,余下皆是官府按律追究之事。其余,不必提。尤其是慈安寺中的种种布置及所见之人,莫要多说一句,以免徒生事端。” “是!是!小人明白!多谢大人!”沈小山欣喜万分,深深躬身行礼,正准备告退。 “等等。”裴序唤住了他。 沈小山立刻停步回身,恭谨垂手,“大人?” 裴序并未看他,目光转向廊下,只淡声吩咐了一句,“去吧。” 沈小山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应了声“是”,快步向大门外走去。他刚跨出高高的门槛,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他。 “小山兄弟!等等!” 回头一看,是轻舟。裴序的贴身小厮,日常伺候起居的,因着他忙起来总是数日不回府邸,轻舟常在大理寺候着,沈小山也见过好几回。 轻舟一路小跑着追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靛青色荷包。 “这个拿好。”轻舟不由分说将荷包塞进沈小山手里。 沈小山捏了捏,荷包沉甸甸的,里面硬物分明是银锭子。他登时吓了一跳,急忙要将荷包还给轻舟,“轻舟哥!这、这如何使得。我不能要!” 轻舟笑嘻嘻地退后一步,不肯接,“哎呀,推辞什么。大人说了,你这次慈安寺查探有功,这是该有的奖赏。”他见沈小山还是执意要还,赶紧又上前,压低声音,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再说了,你瞧你,如今大小也是在官府当差,还穿得这般也不合适,拿着钱去置办两身好衣裳,吃些好的……” 见他不为所动,轻舟话锋一转,“你若是走亲访友,也不好空着手吧?这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好好收着,往后好好当差便是不辜负大人了。” 衣裳、吃食沈小山倒是不在意,可后面那一番话他是听进去了,轻舟说得确实在理,他这样空手而去,太失礼了。他挣扎片刻,小声嗫嚅道:“……多谢大人体恤。”终究还是将那装着银子的荷包紧紧攥在了手中。 手里有了底气,沈小山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揣着银子,认认真真在街上转了好些铺子。他小心翼翼地比较着,最终在一家老字号点心铺子称了些掌柜说小姐们都爱吃的精致糕团,用漂亮的纸匣仔细包好。拎着糕点,他才怀着几分忐忑又更多是雀跃的心情,朝孟府走去。 得知周逸之已然落网,孟令窈心里那口气总算是顺了。 竟敢打她的主意,还好苍天有眼。 “你无事便好。”她手捧热茶,仔细打量沈小山,“瞧着人精神了不少。” 不再像初来京城时一般,如惊弓之鸟,满目惶惶。 沈小山低了下头,脸颊微红,“大理寺的大人们都很照顾我。” 苍靛瞧他这害羞的模样,没忍住捏了捏他肩膀,语气里满是惊叹,“小山,你小子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假扮和尚潜伏在慈安寺里,他们敢做这杀头的营生,那可都是亡命之徒!万一被瞧出破绽,可怎么得了?” “临行前,裴大人说安排了人护住我。”沈小山顿了顿,正色道:“至于假扮和尚,我在庙里寄宿过许久,耳濡目染,装个样子不算太难。只是……我刚到大理寺不久,又一点经验也没有。当时情势所迫,大理寺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才冒昧向裴大人毛遂自荐的。没想到大人竟然答应了!还好没有辜负裴大人的信任。” 他是知道的,当时有不少人反对,说他初来乍到,又无甚经验,恐怕担不起担子,若走漏了风声,怕是要误了大事。是裴大人力排众议,定下了他。 还好,还好,幸不辱命。 十几岁的少年人双眸明亮,倒同那日在城门口初见时一样,生机勃勃,让人毫不怀疑,只要给他一点阳光雨露,他就能攀援而上,茁壮成长。 也是,他能为家人讨一个公道孤身跋涉上千里,又怎会是个甘于庸碌之人。 孟令窈温声问:“你这次深入虎穴,又立下功劳,裴大人可曾有什么嘉奖?” 提到这个,沈小山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激动,“有的!大人说已经将我的功劳向圣上禀明了!而且……” 他声音微微发颤,“大人还替我寻了一位武功极好的师傅,让我往后在当差之余,跟着那位师傅好好习武。还说等我本事扎实了,便能在大理寺领一份正职!” “如此甚好。”孟令窈轻轻抚掌。 总算裴序处事还算公道,否则她定要为沈小山上门讨个公道的。 菘蓝也在一旁拍手叫好,“恭喜恭喜!咱们小山往后可是正经吃皇粮的人了!” 沈小山被夸得脸红,连连摆手,“都是托小姐和大人的福。” 他手指攥着衣袖,双目泛着微微水光,“我这条命,都是小姐和裴大人给的。” 孟令窈听得神情微妙。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呸呸呸,她可还年轻着。 挥散脑海里不着调的念头,孟令窈记起沈小山往日来去匆匆,从未留下用过饭,于是询问:“天色不早了,你难得来一趟,不如在这用了饭再回去吧?” 若是往常,沈小山必定惶恐推辞,连道“不敢叨扰”。然而今日,大概是大案告破心情放松,又或许是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渐渐清晰有了底气,他犹豫地看了看孟令窈,又看了看同样期待地望着他的菘蓝和苍靛,沉默片刻,破天荒地轻轻点了点头,“那、那就有劳小姐和菘蓝姐姐费心了……” 一顿饭吃了许久,孟府的厨子手艺极好,至少沈小山觉得,这是他来京城后,吃过最美味的佳肴。带着饱足后的微醺,沈小山晃晃悠悠回了大理寺,进门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头撞在了门柱上,他“嘶”了一声,揉揉脑袋,竟也不觉得疼。 细碎动静打破了大理寺后院的清寂。烛台下,裴序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湖笔,在一份刚呈上的案宗上落下批注。 听到声响,他搁下笔,踱至窗前,格扇外一株玉兰,满树洁白的花苞在夜风中无声坠落,宛若碎雪。夜风中,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逸出唇边,那双素来冷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拂过一丝笑意。 - 春日长安,柳絮飞舞。一大早,通往城门的几条主要街道便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家大将军率镇北军凯旋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百姓们自发聚集,只为一睹这支威震边疆的铁军风采。 第37章 临街的酒楼茶坊早就被订得满满当当,能看到入城队伍的好位置更是一席难求。客云居二楼,孟令窈同谢成玉坐在一处,桌案上摆着几样茶点并一套文房四宝。 “还好我提前半个月就让人来订了位子,”谢成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酒杯,“你是不知道,昨日还有人出三倍银子想买我这个位置。” “谁能及你消息灵通。”孟令窈轻笑,捧起酒壶,正欲再为她添些酒。 谢成玉按住她的手,接过酒壶,反为她斟酒,“好窈窈,我还有一事相求。” “嗯?” “你的画技京中无双。”谢成玉眯了眯眼,“能否为我画一幅叔父归城、百姓夹道欢迎的画?我琢磨着,总比什么百年山参、金银珠宝来得不落俗套些。” 谢家百年望族,内中情势远比人口简单的孟家复杂。谢成玉向来不爱多说,孟令窈便也不问,一口应下,“那我要谢家小姐亲手磨的墨才行。” “自然。”谢成玉笑开,“我就知道,窈窈最疼我了。”正要再说些什么,楼梯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孟令窈的两位表兄——钟定明和钟定曜正结伴走来,身旁伴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公子。 那人一身深青劲装,窄袖收束,身形挺拔修长。肌肤不似京城儿郎们追捧的白,是一种透着风霜历练的小麦色,更衬得五官棱角分明,气势凌厉,如同一把刚见过血还未来得及收好的刀,锋芒毕露。 孟令窈依稀觉得颇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第33章 栖云山 要让令她跌倒的人,亲手扶她起…… 孟令窈起身, 颔首向两位表兄打招呼,“定明表哥,定曜表哥, 你们也来观礼?”目光随即落在陌生男子身上,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礼貌探询。 那人率先一步上前, 姿态恭谨地向孟令窈行了个标准官礼, “见过孟小姐、谢小姐。” 姿态不卑不亢, 只那快速垂下的眼睫始终抖得厉害。 孟令窈淡淡点头回礼,心中愈发疑惑。 倒是谢成玉见到他, 惊讶道:“咦?你怎的先行回来了?没同大将军一道入城吗?” “大将军有所交代,命我先行回京复命。” “原是如此。”知是军务, 谢成玉也不再追问。 孟令窈面上不动声色, 内心却更加困惑。怎么大家好似都认识,偏她不熟? “几位可提前订了座位?”谢成玉问道。 钟定曜点头,指了她们后方的一桌。 “相逢即是有缘, 不如并到一处?也好一同畅谈。”谢成玉含笑发出邀请。她看向孟令窈。孟令窈点头应允, 趁众人移步落座前的刹那,她不着痕迹地轻扯了谢成玉衣袖, 递过一个无声询问的眼神。 谢成玉怔愣了一瞬, 孟令窈以为她不明白,视线略过前方的年轻公子。 谢成玉恍然大悟似的,定定看了她数息, 叹了口气, 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靠近孟令窈耳语,声音几不可闻,“那是武兴侯府的二公子, 赵如萱的哥哥。” “赵诩。” 她轻轻摇头,年前她们在温泉沐浴,好友曾言她早已不记得这位赵小将军的容颜,当时还当是玩笑话,谁料她是真不记得了。 “你竟真忘了他?方才他那眼神…好生失意。” 孟令窈终于有了点印象,脑海中浮现出几抹淡薄的影子。她神色自若,轻巧回道:“原是故人。几年间这般变化,着实叫人惊叹。” 赵小将军生得确实不错,可京城里长相过得去的年轻公子也不少。年年还有五湖四海入京的新鲜面孔。他一去北疆好几年,不认识有何奇怪的? 谢成玉一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压根没有什么真心,随口说的场面话罢了,没忍住点了点她鼻尖,“你呀。” 孟令窈轻扬了下眉,唇角微弯,那笑容分明是清浅的,却透着肆意张扬,如池莲乍放,动人心魄。 赵诩耳根处猛地一热,赶忙移开视线,端起茶杯掩饰般地呷了一口。 钟定明瞥见,想也没想便问道,“赵诩,你耳朵怎这般红?莫不是方才赶路急了些?” 一旁钟定曜微微蹙眉,悄然以眼神暗示他。钟定明收到他目光,回想起内情,立刻住了口,看向赵诩的视线里,不知不觉带上几分同情。 一旁的赵诩握紧了杯子,强自镇定,“劳定明挂心,我自北疆归来,乍遇京中繁闹,一时有些不惯罢了。” 恰在此时,长街尽头骤然响起震天鼓角之声,随之是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百姓欢呼!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来了!”谢成玉难掩激动,“是叔父。” 众人立时凭窗而望。但见烟尘起处,骏马嘶鸣,铁甲耀目,旌旗猎猎招展,当先一骑,白马银鞍,正是谢大将军。他高踞马上,腰背挺直如孤峰。 “叔父英武不减当年。”谢成玉眸中湿润,她是存了讨好之意,可谢家小辈,谁不是听着谢归的故事长大。 “窈窈,快些动笔吧,将这盛况都一一绘下。”她依言站至孟令窈身侧,为她研墨。 孟令窈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凝神静气,手腕轻悬,笔走龙蛇。不过寥寥数笔,大将军策马昂扬、万众欢腾的磅礴气象已跃然纸上,气韵生动无比。 长街两旁,彩带翻飞如浪,孩童骑在肩头雀跃,小贩的叫卖声也被淹没在震天的欢呼里。京城的春日,仿佛全数倾注于此等热烈之中。 赵诩的目光,难以克制地再次投向孟令窈。她侧颜如玉,长睫低垂,笔端牵引着万千气象,那样的沉静专注,比他记忆中更为耀眼夺目。 纵然他历经数年征伐,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瘦削寡言的赵二郎,此刻亦与她同席观礼。可于她而言,或许始终都是记忆里暗淡的影子…… “赵诩?赵诩?” 钟定曜连叫了两声,赵诩才回过神来。 “定曜,何事?”赵诩迅速收敛心神。 “我问你,一别三年,北疆风霜苦寒,可曾想念京城?”钟定曜重复道。 “自然。”赵诩声音含着涩意,“京城……自有一草一木令人魂牵。” 他的目光终是忍不住再次往孟令窈身上极快地停顿了一瞬。 孟令窈恍若未觉,笔尖一丝颤抖也无,细细勾勒,连战马的鬃毛都一一刻画出来。 那几人何时走的,她都未曾关注到。待画作完成,再回过神来时,只剩谢成玉双手托着下巴,笑盈盈看着她。 “他们走了?” “是呢。赵诩接到急报,先走了。你的两位表兄也去别处了。” 孟令窈搁下笔,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啧啧,你是没看到。”谢成玉笑容愈发深,“赵诩走的时候,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 “盯你盯得,我都怕把你后背戳出两个洞来。” “那工部该好好研究赵将军的眼睛了。”孟令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她并非没有察觉赵诩的目光,甚至,那样的目光恍惚让她觉得很熟悉,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常常这样热切地注视着她。 待她去捕捉时,又匆忙躲开了。 既没舞到她眼前,那便是没有。 孟令窈面色平静,轻轻吹拂画上最后一点湿润,“可以了,收起来吧。” “好嘞。”谢成玉如获至宝,小心将画卷起,以丝绦系好。 “画了这么久,累了吧?”放好画卷,谢成玉道:“上巳将至,坊市添了好些新巧玩意儿,不如移步走走?最近坊间似是有家新店的香露很是不错,叫什么‘聚香楼’的……” 她若有所思,“听着不像胭脂铺,倒像是酒楼。” 孟令窈神情莫测,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可能,就是酒楼。” 谢成玉愣住,“什么?” “没什么。”孟令窈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你若喜欢,我那有许多,送你些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么豪爽?”谢成玉握住她的手,态度殷切,替她按摩起来,“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 这几日孟令窈练习绘画格外勤勉,每日都要两到三个时辰。 菘蓝收拾笔墨时,心中难免疑惑。她分明记得,去年上巳节后,小姐情绪不佳,一连数月都不曾动笔。她还当小姐不欲在上巳节时再动笔了,怎的又练起来了? “想问什么就问吧。”画成,孟令窈搁笔,看向菘蓝。 菘蓝摸了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表现得竟这般明显吗?讪讪笑了笑,还是将自己的疑惑说出了口。 孟令窈悠悠道:“自然是,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来。” 还要让令她跌倒的人,亲手扶她起来才行。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都备好了。”菘蓝脆生生应道:“明日辰时启辰,半个多时辰就能到栖云山。” 孟令窈满意颔首。 那会儿子日头不大,花上想必还沾着露水,正适合入画。 第38章 翌日,辰时三刻,孟令窈抵达栖云山,沿着溪水一路上行。 栖云山乃京郊名胜,山腰建有崇文书院,文人墨客常来此地吟风弄月,加之离城不远,向来是踏春首选之地。京城上巳雅集年年皆定于此,去年她在此折戟,今年定要一雪前耻。为此,需做万全的准备才好,眼下正好去山上瞧瞧,提前定好画什么,再勤加练习。 溪水潺潺,两岸桃花正艳,柳絮飞舞。孟令窈不时停下脚步,对着某处景致仔细端详,在心中构思着如何下笔。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处开阔的溪边平地,奇石嶙峋,古木参天,正是绝佳的写生之处。孟令窈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就在此处吧。”她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铺开画毡,开始整理画具。菘蓝将颜料匣子小心放下,却见孟令窈忽然蹙眉。 “怎么了,小姐?” “少了那支狼毫细笔,专门用来勾勒山石纹理的,应是落在马车上了。”她略一沉吟,对菘蓝道:“你快回去取一趟,就在车厢的小木匣里。” 菘蓝有些犹豫,“小姐一个人在这里......” 孟令窈已摆好笔墨,“书院就在不远处,读书人来来往往,又有什么危险?况且我就在此处写生,哪里也不去。你快去快回便好。” 菘蓝见她坚持,只得应声而去。 春风徐来,水声淙淙。她全神贯注地勾勒着远山轮廓,偶尔抬头看看实景,再低头修改几笔。 正画得入神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叮当声响,似是金属碰撞。孟令窈手中一顿,侧耳细听。那声音时断时续,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喝彩叫好,听起来竟像是有人在比武过招。 书院何时还传授武学了?思索了几息,她从脑海的角落里翻出一段记忆,数年前父亲曾言,圣上下令,各个书院里都添了一门武学课,以求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能强身健体。 她放下疑惑,手中画笔未停。 然而那兵戈相交的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孟令窈渐渐觉出不对——那似乎并非寻常的切磋比试,而是真正的厮杀搏斗,叮当声中夹杂着闷哼声,还有利刃破风的尖锐呼啸,着实令人心惊。 孟令窈面色微变,也顾不得收拾画具,匆匆抱起那幅只画了一半的画。无论前方到底是何事,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此都是不妥。 不知是错觉还是果真如此,孟令窈只觉得那厮杀声仿佛越来越近,脚下越走越急,慌不择路踩上松动的碎石。 发间的步摇震颤,整个人向前栽去时,她闭眼,预想着跌入尘土的狼狈。 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她站稳,却又未立刻松开。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沉静如渊的眼。 手上力道骤然一松,她攥了一路的画卷落到地上,被山风铺陈开,露出宣纸上远山的轮廓,近处桃花倚着青黑山石,花开灼灼,娇嫩欲滴。 第34章 融雪 裴大人,您能松开我了吗 裴序眉目清峻, 玄色衣袍上沾着些许山间晨露的湿气,周身无半分血腥味。方才的兵戈声,像是凭空消失了。 春裳轻薄, 他的掌心温热, 隔着单薄的衣衫, 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孟令窈本该是窘迫的, 她并不在乎那些俗礼, 却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同年轻男子这般贴近。 直到听见耳畔的心跳声,如战鼓频催、如雀鸟撞笼。 不止是她的。 裴序自幼性子清冷, 不喜与人亲近,更莫说是女子。 他从不知道, 原来女子是这样的。 柔软、温热。 又像一捧雪, 好似要融化在他掌心。那股曾久久萦绕在他马车,叫他几乎失了容身之处的栀子香气此刻满盈他的鼻尖。于是连山林都变得拥挤。 “孟小姐,你不该独身在此。” 他开口便是极冷硬的陈述, 眼眸沉沉, 威慑力十足。 孟令窈从不惧他,这一次却不像平常一般立刻针锋相对, 她从裴序坚不可摧的外表下, 窥见了一些旁的东西,稍稍仰头,直直撞进裴序的眼睛, “裴大人又要管我吗?” 裴序偏了偏头, 躲过她的注视,“山路崎岖难行,林壑幽深,常有歹人猛兽出没。” “哦。”孟令窈仿佛很乖地点了点头, 开口说的却是,“那您能松开我了吗?” “您”字咬得格外重,像从舌尖滚了一遍。 裴序怔了怔,随即猛地松开了手。 孟令窈晃了下身子才站稳。她被发皱的衣衫和散乱的鬓发吸引走了全部视线,并未注意到身前人的手指不安地动了两下,手臂上抬了寸余,又生生放下。 她低头一点点抚平肩上堆叠的褶皱,抬手整理发丝,一丝一缕,宛如树梢上梳理羽毛的小雀。 动作突然顿住,孟令窈看向裴序,“大人,我衣衫不整,甚是不雅,可否……” 她话未说完,裴序已背过身去。 耳后传来一声轻笑,裴序眼睫剧烈抖动了一瞬。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了女子温软的声音,“大人,烦您看看,我现下可有不妥之处?” 裴序闻声,顿了顿,缓缓转过身。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克己复礼而循礼以行的道理,裴序三岁时就已记下。 一个年轻男子直勾勾打量另一个年轻女子,确乎是不符第一条规矩的。然而他此刻竟升不起一点回绝的力气,像有一条更高的命令降下,打破他前半生所有的坚持。 “嗯?” 裴序一直未有回应,孟令窈稍稍歪了下头。发间那支本就不曾戴正的步摇愈发歪斜。 在反应过来之前,裴序已抬手,扶了扶那支摇摇欲坠的流苏步摇。圆润的珍珠滚过他掌心,有些硌。 孟令窈愣了愣,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眼地下。若非他脚下确实有影子,冷着脸的样子也于平时别无二致,孟令窈当真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并非是从不行差踏错的大理寺少卿,而是什么山中精怪了。 “并未有不妥之处。”裴序垂眸,收回手,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如此便好。”孟令窈自觉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方才奔走时紧握的画不知何时到了裴序手里。 那可还是幅半成品! “今日多谢大人相助。”她伸出手,作势要画,“小女子拙作,让大人见笑了。” “孟小姐画技甚佳,京中少有人及。” 他话说的倒是极动听,就是手上稳如泰山,没有一点动作。 “大人,”孟令窈皱眉,忍不住提醒,“那是我的画。” “孟小姐上巳节有所安排,可我至今不曾收藏过小姐的画。不能完全知晓其中精妙之处。”裴序不紧不慢道:“恐有负小姐所托。” “可这画还未完成。”孟令窈争辩道。 “无妨。” 她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菘蓝的呼喊声,“小姐!小姐你在哪儿?” 紧接着是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石阶上咚咚作响。 “小姐!”菘蓝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到孟令窈就扑了过去,眼眶都红了,“小姐你没事吧?我找了许久,可吓坏我了。” “我无事,一切安好。”孟令窈连忙安抚她。 菘蓝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为首的正是赵诩,还有常跟在裴序身后的白面下属,以及几个面生的年轻男子。这些人身形挺拔,步伐稳健,都不似寻常的书生文人。 孟令窈的目光落在赵诩和他身后那人身上,两人衣袍上都沾着尘土,袖口还有些破损,赵诩额前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她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阵兵器相击的声音,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可看这俩人的神态和站定时相隔的距离,他们显然并非仇敌,甚至可以称得上熟络。孟令窈微微蹙眉。 简肃走到裴序身前,拱手行礼:“大人。” 裴序淡淡看他一眼,目光在他破损的袖口上停留片刻。 简肃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自在,但依然绷着脸,“属下方才在书院演武场见学子们互相比试,一时技痒,与赵将军切磋了一番。” 先前他带人追捕周家逃犯至城外,却被归京的赵诩截了胡,心里一直惦记着,今日恰好有机会,如何能不抓住?他二人皆是见识过真刀真枪之人,动起手来,动静自然与寻常学子比划不同。嫌弃书院的演武场不够施展,还跑到了外头。 至于惊了山中鸟雀,实属无心之失。 “简左丞身手过人,在下受益匪浅。”赵诩立时出声,为旧友说话,“一别数年,简兄身上更上一层楼,想来定是少卿平日里教导有方。” 孟令窈心下无语,只是切磋,竟有如此大的动静,这些男人们,哪怕是对着知交好友也能照样下得去手么? “我只是贪看景色,走远了些,恰好遇见裴大人。”她继续安抚着菘蓝,顺带解释了一句。 第39章 赵诩这时也走到她身侧,隔着几步远停下,“孟小姐没事就好。方才你的婢女四处寻人,找到了我们,着实吓了一跳。” “多谢赵将军关心。”孟令窈客气道谢,又问道:“将军也是来赏景的?” “我随谢大将军和裴少卿来巡视书院武学课程。”赵诩又拘谨起来,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少年时也在此书院读书,便随同前来。” “真巧。”孟令窈随口道:“我表兄先前也曾在此求学。” 赵诩眼中闪过失落,又很快按了下去。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眼睛澄澈,喜怒哀乐都分明可见。 在京中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上一个,似乎还是他的亲妹妹,赵如萱。 果真是一家人。孟令窈多看了几眼。 山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一阵疲惫从四肢百骸处涌起,今日受了惊,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有些乏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她向众人福了福身告辞。 “不如我送孟小姐一程吧。”赵诩壮着胆子开口,“我也正打算回城。” 他话音刚落,简肃握剑的手紧了紧,额角一跳,眼里流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看向孟令窈的视线也带上了一点莫测的意味。 孟令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视线,轻挑了下眉。这样看她,难不成是—— 倾慕赵将军? 那这样她可要答应他送她回家的请求了。 “赵将军,”裴序忽然开口,淡声道:“谢大将军与祭酒议事前曾有嘱托,有事寻你。” 赵诩愣了一下,问道:“敢问少卿,可知所为何事?” 裴序不动声色,道:“许是与武学课程有关。” 赵诩脸上难掩失望,还是点了点头,“多谢少卿告知,我去寻大将军。孟小姐,改日再见。” 孟令窈微笑颔首,瞥见裴序没有丝毫要归还画作的意思,只好道:“今日多谢裴大人相助,这幅拙作,便当谢礼了,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既是她的谢礼,可要好好收着!千万别叫旁人看了,坏了她的美名。 “孟小姐过谦了。我定会好好珍藏。 ” 确信裴序明白了她的意思,孟令窈这才稍稍安心,带着菘蓝归家去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也消失不见,赵诩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注意随即转到裴序手中的画上。 “裴少卿,您手上的可是孟小姐的画?”赵诩殷切道:“孟小姐极擅作画,我仰慕已久,可否有幸一观?” 裴序将画卷收入怀中,神情淡漠,“这是孟小姐的心意,恕不能示人。” 赵诩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很快又勉强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 简肃冷眼旁观,拳头硬了又硬。他早就知道赵诩的心思,从数年前就是如此,先前在北疆待着,偶尔给他寄回来的信里都要问上几句孟家小姐。如今回来,眼中的爱慕更是藏都藏不住。 可简肃心中不平——他曾亲眼见过孟令窈与其他男子并肩而行,谈笑甚欢。前有陆鹤鸣,后有周逸之。如今更是对大人示好。 自然,他对大人再放心不过。也知晓,孟小姐机敏过人,并非恶人。 但这样的女子与赵诩并不相配。 他一把扯住赵诩后颈的衣领。 赵诩不明所以,“简兄?” “你刚才那套枪法有几个招式我不曾见过,再使与我瞧瞧。” “可…大将军?” “谢大将军应还在与祭酒谈话。”裴序接话。 简肃与他对了个眼神,扯着赵诩又往书院演武场的方向走。 那厢,主仆二人沿着山径往下走,菘蓝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张望,仍心有余悸。 走了一段路,孟令窈忽然停下脚步。她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菘蓝,你可还记得,表兄们当年在崇文书院读书时,常提起的那个头名是谁?” 菘蓝想了想,“似是位姓赵的公子,说是文武双全。小姐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没什么。”孟令窈心中微动,“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第35章 齐人之福? 妹妹能享齐人之福,当真是…… 栖云山一行虽是出了点意外, 可也不算全无收获。甚至可以说,收获远超她的预期。 孟令窈挑了只新的画笔,描绘脑海中记下的山间盛景, 不多时, 山峦、湖泊与桃林俱都跃然纸上。 菘蓝进门时, 一眼就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半晌才叹道:“真美, 和山上的风景简直一模一样。” 孟令窈没有应声,细细看过画卷每一寸, 记下几处仍可精进的地方才放下笔净手。 “东西可找着了?” “找着了。小姐您瞧瞧,应是这个。”菘蓝捧起精巧木匣, 匣面雕着莲纹, 漆色已有些斑驳。孟令窈启开铜锁,一缕墨香幽幽浮起,匣中躺着几件旧物。 “这是……”她拈起其中一方墨锭, 指腹触到底部阴刻的“崇文甲等”四字, 忽而想起它的来历。那时她在外祖家游玩,表兄携友归家, 几人是下棋还是投壶来着, 总之是这位据说文武双全的赵小将军输了,这方墨锭便是游戏的彩头。 “表妹画技超群,正配这上好的晋墨。”表兄献宝似的将墨转赠给了她。可她用惯了宣州产的徽墨, 对这方产自晋州的绛墨并无多大兴趣。道谢后就收进了私库, 再未碰过。 指尖又触到那枚金镯,累丝工艺细如发丝,嵌着的碧玉犹泛着盈盈水光。记忆愈发清晰起来——那年春深,赵小将军赴北疆前特来外祖家辞行, 在垂花门外红着眼眶递来锦盒。她本是要推拒的,那时候她虽年岁不长,却也明白了事理,不可随意收受外男所赠。 可见他手指微微发颤,少年人强作镇定的模样反倒让人不忍。更兼,彼时她经验不丰,尚且没学会如何坚决又不失礼地拒绝。 盒中还有一封信,大意是,他此去定建功立业,还望孟小姐等他归京。 孟令窈自是未曾放在心上,她怎么会寄希望于一个看不到边的未来。 不过,她眼下既未成婚又无婚约。 怎么不算在等他? “小姐要戴这镯子么?”菘蓝见她出神,轻声问道。 孟令窈将金镯往腕上一套,赤金映着雪肤,煞是好看。 “明日上巳节,正该戴些鲜亮首饰。”她唇角微翘,“这么好的镯子,确实不该束之高阁。” - 倏尔几日,上巳已至。 夜里落了一场春雨,草木萌发,万物更显润泽。 清晨,菱花镜中映出一张精心妆点的芙蓉面。同一旁青瓷瓶里新插的杏花相得益彰,一时分不出谁更动人。 换上新做的石榴红襦裙,孟令窈执起那支凤钗,斜插入云鬓间。凤首衔着的珍珠流苏轻晃,衬得她眸如点漆,肌如凝脂。 “小姐今日这身打扮,比我早上刚摘的花还美。”菘蓝仔细端详,叹道:“这裙子果然比先前那身更衬凤钗,还是小姐的眼光好。” 孟令窈轻抚流苏,眼尾微微上扬。 这钗好看是一回事,今日戴上它,更重要的是提醒裴序,莫要忘了他们的约定。 她站起身,“走罢。” 栖云山下已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贵女公子穿梭其间,比山间花树更为繁盛。孟令窈的马车甫一停稳,便听见外头苍靛与人招呼。 “见过赵将军。” 孟令窈垂下眼睫,整理好坐了一路稍有些发皱的衣襟,扶着菘蓝的手走下车。 车外不远处,赵诩立在一匹枣红色骏马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一见孟令窈,他眼中立刻迸发出光彩,“孟小姐,好巧,还未上山就碰上了。” 孟令窈视线扫过骏马,沾上的泥点子早就凝固在鬃毛上,马儿一蹭就簌簌落下灰来。 显然,他绝非刚至。 唇畔的笑意又多了一点,她颔首道:“赵将军,好巧。” “既有缘在此相遇,不若一道上山可好?”少年将军眼神柔软湿润,仿佛也被春雨淋过一场。 那实在是一双叫人很难升起拒绝心思的眼睛,更别说,孟令窈本也没打算拒绝。 “好。” 赵诩肉眼可见的欢喜,连他身侧那匹马儿似乎也受到感染,兴奋地踢了踢马蹄。主人轻轻拍了拍马背,它便自己叼着缰绳,溜溜达达走到一处水草丰美的好地方。 安顿好马,赵诩扬声道:“孟小姐,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山径缓步而行。青石板路水迹未干,孟令窈牵着裙摆,一步一步走得很仔细。 赵诩低眸看了好几眼,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又松开,掌心已有了些许潮意。他不着痕迹地呼了一口气,问道:“孟小姐,山路湿滑,您…可要扶着我?” 孟令窈闻声,偏头朝他看去,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直至他面颊红成一片,才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将手虚搭在他腕上,轻声道:“有劳赵将军。” “孟小姐客气了。” 第40章 那只手好似重于万钧,压得他路都快不会走了。孟令窈生怕这人摔在山上,倒成了她的过失,立刻起了话头,“方才见将军的马颇通人性。” “是。”提到熟悉的事物,赵诩神情放松了许多,道:“绛云一直很是聪明。我初至北疆时,曾险些在戈壁上迷了路,还是它带我回来的……” “绛、云,是个好名字。”孟令窈笑道:“也衬得起这名字。” 有了好的开始,后头的交谈逐渐自然起来,赵诩说起北疆与京城迥异的风土人情,孟令窈偶尔穿插几句这几年京中的趣闻轶事,也算相谈甚欢。 曲水边,桃花夹岸,落英缤纷。 赵诩面露怀念,“幼时学诗云‘春风不度玉门关’,及至亲身到了边塞,才知古人诚不欺我。许久不曾见到如此春日盛景了。” 孟令窈遥遥指向其中一株,“那棵桃树名为垂枝碧桃,去年被评作花王。虽说非要将花分个三六九等实在俗气,不过赵将军可往近处一观……” 抬手时,衣袖自然滑落一截,露出腕间的金镯。 赵诩目光凝在镯子上,眸中霎时间遍布惊喜,又很快垂下眼帘,红晕却悄悄蔓延至耳根。 确信他看到了镯子,孟令窈放下手,悠然说完下半句,“方知何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亦能不负京城最绚烂的春日。” “是。”赵诩动了动嘴唇,嗓音微涩,“定不负春日。” 两人正往碧桃树的方向行去,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令窈!” 周希文快步走来,她穿一身柔和的杏色衫子,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眼睛却极亮,神采奕奕。见着赵诩,她神情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恢复如常。 “这位是武兴侯府赵将军。”孟令窈从容引见,“赵将军,这是周小姐。” 赵诩规规矩矩地拱手,“见过周小姐。” 周希文定定看了他一眼,忽而郑重行礼,“前几日,幸得赵将军在城外拦下我父兄,若令他二人戴罪逃脱,更是酿下大错。” “小姐言重了。”赵诩愣了下神,随即侧身避让,“末将不过是尽本分。” 孟令窈轻挑了下眉,周家父子竟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还好被抓住了。 她心下快意,看向赵诩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 赵诩下意识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孟令窈抿了下唇,与周希文对视一眼,都压下唇边的笑意。 几人寒暄间,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原是年轻公子们在溪畔设了投壶场,不知是谁将箭矢投入壶中,赢得满堂彩声。孟令窈在其间看到了赵如萱的身影,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时间太短,她此时还不欲赵如萱见到她与她兄长走得近,恐生变数。 “将军何不去试试身手?”孟令窈提议。 赵诩犹豫道:“我……” “赵将军,我们姐妹正有些体己话要说。”周希文眼波流转,挽住孟令窈的胳膊。 孟令窈笑盈盈道:“年年投壶皆有彩头,不知今年是什么了?” 这话不知何处打动了赵诩,他很快应声离开。 待他走远,周希文执起团扇掩唇,“令窈,几日不见,怎的才归京的赵将军就对你情根深种了?” 孟令窈不置可否,“许是少年意气。” 周希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原以为有裴少卿在前,旁的男子再难入你的眼了。” 不待孟令窈说话,她又道:“不过这位赵小将军确实不错,京中难得一见的澄澈人。妹妹能享齐人之福……” “当真是好福气。” 孟令窈:“?”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道:“……我可不似姐姐家大业大,哪里能享得了这样的福气。” 周希文笑了两声,追问:“既不打算享齐人之福,那胜者应是少卿吧?” “姐姐恐是有误解。”孟令窈眼神淡淡,“我与裴大人只是公务往来。” 见她满眼写着不信,孟令窈难得多解释了几句,“姐姐方才也瞧见了。赵将军眼里,十分足有八分都是我。可若是裴少卿…… 她想了想,道:“他的眼里恐怕至多能分给夫人两成。” “那非我所求。”孟令窈语气笃定。 周希文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此刻桃花正盛,不如一道去赏花?”孟令窈换了话题。 “妹妹盛情难却,”周希文动了动脚,“可惜我来得早,已在里头逛了好一阵,眼下有些乏了,想歇一歇。” 孟令窈不再勉强,径自向桃林走去。 溪畔桃枝斜倚,粉瓣纷扬似雪,落满看客的肩头。桃林深处,孟令窈听见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隔着花枝,孟令窈见到了裴序,他正与仆役模样的人交待什么。 白衣胜雪,长身玉立,恍若整片桃林的清气皆落在他一人身上了。 他似有所感,抬眼望来,目光在孟令窈发间的凤钗上顿了顿,又平静地移开。 第36章 相争 裴大人难道是不喜欢吗? 青衣仆役一一记下差遣, 心道,还好崇文书院就建在栖云山上,否则, 眼前这位贵客另要了好几种墨, 他们一时半会哪里寻得来。 盘算着稍后要如何向管事交待, 没走几步, 他见着桃林间一位年轻小姐, 雪肤红唇,顾盼生辉, 要不是此刻朗朗乾坤,他都怕是哪棵桃树成了精。 稳了稳心神, 仆役依着规矩行礼, 道:“见过这位小姐,今日漱石居设宴,午时开席。笔墨纸砚、古琴棋枰等一应器物皆已备下, 小姐可前去赏玩。” 孟令窈点了点头, 仆役快步离开。 裴序朝这方走了几步,“孟小姐。” “裴大人。”孟令窈眯了下眼, 弯唇笑道:“大人今日怎的未去曲水流觞?” 裴序眉梢微动, “我为何要去?” 孟令窈:“难道是不喜欢吗?” 裴序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他素来不喜喧闹场合,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下卖弄才华。 “哦?”孟令窈不依不饶, 凉凉道:“难不成去年在曲水边作《惜余春》的, 是大人的孪生兄弟?” 时隔一年,相似的场合,再度提起,她心里仍带着点气, 那幅她画了大半日却无人问津的《春山烟雨图》至今还卷在她的书房里,犹未装裱。 “我并无容貌相似的兄弟。”裴序回道,随即陷入沉思。半晌,他缓缓开口,“去年...我是受人之托。” “《惜余春》乃我祖父所作,他有意与众文友同赏。不料临行前几日身染微恙,托我代为吟诵。” 裴老太爷一辈子爱出风头,生性风雅又好名声,每每有了佳作,必要四处传扬一番才肯罢休。去年春日,他雅兴大发,作了一阙《惜余春》,自觉当世佳作,甚是得意,本是打算亲自在上巳节上吟咏,谁料出了意外,只好千叮咛万嘱咐,交待孙儿,务必要让整个山上,连只路过的麻雀都要知晓他的诗作。 “当时已向在座诸君言明。”顿了顿,他补充道:“孟小姐许是不在席上。” 倒是连理由都找好了。 孟令窈神情一滞,耳尖微微发烫。她确实不知道这段内情。当时裴序的诗作还未念完,她就已抱着画拂袖而去。后来但凡有人提及那日之事,她是能避则避,哪里会去打听其中详情。 “原是如此。” 她垂下眼睫,左右手交替拂了拂肩上的落花,仿佛很忙碌的样子,“当时我确实不在。只是听闻裴大人做了一首极好的诗,原是出自老太爷之手。” “还有一片。”裴序倏然出声。 “嗯?” 他伸出手,拈起孟令窈肩头一片“漏网之鱼”,嫩粉的花瓣落在他指尖。 并未随手拂落,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片花扣在了掌心。 孟令窈回过神,“多谢裴大人。” 她借机转身,“时辰不早了,我去漱石居看看。” 裴序默然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之距。□□蜿蜒,二人身影时隐时现于繁花之间,宛如画中游。 漱石居早已宾客云集,回廊下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抚琴或对弈,或吟诗作画,好一派风雅景象。 孟令窈一眼就看到了设在东厢的笔墨案,径直走了过去。案上摆放着各色文房四宝,砚台里清水盈盈,毛笔按粗细分类插在笔架上。 “令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孟令窈回头,见谢成玉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方墨锭,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就知道,在这准能碰见你,这就叫守、株、待、兔。” “今日来得晚了些。”谢成玉起身相迎,眼波在落后几步到来的裴序身上一扫而过,笑意更深,“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好景致,驻足观赏?” 孟令窈随口敷衍,“山路湿滑,走得慢些。”说着上前打量案上的笔墨纸砚,“今日准备得如何?” “我已经替你都挑选好了。”谢成玉献宝似地举起手中墨锭,“这次倒是准备得周全,往年都是绛墨、易墨居多,方才还有人送来了徽墨和瑞墨。你瞧瞧,我特地取了你惯用的徽墨。” 第41章 她福了福身,拖长了声调,“还望小女子今日有幸,能再为孟小姐研一回墨。前几日你为我画得那幅画,极好。” 只看她神情,孟令窈便知晓,那画应是让谢大将军满意的。 于是展颜一笑,“允了。” 午膳设在临水轩中,雅集素来不拘座次,各人寻相熟友人而坐即可。孟令窈与谢成玉方踏入膳堂,便见周希文自另一处走来,盈盈福身,“令窈,可否与我同席?” 话音未落,谢成玉抢先开口,“那可不成,我与窈窈一向是一起的,周小姐万不能横插一道。” “成玉年年皆与令窈一起,”周希文柳眉微蹙,感伤道:“我只今年,让一让我也不成吗?” “不成。”谢成玉笑容不变,话语内容却丝毫不客气,“有一就有二,周小姐,恕难从命。” 二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孟令窈扶额,“何必争执,那株海棠下有一方长桌,尽可三人同席。” 谢成玉同周希文对视一眼,同时迈开步伐走向海棠树。粉色海棠花瓣时有飘落,恰似天女散花。孟令窈居中而坐,两位友人分列左右。 谢成玉殷勤布菜,“窈窈尝尝这糖醋鲈鱼,是依照江南做法烹制的。” 周希文亦不甘示弱,斟了杯桂花酿,“这酒温润甘甜,最适宜女儿家饮用。” 二人轮番上阵,你布菜我斟酒,将孟令窈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在其中,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有些无奈,眼角笑意却始终未褪。 不远处,赵如萱冷眼旁观,心中莫名酸楚难当。她身旁的李小姐低声道,“孟令窈倒是好福气,谢周两家小姐皆如此倾心。” “哼。”赵如萱撇撇嘴,“不过是她们未识得孟令窈真面目罢了。待时日久了,自然会看清她的为人。” 李小姐连忙附和,“正是如此。周小姐怕是父兄一齐入狱迷了心智,在她面前如此盲目。这般识人不清,纵是将来承继了周家万贯家财,恐怕也要尽数败落。” 赵如萱闻言心情稍霁,目光不自觉飘向另一桌的林云舒,眉头重新蹙起。林云舒今日着一袭湖绿罗裙,独自坐在紫薇花下,神色恬淡。 她们有些日子不曾交谈了。纵然自她与三皇子定亲的消息传出去后,身边就不曾少过旁的贵女小姐,可她心中,这些人皆是不及林云舒的。 原以为兄长回京后,林云舒会与她重新亲近——毕竟她一向倾慕她兄长。可如今看来,林云舒竟连兄长也不在意了。 “好善变的女人。”赵如萱心中暗恼。 “如萱,听说此次雅集颇为盛大,不仅来了京中许多家族的元老,连谢大将军也来了。”另一位小姐凑近低声道:“他可是战功赫赫,还曾经是两位皇子殿下的授业恩师。” “你消息倒是灵通。”赵如萱矜持颔首,“谢大将军今日确实是来了,如今正在崇文书院讲学。殿下近来政务繁忙,稍晚些会来拜访。” 那小姐艳羡道:“三皇子殿下连这等事都与姐姐商议,真是情深意重。” 赵如萱唇角微扬,却不接话,只轻轻抿了一口茶。 几步外,林婉清垂眸听着,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她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些——今日来的,不止三皇子,还有那位。 膳毕,孟令窈回到漱石居的画案前,重新润笔调色。她早有准备,更兼今日灵感如泉,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一幅《桃溪春晓图》便已臻于完美。 画中桃花灼灼如火,近处溪水潺潺奔流向树林深处,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公子小姐,纷纷发出赞叹,“孟小姐此画,当真妙绝!” “这桃花的晕染,仿佛能闻见香气。” “远山空灵,近水灵动,真乃佳作!”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赵如萱远远瞥了一眼,心中不屑,“不过尔尔。”正欲转身,却见兄长赵诩已像被烛火吸引的飞蛾似的,不由自主朝画案走去。 她急忙上前阻拦,一把扯住赵诩衣袖,“二哥,方才膳堂的荷花酥你尝了吗?据说是江南来的厨子,最擅做点心。” 赵诩不明所以,“我不喜甜食。” “那...那边廊下新摆了几盆兰花,品种稀罕,不如我们去看看?”赵如萱急中生智,只要能拦住兄长不去凑那个热闹就行。 赵诩皱眉,“如萱,你今日怎的……” 话未说完,人群中走出一道颀长身影。裴序行至画前,细细端详片刻,抬眸问道:“孟小姐此画意境高远,不知可否割爱?” 众人皆惊。 孟令窈也佯作惊讶,疑惑问道:“裴大人为何突然求画?” 裴序神色从容,“长公主殿下近日不在京中,前日来信,言及错过栖云春景,甚是遗憾。此画笔法精妙,殿下又素来对小姐的画技赞誉有加,若能得此画,待殿下归京时呈上,想来能稍慰其心。” 他指着画中几处细节,一一品评,言辞间既赞画技,又不着痕迹地抬高了孟令窈,更借长公主之名,将此事说得合情合理。 四下的公子小姐们艳羡不已。能得到裴序如此赞誉,又有长公主背书,孟令窈今日可谓风头无两。周围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汇聚而来。 孟令窈享受着这般众星捧月的感觉,看向裴序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不错,她就知道,依裴少卿之能,定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如此,就原谅他前几日故意不还她未成画作的罪过了。 孟令窈手指轻轻抚过发间步摇,假意思忖,片刻后。 “既然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她正欲应允,忽听一道清朗声音传来—— “裴大人求画之心固然诚挚,但在下亦对此画倾心已久。” 第37章 胜者 “窈窈,你希望谁赢?” 赵诩终于摆脱了妹妹的纠缠, 拨开人群,大步上前,“在下于画作一道并不精通, 只觉孟小姐此画甚好, 观之如沐春风, 若能有幸得之, 悬于书房, 日日观赏,想来定能涤荡我胸中尘俗, 叫我也做一回风雅之士。”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裴序出言求画已经够叫人惊诧了, 这位初初回京便得陛下青眼的赵将军竟也下场, 还说得这般…… 在场有小姐望着他英俊的眉眼,没忍住捏紧了帕子。 孟令窈微微一怔,眉尖轻挑。 好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将今日之事推向了新的高峰。 她眉心泛起褶皱, 很是迟疑的模样,“两位大人如此抬爱, 倒叫我为难了……” 正此时, 远处忽然传来击掌声,随即有人高声唱道—— “皇上驾到——” 一道明黄色身影缓步行来,三皇子亦步亦趋, 跟在其后。 席间诸人连忙起身相迎, 跪地叩拜,“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摆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扫过在场诸人, 最后落在画案前的《桃溪春晓图》上。他身后跟着的人身量极高、面如冠玉,正是谢大将军谢归。 “朕听闻漱石居今日雅集颇为热闹,特来一观。”皇上目光带着几分兴味,“这便是引得两位爱卿相争的佳作?” 孟令窈屈膝行礼,“回陛下,民女拙作,侥幸得两位大人抬爱,实在愧不敢当。” 皇上走近细看,频频点头:“不错,笔法精妙,意境深远,确是难得的佳作。”他转头看向裴序与赵诩,笑道,“你二人皆为朕的肱骨之臣,今日竟为一幅画争执,倒是稀奇。” 裴序神色平静,拱手道:“回陛下,臣欲将此画呈予长公主殿下,以慰殿下思乡之情。” 赵诩亦道:“臣亦爱此画意境,望能悬于书房,日日观赏,以涤心中烦闷。” 皇上哈哈大笑,“有趣!二位爱卿为一幅画作如此较真,倒让朕也为难了。”他转向孟令窈,“你意下如何?” 孟令窈眸光一转,福身道:“臣女不敢擅专,还请皇上做主。” 皇上沉吟片刻,忽而问谢归,“朕记得谢卿年少时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可有法子解此僵局?” “陛下是取笑微臣了。”谢归淡笑,略一思量,道:“《西京杂记》载,上巳佳节,有射雁卜吉之仪。今日恰逢上巳,二位又皆是精通六艺之人,何不以射雁定胜负,胜者得画,岂不应景?” 皇上龙颜大悦,“妙哉!一炷香内,射中雁数多者胜,如何?” 旁人自是不会驳了皇帝的兴致,裴序与赵诩皆道:“臣遵旨。” 仆役很快取来了特制的丝线箭,这种箭矢射中猎物后可以顺着丝线将其拖回,既不会让猎物坠落湖中,又便于计数。 二人各自检查弓箭,试拉弓弦。赵诩用的是军中制式硬弓,弓身乌黑发亮。裴序则用一张黑漆反曲弓,弓弦紧绷如月。 孟令窈远远看了一眼,觉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她曾在裴序马车上见过的那张。 她立于观景台上,面上淡然无澜,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已悄悄放起小烟花。皇上的驾临、谢大将军的提议还有这场射雁比试,无不将她推至风口浪尖。 第42章 或许有人会觉烦扰,但孟令窈不会,她最享受其中。 一想到今日之后,但凡提起上巳雅集,提起栖云山,必然会想到她孟令窈,今日夜里睡觉怕是都会笑出来。 “窈窈,你希望谁赢?”一旁的谢成玉忽然低声问道。 孟令窈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赵诩已经张弓搭箭。 “嗖——” 第一支箭矢破空而出,正中一只大雁。 “好箭法!”四下齐声喝彩。 赵如萱不知何时走到了孟令窈身侧,下巴高高扬起,语气略带得意,“我兄长箭术素来精湛。” 三皇子在一旁和声道:“赵将军的箭术,孤亦久闻其名。镇北军中无人不知赵将军是神箭手,此次大捷,其中便有赵将军在一场关键战役中一箭射杀敌方首领的功劳。” 甫一说完,裴序亦抬手一箭,箭矢如流星划过,又一只大雁落地。 他顺势补充,“自然,裴少卿同样不遑多让。这些年死于他箭下的恶徒不知凡几。” 仿佛在应和三皇子的话,比试的两人你一箭我一箭,有时甚至同时出手,皆是箭无虚发。有侍卫站在高台上计数报告:“赵将军三只,裴少卿三只!” “赵将军四只,裴少卿四只!” “裴少卿五只,赵将军四只!” “赵将军六只,裴少卿五只!” …… 一时间你追我赶,难分高下。 香烛渐渐燃尽,雁群似乎察觉到了危险,飞来的越来越少。两人的出箭速度皆慢了下来,每一箭都要瞄准良久。 最后一箭了。 “嗖——”又是一箭射出,大雁应声而落。 “是赵将军的箭!”计数的侍卫高声道,“赵将军九只,裴少卿八只!” 香烛只剩最后一点,眼看就要燃尽。 “来不及了……”有人低呼。 谢成玉幽幽道:“赵诩要赢了。” 孟令窈抿了抿唇。今日之事本是她与裴序早有约定,他答应助她扬名,便一丝不苟地履行。其实无论谁赢,对她而言皆是一桩美谈。 终于有一回,她的风头要盖过裴序了。 她应是欢欣鼓舞的。 可此刻,她心中竟有些异样,说不上这一刹那,到底是欣喜多一些,还是什么旁的更多。 香烛只剩下点点星火,在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瞬,天空中忽又飞来一群大雁。领头雁不知此地凶险,径直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破空而出。 “啪——”倏然有大雁落下。 回收大雁的仆役定睛一看,竟是两只大雁被一箭穿透! “一箭双雕!”有人惊呼。 “是裴少卿!”计数的侍卫激动喊道,“裴少卿十只,赵将军九只!” 最后一点香火闪烁几下,彻底熄灭,升腾起一股袅袅青烟。 香彻底燃尽了。 此刻,战局也见分晓。 “裴少卿胜!”侍卫大喊。 皇上大笑:“好箭法!不愧是朕的裴卿。” 谢归凤眼微眯,旋即含笑赞道:“古有所谓贯虱之射手,大抵就如裴少卿这般。”他视线扫过赵诩,“鸣远,箭术还需精进啊。” 赵诩怔愣了一瞬,旋即低眸拱手道:“是,少卿箭术精妙,在下甘拜下风。” 裴序神色淡然,微微颔首,同样回礼,“侥幸而已,赵将军承让。” 孟令窈不着痕迹松开紧握的手,不知何时,掌心竟有些湿润。她撇了下唇,“又叫他抢了风头。” 谢成玉缓缓摇头,唇畔噙着笑意,“此言差矣,他赢得越是漂亮,越证明对这幅画势在必得,才更衬得窈窈的画作珍贵呢。” 孟令窈闻言,翘了翘唇角,“成玉言之有理。” 比试尘埃落定,皇帝也尽了兴,“既如此,孟小姐,这幅画便赠与裴卿吧。” 孟令窈躬身行礼,“民女谨遵圣旨。” 她缓步行至画案前,素手轻拂画卷,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 “裴大人,”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双手将画卷递上,“此画归您了。” “多谢孟小姐。”裴序接过画卷,神色依旧清冷,唯有执画的手指微微收紧,泄露一丝心绪。 皇上满意点头,环顾四周,“今日雅集甚是有趣,诸位皆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之材,如今各个才华横溢,朕心甚慰。”他环视在场的世家子弟,温和地问候了几句各家近况,又夸赞了几位小姐的才艺。 不多时,皇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朕还有要事与几位居士商议。”他看向裴序,“雁行,一同前往吧。” 裴序躬身,“臣遵旨。” 三皇子却没有立刻跟着离去。他同皇帝低声说了几句,转而走向赵如萱。 “如萱,今日的荷花酥可还喜欢?”三皇子声音温润如初春溪水,“我记得你素爱玫瑰馅的点心,故令厨娘单独做了一份。” “原是殿下的安排?”赵如萱惊喜道:“怪不得别的姐妹桌上都是寻常的芸豆馅。” 她一直知道三皇子待她极好,不成想,连一饮一食他都如此关注。 她小声道:“多谢殿下,我很喜欢。” “如此便好。”见赵如萱耳尖泛红,三皇子又轻声道:“山中风凉,少饮些冷酒。” 说罢,他也要离去。 林云舒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一方的动静,手指紧紧攥着帕子,忽然动作一滞,她闭了闭眼,心一横,悄然跟了上去。 机会稍纵即逝,若不抓住,恐怕再无良机。 孟令窈心情极好,今日风头正盛,让她格外兴奋。一连饮了几杯桂花酿,脸颊泛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她酒量实则尚佳,唯独爱上脸,不过几杯便红透了,平日宴席没少以此推拒不愿喝的酒。 谢成玉眼角余光扫过她的脸,“少饮些。” 孟令窈朝东面努了努嘴,“难为谢小姐还有空看我,我还以为你的眼睛都长在那位公子身上了。” 谢成玉嬉笑几声,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促狭。” “想看不如靠近些去看。”孟令窈单手托腮,把玩着酒杯,提议道。 “也是。”谢成玉丝毫不拖泥带水,拎起酒壶,便径直朝那青衣公子走去。 孟令窈眯起眼睛看了看,总觉得那个似乎不是前两月她说眉眼生得好看的公子。 罢了,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周希文也来辞行,只道家中还有诸多琐事,要先行离开了。 孟令窈知晓她近来事务缠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莫要太过辛劳。” 周希文莞尔,“我知晓。” 热闹散去,孟令窈起身离席。春日的栖云山处处如画,她心情愉悦,见什么景都觉得美不胜收。行至那棵“花王”碧桃树下,粉色花瓣正盛。 困意逐渐涌上心头,她正倚着碧桃树小憩时,忽闻枯枝脆响。 第38章 凉夜 孟小姐的眼光,实则的确有待改进…… 长睫颤了颤, 她睁开眼,回首看去,赵诩踏着满地落英而来, 身姿挺拔, 腰间蹀躞带上的金扣映着斜阳, 随步伐明明灭灭。 “孟小姐。”赵诩对上她的眼睛, 倏地停下脚步, 低下头去,“扰了小姐清梦, 实在抱歉。” “是我失礼了。”孟令窈匆匆理好衣衫,问道:“将军怎的来了此处?” “来时听小姐提到这棵‘花中之王’, 心生向往, 特来观赏。”赵诩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果然是, 美不胜收。” 眼前人一身红衣仿若云霞, 面颊红润,眼神灼灼, 分明比满树桃花更动人心魄。 赵诩又不敢看了。 “对了, 方才投壶我侥幸获胜,这彩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方通体莹白的玉印, “想送给小姐。” 印钮雕作回首的麒麟, 古朴浑厚,色泽纯净柔和,在暮色中流转出温润的光华。 “赵将军,这是你赢下的彩头, 我无功不受禄,怎好随意收受?” “怎么会是无功?”赵诩认真道:“若非小姐提议,我也不会去玩投壶。没有小姐就没有此印,怎能算无功?” 他说得极是诚恳,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真挚动人。 “将军如此说,我好似确实居功甚伟。”孟令窈笑着道:“那我便收下了,多谢将军美意。” 她随口赞扬,“赵将军不但箭术精湛,投壶技艺亦是高超。” 赵诩执印的手顿时僵在半空,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眉眼忽地低垂,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麒麟纹样,喉结滚动数次才道:“可惜还是稍逊一筹,输给了裴少卿,没能得到小姐的画……” 山风卷起漫山花瓣飞扬,孟令窈望见他暗淡的眼眸,方才比试时何等张扬,此刻却像打湿的花瓣般蔫蔫垂着。 许是酒意上头,她心中一软,脱口而出,“不过是一幅画罢了,将军若想要,我再画一幅便是。” 第43章 赵诩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当真?” 孟令窈伸手接过那方玉印,晃了晃,一本正经道:“以物易物,很是公平。” 话音刚落,赵诩已绽开明朗笑容,方才的阴郁如春雪消融,连带着束发的玉带都生动起来。 “只是,漱石居人多眼杂,被人瞧见恐招非议……”她故意拖长声调,眼见那笑容又紧张地凝固,才不紧不慢道:“不过我马车上倒还备了一副日常用的画具。” “我现在就去取。”不待她说完,赵诩便纵身跃起。玄色衣袂扫过满地落英,转眼已消失在桃林深处。 孟令窈愣了愣,险些笑出了声。 不过半盏茶功夫,山道尽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诩背着画箱疾奔而来,麦色肌肤泛着红潮,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待到近前,孟令窈发觉他连鬓发都有些许散乱,画箱却稳如泰山,掀开查看时,颜料未曾洒落分毫。 “让小姐久等。”他胡乱抹了把额汗,献宝似的展开箱中素绢。山风拂过他尚在起伏的胸膛,将松墨混着青草的气息送到她鼻尖。 选了块临溪的平整山石,孟令窈调着墨汁,询问:“将军想画什么?” “都好。”赵诩半跪在侧,手规规矩矩搭在膝头,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小姐画的…都好。” 狼毫蘸取石青时,她瞥见少年将军正偷偷用袖子擦拭掌心汗渍。笔锋游走间,忽听得“咔嚓”轻响——原是赵诩看得入神,不慎压断了手边一截枯枝。他顿时窘得耳尖滴血,却仍舍不得移开视线。 孟令窈提笔蘸墨,许是心有触动,这一幅画画得格外认真。春山如黛,桃花似霞,她将眼前的美景一一描绘在纸上。 画毕,取出自己的印章盖上,略一思索,她又拿过方才那方玉印,一道盖在画上。 “给。”她递过画卷时,腕间突然一沉。 赵诩竟是双手捧接,如同承接圣旨一般。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避开墨迹未干处,展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一寸寸抚过溪山春树,最后凝在角落两方印上,久久停驻。 孟令窈恍惚间觉得,她给的仿佛不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小品,而是什么了不得的藏宝图,循着特殊轨迹,便能寻得稀世珍宝似的。 收拾画具时,孟令窈发现他每隔片刻就要偷瞄一眼卷起的画轴,生怕它凭空消失一般。她能感受到,那样赤诚的欢喜毫不做伪。不似裴序争夺画作是她挟恩图报,赵诩好像只是因为作画的人是她,所以珍视。 无论如何,自己的作品能得如此厚爱,总是令人高兴的。 下山归途,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气氛比上山时自然融洽许多,大半日的阳光照射,山路上的水渍皆已干涸。 走了几步,孟令窈借着三分酒意,故意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果然立刻有温热掌心稳稳托住她手肘,隔着纱罗传来令人安心的力度。 “多谢将军。许是方才多饮了些酒。”她欲抽手时,发现赵诩已率先松开,手腕虚悬,呈现一个恰到好处的守护姿态。 “不必客气,小姐当心。”他耳廓通红,却挺直脊背道:“您…若是不介意,可以扶着我。” “那便麻烦将军了。” 行至半山腰时,赵诩忽然停下脚步,客客气气称呼,“裴少卿。” 孟令窈抬眸,裴序缓步自岔路走来,素白广袖被山风鼓荡,如玉山将倾。他目光扫过两人相携的手,神色冷淡疏离。 “裴少卿。”赵诩见到来人,收起方才的雀跃,朝裴序拱手一礼。暮色下,他形容稍显狼狈,然而眉眼间满含未散的喜色,“您怎地独自在此?” 裴序在几步外驻足,目光自孟令窈的云鬓间扫过,落在赵诩背后的画箱上,停顿片刻,道:“来替圣上取几卷书。”声音清冷如山泉,不带半分温度。 “大人事务繁忙,实在辛苦。”想到这人好好的上巳节,才玩了半天就被圣上叫走,一直忙到现在,眼看着还要继续忙碌,孟令窈难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开口道:“天色渐暗,大人行路当心。” “多谢孟小姐。”裴序垂着眼,“我还有事,二位自便。” 他回答得极简,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便与二人擦肩而过,径自离开了。 孟令窈稍稍愣了愣。她一直是知道的,裴序性情冷淡,从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几次交往,裴序对她似乎多是纵容、无奈。 几乎叫她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一个。 也是,周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的风头也出了。她们之间已然是两清。如今恢复到最初陌生的模样,实属正常。 “孟小姐?”赵诩见她愣神,关切地唤了一声。 “无事。”她回过神来,朝他浅笑,“下山吧。” 裴序独行于幽径,竹影婆娑映在衣袍上,恍若水墨皴染。方才那声叮嘱本该熨帖,只是见她与赵诩走得那般近,那人不止背着的她的画箱,怀里还报着画卷。 那句话,便也显得刺耳了。 其实这样的场景,他也并非第一次见。 去岁崔氏的赏荷宴,主家别出心裁,在荷塘上放置了数条或大或小的乌篷船,以供客人贴近荷花赏玩。 粉衣少女坐在乌篷船头,捧了满怀莲花,精心挑选了其中含苞待放的一支,转身递向撑篙的陆鹤鸣。他听见那江南才子即兴吟诵了一首咏荷诗,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分明是落在她沾了水珠的唇上。 “啪——”竹枝被无意折断的脆响惊破回忆。裴序垂眸看着掌心红痕,忽觉自己可笑。那日湖上十余条乌篷船,偏他乘的这条要与他们擦舷而过。 他记得,简肃曾言,孟小姐识人不清。 他当时严厉斥责,内心也并不认同。 她一向是极聪明的。 陆鹤鸣虽出身名门,家族却远在吴郡,才学出众能夺得状元,可京中每隔几年便有新的状元郎,翰林苑中状元之才如过江之鲫。容貌俊逸却也并非举世无双,每一样都出挑却又不过分出挑——配得上她,又不至于太招致嫉妒。 后来的周逸之也是如此,虽富可敌国,可到底是商贾出身,朝中一二品大员及更高的门第也瞧不上。她若真嫁了过去,周家定会视若珍宝。 还有如今的赵诩。武兴侯府的嫡次子,爵位无缘,然胜在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她瞧上的人,总是恰如其分的——既不会高攀不起,又不会太过平庸。 实在是聪明极了。 裴序忽然想起今日见到她时的惊艳。那支凤钗,他初见时就觉十分配她,而她今日一身打扮,让那十分的配成了十二分,又皆成了她容貌才情的衬托。 正如今天的他。 复行几步,一滴夜露自竹叶间上滑落,重重坠在裴序眉心,凉得沁骨。 裴序停下脚步。他又改了主意。 陆鹤鸣空有一副光风霁月的皮囊实则暴虐成性,周逸之更不必说。 至于赵诩…… 他想到了崔氏做派,眉心微蹙。 孟小姐的眼光,实则的确有待改进。 第39章 自作多情 “何不去寻裴大人?” 上巳节后, 孟令窈着实安静了一些时日。做人做事最讲究张弛有度,总是显露于人前,少了几分神秘感, 纵有十分吸引人, 也成了七分。 于赵诩就更是如此。她着意减少了与之碰面的机会, 外头的邀约一应都推拒了。若是轻易就能见到, 还怎么叫人抓耳挠腮地想念? 再说, 有了陆鹤鸣、周逸之之流的前车之鉴,孟令窈这回更是慎之又慎, 不再轻易将人定为可以托付终身之选。 就要更多花些时日探查,这人到底是否有两幅面孔。 她心里思量着, 手上动作不停, 指腹在脸颊上轻轻一抹,清淡的红色便晕染开来。那红色覆在面上,仿佛是肌肤里透出的粉一般, 极为自然。 她满意点头, 总算调出了想要的红色。抬手在纸上记了几笔,将这盒水粉的配比稍作修改, 确定了下来。 “菘蓝, 去取那件藕粉色的裙子来。” “是。” 衣裳很快送来,孟令窈换上,又挑了几样素银的首饰一一装点, 对着铜镜逐一确认。 她一向认为, 美是整体,单是一张脸或是只靠一两样首饰都是不够完善。闲来无事时,调制几样胭脂水粉、重新排列组合衣裳首饰,小半日就过去了, 她乐此不疲。 刚一打扮完,苍靛自外头进来,道:“小姐,聚香楼的钱掌柜求见。” “请进来吧。” 孟令窈踏进前厅,钱掌柜急急放下茶盏,“给小姐请安。” “钱掌柜请坐。”孟令窈询问:“今日来所为何事?” 钱掌柜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小姐,就是,您之前送来的香露又……又卖完了。” 孟令窈蹙眉,“不是才送去了许多么?怎的这么快就用完了?” 自得知了随手调配的香露竟卖得不错后,她又特地让院里的小丫头们多配了些,一并送去了聚香楼。 第44章 “小姐,您是有所不知。”钱掌柜眉飞色舞,“这段时日,店里的香露生意奇好,一日能卖出十好几瓶去。我特地跟前来采买的丫鬟小厮们打听,得知是一位大小姐在宴会上用了,香味清雅别致,许多闺秀都很是喜欢,特地遣人前来购买。” “大小姐?”孟令窈若有所思。 “是位姓谢的小姐。”钱掌柜回忆道,“那伙计说,他家小姐的闺中好友都向她打听这香露的来处呢。” 孟令窈恍然,不禁莞尔。定是谢成玉。 她之前确实送了好些自制香露给她,倒不想她竟还了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钱掌柜,近来聚香楼的饭食酒水生意如何?”孟令窈收起笑容,问起正事。 钱掌柜脸上的喜色顿时黯淡几分,苦笑道:“不瞒姑娘,着实不好。往日合作送菜肉的店家都说我们用量太少,再这般下去,怕是先前的契约时日到了,就再不能按如今的价格续约了。” 孟令窈闻言,伸手接过账册细看。但见香露一项最初只是蝇头小楷的旁注,在边角记了几笔,后来便是越来越多,最新的记录里,酒楼正经的生意反倒成了陪衬。她心中暗自盘算,这香露的成本她是知道的,只需把拟好的方子交给院里几个小丫头抽空制作,不需多长时间就能得到许多,所用材料也都是寻常可得的花草药材。 她取过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阵,眼中渐渐有了光彩。这香露生意,确实有赚头。 孟令窈指尖轻叩案几,对钱掌柜道:“若是关闭酒楼……” 话音未落,钱掌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姐,老奴一家老小都指着这酒楼过活,您可千万……” “……” “苍靛,快把钱掌柜扶起来。” “且听我说完,我是想问,若是关了酒楼,专做香露生意如何?” 钱掌柜愣了一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捻着胡须,细细思量了一阵,答道:“这倒是个法子。香露利润丰厚,又不需太多人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香露毕竟是女眷多用,若要做大,怕是要讲究些门面和包装。”钱掌柜踌躇道:“尤其小姐往来皆是如您一般的贵女。” “掌柜所想,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孟令窈缓缓点头。 若要好好做香露生意,最好便是如京中的琳琅阁一般,清雅别致,内部装饰要符合时下人的审美,种类贵精不贵多。 翌日,孟令窈抽空去了聚香楼一趟。在酒楼里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现在的一楼稍显狭窄。几张实木桌案便占了大半空间,柜台后的多宝阁更是挤挤挨挨摆满了酒坛。若要按她的想法重新装修,这点地方怕是不够。 “小姐,您看可有什么不妥?”钱掌柜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令窈皱眉,“地方太小了些。” 钱掌柜轻咳一声,指了指隔壁贴着封条的米铺,“您看那处如何?” 他压低声音道:“先前不曾查封时,老朽也曾上过几次门,前厅大小与咱们这相当,后头还有两间库房。若是一并拿下,应该就够了。” 孟令窈随同他一道去门口观望,只瞧门头便知道,里头面积不小。 钱掌柜比划着说:“若是打通了,做咱们的生意绰绰有余。眼下周家内部动荡,周小姐自接手生意后似有收缩之意,近来许多铺子都在脱手……” 正说着,一青衣小厮朝他们走近,恭恭敬敬行礼道:“小的给孟小姐请安。” 见孟令窈面露诧异,他主动解释,“小的是伺候周小姐的,有幸见过您几次。刚才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好听见您与掌柜的交谈。您…可是有意要买下这铺子?” 孟令窈点头,“确有此意。” 那小厮又道:“我家小姐近日正忙于此事,若孟小姐不嫌弃,小的可代为通传。” “有劳了。”孟令窈浅笑,“替我问候周小姐。” 没几日工夫,孟令窈便接到了周希文的贴子,邀她去周家一处别院相会。侍女引她至临水茶寮,一入内,却见周希文手支着下巴,竟是睡着了,案上账册犹自翻开。一支狼毫搁在砚台边,墨迹未干。 侍女正要出声,孟令窈抬手制止了她。侍女犹豫片刻,缓缓退了下去。 孟令窈放轻脚步落座,安静等待。 茶水将沸腾的声音响起,在茶壶鸣叫前,她迅速端起,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品茗。直喝完了半盏茶,对面才传来细微动静。 “令窈!”周希文掩面,声音闷闷的,“我竟睡熟了……让你久侯,实在对不住。” “无妨。”孟令窈推过一盏新沏的茶,“你醒得刚好,茶水温度正宜入口。” 周希文接过茶盏,啜饮了几口,道:“近来家中实在吵闹得厉害,我不得已搬来了这里,图个清静,偏是太清静了,一时不察……” “见笑了。” “见笑什么?”孟令窈笑盈盈道:“我还应多谢周小姐,不然哪里来的眼福欣赏这好一阵美人春睡图。” “你啊。”周希文笑着点了点她鼻尖。 喝罢了茶,周希文直入正题,“我听青竹说,你有意拿下东市那家米铺?” 孟令窈也不避讳,坦然道:“确实。” “这本是件小事,便是送给你也无不可。”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只是那家铺子先前是我父兄做掩人耳目之用的,现下已被大理寺查封。” 孟令窈眉梢微动。 周希文轻叹,“你也知道,我当时曾向裴大人许诺,愿上缴所有不义之财,协助朝廷彻底清查私贩盐铁之事。这家铺子也在上缴之物的清单中,所以……眼下我并无权限做主。” 指腹轻轻摩挲茶盏,孟令窈垂下眼睫。 茶寮外忽有飞燕掠过,惊起一帘风絮。周希文想到了什么,蓦地凑近,身上安息香幽幽,“妹妹既有意……”她狡黠一笑,“何不去寻裴大人?” “何不去寻裴大人?” 自周家回来已有两日了,周希文的话仍是时不时回响在孟令窈耳畔。 她从不是犹豫不决之人。 只是一想到裴序骤然冷淡的态度,就莫名心生烦躁。 亏她还以为…还以为…… 罢了,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似的。 一分神,下手就重了些,只需剪一寸的桃枝,骤然短了三寸,想要的姿态也没了。 “啧。” 她丢下剪子,也失了修剪花枝的兴致。 “小姐,怎的不剪了?”菘蓝问道:“不是说要用桃花插瓶吗?正配那只白瓷瓶呢。” “不想剪了。”孟令窈手指推了推散在案上的桃花瓣,直将其拢成一小堆才收手。 “那——”菘蓝绞尽脑汁,“要么去聚香楼瞧瞧?钱掌柜刚还传了话来,说店里现下已经整修了一番,也寻了擅修造的工匠,只待打通隔壁的铺子便可正式动工了。” 一提那间铺子,孟令窈心里那只七上八下翻飞的蝴蝶又活跃起来,扰得她不得安宁。 这样不成。 她拧了拧眉,一拍案站起身,案上桃花瓣四处纷飞。 “菘蓝。” “诶!” “去寻沈小山,我有事找他。” 第40章 跳窗 一根葱白的手指按住肩膀,令他瞬…… 巳时初刻, 大理寺演武场上剑影翻飞。 “起手式太慢!”简肃厉声喝道,手中木剑如灵蛇吐信,直取沈小山咽喉。 沈小山慌忙格挡, 却因心不在焉, 动作迟缓了半拍。只听“啪”一声脆响, 木剑朝下, 结结实实打在他右肩上, 疼得他闷哼一声。 “若是真剑,你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简肃收剑而立, 斥道:“练武时胡思乱想,是嫌命长了不成?” 沈小山慌忙告罪, 额前碎发被汗水浸透。见他认错诚恳, 简肃冷白面容稍霁,看了他一眼,“有话便说, 支支吾吾也成不了事。” 沈小山抿了抿唇, 半晌才道:“师傅…我确实有一桩要紧的事。” “说。” “我……”沈小山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难掩心中激荡, “我自来京城, 便受到诸多恩惠,一直想着何时才能报答一二,却苦无机会。如今…如今竟能帮到她, 很是开心。” 简肃上下打量他一番, 冷不丁开口,“孟小姐找你帮忙?” 沈小山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您怎么知道的?” 简肃轻嗤一声,“很难吗?你在京中拢共才认识几个人?当我这么多年在大理寺是白干的?” 更别说, 还露出那种神情。 简直是鬼迷心窍。 怎的这些人一碰上孟令窈,各个都像鬼迷了心窍一般,甚至连大人都…… 沈小山恍然大悟,忙拍手赞道:“师傅真是料事如神!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傅不愧是大理寺第一……” “少说废话。”简肃打断他的溢美之词,唇角却不自觉上扬,“到底是找你做什么?” 第45章 正说话间,沈小山眼角余光瞥见裴序自正堂走出,心头一跳,忙起身道:“师傅,弟子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简肃回应,匆匆追了上去。 大理寺卿年事已高,数次请辞皆被圣上挽留。如今虽还领着官职,实则早已不理政务,大理寺大小事大多都由裴序这个少卿负责。盐铁一案牵涉甚广,又有其他零碎案件,他日日忙碌不休。 沈小山乍一见裴序,总觉得他又清瘦了几分。晨光透过廊檐,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 他抬眼,看向沈小山,“何事?” “大人……”沈小山快步上前,关切道,“大人近日操劳过甚,千万保重身体。今日膳食可曾用过了?” “有何事直说。”裴序淡声道:“若要告假找简肃便是,若需提前支取月奉去找轻舟。” 沈小山急急摆手,“不是,不是。” “嗯?” 裴序疑惑看他,只见这少年脸颊微红,神情局促,一双手在身前绞着衣角。 沈小山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那信笺制作精致,淡粉色的笺纸上印着海棠暗纹,与他朴素的青布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这是孟小姐托我带给大人的。”沈小山小声道,将信笺递了过去。 裴序愣了愣。 他近日有意让自己忙于差事,好少得些闲暇思虑其他。然而这张信笺瞬间将他拉回上巳那个春夜——竹叶尖坠下的露珠似乎还凝在他眉心,透着彻骨的凉意。 沉默片刻,裴序终是接下信笺,声音平静如水,“可知所为何事?” “不知。”沈小山老实回答。 裴序闻言,眸色一沉,“你不知所为何事便敢为他人传递信笺?其中若涉不法之事,你亦要受到牵连。身为大理寺中人,连这点道理也不识?” 沈小山被这威严的目光看得心惊肉跳,忙道:“若是旁人,我定是不会帮忙的。但这是孟小姐的信,所以我才……” 他眼神湿润,透着纯然的无辜与信任,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 裴序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无奈,他垂下眼帘,长睫投下淡淡阴翳。再睁眼时,眼底波澜已平,“罢了,你去忙吧。信我收下了。” “是。”沈小山恭敬行礼,这才退下。 走到游廊转角处,他忽然被人一把扣住。回头一看,正是简肃。他生得俊秀,此刻冷着脸更显肤色如雪。 “刚才是不是帮孟小姐给大人送信了?”简肃压低声音问道,“她又要做什么?” 沈小山挣脱他的桎梏,难得强硬,“孟小姐并非大理寺的犯人,要做什么无需向旁人交待。信是大人收下的,师傅若好奇,可以去问大人。” 他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透出寻常少见的锋芒。 简肃怔愣了片刻,随即伸手用力揉了把他的头发,笑骂,“总算有点样子了。” 春风徐来,吹过大理寺的重重院落。 穿过沈小山发梢,他脊背挺直,肩膀已初具成年男子结实的轮廓。 拂过裴序腰间玉珏,清越声响惊起檐下新燕。那张淡粉色信笺在他掌心静静躺着,如一只蝶,扇动着微不可察的翅膀。 他垂眸久久凝视,神色难辨。 - 孟令窈将会面的地方定在了聚香楼二楼的雅间,算作前次琳琅阁碰面的礼尚往来。她提前了好几日着手布置,既是要开一家比肩琳琅阁的店铺,就当是提前预热了。 她摆弄着一盆含苞待放的金边瑞香,又令几个小丫头摆好了些时令果子。她记得乘坐裴序的马车、还有那日在琳琅阁,都不曾嗅到什么香料的味道。想来定是主人家不喜。故而布置时特地收起香炉,只取新鲜花果香。 “小姐,这青瓷冰裂纹的茶具可好?”菘蓝捧着锦盒进来,“掌柜说是从库房新找出来的。” 孟令窈缓缓摇头,“太刻意了。”她推开临街的雕花窗,晨雾里传来叫卖声响,“去换套素色的白瓷,要那种……” 她斟酌着开口,“像初雪化在青石上的颜色。” “是。”菘蓝眨了眨眼,应声而去。 时值春日,柳絮飞舞,远山如黛,正是会客的好时节。 约定那日,孟令窈一早抵达聚香楼。挑了身正衬好天气的藕粉色襦裙,脸上妆容素淡,清新淡雅,是着力显出一种不费力的美。 她单手托腮,望着炉上茶水。 裴序不来赴约这一可能打从一开始就被她排除在脑海外,怎会有人不赴她的邀约? 茶炉上银针般的白气刚窜起第一缕,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孟令窈指尖一顿,白瓷盖碗轻轻磕在茶托上。 来得倒早。 转念一想,以裴序的性子,来得这般早倒也不奇怪。 门扉开启,入眼却是一袭玄色长衫。简肃踱步而入,面容冷峻如雪,一双凤眼带着审视的光芒。 “简左丞?”孟令窈微微一怔,“您怎会到此?” 虽曾有过数面之缘,她却是不久前才从赵诩处得知这人名唤简肃,官居大理寺左丞,两人是旧友。 简肃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这既是酒楼,我来不得吗?” “自然来得。”孟令窈执起茶壶,斟了大半盏茶,白瓷盏“咚”地搁在他面前,“只不过不请自来的……”她眼尾一挑,“多是恶客。” 简肃接过茶盏,淡然道:“孟小姐这是要逐客?” “岂敢。”孟令窈坐定,忽莞尔一笑,“只是好奇,简左丞身为大理寺官员,竟也会监守自盗?” “放肆!”简肃脸色一沉,“我岂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那您缘何出现在此?”孟令窈直视他的眼睛,出言质询,“是跟踪上官……还是偷看了上官的信笺?” “自然不是!”简肃气急,耳尖通红,一时却说不出什么义正言辞的话来。他确实是取了巧,找车夫旁击侧敲,探听出了裴序的行程,又掐着点前来。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我自有我的法子。”他放下茶盏,“不过今日来此,是有话要与小姐说。” 孟令窈挑眉,“请讲。” “赵诩对小姐有意,想必小姐也察觉了。”简肃直言不讳,“小姐若同样有意,就该慎重待之。若无意,不如早些放手,也免他受伤害。” 孟令窈脸色微变,还未开口,就听简肃继续道:“还有我家大人,小姐莫要自恃美貌,既不放手赵诩,又可以引诱大人。。” 孟令窈气极反笑,“简左丞凭什么来此质问我?凭您是赵将军的父兄,还是裴大人的?” 简肃一怔。 “既然您都不是,何来资格代他们质询?”孟令窈语气愈发冷硬。 简肃喝了口茶,理直气壮道:“我是赵诩的旧友,也是大人的属下,焉能眼看他们泥足深陷。” 孟令窈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向他。简肃下意识要动,却被一根葱白的手指按住肩膀,令他瞬间动弹不得。 “左丞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孟令窈俯身靠近,红唇轻启,“是真如此,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简肃瞳孔骤缩。 她离得太近,清丽动人的脸庞直直映在他眼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身上说不清什么的香气尽数扑面而来。 他皙白的面颊瞬间红得几欲滴血,手掌挥舞间,打翻了桌上半盏茶,“荒…荒谬。” 孟令窈轻嗤一声,施施然后退,“简左丞还是快些离开吧。” 她突然推开窗,指了指窗外,“免得叫您家大人瞧见,这般‘荒、谬’场面。” 简肃下意识循着她的动作看去,近乎本能地翻出窗外。 直到略显狼狈地落在后院,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听孟令窈指挥? 孟令窈撑着窗棂,嘲笑道:“简左丞身手不错嘛。” “就是落地姿势……”她“啪”地合上窗,“不雅了些。” 窗户刚关上,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似的沉稳。来人在门外顿了顿,轻扣房门。 这回应是裴序了。 孟令窈整理裙裾,再度坐好,“请进。” 裴序推开门,一身浅色衣袍,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竹。 他目光扫过桌案,在那片水痕上停了停。 孟令窈顺着他视线看去,笑容微僵。 不妙。 第41章 索·贿 唇瓣轻轻擦过她指尖,温热的鼻…… “孟小姐。”裴序终是开了口, “久等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孟令窈总觉得这声音比那日在栖云山上的还冷,是春风也化不开的冰雪。 孟令窈笑容微僵, 颔首招呼, “裴大人来得正好。” 眼角余光瞥见桌案上的水痕, 心下一横, 道:“是我疏忽了, 方才……” 裴序抬眸。她今日眼尾不知为何泛着一层薄红,衬得那双眸子愈发黑白分明, 此刻却含着几分慌乱。 第46章 “有只野猫误闯进来,打翻了茶盏, 实在失礼。”孟令窈强自镇定, 说完了后半句。 “什么颜色的猫?”裴序问得漫不经心。 “玄猫。”孟令窈咬牙道:“毛色极黑的。” “嗯。”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在对面落座。 “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孟令窈伸手移开茶盏。 “不必了。”裴序淡淡道:“孟小姐今日请我来此,所为何事?” 孟令窈重新提起茶壶, 水线在空中划出优美弧度, “是有一桩买卖,想请大人帮忙。”她将新茶推到他面前, “聚香楼隔壁的米铺, 我欲买下来。” 裴序看也没看那茶一眼,只道:“铺子现由大理寺查封,按律当待结案后统一发卖。孟小姐如有需要, 稍待些时日即可。” “我知晓。”孟令窈眉宇间闪过一丝急色, “只是时间紧迫,想早些买下。” 盐铁是大案,待到结案还不知要多久。可眼下已然万事俱备,只待拿下铺子便可开始动工了。 她抿唇, 心下不愉。又不是要白得铺子,她是要花真金白银买下的,不过是想早些买下罢了。他倒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起来。 这些日子,她也翻阅了一些律令,还询问了父亲,得知大理寺查封的财物,事后大多是要贩卖出去的。 “既然总归要卖出去,大人可否通融,允我提前买下?一应皆按市价,绝不少分毫。”孟令窈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序,“对大人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是。”裴序定定回望她,“但我为何要如此做?” 他从来不是圣人。 大伯英年早逝,父亲离家远游,祖父又年事已高。他若真是毫无锋芒,早被世家大族内里的倾轧碾碎了,更兀论掌管一族之事。 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再是看起来克己守礼,谦谦君子,从来也不会少了权衡利弊。自与孟令窈相识以来,他已是再三破例,一再退让。 如今,总该收回些什么才是。 话音落下,雅间忽然静得只闻窗外鸟啭。孟令窈一时被问住,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要他念及一同破案的旧情?还是说她有多么急需? 这些理由一一在心中生出,又一一被她否决。 “自然是该礼尚往来。”她试探着开口,“大人若肯帮忙,我也不能失了礼数。不知……大人想要什么?” 裴序神色极淡,“若我想要,孟小姐就能给吗?” 孟令窈极少见他这般模样,云淡风轻,却字字带刺。即便曾经听到无数关于他如何严厉审讯、如何手刃罪犯的传闻,不久前她甚至还暗自记恨于他,可相处这些时日,他总是无奈、包容、退让。 恍惚间,好像方才屋里发生的事情再度重演,只是这一回,她成了简肃。 孟令窈不喜欢这样被动的感觉,瞬间心头火起,那点怅然皆化作怒火,“堂堂大理寺少卿,竟公然索贿吗?” “我以为,”裴序忽然弯了下唇,笑意却不及眼底,“孟小姐今日设宴,便是要贿赂我。” 话音刚落,孟令窈眉心一跳,好似神明垂怜,信手一点,眼前的迷雾俱都散开,她蓦地明白了什么,继而整个人放松下来。 有所图便好,有所图便有弱点。 她再度执起茶壶,皓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一泓碧水荡漾。她绕到裴序身侧,双手捧起新斟的茶盏。 “大人请用茶。” 裴序端坐如松,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茶烟在他面前袅袅升起,模糊了清隽的轮廓。 孟令窈将茶盏举得更高,几乎要碰到他的下颌。白瓷茶盏在她指尖微微发颤,茶汤泛起细小的涟漪。一滴茶水顺着盏壁滑落,悬在她指尖将落未落。 裴序忽然动了。他微微倾身,就着她的手低头饮茶。唇瓣轻轻擦过她指尖,温热的鼻息拂过手腕。 孟令窈霎时间呼吸一滞,手仍旧纹丝不动。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合着茶香萦绕在鼻尖。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 须臾,他退开,两瓣唇沾染着水光。 裴氏大公子,确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 “茶水如何?”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裴序抬眸,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忽然伸手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甚好。”他声音比方才更哑了些,将茶盏放回案上。 孟令窈转回座位,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酥麻的手,“请问裴大人,隔壁铺子,价钱几何?” 裴序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如夜,“明日巳时,会有人来与孟小姐相商。” “多谢大人相助。”孟令窈举起身前茶盏,一口饮尽。 - “今日虽不当值,可你们一个二个都到官署了,还饮什么酒?”岳蒙摸着后脑不解道:“要是饮酒就别来了呗,叫御史台的瞧见了,又要参几本了。” 简肃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他,“你又在胡说什么?” “说的就是你小子!”岳蒙理直气壮,遥遥点了点他的脸颊,又点了点他的耳朵,“都红成这样了,我说你们这些稍饮些酒就上脸的人,就是平日里饮得少了!” “你们?”简肃反问。 “是啊。”岳蒙轻飘飘回答,“还有大人,我刚刚去正堂寻他说事。也不知是怎的,他一向是不爱这些的,许是近日太累了,饮酒松身吧?” 简肃蓦地陷入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我不曾饮酒。” “哈?”岳蒙嗤笑,“是,你没喝,你是被小娘子轻薄了是吧?” 简肃用力闭了闭眼,大步朝正堂走,经过岳蒙时,抬起手肘,狠狠一击。 “嗷——” 岳蒙在原地疼得跳脚,他已快步进了正堂。 裴序正在案前整理卷宗,听到脚步声抬头,目光在简肃一身玄色衣衫上顿了顿。 “大人。”简肃行礼,头埋得比平时更低。 “坐。”裴序放下笔,声音不疾不徐,“何事?” 简肃在椅上坐定,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目光只落在案上的朱笔上,“盐铁案有了进展。从周家几个护卫口中审出,他们确有人接应。” “嗯”。裴序指节轻轻敲击案几,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简肃心上。 简肃喉结微动,继续道:“属下带人往那个方向搜查,只见到些马匹留下的痕迹。倒是莫虎发现了一片挂在树枝上的碎布,产自何方还在排查。” “周家父子如何?” “嘴极严,什么也不肯说。”简肃答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不过既然有了线索,假以时日总能查出端倪。” 裴序颔首,“你继续盯着此案。” 简肃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盯着裴序的衣襟,硬是不敢再往上一点,犹豫半晌,道:“方才见车夫在喂马,大人今日出去了?” 裴序抬眸,“你不知道吗?” 简肃僵在原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大人,我……” “下不为例。”裴序打断他,重新拿起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去忙吧。” 孟府。 这几日忙着铺子事宜,孟令窈日日早出晚归,连用膳都是匆匆了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正写倚在罗汉床上小憩,钟夫人房里的丫鬟便过来传话。 “小姐,夫人说今日有客来访,请小姐作陪。” 孟令窈稍显疑惑,仍换了身月白色襦裙,前往花厅。 来客是位与钟夫人年岁相仿的夫人,肤白胜雪,眉眼温婉,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窈窈来了。”钟夫人介绍道:“这位是时夫人,你应是没见过,去岁才搬来京城。” 孟令窈认真道:“确实不曾见过。若是见过,这般气度绝佳的夫人,我定是不会忘记的。” “就属你油嘴滑舌。”钟夫人点了下她额头,转向时夫人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姐姐莫要见怪。” 时夫人眼睛微弯,“哪里。我倒真是羡慕妹妹有这般贴心的女儿,哪像我家那个,成天板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男儿家,沉稳些好。” 屋内几人相谈甚欢,时夫人直到用罢午膳才告辞。 送走客人,钟夫人问道:“窈窈,你近日在忙什么?” “想盘活聚香楼,如今都忙得差不多了。” 钟夫人点点头,“若有难处要告诉母亲。”便也不再多问,换了话题,“这位时夫人如何?” “性子随和。”孟令窈如实答道,“温柔贤淑,又见多识广。” “是啊,我们也难得投缘。”钟夫人笑道:“时夫人的夫君官任益州知府,她先前一直随夫君在任上。独子在京中任职,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时夫人想为儿子张罗婚事,特地来了京城。” 孟令窈已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蹙了蹙眉。 第47章 钟夫人继续道:“时夫人儿子年纪轻轻就官至大理寺左丞,前途甚佳。样貌么,据时夫人所说,是随了她的。” 孟令窈默了默,问:“她儿子叫什么?” “简肃。” ----------------------- 作者有话说:窈窈:超绝伪素颜妆 大雁:她眼尾为什么红红的? 第42章 花神 你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简肃。” 钟夫人话音刚落, 孟令窈正咽下茶水。 “咳咳——”她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涨红,眼角都渗出了泪珠。 钟夫人忙起身抚着她的后背, 嗔怪道:“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么咳成这样?”见女儿咳得厉害, 不由疑惑, “你认识这位简公子?” “不熟。”孟令窈总算缓过气来, 拭去唇边水渍, 斩钉截铁道。 钟夫人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坐下, “观时夫人言行便知,简公子应是不错的。若你有意, 我可安排着寻个机会, 让你相看相看。” 一想起那日简肃匆忙自窗中翻出去的狼狈样,孟令窈就忍不住唇边笑意。若是真相看了,不知这回他可是要打个地洞钻出去? 努力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 她摆了摆手, “母亲,不必了, 女儿自有打算。” “打算?”钟夫人睨了她一眼, “先前就是太由着你的性子来了,那陆鹤鸣、周逸之都不是良配。你还是年岁太轻,难免识人不明, 总要听听长辈的话……” “母亲的教诲, 女儿谨记。”孟令窈起身挽住母亲手臂,轻轻晃动,“只是近来生意正在紧要关头,哪里有心思放在儿女私情上。” 不待钟夫人说话, 又道:“前几日女儿制出了一种新的胭脂,待会便送来给母亲试试。” 一双眼睛水光粼粼,软得似三月春水,“若无母亲的意见,定是不能尽善尽美的。” 钟夫人并不上当,“胭脂拿来,旁的再议。” 孟令窈又缠着母亲撒了好一会儿娇,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借口有事先溜为敬。 钟夫人望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 彼时简肃刚踏进府门,便听到母亲房里丫鬟的声音,“公子回来了,夫人正找您。” 他径直走向母亲的院子,推门而入,见时夫人端坐在软榻上,面带笑意,眼中盈盈有光。 “肃儿回来了。”时夫人招手,“快过来。” 简肃走到近前,见母亲兴致颇高,不由问道:“母亲今日做什么了?” 母亲自从益州搬来,与京中诸多地方皆不熟悉,一向深居简出,少见如此欢喜的时候。 “今日去了友人家拜访。”时夫人兴致勃勃道:“钟夫人爽朗大方,待人和善,我们相谈甚欢。” 简肃在椅上坐下,端起茶盏,安静听着。 “更有个乖巧可爱、蕙质兰心的女儿。”时夫人继续道,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欢,“生得也是十分可人,我见犹怜。” 简肃慢慢放下茶杯,看向母亲,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时夫人下一句话便是:“肃儿可要见一见,你见了定然欢喜。” “母亲,”简肃揉了揉眉心,“大理寺近日公务繁忙……” 时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默不作声低下头,慢慢抹起眼泪来。 简肃最见不得她这般情状,终是叹息,“母亲安排便是。” 时夫人顿时破涕为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才乖。” 简肃端起茶盏,随口问道:“是哪家小姐?” “孟家小姐,孟令窈。”时夫人答道。 “噗——”简肃一口茶汤喷在衣袖上,连连咳嗽。 “这是怎么了?”时夫人忙递上帕子。 简肃以袖掩面,“茶…太烫。” 接到赵诩递来邀他一道出游的帖子,简肃像得到救赎一般,立刻应下。 休沐日,两人在城外跑了一通马,归城时天色才蒙蒙亮,朝霞满天,天际笼在一层薄纱似的粉中。 “今日你倒是积极。”赵诩策马与他并行,“平日里邀你出来可不容易。” 简肃没有回话,只是催马疾行。 “对了,”赵诩忽然想起什么,打趣道:“听我母亲说,令堂有意为你聘下一位淑女?” 简肃神色微妙地斜了他一眼。若是知道那位淑女是谁,看他还能笑得出来么? “没有的事。”他敷衍道。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怪令堂着急。”赵诩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我没记错,我们是同年生辰。”简肃回道。 赵诩倏然神色黯淡,“我倒是心有淑女,可她……” 他低头捻着骏马鬃毛,“我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身边的简肃一直没有回应。 赵诩疑惑抬头,却见简肃神色复杂,望着前方不远处进城的马车。 “你的心上人,”简肃缓缓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诩顺着他目光看去,远远地便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他眼睛一亮,立时拍马靠近。 “小姐,是赵将军。”车厢外,苍靛朝内传话。 轿帘闻声掀开,霎时满车芳菲映入眼帘,清晨露水未晞的茉莉堆雪,含苞待放的蔷薇凝霞,还有那沾着晨露的素馨、芍药,层层叠叠,将车厢装点成移动的花房。 他心心念念的孟小姐就端坐在花丛中,着一袭淡青色襦裙,乌发如云,面若桃花。她正轻捻一朵茉莉置于鼻尖轻嗅。晨光透过纱帘,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朦胧光晕,恍若司掌天下花木的神女,美得不似人间。 花气氤氲间,她抬眸浅笑,“赵将军。”目光掠过紧随而来的简肃时,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微敛,“简大人。” 赵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望着她,仿佛生怕一个不慎,这美好的画面就会消失。 简肃定定看了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孟小姐。” “孟、孟小姐。”赵诩总算找回了声音,却结结巴巴的,“你这是……” “采买花材。”孟令窈浅笑,“近日闲来无事,循着古方研制香粉花露,城外花市的花最为新鲜。” 她恍然间想起什么,取出一只珐琅小盒,“这是前日试制的玉簪粉,赵将军若是不弃……” 赵诩如获至宝,正要接过,简肃忽而策马上前半步,“没想到孟小姐对此也钻研颇深。” “略通皮毛。”孟令窈合上盒盖,眸光流转,“简大人若有雅兴,改日可来聚香楼品鉴。” 简肃霎时间语塞,那日雅间里恼人的幽香仿佛又盈满了他的鼻息。他飞快偏过头去。 孟令窈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远处钟声悠扬,她微微颔首,“时辰不早,我再不回去,花该不新鲜了,两位告辞。” 车帘垂下,满车芳菲渐行渐远,唯余一缕暗香浮动在晨光里。 赵诩握着香粉盒子,怅然若失,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扭头问简肃,“方才孟小姐同你说什么聚香楼?那是什么?” 简肃冷着脸,“一家破落酒楼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 一放下帘幕,孟令窈立刻像抽走了骨头一般,整个人靠在软垫上,早起的不愉心情因着简肃后来那张臭脸好了不少。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屡次三番犯到她眼前。 “小姐,奴婢方才瞧着,那赵将军……”菘蓝捂着嘴笑,“看您看得眼睛都快看直了。” 孟令窈伸手,接住一粒自花瓣上滚落的露珠,扬了扬唇。 这倒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竟在这时间会遇上赵诩。她随手抽出一支盛放的芍药把玩,又举起,问菘蓝。 “我与芍药孰美?” 菘蓝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自然是小姐美。” 孟令窈缓缓摇头,笑眯眯道:“菘蓝之美我者,私我也。” 菘蓝听得不大明白,道:“小姐若是问赵将军,定也是一样的回答。” 孟令窈轻叹了口气,“此刻问,他定然是这般回答,可谁又能知道,他未来还会一直如此回答。” 菘蓝张了张嘴,思及先前的陆鹤鸣、周逸之,终是没有出声。 行至金乌长街,一路平稳的马车忽然急停。孟令窈正欣赏新摘的蔷薇,猝不及防大半手掌按在花刺上,顿时沁出数粒血珠。 “嘶。” “小姐!”菘蓝慌忙捧起她的手,“这花刺扎得深,奴婢得给您上药才行。” 从车厢暗格里取出药箱,她边小心处理伤口边责问苍靛,“怎么回事?” 苍靛在帘外迟疑片刻,低声道:“好像是宫里的人。” 孟令窈蹙了蹙眉,拨开绣帘,只见数骑绛衣宫人策马而过,为首者怀中隐约露出一角明黄,转眼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个时辰传旨……”孟令窈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那个方向,所居皆是权贵。指尖传来丝丝凉意,菘蓝正小心地为她涂抹药膏。 第48章 “小姐别动,这药要按一会儿才见效。”菘蓝心疼地吹着伤口,“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孟令窈并未疑惑多久,下午,苍靛便带来了消息。 “小姐,外头都传遍了。”苍靛匆匆进门,“今晨,太后娘娘下懿旨,点名征召吏部尚书家的林小姐入宫为女官。” “林云舒?”她翻阅香谱的手一顿,“可知为何?” “说是眼下内廷女官空缺,尤少识文断字者。林小姐才学渊博,温良恭俭,恰可为太后整理抄录佛经。” “不过,”苍靛压低声音,“外头都传……” 孟令窈抬眼看他,苍靛立刻噤声。 第43章 少卜了一卦 哪里来的火药味?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 在茶楼雅间的桌案上投下斑驳光影。谢成玉眉头紧锁,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孟令窈手上缠着的纱布。 孟令窈无奈, “哪就那么小心了?” 谢成玉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 “这可是你的手!” 孟令窈动动手指, “只是一点小伤, 怕沾染了别的脏污, 暂且裹起来罢了,早就无事了。” 她收回手, 询问,“今日唤我出来, 应不只是喝茶吧?” 谢成玉轻摇团扇, 眉眼间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 “你可知林云舒入宫的真正缘由?”她以团扇掩唇,压低声音道。 “不是说替太后娘娘抄录佛经么?” “抄录佛经?”谢成玉轻笑一声,“我族姐递出来消息, 其中言明是上巳节那日, 圣上在栖云山上偶遇了林云舒。” 孟令窈将茶盏轻放在桌上,细细听着。谢成玉素来消息灵通, 族姐在宫中又颇有恩宠, 得封静嫔,对于其中内情,要比常人清楚得多。 谢成玉凑近些, 声音更低, “圣上身边的小太监私下里说,当时圣上观之形容灵秀,又通晓诗文,竟是一见倾心。不顾皇后阻拦, 非要纳入宫中。” 孟令窈皱了皱眉,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几下。林云舒若是个寻常民间女子还好,可偏是朝廷大员家的女儿,牵涉太多。眼下非选秀时期,平白入宫,难免引得朝野非议。 “这个月还是林女官,下个月宫中端阳宴上再见,兴许就是林贵人了。”谢成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以前倒是不知道,她还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孟令窈抬眸看她,眼中有几分探究。 谢成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日圣上离开漱石居后就一直待在崇文书院后园,那处寻常人去不得,即便去了,见到周围情势也应知晓是谁在此地。” “可她不仅进去了,还遇见了圣上,还叫圣上知道她精通诗书、颇具文采……”谢成玉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 孟令窈默然片刻,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虽说是先以女官名义召进宫中,打的还是伺候太后的名头,算是合情合理,给足了体面。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究竟。 更兼,静嫔竟对内情知晓得如此清楚……皇帝身边的人岂会有口风不紧的?能这样轻易打探到,只能说明,皇帝并无意隐瞒。 可见,他并未多看中林云舒。 上巳节那日,孟令窈是见到了林云舒的,无它,是要防备着她,以往似这般场合,林小姐没少带着她的好姐妹明里暗里使绊子。 那天却是独自一人坐在席间,破天荒的安生。 孟令窈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说过,林云舒一直倾心赵将军。” “上个月,我还倾慕胡公子呢。”谢成玉耸了耸肩,神情很是无所谓。 孟令窈一愣,“不是曲公子吗?” 谢成玉眨眨眼,“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她轻拂袖子,“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要紧的是——”她摊开手掌,“近来可新制了些好用的香粉香露?统统交出来,尤其是那些气味清新些的,我预备着端阳宴会上用。” “……” 须臾,孟令窈取出一只精巧的锦囊,“倒是新调了几样,你且试试。” 谢成玉眼睛一亮,“这是什么香味?” “你闻着应是茉莉为主,另取了薄荷的清凉,末尾带了点檀香,以免味道太过轻浮。”孟令窈打开锦囊,里面是几只小巧的白瓷瓶,“这几样你挨个试用,有什么意见回头告诉我。” “好好好。”谢成玉满口答应,将锦囊小心收好。 告别友人归家时,日头正盛,长街上人影稀疏。马车轻摇,孟令窈微眯双眼,任由菘蓝摇扇吹来的风铺在她脸上。 “小姐像是兴致不高。”菘蓝观察着她神色。 孟令窈轻叹一声,“菘蓝,你可知当今圣上年岁几何?” 菘蓝想了想,“奴婢记得圣上前年刚过了四十大寿,如今应是四十有二。” 因皇帝四十大寿那年,京中欢庆鼓舞,放了一夜的焰火,她记忆犹新。 “是啊,他跟父亲差不多岁数。”孟令窈望着窗外,“可林小姐才不过十八岁……” 虽说圣上保养得宜,得益于皇家代代选美人入宫,也有一副不错的皮相。但终究…… 菘蓝见她出神,轻唤了几声:“小姐?” 孟令窈回过神来,摇摇头,“罢了,人各有志。” 路过五味斋时,正赶上栗粉糕新鲜出炉,她顺手买了些,差苍靛给父亲送去。 就当褒奖他这些年来安分守己了。 苍靛捧着还有余温的点心送至太常寺,不出意外,又收获了孟少卿的热烈欢迎,还生生从箱笼最底下翻出一角银子,说给他买果子吃。苍靛连连摆手拒绝,府里谁不知道,老爷的私房钱攒得可不容易。 “这时候,正适合来几块点心压压腹中饥饿。”孟砚慢慢品尝完一块糕点,自言自语道:“不如去看看太常寺卿大人?还是周乐官?” 他得当着他们的面吃点心,就着这些人嫉妒的嘴脸,更是香上加香。 孟砚抱着点心盒子出了官廨,不料两人竟都不在,干脆往外多走了几步。 “孟少卿。” 这嗓音如檐角悬铃,清泠泠地荡过来。 孟砚回头,见裴序立在阶下,连忙拱手,“裴少卿安好。” 裴序目光掠过食盒边角的烫金印记,“是五味斋的点心。”他略一停顿,“我曾偶然间听孟小姐提起,孟大人最喜五味斋的栗粉糕。” “小女口无遮拦,让少卿见笑了。”孟砚口中谦虚,眼角的笑纹早就堆起来了。他似是不经意地斜了斜食盒,“小女方才特地遣人送来的点心,说是怕我饿着伤了脾胃。惭愧惭愧,老夫一把年纪,还要女儿惦记身体。” “这正是孟小姐一片孺慕之情。” 孟砚闻言更是欢喜,又想起他先前协助太常寺复原古曲的情分,越看这年轻人越顺眼,不由脱口而出,“裴少卿若不嫌弃……” 话音未落便暗自懊恼。这位素来最守规矩,去年圣上赐宴连御厨做的点心都未曾动筷,怎会吃他的糕点? 谁知裴序竟微微颔首,“多谢孟少卿好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孟砚一愣,连忙打开食盒递过去,眼睁睁看着这位贵公子姿态堪称优雅,速度却是不慢地吃完一块点心。又客气了一番,随即点心数目再度减一。 眉头没忍住抽了抽,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这可是女儿特意送来的点心,他自己也才吃了一块! 正欲再开口,多赚几句好听的,也不算白费了这两块点心,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诩快步走来,一身石青色武将官服,仔细束了冠。他回京有些日子,麦色的肌肤养白了些许,一眼看去,便是十足十的俊俏少年郎。 “巧遇两位大人。”他停下脚步,拱手行礼。 孟砚回礼,“赵将军怎在此处?” “方才面完圣,想起谢大将军交待过,有一桩事情命我向大理寺卿大人讨教。”赵诩站定,乖巧作答。 “原是如此。”孟砚客气寒暄了两句,意图自然结束对话,却发现这位赵将军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双眼睛更是就差长在他的点心盒子上了。 今日出门前该卜上一卦的! 孟砚心中扼腕,脸上扯出笑意,“这是小女方才特地差人送来的点心,将军可要尝尝?” “那便叨扰孟大人了!” “……” 孟砚唇角抽了抽,递过去点心盒子。 “孟小姐一片孝心,叫我好生惭愧。”赵诩咽下点心,双眸晶亮,“所谓心灵亦有手巧,我前几日与友人出城跑马,回城时恰好偶遇孟小姐。” 他从怀中取出精致的香粉盒,“有幸得孟小姐相赠这盒茉莉香粉,家中女眷闻了都说香味清雅,堪比宫中御赐之物。” 盒盖打开,淡淡的茉莉香味飘散开来。裴序手指微微收紧,糕点在指间留下细微的痕迹。 孟砚对女儿的事情向来仔细,并未夸口应下说什么“既然侯府女眷喜欢,便叫小女多送几盒”的浑话,只谨慎道:“不过是些闺中消遣,将军言重了。” 第49章 赵诩正要再夸几句,裴序忽然开口,“孟小姐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上巳节时,我偶然得了孟小姐一幅画赠与长公主,笔法精妙,意境悠远,殿下大为赞赏,特地写了信,并亲自选了一方砚台遣人送回,欲回赠给孟小姐。如今信笺和砚台都在我府中,明日当送来,请孟大人转交令爱。” “多谢长公主厚爱。”孟砚欢喜不已,女儿若是得知此事,定然高兴。 他略一思忖,道:“哪里好还麻烦少卿亲自送,待会儿下职,不若我同少卿一道去取如何?”早些带给女儿,也好让女儿早些高兴。 “孟大人客气。”裴序微微颔首,“如此亦可。”随即他偏头看向赵诩,“赵将军,方才我见寺卿大人似有要事外出,若要寻他,兴许快些为好。” 赵诩定定看着他,数息后才道:“多谢裴大人告知。” “不必客气。” 二人说得皆是云淡风轻,只是,孟砚嗅了嗅空气。 哪里来的火药味? 第44章 郎心似铁 “务必把先前所见,忘得一干…… 夕阳已尽, 伴着声声暮鼓,孟砚随裴序往他府邸行去。原以为会到那座传承百年的裴氏老宅,谁知裴序却引着他拐进了距大理寺不远的一条巷子。 青石板路尽头, 一座二进小院静静伫立。孟砚望着门楣上“静观”二字, 不由诧异, “少卿不住裴府?” “为便当值, 暂居此处。”裴序推开朱漆院门, “孟大人请。” 跟在身后的轻舟暗自腹诽,大人分明是嫌裴府太远特意置的宅子, 偏生又总忙得顾不上回,这置与不置, 又有何分别? 孟砚跨过门槛, 暗自打量这处居所。京城大居不易,说是“小院”,实则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 这样的二进院落对初入京当值的官员而言, 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宅了。 只是于他裴氏继承人的身份而言,确实显得过于朴素。 院中布置得极为简洁, 但见青石铺径, 几竿修竹倚墙。这般景象本该雅致,可没有一丝多余的摆设,连花草都修剪得规规整整, 反倒显出几分寂寥。 孟砚环视一圈, 莫名觉得看着就冷飕飕的,配上门口的“静观”,真真像是个隐修的道观。 “孟大人稍候,我已命人去取信笺, ”裴序引客入厅,亲自斟了盏碧螺春,“有失怠慢。”茶汤澄碧,映着他修长指节。 不多时,小厮端上一盘点心。孟砚瞥了一眼,是酥云记的杏仁酥。若他没记错,酥云记是这一带最近的点心铺,平日里普通官员当值匆忙,有赶时间的会顺路买些饱腹。 味道嘛......只能说足以饱腹。 一看就知道,定是这里的厨子平日里并无多少做点心的时候,眼下来不及准备,只好匆匆去外头买了些用以待客。 孟砚想起昨日晚膳时分女儿说特意交代了厨房,今日要做黄鳝丝绕嫩芦笋,直道端午要食鳝,还取了个雅名叫“灵蛇护新篁”。再看这干巴巴的点心,哪里有什么胃口,只埋头一味地饮茶。 毕竟这茶还是不错的——想必是裴府的好茶。 “这碧螺春观之芽叶舒展似云絮铺叠,品之唇齿留香,当真是极品。”孟砚赞道。 “大人喜欢便好。”裴序淡声道:“请慢用。” 饮了不过半盏的功夫,小厮取来了信笺和一方砚台。裴序将信笺递给孟砚,“长公主亲笔,请孟大人转交令爱。” 孟砚接过信笺,上印长公主府的印信,而那砚台仔细看去,竟是一方端溪紫石砚,他连忙推辞,“多谢少卿费心。可这砚台名贵,实在是愧不敢当。” “长公主说,好画需配好砚。孟大人切勿推辞。”裴序轻叹,仿佛含着些许无奈,“否则,在下实在难向长公主交待。” 两人又是一番你推我让,孟砚推辞不过,还是收下了砚台。 饮罢茶水,扫了眼天色,裴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想来孟大人家中久侯,我也不便久留。” 孟砚早就归心似箭,闻言立刻顺势告辞。裴序相送至院门,他归府后换下绯色官袍,只着了一身素色衣衫,整个人瞧着越发清瘦。孟砚瞥见他空荡荡的庭院,又想起方才那干巴巴的点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裴少卿……”孟砚踌躇片刻,“若不嫌弃,不如到寒舍一同用膳?长公主的喜爱,由少卿亲自转达,想来会比我转述更为精确些。” 裴序眸光微动,推辞道:“如此...是否太过叨扰?” “哪里的话!”孟砚忙道:“裴少卿肯赏光,寒舍蓬荜生辉。” 裴序颔首,“那便叨扰大人了。” - 孟府处处可见精致细腻的布置,甫一穿过垂花门,裴序就听到了许多不同的声响。廊下悬着鸟笼,里头的画眉正啁啾鸣叫。溪水淙淙,岸边栽种一片萱草花,粉黄橙红正是热烈。几声“吱呀”轻响,原是一架木秋千微微晃动。 最安静的当属往来下人,步伐稳健轻盈,走路都轻手轻脚,极有规矩。 “父亲再不回家,菜都要凉透了!” 清脆的女声从内院传来,人未至声先到。裴序脚步微顿。 孟砚忙解释,“小女不知有客,多有失礼。” 话音刚落,孟令窈的身影自月洞门后出现。她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裹了身料子柔软的藕色衣裙,一头乌发只用支玉簪松松挽着,便径直走出来了。 迎面裴序,她明显一愣,“你怎么在这?”竟是连称呼都忘了。 裴序怔了怔,旋即垂眸。只是他曾着力训练过记人的功夫。一眼就获取了足够的信息。除了唇色略淡了些,她似乎与平日并无二致。 不,还有一处——他才意识到,她的眼睛是偏圆的,而不是他记忆中的眼尾上挑。莫名显出几分稚拙可爱。 “是为父请裴大人来转交长公主的信笺。”孟砚解释。 孟令窈瞪了父亲一眼,也顾不得规矩,转身就走,“既如此,父亲自己好生招待。” “这……”孟砚向裴序连连告罪,“小女平日被宠坏了,裴大人见谅。” 裴序眼睫低垂,“无妨。” 晚膳时分,孟令窈再次出现,已换了身月白织金边的襦裙,重新描了妆,眉眼间的灵动被勾勒得更加精致。裴序视线飞快掠过她的眼睛,稍有些遗憾——果然,她的眼尾又变成了微微上挑的模样。 蓦地,他目光凝固在孟令窈的左手掌上。那里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纱布。稍不注意便与她洁白的衣袖融为一体,可一旦注意到了,就显得格外扎眼。 直到见她随意用左手端了茶盏,裴序才终于移开视线。 八仙桌上,仆役将膳食一一布好。孟令窈心念一动,招了小丫头过来,叫她把裴序引到了不大亮堂的背光处落座。 裴序没什么反应,安然随着指引坐下。 谁知灯火一照,反将他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 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单从钟夫人愈发温柔的声线便知,效果显著。 “听闻少卿平日里公务繁忙,连裴府都不常归,不知平日起居如何打理?”钟夫人关切道。 “一应皆由府中仆役照料。”裴序回答得谦逊,“粗茶淡饭,足以果腹即可。” 钟夫人听罢,笑容愈发和善,连连点头。 难得难得,出身名门,还没那些骄奢淫逸的毛病。 孟令窈忽而抬眸,“既是粗茶淡饭,怎的我听父亲说,今日可是在裴大人处尝到了极好的碧螺春?” 话音一出,席间微静。孟砚有些尴尬,刚要开口,裴序不疾不徐,“今日有贵客临门,自是要用心些。” “那少卿平日的‘常茶’是什么?”孟令窈不依不饶,“想来也绝非凡物吧?” 裴序放下茶盏,缓缓道:“孟小姐若是喜欢,我明日差人……” “我不过随口一问。”孟令窈急急打断他的话。 怎么说得像她特意找他讨要茶似的! 钟夫人飞快抬手点了下她额头,“无礼!” “窈窈被她爹宠坏了,裴大人勿怪。” 孟砚:“……” 孟令窈:“……” 裴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无妨。” “孟小姐知书达理,圣上与长公主皆屡次夸赞,可见孟大人同夫人教养得极好。” 孟令窈瞥了他几眼,又低下头去寻他脚下可有影子。 应是不会出问题的。她父亲专门布置过风水,说是驱邪避害最有效,总不至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到裴序身上。 又听他继续道:“……性情率真。亦是难得。” 孟令窈记忆里,上回被说率真的,还是赵如萱。 还会夹带私货,是裴序无疑了。她暗自磨牙。 孟府的晚膳并无什么龙肝凤髓之类的名贵食材,却是样样精心制作。连汤都各有区分。孟砚和裴序面前摆着两只白瓷盅,钟夫人和孟令窈面前则是两只青花小盅。 第50章 “不知裴大人素日喜好,姑且让下人送上了与我同样的汤。”孟砚解释,“与她们女人家喝的不一样。” 话音刚落,桌上两位女子同时觑了他一眼。孟砚立刻噤声,家庭地位一览无余。 片刻后,他低咳一声,热情招呼裴序,“裴大人别拘束,喝、喝……用的是庄子里养大的老鸭,年岁足,炖汤滋味甚好,清热祛湿、健脾开胃。” 裴序顺从地与孟家人一道饮汤,因着炖足了时辰,汤羹滋味鲜美,仿佛有一道暖流冲刷遍他的五脏六腑。 那是他在裴家鲜少尝到的好滋味。 膳后,裴序起身告辞。孟令窈忽然道,“母亲,女儿去送送裴大人,还有几句话想托他转达长公主。” 钟夫人点头应允。 月华满径,两人并肩而行。灯笼将影子投在粉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孟小姐有什么话需我转达给殿下?”裴序驻足问道。 孟令窈测过身,月光映着她新描的眼妆,“裴大人今日好生奇怪,怎的突然来我家用膳?” “令尊盛情难却。” “是吗?”孟令窈歪了歪头,“我以为似裴大人这般心硬如铁的人,不会轻易动摇。” 她口中说着“心硬如铁”,语调却是婉转柔缓,缠绵胜过月色。 裴序望着她被灯火映亮的眸子,缓缓道:“的确如此。” 他倒是没有丝毫要粉饰的意思。 “那大人为何还是来了?”孟令窈不依不饶地追问。 裴序看了她一眼,“孟小姐以为呢?” 孟令窈笑容微滞,轻哼一声,数息后才不轻不重地抛回问题,“大人深谋远虑,我小小女子怎会知晓。” 想从大理寺少卿口中套话着实不是件易事,她很快选择了放弃,提起另一桩要紧事,“我曾听人提起,裴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 裴序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孟令窈轻轻吸了口气,忽然逼近一步,仰头紧紧盯着裴序,“那便请大人仔细看看,记住我现下的模样,务必把先前所见,忘得一干二净!” 第45章 锦上添花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 所谓君子慎独, 孟令窈从不为难自己硬要去比照君子,可她诚然是个在家也会仔细打扮妥当的人,连寝衣都要兼具舒适与好看。 可偏偏, 今日午后试的妆不大满意, 一应洗干净了, 见日头不早, 一时懒怠, 也没有再重新妆扮。 于是素面朝天,衣着随意, 被裴序看了个一清二楚。虽说在自家院中本也寻常,可偏偏让这个人撞见了, 实在有失体面。她素来在外极重形象, 尤其在裴序面前,更不愿落入下风。 她再次嘱托,“大人可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 裴序眉梢微动, “何意?” 孟令窈抬起下颌, 月光洒在她精心装饰过的面容上,“方才在家中, 我未曾梳洗, 有失体统。现下重新妆扮过了,裴大人要记住。” “手上也是京中时兴的装饰吗?”裴序忽然发问。 孟令窈怔了怔,才想起裹了纱布的手。她抬手, 不甚在意地扯去白纱。 动作粗暴, 令裴序皱起了眉。 “那是先前不慎被花刺刺伤了一点。”她展开手掌,星星点点的伤口散在掌心,浅些的已结了褐色的痂,更深些的仍泛着红。 她显然并不在意, 放下了手,仰头望着裴序,重重咬字,“记住了,这才是我平日的模样。” 裴序仔细端详她的容颜,视线从眉眼滑到双颊,一一看过,半晌才缓缓道:“我并未觉察有何不同。” “怎会没有不同?”孟令窈急急开口,“你定是没有仔细看!” 裴序默然。 她又靠近半步,非要说个分明。抬起手指,语气不容置喙,精准点向自己的眉梢,“我这眉毛画的是远山黛,”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至眉心,“起如远峰,落似云雾,是用了上好的石青,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 裴序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月光下那双弯眉如远山含黛,确实精致。 “还有这脸上的妆,”孟令窈又指了指脸颊,左右侧过,以展示得更加全面,“名唤飞霞妆,依着唐代宇文士及《妆台记》中的古法,胭脂只薄薄晕开,要从太阳穴向面中晕染,如此才能红晕自然,似霞光渐染......” “至于口脂,今日涂的是玫瑰色,”她指尖复又轻点唇瓣,“用品质最好的胭脂虫,调和了蜂蜜和珍珠粉......” 裴序视线异常专注,循着她跳跃的指尖,缓慢且安静地掠过她精心描摹的眉眼、晕了胭脂的双颊……还有,绯红丰润的唇。灯影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火。 被那双眼睛注视得太久,孟令窈声音渐低,后半句还悬在舌尖时,她蓦地对上裴序的视线。 他眉骨英挺,两道长眉宛若蘸了浓墨般飞入鬓角深处,眉峰如剑,凛冽而不可攀折,眼尾天然上挑,抬眼看人时便显得很有压迫感。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全然忘了眼前是谁。 裴序怔了怔,大约也未料此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然,随即恢复沉静,“不曾画眉。” 不画? 那如此挺峻的弧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孟令窈鬼使神差抬起手臂。指尖越过两人中间余下那点距离,轻轻触碰到他眉峰边缘,“当真?” 指尖落下的刹那,裴序身躯骤然绷紧。他多年习武,本可以在瞬间退开数尺,然此刻,他脚下犹如生了根,那拂过的触感似乎冻结了所有动作。指尖贴在眉骨上,柔软、温热,让他整个人都陷入停滞。 孟令窈不止碰了碰,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几下。男子的眉毛手感稍有些粗糙,并不如女子的柔软,却有着另一种独特的质感,如同她常用的生宣纹理。 摩挲完,她低头看了看指腹,甚是遗憾,确实没有什么铜黛或青黛的迹象。 “孟小姐...可验明真假了?”裴序声音微哑,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孟令窈飞快放下手,背到身后,微垂了眼帘,轻咳一声,“大人天生丽质,是我狭隘了。” 裴序目光深晦,落在她发心,浓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阴影,神情辨不出端倪。片刻静默之后,他缓缓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我曾于长公主府邸,见识过一匹御赐云锦。以‘通经断纬,逐花异色’为法,纵是金陵最精熟的绣娘,也要十余人合力,经半月光景方能得一匹。再由宫中巧匠施以百千针脚,绣出万般花鸟纹样……” 他眸光扫过眼前人脸上精心勾勒的色彩,继续道:“那些锦绣纹样,点缀其上自是华美,但于那通身流光溢彩、浑然天成的云锦本身,终究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孟令窈眨了眨眼,心头那点懊恼异样,皆似春风拂过的薄冰,悉数化开了。她唇角不受控制地悄然扬起,眸光清亮,抿着唇低声道:“大人博闻强识,连对衣料也有诸多研究。” 这人定是在大理寺当差久了,连夸赞都如此一本正经,严谨得像是在公堂上引证法典,偏偏又字字句句点在最受用之处。 “孟小姐过誉了。” 裴序深谙适可而止之理,不再多言语,只道:“夜色已深,孟小姐不必送了,早些回去吧。” 孟令窈恰好也不是真要送他尽地主之谊,闻言立时从善如流,盈盈一福身,转身便走。步态轻盈,裙裾在渐浓的夜色里旋出小小的弧度,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活泼。 待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裴序才无声转回身,门外停着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马车在石板路上辚辚前行,车厢内光线昏暗。轻舟侧身坐在车辕旁,借着路边人家透出的零星灯火,偶尔偷觑一眼车厢深处的裴序。 光线明明灭灭,他竟在大人惯常冷凝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仿佛放松的柔和?这念头实在太过惊悚,他按捺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试探道:“大人今日……好似难得开怀?” 裴序眸光微转,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并未刻意施威,也足以让轻舟背脊一紧,后面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讪讪地低了头,脸上倒是没多少惊惧。 马车抵达静观院,这一带靠近各个官署,白日里还算喧闹,一入夜便格外清寂,朱漆门扉吱呀一声合上的动静都显得突兀。 留守在此的淡月闻声匆匆迎上来,“大人,老宅那头传了话过来。” 裴序脚步未停,脱下随手解开的披风递给轻舟,“何事?” 淡月跟在他侧后半步,亦步亦趋,“是……杨夫人来了,现下正在府里,老太爷请您得空尽快归家一趟。” “杨夫人”三字落在空气里,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份量,一路归来的轻松适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弘农杨氏,曾煊赫一时的“四世三公”门楣,如今虽不复当年气象,却依旧是足以令京城侧目的庞然世族。淡月口中的杨夫人正是裴序母亲的亲妹,他的姨母。 第51章 这位杨夫人多年前嫁与崔氏嫡系的一位公子,起初也算琴瑟和鸣,婚后,崔家子便日益暴露本性,游手好闲也就罢了,还眠花宿柳,终日流连烟花之地。杨夫人不知上门找裴序哭诉过多少回,可一旦提及助她和离,她又不说话了。 裴序脚步没有丝毫迟滞,喉间淡淡滚出一个“嗯”字,语调平平,听不出波澜。他径直迈入内室,留下淡月微低着头立在门槛之外。 内室门合拢的瞬间,侍立一旁的轻舟猛地抬手拉了淡月袖子一把,将他拽到廊柱暗影里,低声斥责,“没眼色的东西!大人难得松快一日,你非得挑这会儿把杨夫人搬出来?扰了大人兴致!” 淡月缩了缩脖子,瞄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小声告罪,“老宅那边催得急,火苗子都燎到眉毛了!我…我这不是也怕这回万一真有急事,耽搁了……” 他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意,凑近些,“好哥哥,大人今日到底因何事开怀?您好歹透露一二,兄弟我笨嘴拙舌,总怕伺候不到点上……” 轻舟朝他脑门上虚虚拍了一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大人的心思,你个榆木疙瘩琢磨一百年也是白瞎!”他环顾着青砖铺地的阔朗庭院。几盏石灯笼散着幽微的光,墙根暗影里的花木在微风中伶仃晃着。 “咱们这儿还是太静了些,”他轻声喟叹,“静得瘆人。若有个人常在跟前,一同说说话,解解闷…哪怕只是添些烟火气息也好,也省得大人他……终日冷冷清清。” 淡月不明所以,“我看大人平日里不是埋头看卷宗便是习武强身,案卷堆得比后墙还高,怕也顾不上这些闲情吧?能得空谈几刻琴便不得了了。再说大人那模样气度,瞧着…也不似沉湎女色的人……”他顿住,又自以为周全地追加一句,“咳,当然喽,什么男宠断袖之事,更是决计没有的!” “放——”轻舟一向八面玲珑,也气得险些破声,强压着将到口的粗话咽回肚子,脸都憋红了一层,手指虚点着淡月的额头,咬牙低声斥道:“你懂个屁!蠢材!赶紧备水去!”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弥漫着裴序惯用的皂角气味。水流裹挟着白日喧嚣与那点莫名的微热滑下身体。他闭着眼,整个人沉入宽大的樟木浴桶中,水流包裹,试图涤尽一切纷扰。 静默良久后,他自水中步出,仅着素绫中衣回到卧室。夜深人静,他的思绪却格外清醒。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眉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手指上生了茧,粗粝坚硬,覆上眉毛时,全然不同于那猝不及防点上眉间的、温软绵滑的感触。那是几乎不带任何棱角的触碰,仿佛携着馥郁的暖香,在此刻幽暗寂静的枕上被无限放大、回味。 他猛地收回了手,将手指紧紧攥住。那点微澜般的回味骤然被掐断。黑暗中,他侧过身,脸向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不该再想下去了。 尚且清醒时,他犹能控制住思绪。 可睡意昏沉时,他做了个梦。 第46章 -梦了无痕 裴序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入目是一只白瓷茶盏, 是那日在聚香楼的雅间,由她亲手奉上的那只。 奉茶的少女此刻却并未回到桌案另一侧,她整个人倚在他怀中, 手攀上他的肩膀, 仰着头, “大人……” 她声音黏软, 带着梦中特有的慵懒沙哑。指尖再度抚上他的眉峰, 热度更甚,灼人的气息顺着眉骨轮廓细细描摹。描至眉尾, 指腹并未离去,反而如羽毛般, 轻轻扫过他微阖的眼睑, 激得他睫毛一阵难以自抑的轻颤。 “您眉眼生得真好。” 裴序定了定神,“不及孟小姐。” “那是自然。”在梦中,她不再故作谦虚, 圆润的眼眸含着水光, 盈盈笑道:“大人不是说,我比御赐的云锦还要好看吗?” “说得极好, 我很喜欢。” 仿佛奖励似的, 指腹继续往下,沿着他挺直的鼻梁缓缓滑落,每一次轻触都激起一阵战栗。鼻尖被那温软轻轻一点, 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 直冲头顶。裴序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喉结剧烈滚动。 终于,那作乱的指尖落在他唇上。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压下来, 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倾身向前,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混合着茶香的清甜,丝丝缕缕钻入心脾。 “您说,是您府上的碧螺春好喝……”她红唇微启,声音含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目光却紧紧锁住他的唇,“……还是我的茶更佳?”说话间,那按压着他唇瓣的指腹,极轻、极缓地摩挲了一下。 唇上传来细微而清晰的摩擦感,如同火种落入干柴。裴序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绷紧,又瞬间崩断。 他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那只在他唇上作乱的手。入手肌肤滑腻温软,骨骼纤细,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折断。另一只手臂已不受控制地环上她的腰肢,掌心隔着薄薄的纱衣,清晰感受到那腰肢的柔韧与温热。 “你……”裴序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底翻涌着暗流。孟令窈却没有挣扎,反而顺势依偎过来,抬手勾住他脖颈,“大人这般,倒是有趣。” 裴序记得,她说,她的口脂混了蜂蜜。 那应是甜的。 他俯身吻上去,果然如此,比他想象中更为甘甜。他宛如荒漠中忽遇甘霖的旅人,无师自通学会勾缠、吮吸,撬开唇齿,寻觅更深处的甘洌。 …… 子夜时分,裴序猛然惊醒。 怀中空荡,唯有锦被凌乱堆在腰间。周身燥热未退,被汗意浸湿的寝衣紧贴皮肤,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静观院中万籁俱寂,唯闻他胸膛间剧烈的心跳声,犹自擂鼓撞击。 他静默半晌,唤了淡月进来收拾。若论办事周到,自然是轻舟更合适,只是他才随同一道去了孟府。此刻,他不欲旁人有多余的揣测。 淡月自觉晚间得罪了大人,此刻格外殷勤,闻声立时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收拾床铺。”裴序起身,语气淡漠,“备水”。 淡月见他神色不佳,不敢多问,只是利落地吩咐下去。 直至见到床铺一片狼藉,手上顿时一僵。 他并非不知事的小儿,瞬间便明白了什么,心下不由感叹,到底还是轻舟最明白大人。几个念头在脑中转瞬即逝,他动作不停,利落地整理好床铺,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晨光微熹时,裴序已换好衣衫。他站在铜镜前系玉带钩,镜中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那不受控制的梦境扰得他心神不宁,连带着脸色愈发沉郁,下人们平日里就格外安静,今日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整座静观院安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响。 “雁行来了?” 裴序方踏入前厅,杨夫人尖细的嗓音就迎了上来。她放下茶盏,手里捏着绣帕作势要擦眼角,不轻不重地敲打,“如今想见你一面可实属不易。” 裴序没有多少耐心同她周旋,干脆道:“姨母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杨夫人神色微僵,继而叹息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久不见你,心中思念,想来看看。姐姐去得早,姐夫又常年不在京中,你同我的亲儿又有什么分别?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为你……” 这话裴序幼时不知听了多少遍,他起初信以为真,直到发现姨母日日亲手奉上的牛乳里,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掺进些别的东西。 自然,也并非什么致命之物,只是会令他发热、腹痛而已。若他不生病,又如何显出她这个姨母亲自照料的劳苦功高。至少杨夫人如此认为。 “姨母有话不妨直说。”裴序打断她的话。 杨夫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中暗恼,面上却不敢表露,只得支吾道:“其实…是想与你商量一桩好事。” “何事?” “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杨夫人终于图穷匕见,“崔家有位九小姐,一直养在清河故地,知书达理,性情端淑。我想着你们年纪相当,门第相配,不如……” “不必了。”裴序再度打断她的话,“我的婚事自有祖父安排,不劳姨母费心。” 杨夫人脸色一变,“雁行,你怎能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亦是你的长辈,为你筹谋婚事有何不妥!” “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久陪。”裴序站起身来。 杨夫人的声音转向哽咽,“我命苦啊,嫁得崔三,去年为个歌姬与人大打出手,叫我至今都是京城的笑话。若是姐姐还在……” “和离文书,我早已叫状师拟好。” 哭声戛然而止。 杨夫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母亲去得早,我视你如亲子,你却与我生分至此……可是长公主挑唆?她再是与你亲近,终是皇家人!” “姨母慎言。”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锋,“若无旁的事,姨母还是早些归家。” 第52章 杨夫人被看得瑟缩了一下,手指攥着帕子,到底不敢再开口。 裴序离开前厅,穿过重重花木,踏入瑞鹤堂。裴老太爷正对着一盘棋局,独自落子。 “坐。”老头子头也没抬。 裴序落座,捏起一枚黑子,随手落下。棋风凌厉,毫不留情,不过片刻便清空了白子大半江山。 “啪!”白子被老人狠狠拍在棋盘上。“小王八蛋!对你亲祖父也这般凶狠?” 老爷子气得胡子直抖。 裴序没说话,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被吃掉的白子一颗颗捡回棋篓。 裴老太爷怒气忽然泄了,叹了口气,缓缓道:“杨氏昨日找过我。” “祖父有何指教?” “她的用心且不论,那崔九小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许是他子女缘薄,大儿子英年早逝,小儿子也多年不归家。膝下只得裴序一个孙子。他于子孙之事并不强求。只是这几年小病不断,愈发觉得身子大不如前,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 “我已过耳顺之年,生死皆是寻常。只是雁行,若我也不在了,你孑然一身,教我如何放心?” 裴序捡棋子的手顿了顿,默然良久,道:“祖父言重了。” “若是不愿崔小姐,孟小姐如何?”裴老太爷忽然话锋一转。 裴序倏地抬眼,“与她何干?” “哼——”裴老太爷嗤笑一声,“我虽年老,可不聋不瞎。” 他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继续道:“孟小姐的确很好。孟家门第寻常,却也是朝中清流,在文人中颇有声望。孟小姐也有贤名在外。如今朝中形势不明,我裴家也不需太过惹眼的姻亲。最重要的是——雁行,你心悦于她。” 他目光如炬,“你既有意,祖父便为你走一遭。” 裴序喉头滚动,半晌,低声道:“不可。” “为何?”裴老太爷挑眉,“难不成你想学那些纨绔,玩始乱终弃那一套?我裴家可容不下这样的浪荡子!” “……” 裴序无言以对,冷冷瞥他一眼,“祖父一把年纪,莫要再去偷看小辈们的话本子了。” 裴老太爷咳嗽一声,面不改色,“胡说八道。” 裴序捡罢棋子,“我尚有公务在身,祖父若是无旁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裴老太爷欲言又止,终是收了声,“也罢,你自去忙吧,切勿操劳太过,留意身子。” 裴序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步出书房,他在回廊中驻足良久。 春色已暮,院中桃李芳菲皆已落尽,几粒青杏在树梢若隐若现,只瞧一眼,便直酸到心尖。 她有那样剔透玲珑的心,京中年轻公子如过江之鲫,既有意寻觅如意郎君,定是早有成算。 裴序确定,至少此刻,他绝不是她的首选。 - 前日送走裴序,时辰已经不早,孟令窈差人与父母亲交待了一声,就径直回了房中休憩。 隔天方醒,钟夫人已传了话来叫她前去。 “窈窈。”钟夫人盯着她眼睛,“昨日裴少卿忽然登门,你有什么头绪吗?” 孟令窈懵然不知,“不是父亲邀请的吗?” “你父亲有几分面子我还是知晓的。” 见她故作无辜,钟夫人笑了一声,“好,这便不提。怎的你大晚上还悉心装扮,我竟不知,你何时对裴少卿有如此敬爱之心了?” “若来的是成玉我定然不会。”孟令窈理直气壮,“可来的是裴序,我在旁人面前再不修边幅都无关紧要,在他面前怎能落了下风?” “是吗?”钟夫人拖长了声调,将信将疑。她是知道女儿要强的,同旁的姑娘小姐们比也就罢了,被男子抢了风头也要心下不愉。更别说是屡次三番抢了她风头的裴序,酸话说了足有一箩筐。 想到这里,她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正要再询问几句,门外苍靛领着几个小厮,怀中抱着一堆锦盒进门,“夫人、小姐,方才裴大人差人送了东西上门。” “说是昨日来得匆忙,两手空空,实在失礼,今日特地奉上。” 第47章 相看 你也值得我特意“打扮”一回?…… 锦盒一一打开, 整盒的血燕、数支成色上好的山参、成匣的阿胶,还有几只仿佛是宫中规制的小玉瓶…… 钟夫人从中抽出一张纸,上头详细记述了玉瓶中的伤药、祛疤膏应如何使用。 她沉默数息, “……窈窈, 我记得, 你是不慎被花刺扎破了手, 没有断手断脚吧?” “……” 孟令窈摊开手掌, 她嫌麻烦,今日已经没有用纱布覆手了, 手掌上只余星星数点略深些的红色,连疼都不怎么疼了。 “都快好了。” 钟夫人目光扫过整株的野山参, 整齐排列的阿胶块, 最后停在女儿比芙蓉还娇艳的脸上,“裴大人这礼回得真是叫我胆战心惊。咱们家昨日不过是寻常菜色,也并非什么瑶台盛宴, 怎么当得起如此回礼?” “有什么当不起的?”孟令窈研究起那瓶一看就不凡的药膏, 随意道:“裴大人出身大族,向来知礼守节。昨日匆忙来访, 两手空空, 今日回礼有何奇怪?” “知礼?”钟夫人柳眉倒竖,“再是知礼,也断没有这样回礼的!” “他家大业大, 这些东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孟令窈将盛着阿胶的木匣朝母亲方向推了推, “早上听母亲咳了几声,阿胶滋阴润燥最佳,叫厨房取些杏仁一道熬煮……” 钟夫人失笑戳她额头,“小滑头!拿裴大人的礼做你的人情?你同母亲说实话——” “女儿说的句句是实。”孟令窈无辜眨眼, 俨然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瞧着还有几分唬人。 她同母亲一向亲近,可孩子大了,总有些事不足道也。 更兼,实则她也不清楚裴序这一遭所为何事。前些日子,她都以为他是对自己无意了,可偏偏近来又由着她胡闹了好几遭。可若说有意……他又从未言明。 不,莫说是言明了,连那些许不寻常的讯息,她都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既都是寻常,”钟夫人话锋一转,“那就择个合适的时间,与简公子相看一番吧。” 孟令窈正沉浸在思绪中,未曾听清母亲说了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 “好,那就这么定了。”钟夫人满意点头,“我已与时夫人约好,也叫你父亲算过了,后日就是良辰吉日,宜出行。” 孟令窈猛地回神,“什么?” “事已至此,难不成你要反悔?”钟夫人眼神轻飘飘递过来。 孟令窈立时抿唇,微笑,“无事,但凭母亲做主。” 总归见了面,她与简肃两人中更难捱的那个,不会是她。 清早,孟令窈对镜抿上最后一点胭脂。钟夫人将一支点翠蝶簪插入她云鬓,振翅的蝶翼缀着米珠轻颤,她忽而轻叹,“也不知简公子是何模样,怎么配得上我女儿这般精心妆扮。” 菱花镜映出饱满的唇珠,孟令窈以尾指拂匀唇色,“简公子配不配得上另说,”她歪头,宝石耳坠擦着莹白脸颊轻晃,“女儿的美貌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她才不会因对简肃无感就故意疏忽打扮。说到底,他配吗? 一句话逗得钟夫人心中那点怅然荡然无存,“你啊,当真是不知道‘谦逊’二字怎么写。” 一道坐上马车,孟令窈询问:“我们今日是去哪儿?” 钟夫人摇头,笑容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马车一路前行,孟令窈将轿帘掀开一条缝,沿途皆是熟悉的景色,这一带店铺星罗棋布,一时倒真辨不清目的地是何处了。直至马车停下,她见到“琳琅阁”那块墨底金字的牌匾,脚步微顿。 “端阳将至,我欲添置一套新的头面,你帮我掌掌眼。”钟夫人随意道。 若是平常,孟令窈怎么也要撒娇卖乖,让母亲帮她也添几样新首饰,可现下,一阵莫名的不自在缓缓爬上心头。 魏掌柜见孟令窈进门,那点惊讶藏得极好,几乎只是眼神顿了一刹那,随即迎上钟夫人,“夫人安好,今日想看看什么?鄙店新到了几样首饰。” 钟夫人一面交待掌柜,一面不动声色地用眼风留意着门口。不多时,门帘再次被掀起。 “钟妹妹,令窈,今儿真是巧了,竟在此相遇。”时夫人笑音似春风拂柳,浅杏色云锦褙子衬得人如暖玉。她一进门便亲昵地挽住孟令窈,又朝身后微侧首,“肃儿,还不见过钟夫人?”这轻柔尾音像把钩子,立刻从门外钓进个玄衣公子。 简肃跟在母亲身后跨进来,面如冠玉,身形挺拔,他规规矩矩地向钟夫人行过礼,眼皮一抬,扫过二楼楼梯口紧闭的木门,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 “贤侄无需多礼。”钟夫人含笑点头,心中暗暗品评着这少年郎的样貌气质。 “窈窈,来见过时伯母和简公子。” 第53章 “时伯母安好。”孟令窈上前见礼,视线转向简肃,唇畔浅陷,“简公子。” 简肃板着脸,微微颔首。 魏掌柜将店中一切看在眼里,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楼,伸手招来伙计,低声嘱咐了几句。 “今日遇见令窈,我的心算是放下了。”时夫人拉过孟令窈的手,“伯母正犯愁呢,想挑几样别致些的头面送与几位蜀中故旧家的夫人小姐,你眼光最好,帮伯母挑挑?”她目光温和,言辞恳切,叫人难以拒绝。 钟夫人笑应,“她小孩子家懂什么,别耽误了夫人的正事才好。” “妹妹这话就是见外了。令窈这般伶俐,我啊,是求之不得。哪里像我家这小子,什么也不懂,也就待会能结个账了。”她半拉半引,将孟令窈引至长案前。店里的伙计忙捧出几只沉甸甸的乌木托盘,以供挑选。 几人围在案前,时夫人拿起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梅花簪,询问孟令窈意见。孟令窈指尖在几支簪钗间轻点,口中分析着样式、宝石搭配的巧思、工艺的繁复程度,条理分明又点到即止。时夫人连连点头。 简肃对珠宝首饰并无兴趣,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茶水,偶尔听到那厢女眷的笑声,抬眼去瞧,视线不自觉就落在了中间少女绯红的唇瓣上。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忽地,一阵暖风从半开的格窗吹入,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钟夫人放下首饰,轻轻吸了口气,以袖掩唇,笑着对时夫人低语,“是老顺记的枣泥酥……这会儿闻起来还真有些馋了。” “窈窈,你去买些来吧,我们选累了正好用些茶。” 孟令窈刚要答应。时夫人开口阻拦,“怎能让令窈去?”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简肃已自觉站起身。时夫人面带笑意,对他的识趣很满意,“肃儿,你去吧。” 钟夫人推辞道:“这怎么成!外面日头大,不好劳烦简公子……” “哪里的话,”时夫人眼中光芒极快地一闪,随即抚掌温言笑道:“不如两人一道去吧?出去透透气,省得都守在店里拘束。” 钟夫人佯做迟疑,道:“也好。” 两位长辈你一句我一句,将事情安排妥当。 孟令窈如何不明白这是有意安排,只是正觉方才话说得太多有些累,想出去缓一缓,于是随意道:“是。” 简肃嘴角几不可查地绷得更紧了些,终是木着脸开口,“孟小姐请。” 孟令窈转身朝门口走去。简肃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行至门槛前,他下意识加快半步,伸手上前打起珠帘。孟令窈矜持颔首,裙裾摆动,迈出门去。 简肃盯着自己那只多余的手,恨不得将之剁了了事。 门帘刚落,喧闹街市扑面而来。 简肃落后半步,目光钉在她满头珠翠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冷硬,“孟小姐今日这般盛装,” 他唇角扯出讥诮的弧度,“莫非赵诩和裴大人……尚不足称孟小姐之心,竟还需劳动尊驾来敷衍在下这一回?” 孟令窈脚步未停,只侧眸瞥他一眼,眼波清亮如寒潭映月,“左丞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连那刚开蒙的孩童都会背‘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怎么左丞竟不知么?” “还是您觉得,您英武胜过赵将军,清贵胜过裴大人?”她短促地轻笑一声,尾音拖得又软又利,“也值得我特意‘打扮’一回?” 简肃呼吸陡然窒住,只觉胸口像被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一瞬间,所有的鄙夷、不甘,甚至那心底一点无法控制、可耻又隐晦的……在意,都被剥开了摊在光天化日下。他脸上涌起热意,耳垂红得几欲滴血,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气势,被这连环诘问碾成了齑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孟令窈纤长的睫毛轻轻扇了扇,不再看他愣在原地的窘迫模样,盈盈转身,抬手指向前方,唇边重新缀上无可挑剔的浅笑,“瞧这热气,想是刚出炉。简公子,请吧。” 糕点铺里,赵如萱举着一块热气腾腾的枣花酥,往兄长嘴边送,“二哥尝尝嘛!就尝一口,看看是否太过甜腻?三殿下不喜太过甜腻的点心。” 赵诩皱眉后仰,躲避妹妹热情的投喂,“你自己尝……” 他抬手挡开妹妹的手,不经意间转过了头。略带嫌弃的表情尚未完全收回,视线就那样直勾勾撞上了铺子门口的光景。 青布门帘尚未完全落下,皆因他的好友抬手挡住了布帘。 刚要打趣,何曾见过他如此有风度。 下一瞬,他的心上人臻首微垂,自帘后从容步入。 第48章 是甜的 一滴茶水顺着下颌滑落,蜿蜒在…… 几人目光相撞, 皆是怔愣。 “孟小姐?”赵如萱最先回过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眼神在孟令窈与她身侧一步之遥的简肃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今日这身打扮可真是光彩照人, ”她眼珠一转, 刻意拔高声音 , “还有简公子陪着逛铺子买点心, 难不成是好事将……” “阿萱!”赵诩皱眉打断, 斥责道:“不得妄言。” 简肃神色肃然,“赵小姐未免想得过了。”他语调清晰冷冽, “家母与钟夫人巧遇叙话,打发我等小辈来跑个腿买些东西罢了。这等寻常事, 也值得赵小姐如此大惊小怪?” 赵如萱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撇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想再刺几句, 孟令窈声音响起。 “妹妹这话倒是有趣。”她眉眼微弯, 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若是男女并肩而立便算好事将近, 那这天下男女怕是都不敢出门了。莫不是妹妹婚期将近, 故而整日想的都是这些心思?” 她话锋一转,又恢复了温和,“不过是家母差遣, 恰好遇上, 妹妹实在不必多想。” 赵如萱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呼吸都急促起来,“你……你强词夺理!我只是……” 赵诩伸手拦住妹妹,沉声道:“孟小姐说得是, 莫要多事。”他迎向孟令窈的目光,坦荡清澈,“既是长辈差遣,自是正事。” 赵如萱跺脚,“哥哥!她说什么你都信?” “自然。”赵诩答得毫不犹豫。 孟令窈唇角微扬,目光轻轻扫过赵如萱,朝赵诩弯起水波潋滟的笑眼。 简肃脸色微沉,似有些不耐,“糕点凉了有失本味,孟小姐,该回了。”他语气带刺,好似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两人身影消失在店门外。赵如萱恨恨道:“二哥,你看看她那样子!我早就与你说了她最是心机深沉!前头跟什么陆鹤鸣、周逸之不清不楚,如今又有裴少卿、简左丞,你还替她说话!她那模样,分明就是……就是朝秦暮楚,水性……” “阿萱!”赵诩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妄议他人、口出恶言,是你该有的教养么?” 他眼神沉静地看着妹妹,那目光让赵如萱心头一凛,剩下难听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再有下次,我定会禀明母亲。” 赵如萱瘪了瘪嘴,“知道了。” 赵诩沉默望着门外,糕点铺里甜香萦绕,他心头那点涩意却始终盘桓不去。 回到琳琅阁,两位夫人早已议定了首饰。孟令窈和简肃将尚还温热的点心奉上,钟夫人笑言这枣泥的甜香最是醇厚。又略坐了片刻,觉得今日差不多了,她便带着女儿告辞离去。 踏出琳琅阁门槛外,初夏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孟令窈正扶母亲上车,脚步莫名一顿,心头忽有所感。她下意识抬眸,望向二楼雅间。东厢那扇半阖的窗棂之后,似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幽暗处,隔着半卷的竹帘,目光如静水深流, 马车行至半路,孟令窈忽然开口,“母亲,我想去聚香楼那边看看。您先回府歇息吧,我去瞧瞧便回。” 钟夫人微皱眉头,“我同你一道去吧。” 孟令窈眨了眨眼,巧笑嫣然,“店里现下定然乱着,到处都是木屑灰尘,等收拾得有模样了再请您去看也不迟。” 钟夫人本不喜脏污,闻言道:“那你小心些,早些回来。” 孟令窈点头应下,扶母亲坐稳后,便带着菘蓝和苍靛下了车。 目送马车走远,她转身,步履从容,“去琳琅阁。” 菘蓝稍显惊讶,同苍靛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疑惑,什么也没多问。 琳琅阁中,魏掌柜见她去而复返,一愣,“孟小姐……” “魏掌柜,”不待他问,孟令窈直接开口,“你家主人可在?” 她口中说的分明是问句,可语气笃定,仿佛是陈述事实。 魏掌柜神色几变,眼中瞬间闪过惊疑、挣扎,最后化作一丝决断,垂首道:“在。” 孟令窈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梯。尽头处,雕花木门紧闭。她抬手叩了两下,极轻,像敲在人心上。随即,不待里面有任何回应,她手腕微一用力,推门而入。 二楼雅室,光影偏暗,裴序端坐案后,手中握着一卷书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一盏青玉盖碗。袅袅茶烟中,他抬眸看来,清俊的面容上并无半分惊异,连眼波都沉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第54章 “孟小姐,擅闯私室,非闺秀仪范。” 孟令窈反手关门,脚步未停,径直落座对面,姿态从容得仿佛这是她的书房,“大人隐于帘后窥探人行踪,似乎也称不上君子之道。”她眼眸清亮,直直刺向他,“你我今日皆有失礼之处,如此扯平,倒也不必相互追究了。” 裴序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无奈,又似包容般,将那册书轻轻置于案上,“牙尖嘴利。” “大人过谦了。” 裴序面色无波,道:“孟小姐特意来此,应不是为了指责我有违君子之道。” “我只是恰好见着了大人,想起有一桩事要询问。”孟令窈定定看着裴序,目光有如无形的丝线,牢牢缠住了他,“前些日子,大人送来好些补品伤药,连宫中御赐的雪莲愈伤膏都在其中。实在叫人惶恐,我家中应无断手断脚的重伤之人。不知…大人是何用意?” 裴序端起茶盏,淡声道:“回礼皆由家中管事所备,或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哦?”孟令窈挑眉,“大人一向最是守礼,怎的送出的礼物竟不审一审单子么?莫不是,瞧不上我孟家?” 裴序眉头微皱,“岂会如此。” 他拨了拨盏中浮沫,眼帘微垂,“我与令尊同朝为官,令尊乃朝廷柱石,只盼奉上些许补品医药能以备不时之需,免圣上忧心。” “原是我沾了家父的光。”孟令窈若有所思,倾身向前,距离瞬间拉近,馥郁暖香骤然袭向案几对面的人,她唇边笑容带着逼人的锋锐,“可我听闻,那药膏乃宫中专供,连嫔妃求取也非易事。裴大人这回礼的分量,未免太重了些吧?” 她有意拖长声调,尾音打着卷,“不知大人此举,所求为何?抑或是……意欲何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留一丝喘息余地。 室内静默下来,唯余窗外隐约市声。 裴序眼睫微动,深沉的眸底情绪翻涌又被强压下去。他轻啜一口茶水,低声道:“并无所求。” 孟令窈最是不待见他这幅摸样。 所有的试探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副永远端方自持、不露声色的姿态,瞬间点燃了孟令窈积压已久的燥意,似引信燃起,瞬间燎原。 她豁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染着淡粉蔻丹的手指夺过他手中青玉茶盏。茶水在杯中猛烈晃动,泼溅出几点温热,落在两人衣袖上,洇开几点深色水痕。 裴序微愕抬头,正对上她因激动而染上薄怒的潋滟双眸。 孟令窈甚至未看那水渍一眼,更无暇顾及茶水的温凉、或是这茶盏他方才是否用过。一股不管不顾的任性支配了她,她手掌微倾,将盏中剩余的茶水尽数饮下。 茶是温的,带着微涩,亦沾染了他唇齿间一丝极淡的清冽气息,滑过她的咽喉,却如烙铁般灼烫。她饮得又快又急,一滴茶水顺着下颌滑落,蜿蜒在白皙的颈间。 “咚”的一声轻响,她将空杯重重按回案几,胸脯因喘息而微微起伏。脸颊泛着薄红,一直蔓延至眼尾。 “我入室已有些时候,大人却连茶也不曾上一盏。”她拭去唇畔水痕,抬眼望着裴序,一字一句道:“只好不问自取了。” 裴序的目光,从她紧握着茶盏、指节泛白的手,移到她沾了水渍、愈发显得饱满嫣红的唇,最终停在她脸上。他眼底似有暗流无声汹涌,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他收回手,拢入袖中,指节在袖中紧握了一瞬,面上依旧沉静,“孟小姐,这杯茶,是能解你的渴,还是……能平你心头的不甘?” “裴大人以为呢?”她弯了弯唇,将数日前,裴序搪塞她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孟小姐,你想求一个答案。”他顿了顿,缓缓道:“可那答案,你真心想要吗?” 孟令窈怔住。 裴序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她不喜欢他。应有一段时日了。 裴序很熟悉那些或爱慕或欣赏的视线,可他从未在孟令窈眼中捕捉到相似的痕迹。甚至起初,她眼中常有些来不及掩饰的厌恶。 及至如今,兴许是喜欢他的容色,又或许是对他提供的些许便利很满意,总算稍稍入了她的眼。 莽撞,好追根究底,所以屡次三番试探他的底线。 但她显然并未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孟小姐,我尚有要事,请回吧。”裴序垂眸,重新拾起书册,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 孟令窈抿了抿唇,觑了眼他的神色,意识到今日怕是撬不出更多的内容了,便果断站起身,离开了此处。 室内久久静默,良久,裴序移开书册,案几正中,薄得近乎透光的青玉茶盏边缘,印着一抹红。 清淡却惹眼。 是甜的。 第49章 云泥之别 她的兄长,从一开始,就毫无…… 回程的马车轱辘声悠悠, 车厢内时夫人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连儿子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瞧着也顺眼了几分。她摩挲着新得的镶翠金钗,忍不住开口, “肃儿, 今日如何?孟小姐可如为娘所说, 秀外慧中, 当真是难得的佳配?” 简肃闭目养神,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置若罔闻。 时夫人也不恼, 自顾自絮叨:“也是难得你开了窍,竟还知道琳琅阁这等去处。为娘一时都未曾想到, 还是我儿心思周全。那孟小姐今日……” 她滔滔不绝, 从孟令窈的衣饰夸到气度,又从气度说到两家门第如何相配。车厢内只余她一人清亮的声音,宛如春日枝头的雀鸟。 许久, 时夫人终于察觉不对。她停下话头, 眉头微蹙,“肃儿?母亲问你话呢, 孟小姐到底如何?” 简肃这才缓缓睁眼, 眸色清冷如深潭寒水,“母亲,我与孟小姐并无可能, 您不必再费心了。” “什么?”时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好端端的怎么就没可能了?今日你二人不是……” 她急切地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母亲,” 简肃打断她,“此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配合这种安排。” 时夫人急了, 声音拔高,“肃儿!你这是何意?那孟小姐哪里不好了?人家姑娘……” 见儿子不语,时夫人又故技重施,掏出帕子轻拭眼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声音哽咽,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别人家的儿子哪个不是早早成亲立业,就你这般拗性!为娘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往日这招百试百灵,今日简肃却格外坚决。他霍然起身,马车恰好行至一处街口,尚未停稳。他一把推开厢门,动作利落干脆,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儿子还有公务,母亲慢行!” 话音未落,人已跃下马车,玄色身影迅速消失在熙攘人流之中。 “肃儿!简肃!你给我站住!” 时夫人气急败坏的呼唤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她扶着车壁,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脸色一阵青白,最终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和满腹无可奈何。 那厢,出了琳琅阁后,孟令窈立在街头略作思忖。虽说去聚香楼只是搪塞母亲的托词,可已经出来了,倒不如真去看看进展如何。 午后的阳光正好,她带着菘蓝和苍靛慢慢踱向聚香楼。远远便听见锤凿声此起彼伏,木料搬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走近了看,整个铺面都被围了起来,里面尘土飞扬,忙碌异常。 钱掌柜正在院中指挥工匠,一眼瞧见孟令窈,忙不迭地小跑过来,“小姐怎么来了?快快,莫要靠得太近,这灰尘大得很,别脏了您的衣裳。”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身后的工匠们动作轻些。 孟令窈也不勉强,隔着一段距离打量。先前对母亲说“到处都是木屑灰尘”原是推脱之词,今日来看,倒真是这般模样。不由莞尔一笑,“钱掌柜,照这进度,全部完工还需多久?” 钱掌柜抹了把汗,语气却透着笃定,“小姐别看现在还乱糟糟的,其实大件都安置妥当了。再有个三五日打扫干净,便能焕然一新。” 孟令窈颔首,“甚好。端阳过后,京中怕是有不少人会打听聚香楼的消息,你需提前准备周全。” 钱掌柜一听就明白东家小姐心中已有计议,当即正色道:“小姐放心,老朽定会打点妥当。” “嗯,收拾要快。”孟令窈补充道,“拖得久了,人心易散,再好的势头也难维持。” “是是是,小姐思虑周全!”钱掌柜连连应诺,随即想起一事,“对了,您吩咐定制的那些器皿样品,已到了些,请您移步过目?” 孟令窈来了兴致,“在何处?” 钱掌柜引着她绕到侧院,长案上,数排各式各样的瓶盒罐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有圆润如珠的小瓷瓶、方正典雅的漆盒、透明如水晶的琉璃瓶、还有雕工精细的象牙盒……件件精巧,惹人喜爱。 孟令窈逐一端详,指尖轻点,迅速选出几样最合心意的,“这几种,你再去多订些来。这个琉璃瓶做得不错,可盛香露,这玉质的小盒正好装胭脂……” 第55章 钱掌柜一一记下,脸上却浮起一丝迟疑,“小姐,老朽在京中虽认得些人,但这等精细器皿能寻得如此齐全,实是仰赖周小姐相助。这些都是周家的产业……周小姐似知晓小姐要做些什么,特意开了方便之门。” 孟令窈指尖在选中的琉璃瓶上轻轻划过,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离开聚香楼,她吩咐菘蓝,“给周小姐递个帖子,就说我想请她品茶叙话。” 周希文那头很快回了话,只道她的别院有上好的茶,何须去外头。 孟令窈也不勉强,依约去了她的别院。 周希文仍在那处精巧的水榭中候着,一袭淡紫色长裙,气度沉静,眉宇间已不见月余前的疲惫焦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掌控感,仿佛风暴过后归于平静的水面。 不必多问,孟令窈便能判断出,在父兄皆入狱后,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成功掌舵了周家这艘大船。 “本想躲个清静,不料住惯了,竟舍不得回那拘束的老宅了。”周希文笑着起身相迎。 孟令窈环顾四周,小院虽不大,但一草一木皆见匠心,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此处闹中取静,确实难得。看姐姐气色,比前次好了许多。” “是啊,”周希文轻啜一口茶,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竹影,“尘埃落定,心也定了。” 两人正闲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捧着茶盘,步履沉稳。他身着素净的青色长衫,容貌秀雅,气质安静温顺。他走到亭边,飞快扫了一眼周希文对面坐着的人,随即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地将茶点奉上,动作流畅,并无半分忸怩造作。 周希文抬眼看他,语气平淡,“你来做什么?” 男子垂首,声音温和,“听闻有贵客至,特来奉些茶点。” “既知是贵客,便该明白分寸。” 男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神伤,低低应了一声:“是。” 继而行礼告退,步履依旧沉稳。 孟令窈看着那安静离去的背影,挑眉笑道:“怪不得姐姐乐不思蜀。” 周希文神色坦然,轻抿了口茶,慵懒道:“前些日子心力交瘁,总要找些法子让自己舒心些。如今周家上下,再无人能掣肘于我。我想做什么,莫说一个,就是养上整个宅子的人,也无不可。" 孟令窈失笑,“确实,如今你可是当家的人了。” “寻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太过麻烦,”周希文悠悠道:“还要提防着旁人算计我的东西。不若找个能由我掌控的,来得心安。” 孟令窈深以为然地点头,“姐姐说得是。” 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令窈呢?” 孟令窈故作不解,“什么?” “到底是赵将军,还是裴大人?”周希文眨眨眼,“令窈可做好了抉择?” 孟令窈蹙眉,“非得是他们俩吗?京中俊彦无数……” 周希文闻言大笑,“好!听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孟令窈顺势玩笑,“我这生意还未起势便得周家鼎力相助,照此下去,怕是不出数年,真能应了姐姐上巳节那日的戏言,享享‘齐人之福’也未可知。” “本是举手之劳,”周希文眼中笑意更浓,似真似假道:“你既这般说了,姐姐倒真要好好助你一臂之力才是。” 两人相视而笑。 又闲叙片刻,孟令窈起身告辞。周希文送至院门,脚步微顿,脸上的笑意淡去,染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沉郁。 “令窈,”她声音低了些许,“前几日……我去狱中见了父兄。” 孟令窈脚步一顿,抬眸看她。 周希文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精致的庭院,看到了那阴暗潮湿的牢笼深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自我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狼狈的模样。” 父亲总是高大威严,运筹帷幄,仿佛世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兄长虽玩世不恭,可总能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 眼前浮现的,却是地牢中那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父亲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凌乱不堪,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只剩下浑浊的惊惧和颓唐。兄长那身惯常的华服早已污损破烂,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上尽是怨毒和疯狂。曾经支撑她世界的两座高山,在那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轰然坍塌,露出了底下不堪一击的泥淖。 周希文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巨浪过后残留的荒凉,“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他们并非坚不可摧,也不过是……会害怕、会倒下的凡人罢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带着彻骨的冷意,“上元节画舫之祸,我查清了。是我那好兄长的手笔。为了掩盖他们私运的盐船,他竟拿我的画舫引人耳目,故意制造混乱,好浑水摸鱼!若非收买的人尚念一丝旧恩……我今日,怕是不能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此事,定然经了父亲的首肯。他全然不顾船上还有我这个女儿。” 孟令窈心头一震,万没想到那日惊险背后竟藏着如此凉薄。 周希文收敛了情绪,看向孟令窈,眼神真挚,“令窈,我要多谢你。我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联系裴大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告发……” 想到那枚惹了事的令牌,孟令窈咬了下唇。事后裴序没有找她要,她一时忘记,竟一直没还给他。 她摇头,“姐姐言重了。你有隐忍蛰伏的智慧,更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即便没有我,终也会找到破局之法。” 周希文笑了笑,不再多言,只目送她离开。 望着孟令窈的身影消失在别院门口,周希文眼前却闪过地牢中兄长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以及……立在他身侧,那个始终沉静如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绯色身影。一个是陷入绝境的困兽,歇斯底里,另一个却是掌控棋局的弈者,从容不迫。 云泥之别。 她的兄长,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 傍晚时分,孟令窈甫一归家,外祖家的小厮便风风火火跑来传话,说是小表妹新得了一只巧嘴鹦鹉,会说好些俏皮话,特请表小姐去赏玩解闷。 菘蓝好奇地嘀咕,“奇怪,来传话的这小厮,瞧着像是表少爷身边得力的那个……” 孟令窈闻言,唇角微弯,并未言语。 第50章 真心 “最后悔的便是年少无知,竟叫……… 钟府后院的紫藤花架下, 孟令窈还未踏入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表姐来了!”钟静姝欢快地迎上前,拉着她的手走向窗边的鸟笼,“快来看我新得的宝贝。” 笼中那只鹦鹉当真是极品, 羽毛翠绿如翡, 胸前一抹鲜红似火, 双眸灵动有神, 见了生人也不怯场, 反而昂首挺胸,颇有几分傲然之态。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鹦鹉一见孟令窈,忽而张口吟诵起来, 声音清亮, 字正腔圆。 孟令窈不由失笑,“这小东西倒是会拣好听的说。” “还有呢!”钟静姝兴致勃勃地拍拍手,那鹦鹉立刻又来了一句, “芙蓉不及美人妆, 水殿风来珠翠香。” 接连几句,皆是赞美佳人的诗句, 说得孟令窈笑意不绝。这鹦鹉不仅会背诗, 还颇有眼色,见孟令窈笑了,便越发卖力表演。 “表姐, 不如我把这鹦鹉送给你吧。”钟静姝忽然开口, 煞有介事道:“正好与你院中那只画眉作伴。省得它在我这孤零零一只鸟儿。你瞧,它背的这些诗句,与你最是相配!” 孟令窈笑意渐敛,目光深深地看着小表妹。钟静姝被她看得心虚, 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双手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良久,孟令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静姝,你是受了谁的嘱托?” 钟静姝的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败下阵来,“是、是兄长让我这么做的。” 她泄了气,一口气尽数交待出来,“……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我送鹦鹉给表姐,但我仔细瞧过了,只是只机灵些的鸟儿罢了。” 她拉着孟令窈的袖子,眼中带着恳求,“表姐别怪我,是两位兄长不让说的……” 孟令窈并未生气,轻抚了抚她的头,“傻丫头,我何时怪过你?你那两个兄长现在何处?” “在枕流轩练武呢,”钟静姝松了口气,又补充道:“今日似是还有客人到访。” 孟令窈丝毫不觉意外,起身整理衣裙,“我去寻他们。” “那这鹦鹉……”钟静姝指着笼子,期期艾艾问:“表姐还愿意要吗?” “要,自然要。”孟令窈唇角微扬,示意菘蓝接下笼子,“既是好意,岂有不收之理?” 枕流轩内,刀光剑影。钟家两兄弟正在切磋武艺,招式凌厉,配合默契。演武场外的石凳上,一道颀长身影静坐观战,只是那人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院门方向。 第56章 就在此时,一袭茜色身影出现在门口。四目相对的瞬间,赵诩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表妹?”钟定曜停下动作,“你怎么来这了?” 自打他们兄弟开始练武,表妹就鲜少踏进枕流轩,总说有一股馊味…… 孟令窈步履从容走进院中,笑意盈盈,“两位表兄送了我大礼,自然要当面道谢。” 院中三位男子神色瞬间都有些不自然。片刻后,钟定明磕磕巴巴开口,“只是只鸟儿,表妹不必客气。” 孟令窈走了几步,距离几人尚有一段距离便停下脚步,抬手掩住口鼻,毫不掩饰地皱眉,“两位表兄……” 钟定曜习以为常,拉住弟弟,道:“我们出了一身汗,先去清洗一番。表妹自便。”说罢两人匆匆离去。 孟令窈自小便常来外祖家,表兄妹们从不拿她当外人。 她施施然在赵诩对面坐下,率先开口,“赵将军今日怎么有闲暇来此?” 赵诩努力平复心情,嗓音仍有些发涩,像一把久未拨动的琴,“钟兄二人新学了一套剑法,邀我来观摩切磋。” “原是如此。”孟令窈点头,“不知两位表兄身手如何?” “武艺精湛,即便在镇北军中也能排得上号。”赵诩老实回答。 孟令窈顺着他熟悉的话题又聊了几句,见赵诩放松了些,话锋一转,冷不丁发问。 “那赵将军,为何要送我鹦鹉?” 赵诩瞬间愣住,随即脸颊一点点染上红色。 孟令窈手支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双颊逐渐红透了。 一别经年,赵小将军一如往昔。 许久,赵诩才开口,“前日偶经东市,无意间瞧见,觉得孟小姐兴许会喜欢……” 那日几个纨绔为争这鹦鹉竞价,他本已走开,偏听那鸟儿吟了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恍惚间脑海中浮现一抹倩影,于是鬼使神差花了数月月奉,得了这只鹦鹉。 孟令窈弯了弯眼睛,“确实有趣。” “孟小姐怎知,鹦鹉是我送的。”赵诩按捺不住,问道。 孟令窈眨了眨眼睛,“猜的。” “孟小姐当真聪慧过人。”赵诩的脸更红了,视线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放的好,瞥见钟家兄弟俩留在武器架上的剑,悄悄松了口气,寻了话头,“孟小姐与两位钟兄关系极好。” “有如亲兄妹一般。”孟令窈团扇轻摇,“不过,终究不如赵将军,有亲兄妹。” 她一提兄妹,赵诩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郑重道:“数日前,如萱曾出言不逊冒犯了小姐。我已叮嘱过她,她也允诺,往后绝不再犯。” 孟令窈随意点了下头,“你们兄妹关系亲厚,真叫人羡慕。不过——” 她双眸直视赵诩,“赵将军应听说了,你不在京中时,我与旁的男子走得近。” 赵诩略有迟疑,还是诚实回答,“有所耳闻。” “那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他摇头,眼神清澈坦荡,“我相信孟小姐。” “如若当真呢?” 满院风声骤寂,赵诩望着眼前人发间轻轻晃动的步摇,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略带一丝沙哑,“沙场刀剑无眼,我数次险些丧命,最后悔的便是年少无知,竟叫……小姐等我。世间诸多良缘,小姐若能平安喜乐,那么,是谁都好。” 孟令窈心念微动,抬眸,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你也见到了,你妹妹不喜欢我。若日后起了冲突,你待如何?” 赵诩毫不犹豫答道:“我自是护着孟小姐,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似是怕孟令窈不信,他又多解释了一句,“如萱在家中,有父母兄长爱护,可若是孟小姐……那便只得我一人,自当全力相护。” 孟令窈眼底泛起涟漪,她缓缓站起身,发间步摇曳碎一地金光,只轻飘飘留下一句,“赵将军的心意,我已知晓。” 落在赵诩耳中,却是重于千钧,他猛地站起,眼中光华璀璨,“孟小姐……”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孟令窈浅浅一笑,转身离去,留下赵诩一人在院中,脸上难掩喜悦。 钟定明扯着尚还湿润的衣襟踏入院门,左右张望,没见着表妹的身影,只见赵诩独自对着空石凳出神,眼角眉梢浸着化不开的笑意,琥珀色眼瞳映着日光,活像藏了两簇跳动的火苗。 “哎哟——”他故作夸张地捂着脸,“谁把太阳摘下来了?快要闪瞎了我的眼睛。” “少说胡话。”落后一步出来的钟定曜推了他一把,扭头一本正经问赵诩,“鸣远,你今日是骑马来的,还是坐马车?” 赵诩不明所以,答道:“马车。” “那就好。”钟定曜松了口气。 “可不是嘛。”钟定明挤眉弄眼,“不然你这样,我真怕你一出门就连人带马一头栽进永丰河里去。” “钟兄取笑我了。”赵诩浑然不恼,仍是一副笑模样。 钟家兄弟对视一眼,虽说从小到大没少被表妹“欺负”,可如今眼看着她要被人拐走,心情仍是复杂得很。 “罢了罢了,你这样子看着就烦,快回家去吧!”钟定明挥手赶人。 赵诩也不介意,拱手作揖,离去的脚步比镇北军大捷归京时还要轻盈。 “啧。” 武兴侯府。 赵诩刚一进门,崔夫人身边的婢女便迎上前来,“少爷,夫人找您。” “我知晓了。”他敛了笑意,眼底依旧悦动着细碎的光。 婢女眼眉低垂,上前引路。 崔夫人端坐在花厅主位,着一身湖蓝色衣袍,高挽发髻,冠上嵌着数颗东珠,粒粒圆润饱满。 一只手上不紧不慢地拈着一串紫檀佛珠。 听到动静,她抬眸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问道:“今日去了钟指挥使府?” “是,儿子与钟家兄弟交好,他们新学了一套剑法,邀我去观摩。”赵诩恭敬回答。 崔夫人“嗯”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地问:“怎的你们男儿家练武,还要只鹦鹉在旁助兴?”她偏头问身边的嬷嬷,“这是京中近来时兴的玩法?” 嬷嬷笑着摇头,“老奴不知。” 赵诩脸一红,连忙解释,“并非如此,儿子只是见那鹦鹉好玩才买下。” 崔夫人眉头微蹙,“从前倒不曾见你对这些东西好奇。买也就罢了,还与那些纨绔竞价。莫不是回京不过数月,就学了京中那些乌糟习气?” 赵诩连连摇头,“往后不会了,请母亲莫要见怪。” 崔夫人淡淡一笑,“我怪什么?只是我年纪大了,哪里还能一直管着你。只盼能早日为你聘一位淑女,替我好生管束你。” 赵诩闻言,双眼灼灼看着母亲,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儿子已心有所属,还望母亲能替儿子求娶!” 崔夫人拨弄佛珠的手一滞,“哪家的小姐?” “孟家小姐,孟令窈。” 崔夫人很快回想起孟令窈的模样,不动声色蹙了下眉,笑着问:“何时起的心思?我竟不知。” 赵诩红着脸,“上巳节时,一见倾心。” 脑中念头急转,他未曾说出多年来的心思,怕在母亲面前有损孟令窈名节。 “怪不得当时你同裴少卿一道争画,我当你跟随谢大将军久了,也学了些风雅之心。”崔夫人缓缓道:“既然你喜欢,母亲便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媒人上门。” 赵诩欣喜万分,连连谢恩。 待他离去,崔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佛珠转动的声响在花厅响了许久,倏然停住。 “去查查那只鹦鹉现在何处。另外,让如萱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第51章 三场噩梦 “娘子,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归途的马车上, 鹦鹉就悬挂在车厢上方,晃晃悠悠。菘蓝忍不住伸手去逗弄,那鹦鹉却不耐烦, 忽地抖翅, 稳稳落在孟令窈肩头, 还乖觉地用脸蹭蹭她。 “这鹦鹉真是乖巧, 与小姐投缘呢。”菘蓝笑道。 孟令窈轻笑, 伸指戳它红喙,“这大抵就是, 物似主人形吧。” 溶溶月色倾洒,孟令窈浸在芍药香汤中, 听菘蓝唠叨新换的冰蚕丝衾被。水雾朦胧间, 木架上鹦鹉直点着头,打瞌睡,看得孟令窈也犯了困。 “小姐、小姐。”菘蓝轻声唤她, “可别就这样睡着了, 仔细着凉。” 含混地应了声,擦洗干净, 换上寝衣, 孟令窈长舒了口气,总算可以睡下了。 “小姐,”菘蓝在床沿系上香囊, “端阳将近, 蛇虫鼠蚁多,这里头放了些药材,能让您睡得更安稳些。” “还是菘蓝最得我心。”她低低说了一句,翻了个身, 在微苦的艾草香中,渐渐沉入梦乡。 她又做梦了…… 那是个格外冗长的梦,长到几乎像在梦里过了半生。 无数零碎的片段拼接,她看到自己凤冠霞帔、欢欢喜喜嫁给了赵诩,起初日子应是不错的,梦中依稀看到丈夫温柔专情,婆母大气和顺。 第57章 而后她梦见自己坐在聚香楼的后堂,肚子微微凸起,像是怀孕了,孕肚抵着桌案,指尖翻着账册。窗外雨声淅沥,她揉了揉发酸的腰,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少夫人。”一个嬷嬷端着药碗进来,“安胎药该喝了。” 她忙着对账,不愿喝,只叫放着。却又有人进来,她知道,那人就是她的婆母,崔夫人。 “诩儿特意叮嘱,要看着你服下。”那贵妇人声音温和却不容反驳,“你这孩子,总不爱惜身子。” “母亲,金陵的分号刚开张,这几日需得盯着些。” 金陵的分号?原来她的生意竟做得这般好了? 孟令窈忍不住感慨,她原来还是不世出的经商天才。 崔夫人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侯府不缺这些银钱,你如今怀着身孕,何必再操劳?” “这不是操劳。”孟令窈抬眼,语气平静,“聚香楼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哪怕嫁入侯府,我也不想丢下。” 崔夫人眉头微蹙,还未开口,门帘忽地被掀开。赵诩大步走进来,一身甲胄未褪,眉间还带着几分疲惫,却在见到她时露出笑,“娘子怎么还在这儿?母亲说得对,你该好好歇着。” 孟令窈分明感觉自己心头微沉,还是稳着声音道:“账目还未清完,我再看一会儿。” 赵诩走近,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生意上的事,交给管事们去办吧。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仿佛一把钝刀,缓缓割进她心里。 难以言喻的钝痛在心口蔓延,她看着他,那双往日温柔含笑的眼里,此刻全是劝慰,仿佛她的坚持不过是任性。 “好。”她最终只轻轻应了一声。 是夜,她腹痛如绞,冷汗浸透衣衫。崔夫人匆匆赶来,面上忧心忡忡,眼底丝丝冷意却映入孟令窈的瞳孔,“早说了让你安心养胎,偏不听……” 赵诩站在床边,面色苍白,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娘子,别怕……” 可当太医摇头叹息时,崔夫人轻声道:“诩儿,这孩子没了,未必不是天意。” 赵诩沉默良久,最终只低低道:“母亲说得是。” 孟令窈闭上眼,再不愿看他们一眼。 “小姐!小姐!”菘蓝的声音将她从梦中惊醒。 孟令窈猛地睁开眼,冷汗涔涔,掌心紧攥着被褥。窗外仍是沉沉夜色,唯有鹦鹉在笼中轻轻扑腾。 她缓缓松开手指,脸上莫名湿漉漉的,抬手一碰,竟都是眼泪。 菘蓝匆忙取来热帕子要替小姐擦拭脸庞。 “小姐,”她眉头紧皱,“您又做噩梦了?” 这回该是多可怕的梦?先前可从未如此…… 她心中满含担忧。 孟令窈支起身子,攥住递来的帕子,慢慢摇头。 “不是噩梦。”她扯了扯唇角,忽然抬头对她笑了笑,“是极好的梦。” “我梦见,聚香楼生意绝佳,在金陵、姑苏都开了分号。” 菘蓝愣了一下,若是这般好的梦,小姐怎会满脸泪水? 她定了定神,也笑道:“那真是极好的。” “小姐,再睡会儿吧?”菘蓝又去点了盏灯,放下床榻外层的帘幔,柔和的光线铺散到孟令窈脸上,她轻声道:“时辰还早呢。” 孟令窈抬眼,透过轻薄的帘幔,望见架上摇摇晃晃的鹦鹉,“有些吵,将它取出去吧。” 菘蓝顿了顿,应道:“是。” 她吩咐下去,外间值夜的小丫鬟手脚麻利,很快带走了鹦鹉。 孟令窈再度躺下,手掌无意识覆在小腹上,好似烫到了一般,一触即离。她拉上被子,闭上眼睛想,只是梦而已,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沦落至此。 不如好生想想,如何让聚香楼的生意做得更大些,不止金陵、姑苏,还有蜀中、盛京,男子……如何能比攥在自己手里的生意更值得依靠。 几日后。 钟夫人逮住脚步匆匆的苍靛,“你们小姐呢?一连几天连个影儿都瞧不见?后日就是端阳宴了!” “在聚香楼。”苍靛弓着腰,一叠声告罪,“夫人,小姐那边催得紧,还望容小人先行一步。” 钟夫人稍稍松开手,苍靛便像一尾游鱼似的溜走了。 “真是……”钟夫人手叉着腰,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带上几个下人,急行至聚香楼,将连日不着家的女儿捉拿回府。 “你……” 钟夫人本想数落几句,她虽一向支持女儿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整日拘在后宅,可也该分清轻重缓急。端阳宫宴事关重大,岂可因贪恋生意而疏忽了正经事? 可话到嘴边,却在看清女儿面容时戛然而止。 不过几日功夫,女儿原本莹润的脸颊竟清减了不少,下巴尖尖的,眼下更是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唯独一双眼睛,愈发清澈透亮。 她又好气又好笑,快走两步上前,温热的掌心便抚上了女儿的脸颊,“你这是何苦?家里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为个铺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孟令窈歪了歪头,脸更紧贴母亲掌心,轻轻蹭了蹭,“女儿想至少做出些样子来。” 钟夫人捏了一把她的脸,“还怕家里养不起你不成?”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低低道:“母亲此刻自是这般说……可若女儿久不嫁人,在家中待成了老姑娘,日日碍眼,母亲与父亲……怕是要看厌烦了。” “胡言乱语!”钟夫人顿时沉下脸来,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谁家敢嚼这样的舌根?你且听着,若是有真心喜欢、情投意合的好男儿,母亲自然欢喜送你出嫁。可若是这满京城的男儿,尽是些陆鹤鸣、周逸之之流,那便是不嫁也罢!” “你爹敢多嘴,我就打断他的腿。” 孟令窈“噗嗤”一声笑出来,“倒也不必对父亲这般残忍。” “也是。”钟夫人若有所思,“他全乎着上朝多少能领几个月奉。” 她端详着女儿的神色,放缓了语气,“那日的简公子瞧着人品才学倒是不错,可你既然无意,往后也不必再见了。窈窈,我们只盼着你……”她顿了顿,声音温柔而坚定,“只盼着你能活得舒心畅意,欢欢喜喜的,比什么都强。” 孟令窈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扑进母亲怀中,“母亲......” 她这些日子埋头于聚香楼的事务,是坚定了要做出一番事业,可也免不了存着一点逃避的心思。那梦中的委屈、惶恐和孤立无援,在这一刻尽数融化在母亲带着熟悉馨香的柔软衣襟间。鼻尖一酸,眼眶瞬间便红了,积聚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 钟夫人被女儿撞得微微一晃,随即稳稳地接住了她。感受到怀中女儿微微颤抖的肩膀,她心尖都跟着发颤,嘴里仍故意嗔怪道:“瞧瞧,这满身的香灰粉末,都蹭到我的新衣裳上了!” 她口中说着嫌弃的话,双臂却将女儿搂得更紧,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梳理着她有些散乱的鬓发。 - 端阳佳节,碧空如洗。皇家别苑临河而建,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与蜿蜒的河流相映成趣。 今日要先随圣驾一同观赏龙舟竞渡,再移步殿内开宴。竞渡的龙舟队先前已筛选过一轮,留下两支最为出彩的,偏巧这两支队伍分别与两位皇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支由二皇子的小舅子领头,一支的精锐是三皇子的表弟。两位皇子的较量,使得这场本就热闹的端阳盛事,更添了几分暗流涌动的意味。 河岸旁早已搭起重重华美的彩棚看台,锦幔飞扬,遮阳蔽日。棚内铺设着厚实的波斯毯,摆放着精致的矮几茶案,上头陈列着各色时鲜瓜果、冰镇汤品。饶是如此周到,初夏午后的骄阳依旧透过缝隙洒落,带着灼人的热意,令人额角微见汗珠。 孟令窈坐在女眷席中,心绪较之前些日子已平复许多。她细细地匀了面,用的是新制的胭脂,色泽清透自然,唇上点的口脂,她取名“石榴娇”,鲜艳却不媚俗,又在耳后、腕间轻轻拍上自制的“竹露清”,淡雅清新的香气在微热的空气中悄然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往常这般精心装扮,是为引人瞩目,彰显自身。而今日,她是要以自己来彰显她手中所创造之物的精妙。她不再是被装饰的对象,而是要让这些胭脂香露,因为她的使用而显得更加珍贵。 从身旁赵如萱时不时偷瞄过来的反应看,效果想来是不错的。 看台依礼男女分席,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幔帐,影影绰绰,虽不能清晰视物,却也能大致分辨人影。鼓声震天,龙舟如箭离弦,破开碧波飞驰而去,两岸欢呼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 孟令窈端着茶盏小口抿着,目不斜视。可分明能感受到从男席那边投来的炽热目光,恍如实质。她垂眸整理袖口,权当不知。 第58章 第52章 冰魄酿 “赵小姐大抵不必如此烦忧………… 视野最佳之处, 自然是皇室御座。帝后端坐明黄华盖之下,气度尊荣。两侧是皇子公主及得宠亲贵。孟令窈目光平静掠过,在帝后下首不远处, 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云舒。 她今日的装扮可谓极尽奢华, 一身织金缕银的宫装, 头戴金钗, 耳垂明珠, 颈间更是套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上嵌无数翡翠珠宝。只从座次便可知晓, 她现下极受宠爱。 恰如那日谢成玉所说,她已是贵人了, 还得圣上亲赐封号“文”, 得尊称一声“文贵人”。 孟令窈飞快扫了一眼,她的妆容经过精心设计,刻意加重了眉眼的轮廓, 唇色也比平日浓重了许多, 整个人显得成熟妖娆,与她的年纪颇不相称。 她收回目光, 心中暗想, 这般模样,倒不怎么像帝后的女儿了。 “她这个样子……”身旁传来赵如萱压低的声音,她用团扇半掩着唇角, 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看着真是别扭得很。” 孟令窈默不作声,继续望着河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偏过头,目光平静落在赵如萱脸上, 淡淡问道:“赵小姐是在与我说话?” 赵如萱一怔,随即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不是你还能是谁?这里就咱们坐得最近!” 孟令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慢悠悠道:“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赵小姐如此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罢了。” 赵如萱咬了咬下唇,想要发作却又努力压制住,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片刻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压低声音道:“还不是为了我二哥……”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轻微,“我二哥……他已经向母亲言明对你的心意,我母亲也已应下,不日就会请媒人上门提亲了。母亲对此事颇为看重,还特意将我召去问了话。” 孟令窈挑了挑眉,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 赵如萱继续道,“我对你……原本是有诸多不满的。但念及兄长的心意,还是向母亲说了不少好话的。” 自然是挑挑拣拣,很是勉强的说了几句。她望着孟令窈的侧脸,鼻尖微微翕动。若是孟令窈能主动告知她,她用的胭脂水粉香露都是什么,她下回兴许会多说几句好话。 她目光又不自觉飘向高台上的林云舒,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更何况林云舒她……” 赵如萱直勾勾盯着那个华服艳丽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万万没想到,多年的好友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如今林云舒深得皇帝宠爱,待到来日她与三皇子成婚,岂不是要成为她的长辈?可她们分明年纪相仿,从前还一起在闺房中嬉笑怒骂…… 有了林云舒这件事作为对比,赵如萱忽然觉得孟令窈也没那么讨厌了。虽然这人有时确实与一些男子走得太近,惹人非议,但到底也没做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若是能嫁给二哥,她勉强也能认她这个二嫂吧。 只是往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言语尖酸,屡次三番刻薄她! 孟令窈听完她这番心路历程,忍不住有些想笑。幽幽道:“赵小姐大抵不必如此烦忧……” 话音未落,河面上忽然传来震天的锣鼓声。第一艘龙舟冲过了终点线,正是二皇子一方的队伍!彩旗招展,鼓乐齐鸣,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赵如萱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三皇子一方败了!她借着喧嚣掩护,小声嘟囔了好几句。 “卑鄙,定是收买了裁判。”她咬牙切齿,“要不然就是二皇子那船做了手脚!” 待锣鼓声渐歇,现场稍微安静了些,赵如萱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孟令窈笑了一下,并未重复。 赵如萱见状也顾不上追问,她摸了下鬓角,提着裙摆往男宾席跑去,腰间禁步叮咚作响,显然是急着去安慰落败的三皇子。 胜负已分,宴席初开。席上珍馐罗列,丝竹盈耳。 一位贵妇人扫了一眼上头的坐席,叹了一声,道:“往常这些日子总不会少了长公主,如今殿下在西南边地,着实辛苦。” “可不是,”另一位接口,“都说西南湿热,蛇虫遍地,日头又毒得很,便是再好的肌肤也经不起磋磨,无论男女,肤色都深些。” 话题不经意间转到女眷们身上。那接话的夫人眼神流转,目光转向身旁的孟令窈,“说到肤色,我瞧着孟小姐今日气色倒好,真是肤若凝脂。这暑气蒸腾的,妆容也丝毫不见浮腻,用的可是什么新巧方子?”她声音清亮,引得几位夫人俱都看了过来。 孟令窈莞尔,羽睫微垂,“夫人谬赞了。不过是寻常脂粉,又用了些香露,图个清凉醒神罢了,不值一提。” “孟小姐这话便不老实了。”京兆尹府上的许小姐摇了摇手指,“我方才闻着谢小姐身上的香气,与你的极为相似,可见是得了好东西,不想与我们大家分享呢。” 谢成玉闻言笑着睨了孟令窈一眼,道:“令窈,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那聚香楼饮食生意做不下去,香露倒卖出去不少的事儿,在座夫人小姐早就有所耳闻了。” 她一番唱念做打,把聚香楼转行一事说得妙趣横生,席间有好几位都曾跟风买过先前的香露,却不知其中缘由,听罢都笑了出来。 孟令窈手垂在案下,用力攥了一把,脸顿时红了,她不轻不重瞪了谢成玉一眼,“你数你最知道揭我的短,这下好了,叫大家都知晓我不善打理中馈……” 她一贯在人前都是从容不迫的大家闺秀,难得露出这般稍显窘迫的模样。出于某种不便言明的心态,在座诸人反而感觉亲切了起来。 许小姐第一个响应,“令窈的铺子何时再开?可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凑个热闹。” 余下几位夫人小姐紧跟着也道要去捧场。 孟令窈弯了弯唇,一一应下,“届时一定将帖子都送到各位府邸。” “民间的东西,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一把清脆的嗓子忽地从高处落下。 林云舒不知何时已离了帝后下首的尊位,袅袅娜娜行至近前。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遭众人都能听见,“这香露之道,讲究底蕴。宫中尚药局新近得了波斯国进贡的‘龙涎香精’,香味浓郁、数日不散,一滴便抵得过寻常香露一瓶。孟小姐这等……心意之作。” 她掩唇轻笑,“哄哄不懂行的也就罢了,在座诸位夫人见识广博,想来一闻便知高下。” 席间气氛瞬间凝滞。几位夫人小姐交换着眼色,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林云舒如今身份特殊,轻易得罪不得,可平白被如此说,任谁的心情也不会好。只觉得这位新晋的文贵人,从前瞧着是温柔贤淑,不想一朝得势,就现了原形。 孟令窈神色不变,缓缓起身行礼,“贵人所言极是。波斯‘龙涎香精’,乃稀世奇珍,绝非寻常香露可比。”她顿了顿,恭恭敬敬道:“然臣女愚钝,曾听闻香之为用,贵在相宜。正如医道讲究‘君臣佐使’,香露亦需‘因时、因地、因人’。龙涎香精性温厚,气韵磅礴,在隆冬取暖或盛大典仪时用再恰当不过。不过如今正值端阳,暑气渐盛,人心易浮,若再用那等浓烈厚重之香,恐有火上浇油之虞。民女所用香露不过寻常之物,比不得宫中珍品,不过适合夏日宁神,倒也有些微薄用处。” “你——”林云舒冷下脸,“巧言令色。” “好啊,成玉,原来你是借花献佛。”静嫔扶着侍女,缓步行来,不着痕迹嵌入几人对话。 她指尖虚虚点了下谢成玉,转头对众人道:“前些日子本宫正为夏日燥热所困,太医说殿中香料太重,宜用清淡微凉之物以养心脾。这丫头送了些‘竹露清’来,果然清淡雅致。我还当是她的巧思,原是孟小姐的。” 静嫔年纪轻轻身居嫔位,又出身世家大族,深得皇后信任,她这话一出,林云舒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能得娘娘喜爱,是臣女的荣幸。”孟令窈盈盈福身。 谢成玉嬉笑着道:“分明是我心中常惦记着娘娘,一得了什么好东西巴巴地就送去了。” “娘娘与谢小姐感情果真深厚。”一位夫人开了口,立刻引得诸多附和。 林云舒见场面已彻底失了自己的控制,心中恼怒更甚,也不欲再待,愤愤拂袖离去。 孟令窈瞥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回答一位夫人的疑问,“珍珠粉的确莹润,但夏日里汗水多,极易斑驳……” 宴席过半,一宫女端着白玉酒壶停在孟令窈案前,声音不高不低,“孟小姐,文贵人方才言语有失,特命奴婢奉上此壶‘冰魄酿’,权当赔罪,望孟小姐笑纳。” 玉壶精致,壶壁凝着水珠,寒气隐隐。孟令窈看着那壶酒,心中警铃大作。 “小姐怎的还不接过?难道是不愿收下贵人的赔礼?” 第59章 孟令窈抿了下唇,正要伸手,斜刺里另一只手更快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接过了那壶酒。 第53章 不许见 她从未见过裴序这般模样,如同…… 轻舟牢牢把住了酒壶, 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焦急,对着孟令窈和那宫女团团一揖,“哎呀, 孟小姐安好, 这位姐姐也在。小的正犯愁呢!”他转向宫女, 语气熟稔又恳切, “姐姐, 方才听闻您这送的是‘冰魄酿’?真是巧了!我家大人略感不适,正想寻些清淡冰冽的酒水缓一缓。小的瞧这酒就极合适, 不知能否行个方便,将这美酒让与我们大人?” 孟令窈心头一动, 立刻顺势道:“裴大人身子不适?那自然要紧。这酒便让与裴大人吧, 本就是贵人一番美意,解暑正好。” 那宫女脸色微变,急道:“不可…这是文贵人特意赠与孟小姐的……” 轻舟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 眼神锐利, “姐姐此言差矣。贵人赏赐,恩典浩荡。然既已赠与孟小姐, 便是孟小姐之物。孟小姐体恤我家大人, 自愿转赠,此乃主子们之间的情谊。你一介奴婢,安敢置喙主子心意?莫非贵人的赏赐, 还由得你一个下人指手画脚?” 他语速不快, 却字字清晰,压迫感十足。 宫女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白了又红,眼睁睁看着轻舟稳稳托起玉壶, 对着孟令窈又是一礼,“多谢孟小姐!小的这就给大人送去。” 轻舟捧着玉壶快步走向男宾席。裴序端坐于孟令窈斜对面,位置不远不近。轻舟附耳低语,裴序目光微抬,越过人影,与孟令窈的视线短暂相接,随即平静收回。他亲自执起玉壶,倒了一杯清澈酒液,在众人视线可及之处,尤其在那宫女尚未离去的紧张注视下,从容举杯,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面色如常。 宫女嘴唇翕动,却再不敢多言一句,匆匆退下。 宴席过半,歌舞愈盛。裴序这一方天地异常安静。轻舟起初只道大人在闭目养神,但渐渐察觉不对——大人搭在案几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额角更是渗出细密汗珠,呼吸也比平时沉缓许多。 轻舟心头一紧,悄悄靠近,借着斟酒的机会低唤,“大人?” 裴序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喉结滚动了一下。数息后,他站起身。轻舟正要跟上,却听见他道:“别跟来。” 轻舟犹豫一瞬,应了声“是”。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裴序始终未归。他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许多,离席去寻。 四处找寻不得,轻舟咬咬牙,瞅准孟令窈离席更衣的间隙,他迅速跟上,在僻静处,言简意赅将裴序饮下酒后气息不稳、强忍不适的情况,及自己无意中听见林云舒的宫女同方才送酒的宫女间“务必让孟小姐饮下”的私语,快速告知了孟令窈。 孟令窈的心猛地一沉,果然,那酒有问题! “孟小姐,我找了一圈,一直未曾找到大人。”轻舟焦急道:“今日贵人多,长公主又不在,小的不知大人境况,不敢声张……” “分头去找。”孟令窈果断下令,“半个时辰后无论是否找到,都回宴席外的回廊碰头。若情况紧急,立刻高声呼喊。” 几人应下,各自散开。 孟令窈捏紧了袖中冰凉的物件,外祖所赠的那柄短匕上方,坚硬的花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底气,让她走在别苑僻静的后花园中,也少了些畏惧。 仆役们大抵都在前院忙着宴席之事,偌大的园子里几乎不见人影。午后阳光被浓密的树冠筛过,落在园中,只剩下稀薄的光斑。蝉鸣声嘶力竭,衬得这后园深处愈发寂静。 她独自一人向前,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小径,蜿蜒在巨大的假山群落间。这些耗费巨力从千里之外运来的奇石,在午后浓荫下投下重重暗影。孟令窈盯着那些石洞,暗自思忖,是藏身的好地方。 行至一处拱形的石洞前,孟令窈的脚步猛地顿住。 不是风声。 一种饱含压抑的喘息,极其微弱,却直直刺入她的耳膜。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笼中困兽,从石洞深处逸散出来。 袖中匕首无声滑出,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指腹。她屏住呼吸,侧身靠近洞口,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地捕捉着洞内每一丝动静。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那断续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 就在她凝神分辨的刹那,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手,猛地从洞内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道,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孟令窈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进去,天旋地转间,后背重重撞上一个滚烫的身躯。手中的匕首几乎是本能地刺出,黑暗中一声短促的闷哼。 她刺中了! 然而这痛楚非但没能让对方退缩,那禁锢着她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像烧红的铁箍,几乎要将她勒断。她被迫紧贴着一个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春衫,那惊人的热度几乎要将她一同点燃。 匕首仍在掌心,她没再刺出,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还有那声闷哼…… “裴序?”她试探着问。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孟令窈奋力挣扎时,一个低沉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携着滚烫的气流在她耳畔响起。 “窈窈……” 那声音羽毛般骚刮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声音太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平日里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嗓音,此刻像被砂纸狠狠磨过。 是裴序。 孟令窈动作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声呼唤里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他怎会如此……她很快反应过来,是那杯酒!她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话本子看得不少,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中了药。 她心中恼怒,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那药,本是冲着她来的,他却替她受了这无妄之灾。 “裴序,”孟令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听着,你被人下了药,是方才那杯酒,你放开我,我去给你寻人帮忙,找太医。” 回答她的,是更紧的拥抱,和一声比一声更低沉、更缠绵的呼唤,滚烫的唇瓣蹭过她的耳垂,“窈窈……窈窈……”。那声音里蕴藏着近乎绝望的渴求,仿佛沙漠中濒死之人望见了海市蜃楼,明知是虚幻,却甘愿沉沦。 孟令窈只觉得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带着火星,燎得她半边脸颊滚烫,那一声声低唤,更是像带着钩子,钻进她的耳朵,缠上她的心尖,将一种陌生的酥麻注入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某处惊人的变化,坚硬而灼热地抵着她,与他平日冷肃自持的模样判若两人。 “裴序。”孟令窈定了定神,柔声哄劝,“你放开,你不放手,窈窈怎么帮你?” 那紧紧箍着她的手臂,似乎真的因为这声“窈窈”而微微一滞,力道松懈了那么一丝。 孟令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用力扭转身躯,终于,她在黑暗中与他面对面。 洞穴深处,唯有头顶几道狭长的石缝,吝啬地漏下几线日光。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浓重的昏暗,看清了眼前人。 往日衣衫连一丝褶皱都难觅的裴少卿,此刻形容狼狈,总是一丝不乱的发髻散落几缕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绯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衣襟敞开,露出一片玉色的肌肤。两条平直而优美的锁骨之下,是紧实的胸膛轮廓,在急促的呼吸中剧烈起伏。 最让孟令窈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深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泛起无数涟漪,仿佛有什么急欲从深水中破出。 她还未从眼前的景象中回神,下一瞬,裴序猛地欺身上前,动作快如闪电,滚烫的手掌瞬间包裹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不等她反应,他便引着她的手,将那柄还沾着他血迹的匕首,狠狠扎向自己的小臂。 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孟令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匕首刺入时那短暂的阻力,随后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她的袖口,黏腻潮湿。 剧烈的疼痛似乎让裴序短暂恢复了一些清明,他低声道:“走……” 然而,他的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非但没有因为疼痛而远离,反而更加紧密地贴了上来,再次将她紧紧困在自己与冰冷的石壁之间。只是这一次的禁锢,不再是先前那种几乎要勒断骨头的蛮力,而是一种轻柔的、似是挽留的依靠。那力道,孟令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挣脱。 更何况,若是不能挣脱,该如何做,他方才也已经示范过了。 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她颈窝,额头滚烫抵着她微凉的皮肤,呼吸灼烧着她的颈侧,灼热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几乎要将她融化。 孟令窈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60章 一面是理智在嘶鸣,她应该立刻走,此刻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他们这般模样,若是被外人撞破……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感,却在心湖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理智的堤坝。 他是因她才受此劫难。 她从未见过裴序这般模样,如同跌落神坛的神祇,沾染了人间最炽烈的情欲,脆弱得令人心碎,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这惊心动魄的狼狈,竟让她生出一丝荒唐的念头——旁人不该看见。 第54章 好 “你不愿对我负责吗?” “窈窈……”颈窝处又传来一声模糊的低唤, 比之前更微弱,更缠绵。他身体的灼热,一声声破碎的呼唤, 如同无形的丝线, 一层层缠绕上来, 将她所有的退路都温柔而牢固地封死。 孟令窈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袖, 星星点点的暗红不断扩大, 感受着颈窝处那滚烫的濡湿。黑暗中,他压抑的喘息宛如最烈的酒, 熏得她也头晕目眩。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她今日应是走不了了。 孟令窈闭上眼, 长长的睫毛剧烈抖动。再睁开时, 眼底那片挣扎的迷雾已然驱散。 她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染血的手,指间颤抖着,抚上了裴序滚烫汗湿的脸颊。肌肤相触的瞬间, 两人同时战栗了一瞬。 “裴序……”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在这狭小黑暗的石洞里幽幽响起,“你…别怕。” 那只抚着他脸颊的手, 分明是凉的, 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裴序猛地一僵,眼中那点好不容易聚拢的清明瞬间被更加汹涌的黑色浪潮彻底吞噬。 他滚烫的气息骤然逼近,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 狠狠攫住了她的唇。 “唔……”孟令窈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 裴少卿显然并不精于此道, 这个吻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的占有,狂风骤雨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唇瓣被粗暴地碾压吮吸,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 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她被磕破的唇。 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无人理会。 孟令窈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似乎已经被这灼热的掠夺抽离了躯壳。她下意识地想要推拒,触手所及是紧绷的肌肉和淋漓的汗水,还有……那道她亲手刺出的、仍在渗血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她的指尖,夺走她所有的力气。 裹着薄茧的指腹拂过她颈侧细腻的肌肤,所到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和酥麻。孟令窈浑身一颤,几乎要软倒下去。仅存的理智让她偏开头,躲开那几乎吞噬她的吻,急促喘息,声线抖动,“不…裴序…你的伤…还在流血。” 裴序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滚烫的唇抵着她的耳垂,声音含混不清,鼻音浓重,“窈窈…疼……” 他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像寻求安慰的孩子,唇舌在她颈侧肌肤上舔吻、吮吸,留下数片湿漉漉的痕迹和轻微刺痛。 他实在狡猾透了,孟令窈分不清,那一声“疼”,是他神志不清下的含糊之语,还是故意为之。 无论哪一个,都足以叫她所有的推拒和挣扎,土崩瓦解。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缓缓松开了力道,垂下。指尖颤抖着,摸索着,探向了他腰间那早已松垮凌乱的衣带…… 黑暗中,那玉带扣,“叮”的一声轻响,迸落在地。 “你……你怎么还没好?” “快了。” “你方才也这般说……唔……”轻软的女声含着丝丝怨怼,又瞬间淹没在唇齿纠缠间。 不知过了多久,孟令窈被吻得失了力气,浑身骨架如同散了般酸软,手颤得厉害。脑中昏昏沉沉,只听见耳畔裴序的声音低哑,“窈窈,别看我。” 她下意识睁开眼,一只手紧紧覆盖上她的眼睛,一片黑暗中,她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 那手慢慢松开,温热的唇瓣落在她眼睫上,“窈窈,我会请祖父上门提亲。” “嫁给我好不好?” 孟令窈怔住,尤未回过神来,一时没有回应。 这般静默让裴序眼底黯淡,他抿了抿唇,“你不愿对我负责吗?” 孟令窈唇瓣微启,正欲回答之际—— “小姐、小姐,你在哪儿?你没事吧?”外头传来菘蓝的轻声呼唤。 裴序眸色一凛,身形倏动,他迅速整理好衣衫,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自持。伸手轻扶孟令窈起身,他低声道:“我先出去,你稍候。” 就在他即将没入洞外那片枝叶婆娑的光影时,身后传来极轻、极细的回应—— “好。” 裴序驻足,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前院花厅内,丝竹悠扬,觥筹交错。 赵诩自方才便四处寻觅孟令窈的身影,却始终不见踪迹。他踱步至谢成玉身旁,拱手施礼,“谢小姐,冒昧叨扰,你可曾见过孟小姐?” 谢成玉放下手中的白玉酒盏,柳眉轻蹙,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赵将军不去寻你家妹妹,来打听令窈作甚?” 赵诩面色微红,在她探寻的目光下显得格外局促。他轻咳一声,终于坦诚道:“实不相瞒,在下…在下心悦孟小姐已久,前些日子请了家母择日登门求娶。今日本想……” “原来如此。”谢成玉眸光流转,视线上下绕了他一圈,勉为其难点了下头。 “赵将军倒是有心。” 说话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赵如萱指着一个慌张的宫女,声音尖锐,“你这丫头慌慌张张做什么?酒水都溅到本小姐身上了!” 那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赵如萱不依不饶,“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成玉闻声侧目,待看清那宫女的脸,眸光一凛,她认出这正是方才给孟令窈送酒的那个。虽说那酒最终是裴序代饮了,她本不担心那位冷峻的大理寺少卿会出什么纰漏,可…… 她目光飞快掠过花厅,猛然间意识到,已有好一阵子未见孟令窈和裴序的身影了。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赵诩也已快步上前。他先是看了妹妹裙上酒渍,眉头微蹙,目光随即落在那宫女身上,并无苛责,只略带一丝审视。他开口,恰好打断了赵如萱欲要再起的责难,“如萱,意外而已,莫要大惊,失了颜面。你不是带了两套衣衫备换?” “此刻怪责她亦是无益。园中备有静室,速去换过便是。” 赵如萱跺脚,犹有不甘,却被兄长沉稳的目光按下。 “哥哥就知道偏帮外人。”虽仍是抱怨,她终究悻悻止住了话头,只狠狠剜了那宫女一眼。 赵诩这才对那伏跪的宫女略一颔首,“起来退下吧。”那宫女如蒙大赦,连忙叩头退下。 赵诩亲自领着犹自气闷的妹妹离开花厅,往静室去了。 待他返回时,酒宴气氛已恢复如常。谢成玉正把玩着酒杯,姿态娴雅。赵诩落座,目光再次扫过花厅,仍未见那抹期待的身影,复又看向谢成玉,“谢小姐,未知孟小姐……” 谢成玉将杯中清酒抿下些许,神色自若,抬眸看向他,淡淡道:“方才下人来禀报,令窈有些气闷头晕,恐是园中暑热。我看她精神不济,便做主安排她早些乘车归家了。此刻想是已躺在自家的绣阁歇着了。” 赵诩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如同骤然黯淡的星子。他默然片刻,才低低“哦”了一声,“多谢谢小姐告知。” 他重新坐定,目光却不自觉望向方才孟令窈的坐席,似有无限怅惘。 谢成玉放下酒杯,不动声色掠过赵诩落寞的神情。她并未告诉他,方才是裴序的小厮轻舟匆匆前来告知她这个消息的。那小厮神色匆忙,只说裴大人与孟小姐都身体欠安,已各自回府休憩。 自然了,她并无告知赵诩的必要。 - 水汽氤氲,兰芷幽香浮动。孟令窈阖目倚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流包裹着酸软的四肢百骸。雾气蒸腾,模糊了菘蓝欲言又止的神情。 “小姐……”她终是忍不住,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 孟令窈未睁眼,只懒懒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奴婢方才魂都快吓飞了!”菘蓝心有余悸,语速快了几分,“说好半个时辰便回,奴婢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急得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带人四处寻……” 一听到半个时辰,孟令窈眼皮轻轻动了动,只觉得手又莫名开始发抖。 “谁曾想……好不容易找着人,您衣服上竟还沾着血!” 菘蓝声音渐低,迟疑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小姐颈间,水珠沿着白皙细腻的肌肤滚落,几处微肿的红痕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点点红梅。视线再往上,那唇瓣也透着不寻常的嫣红。 菘蓝猛地闭了闭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堵在胸口,小姐这模样,分明是……分明是被轻薄了! 第61章 幸而当时衣衫尚算齐整,袖上血迹也非小姐所出,反倒是那位素来清冷矜贵的裴少卿,衣衫破损,形容狼狈…… 水波轻漾,孟令窈缓缓睁开眼,眸中映着水光。她抬手,从水中撩起一缕湿漉漉的乌发,缠绕在指尖把玩,“我无事……” 她轻叹一声,“不过是为色所迷,一时失察,犯了全天下女子皆可能犯的错罢了。” 菘蓝愕然,张了张嘴,却见小姐已重新阖上眼帘,神色倦怠,便也只得将满腹惊疑咽了回去。 “对了。”孟令窈猛然想起什么,“瞧见我的匕首了吗?” 菘蓝摇摇头,“奴婢离开时特地看了一眼,洞里什么也没留下。” 孟令窈蹙了蹙眉,只能道:“罢了。” 左右那把匕首也算发挥过了应有的作用。 - 端阳刚过,京中安宁了几日,唯有一家老店新开,热闹得很。 赵如萱捧着下人好不容易排长队买来的胭脂,脚步轻快溜进兄长书房,眼珠滴溜溜转动。 “二哥,”她压低嗓音,凑近正在擦拭佩剑的赵诩,“你可知晓,母亲预备请谁去孟府提亲?” 第55章 红颜祸水 “他倒是会揣摩我的心思。”…… “谁?” 赵如萱眼神闪了闪, 道:“是崔氏三房那位卢夫人。” 赵诩手中擦剑的绸布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卢夫人?可是那位常以礼教自矜的?” “正是她。”赵如萱撇了撇嘴, “二哥, 你有所不知, 她瞧着是行事端庄, 实则古板至极。整日里将什么三纲五常、女则女诫挂在嘴边, 最是见不得女子出格,稍有不合她心意之处便要指教。” “去年过年, 我不过就是簪了朵花、换了件颜色鲜亮些的衣裳,就被她数落了半晌。” 偏她辈分又高, 她也不好驳了她的颜面。 赵如萱恨恨咬牙, 道:“估计也就大嫂那样的,才能得她真心赞赏了。” “阿萱,莫要不敬尊长。”赵诩低声训斥, 将剑轻置案上, 神色稍显凝重,“依你之见, 这位夫人对孟小姐……” 赵如萱眼中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二哥,这还用问吗?” 依着孟令窈的行事风格和容貌,再加上她平日里的穿着打扮, 哪一样不是卢夫人最看不惯的? 按卢夫人的性子, 纵是真心上门提亲,只怕也难免要借机教训一番,说些不中听的话。若是孟令窈再当面顶撞几句,那更是要被她扣上个不敬长辈、不守妇道的帽子。 一想到孟令窈要吃个不大不小的瘪, 赵如萱就心生窃喜。 谁让她竟然连个队也不让她这个未来小姑子插! 赵诩闻言,心下急切,当即起身,“我这便去寻母亲。” “诶——二哥!” 见他立刻跑走,赵如萱气得直跺脚。 她说卢夫人可不是为了这个的! 不过,一想到母亲定下的事,二哥也做不了主,她又平静下来,轻哼一声,悠哉悠哉晃回自己的小院。 栖梧院内,崔夫人正对着一份礼单细细查看,手边一盏清茶热气氤氲。 见儿子进来,她放下单子,语气温和,“诩儿来得正好,瞧瞧这礼单是否有疏漏?” “母亲,”赵诩行了礼,恳切道:“儿子听闻您请了卢夫人做媒,此事恐有不妥。” “越来越没规矩了,卢夫人也是你叫的?”崔夫人睨他一眼,“按辈分,你该唤一声三姑母才是。” “是。”赵诩顺从道:“三姑母持礼方正,只是,恐与孟家气性不合。儿子担心……” 崔夫人轻轻抚过光滑的礼单纸面,“正因你三姑母德行持重,方显出我侯府的诚意。婚姻是大事,关乎两姓体面。孟小姐有才名是好,但既嫁入侯府,能得崔家长辈指点规劝,懂得宗法家规的分量,于她是福分,也是两家清誉之基。” 她目光温煦却不容置疑,“你父亲当年娶我,也是这般礼数周全。侯府的脸面,不容轻忽,诩儿该明白。” 温言软语,条理分明,字字点在要害。 赵诩看着母亲沉静坚定的面容,话在喉头滚了滚,终究躬身,“儿子明白了。” 提亲这日,卢夫人一早便登门孟府。 她年约五旬,身着深褐色织金袍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通身透着一股严肃的端正,好似一尊祠堂里的祭器。 孟砚夫妇亲自相迎,将她让至正厅上座。 落了座,卢夫人的目光将厅堂陈设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最后落在钟夫人身上。 “老身今日登门,是为侄儿鸣远求娶令爱之事。鸣远自幼品学兼优,随同谢大将军征战北疆,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了,他虽习武,然家学渊源,熟读经史。日后,与令爱定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 她顿了顿,“不知少卿与夫人意下如何?” 钟夫人抬手,示意婢女为她添茶,淡然道:“赵将军确是人中龙凤,人品才学都为京中翘楚。只是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我只这么一个女儿,还需问问孩子自己的心意才好。” “孟夫人此言差矣!”卢夫人眉头一皱,额间两道深深的纹路更显突出,“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做父母的还要听儿女意见的道理?孟少卿,您说是也不是?” 骤然对上她严厉的视线,孟砚一愣,不知她明明在与夫人说话,为何突然点到自己,只得干巴巴道:“这……一切由夫人做主便是。” 卢夫人面露不悦,“孟少卿此言更是不妥!夫为妻纲,您才是一家之主,如何能让妇道人家做主此等大事?” 钟夫人气得险些笑出声来,她分明自个人也是妇道人家,为何如此轻贱自己?正要开口反驳—— “禀夫人,”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定国公夫人前来拜访。” 钟夫人一怔,“定国公夫人?” 孟府与定国公府素无深交,这位一品诰命夫人怎会突然来访? “回夫人,定国公夫人说是……说是来提亲的。” 此话一出,厅中顿时一片寂静。孟砚夫妇面面相觑,卢夫人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贵客临门,不能不迎。钟夫人强压下心中诧异,亲自出迎。 定国公夫人容颜端丽,气度雍容。一身宝石绿宫装,头戴赤金凤钗,举手投足间尽显贵胄气象。 “夫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钟夫人迟疑着问:“只是不知,您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虽说下人已言明是来提亲,她仍是不敢置信。 定国公夫人微笑道:“今日来,不为别的。是我那侄儿雁行。” 她提到名字时,语气自然而然地添上了慈爱,“他心心念念贵府千金温婉灵秀,品格端方,一心求娶。我只好舍了老脸,替他来讨个机缘。” 她仿佛才注意到厅内微妙的气氛,笑容不改,“看来今日孟府贵客不止一位,老身来得倒是不凑巧?” 卢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沉声道:“夫人何意?明知老身今日来也是为了提亲!” 定国公夫人神色淡淡,“老身也是直至方才才知姐姐也是为此。不过一家有女百家求,亦是美谈一桩。孟小姐这般灵秀的姑娘,便是再来几个提亲的也无甚稀奇。” “可分明是老身先至!”卢夫人强调。 “姐姐这话倒是奇了。”定国公夫人轻笑,“这提亲一事又非采买物件,还能分个先来后到不成?说到底,成人之美才是结善缘。孩子们的心意,做长辈的总要代为周全不是?强求来的,终究伤情分。毕竟往后要过日子的是两个小辈,我们做长辈的若不了解清楚姑娘的心意,不是平白造了怨偶?那可是有损阴德的事。” “你——” 后院,孟令窈正斜倚在软榻上翻阅诗集,苍靛匆匆来报,绘声绘色,将前院的对话一字不差学了个遍。 “定国公夫人竟亲自来了……”菘蓝感叹,“还有卢夫人……这情形,未免也太巧了些。” “巧吗?”孟令窈放下诗集,微微弯了唇角,“这可未必。” 以裴序之能,岂会不知武兴侯府请的人哪日上门? 今日动静如此大,两方人马都带着极为丰厚的上门礼,岂能瞒过京中无数双眼睛? 只怕不到明日,两家争相求娶的消息便要传遍京城。 届时,她又要大出风头。 她轻声呢喃,“他倒是会揣摩我的心思。” 菘蓝没有听明白,好奇地问:“小姐,赵将军和裴大人,您到底更属意谁呢?虽说那日……” 她咬咬牙,“可到底也没有真个如何,并不耽误什么。依照裴大人的品性,定也不会多说。” 孟令窈微微怔住,随即,那点浅笑终于化作唇畔真切的笑意,像是春风吹皱了一池静水。 她目光转向窗外,透过青枝疏影,仿佛能看见前厅端坐着的贵客,正为她,掀起一场波澜。 “可我已经答应他了。” 第62章 - 书斋檀香袅袅,裴序恭敬地为祖父续上热茶。 裴老太爷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开口道:“为何偏选今日上门提亲?” “吉日难得。” “哦?这一年三百余日,竟挑不出别的好日子了?非要与武兴侯府的人撞到一处?” 他啧啧称奇,“你自小持重,言有度,行有节,几时也学了那争锋好胜的脾性?” 裴序垂眸不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静的影。 老太爷摩挲着掌中温润的犀角杯,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投向他,“如此,不怕物议喧嚣?道那孟家姑娘是红颜祸水,于名声无益。” “不会。”裴序斩钉截铁,随即抬首,“这必成京中美谈。” 他仿佛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唇角,几不可察。 至于“祸水”之名……旁人或畏如蛇蝎,于她怕是要视作嘉奖,怡然自得了。 老太爷盯着孙子那副神思微荡的模样,只觉牙酸得厉害,“罢了罢了,你有分寸便好。” 他饮了口茶,话锋转圜,“只是族中还有些老东西,心思古板,其意昭然。总盼着你聘一位深谙规训的世家贵女,能主持中馈,会酬酢,好为你的臂助。” 裴序神情平静,“孙儿知晓。” 他执掌族务至今,若连自身姻缘尚做不得主,这管家之位,也不必再占着了。 “如此,”老太爷目光在他面上停留片刻,长叹道:“祖父愿你,心想事成。” 话毕,他撑着扶手利落站起身,拍了拍裴序的肩,慢慢踱出书房。 房门轻轻阖上,室内重回宁静,裴序独坐案前,静默饮下杯中半盏残茶。 门外响起轻而快的脚步声,淡月悄然掀帘而入,低声道:“大人,人都带回来了。” 第56章 登门拜访 “那母亲可有看中的?应下了…… 武兴侯府。 室内焚着淡雅的沉水香, 却丝毫无法安抚赵诩的心绪。他在厅中来回踱步,脚步沉重,眉宇间压着一片阴云。时而停下, 望向门外, 眼中闪过一抹焦灼的期冀, 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忐忑。 赵如萱倚在窗边, 一双圆眼饶有兴致地追随着兄长的身影, 唇角噙着笑,仿佛在看一出令人兴味盎然的戏。 崔夫人端坐主位, 手中捧着一盏清茶,轻轻撇着并不存在的浮沫, 再送至唇边细细品味。她身旁, 长媳方氏低眉顺眼地侍奉着,动作轻柔,不声不响。 崔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 心中稍慰。方氏是她亲自为长子挑选的妻子, 出身名门,父兄皆在清要之职, 性情柔顺知礼, 进退有度,从不失礼于人前,更不会自作主张。 这才是她心中理想的侯府长媳。 然而, 一想到素来温驯听话的幼子鸣远, 竟不知何时长出了自己的主心骨,不声不响地将一颗心系在了那个孟家姑娘身上,甚至不惜跪求她代为提亲……崔夫人心头便如同梗了一根细刺,不上不下, 那入口的香茗也似乎失了滋味。 孟家姑娘她不是没见过。生得是极好,唇红齿白,顾盼神飞,美则美矣,奈何太过张扬。更听闻她性喜丹青文墨,常与文人雅士往来,抛头露面,谈诗论画,这在崔夫人眼中,简直是失了闺秀本分! 她想过强硬阻拦。可她深知幼子秉性,外表温和,内里却柔中有刚坚韧不屈。若她横加反对,反倒适得其反。 不如暂时顺了他的意。 孟家那个若没福气进侯府是最好,若是有福气……也无妨。 总归,人只要进了门,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儿媳,那方寸天地之间,如何教导、如何规训,还不是她这个婆母说了算? 日子还长,有的是法子慢慢将顽石雕琢成她想要的模样。这般想着,崔夫人心中的郁结略略松开一丝,握着盖碗的手指也松弛了几分。 思忖间,管事匆匆来报:“夫人,卢夫人到了!” 赵诩猛地抬头,眼中骤然亮起,大步迎了出去。崔夫人眉眼压了压,略一停顿才起身,缓步跟上。 一进前厅,见到幼子的反应,她脚步停住。 赵诩僵立在堂中央,面色惨白。地上,上门礼原封不动地摆着,大红绸缎未解,扎着彩带的箱笼纹丝未动,刺目得令人心惊。 崔夫人心头一沉,指尖莫名发凉。 “好!好一个孟家!”卢夫人气得身体都在发抖,“简直是目无礼法,不知所谓!我卢氏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悖逆无礼的人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可孟家倒好,竟说什么‘要问女儿的意思’。孟砚堂堂太常寺少卿,竟由着夫人做主?简直荒唐!” 字字句句回响在堂中,侍立在婆母身侧的方氏闻言,眼神微微晃动,透露出几缕复杂之色。 赵诩愣住,眼中期冀寸寸碎裂,化作一片茫然。 他张了张口,艰难道:“姑母息怒,此间定是有误会。或许、或许只是孟家那边觉得太过突然,一时未能……” “误会?”卢夫人冷笑一声,转头斥责崔夫人,“你便是这般戏弄于我?孟家并无结亲之意,叫我平白上门受此侮辱!” 赵诩如遭雷击,身形摇摇晃晃。 就连赵如萱也愣住了,率先开口,“怎么可能?卢…姑母,你可是弄错了,孟令窈怎么会不愿意嫁给我二哥呢?” 卢夫人此刻盛怒之下,倒忘了训斥她不敬尊长,只嘲讽道:“弄错?我倒真希望是我弄错了。可知今日我在孟府是何等颜面扫地?上门提亲的不止武兴侯府一家,还有定国公夫人!亲自上门为大理寺少卿裴序提亲。” 裴序! 赵诩急急追问:“孟小姐答应了他的提亲?” “没有。”卢夫人瞥了这失魂落魄的侄儿一眼,道:“孟家谁也没有应下,只说要听女儿的意思。” 可在她看来,没有明确答应武兴侯府就是拒绝。赵诩虽是她的子侄,她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赵诩较之裴序更胜一筹。 崔夫人心中怒意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孟家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是要金贵些。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劳姐姐受累了,姐姐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卢夫人见她这般态度,怒气稍敛,冷哼一声,“罢了。孟家既无诚意,我看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崔夫人微微颔首,眼底寒意森然。 待卢夫人离去,厅内一片死寂。 赵诩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一跃而起,口中喃喃道:“我要去孟家问问……” “不许去。” 三个字,仿佛施了定身咒,赵诩的脚步霎时间停住,他回首,面露祈求,“母亲……” “我说,不许去。” 崔夫人冷声道:“你今日前去,便是将武兴侯府、将崔氏的颜面尽数踩到脚下了。” 赵诩手颤抖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抖得厉害。 那一步重于万钧,他终是没有踏出。 赵如萱缓缓走到他身旁,“二哥……” 赵诩闭了闭眼,嗓音沙哑,“我没事。” 崔夫人冷眼旁观,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心中已有计较。 ——孟家既敢如此,那便走着瞧。 她倒要看看,她还能一直如此好运不成。 孟府前院人影散尽,喧嚣归寂。 孟砚如释重负地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唉……今日这阵仗,比朝会还要累人。” 钟夫人端坐一旁,从丫鬟手中接过新沏的茶,连饮两大口方解渴意。她放下茶盏,对候着的小丫鬟道:“去,请小姐过来。” 话音未落,廊下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盈婉转。珠帘一挑,孟令窈笑意盈盈探出一张脸。 “母亲唤我?” 钟夫人见她进来,眼眸微眯,“倒来得巧。” 孟令窈乖觉地走到母亲身旁,接过茶壶为她续茶,动作娴熟优雅。钟夫人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不咸不淡道:“也不知是哪个小丫头,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说要终身不嫁,这才几日光景,家里提亲的便接踵而来,一个赛一个的体面。” 孟令窈捧着茶壶,也为自己倒了一盏。 心中直叹,计划赶不上变化,世事无常。 她抬眸望向母亲,“那母亲可有看中的?应下了哪一家?” 钟夫人斜了她一眼,“没有我们孟小姐的首肯,谁敢擅自应下?” 自然了,即便真要应了其中一方,刚才那情形,也是断不能说的。当着两家的面答应其中一家,那不是要结死仇?她想起卢夫人离去时的脸色,怕是已经得罪了个够呛。 倒也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神色淡然,拨了拨浮沫,浅啜一口茶水。 孟令窈莞尔,放下茶盏,行至母亲身后,力度适中地替她按揉着额角太阳穴,软声道:“就知道母亲最疼我了。” 桌案另一边,孟砚握着茶杯,故意清了清嗓子。 第63章 孟令窈手上动作不停,侧过头冲着父亲甜甜一笑,从善如流地接道:“父亲也待窈窈顶顶好!” 孟砚捋须颔首,眼中满是慈和。 钟夫人享受着女儿的伺候,眼眸微阖,状似不经意地发问:“既如此,窈窈心中总该有些计较?不如说来听听。”不等女儿答话,她便自顾自数落开来,“那裴序是万万不行的,你素来不喜他,连名字提都懒得提,我们自然不会理睬。” 孟令窈指尖微微一顿,不知被哪儿吹来的穿堂风呛了嗓子,咳了好一阵。 钟夫人轻拍她的背,嗔怪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这般毛躁!别按了,坐下喝几口茶,缓一缓。” 待女儿缓过气,她继续道:“再说那武兴侯府的赵小将军,我也曾听说过。从前总与定明、定曜在一处,人品倒是不错,性子也算柔和。只是……” 她略作沉吟,“你的性情,我最是清楚。心野,主意也大,不拘小节。那武兴侯府的崔夫人,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严苛主母。你往后长日对着她,只怕是……针尖对麦芒,万般的不自在。” 孟令窈垂着眼,鸦羽似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她轻轻颔首,语气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神伤,“母亲思虑周全。女儿与武兴侯府八字不合,怕是会影响财运。” 钟夫人何等敏锐,立时从女儿那轻描淡写的“八字不合”里听出些微不同往日的异样。侧头看了她一眼。孟令窈恰好抬眸,冲她眨了眨眼睛,那点不对劲便瞬间散尽,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钟夫人迟疑着收回视线,道:“如此说来,今日这两位都是不成的了。” “夫人、老爷,裴少卿求见。”门外忽地传来下人的声音。 钟夫人霍然转头,两道锐利的目光如电般直射向身旁正“专心致志”低头品茗的女儿。只见孟令窈捧着盏茶,仿佛里面真有什么仙山玉液值得细细咂摸品味,恨不得将一张脸都埋进那小小的茶盏里。 她挑了下眉,幽幽道:“见,还是不见?” 孟砚对这年轻人印象一直不错,又见他今日专程登门,多少有些恻隐之心。知道女儿对裴序并无意思后,他反倒放下心来,开口道:“人家来都来了,都是同僚,要不……” 话未说完,便听身旁的女儿清脆地道:“见。” 孟砚的话戛然而止,脸瞬间僵住。 他说见和女儿说见,那可是两码事! 钟夫人却已经对门外道:“请裴少卿进来。” 片刻后,裴序踏入厅堂。 他并未往孟令窈那边多看一眼,恭恭敬敬地向孟砚夫妇行了晚辈大礼。 “晚辈裴序,见过伯父、伯母。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唐突,还请见谅。” 钟夫人见他如此知礼,稍稍满意了几分。 孟砚却越看越不满意,适才那点欣赏骤然转化为一股酸溜溜的警戒——狼子野心! 上回来还叫的“少卿夫人”,这回直接就成“伯父伯母”了,其心昭然若揭! 再看这长相,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这也太招摇了些! 孟砚下意识运起往日相面的本事细细打量——竟是极好的面相。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目间透着坚毅,唇线显示心志坚定,耳廓厚实,必主富贵。而且眼神清正,绝非滥情之人。 不对不对! 孟砚连连摇头,夫人说了,这些相面之术都是骗人的。 杂书邪学,万万不可当真! 第57章 求娶 裴家尽在他掌握之中,她女儿可以…… 厅堂角落, 错金香炉升腾起袅袅青烟,厅内静默无声。 沉默须臾,钟夫人轻抚茶盏, 目光落在阶下的裴序身上, “定国公夫人今日特意登门, 为裴大人提亲, 着实是叫我等意外……” 裴序闻言, 立即再次深深一揖,神色愈发恭谨, “回伯母话,正是晚辈恳请。晚辈对孟小姐倾慕已久。国公夫人德高望重, 肯为晚辈奔波, 晚辈感激不尽。” 他抬首,眼神清正诚挚,“请恕晚辈冒昧, 孟小姐蕙质兰心, 才情斐然,其风仪气度, 朗朗如日月。晚辈诚心求娶, 若能得其垂青,定当视若珍宝,护她一生顺遂喜乐, 不令二老忧心。” 这一番溢美之词, 听得钟夫人都心生恍惚,这说得是她女儿吗? 扫了眼女儿,瞧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并无半点羞怯之色, 可见这一番好话,怕是说到她心坎里,坦然受之了。 她顺着话意淡声道:“裴大人过誉了。裴氏贵胄之门,家风端严,又素以质朴端肃见长。我那女儿却自幼娇养,喜好打扮,成日里不是研究胭脂水粉,便是琢磨着穿什么戴什么,恐怕……”话未尽,意已明。 “伯母此言,晚辈倒不觉得有妨。” 裴序从容道:“家母虽早年仙去,晚辈亦听闻她生前深谙此道,还在京中留下一间名唤‘琳琅阁’的铺子。说来惭愧,晚辈对此道委实不通,只恐经营不当,败坏了母亲产业。若能得孟小姐下嫁,此阁正需这般慧眼识珠、通晓雅趣的主人操持打理。有她掌管,晚辈不胜欣喜,亦可告慰母亲泉下之灵了。”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座名动京华的铺子作聘礼般自然推出,好像送了盒糕点似的稀松平常。 钟夫人指间微顿。琳琅阁她自是知晓的,京中贵妇们最青睐的首饰铺,光她们府里每年就要往里头花费不少银两,更遑论京中其他富贵人家了。 这一间琳琅阁,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可真正叫她动容的,并非这轻易便送出的铺子,而是裴序话中透露的深意——他不仅不嫌弃女儿的喜好,反而要以实际行动来支持。这般心胸气度,实属难得。 钟夫人敛下心底波澜,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却缓和了几分,“少卿太过客气了,那是令堂的遗泽,岂能轻易赠人?” 她话锋一转,“再者,小女性情张扬,嘴又不饶人,一向不招长辈们喜欢。家里从不指望攀附,也未曾严加管束,更不曾教过她那些世家往来的规矩礼法。若真入了贵府,怕是要闯祸的。” “伯母所虑,晚辈明了。然晚辈家中嫡亲长辈,唯祖父在京颐养天年。他老人家性情豁达,不问俗务,唯愿儿孙安泰。此外便是长公主殿下,殿下对孟小姐很是称赏,常赞其率直可爱。至于府中杂务,外有数位管事主持,内有长公主殿下亲选的管事嬷嬷操持多年,早有章法,无须劳烦主母亲力亲为。”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温和,“孟小姐若喜欢,自可慢慢学习这些。若无意于此......晚辈所求,是心意相通的伴侣,并非裴氏的管家。一切,只看她的心意便是。” 这话就差把裴家尽在他掌握之中,她女儿可以为所欲为说在明面上了。 钟夫人静静听着,眼底审视之色渐渐转为深沉的思量。 饶是她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裴少卿较之先前那些公子哥儿,确实要胜出太多。无论是才学品貌,还是家世前程,抑或是这份担当与赤诚,都堪称上乘。 只是......她心中暗叹,多少男子婚前说得天花乱坠,婚后却是另一副嘴脸。她见识的太多了。 钟夫人笑笑,道:“裴大人一番真心,我已知晓。只是婚姻大事,我们做长辈的再如何操心,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儿女的心意。旁人家或许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们家,却是女儿的心思最为重要。” 裴序面色不变,对着钟夫人郑重颔首,“伯母所言极是。”说罢,他的视线自然而然转向一直坐在钟夫人身侧的孟令窈。 恰在此时,孟令窈仿佛终于从那盏仙茗中回过神,将手中茶盏轻轻置于案上,施施然站起身,对钟夫人道:“母亲,女儿有些话想单独与裴大人一叙。” 钟夫人眉尖微蹙,“嗯?” 孟令窈放软了声音,“就在府中园子里走走。” 钟夫人盯了她半晌,才点点头,“罢了,去吧。谨记礼数,莫要失了分寸。” 两人起身正欲离去,一直端坐如同木雕泥塑般的孟砚突然开口,“少卿且慢!” 厅内众人目光齐聚于他。只见孟砚神色肃穆,他略整了下袍袖,直直看向裴序,“敢问少卿生辰八字?” 此问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生辰八字,向来隐秘,尤其对于裴氏这等高门。两家关系远远未至合婚问卜那一步,他此番唐突发问,说一句失礼也不为过。 钟夫人拧眉,“老爷……” 她话未说完,裴序已坦然迎上孟砚的目光,将生辰八字一一说了个分明。 孟砚默默记下,挥手道:“去吧。” 待两人离开,他立即从袖中摸出一个古旧的龟甲,开始掐指推算。钟夫人起初还有些好奇,在一旁观看,直到案上铜板反复排列十数次还是没有动静,她渐渐失去了耐心。 “老爷,你这算了半天了,到底算出什么来没有?” 孟砚张张嘴,丢下平日视若珍宝的龟甲,颓然道:“怎么能是上上大吉,天作之合呢?” 第64章 “……” 院里难得安静,唯有穿叶的风声与鸟雀啁啾。少女青裙拂过石径草色,步履稳而微促。裴序落在半步后,目光始终追随着那片纤秀的背影。 孟令窈指尖在袖内微蜷,自端阳那日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 虽说那日并无失德之举,真要论起来,失了君子之节的也是他,而非她。只是此刻他如此端整清朗立于身后,孟令窈心头仍似绕了几缕薄云,吹不散也拂不开,说不清的别扭。 “啾啾——” 画眉啼啭打破了微妙的沉默。孟令窈驻足,自然而然探手,从廊下取出只半旧的食盒,指尖拈起几粒粟米,随手撒入食盆中。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 一旁那只鹦鹉见她走近,立时抖开艳丽如锦的羽翼,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声音嘹亮在院中回荡。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孟令窈指尖微停,眉心蹙起,这鹦鹉聪慧倒是聪慧,有时也实在聒噪。 裴序缓步近前,在她身侧停驻,目光沉静地投向那只卖弄的鹦鹉,淡然道:“前些日子听同僚闲谈,说是东市有贾人携来只鹦鹉,颇为奇异,能吟诗百首,甚是轰动。引得数家京中子弟竞相追价,后被高价买走。” 他略顿,似乎只是寻常话事,“耗资之巨,抵得六品武官一季的月奉有余。” “六品武官”四字入耳,孟令窈蓦地回眸看他,眸中漾起一丝明晰了然的笑意。 那话语里裹挟着的些微酸意,像是茶汤初沸时浮起的细小涟漪,藏得并不周密,大约此类心境,于他甚是生疏。而他面上却仍是那份端方持重的平静无波,令人叹服。 她唇角轻挑,似笑非笑,“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竟还能关注到如此微末小事,真是难得。” 裴序迎着她的目光,神态自若,“并非无端。近日大理寺查缴一批外藩私自贩入的异兽珍禽,清点完所有账册,唯独少了一只善言语的鹦鹉。” “职责所在,自当留心。” 孟令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忽地把手中食盒朝他一丢,转身就走。 裴序抬手,稳稳抄入掌中。他神色如常,亦拈起些许粟米,细致地放入画眉盆中,安置好鸟食,他才放下食盒,回身去寻那已然走向花木深处的窈窕身影。 孟令窈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几曲回廊,停驻在那架树荫深藏的木秋千下。横梁与绳索都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随着她年岁增长,更迭多次。 她轻盈落座,足尖在落满细碎日光的地面上轻轻一点,秋千便如小舟,悠悠荡了起来。裙摆上的青纱随着摇曳散开,如同水波般荡漾。 裴序默然凝注。上一次造访孟府,他便留意到了这架秋千。那时,他想象过她坐上去应是何种光景。 而今亲见,那景象竟远比他心底描摹的更生动。 “裴少卿。” 秋千轻摆,她的声音自光尘中传来,仰着脸看他。方才在厅堂上,他那番掷地有声的“请婚”之言犹在耳畔,情真意切,足以感动多数人。 可她深知世事人心,岂敢轻信? 或许白日里他还情真意切,夜里,她便会预见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思及此,她神色倏然淡了下来。 “你是真心要娶我吗?”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游移跳跃,有些刺目,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望向他时,只隐约瞧见一个立于光晕里的挺拔轮廓。 “若你是为了端阳那日的事,实在不必如此。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我都心知肚明。” 第58章 君有疾! “我是否有‘疾’。待你我缔…… 裴序一步踏前, 单膝屈地,袍角随意散在草叶上,与坐在秋千上的孟令窈平视。 “是, 我想求娶孟小姐。” 话音落下, 他略作停顿, 似在斟酌措辞。而后, 声音更低了几分, 唯有她可闻。 “那日的药,我本可以熬过的。”他喉结微动, 眼底深处似有暗火跳跃,迎上她清亮的眸光, “若非听见……窈窈的声音。”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 几乎只是气流拂过。 孟令窈眼皮微撩,像被蜂子蛰了一下,一股热意倏然攀上耳廓, 晕染出淡淡的红霞。 身体动作快过思虑, 她的脚尖已踢上了他膝盖。 “登徒子!” 她斥道:“‘克己复礼为仁’,圣人教诲, 我看你是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裴序垂眸, 视线精准地捕捉到那只在他袍子上落下一个模糊暗印的莲履,鞋面是浅色绸缎,上绣精致的并蒂莲花, 精工巧制, 鞋头微翘。 搭在另一只膝盖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曲了曲,手背上淡青筋络一浮即隐。 他抬眼,目光迎上她带着薄怒的脸庞, 不见窘迫,只余一派深潭般的平静。 “情难自抑,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分明是不知羞耻!” 孟令窈咬了咬唇内软肉,又踢了他一记,力道比方才更重了些许,依旧精准地落在同一处膝上。 裴序却极轻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宛如水波漾开的一圈涟漪,无声地在他唇边绽开。那瞬间的笑容,驱散了惯常的清冷端肃,露出底下几分罕见的、蕴着无奈与隐秘柔情的真实。 孟令窈心头猛地一跳。 她从不讳言欣赏他这副皮相,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若是对手,这皮相毫无疑问是柄利刃,可若归于她私有……实在是一样极好的点缀。 这个念头令她心神微晃。 “你也看见了,”她定了定神,手指松松圈住秋千上的麻绳,“父母视我如珍宝,膝下唯我一女。婚后,我必是要时时归宁的。” “自然。”裴序颔首,“此地永远是孟小姐的家。只望小姐……届时莫嫌叨扰,允我随行便可。” 孟令窈眨了眨眼,“怕少卿公务繁忙,不得空呢。” 裴序眼睫微垂,眸中的光沉了沉,“我从前并不常回裴府,父母俱不在身侧,祖父亦常流连京中故友处。” 他稍一停顿,抬眼,目光望向她,“家若无亲眷,何以为家?” “但若蒙小姐不弃,下嫁于我,”他眸中沉寂的微光似被重新点亮,“我便有了归处。纵事冗人忙,亦当……回家。”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她再明了不过,他是在有意示弱,但偏偏,她确实吃这一套。 她斜睨裴序一眼,微抬下颌,“好吧,那便勉为其难带上你。” 裴序拱手为礼,姿态郑重,“多谢小姐。” “除此之外,有些事我需得说在前头。” 她目光灼灼,凝视裴序,“婚后,我断不会拘在后宅中只顾相夫教子。京中的铺子如今生意正好,往后我还要开诸多分店,抛头露面的时候绝不会少。执掌经营、事必躬亲,我不喜欢将一切都丢给管事去做。” “孟小姐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裴序神色未动,不疾不徐道:“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就好。” 这般识趣,倒叫人颇为满意。 “如此甚好。”孟令窈唇角微扬,拖长了声调,“此刻便有一桩——聚香楼的钱掌柜,精于迎来送往之道,不过于洞察女客心思一事,尚欠几分慧黠通透。不知何时……可烦劳裴少卿遣琳琅阁那位魏掌柜点拨一二?” 裴序从容应对,“无需过问我。小姐自行安排调度即可。执我先前所赠令牌就好。” 孟令窈一时失语,不曾料到那枚令牌还有这种用处。 她沉默了一瞬,问道:“那枚令牌还有什么用处?” “来日方长,小姐不妨自己探索。” 孟令窈觉得这倒也是个不错的说法,没再追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低下头,身子微倾,骤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一事,颇为要紧。” 温热的呼吸携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丝丝缕缕拂过裴序的耳廓鬓边。 他只觉耳根处被那气息烫了一下,强自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如山,目光紧紧锁住她近在咫尺的双眸,“何事?” 孟令窈更加压低了声音,神色认真,“你该寻个时机,去瞧瞧大夫。” 裴序疑惑,“为何?” 只听她正色道:“我从前也翻了些书册,书中记载,男子行事,常是一盏茶的功夫,至多不过一炷香。哪有似你这般,要那么久的?” 多半是有什么隐疾! 裴序难得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登时面色微红,无言以对。 他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该笑还是该恼。呼吸凝滞片刻,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你都读了些什么书?可知‘非礼勿看’?” 话未落地,孟令窈又一次迅捷地朝他屈起的膝盖招呼过去。 “讳疾忌医!竟还……” 这一次,裴序早有防备。眼疾手快,稳稳地将那鞋尖正威胁般顶过来的绣鞋握在了掌中。 第65章 他的手掌宽厚,指骨分明,几乎将那只精巧的莲履完全包裹。 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绸缎印在她脚面上,那触感鲜明得令孟令窈心尖猛一颤栗。 她下意识缩了缩脚,却被那铁钳似的手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她抬眸瞪他,眼底羞赧交加,嘴上依旧不肯服软,“讳疾忌医!还不许人言!” 裴序像握住一尾挣扎的小鱼,眼瞳漆黑,落在她因薄怒和羞窘而泛红的脸上。那霞色自腮边染上小巧的耳珠,更添几分楚楚。 他喉结微动,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含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我是否有‘疾’。待你我缔结婚约之后,孟小姐自会知晓。” 孟令窈半信半疑,还欲再劝几句,不远处传来几声轻咳。 “咳咳——” 是菘蓝的声音。 孟令窈忙挣扎了一下,裴序识趣地松开手,起身整理衣襟。 菘蓝缓步走近,低眉敛目,姿态恭谨,“少卿,小姐,老爷夫人问两位可谈好了?” “已谈好了。”孟令窈忙不迭接话,扶着秋千绳站起身,看也未看身侧的裴序,径直走向菘蓝。 裴序在她动作的同时侧过身,让开道路,依旧垂着眼,对着菘蓝的方向淡淡颔首。 朱漆门外,轻舟靠坐在车辕上,同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眼角余光瞥见裴序出来了,忙站直了身子。 远远望见自家大人徐步而来,神色是一派惯常的平静,眉宇间如覆寒霜。 可他伺候裴序多年,最是见微知著,只看他眼角眉梢的舒缓之色,脚步落地时偏轻,心中便已明了。 成了! 他心中长舒一口气。待裴序走近,才发觉他手上拎着一样蒙着绒布的物件,瞧形状像是鸟笼,恍惚间还听得几声鸟叫。 大人今日不是来提亲的么?女方回赠一只鸟? 这是什么规矩? 裴序将鸟笼递给轻舟,叮嘱他看好。 轻舟接过,没忍住好奇道:“大人,这是?” 裴序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大理寺查收的赃物。” “?” 轻舟面露错愕,待裴序进了马车,他悄悄掀开绒布一角,瞧见里头是只羽翼丰满艳丽的鹦鹉,一见人就要张嘴鸣叫。 轻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它的喙,而后松开手,牢牢罩住了绒布。 及至静观院,甫一入门,淡月便迎上来,“大人,都招了。” 裴序颔首,转向轻舟,“明日……”话语稍顿,“再过两日,给孟小姐送信。” 明日,似是太过急切了些。 “是。”轻舟应道。 裴序径直朝内院走去,忽驻足于白石板铺就的中庭。 环视着这方方正正、疏朗开阔的庭院,目光在几竿修竹和孤零零的石桌石凳上流连片刻,仿佛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他住了数年的地方。 他静立片刻,开口道:“此处太空了。” 轻舟怔愣了数息,才猛地反应过来,急趋两步,“是呢。大人看添些什么好?太湖石?或是移栽些花?” 裴序稍作回忆,嘱咐了几句。 轻舟俱都记下,很快吩咐下去。一应安排妥当,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个似哭似笑的神情。 淡月凑过来,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轻舟哥,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病了?” 轻舟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淡月暗暗撇嘴,心道他知道得可多了。大人红鸾星动,他知道的时候,轻舟还在梦里呢! 此刻孟府,终于送走贵客,迎来了清静。 “答应了?”钟夫人指尖轻轻扣着桌案,见女儿点头,她凝睇良久,忽然笑出声来。 “母亲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钟夫人慢悠悠道:“是谁从前说得那么笃定来着?” 孟令窈放下茶盏,强作镇定迎上母亲戏谑的目光。 钟夫人学着她平日的语气,惟妙惟肖,“整日板着脸,心里只有公务,蓝颜祸水,招蜂引蝶,最会惹是生非……嫁谁也不会嫁他!” “男人长成这般模样确实不容易。”孟令窈表情沉痛,语气无比真诚,“母亲说得对。所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烫手的山芋,总得有人接不是?” “呸呸呸!”钟夫人立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胡说什么?什么地狱不地狱的!我的窈窈是要顺顺当当地嫁进福窝里,享福去的!” 孟令窈从善如流地点头,脸上绽开笑容,“那是自然。女儿定会过得顺遂如意。” 钟夫人这才满意颔首,端起茶盏,似是随口问道:“对了,怎么把静姝送你的那只鹦鹉让裴大人带走了?那丫头知道了,怕是要闹腾。” “哦,那鸟儿啊。”孟令窈指尖绕着茶盏边缘轻轻滑动,神色不变,“方才裴大人说,像是桩案子里的赃物。静姝年幼,许是受人蒙骗才买下。既是赃物,自然要物归原处,让官府处置才好。” 钟夫人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她神色坦然,便也不再追问,轻轻揭过了此节。 “原是如此。” 第59章 四场“噩梦” 夫人,今夜可否容我宿在…… 夜色如墨, 屋里灯火通明,兰芷芳香浮动。 孟令窈刚刚梳洗完毕,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 菘蓝去交待值夜小丫鬟的间隙, 她从梳妆台下层平日里极少开启的抽屉底部, 摸出一块木牌。 正是裴序先前随手给她的那一块。 借着明亮的烛火仔细端详, 许是知道了用处, 这次看来,觉得好似确实不凡。 木质细腻温润, 纹理宛如天然的云水纹。令牌的边缘打磨得浑圆流畅,触手生温。 怪不得那日在琳琅阁, 魏掌柜一见此牌, 顿时色变,毕恭毕敬,原来是能直接调遣他手下产业的信物。 可当初裴序递给她时那般随意淡然, 就像是递一块山间随手拾的木头, 害她还以为不过尔尔,用了一次就束之高阁。 “小姐, 您这是在看什么呢?”菘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执起象牙梳,轻柔地梳理孟令窈的长发,“看了半天了, 这般专注。” “看金山银山。” “嚯!”菘蓝探头瞧了一眼, 也看不出门道,“这不就是块木牌吗?” 最特别之处也不过就是刻了裴少卿的名字。 孟令窈指腹轻轻摩挲令牌上的刻痕,笑说:“它可比咱们家的聚香楼值钱多了。” 菘蓝肃然起敬,“那奴婢明日就专为它缝个小垫子, 好好供起来。” 孟令窈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来,“上回给我绣鞋面的那匹云锦,可还有剩余?” “有的,小姐。还剩下不少。” 孟令窈眉梢一扬,“就用那个吧。” 菘蓝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小姐总有深意,且那布料质地上佳,色泽雅致,用来做垫子倒也不算埋没。 利落地应了声“是”,菘蓝继续梳理青丝,一边感叹,“小姐,这样宝贵的东西,裴少卿竟早早就给了您,想必是早就对您钟情有加。” 孟令窈把玩令牌的动作微微一顿,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日在画舫上,她对周希文一通胡编乱造的话。 当时她随口说裴序对她倾慕不已,不过是为了搪塞,如今想来,倒是再真实不过了。 她抬眸看向铜镜,镜中人眉目如画,长发如云,即便是卸去了白日的精心妆容,依然美得不像话。 不得不承认,除开外表,裴序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优点—— 他的眼光极好。 “梳够一百下了。”菘蓝轻声禀报,将梳子放回原处。 孟令窈收起令牌,神情转为认真,“菘蓝,那日我们分开后的事情,你再仔细与我说一遍。” 菘蓝拧眉,显然对那日的经历仍有余悸,“小姐,您是怀疑什么吗?” “当初情况紧急,我下意识以为是林云舒所为。”孟令窈屈膝坐在软榻上,手轻轻搭在膝上,“如今想来,又觉得不对劲。” 林云舒与她确实有旧怨,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小心思,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即便她对赵诩有几分意思,最终能果断选择入宫,可见那点心思也淡薄得很。 要说她在酒中加些泻药,或是能让人起疹子的药物,倒还说得过去。即便查出来是她所为,也无伤大雅。但虎狼之药…… 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如今正得圣宠,犯不着为了一点小女儿间的矛盾沾上一身腥。更何况还是让自己的贴身宫女去吩咐,毫不遮掩,留下的把柄太多。 林云舒再如何,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菘蓝若有所思,“奴婢再好好想想。” 因着已经叙述过一遍,再度提及时,菘蓝果然想起了更多细节,“那日约好的时辰到了,大家都在回廊汇合,唯独不见小姐。我们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仍不见您回来,赶忙分头去找。” 第66章 她皱着眉头回忆,“奴婢不熟悉别苑,多走了好些冤枉路……倒是有一处颇为可疑!大约是在回廊后头那片假山拐角那儿,我曾碰见过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奴婢当时急得很,就没多想。现在说起来,那个时辰正是宴席最忙碌的时候,前头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仆役能得空在那种地方闲逛?” 孟令窈闻言,眼神一凛,“确实可疑,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时间太急,奴婢也没细看。”菘蓝摇头,敲了敲脑袋,懊恼道:“只记得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穿着……” 她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他衣着与寻常的仆役略有些不同,许是个管事!” 管事。 孟令窈暗暗记下,让菘蓝继续说。 “后来……就转到了更僻静一处假山后边,”菘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奴婢对小姐的声音很熟悉,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像是小姐的声音,当下又急又怕,就壮着胆子唤了几声……” 谁曾想,先出来的竟是裴少卿,着实吓了一大跳。后来又见他折返石洞,将自家小姐抱出来,更是惊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木了。 还好平日里跟小姐耳濡目染,再惊讶也不能挂在脸上,维持住了表情,才勉强没失了她们孟府的气度。 孟令窈赞道:“好菘蓝!” 菘蓝摸摸自己的脸,笑了笑,又道:“当时裴少卿当时说了,他会彻查此事,给小姐一个交代。”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此事或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孟令窈微微颔首,“若真是林云舒所为,以他之能,定然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今日便会直接告诉我结果了。可他却说还在调查,让我稍候。可见其中另有蹊跷。” 她沉吟片刻,随即又舒展了眉头,“罢了,自有该查的人去查。”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湿意。 菘蓝见状,立刻轻声道:“小姐累了一天,快歇息吧。” 孟令窈点点头。 菘蓝转身熄了几盏烛火,放下床榻边的帷幔。 孟令窈仰躺在床上,望着上方轻轻摇摆的香囊出神。 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了开来。 眼眸中残留着几丝困倦,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心底深处却有一丝细微的抗拒悄然苏醒。 她不想睡。 历经三次,她多少有了些经验。 每当她下定决心要与某个男子定亲之时,便是噩梦来袭之际。 前面三个,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孟令窈翻了个身,侧卧着望向外间,烛火影影绰绰。如果她的推测没错,今晚恐怕又要被噩梦折磨了。 陆鹤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暴虐残忍的心。周逸之花心薄幸,从无真心。至于赵诩,他或许是有真心的,只是他的真心,在他母亲面前,是如此软弱,不堪一击。 那么裴序呢? 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心肠? 孟令窈长长叹了口气,手不自觉攥紧了身下的丝质枕头。 “小姐。”外间值夜的小丫鬟听到动静,轻声询问,“可是睡不着?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端一碗安神汤来?” 自她屡次被噩梦惊醒,菘蓝便特意吩咐小厨房夜间常备安神汤,以防不时之需。 “不必了,你歇着吧。” “嗳。” 孟令窈重新躺好,眨了几下酸涩的眼睛。罢了,她总归是要睡觉的,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连觉都不睡了。 只是…… 其他倒也罢了,就是可惜了那张皮囊,还有那副更难得的体魄。 平日里衣着整齐时还看不出什么,与寻常文官也相差无几,谁知脱下衣衫后竟是那般……恰到好处。 上回还未得一窥全貌。 思绪渐渐沉沦于困倦的海洋,孟令窈意识滑入梦乡。 梦的碎片里,是一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在梦中看得并不分明,但就是知道,这屋中一切,一花一器,一桌一椅,都极合她心意,好似全都出自她私密的喜好簿子。 连她此刻倚靠的罗汉床都是无比舒适。 她正要细细观赏这雅致的居所,却被身后传来的轻微响动吸引了注意。背后的手臂倏然收紧,将她牢牢裹进一个结实又温热的胸膛里。她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靠在这人的怀抱中小憩。 那怀抱温暖如春,如同一张温度刚好的绒毯将她紧紧包裹,让人不由得想要更深地依偎进去。 “夫人……”耳垂被带着湿暖气息的齿尖轻轻衔住、研磨,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携着某种恳求的意味。 “今夜可否容我宿在里间?”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啪”地一掌拍向那人的脸。 “休想!” 连她自己都在梦中惊诧于这动作的熟稔,仿佛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意料之外的低笑在耳蜗深处漾开,他丝毫不恼,又凑在她耳边细语许久。那声音温柔得宛如三月春风,说的却尽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语。孟令窈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那声音熨帖,怀抱也异常舒适温暖。 不知何时,她再也听不见那些低语,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那个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去,意识也随之沉入更深更暖的水底…… “小姐、小姐,时辰不早了。” 第60章 不合适 京城这几茬好儿郎的尖儿都被你…… 菘蓝温柔的声音将孟令窈从那个奇异又慵懒的梦境中唤醒。 天色已大亮。 孟令窈睁开眼, 迎上菘蓝关切的目光。 “小姐,”菘蓝担忧道:“听碧漪说,您昨夜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想是没有休息好。可要同谢小姐说一声, 稍晚些去。” 孟令窈坐起身, 伸了个懒腰, 筋骨舒展, 只觉神清气爽,“不必了。” 她昨夜睡得不错。 不过……她恨恨咬了下唇, 还是得劝裴序,早日看大夫要紧。 菘蓝仔细瞧了瞧自家小姐的脸色, 明润生光, 叫她想起园子里吸饱了晨露的花苞,倒不像是勉强的样子。 “好,那奴婢伺候您梳妆。” “啧啧。” 谢成玉上下端详了孟令窈片刻, 拖长了声调, “我们令窈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瞧瞧这小脸,白里透红, 这眼睛……” 孟令窈眼疾手快, 取了桌上的藕粉卷塞到谢成玉嘴里,“吃你的吧。一桌的点心还堵不住你的嘴?” 谢成玉唇角噙着笑意,吃完了点心, 仍是没放过她, “要堵上我的嘴,这一点可不够。京中都传遍了,说是两家青年才俊争相上门求娶,这回你可是风头无两。” “还有那起子人说, 京城这几茬好儿郎的尖儿都被你掐完了。”她摇着扇子,学那些贵妇们的腔调学得是惟妙惟肖。 孟令窈放下茶盏,觑着他,“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浑话?” 还“掐尖儿”?裴序和赵诩也就罢了。 前头的陆鹤鸣、周逸之还在大牢里蹲着,算哪门子的尖? 谢成玉乐不可支,脸上笑意丝毫不加掩饰。直笑够了,才收敛神情,正色道:“我还一直未曾问你,端阳宫宴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给你送酒的宫女,我总觉得不对。”她放下团扇,神色凝重了几分,“后来托了静嫔娘娘,想找那个丫头好好问询一番,不成想竟寻不见了。” 孟令窈沉默数息,道:“确实是发生了些事,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见她此刻安然无事,且不像想细谈的模样,谢成玉不再追问,只颔首道:“你无事就好。” “说来也巧。那一处别苑终年空置,圣驾一年至多不过端阳临幸一次,内里管束难免松懈。那宫女不见了踪影,上至内侍总管,下至同住一屋的宫女,竟如睁眼瞎子般,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静嫔娘娘深觉不妥,便将其中管理松散之状,禀报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向来不喜这些魑魅魍魉勾当。得此契机,雷厉风行一番整顿清洗,真揪出些来路不明、心思叵测之辈,狠狠发落了一通。经此一事,娘娘愈发觉得家姐心细如发又持重周全,还向圣上提议,让家姐帮着协理六宫。” 说到此处,谢成玉忽然展颜,眸中光彩熠熠,“令窈,你这一番‘有惊无险’,真像是冥冥之中引着,送了家姐一份不小的机遇。我要代她道声谢了。” 孟令窈失笑,举盏示意,“这可是言重了。要说谢,该是我谢静嫔娘娘与你,为我的铺子费心周全,端午那日若非娘娘开了口,我那小铺子哪能有今日的光景?” “你我情分,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谢成玉摆手一笑,“更何况你的香露确实清雅不俗,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忽又想起什么,语气带了些许玩味,“对了,整治中还翻出个笑话来。别苑里管果园的一个小庄头,也不知是平日手脚不干净心虚,还是太过胆怯,一听闻宫里严查,竟慌得从树上跌下,生生摔折了腿!啧啧,这下躺也躺不住了,直接递了辞呈,卷包袱回家养老去了。你说这别苑……” 第67章 她随意望向窗外街景,“清水下头,藏了多少污浊泥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心虚”二字,似细针在心上轻轻一刺。孟令窈不动声色,将此事牢牢记下,盘算着寻个机会知会裴序一声。 谢成玉尝了口茶,嫌弃地撇撇嘴,“停云社的茶是愈发不像样了。用的香也俗气,透着股子闷锈气,真真糟蹋了我的好点心。” 孟令窈闻弦歌而知雅意,含笑道:“既如此,不如我请成玉到聚香楼走一趟,挑选几样你喜欢的香品?” 谢成玉眼睛一亮,“还是窈窈最得我心!” 两人当即起身,谢成玉吩咐备车。马车一路穿街过巷,不多时,驶达聚香楼所在的东街。 因着聚香楼的名字已经打出去名气,与现在做的生意也算契合,孟令窈就没有另外改名,保留了原样。 除开名字不变,旁的地方俱是焕然一新。门头崭新,古雅的黑漆牌匾下,垂着疏落有致的竹帘,门口两尊青釉莲纹熏炉袅袅生烟,既不喧嚣亦不寒酸,自有一番清贵的底气在里头。 孟令窈投入了十分心力,一应陈设布置皆是亲力亲为,大到雅间布局,小到案几上的一枝插花,都透着恰到好处的韵味。 此刻楼前车马不绝,宾客盈门。 孟令窈见状,让马车绕到侧面,免得要在前头人挤人。 车轮碌碌,在清静的后巷侧门处停稳。 她刚掀开车帘准备下车,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干涩微哑、又夹杂着压抑惊喜。 “孟小姐……是你?” 孟令窈动作微顿。循声望去,只见几步外,赵诩的身影映入眼帘。 数日不见,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仿佛换了个人,俊朗的脸颊削瘦了不少,眼底泛着血丝,往日神采被一层浓重的灰败取代。唯独在看清是她时,那双黯淡的眸子才骤然迸出几星灼热的光亮,灼灼地投射过来。 谢成玉紧跟其后下车,一眼扫过这阵仗,立刻抿唇一笑,整了整鬓角碎发,脆生生道:“哎呀,我那几样急用的香料怕是要抢光了!令窈,我先进去了。” 孟令窈点点头,吩咐菘蓝,“带谢小姐去二楼雅间,好生招待。” 菘蓝会意,“是。” 一时间,这偏仄的小巷入口,便只剩下孟令窈与赵诩二人相对。 赵诩的目光胶着在眼前人平静无波的脸上,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低沉的,“孟小姐,许久不见…我……” 见孟令窈态度冷淡,他急急解释,“我并非刻意在此蹲守。实是陪了舍妹来买些胭脂香粉,前头女眷太多,我一个男子不便进去,便在铺子周围等候。”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绝无打扰姑娘的意思。” 孟令窈眼波不兴,随意“嗯”了一声,客套道:“赵小姐既然来了,怎的也不差人知会一声?我好叮嘱掌柜给些便宜,免得她久候。” 如此淡漠,如刀子般剜着赵诩的心。他凝视着她姣好的容颜,心痛难当。 他撒了谎。 他是刻意在此等候。 连日来,他像个无主的游魂,不知该往何处寻她。 先是在聚香楼周围徘徊,又跑到孟府附近的茶楼酒肆里坐着,眼巴巴地望着那高门深院,希冀能瞧见她的身影。 甚至,他还厚着脸皮去寻了钟定明和钟定曜,想请他们代为传话,却被婉言谢绝。 他不敢深想其中缘由,更不敢问是否出于她的授意。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攫住了他。 前一刻,他还沉浸在最旖旎的幻梦里,他确信无疑,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愿意接受他的情深。 母亲也欣然应允为他上门提亲,一切都朝着他最期盼的方向发展。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变了模样。 仿佛是从一场绚烂的美梦中猛然惊醒,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泡影。她的笑容不再为他而绽放,她的眼神不再为他而柔和,她甚至连正眼看他都变得吝啬。 赵诩舔了舔发干的唇,声线带着几分颤抖,“孟小姐,我…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会变成如此?” 他眼中盈满了困惑与不解,“是不是那日我姑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姑母她性情如此,并无恶意。” 赵小将军生了一双眼尾天然下垂的眼,失落时,眼神湿润,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是十足能打动人的。 然而,这眼神在孟令窈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在那场漫长到窒息的前尘梦境里,这双浸满无辜哀切的眼睛,曾是她一次次飞蛾扑火的理由,她曾无数次被这样的眼神打动,心软妥协,又继续在痛苦的泥淖中沉沦。 如今再见,只觉得厌倦透顶。 轻叹一声,她道,“赵将军,我们不合适。” 赵诩眼中的不解更甚,还带着几分无辜的茫然,“为何……为何不合适?” 这无辜,恰恰勾起了孟令窈心中潜藏已久的怒火。她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赵将军,你也看到了,聚香楼是我的心血,轻易不能割舍。若我真的入了武兴侯府,侯府可能容得下一个抛头露面、经商牟利的儿媳?” 赵诩闻言,神色微变,连忙道:“我知晓你喜欢做这些事,婚后自然也可以继续。我绝不会阻拦……” “崔夫人也是这般认为的吗?”孟令窈打断了他的话。 赵诩迟疑了片刻,“我会尽力说服母亲。” 孟令窈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格外疏冷。 她忽然转了话题,问道:“赵将军此番回京,可会再去北疆?” 赵诩不明所以,仍是回答,“北疆军务为重,我听凭谢大将军安排。时机成熟,定当尽快返回戍边。” “是吗?我看未必如此。” 第61章 明珠成对 这世上姻缘有两种相配 窄巷天光渐斜, 尘埃浮动。 赵诩急切解释的言语飘入孟令窈耳中,她面色淡然,心中亦未激起多少波澜。她看着他憔悴的轮廓, 脑海中倏忽闪过一幅久远的画面。 仿佛……在梦中她也曾听他提及要重返北疆建功。 梦中的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男儿志在四方, 趁着年轻建功立业, 本就是应有之义。 但那梦的结局并非如此。 支离破碎的画面中, 依稀是崔夫人那张端庄含笑的脸,在向她诉说着什么。语气慈和体贴, 理由无懈可击。 边疆凶险,刀枪无情……她这做母亲的不愿, 更不忍心让她这新妇独守空闺, 终日对着婆母枯坐。 总之,一切合情合理。 最终,他便真的留在了京城。任职于京郊大营, 成了她大表哥钟定烨的同僚。 梦中模糊的印象如同冰凉的水滴, 激得孟令窈打了个颤。 一个连自己的去留前程都做不了主的男子,所谓情深, 不过镜花水月, 如何能托付终身? “孟小姐,”赵诩见她神情恍惚,以为她是在担忧什么, 急急承诺:“你是不是在忧心, 若我再赴北疆,你便要独守空房?我不去北疆亦可!我会想法子推辞,留在京城……陪你。” 他声音越说越低,语气近乎哀求, 好像只要她点个头,他便能立刻舍弃所有男儿的雄心壮志。 又是轻易可变的承诺。 孟令窈心中那股厌烦愈发浓重,几乎要满溢出来。意兴阑珊,她连驳斥的力气都省了,只冷淡道:“赵将军,我还有客需待,恕不相陪。” 她转身欲走。 “等等!” 赵诩终于忍不住哑声嘶问,“你说我们不合适……那他呢?裴少卿……你应了他的提亲吗?” 满腔不甘与挣扎几乎要从他的五脏六腑翻涌而出,他眼中犹藏着最后一丝希冀。 孟令窈脚步微顿,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此乃私事。不劳赵将军费心。” 语毕,她再不回首,径直推门而入,将那道失魂落魄的身影彻底隔绝在身后。 夕日落在他呆立的身上,似蒙了一层灰烬。 聚香楼二楼雅间内,暗香缭绕,茶韵清幽。 谢成玉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摆满了各式瓶瓶罐罐,胭脂、唇脂、香粉,还有几盒造型精巧的香膏,一应俱全。 听到珠帘微响,她抬眼望来,目光在孟令窈脸上轻轻一扫,唇边便漾起了然笑意,“今儿本想拐着弯打探一下,这满城风雨的美谈,到底落在哪处枝头了?” “现下么……瞧你这神色,倒也不必再问了。” 孟令窈在她对面落座,案上香炉烟气袅袅。她并未反驳,只往炉中添了几粒醒神的香丸。 谢成玉笑容愈深,“要我说,这世上姻缘有两种相配,一种是绿叶扶花,高低立现,另一种却是明珠成对,光华相映,浑然天成。我一向是认为后者才得长久滋养,彼此增辉。” 她放下香盒,道:“更重要的是,长公主身份尊贵,长居长公主府,裴家门庭清净,没有什么主母需要伺候。” 第68章 她自己就是在主母手下讨生活的,其中的不易再清楚不过。好友不必受此等苦楚,高兴还来不及。 孟令窈对那明珠的比喻不置可否,手指挑起一点嫣红口脂在手背晕开,唇角微微扬起,“他么……倒还勉强衬得上我。” 谢成玉失笑,点头应道:“正是。” 她转而指了案上一溜胭脂香露并两盒香膏,“这些都不错,我都要了。唯有一桩——” 略一沉吟,道:“说起香来,我倒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请讲。”孟令窈抬眸。 “天气愈发热起来,你知道的,我这人偏生爱招蚊虫。”她蹙了蹙秀眉,“寻常配方的驱虫香囊,效果倒是不错,就是香味实在不敢恭维,一股子冲鼻药味儿,熏得人头疼。好闻的吧,驱蚊虫的效果又不大好,虫子照旧来咬,实在难以两全。你这边……可有既驱虫、又清雅的方子?” 几个古方在孟令窈脑中飞快闪过。她搁下口脂盒,思索片刻:“眼下倒是没有现成合适的,我需得回去斟酌斟酌,试验一番,定当为你竭尽全力。” “那小女子这厢多谢了。”谢成玉曲起两根手指,在案上给孟令窈行了个大礼。 “我还要多谢你的好提议。”孟令窈眸光一亮,“若此香能大卖,谢小姐此生的香料我都包下了。” 她先前竟是没想起来,这是一门好生意。世家小姐们多是细皮嫩肉,平日在府里还好,会熏艾草防护,可夏日里总有些雅集,消暑宴、赏荷会,皆是草木繁盛之地,蚊虫最是扰人。 有谢成玉这般困扰的,只怕不在少数。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谢成玉拊掌笑道:“待你制出这等香品,京中的小姐夫人们定会争相抢购。” “承你吉言。” 宫中璇玑堂里,林云舒刚刚出浴,贴身宫女小心翼翼为她披上一件水蓝色纱衣,动作轻柔至极。 她鼻翼微动,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冷冽香气,轻嗤一声,“这竹露清也不过如此,还是换成龙涎香吧。” 宫女有些迟疑,“可是贵人,方才陛下驾临时说这香气清凉,闻着颇为宜人……” 林云舒脸色微沉,片刻后摆了摆手,“罢了,就这样吧。” 宫女见她神色不虞,连忙寻了话头,“贵人交待奴婢查探的事已打听清楚了,别苑那头彻底清查……乃是静嫔向皇后进的言。” 林云舒嗤笑,“她当真事无巨细,殷切得很。” “还有一事,”宫女面上更显踌躇,声音细若蚊蚋,“那小宫女……当真如泥牛入海了。自那日被赵小姐当众斥责之后,管事便将她发落到外殿传菜,之后再无人见过……各处打探,皆是毫无踪迹。” 林贵人眸光一冷,低骂了一声,“蠢货。” 也不知是在说不知去向的宫女,还是眼前不中用的奴才,抑或是……赵小姐。 宫女急急宽慰,“贵人切莫动怒!仔细想想,那酒水里并无什么要命的东西,只是一点果子碎屑……是孟小姐天生碰不得此物罢了。更何况那杯酒,横竖也没真的落入她口中。纵然查,也与咱们无干的!” 林云舒眸光闪动,最终归于平静,缓缓点了点头。 她自然清楚分寸,倘是真的下了什么毒,一旦事发岂非授人以柄? 她不过是偶然听孟令窈与谢成玉闲谈时,记住了那位骄纵的孟小姐对桑葚有些敏症,一入口便会起一脸疹子。 冰魄酿本就用了诸多果子酿成。 即便事发,她也只需推说不知情——寻常果酿,谁知孟小姐竟沾不得? 万无一失。 只是那小宫女的失踪,多少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丝疑影。 宫女唤了外间的嬷嬷来为贵人梳头,她见阁内气氛滞重,欲要活络一下,便凑近梳妆台,一边为贵人梳理青丝,一边笑呵呵道:“贵人可曾听闻,这京中近日啊,出了件顶顶稀奇的事儿……” “哦?”林云舒透过菱花镜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裴府和武兴侯府,竟同时上门向孟少卿府里提亲,求娶孟小姐。一个裴少卿,一个赵将军,两位都是人中龙凤,那位孟小姐命真好,两家抢着要!”嬷嬷说得眉飞色舞。 一旁的宫女是自小伺候林云舒的心腹,闻言脸色微变,厉声斥道:“住嘴!主子面前也敢嚼舌根!” 林云舒却忽地笑了。 “是么?”她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对着镜中比了比,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屑,“她啊……倒也算是个有福气的。” 只是这福气,在她眼中,早已不值一提。 从踏入这巍峨宫禁的那一刻起,她便已超脱在凡俗之上。 赵诩不过一介臣子,哪还配得上她? 至于孟令窈……眼下她还需要顾忌身份行事,可待她登上高位,想要碾死她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或许,到了那时,她连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了。 最紧要的,还是宫里这些女人。 静嫔无子却深得皇后信任。 柔嫔表面柔顺,内里却不知如何盘算,膝下的三皇子如今有了好姻亲,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 至于德妃,看似鲁莽冲动,偏生占着高门贵戚的出身,还有个如今居长的二皇子…… 她们的脸庞在菱花镜中逐一闪过。 林云舒眼中有忌惮,更多的却是蓬勃燃烧的欲望。 又是一日大朝结束。 谢归与皇帝谈罢,返回官署,遣人唤了赵诩来。 他长身如鹤,独立石阶之上。紫袍玉带束出劲瘦腰身,披风随暮风轻卷时,隐隐露出腰间悬着的一柄通体乌沉的古朴长剑。 目光扫过单膝跪地的赵诩,谢归眉峰稍稍拢起,“此番让你回京是想叫你舒缓心神,怎的反倒憔悴至此?” “末将……”赵诩垂首,“近日辗转难眠,有负将军厚望。” 谢归心知他必有烦忧,也不深究,示意人起身,声音放缓,“少年意气,偶遇霜雪亦是常情。” 他缓缓卷起袖口,“眼下有件正事要与你商议。北疆如今虽暂无战事,但边关要塞不可无人镇守。我有意再遣你去历练几年,在那苦寒之地立下些实打实的功劳,军中将士们也更心服口服。” “末将愿往!”赵诩答得极快,毫不迟疑。 “不急。”谢归看了他一眼,“此去一走便是数年,你再仔细思量思量。也要与家中长辈商议。” 赵诩还欲再言,谢归抬手,他立刻收声。 “是。” 赵诩行礼告退,刚离开官署,迎面就瞧见两道身影自不远处并肩行出。 正是裴序与孟砚。 二人衣袖几乎相拂,言笑晏晏间,浑似旧友相携出游。 行至太常寺门口,裴序微微躬身行礼,孟砚拍了拍他小臂,转身进了门。 裴序直起身,视线偏转,与赵诩撞了个正着。 第62章 胜负已分 ……道观里的“外室”?…… 裴序目光落在那道僵立身影上, 神色疏淡,微微颔首,“赵将军。” 他左手随意搭在小臂上, 轻轻按了按。 方才送别时, 孟少卿那只握笔习字的手借着宽袖掩护, 给他留下的“叮嘱”力道着实不轻。 可这景象落入赵诩眼中, 与示威无异。 他喉头滚动,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险些破口而出, “裴……” “此地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裴序放下手, 声音清冷, 截断对方已然喷薄的怒意,“将军如有要事相商,大理寺更宜说话。” 赵诩胸中郁气翻涌, 却只能将那些想要倾泻而出的话重新咽回肚里, 僵硬地点头,“也好。” 大理寺朱红高门洞开, 门内阴凉气息扑面而来。赵诩随裴序踏入, 心头不由得一凛。不同于他所熟悉的军营或侯府,此地静得出奇。 穿行于廊间的书吏、皂隶步履匆匆却悄无声息,偶有文书卷册翻动的窸窣。遇裴序行过, 众人不过是略顿脚步低唤一声“大人”, 便又迅速投入各自事务,目光扫过他这位陌生的武官时,也只似微风拂过水面,无波无澜。 裴序推开一扇木门, “将军请。” 官廨布置极简,只有一长案,几架书柜,案牍齐整,堆叠如山。 不多时,有人轻扣房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裴序瞥见来人,眉毛微不可察地一动。 岳蒙垂首奉茶,动作恭谨利落,而后无声退下,悄然合拢门扉。 赵诩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陶杯壁,仿佛察觉不到那滚烫的温度,“裴大人御下有方,规矩森严。” “将军谬赞了。”裴序淡然道:“将军不辞暑热前来,应非为了巡视大理寺规矩?” 赵诩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与孟小姐相识多年,情谊深厚,绝非旁人可比。” “相识多年?”裴序轻抚杯沿,“倘若感情深厚当真能以时间来衡量,那世间便不会有这许多怨偶了。” 第69章 他饮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压下了那些因多年修养克制而未曾说出口的尖锐话语。 所谓“深厚”,不过是赵诩一厢情愿。于她而言,他恐怕与陌生人也相差无几。 赵诩脸色微沉,“少卿何必强词夺理。” “我是否强词夺理,将军应自有定夺。” 裴序话锋冷冽,“将军自诩情深,是否想过孟小姐嫁入武兴侯府,能否真正无忧无虑?” “我自当竭尽全力,让她没有半分烦忧。”赵诩咬牙道。 “是吗?”裴序抬眼,“那将军在府中,可是毫无烦忧?” 赵诩猛然一滞。 裴序放下茶盏,指尖在堆叠的案卷上轻轻敲击,笃、笃、笃…… 一声一声,好似敲在赵诩紧绷的心弦上。 “将军满腔热忱迎娶,可武兴侯府上下,真如将军一般欢欣鼓舞,欣然接纳?贵府中人,对将军所择姻缘,当真就毫无芥蒂,满心欢喜么?” 赵诩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僵立当场。 他直觉答案近在咫尺,就在那层薄纱之后若隐若现,可他像是被无形力量束缚,始终看不透,点不破。 他脸色发白,嘴唇蠕动,终是发不出声响。 许久后,赵诩出声,“少卿问我时,想过自身吗?裴氏百年望族,族老们难道不强求你娶一位同样出身大族的主母?” 裴序抬眼,语气极淡,“裴氏无人会质疑我的决定。” 赵诩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他是知道的,裴序之名,早在他少年时期就如雷贯耳。 在他还在书院与同窗嬉戏打闹时,他已然扛起家族重担。 官廨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余窗外隐隐约约的蝉鸣,更衬出这方寸之地的肃杀寂静。 日光悄然偏移,爬上赵诩的眉骨,在他年轻英俊却已显颓色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刻痕。 胜负已分。 大理寺中庭的古树浓荫遮蔽大半日头,只漏下细碎的金斑。 岳蒙坐在石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一个果子,皮削得薄而匀,“第几个了?前有陆鹤鸣,后有周逸之,咱们大人莫不是要把所有敢对孟小姐有非分之想的人都关进大理寺的地牢?” 沈小山正小心翼翼地擦拭刀鞘,闻言抬起头,“岳蒙哥,我看这位赵将军眉目清正,不像是坏人。” “你才经手几个案子?懂什么。” 岳蒙摆摆手,果子塞进嘴里咬得咔嚓作响,“这世道,多得是人面兽心之人。这些世家公子,哪个看起来不是人模人样的?其实私底下还不知道是什么乌糟样。我看这个没准贪墨官银、侵吞田地。” 总归这几项罪名,十个世家有八个半都中。 “休要胡言乱语。”简肃沉声制止,“污蔑朝廷官员是要治罪的。” 岳蒙看向他,奇道:“哟,你原先骂这些人可比我嘴毒多了,近来倒越发沉稳。” 他咂摸着嘴,“越来越像大人了。” 简肃抿唇不语,稍稍侧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沈小山插话,“赵将军许是不一样的。他回城那日我挤在街边听见了,说他为人良善,自北疆带回了许多伤兵,都安置在自家庄子里养着……” 岳蒙挑眉,“那你评评,你家孟小姐是嫁咱们大人好,还是嫁赵将军好?” 沈小山脸一红,“自然是孟小姐喜欢谁就是谁,哪里轮得到我置喙。” 简肃眼皮都未抬,冷冷嗤了一声,“萤火之光,也配与皓月争辉?” “听听!听听!”岳蒙怪叫一声,大笑着用力拍简肃的肩膀,“大人真没白疼你!” 又伸手不轻不重地点点沈小山的脑袋,“白疼你了!” 三人正说着,紧闭的房门恰在此时猛地被拉开。 赵诩一步跨出,在炽烈的阳光下,高大的身躯竟微微晃动了一瞬,脸上褪尽了血色,余下一片空白和僵硬。 他未看庭中三人一眼,径直大步离去,背影残存几分仓皇。 敞开的门内,裴序静立其中,逆着光,身影如一柄入鞘的名刀,光华内敛。 - 蝉声聒噪,撕扯着午后的闷热。 孟令窈伏在桌案上,垂眸凝神,纤指轻捻着龙脑片,鼻翼微张,细辨着层次。 手边列着十数只精巧的琉璃瓶,内盛各色花露水液。案角一只小巧的铜制天秤,精确地衡量毫厘之差。 “小姐,您都忙了几天了,歇会儿吧。”菘蓝捧着刚用冰湃过的酸梅汤进来,忍不住咂舌,“咱们这小院,如今是连只蚊子的影儿都寻不见了。” 孟令窈头也不抬,正将一滴花露倒入瓶中,“那不正好,省得叮咬。” 她轻轻搅动,花露融合,散发出淡雅清香,“去唤李伯他们过来吧。” 菘蓝应了声是。不多时,小丫鬟引着几人进门。 为首的老者是孟府专司花草的李伯,后头跟着专职伺候苗圃花木的冯婶,和十五六岁的黑壮小厮阿磐,他负责打理府中溪水。 这几处,皆是蚊虫密布的地方。 孟令窈将调好的香露一一递过去,“几位辛苦,将这些涂在耳后、手腕处,明日这个时候再来回话,看看效果如何。” 几人接过,恭敬道:“是,小姐。” 如此这般,接连几日,孟令窈试了十几个配方。有的香味过浓,有的驱虫效果不佳,还有的调和不匀,会在肌肤上留下斑痕。 她一一记录,细心调整,直到昨日,终于得了一个满意的方子——以薄荷叶、艾草为主料,佐以少许檀香、龙脑,再加一点藿香油并蔷薇露,调和均匀。 既有清雅香气,又能有效驱除蚊虫,更不伤肌肤。 晨间,孟令窈刚把最终的配方详细记录在纸上,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苍靛掀帘进来。 “小姐,裴大人那边来人了,说是请您过府一叙,与端阳节事有关。” 孟令窈当即搁下笔,“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起身整理衣裳,目光扫过案上琳琅满目的香露瓶子,对菘蓝道:“空手上门不妥,你挑几个包好带上。” 菘蓝环视一圈,指着那个成功配制的问道:“小姐是要带这个?” “自然要带。”孟令窈点头,又指了指几个造型精美的琉璃瓶,“那几个也一并包了。” 有些虽说效果稍逊,但香味不错,料想他也用得着。 她唇角微翘。礼多人不怪嘛。 菘蓝会意,挑了几个大小合适的木盒,小心放好瓶子。 主仆二人出府门,见一辆青帷马车候在门外,车夫恭敬下车见礼。 孟令窈扶着菘蓝的手入内。甫一落座,就觉出几分不同来。 她并非初次乘坐裴序的马车,前番只觉空阔规整,纤尘不染,好像主人般寡淡无欲。今日却见角落里悄然添了一座小巧玲珑的白玉香炉。 青烟袅袅,香气清淡如初冬雪后的山林,在这酷暑时节闻来格外清心。她细细辨识,能识出冰片、白檀的味道,再多的却分辨不出了。 车厢一侧摆着冰鉴,丝丝凉气升腾,将闷热的空气调和得恰到好处。 坐榻上铺了厚实的软垫,还散放着几个色彩鲜亮的软枕,绣工精致。 孟令窈拿过一个丁香色绣玉兰花的,轻抚上面的金银丝线,实在难以想象裴序会靠着如此娇俏的物件。 不过她倒很是喜欢,顺手抱在了怀中。 马车平稳前行。菘蓝掀开车帘一角张望,咦了一声,“小姐,这方向,不像往裴府去的?”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回姑娘,我们大人平日不常住府中,在大理寺附近另有住处。” 孟令窈点了点头,父亲是提过,裴序在外另置了个清静的院落,名唤静观院。 孟少卿的原话乃是——“布置得活像个道观。” 蹄声渐歇,车停稳当。孟令窈踏下锦凳,抬眼便见一道修长身影候在门前阶下。 一身素色衣袍,月白中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竹青暗纹,长身玉立,衣袂被微风带起一点微澜。 清冷仙姿,倚门而望…… 这场景撞入眼帘,孟令窈脑中那根弦“铮”地一响。 回想起她藏在书房某本杂记里看过的,关于薄幸郎豢养外室金屋藏娇的描述! 娇客探访,檀郎倚门殷盼…… 念头一起,她下意识抬眼望向门楣上悬挂的匾额——“静观院”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骨力遒劲,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出尘味道。 果然像个道观。 ……道观里的“外室”? 噫。 第63章 静观不静 可怜他们家大人,从小就没有…… “孟小姐。” 孟令窈蓦然回神, 对上裴序那双微含疑惑的墨眸。她心头一跳,忙轻咳一声,“劳少卿久候。” 还好……他不知她在想什么, 否则定是要拧着眉峰, 申斥她又看些非礼勿视的杂书闲文了。 第70章 裴序眸光在她微红耳际略一停顿, 终是未问, 只微微颔首, 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孟小姐请。” 孟令窈暗自深吸一口气, 敛袖随他步入这名为“静观”的宅院。 心头原本存着几分倒要看看这“道观清修地”是何模样的想法,不想刚踏过门槛, 眼前便是一片姹紫嫣红, 好不热闹。 入眼是一树树火红的重瓣石榴花,开得正盛,朵朵如灼灼燃烧的小火焰, 缀满了庭院角落。假山石畔点缀着几株开得正好的栀子, 几丛菖蒲临水而立,微风过处, 花香阵阵。 青石小径蜿蜒其间, 两侧种着她最爱的几种香草,薄荷、迷迭香、紫苏叶。正是她府中花园的布置。 她仔细瞧了几眼,花圃里的黑土还湿润着, 显然是新翻新种的。 目光穿过重重花朵, 准确落在了那株姿态优美的梨树下,一架精巧的秋千静静悬挂,绳索是新编的,木板也刷得锃亮。 除了少了一条小溪, 这院子与她府上的园子像了足有七八成。 孟令窈轻挑了下眉,瞥了眼裴序,“原来大人这般……欣赏小女家中的庭院风貌?连栽的花都一般无二。” 记性也是真好。 裴序微怔,目光在她带笑的眉眼间停留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滑过院内新景,“你不喜见么?” 孟令窈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何来不喜?此景与我家中极为相似,看着自然眼熟亲切。只是——” 她故意顿了顿,“既是重新装饰,若有选择,我或许会在那假山旁,添几棵凌霄花,或是多开一方小小莲缸,养几尾锦鲤。人总爱新鲜,固守旧景未免无趣。” “大人以为如何?” 站在一旁的轻舟心中暗叫不妙,可怜他们家大人,从小就没有父母教导,连讨女子欢心都不熟练! 裴序默了默,侧首唤道:“轻舟。” “小人在!”轻舟连忙上前一步,垂首屏息。 “孟小姐中意如何添改这院子,你仔细记下。” 孟令窈见他如此,倒也不扭捏,纤指轻点,“石榴花已极好,但植株过密了些,待花落结果时恐相争养分。靠东墙那一株不妨移后三尺,让出空间。那架秋千……”她目光再次落向梨树,“树下可铺一条卵石小径,与周遭石景呼应,也免雨湿泥泞。至于莲缸……” 她略作沉吟,笑意盈盈,“罢了,地方不大,倒不如依墙搭一架紫藤,待来年春天,垂花如瀑,亦是一景。” 听到“来年春天”时,裴序眸光闪动,望着那方素净的白墙,恍惚间已见到满墙紫藤花丝垂落,如梦似幻。唇畔微微陷下去一个柔软的弧度,逸散出浅淡笑意。 轻舟边听边飞快点头,面上适时堆起为难,“小姐思虑周全,小人心悦诚服。只是小的这榆木脑袋,实在记不全这么许多精妙安排……您若得空,可否写下来,或是绘一张草图也好?这样小人依样施行,定无错漏,也免得辜负了小姐心意和这满院的新鲜花草……” 孟令窈点点头,“也好,待我回去画张简图予你便是。” 裴序闻言,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轻舟那低垂恭敬的后脑勺上停留了一瞬。 轻舟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另一侧的淡月悄悄攥紧了拳头。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就这么三言两语便讨到了孟小姐亲笔绘制的图样,回头定是要郑重呈给大人,锁进私匣珍藏的! 好在他今日也是身负重任,待会轮到他回禀,也必是大功一件! 这般想着,他不由挺了挺背脊。 裴序引着孟令窈进内院,两人步入内院敞轩落座。茶水刚奉上,淡月随即快步上前,对着座上两人恭敬行了一礼,神色端肃。 “孟小姐,大人,宫宴之事,已有回禀。” 裴序颔首,示意他说。 “属下查实,那日为小姐送酒的宫女,名唤彩云。原本是别苑最末等的杂役,家境贫寒,急需银钱。宫宴当晚,因人手紧张,主事的嬷嬷见她做事还算妥帖,破例安排她到前头做事。” 淡月娓娓道来,“送酒前,文贵人的贴身宫女曾告诉过她,这酒并无问题,叫她安心去送,还给了她一粒碎银子,说事了再给她一粒。” “彩云胆小谨慎,接了那酒壶后,因实在不放心,还自己偷偷尝了一口,见什么事也没有,才放下心来,一心想着把酒送出去,好拿银子。” 孟令窈眉梢微动,还真是实心眼的宫女。可若说林云舒平白给她送酒道歉,她却不信。 略一思忖,她出声问道:“寻常冰魄酿中都有些什么?” “回小姐,主要是糯米、桂花,并几味果子调味,”淡月如数家珍,“……还有桑葚增色提香。” “桑葚!”菘蓝打断他的话,“我们小姐是不能食桑葚的。” 孟令窈接过话头,“我与桑葚体质相冲,食用一点便会起一身的疹子。” 这就对了。 她心中舒了口气,豁然开朗。 这才是林云舒的行事风格,既给她找了不痛快,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随即又皱紧了眉头,“可那酒里确实添了不该有的东西。” “小姐所言极是。”淡月回道:“小人反复询问彩云数次,她才想起来,在送酒路上,曾偶遇别院的一个小庄头,那人找她打听宴席上的贵人们都爱吃什么果子。那庄头出手阔绰,当场给了一贯铜钱,她才同他说了一阵话。似这般打听主子喜好的仆役太多,她并未觉出不对。” “那酒中的药,便是在两人交谈时,悄无声息下进酒里的。” 言毕,淡月朝轩外唤了一声,“把人带上来!” 未几,一个身形彪悍的灰衣男子,如同拎小鸡般提着一团人影步入厅堂。那人头上罩着黑布套,浑身被手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结实得动弹不得,双腿不自然软垂着,像是断了。饶是被丢在地上,也只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见那人的身形,菘蓝立刻讶异出声,“小姐,就是他!” 裴序侧眸看向孟令窈,孟令窈三言两语,将那日菘蓝曾经见过这人的事情告诉了他。 男人听到声响,立刻挣扎扭动,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别杀我,别杀我,我都招了,什么都招!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淡月轻轻咳嗽了一声,男子立刻噤声,身子犹自不觉地打着颤。 他恭恭敬敬道:“这便是那日拦住彩云的庄头,平日里专司别苑果树栽培。名唤王朝贵。”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姐明察,他的腿是自己从树上摔下来摔断的,非我等所伤。” 他眼巴巴地望着孟令窈,盼着这位未来的女主子千万别误会他们动用了酷烈私刑才好。 孟令窈矜持微笑,点了下头。 这解释实在有些多余,即便不是他打断的腿,他的手段想必也没轻到哪里去。 她垂眸,冷声问道:“是谁指使的你?” 王朝贵喉间咯咯作响,像被什么堵住了,半晌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淡月压低嗓子,阴恻恻道:“主子问你话。” 王朝贵猛地一颤,磕磕巴巴道:“是、是吏部清吏司主事孙方海孙大人!小人贱内的娘舅。大人饶命!是他在端阳前三天私下找的小人……” 他一口气不敢停歇,唯恐稍有停顿便身首异处,“他说让…让小人寻个机会,无论如何想个法子,让孟家小姐当众出个丑。就是……就是要她丢了闺阁脸面!不拘是泼湿衣裳,撞撒脂粉,或是踩污裙角……都行。” 是他躲在角落,远远望见孟小姐姿色出众,心生了歹念,心一横,拿了先前在坊间弄的药。原本还发愁怎么下手,恰好撞见专门给孟小姐上酒的小丫鬟,于是顺水推舟,把那药扔进了酒里。 他是知道的,这些高门贵女最重名节名声。出了这等事,谁敢声张?不过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再说了,又是上头贵人赏的酒,出了事也赖不到他身上,更是没了后顾之忧。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谁料明明见到那孟小姐进了后园,却死活找不到人,后头宫里又着手清查,心知不好,惶恐不已,一个不察摔断了腿,活也不敢干了。 不想前脚刚出了别苑,后脚便被抓走,这些日子受尽了折磨。 说到最后,王朝贵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涕泪糊满了口鼻。 孟令窈静静听完王贵颠三倒四的招供,面上神色淡淡,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眉峰微微拧起,若有所思。 孙方海,这个名字于她而言算不得熟稔,京中官员何止千余,吏部清吏司主事不过六品文官,且年纪颇大,素无交集,不熟悉实属常情。 然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此人要寻她麻烦,必有缘由。 蓦地,脑海中几个零散的片段如珠线串联,渐渐明朗—— 第64章 良心作痛 “窈窈……想不想看看?”…… 第71章 “孙方海可是有个女儿, 嫁给了崔家五郎为妾室?”孟令窈缓缓开口。 王朝贵拼命点头,连带着整个被绑的身子都如蛆虫般扭动起来,“是是是!正是!小姐明察, 小人都是受了他的指使啊!这些年他替崔家做了许多事, 小人知道不少, 我全都招!只求能放小人一条生路……” 孟令窈见他那副模样, 不由蹙眉, 移开了视线。 她一向对京中各家姻亲关系了然于胸,但所知多是各家正头娘子或小姐, 对妾室知之甚少。 知晓这位孙姨娘,还是因她在崔家极受宠爱。去岁崔氏赏荷宴上, 崔五郎对自家娘子爱搭不理, 却独独带了孙姨娘共乘画舫,两人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彼时她还忙着接近陆鹤鸣, 耳边一面是陆鹤鸣的酸诗, 一面是隔壁船上的淫词艳曲和暧昧轻笑,好悬才维持住脸上恰到好处的娇羞。 想通了与崔家的瓜葛, 就好似在一堆缠乱的丝线中找到了线头。 ——崔五郎正是崔夫人的亲侄儿。 原来早在她与赵诩定亲之前, 那位梦中的“婆母”,便已是万般地不待见她了。孟令窈眼神微冷,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裴序正要开口, 轩中忽地爆发出一阵极尽浮夸的鼓掌声—— “啪啪啪啪!” 淡月呱唧呱唧拍着手掌, 好话不要钱似的倾泻而出,“孟小姐机敏聪慧,非同寻常!属下查了数日,反复逼问王朝贵, 这才寻出蛛丝马迹,没想到小姐一听就想到了关键,实在令人惭愧……” 他越说越起劲,“正是如此!孙方海因女儿缘故与崔家走得极近,全然是崔氏一党,凡事以崔五郎马首是瞻。此番算计之事,实乃出自崔氏之手!小姐慧眼如炬,一语中的!” 掌声来得猝不及防,瞬间将孟令窈心头的郁气驱散了大半。她眨了眨眼,一抬头就对上淡月那双亮晶晶、满含崇拜的眼眸。 她几乎要被那副“惊为天人”的模样逗笑,绷紧的唇角松动了些许,浮起一丝笑意,“不过寻常推断罢了,哪里值当你这般夸。” 淡月还欲再言,裴序目光自孟令窈微翘的唇角掠过,随即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 淡月肩膀一缩,立刻收声垂首,退后半步,恢复了规整的侍立姿态。 裴序收回视线,询问道:“可还有想问的?” 孟令窈摇摇头。 她已明白了事情原委。记不清在那个奇异的梦境中是否经历过这一遭,许是有,许是无,都不重要了。 出自崔夫人之手,她丝毫不觉意外。无非是下马威罢了,依她的行事,明处是软刀子,暗地里便是硬刀子,向来如此。 裴序颔首,“送他去大理寺。” 淡月点头,随即利落地将抖如筛糠的王朝贵拖了出去。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她并不怀疑裴序之能,哪怕是王朝贵这般小小的棋子,在他手中亦能掀翻整盘棋局。 轩中重回清净,孟令窈忽地想起了什么,轻挑了下眉,身子微微倾斜,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看向裴序,“裴大人,如此算来……我是不是又为大理寺添了一桩功绩?” 裴序注视她骤然鲜活的眉眼,神情微松,“是,多谢孟小姐。” 孟令窈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纤指轻点案几,顺势追击,“既如此,大理寺内对此等大功,想必是有些……专门的奖赏规矩?” 她微微歪头,作势思忖,“总不至于一句谢就打发了功臣吧?” “确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裴序不疾不徐道:“遇此情形,按旧例……大理寺会设宴款待出力良多的线人。” “不知今日,能否有这般荣幸,请孟小姐留下共进午膳?” 孟令窈尚沉浸在做了功臣的喜悦里,想也不想便点头应下,“好,如此便谢过大人盛情。” 话音落罢,她才倏然一愣—— 不对! 这顿饭,到底是犒赏她这位“线人”……还是遂了眼前这位大理寺卿大人的心意? 念头电转间,她心下懊恼,面上还硬撑着波澜不惊,掩饰性地端起茶盏喝水,长长的睫羽飞快颤了几下。 裴序将她这细微变化尽收眼底。他并未点破,只是手指微动,执起案上青瓷壶,又为她添了些茶。 “几日前,”他放下壶,神色依旧疏淡,似寻常叙述,“我致书长公主,禀明欲向孟府提亲之意。” “咳……”孟令窈忙咽下口中茶水,抬眼瞪他,眸中惊恼交织,“长公主忙于西南动乱,你怎的还去扰她?” 那瞪视不见凶狠,倒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兽,虚张声势地呲牙。让人想要顺一顺她的毛,或是反过来,将那毛发弄得更乱些。 裴序目光在她染上薄晕的脸颊定了定,喉结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一下,才缓声道:“长公主亦是我至亲长辈,婚姻大事,礼不可废。” 孟令窈张了张口,话未出,他已紧接着道:“殿下收到信后,遣人送了些东西与我,说是‘助我一臂之力’。窈窈……想不想看看?” 他唤她小名时,尾音缠绵,轻挠过耳际,痒痒地直钻入心底。 孟令窈心尖一麻,握着杯盏的手指收紧了几分,“谁许你…这般唤我了?” 裴序眼睫轻垂,再抬起时,墨色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不成么?我听伯父伯母皆这般唤你。” 孟令窈本想驳斥“那是我的父母,岂能相提并论!”,偏偏对上他那双含着期待,又隐隐紧张的眼眸,话到唇边又软了下去,只抿了抿唇,低声道:“……罢了,随你。” 裴序唇边漾开清浅弧度,宛如云破月出,清光微泻,转瞬即逝,却清晰地印入了孟令窈眼中。 “如此…多谢窈窈。” “以示公平,我也该叫你——”孟令窈迟疑了片刻,“……裴序,才行。” “叫我雁行亦可。” “不必了。”孟令窈果断摇头,“叫表字像长辈似的。”可别把她的年岁叫大了。 裴序失了所有脾气似的应了好。 用罢茶,裴序起身,“殿下所赠之物在书房,窈窈随我一道去看看可好?” 孟令窈微怔,“书房?我去可妥当?” 朝廷官员的书房,向来是机要所在,她一个外人踏入,总觉得过于逾矩。 裴序眉梢微挑,反问得云淡风轻:“有何不妥?” 孟令窈反倒被他这份理所应当的坦荡问住,心底那点顾虑烟消云散,不再推辞,起身跟了上去。 踏入裴序的书房,她几乎屏住了呼吸。这里比她想象的更为冷肃整洁,数面书架直抵屋顶,架上典籍规整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书案、条几、笔架、砚台……无一不落在该在的位置,纤尘不染。 孟令窈毫不怀疑,这室内哪怕多出一丝尘埃,少了一支狼毫,主人转瞬便能察觉。这般井然有序,与她父亲的书房有如天壤之别。 孟府的书房,杂学典籍与古怪物件堆叠成小山,她偶尔进去翻几本杂书,或是悄悄藏几册话本子,过去多久都不会被发现。 裴序走到书案旁,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楠木匣子,递到孟令窈面前,“殿下特意寻来,说是西南那边的工匠所制。” 孟令窈接过匣子,触手温润光滑。小心揭开搭扣,内衬的墨绿色丝绒上,静静躺着一套光华内蕴的头面。 主体是繁复到令人惊叹的银丝工艺,仿佛将森林藤蔓与星辰光芒都编织其中,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苍翠的绿松石、朱红的玛瑙,更嵌着几粒光晕柔和的米珠。粗犷与精巧交织,华美却不俗艳,饱含异域风情,与都城金银玉器的富贵堂皇全然不同。 她呼吸微微一滞,眼中迸出惊艳的光芒,“好生别致……难为殿下在军务繁忙中还惦记着。” 脑中灵光一闪,她唤道:“菘蓝。” 菘蓝应声而来,孟令窈打开她随身带来的那只不锦盒。 里面整齐码着大小形状不一的精致瓷瓶,都是她今日备下的香露礼赠。她动作迅速地从中挑出最上面那只青玉小瓶,瓶内液体呈剔透的淡琥珀色。 菘蓝一眼认出那小瓶,是其中唯一一样成品,不由眨了眨眼睛。 孟令窈拿起这瓶最好的香露,转向裴序,递过去,目光清亮,“我曾听行商提及,西南湿热,虫蚁肆虐。这是我新制的香露,对驱蚊虫颇有奇效。劳烦裴……” 说到他名字时,她不自然地打了个磕巴。 “裴序”二字仿佛成了烫嘴的炭块,在她舌尖滚了一圈又滑了回去,只化作一抹飞上耳尖的淡红,强自镇定地接下去,“……裴序,替我转呈殿下回礼,可好?” 裴序视线凝在那锦盒上,静默了片刻才收回,“殿下定会喜欢窈窈的回礼。”他顿了顿,“恰好我亦有些公务文书需递往西南军前,可一并带去。” 孟令窈心头微松,随即从菘蓝手里接过锦盒,双手捧起递给裴序,“这几瓶火候稍欠,清神醒脑倒是合用。” 第72章 “这便是今日拜府的上门礼了,莫嫌粗陋。” 接过匣子的刹那,孟令窈清晰地感觉到,裴序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肉眼可见地柔软了下来,如坚冰遇到春阳般消融。 他定定看着孟令窈,目光专注而真挚,“极好,我很喜欢。” 那眼神太过纯粹真挚,直看得孟令窈良心隐隐作痛。 她不动声色咬了下唇。 下回,下回,定备一份像样的厚礼。 ----------------------- 作者有话说:裴序to淡月:我请的人,你在这又唱又跳? 第65章 凡尘中人 “男人都是这个德性。”…… 午膳设在临水凉轩, 其中一道玫瑰芸豆酥异常出彩,外层酥皮薄如蝉翼,内馅芸豆沙细腻温软, 隐约裹挟着玫瑰的清雅香气。 孟令窈本已按常例吃到七分饱, 还是忍不住多尝了两块, 直吃得足有十分满足, 才恋恋不舍放下银箸。 辞别时, 轻舟提着一个两层食盒等候在马车,递给菘蓝, 道:“这是厨下才做的点心,小姐留着路上尝尝。” 他仿佛是顺口一提, 语气自然, “府上的点心师傅是裴府的老人,一手功夫堪比宫中御厨。小姐若觉可口,日后得闲……可常来坐坐。” 孟令窈微笑颔首, 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道了声谢。 又一日清晨,裴序照常上朝。 站在前头的一位老尚书眉毛微皱, 鼻翼翕动了两下, 低低自语道:“怪了……哪来的这股香气?” 清淡雅致,好似雨后草木枝叶一般的清冽,沁人心脾, 与殿中惯常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张大人。”他身旁的工部左侍郎点了点不远处的裴序, 示意香气源于他。 老尚书怪道:“裴少卿不是向来不爱用这些脂粉之物么?” 京中儿郎们个个都喜好熏香,他小儿子更是痴迷此道,说是效仿魏晋名士风流,实则满身奇异味道, 熏得他脑仁生疼。 他一直欣赏裴少卿这般清清爽爽的性子,不料竟有一日从他身上闻到香气。 左侍郎举着笏板,低声道:“许是近来变了想法也未可知。人之常情,倒也无妨。” 一旁默不作声的右侍郎忽然开口,“我知晓了。” 两人齐齐侧目看向他。 右侍郎捋了把花白的胡须,悠悠道:“内人昨日自外归来,手中拿着一只小瓶,宝贝得不得了,说是好不容易寻得的新品香露,驱蚊避虫有奇效。那味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裴序,“与今日闻到的极为相似。” 左侍郎眸光一亮,“可是聚香楼出的香品?小女也买了一瓶回来,道是京中贵女们都在寻这个。” 右侍郎点头,“正是。不过这聚香楼……”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位同僚,“那不是孟少卿府上的产业么?” 三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前些时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两家一同上门提亲之事。 老尚书眼中浮现了然笑意,捻须慢悠悠做了结语,“原来如此,人逢喜事,气韵自然流芳。裴少卿……看来亦是凡尘中人了” 朝会散后,紫宸殿东暖阁。博山炉中沉水香丝丝缕缕。 皇帝摒退左右,只余裴序侍立阶下。 “雁行,近前说话。”皇帝放下手中奏折,指指御案旁的锦凳。 裴序躬身行礼,在指定位置坐下。 皇帝目光落向奏折上的“西南”二字,道:“朕又看了军报,皇姐此番远赴西南,朕着实心头难安。那里地理险绝,部族纷繁如麻,又远离中枢……” 他抬眼看向裴宁之,眼中忧色深重,“若非她执意亲往,朕断不会应允。毕竟……”皇帝顿了顿,话里藏着未尽之痛。 “殿下心系西南数十年,此去必能代陛下安抚各部,稳定边疆,以示皇恩浩荡。”裴序恭声回道。 皇帝长叹一声,似陷入往昔,“朕如何不知?当年裴大郎文韬武略何等惊才,不正是……” 提及那位战殁于西南深山的驸马、裴府嫡长公子,帝王眼中也蒙上一层暗影,“皇姐面上虽从不言及,可这十数年来,她何曾有一日放下过?” 他挥了挥手,似要拂开这沉重,“所幸此行朕遣去将士皆百战精锐,又有天家旗幡镇着,料想可保无虞。” 话锋随之而转。皇帝凝视着阶下臣子,目光在他比往日柔和几分的眉宇间流连,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意,“朕今日坐在龙椅上,远远地便瞧见你满面春风,神采飞扬。雁行,莫不是心想事成了?” 裴序顿了顿,颔首道:“陛下慧眼如炬。” 皇帝闻言朗声大笑,伸手指着裴序,“你这闷葫芦也有今日!” 他凑近几分,故作夸张地嗅了嗅,“连香都用起来了,果然是大不一样了。” 忽然,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前几日静嫔仿佛与朕提及,说孟家那位小姐心思细巧,于调香一道颇有见地。” 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序,“你这一身香气,莫不是未过门的裴夫人所赠?” 裴序耳廓悄然染上一抹微不可见的薄红。他垂首不语,离座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肃礼。 见此情状,皇帝心中更是开怀,“好好好!待你二人成婚,朕定为你们备上一份厚礼,为尔等锦上添花!” 裴序与孟家结亲,他甚为满意。孟家并非簪缨世族,门第清流,根基纯净,更无盘根错节的党羽牵绊。 裴序结下这门姻亲,远比他与朝中旁的世家大族联合更叫他放心。 皇帝笑意温煦,宛如再慈祥不过的长辈,“朕还有一言告知于你,治大国如烹小鲜,齐家为先。家宅安宁,万事方有根基。” 裴序再次行礼,“臣明白陛下深意。” 钟指挥府邸,钟静姝托着腮,眨着一双灵动的杏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表姐,“表姐,你肯定是选中了裴大人。” 孟令窈轻抿一口茶,问道:“何以见得?” 钟静姝理直气壮地一拍桌案:“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他生得好看啊!” 说罢,还做了个捧心状,“那般俊美如玉的男子,换了我也舍不得推拒。” 孟令窈噗嗤一笑,“知我者静姝也。” “哎呀,表姐你倒是坦诚!”钟静姝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可是仅仅因为好看就成亲,会不会太草率了些?万一日后……” 孟令窈神色淡然,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倒也不全是。他生得好看是一桩,对我也是真心相待。而且……” 她稍一停顿,继续道:“他家中并无什么长辈管束,婚后我便可时常回娘家探望父母,不必受那些婆媳规矩的拘束。如此种种,我尝试一番总不会吃亏。” 钟静姝眨眨眼,“那若是他日后变了心呢?” “变心便和离。”孟令窈答得干脆利落,“父母疼我,断不会不要我。即便…即便他们有朝一日不在了,依着聚香楼如今的势头,也足够供养我过富足安稳的日子。女子嘛,手中有银子,心中就不慌。” 钟静姝听得若有所思,半晌才道:“表姐想得倒是通透。” 她眼珠一转,“表姐可知裴大人是何时对你上心的?” 孟令窈沉吟片刻,“去年过年时分吧。” “去年!这么早!”钟静姝瞪大了眼。 孟令窈矜持颔首。 早在那时,裴序就送出了价值万金的令牌,还能不是对她情根深种吗? “正是那次陪同祖母进山上香,我贪看风景,在山上迷了路,幸得他相救。” “原是英雄救美。”钟静姝扼腕,“早知如此,那日上香我也一起去了!”便能近距离围观如此盛况。 她急急追问,“那后来呢?” 孟令窈三言两语带过中间诸多纠葛,“……及至他上门提亲,他说我'蕙质兰心,才情斐然,风仪气度,朗朗如日月',倾慕已久。” 她将裴序那日上门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钟静姝听得心神摇曳,正待感叹,忽闻窗外花丛中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 她眼神骤然一厉,倏地起身,右手闪电般扯下腰间缠绕的软牛皮鞭,厉声喝道:“什么人!” 霎时间,娇憨尽褪,杀气凛凛,端的是将门虎女风范。 数息后,窗扉自外被推开,露出钟定明略显尴尬的笑脸,他身后是讪讪站立的钟定曜。 “是你们?”钟静姝顿时没了气势,鞭柄轻敲掌心,嫌弃道:“堂堂男子汉,竟学那些下作手段偷听女儿私语!” 钟定明轻咳一声,辩解道:“冤枉!恰巧路过……真真是恰巧!” 他目光扫过孟令窈,神色忽转郑重,攀住窗沿急切道:“表妹!我是恰巧听了几句,可有些话不吐不快!任男人说得天花乱坠山盟海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千万别被那些甜言蜜语迷了眼睛!重要的不是他如何说,而是他如何做!”言毕,他看向兄长,寻求认同。 第73章 钟定曜点头附和,“不错,男人都是这个德性。” 钟静姝撇撇嘴,明显不爱听,凑近孟令窈耳边,压低嗓音告密,“表姐,你别听他们的,赵将军前几日还巴巴地寻过两位表哥,好像是想让他们为他传什么信。” 两人闻言,急得差点同时跳起来,“是有这事!可我们兄弟岂是那等胳膊肘往外拐的人?直接回绝了!” 孟令窈微微一笑,眸光沉静,“两位表哥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她眼波轻轻流转,落在窗外两人身上,“只是…小妹尚有一事好奇,这男人的诸般‘德性’,除却口中话不尽不实……是否还有旁的?不如表哥们一次说透,也好教我日后心中有数?” 两位表哥面上顿时一阵红白交替,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不说话了。 半晌,钟定明慌忙转移话题,“听这响动,厨房怕是准备得差不多了!走走走,吃饭!大哥今天也归家了,别让大哥等急了!” 钟定曜如获大赦,连声称是。两人拔腿便溜。 “切,”钟静姝翻了个白眼,“这两人……” 听闻大表哥今日也在家的消息,孟令窈眼神微微晃动,一时有些恍惚。 第66章 好狠的男人 幽暗中,谁也没再开口。…… 厅堂里果然已布好碗盏, 热气腾腾的菜肴香味弥漫。孟令窈甫一踏入,目光便落在正坐于主位下手的大表哥钟定烨身上。 他身量极为高挑,肩背宽阔, 玄色衣衫勾勒出沉稳如山岳般的轮廓。眉峰如剑, 目似寒星, 坐在那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武将气度。 孟令窈注视他的侧脸, 心头猛地一撞。刹那间, 意识恍惚重叠——在那场似真似幻的“旧梦”里,大表哥与赵诩同营为将, 时有往来。 是他最先敏锐察觉自己在侯府的艰难,私下里关切询问, 若有什么难处, 定要告诉他。 那时,她那点可怜的骄傲作祟,不想在外人面前——哪怕这外人是她的至亲表哥, 显露半点不如意, 咬着唇点头应承,却终是一言未发。 大表哥年长她整八岁, 与一道长大的钟定明钟定曜不同, 自小,他就是她可靠的兄长。 此刻再见,往昔种种涌上心头, 孟令窈险些红了眼眶。 钟定烨似有所感, 倏然抬眸望来。四目相对,他瞬间捕捉到表妹眼中那丝几不可察的波澜水色。 孟令窈微滞,立刻垂睫,将所有翻涌心绪强自按捺下去, 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乖巧得一如幼时。 钟定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惯常紧抿的唇线缓和下来,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钟静姝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圆眼里全是好奇,倒是乖觉地没插话。钟定明钟定曜二人则活像饿死鬼投胎,埋头只顾大快朵颐。 案上热气氤氲,亲人笑语晏晏。孟令窈心中那点起伏渐渐抚平,唯留一片澄明的暖意。 夕日西斜之际,孟令窈辞别外祖父母,钟定烨亲自送她出府门。吹拂庭院的风带着暖意,将玉兰树的低语吹落青石径上。 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行至府门前的石阶下。钟定烨脚步微顿,似有话欲说,却又止住。 孟令窈察觉他的犹豫,回身笑道:“表哥有话,直说便是。” 钟定烨凝视着她,缓缓道:“适才听定明在祖母面前嬉闹,话里话外,你……是应了裴少卿的提亲?” “嗯。” 孟令窈坦然应声。 “你自幼便有主见,性情也活泼,”钟定烨目光复杂,“我一直以为你将来的夫婿会是个脾气温厚之人。” 他与裴序曾因公务有所往来,论风姿仪态、才学本领,裴序其人皆是无可挑剔,也无世家子弟常有的骄矜习气,但那股淡漠疏离就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纵然表妹与他年纪相仿,他也从未把这二人想在一处。 至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 孟令窈唇角微扬,“表哥这是拐着弯儿说我脾气大。” “女儿家有些锋芒不是坏事。” 钟定烨的话沉甸甸地落在暮色里,“我是盼着你能始终保留那些气性,莫要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委屈了自己。” “纵然裴氏门楣再高,也不可自削羽翼。若有不遂意……” 孟令窈心头微微一烫,这似曾相识的嘱托,兜兜转转,还是从大表哥口中说出了。 裴序竟比赵诩还要厉害,大表哥在婚前就这般叮嘱。 思及那日在静观院连吃带拿的精致点心,孟令窈正欲为他说两句好话。 清越有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碾碎了寂静。一辆通体素雅的青帷马车稳当地停在钟府门前。青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露出裴序清绝的面容。 “钟佥事。” 他对着门口的钟定烨颔首致意。 目光随即落在阶前的孟令窈身上,声线瞬间温软好似坠入春风池水,“窈窈。” 这一声“窈窈”唤得婉转低沉,与平日清冽如击玉的声音判若两人,连一旁的钟定烨都不由得眉峰微动。 孟令窈微微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一物需得归还与你。”裴序下了车,稳步向阶前行来。行近孟令窈身前两步,止步,声音不高不低,“方才去了府上,你不在,伯母说你来了钟指挥使府邸,我便冒昧循迹而来了。” 钟定烨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巡梭。 是什么大案要案的物证,连这片刻的功夫也等不得? 孟令窈没有半分迟疑,点点头,对钟定烨含笑告辞,“表哥留步,我先回去了。” 钟定烨目送她转身,看向裴序,“裴少卿,今日府中诸事繁忙,未及待客,失礼了。” 裴序不卑不亢,拱手道:“钟佥事客气,是在下冒昧来访。来日定当另择良时,郑重拜访,还望指挥使同佥事大人莫要嫌我叨扰才好。” 钟定烨回了一礼,并未客套应承。 孟令窈已走到车边,插话道:“不是急着么?还不上路?” 裴序不再多言,随即转向马车。他动作极规矩,只隔着袖袍虚扶了她肘臂一下。孟令窈借力,轻盈地踏上踏板钻入车厢,才松开手。 他随后上车,车帘落下前对钟定烨道:“告辞。” 车轮转动,青帷马车融入暮色长街。钟定烨立于阶前,看着那点影子最终隐入流动的灯火中,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车厢内,光线被青帷滤得朦朦胧胧。这回马车里没有熏香,但那丝丝缕缕的草木清香却从裴序身上飘散而来,将整个车厢都浸润其中。 他简直成了一座人形香炉。 孟令窈微怔,这是她调制的香露味道。再想起他用的皆是些火候未足的“半成品”,心底一丝微妙的愧疚悄然攀上。 她记得车内空间是宽敞的,可好似因为多了这一人,就骤然局促起来。 他的肩臂就在咫尺,她甚至能感受到随着他均匀呼吸而轻微起伏的轮廓。车厢内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辘辘车声和外面隐约的市井人声。 孟令窈在渐浓的幽暗里偏头看他,唇角微翘,“方才在门口,怎么不叫表哥?” 裴序闻言侧过头来,“我可以叫吗?” 孟令窈被他这反问梗了一下,夜色仿佛给了他某种遮蔽,让她心头一跳,片刻后故作不在意道:“你想叫就叫,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灯火在他面上投下浅浅阴影,她似乎看见他极淡地弯了下唇角,“如此,多谢窈窈。” 一声“谢”字说得低徊,似羽毛搔过心尖。 孟令窈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转开话题,“不是有东西要归还?我不记得有什么物件落在你那儿。” 裴序未曾言语,手腕一翻,一把精巧的匕首出现在他掌心。 是外祖父所赠的那一柄。 孟令窈讶然接过,“它……怎的在你手上?”她一直疑心是将它遗失在某处角落了。 “先前匕首落地时磕掉了几颗宝石,”裴序不疾不徐地解释,“我便暂且收起,请人寻了合适的宝石重新镶嵌上去。” 孟令窈握住匕首,低头细看。修补的匠人工艺精巧,若非她曾多次把玩,几乎发觉不出哪几颗是后来嵌上的。 “这是外祖父送我的匕首,说是女儿家,也得有自保的底气。”她低语,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鞘身。 “家中长辈,皆护你如珍似宝。” 孟令窈抬首,“自然。” 她的侧影在车窗透入的微光里线条清晰,下颌扬起,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张扬。 裴序望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轻叹,本该如此。 她就是该被这样妥帖周全地珍视着,值得世间所有完满的疼爱。 孟令窈拔出匕首,来回欣赏锋利雪亮的刀刃,伸出一根手指,指腹欲去触碰刃口。 还未触及,另一只手猛地探出扣住她纤细的手腕! 裴序皱眉,“做什么?” “只是碰一下试试,我手上有分寸,不会伤了自己。” 第74章 裴序手没有松开,冷着脸道:“这是在马车上,如有颠簸,又当如何?” 孟令窈已记不清上次见到他的冷脸是何时了,倒有一丝久违之感。她心头微动,反而生出一丝微妙的逆反,迎着他冰锋似的目光,“哪有那么巧,这是在金乌长街上,向来最稳当……” 尾音未落,马车猛地一震!孟令窈重心不稳,手臂下意识向前一动,冰凉的匕首锋刃几乎贴上肌肤。 “吁——前头运货的车落了些杂物在路上,许会有些颠簸。二位主子当心!”车夫的声音及时传来。 裴序凝望着她,眼神凌厉。 孟令窈自知理亏,耳根发热,小声道:“知道了知道了,裴大人,下不为例……” 裴序缓缓松开了手。 孟令窈转了转手腕,忽然倾身凑到他面前,仰首,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清冷眼眸,眼底氤氲开一片狡黠,“若真有颠簸……不是有你么?”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她能清晰看到他眼睫根根分明,近到她仿佛能嗅到他呼吸间那清冽草木香露更浓的气息。 裴序垂眸与她对视片刻,倏地移开目光。 孟令窈心下失笑,知他分明受用。 将匕首妥帖收回袖囊,她目光落向他垂在身侧的手臂,“你先前所受的那处伤,如今可好了?” “无碍。”他视线平视前方帘幕。 “给我看看。”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已然痊愈。”他侧身避开。 孟令窈索性探过身去拽他胳膊,“给我看一眼!” 几番无声推拒终是他退让,裴序无奈地抬臂让她撩开衣袖。 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火短暂映亮一角,他小臂近肘处赫然两道痕迹。 一道浅淡,已收口留疤。另一道更深,边缘带着未褪尽的薄红。 孟令窈一眼认出那更深的创口是他那日亲手刺下的。 好狠的男人。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尖轻轻碰触那处伤痕。 裴序浑身肌肉刹那绷紧,手臂猛地一缩,却又在下一秒僵住,任凭她柔软的指腹,在伤口边缘徘徊游走。 车厢内光线暧昧不明,呼吸声咫尺可闻。 那一点点触碰像是燎原的星火,点燃了狭小空间内无声燃烧的暗涌。指腹下的肌肤纹理清晰滚烫,他绷紧的臂肌线条随着马车晃动在她指尖微颤。 幽暗中,谁也没再开口。 第67章 不合礼数 “比这更‘不合礼数’的………… 马车内灯影昏黄, 孟令窈的指尖还停在裴序手臂上那道赤色伤痕的边缘。 他的肌肤温度似乎比常人要高出一点,那一小块触碰之处,仿佛有细密的火星在跳跃, 烫得她指腹微微发麻。 她忽然想起端阳那日的情形。 初时她神智尚算清醒, 清晰地记得他将她禁锢在怀中时, 整个人都散发着这样炙人的热度。 若是寒冬腊月, 这样的体温倒是极好的暖炉。可若逢盛夏酷暑, 怕是要讨人嫌了。 她出神的间隙,裴序手臂微动, 欲收回袖中。 孟令窈下意识地手指一收,圈紧了那片灼热的肌肤。 “疼么?”她的声音比平日软了几分。 裴序微微摇头。 “撒谎。” 那般深的伤痕, 过去已近月余, 仍不见彻底痊愈,怎会有不疼的? 心念微动,她忽地低头, 对着那道未愈的伤痕轻轻吹了一口气。温热的、带着她身上惯有的一缕清甜气息拂过敏感的表皮。 滚烫紧绷的肌肤骤然在她指下颤栗了一下, 裴序气息陡沉。 孟令窈抬头,在幽暗光线下撞入他眼眸深处, 那里翻涌着她未能全然读懂的情绪, 只觉一片深不见底。 她扬起一丝近乎挑衅的无辜笑容,“这下还疼么?” 裴序闭了闭眼,喉结滚动, 手臂在她掌中轻微挣扎了一下, 声音有些沙哑,“窈窕…这样不合礼数。” 他若更进一步,孟令窈或会警觉后退。偏是他这般克己隐忍,倒更让她指尖发痒, 心底那点顽劣的念头如藤蔓疯长,非要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敲开一角看看究竟。 于是话脱口而出,“比这更‘不合礼数’的……似乎也并非不曾有过。” 裴序蓦地睁眼,深邃的眸子直直望进她的眼底,像是要将她看透。 良久,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窈窈可是时常忘了,我并非圣人。” 孟令窈心头一跳,眨了眨眼,佯装不明所以,低头继续研究他的伤口,“先前我那点小伤,你兴师动众送来许多药,治伤的、祛疤痕的都有,你自己用了吗?” 裴序应声,“上过伤药了。” “那就是没有涂那去疤的药膏了。” 裴序没有否认。 他一向注重仪容仪表,却只是出于基本的礼节要求,实则对自身容色并不如何在意。 伤药涂完便罢了,至于是否留下深浅印记,反不在他考虑之内。 “那今夜回去,务必记得涂。” 孟令窈理直气壮道:“我不喜看疤痕。” 好像他身体的每一寸都该按她的心意修缮妥帖,一派理所当然。 裴序实在升不起一丝对抗的念头,他极其郑重地颔首,“好。” 孟令窈这才满意,缓缓松开了一直握住的手掌。 马车在孟府门前稳稳停下,临下车时,孟令窈象征性地回眸,“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茶再走?” 裴序摇头,“天色已晚,不必了。” 孟少卿想必不会愿意在这样的时辰见到他。 既然要好好养伤,就不便再去领教他的手劲了。 “好吧。”孟令窈想了想,又道:“我收了你归还的匕首,总不能不有所表示。前几日在静观院用了午膳,菜色都很不错,唯有一道鱼还差了些许火候。我知道一家酒楼做鱼极为鲜美,不知裴大人是否愿意赏光,择日一道去品鉴一番?” “好。”裴序应允,“得窈窈相邀,是我的荣幸。” “自然了,要等你的伤口好全了才行,不然不宜大量食用发物。” “好。”裴序乖顺点头。 孟令窈忍住抬手摸他头发的欲望,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回程马车轻快,轻舟忍了半路,终于期期艾艾凑近低语,“大人,到时候,要不要小的先去把账结了?总不好真让孟小姐破费……” 裴序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要做多余的事。” 轻舟讪讪闭了嘴,心中还是忧心忡忡。 让未婚妻请客吃饭,这事儿怎么听都不对劲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声声脆响,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一片死寂的庆王府深闺中,素馨县主枯坐妆台前,镜中容颜模糊。跳跃的烛芯“噼啪”一声,她忽地侧耳,“你有没有听到马车的声音?” 婢女点头,“回县主,听到了。” 素馨县主笑了一声,“还以为我又出现幻觉了……原来我不是住在皇陵里。” 婢女大惊,立刻跪下,“县主慎言!” 素馨县主拨弄手中香囊的穗子,神情淡漠,“又有什么要紧?总归也无人会来这里。” 她禁足已有半年,连父母亲都未曾来看过几次,活像她是个不存在的人。 婢女磕头劝道:“不会的,王爷王妃岂会不惦记县主?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开恩,就解除县主的禁足了。” 素馨县主没有听下去,伸手抓过妆台上的剪刀,面无表情将手中香囊剪了个稀碎。 丝绸碎片和香料撒了一地。 武兴侯府,天色微明。 赵诩披着晨雾踏出房门,他辗转反侧数日,终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心中所想告知母亲。 房中,崔夫人端坐妆台前,由着大丫鬟梳理她依旧乌亮的发髻,听到脚步声,她唇角弯起,“诩儿来了,今日起得这般早。” 赵诩跪下行礼,“给母亲请安。” “起来说话。”崔夫人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瞧你脸色憔悴,可是有什么心事?” 赵诩起身,神色复杂地看着母亲,良久才开口,“母亲,儿子……想请命,再回北疆戍边。” 霎时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一旁侍立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喘。 崔夫人笑容依旧,放在膝上的手蜷缩,保养得宜的指甲在锦缎上划出一道痕迹。 “北疆……”她声音轻缓,“你素来是极好的,也得谢大将军倚重,这满京城谁不夸赞我儿是少年英才?”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低垂的眉眼上,语气愈发柔和,“你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母亲……自然是支持的。” 只是那蹙起的眉头,攥紧的手,无一不落入赵诩眼中。 他沉默着,撩起衣袍,再次深深跪拜下去,“儿子不孝,不能常侍奉母亲膝下。多谢母亲成全。” 待回到书房,赵诩独自坐在窗前,怔怔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蓦地想起孟令窈那日说他恐怕再难回北疆。 第75章 为何她会如此认为?她知道些什么? 他想不出旁的缘由,母亲纵然不愿,也还是答应了。 只能姑且将之归结为,许是女子一时的气话。 他扯了扯嘴角,罢了,就此离开京城也好。 翌日清晨,赵诩照例前往母亲处请安,却被嬷嬷拦在门外。 “小少爷留步,”嬷嬷面露忧色,“夫人……昨夜着了风寒,身子不适,此刻还未能起身,特意吩咐了,让您今日不必请安,先回去歇着吧。” “风寒?”赵诩脚步一顿,眉心拧起,“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病倒?可请了大夫?” 嬷嬷支吾着不肯细说,赵诩再三追问下,才勉强开口,“夫人得知小少爷要再赴北疆,心中忧虑,夜里辗转反侧,又着了凉风……” 见赵诩沉默不语,嬷嬷继续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小少爷有所不知,您在北疆这些年,夫人常常夜半被噩梦惊醒,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唯恐您出了什么事。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先前以为您此番回京便不再去了,谁知道……” 赵诩眼帘微垂,嬷嬷看不清他的神情。片刻后,他抬起头,“我进去看看母亲。” “不可!”嬷嬷急忙拦住,“夫人说了,怕过了病气给您。” “我身为人子,母亲生病,儿子怎能不在床前侍奉?”赵诩径直推门而入。 内室的光线比外面更暗些,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崔夫人半倚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苍白,倒真是一副病弱模样。 见赵诩闯进来,眉头立刻蹙紧,“诩儿!不是说了…咳咳…不让你进来么?这病气过给你可怎么好?咳咳咳……” 她边说着,边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声似要将肺腑都震出来,肩膀微微颤抖。 赵诩快步走到床前,看着母亲咳得满面通红的样子,心头那点疑虑被巨大的愧疚瞬间淹没。 他单膝跪在脚踏边,伸手想替母亲顺气,手伸到一半又顿住,难掩自责,“母亲病着,儿子怎能不侍奉左右?是儿子不孝,累得母亲忧思成疾……” 崔夫人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别过脸去,眼中盈满了泪水,“你总归要回北疆去的,再归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侍奉一时,也侍奉不了一世……” 泪珠无声滑落,一颗颗砸在她苍白的手背上,留下清晰的湿痕,也砸在赵诩心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她声音哽咽,有如藤蔓一般,缠绕上来。 赵诩看着母亲手背上那刺目的泪痕,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艰涩地吐出四个字,“儿子……不孝。” 崔夫人不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嬷嬷会意,上前轻声道:“少爷,夫人要歇息了。 ” 赵诩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病弱的母亲,退了出去。 良久,门推开,下人来禀,“回夫人,小少爷骑着马出门去了,没叫人跟着。” 崔夫人神情淡淡,“知道了。” 侍候汤药的赵如萱嘟了嘟嘴,“二哥也真是的,母亲病了还出去……” 很快,再度有人进来。 “禀夫人小姐,三皇子殿下来访!” 崔夫人抬眼,轻抚鬓发,“有请。” 第68章 顺耳 “我是想说,窈窈想做什么,尽可…… 赵诩策马一路疾驰, 劲风刀刀割在脸上。 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只顾埋头肆意奔驰。 母亲的眼泪, 嬷嬷的控诉, 还有孟令窈那双清冷决绝的眼眸……反复撕扯着他。 他恍惚间成了一头困兽, 被名为“孝道”的藤蔓缠得密不透风。 他深知自己若执意北行, 无异于亲手将“不孝”的利刃刺入母亲心口, 更将侍奉双亲的重担彻底推给长兄。 另一面,却是孟令窈那句冰冷尖锐的预言——“你以为你还能回北疆?” 若他真的就此留在京中, 岂非正印证了她的话语? 他竟真的连北疆都去不得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放缓脚步, 赵诩一抬头, 不远处是武兴侯府设在京郊的一处田庄。庄子里安置了不少他从北疆带回的伤兵。 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此时日头正盛, 这方院子却身处阴影中。 赵诩进门时, 正见一个缺了胳膊的伤兵用仅剩的一只手笨拙地劈柴火,半晌才劈下一块。 几个断了腿的士兵坐在院中, 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看见赵诩进来, 他们眼中瞬间燃起光亮,挣扎着想要行礼,口中唤着“将军”。 “诸位莫要客气。”赵诩连忙拦住。 他撩起袍子, 就与那些伤兵一道坐在地上, 说了好一会儿话。 临走时,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汉子,执意要送赵诩送到门口。他曾是骁勇的斥候队长,如今离了拐杖连路都走不了。 “将军, 您何时再返北疆?”他嗓音粗粝,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可惜我这身子废了,不然…不然真想再跟您杀回去!再和兄弟们一道并肩作战。” 赵诩胸腔里堵得厉害,迎着他殷切的目光,脱口而出,“快了,我会带着大伙儿的份儿,一起回去!” 士兵艰难抱拳,“多谢将军!” 赵诩郑重回了一礼。 他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身后,廊檐下两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望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 “……少爷倒是好心,岂不知养着这些废人,不仅要吃饭还要治病吃药,一月就得填进去多少银子?这庄子年年贴补,窟窿越来越大……” “嘘!少说两句!侯府家大业大,还差这点?横竖公中账上走,也少不了你的……” - 炎炎夏日,蝉鸣如沸。 这偌大的京城好似一座永不停歇的戏台,每日里都上演着无数新鲜戏码。这几日,一桩消息如石投深潭,将消失在众人视野许久的庆王府重新推到了风口浪尖。 庆王世子齐锦,先前因言行无状被圣上打发到偏远之地。庆王府的掌上明珠素馨县主,年初在宫中出言不逊,圣上震怒,罚了禁足半年。圣上龙颜大怒,还斥责庆王教子无方,罚俸整整一年。 庆王府从此如履薄冰,夹着尾巴做人,再不复往昔的张扬跋扈。 如今县主禁足期已满,可圣上不曾开口,庆王也不敢冒然请旨,更无旁人敢触碰圣上逆鳞。 就在这当口,偏远之地忽传噩耗——齐锦竟在山洪中丧命。 邸报中称,世子为救受灾百姓,不慎被洪水卷走,尸骨无存。庆王夫妇闻讯悲痛欲绝,一夜之间须发皆白。 三皇子得知此事,特地进宫求见圣上。直言庆王痛失爱子,膝下如今只剩一女,偏又还在禁足中。恳请陛下垂怜,解了县主禁足,也好稍稍宽慰庆王夫妇的丧子之痛。 圣上闻言动容,不仅恩准解除素馨县主的禁足,更下旨褒奖庆王世子舍己救民的义举,追封其为忠烈世子。 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称颂圣上仁德、三皇子孝悌。 “庆王世子从前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孟令窈轻叹,“城中纵马、欺男霸女,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如今竟是因救百姓而死,实在叫人唏嘘。” “庆王世子确实身亡,至于是否为救百姓而死……”裴序顿了顿,淡声道:“却未必如传言那般。” 孟令窈蓦然抬眸,眼中掠过一丝惊愕,连手中的扇子都忘了摇,“这话……是能说的吗?” 裴序神色未变,反问:“窈窈会告诉别人吗?” 孟令窈黛眉轻蹙,微恼地撇开视线,“我……尽量不讲就是。” 她重新靠回马车上的丁香色软垫,罗扇遮了半边面,只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眸,埋怨道:“下回莫要同我说这些了,我才不想知道什么朝堂隐秘。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话本子里可都这么写着。” 裴序眸光微动,似有笑意一闪而过。他略作沉吟,换了话题,“倒有一件事,想必能让窈窈高兴。” “哦?” “端阳那日,唆使王朝贵的孙方海,”裴序语调平静无波,如同在议论今日天气,“其过往桩桩不法,尽数掘出。如今已经逮捕归案。” 孟令窈闻言,眼睛倏然亮起,如星子落入秋水,“当真?” “千真万确。” 裴序颔首。 朝中如孙方海这般,为世家大族充当爪牙、为虎作伥的官员不在少数。皇帝并非不察,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过份乖张,容其苟存亦是制衡之术。 他话锋微转,斟酌着词句,道:“至于崔夫人……” 话未说完,孟令窈便抬手打断,“崔夫人是内宅女眷。女眷之事……” 她略略拖长了尾音,“自然该由女眷料理清楚。” 裴序稍一静默,应了声“好”,又道:“崔氏一族,风头将尽。” 孟令窈立刻捂住耳朵,团扇也顾不得了,径直丢在一旁,“都说了不愿听!” 第76章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话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圣上有意对崔氏动手了。 那样绵延数百年的庞然大族,圣上要动,必定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才不愿掺和进这样的漩涡。 裴序见状,未再多言。他自然地伸出手,指节在虚空中停顿一刹,最终只是隔着衣袖,极其克制地握住了她手腕,稍一使力,便将那双捂耳的柔荑带离耳畔,随即立刻松了开去,宛如拂开一瓣落花。 他声音低沉,“我是想说,窈窈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 孟令窈抬眸,撞入他清冷眸中不容置疑的沉定。躁意顿消,心口如清风吹过。她唇角扬了扬,“这话……听着才顺耳。” 马车在河畔居古雅的飞檐下停稳。酒楼临江而建,楼高二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裴序先行下车,落地无声。孟令窈甫探身欲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稳稳递至身前。他的手干燥温热,隔着薄薄的夏衫,扣住她肘弯寸许位置,轻轻一托,扶她下了车。 孟令窈落足站定,藕荷色轻纱夏衫配着浅碧披帛,亭亭立在他身侧。发间一支点翠步摇,随着步伐轻晃,流转着幽微冷光。裴序青色长衫纤尘不染,恰似江畔独立的修竹。 两道身影,一清冷一明丽,并肩走入楼内时,便如一幅生动的工笔,引得一楼食客纷纷侧目,低语窃窃。 赵诩目光怔忡,越过喧嚷的人流,落在那对引人瞩目的男女身上。几息前,他眼睁睁看着裴序扶着一女子下车。他从未想过,原来淡漠疏离的裴少卿,亦有化作绕指柔的那一刻。 直到女子偏过头,他才发现,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是了,除了她,还能是谁? 赵诩扯了扯嘴角。 这几日他过得并不好。不愿回府面对母亲含着泪光的眼神和无声的指责,更不愿踏进那似乎无处不在的密网,干脆在旧友家中投宿,整日在京城街头游荡,活像一只无处容身的孤魂。 此刻,眼见那对男女步入酒楼,神思恍惚间,他竟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或者只是不知该往何处去…… 夏日里,临江的雕花木窗尽数开启,江风徐来,荷香阵阵,是京城消夏的绝佳去处。 包厢雕窗半启,江风夹着荷叶清气拂面。 孟令窈将菜单搁在一旁,目光落在裴序的手臂上,“先让我瞧瞧,你那伤口好了没有?” “无大碍。”裴序轻描淡写。 “我自己看。”她伸手便要撩起他的袖子,“不检查清楚,我可不敢点菜。” 裴序只得顺着她,褪了外衫层叠,卷起雪白中衣袖管。那道伤已褪去红色,仅留一道浅淡的白痕蜿蜒于臂上。 孟令窈仔细端详片刻,满意点头,“还算听话。” 心头疑虑既消,她方才执起菜单。 先前为了盘活聚香楼,她把京中酒楼都摸了个门儿清。能在天子脚下立稳根脚的,哪家没有几招看家本事? 河畔居便是以鱼闻名,仗着地利,傍水而筑,每日清晨都有渔船送来最新鲜的鱼获。据说从水里到盘中,不过一个时辰,吃的就是一个“鲜”字。 “这道清蒸鲈鱼是镇店之宝,还有这糖醋胭脂鳜,酸甜拿捏得恰到火候。”孟令窈如数家珍,“再添一道白袍滚珠——就是白灼活跳虾,配几样时令青蔬……” 不多时,杯盘罗列。清蒸鲈鱼果然不负盛名,箸尖方触,便觉鱼肉嫩若凝脂,佐以秘制豉香酱汁,入口清甜盈颊。 裴序细品一口,道:“灶上功夫,火候与调味皆是上乘。” 孟令窈眉梢扬起,“是吧。” 搁下筷子,她望向江面上点点白帆,“听闻榕城、泉州等地临海,百姓靠海吃海,诸多海中食材,与这河鱼全然不同。可惜京城离得太远,海货运来都算不得新鲜了。”言语间颇有些遗憾。 “确实如此。”裴序应和道:“我曾奉旨前去榕城办差,那里的海鲜确是一绝。清晨时分,渔船归港,码头上鱼虾蟹贝堆积成山,个个鲜活。” 孟令窈听得双眸熠熠生辉,托着腮,仿佛那海风鲜味已萦绕鼻端,“榕城的风景如何?” “水秀山明,别有洞天。”裴序难得多说了几句,“榕城港湾深阔,碧波万顷。街巷之间,有椰树婆娑,叶片宽阔如伞的芭蕉,处处透着南国风情。只是暑气蒸腾,常年如夏,不似京中四季分明。” “听着就叫人心向往之。”孟令窈轻叹,眼中盛满憧憬,“若有机会,真想去瞧瞧那番景致。” “会的。”裴序注视着她,目光悠远。 两人用罢膳食,起身离开包厢。刚踏下楼梯,便听得大堂里传来一阵高亢的议论声。 “依我看哪,长公主一届女流,非要去西南平乱,这不是胡闹吗?” 第69章 仗义执言 “那我就只能躲在你身后,为…… 一个身着锦缎、面皮微红的中年男子摇头晃脑, 声音洪亮,“妇人者,当以柔顺为德, 相夫教子, 主持中馈方是正理!西南是何等险恶之地?瘴疠横行, 蛮夷凶悍!去了这么些时日, 也不见有所成果。” 周围几桌食客纷纷侧目, 有人附和,有人摇头, 议论声此起彼伏。 孟令窈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男子许是几两黄汤下肚, 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 丝毫不顾及长公主身份地位,信口胡言,“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 纵然有些许武艺, 终究是女流之辈,这么多天了, 可曾听闻有何捷报传来?朝廷遣一女子统兵, 岂非儿戏?成何体统!” 不待裴序动作,孟令窈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拨开人群直入喧闹中央。 “方才听到声响, 我还以为是谢大将军在此排兵布阵, ”她上下打量男子,轻蔑道:“原来是个酒囊饭袋大放厥词。殿下亲临危境,浴血沙场,到你这等人口中, 倒成了儿戏?真是好大的口气!” 男子正唾沫横飞,被这骤然而至的叱咤惊得猛一回头,见来人不过是个年轻女子,眼中登时浮起不屑,“哈!爷道是谁?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娘!爷们儿谈论国事,有你插嘴的份儿?” 他目光下流地扫过孟令窈,语带狎昵,“还是说……也想让爷好好‘教导教导’你?” “国事?”孟令窈不避不让,眼神泠然,“你也配谈国事?长公主殿下执帅印,亲临西南,乃是为社稷承重,为圣上分忧。她放下金尊玉贵,亲赴虎狼之地,这份胆魄气节,岂是你这等满腹肥腻、只知在酒缸里打滚的蠹虫能窥见万一的?” 男子脸上血色倏地褪尽,恼羞成怒,“贱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指手画脚,你可知道爷是谁——” “指手画脚?” 孟令窈厉声打断,唇畔勾起一抹讥诮,看男子的眼神如同看一滩烂泥,“我识得清浊忠奸,又何须问出身贵贱?纵然你是王侯将相,也不该对为国征战的长公主殿下如此不敬。似你这般人,不过靠着先祖余荫苟延残喘,坐吃山空又能到几日?也配在此狺狺狂吠,玷污长公主清名?”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男人是如今的安平伯。 昔年老安平伯因随先帝平下北地叛乱,被授予“安平”一号,可惜后代皆是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传到如今,已经是第三代。 伯府世袭三代而终,他空领着爵位,祖荫将尽,禄米将停,不思建事创业,却只会口出狂言,实在可笑至极。 百年爵位断在这等行止卑劣之人手上,祖宗泉下有知,恐怕都要羞于为伍。 倘被圣上知晓他竟敢对他的亲姐如此狂吠,大抵不待他过世,便要削去他的爵位了。 思及此,孟令窈丝毫不惧,冷冷觑着他,眼中蔑视几乎快要溢出来。 男子被戳中痛处,额角青筋暴起,“你…你这贱人!”羞怒之下竟扬手欲打。 “混账!”一声怒喝雷鸣般炸响,邻桌一位白发老者拍案而起,“你这败类!长公主乃昔年裴将军遗孀,裴将军为平西南战死沙场,尸骨未寒,殿下甘愿承袭夫君遗志,重返险地,此等肝胆,老夫亦敬之服之,岂容你污言相辱?” “正是!殿下义薄云天!” “长公主殿下实乃巾帼英雄!” “滚出去——” 安平伯在鄙夷的声浪中脸色由红转青,又转为惨白,羞愤恐惧交织,色厉内荏地嘶喊,“反了反了!你们这群刁民!可知道我是谁?安平伯府当家人!冒犯勋贵,你们有几个脑袋?” 正在此时,人群无声分开。一道修长的人影缓步而出,裴序一席青衫,清冷如霜下寒泉。 他目光平静,甚至未在男人面上停留,只是缓步走到孟令窈身侧。 他什么都没说,连个眼神都没有投向安平伯,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如一座冰山压顶,让整个大堂的空气都凝滞了。 膝盖跪地的撞击声异常沉闷。 看清来人,安平伯如遭雷击,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裴…裴少卿。” 第77章 他哪里还不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裴序,当朝少卿,圣上跟前的红人,手握生杀大权。自己这点微末爵位在人家眼里,也就是只稍大些的蝼蚁罢。 方才的张狂气焰,沸汤沃雪般消融殆尽。 裴序垂眸看他,神色淡漠,轻描淡写问了一句,“安平伯近来可好?" 语调平缓得仿佛询问天气,却让安平伯如坠冰窟。 这话里没有威胁,没有恫吓,甚至称得上客气,可正是这种云淡风轻,才最令人心惊胆战。 在京城,谁不知道裴序一旦“关心”起某个人来,那人的日子就到头了。 “在、在下惶恐...一切安好...多谢少卿关怀。”安平伯语不成调,满头虚汗。 “那便好。”裴序颔首,神色依旧平静,“近来京中暑热难当,宵小横行,还望安平伯…当心。” 话音落下,安平伯已是魂飞魄散。 他哪还敢多留片刻,连滚带爬地撞翻桌椅,在满堂的鄙夷声中手脚并用地扑出酒楼大门,瞬间消失在街巷深处。 风波平息。 白发老者向二人一揖,“姑娘仗义,大人威严,老朽拜服。” 孟令窈眉眼弯弯,全然不复先前的一身棱角,分明是个貌美动人的女郎,“老伯言重了。” 裴序微微颔首,伸手虚虚护在她身侧,“该回去了。” 踏出河畔居,日头已斜,将江面染成一片金辉。两人沿着石径缓缓而行,身后酒楼的喧嚣渐远。 “多谢窈窈。”裴序忽道:“为长公主殿下仗义执言。” 孟令窈微微侧头,江风轻拂过她的鬓角,“殿下待我不薄,情理应当。再者,她是你伯母,你的至亲长辈。纵然不是公主,我亦不能容他人妄加折辱。” 她说得从容自然,好似天经地义,却字字熨帖在裴序心上最柔软处。 “是么?”他眼底染上极淡的笑意,问道:“我瞧你方才言辞犀利,毫无惧色,倒像是胸有成竹?” 孟令窈“噗嗤”轻笑出声,那点子狡黠灵动又浮现出来,“少卿明察秋毫,我是认出那人不过是个破落伯爷,根底虚浮,这才有恃无恐。” “若今日遇到的,不是这等空架子,而是手握实权的勋贵呢?”裴序顺着她的话问,目光落在她扬起的唇角。 孟令窈脚步一顿,转过身,面对着他。夕阳将她整个人笼在温暖的光芒里。她忽然伸出手,轻轻在他衣袖上虚拍了一下,一本正经道:“那我就只能躲在你身后,为你摇旗助威了。” 裴序微怔,随即心口猛地软了一下,他眼中柔光如水波晃动,清晰地映出一个小小的她,喉间低低逸出一个字。 “好。” 清冽的声音在暮色江风中回荡开,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依偎在青石板路上。 河畔居内,余温未散。 “方才那位……”一个儒生压低声音,语带敬畏,“想必就是大理寺裴少卿?” “正是!”同桌有人拍案,“那伯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长公主殿下乃裴大将军遗孀,更是裴少卿的伯母!当他的面诋毁,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啧啧,难怪裴少卿一出现,他便吓得屁滚尿流。” “咦?”一年轻书生倏然抬头,“我想起来了!方才那位小姐是孟小姐。上巳节雅集,我曾有幸遥遥一睹芳容,才情容貌俱是京中一等一的,果然名不虚传!” “哦?竟是孟府千金?”众人恍然,随即想起数月前京中那桩沸沸扬扬的提亲风波。 一个常走茶楼的瘦高个神秘兮兮道:“这你们就不知了?前些日子,裴府、武兴侯府两家抬了多少上门礼去孟府,嘿,那可真是满城瞩目!结果呢?孟府一家也没应!你们猜怎么着?当天裴少卿就亲自登了孟府的门!” “当真?”另一人半信半疑,“裴少卿那般清风朗月、不动如山的人物,也会……?” “千真万确!” 瘦高个拍着胸脯,“我隔壁巷子看门的老王,看得真真儿的!裴少卿进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出来时……” 他故意拖长声调,“嘿!虽然裴少卿一贯神色浅淡,可老王说,他神情愉悦,那可是藏也藏不住!是个人都瞧得出心情大好。再像谪仙他也是人哪!得偿所愿,娶到心尖上的人,谁还能绷着一张脸?” 白发老者捋着胡须,呵呵直笑,“原来如此!那老朽今日可算是见证了?裴少卿好事将近啊。” “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孟小姐今日之胆识义气,当得起少卿夫人之名!” 赞誉声如潮水涌动。 喧闹中,角落处一个年轻男子缓缓起身。他面沉如水,将一枚碎银放在桌上,不发一言地穿过人群,走出河畔居大门。 无人知晓,他那场轰动京城的提亲风波中另一位主角。 巨大的失落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赵诩用力闭了闭眼,在这一刻,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与孟令窈,再无可能。 河畔居二楼雅间,窗棂半掩。 婢女霜儿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关上了那扇雕花木窗,只留一条细细的缝隙。她声音极轻,“县主,江风凉了,关窗吧,仔细受了寒。” 素馨县主端坐在桌案前,手中茶盏早已凉透,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显得格外诡异,“原来他真的与孟令窈订了亲,还是他亲自上门提的亲……他们竟不是骗我的。” 她喃喃自语,“好,极好。” 霜儿见主子这般模样,心中惶恐不已,绞尽脑汁地想要宽慰:“县主,您别多想,您金枝玉叶,前途无量,京中大好儿郎多的是……” “前途无量?”素馨县主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霜儿,里面翻滚的黑沉情绪让霜儿吓得连退半步。 “呵——”她低笑一声,“既然他们情投意合,本县主自然要...成全他们。” 第70章 卓灵 省得脏了自己的手 西南边地, 雾气方散,野鸟啁啾声中,长公主缓缓睁开眼。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连日来困扰的倦怠一扫而空。 她起身梳洗, 见案几上的白瓷瓶中不知何时插入了一束花, 深深浅浅的蓝紫色。 虽是山间野花, 却开得极是灿烂, 花瓣上犹沾着晨露。 “佩芷,这花从何处来?”长公主轻抚花瓣, 唇角带笑。 佩芷上前整理她的衣襟,“回殿下, 是隔壁村里的孩子一大早送来的。说是上山捡菌子时采的, 特地献给殿下。那孩子才七八岁,怯生生的,献了花就跑了。” 她并未告诉长公主那孩子临走时还小声说了句, “阿娘说, 要不是裴大将军,我们全村都活不下来。长公主是裴大将军的娘子, 我们也要好好敬着。”说话时, 小脸上满是崇敬。 佩芷听了心酸,这些话说出来,只怕要惹殿下伤怀, 便没有提及。 “乡野小花, 比京中奇珍更讨喜。”长公主仔细瞧过每一片叶的脉络,嗅闻了每一朵花的香气,轻声道。 “殿下今日气色极佳,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难得睡了个好觉。”长公主活动了下手臂, “这一夜竟无半点蚊虫叮咬,睡得沉实。” 佩芷笑道:“多亏了孟小姐的香露,当真是神效。殿下您瞧,手臂上连个红点都没有。” “可不是么?”长公主感慨,“到底是姑娘家心思细腻,知道体恤。那些个男人,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打仗杀敌,却不晓得这蚊虫叮咬的苦楚丝毫不亚于刀兵之患。” 佩芷附和,“孟小姐当真是贴心。” 长公主沉吟片刻,“佩芷,你说这香露……” “殿下是想?” “我记得雁行提过,令窈在京中开了家胭脂水粉铺子,香露尤为出名,不日就要开分号了。既然这香露如此有用,不如多采买些回来。” 长公主望向窗外,“咱们来这西南已有一季了,看这形势,怕是还要久留。将士们水土不服,蚊虫之患更是苦不堪言。若有这香露,也能让他们少受些罪。” “殿下体恤将士,真是仁心。奴婢这就安排人回京采买。” “记着,不要对令窈提及此事。”长公主叮嘱道:“就说是寻常客商买的,莫要让她知晓是为了军中所用。” “奴婢记下了。” 长公主走到帐外,晨风拂面,混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来也怪,本宫在京中时锦衣玉食,可终日浑浑噩噩,不过行尸走肉一般。反倒是在这穷山恶水之地,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佩芷心疼地看着她,“殿下…” “无妨,本宫心中明白。”长公主眸中沉静,“既来了,就要把此间事情办妥当。定山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些。” - 时值盛夏,聚香楼二楼雅间内,孟令窈临窗调香,玉钵中琥珀色香膏被玉杵碾匀,渐次加入几滴澄澈花露。 第78章 窗外闹市喧嚣,衬得室内愈发宁静。 “小姐,崔家那位五夫人真的来了!”菘蓝悄声近前回禀,声音压抑着兴奋。 孟令窈颔首,放下手中玉杵。 来了就好,也不枉她前几日同崔五夫人的闺中旧友谈香论胭脂了小半个时辰,还借着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的由头送了好几样能安神静心的香。 “咱们下去瞧瞧。” “是!” 两人沿着通向后院的楼梯一路下行,隔着一道轻薄的纱帘看向店中场景。 孟令窈是认得崔五夫人的,姓卓,单名一个灵字,比她稍长几岁。在她正式踏入京城的闺秀圈子时,卓小姐便已经与崔五郎定下亲事。 她还依稀记得,那是个容颜秀丽、灵气逼人的小姐,可眼下在店中挑选物件的女人,一双眼睛暮气沉沉,瞧不见半点灵气。 崔五夫人在店中逡巡一圈,停在了“兰芷清心膏”前。 店中小伙计一看便知,这位夫人是是常被惊梦扰神,想寻些安神之物。立时为她悉心介绍了香膏效用,还一并推荐了苏合香、安息香等同样有效的香料。 她身边的嬷嬷是个细心的,依样问了各色制香的原料、效用和禁忌。 小伙计一一作答,正提到安息香时,恰巧被另一位正搬货的伙计打断了一瞬。 他声音稍大了些抱怨,“嘿!这些积年的旧料,香味是好,效用也足,就是最怕捂在湿热地方,味儿蹿得可冲!你们知道么?前几日西街刘二爷家那老太太,不就因把老安息香饼藏在了炕柜下,被热气一烘,熏得当场犯了病,险些厥过去……” “阿贵!吵吵什么呢?仔细惊了贵人!”钱掌柜一声怒斥,阿贵立刻讨饶,弓着腰同店中客人们告罪,快步回了后院。 崔五夫人眼中似有微光划过,数息后,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对面前的伙计道:“我多年难以安寝,寻常香料怕是难起作用,就要些你们店中效用最佳的陈香吧。” “得嘞!” 伙计脆生生应下,忙去寻了合适的香,包好递给客人。 孟令窈抬眸,隔着纱帘,望见崔五夫人单薄的身影在嬷嬷搀扶下登上马车,背影透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疲倦。 她收回视线,转身回了楼上继续碾着香。玉杵与玉钵相碰的轻响,单调而清冷。 她不过是在前厅放了一块合用的石头,绊了一跤的,是本就心绪不稳的过路人。 谁会在意一枚石子从何而来? 六月的崔氏宅邸,荷塘碧叶连天,粉白菡萏亭亭,微风拂过,暗香浮动。 赏荷宴是崔氏一年一度的盛事,广发请帖,遍邀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 然而,这赏荷宴的主持者,却并非如今的崔家宗妇,而是那位早已外嫁多年的姑奶奶——崔夫人。 崔夫人虽离府多年,却仍牢牢把持着崔家内宅的权柄。她出身显赫,又嫁入高门,儿女皆有出息,连以往外人瞧着最不成气候的小女儿也即将成为三皇子妃,说不准未来就能有大造化。 她在崔氏一族中地位超然,如今的崔家宗妇们,在她面前竟都矮了一头,连这等宴席大事,也要她亲自操持,旁人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宴前一日,府中大小管家听完训话挨个退下,崔五郎踏入花厅,崔夫人端坐主位,见他进来,头也没抬,缓缓饮了一口茶,才开了口。 “孙方海已被关进大理寺。” 崔五郎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姑母放心,他知道的事情不多,寻常交给他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真正要紧都在咱们自己人手上。更何况,他唯一的女儿还在咱们府里,岂会不管好自己的舌头?” 崔夫人抬眸,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崔五郎的脸,“你心里有数就好。” “他既已入狱,便是枚弃子了。至于孙氏……你也该有个限度,卓氏到底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莫叫旁人瞧了笑话。” “非是我不愿,”崔五郎抱怨,“那卓氏就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再如何,她也是卓家的小姐,出身清贵。”崔夫人打断他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为何多年无子嗣,还不是孙氏做的好事。” 崔五郎笑容微僵,恭顺行李,连声赔不是。 “姑母,”他忽而问道:“咱们与孟家素无仇怨,您何必跟一个小辈计较?” 还平白折了一枚趁手的棋子。就算是人家没应提亲,那不也是寻常? 如果他是女子,他那好弟弟与裴序放在一处,他定也是想也不想就选后者的。 “你还好意思说?”崔夫人冷笑,“你但凡有出息一点,我们崔氏一族的颜面岂会被一个小小的四品文官踩在脚下?” “……姑母莫闹,”崔五郎面上陪着笑,“是那小蹄子不识好歹,咱们迟早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低头为崔夫人倒茶时,他眼底悄然闪过一抹暗色,他要是有出息,哪还能容得下一个外嫁的姑母在崔家指手画脚? “你下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安排。”崔夫人摆了摆手。 “是。” 崔五郎吊儿郎当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便见凉亭中一女子斜倚栏杆,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正是姨娘孙氏。 崔五郎忙迎了上去,“哎哟,我的心肝,怎么了这是?哭成这样,仔细又犯了心疾。” 孙氏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偏生了一副纤秾合度的身子,该丰的地方丰,该瘦的地方盈盈一握,又据说打小就有心疾,偶尔犯了病,伏在崔五郎怀里细细喘息,更惹得他怜爱不已。 “妾身父亲犯下大罪,险些连累五爷,妾身、妾身实在没有颜面苟活于世。”孙氏眼中含泪,望着崔五郎,哭得他一颗心都化了,哪还想得起姑母嘱咐,心肝宝贝的一通哄劝,才终于让人展颜。 “夫人,五爷……去了孙姨娘房里。” 良久,崔五夫人动了动唇,“意料之中的事。” “那下贱坯子又说自己犯了心疾,”贴身丫鬟满脸嫌恶,“弄得整个院里人仰马翻,也就是五爷纵着她……” 崔五夫人眼睫轻颤,“都说安息香能叫人舒缓身心,咱们正得了些好的。送去她院里吧。” “小姐,”嬷嬷突然道:“何须咱们亲自去送,只消让她知道,咱们有这等好东西便可,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强要过去的,也省得……” 脏了自己的手。 嬷嬷压低了嗓音,“那边…老奴也安排好了。” 崔五夫人缓缓点了头。 第71章 攀高枝 “人之遇合,岂会在高低,只在…… 六月廿一, 崔府门前已被各色华盖马车塞得水泄不通。 大门洞开,管家领着青衣小帽的仆役垂手侍立,满面堆笑地迎着往来宾客。 今日是崔府一年一度的赏荷宴, 亦是京城高门竞相赴会、彰显身份体面的盛会。 孟令窈扶着菘蓝下了马车, 立时便觉一股喧嚣裹着荷香扑面而来。 门内廊下早候着一个面容和气的婢女, 笑吟吟迎上来, “小姐安好, 夫人特地吩咐婢子在此恭候,您这边请。” 一路行去, 但见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碧波十顷, 白荷亭亭, 粉莲灼灼,微风拂过,清香四溢, 端的是一派富贵清雅的好风光。 水榭临湖而筑, 三面环水,以游廊相连, 早已布好了筵席。 轻纱帐幔隔绝了骄阳, 青砖地上又泼了沁凉的井水,辅以角落摆放的大块冰鉴,水榭内竟比外头凉爽许多。 案上瓷盘里盛着新剥的莲子, 水晶盏盛着冰湃瓜果,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气氤氲缭绕,与满池荷风交织一处,清雅宜人。 实在是好大的气派,孟令窈下意识盘算起今日这阵仗要花费多少银两, 心中大略敲了会儿算盘,遂得出一个足以叫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 莫说聚香楼了,便是琳琅阁,也得许多日的进项,才足以覆盖。 她从前思量这些事情算不得多,许是同裴序待久了,不由自主便开始思索,崔氏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圣上不曾赏赐,崔五郎领的是个清贵闲差,崔氏摆在明面上的产业也算不得多兴盛,如何能供得起这般花销? “小姐,请这厢落座。”婢女的声音打断了孟令窈的思绪。 她微微颔首,随即坐下。 果然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同裴序混在一起才几日,就习得了这般思虑过剩的坏毛病。 不可不可,女子最忌多思多虑,最伤容颜。 孟令窈一番反思,举起手边茶水,轻抿了一口。 婢女安排的座位视野甚佳,目光所及,主位上端坐一人,是崔夫人。 她身着湘妃色织金宫缎衣裙,发髻光洁,仅簪一支润泽剔透的羊脂白玉凤首衔珠簪,周身不见繁复珠翠。 可在座哪个眼睛不利?一眼便瞧出,那一支簪子便价值千金。 此刻她正含笑与身旁的夫人叙话,举止温雅。 第79章 “这赏荷宴的布置,处处见雅意功夫,非数代簪缨难有此底蕴。阖府上下,得姑奶奶这般周全打点,实乃幸事。” 另一位夫人含笑附和,“极是。崔夫人治家有方,于族中更是砥柱。族中大小事宜,哪一桩不需夫人费心周全?持家育人,提携后辈,实为我等楷模。” 崔夫人唇角噙着一丝矜持笑意,“诸位过誉了。娘家之事,不敢不尽心,只求不负兄长族老所托,不负家中晚辈的信赖罢了。” 孟令窈冷眼旁观她八面玲珑地招待各家女眷,细品盏中清香澄碧的莲蕊茶。视线流转间,掠过邻近主位的一席。 那是崔五郎的席位,紧挨其侧座的,却是妾室孙氏。 孙姨娘一身轻纱裙,阳光下隐现金彩流辉,与邻座笑谈新得的首饰,语笑嫣然。 而她身后略偏一些的位置,方坐着她的主母,五夫人卓灵。她低垂着眼,神色淡淡。侍立在她身后的,是个面目伶俐的小丫鬟,规矩本分,眼观鼻鼻观心。 周遭的谈笑风生似有若无地绕过这一隅,形成某种心照不宣的沉寂地带。 “令窈,你可算来了。” 一声清亮明快的呼唤自身侧传来。孟令窈回头,迎面撞上一捧新鲜的莲花。谢成玉不由分说将花束塞到孟令窈怀里,挨着她坐下。 “方才你没来,我闲着乘船去湖里玩了一会儿,瞧着花不错,送你了。” 孟令窈将信将疑,“这不会是哪个曲公子、王公子摘给你的吧?” “这是什么话?”谢成玉做出西子捧心状,痛心道:“送你的东西,自然是我一支一支挑了最好看的。怎会让臭男人沾染?” “这还差不多。”孟令窈将花抱入怀中,低头嗅了嗅。 芙蓉面半掩于田田荷叶之后,玉颊新荷相映红,竟分不清是人面更娇,还是莲腮更艳。 谢成玉托着腮,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方觉今日没有白来。 “对了,你可曾听说了?”她略倾身,声音放得轻柔,眼中带着笑意,“那在河畔居口无遮拦的安平伯,昨日得了圣裁。” 孟令窈将一盏新沏的冰镇梅子露推至谢成玉面前,眼波微动,“哦?” “削去爵位,三代不得入仕。爵衔转赐其弟。”她神采飞扬,“当长公主远在西南,就无人能治他了么?陛下此举,真是痛快极了!” 孟令窈点头,“他罪有应得。” 两人又轻声谈起聚香楼的新品,笑语晏晏。 蓦地,一道含着怨恼与失落的目光刺了过来。 “我道是谁这般欢喜,原是孟小姐和谢小姐。”孟小姐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孟令窈抬眼,见是赵如萱,她走到近前,面上带着些复杂神色,欲言又止。她身后两位女伴也停下脚步,神色略显尴尬。 赵如萱目光在孟令窈面上逡巡片刻,嗓音里含着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委屈与忿忿不平。 “孟小姐如今春风得意,听闻裴少卿亲自登门求娶…真是好大的福气。” “亏我还在母亲面前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不成想有的人,转头就与林…” 身后同伴都屏住了呼吸,预备着制止她出言不逊。 好在她及时咽下后面几个字眼,眼神幽怨,“一般无二,去攀那高枝了。” 她好不容易才做足了心理准备,决定要接受这个一直谈不上相处甚欢的嫂子,哪里想到,她竟然不愿! 赵如萱自觉,她受的伤害,不比她二哥少上分毫。 孟令窈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白瓷轻响。她抬眸迎上赵如萱视线,眸光清澈澄定,唇角微勾。 “赵小姐此言,倒让我惶惑了。”她不疾不徐道:“树生天地,各有其长处。譬如松树,其干苍劲虬曲,能高逾丈;又譬如桃树,高只以尺计,可春日花开灿若云霞,夏日果实亦是甘美。都是嘉木,不过个入人眼罢了。” “至于世间姻缘,一切只是机缘巧合。” 她略一停顿,视线投向莲池,众人不约而同,随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去。 莲池正中,一朵红莲,离群独立、迎风而绽,忽遇岸上一阵凉风,红莲腰肢弯折,瓣尖轻触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孟令窈眉眼一弯,“正如这方莲池,花木自生,缘至则逢。人之遇合,岂会在高低,只在相宜二字。” 众人瞬间明了她的言下之意,她与裴少卿走在一处,是心性相契、缘分使然,哪里来的“攀高枝”? 至于武兴侯府,并非不“高”,只是“不宜”。 赵如萱被她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噎住,小脸红了又白,咬了咬唇,终是无法反驳,只觉满心委屈失落更甚,留下一句“受教了”,带着同伴匆匆转身离去。 孟令窈神色淡淡,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 “这小傻子,”谢成玉摇了摇头,“回回都说不过你,又回回都忍不住来招你,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孟令窈摊手,“谁知道。” 午时渐近,暑气蒸腾,水榭中纵然有冰鉴纱幔,也觉滞闷起来。 崔夫人适时起身,从容道:“园中礼佛堂倚山阴而建,地气阴凉,今日特地请了慧明法师为诸位诵念《心经》,既可静心涤虑,亦可避此骄阳。诸位夫人小姐,请随我来。” 众人无不欣然应允。 孟令窈稍稍放慢步伐,不经意地侧首,见崔五夫人随人流朝前走,低着头,鬓发垂下的阴影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倒是一直侍奉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不见了踪迹。 她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抬手拉了一把走上前的谢成玉,孟令窈塞了一枚小小的香丸给她,“佛堂里烟熏火燎的,肯定不好闻,把这个含在舌头下,会好很多。” 谢成玉想也没想依样照做,咂摸了两下,含糊道:“栀子味的。” 夫人小姐们缓步沿青石回廊而行。回廊清幽,草木葱郁,尽头便是庄严肃穆的佛堂。 高敞轩阔,青砖墁地,自带一股子凉意。 莲台上供奉着三尺高的观音像,宝相沉静,慈目低垂。馥郁绵长的檀香气息萦绕其间,令人心神安宁。精美的锦缎蒲团已铺设停当。 众人敛容肃穆,佛堂的婆子们指引客人按序入座。慧明法师垂眸凝神。崔夫人坐于观音像左下手首席,神态虔敬安然。 低沉浑厚的梵音缓缓响起,堂中静极,唯余袅袅青烟与肃穆经文。 崔五夫人的位置离孙姨娘不远。她神情平静,目光专注凝望着观音,显得无比虔诚。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一方素帕。 诵经声深沉悠扬,时间流逝,堂内愈发静谧。浓郁沉稳的檀香气味也愈发厚重,充盈着每一个角落。 渐渐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气息,开始极其隐晦地在檀香中悄然逸散。 初时极淡,几乎不可察觉,如同埋在陈旧樟木箱底一缕被遗忘的香料,透着一种闷久了的酸气与隐约辛辣。 而后存在感愈发强烈,到了叫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佛堂内逐渐有了些细微骚动,不时有人睁眼四处嗅闻,试图寻找异味源头。 孙姨娘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尖,略显不耐地动了动身子。 原本松弛的神情变得僵硬。她抬袖,装作不经意地,用一方熏染了香气的丝帕,压了压鼻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总觉得,那非同寻常的味道,好似就萦绕在她周围? -----------------------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赵如萱:你当我嫂子?你怎么当我嫂子啊?咱们都那么熟了,名不正言不顺的…… 你不当我嫂子啊?你蒸——的不当我嫂子啊? (无恶意[狗头叼玫瑰]) 第72章 和离 “原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表面功夫…… 佛堂中的怪异味道始终萦绕不曾消散, 如同顽固的细丝,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粘稠滞涩, 隐隐刺激着人的神经。 孟令窈同谢成玉是小辈, 坐在角落, 加之口中含着香丸, 要好过许多。 谢成玉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什么, 偏头看向孟令窈,四目相对, 孟令窈回了个平静的眼神,谢成玉便会意地收回视线。 坐在孙姨娘近旁的两位夫人眉头越皱越深, 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色, 亦悄然用帕子掩住口鼻,却碍于场合,不便出声。 那气味在沉静闷热的空气中悄然扩散、凝聚, 越来越烈, 越来越刺鼻,呛得喉头发紧。 孙姨娘只觉身下坐着的蒲团不知为何越来越热, 胸腔憋闷, 刺鼻辛辣的味道直冲天灵,搅得她心头一阵阵烦厌莫名,额上的汗珠汇聚, 顺着鬓角滑落, 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强忍不适,想保持仪态,脸色却已隐隐发白。下意识挺直了腰背,试图避开身下的不适感, 指尖一下一下掐着衣缘,烦躁不已。 就在这时—— “嗤啦——” 一道清晰的裂帛声响起,在寂静佛堂中格外刺耳。 第80章 众人俱都惊醒,目光齐齐聚焦! 只见孙姨娘僵坐原地,面色刹那间血色褪尽,她身上那件崭新的轻纱裙,竟自腰际撕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鲜亮的石榴红衬裙瞬间暴露在外,映着深沉的青砖地面格外刺目。 伴随着那裂帛之声,一股远比之前浓郁清晰数倍的异味,猛地从她的衣摆间汹涌而出—— “啊!” 孙姨娘短促地惊呼一声,又羞又惧。 她本能地捂住身上破口,浑身筛糠般抖着,失神的目光扫向周围一张张惊骇、鄙夷的脸,最终锁定在离她不远的崔五夫人身上,残余的理智瞬间被巨大的羞辱和迁怒烧毁。 她想也没想,尖利的声音如同刀子,直指崔五夫人。 “卓氏!你、你这贱人!你对我做了什么?定是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你这毒妇!心肠歹毒,难怪膝下无儿,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孙姨娘踉跄着起身,气急之下,丝毫不顾及身份场合,直接扑向崔五夫人。 众人皆吃了一惊,崔五夫人身形未动,连眼睫都未颤动半分,静静看着她冲来,看着她扬起的手带着凌厉风声狠狠落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炸响在佛堂。 崔五夫人白皙的脸颊上霎时浮起鲜红的指印。她微微侧了一下头,乌黑的发丝滑落几缕,随即又缓缓转回,迎向孙姨娘喷火的双眸。 那双眸子,清澈依旧,眼神静得骇人,仿佛挨打的不是自己。 仆妇们这才如梦初醒,惊呼着上前七手八脚将那挣扎不休的姨娘撕拽开来。孙姨娘兀自踢蹬尖叫,“放开!放开我,我今日非要撕了她不可!” 崔夫人目睹此景,又惊又怒,攥紧了掌心念珠,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她素来最重门第颜面,今日竟在众宾客面前闹出这般丑事,面上却只是微微一沉,旋即化作一片痛心疾首的“惊愕”。 “住手!都给我住手!”她莲步轻移上前,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孙姨娘,一片冰凉,“佛门清净地,岂容你等如此撒野放肆!这、这…真是家门不幸!” “混账东西!” 崔五郎紧随其后,脸色阴沉,眼神迅速扫过崔五夫人,立刻站起身,拉住孙姨娘,“孙氏!你失心疯了吗?如此不知规矩,还不快向夫人赔罪!” 他口中说着狠话,动作却是将孙姨娘护住,遮挡住了众人视线。 在场个个都眼睛雪亮,如何不明白他心中的偏向。 “够了!” 人群中,一道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传来。众人目光齐聚,只见崔五夫人的舅母,冯夫人稳稳起身。 “五郎,当年你去我卓家求娶时是如何说的?定当敬爱有加,相敬如宾……今日若非我亲眼所见,怎会相信,你竟纵容妾室当众辱骂正妻,甚至动手伤人,你这般行径,可还记得祖宗家法?可还有半点礼义廉耻?” 崔五郎被这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舅母教训的是,只是......” “舅母?我可当不起这一句舅母。”冯夫人打断他的话,“你为一个妾室,置正妻于何地?置崔家门楣于何地?” 崔夫人连忙安抚,“舅太太息怒,今日之事是五郎不妥,我这就让他去祠堂面壁思过。至于这姨娘,今后定会管教。” “崔夫人,你也不必在此装腔作势了。” 冯夫人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礼义廉耻,实则纵容小辈宠妾灭妻,全无规矩礼法。你这个做长辈的,表面上端着大家风范,背地里却任由正妻受辱视而不见,这便是你崔家的行事?” 崔夫人养尊处优多年,何曾听过这般赤裸的质问,精心保养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她深吸气,脸上强扯出笑意。 “太太言重了。”她声音愈发轻柔,轻叹一声,眼中甚至逼出些水光,“五郎是晚辈,一时疏于管教,是我这做姑母的失察。至于孙氏……做出这般不成体统、天理难容的事来,我岂能轻饶?定要重重惩处……” 她略一停顿,目光转向崔五夫人,瞬间溢满心疼,“给我可怜的孩儿一个交代。” 冯夫人岂会被这番惺惺作态迷惑? 她嗤笑一声,“‘疏于管教’?怕是刻意纵容吧!若非你姑侄沆瀣一气,默许那下作蹄子步步僭越,今日她安敢猖狂至此?你崔家向来自诩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却任由明媒正娶的妻子受尽委屈。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家风,着实让人不齿!” 冯夫人言辞锐利,崔夫人只觉肺腑都要被刺穿,指尖狠狠掐着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痛惜之色。 满堂宾客,那些平日里对她恭顺逢迎的笑脸,此刻眼中闪烁着各种光芒,惊愕、鄙夷、幸灾乐祸……无数道目光汇聚,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她最珍视的“体面”之上。 她身形微晃,羞愤欲绝。 冯夫人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外甥女,轻抚着她的肩膀,“我的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崔五夫人眼眶湿润了。这些年来的委屈、隐忍、不甘,所有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瞬间,全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舅母,”她咬紧牙关,形容狼狈,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要和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崔五郎脸色骤变,慌忙上前道:“夫人,万万不可!” 崔夫人面色骤变。 和离? 若真成了,今日这丑剧传扬出去,她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名声怕是要毁于一旦。 她强行稳住心神,几步上前,不动声色隔开了崔五郎,自然执起崔五夫人冰凉的手,“好孩子,姑母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 此时,她声音更是柔得几欲滴水,眼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湿润,“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何苦闹得这般难堪?切莫冲动行事,姑母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崔五夫人紧抿着唇,抽回手,未置一词。 软言相劝不成,崔夫人话锋微转,“傻孩子,你可仔细想想。”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家中小妹,如今还待字闺中。你这做姐姐的,若今日一意孤行,非要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场,叫外人如何看待卓家女儿?‘不敬夫家’‘不守妇道’……闲言碎语一旦流传出去,你小妹的前程……” 这一刀,直刺崔五夫人软肋。 她眼中闪过一丝动摇,那毕竟是她唯一的妹妹,从小就疼爱有加。 冯夫人眼中亦现踌躇。 为外甥女撑腰固然要紧,可家中小女儿,也不可不考虑。 两厢僵持之际,一道清越沉静的声音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崔夫人此言,请恕小女不敢苟同。”孟令窈缓缓站了起来,神色从容,“和离乃是律法所许,又有何不可?” “当年圣上尚在潜邸时,便曾准许麾下将士和离,此举不但未受非议,反而被朝野称赞为仁德之举。如今五夫人要求和离,合情合理,崔夫人难道觉得圣上当年的举措也有不妥之处吗?” 崔夫人隐约觉得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意外接踵而至,叫她一时应接不暇,甚至来不及深思。 看向孟令窈的眼神愈发不善,“孟小姐,你这般年幼,尚未通晓人情世故,婚姻大事,门第体面,牵扯之深,岂是纸上律法三两句便能说清?” “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张口闭口便是‘和离’,这是闺阁女儿该挂在嘴边的话吗?岂不是平白惹人非议、有损闺誉,又成何体统?你家中长辈……” 她轻轻摇了摇头,点到为止,留下无尽遐想。 孟令窈丝毫不恼,唇角浮起笑意,“体统?崔夫人既知体统,又连和离都听不得,却能纵容宠妾僭越无度?主母无端受辱而不见责罚。” “从前常听说崔夫人最重规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贵妇人,故意学着她方才的模样摇了摇头,“原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表面功夫,专门用来训诫他人的。内里却是姑侄昏聩,毫无礼义廉耻之心,更无敬畏神佛之念。” 句句诛心,字字见血。 崔夫人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青青白白,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大家明面上都对崔夫人恭敬有加,但谁心里还没点小九九? 平日里看着她众星捧月,风光无限,暗地里心怀不满的也不在少数。 崔夫人这些年可谓是顺风顺水,夫家娘家的事务都握在她手中。 旁人不提,光是崔氏族中这些人心里早已积攒了不少怨气,此刻竟无一人出来为这位姑奶奶打圆场。 气氛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 佛堂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匆匆走了进来,是崔氏行三的族老,他刚从男宾席闻讯赶来,一扫堂中狼藉与众人脸色,心下已然清楚。怒气直冲崔五郎—— “五郎!让你随侍姑母习掌家事,你怎能放纵至此?佛堂清地闹得如此乌烟瘴气,败坏门风,丢尽了我崔氏颜面!” 第81章 这话本来并无不妥,自家人一番贬斥,旁的人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偏偏几息之前,孟令窈才刚刚斥责了崔夫人表里不一,此刻族老又说什么“随侍姑母习掌家事”…… 其中的意味,在场众人皆能品味,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族老察觉到了这异样的气氛,慢慢收了声,转而看向崔五夫人,语气缓和了许多,“卓氏,你今日受了委屈,现下人多事杂,你身心俱疲,不若先回房歇息静养,一切待族中议处,如何?” 崔五夫人摇了摇头,态度依然坚定,“族老,我心意已决。” 族老眼中愠怒一闪而过,见她油盐不进,心中也有些烦躁。 正要再劝,却听孟令窈又开了口,“从前竟不知,崔府门第森严至此?嫁进来容易,想要离开便是千难万难。莫非崔家还能违背朝廷律法不成?” 族老脸色一沉,冷声道:“这是我崔家家事,不劳外人操心。” 话音未落,佛堂虚掩门外,清风倏然送入,携来一阵极清冽的草木清气,瞬间涤荡开室内的污浊凝滞,让人心神一清。 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清冷如玉磬相击,“我朝《户婚律》明文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众人齐向门外望去。 佛堂外,一道颀长身影静立阶前。 裴序神色疏淡,他并未踏入这满是女眷的佛堂深处,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向崔氏三族老,“律法所规,乃天下公器,凡我朝子民皆需遵从维护,又岂分内人外人?” 第73章 崔廷 一小片红痕点缀在那白得晃眼的小…… 崔氏赏荷宴的习俗已持续了许多年, 虽年年推陈出新,到底也绕不过赏赏花,谈谈话那一套。 原以为去年乘乌篷船泛舟湖上已是别出心裁, 谁知今年这一趟, 才是真真儿的不虚此行。 佛堂中夫人小姐俱是屏住了呼吸, 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生怕错过了热闹。 他们面上不露声色, 实则许多人心里亦是看不上崔氏行径,不过碍于颜面不便说出口罢了。 世家深宅里的压抑算计, 在场或多或少都尝过,此刻崔夫人苦心经营的温良假面被当众撕下, 竟让不少人感到一丝隐秘的快意。 崔夫人那套绵里藏针、处处拿捏人的手腕, 最是让人憋气。 在场又多是府中正头娘子,谁又能乐意见夫君偏宠,叫小妾骑在自己头上? 孟令窈一番言辞, 着实痛快。 然而, 这痛快底下却拌着惊疑,一个闺阁少女, 竟敢如此不留情面地揭长辈的短, 未免锋芒太露,失了女儿家的柔婉周全。几道目光掠过孟令窈,暗自皱眉摇头。 要是她们女儿或是儿媳, 定是要好生管束一番的, 也就是孟家,才这般骄纵。 这层忧虑还未完全沉淀,便被更深的震撼彻底淹没。 裴序竟然插手了! 京中人尽皆知,裴少卿素以冷情寡欲著称, 多少贵女倾心,他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 纵然近来满城风雨都在传他与孟家小姐如何情深意重、打破往例,但传言终归是传言,世家浮沉,多少风流韵事被传得面目全非?又有几人当真? 直至此刻,他站了出来,主动为人开脱。 口中话语自然是冠冕堂皇,可但凡是有耳朵的,谁又能听不出来他的回护之意? 传言果真非虚! 孟令窈抬眸看向裴序。 他长身玉立,姿容清越,只静静看着她,眼中是罕见的温和。四周夫人小姐像是见了什么奇观似的低声惊呼。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早知如此,当初翻看律法时,便多看几眼,仔细记下关于“和离”那条的律法明文到底如何记载,也不至于今日又让他出了一番大风头。 那厢的裴序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无声垂眸,收敛了气势。 崔氏三族老的脸,由铁青转为煞白,最后凝成一片难看的酱紫色。 他心中纵然有万丈怒火和不甘,也不能辩驳半个字,不提裴家之势,单裴序拿着煌煌律令说事,他便不敢多说一句。 他喉头滚动两下,艰难挤出笑意,对着裴序的方向拱了拱手,“裴少卿之言……振聋发聩,是老朽见识短浅了。”随即目光转向孟令窈,“适才情急口快,多有冒犯,小娘子勿怪。” 眼神飞快扫过自己妻子卢夫人,带着催促。 卢夫人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丈夫推出来收拾烂摊子,嘴角几不可察地下撇了一下,心中不悦。仍然强堆起笑脸,急忙上前几步,拉住冯夫人的袖子。 “冯家妹妹且消消气,都是我们家治家不严,出了这等没规矩的贱胚子,叫五夫人受了天大的委屈!您看,还是脸上的伤要紧,不如快些去偏厅歇息一番,请大夫治治伤?” 有了卢夫人出头,那几家交好的夫人也顺着劝了几句“保重身体”“且放宽心”之类的话。紧绷的气氛强行被压下些,浮起一层言不由衷的和气。 孟令窈目光越过这些劝慰,紧紧落在崔五夫人身上。崔五夫人仿佛感受到这注视,迎上她的视线。绝望与挣扎似被这目光驱散了片刻,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再次注入四肢百骸。 她闭目一瞬,再睁眼时,疲惫眼中尽是决绝。 “诸位好意,我心领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四周言语,“然则,和离非是意气用事,乃我深思熟虑。” “我嫁入崔府五年…晨昏定省,敬爱长辈,尊重夫君,自问不曾落了我卓家声名,只是,现下如何,诸位也看到了……夫君偏宠妾室也罢,中馈庶务时时上报反被斥是锱铢必较,乃至娘家亲眷拜访,亦要看人脸色斟酌时辰……如此种种,我已心死如灰,再无半分留恋。” “……” 佛堂中死寂更深,崔家人皆是沉默。无人愿应承,也无人能反驳。 “咳咳咳……”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伴着虚浮的脚步从门外传来。 一个瘦削的身影被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缓出现在门口。 来人面色苍白如新雪,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双唇泛着不祥的深紫,病容刺目,岁月和病痛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唯眉宇间残存些许昔日风华。 崔夫人倏然抬头,惊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崔廷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他气息虚弱,目光沉沉,先是对裴序略一点头,而后缓步走入这满室狼藉,视线落在了崔五夫人身上。 一声深沉叹息后,他开口,“这些年,是崔氏亏欠于你。罢了,你回家去吧,放妻书…稍候,我叫五郎亲自送抵卓府。” 他随即又转向面色肃然的冯夫人,勉强抬手行了一礼,“……在下教子无方,又累卓家娇女受此大辱,实乃家门不幸,愧对冯……咳咳咳……”语速渐低,又是一阵闷咳。 冯夫人见他病骨支离却依礼致歉,眉间怒意消散几分,只沉声道:“崔家主保重身体。我外甥女的委屈,自有我卓家理论。望崔家主,日后能约束族人,莫再重蹈覆辙。” 崔廷缓缓颔首。 崔五郎急切上前想开口:“父……”只一字便被崔廷骤然投来的目光钉在原地。他面色死灰,垂首噤声。 崔廷喘息片刻,目光缓缓掠过全场,最终落在神色平静的孟令窈身上。那浑浊疲惫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与复杂。 “孟家的丫头……”他艰难开口,声音细微,“好胆识,好利口……” 这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更像是某种纯粹的陈述,带着看透世事的漠然。 孟令窈心中微动。她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因病深居简出、放任胞妹掌权多年的崔家真正主人,不想是这般油尽灯枯之相。 她敛衽,依礼微微屈身,“崔家主谬赞。小女子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 崔廷似乎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唇角,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起更深的病容。 他视线扫过满堂宾客,方才几句话好似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勉力道:“今日崔家……招待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面对他这副模样,谁能说出什么重话,佛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无妨”。 崔廷不再说话,任由小厮小心搀扶,转身一步步往外挪动。那单薄背影在众人注视下,如同风中飘摇的残烛,渐渐消失在门外光影之中。 他的离去像一道无声的解令,余下的崔家族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僵硬的神色松缓下来。他们立刻招呼起宾客,请人移步花厅或是后园。 人流开始向外移动。 孟令窈最后看向崔五夫人。崔五夫人也正回望她,那红肿脸颊上,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孟令窈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身,随着人流从容离去。 她身侧稍后半步,裴序不知何时也已迈步。 他步履从容,如闲庭信步般走在她身旁。门外的风卷起他天青色衣袂,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澄澈的草木清气。 第82章 两人旁若无人一道走了一段路,四周人声渐少,孟令窈正要开口,斥他怎地又在她威风八面时跳出来抢她风头。裴序忽然道:“窈窈。” “嗯?” 他幽幽道:“方才我在前院,工部右侍郎柳大人道我身上的香气,乃是聚香楼近来最时兴的香露瑶台沁,驱蚊虫有奇效。” 还道他夫人得了一瓶,连用都不舍得给他用,说他皮糙肉厚哪里用得上这样的好东西,看着裴序的目光好不艳羡。 水榭中做了些驱蚊的准备,但临水之处,再如何驱赶,总归有漏网之鱼。 孟令窈眨了眨眼,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说话间,裴序自然而然抬了抬手,修长手指撩起一截衣袖。 一小片清晰的红肿印痕显露出来,赫然是蚊虫叮咬后的痕迹,点缀在那白得晃眼的小臂上,简直刺眼。 孟令窈心头一跳,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一丝心虚无声地蔓延。她脸上微热,耳尖先红了,强作镇定道:“我可是当面与你说清楚了的,这几瓶稍欠火候……” 解释的话还未尽数吐完,余光瞥见身旁的人,那点强撑的气势便被无声瓦解了。 裴序停下了脚步。他就站在那里,微微侧身对着她,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在面庞上投下两小片浅浅的阴翳。整个人无端端地流露出一种委屈浸泡过的寂寥。 “原来如此……”他低语,“这般说来,长公主殿下那日收下的……” 他故意顿住,眼睫极快地掀起,又垂了下去,“便是你匣中,那唯一一瓶足了火候的上品了?” 第74章 上药 “殿下金尊玉贵,你又一向爱敬有…… 孟令窈张了张嘴, 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原本的质问,早已被几只蚊子包和他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打散得无影无踪。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偏偏还有丝被戳破小心思的心虚作祟, 让她发作不得。 她只能瞪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看着他, 脸颊微鼓, 像只被掐住了后颈皮的猫儿,恼不得也骂不出。 “长公主殿下远在西南, 多有不便。”她辩白,“你怎的还要同她比较?” 裴序偏头, “殿下金尊玉贵, 你又一向爱敬有加,我自然无从比较。” “……” 孟令窈转到他眼前,扯住他衣袖, 稍稍用了些力气, 迫使他不得不微微低头凑近些,又踮起脚, 靠得更近。 “此事是我做得不妥。”她态度极好地认了错, 而后寻到了借口,“那日去得匆忙,我正调试不同的方子和火候, 最后只得了一瓶香味效用俱佳的, 一心想着叫少卿试试我最新的作品,没有想得那么多,一气儿全带去了。” “可是,谁料你带我看了长公主送来的首饰, 殿下一番厚爱,我总不能没有表示。所以……”说到最后,她已经理直气壮。 谁让他非要展示那般精妙的首饰,说到底,还是他之过。 不过,谁让她大人有大量,于是好声好气道:“我车上有上好的药膏,涂上片刻便能消去蚊虫叮咬的痕迹,不知少卿可愿赏光?” 裴序看着她那幅模样,眼睫终于彻底垂下,遮住了眼底笑意,“那便多谢窈窈了。” 孟令窈轻轻舒了口气,“此处虫蚁是多了些。走吧。” 裴序似是随意地朝园中一处高亭瞥了一眼,随即收回,应道:“好。” 两人一同离开此地。 半晌,西北高处的八角亭中,一道纤瘦身影从石柱后缓缓探出。 素馨县主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不该躲的……”她喃喃自语,手死死攥着石栏,指节泛白,“我为何要躲?” 明明是这二人,尚未成亲便拉拉扯扯。 不,她瞧得清清楚楚,是那个狐媚子,竟敢当众拉扯他的衣袖! 她亲眼所见,那贱人主动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不放,还踮起脚尖凑近他…… 如此轻佻放荡,如此不知廉耻! “贱人!”她狠狠咬住下唇,几乎要将其咬破。 可越是咒骂,心中的绞痛愈发剧烈。 他任由那贱人拉扯,甚至…甚至还微微低头配合她,那般温和纵容的模样,是她做梦都不曾得到过的…… 他那样光风霁月、清贵如仙的人,怎可与这心机深沉的狐媚子纠缠不清? “县主……”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素馨县主猛然回头,眼中恶毒尚未完全收敛,把小婢女吓得浑身一哆嗦。 “何事?”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冷得刺骨。 霜儿瑟缩着上前,奉上茶水,小心翼翼道:“奴婢刚从佛堂那边过来,听说……出了大事。” “说。” 霜儿不敢怠慢,忙将佛堂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素馨县主越听脸色越难看。她因与那些夫人们挤在一处,免不了要受些明里暗里的打量,故而未去佛堂,谁料错过了一场大戏。 那个贱人,不仅勾得裴少卿神魂颠倒,连在众人面前也敢如斯张扬跋扈。 “赵如萱现在何处?” 霜儿一愣,忙道:“回县主,奴婢方才路过湖边时瞧见赵小姐在那里……似乎也是刚听说佛堂的事,正、正在发脾气。” 素馨县主扯了扯唇角,“带我去见她。” “是、是。” 湖畔,赵如萱对着粼粼碧水,眼神空茫,手中无意识揪着一支莲蓬,莲子零落地散在脚边。听到脚步声,她蓦然回头,正撞上素馨县主。 她明显一愣,“素馨…好久不见。” 素馨县主恍若不曾察觉她的生疏,自然地拉过她的手,“如萱,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伤心?” 赵如萱手指微微蜷缩,“没什么,只是、只是吹吹风。” “还说没什么,”素馨县主叹息一声,“方才佛堂的事,我都听说了。崔夫人一向端方持重,对我们小辈也是慈爱有加,竟被孟令窈仗着几分伶牙俐齿,当众折辱,实在不像话!” “她……”赵如萱胸口剧烈起伏,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伪装的平静,“她怎么敢对长辈毫无敬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母亲…母亲该多难受。”两行泪珠终是从脸颊滚落, 素馨县主立刻递上一方素白丝帕,柔声安抚,“莫哭,莫哭。她区区一个太常寺少卿的女儿,不过就是仗着攀了裴家的高枝,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连累如萱妹妹也跟着受气。” 她微微倾身,嗓音低哑,仿佛分享着同一个秘密,“还有那可恨的卓氏,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闹什么和离,搅合得家宅不宁,还累及崔夫人平白受了这许多侮辱,实在可怜……她但凡肯忍耐些,何至于此?” “是……是啊,”赵如萱用手帕掩着面,声音闷闷的,怒意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迷茫,“五嫂子她……的确不该不顾全大局。” 可说完,她脑海里却莫名闪过孟令窈在佛堂中毫不退缩的影子,那股逼人的光采,让她心尖无端地颤了一下。 “可不是么,说来,或许本也闹不成这样,如今这番境地,还不都是因为孟令窈,她那个人一向喜欢哗众取宠,如今有了裴少卿撑腰,更是得意。” “如萱妹妹,”素馨县主幽幽叹息,“你可是未来的三皇子妃,怎能让母亲受如此奇耻大辱……” 赵如萱抿了抿唇,素馨县主挽着她的胳膊,靠得愈发贴近。 - 苍靛一直守在马车边,瞧见自家小姐和裴少卿相携而来,眸光微动,脸上却是一派平静,乖巧地向两位主子见礼。 孟令窈点了点头,指引裴序,“少卿,请——” 裴序脚步顿了顿,才随她踏进这狭小却精致的空间,目光习惯性地往车厢内一扫——软塌上堆着绣云纹锦缎坐垫,角落里摆着一只青白瓷小香炉,袅袅青烟正从镂空的莲瓣口中飘散。 蓦地,他的视线一瞬间凝固在车厢一侧的敞口花瓶上。 那只细颈广口的白瓷花瓶中,插着一束新鲜的莲花。 花朵尚未完全盛开,粉白的花瓣娇嫩,翠绿的莲叶如伞如盖,叶脉清晰可见。最引人注目的是花瓣尖端,隐隐泛着一丝极淡的鹅黄色晕,仿佛被晨光轻吻过一般。 “这是崔氏的莲花。”他口吻笃定。 孟令窈正从车厢暗格中翻找药膏,闻言头也不抬地随口道:“何以见得?这时节到处都是莲花。” 她从一堆瓶瓶罐罐中取出一只青玉小盒,打开来检查里面药膏的成色。 “崔家主性好莲花,”裴序目光依然锁在那束莲上,“崔氏园中引栽了许多名贵稀有的品种。这一种名唤‘翠盖华章’,乃是自江城移栽而来,京中……唯崔氏有。” 孟令窈手中动作一滞。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束在她眼中不过是寻常夏花的莲朵,又看向神情淡漠的裴序。 一时间不知是该夸谢成玉眼光独到,还是该赞他博闻强识、见多识广。 第83章 “少卿真是…什么都懂。”想了想,她最终选择了后一种。 裴序脸上并未因她的夸赞而露出丝毫喜色。 他静静坐在车厢一隅,修长的身躯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动也不动,凝视着那束莲花。 孟令窈依稀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没有多想。她轻咳一声打破沉寂,道:“手伸过来,我给你上药。” 裴序依言抬起手臂。 孟令窈小心地挽起他衣袖,用指尖蘸了些药膏,轻轻涂抹。 她的动作很轻,很细致,学着平时婢女为她处理伤口时的温柔周到。指腹在他的肌肤上轻柔摩挲,帮助药效更好地渗透。 那略带凉意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皮肤直传递到裴序心尖,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垂眸看着她低下的头。 日光被纱帘滤得柔和朦胧,在她的发丝上镀上一层金辉。睫毛纤长,颤动时好似蝴蝶振翅。 专注时微微嘟起的唇,认真时轻蹙的眉……这些细微的神情变化,他都贪婪地收入眼底。 可是,为何偏是崔氏的莲花? 是崔家今日为了赔罪而特意送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裴序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好了。”孟令窈满意地检视着自己的成果,将他的袖子放下来,“记得别用手挠,我保证,不出一个时辰,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抬起头,对上裴序幽邃的眼眸。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炽烈,让她心头无端跳了一拍。 “从方才起你就一声不吭,可不像你的做派。”孟令窈歪了歪头,笑道:“怎么?今日倒不嫌我不合礼数了?” 裴序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缓缓念了一首诗。 孟令窈愣了愣,韵律和平仄都还算工整,用词也颇见功力,只是……透着一股子酸腐书生气,实在不像是他做的诗。她皱了皱秀挺的鼻子,满脸嫌弃。 “好端端念什么酸诗?” 奇异的是,她这番嫌弃非但没有让裴序恼怒,反倒让他紧绷的神情松缓了不少。他望着她那副毫不掩饰厌恶的模样,像抓住了溺水时的浮木。 “你不记得了?”他轻声问道。 “记得什么?”孟令窈反问。 话音刚落,她忽然怔住了。 这首诗……她确实听过。 第75章 提前婚期 “裴雁行,往后再见到荷花,…… 去年崔氏赏荷宴上, 陆鹤鸣正是念着这首自作的咏荷诗与她泛舟湖上。 她口中说着清新隽永,实则酸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怎会知道这首诗?” “彼时……我就在旁边的船上。” 原来症结在此。 孟令窈恍然大悟,继而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笑道:“你何必惦记一个犯人?” 她自觉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更何况这些旧事, 他也并非不知情。 她一直便是如此, 何曾遮掩? “我知道。” 他轻叹一声, “我只怕哪一日……你眼中便再也瞧不见我。” 就像她义无反顾斩断与陆鹤鸣等人的牵绊那样。 何其敏锐, 又何其果决。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种事。 那些翻涌的念头终究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若是说出口,怕是会吓到她。 他薄唇微抿, 重新陷入沉默。 孟令窈察觉到了裴序情绪的变化, 不像在园中时,他只是同她闹着玩,她也乐在其中。 此刻, 他的低落毫不作伪, 像一张无形而湿冷的网,沉沉笼罩住他。 心中不禁暗叹, 谢成玉可真是会给她找麻烦。 “裴序。”孟令窈低声唤道。 裴序闻声抬眸。 她倾身向前, 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唇瓣相贴的一瞬间,温软的触感与彼此微乱的呼吸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暖意。 她下意识闭上眼。 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她正欲退开。后颈蓦地覆上一片温热。 他的手掌宽大而修长, 带着常年握笔握剑留下的薄茧, 力道却轻柔无比,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品,稳稳托住了她想要退却的念头。 指腹无意间抚过颈侧敏感的肌肤,激起一阵酥麻的涟漪。 他的低唤融在彼此紧贴的唇齿之间, “窈窈……” 声音沉哑,似浸透了春水,直直撞入心扉。 孟令窈呼吸一窒,被牵引着坠入一片温暖的沼泽,卸去了所有力道,只能任由他引领深入。 舌尖温柔叩开齿关,试探的、缱绻的,轻轻缠上了她的…… 清淡的莲花香,也灼热起来。 他的气息包裹着她,一种奇异的酥麻从唇舌流连的每一个角落漾开,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 孟令窈绵软地依偎在他怀中,在这一片荷香与草木清气交融的混沌中沉浮,几近窒息,又心甘情愿地溺毙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唇齿间忽然漫开一丝极淡的铁锈味。 是她无意识咬破了裴序的唇角。 一点细小的殷红沁出,沾染在他色泽偏淡的唇上,如同羊脂白玉上一抹血红的胭脂痣。 孟令窈喘着气,望着他唇上伤口,指尖忽然用力碾了上去,轻笑,“裴雁行,往后再见到荷花,只许想我一人。” 光影浮动,他那双从来冷静克制的墨瞳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微微喘息、眼中水雾氤氲、唇瓣亦是红肿潋滟的模样。 眼底深处,风暴渐歇。 他轻拢住她的手,垂下眼帘,舌尖卷走她指腹上沾到的些许血迹,无比虔诚地应答。 “好。” 随后,他彻底放开了她,身体后靠,重新靠回车厢壁,闭上了眼睛。 孟令窈坐在车厢另一侧平缓呼吸,手指拢在袖中,不动声色摩挲了好几下,那里仿佛仍残留着某种温热濡湿的触感,叫她忍不住思索—— 裴序出身世家贵族,到底哪里学来得这些狐媚手段? 车厢内,翠盖华章依旧幽幽吐露着清香,好似方才所有的烈火冰霜,都不过是一场无声的幻梦。 马车在大理寺衙署侧门外停稳。裴序静坐许久,整理了衣襟,掀帘而下,怀中抱着一支孤零零的荷花。 因孟小姐道,这花乃是她珍视的友人所赠,不能尽数交由他,至多送他一支,算是聊寄相思了。 官廨内,卷宗堆积如山。大理寺事务繁杂,他鲜少得空闲,但今日既知她要去崔家,自然不能由她独身一人前往。 现下,终于腾出空来处理公务。 裴序寻了只花瓶,接了清水,安置好那支花,方端坐案后,提笔批阅公文,神态已恢复平素的端凝沉静。 无妨,往后有再多的人出现也是寻常。 他只消做她无数次权衡利弊后,依旧会选择的那一方即可。 沈小山捧着卷宗进来时,目光下意识在裴序唇角那道细小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 他近来忙于学武,大理寺中人下手毫不留情面,受了不大不小各处的伤,深谙人身上的伤势,又跟着仵作学了几日伤情鉴定…… 饶是如此,他一时也没能分辨出少卿唇上的伤从何而来。 刀伤?不像,创口太短。 磕碰?不不,形状不对。 利器割伤?这……不合常理。 总不会是……用膳太过匆忙,不慎自己咬到的? 若真如此,那定是崔府的膳食不干净? 心思几转,沈小山面色凝重。事关少卿大人安危,不可轻忽。 退出官廨,他忙找了管事,请他去仓库寻些金疮药送给大人。 恰在此时,岳蒙自裴序处出来,瞧见沈小山这煞有介事的模样,又听到什么金疮药,好奇凑近,“给谁的药?” 沈小山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扇紧闭的官廨门扉,又指了指自己唇角相同的部位,低声道:“大人。” 岳蒙脸上先是惊愕,继而嘴角猛地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抑制不住的低笑声瞬间爆发出来。 “你啊你……”他拍了拍沈小山肩膀,“我看你啊,还是快些成个亲吧。” 沈小山不明所以,“岳蒙哥,我还小呢……” 岳蒙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怜悯,“乖,玩去吧。” 金创药到底未送进官廨,倒是送来的茶水比平时凉了许多。 裴序从卷宗中抬首,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饮下。 夜色如浓墨泼洒,静观院各处精巧的灯台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芒。 依着女主人绘制的图纸和要求改建后,这处裴序独居数年的院落已焕然一新。再不复从前深山道观般的冷寂。 错落分布的石子小径旁,或依着玉兰树,或掩于青竹丛,或缀在太湖石边的各式灯盏精巧地融入景中。 灯罩上绘制着山水花鸟,柔和的烛光在花木枝叶间晕染开层层叠叠的光影。 梨树下,秋千架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着吱呀声,石径也铺设完毕。 第84章 昔日空阔至寂寥的庭院,此刻浸润在精心设计的光晕里,是一张冷硬的画卷点染上温柔的色彩。 裴序步入院中,静静伫立片刻。灯火通明,花香暗浮,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坐在秋千上笑闹的样子…… 然而此刻,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灯火的温暖,反而更清晰地映衬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旷与寂寥,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种从未如此鲜明地、名为“思念”的蔓草,悄然爬上心口,收紧,缠绕…… 他倏然开口,“轻舟,明日备车,回老宅。” 轻舟垂首应“是”。 心中波澜微生。大人行事向来有章法,若无要事,归府探望老太爷的日子固定在一旬之末。 今日才刚过五日……这行程莫名提前,莫非有什么要事? 翌日,裴府。 裴序未作停留,径直穿过几重幽深的回廊,走向裴老太爷日常起坐的西跨院。 院中,花木葱茏。 一方小几摆在石榴树下,裴老太爷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执着小巧的银酒壶,一手持着笔,对着摊开的诗笺凝眉苦思,口中似在推敲字句。 裴序走近。 伺候在侧的老仆见是少主子,忙低声在老太爷耳边提醒了一句。 裴老太爷从诗境中抬首,见是裴序,下意识背过手,欲藏起酒壶。 裴序目光略过祖父手中的银酒壶,看向一旁的老仆,“祖父饮了多少?” 老仆不敢隐瞒,如实报了约数。 “太多了。” 裴老太爷眼一瞪,手护着酒壶,“多乎哉?不多也!” 裴序伸出手,静静看着他。 “……” 裴老太爷沉痛闭眼,权衡再三,“给——” 他心里算盘打得门清,这次要是不给,下次可就别想喝到孙儿从各地带回来的美酒了。 酒也失了,他便不再惦记,笔尖在砚台里轻轻转着,重新将思绪拉回诗中,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有闲回府?莫非衙门无事?” 裴序淡淡道:“孙儿前来,是意欲提前婚期。” 笔下动作骤然僵住! 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迹不堪重负,无声砸落在雪白的诗笺上,晕开一团墨迹。 裴老太爷抬头,惊愕道:“提前?为何?” 他脑中空空,下一句要写的诗都忘到九霄云外,“不是说等殿下回京后再行大礼吗?由她主婚最是体面……” 他眼珠飞快转动,近日虽少出门,但京城的风吹草动哪能瞒过裴家的耳目? 是因崔家的幺蛾子?还是这小子……迫不及待想将名分定了? 一时间,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他脑中冲撞。 裴序神色未变,只道:“几日前收到殿下来信,西南战事胶着,年内恐难返京。” “……年内?!” 裴老太爷的声音陡然拔高,脸皱巴得像个挂在廊下风干多日的橘子。 他手指哆哆嗦嗦指向孙子,“如今到年底还不到六个月!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礼记》中载明的人伦六礼,哪一项不是耗时耗力?” 他急得几乎要跺脚,雪白的胡子抖得厉害,“行事如此匆忙,旁人如何看你?他们会说,你裴雁行,对未来的当家主母,根本不够珍而重之!这等慢待,岂是我裴氏门风?!” 他越想越是忧急,声音都带了颤意。 裴序沉默了。 他挺拔颀长的身影立在石榴树下,垂着眼帘,看着祖父案头那团污了的墨迹。 脸上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罕见地浮现出一层近乎空白的、茫然无措。 第76章 分寸 “万不可在花轿抬进门之前,肚子…… 从小到大, 他便是众人眼中最省心、最妥帖的孩子。 幼时读书习武、通人情世故,稍长辅佐朝政、执掌大理寺,桩桩件件, 无不思虑周全、滴水不漏。 裴老太爷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序露出这般……好像站在巨大迷宫入口, 手握地图却不知该向何处落足的茫然之态了。 胸中那股急火倏地就泄了大半, 眉间的褶皱缓缓松开, 神色不知不觉柔和了几分。 他放下笔, 轻轻拍了拍裴序的手臂,那里, 隔着层层衣料,是他早已不复稚嫩, 坚实的骨肉。 “雁行, ” 他叹道:“这婚姻大事,如同烹煮五味,讲究的是个火候功夫。心急了不成, 寡淡无味。火候慢了, 滋味也老了。要一步步来,要……徐徐图之。” 他眼睛明亮, “你这些年, 旁的事都做得天衣无缝,唯这男婚女嫁、成家立室之道……却是从头开始学起!” “不过——”他看着孙子那副少见茫然的样子,心中又好笑又心疼, 更涌上一股老怀大慰的责任感, “莫急莫怕。你啊,还有得学呢!爷爷我……” 裴老太爷精神头陡然一振,挺直了腰背,脸上泛起光彩, “当年我迎娶你祖母的排场,那是满城空巷、贵胄云集,龙凤花烛点了三天三夜!街头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两条长街!那盛况啊……” 他眉飞色舞,话语滔滔不绝,沉浸在久远的辉煌中,“便是过了几十年,京中老人们提起,还说是无人能及的!如何?让爷爷好好教教你,保管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不叫你夫人……也不叫天下人,小觑了我裴门的气度!” 裴序听着祖父慷慨激昂地追忆往事,眼神逐渐恢复了沉静。 他抬起眼眸,对上祖父的眼睛,神色郑重,“是。孙儿……谢祖父教诲。” 从清晨说到太阳升到正当空,裴老太爷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声,也算是久违地体验了一番多年前给孙儿开蒙的乐趣。 “好了。今日就说到这里。”他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吧,这样的好事,也该告诉她,叫她也欢喜欢喜。” 裴序动作一滞,数息后,他微微颔首,“是。” 目送孙儿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老太爷脸上的笑纹渐渐淡去,似有千钧重担无形压下。他重新提起笔,却没有继续方才未竟的诗作,展开了一张新的信笺,提笔书写起来。 “……雁行已至适婚之年,现与太常寺少卿孟砚之女孟令窈订亲,不日将完婚。你身为人父,此等大事岂能不归?” 写到此处,老太爷停下笔来,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那混账现在何处?” 老仆恭敬答道:“回老爷,上月曾有人在雍州一带见过二爷。” 老太爷笔尖未停,只低低“唔”了一声。待到墨迹稍干,他将信折好递出,“着一队可靠的人马去寻他,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信送到他手中。儿子成婚,他这做父亲的,纵使跑断了腿,爬也要爬回来露个面!” - 孟府的马车刚在角门停稳,孟令窈眼疾手快捞起暗格里的小镜,对着日光仔细端详自己的容颜。 片刻后,她反扣下镜子,对菘蓝道:“待会你自去跟母亲禀报,就说…就说我今日乏了,直接回房歇息了,就不过去问安了。” 菘蓝心领神会,目光在小姐唇上飞快地一溜,忍着笑脆生生应了,“是,小姐好生歇息。” 谁知她才在妆台前坐下,连口茶都未及喝,母亲房里的嬷嬷已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小姐,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孟令窈对着镜中人影无奈地皱了皱鼻子,飞快抓起香粉盒扑了扑脸上可疑的红晕,又火速将身上那件被揉搓出皱褶的衣衫换下,套了件素雅的襦裙,这才跟着嬷嬷去了正院。 钟夫人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见女儿进来,眉尖微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今日在崔家,可还顺心?我隐约听着闹得可不小。” 孟令窈在母亲身侧坐下,顺势捞过矮几上的葡萄,摘了几颗慢悠悠剥着皮,将今日崔家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说到为崔五夫人仗义执言那段,钟夫人一拍桌案,“说得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若是遇到这般情形,怕是当场就要拿马鞭抽那个崔五郎了,堂堂七尺男儿,是非不辨,没有半点担当,真是窝囊!” 正巧孟砚端着一碟新剥好的莲子走了进来,闻言委婉地表示了不赞同,“夫人,我们家窈窈可没你那手家传的好鞭法。” 钟夫人立时眼波斜飞,剜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不让学!” 孟砚满面冤枉,“哪里是我不让?分明是女儿自己不愿意学……” 孟令窈摊开自己柔软白皙的一双手,理直气壮,那马鞭又粗又糙,握在手里硌得生疼,她才不要学。 见夫人还要争辩,孟砚连忙换了口风,“当今圣上贤明,最重律法。窈窈既然用律法证明了崔五夫人求和离合情合理,自然不好再动手伤人,触犯律法。” 他捻起粒莲子,叹了口气,“想当年,崔家也是治家严明的典范,不想如今竟沦落至此。还好夫人有先见之明,当初没有应允武兴侯府的提亲。” 钟夫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崔氏在娘家尚且如此专横跋扈,若是嫁到武兴侯府,有了侯夫人的身份,怕是更要一手遮天。有这样的主母,窈窈往后的日子哪里能好过?” 第85章 孟令窈立刻黏糊糊地抱住母亲的手臂,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还是母亲最疼我,处处为我着想。” 至于裴序替她圆场撑腰的事,她含糊着一笔带过。 可不能让他在父母亲面前太得意。 然而即便如此轻描淡写,两人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好看了几分。毕竟未来女婿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维护女儿,作为父母,心中自然欣慰。 孟令窈小声嘟囔,“也就是我没仔细研读律法,否则哪里轮得到他出这个风头。” 当初她为了把商铺经营好,也是下了功夫钻研律法的,可惜只专注看了《杂律》,仔细研究了其中一条条事关商业经营的律令。要把生意做大,不了解朝廷政策怎么行?至于其他法令,多是粗略翻阅,只留下些模糊印象。 钟夫人闻言,对孟砚扬声道:“听见没有?咱们窈窈要下苦功读律法了,还不快把你书房里那套收着的《律例注疏》翻出来给她瞧瞧。” 孟砚忙不迭应着出去了。 等脚步声远去,钟夫人挥退了房内侍立的丫鬟嬷嬷,只余下母女二人。她挪到孟令窈身边坐下,将一粒晶莹的莲子塞进女儿手心,低声道:“娘知道,你如今与那裴家小子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热恋中人,火气旺,心也热,难免情动,这没什么可羞愧的。” 孟令窈正咀嚼着莲子,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闻言动作微顿。 钟夫人握了握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声音更压低了些,“只是,窈窈,这世道规矩终究是苛待女子更多些。你二人尚未拜堂成亲,礼数二字,该守的分寸,心里务必有根弦绷着。尤其是……” 她顿了顿,说得更直白,“万不可在花轿抬进门之前,肚子里先揣了个孩子。” 孟令窈险些被莲子噎住,呛得她面红耳赤,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母亲!您…您实在多虑了!”她羞窘得恨不能钻到毯子底下去。 钟夫人看她反应,倒笑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行了行了,瞧你这点儿出息!娘只是提点你一句。你心思活络得很,兴头上来便不管不顾,毫无分寸。” 她语气缓了缓,带了点认同,“不过那裴家小子还算是有些分寸的。” 孟令窈已经听不得“分寸”二字了,真想一字一句跟母亲掰扯清楚,花样百出,不知分寸的才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好歹还是羞意占了上风,她捂着耳朵快步逃走了。 身后只留下钟夫人忍俊不禁的低笑。 - 黄昏时分,崔氏宅邸笼罩在一片昏黄中。 青衣小厮脚步匆匆穿过回廊,走到崔廷房门前时,特意放慢了步伐,仔细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房间里光线昏暗,厚重的帷幔将光线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涩味道。 病榻上,崔廷面色苍白如纸,瘦弱的身躯在宽大的被褥中显得更加单薄。 “主子,五少爷已经将和离书送到卓家了。”小厮轻声禀报。 崔廷缓缓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他张口想说什么,刚吐出“五郎”两个字,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忙掩住口鼻,等咳嗽平息后,帕子上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小厮瞳孔猛缩,强压下心头酸楚,上前小心扶住他颤抖的身躯,眼眶泛红,“主子……儿孙自有儿孙的路要走。您…您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啊!” 崔廷任他扶着,扯了扯嘴角,“罢了,我这副身子,还能管得了谁?” 小厮不再言语,默默服侍他喝下温在炉上的汤药。苦涩的药汁缓缓入口,崔廷的眼皮越来越沉,不多时便又睡去。 见他呼吸平稳,小厮才敢抬手,用袖子抹去额角密布的汗珠。盛夏炎炎,这房间里别说冰块,连一丝风都不敢让进来。只因为房间的主人,已是连一阵微风都能轻易吹散的人。 刚出房门,另一个小厮快步走来。青衣小厮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出声。 “如何?”他声音极低。 来人立刻俯首贴耳,语速飞快地低声回禀,“查实了,孙姨娘那身衣裳,被人暗中做过手脚,才会一扯就破。至于那股异味……应不在衣裳上,衣裳本身只熏了寻常安息香,味道干净。古怪在佛堂里她用过的那个蒲团。我去寻时,佛堂的婆子已经手快把蒲团丢了,说是发现里头不知怎的塞了燃透的香灰,差点燎着垫芯儿,怕不吉利才赶紧处置的。我疑心是那香灰里,掺了别的东西。” 青衣小厮沉思片刻,轻声道:“主子已经应了五少爷和离,又何必再说这些让他烦忧的事?主子不问,我们便当不知。” 来人脸上掠过一丝挣扎,最终缓缓点头:“那…今日大夫来瞧过,如何说?” 青衣小厮这次沉默了更久,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摇了摇头。 廊下骤然一片死寂。夕阳余晖穿过浓云,吝啬地漏下几缕残光,将伫立在门前的青色身影拉成两道凝固的影子。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出这大宅院的寂静与萧瑟。 第77章 圆滑 这样的人,他日若崔氏倒台,他又…… 聚香楼二楼雅间, 袅袅茶烟盘旋而上。孟令窈端坐在案前,素手轻捧着一盏碧螺春,静静听钱掌柜禀报近日店中事宜。 桌案上摊着几张图纸, 上面标注着金陵城内几处商铺位置, 图画清晰, 字迹明了。 “小姐, 金陵分号的铺面, 我大致选定了三处,都在繁华地段。”钱掌柜指着图纸, “这一处临着秦淮河,客流不少, 只是租金略高些。这处在夫子庙附近, 文人雅士聚集,倒也合适。还有这处……” 孟令窈微微点头,目光在图纸上游移, “都是好地方, 选址是大事,务必仔细。人手方面如何?” “回小姐, 我已敲定了几个人选。”钱掌柜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单, 逐一说明,“李兴贵,干事勤快, 做的账目也清楚。吕良, 嘴皮子利索,最会讨客人欢心。还有乔向松...…” “等等,”孟令窈忽然抬手打断,眉头轻蹙, “我记得这人祖辈都住京城,如今家中只有一位母亲,身子似乎还不大好。让他远赴金陵,岂不是要撇下老人家?” 钱掌柜连忙解释,“小姐记性真好。我也找他问过了,他母亲这些年咳疾越发严重,京城气候干燥,大夫说若能去江南一带,那湿润的水土兴许对病情更有益处。他这回正打算带着母亲一同南下,在金陵安家。” 他顿了顿,接着道:“乔向松办事认真仔细,我打算让他在金陵做个小管事,月银也能高些,他母亲在那边寻个轻省的活计,母子二人也好相互照应。” 孟令窈闻言点头,心中暗赞钱掌柜考虑周全,“如此最好。你多看顾他们母子一二,凡是去金陵的伙计,食宿都由店里妥善安排,莫让人在异乡受了委屈。” “小姐心善仁厚,小的记下了。”钱掌柜躬身应下,心头微暖。东家年纪虽轻,对底下人的体恤细致却是少有的。 “金陵分号是聚香楼的第一家分号,不容有失。”孟令窈沉吟道:“我有意亲自走一趟。你不是说店址尚未最终敲定吗?我也去瞧瞧,心里好有个数。” 钱掌柜闻言,心下大石落地,脸上立刻堆满笑褶,“哎哟!小姐肯亲自掌眼,那是再好不过了。老朽这几日真是为这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直想请小姐去一趟,只是不敢冒昧开口……” 这铺子对小姐而言,或许只是名下产业之一,可于他这把老骨头来说,却是后半辈子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何能不上心? 孟令窈见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失笑,“钱掌柜,聚香楼亦是我的心血,我的关心不会比你少半分。” 她顺风顺水地长到这么大,也是头一回对一桩事如此费心费力。便是从前物色夫婿时,也没这般尽心。 不过么,铺子可比男人靠谱多了,挣一文钱便有一文,可不会看着是一把银子,抓到手才发现是一堆烂叶子。 钱掌柜不知小姐心中所想,但听到她也如此上心,已是喜出望外,摸着后脑勺笑得合不拢嘴。 笑过之后,他忽然正色道:“对了小姐,还有一桩要事。昨日有人上门,一口气订了数百瓶瑶台沁,这可是笔大买卖。” “数百瓶?”孟令窈眉尖轻挑。 “正是。只是夏日里蚊虫多,这瑶台沁近来卖得最是紧俏,现下铺中存货不足,我便问客人府邸在何处,道备齐货后可送上门去。他却推说是外地来的,暂居云来客栈,待货物备齐,让我们派人去说一声,他自会带人来取。” 钱掌柜原以为是外地来的二道贩子,近来这样的不少。可那人谈吐气度都不像寻常商贾,便多了个心眼,叫店里一个平常不在外间露面的小伙计远远跟了一段。 “然后呢?”孟令窈直觉事有蹊跷。 “那商人确实是进了云来客栈,可没多久便出来了,随后转道去了城东长公主府!”钱掌柜神色凝重,“小姐,这事儿有些古怪啊。” 第86章 长公主府? 孟令窈怔了怔,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陷入沉思。 长公主要照顾她生意? 可若是如此,何必如此隐秘周折?何况店中珍贵货品不少,为何单单采买这有驱蚊之效的瑶台沁? 她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这批货物你务必仔细检查,效用要过关,包装也要格外慎重,要能经得起长途颠簸。” 说着,她拿过纸笔,在案上奋笔疾书起来。钱掌柜好奇地瞄了一眼,登时大惊失色,“小姐,这...这是瑶台沁的配方?” “不错。”孟令窈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我先前曾给长公主殿下送过一瓶,西南蚊虫肆虐,瑶台沁许是能派上用场。” 数百瓶……这分量绝非个人所用。 她将纸张小心折好,“听闻西南气候湿热,极适宜草木生长,配方中用的都不是什么难寻之物,在当地应也能配制。届时,你把这方子一并放到货物里。” 钱掌柜面露难色,“小姐,瑶台沁可是咱们的招牌……” “只是一张方子罢了。”孟令窈摆摆手,神色淡然,“此物于京中,不过是夏日添些方便雅趣。而倘若在西南能派上用场,倾尽所有也是值当的。” 钱掌柜默默点头,他并非不识大体之人,问道:“那这笔货款是否干脆不收了?” 孟令窈摇头,“殿下既然不想让人知道是她采买,便先作不知吧。” 两人正交谈着,忽听楼下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伙计匆忙上楼,在门外轻叩,“小姐、钱掌柜,赵小姐与…与三皇子殿下临门,小的们怕招待不周,还请小姐示下。” 孟令窈眉心微动,“知道了。”她起身,理了理裙角,步履从容下了楼。 甫一下楼,便见当门而立的那抹鹅黄亮色,赵如萱正摆弄博古架上一只梅瓶,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语带倨傲,“呦,孟大小姐总算肯移尊降贵了?你铺子的门槛,我看比宫门还要难进些。” 孟令窈不惊不怒,礼数周全地福身,“赵小姐言重了,贵客登门,未曾远迎,是我失礼。三殿下金安。” “孟小姐免礼。”三皇子含笑颔首,端的是一派温和如玉,“是我与如萱心血来潮,未及告知便来叨扰,勿怪才是。” 赵如萱冷哼一声,目光如带着小钩子在铺内一扫,“你开门做生意,也该拿出些像样的东西才是。这一匣一匣,外头看着还算齐整,里子不过尔尔。都说你心思玲珑巧物多,可瞧瞧这些香脂香膏,成色、香气都平庸得很嘛。” “还有这水粉,”她拿起一盒珍珠粉,打开拈起少许搓了搓,举到三皇子眼前,“殿下您瞧,还不及您先前送我的半分细腻通透。” 孟令窈笑容不改,温声道:“赵小姐慧眼识珠,自然品味非凡,寻常之物入不得眼也在情理之中。殿下更是见惯奇珍异宝,我这小店里的玩意儿,不过是些新奇巧思,讨个新鲜趣味罢了,岂敢同宫中贡品相提并论?” “巧言令色!”赵如萱最厌她这副不惊不怒的姿态,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徒惹心闷。她脸一沉,直接道:“少来这些虚言。听闻你家那瑶台沁倒还勉强凑合,近日蚊虫烦人,给本小姐来……就五十瓶吧,送到我府上去。” 侍立一旁的小伙计连忙上前,深深躬下身,“小姐恕罪,小的方才已与您言明,店中所有瑶台沁,昨日皆被一位外地来的客人定下了。眼下存货已罄,待新货制好,小的们一定第一时间专程送到府上!” “都定走了?” 赵如萱本就是故意找麻烦,闻言质问声顿时又拔高几分,“这么巧?怎么偏偏本小姐要,它就没了?” 她胸脯起伏了一下,转向孟令窈,眸子里燃着小火苗,“孟令窈,你该不是存心给我难堪吧?我武兴侯府在你眼中,还比不上一个不知根底的外地客商?” 钱掌柜脸色发红,嘴唇微动,被孟令窈一个眼神无声按住。 她从容道:“赵小姐言重了。开门经商,最重的便是一个信诺。无论客人身份如何,凡下定成交在先,便是契约。店中行事,不看人脸面高低,只讲规矩先后。绝非对赵小姐与武兴侯府有丝毫轻慢。” 赵如萱扬声道:“你话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心中如何想?本小姐不看人怎么说,只看人怎么做。今日这香露,你有是没有?” 三皇子在一旁适时开口,“孟小姐,话虽如此,规矩有时也要视情形而动,如萱是真心想要,也关乎侯府及……本王体面。不知能否想想办法通融一二?” 他口中为未婚妻说话,看向孟令窈的眼神,却依旧含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歉意,仿佛一切只是被强拉来的不得已。 孟令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愈发和颜悦色,“正是顾及殿下及侯府颜面,还有赵小姐金玉之体,才更要秉持商道,恪守规矩。否则日后贵人们光顾,小店又有何诚信可言?况且——” 她话锋微转,带上一丝清浅的笑意,“赵小姐是何等贵重人物,又岂会真正为了几瓶香露,与一个寻常客商争这闲气?倒显得跌了身份。” 赵如萱被她一口一个“体面”“贵重”“身份”地捧着,那股子压抑数日的怒火,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再加上孟令窈眼神清澈坦然,是她极少从她身上见到的和缓,她那点强撑起来的刁难姿态霎时间便难以为继了。 她抿了抿唇,堵在心口的郁结一点一点消散,泄了气般哼了一声,“罢了!确实无甚好计较的。” 孟令窈顺势引开,“赵小姐既然来了,不如看看这些新制的脂粉?您这身……应是烟霞阁新到的贡缎?不妨也瞧瞧能与之相得益彰的唇颊之色?” 她信手拈起一盒胭脂,色调清冷而温润,“此色清雅,正衬赵小姐雪肌丽质,又恰好压一压贡缎的明艳,平添一份贵气端庄。赵小姐试试?” 赵如萱目光落在胭脂盒上,确实被那色彩吸引,加之刚被孟令窈不动声色地捧了一番,此刻对方又如此主动引导,她绷着的脸松弛些许,伸出手,任由孟令窈轻蘸一点涂在她手腕内侧。 胭脂晕开后,与她的肤色竟异常契合。 她对着光照细看,心内着实惊艳,这色调正是她寻觅已久而未得的! 口中又是另一番话,“……也就…凑合能看吧。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目光却忍不住在手腕内侧多溜了几圈。不等孟令窈再说什么,便自顾自又点了另外几样胭脂,并几盒包装精美的香膏,语气随意:“这些,都包起来。” 直到伙计们开始打包,她才像是施恩一般,眼神扫过那盒试过的胭脂,状似随意地对身边丫鬟道:“方才试的那盒……唉,算了,一并拿了罢,省得旁人说我眼皮子浅,连盒胭脂都挑挑拣拣。” 三皇子在一旁含笑看着,适时地轻抚她的手臂,语气温柔,“你喜欢就好。” 待那道鹅黄身影终于被一群仆从簇拥着消失在大门外,大堂里紧绷的气息才渐渐散去。 钱掌柜看看柜台上那叠远远超出货值的银票,再看看门口扬长而去的身影,一时不知该气该笑,“这赵小姐……实在是……” “就是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小伙计犹自忿忿不平。 “有何不好?”孟令窈淡淡道:“既全了她的面子,解了她的郁气,又真金白银地做成一笔不错的买卖。我们没什么损失,何必计较言语上的些许高低?” 倒是三皇子,她原先觉得还算是个讲道理的,如今看来,怕是圆滑太过就成了虚伪。 这样的人,他日若崔氏倒台,他又待如何? 第78章 起风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满意得不得了…… “小姐, 天色不早了,府里已催了几回,说夫人等您用晚膳呢。”菘蓝在门外轻声提醒。 孟令窈抬头看了看窗外, 果然已是华灯初上。她合上账册, 对钱掌柜道:“今日就到这里, 稍候我会与父母亲言明去金陵一事, 待定下了就遣人来知会你一声。” “是!”钱掌柜忙高声应下。 待她终于踏出聚香楼, 夜色已如浓墨晕染开来。脚踏上自家马车的木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骤雨击石般由远及近,又瞬息远去, 唯余夜风中飘散开来的尘土气。 “怎么回事?”孟令窈衣袖掩面, 蹙了蹙眉,并未回头。 车旁的苍靛朝那马蹄消失的暗处张望,“回小姐, 是个戴斗笠的, 看不清脸面,直奔着官署方向去了, 兴许是给哪个衙门递信的吧。” 孟令窈漫应一声, 没有多在意,“要变天了,咱们快些回府吧。”随即提裙上了马车。 那匹骏马一路风驰电掣, 直至大理寺门前才勒马而停。守门的差役见状, 熟稔地拱手道:“简左丞回来了!大人等您多时了。” 简肃翻身下马,摘下斗笠,浑身风尘仆仆,面容却依旧在黯淡灯光下显出几分冷白颜色, 他点头致意,径直穿堂入内。 大理寺后堂内,烛火摇曳,裴序正俯身审视一份卷宗,清冷侧脸在烛光下半明半暗。听得步履声近门,方抬起头。 第87章 “如何?” 简肃深深作揖,神色凝重,“回大人,此行收获颇多。” “庆王世子之死,确有蹊跷。属下暗访当地,发现邸报所言‘为救百姓壮烈牺牲’实属子虚乌有。那夜山洪爆发时,世子尚在知县府中醉生梦死,翌日凌晨便传出他救人身亡的消息。” 裴序手指轻叩桌案,示意他继续。 “属下寻访良久,找到一个当夜侥幸逃脱的歌妓,她因起夜躲过一劫,亲眼瞧见几个黑衣人从世子房中拖出一具尸体,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走,一直藏身在乡野破庙。” “至于上报此事的知县,”简肃略一停顿,道:“乃是经由武兴侯府世子、现任吏部员外郎的赵渊之手赴任。武兴侯府如今与三皇子勾结在一处。此举,与他脱不了干系。” 裴序淡声道:“权势动人心,三皇子韬光养晦数年,自然有所图谋。” 三皇子母家势单力薄,想要更进一步,需得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力量。庆王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焉能不恨?他不能怪已过世的儿子,只能将怨恨转向将儿子贬斥边地的圣上。 于三皇子,这便是一股可以借的力。 简肃点头,又道:“大人,属下回程时行经清河,恰好闻得一桩趣事。” 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口中称“趣”,裴序没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简肃依旧是一板一眼,“崔氏那位在清河养老的老太爷,为一晋地富商新辟的园子题了块匾额。‘清源堂’三个字,润笔费足足千两赤金。一字千金,这买卖,比抢钱庄来得还快。” 他冷嗤一声,目光锐利,“属下粗略察访,崔氏在当地占田荫客,比起陆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河一带上至知府县令,下至里正乡绅,无不是崔氏门生故吏。崔翁在当地的威望——” 抬手指了指天,“与之无异。如今又与三皇子联合,更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裴序缓缓起身,踱至窗边。窗外是墨汁般浓重的夜色,远处宫阙方向灯火零星,如巨兽蛰伏的眼。 “盛极必衰。” 崔家、武兴侯府与三皇子的联盟,本在皇帝意料之中,也是他一力促成。但若是过于紧密,威胁到了皇权,于日渐苍老的皇帝而言,又成了无法容忍之事。 良久,他抬手,半阖上窗扉,平静道:“起风了。” 一场骤雨涤荡京城,不过三五日光景,朝会之上风向忽动。 圣上当众褒奖了二皇子。历数二皇子在刑部历练时的政绩,查办贪官污吏数十人,清理积案百余桩,整顿狱政,深得民心。连他只是挂名协理的几桩案子,都提了一提。 二皇子欣喜过望的同时,后脊又不免窜起一阵凉意,不曾想父皇对他在朝中之事了解如此之深,堪称事无巨细,那他寻常偷懒耍滑,岂非也尽在父皇掌握之中? 未及群臣细品,圣上又紧跟着将几项涉及钱粮命脉的要务交办给二皇子的岳父、户部尚书郑怀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郑怀远平日里再如何板着脸孔,声称自己只效忠天子,可这门亲事结下,他户部尚书的名头便再难与“二皇子党”分割。 圣上重用他,便是看中了二皇子。 风很快吹入深宫。 德妃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盛不住,一连数日满面春风,对着前来请安的儿媳都和颜悦色了许多,破天荒赏赐了不少珍宝。 而在璇玑堂中,文贵人今日亦是兴致颇佳,临窗挥毫了小半日,宣纸上逐渐浮现一池秾艳花影。 伺候一旁的宫女连声赞叹,文贵人朱唇微扬,“不过是些闲笔,消磨辰光罢了。” 宫女凑近些,压低了嗓子,话里带着一丝隐秘的快意,“贵人有所不知,德妃这几日心情大好,阖宫都赏了钱。也不知她要是知晓,这都是您的功劳,还笑不笑得出来?” “我能有什么功劳,”文贵人接过她递上的湿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墨痕,“不过是与圣上闲话几句罢了,是崔家做事张狂,连后宅都管不严。想来是勾起圣心,觉得三殿下近来亲近武兴侯府、崔氏两家,也过于扎眼了些。终归是皇子尊贵,沾染这些门阀过深,难免失了体统。” 她望着纸上那栩栩如生的莲花,神思悠悠飘远,“我尚无所出,眼下朝中两位皇子,谁一枝独秀都不是好事。只有这水塘里的莲叶你高些,我便低些,你舒展些,我便卷曲些,彼此攀着,撑起一片天地,谁也不把谁彻底压到池底烂泥里去……这局面,才让人有几分腾挪喘息之地啊。” 她语声柔婉,眼底的得意却像画中隐在浓墨枝叶下的花苞,悄悄探出了头,自以为是她精妙的言语推动了帝王心思,搅动了这一池深水。 六月底,钟夫人已应允了孟令窈的金陵之行,只叮嘱她要多带些侍卫。 是日,她正捧着一卷金陵风物志阅读,旁边的箱笼半开,菘蓝进进出出指挥小丫鬟们收拾行装。 正忙着,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贝紫捧着一张精致的拜帖走了进来,“小姐,裴府送了帖子来。” 孟令窈接过一看,帖面上是工整的小楷,落款却不是裴序,而是裴府那位老太爷。 她眉头微挑,有些好奇。先前听裴序只言片语提过他祖父,知道是个做出了好诗,生了病也不忘交代孙儿当众朗诵、力求人尽皆知的老人家。 虽不曾谋面,只听事迹便知,这般性情,定与她投缘! “备礼,去裴府。”她合上风物志,眼中带了期待。 裴府幽深的后园,水榭风凉。一位年约七十、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临湖凭栏,手中持管湖笔,目光深远地望着池中亭亭荷叶,笔锋悬而未落,意态已先入境,颇有大家风范。 听得环佩轻响,裴老太爷转过身来,面上端着一副长者的矜持与审视,他抚须颔首,“这位定是孟家千金了?老夫久闻敏慧之名,今日得见,风姿果然清嘉不俗。” 孟令窈规规矩矩行了礼,“晚辈孟令窈,拜见裴老太爷。承蒙老太爷相召,不胜荣幸。” “不必拘礼。”裴老太爷示意一旁石桌上的茶盏,“来,坐下说话。” 他目光状似随意地落在石桌另一端的纸上,“前日偶得一题,尚未斟酌妥当,倒是让孟小姐见笑了。” 孟令窈依言落座,目光恭谨地投向那铺开的宣纸,纸上墨迹淋漓,分明是一首刚刚挥就的即兴咏夏之作,笔锋遒劲,意境开阔。 不由赞道:“老太爷大才,此诗虽未竟全功,可晚辈仅仅观其意象铺陈,便已觉夏日熏风扑面而来。” 她略一思索,叹道:“更有一份胸襟旷达之意蕴在其中。晚辈拜服。” 裴老太爷听她评点切中其实,而非泛泛客套奉承,顿时眉开眼笑,“孟小姐慧眼如炬,正是此意!” 他兴致陡然高涨,直接指向诗尾大片留白,“此诗正宜铺展于尺幅之上。不知孟小姐可有兴致,以丹青续此诗意?诗画交映,想来必定绝佳。” 孟令窈也不拘束,欣然一笑,“老太爷有命,晚辈岂敢不从?献丑了。” 她上前提笔蘸墨,稍加凝神,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荷盖,便对着纸上那开阔的诗意空间,勾皴点染起来。寥寥数笔,在纸上勾勒出半幅水岸风荷之象,特意在画卷右上角留下大片虚空,正合诗题留白之意。 裴老太爷屏息旁观,越看眼越亮,待孟令窈搁笔,已是忍不住喝出声来,“妙!妙极!孟小姐这画真是神来之笔,将老朽诗中的意境完全表现出来了!” 他笑得合不拢嘴,再无长辈威严,迫不及待拿起自己的笔,在画上笔走龙蛇,题上了诗题与落款,又从老仆捧来的紫檀盒中取出一方私印,郑重其事地盖上。 孟令窈也在一角盖了自己的小印。两人对视一眼,都满意得不得了。 “哎呀,相见恨晚,真是相见恨晚!”裴老太爷捧着那卷新成的珍宝,爱不释手,摇头晃脑地感慨,“老朽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平日里也就是写写诗、练练字,难得有小友如此投缘,能够真正理解老朽的诗意。” 孟令窈笑问:“老太爷说笑了,裴大人在京中,不常归府奉养么?” 裴老太爷一听这话,立刻撇了撇嘴,“那个锯嘴葫芦?从小就无趣得很,一天说的话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修什么闭口禅。” 他指了指新得的书画,“就这样的好东西,他瞧见了,也就干巴巴挤一句‘甚好’,顶多加上一句‘祖父高才’。你问他‘何处甚好?’,他只会绷着脸说什么‘意境深远’‘笔法精妙’的套话,听着就牙疼!哪有小友你这般句句落到实处,夸到点子上的真情流露,老朽一听就知道是真的懂!” 正说得起劲,水榭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裴序踏着水榭木阶无声而入,将一番诋毁之语听了个十足十。 老仆张口欲言,被他一个眼神止住,只得垂首屏息,默默为老太爷这个月的酒祈福。 第88章 第79章 揭短 “为、了、您。” “……老朽平日里想找个人品诗论画都难, 那小子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眼中毫无诗情画意!”裴老太爷还在滔滔不绝。 裴序直觉再放任祖父揭短下去,往后受窈窈数落的话又要多出一箩筐, 遂清了清嗓子, “咳咳。” 裴老太爷闻声回头, 见了正主站在身后, 脸上半点背后说人是非的心虚也无, 反倒理直气壮:“哦,回来了?快来看看, 孟小友这画配上老朽的诗,何等贴切!”忙不迭将那画卷举到裴序眼前。 孟令窈视线轻飘飘掠过裴序, 眼中含着莫名笑意, 显然老太爷的一袭话,她一字不差都听入耳了。 裴序仔细端详纸面,赞道:“祖父诗心旷达, 孟小姐笔意灵动, 二者交融,诗画相得益彰, 确实是难得的佳作。” “你也说好, ”裴老太爷心一提,立刻警惕,“那便……” “那便由孙儿保管为好。”裴序不动声色地接话, “孙儿性情沉闷, 正需此等诗情画意时时浸染,或可开悟几分。” “不成不成!”裴老太爷一听就急了,一把将画卷搂在怀里,“这诗画一体, 是老朽与孟小友今日论交的见证!老夫要珍藏在醉墨斋的……”他急急看向孟令窈,期望援手。 孟令窈看戏看得有趣,笑意盈盈,“老太爷方才也说了,画虽由令窈起笔,终究是应了您老的诗境而生,归属自然随您。” 见老爷子面露失落,她话锋轻转,“不过老太爷放心,令窈往后有机会,定会常来拜访,与老太爷一道品诗论画。说不定还能等来老太爷又得佳句、令窈再献丑作呢?” 裴老太爷眼睛立刻又亮了,“当真?一言为定!老朽求之不得。” 他抱着画卷,喜滋滋地,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长的持重。 老仆觑准时机,上前一步,“老太爷,到了该服药的时辰了。” “哦?哦!”裴老太爷这才恍然,宝贝似的揣着画卷起身,“我这就去,孟小友自便。” 他斜了孙子一眼,“好生招待。”方才欢欢喜喜离去。 待老太爷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孟令窈脸上笑容微敛,看向裴序,“老太爷是哪里不适么?” “无妨。”裴序示意她安心落座,“祖父近年体健,只是医官嘱咐年岁大了,调补气血的汤药需得按时服用。” 孟令窈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落座,目光忍不住在裴序那张疏淡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掠过廊外老太爷消失的方向,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位恣意畅快的老人家,到底是如何养出一位精通“闭口禅”的孙子的? 她正思量,话头尚未挑明,水榭另一头忽有仆役步履匆匆前来回禀,“公子,杨夫人过府来了。” “杨夫人”三字入耳,孟令窈脑中立刻翻检起京中盘根错节的姻亲谱系。 裴序的母亲出身弘农杨氏,有一亲妹……后嫁予的,是崔氏嫡系行三的一位公子。思及那位崔三爷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鼎鼎大名的“风流才名”,她心中已然明了杨夫人的处境。 所托非人四字,浮上心头。 裴序神色未动,唯肩背有一刹那的绷紧,一息便恢复如常。 孟令窈读懂了其中含义,这位姨母的造访于他而言,并非愉事。 他看向孟令窈,“裴府的园子远不及孟府意趣盎然,不过,新辟的药圃有几味江南移来的珍草,窈窈不若先去看看,稍待……” “少卿可是嫌弃我了?”孟令窈截住他的话头,莞尔一笑,“长辈登门,小辈避而不见,怕是不合规矩。” 她眼波流转,直直望进他眼底,“还是……少卿觉得我身份浅薄,不够资格拜见你的姨母大人?” 裴序眼底深处无奈一闪而逝,更多是不愿辩驳的纵容,“……既如此,便一道去见吧。”他知道她是故意,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步调而行。 穿过花木扶疏的幽径,步入敞厅。一位身着黛蓝衣裙的妇人已端坐其中,手中捧着一盏茶。她容貌生得颇好,眉眼间隐隐绰绰有着与裴序相似的秀丽骨架。可见他清俊的容止,更多来自母亲一脉。 只是眼前的杨夫人,眉间几道深刻的川字纹路如同刀刻斧凿,破坏了原本应存的风韵,是常年不舒心、愁绪凝结的印记。纵使锦衣华服,也难掩郁色。 崔家三房夫人的日子,可见一斑。 杨夫人见裴序进来,刚欲起身挤出个笑脸打招呼,视线便死死钉在了他身后娉婷的身影上。 一股无名火“腾”地直窜脑门! 赏荷宴那日,她并不在京城,乃是探听到崔三爷在通州养了个外室,肚子都快足月了,连忙赶去捉奸,昨日才回京城,在崔家受了好一通冷嘲热讽。 他们指桑骂槐,嘲笑她不止管不住夫婿,连外甥也管不住,她的好外甥偏帮外人,把家中搅得一团糟,可见眼中丝毫没有她这个姨母! “这就是孟家的小姐吧?”杨夫人“啪”一声放下茶盏,上下打量孟令窈,眼中鄙夷和轻慢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未嫁的女儿家,不在闺阁安分守己,倒孤身跑到郎君府邸厮混……呵,就是这般的急不可耐吗?” 裴序眸色一沉,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将孟令窈挡在身后,迎上她的目光,“姨母慎言。孟小姐是祖父今日特意下帖,盛情相邀至府中谈诗论画的贵客。姨母若有见教,少顷祖父出来,姨母当面向他老人家质询便是。” 杨夫人如被扼住咽喉,脸色猛地涨红又转白。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质问裴老太爷。胸中那股郁气无处发泄,憋得眼圈一红,拿出惯用的招数:“你……你就为了这个外人顶撞我?雁行,你忘了幼时是谁在你病榻前熬红了眼?是谁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照看大的?不是姨母又是谁?” 她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如今你为了这么个东西……你的良心呢?你对得起我的苦心吗?” “姨母待我之好,不敢或忘。”裴序声音平静无波,“您今日来,究竟为了何事?” “何事?”杨夫人见他护住孟令窈,心中积压的火气更甚,“还不是她不知廉耻,在赏荷宴上兴风作浪,挑唆得五郎媳妇要死要活闹和离,搅得府中乌烟瘴气,我的脸面都丢尽了。人人都指着我鼻子笑,笑我有眼无珠,养了个白眼狼外甥!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生生坏了亲戚情分。” 她只顾着自己的脸面和委屈,绝口不提崔家的薄待和卓灵的血泪。 一直静立一旁的孟令窈,直到此刻,才向前迈了一小步,越过裴序保护的界限。她神色端静,目光清澄如洗,直直看向杨夫人被怨怼糊满的眼睛。 “杨夫人,”孟令窈开口了,“您方才责晚辈不知廉耻,毁了旁人姻缘。晚辈年幼,却也常听长辈训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敢问夫人,那日情形您可知晓?崔五郎宠妾灭妻,任由姨娘当众掌掴妻子,卓夫人诉说多年苦楚,字字泣血。” 杨夫人眼神躲闪,强词夺理,“正经夫妻哪有舌头不碰牙的?谁家夫人不是熬过来的?嫁娶大事本就……” “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该受着,无论前头是火坑还是油锅,对不对?”孟令窈打断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略带一丝怜悯,“就如同夫人您一样?” 她脸上的怜悯深深刺痛了杨夫人的眼睛,“你……你什么意思?” 杨夫人脸上血色尽褪,下意识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像被戳中了最深的隐痛。 “我是什么意思,夫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孟令窈缓缓道来,却字字如针,直刺杨夫人的心防,“夫人在崔家,当真是因裴大人才失了颜面?还是……因为那位崔三爷的所作所为,早已让夫人您,在崔府内外,本就颜面无光?夫人在旁人面前强撑笑颜时,那心里的苦楚,旁人的指指点点,想必早已习惯入髓。”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落在杨夫人眉间那道愁苦的深壑上,“恕晚辈僭越,敢问夫人一句,这般滋味,您比那日佛堂中的崔五夫人,难道不是尝得更深、更久?” 话音落地,宛如一道惊雷。 杨夫人所有的激愤瞬间凝固,她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张开,像有无形的巨石堵住喉咙,半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 孟令窈没有停,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层华丽的衣饰,看到内里的千疮百孔,“夫人,您眉间这缕愁苦,已刻得太深。这又是何苦?瓜强扭则不甜,镜有尘则照不明。所谓名分,何尝不是一根沉重的锁链?捆住的,是您日后几十年的光阴。” “卓夫人挣脱桎梏,前路纵有艰难,天高地广已然是透亮。而您,还要在苦海里沉沦多久?” 不待杨夫人应答,她话锋一转,“夫人方才口口声声说于裴大人有养育之恩,大人那日在崔府所为,乃是主持公道。他挺身而出,正是秉持律法公义,不负天地良心的刚正之举。此等光明磊落,难道不是夫人当年‘苦心养育’的期盼吗?” 第89章 “若只因血亲之故,便要逼迫裴大人屈从私心,枉顾法理,那所谓的‘报恩’,岂不是变成了推他入火坑?这般‘恩义’,岂非如同手持利刃,伤人肺腑?夫人今日为崔五郎不平而来,究竟是以‘姨母’之心疼惜裴大人的前途清誉,还是……只为了保住您那点微薄的颜面?” 杨夫人脸色一片惨白,孟令窈的话语,分明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将她内心深处那些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一层层毫不留情地割开。 “不…不是……”她踉跄着后退,若不是身后有椅子,怕是要直接摔在了地上。 孟令窈轻叹一声,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眯了眯眼,不轻不重地落下了最后一击,“杨夫人,裴大人那日仗义执言,不止是为了卓夫人,更是——” “为、了、您。” 第80章 万事当心 只是遇见她,死水才泛起波澜…… “…为了……我?” 她近乎祈求地望向裴序。一时间,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承认,还是一口否决。 裴序看着她, 没有动作。 孟令窈不动声色扯了扯他衣袖。 他眼睫微动, 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杨夫人跌坐在椅子上, 失神地喃喃自语, 喉咙里不断滚出破碎的呜咽, 眼中翻涌着滔天的困惑与自我怀疑。 那模样比方才的歇斯底里更让人心惊。 和离…… 纵然夫君花心滥情,让她丢尽了脸面, 这两个字也从未在她脑海里出现过,如同一道无法严明的禁令, 死死封印住她困顿的一生。 而此刻, 那封印露出了一条裂隙。 霎时间,无数野草在她枯竭的心田里疯狂滋长。 一旁侍立的心腹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 再让这位孟小姐多说一句,自家夫人怕是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届时她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她冲上来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杨夫人, 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往外走, 强作镇定,“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想来定是心疼少卿大人受了委屈, 这是急怒攻心!备车!快、快回府!” 她不敢多看一眼厅内那两道身影, 逃也似地将失魂落魄的主子拉出了裴府大门。 花厅骤然安静下来,孟令窈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才抬眼望向身侧的裴序。 他正垂眸凝视着她, 方才那番刀刀见血、简直毫不留情面的剖析犹在耳边, 他唇畔竟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说来可笑,”裴序缓缓道:“自我入仕,劝姨母和离的话,早已说过数次, 无一奏效。” 他视线转向桌案那盏未喝完的茶,似在回忆过往徒劳的唇舌,“今日你来,不过只言片语,她便……” 心神震荡,几乎当场就要扯下身上那层“崔三夫人”的烂皮。 孟令窈闻言,眉眼舒展,笑容清浅又带着点狡黠的得意,像只刚叼着鱼的猫儿,“我早就说过——” “女眷的事,还需女眷理。少卿便是把律法经义讲个通透,于杨夫人而言,不若当头一棒敲在实处。” 笑意随即沉淀下去,她抬眸,直视裴序的眼睛,“少卿不必介怀。我能言重,只因我是外人。可少卿不同,有对她自幼的情分,有拉扯的恩义,说话行事自是百般顾及,怕伤了她,怕负了心。诸多掣肘在,‘和离’二字,出口便先软了三分。而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稳,“于我,她只是杨夫人,偶尔听闻过的世家夫人。至多……算是未来的姨母,仅此而已。无需念着儿时病榻前的照拂,亦无需顾忌她在崔府那点摇摇欲坠的脸面。该说的话,自然毫无顾忌,直剜其症结所在。‘情谊’是链接人心的纽带,亦是缚人手脚的枷锁。” 她言重见效,非是口舌更利,恰是无那沉重情分的负累,才能字字见血,句句剜心。 裴序静静望着她,并未言明他与杨夫人实则没有多么深厚的养育之情,愿意照拂,只是身为裴氏掌事人应尽的职责。世人重孝道,他便不能在这一项上有所缺处。 诚如祖父所言,他确实是个无趣的人,一板一眼,无不是按着最标准的尺度去丈量己身。 只是遇见她,死水才泛起波澜。 半晌,他微微躬身,抬手执了个无可挑剔的师礼,“多谢窈窈赐教,雁行受益匪浅。” 孟令窈唇角翘得压不下来,她轻咳一声,坦然受之,指尖点了点裴序肩头,刻意压低嗓子,拖长了音调,“孺子可教也——” 窗外的光影悄然拉得更斜,昭示着时间流逝。 孟令窈正欲开口告辞,眼睛瞥向窗外天色,却猛然顿住! 坏了! 她今日来裴府,本有一事…… 先前被老太爷的热忱邀画和杨夫人的猝然搅局占据了心神,竟将这件大事抛到了脑后! 孟令窈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懊恼,甚至轻轻“啊”了一声,引得裴序目光立刻关切地投来。 “我……”她张了张口,素来的从容添了一丝心虚,声音也略低下去,“今日叨扰已久,是该告辞了。只是,还有一事未及告知。” 她垂眼,避开他视线,语速飞快,“聚香楼分号开设事宜在即,我需得去一趟金陵。家父家母已经应允,我将于下月初动身,前去料理些琐事。” 金陵? 裴序眼中荡起了明显的涟漪。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孟令窈,“要去多久?” “总得要将事情理顺才能归来。”孟令窈一一盘算道:“我们一行人走水路,如今是夏季,南风盛行,是逆风,船速快不起来,大抵要月余,抵达金陵后应要盘桓一两月光景。待归来之际,北风呼啸,亦是不顺,也要一月……” 一月又一月,她这一走,便是至少一季了。 只听她算得分明,裴序便已心知肚明,她做足了准备,今日来并非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告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情爱之于她,绝不会是心中第一。 裴序从未觉得这样不好,世情如此,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些,她不囿于情爱,日子会好过许多。 “金陵……此去山遥水远。”静默良久,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聚香楼新分号诸事繁杂,若有需……” “少卿宽心,”孟令窈迎着他的注视,眸光清亮,“选址、陈设、用料,我心中已有一二章程。只是要亲自去看过才放心。” 裴序深深看她一眼。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锐意进取,又胆大如风。金陵世家盘桓、鱼龙混杂,她这样的行事,若无周全照拂……袖中指尖微微蜷起,然他公务在身,分身乏术。 万般担忧与不舍,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沉入眼底那片深潭。 “我知晓了。”他颔首,语速快了一线,“金陵水陆交汇,势力盘根错节。我府中有一门客姓张,世代金陵籍贯,三教九流皆有通路,街巷关节了若指掌。他可……” 孟令窈没等他说完便笑着摇头,“少卿费心。我已与谢小姐约好同行。她幼承庭训,便是在金陵谢家老宅长大,门径路数皆是熟悉,是再好不过的向导。” 谢家小姐谢成玉,孟令窈的闺中密友,裴序自然是知道的。不若说,与谢小姐同行,反倒更叫他心生某种隐秘的忧虑。 谢小姐性情疏阔旷达,不拘小节,知己遍布京中。江南一带,又自古便是风流才子汇集之地…… 裴序的唇线稍稍绷紧。 那瞬间的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孟令窈看着他越发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心头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她眉梢微挑,凑近一步低声问道:“裴序,我若推拒了你的好意……你该不会——”她故意停了停,嗓音放得更轻,似羽毛搔过心尖,“回头就暗地里遣了人悄悄跟在我后头‘照应’吧?” 裴序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片刻,他哑声应道:“嗯。” 只一个字。 清晰明了。 孟令窈愕然瞪大了眼,是真没想到他竟就这样坦然承认了!眼中狡黠还来不及褪去,就化作了真实的惊讶。 她看着他坦然得不带一丝愧色的眼睛,仿佛在说“是,我就是要派人看着你”,又好气又好笑。 好哇,还未成亲,就连装都不装了! 没来得及发火,裴序上前半步,站在了几乎与她脚尖平齐的位置,两人衣袂相缠,他微微俯身,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周身清冽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其中,空气骤然变得凝稠而暖昧。 “窈窈,”他缓声道:“我并非疑你,只是两地相隔太远,若骤生变故……我在京中,着实鞭长莫及,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裴序眼帘低垂,“我生来情淡缘薄,世间在意之人,寥寥无几。” “……” 他实在生了双形态美好的眼睛,这样情深几许地看着人,谁又能忍心回绝? 第90章 “……罢了,”她态度软化下来,被那沉重的目光看得有些微赧,眼睫轻眨了一下,别过脸,“少卿一片心意,我若是再推拒,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那位张先生,就有劳少卿请他同行,权当替我……添一道护身符吧。” 话音落定,裴序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些,他不再多言,只轻轻点了下头,“好。”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邸。” 裴序颔首,“我送你。” 两人踏着暮色穿过庭院。 府门大开,市声混杂着晚风涌入。青帷小车停在阶下。 裴序停在最后一级石阶边缘。暮光在他挺拔的身姿上流淌,勾勒出清冷又沉默的轮廓。 孟令窈步至车前,欲回身道别。冷不丁腕上一热。 是裴序的手。 他指节修长,覆着一层薄茧,极快极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腕,旋即如蝶栖般收回,动作之迅疾,恍如错觉。 “此去金陵,万事当心。” 第81章 是柳也是留 他抬手,未碰丝发,只微微…… 夜深人静, 弯月如钩。 孟令窈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枕上丝绸因她频繁的动作而褶皱不平。明日便要启程金陵,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远行。 此去金陵, 水路迢迢两千余里, 需得先乘马车颠簸大半日到渡口, 再换乘大船, 顺京杭运河一路南下。 兴奋与不安在心头交织缠绕。期待那繁华锦绣的金陵, 期待自己亲手在秦淮河畔开起聚香楼的另一片胭脂香海。然而这份期待之下,又暗藏着对陌生旅程、对未知风浪的隐隐忧惧。 轻薄的绢丝寝衣都被汗水浸湿, 后背贴着的竹凉席也失了凉意。她终于还是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 寻到妆台前。 轻手轻脚地拉开最下层的抽屉, 从一堆珠钗玉佩中摸出一块温润的木牌。木牌约摸巴掌长短,上面镌刻的“序”字,笔画遒劲, 是早已熟悉的笔锋。 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凹陷的字痕, 沉静微凉的木质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 将她翻腾的心绪一点点熨平了。 孟令窈攥紧了木牌, 这才在闷热的夏夜里寻得一点安睡。 翌日晨光熹微,谢家马车已停在了门前。相较于孟令窈心情的起伏,同行的谢成玉显得尤为气定神闲。她往来两地数次, 早已是轻车熟路。 一上马车, 她便熟练地掀开车厢一侧的暗格,露出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的各色话本子。挑了几本放在身边,笑道:“船上日子无聊得紧,全靠这些消遣了。你可有什么爱看的?” 孟令窈目光掠过那些或香艳或侠义的书名, 轻轻摇头,“比起话本,我更想听你说说金陵的事。” “金陵啊…”谢成玉眼中泛起点点微光,“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秦淮河上泛舟,听着两岸丝竹管弦,尝着船娘刚煮的活水鱼虾,口腹之快已极……若论点心,胭脂巷里的乳酪酥更是一绝!乳脂入口即化,外皮酥脆得掉渣,甜而不腻……” 谢成玉是个精通吃喝玩乐之人,回忆的也都是这些趣事,什么地方的点心最香,哪家的丝绸最好,哪个公子生得俊美…… 孟令窈饶有兴致地听着,车厢里的燥热似乎也因这生动的描述消减了几分。车窗外树影越来越稀疏,天空愈发开阔,远处已隐隐能望见运河上空升腾的淡淡水气。 “金陵两大世家王谢的子弟都居于乌衣巷一带,”谢成玉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你可知为何叫乌衣巷?” 孟令窈摇头,“愿闻其详。” “王谢子弟,多好以玄黑为服,”谢成玉道:“夏日轻纱,冬日毛氅,着一身墨色穿梭于粉墙黛瓦之间,更衬得人面目清俊,步履端稳。久而久之,外头的人便将他们出入频繁的那条巷子称为‘乌衣巷’了。” “这倒与京城不同,京城的世家公子们更偏爱白衣些。” 谢成玉停了停,斜睨她一眼,“钟情玄黑衣饰的公子,金陵城里也是有些出色的。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狡黠一笑,“依我这些年所见,论气度,论风骨,皆不及你家那一位。” 这话来得突然。孟令窈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自若地弯了唇角,微扬下颚,“承蒙夸奖。我的眼光一向不差。” 话音刚落,一串清越灵动的琴音,倏然破开了车外蝉鸣和马车轮毂的辘辘声,如一股清冽的甘泉直直淌入心间。 那琴音…… 孟令窈心弦一颤,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抬手掀开身前那半幅车帘,探身望去。 官道前方,河岸边上绿柳成荫的古朴长亭内,端坐一人。 烈日当空,蝉鸣如瀑。 那人一身玄色素衫,衣料轻盈飘逸,在酷暑的熏风里微荡。广袖随着他抚琴的动作微微滑落半截,露出冷玉般的手腕。修长十指拨弄琴弦,指尖过处,琴音便如珠玉散落。 正是那曲她们曾一同推敲过的《清商引》。 日光透过亭顶垂下的繁密柳枝,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洒落他指尖和眉宇。几缕被汗水沾湿的乌发,贴着他清峻的侧颜。 热风掀动玄色的衣袂,在这绿意柳烟和金辉碎影的笼罩下,便似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成了夏日焦灼天地间唯一清绝的注脚。 孟令窈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连呼吸都屏住了。 “愣着作甚?”谢成玉促狭地在她手背上一拍,低笑道,“还不快去?” 孟令窈这才回过神来,脸颊微热。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缓缓下车,向亭中走去。 琴音在她踏进亭内阴影的一刻,恰好渐消渐止,余音如烟,袅袅散去。 裴序抬眸。 那双素日里清冷深邃如寒潭的眼,此刻映着青绿柳枝和她的身影,似有无数细碎的光芒在深潭里跳跃闪动,将一片幽邃也染上了柔软。 他起身,衣袍上的褶皱自然垂顺。行至她面前两步远处停下。 风过,亭外细长的柳条拂动,柔韧嫩绿的柳枝,像美人垂下的发丝,轻拂过她的鬓发和肩头。 裴序目光落在她鬓边那缕被细枝拂乱的青丝上。他抬手,未碰丝发,只微微屈指,干脆利落地折下了拂过她耳畔的一枝新柳。 细长的柳枝在他指间,青翠欲滴,柔韧绵长。 他将柳枝递到孟令窈面前,声音低缓而清晰,在这灼热的蝉噪里,听来却有一股清凉沉静的意味,“一路顺遂。” 孟令窈伸出手,接过那尚浮动柳叶清香的枝条,掌心清晰地感觉到柳枝的温润柔软和勃勃生机,也感觉到递过枝条时他指尖那短暂的的热意拂过。 她慢慢点了点头,垂了眼睫,纤长的睫羽在皙白脸颊上投下浅浅的弧影。 捧着柳枝回到马车上,谢成玉的目光在她脸上和那柔顺的柳条间流转了几个来回。 孟令窈并未多言,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垂眸凝视着掌中那抹亮眼的翠绿。 青碧的柳叶衬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种柔弱与坚韧交织的绵长情意,仿佛就这样被盛夏的热意与柳叶的清新气息包裹着,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心上,一圈又一圈。 谢成玉看了她许久,幽幽叹了口气:“是柳也是留。我的好窈窕……” “裴少卿真是好手段,你人虽走了,却生生把魂留在了京城。”她摇着团扇,不无遗憾地道:“这下好了,乌衣巷那些公子再是出众,怕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话音未落,孟令窈忽然抬首,眸中旖旎水光早已消散,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清淡从容,“我对乌衣诸郎本就不感兴趣。” 她将柳枝小心插入瓶中,唇角微挑,“我要的是——那些公子哥儿们心甘情愿掏出的,沉甸甸、亮晃晃的金子和银子。” 谢成玉愕然,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大笑,几乎连手中的团扇都拿不稳,笑声久久回荡,冲散了几分离别的愁绪和躁意。 “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窈窈!” 坐了大半日马车,终于登船。孟令窈心头原存着疑虑,暗忖裴序府中的张先生必是个板着脸的迂腐夫子,或是个行动规矩的刻板之人。待到船舱里初次见面,才觉眼前一亮。 张先生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面容平和温润。他行礼时举止得体却不过分拘束,开口说话更是字字珠玑,妙语连珠。 “孟小姐,谢小姐,草民张慎言,奉裴大人之命前来听候差遣。这一路南下,少则一月,多则四十天,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或在船上闷了想听个趣闻解解乏,张某人倒也勉强能支应一二。” 船行江上,张先生便真的成了整艘船上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他不需醒木,便能把江南一带的山川地理、水路人情、风物习俗娓娓道来。 不止孟令窈,连谢成玉也听得津津有味,她毕竟出身高门,所见所闻皆是身旁的一亩三分地,对市井琐事确实了解甚少。 她心下暗叹,看向孟令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她原本是打算将自家的管事引荐给好友,如今看来,却是画蛇添足了。裴少卿这番安排,当真是用心良苦,滴水不漏。 第91章 船舱外,昼夜轮转。翻完了谢成玉精心挑选的一册册话本子,也听张先生讲遍了金陵的奇闻轶事,一个月的航程终于在喧嚣热闹的码头画上句号。 踏上栈桥的木板时,孟令窈身子不由晃了晃。久在船上摇晃,双脚骤然踩实这宽阔坚实的码头石岸,反而不习惯了,犹如踩在棉絮上,脚下软绵绵的发飘。 她下意识扶住身畔的系船桩,定神片刻,才缓缓吸了口气——湿漉漉,暖煦煦,饱含着水汽与新绿的草木气息,与京城那略带尘土味的干爽截然不同。 钱掌柜早已安排妥当,派了得力的伙计提前赶到金陵打点食宿。一行人暂且要分开行动,孟令窈应了好友之邀,先去谢府住上几日,也好拜会谢家长辈,尽了礼数。 谢府的马车已候在渡口,一路前行,耳畔传来阵阵陌生的软语,声调婉转如莺啼,听在耳中别有一番韵味。 孟令窈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的金陵风光。虽是初来乍到,她眼中却没有寻常旅人的新奇和怯生,反而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打量着这座陌生古城扑面而来的气息与脉动。 秦淮河畔,一座雕花画楼之上,雅致的轩窗敞开着。两道身影临窗而坐。 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子姿态悠然,放下手中半盏香茗,目光掠过渐行渐远的车马,低声道:“九儿,那便是谢家去渡口接人的马车。” 女子点点头,纤手轻抚案几上的白玉香炉,“车里坐的,想必就是谢小姐,还有……”她顿了顿,“那位远道而来的京城孟小姐了。” 第82章 铺面风波 孟令窈心知肚明,她第一次见…… 孟令窈初抵金陵, 谢家上下自是热情相待。待到正式拜会谢府长辈那日,谢成玉引她穿过曲径通幽的花园,来到后院一座临水而建的小亭前。远远便听见爽朗的笑声从亭中传来。 “祖父向来不拘小节, ”谢成玉低声提醒, “令窈莫要见怪。” 待到走近, 只见亭中一位白发老者脚踩木屐, 正盘腿踞坐于凉簟上, 面前摆着几样下酒菜和一壶美酒。老人家须发皆白,却神采奕奕, 眉宇间尽是疏狂洒脱之气,与谢成玉倒真是一脉相承。 这便是谢家掌舵的老太爷了。孟令窈依礼盈盈一拜, “晚辈孟令窈, 拜见谢老太爷。” “孟令窈?”老太爷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拍腿大笑,“好好好!裴钧那老家伙前些日子修书一封, 说他新得一小友, 心思灵巧通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指着身旁那几坛封泥完好的酒坛, 感慨不已, “连送的礼都深得我心。这醉仙楼的陈酿可不易得,小友有心了。” 孟令窈怔愣了一瞬,旋即恍然大悟。 裴钧——那是裴老太爷的名讳。临行前几日, 裴府确实遣人送来好几坛酒, 老太爷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太过燥烈,不乐意喝,你带去金陵做个顺水人情便是”,此时方知其中深意。 “晚辈愧不敢当, ”孟令窈恭敬行礼,“不过是代裴老太爷转达一片心意罢了。老太爷说了,与谢老先生虽久未谋面,心中却一直惦记,故遣了晚辈带这几坛薄酒聊表敬意。” 谢老先生抚须大笑,“裴钧那厮,倒会做人情。” 他面上更添几分亲和,拉着孟令窈随意问了京城近况,言语间全无繁文缛节,像个洒脱的山野隐士。 拜见过老太爷,谢成玉又引着孟令窈见了谢家几位叔伯长辈及同辈。谢家子弟济济一堂,风貌各异,不全然都如谢成玉般率性而为,其中也有不少姿态端庄持重、言辞谨慎的年轻公子。 “呿,”谢成玉凑到孟令窈耳边,压低声音,十分不以为然,“都是学我叔父,东施效颦罢了。” 孟令窈笑而不语,谢大将军多年行伍,身姿挺拔如松,气度渊渟岳峙。这些年轻公子大多疏于锻炼,一个赛一个的清瘦文弱,只学了个挺直腰背的皮毛,反倒显得刻意造作。 谢成玉兴致勃勃,要带孟令窈好好逛逛谢家集江南造园精华于一身的后花园,却有小厮匆匆来报,老太爷有要事相商,急寻她过去。 “你自去忙,”孟令窈摆摆手,“不必管我。” 谢成玉只好唤过一个机灵的小丫鬟,“小荷,你陪孟小姐四处看看,仔细些,莫要怠慢了贵客。” “是,小姐!”小荷脆生生应了。 谢府园子与北地风格迥异。不见宏阔规整,但求曲折含蓄,一步一景。瘦、皱、透、漏的太湖石堆叠出山涧飞瀑、奇峰空谷,精致的水榭亭台掩映在古木繁花间,回廊九曲,步移景换。小荷伶牙俐齿,一一指给孟令窈看。 正行至一处曲桥边,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小厮大声训斥。说的是地道金陵话,语速很快,孟令窈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从那管事铁青的脸色和小厮不断抹泪的模样来看,想必是骂得极凶。 小荷在一旁小声嘀咕,“呀,李管事又在发凶了……小姐,我带您换一条路走。” 孟令窈微微蹙眉,脚步未动。可她身为客居的外人,于谢府家事,又不便置喙。 恰在此时,假山石径转角处,忽然转出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来人约莫年约二十三四,面如冠玉,眉目俊秀。 他瞧见争执,脚步微顿,随即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制止了管事。 “……纵使他有错,责其过则可,如此当众折辱,却是过当了。你身为管事,该以身作则,宽严相济才是道理,何必如此失态,伤了和气?” 李管事见他出面,不敢再造次,悻悻退了下去。小厮也止了泪,千恩万谢。 此间事了,那玄衣公子正要离去,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孟令窈。见是陌生女眷,他连忙垂眼,隔着数步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哎呀,表少爷还是这么好性儿!”小荷松了口气,望着那玄色背影小声赞叹,“怨不得府里上下都喜欢他。” “表少爷?”孟令窈收回目光,顺着话头问道,“方才那位,不是谢家的公子么?” “不是呢,小姐,”小荷摇头,“那是王家的表少爷,单名一个‘黎’字。他母亲是我家老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嫁去了隔壁王家。表少爷从小跟着他母亲常来府里走动,与嫡亲的公子也无甚分别。” 孟令窈缓缓点头,未置一词。 在谢府住了两日,孟令窈便提出辞行,迫不及待要开始筹备聚香楼分号的事宜。南方的风气确实开明许多。在京中,她偶尔还能听见几句指指点点,大抵不过是说她一个大家闺秀,沉迷阿堵物,失之风雅。但在金陵,却鲜少有人面露异色,几位擅经营的婶婶甚至还主动指点了一二。 谢家一个年纪稍幼的小姐,名唤谢净秋,与孟令窈一见如故。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是个机灵鬼,眼神清亮,笑起来梨涡浅浅,甚是可爱。孟令窈心知肚明,她第一次见自己时的眼神,和当初的谢成玉如出一辙。 谢净秋成日跟在她身后,连她要辞行时也舍不得放手,扬言道:“姐姐莫要嫌我年纪小不懂事,我虽年幼,却是在金陵城里泡大的,比离去数年的成玉姐姐更熟悉近况,正好做姐姐的向导!” 谢成玉求之不得。她难得回来一趟,金陵城中诸多知己好友少不得要见上几面,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孟令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痛快地答应了谢净秋。 谢净秋没有虚言。她对金陵城的情况了如指掌,不仅知道哪里的铺面位置最佳,连背后的门道都一清二楚。 钱掌柜原本有一处原本颇为看好的地址,谢净秋见了后立刻摇头指出,此处万万不可!铺子背后有一桩陈年官司,原先的房主涉及一桩命案,直到现在苦主还时不时上门闹事。往后开了店怕是难得安生。即便能处理,也少不得要多费银子和心思。 孟令窈暗暗心惊,这些内情,牙人为了促成买卖,自然不会说得如此详细。她们毕竟初来乍到,若不是谢净秋提醒,怕是要吃大亏。 为表谢意,她特意仔细询问了谢净秋平日喜欢的香味,亲自为她调配了一种清甜自然的果香。谢净秋收到礼物时喜不自胜,抱着小瓷瓶爱不释手,直说姐姐的手艺当真神妙。 几番奔波勘察,他们终于在石坊街后半选定了一处铺面。面积合适,格局方正,虽不临主干大街,但胜在闹中取静,紧邻着几家颇为有名的绣庄和古玩铺子,客源稳定。与牙人一番唇枪舌剑,方谈妥价格。 不料隔天一早,牙人却找上门来,又是作揖又是告罪,“孟小姐,实在对不住,房主忽然改了主意,说是不打算卖了。” 孟令窈闻言眉头微蹙。那处铺面她看了数日,无论地段、格局还是价钱都甚为满意,实在不愿轻易放弃。沉吟片刻,开口道:“烦请您费心,能否安排我与房主当面商谈?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牙人为难地搓手,“小姐,您有所不知,行有行规……房主的消息,我们牙行是不便随意透露的……这,这实在是……” 第92章 “事在人为。”孟令窈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牙人,“若能促成此事,不仅贵行的佣金分文不少,我个人另有酬谢。只看您肯否尽力了。” 她说着,一旁的苍靛不动声色上前,沉甸甸的荷包滑入了牙人手中。 牙人捏了捏荷包的分量,脸上挣扎半晌,最终咬牙道:“罢!孟小姐这般爽快人,我也豁出脸面试试!容我再去斡旋一二,若房主肯点头,必当尽力安排!只是……若他执意不见,孟小姐也莫要怪罪小人。” “自然,有劳了。”孟令窈颔首。 所幸这牙人有些门路。两日后,他喜滋滋地来回话,说房主松口,同意在秦淮河畔著名的画舫斋见面一谈。谢净秋听说此事,自告奋勇要作陪,说是多个人多份力气,兴许能劝动房主回心转意。 到了约定时辰,雅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伙计掀开珠帘,谢净秋看清来人后愣在当场,惊讶道:“表哥?” 王黎见到她也是一怔,随即温和笑道:“净秋?你怎么在这里?” 谢净秋连忙上前挽住他的袖子,热络地介绍道:“表哥,这位是孟姐姐,从京城来的。是你就好办了,孟姐姐与我如亲姐妹一般。这铺子你不卖也得卖!” 王黎闻言更是诧异,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朝孟令窈恭敬一礼,面露歉意,“原来是孟小姐,实在抱歉。只是这铺子……我已经应了家中一个堂弟,说要给他开个布庄,这才……” “表哥!”谢净秋不依不饶,“你那堂弟三天两头换主意,上回不还说要去扬州闯一闯?怎么又要在金陵开铺子了?表哥你就是太好说话,才总被他磨!” 孟令窈视线略过在王黎布满无措的脸,随即淡淡抬手,止住谢净秋,“净秋,无妨。买卖本重然诺。王公子有难处,便不要勉强了。”干脆利落,无半点留恋纠缠,倒叫王黎准备好的更多解释落了空。 他手指在袖下几不可察地一动,目光在孟令窈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眸道:“孟小姐通情达理,在下……惭愧。” 房主不愿出售,孟令窈也不好强求。只是看好了那处,再看别的都觉不够满意,钱掌柜等人都有些心急——铺面定不下来,后续的装修、进货、雇人等诸多事务都难以展开。 如此又过了两日,焦灼的气息在居所里弥漫,正当张先生站出来欲说些什么时,门房匆匆赶来。 “小姐,有位姓王的公子来访。” 第83章 更深露重 他终于俯下身,唇瓣温热,如…… 厅堂中, 王黎一身玄色锦袍,用银线细细绣了大片莲纹缀在衣摆,既风雅又不失清贵。 见到孟令窈, 他未等寒暄, 便开门见山道:“孟小姐, 我今日冒昧登门, 是为石坊街那处铺面而来。” 孟令窈眸光微动, 静待下文。 “前日之事,我思来想去, 深觉不妥。净秋那丫头,回去后……”他苦笑一声, 眼中却含着几分宠溺与无奈, “几乎日日堵在我家门口,连我母亲那里都去告了状,说我不讲道理, 欺负她敬重的姐姐。更是将孟小姐在京中如何经营有方、如何见识不凡, 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看着孟令窈, “我虽愚钝, 却也知净秋心性纯良,眼光亦是上佳。她如此维护之人,必有非凡之处。再者, 我也与家中堂弟深谈, 他确实心意未定,知晓了铺子另有人看中,便也主动放弃了。思及此,深感前番反复, 实在有负孟小姐诚意。今日特来,是想问孟小姐,那石坊街的铺面,您是否……还愿意接手?” 峰回路转!钱掌柜在一旁听得几乎要抚掌叫好,强自按捺住激动,偏头看向孟令窈,等待她答复。 孟令窈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王公子言重了。既是如此,那铺面我自然还是想要的。” “好!”王黎似松了口气,随即又道,“为表歉意,我愿在原谈妥的价格上,再让一成。权当是给孟小姐添些麻烦的补偿,也望能弥补些许耽搁的损失。” 让利一成! 这绝非小数目。钱掌柜眼中精光一闪,心中飞快盘算着省下的银子能做多少事。 孟令窈定定看着王黎。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不惜自损利益。理由也冠冕堂皇——为了安抚幼妹,也为了弥补自己的失信。 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可正是太过完美,才显出不同寻常。那日在谢府花园中,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避嫌时过分规矩的姿态,此刻又这般慷慨地主动让利…… “王公子如此诚意,我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孟令窈展颜,笑容无可挑剔,“如此,便多谢王公子成全。也请代我多谢净秋妹妹仗义执言。” 王黎见她应下,眼中也露出笑意,“孟小姐爽快。后续事宜,我会与牙人交割清楚,尽快办妥地契文书,绝不会再耽搁孟小姐的大事。” 事情总算尘埃落定。送走王黎,钱掌柜终于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阿弥陀佛,终于成了!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些,“小姐,老朽活了这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有两分眼力的。这位王公子,看小姐您的眼神……怕是不太一般哪。” 孟令窈正提壶斟茶,碧绿茶汤划出一道平稳细流注入青瓷盏。她动作未有半分凝滞,只待茶汤满七分时方抬眸,“钱掌柜多虑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她放下茶壶,目光掠过临街窗棂,投向逐渐喧嚣的金陵街市。 “他今日让出的利,省下的银子,便是实实在在的好‘迹’。” 至于这“迹”的源头藏着何种心思,揣着何等算计—— 她端起茶盏,轻轻一吹。 “旁的,无需在意。” - 大理寺的烛火日日都要燃到三更,近来更是有燃至天明的趋势。 “大人,”岳蒙捧着刚从刑部移交过来的几份卷宗,步入裴序的官廨,扫了眼案上烛台,道:“烛火快燃尽了。” “嗯。”案桌后的身影动了动,裴序掀起眼帘,“放下吧。” 岳蒙觑了眼他的脸色,放下卷宗,默默咽下了喉间未说出口的“我也快燃尽了”。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岳蒙连忙点头,放下卷宗,无意间瞧见案头镇纸下压着的一页信笺边角。字迹娟秀却隐带筋骨,不似出自大人之手,倒有些像……那位已离京月余的孟小姐的笔迹? 他不敢多看,赶紧垂首,“大人也早些安歇。” 退出时,眼角余光瞥见大人重新拾起那张纸,手指极轻地拂过字迹,那冷峻的侧颜在黯淡天光下,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这感觉并非第一次了,岳蒙记得前日回禀一则发生于丹阳的命案时,大人盘问案发地点周边细节之详尽,远超常情,末了还问了句,近日金陵城内可还安稳? 问罢,他自己都觉得不对,收了声让岳蒙自去忙。岳蒙多年历练,还是回了句,“近日未曾听闻金陵上报的案件。” 裴序“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退出官廨,岳蒙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连带着骨头噼里啪啦作响。沈小山一脸敬畏地望着他,总觉得他骨头缝里都是机关。 “大人近来瞧着像是心情不大好。”沈小山道。 “连你都发觉了?”岳蒙摸着下巴,叹道:“人之常情。” “为何?”沈小山迷茫,“大人和孟小姐已然定了亲,那位赵将军也启程去北疆了,该是……没什么烦忧才是。” “你不知孟小姐去了金陵?” “知晓。”沈小山点头,“可待她回来日子不就差不多了么?不需多久,他们便可成亲了。” 岳蒙眼睛一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话说得好!下回切记,在大人面前多多提一提!” 沈小山懵里懵懂点了几下脑袋。 待到三更鼓响,裴序方回了静观院。淡月匆匆迎上来,面带喜色,“大人,有一封张先生的信。” 伸手接过时,淡月敏锐觉察到,大人素来平稳的手,有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迟滞。 他默默垂首,退了下去。 裴序拆开火漆,抽出里头的信。厚厚一叠,远比先前她寄来的分量厚重。 字迹是张先生一贯的工整老练,内容亦是详实。金陵官场几处微妙动向,漕帮码头近况……这些都是公事。然而字里行间,张先生不经意嵌入的只言片语,却如投入寒潭的石子,在裴序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激起层层暗涌。 “……孟小姐甫至金陵,即与谢家小女净秋交好,亲如姊妹。小姐待谢净秋甚厚,为其特制香露,谢净秋欣喜若狂,视为珍宝……” “……聚香楼铺面一事,颇费周折。初始房主临时反悔,拒售于小姐。后查明房主乃王家公子王黎。” 裴序目光在“王黎”二字上停留了一瞬。 信继续向下,“……王公子最初以承诺堂弟为由婉拒。小姐处事极是爽利,当即了断,并无半分纠缠……某本欲提出大人在金陵的铺面,然两日后事出反转,王公子亲自登门拜访,态度转圜,不仅同意转售,且愿主动让利一成,道是‘敬重小姐为人’并感念净秋小姐一番‘仗义执言’。最终交易定于画舫斋……” 第93章 “……王公子借谢净秋之名,数次约见小姐,小姐不堪其扰,赴会一次。” 视线在“特制香露”“敬重小姐为人”“数次约见”几个字眼上缓缓滑过。裴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信纸边缘的指尖略微收紧,透出一种玉器般的冷硬。 他手头仅有一封来自孟令窈的信,是她初到金陵时寄回的,只言一路顺遂,平安抵达,信中散着几片枯黄的柳叶,道是金陵的柳。后续大抵是忙于琐事,再无音讯。 偶遇孟少卿时,裴序稍作试探,得知孟府也只得了一封信,内容比他的多上一些。 孟少卿小声嘟囔,“怕是心都玩野了”。 他反倒宽慰了一番,言她初到金陵,诸事繁杂,总要理顺了才好报喜。更兼,京城风雨欲来,她不在,未必不是件好事。 后半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但孟少卿听见了,深深看了裴序一眼,难得给了他一点好脸色。 裴序如此宽慰孟少卿,亦是如此宽慰的自己。 解衣沐浴时,裴序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倒出几片柳叶。为防损毁,他特地寻了京中的老师傅,用几近透明的药蜡封存,才将这几片跨越千里的叶子完好无损地保留至今。 一一看过,他小心翼翼放了回去。 烛火昏黄摇曳。裴序沐浴毕,只着了雪白中衣。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轻响。他挽起右臂袖口。手臂线条流畅而蕴藏力量,烛光下,两道伤痕沿着小臂内侧向上延伸。 因祛疤膏涂的不够及时,到底留下了一点痕迹。 一道浅些,边缘几近平滑,只余一线比肤色更浅的白。 另一道则狰狞得多,在臂弯之上寸许,赫然一个菱形的、边缘略深的伤疤。 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方才冷水沐浴过后的凉意,缓缓覆上那道伤痕。他目光落在上面,深邃幽暗,仿佛穿透时光的阻隔,又看见了她那双泛着湿意的眼眸。 指尖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明明早已愈合,此刻却好似仍旧跳动着热意,疼痛从沉睡的皮肉下隐隐泛起,不断蔓延。 许久。他俯下身,唇瓣温热,如一片轻柔的羽毛,轻轻碰了碰伤痕。 气息拂过肌肤,比初生的柳叶脉络更柔软细腻。 窗外,更深露更重。 第84章 九小姐 日前已托请她为我们的喜服再添…… 八月廿三, 宜开市。 石坊街靠后的位置,新修的青石门庭之上,“聚香楼”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未至吉时, 门前便已是车马渐喧, 脂粉香风浮动。 “开张大吉!” 随着钱掌柜一声洪亮的吆喝, 红绸揭落, 宾客盈门。 聚香楼金陵分号正式开门迎客。不同于在京城的低调, 此次开店颇有些张弛有度、扬名立万的意味。 有谢家老爷子背书,加之谢家两位小姐的全力支持和频频露脸, 聚香楼甫一开业,便已带上了几分世家背景的贵气, 不容小觑。更遑论先前在京城的赫赫声名, 经往来金陵的商人、官员之口,早已在闺阁女眷中传开,连圣上都称赞的香成为了最好的金字招牌。 一时间, 聚香楼门庭若市。钱掌柜主事稳重, 伙计热情周到,将京中带来的诸多新巧香方、水粉胭脂展示得淋漓尽致。江南女子素来精致爱美, 这北地名楼的品质和雅致格调, 精准切中了她们的需求。堪称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孟令窈打着算盘,估摸着再努力数年, 就能赶上京城的琳琅阁了。正翻看账目, 忽有伙计报王黎王公子来访道贺。 下了楼,见王黎已在店中,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壁架上陈列的各式香料瓶罐。他今日没再穿一身黑,换了件月白色的织锦云纹锦袍, 越发衬得身姿风流,温润如玉,引得店中几位年轻的夫人小姐频频侧目。 “王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孟小姐不必客气,”王黎转身,笑容温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厅堂,“我听闻孟小姐主持新店,红火兴隆,特来恭贺。小姐此番为金陵城带来如此名店雅香,实在令人欣喜。”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嵌螺钿的狭长扁匣,双手递上,“区区薄礼,聊表心意。恭贺小姐开业之喜。” 孟令窈扫过那明显价值不菲的锦匣,欠身婉拒,“王公子盛情,聚香楼上下铭感五内。然开门纳客,贵府女眷频频惠顾,已是捧场,若再收王公子的大礼,岂非显得贪得无厌了?还请公子收回罢。” 王黎眸中微澜稍纵即逝,从容收回锦匣,笑容不减,“小姐规矩严谨,是我唐突了。” 话锋旋即一转,语气自然,“家中几位婶娘姐妹,极爱小姐楼中的脂粉香露。我今日既来了,总不好空手而返,不知孟小姐可否拨冗为我推荐一二?” 送上门的生意,焉有不做的道理? 孟令窈弯唇,笑得愈发真诚,“自然可以?不知王公子是赠与家中长辈还是姊妹?素日可有什么偏好?” 王黎略一思忖,道:“是……家中小妹,喜清雅淡香。” 孟令窈点头,很快为他挑了合适的香露。 结账时,王黎眉心一跳。 小伙计适时道:“公子眼光真好,这香露用的都是顶顶好的材料,其中有数味都是经由周家商队自西域运来的香料,除了咱们聚香楼,别家您是再也买不到的。” “原是如此。”王黎微笑颔首,放下了一沓银票。 隔日午后,阳光正好。谢净秋如小尾巴般黏在孟令窈身边,看她调香记账,叽叽喳喳说些趣事。 店里人流如织,一位身着青碧色长裙、气质清冷骄矜的陌生女子,在丫鬟簇拥下步入店中。她面若冷霜,对热情的伙计介绍置若罔闻,只略显挑剔地扫视架上陈列的香品、胭脂,偶尔拿起一件,也不过略作端详便放下,显然并非诚心购买。 她从孟令窈不远处走过时,一缕清冽冷香,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木气息,悄然钻入她鼻端。 孟令窈指尖微顿,不动声色地看向那女子的背影。谢净秋好奇地顺着她视线望去,随即小声嘟囔,“咦,那不是崔九吗?她怎么也来了?” “崔九?”孟令窈若有所思,“是清河崔氏么?” “正是!”谢净秋回答:“她是崔氏本宗的小姐,先前一直住在清河,姐姐许是不曾听闻,名叫崔清音。她来金陵姨母家探亲,便是金陵守备袁大人家,住了……快半年了吧。” “崔小姐貌美动人,气韵不俗,想必在金陵定有诸多公子倾心吧?” “哪儿呀?”谢净秋撇撇嘴,“她架子可大了,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我们金陵的公子闺秀,她都不大屑于来往,我至今连句话都没跟她说上过。她刚来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献过殷切,她一应皆是不搭理,久而久之,就没人再去了。” “不过……”小丫头眼珠一转,凑到孟令窈耳边,悄声道:“祖父有一日喝多了酒,我去给他送醒酒汤,无意间瞧见了他的信,似乎崔家有意与裴家结亲,选定的就是这位崔九小姐。” 结果不言而喻,裴家并未应承。 “所以崔家安排了她来金陵,应是有意为她在金陵择一夫婿。”谢净秋捂着嘴偷笑,“我虽未曾见过裴大人,可一看姐姐便知,他眼光是极好的。在我心里,孟姐姐才是最好看的!” 孟令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这嘴……各花入各眼,崔小姐自有她的风姿。不过么……”她拖长调子,“我以为,净秋同样眼光卓群,所言甚是。” 玩笑过后,她神色慢慢淡了下来,目光再次投向店内那道碧色身影。 崔清音……清河崔氏……一个在金陵住了小半年,却自视甚高、鲜少交际的贵女。 王黎口中喜清雅淡香的妹妹。 这二者,竟是同一人么? 昨日推荐给王黎买的香,乃店里师傅新研制的,用料昂贵,因她觉得还有待改进,并没有正式售卖,只得了那一小瓶,故意高价卖给了冤大头王黎。省得他隔三差五上门打扰,不想还有此意外收获。 为何这位崔九小姐,偏偏今日带着这一身香气,来到她的聚香楼?是巧合?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之? 刹那间,孟令窈忆起与裴序闲谈时,她曾缠着他,硬要他讲些查办的案例,不波诡云谲的不听。裴序拗不过,挑挑拣拣说了几件,一路听下来,她发觉许多犯人在作下大案后,都鬼使神差地重返现场。 彼时她问为何? 裴序答道:“他们或是焦虑难安,重回现场是为了确认是否有疏漏;或是初时慌乱而遗漏了关键物证,待冷静后方觉不妥,必须冒险折回清理痕迹;亦或是……” “为了以旁观者的身份,重新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大抵如同你挥毫泼墨之后,总要退后几步,细细品味一番自己的画作是否完美无缺。” 孟令窈被他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痛斥道:“你才是犯人!” 第94章 而此刻,这缕缥缈冷香,便如那个被无意遗落的微小却致命的物证。崔清音带着它重返“现场”。 她是在确认什么?还是在回味什么? 孟令窈牵了牵唇角,收回视线。 她猜,王黎定没有告诉他的好妹妹,这瓶香实则是他被宰,以远超市价的高价购入的。 金陵城公子小姐的纠葛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多少波澜,近来让她思量再三的,是几封来自京城的家书。 眼看聚香楼的生意井然有序,孟令窈心头渐生归意。依着她原本的计划,再过半月左右,待店中事务安排妥当,便该启程北归了。她长于京城,从未与父母分离这么久,连八月中秋的团圆明月都未能同赏。 那份思念,在不经意碰到贴身带着的荷包时,会愈发浓烈一分,里头放了几片柳叶——和她一样来自京城。 偏偏几分家书,都不动声色劝她且慢。 父母亲的信里劝她难得来一趟江南,莫只顾着忙生意,当玩个尽兴。父亲更是提到他在扬州有一故交,多年未见,让她若得闲,代父去拜访一二。 最让她无法拒绝的,却是裴序的信。他一向惜墨,信上却详述了一事。 “金陵城中有一绣娘,姓刘。昔年乃是宫中绣局女官,手艺冠绝,长公主殿下大婚时的凤冠霞帔便是出自她手。告老还乡后寓居金陵故里,我日前已托请她为我们的喜服再添华彩。你若有心仪之式样、纹饰,不妨亲自与她商议一二。一生之礼,惟愿尽善。” 菘蓝得知此事,还特地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兴冲冲告诉孟令窈,金陵城中确实有这么一个绣娘,技艺高超却性情淡泊,先前金陵好些豪富贵族,重金请她出山都被回绝了。 “小姐,这可是大事,咱们得去好好瞧瞧!” 的确是大事,孟令窈向来是连寝衣都要挑花样的,更兀论是喜服了。 可她指尖抚过信笺上的字迹,脸上没有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不安,仿佛平静水面下,暗礁隐伏。 几人齐齐劝她不急归程,这未免太过一致。父母亲自不必说,裴序临走那日还巴巴地来送了行,以他的性情,断不会为了一件喜服就让她在外多耽搁。 她读着一封封口吻随意的信笺,隐约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这平静之下,究竟酝酿着何等的风暴? 她折起信纸,起身,“咱们去寻张先生。” 第85章 “英雄救美” 此乃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孟令窈自来了金陵, 得谢家庇佑,除了先前寻铺面遇了些波折,堪称一帆风顺, 因而张先生便一直独居在院中, 每日喝喝茶, 偶尔出门听听戏, 仿佛真的只是个船上解闷的说书先生。 小院里, 茶香袅袅。 孟令窈屏退左右,将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张先生,京中……近来可有何不寻常处?” 张先生放下茶盏, 沉吟片刻, 忽然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声音压得极低,“孟小姐可知, 这天上的云, 近来变幻得格外厉害?院中池鱼,也较往日沉潜多时。此乃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天子年事渐高,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二皇子与三皇子明争暗斗,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京城此时,正值多事之秋。 “风雨欲来?”孟令窈若有所思,“是……朝堂有变?” 张先生颔首, 目露赞许, “天威难测,局势未明。令尊大人身处太常寺,虽司礼乐祭祀,然一旦朝局动荡, 亦难免波及。至于裴家,大人简在帝心,又执掌大理寺,直面刑狱,更是风口浪尖之上的人物。” “令尊令堂与大人皆信嘱小姐莫急归程,实为一片苦心。此时京城,恰似一张拉满的弓弦,牵一发恐动全身。小姐暂居江南,远离漩涡,于您自身,于牵挂您的人,皆是避祸之道。” 孟令窈默然良久。胸中归思与忧心交织,如藤蔓纠缠。她望向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无意识地轻轻捏了捏腰间那个装着柳叶的小小香囊。 片刻后,她抬起眼,眸光清澈锐利,“先生明言,我心已了然。只是……裴大人当真只遣了先生一人随行吗?” 张先生闻言,脸上的凝重似乎被这一问冲淡了一丝。他捋了捋胡须,露出一抹平和笑意,未置一词。 且不论千里之外的京城如何暗潮涌动,此时的金陵犹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中。 王黎很有些家底,高昂的香露也只换得了片刻清静。没两日,他便再度登门,总有新的由头——“妹妹喜欢上次的‘秋棠’,再订几盒”“伯母新得了一身好缎子,想配些新香粉”“府中书房想换一种安神香”等等,频繁往来聚香楼。 他但凡打着家中女眷的旗号,孟令窈便做不知,从容应对,服务尽善尽美,货物包装、搭配细节上都无不周到体贴。 但只要王黎话头稍有越界,她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重新拽回到香料、配方、使用心得上,绝不言半点私情。 王黎心中那份挫败感和探究欲,如同秋雨滋养后的金桂,愈发繁盛。他送去的任何礼物,从昂贵的端砚、珍贵的瓷瓶,到不起眼却意趣风雅的玩石小品,皆被如数奉还,理由无不正当,无功不受禄、不纳私礼、物件贵重不敢私藏云云。 她像一个永远封存完好的玉匣,散发着诱人的温润光泽,却无法真正开启。 他这番心思,在偶尔与崔清音见面时,便带出了几分难掩的浮躁。 “黎郎,先前不是说那孟令窈已然意动?”崔清音搅弄着一碗冰糖雪梨,问道:“怎的如今看你这模样,倒像是……还未见效?” 她近日听闻聚香楼声名鹊起,连带孟令窈的美名也传遍了金陵,心头那根刺又深了几分。 王黎不愿在心上人面前落了面子,强自辩解,“她实在狡猾,性情反复。” 崔清音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阴霾,“若非她有些手段,怎能在京中搅得我家天翻地覆?” “黎郎可莫要着了她的道。”她抬眸,目光盈盈看向王黎,眼神似嗔非嗔,“素馨县主的信中特地说了,孟令窈一贯擅长的就是这等‘欲拒还迎’‘若即若离’的把戏。她如今这般姿态,不过是还没试出你的深浅,又或是故作清高,放不下她未来大理寺少卿夫人的身份架子罢了。你可千万把持住,别被她那副假清高的模样给诓骗了去。” 她说着,纤纤玉指轻轻覆在王黎手背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为了我,为了崔家的颜面,黎郎你……再试她一试?姨母过几日便要设蟹宴,帖子也下给她了……不正是机会么?” 王黎极爱崔清音在外人面前皆是冷若冰霜,唯独在他面前露出这番小女儿姿态,心中那点异样的躁动瞬间压了下去,他点点头,“嗯,我自有分寸。九儿放心。” 金陵的秋意一层深过一层,满城桂子飘香时,孟令窈接到了金陵守备袁大人家的帖子,请她赴宴。 袁大人的夫人,素爱风雅,其主办的赏菊食蟹宴是城中一等一的雅集。 这日,秋高气爽,袁府城郊别院桂馥菊黄,宾客云集。孟令窈应邀赴宴,她自己便是聚香楼的活招牌,衣着打扮无一不细致,对镜检查妆容前,她略一思索,在眉心又添了一朵花钿。 袁府宴上,孟令窈见着了阔别数日的谢成玉,两人并肩倚在水榭雕栏旁,远眺着庭院中绚烂的各色名菊。 “真是十里不同天,”孟令窈叹道:“这时候京城早是西风萧瑟,父亲书房的炭盆怕是都烧起来了。金陵却是这般,秋意姗姗而来,霜枫尚不及红透。” “且珍惜还能穿秋装的日子吧。”谢成玉很有经验,“过不了几日,金陵就该穿裘衣了。” “?” 孟令窈眉梢轻挑,“还好,总算在穿裘衣前,见到了大忙人谢小姐。还以为谢小姐一入金陵城便似游鱼入海,再也寻不着了。” “我这不是看孟掌柜有的是人陪,”谢成玉嬉笑,眼尾瞥了一下远处正与人寒暄的王黎,“护花使者常伴左右,哪里还需要我来凑趣添热灶?便知趣地不去扰你清静罢了。” 孟令窈嗤笑一声,从手边挑了支瑶台玉凤,抬手,簪入谢成玉的发髻,“谁知是护花还是……折花?” 瑶台玉凤颜色洁净,花瓣犹如宝石般莹润,簪在谢成玉一头墨发上,恰到好处中和了她身上的浓烈色彩,透出几分不染尘埃的高洁。 谢净秋瞧得眼热,巴巴地望着孟令窈,“姐姐,我也想要。” “好。” 孟令窈自是无有不应,选了花型更小些的雪海,簪在谢净秋头上,又添了几分灵动。 几位年轻小姐簇拥在一处,风姿各异,比满庭花朵更鲜亮动人。 不多时,府中仆役端上蟹盘,热气腾腾。肥硕的大闸蟹,蟹壳澄红,蟹膏金黄。丫鬟们手持精巧银制蟹八件,为贵客们剔膏剥肉,动作熟稔。连盛放蟹肉的盘子都一应是玛瑙制成。席间气氛渐暖,劝酒谈笑,其乐融融。 第95章 袁夫人兴致颇高,尝了一口丰腴的蟹黄,朝管家颔首。几件特制的莲花状银熏炉很快被安置于席间,袅袅烟气升起,一股清雅甜润的金桂幽香,混合着甘醇微苦的菊韵,悠然而至,恰如其分地化开了蟹黄的浓腻,更与庭中秋色、席间笑语浑然一体。香气一起,便引来一片赞叹。 “好香!”立刻有夫人由衷赞叹,“这味道别致,正合时宜!” 袁夫人笑吟吟地看向孟令窈所坐方向,“说来,这‘金桂醉菊’还是孟小姐推荐的。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而来,审视、好奇、探究皆有。 孟令窈起身,欠身一礼,“夫人谬赞。不过是令窈分内之事,能以此香为夫人及诸位添一份雅兴,实乃幸事。” 席间,一席嫣红遍地金罗裙的崔清音,面如寒霜。她看了眼身旁的表妹袁小姐,轻声道:“今日分明是姨母的宴席,哪里轮得到她一个京城来的外人出风头,可真是……越俎代庖。” 袁小姐果然撇了撇嘴,扬起了声,“孟小姐果真不负盛名。我早听闻您在京中便是香道翘楚,连宫里的贵人都视若珍宝,如今到了金陵,更显得出类拔萃了!孟小姐这一双巧手慧眼,不知可能也替我们瞧瞧?” 她刻意停顿,笑盈盈地环视席上诸位,“大家戴着的香囊,用的头油花粉,可都入得了您的眼?也好让我们这些乡野俗人开开眼,见识见识京城顶尖的眼光?” 这话一出,席间霎时安静下来。 原本还在赞叹香气、品尝蟹黄的夫人小姐们,动作皆是一顿,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香囊或发簪,神色微妙。 袁小姐这话何其刁钻! 让孟令窈当众品评在座女眷的心爱之物?说谁的好,说谁的次?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得罪一大片人。轻则当众难堪,重则得罪全城贵眷。分明是要让孟令窈在聚香楼将将立足之际,成为金陵贵妇圈的公敌。 王黎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众人视线汇聚处的女子,预备着若她面露难色,便立即出言解围——这本是崔清音给他安排的“英雄救美”戏码。 可他毕竟与孟令窈打了这些天的交道,心知肚明,这位孟小姐绝非头脑空空、拙口钝腮之人。 他隐有预感,她们的计划,兴许不会一帆风顺。 第86章 惊魂 孟令窈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审视和瞬…… 果然, 孟令窈脸上笑容纹丝不动,甚至眼神都未乱上一分。她从容起身,对着袁小姐方向微一欠身, “袁小姐说笑了。在座诸位夫人小姐随身佩带之物, 皆是慧心巧思, 各具风华。我微末技艺, 不过是略通草木香性, 粗知调配之法,岂敢在满座清流雅望的慧眼面前妄加品评?那可真真是班门弄斧、徒增笑谈了。” 她话锋适时一换, 看向庭中盛放的秋菊,“今日蒙袁夫人设此蟹菊雅宴,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已然香意满园。要说起这秋日宴饮的香道搭配,我倒有些浅见,愿与诸位切磋一二。” “哦?孟小姐请讲。” 袁夫人立即接了话, 眼神不轻不重地睨了小女儿一眼。 袁小姐还是梗着脖子, 不过到底偏过头,没敢同母亲对视。 孟令窈含笑点头, 娓娓道来, “菊花性微寒,蟹肉鲜甜性亦偏寒凉,寒重则易损脾胃, 故需以‘温中通络’之气调和。恰似诸位席上配备的姜醋, 取其辛温导引。香料调配亦是此理。一味追求香氛浓烈,易夺菊蟹本味,喧宾夺主。一味清寒,又失之氛围相契。” “袁夫人点此‘金桂醉菊’, 妙在取金桂之丰润为基,融菊韵之清苦为格,再佐以一味暖而蕴藉的降真木香调和,三者相济,方得香气清冽醒神又不失温润持重,正宜秋日宴饮之乐。” 话音未落,席间便响起一片赞赏之声。 “原来如此讲究。” “这调配之法果真高明!” “袁夫人思虑周全,又得孟小姐灵慧通透,才得今日雅宴。” 原本因袁小姐而生的尴尬荡然无存,众人看孟令窈的目光已带上了真切的欣赏。袁小姐鼻尖动了动,悄悄用力吸了几口香,不情不愿地嘟囔,“还真有几分本事……” 崔清音手中帕子捏得死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今日本想让孟令窈出丑,谁知弄巧成拙,反令其大放光彩。 这女人……这女人,好手段!难怪引得裴序亦是动情。 王黎的目光更是牢牢锁在孟令窈身上,他清晰地看见,她眉心那朵花钿,在日光下隐约泛着细碎金斑,仿佛整个宴席的光彩都汇于她一人之身,让人移不开眼。 他握着酒杯,几乎忘了转动,杯中酒漾起微澜。 宴至中旬,气氛愈发热烈。夫人小姐们再是吴侬软语,也听得孟令窈头发晕了,她借口更衣暂离席间,见菘蓝正躲在侧边与一只螃蟹奋斗得起劲,便没有叫她,跟着袁府的小丫鬟离开。 行至一处僻静的月洞门附近时,一个衣着更精致些的大丫鬟忽然叫住了人,“你,快些过来,夫人有急事。” 小丫鬟迟疑,“姐姐,我正要带客人去歇息。” “夫人有令,你岂敢不从?”大丫鬟冷冷看她一眼,随即朝孟令窈行礼,“这位小姐,您沿此路直走到头右拐,便是女眷的休憩之所了。这会儿府中有急事,请恕招待不周。” 小丫鬟眼泪汪汪的,孟令窈也懒得计较,点了下头,自顾自朝前走。 依着丫鬟所言右拐过后,迎面匆匆走来几个身着袁府家丁服饰的男子,合力抬着一个约三尺长、一尺宽的狭长木箱。那箱子看似不大,但几人抬得小心翼翼,步履沉重,显见分量不轻。 孟令窈本无意关注,但就在错身而过的一刹那,她的目光被几个不同寻常的细节牢牢吸引。 这几人皆是身材魁梧,步伐稳健,抬箱时步伐节奏出奇得一致。孟令窈幼时也随外祖父在军中见过些场面,这样的步调,非经严格的统一训练不可出。 经过时,箱盖因调整角度而微微松动,露出一条缝隙,一丝微弱的纸张霉味混着陈年墨迹的味道飘了出来。 这气息孟令窈太熟悉了,那是长期封存、年代久远的古卷或老契才有的独特气味,与父亲珍藏的古籍残卷气息极其相似。 她下意识在那箱子缝隙和几个抬箱人身上多停留了短短一瞬,目光犹带着探究。 就是这寻常人或许完全不会在意的凝视,却被前方领头抬箱的那个男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警觉,宛如淬毒的冷箭,猛地射向孟令窈。 那一刹那的眼神交汇,孟令窈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审视和瞬间升腾起的浓重警惕,还有……杀气! 领头男子脚步一顿,看似无意地用身体半挡了一下孟令窈看向箱子的视线。同时,他微不可察地朝身边同伴侧了侧下巴。 侧边几个抬箱的男子动作停滞,眼神飞快交换,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顷刻间在狭窄的步道上弥漫开来。 最靠近孟令窈的男子,手肘微微曲起,似乎在袍袖下做了一个预备某种动作的姿态。 孟令窈心跳骤然漏跳一拍,随即剧烈地撞击胸腔。 她被盯上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她脑中飞快计算起逃离路线和呼喊的可能性——身后的路空旷,但她衣着繁复势必跑不快,呼喊声能否及时引来护卫?而眼前这几个显然是悍卒的家伙,绝不会给她机会! 电光火石间,她已做出了决断。 恐惧被强行压下,代之以一股近乎冷酷的镇定。她背脊挺直,腰肢微微下沉,右手悄无声息缩进了宽大的袖笼深处,指尖已然触碰到了冰冷的刀柄。 哪怕能抵挡一瞬也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从路的另一头响起—— “孟小姐,你怎么走到此处了?” 是王黎。 他从路口转出,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是惯有的温和笑容,目光在孟令窈和那几个抬箱的家丁身上打了个转。 家丁们显然认识他,动作一僵,身上的煞气迅速收敛、隐去,变回了低眉顺眼的奴仆模样。领头男子反应最快,对着王黎微微躬身,“王公子。” “你们这是抬的什么?这般重?”王黎仿佛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也扫了一眼那樟木箱子。 领头男子立刻恭敬回道:“回公子话,老爷吩咐,把书房里这些年积存的旧文书、老卷宗挪到内库房去整理。都是些陈年纸张,死沉死沉的。”他答得滴水不漏,语气平常。 王黎点点头,并未多问什么。他转向孟令窈,温声道:“孟小姐,此处已近袁守备府内重地,若无主家引领或允准,贸然过来,怕是不合规矩,也恐惊扰。守备大人素日忙于军务,军机皆是大事,小姐万不可轻忽。” 孟令窈强压心头惊悸,背心早已渗出一层冷汗,袖中紧握匕首的手却丝毫未放松。她脸上迅速浮起一层红晕,眼中恰到好处地浮现些许茫然和歉意。 第96章 侧身,完全挡住了袖中匕首的轮廓,她对着王黎深深一福礼,声音透着酒后微醺的轻颤,“王公子见谅。方才席间,我多饮了几杯桂花酿,本想出来透透气,不想袁府庭院曲径通幽,九转回环,实在精美。” 素手扶了扶额,秀眉微蹙,连带眉心花钿亦是泛起褶皱,她脸上羞意更甚,“我一时迷醉其间,不慎迷失了方向……若非公子及时提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这幅柔弱无依的模样是王黎此前从未见过的,与先前在众人面前的从容不迫几乎成了红与白鲜明的两端。 像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拨弄了他的心弦,王黎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会无人引路?” 孟令窈微垂眼帘,“原是有的,只是走到半路,小丫鬟被人唤走,说夫人那边急需。夫人之事不能耽搁,我便让她们为我指了个大致方向……不想,竟是走岔了。” 王黎听罢,眼神闪动。他望了望那几个还杵在原地的家丁,又看了看那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思及孟令窈口中被忽然唤走的小丫鬟,霎时间明白了一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知晓崔清音不喜孟令窈,女儿家的事情,他得闲遂她的意,捉弄一番也就罢了,没想到,她竟然想要了她的命! 崔家近来正与袁守备合作处理一批极为敏感的东西,王家盘踞金陵已久,他自然有所耳闻,细节虽不清楚,但崔清音曾不经意间提到过“事关百年大计”“需要找最可靠的人处理”…… 这样的禁忌,外人若瞥见一星半点,这些人必然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可孟小姐何其无辜? 他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勉强对孟令窈挤出个安抚的笑容,“原来如此。既是意外,孟小姐何错之有?”视线转向几个低头不语的“家丁”,声音冷了几分,“还不去做你们的事?杵在这里挡道吗!” “是,王公子。”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领头男子率先动身,其余几人紧随其后,步伐稳健地转向内院更深的方向,很快消失在幽深花木中。 见几人离去,王黎暗自松了口气,转向孟令窈,温声道:“孟小姐受惊了,此处风大景偏,小姐还是随我回主宴吧。”他伸出手,示意引路的方向。 “有劳王公子。” 孟令窈垂眸致谢,姿态温顺。她随王黎同行,神态逐渐恢复如常。 “方才席间,孟小姐应对自如,风采灼灼……着实令人叹服。” “王公子过誉了,不过是分内之事,不愿辜负袁夫人一片盛情罢了。”孟令窈口中应着王黎的搭话,眼角余光不断扫视一路行来经过的景物。 平安回到宴席,她端起一杯微凉的菊花茶一口饮尽,清雅的菊香终于稍稍驱散了肺腑间残留的血腥气。她与众人谈笑自若,连对那频频投来注视的崔九小姐,也举杯回以浅笑。 结束宴席,孟令窈回到聚香楼,顾不得休息,忙对苍靛道:“速请张先生过来,就说我新得了一种安神助眠的配方,想请他品鉴一二。” 这是急事会面的暗号。 张先生很快赶到。 孟令窈神色凝重,抬眼看他,“烦请张先生代为联络,我有一事要查明,需得借用少卿的侍卫。”顿了顿,她补充道:“要身手好的。” 第87章 京城之变 雁行啊雁行,我看你是‘一日…… 栖鸾殿。 殿中一派暖香熏融, 全不见秋日萧瑟。 德妃近来春风得意,二皇子频频受圣上褒扬,郑尚书又将几桩差事都办得漂亮, 乃至圣上在朝会上直称“肱股之臣”。消息传入德妃耳中, 看平日颇不顺眼的儿媳郑瑜, 眼神也缓了两分。 她接过郑瑜奉上的雨前龙井, 茶盏温热, 细瓷莹润。目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短暂停留,嘴角的笑意便淡了些, “英儿近来得力,圣心甚悦。府里上下都要稳妥才好。倒是你这肚子……需得再尽心些。凤子龙孙, 乃皇家福泽根基。” 郑瑜垂首应了, “母妃教训的是,儿臣省得。” 浅浅品了口茶,德妃放下茶盏, 素手拈起一粒蜜饯, 语气愈发漫不经意,“你身为正室, 胸襟不可狭隘。若实在需时, 便该早些为英儿择选良家淑女入府,开枝散叶亦是助益。” 她顿了顿,掀起眼皮, 掠过郑瑜低垂的眉眼, “英儿日后前程远大,子嗣昌盛才是根本。” 郑瑜眼帘低垂,袖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依旧温顺, “是,儿臣明白。” 德妃满意颔首,正要再训两句,殿外忽然传来惊惶失措的呼喊,小太监连滚带爬跌进殿中,面色惨白如纸,涕泪横流,“娘娘!娘娘!不好了!二殿下、二殿下在猎场坠马,伤势极重!” “哐当——” 德妃手中的蜜饯碟应声落地。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猛地站起,身躯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向后栽倒。 “母妃!”郑瑜一声惊呼。 猎场之事很快传遍京城,两位皇子陪同圣上游猎,二皇子为追逐一只母鹿孤身闯进林中,不料马匹受惊,他坠马生生摔断了腿。 太医院院判顶着宫中几位主子的注视,战战兢兢下了论断,二皇子殿下右腿伤势太重,即便痊愈,日后也恐将不良于行。 德妃闻言当场昏死过去。圣上震怒,猎场上下尽皆受到严厉惩罚,又令大理寺彻查此事。 暮色笼罩着威严宫阙,夕阳余晖将宫墙抹上一层浓重血色。大理寺卿与裴序一前一后,踏出宫门。 大理寺卿已年近六旬,鬓发皆白,久不亲理刑狱之事,此刻眉宇间难掩忧虑。他放缓脚步,与裴序并肩而行,“雁行,陛下震怒如山,三日之期……紧哪。此事……你心中可有计较?” 二皇子出事,嫌疑最大的毫无疑问是三皇子,可那毕竟是位皇子,还是眼下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 查不到他身上还好,如若真的查上了……那便是进退两难。 裴序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有些冷硬,回答一丝不苟,“寺卿大人。坠马现场业已封锁,人证、物证尚在搜罗盘查。一切推断皆为时过早。未得实证之前,雁行不敢妄下定论。” 大理寺卿喟叹一声,不再多言,只点点头,“陛下所托,重若千钧。雁行,你办案素来明察秋毫,然此案不同寻常,望……好自为之。” 裴序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三日之期如弹指。猎场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涉事人证被反复推问,几近崩溃。无数繁杂、指向不明的线索,在裴序手中都渐渐有了清晰的脉络。证据最终指向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查出来了?”皇帝对自己的儿子是有诸多挑剔不满,可那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见到儿子变成一个……废人。 思及此,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牵连出眼尾深深的纹路,两鬓斑白的发丝也显出几分苍老。 “回禀陛下,微臣会同大理寺诸僚勘察审问,理清线索,现已查明,此案最有嫌疑之人……是庆王殿下。”裴序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奏报,“二皇子殿下所骑马匹鬃毛及鞍侧沾染特制药粉,可短暂激怒马匹,其所追逐之鹿的奔逃路径上亦洒有鹿哨粉。二者合力,致马匹受惊失足。下药的人是猎场负责清理马匹的仆役,此人曾受庆王殿下恩惠。” 他略一停顿,迎上皇帝的目光,道:“庆王殿下自世子离世后,悲痛欲绝,常于府中哀叹血脉断绝。其心腹供认不讳,庆王尝有诸多怨怼之言,更言及要陛下亦尝‘血脉重创’‘子嗣伤残’之痛……” “蠢货!”皇帝满面寒霜,怒极反笑,“这样的人,竟然也曾觊觎过朕的皇位?连做别人的刀子都做不利索!” 事涉皇家密辛,裴序身为臣子,自是不能置喙,他沉默立在那里,眼帘低垂,安静地宛如殿中一尊雕像。 沉默良久,他声音恢复平静,“雁行。” “臣在。” “先前……你所奏崔氏与武兴侯府勾结,侵吞矿藏、林土一案……进展如何了?” 裴序心头微凛,不疾不徐道:“回陛下。此案脉络已清。崔氏门生以文墨为刀,或伪造或窃取官府地契、矿藏图录。武兴侯府及其附庸则握兵把权,强夺土地矿山,驱逐良民,常借‘剿匪’‘清荒’之名,行圈地霸占之实,对知情者或反抗者更是动辄以武力镇压,手段酷烈,死伤亦有之。” 皇帝听着,脸色比方才听说庆王之事还要难看百倍。 如果说庆王的蠢行是猝不及防扎了他一刀,那么这两家所为,就是在挖他的根基,夺他万民的膏腴!这已非简单的争权夺利,而是动摇国本! 他那双常年批阅奏章、捻动佛珠的手掌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强压下心头那焚天煮海的暴怒。他盯着裴序的侧脸,“……证据呢?人赃并在否?” “还请陛下恕微臣无能……”裴序面上露出自责之色,“二者盘根错节,行事隐秘,与地方豪强亦多有勾连。人证物证常被刻意销毁或隐匿,层层设防。欲将此等巨蠹连根拔起,非有足以定鼎乾坤的关键罪证不可奏功。目前所获……尚不足以将其罪孽昭告于天下。此乃微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第97章 皇帝最为欣赏的便是他这性子,既有才干又知进退、不贪功、甚至懂得“示弱”。 他面色稍霁,语气也恢复了和缓,“起来吧。” “沉疴积弊,非朝夕可竟之功。你之所查已足见用心,无须自责。” 裴序立即谢恩,“谢陛下宽宥,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难掩憾色。文武全才,智计卓绝,更难得这份沉稳练达,可惜不是他的儿子、连女婿都不是…… 不过是他皇姐的亲侄子,也就是他的亲侄子,差不了太多。 “朕先前好似听闻,”皇帝忽而换了话题, “你那未婚妻近来不在京城,远赴了金陵?” 裴序面上适时露出一丝赧然,宛如冰雪初融,又迅速归于沉稳,“陛下明鉴。确实如此,她喜好香道,唯愿将京中诸多名香传至各地。此去金陵已有两月了。” “日子记得如此之清,雁行啊雁行,我看你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皇帝看着他那副仿佛被窥见私情窘迫的样子,心中的防备与审视又消减了两分,心情甚至奇异地好转了些。原先他便觉得裴序什么都好,唯独少了些人气,太过无懈可击难免让人心生忌惮。 如今却为儿女情长之事露出些许少年人的羞赧——这远比一个完美的孤臣,更让人放心。 他面上浮现笑容,“少年人意气风发,情之所钟也是常理。孟家家风淳正,养出的女儿也是钟灵毓秀。近日朝事繁杂,否则,朕倒想着让你多休沐几日,也好奔赴金陵,免得你二人分隔两地,徒增相思挂念。” 裴序面上赧然之色更甚,微微垂首,“陛下体恤,臣感激涕零。” 皇帝“嗯”了一声,笑容又多了几分真切,他甚至绕过桌案,以极亲昵的姿态轻轻拍了拍裴序肩膀,“朕是看着你长大的,知晓你的心思,继续办差吧,务必妥当。” “是。臣谨记圣训,定不负陛下所托。” 沉重的雕花殿门在裴序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浓郁的龙涎余香与帝王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沿着汉白玉铺就的漫长宫道一步步向外走去,绯红官袍几乎融为宫墙浓重的阴影。方才面对帝王时的那点赧然与无措,早已在眼底褪尽,恢复成一贯的冷冽与深潭般的平静。 静观院中,裴序坐定,眼帘微阖,将近日诸多事端一一复盘。蓦地,他抬眼,对空无一人的庭院低语了一句,“金陵如何?” 话音未落,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颀长身影从树木阴影中淌了出来,如同墨汁滴入了更深的水面,未引起半分涟漪。 “回大人,”护卫平铺直叙,“小姐数日前曾借张先生之手联络了您遣去金陵的暗卫,言有要事,传来的消息尚未写明缘由,只知小姐安全无虞。” 裴序颔首,眉心微微隆起。 他并不怀疑孟令窈能猜到他不止派了张先生,那一队身手敏捷的暗卫本就是任由她差遣,但到底发生了何事,需要她调用暗卫? - 更深漏残,京城城门紧锁。戍卫的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冲破夜色,直奔紧闭的城门!守城军官厉喝阻拦,张弓搭箭。 马上之人裹在风尘仆仆的斗篷里,猛地勒马。骏马嘶鸣人立而起,他抬起手臂,袖中滑出一枚令牌,光华内敛。与此同时,马鞍侧面的暗纹被眼尖的守将瞥见! 他随即抬手,嘶声下令,“开侧门!快!” 沉重的门闩刚卸下一条缝,那骑手已策马如电,卷着一股冰冷的尘土气息猛地冲入,向着皇城深处疾驰而去。 第88章 她不信! 此女命格‘贵不可言’,有凤…… 时值深秋, 京城变故犹如巨石投入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终是传到了千里之外的金陵。只是到底隔得远, 不似在皇城根下, 人人自危, 风声鹤唳。到了这秦淮河畔, 反倒像是听了一折话本, 多了几分隔岸观火的评说兴致。 金陵城的说书先生们嗅觉灵敏,紧跟时事, 此刻城里各大茶楼酒肆最炙手可热的谈资,便是两位皇子的风云际变。 聚香楼斜对门的酒楼, 楼下大堂人声鼎沸, 茶香袅袅,二楼雅间内更是座无虚席。 说书先生年约五旬,声音洪亮, 正唾沫横飞, “列位客官,且听今日头等新鲜事!话说那京城里的二皇子殿下, 那可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主!外家是堂堂定国公府, 母亲德妃娘娘又深得圣心,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谁曾想, 秋狝猎场平地起惊雷, 竟……唉……” 惊堂木“啪”地一拍,“马失前蹄,坠于林中!御医断言,此腿怕是难复如初了!” 台下听客唏嘘一片,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窃窃私语。 他话锋一转,语调抑扬顿挫,“各位看官莫急,且听老朽再表一表这三皇子殿下。三殿下母家微寒,不过是一个叫不上名号的知县,生母入宫多年熬成了贵人,生下皇子才晋升为嫔。按理说,这样的出身,莫说争储,就是在宫中立足都难。可这三殿下偏偏天赋异禀,自幼便展露出非凡气度……” 孟令窈轻呷了一口茶,眉梢微挑。这说书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诸多宫闱秘史信手拈来,活像是趴在两位皇子床底下听到似的。 “更妙的是,老天爷都照拂!”说书先生神神秘秘道:“他可是结了一门顶顶好的姻缘哪!那武兴侯府的嫡出小姐,自幼便是个有福气的,听闻她幼时随母上香,寺中老和尚一见便说,此女命格‘贵不可言’,有凤舞九天之相!此乃天授之合,岂是凡俗可及?” 孟令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水轻晃。若不是身在金陵,她真要怀疑这说书先生是赵如萱重金请来的托儿了。 菘蓝悄悄凑到孟令窈耳边,小声问:“小姐,外头传的二皇子伤腿,当真……是三皇子所为吗?” 孟令窈轻轻摇头,随后又微微颔首,看得菘蓝一脸迷茫。 她唇角微勾,声音压得极低,只两人可闻,“我虽不知到底是谁动的手,可以三殿下的心性手段,若真要做,定会清扫得干干净净,叫人抓不住半点把柄。但若说此事纯属意外……”她轻轻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那便真是哄三岁稚童了。” 菘蓝更不解,“那……他为何要这样做?岂不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行险以徼幸。”孟令窈目光飘向窗外喧嚣的街市,声音放得更轻,“三皇子本就势弱,因圣上几分倾斜才有了争储资格。若不趁二皇子势足之前,釜底抽薪,待到尘埃落定之时,便是想行险,也无险可循了。” 菘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孟令窈将杯中残茶饮尽,“走吧,这里太闹了。” 刚走出雅间门扉,便与隔壁出来的一行人迎面撞上。 为首的正是崔清音,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孟令窈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眼中翻涌的怨毒,以及……一丝藏得并不如何好的得意。 她与崔氏有过节在先,对崔清音的恶意毫不意外。至于那得意…… 难道是觉得二皇子出事,三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连带着崔家亦有从龙之功了? 且不说三皇子能否坐上那个位置,即便坐上了,又能否容得下外戚势大? 不,大抵等不到储君之位定下,三皇子这门姻亲就已谈不上势大了。 张先生曾言,从金陵到京城,一路快马加鞭,见驿换马,不消十天便能抵达。 算算日子,也快了。 “真巧。”崔清音主动开口,话语夹枪带棒,“这不是聚香楼的孟大小姐么?那日守备府上,孟小姐一番关于香道的高见,我至今记忆犹新。可惜孟小姐众星捧月,我都未曾有机会好好讨教一番。” 孟令窈面容沉静,闻言只露出一个得体的浅笑,“崔九小姐过誉了。不过是班门弄斧,哪里值得讨教。小姐若对香道有兴趣,随时欢迎移步聚香楼。” 崔清音见她这副云淡风轻、像真把“过誉”收下了的模样,心头火起,忍不住冷笑一声,“孟小姐不必自谦。只是不知,裴少卿远在京城,是否知晓他的未婚妻在金陵……如此怡然自得、如鱼得水?” 孟令窈微微讶异,眨了眨眼,“他自然知晓。亦会为我在金陵一切顺遂而高兴。崔小姐此言倒是叫人不解了。” 这副理所应当的姿态激得崔清音胸膛一阵起伏。她上前一步,眼睛死死盯着孟令窈的脸,咬牙斥道:“装模作样!有了裴大人还不够,竟还要在金陵招蜂引蝶,勾三搭四!当真恬不知耻!” 孟令窈歪了歪头,丝毫不恼,脸上困惑之色更浓,“崔九小姐此言何意?” “王黎。” 崔清音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恨得心头滴血。 她本欲借王黎玩弄孟令窈,也好挑拨裴序与之的关系,不想这贱人手段高明,竟勾得王黎心思浮动。 她故意设了局,想在守备府中借机给孟令窈一个教训,却被王黎坏了好事。王黎事后还为此大发脾气,暗指她心思恶毒。眼下看着孟令窈这张白嫩的脸,简直恨不得将她的皮撕下来。 第98章 “哦?”孟令窈恍然,随即面露急切,“崔九小姐定是误会了!王公子待小姐之心,日月可鉴。这些时日,他在我那小小的聚香楼里,为小姐采买的胭脂香露可从未断过。” 她鼻尖微动,嗅了嗅,微笑道:“便如崔九小姐今日身上所用的‘秋棠’,清冽动人,乃是敝店今秋最顶级的香品之一,价值百金。王公子为博小姐一笑,甘愿一掷千金在所不惜,此等深情,金陵城内谁人不晓?小姐怎能反过来质疑他的心意?” 话音未落,崔清音瞳孔骤缩。 王黎当初送她这香露时明明说的是……是孟令窈与他相识相知,特意割爱赠予! 她日日涂抹,故意在孟令窈面前晃悠,原以为是踩着她的痛处炫耀,不成想……竟是自己巴巴地拿着王黎重金买来的东西,在正主面前卖弄?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关节死死攥住掌心,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喉咙里堵着一口腥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羞辱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孟令窈见她摇摇欲坠,生怕再说两句,她真要气晕过去,适时收了口,对着崔清音略一颔首,“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崔九小姐了,先行一步。” 说罢,带着强忍住笑意的菘蓝,步履轻缓地从脸色铁青的崔清音身边飘然而过,步下了茶楼。 崔家这位九小姐,大抵是自小生活在清河故地,那是崔氏的大本营,自然无人敢忤逆她。来了金陵又是守备的亲眷,旁人也多是奉承。这口齿伶俐的本事,着实是欠了些火候。 怕是连京中的赵如萱都不及。 楼下说书人的声音还在追着三皇子“命定贵人”的故事讲得起劲,孟令窈听得想笑。江南的暖阳洒在肩头,将京城的风雨吹散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金陵城,依旧是那个安逸得有些迟钝的锦绣之地。 崔清音怒气冲冲回了府,一进门便将闺房内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 名贵的瓷器、精致的摆设全都化为碎片。她胸口剧烈起伏,想到孟令窈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恨得牙痒痒。 袁小姐刚走到廊下,就被里头传来的器物碎裂声吓了一跳,抬眼便见两个小丫头苍白着脸、战战兢兢立在门外,满地的零碎从门缝里蔓延出来。 “啧,”她撇嘴,嘀咕道:“她又发什么邪风?前两日不是才闹过一回么?” 她身旁大丫鬟早已打听清楚,忙附耳过去,“前两日听闻是与王公子生了些不快。今日是外出散心,撞上了那位京城来的孟小姐,两人言语间……似乎是九小姐吃了亏。” “哦?”袁小姐闻言耸耸肩,“又碰上了那位?那确实是很难讨得了好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的小姐们,都这般……能说会道?” 她挥退了门口的丫头,绕过地上碎瓷片,状似关切地安抚了崔清音两句,随即道:“表姐,消消气,后日秋高气爽,几位相熟的姐妹约了去城外的秀崖山登高望远,你也一起吧?” 崔清音兴致不高,立即拒绝了。 袁小姐眼珠一转,凑近低语,“其实是有人私下央我务必请你同去。说有极重要的话要当面同你说,兴许……是前些天的不是要向你赔罪?” 崔清音动作一顿。她想也没想便觉得这“有人”就是王黎,除了他还能是谁? 王黎主动服软?她心中怨气稍平。虽说心里恨他袒护孟令窈,但在金陵这地界,王黎论家世、才貌,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如意郎君人选,轻易也难再寻一个。她可没忘姨母常在她耳边念叨,崔家与王家联姻大有好处。 权衡利弊,那点子不快似乎暂时压下了。她哼了一声,算是默认应下,“知道了。” “对了。”袁小姐临走前,崔清音唤住她,“那个小贱人去不去?” 袁小姐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说孟令窈,随口道:“应是要去的。” “好,我知晓。你替我安排车马便是。” 袁小姐离去。 崔清音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狼藉中,脸上恨意慢慢沉淀下来,凝成一种瘆人的阴沉。她踱步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府邸层层叠叠的屋宇,望向城郊秀崖山的方向。 “秋月,”她并未回头,冷声唤来心腹大丫鬟,声音淬着寒意,“后日出行,你亲自去办两件事……” 秀崖山离姨夫新整理好的那处矿口极近,只要安排得当,出个意外再简单不过了。 袁守备夫妇对唯一的独女保护得密不透风,许多腌臜事从不让她知晓。但崔清音不同,她是崔氏嫡系,跟随姨母在两府间走动,耳濡目染间,对姨夫以及崔家在这金陵地界借着“剿匪”“清荒”之名行圈矿、占山之事,早已心知肚明。 她知道哪里是禁区,哪里最容易出事。 孟令窈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她不信! 第89章 白翎如雪 霎时间,血迹喷涌,几滴血珠…… 孟令窈接到了王黎的帖子, 邀她前去城外秀崖山登高。 自来了金陵,这等帖子就没有少过,她挑挑拣拣去了一些。历经上次守备府一事, 她近段时间本不欲再外出赴宴。 不想才回绝, 王黎又亲自上门送了一回请帖, “孟小姐来金陵时日尚短, 许是不知秀崖山秋景最是称绝。小姐千里迢迢来了金陵, 若不前去一观,岂非可惜?” 孟令窈眸光微转。先前守备府冲突, 王黎替她解围是实情。且他与崔清音过从甚密,此人或许……能探知些只言片语? 权衡片刻, 她福身应下, “王公子盛情,不敢辜负。” 到了约好的日子,一大早, 门前便是王黎那匹惹眼的马, 身披青毛,身上分布着白色斑点, 细密如星河一般。王黎一身宝蓝锦袍, 立在马边,笑意殷勤,“在下不才, 愿为小姐引路解说。也算……尽尽地主之谊。”理由冠冕堂皇, 姿态谦和有礼。 孟令窈看着门外骏马和王黎那张热切的脸,隐约觉着牙疼。如果说他先前还算是不动声色的引诱,眼下便是毫不收敛了。 只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生生赶走。她礼貌颔首, “王公子实在客气,只是我昨日休息不佳,稍后恐需在马车内歇息片刻,无法听公子讲评。” 王黎忙追问,“孟小姐怎会没有休息好,可是身子不适?” 孟令窈垂眸,浅笑道:“并非如此,只是与城南的刘师傅商讨喜服式样,不小心晚了些时辰。” “喜服”两字入耳,王黎神色僵了僵,是了,他险些忘了,孟小姐是定了亲的…… 不过,只是定亲罢了,又尚未成亲,做不得数。 就是成了亲,又能如何? 思及此,王黎重又挂上笑容,自然接话,“那孟小姐好生休息,在下定不叨扰,待到秀崖山一带,我再与孟小姐仔细介绍。” 孟令窈闻言,微微颔首,果断拉紧了轿帘,不再多言。 山脚下已聚集了不少同来登高的年轻男女,笑语喧阗。见王黎那匹金陵城头一等引人注目的马现身,崔清音正欲上前,不料眼睁睁看见他下马,体贴地替人打起车帘,里头走出的,竟是孟令窈! 她脸上笑容瞬间僵住,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转头四顾,欲寻找袁小姐,却发现人早就跑远了,哪里还能寻到。纵是在,她也会满脸无辜,只不过是说了“有人”请崔清音来,又不曾说那个人就是王黎。 怒火烧穿了崔清音的理智,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扯出一个生硬无比的笑。 好,很好,王黎也在。她倒要看看,这一回,他还能不能英雄救美? 孟令窈随着人群上山,目光随意扫过山势,蓦地,在一道岩石裂缝上凝住。 她记得初来金陵的船上,张先生讲解金陵山川地理时曾述,金陵附近的丘陵地带矿产丰富。矿脉有灵,蕴藏矿脉的山体常生诸多异象。 山石异色便是其中之一。 那道岩石裂隙中,正渗出隐约的赭红色。 思及护卫们从守备府中带出来的东西,她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那些东西她并未多看,只是从张先生和暗卫首领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与矿藏有关。 早知道还是该多看几眼…… “孟小姐以为如何?” 话语声打断了孟令窈的思绪,她抬眼,“嗯?” 王黎见她这副懵懂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肉麻起来,沉着嗓子道:“孟小姐,这几位山民说,他们知道一条山间小道,景致远胜主路,还可近距离一观鹰愁涧的瀑布,小姐可愿与我一道前去?” 几个衣衫破旧的山民就站在前头,脸颊消瘦,手掌粗糙、布满细碎的伤口,正不安地搓动着,眼巴巴望着孟令窈。 孟令窈敛眸,问道:“王公子熟知秀崖山景致,先前可曾知道什么小道吗?” 王黎想了想,摇头,“我往来秀崖山数次,确实不曾听闻什么小路。” “公子有所不知,您身份尊贵,往日里定是走顺畅的大路!” 第99章 山民许是怕失了这门难得的生意,急急开口,“这小路是我们兄弟几个寻常上山采摘打猎才探出来的小道,旁人不知。今年年成不好,连着多少天一滴雨都没有,地里的庄稼死绝了,山上的树都快遭人扒光了皮,挣不着银子,我们只好另寻他法,给贵人带路。前头也有贵人走过,都说好!您若也觉得这景致值得,赏个一星半点,也是给我们一条活路。” 几人都面露祈求之色。 王黎哪里耐烦听他说什么地里收成,只听出来是要钱,但他有自己的心思,大路人头攒动,如何方便说话?鸟语花香的山间小道才有情致。 又有意在孟令窈面前显出自己良善大气,便随手丢下一锭银子,“先拿着吧。”随即望着孟令窈,“孟小姐,这些山民依山而居,全靠山乞生,殊为不易,不若随他们去瞧瞧新鲜景致,做一桩善事也好。” 孟令窈略一思忖,点了头。 菘蓝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扯了扯小姐衣袖。孟令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知晓有裴序安排的护卫在暗中保护,此行应是无忧,也想看看这几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几人便脱离了主道,跟着山民走入林深草茂的小径。 小径蜿蜒曲折,两旁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四周愈发幽深寂静,鸟雀不鸣,只有脚下枯叶碎裂的沙沙声。那瀑布水声似乎就在耳边,却始终无法靠近。奇异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铁锈与泥土混合的奇特味道,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地底深处才有的阴冷潮湿。 孟令窈心中警铃大作。她看向前方山民的背影,出声道:“几位,这路似乎越走越偏了?“ “快到了快到了!“其中一人回头憨厚一笑,那笑容在光线昏暗的林中显得莫名诡异,“再走几步就是了!“ 他们又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被人工开挖过的山凹地带。 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是挖掘的痕迹,还有一些简陋的木制支架和运土用的筐篓。最显眼的是山凹一侧,有个黑洞洞的洞口,深不见底,洞口周围堆积着新挖出的泥土和碎石。那股铁锈味道正是从洞中飘出。 这哪里是什么风景胜地?分明是个……矿坑! “到了!“领路的山民脸上憨厚顿失,猛地后退几步,与孟令窈和王黎拉开距离。 四周的树丛、土堆后,“刷刷刷“跳出十余人。他们手中握着的不是什么农具铁锹,而是明晃晃的兵器,刀锋雪亮,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这些人个个身材魁梧,肌肉贲张,眼神凶狠如狼,为首一个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男子,手握一柄厚背砍刀,目光森寒,在几人身上扫过,声音嘶哑,“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活腻了敢闯禁地?“ “放肆!“ 王黎心中骇然,仍强自上前一步,挡在孟令窈身前,厉声喝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金陵王氏王黎,若还要在金陵城苟活,便速速退下!“ 他抬出家世,试图震慑。依着王家在金陵的地位,平日里堪称无往不利,今天却失了效用。 那刀疤脸脸上凶悍之色丝毫未变,甚至更添几分狰狞戾气,“呸!老子管你什么王家谢家!私闯者,格杀勿论!“他猛地一挥刀,“弟兄们,都给我剁了。记住,死人才不会说话!“ 原来这些人并非袁守备府中那些熟知金陵贵人圈子的家丁护卫,而是专门看护这处见不得光私矿的亡命悍卒。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王家谢家,只知道矿场的秘密高于一切,任何闯入者都必须死! “动手!“刀疤脸一声令下,几人猛扑上来,直奔要害。 “保护小姐!“几乎同时,林间掠出几道矫健身影,是裴序留下的暗卫。 “铛!“金铁交鸣响彻山林。 暗卫们身手矫健,招式凌厉,但这些矿场守卫人多势众,且招招狠辣,全无顾忌,一招一式都是自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凶狠,绝非一般的江湖好手可比。 在孟令窈动身前,裴序自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挑选暗中随同的护卫各个都是好手,几乎足以应对所有险境。偏偏数日前,他们各自有了别的安排,一些人在守备府中监察动向,一些人疾驰京城报信,留下的人在此番境地下,便显得捉襟见肘。 一名暗卫刚格开一刀,另一把斩马剑已经从侧面狠狠劈来,他勉强侧身闪避,剑锋贴着他的肋骨划过,在劲装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几名暗卫护着孟令窈等人后撤,转瞬就被数人围住。一守卫冷笑一声,劈向吓呆的王黎,暗卫咬牙回救,兵刃相接,他竭力格开了重剑,手臂被剑锋扫了正着。 刀疤脸厚背砍刀势大力沉,压得暗卫连连后退。 忽地,一道刁钻刀光突破防线,直刺孟令窈心口。 “小姐!”菘蓝目眦欲裂,情急之下用身体撞向持刀人手腕,刀尖险之又险地擦过孟令窈衣袖,锋刃却直直撞在菘蓝肩窝。霎时间,血迹喷涌,几滴血珠正溅在孟令窈脸颊上。 她瞳孔剧烈一缩,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血腥味直冲鼻端,几乎让人作呕,她死死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大脑保持清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绝不能慌!一旦慌了,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住手——“ 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刀兵相接的厮杀声,让几个守卫的动作都滞了一瞬。 孟令窈迎着守卫凶狠的目光,心脏疯狂跳动,声音无比冷静,“诸位兴许有所不知,我自京城而来,外祖乃是正三品指挥使,未婚夫是大理寺少卿,我若命丧于此,他们必会倾尽全力追查到底!这藏在山中的私矿,你们以为还瞒得住吗?“ 刀疤脸闻言,脸上凶光更盛,但动作微微一顿。其他几个守卫也面面相觑,手中兵器举着,不敢轻易落下。 孟令窈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目光锐利地扫向那几个明显动摇的守卫,“我见诸位身手了得,远胜军中许多悍将,可却沦落至在这深山老林做个不见天日的矿场看守。诸位正值壮年,难道甘心就此埋没吗?” 她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外祖最是爱惜人才,以诸位本领,随我离开,荐入军中,便是搏个参将、千总的出身,又有何难?总好过在此沾满无辜人血,做那见不得光的恶犬!“ 守卫中有人不以为然,他们本就不喜军中管理严苛,才愿意领这个差事,也有人明显心动,眼珠不断转动,握刀的手都在抖动。 “小姐快走。“暗卫趁机低声对孟令窈道。 “我不走。”孟令窈摇头,眼神决然,“此地地形复杂,他们是主场,分散逃跑就是死路一条。况且……“她看着眼前为了保护她而浴血奋战的暗卫,“你们为我拼死一战,我岂能独善其身?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山上的人很快会发现我们不见,只有撑下去才有生机!” 暗卫瞳孔微微震颤,握紧了手中兵器。 “别听这娘们鬼话!“刀疤脸率先回过神来,眼中戾气暴涨,“她要是活着出去,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杀!一个不留!谁敢犹豫,老子先砍了——“ “嗡——“ 一道撕裂空气的厉啸破空而来。 噗嗤。 刀疤脸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白翎箭穿喉而过,将他整个人钉死在身后古树上! 白翎如雪,兀自急颤。 林间一片死寂。 第90章 都是我不好 昏暗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 古树上那支颤动的白翎箭, 瞬间冻结了整个矿场。残余的守卫僵硬了一瞬,旋即迅速动身,肩背紧贴在一处, 目光四处扫射, 眼神惊疑不定。 死寂并未持续。 脚步声从矿井方向疾冲而来, 七八个守卫手持兵刃, 杀气腾腾扑入场中, 显然是听到动静赶来支援的矿场守卫。 “他娘的!什……” 领头的壮汉话音未落,又一支白翎箭精准洞穿了他的右肩, 他惨叫倒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这雷霆一箭彻底震慑住了新来的守卫。 “何方神圣?”一个守卫色厉内荏地吼着。 裴序从高处一跃而下, 足尖轻点地面, 右手已经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如寒冰映着斑驳天光,衬得他面容愈发沉冷。 他没有回答守卫的话。 也不需要回答。 “在那边!杀了他!”守卫们被同伴的惨状刺激,怒吼着挥刀冲向裴序。 孟令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顾不上欣喜于裴序的出现, 唯余满腔担忧。 她知道裴序文武皆通,但从未见过他真正动手。此时, 隔着四周混乱的人影, 她只看到那守卫手中的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向裴序头顶,凶悍无比。 裴序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稍稍向左侧身, 气势汹汹的劈砍便落了空。同时, 右手手腕微翻,一道冷光在他身侧轻巧划过。 第100章 噗。 血线飙起! “啊——”那守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大刀脱手飞出,踉跄着退后几步, 右手手腕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如泉涌! 另一人从侧面偷袭,单刀直刺裴序后心。他连头都没回,反手一剑,刺入胸膛,那人来不及反应,便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太快了,孟令窈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只觉得那动作流畅得如同流水,却又带着致命的精准。 几息的功夫,地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矿场守卫。 坠在后方的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裴序身形一晃追上,长剑剑柄重重砸在那人后脑。 咚!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倒。 孟令窈怔怔望着他,手心冰凉,指尖微颤。她知道他箭术超群,但从未见过他用剑。 因着外祖从武,她自小也是见着舅舅表兄们舞刀弄枪长大的,却也不曾见过如此凌厉的剑。 这不是她曾经见过的高门子弟比试的剑术花招,甚至不是将士们演练的招式。这是经历过真正血腥战场、在生死间打磨出来的纯粹的杀人技!高效、简洁、冷酷无情。 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认识到,她所倾心的这个男人冷淡面容下的另一面——一把开了锋、饮过血的利刃。 王黎瘫坐在地,面如土色。他学过的那些名士剑舞,在真刀真枪的杀伐面前,连花架子都算不上。 直至裴序收了剑,随同而来的侍卫们才匆匆赶到。 “留活口,关节卸了。” 侍卫们迅速将一地守卫制住,干净利落地卸下手脚关节。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归于寂静。 裴序大步走到孟令窈面前。他身上那股慑人的冷冽气场,在接近她时如同春雪消融。 他半蹲下来,视线迅速扫过她全身,最终落定在她脸上那几抹刺眼的血迹。伸出手,指腹轻柔地蹭了蹭她脸颊,拭去一点干涸的血痂。 “怕吗?” 孟令窈望着裴序近在咫尺的脸,方才强撑的堤防轰然崩塌。委屈、后怕,混杂着菘蓝肩上那片刺目的红,让她鼻子一酸,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她摇头,声音不自觉哽咽,“菘蓝……” “别怕。”裴序目光掠过她怀中的菘蓝,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不会有事。” 他轻轻握了握她紧抓着菘蓝衣襟的手,温暖透过冰凉的指尖传递过去。 一名侍卫快步上前,娴熟地检查菘蓝的伤处,清洗上药后道:“肩窝受创,出血已缓。所幸未触及要害,性命无忧。需包扎静养。” 他抬起头,望向孟令窈,“小姐放心,菘蓝姐姐没事。” “小山?” 沈小山点头,朝她弯了弯清亮如星的眼睛,随即拎着药箱起身,去为其他受伤的侍卫处理伤口。 许是沈小山太过笃定,孟令窈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舒缓。这一松,积压的疲惫和惊恐如潮水反扑,双腿瞬间软得不听使唤。 “站不起来……”她声音细细的,窘迫地垂下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我背你。”裴序看着眼前发髻散乱,眼眶泛红,脸上还沾着血污和泥土的姑娘,背过身,“上来。” 孟令窈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颈。裴序手臂从身后伸来,小心又牢靠地托住她的腿弯,稳稳站起。 孟令窈温顺地将身体靠了上去,脸颊贴在他颈后的衣领上。隔着微凉的衣料,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肌肤和稳健有力的脉搏。一股混合着清冽草木香气和硝烟尘土的气息包裹过来。 奇异地,方才弥漫在四周的血腥味都被这气息隔绝开来。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敲在她心头。 所有的不安、惊惶,都被这坚实有力的背脊承载住了,稳稳地,仿佛能隔绝天地间一切风雨刀剑。 她比他想象得还要轻,柔软得像一朵云栖息在他颈侧,裴序托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这位公子,”他目光扫过依旧瘫坐在地的王黎,淡声道:“可还能走动?此地不宜久留。” 王黎猛地回过神,看着裴序背着孟令窈的模样,再看看自己满身的狼狈,脸上火辣辣的。他挣扎着爬起来,动作因惊惧而显得格外迟钝,勉强道:“能、能走……” 数年前,他曾于一场宴席上与这位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有过一面之缘,至今不曾忘记,而对方,竟是早就忘了他姓甚名谁。 “走。”裴序不再多言,迈开稳健的步伐向山下走去。 先前几个假扮山民的人被侍卫们从林间揪出来,卸了下巴,防止他们自尽或乱嚷,正被押着走在队伍最后。其中一个偷偷抬眼,目光阴鸷,投向孟令窈,手指悄悄探入袖中。就在他眼珠骨碌乱转的刹那—— 噗嗤! 一支不知从裴序袖中何处飞出的袖箭,精准地洞穿了那人的脚踝。 “啊——”惨叫声刺破空气。 裴序脚步不停,为免胡茬碰到她脸颊,只略略侧过头,“累了就睡会儿,我在。” 孟令窈没有丝毫睡意,还是轻轻“嗯”了一声,闭上双眼。 - 下了山,马不停蹄处理好各项事宜后,已然入夜。 裴序起身,脚步微顿,找仆役要了澡豆和剃刀,打理干净自己,才去寻孟令窈。 踏入她在金陵暂居的小院,见正房烛火通明,人却不见。 裴序眉梢微动,朝侧面丫鬟歇息的厢房多走了几步。窗棂内,昏黄烛光跃动,隐约有极轻的人语声传出。 他停下脚步,没有上前,转回了院中。 房内,孟令窈伏在菘蓝床边。 “疼不疼?”她小心翼翼擦拭菘蓝额角的细汗。 菘蓝摇头,嘴唇动了几下,“不…不疼。” “撒谎,”孟令窈眼圈瞬间红了,“那么长的刀…你真是不要命了,就这么撞上去。” 菘蓝努力扯出笑容,细声细气道:“奴婢怎么都不要紧,小姐没事就好。” “不许胡说。没有人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菘蓝没有反驳,只挪了挪头,侧过脸颊,贴上孟令窈放在榻边的手,蹭了蹭,凉意传来,让她感到安稳,“小姐别担心,奴婢真的没事,就是…有些困了。小姐白日也受惊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孟令窈知道医女的药里添了些安神助眠之物。她喉头哽了哽,终究没说破,抬手为菘蓝掖紧被角,“你好好睡,我就在隔壁。” 她又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菘蓝的气息渐渐沉缓下来,悄然起身,吹熄了床边烛火,只留下稍远处一盏小小的壁灯,推门走了出去。 夜风微凉,拂在脸上。 她步出厢房,抬头见庭中静静立着一人。清冷的月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挺拔而安静的身影,正是裴序。 “你怎么来了?”孟令窈微讶,声音还带着一点方才情绪的微哑,走了过去。 裴序闻声转过身。昏暗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仿佛要确认她完好无损,“怕你睡不着。”他低声说着,伸手拂了拂她颊边一缕散落微乱的发丝,指尖温热,“白日吓坏了。” 孟令窈仰头看他。月色朦胧,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白日他那般杀伐凌厉,此刻却只披着一身家常衣衫,站在她眼前,为她担忧睡不着这等小事。 她扁了扁嘴,下意识地想要更多的慰藉,“我还以为…是特意想我了才来。” 裴序眸光微深,凝视着她犹带着水汽的眸子,没有丝毫犹豫,坦荡颔首,“兼而有之。” 话音入耳,孟令窈心头微颤,白日所有的惊涛骇浪在触及这方寸月光和眼前之人时,都化作了沉沉的疲惫。 她不再迟疑,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将脸颊埋进他胸膛,闷闷道:“我也想你了。” 温软的身子投入怀中的刹那,裴序微微一僵,随即抬手,揽住她肩膀,将纤细的身躯全然纳入自己的怀中。 庭中一片静谧,耳畔唯闻她细弱的呼吸。 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莫名的安心与累积的情绪交织着冲破了堤防。 不知过了多久,裴序清晰地感觉到胸前衣襟处,渐渐氤氲开一片湿凉。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揽在她肩背上的那只手掌,悄然上移,贴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缓慢地一下下轻抚着,顺着她柔韧的脊骨线条,无声安抚。 怀抱里,细微的啜泣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低泣。 孟令窈环抱着他的手收得更紧,脸颊深深埋进他怀里,含糊不清的低语断断续续溢出,“…都是我不好……” 第91章 命不该绝 “既如此……”他低下头,…… “菘蓝的伤、还有你派来的暗卫们……”她抿唇, “若非我执意要探,他们本不必受此无妄之灾。” 明明她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完全可以暂时按下, 做了周全的准备再叫人去探查……偏偏她胆大包天, 累得旁人受伤。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1章 菘蓝同她一起长大, 于她与亲人无异, 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救自己受伤。在那一刻, 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应该跟外祖好好学习箭术, 哪怕鞭法也好…… “窈窈,”裴序将人从怀里挖出来, 直视她的眼睛, 缓缓道:“机会往往稍纵即逝,无人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一次抉择都完全正确。但我知晓, 若无你这份执意与胆识, 又有谁能救下沈小山,为如他姐姐一般受到苦楚的女子讨回公道?也无法助朝廷破获私贩盐铁大案, 更不会有这次的收获。此次所得, 至关重要,足以震动朝野,挽回无数可能被牺牲的性命与公道。” 孟令窈唇角朝下撇着, “你现在说得倒是好听……也不知谁在抓捕陆鹤鸣时, 特地过来说我莽撞。” “还有慈安寺里……” 裴序微怔。 他以为那些话,她从未放在心上,不曾想她竟记得如此清楚。 她眼尾还带着未散的红痕,一滴欲坠不坠的泪珠垂在眼睫, 瞧着可怜得不像话。 裴序下意识抬手,大掌捧住她脸颊,指腹在眼尾微微泛红的边缘反复流连,细致地拭去那些将坠未坠的湿意。 “人无完人。”他声音比方才哑了些,“斥我不近人情、冷心冷肺者,可绕永丰河数匝尚有余裕。彼时立场不同,顾虑各异,言语或有不当。但窈窈——” “我从未质疑过你的本心与能力。你的锐气,是破开迷雾的利刃,而非负累。若重来一次,我或许会换一种方式与你分说,但绝不会阻止你去做你认为对的事。” 孟令窈别开脸,哼了一声,紧绷的肩线却松了下来。 “油嘴滑舌。”她低声嘟囔。 “肺腑之言。”裴序纠正道,目光胶着在她颤动的羽睫上,停顿片刻,终是低下头,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的眼睫上,一触即离。 孟令窈静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稳了许多,“此番受伤的人,所有用度我来承担。若有伤势过重,影响了日后前程的,定要告知我,我自有安排,绝不亏待。” 裴序颔首,“已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他们多是皮外伤,将养些时日便好,你且宽心。” 话音入耳,孟令窈心下稍安,这才注意到旁的地方。目光停驻在他光洁的下颌上,她依稀记得白天那里还有些许青茬。 “这里……白天好像不是这样。”她有些不确定地问,指腹在他下巴上来回摩挲。 裴序微侧过头,语气淡然,“匆忙赶路,仪容有失。” 寥寥数语,道尽了半月来的风尘仆仆与日夜兼程。 孟令窈知晓,自她遣人送信至京城,不过半月出头,他不仅要处理京中事务,更要一路疾驰南下……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他净了面,发髻也一丝不苟,可眼下的青色仍是透出了疲倦。 心口微涩,顾不上思索旁的,她顺从自己的心意,踮起脚尖,在他刚净过面的下颌上轻轻印下一吻。 “辛苦裴大人了。” 温软的触感落在肌肤上,似火星溅入枯草。裴序眸色骤然深沉,手臂收紧。 他垂着眼,模样依旧矜贵清冷如玉山疏雪,话语却低了下来,“若要表示谢意……只是这样,恐怕不够。” 声音沉沉,敲打着她的耳膜,孟令窈不甘示弱,张口,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斥了句“贪得无厌。” 裴序毫不掩饰,坦然颌首,喉间溢出一声滚烫的回应,“嗯。” 孟令窈眼尾绯色更浓,用力以手肘抵住他紧实的胸膛,“裴大人,此处可是庭前院下!” 裴序闻言,唇角竟倏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蜻蜓点水一般,快得让人以为是月光投下的错觉。 “既如此……”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珠,“移步内室,便可?” 话音未落,他已将她打横抱起。 孟令窈低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霎时间,独属他的清冽气息完全笼罩了她。庭院月影在眼前旋转,心跳如鼓在她耳畔轰鸣。 脑中闪过了无数话本里的香艳情节。 在船上的一月,她着实进修了许多,谢成玉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话本,情节曲折,用词大胆,小姐与马夫,年轻守寡的妇人与小叔等等诸如此类,绝非寻常俗套的才子佳人,两人看得险些不知天地为何物。 种种令人面红耳热的画面,像被惊起的蝶群,密密麻麻涌入脑海。 裴序抱着她,步履沉稳有力,穿过被月光浸透的庭院。推开正房的门扉,暖融烛光倾泻而出。她被轻轻放落在锦榻上,柔软的褥子承接了她的背脊。 她有些迷蒙地半仰着脸看他,脑中那些旖旎的预演尚未完全平息。 却见裴序俯身,动作无比自然地褪去了她脚上沾染了夜露的软缎绣鞋,整齐地摆放在脚踏上。然后拉过旁边叠放的锦被,自肩头开始,仔细掖过每一寸,严严实实将她裹起,裹成一个只露出一张粉白小脸的蚕茧。 最后,温热宽厚的掌心在她头顶发丝上,轻轻拍抚了两下,力道柔和得不带丝毫狎昵,像为不安的小兽顺毛。 “睡吧,”他声音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平稳清越,仿佛方才不曾有过任何撩拨,“我在此守着你。” 孟令窈:“……” 她眨了眨眼,整个人都困在暖而安全的“蚕茧”中,只余一对灵动的眼眸望着他。裴序已在床榻边的灯影下落座,身形挺拔,烛光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跳跃,眉目低垂,神情平静无波,宛如一座玉琢的神像,再无丝毫红尘烟火气。 哪里还是那个在庭院月下说着虎狼之词的人?那些惊心动魄的暧昧,好似都是她受惊后的一场幻觉。 就……如此而已? 她心中闪过的那百千种话本里的暧昧辗转、缠绵试探……此刻尽数被这端方肃穆的现实碾碎。 孟令窈一时语塞,瞪着那清冷的侧影,终究没说什么,头慢慢缩回被子里,闭上了眼睛。紧绷了一日的神经,在安全温暖的包裹中,彻底松弛下来。 周遭万籁俱寂,只余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一夜安睡。 翌日再醒来时,床边已经空无一人。也算是意料之中,孟令窈光想想便知,他来金陵定是要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无法同她一般睡到日上三竿。 外间伺候的贝紫听到了动静,捧着热水和绞好的帕子进来伺候小姐洗漱。 “他何时走的?” 贝紫怔愣了一瞬才回答,“卯时一刻。” 天晓得她亲眼看见裴大人从小姐房中走出来时有多惊讶,差点惊掉了眼珠子。裴大人倒比她还像小姐房里的人,神色坦然自若,还冲她点了点头,告知她小姐还在休息。 她思虑再三,还是轻手轻脚回屋里看了一眼,小姐裹得严严实实,衣衫也整齐,才把心踹回了肚子里。 孟令窈算了算,裴序拢共也没休息多久, 难道就是因为连日赶路太累了,所以昨夜才…… 甩开脑中纷乱的念头,孟令窈起身,洗漱完毕先去看了菘蓝。休息了一晚,她状态显而易见好了许多。 “可知昨日最先为你上药的是谁?” 菘蓝摇头,她又是疼又是怕的,早就晕了过去,昏昏沉沉的,并没有看见。 孟令窈:“沈小山。” “小山?”菘蓝瞪大了眼睛。 “正是。” 菘蓝不无感慨,“这可真是……当初给他的糕点馒头没白吃。” 孟令窈忍不住笑,“的确如此,几个月没见,他好似又长高了许多。” 她当初随手救下沈小山时,只是觉得他有一双倔强又明亮的眼睛,像只身在笼中依旧不愿放弃的雀儿,不想,竟生生长成了苍鹰。 又陪人说了会儿话,见菘蓝面露倦色,知道应是药效起了作用,孟令窈告辞离开。 刚踏出院门,便见到了刚才谈话的主人公。 沈小山双眸亮晶晶地小跑过来,“小姐。” “小山,”孟令窈点头,“你怎么在此?没同你家大人一道去忙吗?” “大人命我这几日陪同小姐,近来金陵怕是会不太安生,小姐莫要独自外出。”沈小山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其实我功夫还未学到家……” “哪里。我看你昨天身手很是利落,还学了医术?”孟令窈欣慰道:“裴大人能带着你来金陵办事,可见对你很是信任。” 沈小山没敢说他医术只会些皮毛,真正学的是仵作验伤那一套,抿着嘴笑说:“京中有左丞右丞主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大人就带我出来见见世面。” 顿了顿,他继续道:“也是大人体恤,此间事了,我可以回一趟家,也好看看父母姐姐。” 孟令窈拍了拍他肩膀,“他们见到你如今这番模样,定会欣喜。” 沈小山重重点头,眼神恍惚间陷入回忆,“我那时从江南走到京城,用了足大半年的时间,这次回来,只花了九天。”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2章 一路同样的日夜兼程,却不再彷徨不知前路,身侧有足以信赖的裴大人和诸多同僚,前方是他可以保护的孟小姐。虽一路颠簸,数次险些从马上跌落,亦不觉得辛苦。 “九天……”孟令窈轻声喃喃。这比张先生先前告知她的时间还要快。 “是啊。”沈小山道:“路上换了好几匹马,还好我们赶上了,不然……” 倘是再晚一些,后果不堪设想。多亏了大人果决,接到信后片刻也未曾耽误,即刻便去面圣。 孟令窈问道:“你们怎么恰好到了秀崖山?” “快到金陵城时,大人收到了信鸽,说小姐去了秀崖山,就立刻带我们改了道。”说到这时,沈小山满脸钦佩,“是张先生,他这些天来勘探金陵舆图,又命人探查金陵周边情形,推测出秀崖山一带许是有矿脉。可他发现的太晚,那时候小姐已经动身了,他一面派人从城中去追,一面给大人传了信。” 听罢,孟令窈神色复杂。 就差那么一点,张先生早些查出来告知她,她定是不会去的。 真不知是她运气太差,还是命不该绝。 第92章 两个家 裴少卿拈酸吃醋的本事,同他查…… 佛堂内香雾氤氲, 檀香气息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最里头端坐的佛像足有半人高,早已镀上了金身,宝相庄严。袁守备跪在蒲团上, 口中念念有词。 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的。年轻时还曾嗤笑妻妾们日日烧香礼佛, 觉得不过是女人家的软弱把戏。可这些年行事多了, 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做得愈发熟稔, 心中总有些虚浮不安的时候, 便也染上了这香火瘾。 享了今生的荣华富贵还不够,总想着来世也能投个好胎。 他虔诚地举着三炷香, 对着佛像喃喃自语,“弟子袁成德, 虽身居微末, 却也恪守本分……”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心中发虚,顿了顿, 换了说辞, “如今天下承平,弟子也不过是顺势而为, 取些该得的罢了。” 却不知为何, 今日一早起来,右眼皮便跳个不停。他在心中细细梳理近日之事—— 矿山那边,该打点的都打点了, 该杀的也都杀了, 留下的都是听话的山民,看守的皆是心腹。京中靠山更是稳如泰山。 他虽只是个四品守备,管的却是一地军队总务,军饷、军粮、军械, 哪一样不经他的手?在地方上能做的事太多了。光是那源源不断的矿藏里流出的一星半点,就够他将这佛堂的地砖都铺上上好的白玉。 想到这里,他心中稍安,继续对佛像絮叨,“二皇子前些日子坠了马,听闻伤势不轻。如此一来,我家主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弟子攀上崔氏这棵大树,又借着东风上了一艘大船,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好……待到功成,弟子定为您塑一座纯金的身子!” 他越说越觉安心,语气愈发恳切,“只求我佛慈悲,再赐弟子一麟儿。偌大家业,总要有人承继香火……”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起身将三炷香插进面前巨大的鎏金香炉。香脚刚刚插稳,青烟袅袅升起—— “咣咣咣!” 急促的拍门声猛地炸响! 袁成德手一抖,香灰簌簌落下,正烫在手背。灼热的痛感瞬间袭来,烫出几个血红的燎泡。他倒吸一口凉气,还未来得及查看伤处,门外小厮变了调的声音挤进来。 “大人!不好了!大理寺……大理寺的人来了!” 袁守备脸色瞬间煞白。他僵立在原地,手背上的疼痛此刻反倒不算什么了。 佛堂内的香雾似乎变得窒息,那尊慈眉善目的鎏金佛像,此刻正冷冷俯视着他。 孟令窈在院中实在待不住,这院子也不似她京城的家,处处有意趣,来了几个月,景致早就看腻了。索性带着沈小山一道去了聚香楼,至少那里热闹些,能散散心。 钱掌柜正在柜台后打算盘,珠子拨得啪啪作响。听见脚步声抬头,见小姐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骨架挺拔如初生的翠竹,行走间带着一种不易屈折的劲儿。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继续敲算盘。 这些日子见得多了。有能耐的女人和男人一样,身边总少不了些狂蜂浪蝶。 左右他的主子是孟小姐,又不是裴少卿,管那么多作甚? 孟令窈不知他在想什么,找他是有正事相商。 圣上既派了裴序来金陵办案,便是不打算姑息。待此间事了,许多事情或许将有定论,介时,他们一行人就要回京了。钱掌柜的大本营在京城,他也定是要回去的,他走后,聚香楼由谁主事,需得好好探讨一番。 两人上了二楼雅间。沈小山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裴序临走前特意嘱咐他护好孟令窈,他自是不敢懈怠。 将店中伙计盘算了个遍,大致定下章程,钱掌柜又下楼继续忙去了。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吱呀”推开,探进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正是谢净秋。她脸蛋红扑扑的,显然是一路急赶来的。一进门就直奔孟令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令窈姐姐,我听说秀崖山上闹出好大的动静?你可还好?” “净秋放心,我一切安好。” 听她说无事,谢净秋才放下心来,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的沈小山身上。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虽着男装,眉眼间却透着几分秀气。 她眼神在沈小山脸上转了一圈,又看看孟令窈,语气里带了点醋意,“这位是……?” “我弟弟。”孟令窈笑着解释。 沈小山脸腾地红了,低下头去,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谢净秋眼睛一瞪,“弟弟?姐姐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那我算什么?” 孟令窈失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水蜜桃似的脸颊,“自然是我的好妹妹,净秋妹妹。” 谢净秋这才满意了,小嘴一抿,拉着孟令窈坐下,“我有好些体己话要同你说呢!”她说着,便拿眼去睇沈小山,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小山脚步未动,只抱拳沉声道:“我受人所托,要护着孟小姐周全。” 谢净秋眉毛一挑,“哎呦,这么大个人了,难道片刻也离不得姐姐?我们要说些女儿家的心事,你在这里……怕是有些不便吧?” 沈小山涨红了脸,哪里说得这般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只好看向孟令窈。 孟令窈莞尔,“小山,不妨事的。你且在门外守着,有事我自会唤你。” 沈小山抿了抿唇,应了声“是”,临走还回头看了好几眼。 门一关实,谢净秋立刻凑近,“令窈姐姐,山上到底怎么了?哎!早知我就同你一起去了。表哥昨日狼狈回府,衣衫都破了,人也魂不守舍的,问他就像个锯嘴葫芦,什么也不说,半夜还起了高烧。把王家上下都吓坏了!我今日和母亲去探望了半天,这才得空来看你。” 孟令窈沉吟片刻。事情尚未了结,不便多说,只道:“意外遇上了些不省事的匪徒,虚惊一场。王公子或许是受了些惊吓。” “匪徒?你没事就好!”谢净秋拍拍胸口。 旋即又露出嫌弃之色,“如此,表哥也太没出息了……你一个女儿家都好好的,他一个大男人倒吓病了!我原先还指望他能护着你,眼看是不能指望了。”她眉头紧锁,一副“此人不可靠”的模样。 沉思片刻,她忽然握住孟令窈的手,一本正经道:“不行、不行!原本我还觉着表哥在金陵城里也算得上不错的郎君了,如今看来,实在不够看。令窈姐姐你放心,我一定留神,再替你寻摸个好的!比表哥强一百倍的!” 孟令窈轻点她的额头,提醒道:“净秋,我已经定亲了。” “这有什么?”谢净秋摆手,理所当然道:“你们不是还没成亲么?便是成了亲,聚香楼在这儿,往后也少不得要往来金陵。依我说,完全可以京城一个家,金陵一个家!在金陵也得有人照顾你不是?” 她歪了歪头,眼神亮亮的,“很多男人不就是如此?他们能行,我们凭什么不行?” 她说得兴起,脸上满是雀跃,“我虽没见过裴公子,可也听说过大理寺少卿的声名。清冷寡淡,不近人情。一辈子对着那样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人,多无趣啊!不如找个性情和顺、知情识趣的,日日逗你欢喜,那才叫过日子呢!” 谢净秋眨巴着大眼睛,正想询问孟令窈意下如何,外头倏而传来沈小山刻意拔高的声音。 “大人,您来了?” 谢净秋没管外头的动静,还欲再问:“令窈姐姐,我还觉着——” 话音未落,孟令窈伸手,温软的掌心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许再说了。 谢家姐妹当真是一脉相承的口无遮拦,她眼下说得痛快,若是不慎被外头那人听到只言片语,还是要她受累。 裴少卿拈酸吃醋的本事,同他查案一样出众。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3章 “咚咚——” 三声轻叩自门外响起。 孟令窈松开手,应道:“请进。” 门扉轻启,一道颀长身影步入室内。裴序一身素色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若孤松临风。夕阳余晖漫过他肩头,仿佛镀了层淡金的光晕。 待他踏入雅间,面容才清晰地映入眼帘,如雪似玉的肌骨,衬得墨发愈发浓重,眉如远岱含锋,眼若寒渊沉水。清隽至极的五官,组合出的是深冬山巅积雪般难以触碰的疏冷。 饶是谢净秋这金陵城娇养出来的贵女,见惯了风流人物,此刻也如被施了定身法,半晌无言。 心底原本笃定要为好姐姐“另觅良缘”的念头,撞上眼前这道身影,瞬间碎成了齑粉。 那些她心中备选的所谓青年才俊,此刻想来,实在是相形见绌。 “裴大人,”孟令窈起身介绍,“这位是我在金陵结交的好友,谢净秋。”又转向明显愣怔的少女,“净秋,这便是裴大人。” 裴序目光略移,落在谢净秋身上,只微微颔首,“谢小姐。”声音温和有礼,倒不像谢净秋听说的那般冷酷。 谢净秋如梦初醒一般,慌忙福身还礼。 她心中天人交战——原来这就是令窈姐姐那位未婚的夫婿了,若是这般姿容风骨…… 好吧,她勉为其难地承认,便是性情冷些、不那么知情知趣,好像……也可以接受,毕竟光是这样摆在家中日夜相对,看着也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啊! 孟令窈询问道:“你怎么来了?一切可还顺利?”她本以为他定要忙到深夜。 “尚可。”裴序声音平淡,目光落在她脸上,道:“天色已晚,我来接你归府。” 孟令窈望向窗外,这才留意到日头已然西斜。她对谢净秋道:“净秋,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莫让府中久候。” 谢净秋点头,“也是,我这就回家。” 裴序适时开口,“沈小山,护送谢小姐归家。” 候在门外的沈小山立刻应声而入,抱拳听命。 谢净秋推拒,“不必不必,我在金陵城住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 孟令窈劝道:“净秋,如今白日短,天黑得快。让小山送你,我也安心些。” 听她发了话,谢净秋不再回绝,又悄悄觑了一眼那道清绝的身影,才跟着沈小山下楼离去。 雅间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 孟令窈望着眼前端然如玉的裴序,终于回过味来,瞪了他一眼,“裴大人……好利落的口齿。一句话,便把两个人都打发走了。” 裴序神色自若,淡淡道:“天色确实不早了。” 第93章 花样 那抹青翠柳叶被他衔入口中,细细…… 孟令窈懒得同他争辩, 起身理了理衣裙,“那我们也该走了。” 裴序颔首,口中应着“嗯”, 人却未动, 反向前逼近两步。室内空间本就不大, 他这一动, 身影几乎将窗外透进的残霞尽数遮挡, 压迫感骤增。 孟令窈嗅到了些许不妙的气息,本能后退, 腰肢抵上冰凉的硬木桌沿,再无退路。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危险, 她强自镇定, 先发制人,“你连日辛劳,昨夜想必也未安枕, 不若早些回去歇息。” “我该歇在何处?”他问得轻描淡写, 目光却如沉水,从她微蹙的眉心滑落, 流连至微微泛粉的耳垂与颈项。 孟令窈语塞。 以他的身份, 何愁没有下榻之处?且不提裴家在金陵的产业,单说城中驿馆,他自是住得。再不济, 只消透个口风, 知府怕是连夜也要迎他住进府邸。 但理智告诉她,此刻万万不能这般说。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软声道:“裴大人若不嫌弃,我在金陵置办的小院, 倒还有几间陋舍。” 裴序探手,轻易攫住她纤细的手腕。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带起一阵战栗,“如此,岂非太过叨扰?不便小姐在金陵城经营……小家。” 他声线低沉,将那“小家”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孟令窈心尖一颤,果然被他听了去。 他不急不缓,继续道:“金陵锦绣地,孟小姐如鱼得水。生财有道,佳友如云。今日为谢家小姐研香调露,明日同王姓公子夜泛秦淮……何等的逍遥自在?”他顿了顿,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不知……还记得京城的蒲柳几分?” 臂膀处那两道伤痕,竟也似被言语勾动,在皮肤之下泛起奇异的麻痒,丝丝缕缕,似有无数虫蚁啃噬。大抵唯有将她彻底揉碎融入骨血,方能平息这翻腾的贪念。 听他顶着这张清隽无双的面容自比“蒲柳”,孟令窈险些失笑。她扶额作苦恼状,眉间蹙起浅涡,“我精力有限,在京城静观院里养着一个,已耗尽心力,哪还有余裕再养旁的?” “哦?”裴序倏然逼近,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耳廓,激起细小的颗粒,“静观院那位既如此不识趣,小姐何不弃了,另择一位性情和顺、知情知趣的?” 孟令窈抬手,指尖虚虚搭上他肩头,眉心似蹙非蹙,“公子此言……是意在毛遂自荐?” 裴序手臂收紧,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低声问:“小姐以为如何?” 孟令窈指尖在他肩上一下一下轻敲,故作沉吟,“此等大事,我需得好生思量。也要看看……公子本事如何?” 话音未落,裴序已俯身压下。带着压抑许久的情动,辗转缠绵,攻城略地。 一手紧扣她后颈,不容半分退避,另一只禁锢着她的腰肢,指节几乎陷入她腰侧的软肉。 唇齿间的力道时而如同风暴侵袭,似是惩罚般的碾磨,时而又化为吮吸轻舔,如羽毛般搔刮着她的上颚,激起一阵阵令人昏聩的酸麻。 唇舌交缠间皆是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蛊惑。 她起初还试图保持清醒,很快便在他强势的攻掠下节节败退,意识模糊,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衣襟,指尖蜷缩。 大抵是聪明人学什么都快,前次在马车上,孟令窈自觉还能与他平分秋色,甚至隐隐占据上风,这次便全然不是对手了。 许久,在他察觉到她濒临窒息的颤抖时,才稍稍退开寸许,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孟令窈大口喘息,眼睫湿润,双颊酡红如醉。 方才的挣扎拉扯间,她衣襟早已松散,露出一小片嫩绿如春芽初绽的衣料,更衬得锁骨下的肌肤欺霜赛雪,随着剧烈起伏的呼吸若隐若现。 裴序目光下移,凝在那抹泄露的嫩绿上。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滑动,指腹摩挲着滑腻如脂的肌肤边缘,“窈窈,此处绣的什么?” 此刻天色已近昏暗,暮色四合。一缕残霞透过窗牖照入室内,街巷嘈杂声隐约传来。虽说端阳时她已触碰过他最隐秘之处,此刻仍是红透了脸。 她爱好华服,江南的料子繁复多样,她便如老鼠掉进了米缸,采买了各式各样的衣料。 其中一匹锦缎颜色极特别,料子却过于柔软,做外衣难免显得没有筋骨,用在别处倒是正好。 见她久久不答,裴序含住她敏感的耳垂,又问了一遍。 孟令窈闭了闭眼,声若蚊蚋,“是……柳叶。” 下一瞬,那抹青翠柳叶便被他衔入口中,细细碾磨。 孟令窈难以抑制地一阵颤抖,只觉自己恍若融化成一汪春水,被他揉捏成各种形状,又似飘摇的柳絮,不知飘向何处。 能自荐枕席者,确有几分过人之处。 直至天边最后一缕光也收敛,屋里彻底陷入昏暗,楼下传来钱掌柜招呼人合拢大门的声响,裴序终于松了口。 孟令窈喘息着,窝在他怀里,任由他替自己整理衣衫,暗自思量,若非尚存些许理智,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跟谢家姐妹商量好了,总是有如此默契的配合。 “啪——” 她毫不客气,一掌拍在裴序手背,“错了!” 裴序神情端肃,仿佛研究什么稀世疑案一般,盯着手上几截衣带。片刻后,他叹息一声,拢住孟令窈的手,吻了吻她指尖,“还请窈窈赐教。” “少卿博闻强识,竟连衣服也不会穿么?” 裴序默了默,不得不承认,对女子衣裙的确实不曾有所涉猎。 孟令窈轻哼一声,手指翻飞,很快将每一截衣带都系在了该在的地方。裴序一错不错地看着。 起身时,她不动声色瞄了眼裴序的袍角。 两人贴得这样近,她早就留意到了裴序身体的变化,但他不说,她便佯装不知,若是搭理了,今日还不知几时才能用得上晚膳。 案几上还留着先前未喝完的半盏茶,孟令窈随手拿过。 裴序拦住她,“凉了。” 孟令窈“呵”了一声,“也不知是为何,叫我连口热茶也没得喝。” 裴序垂眼,“是我失仪。” 他视线扫过雅间,茶壶置于屋角的炉子上,久无人看顾,只余一点微弱的火星。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4章 他大步走过去,也不知做了什么,火焰便渐渐大起来,一口一口舔舐炉底。 橘红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眉骨深邃,长睫的影子拉得更长,在脸上投下一片细密阴影,轮廓竟显得柔和许多,颇有些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味。 孟令窈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待到茶水煮开,她终于得以饮上一杯热茶,捧着茶盏同裴序算账,“…净秋不过十五岁,年头才办了及笄礼,她知道什么?口无遮拦些也就罢了,你还当真?至于香露,是初来金陵时她帮了大忙,我赠予的谢礼。夜游秦淮更是无稽之谈……” 裴序缓缓道:“夜游秦淮是假,同登秀崖山总是真。” 孟令窈一噎,辩解道:“我是想从他口中探听消息。崔九与他往来甚密,少不得会透露一二。” 原来他知道山上的就是王黎,还假惺惺说什么“这位公子”,好似全然不知他是谁一般。 裴序没有质疑她的想法,只陈述道:“他对你有意。” 孟令窈眉尖一挑,“这很稀奇么?” 想了想,她将王黎同崔清音的纠葛及她的猜测大略说了说,最后总结道:“……说来也怪,我原先始终不解,崔九小姐缘何处处针对我。后来辗转听闻——” “原来崔家曾有意与裴家联姻,替少卿选中的妻子正是这位崔九小姐。” 她拖长了声音,“如此说来,定是托了少卿的福,叫我又受了无妄之灾。” 裴序抬眸,便见眼前少女下巴微扬,唇角似笑非笑。 “……” 所谓攻守之势异也,不外如是。 他思索半晌,方从角落里寻出一段久远的记忆。 姨母确实曾上门提过此事,他当时全然未放在心上,随口拿话堵了回去,不想还能有此一朝。 他拎起茶壶,又续上半盏,双手捧起奉到孟令窈眼前,“此事乃长辈闲谈,但皆因我处事不周,才让窈窈受累。” 孟令窈睨他一眼,接过茶盏,算是翻过了这件事,“你去同钱掌柜说一声,我们该回去了。” 裴序颔首,转身下楼。 楼下,钱掌柜正拨着算盘,见裴序下来,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躬身行礼,“裴大人可是要回府了?” “嗯。”裴序微微颔首,“叨扰了。” “不敢不敢!大人言重了。”钱掌柜连声道,态度恭谨不过分谦卑。他自觉是小姐的人,裴少卿再尊贵也不能失了气节。 心中飞快闪过一丝念头,好奇小姐为何没一同下楼,但也只当是尚有要事处理,或是不便一同露面,没有多问半句。 裴序不再多言,只略一点头,便立在门边等候。 不多时,孟令窈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她没走向正门,朝裴序招了招手,示意他随自己从侧门离开。裴序会意,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收敛,默默跟上。 两人穿过一条僻静的回廊,推开侧门,浓重的暮色便裹挟着秋日凉风扑面而来。街巷两旁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片昏黄的光晕。 待回到孟令窈在金陵置办的小院时,天色早已彻底昏暗。苍靛守在门边,提着灯笼匆匆迎来,见孟令窈是与裴序一同归来,松了一口气,“小姐,裴大人,您二位回来了就好。” 孟令窈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小山可回来了?” 苍靛摇头,“回小姐,还未见着小山回来。” 孟令窈脚步一顿,下意识侧头看向身旁的裴序。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惊疑——护送谢净秋回府,无论如何,也不该耽搁到这般时辰。 裴序眸色微沉,吩咐护卫,“即刻去谢府,问一声谢小姐是否平安抵家。” 第94章 闻香识人 “他是我未婚夫!” 沈小山奉命护送谢净秋归家, 谢净秋看在孟令窈的面子上应是应了,实则心里老大不乐意。 她自幼在金陵城长大,是谢老太爷捧在手心的明珠, 旁人更是纵着惯着, 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惯爱独来独往, 大街小巷闭着眼都能摸回去, 何曾想过回趟家竟要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偏偏令窈姐姐开了口,她不愿驳了人面子, 只得勉强应承下来。 沈小山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两步之遥,既不远也不近, 恰是护卫该有的距离。秋日暮色沉沉, 街巷人声渐稀,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谢净秋最是受不得这般安静,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搭话, 声音清脆带着好奇, “沈公子,令窈姐姐说你是她弟弟, 是表弟么?” 沈小山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方简略道:“并非如此,我家逢变故, 流落街头, 幸得孟小姐垂怜收留。”他声音低沉平静,挑拣着能说的,述说了一遍。 谢净秋初听孟令窈说他是“弟弟”,还以为是京城哪个官宦府邸的小公子, 不想竟是这般坎坷身世。她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半晌才讷讷道:“那……那也算是否极泰来,苦尽甘甜了。” 沈小山看了她一眼,少女眼中并无常见的怜悯或轻视,只有纯粹的感慨。他点了点头,“多谢小姐吉言。” 谢净秋很快恢复了活泼本性,追着他问起京城与江南两地的差异。沈小山不善言辞,但是耐心作答,言语虽简略,也让谢净秋听得津津有味。 行至一处岔路口,谢净秋脚步一拐,便要钻进左侧一条幽深狭窄的巷弄。 “跟我走这里,抄近道,能省一半时间。”她兴致勃勃,显然对这条捷径极为熟悉。 “小姐,不可。”沈小山眉头紧锁,一步上前,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肃然道:“此巷僻静昏暗,恐生不测,还请绕行大路。” “哎呀,你也太小心了。”谢净秋不以为然,试图挣脱他的手,“我从小走惯了的,能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道寒光倏然从巷中闪出,沈小山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将谢净秋狠狠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侧身去挡。 “嗤啦——” 冰冷的刀锋撕裂了他左臂衣衫,殷红的血迹瞬间洇开。 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巷中跃出,个个面罩黑巾,手持利刃,目标明确,直扑被护住的谢净秋。 沈小山咬牙迎上。他幼时在寺中习过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底子扎实,入了大理寺后又有师傅倾力传授,武艺进境极快,否则裴序此番南下也不会带他同行。然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多势众,配合默契。沈小山臂上血流不止,气力渐衰,招式也慢慢乱了章法。 谢净秋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金陵城向来太平,她只在茶楼听过江湖凶险的传闻,从未想过有人敢在城中对她动手。 眼见沈小山渐落下风,她又惊又怒,厉声喝问:“谁派你们来的?可知在金陵城对我动手,要付出何等代价?” 黑衣人不答,攻势愈发凌厉。 “住手!”谢净秋心中焦急万分,声音都变了调,“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只要你们现在罢手,我愿出双倍……不,五倍酬金!决不食言!只要你们肯罢手,我担保谢家绝不追究。” 其中一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谢小姐,我等无意伤你性命,只要你乖乖随我们走一趟即可。至于这小子……” “他是我未婚夫!”谢净秋脱口而出,打断他的话,“你们若敢伤他,我定不独活。既然要请我去,再多一人又有何妨?” 几名黑衣人动作一滞,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说。数息沉默后,为首之人一挥手,“一并带走!堵上嘴!” 数名黑衣人一拥而上。沈小山奋力挣扎,击倒两人,终因伤重力竭,被人从背后重击后颈,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谢净秋也被反剪双臂,堵住了嘴。就在被粗暴拖拽入黑暗巷中的刹那,她借着挣扎的力道,手指迅速探入袖中,捏住一方素帕,指尖用力一捻,借着被推搡的踉跄,那方丝帕如同被风吹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巷口阴影中。 夜色沉凝,将孟令窈置办的小院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静谧中。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裴序清冷如霜的侧影。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股微凉的夜风。护卫闪身而入,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动作利落,躬身抱拳,“回禀大人,我等沿路搜寻,在距离谢府不远处的一条巷口发现了打斗痕迹,青石板缝间有新鲜血迹,量不大。此外,还发现了此物。”他双手奉上一方浅色无纹的丝帕。 内室门帘微动,孟令窈快步走出。她已换下先前略显凌乱的衣衫,发髻也重新挽过。 她面上极力维持着镇定,可眸中仍盛满了快要溢出的担忧。一眼便瞧见护卫手中的素帕,她心头猛地一跳,抢步上前接过。 指尖触及那柔软丝料的一瞬,一缕浅淡的香气钻入鼻息。孟令窈立刻将帕子凑近,深深嗅闻——清甜的果香,尾调一丝若有似无的涩味。是她先前为表谢意,亲自为谢净秋调配的香露。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5章 小姑娘觉得一味的甜失了趣味,她特地又添了一味丁香进去,多了些温暖又辛辣的收敛。 这香味独一无二,她再未替旁人调配过。 “是净秋。”孟令窈攥紧了帕子,“这定是她贴身用的帕子。” 裴序目光落在那方素帕上,并未质疑孟令窈的判断,旋即抬起,与她焦灼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微一颔首,转向护卫,“可探得谢家动向?” 护卫沉声回禀,“谢家的人也在暗中搜寻,行动极为隐秘,未曾报官。”谢净秋毕竟是女子,顾忌她的名节,不到万不得已,谢家不会选择声张。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烛火在孟令窈漆黑的眸中跳跃,蓦地,她按住裴序手背,四目相对,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袁守备。” 心念急转,孟令窈已想通其中关窍。 谢家这些年,因谢大将军兵权在握,静嫔娘娘在宫中不算独得恩宠,却也圣眷尚存。 树大招风。 谢家深知此理,故而在朝堂纷争、地方倾轧中,向来秉持中立,独善其身,绝不轻易表态站队。 袁守备与崔家勾结,私开矿场,牟取暴利,甚至可能牵扯到军械……这等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谢老太爷未必不知晓一二,以他老人家的眼力,金陵城的风吹草动能瞒得过他? 只是他权衡利弊,选择了置身事外,不愿蹚这浑水,更不愿卷入可能牵连到谢大将军和静嫔娘娘的漩涡。 裴序此行名为查办河工贪墨,实则剑指袁守备与崔家勾结私占矿藏之大罪。如今人证物证渐次落网,他已成困兽。 孟令窈抿唇,“他此刻走投无路,便想铤而走险,掳走谢家最受宠的掌上明珠,以此要挟谢家出面斡旋,甚至……逼谢家助他脱罪或搅乱局面。” 她闭了闭眼,忧心如焚,“袁守备若发现谢家不肯就范,或者我们追查太紧,他会不会……” “他暂时不敢。”裴序笃定道:“谢小姐是他唯一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毁掉这张牌。他需要时间,需要利用谢净秋来逼迫谢家。” “那小山呢?” “他打斗时受了伤,但从现场血迹来看,流血不多,那些人若要杀了他,在现场便可,无需将人带走。”裴序宽慰道:“小山和谢小姐皆是聪慧灵巧之人,你要相信,他们定会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但,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说到此处,他转向侍卫,一一交待,“立刻以这方素帕上的香气为引。此香独特,不易散尽,且谢小姐身上必然沾染更浓。调集所有能调集的人手,放出所有追踪犬,循着这香气残留的轨迹,一寸寸地搜。重点巡查袁守备及其亲信可能藏匿的据点。” 裴序一字一句报出数个地点,遍布金陵城内各地,东至靠水码头,西至无名酒馆。 孟令窈没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无意识搓动了一下手中的素帕。 怪不得袁守备狗急跳墙,再拖上几天,裴序的剑怕是都要驾到他脖子上去了。 “……密切注意袁府所有出入人员。如有异常调动或传递消息,即刻拦截,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四字,他说得轻缓,却透出某种冰凉的铁血意味。 “是!”侍卫领命,旋即分头行动。几道矫健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迅速散开。 几条经过特殊训练的追踪犬被牵来,在帕子上嗅了嗅,后由专人牵引,前去小巷处搜寻。 “还有一事,需得窈窈帮忙。”人都走后,裴序握了握孟令窈的手。 “请为我引荐,与谢家老太爷见上一面。” 第95章 老狐狸 “静嫔娘娘,已有孕两月有余。…… “两位老太爷交好, 你是后辈,按理登门即可,何须我引荐?”孟令窈不解道。 裴序沉吟片刻, 道:“三年前, 我曾查办过一桩案子, 主犯乃谢家一旁支子弟。彼时谢老太爷曾亲笔致信于我, 信中言辞恳切, 意在为那子弟开脱。”他顿了顿,“我并未回信, 更未通融半分,依律办案, 那人现仍在狱中服刑。” 孟令窈恍然, 谢老太爷身为一家之主,那信他必写不可,否则家族人心难安。而裴序身为大理寺少卿, 更是当朝最不可收买的清流之一, 对这等求情信件自是不能有半分回应,否则动摇的是律法根基, 也是他的立身之本。 “所以……”孟令窈轻声接道, “老太爷对你,颇有芥蒂。” “不止于此。”裴序目光沉沉,“哪怕没有这桩事, 我也不应与谢家走得太近。” 当年谢崇安与裴钧同朝为官, 两人分立左右相之位,朝堂之上亦是势如水火,彼此掣肘制衡。直至双双致仕归乡,方才放下成见, 以棋酒相交。 若裴序与谢家过分亲近,于两家皆是不利,更会引来圣上猜忌。 他语调平淡,“若无你引荐,此刻谢老太爷断不会见我。” 孟令窈颔首,“我明白了。你我一同前去。” 眼下情况紧急,多费一分时间,谢净秋和沈小山就多一分危险,两人顾不得规矩体面,当即前往谢府。夜风拂过,轿帘上坠着的流苏肆意摇晃,孟令窈看得心烦,一把拉开。 很快,马车抵达谢府门前。 谢府门庭气派,灯笼高悬,门房是个面容方正的老者。他一眼就认出了裴序,神色骤然一变,眼中闪过惊诧、警惕与几分憎恶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刚欲开口,孟令窈随即笑意盈盈地抢先道:“李伯,这是我未婚的夫婿,他初至金陵,我身为晚辈,当携他一同拜访老太爷,还请通禀一声。” 门房李伯愣了一瞬,看在孟令窈的面子上面色稍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躬身道:“小姐稍候,老奴这就进去禀报。”说罢,转身匆匆入内。 待门房走远,孟令窈侧首,压低声音问裴序:“你不会就是在金陵办的那桩案吧?” 裴序颔首,淡淡“嗯”了一声,补充道:“我亲手将人从谢府抓了出来。” 孟令窈:“……” 没把人当场打出去,可见谢家仆役的修养委实不错。 不多时,李伯快步而返,神色恭谨,“老太爷有请,二位请随老奴来。” 两人随之穿过重重院落,孟令窈视线扫了一眼沿途各处的护卫,很快垂下眼。 外头还瞧不出来,一进门感觉便格外明显。谢府今日气氛非同寻常,较她先前来时,护卫多了一倍不止。 外松内紧,不外如是。 书斋内,谢崇安斜倚凭几,手中执一卷书,天气凉了,倒是没再踩着他那双木屐。 抬眼见到两人进门,他眉头一挑,随手将书卷往案上一掷,佯装怒道:“你这丫头,自己来也就罢了,怎的还带了旁人?” 目光转到裴序身上,他唇角微扯,似笑非笑,“不知哪阵风把裴少卿这等贵人吹到老夫这陋室来了?谢家若有作奸犯科之人,少卿只管吩咐,老夫自当捆了送去衙门,何须少卿大人亲自大驾光临?” 一口一个少卿,疏远之意溢于言表。 孟令窈不以为忤,步履轻盈地走到榻旁小凳上坐下,抬手自然地替他续了半盏温热的茶,“老太爷,您老可别误会了。今日同我来的不是什么大理寺少卿,是我那位在京城定了亲的郎君裴序。他初到金陵,我这个做晚辈的,理应带来拜见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她歪了歪头,笑道:“否则莫说您老了,便是远在金陵的裴老太爷知道了,定也是要怪我们不知礼数的。” 谢崇安轻哼一声,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斜睨她一眼,“小丫头年纪轻轻,眼睛却不大好。金陵城好儿郎无数,老夫这就为你挑几个出身清白、性情温和的,省得日后受委屈。” 话音未落,孟令窈神色微动,笑意敛去几分,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来,“净秋……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提到谢净秋,谢崇安端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眸色深沉如渊,宛如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漩涡。他放下茶盏,不再周旋,缓缓道:“说罢,何事?” 孟令窈面露愧色,低声道:“她是来寻我归家的路上失踪的……” “有心算无心。”谢崇安打断她的话,“哪怕她日日关在闺中不出,有人若想动手,自有法子诱她出门。与你何干?” 裴序适时开口,“老太爷请暂且宽心。谢小姐失踪时,身旁有在下派遣的大理寺护卫随行。他定会设法护小姐一二周全。此刻,我手下最精锐之人亦全数出动,循踪追索,凡有蛛丝马迹,定当竭尽全力。” “裴少卿手下能人辈出,老夫早有耳闻。”他笑了一声,“就连二皇子坠马那等宫闱秘事,牵涉贵人无数,迷雾重重,少卿也能在短短三日内拨云见日,揪出元凶庆王,还了所有人一个‘明白’。这份雷厉风行,老夫自愧不如。” 他语气平淡中暗含几分讽刺。厅中三人皆心知肚明,动手的或许确是庆王,但绝不止是他。可若圣上认定是庆王,那便只能是他。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6章 裴序神色不变,拱手道:“老太爷过誉。晚辈此番南下,查的是河工贪墨,不想意外牵出金陵城外私矿一案。袁守备勾结崔氏,私占矿藏,奴役百姓,其罪当诛。此案已成倾覆之势,恳请老太爷明断,助晚辈一臂之力,揭开金陵这桩大案的真相,还天下一个清明。" “清明?”谢崇安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伏案笑得乐不可支,许久才道:“崔氏倒了,自会有张氏、李氏填上这窟窿。至于崔氏攀的那根高枝……” “只要天家对三殿下还有几分眷顾怜惜,你们眼下所做的一切,纵然惊天动地,也不过是让本就浑浊的水更加混沌几分,难以撼动真正的根基。” 他摇头,重新靠回凭几,好似笑累了,眯着眼睛,神色倦怠,“净秋的事,烦劳少卿费心了。老夫虽不才,还有些微末之力,会竭力找回她。其他的……谢家无意卷入。” 裴序眉头微蹙,正欲再言,孟令窈先开了口,“老太爷,令窈只是一介小小女子,不懂那些深谋远虑。只是,我曾亲眼所见,城外那座矿洞里锁着被强掳去的百姓,他们如同牲口一般,被压榨至死,弃如敝履,一具倒下了,便有新的被拖进去。那些人里,有您当年主持开仓赈济活下来的灾民,也有您督修运河时,安顿好的良家子弟。您当年拼着一身胆气为他们争命,如今……”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崔氏、袁守备之流,将您昔日护下的人命碾作血泥,窃国肥私?您一生所求的‘为生民立命’,岂容这般践踏?” 谢崇安握着凭几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脸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沉默良久,他松开手指,再度端起茶盏,不疾不徐抿了一口,“小丫头,你可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蛀虫是除也除不尽的,谢家只求偏安,不想再徒劳了。” 书房陷入沉寂,数息后,裴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静嫔娘娘,已有孕两月有余。” 谢老太爷手中的那盏茶,杯盖与杯沿相碰,发出一声极轻的“叮”,他抬首,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死死盯住裴序,“少卿,可莫要胡言。” “我是否胡言,老太爷心知肚明。”裴序不闪不避,回应着他的注视,“谢家此时,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崔氏不倒,其势煊赫,便是三皇子登顶的倚仗。 一个年富力强又野心勃勃的皇子,如何能容得下一个拥有谢家血脉,更兼谢大将军为其母家舅父、手握重兵的皇子? 崔氏不倒、三皇子势大,静嫔母子就是插在三皇子心口的尖刀,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唯欲除之而后快。 唯有扳倒崔氏,削弱三皇子到无力他顾的地步,这对母子才有一线生机。 也是谢家更进一步的指望。 书房中陷入更长久的静默。 谢崇安唇线抿成平直一线,唯尾处轻轻抽动,肩胛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连带着颈侧血脉偾张起伏。 蓦地,他深吸一口气,肩背如群山崩摧般松弛下来。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仿佛方才所有波澜都沉入水底。 “说吧,要老夫如何做?” 回程路上,孟令窈格外沉默,眼睛盯着车厢中某一点,似在神游。 裴序偏头看了她好几眼,都未曾得到半点关注。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指尖,“窈窈,在想什么?” 孟令窈眨了下眼,动作轻缓,慢吞吞道:“我在想,谢老太爷到底是何时动摇的?” “窈窈以为?” 孟令窈想了想,半晌,嗤了一声。 “老狐狸。” ----------------------- 作者有话说:谢老太爷:老狐狸 雁子:中狐狸 窈窈:小狐狸 □□:奶狐狸 (灵感来源:thh老师[狗头叼玫瑰]) 第96章 嫁衣 “他们皆不及我。”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 洒在铺陈开的华美衣料上。 赵如萱立在等人高的铜镜前,一身大红嫁衣如流霞泻地,金线绣出的鸾凤穿花图案在光下熠熠生辉, 映得她面容娇艳, 眼神却有些飘忽, 心不在焉似的。 “如萱, 怎么了?”方氏温柔的声音响起。婆母说身子不适, 陪小姑子试嫁衣的活计就落到了她这个长嫂身上。 赵如萱恍然回神,摇了摇头。 方氏闻言, 不再多问,只安静上前, 纤长的手指细致地为她抚平衣襟处的褶皱, 动作轻柔恭顺,低垂的眼睫掩去了所有情绪。 “嫂子……”赵如萱忽然唤了一声,又顿住了, 欲言又止。 方氏抬眸, 目光温婉如水,“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没、没什么。”赵如萱摇头, 没忍住叹了口气, “只是觉得,这京城,近来未免太静了些。” 方氏动作未停, 依旧专注地整理着嫁衣繁复的云肩, 语气平和,“秋日宴歇,各家都在预备着入冬事宜。过些时日,自然就热闹了。” 赵如萱侧头看了一眼文静贤淑的嫂子, 心头那股莫名的烦闷愈发浓重了。 她从前哪里觉得京城安静过? 那时节,她日日同林云舒、素馨县主结伴,春日赏花,夏日泛舟,秋日赏菊,冬日观雪,各家轮流做东的雅集、游园会一年四季不断,热闹得很。 可如今……林云舒入了宫,成了文贵人。素馨县主好不容易解了禁足,不想…… 思绪至此,如同被冷风吹过,让她打了个寒噤。 庆王胆大包天,竟谋害了二皇子! 圣上念及皇室体面,未曾声张,赐了一壶毒酒,送庆王夫妇悄无声息上了路。对外宣称是庆王世子早夭,庆王夫妇日日心伤,忧愤暴毙。 至于素馨县主……圣上冷冷甩下一句“为人女不能体察父母,实为大不孝”,令她禁足府中思过。 这一次,圣上并未说禁足多久。 赵如萱心里清楚得很——那或许就是一辈子了。 庆王夫妇的丧仪办得极其简陋,连停灵的灵堂都寒酸得紧。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心知肚明其中缘由,自然无人上赶着去触这霉头,前来吊唁的寥寥无几,多是敷衍了事。 赵如萱念及与素馨县主从前的姐妹情谊,还是硬着头皮上了门。那日天色阴沉,风里都带着肃杀之意。 她在灵堂上了香,瞥见素馨县主跪在蒲团上,一身素麻孝服,面容憔悴,却木着一张脸,眼神空洞,辨不出悲喜。 赵如萱走上前去,轻声道:“素馨,节哀……” 话音未落,素馨县主却猛地抬起头来,那双曾经盈盈如水的眸子此刻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盯着她,声音嘶哑,“你……到底有没有对她动手?” 赵如萱一愣,“什么?” “孟令窈!”素馨县主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你不是说厌恶她入骨,要为你母亲报仇吗?你动手了没有?” 赵如萱被问得一头雾水,半晌才想起来,当初在崔府,孟令窈确实让她母亲当众失了颜面,她气不过,也确实咬牙发过狠,还拉着三皇子打算上门给她点颜色瞧瞧。 可后来…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孟令窈三言两语就哄得她转了心思,早把什么报复忘得一干二净。 对上素馨县主那近乎癫狂的眼神,她没好意思说实情,只含糊道:“我……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她就躲去金陵了,一直没回来……” “呵……”素馨县主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还好…还好我早有准备……” 她喃喃自语,“她以为,去了金陵就没事了吗?”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让赵如萱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那感觉就像在花园里赏花,远远瞧见一朵娇嫩无辜的芍药开得正好,满心欢喜地走近了,俯身去闻,却骤然发现花朵底下盘踞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正冷冷地、恶意满满地盯着自己。 赵如萱不敢再多待,匆匆告辞离去。自那之后,她再未见过素馨县主。 “如萱,这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是三皇子特地遣人送来的,可还入眼?” 方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手中托着个紫檀木盒,里面珠光宝气,尽是宫中为三皇子大婚备下的珍品。 赵如萱目光掠过那些璀璨首饰,有些意兴阑珊,抬手接过,在镜前比了比,总觉得好像差了点什么,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她换上了另一套稍显素雅的珍珠头面,侧头问道:“嫂子,你看这套如何?” 方氏仔细端详片刻,微微颔首,温声道:“都好看。三殿下见了,定然喜欢。” 赵如萱听了这话,唇角终于扬起一丝真心的笑意。 是了,三皇子那般疼她、宠她,她穿什么他都会觉得好看的。想到这里,心头的郁结似乎散开了些。 心头略过些许遗憾,要是孟令窈在就好了。 这女人成天花枝招展,最会打扮,眼睛又刁,她若在,定能说出个一二。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7章 心里想着,嘴上便不自觉地嘟囔出来,“也不知金陵到底有多好,竟让她如此乐不思蜀?这都几个月了,怎的还不回京?” 话音落地,方氏正欲为她簪上珠花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她抬眸,看了赵如萱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睑,轻声道:“金陵六朝金粉地,山水人文自有其吸引人处。孟小姐许是流连忘返,又或是……有要事,尚未办妥吧。” 金陵城守备府。 袁守备立在书房中,面色阴沉,时而来回走动,宛如一头困兽。 “老爷。”袁夫人端着一盏参汤悄步而入,声音放得极柔,“您连日操劳,饮盏参汤定定神吧。” 袁守备连眼皮都未抬,声音冷硬,“拿走,没胃口。” 袁夫人咬了咬唇,脸色有些僵。她出身崔氏,虽是庶女,可当年袁守备还只是个凭着军功崭露头角的武夫。崔家看中他的前程,才让她下嫁。这些年,他何曾这般冷待过她? 她压下心头涩意,试探道:“老爷,清音那孩子已知错了。她终究是崔家嫡支的姑娘,长久拘着,只怕崔家面上也不好看……” “你还敢替她求情?”袁守备猛地转身,眼中满是血丝,“你可知就是她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害得我们秀崖山的矿场被裴序撞见!蠢妇!” 他气急败坏,一拍桌案,“心思恶毒也就罢了,偏偏蠢笨如斯!眼下这档口,她还敢私自动手!” 袁夫人面色涨红,手中托盘颤了颤,终是重重将参汤搁在桌上,转身拂袖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心腹快步入内。 袁守备按捺住怒火,沉声问:“盯着那姓裴的,可有异动?” “回老爷,他这两日倒是……极为清闲。”心腹躬身禀报,“眼下正陪着未婚妻看嫁衣。” “嫁衣。”袁守备一愣。 “是。听闻婚期定在明年。请了曾在宫中尚衣局的刘姓绣娘,正在定花样。” 袁守备眼中血丝更甚,嘴角却扯出一抹冷笑,“他倒是沉得住气。”顿了顿,又问,“谢家那边如何?” “谢家仍在暗中搜寻,不敢声张。” “好。”袁守备缓缓坐回椅中,指尖在扶手上轻叩,“先晾着。待他们寻得焦头烂额、心急如焚时,我们再好、好商谈。” 城东一处清幽的小院里,四面墙上挂满了各色绸缎布匹,案上铺陈着数幅精美的刺绣样稿。 “你在看什么?”孟令窈出声问道。 裴序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在看老鼠。” 孟令窈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提起裙摆,“老鼠?”她眉头微蹙,嫌弃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走了吗?” 裴序迈步走到她身侧,声音淡淡,“走了。” 孟令窈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铺陈的嫁衣样式上。大红的绸缎如云霞铺展,上头绣着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纹样,金线银线交织,华美得令人目眩。 “孟小姐,裴大人,请看。”刘绣娘介绍道:“嫁衣规制在此,纹样、用色、针法,皆需斟酌。全部完工,恐需至年后。” 贵女的嫁衣向来是不厌精细,她只是绣娘之一,还需带着七八名技艺精湛的绣娘共同缝制,如今才只是刚刚定下大致的样子,待到彻底完成还需数月。 裴序目光略过那层层叠叠、繁复华丽的嫁衣,落在孟令窈专注的侧脸上,微微蹙眉,“是否过于沉重了?” 刘绣娘愣住,旋即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嫁衣向来如此。若不繁复庄重,如何显出喜庆隆重?当年长公主殿下的嫁衣,比之更甚。” 孟令窈好奇地拎起一件外衫掂了掂分量,顿时肃然起敬。这一件就已不轻,若是全套穿上……她不由暗暗咋舌。 裴序看了她一眼,语气轻飘飘的,“长公主殿下自幼习武,身体强健。” 孟令窈回头瞪他,“这是何意?” 裴序眉眼间隐约含着笑意,声音放缓了些,“是怕你受累。” 孟令窈扭过头,并不搭理他。心中暗自思量,她不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闺秀,为了保持身姿窈窕,除了在饮食上克制,平日里也会做些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导引术,以求气血通畅、面色红润。 只是这些……兴许确实不够应付那沉甸甸的嫁衣。她可不愿被压得弯腰驼背,姿态不美。 “我倒是会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裴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慢条斯理道:“可令人身轻如燕,不至于被嫁衣压垮。” 孟令窈故意不接话,“哪里用得着麻烦少卿大人,等小山回来了,让他教我便是。” 裴序不动声色地又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拂过她耳廓,“小山的功夫是向大理寺中人学的。” “哦?” “他们皆不及我。” 孟令窈耳后微热,垂下眼睫,专注地看着一幅并蒂莲的绣样,轻轻哼了一声。 刘绣娘的目光从图样上抬起,静静掠过眼前这对年轻人。男子清冷矜贵,女子灵秀明艳,两人站在一起,便如画中走出来的神仙眷侣。 她恍惚间忆起许多年前,也是在类似的时节,明艳如火的长公主拉着温润如玉的驸马,兴致勃勃地讨论嫁衣上的纹样,眼角眉梢俱是鲜亮的光彩。 时移世易。 她心中无声一叹,敛回心神,将一份用色清雅的纹样推至孟令窈面前,“小姐再看这幅如何?” 第97章 东珠 “裴雁行!你莫要欺人太甚!”…… 谢净秋再度醒来时, 只觉浑身酸痛。她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哪里受过这般直接睡在地上的苦头。 木板缝隙透进几缕微光,勉强照清了屋子。四壁空空, 窗户封死, 空气潮湿闷塞, 夹杂着陈旧的霉味, 让人几欲作呕。墙角倚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沈公子?你还好吗?”她轻声唤道。 沈小山闻声睁眼, 胳膊的伤处已被简单包扎过,脸色仍有些发白, 精神却好了许多。昨夜他发热,谢净秋硬是找外头的人讨来了伤药。所幸他这些年强身健体, 身体底子扎实, 否则还不知会如何。 “让小姐担心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快坐着。”谢净秋摆手,也顾不上什么礼数,直接在他对面席地而坐, 双手环膝, 蹙眉沉思,“他们费尽心机把我们掳来, 也不伤人性命 , 还肯给药……到底是何居心?能雇佣那样身手的刺客,定然也并非求财那么简单。” 沈小山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或许……与袁守备有关。” “袁守备?”谢净秋一怔, “他与我家向来交好,对祖父也是客气有加,前几日还来府上饮了茶,怎会……” “谢小姐, 事涉要案,我本不该说,但眼下这境况……”沈小山深吸一口气,“您可知袁守备在做什么?” “他与崔氏勾结,在城外私设矿场,强掳百姓为奴,日夜劳作至死。裴大人此番南下,正是要查办此案。秀崖山一带,就有一座他们的矿场。” 谢净秋霎时间就明白了一切,怪不得那日秀崖山闹出了动静,却无人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何事,表哥和令窈姐姐皆是含糊其辞。 “所以他掳了我,是要胁迫祖父?”她很快想通了关窍,俏脸一沉,“真是打错了算盘!我祖父最是正直,绝不会与这等宵小之辈同流合污!” 话音未落,她忽然想到什么,声音低了下去,“那我们的性命……” 沈小山见她面色发白,岔开了话题,“谢小姐,您可注意到这屋子有些古怪?” 谢净秋回神,抬眼看他。 “这屋子潮气很重。”沈小山指了指墙角和窗户的缝隙,“您看这些痕迹,都是水汽长久浸润留下的。我们应当在水边。” 谢净秋仔细一看,果然如他所言。墙角的木板有些发黑腐烂,窗棂的缝隙间也有青苔的痕迹。她点点头,“我也觉得这里湿得厉害,衣裳都黏在身上了。” 沈小山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道:“凌晨时分,我听到了些动静。” “你都烧成那样了,不好好歇着,还竖着耳朵听什么!”谢净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万一烧坏了脑子,令窈姐姐岂不是要怪我?” 沈小山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耳根微红,“……职责所在。”他顿了顿,“那声音,先是轰隆一声巨响,随后便是哗啦啦的摩擦与撞击声,持续了一阵子。” 谢净秋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船!是船只靠岸的声音!” “正是。”沈小山眼中浮现赞许,“我家乡在姑苏,水路纵横,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那轰隆声是石锭抛入水中作锚,紧接着便是铁链放下,摩擦船舷的声音。” 谢净秋常偷溜出去码头边看热闹,对这些自然不陌生。她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此刻便在码头附近了?” “极有可能。”沈小山分析道:“金陵漕运发达,码头不少。谢小姐可知都有哪些?”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8章 谢净秋掰着手指数,“石头津、查浦、新亭江、烈洲……” “烈洲太远了,依照我们被掳走的时间,不可能到那里。”谢净秋蹙眉细想,“剩下几个,都有可能。” 她闭上眼,努力回忆着金陵的地理方位,以及那些日子里与袁小姐相处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忽然,她睁开眼,“应当是查浦码头!” “袁小姐曾同我说过,她父亲常去查浦巡查漕运。查浦是石头津南延的码头,多用于寻常商货的吞吐,不同于石头津,乃是皇家码头,军民两用,管理极是严苛。若要动些什么手脚,查浦最为便利。” 沈小山颔首,“谢小姐心思缜密。” 谢净秋苦笑,“可知道又如何?我们被困在此,消息传不出去,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未必。”沈小山沉吟片刻,“他们既要借您来要挟谢家,定会让您做些事,譬如交出什么贴身之物以作凭证,好让谢家相信您确在他们手中。届时,或许能在那物件上做些文章。” “眼下烦恼无用。”沈小山靠在墙上,声音虚弱却沉稳,“不如养精蓄锐,静观其变。” 谢净秋心中生出几分安定。她点点头,托着腮,默默整理思绪,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转机。 “裴雁行!你莫要欺人太甚!”谢崇安一掌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湖笔都跳了跳,“当真以为老夫不敢动你吗?” 书房外,几个伺候的下人噤若寒蝉,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老太爷许久未曾发过如此大的火了。 书房内,裴序长身玉立,面色平静无波,仿佛那雷霆之怒并非冲他而来。他微微拱手,“老太爷息怒。下官职责所在,依法办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职责?依法?”谢崇安气得胡须微颤,手指几乎要点到裴序鼻尖,“谢瑢之事,老夫念你年轻,不予深究!你如今竟又将主意打到我谢家头上,真当我谢家是任你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侍立一旁的孟令窈适时上前,柔声劝道:“老太爷,您消消气,裴大人他……” “孟丫头你不必替他说话!”谢崇安打断她的话,语气愈发激昂,“这金陵城,还轮不到他一个黄口小儿来指手画脚!我谢家立足此地百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裴序眼帘微垂,“老太爷言重了。下官所为,皆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请命。若谢家行得正坐得直,又何惧下官查证?莫非……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放肆!”谢崇安怒极反笑,一挥袖袍,带倒了桌角的青瓷茶盏,清脆的碎裂声格外刺耳,“滚!给老夫滚出去!我谢家不欢迎你这等目无尊长、狂妄自大之徒!” “既如此,下官告退。”裴序再次拱手,随即转身,离开了书房。 孟令窈望着裴序离去的背影,又看向余怒未消的谢崇安,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追上了自己的未婚夫。 “走,都走!”谢崇安怒道:“老李,往后眼珠子放亮些,不许什么人都往家里放!” “是、是。” 这番动静经由有心人之口,很快便传了出去。隔天,谢崇安怒气冲冲直奔守备府,言明要见袁成德。 袁守备看着面色沉郁的谢崇安,心中暗自得意,亲自为他斟了茶,“老太爷莅临,真叫寒舍蓬荜生辉。可是为了昨日与裴少卿的不快?” 谢崇安接过茶盏,却不饮,只目光沉沉看着他,“袁守备,老夫不喜欢绕弯子。我孙女净秋,已两日未归家了。” 袁守备面露讶异,“竟有此事?谢小姐吉人天相,许是去哪家姐妹府上小住,一时忘了递消息回来?” “是么?”谢崇安将茶盏轻轻搁在几上,“那想必是老夫多虑了。既如此,老夫这便去禀明知府,请他发下海捕文书,全力搜寻。金陵城内,想必还没有我谢家找不到的人。” 他作势欲起,姿态强硬。 袁守备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知道这老狐狸在以退为进,逼他亮出底牌。他忙抬手虚拦,“老太爷且慢!此事……或可再议。” 他沉吟片刻,自袖中取出一支蝴蝶发簪,推到谢崇安面前,“此物,老太爷可还眼熟?” 那正是谢净秋平日喜爱的发簪。谢崇安瞳孔微缩,盯着那发簪,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抬起眼,目光冰冷,“袁成德,你这是何意?” “晚辈绝无恶意。”袁守备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只是请谢小姐暂作客几日。只要老太爷肯在裴序查案时,稍稍‘缄默’,或者……在某些关节处,行个方便。” 谢崇安冷笑一声,“你这是在威胁老夫?” “不敢。”袁守备嘴上说着不敢,语气中的威逼利诱丝毫不加掩饰,“晚辈只是觉得,那裴序对您谢家,也未必有多恭敬。当初谢三郎不过些许小过,他便敢闯府拿人,可见并未将您这位金陵耆老放在眼里。此子仗着圣眷,年轻气盛,正好借此机会,让他栽个跟头,也懂得些人情世故。” 他观察着谢崇安的神色,见其面沉如水,又抛出一个更重的筹码,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不瞒老太爷,晚辈所为,三殿下亦是默许的。如今局势明朗,将来谁主东宫,想必您心中亦有计较。谢家百年基业,此时更该谨慎,切莫……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啊。” 谢崇安沉默着,脸色变幻,沉默良久,终是颓然一叹,伸手一把夺过那支发簪,紧紧攥在掌中。 “此事……事关重大,老夫还需思量。” “自然。”袁守备心知不能逼得太紧,故作大度,“老太爷尽管思量。只是……时间不等人。若让那裴序先动了手,晚辈自身难保之时,恐怕就难以保证谢小姐的周全了。” 谢崇安冷冷扫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净秋果然在他手里。”谢崇安取出那支发簪放在桌上,脸上哪还有半分犹豫,只有冰冷的锐利。 金陵城风口浪尖上的几人,此刻齐聚在一处隐秘宅院。 裴序接过,仔细查看。孟令窈也凑上前,就着灯光仔细端详。她对珠宝首饰的熟悉远胜在场男子,指尖轻轻抚过蝶翼、触须,检查得极为认真。 “不对,”她忽然蹙眉,指尖点在蝴蝶一侧的翅根处,“这里,原本应该嵌有一粒米粒大小的东珠,现在不见了。” “东珠?” 孟令窈点头,思索着道:“净秋曾给我看过这支发簪,这发簪工艺精良,旁的宝石珠子皆是镶嵌紧密,没道理偏是那粒东珠掉了,兴许…净秋是想借此告诉我们些什么。” “珍珠皆生于水,东珠…东珠……东?莫非是东面?”她看向谢老太爷和裴序,“金陵城东,临水之地……”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了然。 “查浦码头。”两人异口同声。 第98章 查浦沉夜 他微微颔首,“窈窈所言极是…… 江风裹挟着寒意, 吹拂着码头边连绵的货栈与仓库。 霉味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弥漫在狭小闭塞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被封死的木板缝隙间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勾勒出两道模糊的身影。 谢净秋靠坐在墙角, 盯着月光的位置, 心中默默计算着时辰。 沈小山屏息凝神, 耳朵贴着墙壁, 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动静。 “快了。”他低声道:“他们换岗的时间到了。” 谢净秋点头, 用银簪在月光停留的位置用力刻下一道痕迹。他们试图摸清外头守卫轮换的时辰,寻求生机。 哪怕已经尽力传出去了消息, 也不能坐以待毙。 声响渐歇,沈小山重新坐好, 盯着地上几道刻痕, 问道:“谢小姐,您说,他们能发现那发簪上的蹊跷吗?” “会的。”她的声音很轻, 却异常肯定, “至少,令窈姐姐一定会发现。” 沈小山点了点头, “是, 孟小姐心细如发,她定能认出。一旦他们发现线索,必有动作。若袁守备狗急跳墙, 我们也需做好准备。” 谢净秋深吸一口气, 握紧了磨尖的银簪,这是她仅有的“武器”,“我会尽力不给你拖后腿。” 沈小山闻言抬起头,望着她, 眸光坚定,“我会拼死护小姐周全。” 倏然,外头传来些许不同寻常的动静。两人精神一振,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机会,或许就要来了。 夜色下的查浦码头,并非全然寂静。漕船黑影幢幢,桅杆如林,江风掠过缆绳,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 裴序一身玄色夜行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身后,是十数名同样装扮、气息精悍的侍卫。 “大人,确认了,丙字叁号仓,守卫四人,两人在门前,两人在侧翼巡逻,半柱香前刚换过岗。”一名负责侦查的属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回,低声禀报。 裴序颔首,手轻轻一挥。身后众人立刻领会,无声无息地分散开来,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向仓库合围而去。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09章 守备府内,袁成德正志得意满。谢崇安那边已派人传话,言语间虽仍端着架子,但明显松了口风,答应“考虑”。 这老狐狸终究是拗不过亲情与利害,已然屈服。 他洗净手,施施然去佛堂上了柱香,脑中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谢家这张牌,不仅逼退裴序,更要反过来将谢家绑上自己的战车。 如此,三皇子定然对他另眼相看。 “报——”一名心腹匆匆入内,神色略显不安,“大人,码头那边……似乎有些不对劲。” 袁成德眉头一皱,“何事?” “一个潜伏的弟兄说,好像看到些黑影往丙字仓那边去了,但一闪就不见了,不确定是不是看花了眼。” 袁成德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谢崇安刚松口,码头就出现异常?是巧合,还是……那老狐狸在耍花样? “加派人手,立刻去码头!给本官仔细地搜!”他厉声下令,自己也霍然起身,抓起佩刀。他必须亲自去确认,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纰漏! 两名靠近仓库侧翼巡逻的守卫,只觉得颈后一阵疾风袭来,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迅捷无比的手刀精准劈中,闷哼一声,软倒在地,被黑影迅速拖走。 几乎在同一时间,仓库正门的两名守卫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他们正倚着门框打盹,忽然嘴被捂住,冰冷的刀刃已贴上咽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否则死!”瞬间,两人便被卸了下巴,捆缚结实,塞住了嘴。 一道黑影取出特制的薄刃,插入门缝,轻轻拨动门闩。几个呼吸间,“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门闩已被拨开。 裴序眼神微敛,低喝,“进。” 众人冲进仓内,迎面一道银芒。裴序伸手攥住,正对上一双晶亮的眼睛。 “大人!”沈小山讶异出声,随即收回银簪,动作稍滞,仍坚持着抱拳行礼,“属下无能。” 裴序目光在他臂膀隐隐渗出殷红的伤口掠过,言简意赅,“无事便好。” “裴大人!”谢净秋见到来人,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几乎站立不稳,“多谢大人相救。”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裴序无暇多言,示意手下护卫二人迅速撤离。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仓库的刹那,码头远处骤然亮起大片火把,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由远及近,伴随着兵甲碰撞的铿锵之声。 “大人!是袁守备!他带了大批人马过来了!”负责外围警戒的属下急声回报。 裴序眼神瞬间冰寒。袁守备来得如此之快,出乎意料,看来对方也并非全无防备。 “阿武!”他当机立断,叫了暗卫首领,“你带两人,护谢小姐与小山从西侧水路走,其余人,随我阻敌。” “大人……”沈小山看向他,“属下尚有余力一战。”对方人多势众,留下断后,危险重重。 裴序并未看他,目光已投向仓库外那片越来越近的火光,淡淡道:“速离。” “是。”沈小山咬牙应下。 阿武等人不敢耽搁,立刻护住两人,借着货堆的阴影,向码头西侧疾奔。 裴序缓缓拔出腰间长剑。剑身映着仓外透入的火光,流转着一泓秋水般的寒芒。他身后,余下人手也纷纷亮出兵刃,不退反进,迎向那越来越近的火光与脚步声。 袁守备一身甲胄,手持长刀,在一队亲兵簇拥下赶到。火光照出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他一眼就看到了持剑立于仓前的裴序,以及正在货堆间若隐若现、向江边奔去的谢净秋等人。 “裴序!果然是你!”他目眦欲裂,拔刀指向裴序,“给我拿下!格杀勿论!” 他心中又惊又怒,没想到裴序竟如此精准地找到了这里,更没想到谢崇安那老匹夫竟敢暗中摆他一道。 此刻,他已顾不得什么谢家小姐、大理寺少卿,只要将裴序等人尽数斩杀于此,再抓住谢净秋灭口,便可死无对证! “袁守备,你私设刑狱,绑架官眷,证据确凿,还敢负隅顽抗?”裴序声音清冷,在夜色中传开,蕴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放箭!”袁守备狞笑着下令。 数支箭矢破空而来,裴序与手下皆是高手,身形闪动间,或格挡,或闪避,箭矢大多落空,偶有近身的也被刀锋劈开。 “冲过去!围住他们!”见箭矢效果不大,袁守备立刻命令亲兵上前围攻。 码头上顿时陷入一片混战。刀剑碰撞声、呼喝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裴序这方虽人少,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结阵而战,一时间竟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杀得难解难分。他手中长剑如游龙,剑光闪烁间,必有敌人倒下,他刻意将战圈引向与谢净秋撤离相反的方向。 另一边,阿武等人护着谢净秋和沈小山已接近西侧水路。就在此时,侧翼突然杀声再起,一队约十人的伏兵从阴影中冲出,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小姐先上船!”沈小山不顾肩伤,猛地冲上前,抽出阿武腰间软剑,迎向扑来的敌人。软剑在他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灵巧地缠住一名敌兵的钢刀,顺势一拉,那敌兵收势不住,向前扑倒,被沈小山一脚狠狠踹中心口,倒飞出去。 阿武和另外两名护卫也迎上,与伏兵战作一团。谢净秋被护在中间,看着眼前激烈的厮杀,手心沁出冷汗,她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江风猎猎,火光映衬着刀光剑影,情况危急! 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呜——呜——呜——” 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突然从码头入口处响起,紧接着,火把如同长龙,瞬间将整个查浦码头照得亮如白昼,大批身着制式盔甲、手持长枪劲弩的官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眨眼间将混战的所有人包围。 一面巨大的“金陵府”旗帜在火光中格外醒目。 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肃穆的中年官员,在重重护卫下走上前来,正是金陵知府方怀青。 “住手!”方知府声若洪钟,“袁守备,裴大人,这深更半夜,动用兵刃,在此码头私斗,成何体统?究竟所为何事?” 混战戛然而止。 袁守备神情僵了一瞬,扭头看向方知府,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欣喜万分。 心念急转间,他抢先一步指着裴序道:“方大人!您来得正好!裴少卿深夜带人强闯码头货仓,袭击本官兵士,行迹可疑,本官怀疑他意图不轨,正欲将其擒拿归案!还请方大人主持公道!” 方怀青的女儿嫁入武兴侯府,为侯府长媳,武兴侯府又与崔氏有姻亲之谊。这些年来,方知府虽未掺和到他们的事里来,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今日之事,哪怕不会明着帮他,也断然不会在此刻站出来与他为敌。思及此,袁守备心下稍定。 方知府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和血迹,看着那些倒毙或受伤的军士,最后落在袁守备那张看似义愤填膺的脸上,并未立刻回应他的指控,沉声反问,“袁守备,你调动这许多兵马,深夜聚于码头,所谓何事?裴大人又为何在此与你冲突?” 袁守备见他没有立刻呵斥裴序,心中微微一沉,仍按着方才想好的说辞,慷慨激昂道:“回大人!下官接到线报,说有贼人觊觎码头漕粮,故亲自带兵前来巡查布防。不料正撞见裴序在此行凶,他见事情败露,竟悍然反抗,杀伤我多名将士。其心可诛!其行可诛!” 方知府听他说完,不置可否,转而看向裴序,语调平稳,“裴少卿,你有何话说? 裴序收剑入鞘,神色平静。他看向方知府,拱手道:“方大人,下官奉旨查案,已掌握确凿证据,袁守备勾结崔氏,于金陵各地私设矿场,掳掠百姓,草菅人命,更私贩军械,中饱私囊。其罪行败露后,竟胆大包天,绑架谢府千金,意图胁迫他人,干涉查案。人证物证俱在,请方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民女正是被袁守备掳来此地,裴少卿前来,是为救人。”谢净秋跌跌撞撞赶来,成为裴序话中最有力的人证。 方知府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袁守备!你还有何辩解?” 袁守备浑身一颤,他没想到裴序如此直接地亮出底牌,更让他心寒的是方怀青!他竟没有如他预期般顺势拿下裴序,反而厉声质问他! 他冷汗涔涔,知道大势已去,仍想做最后一搏,嘶声道:“方大人!休要听他们一面之词,这是诬陷!我乃朝廷四品命官,他们无凭无据……” “凭据?”裴序的面容如覆霜雪般冷峻,“袁守备,你与崔氏往来的密信,私矿的账册,以及你今夜调动兵马围攻本官的行为,哪一样不是铁证?还需要本官将秀崖山下那些累累白骨,也抬到方大人面前吗?” “袁成德,你罪行累累,铁证如山!还敢在此巧言令色,攀诬朝廷命官?”方知府冷声道:“你私设矿场,残害百姓,已是罪大恶极!绑架官眷,更是罪加一等!本府岂能容你?”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0章 袁守备身形晃了晃,面如死灰。他猛地抬起头,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低吼道:“方怀青,你…你莫要忘了,我背后是谁!我所做一切,三……” “拿下!”方知府根本不容他说出那个名字,声色俱厉,猛地挥手,“袁守备罪大恶极,证据确凿!给本府卸了他的甲胄,所有从逆者,一并锁拿!严加看管!” “遵命!”府兵齐声应诺,声震夜空,瞬间涌上。 袁守备身边的亲兵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他还欲挣扎,数杆长枪逼近,冰冷的枪尖直抵住他咽喉要害。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裴序和方知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军士粗暴地卸去他的甲胄,反剪双臂,捆得如同待宰的牲畜。 直到袁守备被押走,码头上紧张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裴序再度向方知府郑重行礼,“多谢方大人及时赶到,主持公道,否则今夜后果不堪设想。” 方知府叹了口气,上前虚扶一下,低声道:“少卿不必多礼。本府不过是秉持公心,维护法纪。” 谢崇安在家中护卫的陪同下赶到码头。老人家步履沉稳,面容沉静,不见丝毫失态。目光扫过全场,确认孙女安然无恙后,不动声色吐了一口气。他走到方知府和裴序面前,拱手道:“方大人,裴大人,老朽多谢二位救回孙女。” “祖父。”谢净秋走到他身边,眼眶微红。 谢崇安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背。 方知府飞快扫过眼前情形,对裴序正色道:“裴少卿,袁守备虽已拿下,但其党羽未尽,几处私矿也需立刻查封,以免贼人闻风销毁证据。此案关系重大,牵扯甚广,后续审理,还需裴大人多多费心,本府定当全力配合。” 裴序肃容道:“方大人放心,下官定当依法严办,据实呈报圣上。” 方知府点了点头,又对谢崇安道:“老太爷,令孙女受惊了,还是快些回府安置吧。码头这边,交由本府处理即可。” 谢崇安再次道谢,带着谢净秋离去。临走前,谢净秋脚步微顿,朝沈小山投去感激的一瞥。 风波暂息,查浦码头寂静。灯火通明,映照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散落的兵刃,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激烈。官兵们开始收殓尸体,羁押俘虏,秩序井然。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后续行动的细节,裴序率先告辞离开。 宅院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身夜露与淡淡的血腥气。 孟令窈原本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闻声转过身,快步走近,追问道:“回来了?情况如何?” 裴序反手关上门,瞧见她这模样,眉宇间的疲惫和冷厉不自觉消散了几分,“嗯。人救出来了,袁守备也被方知府当场拿下。” “如此甚好。”她如释重负,将窗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茶盏向他方向轻轻推了推。 裴序执起那杯温度恰好的茶水,徐徐饮尽。暖意入喉,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凉。他放下茶盏,望着孟令窈的眼睛,道:“今日,方知府来得甚是及时。窈窈居功至伟。” 孟令窈扬了下眉,“少卿谬赞,我不过是与方家姐姐投缘,偶有书信往来,到了她父亲掌管的地界,又多说了几句罢了。” “窈窈交游之广,每每令我惊叹。”他从前并不关注女眷之事,近来却也见过她与武兴侯府的女眷起纷争,偏偏她狠狠落了崔夫人面子,崔夫人的小女儿、大儿媳,竟好似都不那么记恨于她。 “方姐姐深明大义、心思通透。”孟令窈托着下巴,叹道:“武兴侯府,实在是高攀了。” 说来,她与方卿的交往,还是对方先起的头。 孟令窈至今记得,那应是她拒了武兴侯府的提亲没多久,某日方卿来了聚香楼,说自己不擅打扮,请她代为挑选一些胭脂水粉。 送上门的生意,加之对方态度极好,她就没推辞,挑选了好几样东西,还说了些与之相配的衣衫首饰,聊得兴起,甚至亲自动手为方卿描了妆。 彼时的方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弯了弯唇,对孟令窈道:“似孟小姐这般鲜亮之人,确实不该来武兴侯府。” 孟令窈就知道,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能得窈窈如此赞誉,可见其慧心。” 孟令窈回过神,理所当然道:“自然。倒是你,经此一事,想必后续更是千头万绪。” 裴序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袁守备虽除,其背后牵连,亦需厘清。确实,方才开始。” 孟令窈轻声道:“至少,眼下这一步,走得还算稳妥。余下的,循序渐进便是。” 裴序偏头,目光与她相接,两人之间有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微微颔首,“窈窈所言极是。” 第99章 夫妻相 她抖得厉害,嘴上却不肯服软,…… 金陵诸事的收尾, 如秋风扫落叶般,干净利落。 涉案人员大多已被缉拿归案,金陵一带几处私矿被彻底查封, 受害百姓也得到了妥善安置。裴序将详尽的案卷整理完毕, 连同相关证物, 只待一并带回京城呈给圣上, 等待最终的裁决。 黄昏, 孟令窈正在房中检视行装。后日她便要启程返京,这些时日购置的金陵特产、各色绸缎与精巧首饰, 都需一一归置妥当。 轻叩门扉声响起,未等应声, 谢成玉便推门而入。她今日穿了件流云暗纹的锦袍, 长发松松绾起,步履间自带一股落拓不羁的风流意味。 她径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坐下,姿态闲适, 看着屋内打开的箱笼, “行装都打点好了?” “差不多了。”孟令窈将一匣胭脂放入妆奁,道:“不日便要启程, 你可收拾好了?” 谢成玉闻言, 神色微微一滞,随即重重往后靠在软枕上,“我恐怕不能与你同行了。” 孟令窈手中动作一停, 转身看她, “为何?是家中有什么要紧事吗?” “算是吧。”谢成玉道:“我要暂时留在金陵……议亲。” “议亲?”孟令窈睁大了眼睛。 谢成玉颔首,“你猜为何前些日子我一直不见踪影,连净秋失踪一事都后知后觉?” “……你自来了金陵就一直如此。” 谢成玉一噎,道:“我是被人关起来了。” “什么?”孟令窈这回是真吃了一惊, “在金陵地界,谁敢关你?可有为难于你?” “那倒不曾,”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孟令窈见她面色红润,眉梢眼角俱是舒展,哪像是吃了苦头的。 “我看你气色极佳,”孟令窈挑眉,挨着她坐下,低声道,“莫不是…又招惹了哪家的风流债,如今债主找上门了?” 谢成玉沉默了一瞬,道:“所以,这便要议亲了。总不能真把人吃干抹净了,还拍拍手一走了之。” 孟令窈一时语塞,半晌道:“愿你日后好好待人家。”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谢净秋清脆的声音,“令窈姐姐,你在里面吗?” “在,进来吧。”孟令窈应道。 谢净秋推门而入,先是对着孟令窈和谢成玉甜甜一笑,“令窈姐姐,成玉姐姐。”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在屋内扫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 寒暄两句后,她状似无意地蹭到孟令窈身边,轻声问道:“令窈姐姐,你后日就要走了,沈公子……他不同行吗?我方才好像没看见他。” 孟令窈将她的细微举动尽收眼底,唇角微弯,语气平常,“我这边无事,他随裴大人处理后续事宜去了。” “哦……”谢净秋嘴上应着,神情难掩失落。 孟令窈与谢成玉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露出几分了然的笑意,但谁也没有多言。 谢净秋很快振作起来,抱着孟令窈的胳膊,语气充满了不舍,“令窈姐姐,我真舍不得你走。” 孟令窈摸摸她的发顶,柔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只是我离家日久,对父母已是十分思念。” 谢净秋懂事地点点头。忽然,她想起什么,神色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方才祖父告诉了我一件事——崔清音死了。” 孟令窈和谢成玉闻言,神色都是一凝。 “是袁小姐动的手,”谢净秋继续道,眉头紧锁,“袁守备被抓后,袁夫人受不住打击,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袁小姐。袁小姐竟直接闯进了关押崔清音的屋子,用簪子……扎进了她的喉咙。” 谢成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打了个寒颤:“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孟令窈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谢成玉见状,以为她心软,便道:“令窈,你莫要同情她。她虽死得凄惨,可若非裴少卿那日及时赶到,你早已遭了她的毒手。” 孟令窈摇头,眸色清冷,“我不是同情,只是觉得……太便宜她了。她为崔氏作恶不少,合该经过三司会审,将罪行公之于众,依律明正典刑,得到她应有的惩处。而非这样私下了结,死得不明不白,或许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要叹一句红颜薄命。”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1章 谢成玉挑眉,看着孟令窈笑道:“你如今这番论调,倒是越来越有裴少卿的风范了,这莫非就是人家说的……夫妻相?” 孟令窈闻言,忍不住捏了一把谢成玉的腰侧,嗔道:“你净会胡说八道。” 谢家姐妹顿时乐不可支。 笑够了,谢成玉问:“你明日应是依旧乘船吧?裴少卿呢?与你同行吗?” 孟令窈摇头,“我仍走水路。但事关紧要,他要将案卷尽快送到圣上面前,会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并不同路。” 因着这事,裴少卿这几日情绪一直不大高。 孟令窈无法理解,他们先前分隔两地足有两三月,如今不过是她返程路上的一月罢了。 她这般问时,裴序不答,只是将人抱坐在腿上,下巴轻轻搭在她的颈窝。 见过光亮的人,是不大再能忍受黑暗的。 自他来金陵,他们便好似已然成了亲一般,住在同一所宅院,几乎日日都能相见。一想到不止未来一月不能得见,回了京城,她就要住回自己家中,除非成了亲,这样的日子便再也不会有了……裴序便忍不住叹息。 孟令窈悄悄抬手,轻抚他的后颈。 裴少卿素来冠冕束得整齐,她也是近来才知道,他头发长得极快,后颈处没几日便会生出细密的绒毛。并不是非常柔软的触感,稍有些硬,微微扎手,又不会发痛,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手感。 自她无意间发现后,一有机会就忍不住上手。裴序却没有那么喜欢,总要躲避。眼下竟然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眼前,如何能放过? 她将手附上去,来回摩挲。 裴序身子一僵,将人搂得更紧,肩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弦。 怀中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急,指尖仍旧在边缘反复试探。直到她无意间一动,察觉到存在感极强的某处,才猛然惊醒,下意识要逃,却别人死死禁锢在怀中。 “窈窈……”他轻唤她的名字,声音有些哑。 孟令窈抬起头,正要说话,唇便被他噙住。 因收拾行囊出了汗,她早早沐浴过,换了件玉色软缎的家常衫子,衣料柔软得过分,紧贴着他的衣袍,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她素着一张脸,唇色原是偏淡的,此刻却在他的辗转厮磨间,迅速染上娇艳的红。 那红晕从脸颊蔓延开来,浸染了耳根,一路蔓延至脖颈更深处,瓷白的肌肤覆着一层薄薄的粉,似春日桃花尖尖上的那一点嫣红。 “不过一月有余……”她的低语被他的气息淹没。 “窈窈…”他声音喑哑,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危险,“……我等不了太久。” “那也得等。”她抖得厉害,嘴上却不肯服软,“……少卿就不会些旁的招式了吗?” 这话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裴序自她胸前抬起头,眸若点漆,黑得叫人心惊。 孟令窈连忙捂住他的眼睛,“我什么也没说。” 裴序拉下她的手,轻吻她指尖,轻描淡写道:“晚了。”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她腿侧的肌肤,那层软缎几乎起不到任何阻隔的作用。孟令窈呼吸一窒,下意识并拢双膝,却被他早有预料地轻轻按住。 “别动。”他声音低沉,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像是在欣赏一幅绝妙的画卷,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他的手指并未急切地探入,而是隔着那层碍事的布料,极有耐心地、缓慢地打着圈。 力道不轻不重,位置却精准得可怕。粗糙的指腹薄茧每一次刮擦,都带起一阵细密而陌生的战栗,顺着脊椎骨缝一路窜升,直冲头顶。 孟令窈咬住下唇,试图抑制喉间几乎要溢出的呜咽,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将那平整的布料揉出凌乱的褶皱。 裴序的呼吸也明显粗重起来,神情依旧清淡,只是眸色愈发深沉,像化不开的浓墨。他俯下身,再次吻住她,舌尖撬开她因紧张而微合的齿关,纠缠吮吸,吞没了她所有细微的抵抗。 孟令窈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软绵绵地倚在他怀中,只能被动地承受。那陌生的、强烈的酥麻感不断累积,在她体内汇聚、冲撞,寻找着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眼中水汽氤氲,视线变得模糊,只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微微颤动的眼睫。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那陌生的浪潮淹没时,他覆在衣料上的手终于移开。紧接着,温热的指尖毫无阻隔地触碰到她最敏感的肌肤。 孟令窈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 裴序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紧绷。他停下动作,稍稍退开些许,抵着她的额头,气息灼热地交错。 “怕了?”他低声问,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孟令窈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脸颊烫得惊人。不是怕,是……太过陌生,太过汹涌,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慌乱。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身上,“方才不是还很会挑衅?” 她羞恼地瞪他,可惜眸中水光潋滟,这一眼毫无威力,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邀请。 裴序不再逗她,重新吻上她的唇,带着安抚的意味。作乱的手指开始了新一轮、更直接的探索。他并不急躁,耐心地逡巡、抚弄,时而轻柔,时而加重力道,细致地感受着她身体的每一分变化,听着她压抑不住的、细碎如幼猫般的呜咽。 孟令窈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了他指尖所在的那一小片方寸之地。那感觉太过强烈,她无力思考,只能凭借本能,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的颈窝,细细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极为漫长的时间。 “呜……”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破碎的泣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裴序稳稳拥着她,感受着她瞬间的瘫软和微微痉挛的身体,直到那阵剧烈的余韵渐渐平息,他才缓缓抽出手指,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孟令窈伏在他胸前,急促地喘息着,浑身脱力,连指尖都抬不起来。脸颊紧贴着他微湿的衣襟,能听到他胸腔里同样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仿佛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窈窈,我们快些成亲好不好?” “不好。”孟令窈狠狠咬在他肩头。 第100章 圆满 皇室之中,情爱二字最是奢侈。…… 天光未现, 庭院里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冽。裴序轻抚马颈,指尖拂过温热的皮毛,确认一切妥当。 他不欲惊动孟令窈, 免得惊扰她的清梦, 更免了当面离别的滞涩。 就在他欲牵马转身的刹那, 眼风扫过回廊, 脚步便定住了。 孟令窈披着件雪白的斗篷, 身影纤细,静静地立在廊柱旁。晨风微寒, 撩动她未绾的青丝和斗篷风毛。她脸上残留着刚离枕席的惺忪,眼底有浅淡的青影。 裴序大步走过去, 在她面前站定, 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怎么起来了?”他记得她向来贪觉,更何况昨夜…… 孟令窈没答话, 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 并非女儿家惯用的鲜亮颜色,是近乎墨绿的沉静。她解开系带, 指尖拈出几片物事, 轻轻放在他掌心。 是柳叶。 叶片已然干枯,失了水分,颜色转为深褐, 边缘微微卷曲, 但形态仍旧完整,叶脉清晰可辨。 裴序目光一凝,立刻认了出来。 “想起来有一事要托付给少卿,”她声音里含着晨起的微哑, “京城的柳还是归了京城的土比较好。” 原来,她竟一直留着,从京城带到金陵。如今,又要借由他的手,将它们带回京城。 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撞入裴序的心口,瞬间充盈了每一处缝隙,沉甸甸的,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酸软。他拢起掌心,小心地将那几片脆弱的叶子重新纳入荷包,紧紧攥住,贴着胸口的位置。 他低低应了一声,“好。” 孟令窈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睫上沾了些生理性的水汽,更显得困倦。 “走吧,我回去睡了。”天边才刚透出一线鱼肚白,离她平日起身的时辰还早得很。 裴序看着她强撑困意的模样,因早起而略显苍白的脸,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俯身,微凉的唇瓣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触,如蝶翼点水,一掠而过。 “京城再见。”他低语,气息拂过她的肌肤。 孟令窈点点头,抬起手,指尖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触感不错,在金陵养了这些时日后细腻了不少。可惜接下来一路的风餐露宿,怕是又要回复之前的粗糙了。这点无端的惋惜,让她指尖多停留了片刻。 旁边的婢女莫名看得脸热,垂下头,不敢多看。 待裴序重新牵马走向等候的属下,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们也个个眼神飘忽,要么望天要么看地,就是不看自家大人。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2章 裴序翻身上马,对属下的异状视若无睹,沉声吩咐,“出发。” 一行人马蹄踏破清晨的寂静,疾驰而出,穿过尚在沉睡的金陵城门。直到城外几十里,原本整齐的队伍如同演练过无数次般,默契地一分为二,一队继续沿官道北上,另一队则悄无声息地折入旁路,很快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与扬尘之中。 京城,三皇子府邸。 三皇子执壶为众人斟茶,动作优雅从容,眼中布满忧虑与一丝沉痛,“韩先生,金陵那边的消息,当真确凿了?” 韩先生躬身接过茶盏,“殿下,千真万确。袁守备已被拿下,几处私矿彻底查封,相关人等……皆已落网。裴少卿不日便要启程返京。” 他顿了顿,抬眼观察了一下三皇子的神色,继续道,“此案证据确凿,牵连……怕是不小。光是金陵倒也罢了,就怕扯出其他……” 武兴侯府世子赵渊坐在一旁,脸色铁青,闻言忍不住重重一拍案几,“袁成德这个蠢货!当初就不该用他,如今事败,竟将我们拖累至此!”他看向三皇子,语气急切,“殿下,绝不能让裴序带着那些东西回京!不如……遣人在路上……” 他抬手,重重落下,眼中凶光毕露。 三皇子温声劝道:“世子稍安勿躁。裴少卿乃朝中肱股之臣,如此…岂非可惜?” 另一位幕僚朱先生摇了摇头,“世子,此时截杀裴序,无异于不打自招,陛下必定彻查,后果不堪设想。” 赵渊怒气更盛,“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韩先生终于开口,他捋着胡须,目光沉静,“世子息怒。为今之计,在于‘断尾求生’。袁守备贪赃枉法,证据确凿,此罪他抵赖不掉。至于其背后……或可推说,是崔氏门下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利欲熏心,假借侯府与殿下之名,怂恿袁守备行事。殿下与世子,只是受其蒙蔽。” 赵渊脸色一变,猛地站起,“韩先生!崔氏乃我外家!岂能……” 三皇子脸上也浮现出几分挣扎,“先生此举,是否太过……那毕竟是如萱的外祖家,亦是本王的姻亲。难道……再无他法了吗?” 韩先生深深一揖,语气沉重,“殿下仁厚,臣感佩。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崔氏树大根深,弃卒保帅,方能留存元气,以图将来。若为保全少数人而致满盘皆输,才是真正的不智啊!” 赵渊张了张嘴,看着三皇子那痛心疾首的模样,又想到其中利害,最终颓然坐下,咬牙道:“……就依先生所言。” 几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确定了应对之策。赵渊心绪不宁,率先起身告辞。 三皇子亲自将他送至书房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安抚,“世子放心,本王必不会让武兴侯府与崔氏蒙受不白之冤。” 赵渊心下稍定,重重行了一礼。 书房门重新合上。 三皇子面上那层温和的釉彩仿佛随着世子的离去而剥落,眼神阴郁,再无半分温度。 “先生,”他缓缓道:“裴序此人,心思缜密,又深得父皇信任。此次他携铁证而归,即便我们暂时将事态控制在袁成德与崔氏几个旁支身上,难保他不会顺藤摸瓜。”他指尖轻扣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若回京,必成心腹大患。” 韩先生会意,低声道:“殿下是觉得,此人留不得?” 三皇子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袁成德是武兴侯府力荐,崔氏更是与武兴侯府血脉相连,利益攸关。裴少卿若在归途遭遇不测……无论是崔氏余孽狗急跳墙,还是武兴侯府想要灭口,都合情合理。” 他淡淡道:“总不会有人疑到本王头上。毕竟,本王与两家,也仅是未成的姻亲,对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应是毫不知情才对。” 韩先生躬身,“殿下英明。只需在现场巧妙布置,留下指向崔氏或武兴侯府的线索即可。届时,他们自身难保,更无暇他顾。” 三皇子却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经此一事,武兴侯府与崔氏……终究是成了负累。” 朱先生深以为然,“殿下明鉴。此二府如今非但不能助力,反成桎梏。陛下若知详情,必对殿下心生怜惜,届时再为殿下择选更高门第的淑女,易如反掌。定国公府、安国公府……皆是上佳之选。” 他们兴致勃勃地商讨着如何与即将沉船的姻亲撇清关系,并罗列着京中尚有哪位适龄贵女可堪婚配,语气平常得如同在挑选货物。 这番算计,透过薄薄的门扉,一字不落地传入门外那道纤细的身影耳中。 赵如萱面色惨白,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是随兄长一同来的,因着准皇子妃的身份,府中下人无人阻拦。她本想着议事后见他一面,以慰连日思念。婚期越近,她心中那份患得患失便愈重,今日更是心神不宁,才想着早些过来,却不想……竟撞破了如此不堪的真相。 那些耳鬓厮磨时的温存软语,那些真挚的关切眼神……原来全是假的! 她踉跄着退后几步,几乎站立不稳,扶住冰凉的廊柱才勉强撑住。心口像是被钝器重重击打,闷痛得让人窒息。人扶着柱子,稳住虚浮的脚步,她定了定神,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又过了几日,柔嫔宫中的内侍前来传话,请赵小姐入宫一叙。 接到旨意时,赵如萱正在用早膳,闻言,玉箸险些脱手。她原本对这位温和的未来婆母颇有好感,如今却觉得恶心。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拒绝。往日她都是满心欢喜地入宫,如今若是断然推辞,必定会引起怀疑。 她强撑着描摹了妆容,遮掩住眼底青黑与面上的憔悴,入了宫。 柔嫔依旧是一副温婉和善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见她神色恹恹,便关切问道:“可是身子不适?还是……景儿又惹你生气了?”她语气轻柔,充满关切,“若是他欺负你,你定要告诉本宫。” 赵如萱低垂着眼睫,勉强笑道:“劳娘娘挂心,只是婚期将近……近来睡得有些不安稳。”她低着头,神色看不分明,倒真像是羞怯了一般。 “原来如此,”柔嫔立刻吩咐宫人,“快去请太医来,再把我那支老山参取来。” 她转回头,轻轻拍了拍赵如萱的手背,眼神慈爱,“婚姻大事,难免心事多了些。莫要太过劳神,身子要紧。”她目光落在赵如萱不甚红润的脸上,叹息道,“瞧你这小脸煞白的,定是思虑过甚。回去要好生休养,莫要着了凉。”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体贴入微,却与昨日她偷听到的那番冷酷算计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赵如萱脸上适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恭顺地道谢,“谢娘娘关怀。” 心中,早已是一片冰封的寒原。 从柔嫔宫中告退出来,行至御花园,迎面遇上了一位盛装女子,满头珠翠,容光慑人。是她昔日的闺中密友林云舒,也是近来颇为得宠的文贵人。 文贵人主动停下脚步,唇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恭喜妹妹了,与三殿下的佳期已近,真是天大的喜事。” 赵如萱脚步微顿,抬眸看着这位昔日好友,只觉她面目陌生。她心中苦涩翻涌,下意识地低语了一句,“这…当真值得恭喜么?” 文贵人闻言,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微微凑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倒难得聪明了一回。” 赵如萱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文贵人勾唇笑道:“瞧你这样,还是没有太聪明。“不待赵如萱反驳,她继续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念在往日情分,我便再多说一句——皇室之中,情爱二字最是奢侈。守住你应得的位置,远比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得实在。” 说罢,她不再多言,只留下一个华丽而冰冷的背影。 赵如萱独自立在瑟瑟西风里,只觉得那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腕上那只通透的翡翠镯子。那是许久之前三皇子亲自为她戴上的,说是寓意圆满。 如今想来,只觉讽刺至极。 第101章 中计 “并非得闲。我每日这个时辰,都…… 距京城三百里外, 驿道蜿蜒,两侧峭壁夹峙,正是“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山风凛冽, 卷起枯枝败叶, 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裴序勒住马缰, 此处两山夹峙, 林木幽深,官道在此变得狭窄, 是个绝佳的伏击所在。 风掠过林梢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别的动静。 他抬手, 身后队伍戛然而止。 几乎在他示警的同时, 几十道黑影自岩后、树丛中疾射而出!这些人行动迅捷,落地无声,黑巾蒙面, 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眸子。 “护好大人!”护卫队长厉喝出声, 佩刀已然出鞘。寒光映着冬日惨淡的天色。 刺客们不由分说,挺刃便刺!他们招式狠辣, 训练有素, 绝非寻常山匪流寇。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3章 一时间,刀剑相击的锐响、压抑的呼喝与利刃破空之声交织,打破了山间的死寂。 裴序长剑出鞘, 剑光如练, 在昏暗的天地间划开数道银虹,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毫不拖泥带水。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各有伤亡。眼见刺客人数众多, 且源源不断有援兵赶来,护卫队长扬声对裴序道:“大人,敌众我寡,不如且战且退!” 裴序眸色一冷,格开迎面劈来的一刀,借力后撤半步,目光扫过身后那几辆载着沉重木箱的马车,心下已有了计较。 他沉声下令,“弃车!所有人,随我突围!” 话音落地,载着沉重木箱的马车被纷纷推倒,几个箱笼滚落在地,封条破裂,露出里头装裱整齐的卷宗。 “走!”裴序一扬马鞭,余下的人护着他,不再恋战,全力朝着前路冲杀。 那些刺客见他们竟然丢下东西狼狈逃窜,立即收势,顾不上追杀,迫不及待扑向那些散落一地的箱笼。 为首的黑衣人撬开一个木箱,只见密密麻麻的字眼,脸上一喜,勒令手下迅速收拣。 待到他们将这些至关重要之物送到最近的驿站,接应者一翻开,脸色骤变—— “这些根本不是账册!” 他铁青着脸,指挥属下一一打开木箱检验,却发现其中有大半箱子底下,俱是些染了墨迹的旧账簿和成捆的空白纸笺。 “废纸、都是废纸!” “中计了!追!”刺客头目气急败坏。 然而时机已失,裴序一行人早已奔至数百里外。 真正的关键证据,此刻正由另一队暗卫护送,扮作北上的药材商,安稳行进在另一条官道上,即将入京。 三日后,金銮殿上,文武百官肃立,圣上面沉如水。 裴序立在殿中,将金陵一案层层剥开,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圣上龙颜大怒,当场赐死了袁成德,涉案官员一应下狱,凡牵涉其中的崔氏族人,一律严拿拷问,绝不姑息! 这道旨意有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那些原本或明或暗依附三皇子之人,纷纷收敛声势,噤若寒蝉。 二皇子府邸,书房内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 听罢心腹低声禀报,二皇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嘶哑笑声。 “哈哈哈……咳咳……”他笑得蜷起身子,剧烈咳嗽,面上涨红,“我的好弟弟……你、你也有今日!” 二皇子妃端药进来,见状连忙将药碗放在几上,上前为他抚背顺气,温声道:“殿下,仔细身子。” “身子?”二皇子猛地捶向自己毫无知觉的腿,眼中尽是讥讽,“我这副残躯,还有何可仔细?” 他自小身体健壮,连风寒都少得,习武涉猎无一不通,如今却只能终日缠绵病榻…… 他猛地挥手,药碗应声而碎,浓黑药汁泼洒一地,“用这些汤汤水水又有何用?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永远不可能……” “殿下!”二皇子妃忽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若不爱惜身子,岂不是正遂了仇人的意?” 二皇子一怔,看向素来温柔如水的妻子。 二皇子妃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字一句道:“三皇子一党最想看到的,便是殿下从此一蹶不振,意志消沉。他们越想如此,殿下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才能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二皇子喘息着,死死盯住地上的碎片,眼神变换不定。 “您若当真不爱惜自己,”她抬起眼,目光沉静,“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而已。” 二皇子沉默良久,嘶声道:“你说得对。我绝不能……让他们痛快!” “来人,再煎一碗药来。” 侍女重新端来药碗。二皇子接过,看着漆黑药汁,仰头一饮而尽。 二皇子妃递过去一枚蜜饯,微笑道:“臣妾听闻,眼下三皇子正忙着与崔氏和武兴侯府彻底划清界限。” “他想要撇清,”二皇子眼神明亮锐利,“我偏要帮他坐实这层关系!明日,你便进宫去见母妃。” 二皇子妃盈盈福身,“是。” 运河之上,舟行一月,终见京城轮廓。 靠岸那日,铅灰色的天空蓦然飘起了雪花。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渐渐变得绵密,如柳絮,如鹅毛,纷纷扬扬,覆盖了码头的青石板,也染白了船舷。 孟令窈披着斗篷,在侍女的搀扶下踏上久别的土地。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瞬间融化。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化作晶莹的水珠。 一年了。 去年这样的雪天,她正在长公主府赴宴。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短短一年,世事竟能翻覆至此。 岸边,身着雪色狐裘的年轻公子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朝码头行进,步履从容,恍若行走在水墨蜿蜒的画中。 孟令窈几步小跑,钻入他伞下那片无雪天地,仰起脸,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少卿大人今日怎么得闲来此?” 连她们的船只偶而靠岸修整补给时,都能听到京中沸沸扬扬的消息。 裴序将伞不着痕迹地朝她倾了倾,淡声道:“并非得闲。我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过来。” 风雪似乎更急了,吹得伞面呼呼作响。 孟令窈望着这漫天的白,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京中都下雪了,不知西南边陲此刻是何光景?长公主殿下一切可还安好?” “前日得到军报,”他看着她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缓缓道:“逯山大捷,殿下斩将夺旗,逯寅王元气大伤。” “那殿下岂不是很快便能归京?” 他微微低头,靠近她耳边,低声补充,“还需些时日,不过此战……胜局已定。” 孟令窈眼中霎时间迸发出明亮的欣喜,几乎要脱口问出更多细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序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待殿下凯旋,自会知道详情。” 他顿了顿,望了望天色,“时辰不早了,我方才已遣人回孟府报信,想来伯父伯母此刻定已在府中翘首以盼。”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孟令窈顿时归心似箭,再也顾不上与他闲话,催促着要立刻回家。 裴序送她至孟府门前。 “快进去吧。”他温声道,并未下马,只是勒着缰绳,在纷飞的大雪中静静看了她片刻,终究没有进去打扰他们难得的团聚,只留下一句,“改日再来拜访伯父伯母。” 孟令窈点点头,提着裙摆快步迈入府门。 孟府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孟砚一得了消息就再也坐不住,在厅堂门口来回踱步。钟夫人刚要指责他晃得人眼都晕了,瞥见女儿的身影出现在影壁后,一个箭步便迎了上去,比文臣孟少卿的动作利落太多。 “可算是回来了!”她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既欢喜又心疼,“好似瘦了许多……” 孟令窈望着母亲的模样,心中暖流涌动,嘴上故意捏着劲,拿乔道:“父亲母亲先前总不让我回来,我还以为是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你这孩子!”钟夫人想数落她几句在外面心都玩野了,可几个月未见,实在舍不得说重话,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一路可还好?有无受累?" 孟令窈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重重点头,“累坏了。尤其是心思最累,想母亲想得觉都睡不着。” 明知她是信口胡诌,钟夫人看着女儿的脸,硬生生真的看出来几分疲惫,好像眼下还有青影,心一下软得不成样子,数月来的牵挂与担忧都化作一声轻叹,“浴房已备好热水,快去洗漱,去去寒气。” 待孟令窈洗漱完毕,换上半旧的家常襦裙,舒服得一声喟叹。 圆桌上已摆满了她素日爱吃的菜肴,皆是家乡风味。父母亲都坐在桌旁,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父亲,母亲。”她笑着落座,也顾不上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金陵的见闻趣事,自然是报喜不报忧,那些惊心动魄的刺杀与阴谋,被她轻描淡写地略过,只挑些有趣的风土人情和一路上见到的奇闻轶事说来,逗得二老眉开眼笑,暂时抛却了朝堂风云带来的忧惧,沉浸在女儿归家的喜悦中。 是夜,母女二人倚在榻上,有说不完的体己话。钟夫人干脆歇在了女儿的闺中,让孟少卿独守空房。 孟砚无奈,翻出了自己那张古琴,多日不曾把玩,都落了一层薄灰,他信手拨弄着,心情竟与今日在门外而不入的某人意外一致。 第102章 报仇 “何不去找你舅舅帮忙?” 在家好生歇息了几日, 孟令窈终究是闲不住,吩咐备车去了聚香楼。 京城是她的根基所在,加之裴家暗中照拂, 且当初离京前特意挑选留下的皆是稳妥之人, 她与钱掌柜离去几月, 京城的生意依旧井井有条。 将从金陵带回的新鲜配方一一交代给店中几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 又亲自品鉴了店里新试做的几样胭脂水粉, 提了些意见。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4章 而后,她便上了二楼的雅间, 翻看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账册,盈利竟是颇为可观。正凝神细看,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小姐, ”伙计的声音透着点迟疑,“武兴侯府的赵小姐在外求见。” 赵如萱? 孟令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万万没想到,回京后第一个来找她的人会她。 “请她进来。” 不多时, 门从外头推开, 赵如萱走了进来。 孟令窈眼中掠过些许讶异。她记忆里,赵如萱一向张扬得像团火焰似的, 不管不顾地四处烧, 现在这团火却不知被哪盆水浇得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点火苗,眉眼间那股飞扬的神采几乎消失殆尽。 “孟令窈,你终于回来了。”她声音低低的, 带出一股子茫然。 孟令窈在心中略一推算, 若她记得不错,赵如萱与三皇子的婚期应是很近了。她明显爱极了三皇子,如今怎的露出这般憔悴模样? 孟令窈放下笔,直言不讳, “赵小姐不是将要成亲了么?怎是这副形容?” 赵如萱蔫蔫地抬眼看她,“如今这般光景,你觉得……三皇子还愿意娶我吗?” 孟令窈毫不客气,“他眼下最着急的,应是如何与你撇清干系。” 赵如萱闻言,险些被气得哭出来,眼圈瞬间红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咬牙切齿道:“你最是擅长玩弄人心……就没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仍旧与他成亲吗?” 孟令窈神情难掩诧异。 “都这般田地了,”她微微挑眉,“你还要嫁他?” “为何不嫁?”赵如萱反问,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低落下去,“他想甩开我,我偏不如他的意!他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能让他痛快!” 孟令窈原以为她是执着于情爱而犯傻,此刻听她所言,倒有几分刮目相看。 她略一思忖,道:“三皇子此人,最重声名,尤其爱惜他那‘温文仁厚、重情重义’的名声。你若能利用这一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如萱茫然地望着她,眼中混乱清晰可见。 孟令窈扶额,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虽有此心,却未必能成此事。 她想了想,难得耐心地引导,“你不愿意解除婚约,还有一个人,定然也不愿意看到此事。” “谁?” “二皇子。” 赵如萱拧紧了眉头,“他?他自身都难保了,而且我与他又素无往来,他如何肯施以援手?” 她没说出口的是,以前她和三皇子站在一边,可没少挤兑二皇子。 “……” 孟令窈沉默片刻,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何不去找你舅舅帮忙?” “我舅舅……” 赵如萱口中念念有词,没再反驳孟令窈,眼中光芒微闪,若有所思。 她走后,菘蓝为小姐又添了半盏热茶,不解道:“小姐,赵小姐她往日里没少给您找麻烦,为何还要替她出谋划策?” “我可不是给她帮忙,”孟令窈慢悠悠饮下茶水,道:“你去把苍靛找来,我有事吩咐他。” 崔氏后院,赵如萱犹豫再三,还是踏入了那座弥漫着药香的院落。 她扑倒在舅舅的病榻前,积压的恐惧、委屈、不甘尽数宣泄而出。她语无伦次,将偷听的冰冷算计、三皇子虚伪的温存,连同孟令窈那句——“何不去找你的舅舅”,一股脑倒了出来。 崔廷安静地听着。 他半倚在榻上,多年的沉疴早已耗空了他,面色是久不见日光的惨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宽大的锦袍里。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湛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赵如萱压抑的抽噎和炭盆偶尔的噼啪声。 “痴儿……”他声音沙哑,“到了如今这地步,竟还想着嫁给他?” 赵如萱泪如雨下,“舅舅,我不甘心!我不能让他就这样…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甩开我!他休想!” “不甘心……”崔廷低低重复着这三个字,苍白的唇边浮现一线极淡的笑意,“好……不甘心……也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断的寒光。他看的,远比一个侄女的婚事深远得多。 崔家这棵大树,如今已是风雨飘摇,连根基都快被人掘断。皇帝震怒,清算在即。他自知油尽灯枯,时日无多,必须在这最后时刻,为家族保留一线生机。 而这一线生机就在这桩即将破碎的婚约上! 皇帝可以严惩崔氏族人,可以削弱崔家势力,但绝不会允许自己亲生儿子的姻亲家族彻底败落。只要婚约仍在,赵如萱仍是三皇子妃,崔家就还有喘息之机,就还有将来东山再起的微弱可能。 “更衣。”他吩咐道:“备车,递牌子……我要进宫,面圣。” 仆役动了动嘴唇,瞥了眼老爷的面色,还是什么也没说,低头应了声“是”。 殿中炭火温暖如春,皇帝看着崔廷,他被内侍搀扶进来,连站都站立不稳,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这是他曾最倚重的伴读,最赏识的能臣,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命运无常,连帝王亦生唏嘘。 “臣……崔廷,叩见陛下。”崔廷俯身,欲行大礼。 “免了。”皇帝抬手,语气缓和,“你病体未愈,不必多礼。赐座。何事如此急切,要亲自入宫?” 崔廷谢恩,艰难地坐在绣墩上,喘息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臣…惭愧。族中出此不肖子弟,贪赃枉法,败坏门风,臣……教导无方,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皇帝静静听着,未置可否。 他痛心疾首,“陛下如何惩处,皆是他们罪有应得,臣绝无半句怨言。崔家满门…感念陛下再造之恩。” 皇帝不疾不徐道:“卿病痛缠身,久不问世事,朕亦知晓。如此种种,皆不干卿的事,无须自责。” 崔廷面上哀戚之色更重,“臣感念陛下恩德,然臣之罪孽深重…尤不止于此……” 他声音颤抖,几乎带着哽咽,“臣之亲妹,自幼…恪守闺训,嫁入武兴侯府后,更是不敢懈怠,相夫教子,从未过问外事。臣那外甥女如萱,自襁褓便养在深闺,天真烂漫,于族中事务一概不知,与那起子罪人…全然是形同陌路……” “可如今因罪徒之事,坊间竟有人……”他缓了口气,神情屈辱,“竟有人诋毁我妹性情,言其表里不一,更有甚者……累及如萱……” “如萱与三殿下的婚约,乃陛下金口玉言所赐,是侯府之幸,亦光照我崔氏门楣。若因族人罪责而毁……她日后何以自处?臣命不久矣,斗胆请陛下念在如萱尚在懵懂之年……念在她与我崔氏罪人无涉……念在…陛下亲赐之恩典,垂怜一二……” 殿内烛火摇曳,沉默如渊,只有他痛苦的喘息清晰可闻。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无声敲击。威严的目光沉沉落下,既审视着昔日旧臣,也权衡着无形的棋局。 严惩崔家是必然,但彻底摧毁这个曾经的顶级门阀,连带着亲赐的姻缘也一并斩断,的确会留下刻薄寡恩的隐患。崔廷主动切割家族罪人,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哀求的对象又是无辜弱女…… 许久,皇帝缓缓开口,“崔卿之心,朕已知晓。赵氏女无辜,朕自有计较。你……先回去好生养着吧。” 崔廷眼中那点黯淡的灰烬里,蓦地迸发出微弱星火,灼得皇帝都稍稍偏过了眼。他挣扎着叩谢皇恩,每一次动作都牵动沉疴,耗尽了力气,终被搀扶着,像一片枯叶飘出了巍峨的宫殿。 风雪未歇,崔廷瞧见一顶华贵的宫轿已停在殿外,宫女撑起伞,护着一人下轿,是二皇子的生母,德妃。 他牵了牵唇角,收回视线。 京中的雪下得愈发紧了,街巷间的闲言碎语也随之翻涌,如同这落雪的势头,初时细碎,渐成席卷。 “三皇子温文尔雅,偏偏要娶这样的妻子,实在可怜……” “崔氏都烂透了,那赵小姐自小与外祖家走得近,又能有几分好?她也能当三皇子妃?” “就是!早该退婚了!这种人家的女儿也配?” 此类议论甚嚣尘上,盘旋在茶楼酒肆的上空。 这一日,雪稍霁,天色阴沉。城西一家不甚起眼的面馆里,挤满了避寒取暖的食客。店面不大,桌椅粗简,人声混杂,靠着几扇简陋屏风,倒也隔出了几分隐秘的雅座。最里侧,一副褪色的青竹屏风后,孟令窈端坐,裴序在她对面。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青白葱花缀于汤上。裴序取了干净巾帕,垂眸,细细擦拭一双竹筷,抬手递给对面人。却见她盯着屏风的缝隙,目光落在了外间的一片喧闹中。 邻桌几个粗豪汉子几杯浊酒下肚,嗓门更高了几分—— “……依老子看!三殿下就该狠狠心!立马退婚!沾上崔家这种烂泥坑,能有什么好?”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5章 “对!退婚!那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能有好?听说那崔夫人就……” 裴序眼见孟令窈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这话,说的可就没道理了。” 堂内嘈杂声稍顿,众人目光不由得望向那声音来源的屏风。 “崔家出了不肖子孙,这是崔家的事。赵小姐出身武兴侯府,又自幼养在深闺,循规蹈矩,从未参与外事,何罪之有?” “况且,诸位平心而论,三殿下为人,向来仁厚重信。这等节骨眼上,若真听了外头几句浑话,就弃了这御赐的婚约,寒了无辜女子的心……” 她声音微微拖长,惋惜道:“岂不正好坐实了那些宵小之徒的揣测,说殿下……贪利避害,薄情寡义?这污名一旦加身,让殿下日后……何以自处?岂非有损殿下清誉?” 话音方落,外间各处原本散坐的食客纷纷攘臂而起!犹如早排练好一般。 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霍然起身,对着那起哄的汉子便斥责道:“正是!赵小姐何辜?尔等妄议皇子妃,是何居心?三殿下是顶天立地的君子,焉能行此自毁长城之事,玷污了仁厚二字!” 旁边的年轻学子也跟着义愤填膺,“说的极是!陛下亲赐的婚约,岂容你们在此肆意诋毁,因流言便毁婚,置皇家威信于何地?置殿下清誉于何地?” 更有人环顾四周,激愤陈词,“诸位评评理!此时若退婚,外人会作何观感?必道殿下是趋利避害的伪君子!岂不是让殿下蒙羞?这婚,绝不可退!” 一时间,“不可退婚”“赵小姐无辜”的呼喝声浪在狭小的面馆内响成一片,气势如虹。那几个挑头的汉子涨红了脸,在众人怒目和指责下悻悻闭了嘴,缩着脖子匆匆扒拉几口面,逃也似的溜走了。 屏风后重归平静。 孟令窈满意地收回视线,隔着氤氲热气望向对面的裴序,歪了歪头,仿佛接过什么奖赏一般,接过了那双竹筷。 “裴少卿,”她挑起几根面条,缓缓道:“我这人,不通武艺,是个实打实的‘弱女子’。无法亲手替你给那些胆敢在路上拦你的宵小……赏上几刀出气。所幸,这市井流言,淬炼好了,亦是一件伤人的利器。” 她微微一顿,眼底流转着清冷的锋芒,唇角笑意却是浅淡温软,声音轻得只有桌间两人可闻。 “权且以此拙劣小技,为少卿……稍稍回报归途所受的惊扰之恨了。” 第103章 不后悔 “大捷——!长公主殿下阵斩逯…… 圣意既定, 纵有万般不甘,三皇子与赵如萱终究在年前最喧闹的吉日里成了礼。 红绸漫天,鼓乐喧天, 十里长街的百姓翘首围观, 赞叹着皇家气派与这对新人的登对。三皇子身着大红喜服, 骑在骏马上, 面如冠玉, 唇边噙着无可挑剔的笑意,向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颔首, 目光却一眼都没有落在身后的花轿上。 喜轿内,赵如萱端坐着, 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的珠帘后模糊变形。没有新嫁娘的羞怯与喜悦,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上只剩下麻木。 听见外头的鞭炮声,她握了握拳, 掌心冰冷, 大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踏上的绝非什么锦绣良缘, 而是一条通往无边深渊的不归路。但既然已被推至此处, 她便要拉着那毁了她的罪魁祸首,一同在这深渊里沉沦。 礼炮轰鸣,彩屑纷飞。 “礼——成——!” 司礼官悠长的高唱穿透云霄。一滴泪自新娘眼角坠落。 京城这个冬日, 注定要多染几分悲戚与萧瑟。 腊月二十三, 小年刚过,崔廷在药味弥漫的院落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消息传到清河,崔老太爷闻知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场呕血, 夜里便随爱子而去。 接连的丧讯像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崔氏。皇帝念及旧情,网开了一面,只将崔氏私开的矿藏,悉数抄没充公,以儆效尤。并未进一步株连、查抄祖产,多少为崔氏留下了一丝苟延残喘的脉息。 只是,一道冰冷的旨意彻底断绝了崔氏子弟的前程——崔氏族人,三代之内,不得科考、不得入仕。 此令一出,无异于宣告了这个曾经显赫无比的顶级门阀终结。想要恢复往日荣光,难如登天。 风波并未全然止歇。清查崔氏账目往来时,顺藤摸瓜,竟牵连出武兴侯府世子,即如今三皇子妃的嫡亲兄长。其在吏部任上,利用职司之便,营私舞弊,鬻官卖爵的行迹。皇帝闻奏,龙颜震怒,当即下旨褫夺其所有官职,责令府中思过。 武兴侯惊惶万分,连夜进宫请罪,老泪纵横地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夜,陈述侯府昔日功绩,更泣血哀求看在幼子仍在边关沙场为国征战的份上,网开一面。皇帝仁厚,未再施加更严苛的惩罚,但武兴侯府经此一事,已是颜面扫地,势力大损。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武兴侯的长媳看准时机,果断向京兆府递交了和离状纸。理由明晰,佐证齐全,未费多少周折,便成功自这片污浊泥沼中脱身,引得京城诸多女眷为之侧目,暗叹其魄力。 腊尽春回,转瞬便是新春宫宴。 孟令窈随着父亲入席时,殿内一片笙歌。她今日着了身藕荷色宫装,衣摆的玉兰暗纹在灯下若隐若现。 “令窈,这边坐。”京兆尹家的许小姐笑着招手。 刚落座,许小姐便凑近低语,“你瞧那对新人。” 孟令窈抬眼望去。三皇子夫妇并肩坐在席间,华服璀璨,容貌相衬,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璧人。 “好看是好看,”许小姐摇头道:“可我坐在这足足半盏茶的时间,这俩人别说互相说说小话了,就是看也没看对方一眼,啧——” “哪里像是新婚夫妻?说是多年宿敌我都信。” 孟令窈随口附和了一句,“许小姐一双慧眼。” “自然。”许小姐颇有些自得地扬了扬眉梢,“譬如方才你我安坐这片刻功夫,对面席上那位裴少卿,目光流连于你周身,怕是不下七八回了。”她促狭地眨眨眼,“真心假意,关切寻常,我一看便知。” 孟令窈下意识抬眸,看向对面官员席列。恰在此时,裴序亦正抬首望来。两人视线穿越满堂喧闹,于空中悄然相汇。 裴序今日着一身绯色衣袍,愈发衬得肌骨如玉,面容冷逸。见她看来,他极为自然地执起案上白玉酒盅,向她略一举杯。 孟令窈心领神会,莞尔一笑,亦执起面前琉璃盏,隔空与他相敬,二人同时仰首,各自饮尽杯中琼浆。酒是温过的,入口绵甜。 御座之上,皇帝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对身侧皇后笑道:“朕还是第一次见雁行这般情态。”语气中含了一丝揶揄与宽慰,“可惜皇姐远征未归,若她得见这般光景,定然心怀大慰。” 皇后顺着皇帝视线望去,亦捕捉到两人间无言的默契。她方将嫌弃的目光自三皇子夫妇貌合神离的情状上收回,此刻面上绽出真切笑意,接话道:“陛下圣明。雁行性子清冷,正需孟小姐这般灵秀通透的姑娘相伴,如此,日子才能过得有滋有味。” 她温声道:“我瞧着两个孩子感情甚笃,也不知何时才能喝上他们的喜酒?” 皇帝朗声一笑,摆手道:“朕早催过雁行。他自有主意,说要待皇姐凯旋,由皇姐亲自为他主婚。朕见他心意已决,便由他去了。” 皇后闻言微微一怔,眼神稍缓,轻叹道:“原来如此。雁行…一片纯孝之心,难得。” 身侧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皇后立时看过去,静嫔衣袖掩着唇角,低声道:“嫔妾方才过来时,不慎受了些风,并无大碍。”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后先开了口,“让御膳房送一碗姜汤来。” “铮——” 殿中乐声一变,文贵人抱着琵琶上前献艺。她今日特意梳了惊鸿髻,簪着宝石步摇,一身水红色宫装亮眼无比。为了这一刻,她苦练了整整三个月的琵琶,连指尖都磨出了薄茧。 纤指拨弦,乐声如泣如诉。文贵人微微侧首,露出优美的颈线,眼波流转间尽是柔情。她在曲中加了一段自创的华彩,十指在弦上翻飞如蝶,引得席间阵阵低叹。 曲终,余音袅袅。文贵人抬眸望向御座,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皇帝微微颔首,“爱妃的琵琶越发精进了。”旋即转向内侍,“赏。” 文贵人脸上的笑意凝住了。她看着宫人端上来的锦缎珠玉,这些赏赐与往日并无二致。皇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就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她强笑着谢恩,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 正当众人以为此节已过,皇帝忽然缓缓开口,脸上是难得的笑意。 “今日众卿齐聚,共庆新春,朕心甚慰。借着这番热闹,朕也有一桩喜事,愿与诸卿同乐。” 他微微一顿,待满殿安静下来,才继续道。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6章 “静嫔温婉贤淑,近日诊出喜脉,于皇嗣有功。特晋为静妃,以示嘉奖——” 此言既出,满场霎时一静,旋即才爆发出诸般道贺之声。 文贵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一向低调的静嫔——不,现在是静妃了。她看着静妃起身谢恩,看着皇帝亲自扶起她,死死攥住了手中的帕子,连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 三皇子手中酒杯微晃,酒液在杯中漾开涟漪。他很快恢复如常,只是唇边的笑意像是凝住了。 孟令窈默默收回视线,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这宫宴浮华之下,果然是暗潮汹涌,一刻不得安宁。她目光再次掠过对面,裴序已然恢复了平日那副冷峻模样,正襟危坐,仿佛刚才那个与她遥相对饮的人只是错觉。 唯有在她看过去时,他眼睫微抬,极快地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今晚怕是有人要睡不着了。”许小姐喃喃道。 这时,内侍高声唱喏,“献舞——” 一队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间,殿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宴至中途,孟令窈离席更衣。沿着回廊行走时,蓦地听见假山后传来低语。 “父亲,静妃这一胎若是皇子……” “噤声!”另一个声音急忙制止,“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孟令窈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转身走向另一条路。行至偏殿后的梅林,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立在梅树下。那人身着规制的礼服,妆容厚重,活像一张面具盖在脸上。 这妆一点也不适合赵如萱。 她偏过视线,“见过三皇子妃。” “孟小姐。”见到她,赵如萱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死水。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寒风拂过梅枝的簌簌声。 许久,孟令窈先开了口,“后悔吗?” 赵如萱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抬手抚上一枝梅花,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与花朵几乎融为一体。 “后悔?”她抬头,直视着孟令窈的眼睛,“我才不后悔。” 这一瞬,她眼中光华炽热,倒让孟令窈想起她从前的样子。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三皇子府邸的侍女寻来了。 赵如萱整了整衣袖,朝她走去。经过孟令窈时,她突然低声道:“多谢。” 回到席间,许小姐凑过来,“方才去哪儿了?我瞧见三皇子妃也刚回来,眼睛红红的。” 孟令窈执起微凉的茶盏,道:“许是殿外风大,迷了眼睛。” 静妃身怀有孕足五月才人尽皆知,这消息瞒得如此之好、如此之深,众人连想都不用想,其中定然少不了帝后的手笔,又当众册封为静妃,是给足了体面。 正月里的茶会诗社,无人不在揣度这未出世皇子的分量,计算着后宫与前朝那根微妙的平衡木又将如何倾斜。 喧嚣并未持续太久。正月二十五,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一声惊雷,劈开了所有议论。驿卒身背赤旗,纵马直入朱雀门,嘶哑的喊声震颤了整条天街。 “大捷——!长公主殿下阵斩逯寅王——!” 消息像风一般卷过京城每一个角落。酒楼茶肆瞬间沸腾,说书人迫不及待地将早已备好的长公主传奇故事搬了出来,唾沫横飞。市井百姓争相传颂,仿佛亲眼见证了西南山瘴重叠中,长公主银枪白马,直取敌酋首级的英姿。 对孟令窈而言,这捷报的意义远不止于国威大振。 她正在窗下作画,宣纸上墨迹未干,是一幅寒梅图。笔尖在听到消息时微微一颤,一滴浓墨落在枝头,晕开一片深色。窗外传来丫鬟们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她看着那意外的墨痕,唇角缓缓扬起清浅的弧度。 心绪再难平静,她索性搁下画笔,走到院中。春寒料峭,几株晚梅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小姐,裴大人方才送来了这个。”菘蓝捧着一个小巧的木盒快步走来,脸上的喜悦压都压不住。 孟令窈接过木盒打开,里头躺着一枝新开的红梅,香气清冽。这时节天气冷,花枝上的积雪都未融化。 她拿起红梅,微微一怔。 花下压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玉质通透,竟比枝头积雪还要莹白三分。 第104章 宿醉 孟令窈不依,醉醺醺地往他怀里钻…… 长公主凯旋归京那日, 圣上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许久的盛况。 皇帝见到风尘仆仆的胞姐时, 竟不顾帝王威仪快步上前, 双手颤抖地扶住正要行礼的长公主, 眼中泪光闪烁, “皇姐辛苦了……此战艰难,皇姐孤军奋战, 朕每每想起便寝食难安。”说着亲自为她系上早已备好的紫貂大氅,这般手足情深, 令在场文武无不动容。 长公主回来了, 孟令窈自然不能不上门拜访,算着日子,前头一波长公主不得不接见的人应都见过了, 她才向长公主府递了拜帖。想到长公主素喜明艳之色, 又特地择了身石榴红的云锦裙,发间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顾盼间流光溢彩。 长公主府邸迎回了阔别近一年的主人, 如今又重新焕发出光彩,连门口的青石板缝里都瞧不见一点灰尘。 孟令窈被侍女引至暖阁时,但见长公主独自凭窗而坐, 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就, 正执着一只白玉酒壶自斟自饮。日光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面容却笼在暗影中,显出几分寂寥。 “臣女见过殿下。”孟令窈敛衽行礼, 石榴红的裙摆在地上绽开一朵艳丽的花。 长公主闻声抬起头,凌厉的眉目在见到她时柔和下来,笑着招手,“来得正好,陪本宫饮一杯。”说着亲自执了壶,在案上三只白玉杯中斟满琥珀色的酒液。 孟令窈依言在下首坐了,目光掠过那多出的一只酒杯时,略一停顿,很快收回视线。 长公主执起其中一杯,缓缓倾洒在地,水光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痕迹,又执起第二杯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最后将第三杯推至孟令窈面前,眼底含着笑意。 孟令窈接过酒杯,面色如常,仰头一口饮尽。 长公主眼中笑意又更深了几分。 酒过三巡,她打量着孟令窈明艳的衣裙,摇头叹道:“雁行胡闹,你也由着他的性子?偏要等本宫回来主婚,耽误这许久,也不怕误了婚期。” 孟令窈执杯浅笑,“殿下回来得正好。您可知那嫁衣有多厚重,层层叠叠,金线又绣得密不透风,偏要这时节穿着,才不冷不热恰相宜。” 长公主闻言朗声大笑,眼角泛起细纹,“是极!当年我与驸马成亲也是这般春日……”她倏然停住,自斟一杯饮尽,指尖在杯沿摩挲,“瞧本宫,你大喜之日将近,不该说这些的。” “我喜欢听。”孟令窈轻声道,执壶为长公主续上一杯。她看见对方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处有新添的薄茧,那是长久握缰绳留下的痕迹。 长公主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目光悠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箭术比雁行还要好,连教我的师傅都不及,京中唯有一人可堪比较……”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她随即唤了话题。 两人从西南民俗谈到江南烟雨,不知不觉饮尽三壶佳酿。孟令窈早不胜酒力,伏在案上,长公主说什么都笑,石榴红的衣袖染了酒渍,面若桃花,眸含春水。 裴序就是这时候来长公主府接孟令窈归家的,他脚踏着暮色,瞧见阁中光景,眉头微蹙,向长公主行礼,“殿下。”目光却始终落在醉得迷迷糊糊的孟令窈身上。 长公主饮得虽多,眼神仍是清明如初,“她醉成这样,本宫不能让你将人接走。” 裴序看着他,眼神淡淡。 长公主理直气壮,“本宫对你不放心。” 裴序:“……” “我知道分寸。” “分寸?”她将案上两杯残酒一一饮尽,白玉杯底在檀木案上叩出轻响,冷嗤一声,“男人知道什么分寸?” 她话音刚落,伏在案上的孟令窈听见熟悉的嗓音,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着扑进裴序怀中,双臂软软环住他的腰,仰起醉意朦胧的脸,“你…来了?” 她晃着自己的脑袋,含糊道:“别动,我眼晕……” 裴序稳稳接住她,掌心托着她脑袋,不让她瞎晃,抬眼看向长公主时语气微沉,“伯母让她饮了多少?” “没多少,是她酒量太浅。”长公主起身,为孟令窈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往后可要看好她。” 裴序沉默颔首,并不说孟令窈平日极少在外沾酒。他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孟令窈顺势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颈间。 长公主摆摆手,转身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罢了,快些送她回去歇着罢。孟少卿夫妻若要怪罪,记得说是你的错。” “……” 裴序抱着人转身欲走。长公主在身后重重道:“记住,你知道分寸!”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7章 裴序脚步不停,径直出了门。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车厢内点了清淡的梅香,温暖如春,与外间的寒凉隔绝成两个世界。孟令窈在裴序怀中不安分地扭动,纤指揪着他官袍的衣襟嘟囔,“渴……” 裴序低应一声,单手环着她,另一只手取过小几上温着的茶壶,斟了半杯清茶,递到她唇边。孟令窈浅浅抿了一口,立刻别开脸,脸皱成一团,“烫……” 裴序低头试了试温度,分明正好。正要哄她,一只微凉的手忽地抚上他面颊,醉眼朦胧地笑,“裴雁行,你生得真好看……”指尖划过他凌厉的眉骨,带着酒香的呼吸拂过他紧抿的唇。 裴序眸色微暗,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问:“还渴吗?” 孟令窈慢慢点头。 裴序执杯含了口茶,俯身渡入她口中。 “唔……” 茶香混着酒气在唇齿间交融,孟令窈无力地攀着他肩头,石榴红的裙裾与绯色官袍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步摇上垂下的金穗随着她细微的颤抖轻轻晃动。 直到察觉怀中人呼吸急促,裴序才艰难退开几分,指腹拭去她唇边水渍,声音暗哑,“窈窈……” 醉得人事不清的孟令窈追着吻上来,贝齿轻轻啃咬他下唇,极不讲理。 官袍领口被扯松,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怀中人眼前顿时一亮,张口便咬了上去,印下两行鲜明的齿痕,犹嫌不够似的,又伸出舌尖,若有似无地触碰。 裴序呼吸一重,将人轻轻按回软垫,孟令窈不依,醉醺醺地往他怀里钻,“还要……” “乖,别闹。”他声音低沉得厉害,克制地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却被她反手十指相扣。石榴红的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段凝霜皓腕,他按捺不住,低头轻吻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玉石冰凉,紧贴着她发烫的肌肤。 孟令窈又嘟囔着渴,眼尾泛着诱人的红。裴序无法,只得一口口渡茶与她,每次分离时都带出暧昧银丝。最后一口茶渡完,他流连不去。 马车行至孟府门前,裴序已呼吸平稳,垂眸仔细整理好怀中人微乱的衣襟,将松脱的步摇重新簪好,连斗篷风帽都掖得严实,确认看不出任何异常,这才将人抱下马车。 菘蓝扶着小姐回到闺阁,安顿她睡下后,快步去主院回话。 “老爷,夫人,小姐已经安歇了。就是……就是在长公主府多饮了几杯,现下还醉着。” 钟夫人点了点头,神色如常,“知道了,你们好生照料,夜里警醒些,备着醒酒汤和温水。” “是。”菘蓝应声退下。 钟夫人打了个哈欠,朝内室走,“回去吧,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忙。” 孟砚站着没动,眉头紧锁,“你……不去看看窈窈?” “看什么?”钟夫人奇道,“人不是平安回来了么?菘蓝脸色瞧着也没什么不对劲,可见一切安好。” 孟砚跺了跺脚,焦躁地在廊下转圈圈,“方才没听菘蓝说么?是裴序那小子送回来的!窈窈酒量不佳,又是被他送回来的!这深更半夜……” 钟夫人闻言,反而笑了,轻轻拍了他一下,“他们俩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婚期就在眼前了。你有功夫操这个心,不如再好好想想,还有哪些嫁妆需要再添置打点,莫要委屈了女儿。”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裴少卿向来有分寸。” “分寸?什么分寸!”孟砚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我还不知道男人?当年我……”他话说到一半,瞥见夫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噎住。 钟夫人斜了他一眼,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转身进了内室。孟砚在原地站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跟了进去。 翌日,孟令窈醒来,除了有些宿醉后的口干,倒并无其他不适。刚用过早膳,便接到了周希文邀她去别院小聚的帖子。一去金陵几月,周希文自己也是大忙人,她们倒真是许久未见了。 她当即更衣赴约。周希文常居的别院精巧别致更甚往昔。 两人相见,自是欢喜。周希文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打趣道:“气色这般好,容色更胜以往。也不知是金陵的山水养人,还是……裴少卿养人?” 孟令窈泰然自若,“是我日日不辍往脸上涂的那些香膏脂粉养人。” 周希文闻言哈哈大笑。说笑间落了座,很快有侍从上前奉茶。孟令窈抬眼一看,是个面容俊美、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 她接过茶盏,随口道:“这个……好似不是先前那个。” 第105章 神仙不换 宜嫁娶,宜安床。…… 周希文神色抿了口茶, 淡声道:“那个不听话。”她指了指奉茶男子,“这个谈得一手好琴,可要听听?” 孟令窈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那男子便安静地坐到一旁, 焚香净手, 奏了一曲。琴技确实高超, 指法娴熟, 音色清越。 一曲终了, 孟令窈神情平静,并未有多少触动。周希文观她神色, 便知端倪,笑道:“前些日子京中都传遍了, 说你启程金陵那日, 裴少卿在渡口边弹了小半日的琴为你送行。想来,听过那样的琴声,这些寻常音律确实难以入耳了。” 孟令窈摇摇头, 目光落在琴师身上, 语气平和,“他的琴艺高超, 堪称国手。不过, 琴为心声,到底还是要以情动人。空有登峰造极的技艺,而无真情实感倾注其中, 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美则美矣,未能动人。” 那琴师闻言,神色一僵,略有些无措地看向周希文。 周希文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 漫不经心道:“你怕什么?我又不要你的真情。” 男子霎时间仿佛安心了,眼底却又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周希文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孟令窈挑了下眉,“这个……我瞧着,也听话不了多久。” 周希文拨弄着腕上的玛瑙珠子,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无妨,那就再换一个。” “你这日子,”孟令窈想了想,“可真是神仙都不换。” 周希文笑了一下,道:“今日叫你来,便是想告诉你,情爱固然美妙,但人的活法多的是。我自然是盼着你与裴少卿白首相依,恩爱不移。可……”她顿了顿,声音沉静了几分,“可若是他日后有半分不好,让你受了委屈,离了他,咱们照样可以过得风生水起,逍遥自在。” “你放心。”孟令窈握住她的手,笑着道:“你知道的,我这人从来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更何况,还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正是!”周希文又想起一事,唇角翘了翘,“我听说谢家小姐已在金陵定了亲,可惜……往后,这京中便只有你我二人相互依靠了。” 孟令窈闻言,不由失笑。 相聚总觉短暂,临别时,周希文随意塞给她一个锦盒,瞧着轻飘飘的。 “喏,拿着,好东西。” 孟令窈接过,心中暗自嘀咕,以周希文的性子,别是什么让人面红耳赤的“压箱底”之物。 待上了马车,她打开一看,里面却不是预想中的画册,而是厚厚一叠地契,涉及京城、江南乃至蜀地好几处旺铺和田庄。 最上面一张赫然是姑苏城内一处铺子。 孟令窈眼中生出微澜。那是她预备着开第二家分号的地方。 婚期前半月,京城春意渐浓,柳稍绽出新绿,十来位绣娘足绣了几个月的嫁衣远渡千里,送来了京城,一同来的还有谢家两姊妹。 “令窈姐姐!”谢净秋提着裙摆雀跃上前,亲昵地挽住孟令窈的手臂,一双杏眼笑成了月牙,“我可求了祖父好久,才准我随姐姐一同来京城。你成婚这样的大事,我岂能错过!” 孟令窈被她欢快的情绪感染,笑着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路上可还顺利?老太爷倒也放心让你出来。” “一路顺风顺水,好得不得了,”谢成玉答道:“祖父说她年纪也不小了,该出来见见世面,莫要总拘在金陵。正好也可去宫中陪静妃娘娘说说话。” “静妃娘娘见了你们,定然欢喜。” 几人交谈间,婢女们已小心翼翼将箱笼里的嫁衣一一取出铺陈开。缓缓展开时,整个厅堂霎时间鸦雀无声。 孟令窈先前在金陵见过嫁衣的雏形与绣样,已知其华美非凡,此刻仍是感到一阵目眩神迷,心口微滞。 嫁衣以最上等的江南云锦为底,正红浓郁庄重,其上以真金白银线绣出百鸟朝凤的繁复纹样。裙摆处,一只金凤展翅欲飞,羽翼用了罕见的退晕技法,由赤金渐次过渡至嫣红。 她伸手,碰了碰凤凰的眼眸,是两枚大小、色泽几乎完全一致的鸽血红宝石,即便在室内,依旧流光溢彩,仿佛下一刻便要活过来振翅高飞。 可以想见,若在明媚日光或煌煌烛火下,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瑰丽景象。 “你们……费心了。” 随行来的绣娘福了福身,不亢不卑道:“小姐言重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非府上日日不断送来上等的绸缎、金银丝线、珍珠宝石,且样样要求极致,不容半分瑕疵,我等便是再有微末技艺,也绝做不出这般巧夺天工的嫁衣。”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8章 孟令窈微微一怔,除了最初去选定纹饰,这数月来,她确实再未为此费心。所有的材料采买、进度督促,似乎都有人无声无息地安排妥帖,源源不断地送往金陵,最终将这份举世无双的完美呈到她面前。 不知为何,随着婚期临近而日益鼓噪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忽地安稳了下来。 依照古礼,绣娘奉上穿了金线的细针,请新娘为嫁衣添上几针,寓意未来姻缘美满,福泽自身。 孟令窈的女工尚可,绣些帕子荷包足以称得上雅致,但在此等嫁衣面前,她那点技艺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刚接过针线,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情不自禁地凝聚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沉默数息,她将屋里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绣娘。 即便是国手,被这般注视着,也难免心慌手抖。更何况她这半吊子的功夫,实在怕唐突了这件嫁衣。 绣娘会心一笑,“小姐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如何,她都能女娲补天。 孟令窈心下稍定,围着嫁衣缓缓转了几圈。她旁的或许寻常,眼力却最是尖利挑剔。实在不忍因自己平平的技艺破坏了这件嫁衣的完美。 最终选定在背后裙摆内侧的缠枝莲纹上落针。那里她自己看不见,就可当做不知了。她凝神静气,依着原有的纹路,绣下三对连环同心结。 待最后一针收尾,绣娘俯身细看,不由赞叹,“小姐心思巧妙。这连环扣藏在莲纹里,恰似并蒂同心,是好兆头。” 二月二十二,京城长街上鼓乐喧天。裴家送聘的队伍如赤龙般蜿蜒而来,披红挂彩的箱笼一抬接着一抬,一眼望不到头。抬箱的壮夫们步伐整齐,沉重的箱笼压得扁担都打了弯,红绸覆盖下的物件轮廓隐约可见古籍、玉器、绸缎的形状。围观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啧啧称奇之声不绝于耳。 “这得有一百二十八抬了吧?” “何止!我看少说也得一百六十八抬!” “到底是裴家,好大的手笔……” 人群中,一个粗哑的嗓音突兀响起:“哼,这些世家大族平日也不知是敛了多少财?裴氏瞧着清贵,莫不是内里也像从前那崔氏一样……” 话音未尽,旁边一个粗壮汉子一掌扇在他肩上,怒斥道:“浑说什么!不动脑子想想?裴少卿年少有为,圣眷正隆!长公主殿下又视他如己出,侄儿大婚,能不上心?” 一个婶子接过话头,“咱们寻常人家娶媳妇尚且要掏空家底凑几台像样的聘礼哩,何况是裴家?” 另一老者捻须附和,“正是!裴将军为国捐躯,长公主殿下平定西南,裴少卿这么些年惩治了多少贪官污吏?都是为咱们老百姓做实事的人,大好的日子,再说这些话可别怪老夫不客气!” 那人环顾四周,见无人应和自己的话,反倒招来无数怒目,只得悻悻缩颈,灰溜溜挤出人群,七拐八绕地钻进安平伯府后巷几间低矮的瓦房。 刚推门,里头便传来怒骂声,“又死哪儿去了?成日游手好闲!都怪你这孽障,好好的说什么长公主,如今人家风风光光回京,你爵位没了,连间像样屋子都住不起!” 夜幕低垂,裴府内灯火通明。明日便是吉日,府中上下都透着喜庆的忙碌。 裴序踏进书房,衣袂间带着淡淡的檀香气。 裴老太爷抬眼,“给你母亲上过香了?” “上过了。”裴序颔首。 裴老太爷望着孙儿沉静的面容,终是叹道:“二十七了,那混账东西,还是没寻回来……” 裴序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他不回来,不是正好?您明日可安心坐主位。” 老太爷被他这话噎得哭笑不得,笑骂,“混账小子!他就是回来了,主位也是老夫的!”骂完又正色叮嘱,“成婚后便是大人了,要好生待窈丫头。孟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地养大,日后得空,你得多陪她回去瞧瞧……女儿家嫁人,心里总是忐忑的。” 裴序难得温驯,垂眸静听,“孙儿明白。” “她父亲为人宽厚,母亲也是个明事理的,你更要知礼。”老太爷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要将积攒了多年的话一次说尽。 裴序始终安静倾听,没有一句反驳。 待祖父叮嘱完毕,他看了眼窗外的月色,“不早了,您早些歇息,明日还有得忙。” 老太爷摆摆手,裴序行礼告退,身影没入沉沉夜色中。 院内重归寂静,老仆悄步上前,轻声道:“老太爷,明日添丁进口,是大喜事。” 老太爷望着孙儿离去的方向,许久才哑声应道:“是啊……这府里,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昏黄的烛火映在他眼中,隐约晃动着一点水光。 二月二十八,天朗气清,正是孟少卿亲自卜算的良辰吉日。 宜嫁娶,宜安床。 第106章 礼成—— 红烛静燃,帐幔低垂,将一室…… “吉时将至, 请小姐更衣。” 孟令窈微微颔首,伸展双臂。中衣、内衬、长裙、霞帔……一层层穿上身,每一层都是不同的祝福与规制。当最后那件沉甸甸、华美不可方物的云锦外袍加身时, 连她自己也感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端凝气势。 铜镜中, 那浓烈到极致的红, 将她本就欺霜赛雪的肌肤衬得愈发剔透, 眉眼间的艳色被放大到了极致, 近乎灼目。 梳妆女官上前,动作轻柔地拆卸下原有的少女发髻。她是长公主亲自请来的女官, 曾为数位公主梳过妆。 女官手法娴熟,口中断断续续念着吉祥的祝词。待到敷粉施朱完毕, 女官正要做最后的点缀。孟令窈抬手执起一支螺黛, 顺着自己偏圆的眼型,在眼尾处细细勾勒出一道微微上扬的弧线。 笔尖轻提,原本柔和的眼神瞬间添了几分明澈的锐利。她端详着镜中的变化, 唇角微不可察地满意一勾。 她向来知道自己怎样最好。 接着, 点唇、贴花钿。女官在她眉心贴上用金箔与细小珍珠制成的并蒂莲纹花钿。额前缀以红宝石流苏额饰,耳下垂着赤金点翠珍珠耳坠, 华贵不可方物。 “小姐仙姿玉色, 奴婢祝小姐与裴大人琴瑟和鸣,永缔良缘。” 孟令窈的目光掠过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点了点头, “多谢姑姑。” 前院亦是热闹非凡。孟令窈的几位表兄, 为争夺背她出阁的荣耀,早已在演武场较量开来。刀枪剑戟,拳脚功夫,接连比斗了十几场, 喝彩声、助威声此起彼伏。最终,钟定明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力压群雄,夺得了这资格。 “赢得太惊险了!”钟静姝抚着胸口。 “这小子……”钟定曜不服气道:“运气好了些而已。” 钟定明挺了挺胸膛,掸去袍角微尘,“手下败将,休要多言。” “稳当着点,莫要磕着碰着。”大表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威胁不言而喻。他已成了亲,未曾参与弟弟们的比试。 “是!” 顶着满院子兄弟们艳羡的目光,钟定明转身进了内院。 吉时将至,裴府迎亲的队伍向孟府门外行进。一路锣鼓喧天,喷呐嘹亮,鞭炮声震耳欲聋,撒下了无数糖果铜板。不仅小孩,连些大人也忍不住去抢,被发现了依旧振振有词。 “裴大人与孟小姐天作之合,我沾沾喜气怎么了?” “就是就是,他们二人都生得好看,我带点回去给我家那小的尝尝,能有他们一半长相也好啊!” 裴序身骑白马,大红的吉服非但未掩其清雅气质,反为那张清隽的面庞添了几分秾丽。他唇边噙着一抹浅笑,宛若云破月来,疏风朗朗,任谁看上一眼都知晓,他今日有多欢喜。 “新郎官来了——” 门口守着的仆役扬声通报。 府中,孟令窈一众闺中密友,早已摩拳擦掌,布下层层“难关”。 第一关,便是周小姐亲自坐镇。她手持一柄紫檀算盘,笑吟吟地看着被傧相们簇拥而来的新郎官。 “裴大人,”周小姐声音戏谑,“素闻你文武双全,却不知于这数术之道可有涉猎?我这儿有一题,若答得上,此门便为君开。”说罢,不等裴序回应,指尖已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啪作响间,口中报出一连串复杂的数目与算法,涉及粮帛折算、利润分成,极为刁钻。 围观者皆啧啧称奇,迎亲拦门见过考诗词、考对联、考武艺的,这般当场出实务数术题的,实属头一回见。裴序非此道专才,但心思缜密,反应极快,且身边早有准备——一位精于钱谷计算的户部同僚正在傧相团中。他略加思索,与同僚低语两句,便从容不迫地报出了答案。 随同来的轻舟抹了把额角的汗,还是大人深谋远虑。 “不错!”周小姐验算过答案,爽快地侧身让开,“裴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请!” 其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猜谜联对,各位才女轮番上阵,尽展所长,花样百出。迎亲的傧相团皆是京中青年才俊,此刻也被这群平日里娇滴滴的贵女“折磨”得连连告饶,使出浑身解数,方才一路过关斩将,来到孟令窈的闺阁院外。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19章 守最后一道门的是钟定明。他身形挺拔,换了身崭新的锦袍,眉宇间的英武之气却未曾稍减半分,“裴少卿,常闻你一身好武艺,一直想讨教一二。” 话未说完,屋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钟定明话锋立转,清了清嗓子,“自然了,今日大好的日子,动拳脚总是不美。若是不慎乱了少卿的衣衫头发,表妹少不得要怪我。” 他神色一正,沉声道:“裴少卿,多余的话我便不说了。表妹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望少卿此生珍之爱之,莫让她受半分委屈。否则,我钟家儿郎,可不是吃素的。” 裴序后退半步,拱手深深一揖,“兄长放心,裴序在此立誓,此生必以真心待窈窈,风雨同舟,绝不相负。若违此誓,甘受天谴。” 钟定明面容严肃,心中早乐开了花,往后这位大名鼎鼎的裴少卿可就要随表妹一起叫他表哥了。他微微侧身,让开了路。 身后的房门开启,他弯下腰。孟令窈在侍女的搀扶下,伏上那宽阔而温暖的背脊。这一刻,她恍然间意识到,曾经一同嬉闹玩耍的表兄们,都已成长为可以肩负家族、托付信任的坚实依靠。 鞭炮震耳,彩纸纷飞。她听着吉祥唱祷,知道正走过回廊,穿过月洞门,秋千架摇晃的吱呀声透过无数嘈杂的声响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昨日父亲亲手在架子上系了红绸,红着眼睛问她真不把秋千一起带走吗? 听到裴序也特地请人做了架一模一样的秋千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失落和安心哪个更多? 迈过最后一道门槛,震天的喧嚣瞬间将她包围。她能感觉到背着自己的表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稳稳地、一步步走向那顶华丽无比的花轿。 裴序上前,对着站在门口,眼眶通红、强忍不舍的孟家夫妇,撩起婚服下摆,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大礼,“拜别岳父岳母大人。万请放心,小婿必竭尽所能,护窈窈一世喜乐安宁,不让她受半分风雨凄苦。” 孟砚眼见爱女盛装背入花轿,再听得女婿此言,心中百感交集,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终是忍不住,别过头去,以袖用力拭泪。 钟夫人亦是泪光闪烁,强撑着雍容仪态,上前虚扶了裴序一把,声音微哑,“好孩子,起来。去吧。愿你们夫妻同心,平安顺遂。” “小婿拜别!”裴序再度行礼,起身利落走向骏马,翻身而上。他勒缰回望,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顶花轿上,眼神深邃,翻涌着难以尽述的温柔与坚定。 “吉时已到,起轿——” 花轿起行,仪仗开道。锣鼓、喷呐、笙箫组成的乐班,吹奏着喜庆的《龙凤呈祥》。队伍蜿蜒而行,特意绕经京城最繁华的街道。百姓夹道围观,议论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迎亲队伍中,简肃坠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岳蒙驱着马挤到他身侧,“今天表现不错,往常倒是不知道,你还是个对对子的好手,往后你成亲便不担心了……还有沈小山,你可瞧见了?有个小姑娘眼睛一直盯着他,啧啧,你这做师傅的,可别徒弟都有着落了自己还没有……” 简肃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目光随意扫过花轿。 一阵春风拂过,恰好微微掀起了轿帘一角。露出轿中新娘盖头下精致白皙的下颌,以及微微上扬、点了胭脂的嫣红唇瓣。 他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几乎是立刻便惊醒过来,他迅速收敛了心神,垂下眼睫,将所有波澜压在心底,不留痕迹。 春风拂满京城,却吹不到北疆苦寒之地。 校场上,寒风凛冽。赵诩挽弓搭箭,肌肉紧绷,目光锐利如鹰隼,瞄准百步之外的箭靶。自那次栖云山一败后,他在箭术上投入了远超常人的心血,早已能做到百步穿杨,心无旁骛。 一旁的下属搓着手呵着白气,看着天色,随口笑道:“将军,今日已是二十八了,咱们这雪还没化,京城怕是柳树都冒新芽了。” 赵诩搭箭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嗖——”箭矢离弦,竟偏离了预定的轨迹,远远擦着靶边飞过,无力地钉在了靶场边缘的冻土上。 周围瞬间一静。士兵们面面相觑,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失误。 方才出声的士兵愣了片刻,才讷讷打趣道:“将军,您这……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天上路过的大雁啄了眼?” 赵诩望着那支孤零零的箭矢,沉默了片刻。他随手将铁弓丢给亲兵,用力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无事。许是……有些不适。” 士兵在他身后追问是怎么了,可要寻军医来看看。赵诩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校场,仿佛再多待一息,便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情绪亟待喷薄而出了。 队伍抵达裴家。门前早已宾客云集,灯火璀璨。花轿稳稳落下,喜娘高声唱喏。裴序下马,行至轿前,以玉如意轻踢轿门。 轿帘掀开,一只染着丹蔻、白皙纤柔的手,轻轻搭在了裴序递过来的玉如意柄上。他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她走出花轿。 全福夫人将红绸花团递到孟令窈手中,另一端由裴序握着。他走得极慢,一步步极稳,引导着她踏过朱红地衣,迈过吉祥火盆,走向喜堂。孟令窈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色,但听着身旁沉稳的脚步声,感受着手中红绸传来的可靠牵引,心中一片安宁。 厅里聚集的裴氏族人中,有眼尖的瞧见新娘子腰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那块象征裴氏族长的玉,顿时瞳孔震颤。 抬眼望去,高坐堂上的长公主神情平静温和,主位上的裴老太爷老神在在,堂中的裴序眼中更是只有他的新娘,那人嘴唇蠕动,终是什么动静也没发出来,默默垂下了头。 司仪高昂的声音响彻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孟令窈隔着盖头,能感受到对面那人专注的目光。她缓缓弯下腰,凤冠珠翠轻响。 “礼成——!”司仪高亢的声音落下。 长公主缓缓起身,从身旁女官捧着的托盘中,取过两杯早已备好的御赐合卺酒,亲自走下主位,来到一对新人面前。 “雁行,”长公主神色郑重,“今日你成家立室,望你恪尽职守,珍爱妻子,不负陛下尊长对你的期许。”她将一杯酒递予裴序。 目光转向孟令窈,语气温和了几分,“令窈,你聪慧明理,日后与雁行相互扶持,同心同德,便是最大的圆满。”她将另一杯酒递到孟令窈手中。 这对新人,在婚礼上,由长公主亲自赐下合卺酒,给予嘱托与祝福,此等殊荣,令在场宾客无不艳羡惊叹。 孟令窈与裴序齐声恭敬应道:“谨遵殿下教诲。” 随后,在长公主的亲自见证下,两人手臂相交,饮下了这杯意义非凡的合卺酒。 饮罢,长公主脸上露出更为明显的笑意,她环视众宾,朗声道:“佳偶天成,良缘永缔。诸位,同喜同贺!” 至此,喜堂内的气氛才真正沸腾起来,欢呼声、贺喜声如同潮水般涌来。长公主在众人簇拥下重回主位,接受新人的叩谢。 礼毕,裴序小心扶着孟令窈往婚房走去,踏过门槛时,他俯身牵起新娘的裙摆,“当心脚下。” 今日裴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这一幕被人看了个分明。 “瞧瞧裴少卿,再瞧瞧你们!既没人家生得好,还没人家体贴。” “往后我定也要寻一个这般的夫婿。” “哎哟,先前都说裴少卿冷若冰霜,如今看来,那是比谁都会疼人。” 女眷们羡慕得红了眼,各个都暗中发誓,回去定要好生调教自家夫婿。 婚房内,红烛高烧,静谧温馨。全福太太奉上象征吉祥的子孙饺等物后,便皆识趣地退下,细心掩上房门。 裴序并未立刻上前。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清茶,执杯回到床边,温声道:“累了?”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温和。 盖头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嗯”,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他拿起系着红绸的玉秤,缓缓挑开了那方红盖头。 盖头滑落,烛光下,女子盛装之下的容颜彻底展露。眉心的并蒂莲灼灼生辉,眼尾染着淡淡的胭脂,宛若桃花盛开。她抬起眼,眸光流转,清澈而明亮,与他对视。 裴序呼吸微顿,即便早有准备,此刻心跳仍漏了一拍。他执起一杯茶,递到她手中:“先润润喉。” 孟令窈接过,指尖不经意与他相触,两人俱是微微一顿。她垂眸饮了口温茶,干涩的喉咙得以舒缓。 他接过她手中的空杯放回桌上。回头见她下意识抬手想去揉后颈,便走到她身后,动作轻柔地取下那顶沉重的凤冠。瞬间的轻松让孟令窈忍不住轻轻喟叹一声。 他将凤冠妥善置于一旁案上,伸手为她按摩着酸涩僵硬的肩颈。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20章 “可好些了?”他问,声音近在耳畔,呼吸拂过她的发丝。 “……嗯。”孟令窈放松下来,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舒适。她微微歪头,想避开过于敏感的颈侧,耳畔一缕散下的青丝却蹭到了他的手腕上。 细微的触碰如羽毛扫过心尖。 裴序按摩的动作停了下来。 红烛静燃,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动,帐幔低垂,将一室暖光与悄然滋长的暧昧温柔笼罩。 第107章 不早朝 孟令窈喘着气,眼尾泛红,竟鬼…… 孟令窈初时还未反应过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软声问道:“怎么不按了?” 裴序的手顺着她的后颈一路滑下去,“不急。” 不, 她急。 孟令窈霎时间清醒了大半, 洞房花烛夜, 自然是要做些什么的。 更何况她早知晓, 他其实, 按捺了许久…… 可是,他有隐疾啊! 她抬眸, 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似什么都没说, 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裴序与她对视数息, 倏而伸手,从旁边放置合卺酒器的托盘上,取过那条用来束扎匏瓜的红绸。那绸带极长, 色泽鲜艳, 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格外醒目。 抬手,动作轻柔地将那幅红绸展开, 轻轻蒙在了她的脸上。 眼前的光线骤然变得朦胧, 只剩下透过薄薄红绸滤过的、温暖而暧昧的烛光。她能隐约看到他挺拔的身影轮廓,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裴序?”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隔着红绸, 透着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举动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嗯。”他应着, 声音近在咫尺。透过红绸的遮挡,她感觉到他的靠近,温热的气息拂在绸面上,带着微痒的触感。 下一刻, 一个极轻、极缓的吻,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落在了她的额心。 孟令窈微微一颤。那触感很奇妙,绸缎的微凉与他唇瓣的温热交织,隔着一层阻碍,反而让那份触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撩人心弦。 他的唇并未立刻离开,印在额心,轻轻摩挲着,而后缓缓向下移动,沿着她挺秀的鼻梁,一点一点地滑落。 红绸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贴合着她的肌肤轮廓。孟令窈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身下柔软的锦被。她向来机敏,此刻却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数,这隔着一层布的亲昵,比直接的触碰更让人心慌意乱。 “这、这不公平……”她终是忍不住,出声道:“你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她抬手,想扯掉这碍事的红绸,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指腹在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那便不看。”他的声音带着蛊惑,唇隔着红绸,精准地找到了她的唇瓣位置,若有似无地贴着。 隔着绸缎,热度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温热的舌尖轻轻描摹着她的唇形,濡湿了薄绸,紧密地贴合着她的肌肤。她下意识想偏头躲开,后颈却被他空闲的那只手稳稳托住,不容退却。 这略带强势的掌控让孟令窈心底那点不服输的劲儿冒了出来。她不再试图挣脱被他握住的手腕,反而指尖微动,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同时,她仰起头,隔着红绸,生涩却大胆地回应了一下他的唇。 裴序的动作明显一顿,呼吸骤然沉了几分。他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转而捧住了她的脸颊,隔着那层红绸,更深、更重地吻了下去。那幅红绸,仿佛成了他理智与失控之间最后的屏障,在唇齿的厮磨间变得愈发潮热。 耳鬓厮磨间,孟令窈只觉得那红绸碍事极了。趁着换气的间隙,她猛地仰头,那幅本就只是轻轻覆盖的红绸,便顺着她仰起的动作,翩然滑落,堆叠在白皙的颈间。 阻碍骤然消失,烛光毫无遮挡地映照在她脸上。双颊绯红,眼波流转间带着水光,精心描绘的上扬眼尾红得胜过三月桃花。 她细细喘息,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序。 他眼底最后一丝克制也彻底碎裂。那幅红绸的落下,仿佛也抽掉了他紧绷的弦。 “现在公平了?”他嗓音低哑地问,目光灼灼。 孟令窈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便已俯身,毫无阻隔地衔住了她的唇。 她起初还试图维持一丝清醒,甚至笨拙地想要反客为主,可在他强势而缜密的攻势下,那点反抗如同投入烈火的雪花,瞬间消融。 烛火泛着暖融的光,倾泻而下,落在孟令窈的身上,更衬得她肤白如新雪。微凉的空气触及肌肤,她瑟缩着,随即被更紧密地拥入怀中。 这些年,裴序见识过许多美景,山峦叠嶂,湖光水色,没有一处抵得过现在。 他眼眶微微发热,失了言语,所有的赞美都付诸行动。从唇瓣蔓延至下颌、脖颈、锁骨……一路向下,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裴序…你……”她声音打着颤,忍不住呜咽出声。 手臂虚软无力,只能化作一株菟丝花,除了紧紧缠绕住大树再无他法,想说些什么,又被狂风骤雨打断。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战栗的折磨终于暂歇。裴序抬起头,久久注视她绯红的脸颊,喉结上下滚动。 孟令窈喘着气,半晌回过神,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什么味道?”问完她自己先愣住了,随即羞得想钻进被子里。 裴序闻言,眼底暗流涌动,他唇瓣还泛着水光,便作势要凑上来吻她的唇。 “别……”孟令窈立刻偏过头,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不许……” 裴序低低笑了一声,胸腔震动。 “甜的。” 孟令窈羞窘至极,始终偏着头,不去看他。 他倒也没坚持,径自起身,走到桌边,执起合卺酒旁那杯尚未喝完的清茶,从容地漱了口。 待他再次回到床边,身上只余清冽的茶香。他俯身,捧住她的脸,目光锁住她闪烁的眼眸,“现在,可以了么?” 孟令窈没说话,微微仰头,主动迎上了他落下的唇。 她已做足了准备,只是真到了那时候,仍不免因疼痛而蹙眉,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裴序极尽耐心与温柔,细细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难以言喻的感觉逐渐取代了痛楚,孟令窈只觉自己宛如一根绷紧的弦,被反复拉扯,直至最后终于断开。 红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帐内光影摇曳,映出紧密相依的身影。 那幅滑落颈间的红绸,被倏然攥紧在掌心,又慢慢松开,凌乱地散在鸳鸯锦被一角,再无人关注。 孟令窈不知自己最后是何时睡去的。 只记得裴序反复纠缠,将她所有的理智与气力都席卷而去。她累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被哄着不知说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话,直至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求饶,裴序才勉强放过她。抱着她去清理时,她已昏沉得不知今夕何夕。 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隔着床帐,也能感受到外头明亮的日光。孟令窈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无处不酸软,眼皮也沉重得厉害。 她刚动了动,想唤人,腰间便是一紧,那条坚实的手臂将她更密实地揽回一个温热的怀抱。 “醒了?”裴序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孟令窈一个激灵,昨夜种种瞬间回笼,让她耳根发烫。她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什么时辰了?该起了,还要去奉茶……” 按理说,新妇第二日需得早起向长辈敬茶。 她本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可临行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裴序双亲虽都不在,但京中还有老太爷,还有长公主,不能失了规矩。 她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身后紧贴着她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孟令窈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侧过头。 昨夜已闹到那么晚,他竟还有精神! 扭头对上裴序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面的暗涌让她心惊。 “裴序!”她有些羞恼,用力推了他一下,可惜力道绵软,毫无威慑,“白日宣淫,你……你还有没有点君子之风!” 裴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就着她侧身的姿势,将人更紧地拥住,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颈侧和肩头,声音含混低哑,“祖父昨日便同我说了,他年纪大了,习惯晚起,让我们不必特意早起去请安,扰他清梦。” 孟令窈被他亲得气息不稳,都忘了去纠正其中错处。哪有上了年纪晚起的,不都是早早醒了? 一点残存的理智让她发出声音,“那……长公主殿下呢?” “姑母在长公主府,”他的吻未曾停歇,甚至得寸进尺地探入她微敞的寝衣领口,“她昨日饮了许多酒,我们不便打扰,午后再去拜访即可。” 说话间,他已轻易化解了她本就无力的抵抗。孟令窈又气又无奈,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和逐渐加重的呼吸,最终还是被他拉着,再次沉溺于那片令人面红耳赤的浪潮里。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21章 待到云收雨歇,孟令窈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缩在锦被里,只想昏睡过去。裴序倒是神清气爽,唤了水,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为她擦拭。 再次醒来,日头高升,已是午时初刻。孟令窈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帐外候着的丫鬟们听到动静,这才鱼贯而入。 裴序穿戴整齐,一身黛色云纹常服,坐在窗边的榻上翻着书卷,见她醒来,放下书,接过菘蓝手上捧着的衣饰,一件一件,穿到孟令窈身上,动作从容不迫,连一根衣带都没有系错位置。 孟令窈打哈欠的手微微一顿,再度意识到,裴少卿确有善学之能。 丫鬟们伺候孟令窈梳洗。当她坐到妆台前,对镜自照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颈间锁骨处那些暧昧的红痕惊了一下。她皮肤白皙,这些痕迹便格外显眼。菘蓝瞧了一眼,立刻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孟令窈从镜中狠狠剜了那个罪魁祸首一眼。裴序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揉捏。孟令窈本想甩开,但那力度恰到好处,确实缓解了部分疲惫,便由他去了,只是依旧不理人。 她执起螺黛,对着镜子,仔细描画。裴序就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勾勒眉目,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仿佛施了什么神奇的术法,只是寥寥几笔,那张原本带着倦意和几分慵懒的面容,很快变得明澈锐利,像是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 梳妆完毕,丫鬟们悄然退下。孟令窈整理着衣袖,目光扫过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忽然悠悠开口,“待你父亲云游归京,我们应当好好谢谢他。” 裴序眉心微动。 孟令窈慢吞吞地站起身,转向他,唇角似笑非笑,“若不是托他老人家云游在外、不拘俗礼的福,我们哪里能……”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桌上早已备好的丰盛席面。 “……早午膳一并用呢?” 第108章 识趣 一触即分,留下一个浅淡又暧昧的…… 用罢午膳, 两人才收拾妥当,先去拜访了裴老太爷。 松鹤堂内陈设古朴,书卷气浓重, 淡淡熏着安神的檀香。老太爷昨日忙前忙后了大半日, 今日却是精神矍铄, 待喝了孙媳妇敬的茶, 神采愈发飞扬。 “以后都是一家人, 不必拘束。”老太爷目光温和,“往后的日子还长, 你们两个,要相互体谅, 彼此扶持, 把日子过好,祖父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孟令窈原以为老太爷多少会叮嘱两句子嗣之事,不料他一句都没提, 喝了两口茶, 便打发他们去拜见长公主殿下。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马车细密的竹帘, 在车厢内投下斑驳温暖的光晕。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规律而轻微的辘辘声。 孟令窈与裴序并排坐着,她到底有些精力不济,加之马车微晃, 用过膳后的慵懒劲儿上来, 便有些坐不住。裴序察觉,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让人靠在自己身上。 孟令窈顺势放松了身子,伏在他膝上,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上了眼。 马车内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和车外的市井之声隐约传来。裴序垂眸看着膝上的人,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穿花云锦裙,肌肤白皙,便衬得眼下一小片青影格外醒目。他心中一片柔软,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散落在他衣袍上的几缕青丝,动作轻柔。 就在他以为她快要睡着时,孟令窈忽然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睫颤了颤,并未睁开,只是迷迷糊糊地咕哝道:“裴序……祖父他,竟一句都没提子嗣的事……” 这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裴家这一脉,到了裴序这里,实在称得上人丁稀薄,老太爷盼着曾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裴序抚弄她发丝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嗯。” 孟令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不由得半睁开眼,仰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抿的唇。她眨了眨眼,困意散去些许,“为何?” 裴序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母亲…就是在生我时,落下了病根,没几年便撒手人寰。父亲因此心灰意冷,苦学医术,而后离家云游。” 他或许是想寻个答案,又或许解脱。 识字后,他在父亲书房里见了许多医书,后来自己也读了许多。 他清楚地记得,《千金方》中载,“妇人产讫,五脏虚羸,惟得将补,不可转泻……若行泻滑,便致百病。” 还有许多更为艰涩、描述各种产后险症及药石罔效的记载,他读过,一个字也不曾忘却。那些文字背后,是他记忆中面目模糊、因他而早逝的母亲,也是父亲半生漂泊的缘由。 他冷静地想,倘若书中描述的种种虚羸、血崩、郁冒……任何一种状况出现在孟令窈身上,他大抵也会像他父亲一样,痛彻心扉,一生难安。 若是更严重的……他几乎不敢细想,或许,他会选择直接随她而去。 孟令窈怔怔看着他,伸出手,回握住他的手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那……裴序,你自己想要孩子吗?” 裴序收回投向虚空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脸上,不答反问:“窈窈呢?想要吗?” 孟令窈认真思索起来。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对生育一事的了解大多来自道听途说或旁观。她见过族中或交好之家那些年纪稍长的夫人们,有的怀孕时变得丰腴温和,脸上总带着柔光,有的则被孕吐、水肿等诸般不适折磨得憔悴不堪,还有的看似平稳,眉宇间却总藏着难以言说的隐忧与负担。 她诚实回答,“我……暂时还不想。”她微微蹙眉,试图表达得更清晰,“倒不是怕辛苦或是旁的,只是觉得,我自己似乎还未准备好……去肩负起另一个全然依赖我的生命。那责任太重大了。” 裴序点点头,“那我便也不想。” 孟令窈默了一瞬,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那你昨晚还……” 弄进去了许多。 裴序身体微震,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他低头,看到她泛红的耳尖和强作镇定的侧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俯身,靠近她耳边低语,“我用了药。” 见她倏然睁大眼睛看向自己,他补充道,“避子之物。” 孟令窈蓦地睁大了眼睛,仰头看他,“药?什么药?我从未听说过男子……那药对你的身体可有伤害?” 她所知的范围里,多是后宅妇人为了避免妾室分宠而使用手段,从未听过男子主动服用此类药物。 “无妨。”裴序答得简短,似乎不愿多谈细节。他停顿了一下,看清她眼中未散的担忧,语气放缓了些,“待你何时觉得可以了,告诉我便是。” 即便有些许损伤,落在他身上,总比落在她身上要好得多。 孟令窈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衣襟。 裴序顺着那微小的力道低下头。 一个轻柔的、带着她唇上胭脂淡香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一触即分,留下一个浅淡又暧昧的红印。 裴序眉眼怔忪,指腹轻轻抚过那处微湿的痕迹,嗓音微哑,“这是何意?” 孟令窈轻咳一声,抬手用衣袖替他擦拭,却反而晕开得更明显了些,只好故作镇定地拍拍他的肩膀,眉眼弯弯,“奖励你的……识趣。” “继续保持。” 裴序颔首,“好。”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禀报长公主府已到。 两人整理了衣袍,孟令窈取出帕子,擦拭干净裴序脸上的唇印,这才相携下车。 步入长公主府,侍女引他们至花厅。长公主正坐在主位,与身旁的侍女说着话,容光焕发,气色极佳。 见他们进来,长公主含笑抬眼。目光在二人身上细细打量,见男子清隽挺拔,女子明丽端庄,站在一起宛若玉树映照明霞,当真赏心悦目。心里那口气顺得不得了,自去年别院初见,她便觉得这两人站在一起极为登对,如今看来,她眼光果然不错。 两人上前见礼。 “快免礼。”长公主声音愉悦,示意他们坐下,“来得正好,尝尝今年新贡的茶。” 几人闲话片刻,气氛融洽。长公主兴致颇高,话题不知不觉便转到了西南之行的见闻上。说那里气候如何湿热,树木花草如何生得繁茂葳蕤,她府中花匠耗费心血精心培育的名品花卉,在那边或许只是山野路边随意生长的寻常之物。 孟令窈听得入神,眼眸微亮,脸上流露出自然的向往之色。 长公主见她模样可爱,故意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道:“美则美矣,只是蛇虫鼠蚁也格外肥硕惊人,那里的蚊子,啧啧,怕是都有京中的两倍大,叮人一口,痛痒难耐。” |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tianzuozhihe/">天作之合 第122章 孟令窈果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流露出些许畏怯,那神情转换引得长公主轻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神色稍正,道:“不过,说起这个,我倒要多谢窈窈送来的那些驱蚊避瘴的香露,着实帮了大忙。不仅我用得舒坦,军中将士也受益良多,少受了许多蚊虫之苦。此事本宫已具折禀明了陛下,陛下亦甚是嘉许。” 孟令窈忙道:“殿下过誉了,不过是些微末心意,能略尽绵力已是荣幸。” 长公主没说话,含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正说话间,外头有内侍匆匆入内禀报,言陛下宣裴序与孟令窈即刻入宫觐见,知他二人在长公主府,特命人来此传旨。 长公主闻言,并不意外,微微颔首,对二人道:“既是陛下宣召,你们便快些去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是。”两人起身行礼,随即跟着内侍离开了长公主府,往宫中行去。 马车抵达宫门,早有内侍等候引路。穿过重重宫阙,两人被引至御书房外等候通传。孟令窈面上沉静,心中难免揣测圣意。不过方才在长公主府,见长公主听闻陛下召见时那了然于胸的含笑眼神,她心下稍安,隐约觉出,此番进宫应非坏事。 内侍唱名,二人整肃衣冠,步入殿内。皇帝正立于紫檀大案前,手持一卷书册,闻声抬眼望来,目光慈祥,就像看着两个喜欢的小辈。 孟令窈并不觉得皇帝真的会有多么喜欢他们,毕竟他是一个连自己儿子都雷厉风行处理的帝王,但他此刻表现出的态度也已经说明了许多。 “快平身。”皇帝声音带着笑意,显得十分温和,“这里不是正殿,不必如此拘礼。赐座。” “雁行是朕看着长大的,在朕心中,与朕的子侄并无二致。如今见他成家立业,娶得佳妇,朕心甚慰。” 裴序立刻起身,再度躬身,“陛下厚爱,臣感念于心。”孟令窈随之行礼。 “都说了不必多礼,快坐下说话。” 皇帝看着眼前两人,从眼睛到心里,没有一处是不畅快的。从前他就觉得裴序什么都好,就是亲缘差了些。不想他不声不响,找的这个夫人倒极衬他。 他转而看向孟令窈,笑眯眯道:“你的事,皇姐和雁行可没少在朕耳边念叨。陆氏案、盐铁案,你屡次暗中相助,智计百出。此次崔氏一事,更是多亏了你心细如发,在金陵寻得关键证物,才得以拨云见日。依朕看,你与雁行,当真是一段佳缘,天作之合。” 孟令窈即刻垂首,“陛下盛誉,臣妇愧不敢当。破案缉凶,全赖少卿大人明察秋毫,更有陛下圣心烛照,指点迷津。臣妇不过略尽绵力,身为朝中子民,见不平之事,仗义执言本是分内之事。得陛下如此嘉许,实在惶恐。” 皇帝见她如此,眼中满意之色更浓,捋须笑道:“不必过谦。你的功劳,朕心里有数。长公主亦向朕提及,你为解军中将士蚊虫之苦,慷慨捐献香露,连压箱底的秘方都献了出去,可见心怀大义。”他看向裴序,语气带着调侃,“雁行啊,你可是娶了一位贤妻。” 不待裴序说话,他站起身,又道:“朕与皇姐商议良久,你立下这许多功劳,若赏赐都算在雁行头上,未免不公。总得单独给你些体面。”他略一停顿,侧首示意。 侍立一旁的掌印太监旋即上前,展开明黄卷轴,高声宣旨。圣旨中一一列明赏赐:册封孟令窈为正三品诰命夫人,赐青鸾山皇家别苑“凝香苑”为其私产,另赏内帑金银、珠玉绸缎若干。 赏赐之重,令人侧目。依着孟令窈的年纪,三品诰命已是极高荣衔,更别提还有皇家别苑与丰厚财帛。青鸾山温泉闻名遐迩,“凝香苑”占地广阔,是四季如春、花开不败的绝佳地方。 孟令窈在袖中掐紧了掌心,勉强抑制住上扬的嘴角,起身随同裴序谢恩。 “快起来。”皇帝心情颇佳,虚抬了抬手,“望你日后善用此地,研得更多妙方,惠泽百姓。” “臣妇定不负陛下所望。”孟令窈恭声应道。她略一迟疑,复又跪下,“陛下,臣妇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斗胆恳请陛下恩典,万望陛下恕臣妇贪心之罪。” 皇帝挑眉,“哦?但说无妨。” “臣妇在京中经营一间香粉铺子,名唤‘聚香楼’。生意尚可,唯有一事常引以为憾,”孟令窈抬头,目光诚挚,“便是觉得店铺匾额气象不足,难以匹配京都风华。臣妇冒昧,想恳请陛下赐下墨宝,以‘聚香楼’三字为额,不仅光耀门庭,更可使往来百姓皆感沐陛下恩德。” 皇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好!朕便成全你这番心思。来人,备墨!” 内侍迅速铺开上等宣纸,研好浓墨。皇帝执笔在手,执笔挥毫,姿态从容潇洒。皇家子弟自幼受顶尖教导,皇帝更是其中佼佼者,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聚香楼”三个大字顷刻书就,结构严谨,气势磅礴,自带一股皇家雍容气度。 孟令窈喜不自胜,再三拜谢,方才小心翼翼上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恭敬捧起那幅墨宝。她眼中流露的真挚欢喜,让皇帝心情愈发舒畅。 此时,一名小内侍悄步上前,在掌印太监耳边低语几句。掌印太监上前,恭敬禀道:“陛下,静妃娘娘听闻裴夫人进宫,想请夫人过去说说话儿。” 皇帝点头,对孟令窈道:“既如此,你便去静妃宫中坐坐。朕还有些事要与雁行商议。” “是,臣妇遵旨。”孟令窈捧着墨宝,恭敬行礼,而后随着引路内侍退出御书房。 穿过宫苑深深,行至一处花木繁盛的宫道时,恰遇一行人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迤逦而来。那女子云鬓珠翠,锦衣华服,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 是文贵人。 只是,与往昔的张扬不同,此刻她眉宇间仿佛笼罩着一层拂不去的阴翳,厚重的脂粉也难掩暗沉。 四目相对间,孟令窈率先停下了脚步。 第109章 一朝暴富 “现在它们都是你的了。”…… 她依着宫规向文贵人行礼, 姿态标准,挑不出半点毛病。 文贵人受了这一礼,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 像是久旱逢甘霖般汲取着这片刻的尊荣, 又仿佛连这尊荣本身都让她从心底感到厌弃。她抬了抬手, “裴夫人请起。倒是巧遇, 本宫正有几句话想同夫人说说。” 一旁引路的内侍面露难色, 上前躬身道:“贵人恕罪,静妃娘娘正等着裴夫人过去说话……” 文贵人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冷冷睨了那小内侍一眼,“怎么?本宫如今连与人说两句话都不成了吗?静妃姐姐那儿, 晚去片刻又能如何?” 她如今受宠虽不如前, 在宫中到底还有几分颜面,小内侍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孟令窈不欲让这小小内侍为难, 主动开口道:“烦请公公稍候片刻。我与文贵人乃是旧识, 想来不过闲话几句,应不会耽搁太久, 定不会误了给静妃娘娘请安的时辰。” 小内侍如蒙大赦, 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到不远处垂首等候。 文贵人冷哼一声,目光重新落在孟令窈脸上, 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皮相, 看清内里。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孟小姐,新婚大喜啊。” 一个人过的什么日子, 往往会从脸上毫无保留地反映出来,她只看孟令窈的脸就知道,她日子定然过得极好。面若桃花,眸光湛湛。好似比她记忆中的那副面孔更加好看,也更加……惹人生厌。 而她自己呢?晨起对着镜子梳妆时,都觉得自己好似苍老了许多。 孟令窈垂眸,“多谢贵人关怀。” “关怀?”文贵人嗤笑,“我真是讨厌极了你这副模样。” 孟令窈微微蹙眉,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臣妇愚钝,不知何处得罪了贵人,竟惹得贵人如此厌弃?您是宫中贵人,身份尊贵。臣妇不过一介外命妇,见了您,需得依礼参拜,不敢有丝毫怠慢。” 选择了天家富贵,必然要承受其中的寂寞倾轧,哪里有既要又要的好事?选了这条路,理应料到其中的艰辛,如今这般怨天尤人,说到底还是贪心不足。 文贵人好似被这话刺了一下,眼神更加阴郁,她盯着孟令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冷冷道:“尊贵?是啊……本宫是贵人。”她语调飘忽,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猛地转过身,扶着宫女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孟令窈在她身后,再次依礼微微屈膝,“恭送贵人。”直至文贵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直起身,对一旁的内侍道:“有劳公公久候,我们走吧。” 内侍连忙引路,态度愈发恭敬。 到了静妃所居的宫殿,出乎意料的是,皇后竟也在座。两位尊贵的女子坐在暖榻上闲话,气氛和谐融洽。静妃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气质沉静温婉。她在宫中多年,行事历来稳妥,仿佛谢家所有的规矩与涵养都凝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第123章 见孟令窈进来,静妃脸上露出和善笑容,“快起来,不必多礼。早就想见见你了,今日可算得了空。” 皇后亦含笑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孟令窈身上,带着打量与些许赞许。 孟令窈再次向两位行礼,方才在下首的绣墩上斜着身子坐了。静妃问了问她新婚可还适应,裴序待她可好,言语间尽是关怀。孟令窈一一恭敬作答。聊了几句家常,孟令窈见静妃气色尚好,轻声问道:“娘娘近日身子可还爽利?臣妇在家时常听闻孕中辛苦,见娘娘气色极好,心下才安。” 静妃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透出几分灵动,“这才成亲第一日,你便想着这些了?”这一刹那,谢家女儿骨子里的肆意不羁又不经意间冒了出来。 皇后闻言也笑了,打趣道:“他们新婚燕尔,夫妻情好,想着延嗣也是常理。可见雁行待你甚好。” 成了亲后的话题果然比待字闺中时生猛了不少。孟令窈垂眼,颊边微红,没有接话。 静妃笑着分享了些孕中的细微感受,诸如口味变化、嗜睡贪酸等,随后话锋微转,轻叹了声,“只是听宫中伺候过有孕嫔妃的嬷嬷提过,许多妇人孕后几月脸上会生出褐斑,本宫眼下是还好,不知往后会不会……” 她生得美貌,尤其肌肤白皙润泽,宛如最上等的白瓷,倘若白璧微瑕,心有遗憾也是人之常情。加之孕中难免多思,脸上便自然带出愁绪, 皇后不赞同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这些东西又要什么要紧?我瞧你是天姿国色,就是生了些斑纹,也不碍着什么。更何况也未必人人都长,本宫不是好好的么?”语气亲昵自然,是真切的关怀。 孟令窈心下明了,早听闻皇后与静妃交好,今日一见,果然非虚。静妃这一胎能如此安稳,背后少不了这位中宫之主的维护与照拂。她乖巧应道:“美人在骨不在皮,美人脸上的斑点也如蝴蝶翅膀上的花纹一般,别有韵致。自然了,静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定会平安无事。” 听了两人劝慰,静妃心情好了不少。 “罢了罢了,没影子的事,本宫也不必杞人忧天。”她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我知道你与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妹净秋交好。她如今也到了年纪,此番入京,家中也有意让我为她相看相看。她性子跳脱,若有空,还劳烦妹妹帮我多与她谈谈,探探她的心思,我也好心中有数。” 孟令窈点头,“静妃娘娘放心,净秋妹妹天真烂漫,臣妇也十分喜欢,定会去看她,同她好生聊聊。” 又闲话片刻,到了静妃吃药的时辰,孟令窈主动告辞,带着皇后与静妃赏赐的丰厚物件,先行离开了。 另一头,文贵人回到自己宫中,面无表情地挥退了所有宫人,“都下去,本宫想静静。” 待殿内空无一人,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盒从外头新采买来的胭脂,拨开上层嫣红的粉末,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上面写着短短一句话。 “胎不可留早作计议。” 文贵人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颤抖。她容不得这个孩子,有人同她一样,不,甚至比她更容不得这孩子。 可眼下皇后和静妃将那边围得铁桶一般,如何能做成这件事,还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 她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还需得好好思量。 出了宫门,斜阳西下,天边云霞绚烂如锦。孟令窈倚靠在软垫上,怀中捧着皇帝御笔亲题的墨宝,身侧还围了一圈各色赏赐。今日所得之丰厚,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侧头看向裴序,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们这一趟,倒像是去宫中打秋风去了。” 屈指数起今日的收获,“三品诰命、温泉别苑、金银珠宝,还有这墨宝……空着手进去,满载而归。”叫她都觉得受之有愧了。毕竟最初的最初,她不过是想验证梦中所见是否属实罢了。 裴序偏头看她,“长者赐,不敢辞。” 孟令窈想想也是,点了点头。总归不是坑蒙拐骗来的,宫里的贵人们心甘情愿赏赐,还有不收的道理吗? 见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裴序眼中不自觉染上笑意,“今日奔波了一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府歇息吧。” “不急。”孟令窈摇头,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我要先去聚香楼看看。” 昨日大婚,今日消息传开,店里的生意定是好得不得了。虽然她自个儿不觉得是高攀,但在京中大多数人眼里,她嫁给裴序,毫无疑问是攀了高枝。这些人少不得会觉得她能有今日成就,多少有那些胭脂水粉的功劳。 更别说,她先前也让店里的人这么暗示过。这会儿正好去验收成果。 裴序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既如此,总归顺路,不如先去一趟琳琅阁。” 孟令窈微怔,也没多问,随意点了下头。 琳琅阁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飞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气派。裴序领着她径直穿过前厅,绕过几重回廊,推开一扇厚重的檀木门。 内库中点着数十盏琉璃灯,将满室珍宝照得流光溢彩。孟令窈站在门前,一时竟挪不动步子。但见翡翠如春水,珊瑚似朝霞,东珠莹莹若月华,各色宝石璀璨如星河。那些在别处足以作为镇店之宝的珍品,在这里却如白菜萝卜般随意摆放。 她缓步走入,指尖轻轻拂过一支嵌满各色宝石的玉簪,又停在了一匣子圆润饱满的南海珍珠前。每一件都精雕细琢,美得令人屏息。 裴序静静立在她身后,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欣喜,心中一片安宁。 府中老仆偶尔会提及他母亲,她性情活泼风趣,待人和善,以至于去世多年,府中奴仆仍然惦记,她生前最爱这些珠玉珍宝,总能将寻常衣饰搭配出别致风韵。 可惜她香消玉殒时,他尚年幼,对母亲的记忆已模糊如梦。且性情冷淡,对这些奢华之物从来不通,更不知该如何欣赏。 这一室璀璨,空置多年,今日总算遇见了懂得欣赏的人。 孟令窈幽幽开口,“听说弘农杨氏的族地盛产玉石?” 裴序微微颔首,“母亲的陪嫁中,有两座玉矿。” 孟令窈那点嫉妒心还没升起来,便听裴序平静道—— “现在它们都是你的了。” 第110章 归宁 她的夫君,比那个丁香色的软枕靠…… “少卿怎么今日格外好看?”孟令窈抬手摸了摸裴序的脸, 感叹道。 一掷千金的男人,总是格外英俊的。 裴序握住她的手,坦然受之, “受夫人青睐乃裴某之幸。” 裴少卿所赠的万贯家资确实迷人眼, 孟令窈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 心里仍是惦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去聚香楼看看吧。今日该是很热闹。” 聚香楼里果然一派喜庆。伙计们见二人相携而来, 纷纷上前道贺。钱掌柜更是喜形于色, “东家您瞧,这几日的进项, 抵得上往常一个月了!” 孟令窈细细翻看账目,唇角不自觉扬起。 钱掌柜看着她, 心中感慨万千, 他做了半辈子生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东家实在是个做生意的料。待见到孟令窈取出那道明黄卷轴, 钱掌柜的眼睛更是亮得惊人, 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这是圣上御笔?” “圣上特许造匾,你择日去寻个手艺好的匠人。”孟令窈吩咐道:“要气派些。” 钱掌柜慌忙唤来小伙计去找工匠, 可见那年轻人捧着圣旨的手抖得厉害, 连路都走不稳,又急忙拦下,“算了算了, 明日我亲自去。这等御笔亲题, 可万万马虎不得。” 这岂止是金字招牌,更是店里的一道护身符。 他看向孟令窈的目光里又添了几分敬佩。东家年纪虽轻,行事却总能出人意料。要是他见到皇帝他老人家,恐怕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东家倒好,不仅见了,还能惦记着找人要一幅墨宝! 待孟令窈合上账册,他压低声音,禀报道:“东家,前几日三皇子府上有人来采买了些胭脂水粉。” “那人虽做了装扮,但咱们的伙计各个眼明心亮,有人认了出来。” 孟令窈执杯的手微顿,缓缓抿了口茶,“无妨,许是给府中女眷采买。三皇子妃向来喜欢咱们的东西。” “是,按夫人的吩咐,凡是皇室采买的物件都做了记号,单独造册。”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她做的这门生意,不是往脸上抹的,就是往身上熏的,历来是非多,多留个心眼总归没错。 翌日,依着习俗,是新娘子带着夫婿回门的日子。清晨,孟令窈裹着锦被坐在榻上,手支着腮,几步外,裴序正在更衣。墨发如流水般散至腰腹间,肩背宽阔,身形挺拔。 裴少卿穿衣服时常叫人觉得他只是个过于俊俏的文人书生,脱了衣裳才知道,他确实是个多年习武的武人,肌理流畅优美又不过分夸张。孟令窈静静欣赏了片刻,见他披上一身宽袍广袖的衣衫,文雅秀气,显然是她母亲看着会喜欢的。只是可惜—— 第124章 孟令窈清了清嗓子。裴序停下动作,端了温水递到她唇边。孟令窈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方道:“换身行动更便捷些的衣裳吧。” 裴序眉心微动,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孟令窈体贴地为他解惑,“外祖一家人今日应当也在府中。” 裴序默然片刻,转身换上一件鸦青色窄袖劲装。孟令窈抿唇轻笑,这才起身梳妆。 昨日从琳琅阁带回来的首饰在妆奁中熠熠生辉。菘蓝为她绾了个惊鸿髻,她从首饰盒中挑了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又选了对翡翠耳珰。对镜自照时,连她自己都觉得今日格外明艳。 这其中也少不了首饰的功劳,看在这些首饰的份上,孟令窈扭头对裴序道:“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裴序从婢女手中接过月白薄披风,轻轻为她系上,闻言道:“那便仰仗夫人了。” 如今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孟令窈虽有些嫌弃披风素净,系上后少了些飘逸之态,但想到若染了风寒更是不雅,还是由着他了。 马车行至孟府,府中一干人听到仆役禀报小姐姑爷回来了,各个都正襟危坐起来。钟静姝性子急,迫不及待出了厅堂,去门口迎接。 见到表姐被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她霎时间眼前一亮,“表姐今日怎么愈发好看了?” 孟令窈捏了捏她的脸,“就属你嘴甜。” 钟静姝转向裴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喊了声“姐夫。” 裴序微微一怔,唇角轻轻扬起,颔首回礼。 钟静姝挽着表姐的胳膊,凑在她耳边低语,“我瞧着裴少卿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冷嘛。” 孟令窈瞥了眼身侧之人,但笑不语。 堂中,孟砚夫妇早就按捺不住,翘首张望。听到动静,钟夫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了女儿的手。饶是她再疼女儿,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也说不上来她受了委屈的话。她女儿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她眨了眨眼,眸中泛着微光,握住女儿的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裴序踏入厅堂,满屋子的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年过花甲仍身姿挺拔的钟指挥使,连同他几个英气勃勃的子孙,目光齐刷刷落在裴序身上。幸亏孟家厅堂宽敞,否则这一屋子的武将还真站不下。 裴序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孟令窈忍着笑,拉着他一一见礼。同处朝堂上,平日里许多都是打过照面的。只不过平日里都是这个将军那个少卿,今日却是乖乖地跟孟令窈叫舅舅、表兄。长辈们尚且端着架子,同辈的表兄们却已经按捺不住。 打头的就是钟定明。成亲那日拦门,他顾及着表妹没认真较量,今日可算找到了机会。 钟指挥使嘴上说着“不可胡闹”,脚是动也没动,眼神里满是纵容。 裴序坦然应战。两人在庭院中相对而立,钟定明率先出手,一记直拳直取面门,拳风凌厉。裴序不闪不避,待拳风将至,才微微侧身,左手轻巧格开攻势,右手已如游龙般探向对方手腕。 钟定明变招极快,化拳为掌,反扣裴序手腕。却不料裴序手腕一翻,指尖在他肘关节处轻轻一按。钟定明只觉手臂一麻,攻势顿时缓了三分。 “好手法!”旁观的表兄们齐声喝彩。 钟定明神色一凛,再不敢轻敌。他步伐变幻,双腿交替踢出,攻势如潮。裴序依旧从容,衣袂翻飞间,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攻势。偶尔出手格挡,也是举重若轻,分明未尽全力。 三十招过后,钟定明攻势渐缓。裴序看准时机,一个错步近身,右手虚晃一招引得对方格挡,左手已如灵蛇般扣住他左侧锁骨。 “承让。”裴序及时收手,后退一步。 钟定明怔了怔,旋即爽朗大笑,“妹夫好身手!” 另外两个表兄见状,也跃跃欲试上前讨教。裴序来者不拒,又连战两场。都是点到即止,额角也渗出了细密汗珠。 孟令窈见又一位表兄要上前,适时出声,“差不多得了。”她以袖掩面,嫌弃道:“待会儿一身汗气,还怎么用饭?这儿可没有你们换洗的衣裳。” 那表兄笑道:“表妹这是心疼了?” “我的夫君我自然心疼。”孟令窈睨他一眼,理直气壮,“你若羡慕,早日娶个嫂子回来便是。” 表兄被戳中痛处,讪讪退下。 钟指挥使此时方抚掌笑道:“时候不早了,是该用饭了。” 武品见人品。凭他的眼力,自是能看得出来裴序身手不凡,更难得是懂得分寸。 宴席设在花厅,整整两大张圆桌摆满了佳肴。习武之人饭量都大,仆役们如流水般不停地上着菜,刚撤下一盘空碟,转眼又端上新的热菜。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八宝鸭、翡翠虾仁……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裴氏族人不少,能与裴序一桌用饭的人却不多。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与这么多亲近之人一同用膳。表兄表弟们各个饭量惊人,连带着他也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 因都是自家人,便省了食不言的规矩。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几个表兄更是兴致勃勃地说起孟令窈幼时的趣事。 “我记得表妹八岁那年,不知道在哪听说书人讲了祖父打胜仗的事,非要看祖父的刀,逼着我去偷出来给她看。她看也就算了,还要上手摸!不小心划伤了手,哭得震天响……” “还有一回,她偷偷穿她娘的嫁衣,被那长长的衣摆绊得滚了一身灰……” “还不许我们笑!” 裴序安静听着,唇角始终带着浅淡笑意。那笑意虽淡,却从未从他眼中消失过。 孟令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不许再说了!” 大表哥见状,笑着打圆场,自然地转了话头,“说起来,陛下的万寿节将至。京中守卫都要加紧布置,连带着各府上的亲卫都要重新调配。” “是啊,我爹他们都快忙疯了,这几日都没睡过整觉。” “陛下什么也不缺,也不知今年各个府上都要送些什么寿礼?” 裴序话不多,多是听众人议论,偶尔附和几句,并不显得冷淡,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其中。 宴席至暮色初临方散。临行时,钟夫人拉着孟令窈的手,悄悄塞给她一个小锦囊,“拿着,这是外祖母为你求的护身符。”她顿了顿,轻抚女儿的长发,“……若是受了委屈,随时回家来。” 回程的马车上,孟令窈倚在裴序肩头,把玩着那个锦囊。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帘,在她指尖跳跃。 “今日…可还习惯?”她轻声问。 裴序低头看她,目光柔和,“你的家人,很好。” 车外渐起暮鼓声声,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孟令窈手中紧握着锦囊,闭目养神。 她的夫君,比那个丁香色的软枕靠着是要舒服些。 第111章 家宴 “旧榻不足三尺,若不更换,夫人…… 春日暖阳透过半开的支窗, 在裴府内室的青石砖上投下静谧的光斑。这一阵的朝堂很是安宁,前一阵圣上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人,连带着吏部从上到下清洗了一遍, 官员们个个风声鹤唳, 行规矩步。连犯案的人都少了。裴序得益于此, 在家好生休息了数日。 最先对这“清闲”感到吃不消的, 是孟令窈。 她必须承认, 裴少卿确实姿容绝世,秀色可餐。但再可口的珍馐, 若连续九日、昼夜不分地“享用”,也着实令人招架不住。 依照本朝律令, 官员婚姻大事可享九日宁假。今日, 便是第九日。 日光透过窗棂,斜照进室内,倾洒在孟令窈脸上。她不安地动了两下, 眉头微蹙。骨节分明的大手随即温柔地覆上她的眼帘, 挡住了那扰人清梦的光线。 孟令窈还是醒了。她撑着酸软的身子缓缓直起身,薄被自肩头滑落, 露出白皙肌肤上斑斑点点的红痕。那些痕迹有深有浅, 有新有旧,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暧昧。又一次胡闹到日上三竿,她不知该骂裴序不知节制, 还是懊恼自己定力不足。 裴老太爷不拘小节, 从不行要求小辈晨昏定省,他自己向来自得其乐,这无疑给了裴序极大的可乘之机。 她扶着额,深感不能再如此放纵下去。 用罢迟来的午膳, 孟令窈故作体贴地提议:“少卿明日该去官署了吧?不如…今晚回静观院歇息,明日早晨也能多歇息片刻。” 裴序抬眸,神色淡然:“明日不去官署。” “为何?你不是已经休了九日了吗?”她义正言辞,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司掌律令,岂能不以身作则,严守律法?” “前些年未曾告过假,寺卿大人此番特允我多休几日。”裴序语气平静。 “……” 孟令窈一时语塞,心中把那老头子骂了数遍。她抿了抿唇,却听裴序又道:“不过,静观院确有些琐事需回去处置。” 孟令窈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第125章 午后,裴序果然回了静观院。孟令窈难得偷得半日清静,在花园里走了走,看看花草,喂喂锦鲤,好不逍遥。 临近晚膳,小厨房奉上了她昨日特意吩咐炖的当归乌鸡汤,汤色清亮,香气浓郁,正是两人份的量。孟令窈望着多出的那一盏,正踌躇间,恰见淡月回来取物。 “淡月,将这汤带回静观院,让你家大人趁热喝了。”孟令窈吩咐道。 淡月面露难色,“夫人,大人处理要务时,向来不许打扰,亦不用膳。若奴才送去,只怕辜负了夫人心意。”他悄悄抬眼,压低声音,“不若……夫人亲自走一趟?若是夫人前往,大人定无不依。” 孟令窈挑眉,心知这滑头是故意的,但看着那盏精心炖煮的汤,终究不忍浪费,遂点头应允,带上膳食,往静观院去了。 静观院同样装扮一新,门前挂着红灯笼,窗棂贴着红喜字,连院中的石狮子都系上了红绸带。仿佛硬生生将一座清静的道观拉回了红尘中,充满了喜庆的气息。 孟令窈未等多久,裴序便至。 “忙完了?”孟令窈起身相迎。 裴序不答,只走近替她理了理鬓发,目光柔和,“何必亲自过来?” 这话听着就够假惺惺的。 “汤炖好了,总不能浪费。”孟令窈刺道:“且听闻你议事时常废寝忘食。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裴序面色不变,点头,“有劳夫人挂心。” 两人坐下一道用了晚膳。厨娘的手艺极佳,孟令窈喝了大半盏。用完膳后,裴序道:“静观院重新装扮后,你好似还没有仔细看过,不如我带你看看,就当消食。” 孟令窈应允,两人便在院中散了会儿步。夜色渐浓,星月满天,院中灯火通明,红灯笼在夜风中轻摇,投下摇曳的光影。他们踩着石子小路走到尽头的秋千处。 孟令窈坐在秋千上,裴序自觉地在一旁轻轻推动。月上中天,夜风习习,带着淡淡的花香。她闭着眼享受着这份宁静,心情格外舒畅。 “时辰已晚,”裴序忽然开口,“不如今日就在静观院歇下吧。” 孟令窈轻哼一声,睁开眼看他,“图穷匕见。” 自踏入这个院中,她心里已有了准备,大抵是走不了了。 静观院的仆役很快取来了换洗的干净衣裳和一应用品,皆与她平日里用的别无二致。 可见是预谋已久。 卧房比裴府的小上许多,一进门,里头却摆着一张宽阔的黄花梨木大床,雕工精美,床上铺着柔软的丝绸被褥,看着便十分舒适。这床与这间简朴的卧房实在格格不入,就像在清心寡欲的道观里硬生生塞进了一张奢华的婚床。 孟令窈忍不住笑了,“这床哪里来的?” “新置的。” 裴序披散着长发,自浴房步出,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孟令窈伸手轻扯他发梢,“你这个假道士,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裴序顺势将人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旧榻不足三尺,若不更换,夫人再来送汤,便只能睡在我身上了。” 孟令窈从那语气中听出了几分遗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隔天,孟令窈自榻上醒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反省。 如此在静观院中厮混数日,直至宫中送来请帖。圣上的万寿节将至,待到正日子那一天,要设宴遍邀群臣。在此之前,皇上请了亲眷,在宫中设家宴。 也不知圣上说的那句裴序与他的子侄无异,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请帖是送到了裴序手里。 赵如萱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描眉。今日家宴,不宜打扮得过于出挑,她选择了相对素净的妆容。这眉尾似乎挑得太高了,她仔细修正着弧度。身上穿的也是符合规制的衣裳,淡青色的宫装,绣着简单的云纹,打扮没有一处出格。她自己照镜子都觉得无趣得紧。 明明她先前不是这样,她还待字闺中时,遇到这样的场合,定是要盛装打扮的,什么样的衣裳最引人注目就穿什么,什么样的首饰最华美就戴什么。可如今... 稍稍出了会儿神,贴身婢女悄步走近,打断了她的思绪。赵如萱从镜中看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有什么话要说,又在犹豫是否要说出来。 主动开了口,“有什么便说什么吧,眼下这情况,我还有什么事情是听不得的?” 婢女紧抿着唇,凑到她身侧,压低嗓音道:“奴婢前几日无意间发现,三皇子殿下遣人从聚香楼采买了胭脂水粉。奴婢原先以为是买给小姐您的,没想到……” 自从知晓了此事,她就一直暗中观察着,本来是想看看到底是哪里的妖精勾引了三皇子。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三皇子的人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不想真叫人发现了端倪。 赵如萱手一抖,青黛在脸上划过,留下一道墨色痕迹,宛如结了痂的伤痕。她忙用帕子擦拭,声音干涩,“你发现了什么?” 婢女咬紧了下唇,“奴婢发现,那些东西,竟然送去了宫里。” 赵如萱停下了动作,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良久,她冷笑一声,“宫里?他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小姐,您今日穿什么?”菘蓝立在一排衣裳旁。 孟令窈思索片刻,选定了一袭石榴红宫裙,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盛放的花朵,华贵夺目。 皇帝年纪也不小了,依照她的了解,这个年纪的人最喜欢看小辈穿得鲜亮些,更何况又是生辰这样大喜的日子。再者,长公主喜欢鲜艳的颜色,两人一母同胞,喜好多少应该会有些相似。 管家早已备好寿礼,是一尊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寿星公,寓意吉祥,价值适中,既显诚意,又不至于太过扎眼。毕竟,论亲近,圣上自有皇子公主承欢膝下,轮不到裴序这个勉强勾连的侄子尽孝。礼物过得去便可。 宫中早已装饰一新,处处张灯结彩,宫人往来穿梭,步履匆匆不失秩序。家宴设在御花园旁的澄瑞堂,此时已是丝竹悦耳。 孟令窈与裴序相携入内,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裴序身份特殊,孟令窈又是新妇,席间众人难免多加关注。 女眷这厢,主事的是二皇子妃郑瑜。她见到两人,立刻含笑迎了上来。 “裴少卿,裴夫人,可算是到了。”郑瑜声音温婉,她穿了着一身藕荷色宫装,气质清雅,与孟令窈的明艳形成鲜明对比,“裴夫人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身石榴红极衬你。” 对方笑脸迎人,孟令窈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客气回道:“二皇子妃谬赞了。您才是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将今日宴席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令人钦佩。” 郑瑜她是知晓的,先前京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初嫁给二皇子,京中甚至还有不少人惋惜,觉得二皇子虽然英勇,但于文墨却是十窍通了九窍。这样一位才女嫁给他实是明珠蒙尘。不过孟令窈一向觉得,她这般的聪明人,不论嫁给谁,日子都应该过得不错。 两人寒暄几句,孟令窈与裴序便被引至相应的席位。刚落座不久,赵如萱也来了。 郑瑜同样上前迎接,见她脸色不佳,还主动解释了一句,“三弟妹快请入座。母后近日忙于万寿节诸多事宜,将今日家宴交由我打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弟妹海涵。” 赵如萱淡淡道了句“辛苦了”,就径直入了座,再没有多余的话。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圣上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儿子。二皇子瞧着还算精神,拄着拐杖,走得不快,但很稳当。三皇子作势要搀扶,他也不客气,直接靠在了人身上。他是实打实的武夫,一身腱子肉,分量着实不轻,三皇子身子一晃,咬紧牙关,硬是站稳了。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静妃也来了,她现下月份不小,肚子高高隆起,四肢仍是纤细,整个人像是一只精美的花瓶。 皇帝皱了下眉,“爱妃今日怎么出来了?” 第112章 血燕 那痛楚来得毫无征兆,迅猛非常,…… “陛下, 臣妾本不愿让妹妹劳动,可她心心念念想着今日是陛下万寿,定要亲自来向陛下道贺。”皇后温声解释, “臣妾……实在拗不过她。” 静妃抬起那张我见犹怜的脸, “今日是家宴, 臣妾才敢来的。陛下万寿, 臣妾心中欢喜, 只想在近处沾沾陛下的福泽喜气。”她说着,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 眼中满是母性的柔光与对皇帝的依恋。 她今日的确可以不来,但倘是真不出面, 难免传出恃宠而骄的名声, 她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还未出世就面对这些。 正好也可借此,再博取些圣上的怜爱。 宫中母凭子贵,子凭母贵素来一体。皇帝对自己多几分情分, 未来对这个孩子就能多几分宽容。 她这般情态, 皇帝纵有再多不放心,也化为了满腔柔情, 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叮嘱皇后,“也罢,皇后你定要仔细照看好静妃, 万万不可有丝毫闪失。” 第126章 “陛下放心, 臣妾省得。”皇后连忙应下,亲自扶着静妃在她下首的软椅上坐下,又细心地在她腰后垫了软垫。 孟令窈远远看着,见静妃气色红润, 肌肤光洁,并未出现她担忧的褐斑,心中也为她感到一丝欣慰。 宴会开始,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间,气氛逐渐热烈。酒过三巡,皇帝面色微红,心情大好,他环视殿中几对年轻夫妇,笑呵呵地开口。 “今日家宴,都是自家人,朕看着你们这些小儿女,心中欢喜。只是……”他话锋微转,“你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怎的朕还未曾听到什么好消息?朕可是盼着多抱几个孙儿,享受天伦之乐!” 这话一出,殿中几对年轻夫妇神色各异。孟令窈低头喝了口茶,佯装什么也没听见。 赵如萱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与三皇子几乎是同时起身,垂首谢罪。 “儿臣/臣妇无能,有负父皇/陛下期望。”两人声音重叠,赵如萱面无表情,心中满是讽刺。 子嗣?他们岂会有子嗣? 想到今天早上从婢女那儿听到的消息,她几乎要紧盯着自己的脚尖,才能掩饰住眼中的嘲讽。 皇帝挥挥手让他们起来,又饮了一口酒,叹息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一脉就是子嗣艰难。他自己儿女就不算多,到了两个儿子,一个成亲数年无所出,一个成亲也有几个月了,也是没有半点动静。 目光落到静妃隆起的腹部时,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想到自己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能再有一个孩子,他心中宽慰,深感老当益壮,不比在座的年轻人们差。 台上皇帝感慨万千,台下侍宴的太监宫女们依旧训练有素地奉上各色菜肴。这时,几个小太监捧着精致的银质盖碗上来,盖子揭开,是一道清蒸鲈鱼。鱼身完整,肉质雪白,上面铺着翠绿的葱丝和鲜红的椒丝,热气腾腾。 盖子掀开的瞬间,一股鱼腥气也随之在温暖的殿内弥漫开来。 坐在稍下首位置的郑瑜,原本正肃容听着皇帝说话,这腥气扑鼻而来,她脸色蓦地一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根本控制不住,猛地以袖掩口。 “呕——”一声,她竟当场呕吐出来。 “瑜儿!”二皇子先是愕然,随即像是想到什么,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猛地站起身,甚至因动作太急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幸而及时扶住桌案。 “你、你这是……有了?”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朝着殿外高喊,“太医!快传太医!” 高座上的皇帝酒意瞬间醒了大半,身体不由得前倾。二皇子生母德妃更是激动得猛地站起,声音尖利,“快!快去请太医!快啊!” 郑瑜自己也慌了神,看着面前因自己失态而略显狼藉的桌案,闻着鱼腥混合着些许呕吐物酸腐的气味,又是窘迫又是难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身边侍立的小宫女反应极快,立刻上前,用干净布巾蘸水迅速擦拭清理。 很快,当值的太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也顾不得擦汗,连忙跪地为二皇子妃请脉。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医身上。 片刻后,太医收回手,脸上露出笑容,转身向着御座方向恭敬叩首,朗声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恭喜二皇子殿下!二皇子妃娘娘这是喜脉啊!依脉象看,已有一月有余了!” “好!好!好!”皇帝龙颜大悦,连说三个好字,重重一拍御案,“天佑我皇室,添丁进口,大吉之兆!赏!重重有赏!”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二皇子殿下!恭喜二皇子妃!” 殿中一片欢腾,众人连声道贺,齐齐举杯庆祝。 澄瑞堂本就不算宽敞,虽有内侍取了熏香,可腥味混着香味,愈发让静妃觉得不适。她蹙紧了秀眉,以帕掩鼻。皇后见状,主动安排,让她到侧室歇息片刻。 孟令窈鼻子刁钻,这味道闯入鼻息,亦是胃中隐隐翻腾,正欲起身离开片刻。不远处的静妃瞧见她的动作,朝她招了招手。 她正觉难熬,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对裴序低语一句,“我陪静妃娘娘去去就回。” 裴序微微颔首,看了看她的脸色,带着些许询问。孟令窈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几人在宫女的引领下离开了喧闹的澄瑞堂,来到后头一间布置雅致的偏殿。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空气清新,与主殿的浑浊气息截然不同。 静妃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脸色缓和不少。 “总算好些了。”她轻拍胸口,看向孟令窈,“多亏令窈陪我,否则一人在此,倒显得我矫情了。” 孟令窈在她对面坐下,温声道:“娘娘言重了,孕期本就敏感,况且那味道确实不太好闻。” “孕育一事,于女子实在……”静妃叹了一声,指着自己的脸颊,神色有些黯然,“你瞧,我还是躲不过,到底是长了些斑。” 孟令窈闻言,凑近了些,借着殿内明亮的灯火仔细端详。静妃的肌肤依旧细腻白皙,但在眼角下方和颧骨处,确实能看到几处淡淡的浅褐色斑点。 她心知,静妃身处后宫,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加上孕中焦虑,才会如此在意这点几乎看不出来的斑痕。她自己也是重视容貌之人,深知其中烦恼,自然不会说些“已有龙嗣何必在意容貌”的场面话。 她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我的好娘娘,您这可真是难为我了,得亏我眼尖,不然还真瞧不见在哪儿!” 静妃被她逗得展颜,眉宇间的郁色散了些。 孟令窈又正色道:“不过娘娘既然在意,我倒是记得曾在古籍里见过几个据说对淡化孕斑有奇效的方子,回头我好好琢磨琢磨,若有效验,定第一个给您送来。” 静妃眼中露出欣喜,“如此甚好,你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心情显然松快了不少。 殿外有宫女端着一个小巧的炖盅进来,恭敬道:“娘娘,陛下惦记着您,特命小厨房做了血燕羹送来,请您用些滋补身子。” 静妃温声道:“有劳陛下费心,替我谢过陛下。” 宫女将炖盅放在静妃面前的小几上,躬身退下。 静妃看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燕窝,轻轻推了推盅盏,“虽是好东西,可日日这般进补……” 她身侧的贴身宫女小声劝道:“娘娘,毕竟是陛下的一片心意。” 静妃摇了摇头,方才殿内的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此刻毫无胃口。 略一思忖,她目光转向孟令窈,笑道:“血燕养颜补血,对女子最好不过。令窈,不若你替我用了它,也不算辜负了陛下的心意,如何?”她说着,伸手握住孟令窈的手,笑眯眯道:“就当是姐姐请你尝尝宫里的手艺。” 宫中高位嫔妃将御赐膳食转赠信任之人,也是常有之事,以示亲近。孟令窈见她一番盛情,也不愿驳了她的面子,笑着应下,“既然娘娘厚爱,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端起那小盅,盅内血燕炖得火候恰到好处,清甜软糯,很快便用完了。 静妃见她用完,心情颇好,道:“我那儿还有许多,回头让人包些给你带回去。” 孟令窈笑着道谢。 两人在偏殿又说了一会儿话,重新回到澄瑞堂。宴席已近尾声,众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气氛比之前舒缓许多。 裴序见孟令窈回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问道:“外头风凉?” 孟令窈摇摇头,“偏殿很暖和,并未吹风。” 裴序视线未曾移开,眉心微隆,“你的脸色好似不大好。” 孟令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微凉,自己却并未觉得有何异常,疑惑道:“有吗?许是殿内灯火映照的缘故。” 裴序未再言语,只默然执起茶壶,斟了半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 孟令窈抬手去接,指尖刚触及微烫的杯壁,腹中猛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绞痛。那痛楚来得毫无征兆,迅猛非常,仿佛有一把在冰窟里淬炼过的利刃,狠狠捅入她腹中,并残忍地拧转、搅动。 她呼吸骤然一窒,伸出的手无力垂下,指尖擦过杯沿。 “哐当——” 茶杯摔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汤溅湿了她的裙摆。 孟令窈整个人蜷缩下去,一手按住剧痛的小腹,一手紧紧攥着裴序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上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窈窈!” 第113章 无妄之灾 垂眸,眼中一片冰冷,“我会…… “窈窈?”裴序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触手一片冰凉,“有何不适?”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窈窈!”裴序迅速将人揽入怀中, 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第127章 “太医!”他抬起头, 连声音都在发抖, “传太医!” 端坐在上首的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她立刻起身, 神色凝重,“雁行, 快抱她去偏殿!以便太医安心诊治。此处人多口杂,于病情无益。” 话音刚落, 裴序已毫不犹豫地将孟令窈打横抱起, 步履急促,朝着偏殿方向而去。他身形挺拔,步伐向来稳健, 此刻却因心急, 在踏过澄瑞堂那不算高的门槛时,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险些带着怀中的人一同摔倒。幸而他反应极快, 立刻稳住身形,手臂将人护得更紧,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这一幕落在殿中众人眼中, 引起了一片低低的哗然。几位宗室老臣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他们何曾见过这位年少成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裴少卿如此失态?即便是面对朝堂上最棘手的政敌、最凶险的案情,他也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智珠在握的模样。 “这……这是突发急症?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有人低声猜测。 “我看不像寻常病症,”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这般急促凶猛, 莫不是...中了毒?” “在宫中?万寿节家宴上?”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说下去。 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此时都是冷汗涔涔,方才刚为二皇子妃诊完脉,正准备告退,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院判慌忙带着手下的太医赶往偏殿。 皇帝的酒意此时已经完全醒了,他面色阴沉,紧紧攥着扶手,目光锐利地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天子脚下,万寿佳节,竟有人敢公然行此龌龊之事! 整个澄瑞堂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名太医匆匆从偏殿赶回,跪在皇帝面前禀报,“禀陛下,裴夫人乃是服用了性极寒凉之物!女子属阴,最惧寒气侵体,故而腹痛如绞,万分凶险。万幸……万幸裴夫人平日身子康健,暂无性命之忧。只是……” 他说着,头深深埋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只是恐怕于日后子嗣有碍。” “子嗣有碍”四个字犹如惊雷,在寂静的殿中炸开。 一些心善的女眷闻言,面上顿时流露出不忍与同情。她们都是内宅妇人,深知一个女子,尤其是在裴家这样的高门,若失去了生育能力,往后的日子将何等艰难。哪怕夫君疼爱,没有子嗣傍身,终究是无根的浮萍。想到裴少卿与夫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却遭此横祸,不免令人唏嘘。 席间也不乏一些心思各异之人,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弧度。没了生育能力,这裴夫人空有美貌与夫君的宠爱,又能维系多久?这正妻之位,怕是坐不稳了。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如同结了冰,“大寒之物?好端端的,朕的宫宴之上,怎会出现这等阴毒之物!”他厉声吩咐道:“来人!即刻封锁宫门,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进出!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禁卫军领命而动,甲胄摩擦之声顿起,气氛瞬间肃杀。 席间的静妃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倏而脸色惨白,身形摇晃,险些从椅子上滑落。她挣扎着跪倒在皇帝面前,声音带着惊惧与后怕,“陛下!臣妾……臣妾有事回禀!”她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方才在偏殿歇息时,陛下曾命人赏赐臣妾一盏血燕羹。臣妾当时因殿内气味不适,胃口不佳,便……便将其转赐给了裴夫人服用。难道……” 她话未说完,脸色已是一片死灰。那一盏血燕羹,如无意外,本是要她服用的。她此刻身怀六甲,若那羹喝下去,腹中胎儿定然不保,甚至连她自己也会有性命之忧。 皇帝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来人!立刻去查那血燕羹的来龙去脉!经了多少人的手,一个也不许落下。” 郑瑜一瞬间攥紧了二皇子的手,又缓缓松开,此次家宴一应由她负责,眼下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难辞其咎。唯一庆幸的就是,那盏羹是由孟令窈饮下,而非静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尤其她现在身怀有孕,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赵如萱垂着眼眸,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着痕迹地朝身侧瞥了一眼。三皇子依旧坐得笔直,面上是与高座上的皇帝别无二致的震惊与愤怒,但她与他靠得极近,方才太医回禀时,她分明看到他搭在膝上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她抿紧了唇,将头垂得更低,一股寒意缓缓顺着脊背爬升。 偏殿中,太医院院判正全神贯注地为孟令窈施针。一根根银针刺入穴位,孟令窈在昏迷中,身体也会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秀气的眉宇紧紧蹙起,显然仍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裴序坐在榻边,将她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揽在自己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身子。他面色如覆霜雪,紧紧盯着院判的动作,下颚绷得极紧。 一旁协助的太医见他神色可怖,担心他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影响院判施针,主动出声解释,“裴大人请放心,院判大人针法精湛,尤擅一套‘烧山火’针法,专治虚寒之症,有奇效。” 裴序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喉结微动,声音低哑,“有劳太医。” 那说话的太医恍惚间,似乎看到裴少卿垂眸的瞬间,眼角有什么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紧张过度看花了眼。 良久,院判终于将最后一根银针取出,他已是满头大汗,里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对着裴序恭敬道:“裴少卿,尊夫人体内的寒毒已被暂时压制,暂无大碍。只是此次损伤不小,往后务必要仔细调养,千万不可再受寒,饮食也需格外注意,生冷寒凉之物绝不可再碰。” 他顿了顿,看了眼裴序的脸色,斟酌着语句,“至于……子嗣之事,夫人尚且年轻,若能精心调养数年,或许……” “我知晓了。”裴序打断了他的话,“多谢院判。” 他不在乎什么子嗣,只要她平安无事,怎样都好。 长公主收回落在孟令窈身上的视线,沉着脸,“可查出来了?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名内监连忙跪地回禀,“回长公主殿下,已查验了裴夫人用过的血燕羹,在其中发现了经过炮制的枯芩粉末。” “枯芩?” “是,枯芩本是一味药材,有清热之效。”一名太医回道:“但性极寒凉,寻常使用都需慎之又慎,斟酌分量。这羹中的枯芩,年份久远,且经过特殊炮制,寒性更甚,女子服之,有如冰雪灌体,极易损伤根本……” 皇后奉命来到偏殿探视,听到这番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一个针对静妃的圈套,却阴差阳错,让孟令窈遭了殃。若是静妃喝下这盏羹,以她现在的身孕,后果不堪设想。 她心知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能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便如实对裴序说道:“雁行,此事陛下与本宫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令窈是代人受过,本宫绝不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她朝床榻方向看了一眼,裴序将人护得严严实实,只能瞥见一抹绯红的衣裙角落。 裴序微微颔首,“请恕臣无礼,多谢皇后娘娘。只是宫中多有不便,请允准臣先带夫人回府调养。” 他的窈窕最是爱美要强,定然不愿让更多人看见自己此刻虚弱狼狈的模样。 皇后应允,“理当如此。本宫会安排太医随行,务必用最好的药材,确保令窈安康。” 一旁的菘蓝强忍眼泪,递上披风,裴序小心翼翼地将孟令窈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横抱而起。 经过长公主身边时,长公主低声道:“放心。”有她在宫中盯着,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逃脱。 裴序脚步未停,只是轻微颔首,随即大步踏出偏殿,径直向外走去。他背影挺拔如松,步伐稳健,抱着孟令窈的手臂纹丝不动,没有一点颤抖。 裴府,裴序将孟令窈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为她掖好被角,动作无比轻柔,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神情,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他只恨不能将那寒气引渡到自己身上。 “为何她还在发抖?”裴序声音沙哑,目光紧紧锁在孟令窈苍白的脸上,“院判不是已经施过针了吗?” 太医刚配好药方,正仔细交代丫鬟煎药的注意事项,闻言连忙转过身,“裴少卿,那药力凶猛,一次针法只能压制住最烈的寒毒,夫人体内的寒气尚未完全驱散,故而还会感到寒冷不适。后续还需汤药配合,慢慢调理才行。” “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人无用,净会些不痛不痒的法子!”裴老太爷大步走了进来,厉声斥责。 太医被训得不敢抬头,也不敢反驳。这位老爷子当年在朝堂上可是连皇帝都敢当面顶撞,只得连连保证,“老太爷息怒,下官等定当竭尽全力,夫人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只是这寒气伤及根本,调理起来……难免要受些苦楚。” 第128章 裴老太爷重重哼了一声,目光转向床边沉默不语的裴序,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守在母亲病榻前,面色苍白、眼神无助的孩童。 老人心中一阵抽痛,他强打精神,沉声问道:“雁行,你心中可有眉目?” 裴序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孟令窈,他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声音压得很低,“祖父,这药,原本是冲着静妃和她腹中的龙胎去的。想要那孩子性命的人,宫里宫外不在少数。但有能耐在宫宴上做手脚的,不多。” 宫中嫔妃、三皇子,乃至今日刚得知将有子嗣的二皇子,都并非没有可能。 他垂眸,眼中一片冰冷,“我会向陛下请命,亲自去查。” 第114章 罚 “娘亲,跟我走。” 孟令窈只觉得浑身发冷, 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寒气似细密的针尖,刺入她的骨髓,让她止不住地颤抖。她只穿了一袭单薄的春衫, 赤脚行走在茫茫雪原上,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白,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 卷起细碎的雪粒, 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好冷……”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 转瞬就被风雪淹没。 腹中疼痛与彻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在她体内缓慢转动,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像是一片即将被冻僵的落叶, 随时可能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碎裂、消散。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意识在寒冷与疼痛的夹击下渐渐模糊,视线也开始变得朦胧。就在她几乎要放弃, 任由自己沉沦于这片冰雪世界时, 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忽然牵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生命的暖意, 瞬间驱散了些许萦绕不散的寒意。 “娘亲, 跟我走。”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宛如春日枝头的鸟鸣。 孟令窈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身影。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只依稀瞧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轮廓, 小女孩的脸庞圆润可爱,嘴角有两个甜甜的酒窝,正仰着头,专注望着她。 不知走了多久, 眼前的雪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的光芒。她手上骤然一松。 “等等——”孟令窈伸手想要挽留,却只抓住了一把空气。 她蓦地睁开眼,入目不再是冰天雪地,而是熟悉的帷幔。房内温暖如春,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窈窈…”一个熟悉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孟令窈侧过头,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眼眶通红,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她发丝凌乱,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娘亲……不哭。”孟令窈下意识抬起手,想要为母亲拭去眼角的泪珠。声音沙哑,透着刚醒时的虚弱。 钟夫人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心头一酸。自从女儿及笄后,便再不曾这般亲昵地唤她“娘亲”,总是规规矩矩地称一声“母亲”。这声呼唤,让她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总爱赖在她怀里的小女儿。 “你可算是醒了。”钟夫人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女儿伸过来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吓死娘亲了……”她声音哽咽,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孟令窈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温度,与梦中小女孩的温暖如出一辙。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轻声道:“娘亲……好痛。” 钟夫人心中一阵剧痛,她自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女儿,平日里连手指划破一点皮都要心疼半天,现在却遭受了这样的痛苦。 “别怕。”钟夫人握紧女儿的手,语气坚定,“太医说了,你身子底子好,没有大碍,只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守在一旁的菘蓝见小姐醒了,连忙端来温热的参汤。钟夫人接过汤碗,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后才小心翼翼地喂到女儿唇边。 “慢些喝。”钟夫人一边喂汤,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她知道女儿的性子,若不将事情说清楚,反而会让她胡思乱想。于是三言两语,将宫宴上发生的事说了个明白。 孟令窈安静听着,待母亲说完,第一句话便是,“静妃娘娘可安好?” 钟夫人瞪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你倒有心思关心别人。” 孟令窈扯了扯唇角,“我受了这么大的罪,要是静妃娘娘最后不平安无事,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一遭?”她顿了顿,“况且,她腹中还怀着龙胎。” 钟夫人轻轻抚过女儿的额发,语气缓和下来,“静妃娘娘一切安好,你且宽心养病,旁的都不必操心。雁行已向陛下请命,亲自彻查此事。” 孟令窈轻轻点头。她对裴序的能力从不怀疑,心中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知这次,又会有谁被推出来做替罪羊。而最大的变数,在于皇帝愿意为那个险些丧命的龙胎追查到什么地步? 许是身子还未痊愈,她稍一思量,便觉得寒意又阵阵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钟夫人连忙制止她,“什么都别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别的。” 孟令窈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听母亲的话。” 她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钟夫人在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臂,一如多年前哄她入睡时的样子。那熟悉的节奏让孟令窈倍感安心,很快沉沉睡去。 确认女儿睡安稳了,钟夫人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她掩上房门,转身招来菘蓝。 “照料小姐的人都要仔细挑选,务必是口风严实的。”钟夫人压低声音叮嘱道,“记住,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透露。” 菘蓝连忙躬身,“夫人放心,奴婢明白。”她补充道:“裴少卿先前也特意交代过,绝不能让小姐听到任何关于…子嗣的闲言碎语。” 钟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房门,眼中满是疼惜,“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心养病,其他的,都不重要。” 宫中地牢,昏暗的烛火燃起,火光跳跃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这牢里今日格外热闹,自厨娘到送羹汤去偏殿的小宫女一应皆关押在其中,裴序一一审问过,其中嫌疑最大的是御膳房一个名为福顺的小太监。 福顺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却始终咬紧牙关。 简肃沉声问道:“福顺,你可知罪?” “奴才、奴才不知何罪之有。” “不知?”简肃冷笑一声,“静妃娘娘的血燕羹中查出枯芩,经查是你经手传递。你作何解释?” “是、是奴才不小心……”福顺的声音越来越小,“拿错了药材……” “拿错了?”简肃语气陡然转厉,“御药房的枯芩需掌药的手令才能取出,炮制过的陈年枯芩更是锁在库房深处。你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如何能‘不小心’拿到?又如何‘不小心’将其磨成细粉,分毫不差地混入陛下赏赐的血燕羹中?” 福顺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简肃继续逼问,“你与静妃娘娘有何仇怨,要下此毒手?” “没有!奴才与静妃娘娘无冤无仇!”福顺急忙否认。 “既然无冤无仇,为何要毒害皇嗣?”简肃步步紧逼,“指使你的人是谁?” 福顺死死咬住嘴唇,摇头道:“没有人指使,是奴才一人所为。” “你以为一人承担,就能保全幕后之人?”简肃声音冰冷,“谋害皇嗣,此乃诛九族的大罪!你的家人、族人,都将因你而受牵连!” 福顺浑身一颤,眼中闪过恐惧,仍固执地摇头,“奴才……奴才无话可说。” 一直沉默的裴序从阴影中缓步走出,他步伐很轻,却让福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不愿说,是在保护什么人?”裴序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还是说,有人以重要之人威胁于你?” 福顺手指攥紧了袍角。 裴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用那种平缓却令人心悸的语调说道:“我查过你的底细。你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由叔父抚养长大。你叔父一家,现下还在京郊务农为生。” 福顺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你入宫八年,做事勤恳,从未有过差错。”裴序缓缓踱步,声音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这样一个谨慎本分的人,为何会突然铤而走险,在万寿节宫宴上对静妃娘娘下毒?” 他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福顺,“我不在乎你的性命。但若你执意隐瞒,致使真凶逍遥法外,那么……”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可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凝固了一般,“我不介意让你的叔父一家,为你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 福顺猛然抬起头,眼中遍布惊恐,“不!大人!求您开恩!这事与他们无关!” “无关?”裴序轻轻重复了一遍,眼底一片森寒。他一身墨色长袍,面色苍白,唯有眼底一层淡淡的青黑,恍若自无间地狱闯出来的罗刹。 第129章 他的夫人,至今还躺在病榻之上,寒气侵体,痛苦难当。她又何其无辜? “不,岂止他们有关,你所有的亲眷,乃至九族,皆有关。谋害皇嗣,罪不容诛。” 简肃垂下眼睑,暗暗心惊。他跟随裴序多年,深知他向来冷静自持,再凶残的犯人,也总能以理服人,以律定罪。可此刻,他分明听出来那平静之下翻涌的暗流,比暴怒更令人恐惧。 “我说!我说!”福顺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是……是三皇子!是三皇子殿下让奴才做的!” 地牢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裴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详细说来。” “是、是一个叫小德子的太监传的话,他是三皇子府上的人。”福顺不敢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他给了奴才一包药粉,说事成之后,会给奴才叔父一家良田百亩,金银百两,还会把奴才调出御膳房,去个清闲地方当差……奴才,奴才是猪油蒙了心,求大人开恩,饶了奴才的叔父一家吧!” “药粉可还有剩余?” “没有了没有了。小德子说此物珍贵,只给了那一小包,让奴才务必一次成功。” 裴序不再多问,对简肃道:“记下来,画押。” 供词很快被整理好。裴序看着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个以家人相胁、言语间透出冰冷杀意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稳步走出地牢,将供词亲自呈递御前。 殿内,皇帝看着那份指证自己儿子的供词,脸色铁青。他看向垂首立于下方的裴序,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雁行,此事……朕定会给你,给裴家一个交代!” 他放缓了声音,“这几日你辛苦了,朕有几支上好的山参,你带回去,给夫人好好补补身子,自己也要当心身子。” 裴序眼睫微动,“多谢陛下。” 他退出殿外时,正遇上入内的长公主,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一言未发。 长公主未施粉黛,眼下遍布青黑,步入殿中。 “陛下……”她不待皇帝说话,径直跪了下去, “我无能。” 皇帝连忙去扶,“皇姐何出此言,快些请起。” 长公主一动不动,缓缓道:“裴家满门忠烈,为国鞠躬尽瘁。我的驸马当年便是为国捐躯,血染沙场,可我却连一儿半女都未曾给裴家留下。”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哽咽,眼中泛起水光。 皇帝闻言,神色一动,想起了那位英年早逝的骁勇将军。 “陛下,我方才从静妃处回来,太医说她与龙胎一切安好,此乃皇家之幸,朝廷之福。可裴家……” “老太爷年事已高,只盼着雁行能开枝散叶。如今好不容易成了家,夫人却是为替静妃挡了一灾伤及根本……若因皇室争斗,连累忠臣之后血脉有损,我……实在无颜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更无颜去见我那早逝的夫婿……” 她阖上双眼,两行清泪流下。那眼泪落到皇帝正扶着她的手背上,比烙铁还烫。 她是皇帝的亲姐姐,是从小护着他长大的长姐,她此刻的悲伤与担忧,真切地触动了皇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那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想起裴序这些年的尽忠职守、裴家几代人的忠勇,再想到三皇子竟为了一己私欲,做出如此狠毒卑劣之事,残害手足,谋害忠良,几乎酿成大祸。 若此次轻纵,何以服众?何以安忠臣之心?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他伸手取过朱笔,不再有任何迟疑。 “拟旨。” 第115章 记仇 “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你暂…… 三皇子府, 书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三皇子端坐主位,指节一下下叩着紫檀木桌面, 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惯有的温润如玉模样, 只是那眼神深处, 阴霾翻涌, 几乎要压不住。 “殿下, 实在是时运不济。”幕僚韩先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那血燕羹本是万无一失,谁曾想会被裴夫人误食……” “话虽如此, 我们也算是躲过一劫。”朱先生接口, 试图宽慰三皇子,“此事并未直接牵连殿下,文贵人的母家还在我们掌握之中, 想必……她定会懂得分寸。” “可惜!静妃和她肚子里那块肉若是没了, 殿下何至于陷入如今这般被动!大好机会,毁于一旦!” 三皇子叩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下, 淡淡一笑, “罢了,何必急在一时,日子还长。即便那孩子生下来, 宫中夭折的婴孩还少么?”他语气平淡, 仿佛在谈论天气,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襁褓婴儿,想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 法子多得是。” 韩先生正要附和,府外骤然响起急促马蹄声,紧接着是内侍尖利穿透夜色的唱喏:“圣旨到——!” 书房内空气瞬间凝滞。三皇子搭在案上的手指僵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陛下有旨:三皇子齐景,年已及冠,当为朝廷分忧。亲封为郡王,赐府邸一座,就藩雁门,即日启程,钦此——!” 郡王!西北雁门! 韩先生与朱先生骇然对视,眼中皆是惊惧。郡王乃是最低等的爵位,近乎虚衔。而雁门地处西北边陲,苦寒荒凉,风沙肆虐。皇帝此举,与流放无异! 三皇子颤抖着手,咬紧牙关,埋头应道:“多谢父皇,儿臣接旨。” 待到内侍一走,他猛地站起身,奋力丢下圣旨。眼底一片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那道明黄色,“雁门郡王?父皇他……他竟如此待我!” 他脸上那层温润的假面霎时间碎裂,一挥袖,将桌案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瓷器碎裂声刺耳异常。 “我乃皇子!竟被发配至那等蛮荒之地!” “此事分明应只能查到文贵人……定是那个贱人使了什么手段!”他声音嘶哑,如同困兽咆哮,再无半分往日的君子风度。 “殿下息怒!”韩先生慌忙起身,“事已至此,再怒也无济于事。不如……” “不如什么?”三皇子目光阴鸷。 韩先生上前,压低声音,几乎贴到他耳边,“陛下此举,已是心意昭然。既然他不念父子之情,就休怪我们不义!眼下万寿节在即,京城忙于祝寿事宜,防卫必有疏漏,正是……千载难逢之机啊。” 朱先生也激动起来,“殿下,与其去那蛮荒之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三皇子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阴狠与疯狂交织,最终化为一片狠绝的杀意。他缓缓点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既然他要逼死我,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你说什么?”赵如萱后退半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面,喃喃道:“造反……他们竟然要造反!疯了、疯了!” 她的贴身侍女跪坐在地上,双腿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她只是想替自家小姐再探听些消息,谁曾想,竟得知了如此惊天的秘密。 赵如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瞬间冰凉。造反……齐景他竟然真的敢! 她嫁入这三皇子府,早已看清齐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什么温润如玉,不过是掩盖内里阴狠毒辣的画皮。她留在这泥沼里,与其说是认命,不如说是存了互相折磨的心思。谁也别想痛快,她就是要这样与他纠缠至死。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不想死,她想活! 齐景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皇帝根基稳固,朝堂上下岂是他一个失势的皇子能撼动的?一旦事败,谋逆大罪,她作为三皇子妃,绝无生理。 她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若是让齐景看出丝毫端倪,她们都活不过今晚。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皇子怒气未消地回了正院。赵如萱深吸一口气,迅速敛去脸上所有惊惶,换上一副略带倦怠和疏离的神情,随手拿起桌上一本账册,假装翻阅。 三皇子推门而入,面色阴沉。他扫了一眼坐在灯下的赵如萱,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只当她还和往常一般冷淡,什么也没多问,径直走向内室。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赵如萱紧绷的脊背才缓缓松弛下来,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她放下账册,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她不能坐以待毙。 父兄?自从发生先前的事情,父兄一蹶不振,终日沉溺于酒色。舅舅离世后,母亲也一病不起,那个家早已给不了她任何支撑。 皇室宗亲?更是疏离淡薄。 脑海中,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孟令窈。 她与孟令窈,从来谈不上深交,甚至因着过往一些意气之争,说一句有仇也不为过。但很奇怪,在这生死关头,赵如萱内心深处,竟觉得唯有孟令窈是可以信任,可以托付这惊天秘密的人。 第130章 次日,她递了帖子,以探病为由,前往裴府。 孟令窈靠在暖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脸色仍有些苍白,精神倒是尚可。听闻赵如萱来访,她略一沉吟,吩咐道:“请她进来。” 赵如萱踏入内室,目光与孟令窈相接的瞬间,她脚步顿了顿,那双惯常骄傲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慌乱与急切。她快步上前,直接屈膝跪了下去。 “孟……裴夫人!”她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惊惶与颤抖,“我有性命攸关之事相告!” 孟令窈眸光一凝,撑着手臂想要坐直些,一旁的菘蓝连忙上前扶住她。孟令窈对菘蓝微微颔首,菘蓝会意,立刻上前搀扶赵如萱。 “三皇子妃这是何故?快请起,有话慢慢说。” 赵如萱借力起身,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她环顾四周,眼神警惕。孟令窈偏头对菘蓝道:“你去外间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菘蓝应声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两人,赵如萱再也抑制不住,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道:“三皇子……他昨夜与幕僚密谋,欲在万寿节期间,起兵作乱!”她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又异常清晰,“他在宫中……尚有内应,你中毒之事,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孟令窈神色骤然凝重,身体微微前倾,牵扯到虚弱的身体,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缓了缓才问道:“是谁?” 赵如萱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终是开口:“是文贵人。” 孟令窈心下明了。原来那碗毒羹,来源于此。 “赵如萱,你需镇定。”孟令窈看着她苍白却强自支撑的脸,声音放缓,“你是名正言顺的三皇子妃,他眼下应当还不会动你。切勿自乱阵脚,让他看出端倪。” “不、不……”赵如萱却用力摇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他已经疯了,若他觉得我碍事,绝不会手下留情!”她想起昨夜齐景那阴鸷暴戾的眼神,仍觉心有余悸。 孟令窈凝视她片刻,看出她是真的怕到了骨子里。她不再多言,转头轻声唤道:“菘蓝。” 菘蓝应声而入。 “去将我妆匣底下那枚白玉佩取来。” 菘蓝很快取出一枚质地温润、纹样繁复的玉佩。这是裴序给她的信物,见佩如见人。 “拿着它去找管家,让他立刻安排几个身手好、嘴严实的女护卫,暗中护卫赵小姐周全。务必谨慎,不可惊动任何人。” 菘蓝领命,持玉佩匆匆而去。 管家听了菘蓝的传话,没有多问半句,很快将事情安排妥当。 菘蓝持玉佩寻管家之事,恰被一个在府中任职的裴氏族人瞧见。 那人名叫裴成,是裴家的旁支族人,仗着这点血缘在府里谋了个清闲差事。他打从一开始就对孟令窈这个新来的主母颇有微词,区区一个四品文官家的女儿,凭什么能嫁到裴家做当家主母?听闻她中毒后恐难有孕,心中鄙夷更甚。 眼见她的婢女手中拿着裴家家主的玉佩去指派下人办事,裴成心中不快简直到了极点。 他寻了个由头,将几个平日里与他关系密切的小厮叫来,小声嘱咐了几句。 翌日清晨,孟令窈洗漱完毕,闲来无事,坐在了窗边,隔着窗户眼巴巴地望着外头的春日景色,她现下受不得半点风,菘蓝将她看得死死的,绝不容她踏出房门半步。叫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雪人,一见光就化了。 菘蓝瞧她这样子,心疼得不得了,正要上前陪她说话,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说了吗?夫人中的那毒,厉害得很,太医都说……怕是以后都难有身孕了。” “啧啧,这不成了不会下蛋的……那啥了吗?要是懂事的,早该自己求去了,还占着位置作甚?” “可不是嘛,裴家这样的门第,总不能绝后吧?真是……唉……” 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恶毒无比。 菘蓝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理论。孟令窈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她面上无波无澜,连眼神都未曾变幻一下,只平静地听着,仿佛那些污言秽语说的不是自己。直到外间声音渐歇,脚步声远去,她才淡淡开口,“菘蓝,去请管家来。” 管家很快赶到,听闻缘由,脸色一沉,躬身道:“夫人放心,老奴定当严查。” “府中竟养了这等搬弄口舌、非议主子的奴才,”孟令窈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裴府留不得他们。查清之后,即刻打发出去,永不再用。” 管家心领神会,躬身应下,“是,老奴明白。”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去办。 裴成一直躲在暗中观察,见事情败露,孟令窈非但没有羞愤不已,反而处置得如此干脆利落,他暗骂了好几句,心中懊悔不迭,惴惴不安了一整日,祈求查不到自己头上。 傍晚,裴序踏着暮色回府。他先去书房处理了些紧急公务,随后径直来到孟令窈房中。屋内药香氤氲,孟令窈正靠在软枕上,随手翻看一本杂记,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 裴序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榻边坐下,握住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他不由得蹙了蹙眉,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轻轻揉搓呵气,试图驱散那寒意。 “今日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他低声问,目光仔细掠过她的眉眼。 孟令窈放下书,任由他暖着手,摇了摇头,“好多了,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她将赵如萱来访之事悉数告知,末了道,“我已让赵管家派人暗中护着她。” 裴序听罢,面色沉静如水,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光,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轻轻“嗯”了一声,指腹摩挲着孟令窈微凉的手背,“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处置,你安心休养,不必忧心。” 孟令窈说了这许多话,气息微喘,面露疲态。裴序见状,不再多言,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孟令窈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这些事自有我去应对,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裴序放下茶杯,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 孟令窈靠回软枕,忽而轻叹一声,带着些许怅惘,“春日盛景,可怜我那些新裁的春衫,颜色正好,也不知何时能穿上身。” 裴序心中微软,抚了抚她散在枕边的发丝,温言道:“不急,等到夏天就可以穿了。” 孟令窈气哼哼地掐他的掌心,“那我的夏衫呢?” 裴序故作沉吟,“三伏天便可。” 孟令窈用力拍了他一掌,抽出自己的手。 裴序丝毫不恼,捉回她的手,轻轻揉了揉。 孟令窈歪头想了想,忽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裴序顺从地俯身靠近。 孟令窈凑到他耳边,气息温热,带着药香,声音极轻,如同耳语,“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你暂不必再饮那避子汤了。” 裴序眸光骤然一暗,唇线紧抿,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瞬,旋即又立刻放松,生怕弄疼她。他直起身,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胡言乱语。” 待孟令窈服过药,安稳睡下,裴序方起身离开。房门在他身后合上的刹那,他脸上所有温情顷刻褪尽,只余一片冰封的冷厉。 “轻舟。”他唤来贴身长随,声音寒冽,“去查,今日是何人在夫人近前妄议。无论牵扯到谁,一并处置,绝不姑息。” 轻舟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前因后果查得清清楚楚,连同裴成如何指使小厮、那些小厮说了哪些话,都记录在案,呈报给了裴序。 裴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满目冰冷。 很快,裴成便被请到了裴府外院一处偏厅。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顶多是被训斥几句,罚些月钱。 然而,当他看到端坐在上首,面色冷峻的裴序,以及侍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管家和轻舟时,腿肚子便开始发软。 “族、族长。”裴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裴序没叫他起身,冷冷看着他。轻舟将几个小厮的口供丢到他面前。 裴成哆哆嗦嗦地拾起纸张,扫了几眼,当即面如死灰,磕头如捣蒜,“族长饶命!族长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只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求族长看在同族份上,饶了小的一次!” “同族?”裴序缓缓道:“你编排主母,败坏门风时,可曾想过‘同族’二字?” 裴成浑身一颤,涕泪横流,“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族长开恩!” 裴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温度,“裴氏家规,背主忘义、以下犯上者,当如何处置?” 侍立一旁的管家沉声应道:“回大人,当杖责五十,革除差事,驱出本家,族谱除名。” 裴成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嘶声喊道:“不!不能除名!族长!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给我一次机会!五十杖……五十杖会打死人的啊!” 第131章 “既然怕死,当初何必作恶?”裴序站起身,不再看他那副丑态,对赵管家吩咐道,“按家规处置。杖责之后,若还有命在,便逐出府去。从今日起,裴成与裴家,再无瓜葛。他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 “不——!”裴成发出绝望的嚎叫,还想扑上去抱住裴序的腿求饶,却被两名健仆死死按住。 裴序径直走出偏厅,对身后的哀嚎与求饶充耳不闻。 处置结果很快在裴府内传开,上下仆从皆凛然屏息,再无人敢私下非议主母半句。菘蓝将此事悄声禀报给孟令窈时,她正靠在窗边晒太阳,神色平静无波,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窗台边的兰草叶片。 君子不念旧恶,还好,她是记仇的女子。 裴序得知了三皇子意欲谋反,并未进宫面见圣上,他独身骑了匹骏马,借着夜色,直奔钟指挥府邸。 第116章 宫变 “愿你往后一切顺遂。” 正值暮春时节, 京城一片繁花似锦。万寿节当日,城中张灯结彩,红绸飞舞, 鼓乐喧天。各府邸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灯笼, 街道两旁摆满了鲜花彩带, 连寻常百姓家的门楣上也贴着祝寿的红纸条幅。早在数日前, 各地封疆大吏便已陆续入京, 为的就是替圣上贺寿。 宫中更是热闹非凡,太和殿内觥筹交错, 丝竹悠扬。文武百官按品级依次落座,个个都是锦衣华服, 春风满面。宗室队列的最前方, 坐着三皇子,他一身绛紫色礼服,衬得人面如冠玉。面上挂着淡淡笑意, 看不出半点异样。 目光时不时掠过前方空着的席位, 那是为腿伤复发,未能出席的二皇子所设。每当视线扫过那个空位, 他袖中的手就不自觉地攥紧,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宴至酣处,席中几位官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隐晦地瞥向三皇子的方向。 “三皇子怎么还在京中?不是已经封了雁门郡王, 该就藩了吗?”一人压低声音, 向身旁的同僚询问。 “听说是要为圣上庆寿,特意请旨留京几日。”另一人回应,却又忍不住补充道:“只是这雁门……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封地。” “听说前些时日静妃娘娘那事……” 话音未落,便被旁人以一个警告的眼神制止。有些话, 不必明说,彼此心照不宣。 虽说皇帝已经严令封锁了那日家宴的消息,但人多嘴杂,总有些风声传出。这些人精很快就将三皇子的封地安排与那些零星传言联系起来,将真相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孩,这般薄待已成年的皇子,圣上这步棋,走得有些冒险啊。”一位老臣在心中暗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皇帝揉了揉眉心,脸上难掩疲态。福公公见状,连忙上前,弯腰低声道:“陛下,可要到偏殿歇息片刻?” 皇帝微微颔首,在福公公的搀扶下悄然离席。 偏殿内熏香袅袅,皇帝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福公公悄无声息地退下,预备去为主子端一碗醒酒汤来。 半梦半醒间,皇帝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这脚步声很重,踩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与福公公那轻柔如猫的步伐截然不同。他心头一跳,立刻睁开眼睛。 “何人在外?”皇帝坐直身子。 门被推开,齐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独自一人,面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既像是恭敬,又透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 “儿臣参见父皇。”齐景躬身行礼。 皇帝心中一沉,“景儿不在前殿饮宴,来此作甚?” 齐景直起身,缓步上前,在距离御榻几步之遥处停下,笑着道:“儿臣特来请父皇下一道诏书。” 他看着皇帝瞬间绷紧的身形,笑容越扯越大,“立儿臣为太子的诏书。” “荒谬!”皇帝心知不妙,站起身,高声喝道:“禁卫军统领何在?护驾!” 殿外一片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门再次被推开。禁卫军统领李将军大步踏入,手中提着已经昏迷不醒的福公公。老太监被随意扔在地上,像一块破布。 李将军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陛下,禁卫军在此。” 皇帝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死死盯着齐景,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竟敢谋反?” “谋反?”齐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起来,笑声在殿宇中回荡,“父皇,这都是您逼儿臣的。” “良禽择木而栖,连这些武夫都知道该怎么选择,父皇还是不明白吗?二哥是个连床都下不了的废人,静妃肚子里那块肉是男是女尚且不知,除了儿臣,您还能选谁?”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温润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真容,“可您呢?雁门!您竟然要把儿臣打发到雁门那等蛮荒之地。父皇,您对儿臣可真是一片慈心慈爱啊!” 皇帝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朕给你封地,是望你磨砺心性,谁知你竟......” “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齐景厉声打断,“今日儿臣就给父皇两个选择。要么下诏立儿臣为太子,要么——” 他笑容癫狂,“就请父皇‘暴病而亡’,由儿臣名正言顺地继位。” “你敢!”皇帝怒目圆睁,“今日文武百官皆在殿中,你若弑君夺位,得位不正,以为能坐得稳这江山?” “坐不坐得稳,要试过才知道。”齐景缓缓摇头,“我相信,当我的刀一个个架在他们脖子上时,他们会知道该如何做的。” 正说着,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禁卫军已经将整座偏殿团团围住。福公公悠悠转醒,见状大惊失色,刚要呼喊。李将军一把擒住他的脖子上,逼他取来诏书和笔墨。 “父皇,请吧。”齐景指着摊开的明黄绢帛,转向皇帝,脸上重新挂起那虚伪的笑容,“只要您写下传位诏书,您依旧是儿臣的好父皇,儿臣也依旧是您的好儿子,会好好奉养您到老的。” 皇帝看着那代表着至高权力的绢帛,猛地一挥手,将它们全部打翻在地,“朕就是死,也不会将万里江山交到你这逆子手中!” 齐景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杀机毕露,一把从李将军腰间抽出佩刀,抵在皇帝的脖子上,“那你就去死吧!” 刀刃贴着皇帝的肌肤,一丝血痕缓缓渗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破门而入,身穿银甲的年轻将领剑光如电,精准挑飞了齐景手中的刀,护在了皇帝身前。 “微臣钟定烨救驾来迟!”年轻将领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紧接着,十数名精锐士兵涌入殿中,迅速控制住了局面。那些还想挣扎的禁卫军见势不妙,纷纷放下武器投降。 李将军盯着这些士兵的军服,恨恨咬牙,“京郊大营的人……你们怎么会在宫中?”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钟定烨确认皇帝安全后,重新跪下禀报,“陛下,微臣幸不辱命。” 皇帝低头看着被士兵按在地上的三皇子,脸上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重重叹息,“景儿,你太让朕失望了。” 齐景冷笑一声,偏过头去,再不肯看他一眼。 一场宫变就此消弭于无声。主殿之中,一些大臣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为何这么久不见皇帝回来?为何殿外的侍卫换了一批? 坐在高台上的长公主神色平静如水,她轻轻挥了挥手,乐师动作一变,曲声愈发激昂。歌声婉转、舞蹈曼妙,将不远处传来的异动悉数掩盖。 裴府内一片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打破夜的寂静。孟令窈早早就寝,她身体大有好转,但太医叮嘱她仍需静养,不宜劳累。故而她今日未曾进宫参加万寿宴。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环住。那怀抱带着熟悉的味道,清淡的草木香气温柔地笼住她。迷迷糊糊地动了两下,本能地往那个温暖的源头蹭了蹭。 “睡吧。”极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很快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菘蓝端着温水进来时,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小姐,出大事了!” 孟令窈慵懒地倚在床头,瞧她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禁莞尔,“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昨夜宫里万寿宴上,三皇子突发恶疾,暴毙了。”菘蓝一边伺候小姐洗漱,一边压低声音道:“皇上在自己的寿辰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泪纵横。更惨的是柔嫔娘娘,听闻此事后悲痛欲绝,竟然直接随儿子去了!方才我还听府里的小厮们议论,说皇上这个生辰过得着实不安稳。” 孟令窈执梳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是么。” 她心里再明白不过,这些消息十有八九都是刻意放出的风声。唯一的真相大概就是,三皇子和柔嫔的确去世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金色。裴序回府用膳,他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疲惫,想来昨夜必定没有好好休息。 第132章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孟令窈随口问道:“听说昨夜宫中出事了?” 裴序点点头,三言两语说出昨夜的真相。 孟令窈听罢,沉默了片刻,忽而抬眼看他,烛光在她眸中跳跃,“我以为你会亲自出手。” 救驾之功,何等荣耀。 裴序神情淡淡,夹了一筷猪肝放到她碗里,“我不宜过深地牵涉其中。”此事由军中之人处置最为妥当,大表哥便是极佳的人选。 孟令窈看着碗里那块猪肝,嫌弃地用筷子戳了戳,还是乖乖吃了下去。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她着实不关心,只知道这次的事情让自己外祖家得了利,倒算件好事。 三皇子的丧仪办得极为简陋,连庆王夫妇当年的规格都不如。庆王府中,素馨县主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哭又笑,状若癫狂,嘴里反复念叨着“报应,都是报应”,吓得侍立的丫鬟都不敢上前。 作为三皇子的遗孀,赵如萱本应前往雁门守制,但皇帝念在她年轻守寡,特许她留在京城。 这日,孟令窈终于被太医允许可以离开房门到院中走动。她正在花圃边观察几株新移栽的奇花异草长势如何,菘蓝来报说赵小姐求见。 不多时,赵如萱走进院中。她身着素服,神色平静,身后跟着几名女护卫。 “这几个人还给你。”赵如萱开门见山,指了指身后的护卫,“多谢你相助,若非有她们,我怕是要随齐景一道去了。” 孟令窈不解地看向她,“怎么回事?” “齐景在宫中出事后,他的那几个幕僚冲到我房中,说要杀了我为主子殉葬。”赵如萱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还好有她们护着,不然……” 孟令窈无言。三皇子行事愈发疯狂,他的那些幕僚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最终落得这般下场,也不算冤枉。 她看着赵如萱,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既熟悉又陌生。她与记忆中的那个赵如萱几乎判若两人。 眉眼间多了冷静与锐利,曾经那种无忧无虑养出的天真烂漫完全消失了。她一时也说不清,这样的改变,是福是祸。 “往后有什么打算?”孟令窈轻声问道,示意她在石凳上坐下。 赵如萱牵了牵唇角,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释然,“我若是寻常人家,或许还能和离改嫁。就像嫂子、不,是方夫人,或是卓夫人一般。可既然嫁入皇家,这一生就注定是皇家的人了。” “也没什么不好,顶着三皇子遗孀的名头,至少一生衣食无忧,还有一府的奴才伺候,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她望向远方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等风波平息,我想请旨去泰山祈福,或者去北疆看看。我痴长这些年岁,还从未出过京城。” 孟令窈轻轻点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们身上,斑驳陆离,“愿你往后一切顺遂。” 春去夏来,宫中终于传来了期盼已久的喜讯——静妃娘娘诞下一子! 皇帝大喜,颁布恩诏,减免各地税赋三成,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浩荡。京城上下一片欢腾,茶楼酒肆里都在议论这位小皇子的降生。 孟令窈身体也大致康复了,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带着贺礼进宫探望静妃。 静妃见到她十分欢喜,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瞧着你气色好多了,本宫就放心了。”她目光温柔,体贴地避而不提皇子的事,生怕触及孟令窈的伤心事。 “娘娘,不知可否有幸见见小皇子?”孟令窈主动提起,神色坦然。 静妃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让乳母将孩子抱来。 小家伙裹在明黄色的襁褓中,白白嫩嫩,眉眼像极了静妃,十分俊俏。孟令窈看着他挥舞的小手,心中某个地方柔软了下来。初生的小生命,宛如树梢新发出的嫩芽,总是叫人心生欢喜。 待乳母将皇子抱走,孟令窈让菘蓝奉上一个精致的锦盒,“这是我照着古方调的祛斑香膏,找几位有孕的夫人试过,有些效用。只是各人体质不同,未必人人都有效,娘娘若不嫌弃,可以试试。” 静妃又惊又喜,接过锦盒轻轻打开,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你病中还惦记着这个,叫本宫如何过意得去?” “研究这些于我而言是一种乐趣,不觉辛苦。”孟令窈含笑答道,眼神明亮。 静妃命贴身宫女仔细收好锦盒,正要说什么,却见孟令窈神色蓦地严肃起来,她的婢女手中另捧着一本形似账册的物件。 “娘娘,臣妇还有一事相商。”孟令窈轻声道。 静妃会意,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大宫女。 第117章 过客归人(正文完) 裴序按…… “令窈, ”静妃声音温和,眸中已凝起寒霜,“你方才说, 三皇子妃告知你, 三皇子与宫中女眷有往来。” “正是。” 孟令窈双手奉上账册, 神色诚恳, “娘娘见谅, 臣妇胆子小,做的又是涂脂抹粉的买卖, 深知这些东西都是用在身上、涂在脸上的,半点马虎不得。若是碰上贵人们采买东西, 都会在盒底刻下特殊印记, 详细登记在册。” 她顿了顿,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愈发轻缓, “三皇子妃曾告知臣妇, 三皇子先前采购了一批胭脂水粉,却并未赠予她, 而是......送往了宫中。且行事极为隐秘, 可见那人并非他的生母柔嫔,而是另有其人。” 静妃何等聪慧,一听此话就明白了其中深意。她接过账册, 仔细看去, 只见上面记得清清楚楚——日期、数量、样式、特殊印记,无一不详。每一盒胭脂水粉都有独特的标识,仿若铁证。 她目光在那页纸上停驻良久,半晌道:“原来如此。” 她握住孟令窈的手, 眼中既有感激,又有杀机,“令窈,你是本宫和孩子的恩人,这份恩情,本宫铭记于心。至于那胆敢对本宫孩子动手的人,无论是谁,本宫都要让她付出代价!” 孟令窈连忙起身福礼,“娘娘言重了。臣妇与成玉相识多年,与净秋也是感情深厚,情同姐妹。娘娘于臣妇而言,与姐姐无异,这些都是理应做的。” 静妃神色颇为动容,拉着她重新坐下,详细询问了账册来源和三皇子采买的细节。待一切问清,她让人将账册妥善收好,又赏赐了孟令窈许多宫中珍品。上好的燕窝、千年人参、各色绸缎,竟比她带来的贺礼还要丰厚数倍。 回到府中,孟令窈笑着对裴序道:“这门生意倒是划算得很。” 裴序轻轻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财迷。” 孟令窈摇头,“希望财也为我所迷才好。” 静妃眼下在宫中地位非比寻常,又有皇后相助,不出几日便查清了真相。内侍在文贵人宫中搜出了那几盒刻有特殊印记的胭脂水粉,与孟令窈账册上的记录分毫不差。 文贵人还想狡辩,“娘娘明鉴!臣妾与三皇子妃是旧相识,这些胭脂水粉实是她借三皇子之手所赠,臣妾并不知情啊!” “文贵人无需多言,到底何人所赠,本宫一查便知。” 静妃抬手,当即命人将她关押起来, 裴序不声不响地呈上了一份新的证据。那小太监德顺的身世背景,他已查得一清二楚——他叔父一家曾受文贵人之父林尚书的恩惠。在德顺受刑处死后,林尚书府上又悄悄送去几十两银子给德顺叔父一家,名为抚恤。 至此,那碗下了毒的血燕羹真相大白。德顺受林尚书所托,为他的独女文贵人办事。毒药的确来自三皇子之手,动手的却是文贵人指使的德顺。让他若是事发,便供出三皇子,绝不提文贵人半句。 皇帝知晓此事后,连文贵人的面都没见,随口吩咐太监传旨,“赐贱妇毒酒一杯。” 文贵人瘫坐在地牢冰冷的地上,面如死灰。她想求情,想申辩,却连见皇帝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那杯毒酒端上来时,她望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忽而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的话,“富贵险中求。” 如今,所有荣华富贵,皆成了泡影。 消息传入尚书府,林尚书还想为女儿求情,岂料大理寺揭发了他这些年贪污腐败的累累罪证。他自身也顷刻间沦为阶下囚,哪里还有为女儿求情的资格? 菘蓝带来文贵人的死讯,孟令窈正在院中看书。她恍然,原来去年新春宫宴,她偶然在假山处听到的低语,是文贵人父女。彼时,林尚书还严词制止了女儿多言。可最后,还是贪欲占了上风。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饮下一杯茶。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盛夏时节更是酷热难耐。因着孟令窈身子虚弱不能受寒,纵是最热的时候,府中也不曾用冰。她自己热得浑身是汗,衣衫都要湿透,以为裴序也会如此。他素来像个暖炉,冬日里抱着极是舒服。 她仿佛没骨头似的趴在案上,抬眼看向面前端坐批阅卷宗的裴序,手忍不住探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臂。 第133章 眼睛一亮,霎时间坐直了。 竟是温热的,透着些玉质的温润,丝毫没有汗意。她奇怪,没忍住又摸了他的脸,脖子,手一路往下探去...... 裴序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夫人在做什么?” 孟令窈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一点也不热?” 裴序放下笔,将人揽入怀中,“习武之人,自有调息之法。” 孟令窈脸紧贴着他的脖颈,汲取几分凉意,吐气如兰,“这么神奇?少卿能否教教我?” “自小练的功夫。”裴序轻描淡写,“每日五更即起,寒暑不辍。” “这般辛苦,”孟令窈蹙眉,“那我不学了。” 她说着,将身子却更紧地贴向他,像只慵懒的猫儿在他怀里蹭了蹭。裴序会意,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夫人这是要坐享其成?” 孟令窈抬眸,“少卿既已练成了,我何须再受那份苦?” 先前顾及孟令窈的身子,他们有些日子不曾亲近,也算是小别胜新婚。这一夜,格外缠绵。裴序的动作比往日更加温柔,却又带着难以抑制的热情。直到听见怀中人的低泣,他才堪堪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念及她大病初愈,没有做得太过分。 孟令窈伏在他怀里细细喘息,整个人像刚从水中捞出来。裴序轻抚她脊背,缓缓安抚她急促的呼吸。 待一切平息下来,他起身叫了热水。外头值夜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送来热水。偶然一抬眼,瞧见屏风后头两道紧紧依偎的身影,脸色霎时一红,低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裴序伺候孟令窈沐浴完毕,将人抱回床上,搂着她安然入睡。后半夜,他忽然惊醒,怀中人在微微发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苍白。 “窈窈?”他轻声唤道,手掌抚上她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 孟令窈蜷缩着身子,声音打颤,“月事来了……” 那次误食毒药,到底还是给她的身子留下了影响。她原先每月月事很规律,唯有头一天小腹会有些胀痛,第二日往后便一切安好。那次之后却变得极不规律,每次来都疼痛万分,如刀绞一般。 裴序立即起身,连外袍都来不及披,披头散发,“快去请大夫,煎一副温经止痛的汤药来。” 待药煎好,他小心地喂她喝下。孟令窈蜷在床上,眉头紧蹙,脸色苍白,显然睡得并不安稳。裴序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冰凉的掌心里摩挲。 他抿了抿唇,垂眸静默了片刻,起身去了书房。烛火摇曳中,他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轻舟连夜快马送出。 这日,孟令窈正在聚香楼与钱掌柜商议开设姑苏分号的事宜。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片片光晕。 “姑苏那边的铺面已经看好了,”钱掌柜恭敬地禀报,“只是当地有几家老字号,咱们初来乍到,恐怕……”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有伙计通传,说有人找她。 “是谁?”孟令窈放下茶杯。 伙计面色奇异,“说是......您的公爹。” 公爹? 京中谁人不知,裴少卿的生父多年前就离京云游,连唯一的儿子大婚都未曾回来。 孟令窈惊诧不已。她匆匆下了楼,见到了来人。 那人衣衫破旧,鬓发皆是散乱,却因五官生得极好,落拓至此也不像个疯子,倒显出几分名士风流。他打量着孟令窈的脸色,冷冷道:“体内寒湿,气血两虚,裴序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孟令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人请进二楼雅间,细细解释了缘由。 裴瓒听完,脸色稍霁,“伸手,我给你把脉。” 孟令窈没有半点犹豫,把手递过去,道:“太医院院判定期会为我施针,每次施完针后能舒坦一两日,过后便又恢复原样了。” 裴瓒嗤笑一声,“太医院这么多年,还是没人会烧山火。”他取出银针,“我来给你施针。” 孟令窈愣了愣,婉言谢绝,“您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府中歇息一番。” 裴瓒刚要说话,门从外头打开,裴序踏了进来。 父子二人时隔多年相见,别说温情了,彼此脸上连一点神情波动都没有。裴序扫过他手上的银针,挡在孟令窈身前,干脆道:“我尚且不知您医术如何。” 裴瓒抬眼看他,似笑非笑,“你既然不信,又何必要求我回来?” 孟令窈微微睁大眼睛,竟然是裴序叫回来的。 父子俩对视良久,终究是父亲先退了一步。裴瓒丢下银针,淡淡道:“你找几个人来试试便知了。” 管家找了裴府中几个体质虚寒的妇人,裴瓒为她们一一施针。他姿态如行云流水,全然不似太医院院判每次施完针后都精疲力尽的模样。银针在他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只见他手腕轻转,针尖便精准地刺入穴位,深浅恰到好处。几个妇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连灸一旬,又过了一月,几个妇人纷纷来报,说效果显著,多年的寒症竟好转了大半。 “现在可信了?”裴瓒看向儿子。 裴序缓缓点头。 轮到为孟令窈施针时,她立即觉出了与太医院的不同。针法名为烧山火,院判的针如同温吞的火堆,而裴瓒的则像是燎原的烈火。一针下去,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仿佛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针灸完毕,孟令窈出了一身透汗,却觉浑身舒畅,连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她到底年轻,身子又向来康健。裴瓒给她针灸了大半个月,中间又配合各类汤药调理,效果显著。孟令窈再没觉得终日手脚冰凉,来月事时也没有剧烈疼痛。 裴序脸色好了许多。在裴瓒说往后不必施针,只需吃些药膳调养后,他第一次说了一句,“多谢父亲。” 裴瓒微微一怔,很快垂下眼睑,擦拭手中的银针,“少卿大人客气。”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某日清晨,下人在他房中发现了几张药膳方子,墨迹早已干透,人已经不在了。 裴家祖孙俩对此接受良好,大抵是早已习惯了他漂泊在外的日子。 孟令窈叹了口气,心中有些许惋惜。裴瓒在外漂泊多年,见多识广,施针时偶尔提几句路上的经历,都比市面上千挑万选的游记更为惊险有趣。她尤其记得他说起在雪山之巅采药,险些跌落悬崖,不想又在崖壁上发现数支年份更好的药,当时听得她心惊胆战又畅快万分。 不过很快,孟令窈就无暇他顾了。裴序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克制一并补偿回来,夜夜缠绵,避子汤都快成了日常饮品。 每每事后,孟令窈都告诫自己不可再沉溺于美色,又每每在裴序面前败下阵来,溃不成军。 又一次日上三竿从榻上醒来,她扶着酸软的腰肢,痛定思痛,终于下定决心...... 夜幕降临,裴序自大理寺回来,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进静观院,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院中的石桌上放着孟令窈未看完的话本,书页被夜风吹得轻轻翻动。窗台那盆兰花刚刚浇过水,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一切都井然有序,但,不对—— “夫人呢?” 淡月低着头。 “回大人,夫人现下已启程去往姑苏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