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鬼》 第1章 《惹鬼》作者:辍冬【完结】 简介:好鬼知廉耻!但是恶鬼不知! 苛丑:大人的痣想舔、大人的唇想亲、大人的腰想握、大人的……咳咳咳……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解风情。 甘衡:“总有艳鬼想对我图谋不轨!但奈何本人一身正气!” 秉性不坏恶鬼痴汉攻(成分很复杂),总想冲受犯点小贱,被骂就舒服了;世故圆滑温柔善良直男受,自立自强,但是对善意很敏感的可爱宝宝 宗旨:一人一鬼干翻奉先城(不是)。 ——————这是一条正经的分界线 三百年前晏朝国运正盛,突然间却一朝覆灭,当年许多之事都被埋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现如今祁朝四十七年,半吊子捉鬼大师甘衡接到一个任务:去南方抓夜游女。 本该是小事一桩,却不想差点死在庙里。 好悬,命不好但八字硬,谢邀,人在坟山暂没死成。 不过被岐山恶鬼缠上了:你生生世世都要供奉于我。 甘衡仰头望天:也不是那么想活。 后来甘衡越看这恶鬼越觉得奇怪,这鬼……待他是不是好得有点过头了?甚至……还有点过于骚气。 这一路,守坟跟鬼玩的小姑娘、守边城请阴兵的大将军、时过境迁的南堤乡、还有三大碗不过岗的酒肆…… 许多事都同三百年前的晏朝有关。并且抽丝剥茧直指奉先城。 光鲜亮丽的皇城,早就从内里就开始烂掉了。 人求得道,妖望成仙,世人悲苦,神佛阖眼。世人们遇神拜神、遇佛拜佛。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佛祖神仙。 一盘下了数百年的棋:“小畜生,我等了你很久了。” *食用指南:剧情流!!!微群像!攻受就腻腻歪歪谈谈恋爱! 灵异鬼怪前世今生世界观,含权谋、含江湖、含乱七八糟……成份和攻一样复杂。 一句话简介:家国大事儿女情长 立意:爱意恒长 # 现世祁朝 tag列表:原创、纯爱、架空历史、剧情、强强、灵异神怪、江湖、前世今生、东方玄幻、异闻传说、主受 第1章 狐仙庙(一) 是夜,寂静得可怕,浓郁的黑色里,既像是空无一物,又像是人影幢幢。 跛着脚的少年瑟缩地行走在其间,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那惴惴不安的模样,仿佛有点响动,都能惊得他跳起来。 “喵!”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那猫应该是被什么东西惊着了。 少年也同猫一样,被惊得浑身汗毛倒竖,整个身体都在抖。 夜色里传来“嘶吱,嘶吱”的重物拖地声,还夹杂着轻微的脚步声响。 少年害怕得咽了口口水,声线都在发抖地问:“谁?” 无人回应。 他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就在他准备掉头就跑时,黑暗里却走出了个面色温和的女人。 女人披散着长发,她裹着长袍走近少年,一笑起来眉眼都是弯的,她问:“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 少年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戒备,老实回道:“我娘……还没回来,我要去找我娘。” 女人轻声说:“这么晚了,先回去吧,害怕么?我陪着你就不怕了,我陪你一起回去。” 她说着朝少年伸出了手。 那只手的骨节很大,手指也很粗糙,是一双长年累月劳作的手。 少年人“嗯”了一声,握了上去。 女人笑了笑,轻声地哄唱起来:“羊羊羊,跳花墙,墙墙破,驴推磨,猪挑柴,狗弄火,南南上桌吃饽饽。” 声音温柔似水,像是浸透了月色,和着她的声音,月光开始一点一点从云层里漏了出来,照出了女人的影子。 这女人明明是一个纤瘦的身形,那映在地上的影子却臃肿庞大,甚至还在蠕动,有一部分从轮廓里显现出来,竟是个挣扎的人的影子模样!只是下一秒又被庞大的影子吞没,合为一体了。 少年却无知无觉,他被女人牵着,痴痴地就跟着她走了。 两人走进了一条深巷里。 深巷里更暗了,像是没有晕开的墨色,月色落进去也于事无补。 可诡异的是,深巷里头却有一点亮色在空中反复上下跳跃。 女人停下来,紧紧地盯着那一处亮光。 那亮色越来越近,离近了这才看清,是有人特地在这深巷里等她呢,那跳跃的亮色不过是个会发光的小珠子,被这人拿在手上不停地抛起来又落回去。 那人开口道:“夜游女,那是你小孩么?就想牵回家去?” 是个年轻的男声,声音清亮戏谑,还隐隐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笑意。 女人牵着少年转身就往进来的巷子口跑,却不想男子早有准备,来时的路早已被符封住了,黄澄澄的字符从地上浮起来,大摇大摆地停在了空中。 “蹲了你这么多日,你以为自己还能跑呢?”男子解下身后背着的背篓,冲她拍了拍笑道:“进来吧,看在你是女孩子的份上,给你安排独栋小楼房。” 女人没有回应,只是披散着的长发突然飘动起来,还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生长的声音。 男子眉头一皱,意识到这东西可能还打算逃走,连忙冲过去想要抢先将她收进背篓。 下一秒,那女人头发底下瞬间冒出森森白骨,这些白骨和女人头发相连,像是彼此的头发生长在了一起,头发疯长,尸骨们也骨骼相撞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它们狰狞又迅速地朝男子扑过去,发丝仿佛牵引着它们的丝线。 男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住了,他刹住脚后退了好几步,眼看着女人就要化作青烟溜走,连忙大喊一声:“小曰者!” 那一直被女人老老实实牵着的少年挣脱掉被握着的手,像擤鼻涕一样擤了下鼻子,然后猛地深吸一口气,将女人化作的青烟全数吸了进去。 男子一下子看乐了,他被白骨缠着,还抽空冲少年竖了个大拇指,“吸得好啊!” 被唤作小曰者的少年,身体瞬间膨胀起来,他担心把刚吸进去的青烟呼出去,连忙捂住口鼻,他原本圆溜溜的眼睛,这下撑开显得更圆了,他一动不动,眼珠子滴溜地转着,就瞧见一缕青烟从耳朵里面跑了出来,吓得他立马一手捏着鼻子捂住嘴巴,另一手绕到脑袋后面,把两个耳朵也夹住了。 女人消散之后,那些牵着白骨的发丝也开始逐渐发白,原本动作迅速的白骨,像生锈了的器械,动作迟缓,最终慢慢地化作了一堆齑粉。 男子连忙抱着背篓走过去,看着眼前这胖墩墩一动也不敢动的少年,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还手欠地把人推了一把。 小曰者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两下,又稳稳地立住了。 “真逗。”男子评价道。 可怜小曰者都空不出来手,只能眨巴着眼睛任人戏弄。 男子打开背篓递到小曰者面前,“来,慢点把夜游女吐出来。” 小曰者微微松开嘴巴,开始一点一点吐气。 可就在这时,深更半夜里竟然传来了一声撞钟声,那钟声震荡,竟是让小曰者浑身也跟着一震。 两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少年人身体里的每一处毛孔里都开始冒烟了。 男子眼睛一瞪,连忙拿着背篓打算补救,“靠!你怎么哪哪都开始冒烟了?憋着啊!” 小曰者无辜地眨着眼睛看向他,委屈到不行。 这哪是他能憋得住的。 结果,他俩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烟飞散,一溜地往南飞去。 “这钟声还真是邪了门了。”男子凝视着青烟飞走的方向,抵了抵腮帮子。 “可是这个夜游女也奇怪得很呀,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跟白骨共生的。”小曰者也终于恢复了原样。 男子耸了耸肩,“也是长见识了,算了,就当这几天都白忙活了,走吧,这次没抓着,这夜游女一时半会都不会露面了。” “甘衡。”小曰者突然唤他。 甘衡正在收拾东西,头也不抬地回他:“怎么了?这次没抓着,可没有小零嘴奖励你。” “我知道夜游女逃到哪里去了。” 甘衡一愣,转身看向他,“小曰者,你几时变得这样神了?逃哪去了你都知道?” 小曰者认真地点点头,只是因着是张娃娃脸,不管做啥都缺少一点信服力,“南面,大概十里路远,布了阵在招魂。” “我就说,这好好的哪来的钟声。”甘衡抬手捏了捏小曰者圆圆的腮帮子,笑道:“哎呦,谁家养的小鬼这么厉害呀。” 一顿揉搓,给小曰者脸颊肉都搓红了。 他眼睛亮晶晶的,虽然没做声,但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甘衡忍俊不禁,知道这小子夸两句就骄傲得不行。 “好了,再接再厉。”甘衡重新背上背篓,“走,去南面看看。” 第2章 赤狐镇南面十里路远,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正是一座狐仙庙,庙里香火鼎盛,往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甚至那跪拜的人都排出庙门口老远了。 背着背篓的甘衡也排在其中,身边还跟着个乖巧的小少年。 只是少年没有实体,一般人都瞧不见他。 甘衡跟前面的大爷搭话:“大爷,我看来这求愿的人这么多,这庙里供的是哪位神仙?” 大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外乡人吧,这里供的可是狐仙娘娘。” 甘衡:“狐仙娘娘?” 大爷:“你们外头的人肯定不知道,十几年前赤狐镇连着大半个月没有下雨,到处都旱得厉害,别说田里的秧苗了,就是那河床都晒干裂了,好好的人,干得嗓子眼里都在冒烟,你怕是想不到,那会子尿都是稀罕玩意!” “有个女人带着孩子来了我们这,她原本不是此地的人,只是因为那小孩生下来就有不治之症,这才一路求医问药到了这儿,又赶巧遇到了天旱,那小娃娃躺在庙里,实在是撑不下去了,眼看着就要被活活渴死的时候,女人带着一碗热乎乎的血回来了,她说那是山里狐狸的血,小娃娃捧着碗灌下去,只觉得喉间是前所未有的甘甜。” 甘衡笑了笑:“这都旱了大半个月了,人都难活下去,山里怎么还会有狐狸呢?” “可不是,哪里是什么狐狸的血啊,分明是女人拿自己的血去喂的,小娃娃是活下来了,女人却没熬过去,兴许是女人感动了上天,女人死后,那块地里冒出了甘霖,后头又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为了纪念她,便在这庙里为她塑了像,这便是狐仙娘娘的由来。” 大爷说着拍了拍胸脯,与有荣焉道:“不是我吹啊,这庙能灵到什么程度呢?哪怕是人死了,只要身上血还冒热乎气都能给救回来!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就那老王家的儿子,淘气从屋顶上摔下来,脖子断得都只连着根筋了,老王他媳妇抱过来的时候,血流了一地,在狐仙娘娘面前磕了几个头,那孩子立马就活过来了,能蹦能跳的,前几天还上我家掏鸡窝呢!” 甘衡惊讶:“这么神奇?” 大爷:“这算什么的,在这庙里,就没有你求不到的东西,在我们这啊,拜什么都不好使,只有拜狐仙娘娘,才能百分百灵验!” 排成长龙的队伍又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了。 一旁的小曰者贴近甘衡的衣角,问他:“甘衡,你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甘衡一乐,轻声回复他:“香火正盛,功德无量,瞧着比我还正派。” 小曰者不解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甘衡像撸狗一样,撸了一把他的脑袋,逗他:“那我都养上小鬼了,我还能是什么好人么?” 小曰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话都还没说呢,甘衡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甘衡连忙又补了句:“我乐意养,没了你,谁还能帮我捉鬼啊。” 小曰者讷讷地应了一声。 甘衡心想,这小孩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被一两句话左右情绪了,确实还是没长大啊,小小年纪,就了做鬼,这还好是自己养了他,若是被别人养去,指不定会被训成什么样呢。 队伍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欣喜地高喊了一声:“普渡师傅!” 甘衡顺着人群的目光看过去,一群和尚迎面走过来,领头的那个和尚生得慈眉善目,不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双笑眼。 人群里有人问他:“普渡师傅,又去帮老李家插秧苗了?” 普渡双手合十回应道:“阿弥陀佛,趁这几日天气好,便抓紧时间把秧苗种了。” 甘衡这才注意到,这些和尚干干净净的衣袍上沾了不少的泥点子,脚上的鞋子也脏得厉害。 先前的大爷叹了口气,“哎,这正是春耕最忙的时候,老李人好端端的突然就不见了,要不是普渡师傅他们帮忙,这苗估计都来不及种。” 甘衡一愣:“不见多久了?” “也有十天半个月了,一声不吭的,人就消失了。” “这狐仙庙不是很灵么?家里人怎么不去求求狐仙娘娘?” 大爷沉默了一瞬,就在甘衡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不敢求。” 甘衡这下就不明白了,他疑惑道:“为什么不敢求?” “镇上有人失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会有人去求,求狐仙娘娘保佑对方早日回来,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辰,那人必定会出现在村口,安然无恙的回家,只是不记得消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了,可几日之后的早上,活生生的人瞬间就会变成一堆白骨,没有一个人例外,狐仙娘娘就算有再大的神通,也没有让白骨生人肉的本事啊。” 大爷说着叹息了一声,“所以后来每家每户再有人失踪的时候,他们都不敢来求了,只盼望着那人能自己好好的回来。” “原来如此。”甘衡也有些感叹。 小曰者听了这些,同甘衡道:“原来失踪的不止小孩,那说明在这镇上作恶的鬼不止夜游女一个么?” 甘衡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曰者有些会意,这是说不准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恶呢。 第2章 狐仙庙(二) 普渡和尚经过甘衡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总是微微弯着的一双眼睛略微瞪大,他看了甘衡一眼,然后把目光直直投向了小曰者。 甘衡不动声色,这和尚竟然能看到鬼魂。 小曰者被和尚这样注视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似地垂下脑袋,躲进了甘衡的身后。 “师傅,怎么了么?”甘衡笑着问他。 普渡双手合十冲他行了个礼,“阿弥陀佛,小僧见施主身边有一念。” “一念?” “人有七情六欲,却只有一念,施主身边不知是何人一念,即便是死了也久久不愿散去。” 甘衡听他这样一说,立马眼珠子一转,一副伤心不已的模样,他问普渡:“师傅,你看到的可是个圆脸少年?” 普渡点点头。 甘衡声音哽咽道:“那应当是我幼弟了,他去世时,也不过才……”他说着,朝着小曰者比了一下身高,“也才这么丁点……高……” 甘衡这一比自己反倒愣住了,他对上小曰者无辜的眼神,之前都没觉得这小子有这么高,这张脸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 这身高实在是担不起“幼”字! “阿弥陀佛,施主,逝者已逝,这一念不可久留人间,幼弟需去往他该去的地方,小僧便为他超度了吧。” “如此,有劳师傅了。”甘衡冲他一拜。 普渡抬手示意了一下,“施主请。” 甘衡跟在普渡身后,绕过长长的队伍直接进了庙内,实在是光明正大插队、坦坦荡荡进门。 “施主在这稍等片刻,小僧先去更衣。” “师傅自便。” 待普渡一走,小曰者就眼泪汪汪贴过去问道:“甘衡,你真的要把我超度了么?” 甘衡背着手打量庙内,不吭声。 “我……我……”小曰者结结巴巴半天,脸都要被憋红了,最后小苦瓜似地憋出一句:“我……没做过坏事……什么都能干的。” 甘衡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故意问他:“你怎么那么害怕被超度啊?” 小苦瓜哭丧着脸,只垂着脑袋,答不上话来。 甘衡也没想听答案,他拍了拍小曰者的脑袋,“行了,我那是为了进庙随口胡诌的,你还真当真了。” 小曰者这才缓和了些神色。 甘衡打量着庙内,这庙建的三门式,三扇庙门相对大敞着一直通到底,顺着跪拜的人群看过去,那莲华台上供奉的是一座一人高的玉石佛像,那玉质地莹润,仿佛透着光。 隔着那么远,甘衡都能看到玉石像身上雕刻的细节,根根分明的发丝、被风吹起的衣服褶皱,无一处不透露着雕刻者的用心。 可什么都很精细的玉石像,上面却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是担不起“狐仙”二字,甚至普通到让甘衡觉得有些眼熟。 狐仙娘娘端坐高台,低眉颔首,仿佛正垂眼看着殿内的人,到也还有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施主。”普渡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甘衡忍不住感慨道:“我原本不信神佛,可今日在这见到狐仙娘娘的神像,还真生出了虔诚跪拜的心思。” 普渡笑了一声,“神渡众生,众生何尝不也是在渡神呢?” 甘衡双手合十朝玉石像一拜,“那我便祈求狐仙娘娘能让我幼弟早日投胎转世。” “施主恐怕要多等一日,因为明日中午便是庙里一年一度的超度仪式。” “那正好,我借师傅庙里一住,也接机沾些檀香气,师傅不会嫌我麻烦吧?”甘衡笑眯眯地问。 “自然不会。”普渡连忙道:“庙里的后院专门为香客设了厢房,施主挑一间住下就行。” 第3章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就突然听到外面有人焦急地高喊:“救人命的大事!都让让!” 有个男人抱着一名女子跑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是怎么了?”人群里有人探着脑袋问。 “哎呦!造孽啊,生娃娃的时候血崩了,现在人只剩半口气了,裹着床单就抱到狐仙娘娘这里来了。”同那男人一起的还有一名稳婆模样的人,她满头大汗地同人解释。 男人抱了女人一路,那床单底下就淌了一路的血水,他正要进殿,却被一个小和尚拦住了。 小和尚:“施主,产褥之血会冲撞狐仙娘娘,那血不能流到殿内。” 男子粗着脖子,额头上青筋直暴,“老子他娘的媳妇都要保不住了,只要狐仙娘娘能救我媳妇的命,老子就是当场死在殿内都行!” 小和尚为难:“这……” 普渡唤了小和尚一声,“让施主进来吧。” “是。”小和尚这才低头放行。 “求普渡师傅救救我媳妇!”男子抱着女人冲进来,二话不说就跪在了普渡面前。 “阿弥陀佛。”普渡双手合十,“施主把人放下吧,血崩之症,最忌乱动。” 男人听话地将人放在大殿的地上,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下子没了先前的暴躁,他求助地看向普渡:“师傅……进门时就没气了……狐仙娘娘还……能救么?” 最后三个字都是抖的。 普渡低眉颔首,只说了一句话:“施主,心诚则灵。” 男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朝着玉石像猛地叩了个头。 那磕的是实打实的实心脑袋,一声下来,听得甘衡额头都发酸,光听声音都觉得太疼了。 大殿内一时间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屏息观望着,满殿内只有男人磕头声在响。 一声一声,让人错觉这么用力叩下去的到底是不是人脑袋。 好半天过去了,地上躺着的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人群中有人传来一声失望的叹息声。 大抵是觉得女人没救了。 却不想女人突然浑身抽搐了一下,方才都已经断了气的人,突然就脸色红润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活了!活了!狐仙娘娘显灵了!”人群里有人兴奋地高喊。 甘衡被这一声喊得猛地一激灵,整个人震惊不已,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死而复生的,简直是比街头变戏法的还要厉害! 那男子也是浑身一震,好好一个七尺男儿猛地扑过去,竟是当场就哭了起来。 众人松了口气,见状都哄笑了起来。 甘衡喃喃:“真是神奇。” 普渡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眉眼含笑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说:“世间之人有太多求不得,若是有神仙能实现世人的愿望,助他们脱离生死离别之苦,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甘衡一愣,直觉这话不对,却一时间又说不上所以然来,只得应和了一句:“师傅说的是。” 从殿内回厢房之后,甘衡还一直在琢磨方才殿内的事。 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想不明白地问小曰者:“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么?” 小曰者严肃着一张稚气的脸,一板一眼道:“荀樾大师说这世上多的是魑魅魍魉,却少有佛道神仙,那大抵是没有的。” 甘衡对上他一张郑重的娃娃脸,差点没忍住笑,“哎呦,你为什么那么听那老头的话?他说什么你都信呢?” 小曰者老老实实点点头。 甘衡见他对于那老头的事情十分认真,也不好再逗他,转头思虑,轻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道这狐仙娘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入了夜。 这白日里木鱼声阵阵、檀香袅袅的狐仙庙,现下被笼罩在无声的夜色里,竟凭白增添了几分诡异。 甘衡在厢房里睡得正香,甚至还打起了呼噜。 小曰者从桌上的小棺木里飘出来,直直地飘到了甘衡的床前。 他就那样站在那,整个人仿佛同这夜色融为了一体,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甘衡,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夜色就好像有魔力,黑夜颠倒了一切,所有的所有都陌生得让人头皮发麻。 更诡异的是,寂静无声的夜里,传来什么东西爬行的声音。 小曰者起初听到声响没有动,直到那声音离他们的房间越来越近,近到好像就响在咫尺。 他敏锐地抬头朝屋顶望去。 这屋顶的房梁修得比一般屋子要低,且上头还有一半被封起了来,用来做储物用的阁楼。 此刻小曰者望过去,正好同那储物阁里探出来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阁楼上的东西察觉到小曰者的视线,猛地缩了回去。 夜色昏暗里,小曰者看不清那到底是谁,却直觉顶头上的那东西并不是人。 因为没有人的眼睛是长在赤红色的毛发里的。 小曰者皱了皱眉,他转回头微微俯下身去,整个人脱离了夜色,这才重新显露出白日里老实乖巧的模样。 他轻轻推了推甘衡,轻声道:“甘衡,醒醒,别睡了。” 甘衡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对上了小曰者放大的圆脸,他“啧”了一声,声音沙哑:“别闹……天都还黑着呢。” 小曰者告诉他:“这房间的阁楼里有东西。” 甘衡惊得一瞬间就清醒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无声地问他:什么东西? 小曰者摇摇头。 甘衡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也没点灯,他搬了把椅子,站上去就往储物的阁楼里看。 这夜里本来就黑,密不透风的阁楼里更是黑得厉害,甘衡眼睛瞪得老大地往阁楼里张望,除了一片黑色,什么都没有瞧见。 他低头想喊小曰者点盏灯,却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近得他似乎都感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鼻息!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猛地往后一仰,堪堪躲过阁楼里那东西的一击! “甘衡!”小曰者眼看着甘衡要从椅子摔下来,连忙上前想把人扶住,却不想两个人都摔倒了地上。 阁楼里的那东西“嗖”的一下就从屋内跑了出去,速度快到只能看到残影。 甘衡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摔疼的肩,“靠,到底是什么玩意东西?” 他站起身,跟着那残影追了出去。 可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地上只有月色衬出来的树影子。 甘衡感慨:“跑得还真快。” 小曰者突然大声喊道:“甘衡!抬头!” 甘衡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去,只见离他不远的树上,正趴着那阁楼里跑出来的怪物!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也不知道瞧了他多久! 第3章 狐仙庙(三) 借着月光,甘衡终于看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了,虽然是人的身形,却浑身长满了狐狸的毛发,甚至连耳朵和尾巴都有! “靠。”这一眼真给他看得心脏骤停,他默默把这玩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一遍。 什么玩意! 那东西跟甘衡对上视线后,“嗖”地一声就窜了出去,直直往庙外跑。 甘衡抵了抵后槽牙:“我是非得追这玩意不可么?” 话是这么说,他人到是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那玩意四肢着地爬得飞快,甘衡眼看着都追到庙门口了,却不想那东西一下子就溜不见了。 甘衡推开庙门,庙前什么都没有,只有摇曳的青草声以及被车轱辘撵出来的光秃秃的印子。 深更半夜的,这怪物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施主?”身后突然有人唤他。 甘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惊,他转头就看到掌着灯的普渡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普渡有些讶异,“施主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甘衡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夜良辰美景,月色正浓,我刚好睡不着,就起来看看月亮。” 他说着还仰头看了一下天,旋即两个人都沉默了。 天色阴暗,别说月亮了,星星都没有一颗。 甘衡尴尬地笑了两声,“看来明天天气不怎么样啊,普渡师傅怎么也还没睡?” “阿弥陀佛,小僧才从外面回来。”普渡笑了笑:“每逢阴雨天气之前,刘家阿婆就腰疼得厉害,看这天象明日大概会落雨,小僧担心她今夜熬不住,便连夜赶过去了一趟。” 甘衡喟叹:“小师傅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普渡摇摇头:“世人悲苦,小僧能为他们做一点,便是一点。” 甘衡:“我瞧这庙里倒是有两尊神仙。” 普渡不解,他四下看了一圈:“这庙里供着的只有狐仙娘娘一个。” 甘衡一乐:“小师傅不也是个活神仙么?” 普渡垂下眼,是一副很谦卑的姿态,“小僧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第4章 夜风吹得普渡手中的灯火摇晃,他拢了拢衣衫:“施主,时候也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甘衡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施主?”普渡不知他何意。 甘衡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小师傅,我方才出来不是为了什么赏月,是我梦中惊厥,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捏着下巴斟酌了一下用词,“脏东西?” 他说着还不等普渡做出反应,又自顾自的圆场,“哎呦,小师傅别当真,这神仙住的庙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东西呢,许是我做梦梦过头了,还没醒梦呢!” 正话反话都让甘衡说完了。 普渡看着甘衡,一向温和带笑的脸上,此刻却难得没有表情。 他承认道:“施主没有看错。” 普渡紧接着叹息了一声,“施主,夜里风大,先回房吧。”他掌着灯转身往回走,轻声说:“你想知道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小僧都讲给你听。” ……十五年前,庙里收留了一个死了娘的小孩。 小孩因名字里有个南字,便赐法号普南。 普南自小便身体不好,一年的时间里,基本上就有大半年卧病在床,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没法子可医。 可这小孩就仿佛天生便开了通窍似的,会想许多寻常人都不会思考的问题。 他跪在大殿的神像下会问:“师傅,神仙保佑我们身体健康了,那谁来保佑神仙呢?” 师傅答不上话来。 他便认真道:“师傅,我不要神仙保佑我了,我要神仙自己身体健康。” 便是这样一个体弱多病、天真烂漫的小孩…… “可小僧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普渡替甘衡倒了一盏茶,笑容有些苦涩:“起初,他只是常常往庙后的山上跑,大家都没当一回事……直到有一天……他披了一具狐狸皮从山上下来,竟说自己要做狐仙,日后保佑镇上所有人的愿望实现,施主夜里看到的……就是普南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和狐狸皮长到了一起,再也辨不出人样。” 普渡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他,这庙里许的愿到确实是灵验了。” 甘衡咋舌,“这倒是闻所未闻,我只在鬼书上听说过有狐狸披上人皮,佯装成人食人的,倒是头一次听说人披上狐狸皮做狐仙的。” 普渡摇摇头:“小僧也不知。” 甘衡朝窗外看去,微微感叹道:“到也是个可怜人。” “这世上的事又怎么能说得好呢。”普渡神色悲悯,“有些人如同普南,仅仅只是活着都成了奢求,而有些人生来便拥有一切。经书上常说人有所得,也有所不得。”普渡说到这笑了笑,“小僧却只是时常觉得,有些人失去太多了,而有些人又得到太多了。” “小师傅。”甘衡听闻这话笑眯眯地凑过去,一双眼睛在烛火地映衬下闪着灵动的光泽,他说:“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你不能光问经书啊,你也得问问自己,你如何才能得到,你又是因何而失去。” 普渡微微瞪大眼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他人。 这人生得一张好相貌,骨相极佳、轮廓分明,特别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不说话或者没有表情的时候,明明是一张冷漠疏离的脸,可一旦接触,便知道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普渡哑然失笑,“小僧求经拜佛这么多年,却还不如施主一两句话来得通透。” “那倒没有。”甘衡喝了口茶,坦然道:“人都这样,对于他人清醒异常,对于自身却犹在迷雾。” “哈哈哈哈哈。”普渡开怀,“小师傅倒是有慧根,如果愿意,可以在狐仙庙……” 还不等普渡话说完,甘衡连忙打断他:“诶诶诶……我这性子可当不了和尚,我怕在这没待上三天就哪哪都不得劲了。” 两人相谈甚欢,甘衡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诶,你还真别说,当年有个修道的,你知道么?荀樾大师。” 普渡眼睛都亮了:“自然是听说过!人得道、妖成仙,那荀樾大师便是唯一一个修成大道的人!小僧怎么可能不知道。” “哎呦,没想到这老头这么厉害呢,当年差点就要拜他为师了。” “为何不拜?” 甘衡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我命不好,他说跟我没有师傅缘。” “这老头当年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一世是无儿无女的破财命。”甘衡说到这话还乐呵乐呵的,“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普渡垂眸:“阿弥陀佛,小僧……也命不好。” …… 甘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只感觉自己睡得头晕脑胀,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跟普渡一起喝茶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小曰者?”甘衡没看见他人,便喊了一声。 奇怪的是,这个平日里总是围着自己转的小孩,今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都没看见人影。 “施主。”门外传来普渡的声音,“超度仪式就要开始了,施主快来大殿吧。” 甘衡一拍脑袋,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他连忙应声:“劳烦师傅了,我这就来。” 他本来还想找一下小曰者的,转念又一乐,这小子八成是害怕被超度,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甘衡同普渡一路来了大殿。 三门式的大殿,甘衡才走到第一个门口,那殿内里里外外的人便齐刷刷地朝甘衡看来。 甘衡一愣,觉得这场面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施主进门吧。”第一扇大门的小和尚轻声提醒他。 甘衡提步踏了进去。 隐隐有一声撞钟声。 等甘衡踏过第二扇门的时候,那种感觉更明显了,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对于他的一举一动有些过分关注了。 “施主。”第三扇门旁的小和尚出声,“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进门吧。” 甘衡都已经一只脚跨进去了,却在瞧着殿内景象的时候,不由地蹙起了眉。 殿内玉石佛像端坐台前,两旁都是香客们供奉的香,长长的檀香燃着香头,不过是一副最寻常不过的景象。 甘衡却停下了步子,堪堪卡在这第三扇门门口。 “施主?”小和尚疑惑地唤了他一声,不明白他为什么停在这。 甘衡突然道:“我就说觉得哪不对。” 小和尚身形一僵,就听甘衡接着道:“这殿谁教你们这么建的?三门相对,穿堂煞,不吉利啊。” 小和尚微微收敛了情绪:“三门大开,是通天门的寓意,施主多虑了,进门吧。” 甘衡闻言笑了笑,他朝殿内指了指,“小和尚,你瞧。” 小和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指着的正是那座玉石像。 只见甘衡手指的方向下移,正正好落在了那燃着的檀香上。 小和尚不解其意,还不待他反应,甘衡就突然暴起,瞬间掐住了小和尚的脖颈。 下一瞬那小和尚便化为枯骨,成了一堆齑粉。 甘衡无奈:“你好好瞧瞧嘛,那香燃着却没烟,星火子也不会闪的,不就让人一眼看出是虚无境了嘛。” 甘衡跨进第三扇门的脚像是被什么东西没过了似的,湿漉漉的,他连忙缩回脚,低头一看。 好嘛,血漫金山了都要。 那殿内乌泱泱的人全化作了黑影,交缠着要把甘衡拖进来。 甘衡死命挣扎,额头上青筋暴起。 心里暗骂,他三舅二姥爷的,这虚无境里都是死物,什么符纸、法阵全都使不出来,只能全靠蛮力了。 他还能抽空一乐,这虚无境怎么不算是一种另类的“生死平等”呢。 甘衡就这样跟一群恶鬼……拔起了河。 第4章 狐仙庙(四) 眼看着人要被拖进去了,甘衡咬着牙屁股一撅,就把自己往后面抵。 硬生生把那群恶鬼拉出来一大截。 甘衡气喘吁吁的,还嚣张到不行:“没吃饭?” 突然黑影们尖叫起来,松了劲就开始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 那头一下子卸了劲,失去拽力,这头甘衡猛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疼得他整个人呲牙咧嘴。 他听到身后一声:“阿弥陀佛。” 甘衡愣愣地转过头,就看到普渡被那些个恶鬼招着手,一步一步往第三扇门里走去。 “普渡师傅!”甘衡大喊一声。 普渡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如信徒般虔诚地顺着恶鬼招引的方向走。 甘衡跳起来,几拳打散了恶鬼,回头冲普渡喊:“普渡师傅!清醒一点!” 身前恶鬼越缠越多,甘衡实在是分不出神来。 “噗呲”一声。 甘衡身形一顿,嘴角渗出血渍,他愣愣地低头一看,一只长满赤红色皮毛的利爪,血淋淋地穿透了他的肚子。 第5章 那利爪还嫌不够,抽回来时还在他肚子里面恶劣地转了一圈。 甘衡“哇”地吐出一大口血,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 站在他身后的确实还是那个普渡,只是一身僧袍褪下,他穿着的正是那一身狐狸皮! 普渡身上还沾着甘衡的血,整个人却古井无波地冲他行礼:“阿弥陀佛。” 甘衡捂着肚子,张开嘴,话还没说,一口鲜血就先涌了出来。 普渡悲悯地看着他:“施主,这第三道门,小僧送你进去吧。” 甘衡啐出一口血水,随手擦了一把血迹,恼道:“靠,那老头果然说得没错,我这辈子都认人不清!” 普渡像个变态似地轻抿了一下手上沾着的血,那已经显现出兽瞳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好甜……” 甘衡缓缓撑起身子,失血过多,整个人面色苍白得厉害,他笑着问:“甜吧?” 普渡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小僧倒是知道荀樾大师为什么想要收你为徒了,这血当真是灵气逼人啊。” “那你珍惜点,可能很难尝上第二口了。”甘衡说完,便伸手从左肩抽出了一条淡黄色的细长骨鞭。 那骨鞭仿佛有灵识般,甘衡破了个洞的肚子正汩汩往外冒血,这玩意便凑上去一滴不落地全喝了。 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骨鞭的尾巴尖都翘起来,打算一头扎进甘衡肚子里喝个够。 被甘衡眼疾手快地一把摁住:“差不多行了啊,见好就收。” 骨鞭这才老实下来。 普渡看到这一幕,眉头深深地蹙起,“嘎巴拉?” 甘衡猛地将骨鞭在空中抽出一声响,赞赏道:“识货啊,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那老头虽然没收我为徒,但却给了我件法器。” 这骨鞭的确不是凡物,通体带着极强的灵气,不挥动时,鞭节都“滋啦”带响,甘衡握着它,仿佛像变了个人。 那骨鞭速度奇快,一鞭子下来,普渡只堪堪躲过,擦过的皮毛全都被烧得焦枯泛黄。 普渡被打得狼狈,却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他看着甘衡微微一笑:“施主,你还能撑多久呢?” 甘衡每一次挥鞭,那被穿了个洞的肚子血流得更快了,地上连着一片,全是流下来的血渍。 甘衡挑眉:“普渡师傅……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普南才对,普南小师傅,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我的命不可?” 他说着提着骨鞭朝普渡走去,精雕细刻的眉眼里没有一丝感情,肃杀得令人陌生。 普渡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样冰冷锐利的气势,仿佛凝着千山绝境的寒冰,绝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能散发出来的! 方才还胜券在握的普渡,此刻却产生了几分畏惧,还不待他开口,那骨鞭便呼啸袭来,普渡只得连忙躲避。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才站稳,那被躲过的鞭子之后竟还紧紧跟着一条鞭子! 骨鞭深深地穿过了他的左胸,鲜血瞬间就爆开了。 普渡死死地皱着眉,意识到那刺入身体的鞭子即将抽离,他猛地一把将穿过胸前的骨鞭握住,狠心地让鞭子更深入几分,他额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竟是硬生生地将骨鞭折断了! 那半截鞭子残留在普渡体内,尾巴尖还抽动地动弹了几下。 甘衡实在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他仰头看了看这虚无境,又偏头看向普渡,声音嘶哑地问他:“小师傅……何必呢?” 普渡死死地握住那半截骨鞭,好似癫狂般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甘衡被他笑得头皮发麻,“神经病。”他简短地评价完,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想离开。 “这世界真的是不公平……”普渡轻声喃喃,“我生来便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娘……可老天偏偏连我唯一的亲人都要夺去……如今我不过是想唤我娘的魂魄归来罢了……便是连这个都不让实现,这世界当真是不公平……” 甘衡突然感觉这虚无境内鬼气弥漫,阴气重到都形成浓雾了,他诧异地回头朝普渡看过去,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第三扇门后,那玉石佛像的莲花底座里涌出无数死去的鬼魂,其中许多都已经肢体不全了,他们狰狞地朝普渡爬过去,即便失去了神智,内心也带着对普渡极大的怨恨。 甘衡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皱着眉问普渡:“镇上消失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你用他们在这第三扇门里招魂?” 普渡歪着头,他已经浑身都长满了狐狸毛,此刻一双眼睛被掩在皮毛之下,显得格外渗人,“不能么?小僧替他们实现愿望,他们拿命来偿还,有得就要有失,这才是公平。” 语气里甚至带着一贯的悲悯。 “疯子……” 那门后的鬼魂撕扯着普渡,一双双手死死地揪住他,甚至还有些恨不得生啖其肉。 甘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你低头冲这些鬼魂们认个错,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小僧何错之有?”普渡瞪大眼睛问他:“他们这些人,谁的心愿小僧没有实现?小僧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他们还有何好怨的?” 丝毫没有任何悔改之意。 甘衡:“他们也是无辜之人,至少……生前都敬重你。” 普渡被鬼魂撕扯抓挠,甚至还有鬼将手深深地嵌入他眼中,试图将他眼珠子挖出来,可普渡咬牙喘着气,仍是不愿意低头。 他恶笑地望着甘衡,“小施主还真是天真,你以为这些死物还能听懂人话?你还记得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少年么?” 甘衡一愣:“小曰者?” 普渡笑容更大了,“小僧都看见了,那天夜里,想杀你的不止我一个,那个少年站在你床前,怕也是想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说你现如今这虚弱模样……那个小鬼会怎么选择呢?” 普渡恶意地看着甘衡,想欣赏他被背叛的表情。 可甘衡只是面无表情地抬手,吐出了四个字:“关你屁事。” 那半截骨鞭便猛地朝普渡刺过去。 普渡错愕了,他没想到这人会毫不在意,眼看着骨鞭朝自己刺来,他却没有再能躲避的能力,他闭着眼都做好了被骨鞭刺穿的打算。 但令他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那大殿里的玉石佛像突然从空中落下来,替普渡挡下了这一击。 玉石佛像微垂着的眼中缓缓流出两行血泪,紧接着便裂成了两半。 “娘……”普渡愣愣地看着裂开的玉石像,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他试图爬过去,想将玉石的碎片捡起来,可身后的鬼魂却拖着他,叫他寸步难行。 “不可能……不可能……”普渡不停地摇头,试图安慰自己:“我招了这么多年的魂……我娘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不可能……” 甘衡也微微一愣,他看着那玉石像里隐隐显出的魂灵,瞬间就明白了,他俯视着趴在地上的普渡,突然有些可怜他,“你娘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是什么原因,你还不明白么?她不想让你觉得这样招魂是对的,她害怕见你,甚至那些冤死的鬼魂也是她一直在容纳着,才避免此处鬼气冲天,可你却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不……不可能……”普渡摇着头不愿意承认,可他泪流满面,分明是都明白了过来。 他身体被鬼魂撕扯得不成人样,却仍死命地朝玉石像爬过去,像个受尽委屈的孩童一样,大声哭喊道:“娘!娘!” 那破碎的魂灵从玉石像里飘出,她温柔地飘到普渡身边,将普渡拥进了怀里。 虚无境里传来温柔舒缓的童谣吟唱声,“羊羊羊,跳花墙,墙墙破,驴推磨,猪挑柴,狗弄火,南南上桌吃饽饽。” 那女人甘衡见过,便是那晚的夜游女。 普渡依偎进女人怀里,一声又一声喊道:“娘!娘!” 普渡闭上眼睛,失血过多再加上浑身上下的疼痛,已经让他开始失去意识,他依偎在熟悉的怀里,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落叶打着旋落到小孩头上,小孩仰起脑袋,看着斑驳树影里透出来的阳光,被照得晃神。 他听到屋里先是一声叹息,然后传来说话声,“没有意义的,给你的方子,也只能说是暂时吊着命,治标不治本的。” 小孩感觉自己眼前被晃得发黑,连忙低下头去,好一会眼前才重新恢复清明。 等他一睁开眼,就看到娘亲温柔地蹲在自己面前,“南南,等久了吧,我们走。” 女人牵着小孩的手问他:“南南刚刚在外面那么久,都想了些什么?” 小孩晃了晃拉着的手臂,说出了自己方才在外面想了半天的话,“娘亲,这儿的药味不好闻,南南下次不要来了……”他想了一会仰又着头冲女人一笑,“南南还想吃饽饽!” “哈哈哈哈。”女人笑了起来,“好,娘亲都答应你。”…… 第6章 ……普渡睁开眼,眼前这个搂着他的人正是他的娘亲,可他突然一愣,随即整个人都难堪地蜷缩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披着那一身狐狸皮! 他开始用力撕扯已经和自己皮肤长为一体的皮毛,绝望又痛苦,“娘……你不要看我……别看我……” 可女人只是温柔地吻过他带伤的眼睛,轻声问他:“南南,疼么?” 普渡浑身一震,紧接着放声痛哭起来,“娘!南南疼!” 好似要把这么多年的痛苦和委屈尽数包含在眼泪里向他的娘亲倾诉。 ……他记得檀香味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南南,给佛祖磕头,佛祖会保佑你身体健康的。” 长高了些的小孩还是喜欢趴在娘亲的腿上,他天真地说:“娘亲,师傅说了南无阿弥陀佛,南南拜没有用。” 娘亲被他逗笑了,粗糙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那就去求师傅给你换个名字,我们南南啊也要有阿弥陀佛保佑。” 可佛祖真的会保佑他么? 后来他躺在床上不得动弹,日日夜夜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娘亲,你不要哭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碗汤,红到发腥的、红到发臭的锈味。 娘亲哄他喝:“我们南南啊,喝了病就会好起来的。” 他为了讨娘亲的开心咬牙一口一口灌下。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娘受了骗听信什么一命换一命的偏方,硬生生拿心头血给他熬的。 这世间真是不公平,不是说好一命换一命么?那为何他娘亲死了,自己却仍躺在床上生不如死。 ……就同今日这般。 可今日不同……今日有娘亲陪在他身边…… 甘衡眼睁睁看着鬼魂将他们两个吞没,滔天的怨气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虚无境也在慢慢的消退。 甘衡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便跌在了地上。 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他勉力睁开眼,有意识的最后一眼里,看到的便是小曰者趴在他身上,正从他破了洞的肚子里掏出血肉,眼睛里都冒着红光地啃噬着,嘴边还都是血肉连丝。 甘衡:“靠……” 剩下的话都还没机会说完,整个人便晕死过去。 第5章 岐山鬼(一) 虚无境彻底散去,先前才散开的阴气又再次聚集起来。 恶鬼们被甘衡的血肉吸引,这些从玉石像底座里爬出来的东西,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甘衡。 “真香啊~~”此起彼伏的感叹声。 他们从深渊里爬出来,拖着残破的身体,披散着头发朝小曰者爬过去。 小曰者赤红了眼,浑身都冒着黑色的雾气,他冲靠近的所有恶鬼呲牙,一副护食的姿态。 恶鬼们“桀桀”的恶笑,“他吃了他的主人。” “你在他身边任他使唤,是不是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呢?” “好孩子,你主人这么香,你也给我们分分吧。” 有鬼伸长了脖子凑过去,妄图分到一口。 小曰者瞳孔赤红,一把抓断了那恶鬼的脖颈。 “啊!”那鬼惨叫一声,瞬间就消散了。 这些恶鬼是无法生天轮回的,消散就是他们最后的归路。 小曰者凶恶地从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嗬嗬嗬”声。 可恶鬼们全无神智,感受不到丝毫的惧意,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扑过来互相撕扯啃咬,如同野兽一般。 鬼一旦失去理智就如同兽化了一般,脑子里只有吃人和夺食。 恶鬼众多,小曰者敌不过,浑身上下都被撕咬得厉害。 就在小曰者要被他们彻底淹没时,那天际倏尔弥漫起一阵浓烈的黑雾。 所有鬼突然都停了下来,全都抬头朝黑雾的方向望去,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有个别的小鬼甚至整个身体都开始发抖。 “谁?谁?谁来了?”沉默中有鬼害怕地问了一句。 黑雾扑面而来,瞬间就覆盖了整个狐仙庙。 有鬼高喊一句:“是岐山鬼!” 紧接着众鬼哀嚎,接连消散。 小曰者瞬间瞪大了眼睛,仿佛神智都回笼了。 黑雾里传来一声一声的脚步声响,那东西在步步朝他逼近。 死亡的威胁促使小曰者额角疯狂抽动,甚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试图在突破什么。 一双黑色的靴子踏到了小曰者面前,靴子上都冒着令人胆寒的鬼气。 小曰者“哇”地喷出一大口黑水,这才恢复清明。 他听到黑雾中一声不屑的轻笑,“丢人现眼的废物。” 下一瞬对方就从黑雾里踏了出来。 黑色长发披散飞舞,每根发丝上都仿佛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鬼气。 小曰者微微仰头同他对视上,只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 就好似自己整颗心脏都叫这人握住了似的。 明明只要轻轻一捏,便可将自己置于死地,这人却偏偏握在手中把玩,就好像是在欣赏自己濒死时的痛苦。 小曰者难受地捂住胸口,整个人大汗淋漓,浑身青筋暴起,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鬼生了张好面孔,轮廓分明的一张脸,肤色苍白,眉眼里却好似融进墨渍,深得厉害。 他恶劣地笑了起来,唇上也似染着上好的膏脂,颜色漂亮、轻薄水润。 可小曰者知道,那张嘴里是何等的利牙深齿,岐山上有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可偏偏只有一个能担得起这“岐山鬼”的名号,这恶鬼是从深渊最深处爬上来的,别的鬼吃人,可他不一样,他从深渊爬了一路,沿途的恶鬼精怪就让他吃了一路,传言岐山上坟里没能投胎的鬼魂全都是让他给吃了,甚至就连尸体也不放过。 人鬼通吃,来者不拒。 真真是修罗炼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岐山鬼歪头看了他一眼,小曰者整个像是被掐着脖子拎到了半空中,那个手法不像拎人,倒像是拎一只猫一只狗。 对方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屑的嘲弄:“毛都没长齐的玩意。” 他说完抬手轻轻地将五指收拢。 小曰者瞬间涨红了脸,只觉得自己心脏脑袋都要爆了,下一瞬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黑雾消散,周遭恶鬼都不见了,刚刚那一幕恶鬼抢食的惨状就跟幻觉似的,现在这样的宁静来得有些不真实。 岐山鬼看着地上躺着的甘衡,他蹲下身恶劣地将手指伸进那破了个洞的肚子里,还饶有趣味地搅和搅和。 这还不算完,他收回手,细长苍白的手指沾着血丝,他放进嘴里吮吸了一口,不无遗憾道:“都凉了。” 他眯了眯眼:“要是没救了,可真就只能等死了。” 岐山鬼又顺着看向甘衡的脸,细细端详了片刻,没忍住伸手将遮在甘衡脸上的发丝拨开,那骨节分明的手一路蹭过额头、鼻尖,最终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甘衡唇上。 岐山鬼没忍住使了些力道,将手指探了进去。 温暖湿润,同他猜想的一样。 他看着甘衡神色不明,而后轻笑着评价了一句:“变丑了。” 最终他心满意足地抱起甘衡,踏着黑雾就离开了…… 甘衡意识回笼的第一反应就是:疼,太他娘的疼了。 他张了张嘴想出声,喉咙里却嘶哑得像刀片在割,他缓了好半天才勉强把眼睛睁开。 他望着这从床顶上倾泻下来的垂丝绸缎,思绪还有些迷糊,晕晕沉沉的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身子底下的褥子也柔软异常,他蜷着手搓揉了一下,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够用得起的料子。 他挣扎起身,肚子那处还隐隐作疼,他摸了摸肚子,原先破了个大洞的地方现在已经愈合了。 甘衡忍不住感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救了他,竟然医术精湛至此。 但等他看清这房间的全貌后,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忍不住咋舌。 这大床! 这大夜明珠! 这大雕花扶手! 这大狐狸毛地毯! ……靠,这得是宫里贵妃娘娘才能有的配置吧。 甘衡捂住肚子一步一挪地下床。 他走到房间门口才发现这儿居然还是几层的楼阁,那下来的楼梯扶手上都镶金刻玉的。 甘衡悲愤,果然有钱人茅厕都得镶金边的。 下面一层倒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塑金的人像。 这人像塑得奇怪,是个盘腿的坐姿,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像是祁朝制式的。 更让甘衡感到意外的是,这金像竟然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光一张脸盘子,也不知道是替何人塑的。 甘衡有些好奇,他凑近了看过去,只见那金像身前立着一块牌子,木牌子上刻: 不跪拜、不磕头。 不烧香、不供奉。 甘衡一乐,这倒是稀奇。 从来都只有塑金像捞香火钱的,这种还是头一次见到。 第7章 他倒是对这个地方的主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这金像所在的还只是第二层,下面还有一层。 等甘衡慢悠悠地挪下去,迎面就被一股凉爽的风吹拂而过。 他没想到这一楼竟然是敞开式的,没有门也没有窗,只靠几根柱子支撑着,其间有白纱一样的垂幕,被风吹得飘扬乱舞,别有一番雅致。 甘衡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儿的风还跟别处的不一样似的,微风潮湿带着泥土的厚重和树林的气息,让人内心格外的宁静。 甘衡许久都没有觉得这样舒心过了,他不由地加快步子,想看看此地究竟是何处。 可是等他掀开影影绰绰的垂幕,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垂幕之后,白雾浓重,阴气森森,完全看不清楚周遭景象,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隐约在那白雾之后看到了乌泱泱的人。 哦,不对,这种情况下大概率不是人,这么重的阴气,只有可能是鬼了。 果不其然,白雾里一个没有脑袋的鬼走了出来,他恭恭敬敬地朝甘衡一拜:“大人,你醒了?” 甘衡脸色一僵,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鬼拜。 雾气里又走出来另外一个鬼,这鬼脸色苍白,看着哪哪都好,就是心脏那烂了个窟窿,还一直正滴着血呢,他望着甘衡死鱼一样的眼睛瞪得老大。 当真是目眦欲裂,甘衡都疑心下一秒这鬼会将眼珠子瞪出来。 那脸色苍白的鬼瞪了好一会,这才脸部僵硬地勉强冲甘衡挤出一个笑来。 甘衡:……其实也没必要非笑不可…… 没有脑袋那个说:“大人,我们山……山神大人有请。” 苍白的鬼跟着一笑,“轿子都给大人备好了,就等着大人你醒过来呢。” 他说着侧身一步,让出了身后大红大艳的轿子,“大人,请。” 甘衡笑得十分礼貌,“这样啊,那行,我先上去换个衣服。” 他也不等那些鬼回应,转身就上楼了,爬楼的步子飞快,就跟身上没伤似的。 他三舅二姥爷的!这是能去的么?还说什么山神?? 这山里通天的鬼气,就连使唤过来抬轿子的都是乌泱泱一群鬼,你跟我说山神?? 甘衡面无表情,也不该是这样把人当傻子糊弄吧。 可等他把二楼和三楼都溜了个遍,整个人都泄气了。 这儿别说出去的门了,就是连个窗户都没有。 看来这轿子就是不想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也不知道这些个鬼怪口中的山神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但不管怎样,装神弄鬼,定绝非善类。 甘衡叹了一口气,外头那一群鬼,打不打得过另说,主要是他现在身体都还没好全呢,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想动手啊。 他想着想着就拿起了一旁的夜明珠,顺手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没别的意思,万一呢,他是说万一,万一要是打起来了,他也好有个武器防身,是不是? 第6章 岐山鬼(二) 白雾朦胧里,一群鬼抬着一顶红艳艳的轿子在山间行走,这画面实在是诡异。 甘衡掀开轿帘,那胸口烂了个窟窿的苍白鬼就把脑袋凑过来,脸上还挂着笑,“大人,坐稳了,山路危险。” 甘衡也学他皮笑肉不笑,放下轿帘就垮了一张脸。 总不能让他们真把自己抬到那所谓的山神大人那去吧。 轿子颠簸行了一路,前面隐隐传来吹锣打鼓的喜庆声,声音还越来越近。 很快轿子停了下来,外头那些唢呐锣鼓声也听不见了。 甘衡以为是到了地方,却不想外面突然有人高喊一句:“什么人挡道?没看到这正在接亲么!” 苍白鬼道:“我劝你们最好让道,别误了山神大人的要紧事。” 甘衡掀起帘子一看,只见那对面也是顶同款的红轿子,一下子看得甘衡脸都绿了。 莫名奇妙,整得他也像是被接亲的那个! 骑在马上的新郎官立马下来打圆场,见鬼就给一把纸钱:“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对面这接亲的个个脸色苍白,脸颊上还点着渗人的胭脂,双眼无神、肢体僵硬,空气中隐隐还飘来一股酒气。 甘衡就说这山上怎么可能还有接亲的,原来接的是阴亲。 双方胶着,谁也不让谁。 甚至隐隐还有吵起来的趋势。 “什么山神大人!我们可没听说过!你们要再挡着道可就误了少爷的吉时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说话这么嚣张,是不是找打??” 甘衡看他们在这吵来吵去半天,光打雷不下雨的,他眼珠子一转就想“帮”鬼一把。 可他伸手一掏衣服兜,什么都没有,只有那颗圆溜溜的夜明珠。 甘衡一咬牙,这夜明珠还能再有,但他不可能就这么老老实实被抬着去见那劳什子山神! 他掏出夜明珠就朝对面结亲队伍里的鬼砸去。 甘衡恨恨地想,荀樾那老头还真没说错,他就是破财的命,发了一点小财都得破出去。 “诶呦!”那鬼发出一声哀嚎:“这狗娘养的还拿东西扔我!” 他说完抄起唢呐就跟对方打了起来,其他鬼也纷纷加入战场,一时间场面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甘衡从轿子里溜出去时,还看到躬着身子躲来躲去的新郎官在那里无助地劝架,“别打了!别打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群架里头不知道是谁还应和了他一句,“和气你大爷!” 甘衡双手合十不好意思地冲新郎官拜了拜,对不住了,估计这婚今天是难结成了。 甘衡还没走多远,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拉住了他,那人示意他不要出声,“嘘。” 甘衡闻到一股脂粉香萦绕在鼻尖。 “你也是被抓过来结亲的么?”背后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甘衡沉默了,“我是男的。” 那股胭脂香气更近了,姑娘探过头来看着他,眼神里天真浪漫:“他们也抓男的结亲的。” 甘衡:“……”你说是就是吧。 对方是个不大的小姑娘,模样生得端正,皮肤泛着健康的黝黑,她穿着一身繁复的喜服,行动间满衣服配饰都响得厉害 那小姑娘一瞬不瞬地盯着甘衡看了好半天,感叹似地说了一句:“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了。” 甘衡不解:“为何?” 小姑娘握着甘衡的双臂,夸张道:“亲娘诶,你自己不知道么?你比姑娘都还生得漂亮!” 甘衡无奈,只好再次强调:“我是男的。” 小姑娘一挥手,似乎觉得这完全不重要,“你也是倒霉蛋一个,这山上雾大,你一个人是找不着路的,我带你下山去吧。” 甘衡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山么?” “你不知道么?这里是岐山呀。” 甘衡听罢浑身一震,他三舅二姥爷的……这小和尚没给他干到阴曹地府,倒是给他干到坟山来了! 这岐山要说起来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正史野史里讲这块地的都不在少数,简单归结来就是一句话:数百年前晏朝的“龙脉”,但现如今祁朝的坟山。 期间变故可见一斑了。 得知这儿是什么地方之后,甘衡看向小姑娘眼里的神色更加复杂了,他问:“你不怕么?这儿可是坟山……” 小姑娘纳闷:“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林家都在这守了好几辈人了。”她嘻嘻一笑又补充道:“更何况,这山里的鬼脑子都不好使。” 甘衡叹气,果然是不知者无畏啊。 走到半路,小姑娘身上穿的喜服让树枝勾住了,她没觉察,提步一扯,那喜服就破了好大一道口子。 她心疼地看着叹了口气,满是失落道:“哎,这可是我第一次穿喜服呢。” 甘衡想了想,轻声称赞她:“很漂亮。” 小姑娘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眼神炽热天真,一副期待甘衡接着说下去的模样。 甘衡如她所愿:“你和喜服都是。” 那血色便从小姑娘黝黑的肌肤里一点一点透了出来,她翘着压不下去的嘴角,得意洋洋地摆了摆脑袋,头上首饰叮当作响,她说:“我当然知道。” 甘衡看她那小模样,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 他刚弯起嘴角,就感觉背后阴森森的,一股凉意袭来,他警觉地回头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凑上来,“我叫林山,山林的林、山林的山,我娘说我生于山林、长于山林,便拿山林给我做名字!” “甘衡。”甘衡学她:“甘甜的甘,衡量的衡。” 林山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转过身去继续带路,她背着手,走起路来都要把漂亮的裙摆转开,她安慰甘衡:“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把你带下山去的。” 第8章 甘衡倒是不担心,他现在更多的是好奇,“你说你们林家祖祖辈辈都守着这山?” 他有些想不明白,一座坟山有什么好守的? 林山点点头,“说是守着这山,实际上守的是山里的这些坟。” 她转头冲甘衡一笑:“我们林家祖辈上答应过别人的,我娘说我们林家没有别的本事,但是说到做到这点,普天之下绝对没有哪家比我们还守信的!” 林山说到这骄傲得厉害。 甘衡有些感慨,他没想到这世间竟真的会有因为一个承诺而信守数百年的。 林山突然停下来,她疑惑地问甘衡:“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 甘衡听她这么一说,也不由地竖起耳朵。 “呜呜呜呜呜……” 呜咽的哭泣声,随着隐隐的雾气飘过来,让人听不真切。 “确实是有哭声。”甘衡认同道,随后欲言又止,“大概率……不是人。” 林山细细听了会,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她面色难看,撸起袖子就要往哭声飘过来的地方去。 甘衡想拦她:“诶?你干嘛去?” 林山伸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语气有些微妙的不善,“你别管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甘衡抱着胸,看着林山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随口调侃:“小曰者,这小姑娘胆子还挺大的。” 说完无人应声,甘衡这才发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话,方才的笑意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没忍住“靠”了一声。 他担心这小姑娘出事,紧接着跟了上去。 那浓雾里哭得伤心至极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个迎亲的新郎官。 身边还跟着两个胖胖的侍从。 一个打着左边脸腮红,一个打着右半边脸腮红。 左半边脸那个:“少爷,你别哭了,大好的日子多不吉利啊。” 右半边脸那个:“少爷!别哭了!漂亮姑娘多的是!还愁找不到么?” 左半边脸:“你别在这出馊主意!少爷可不是那样的人!” 右半边脸:“什么叫我出馊主意,现在新娘子都跑了,这婚事怎么办?少爷跟你结啊?” “怎么说话的呢?少爷跟你结!” “少爷才跟你结!跟你结!” 新郎官在一旁哭得打嗝,“都……嗝……别吵了!” 他委屈地蹲在地上,抱着胸前的那朵大红花,还在那一抽一抽的,“呜呜……我不信她会一声不吭地丢下我跑了……” 他正哭着,泪水模糊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绣花鞋,他仰着脑袋往上看去,就对上了林山气鼓鼓的一张脸。 新郎官立马不哭了,他喜笑颜开地唤道:“林山!” 林山撸起袖子照着他后脑勺结结实实给他来了一下,“你小子!还好意思哭着来找我!” 新郎官被打得一愣,整个鬼都懵懵的。 林山步步紧逼地质问,“你做这些问过我意见没有?” 新郎官睁着一双大眼睛,试图争辩:“我……” 林山把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一开始是不是就跟你说清楚了?” 他老老实实垂下脑袋,点点头。 “我都说什么了?” “你说……只许夜里同你玩。” “还有呢?” “不许……”新郎官抬眼偷偷瞧她,心虚道:“不许……做多余的事情……” “那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把我拐这来,还将我蒙在鼓里要同我结亲,谁准许了!”林山瞪着眼睛,又问了一遍:“我问你,谁准许了!” 新郎官张了张嘴,下意识朝两旁的侍从看去。 两侍从,一个看着天,一个望着地,就是不跟新郎官对视,甚至嘴里还忙得吹起了口哨。 新郎官苦着脸,态度良好的认错,“林山,我错了,那我今日……不同你结亲了。” 林山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又听到那新郎官期待地问:“那明天结行不行?” 林山:“???” 林山实在是要被这鬼气死了,“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早就跟别人定亲了。” 新郎官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是谁啊?不能是我么?” 林山毫不留情道:“不能,他是钱湖家的小郎君,叫徐归景。” 新郎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转头问侍从,“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少爷,你姓谢。” “叫谢世文。” “哇哇哇……”新郎官一听就泪崩了,他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叫谢世文!我就要叫徐归景!” 第7章 岐山鬼(三) 这一幕看得甘衡目瞪口呆。 这些鬼应该是才死没多久,甚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人死一段时间后,很多事情都会慢慢忘记,看来这新郎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林山头疼地看着地上这鬼,“谢世文,你别闹了,赶紧给我从地上爬起来,再说了,你不知道你自己已经……” 林山话还没说完,就被甘衡一把捂住了嘴,甘衡冲他摇摇头,示意她接下来的话就不要说了。 现在这种情况就跟人梦游一样,你不叫醒他没事,可你一旦把他叫醒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只是甘衡没想到的是,林山那些话还没说出来,这鬼也炸了。 谢世文突然止住了哭声,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甘衡,原本还有几分人味的瞳孔,越变越黑,甚至连眼白都开始变成了黑色,他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咯”作响的声音,他问林山:“他……就是徐归景?” 林山愣住了,她从未见过谢世文这样,“谢世文……你想干嘛?” 谢世文整个人开始浑身冒水,湿淋淋的,他苍白着一脸执拗地问:“他就是徐归景?” 甘衡把林山拦在身后,有些难办地皱起了眉,身上的伤才好,这岐山又流动的都是鬼气,他是真的不想再抽骨鞭了。 谢世文带着一股潮湿气猛地朝甘衡袭来,那水从他身上淌过,都变成了黑色,黑水浸入地里,粘稠涌动着。 甘衡骨鞭刚抽到一半,就听到林山一声怒吼:“谢世文!!!” 紧接着,林山伸手就给了迎面而来的谢世文一拳,力道之猛、怨气之大,一拳下去,都给谢世文打回来了,眼神变得清澈而愚蠢。 他眨巴着眼睛,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山喘着粗气,那方才揍过谢世文的拳头正被黑水腐蚀着,疼得厉害。 甘衡赶忙拿符纸给她包上,“你也太莽撞了。” 林山上前一步挡在甘衡面前,皱着眉道:“谢世文,你是不是有病?” “林山……”谢世文看到她受伤的手,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流出黑色的泪水,一副很无措的模样。 “谢世文,你能不能别闹了,你要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林山板着脸,颇具震慑力。 “林山,你别不理我。”谢世文委屈巴巴地凑过去,又结实挨了林山一拳,可他还是不死心,不止人要贴上去,还要问:“他……是徐归景么?” 甘衡赶紧道:“诶不是,我叫甘衡,可不是那什么徐归景。” 谢世文这才放下心来,他轻轻地捧起林山缠着符纸的手,心疼地吹了吹气。 林山一见他这样又有些心软了,她叹了口气:“谢世文,你非逼我揍你。” “以后我不提要跟你结亲的事,你以后也不要提徐归景了好不好?”谢世文试图跟她打商量。 林山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谢世文又开心了,“你上山这么久了,你娘肯定都等急了,我送你下山去。” “你也知道啊!”林山瞪他。 林山走在最前头,右半边脸打着腮红的那个侍从跟谢世文走在后面。 那侍从小声问:“少爷,这亲真的不结了?” “嘘嘘,还结!你俩净给我出馊主意了,没看到人都要跑了么!”谢世文气得跺脚。 “那……也没想到她还有个未婚夫呀……” “什么未婚夫!什么狗屁未婚夫!”谢世文急了,“管他什么徐归景、李归景的,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沓呢,等时间一久了,她林山保管只记得我谢世文!”他说着拍了拍胸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少爷……”侍从看了甘衡一眼,赶忙冲谢世文使眼色,“这人都听着了……” 谢世文转眼就瞪着甘衡,差点把这人给忘了。 甘衡拍了拍他的肩,一脸真诚道:“兄弟,我觉得你比那什么徐归景强。” 一句话就给谢世文哄得找不着北了,方才还对甘衡十分带有敌意的人,立马跟他勾肩搭背起来。 “诶,是吧,我也觉得,嘿嘿,我就觉得我比那小白脸强多了。” 甘衡:“……” 这年头可太难了,不止要哄人还要哄鬼。 第9章 可他们几人走着走着,甘衡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他们几个竟又走到了甘衡先前离开的那栋楼阁面前! 林山有些纳闷:“咦,这山里竟然还有栋楼阁?”她在这生活了这么久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正想走进去看看,甘衡却一把拉住了她。 “别动。”甘衡表情严肃,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楼阁里的白纱垂幕。 林山不解:“怎么了?” “这山里……”甘衡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把戏,“怎么会没风呢?” 林山一愣,瞬间就会过意来。 岐山里常有山风!这楼阁一层这么多的白纱垂幕,怎么也不可能是静止不动的!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山可能不清楚,但甘衡可知道,这儿早就不是什么岐山了,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了虚无境。 突然一阵白光大作,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人出现在了半空中,周遭光芒万丈,让人瞧不清楚他的脸。 “见到山神,为何不拜?”那声音厚重,在整个虚无境漫开。 林山有些疑惑,“山神?这岐山上,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山神。” 跟着谢世文的那两侍从惨白了一张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二话不说就跪到了地上,还来了个跪伏的姿势,他两伸长了双手,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地上,实在是五体投地。 谢世文好歹有些骨气,但是不多,他问林山:“林山,你拜么?你拜的话,我同你一起拜,就跟成亲一样。” 甘衡原本都做好了要跟上头那装神弄鬼的东西叫板的架势,结果谢世文这一开口,他真是绷不住了,话还没说出口,就先破防了一大半。 他是真想看看这鬼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甘衡深吸了口气,仰着脑袋问那金光闪闪的东西,“你是岐山哪门子的山神?难道说这岐山上恶鬼丛生、阴气不散,都是你刻意纵容的?” 金光里的那人俯视着甘衡好一会,悠地化作一道白光朝甘衡飞过来。 那白光缠绕在甘衡周围。 甘衡僵着身子不敢动,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想干嘛。 白光声音低低地笑道:“你就是这样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里头满是调笑和逗弄,听得甘衡火冒三丈。 他深吸了口气,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只是拜一下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甘衡刚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跪趴着的两人。 两侍从跟甘衡对上视线,还特别谄媚的笑了笑。 甘衡喉咙一哽,觉得也不能是这么个“屈”法,他这腰实在是弯不下去了。 那白光好似看出了甘衡的挣扎,又再次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 “不拜也行,但既然本山神救了你的命……”白光轻轻地从甘衡耳边擦过,飘到了他的眼前同他对视,声音仿若蛊惑,他说:“你便要生生世世都供奉于我。” 甘衡微怔,他原本是想从这白光里面看出些什么的,却不想越看进去,瞳孔便越发散,整个人犹在迷雾,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甘衡!”林山立马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她大喊一声,“你别盯着他看!” 甘衡猛地一闭眼,这才回过神来。 白光“啧”了一声,开始觉得闲杂人等有些碍事了。 虚无境里骤然白光闪过,下一瞬林山她们就被扔到了出去。 甘衡:已经开始演都不演了是么? 白光缠在他周身,从左边绕到右边,又从右边绕了回来,“为何不应?” 甘衡仰头望天,突然道:“我今年虚岁二十三岁,假如我这辈子能活到六十九岁。” 白光给他说愣了,“所以呢?” “我这辈子就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我难道要为了我这剩下的三分之二穷苦命,把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卖给你么?” 甘衡叹出一口深长的气,颇有点活人微死感,他说:“不至于,一条命而已,实在不行你拿去吧。” 白光:“……” 虚无境里一时间寂静得可怕。 等了好一会,那白光:“那先供奉一辈子。” 先前游刃有余的调笑全然不在了。 甘衡挑眉,从未想过还能这么商量,他决定再试探一下这“山神大人”的底线。 他拧着眉,佯装有些难办,“大人不行啊,我已经养了一条小鬼了,行话说,一人不养……” 那白光实在是听不下去地打断道:“其他小鬼?”他说着不屑地哼笑起来,“这天下恶鬼,我碾死他们,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语气狂妄,甘衡甚至还从中品出了一丝令人头皮发麻的欢愉。 他在享受那些恶鬼们被他掌握生死的滋味。 那白光突然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他笑着凑到甘衡耳边,轻声问他:“你养的……可是一个圆脸的少年小鬼?” 第8章 岐山鬼(四) 那话语中的恶意瞬间让甘衡警觉起来。 他蹙着眉问那白光:“你见过小曰者?” “何止是见过……”白光故意卖关子,“我还看见他是怎样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甘衡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一下眉间,肚子也隐隐作痛,那印在他脑子里小曰者啃噬自己的画面,对于甘衡来说过于后怕,实在是犹如噩梦。 他可能暂时很难克服这种阴影。 白光里伸出一只手,那手臂粗壮有力隐隐暴起青筋,轻轻地抬起甘衡的下巴,“但是现在这些都过去了,那没用的小鬼你也不必在意了,今后只有你和我,其他恶鬼绝对再也伤不了你分毫。” 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宽慰的诱哄。 甘衡眼神微动,差点就信了这玩意的邪。 非亲非故,平白救他,还不是看上了他这一身灵气充沛的血肉,不过是有所求才如此罢了。 只是甘衡暂时还不想戳穿这玩意的真实面目。 他有一种直觉,这东西哪怕不是山神,也绝非什么普通恶鬼。 别看他先前说得好像很潇洒,一条命而已叫对方随便拿去就是,但其实他还是挺想活着的。 找死的事,他可不干。 “我答应供奉你的事。”甘衡看着这白光,“但是你也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对方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自己,“我当然是这岐山山神。” 这玩意还嘴硬。 甘衡:“是山神的话,便不能离开岐山了吧,这可难办,我也不能一直待在岐山供奉你,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刻个小神像,随身携带,保证每天睡觉都带在身上,见神像如见你,我一定好好供奉着,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还日日都给你烧香。” “不行!”对方果断拒绝,“我要随你一同离开岐山。” 甘衡一副“你瞧吧,当真如此”的表情,这恶鬼的本意不过是要在他身边守着,等时机到了,不管是煎炸蒸煮还是生吃,他都要自己一个鬼独享,若真是他俩分道扬镳了,指不定中间会出什么岔子,这恶鬼能放心嘛。 甘衡无辜地瞪着眼睛,“哎呀,怎么能这样呢,山神怎么可以离开山呢,要是你离开了,这儿的花不结果子、树不长叶子,草都要枯萎了,那怎么行啊?” 楚楚可怜的阴阳怪气。 白光实在是被甘衡说得没法子了,竟是当着他的面从白光中现出身来,破罐子破摔道:“我不是山神总行了吧!” 只见白光散去,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从中踏出来正是那岐山鬼。 黑衣黑发,浓目深眉,周身还带着未散尽的鬼气,浑身上下唯一一点艳色便是那唇色。 “行。”甘衡点点头,可太招笑了,这年头恶鬼都要蹦出来当山神了。 不出甘衡意料,这鬼确实厉害,和寻常鬼怪不同,竟是已经凝出了实体,倘若他能够隐匿鬼气,那和普通人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岐山鬼周身鬼气攒动,披散着的长发都在不老实地飞舞着,有一缕轻轻地飘到了甘衡手边,调皮似地挨挨蹭蹭,惹得甘衡发痒。 甘衡低头一看,第一反应是,好黑…… 如此浓郁深沉的黑色,以至于他脑子里一时间竟想不到能同这颜色做类比的东西。 不像夜色,也不像墨渍,看起来更纯粹。 甘衡看着看着竟是脑子一抽,伸出手指将那一缕头发缠住,衬着手指的颜色,显得更漂亮了。 可是等甘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瞬间僵硬住了。 他讷讷地抬头对上恶鬼隐晦不明的视线,尴尬地笑道:“哈哈哈……就,有点痒……” 甘衡迅速松开手,整个人都红温了。 岐山鬼问他:“喜欢么?” 甘衡一噎,不理解地看着他:“什么?” 岐山鬼步步朝他逼近:“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身体上下的每……” 第10章 “停停停!”甘衡立马打断,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岐山鬼,欲言又止。 这他娘的还是个男艳鬼! 甘衡突然想到了那顶红轿子,又想到了林山说的“结亲”的话,越想心里越犯嘀咕。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听那书上说有些恶鬼不吃人,但专门做那种……勾当,以保自身不灭……” 岐山鬼没明白,“哪种勾当?” 甘衡面露难色,结结巴巴,“就是……就是……嗯嗯嗯……那啥……” 岐山鬼:“哪啥?” 甘衡心一横、眼睛一瞪,脱口而出:“勾引男人,采阳补阴!” 岐山鬼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白得没边了,他艳色的唇颤动了半天,最终气得抿着嘴,一言不发。 甘衡说完就后悔了,他是不是说得有点太直白了,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很保守的人……那啥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吃人好吧…… 就是…… 甘衡仰头望天,有点尴尬又觉得有点难办,别采他呀…… 岐山鬼看他好像还在那瞎想些什么,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伸出手猛地钳住甘衡的下巴,然后缓缓地张开了一张嘴。 那嘴越张越大,直至变成一张血肉模糊的血盆大口,里头尖牙丛生,随便一根就能将人刺个对穿。 甘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眼角直跳,他苦涩地想,前不久才被恶鬼掏空了肚子,这回是要把他从头到脚嚼得连渣都不剩么? 结果,他就看到那张嘴又在他眼前合上了。 岐山鬼满意地看着愣住的甘衡,危险地眯着眼睛问他:“知道害怕了么?这回知道我是靠什么自保了吧?” 甘衡:“???” 不儿?这玩意张开嘴就是为了给他欣赏一下? 岐山鬼一脸期待地看着甘衡,似乎想要他说些什么。 甘衡木着脸,“牙口挺好的……” 岐山鬼这才满意地放开他。 甘衡算是看明白,眼前这恶鬼,武力值不详……智力值也不详啊……一个是不知道上限,一个是猜不到下限…… 跟个小孩似的,说不定心智还不如小曰者呢。 岐山鬼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胸口掏出一块玉牌,递到了甘衡面前。 “既然你供奉于我了,那这枚玉牌你便挂着,以后天上地下、深渊地府,无论何处我都能找得到你。”岐山鬼认真道。 甘衡端详着这块玉牌,眉头紧锁,那恶鬼说什么他都没太听进去,张口就是:“我不挂这个。” 岐山鬼急了,“为什么不挂?” 甘衡也抬眼认真地看着他,头头是道地同他分析,“这玉质地有问题,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玉,里头还有血,这玩意招邪祟的,我不挂。” 岐山鬼瞪着眼:“那里头是我的血!招什么邪祟,那些鬼见着我跑都还来不及!” 甘衡尴尬地笑了笑,完了露馅了,他跟荀樾那老头就学了个半吊子。 “我替你挂上。”岐山鬼说完俯下身去就要给甘衡整理腰带。 甘衡一愣,这一才意识到有点奇怪,“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等挂好玉牌,甘衡同他说:“从虚无境出去吧,林山他们还在外面等我呢。” 岐山鬼眉头一皱,“你为什么要在意他们?” 甘衡被他问懵了。 岐山鬼轻轻地托起他腰间挂着的玉牌晃了晃,那玉牌被他指尖弹出清响,他没忍住一笑:“你管他们做什么?你接下来是要去哪呢?不留在岐山么?难道不喜欢岐山么?有没有看见那个楼阁,你应当是看见了吧,你……” “等一下。”甘衡越听越迷糊,他狐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别的什么人和鬼,这恶鬼确实是在同自己说话,他一脸诡异地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啊?” 岐山鬼脸上方才荡漾的开心一下子消失全无了,他冷着脸,“不是,我是在跟这玉说话。” “哦。”甘衡略微松了口气,“行了,出去吧,老待在虚无境里做什么。” 他转身朝岐山鬼招了招手准备离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那恶鬼,“对了,你把小曰者怎么样呢?你不是说见过他么?” 岐山鬼盯着甘衡半响,然后恶劣地咧开嘴角,他磨了磨牙齿说:“我就这样把他整个嚼碎了咽了下去。” 甘衡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望着望着岐山鬼有些心虚地别开眼,不情愿道:“没死,扔那没捡回来。” 甘衡这才收回眼神点点头。 临出虚无境时,甘衡还同他说:“磨牙不好。” 岐山鬼:“……” 刚从里头出来,甘衡就听到林山大喊:“甘衡!” 她猛地扑过来,把甘衡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你没事吧,那脏东西没把你怎么样吧。” 甘衡安抚地笑了笑,“林山,我没事。” 林山口中的“脏东西”伸出一只手将他们两个隔开。 她疑惑地望过去,就看到一个俊美异常的男人正垂着眼,冷漠地看着自己。 林山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甘衡:“走吧,该下山了。” 下山的时候,林山偷偷问甘衡:“这人是谁啊?刚刚都没见过。” 甘衡想了想,小声同他道:“可能是……山神?” 林山羞涩地抿着嘴笑了笑,“好帅啊,我感觉徐归景差不多应该也长这样。” 甘衡听她这么说,下意识朝谢世文看过去。 只见谢世文小媳妇一样委屈屈巴巴地拽着那两侍从,哭得伤心,一副想指责却只敢小声指责的模样。 他说:“你们看她,呜呜呜,你看她……说好不提的……她又提了……又提!” 第9章 岐山鬼(五) 可今天这下山,注定是波澜不断的。 甘衡他们眼看着都要到岐山脚下了,周遭却突然飘来很多鬼魂,起先他们还有些警惕,后来发现,这些鬼就好像是在开路,又或者是在跟他们同行一样。 直到临近薄雾消散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女鬼,好似特地在等他们。 女鬼拢了拢鬓角的头发,盈盈地看向他们,唤了一声:“大人……” 甘衡恍然大悟,他拉了岐山鬼一把,“找你的。”他就说哪来这么多鬼,原来都是给这鬼送行呢。 可岐山鬼却站在那纹丝不动。 甘衡正疑惑着,那女鬼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跟前。 女鬼虽然已经死了,可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很干净,更是看不出伤口和血渍,她看着甘衡。 甘衡疑惑地皱眉,他压根不认识这个鬼。 那双看向他的眼睛装了太多的东西,似哭似笑,又似遗憾、又似释然。 女鬼托起甘衡的手,轻柔地端详了他良久,终是笑了出来,呢喃了一句:“大人放下了呢。” 甘衡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下意识地反问她:“有什么放不下的?” 女鬼微微一愣,随后笑俯了身子,“是,早该放下了。” 她松开手,站在那薄雾里,“愿大人下山后一路平安……” 甘衡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合上唇什么也没有说,他点点头,便朝山下走去了。 女鬼这话应当是要对她口中的“大人”说的,甘衡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既然她把自己当做了那个大人,他便应着吧,什么都不要多说,只当是那个大人听到了。 那些鬼消失在白雾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突然有一只冰凉的手触到了甘衡的耳边,从他耳垂边轻蹭过去。 甘衡诧异地抬头,便对上岐山鬼的视线。 岐山鬼袖着手站在那,方才那一碰似乎是想故意引起甘衡注意的,他问:“真的要离开岐山么?” 甘衡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耳朵,不知道他干嘛要问自己这么多遍,“一个坟山而已,为什么要留在这?” 他说着看向岐山鬼,以为是这鬼舍不得了,他微微一笑:“你要是想留下也没关系。”正好他也不想带。 岐山鬼:“不要。” 甘衡耸耸肩,就知道会是这个回答。 岐山鬼动了动唇,似乎还有很多想说,可他看到甘衡那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表情,垂下眼又将话咽了下去。 等到了山脚下,雾气彻底消散了,谢世文和他的两个侍从也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谢世文依依不舍地拉着林山,“林山,你可不能再生我的气了,今天晚上我等着你,你再来找我玩。” 林山点点头,“你乖乖等我就是,我会来的。” 甘衡看着这山上的浓雾,山顶白雾重,越到山脚下,白雾越淡,等出了山,白雾就消失不见了,而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魂,便是被困在这白雾里,日复一日,想不起过去,也不会有将来,一直被困囿在这方寸之地,时间仿佛永远停留在了其间。 第11章 出了山,甘衡没忍住同林山说:“你打算一直这样么?兴许某一天,谢世文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林山无所谓道:“我一个人守着山也无聊,反正他挺有意思的。”她说着挤眉弄眼:“你看吧,我就说这山上的鬼脑子都不太好使。” 甘衡下意识看了岐山鬼一眼,他同岐山鬼大眼瞪小眼。 岐山鬼不知道他看自己干嘛,微微歪了歪脑袋瞧他。 甘衡默默地在内心赞同了一下林山,嗯……她说得很有道理。 甘衡:“人鬼有别,你还是同他们少接触一些,鬼都是执念形成的,我见那谢世文似乎很想同你成亲,你既然已经拒绝他了,就不该再犹豫不决。” 林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一贯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此刻也有些丧气,“就这样……不行么?” 甘衡叹了口气,“算了,也是我杞人忧天了。” 林山垂着脑袋踢脚下的石子,“我跟谢世文是不可能的,单不说他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我也不会答应他,我从小就知道我要嫁的人是徐家的小郎君,我们幼时见过一面。”她脸上露出几分羞涩的笑意,“他生得白净,左手手臂上还有一处漂亮的梅花胎记。” 林山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冲甘衡笑道:“徐归景生得特别漂亮,小时候比我还像个女孩子,我当时抢了他的糖葫芦,他就一直在那哭,哈哈哈哈,像水做的似的,我娘还说叫我别欺负他,说不然他以后不娶我了。” 她说着一僵,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扁着嘴难过道:“他会不会真因为我小时候欺负他的事,不愿意娶我了呀?那不然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他来?” 甘衡没忍住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怎么会呢?兴许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林山也实在是好哄,她见甘衡这一样一说,心情又立马放晴了,她嘻嘻笑道:“那等归景来了,我要把他介绍给谢世文认识,叫谢世文别再念想着我了,我只能跟他做朋友!” 甘衡欲言又止,可能到时候谢世文能当场就把那个什么叫徐归景的给撕了…… 他同林山短暂的萍水相逢,到这就要作别了。 等甘衡走出大老远,还能听到林山在身后喊:“甘衡!等徐归景来娶我,我一定要请你喝喜酒!” 甘衡笑了笑,挥了挥手算做回应。 从山上下来,走出了那迷雾,再次见到外头这么好的阳光,甘衡只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枕着双臂,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问那岐山鬼:“诶,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总得对你有个称呼吧。” 岐山鬼听他这么一问,垂着眼好半天没有应声。 甘衡以为他是不记得自己名字了,笑道:“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给你取一个吧。” 岐山鬼:“苛丑。” 甘衡一愣:“什么?” “我叫苛丑。” 甘衡有一瞬间的沉默,是他想的那个“苛”,那个“丑”么? 苛表程度?丑下定义? 他害怕自己冒昧,多问了一句:“……是哪个丑?” 岐山鬼没有一丝表情,顶着一张漂亮脸蛋一字一句告诉他:“丑陋的丑。” 甘衡哭笑不得:“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啊?一点也不合适。” 苛丑瞪着他,似乎隐隐有些生气。 甘衡一噎,后知后觉,人家的名字,自己也管太多了,立马改口:“但是颇具佛家思想。” 然后他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多么有深意啊,美即丑,这不就跟……就跟……”甘衡一时间“跟”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苛丑那样看着他,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甘衡被看得只觉心一软。 这世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恶鬼呢。 他叹了口气,先前逗弄的心思也淡却了,“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你长得这般漂亮,取个丑字,压一压挺好的。”1 苛丑眼神微动,突然道:“你唤我一声吧……” “苛丑?”这两个字念起来时唇舌微微用力,牙齿相碰,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名字。 可甘衡念完抬起眼来,那恶鬼头发丝都在张扬地飞舞,张牙舞爪似要将甘衡整个人都缠起来。 “诶?”甘衡眉头一跳,下一瞬就被黑雾缠了个密不透风。 那黑雾仿佛没过他的眼口耳鼻,叫他睁不开眼、叫不出声、喘不过气。 就在这深重的窒息中,他似乎听到苛丑说了什么,但是老天爷!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去听那恶鬼说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活活憋死了!! 好不容易脑袋从黑雾里破出来,能够喘息片刻,可那黑雾还死缠着他身体不放。 甘衡死命挣脱了两下,只觉得自己就像脖子以下被埋了进去,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不是……这名字不是你让我叫的么?怎么?现在又不乐意呢?”甘衡无语。 黑雾渐渐从甘衡身上散开,化作人形,苛丑微微俯身将脸凑得离甘衡很近,近到彼此鼻息交错,体温相接。 甘衡一阵头皮发麻,这恶鬼虽然浑身冰冷,但是实打实在喘气,他到底是活物还是死物? 苛丑微微偏了偏脑袋,凑近甘衡脖颈处,呼出的冰凉气息一下一下打在甘衡颈边那颗红痣上,苛丑声音喑哑道:“我只是……” 可余下的话却尽数咽进了滚动的喉间。 苛丑望着那颗痣,眼神幽深。 若是甘衡能够看见,恐怕都能从那眼神里读出一个信号,那就是想生吞活剥,再不济也要舔! “靠……”待黑雾散得差不多,甘衡猛地一下挣脱开了。 他退得离苛丑远了些,捂着自己自己的脖子——那里方才被苛丑呼了好半天气。 苛丑还没回过神来,就对上了甘衡戒备的眼神。 甘衡:“我先同你说好了,就算你救了我一命,可你若想就这样吃了我……”他微微眯着眼,嘴角勾起了一个笑,“那便是你打错算盘了。” 那笑容里满满都是挑衅,他在明明白白告诉苛丑,他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让鬼拿捏的软蛋。 苛丑:“……” 有时候做鬼也挺绝望的。 第10章 沉羌城(一) 边陲小城,黄沙漫天。 那黄泥土和成的土墙上写着大大几个字。 甘衡掀开斗笠一看,乐了。 上头写着的是:贵人与蛮子不得入内。 这蛮子应该就是离这不远的胡蛮人。 但是这贵人…… 他好笑地问一旁看守城门登记的人,“这上面写的‘贵人’是什么意思?” “皇亲贵胄,够贵了吧。”城门口登记那人懒散回道。 登记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青年,他从上到下觑了甘衡一眼,最终停留在他这张脸上,评价道:“穿得不咋地,长得倒是一身贵气……” 他拿笔点了点甘衡:“哪来的?往哪去?” 甘衡:“岐山那边来的,要往南堤去。” 那人一听岐山就瞪大了眼睛,“岐山那块,现如今还有活人?” “有的有的,改天我还要再去趟岐山喝喜酒呢。”甘衡微微一笑。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名字,去南堤做什么的?” “甘衡,回南堤老家。” 那人几笔写完,字潦草得估计也就他自己看得明白,写完头也不抬地喊道:“下一位!” 紧接着黑压压一个人影投到了青年身上,满满都是压迫感。 青年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对上一道锐利的视线。 青年狠狠地皱起眉,看这人不爽,这人一张脸生得俊秀,身形却壮硕得很,往自己跟前一站,跟个柱子似的,看着跟挑衅没什么两样。 青年:“什么毛病?” “诶诶诶。”甘衡伸手摁在苛丑的胸口,把他往后推了一把,他冲那守门的笑道:“这是我弟,跟我一样,你给他登记个名字就行,叫苛丑。” 青年瞪了苛丑一眼,骂骂咧咧:“什么东西,跟个傻子似地站在这……还看着我干屁!” 甘衡生怕哪个字不对,这鬼就炸了,还一只手不够,他另一只手也连忙拽着他后背,“你消消气,我这表弟,小时候光长身体了。” 青年这才哼了一声,“行了,走吧。” 甘衡笑了笑,回头却看到苛丑整个人乖顺无比,完全没有之前一点就炸的暴躁。 他就纳闷了,这鬼的脾气是不是有点太琢磨不定了。 苛丑乖乖巧巧地垂眼站在那,一动也不动。 甘衡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姿势!他一只手摁在苛丑胸口,一只手拽着他后背,就跟将他整个抱在怀里似的! 吓得甘衡一个激灵,立马就跳开了。 苛丑抬了抬眉,还怪遗憾的。 进了城,城内虽然铺了石头地,可地上还是积着一层黄沙,沉羌这地,就是你搁外头走一天,露在外面有孔的地方,都得给你挤进去几颗沙子。 第12章 “找个地歇一下脚吧。”甘衡难受地动了动脖子,没别的,他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随便动两下就膈得慌,他实在是受不了了,非找个地方洗澡不可。 好在走了没多远,他就看到了一家客栈,这客栈的名字倒是取得挺有意思。 高枕太平。 甘衡微微一怔,沉羌城离胡蛮近,那些蛮子常常过来烧杀抢掠,这客栈牌匾上短短四个字,应当就是最单纯的心愿了。 他临进客栈前收回脚,转身叮嘱苛丑,“答应我,少说话、别吓人。” 这真的是甘衡对他最低的要求了。 苛丑望着他,挑眉应了一声:“嗯。” 这鬼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可甘衡心底却不安得很,总觉得这鬼不会这么老实。 这客栈有些老旧了,大白天的,里头却昏暗到还需要点蜡烛,烛火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年老蜡,那火光都是漆黑的,照什么都有厚重的重影。 “老板?”甘衡喊了一声,“要间房。” 客栈里头无人回应。 甘衡皱着眉,又往客栈里走了几步。 那烛火的阴影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身材佝偻,伸出一只干瘦布满皱纹的手,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甘衡。 甘衡被吓得一惊,那握住他的手在他肌肤上摩擦,甘衡都能察觉到皮肤上一道道皲裂的口子,起皮干裂后生成沟壑交错的纹路。 “房。”那人发出浑浊嘶哑的声音,就像年久失修的木头家具,咯吱作响还带着经年的风霜。 甘衡稳了稳心神,这才注意到那人手里其实还拿着一把钥匙,在感受到那握着他的手传过来的温度后,他稍微松了口气,是人。 那人也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是个老头。 老头看起来枯瘦,一副很沧桑的模样,这些都是常年劳作积累下来的。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甘衡身后,问:“一间?” 甘衡也回头看了苛丑一眼,皱着眉思考。 首先,他没钱;其次,这鬼随便挂哪睡都行。 然后他回过头来冲老头点点头,“一间房就够了。” 老头把钥匙递过去,冲他指了指里面:“左边。”然后顿了顿,“第一间。” 甘衡拿了钥匙,“麻烦再给我一桶热水。” 老头耷拉着眼皮看了甘衡一眼,“没有。” 甘衡正无语着,没有热水,那他来这要间房的目的是什么? 老头缓了一会又接着道:“有池子。” 等甘衡过去,看到眼前的景象,才明白老头口中的池子是什么意思…… 沉羌水难得,他们便挖了个大池子专门蓄水,然后……很多人一起洗…… 嗯,很多人……而且听说一年一池水,一池水洗一城人…… 跟着甘衡进来的苛丑也看到了这一幕,砖头砌起来的小水池里,全是光着膀子的大汉,个个五大三粗,往里头一坐,就占了大半块地。 苛丑皱眉:“你也要进去洗?” 甘衡无奈仰头,长长舒出一口气,“洗是要洗的,但现在算了。” 他实在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以前再怎么风餐露宿,也没有跟这么多大老爷们一起洗过澡,实在是不太好意思。 苛丑看了看甘衡,又看了看那水池子,他咧着嘴露出一个笑。 甘衡一见他这么笑,心里就一“咯噔”,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苛丑就“嗖”的一下化作黑雾直直朝池子里飞了过去。 下一秒,好好的水池里就开始“汩汩”冒血水,还有数不尽的头发从池底飘上来。 那些大汉们被吓了一跳,个别胆小的已经从池子里爬上来,穿着衣服就走了,但大多数都还算胆子大,他们还要往池子里掏,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越掏越害怕,掏着掏着先是血肉,然后紧接着就是人头! 那人头诡异地笑了笑,然后张开满嘴利牙的血盆大口。 大汉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也顾不上其他了,裸着身子爬上来就跑,穿没穿衣服都已经不在乎了。 甘衡:“……” 他就知道!就知道这恶鬼没憋好屁! 几秒钟不到,整个池子都空了。 苛丑重新将池水恢复干净,他优哉游哉地飘在水里冲甘衡招呼:“不是想洗么?快下来啊。” 甘衡:事已至此,也只能先洗洗再说了。 他边宽衣边走过去,“就没有体面点的办法么?” 等甘衡脱完衣服抬头,那个方才还浮在水面上的恶鬼突然就不见了。 他皱着眉下了水池,警告道:“你别整什么吓人的。” 话虽然说得很硬气,但甘衡心底挺不安的,那种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点什么的不安感,而且他是真的很讨厌那种血糊糊的东西,若是这鬼真敢吓唬他,他非得把他摁在池子里揍一顿不可。 可甘衡在水池里泡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在他隐隐松了口气,转身要从池子里爬出去的时候,有黑雾细细地缠上了他的腰间。 身后传来出水声。 “在岐山上时,我就想问了……”苛丑从背后靠近他。 甘衡腰间被雾气缠绕动弹不得,这样背对苛丑的姿势让他特别没有安全感,他挣动了两下,故作镇定问他:“你想问什么?” “那小姑娘唤你做‘甘衡’?你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甘衡只觉得他靠得越来越近,近到自己略微后退一步都能撞进他的怀里。 “名字当然是我爹娘给我取的。”甘衡扯开腰上的黑雾,猛地转身直视着苛丑。 可转过身来他更尴尬了…… 甘衡什么衣服都没穿,下半身在水里,上半身赤条条的全靠湿发遮盖,就这么跟苛丑打了个照面。 而苛丑呢,全身湿漉漉的,衣服半敞着,隐隐露出那结实健硕的肌肉。 给甘衡看自闭了,这么一对比,真的显得他是个白斩鸡身材,他下意识侧过去点身子,恨不得现在就爬上去裹了衣服就走。 “甘衡……”苛丑唇舌缱绻地念了一遍,微微垂下头来看他,“是哪两个字?” 甘衡拧着眉,“你管那么多干嘛,我洗完了,要走了。” 他拔腿就打算往池子上走。 苛丑一把将他拉住,还轻轻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 甘衡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只觉得手下梆硬一片,骇得他转头的动作都僵硬了。 苛丑微微颔首,眼尾上翘地瞧着他笑,那笑容邪肆又鬼魅,他说:“你不如写下来好让我知道。” 甘衡手放着的地方正是他肌肉分明的腹肌。 “靠……”甘衡面色难看,咬牙就是一拳打在了苛丑的肚子上,“你大爷的!” 打得苛丑脸色铁青,脸红脖子粗,弓着腰站在那,疼得半天没有动静。 甘衡气得出了池子穿好衣服还冲苛丑道:“别在我面前整艳鬼那套,方才池子里那么多男的,你想采谁都行!” 说完大步流星就走了。 留下苛丑一个人飘在池子里,恨得磨牙。 哦,甘衡说了,磨牙不好。 但苛丑一想到这,气得磨得更狠了。 第11章 沉羌城(二) 甘衡从池子里出来,回客栈的路上还在气这事呢。 他气得手都在抖,真的有一种被恶鬼耍了流氓还没处伸冤的无力感,“靠……” 这鬼是不是有毛病??? 是不是??? 等回到客栈已经是深夜了,那“高枕太平”四个字衬着火红的灯笼反倒有些渗人。 “这沉羌的酒还是够烈的!哈哈哈,只可惜只有烈酒没有佳人啊!” “哈哈哈哈,还是你会享受!” 不远处跌跌撞撞走过来两个酒鬼,也是径直往客栈来的。 那两人看样子估计也同甘衡一样是外地人,他们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甘衡。 其中一个还瞪大眼睛多看了甘衡两眼,回头就冲着同伴毫不避讳道:“我还以为是个姑娘呢,搞半天是个男的,一个男的长这么漂亮做什么?” 甘衡眯了眯眼,心里有些窝火。 又听另外一个说:“你见没见过这客栈老板的女儿?” “还真没见过,怎么了?” “嘿嘿,那你亏大发了,那是真的长得我见犹怜、国色天香!仙女样的人物!” “就那老头能生出这样的闺女?” “谁知道是闺女还是什么,嘿嘿嘿……” 两人边说边往客栈里头走,一边说一边猥琐地笑了起来。 甘衡站在门口转了一圈,找了块板砖拿在手上,他活动活动了筋骨,就跟上了那两人。 他正愁没地方泄愤呢,非得把这两色鬼给拍平了不可! “你没记错吧?是这里么?怎么阴森森的?” “诶呦,信我的,我亲眼看到那小姑娘就住这,准没错!” 那两人酒气熏天,压根就没有察觉到身后还有个人跟着。 第13章 几人越走越偏,都到了客栈最深处了。 有一人打起了退堂鼓,“算了吧,这黑灯瞎火的,怪渗人的。” “你瞧瞧你那胆子,这都到院子门口了,还怂什么?”这人说着笑得猥琐,“这黑灯瞎火的,不是更好么?嘴巴一捂,她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到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嘿嘿嘿。” 甘衡站在他身后点点头,觉得这人说得还颇有道理。 他决定实践一下。 他伸手就捂住了这人的嘴,对方惊得立马挣扎起来,可惜甘衡没有给他机会,抬手就是一板砖拍在了他头上。 另外一人听到声响吓了一跳,回头就对上甘衡似笑非笑的眼睛。 甘衡同他道:“试一下?力度我控制好了的,懵逼不伤脑,顶多流点血,死不掉的。” 那人骇得瞪大眼睛,大喊一声:“救命啊!”转身撒腿就跑。 甘衡能让他跑了? 他提步就跟上去,追个醉鬼而已,三两步就把人摁在了地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也没想做什么……你就放过我吧……” 甘衡拿板砖贴了贴他的脸问他:“没想做什么往这儿来?” 那人连忙道:“都是他!都是他怂恿我来的!我真没想做什么!”他指着不远处已经被甘衡拍晕在地上的人。 甘衡点点头,“行。” 那人正松了口气,甘衡手里的板砖紧接着就拍了下来,直接将对方拍得晕死过去。 甘衡:“算你倒霉,我今儿正看不惯像你这种老色鬼。” 他收拾完两人,正纠结要怎么处理的时候,就听到院子里的门“咯吱”一声开了。 甘衡一愣,抬眼看过去就跟屋里的姑娘对上了视线。 夜色昏暗,只有屋里一盏微弱的烛火,她背着光站在那,身材纤细,看不太清楚脸,但单看这身形,确实同这两色鬼口中所说的,是个美人。 甘衡连忙别开目光,莫名奇妙心虚,他又不是来干什么坏事的,只是此情此景,当真还不太好解释。 他尴尬地笑了笑:“姑娘……晚上好,更深露重,进去吧进去吧,早点休息。”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小姑娘竟一点也不害怕,还直直朝甘衡走来。 甘衡皱眉,他甚至觉得再这样下去,这姑娘不害怕,他都要害怕了。 等凑近了些,甘衡这才看清楚这姑娘的样貌,温柔似水,看着别人时感觉眉目里都是多情的。 他突然就觉得苛丑长得是不是同这姑娘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眉眼更柔和些,而那恶鬼眉弓深邃,鼻梁骨更高挺,看起来不是什么善茬。 甘衡忍不住感叹,果然啊,长得好看的人都好看得相似,长得丑的人倒是各有各的丑。 那姑娘瞧着甘衡,也不说话,就冲他笑。 甘衡也礼貌地朝她笑了笑,“姑娘回屋吧,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姑娘抬手冲他比了两下手势。 甘衡愣在原地,这才意识到……眼前这漂亮的小姑娘……是个哑巴? 可他也看不懂手语的意思。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个嘶哑苍老的声音道:“她问你。” 甘衡被吓了一跳,转身就看到白日里那个客栈老头正站在自己身后,连灯都没点,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名字。”老头接着道。 “我的名字么?”甘衡转头问那个姑娘。 姑娘眼神温柔又羞涩,她垂着眼微微点头。 “甘衡,甘甜的甘,衡量的衡。” 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似乎还想再比划什么,却被老头喊了一声:“嫣儿!” 姑娘眼神暗下去,扑闪了两下眼睛,再没有动作了。 “回去。”老头威严道。 姑娘冲甘衡微微点头,乖巧听话地朝屋内走去。 可等姑娘转过身后,甘衡赫然发现,那单薄瘦弱的背后还挂着一个不愿往生的恶鬼! 恶鬼似乎魂魄不全,只有半截身子挂在姑娘身上,他注意到甘衡的目光,歪着脑袋怨恶地凝视着甘衡,那双血淋淋的手占有欲极强地环住了姑娘的脖颈,是一种近乎禁锢的姿势。 甘衡皱眉,想叫住那小姑娘,却被一旁的老头打断了。 老头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冲甘衡道:“搬走。” 他什么也没有多问,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轻车熟路地扛着人就往外面走。 夜里寂静无声,沉羌的黄沙地里只有一种沙虫,它们夜里不叫,只有白天里吵闹得厉害。 现下四周昏暗,静谧得让人觉得可怕。 甘衡跟在老头后面,两人像扛尸体一样,把那两酒鬼扛出了客栈。 等收拾好一切,老头问甘衡:“哪人?” “南堤的。” “娶妻……没?” 甘衡一噎,摇了摇头。 老头:“为何?” 甘衡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像我这样考不上功名,要家世没家世、要钱财没钱财,还整天在外面游荡的,没有姑娘会愿意嫁的。” 再说了,荀樾老头给他算的那命,他一直都还记着在呢,无儿无女的破财命,他这辈子是没想成亲了。 老头给甘衡倒了一杯酒,“南堤……离……离这儿……不、不远……” 甘衡这才发现原来这客栈老板之所以每次说话都只两三个字往外面蹦,是因为他是个结巴,字说多了就说不明白了。 他瞬间有些哭笑不得,之前还以为这老头脾气臭,说话都不愿意多说两个字呢。 甘衡点点头,连忙应和他:“是的,南堤离这儿挺近的,但没想到沉羌这儿这么缺水,南堤那却是以打渔为生。” 老头似乎好像闲不下来,他站在柜台那就开始擦桌子,恼道:“这儿……是……被、被……蛮……蛮子烧的!” 种什么烧什么,养什么抢什么。 甘衡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多……多留、留几日。”老头看着甘衡。 甘衡喝着杯中的酒,才第一口,喉咙里就如烈火灼烧,难以下咽。 他捂着嘴,表情痛苦:“好……辣……” 老头耷拉着眼皮,一笑起来就叠出一层褶子,“沉羌……酒、酒是……是这……这样的。” 甘衡本来酒量就不好,这一口下去,感觉脸上都烧起来了。 “沉羌倒是可以多留几日。”甘衡眼底开始有些微醺,“反正我已经耽搁不少时日,也就不急着赶路了,到处看看风景。” 他实在是发晕,站着都晃荡了一下,整个人头晕脑胀的,大着舌头道:“我就……先……先回房……房。” 老头看着甘衡一步一歪,就差扶着桌子出去了。 他再低头一看桌上杯子里的酒,一口的量。 老头嫌弃地摇摇头,心想,做沉羌的女婿,怎么能够不会喝酒呢? 苛丑自己一个鬼在外面生了半天闷气,回到客栈一看,甘衡早就躺在床身呼呼大睡了,身上还一股酒气。 他背着手站在床前,半是懊恼半是委屈。 懊恼自己对床上这人真是没点脾气,见到他这样没心没肺地躺在床上,第一反应竟是他踹被子了,冷不冷? 又委屈自己都没回来,他也一点不担心,不等自己回来也就算了,还说不定喝酒喝得多潇洒呢。 苛丑望着甘衡半响,慢慢蹲下身去,他靠坐在床榻上,将脑袋轻轻地依偎在床边。 他说:“骗子。” 尤嫌不够,脸又蹭着褥子一路靠到甘衡手边。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像个孩子一样睁开眼又闭上眼,那卷翘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扑闪着,每一次都会蹭过甘衡的手臂。 甘衡梦中觉得痒,他皱着眉手瑟缩了一下。 苛丑连忙安抚地将脸轻轻贴上去,亲昵地蹭了蹭。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脸埋在甘衡手臂里就开始低声发笑。 就……像是回到了从前。 第12章 沉羌城(三) 第二日甘衡醒来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痛心疾首:喝酒误人啊! 他刚打开门,就看到苛丑双手抱胸地站在门口,微仰着下巴,像是在用下巴看人。 甘衡面无表情地直直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当没看见这鬼。 苛丑愣了,连忙追上去,“你不理我?” 甘衡只当没听到的。 苛丑危险地眯着眼,他算是看明白了,甘衡今日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空气。 他干脆化作了黑雾。 甘衡以为自己又得跟这恶鬼纠缠半天呢,却不想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转头一看,别说声息,背后连个屁都没有一个。 太怪了,怪得甘衡都有点不适应。 等他到了客栈大堂,就见里面吃饭喝茶的个个都面色凝重。 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第14章 “喂!”有人冲他喊了一声,旋即扔过来一壶酒。 甘衡下意识接住,诧异地朝那人看去。 那人生得粗犷,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有一刀醒目的伤疤,他不修边幅地靠坐在门口,脚直接就放到了椅子上。 “外乡人,请你喝的。”他冲甘衡扬了扬下巴,仰头闷了一口酒。 甘衡走过去,把酒壶放在他桌上,“谢了兄弟,但这沉羌的酒烈,我喝不惯。” 那人“哈哈哈哈”大笑,长腿一伸,就给甘衡拉过来一把凳子,“坐。” 甘衡问他:“出什么事了?我看一个个都在议论。” 那人“啧啧”两声,压低了声音同甘衡道:“昨儿夜里沉羌闹鬼了。” 甘衡方才还好奇得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甚至还有点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嘴了。 果不其然,那人下一句就接着道:“昨天夜里那洗澡的池子里又是冒血水又是飘头发的,还有碎了的肉块和人头,把人吓得够呛。” 甘衡十分配合,他缓缓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问:“当真?” 那人点点头:“千真万确,一池子的人都看见了。” 甘衡后怕道:“天啦,这也太吓人了。” “更骇人的是,昨日夜里还死了两个人,八成就是那恶鬼杀的。” 甘衡表情一愣,都忘记装了,他皱着眉确认道:“还死人了?” “是啊,尸体今儿一大早就挂在城门上呢,都被啃得不成人样了。”那人啧啧摇头,“实在是惨,也是同你一样在这客栈里住着的外乡人。” 甘衡敛眉沉思,一下子就想到了昨日夜里那两个喝醉的酒鬼,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俩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罪不至死,一人给两板砖就差不多得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恶鬼还伸张了一下正义。 甘衡装模作样地惋惜:“太可怜了,好生生的人。” 那人也是连连摇头。 话题一打开,甘衡就忍不住同这人攀谈起来:“这位兄弟,我昨儿进城门的时候,看到沉羌城门上写着‘贵人与蛮子不得入内’,这倒是有点意思,这蛮子我知道,但是这贵人我有点不太明白。” 谁知道那人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他奶奶个熊!我就说这墙上不能这么写!” 甘衡正想点头应和,这“贵人”两个字还是有点太敏感了。 就听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气,怒道:“就应该写明白!没娘养的当官的和那帮子没爹的胡蛮畜生!都不准给老子进来!” 一句话里含脏量极高,听得甘衡眉头直跳。 “这……”甘衡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劝诫道:“慎言慎言。” 那人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他眼睛一瞪:“那咋了,是他们奉先城的狗官先不把沉羌当回事!没粮、没兵、啥也没有的!要老子们赤手空拳去跟蛮子打啊!” 甘衡越听越不对劲,他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人,心底隐隐有个猜测。 这时外头跑进来个少年,少年见着那人,客栈的门都还没进,就站住门外冲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梗着脖子劲劲地喊:“参见将军!” 那人方才还上火得很,这会子见着少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一把将人提起来,笑眯了眼道:“小六子,给老子站直了!” 说着冲少年背后使劲打了一巴掌。 “是!将军!”小六子扯着嗓子应道,一个激灵就站得笔直,眼睛都不带动一下的。 被唤作将军的那人就乐,“傻小子一个,别傻站着了,想吃啥喝啥就跟云老说,记我账上!” 小六子这才卸了劲,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诶!多谢将军!” 少年人撒欢地往客栈里跑去。 那人看着小六子的背影,脸上的一点笑意还没有散,他问甘衡:“这娃娃看着还挺小吧?才到我这呢。”他说着比划了一下。 甘衡点点头,这小六子看着比小曰者还矮半个脑袋。 “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已经跟着我打过蛮子了。”那人哼出一声气,“没办法,没人,沉羌这儿带把的都得上战场。”他甚至还逗趣地指了指外面的野狗,“瞧见没?带把的狗都不放过,那也能凑个数啊,多一个就可能少死一个。” “你说……能不恨么?”他荡了荡酒壶里的酒一口饮下,朝甘衡笑了笑:“兄弟,你喝不来沉羌的酒,那真是你人生的一大损失啊,人这一辈子,喝上一壶沉羌酒也就值了。” 甘衡问他:“阁下是镇守沉羌的孙将军,孙文策么?” 对方一愣,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你一个外乡人,竟然会知道我的名号?” 甘衡望着他,“孙将军少年英才、作战有勇有谋擅长用兵,早些年间常被人同玉面将军萧安做比,说是萧将军转世。” 可眼前这人胡子拉碴、满身风沙的沧桑,除了一双锐利的眼睛,与沉羌城里那些普通人别无二样。 孙文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似乎也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有些对不住甘衡口中的夸赞,他连连摆手:“嗐,那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不提当年勇!” 甘衡心下一阵怅然,他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可等他刚把茶杯拿起来,就看到那杯子里汩汩冒出黑雾。 甘衡手疾眼快立马拿起一旁的茶杯盖了上去。 孙文策觉得有些奇怪,问他:“怎么?沉羌的酒不喝,茶也喝不得?” 甘衡面无表情:“没有,烫。” 孙文策看着方才倒出来的凉茶,两条浓黑的眉毛一扬,只以为是他们这些人娇生惯养出的臭毛病。 那黑雾仍不老实,他偷偷从桌子底下钻进了甘衡的衣角里,甚至还胆大包天地顺着衣服一路钻了上去。 甘衡身形一僵,意识到苛丑在干嘛之后,牙都要咬碎了。 他三舅二姥爷的!他就说这鬼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呢!感情是在这等着他! 他一把摁住已经窜到大腿根部的黑雾,眼神里都带着杀气,恨不能就这样将这黑雾捏散。 那黑雾被捏住后,又挣扎着四处乱窜,当真是随心所欲、恶意滔天。 孙文策看着仿佛浑身不自在的甘衡,没忍住问他:“不至于吧?云老客栈里还能有跳蚤?我看你这浑身不舒坦的。” 甘衡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他脸色一红,猛地摁住了自己的肚子,咬牙切齿道:“我就是……有点尿急……先不陪将军了!” 他说完一溜烟就往茅厕跑。 等到了茅厕,甘衡把门一关,怒道:“你给我滚出来!” 黑雾这才老老实实从裤脚窜出来化作人形,苛丑看着甘衡,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 茅厕里又臭又小,现下挤进了两个成年人,两人便贴的有些近。 甘衡暗骂,失策,急着找这恶鬼算账,选错地了。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怎样!”甘衡恼火得很。 “你先不理我的。”苛丑说得理直气壮,“你同那些人说话,还要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 “却不理我。”他伸出手,甘衡皱着眉偏头躲过。 苛丑危险地眯起眼,微微俯身,一张俊脸直直地怼在了甘衡跟前,他一字一句道:“你只需看着我、供奉我、与我一起。” 甘衡冷冷道:“你是不是在那岐山上当那什么破山神当上瘾了?管这么宽?我跟谁说话,跟别人怎么打交道,那都是我的事,你如果看不惯,那就实实在在的跟我打一架。” 苛丑有一瞬间的错愕。 甘衡:“我不知道你一定要我供奉你的目的是什么,图我身上的灵气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罢,但我告诉你……” 他恶狠狠地拽着苛丑的衣襟,“别整得好像什么事情我都要按着你的来一样。” 甘衡甩下他就从茅厕里出去了。 留下苛丑一个鬼无措地站在那里,他心想,完了,把人惹生气了。 苛丑连忙追出去,他搜肠刮肚半天,哄人的话没想出来也就算了,出来还看到甘衡正朝一个姑娘笑着。 他冷下脸几步走到甘衡身边。 甘衡冲着笑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夜里见过的客栈老板的女儿。 苛丑一对上姑娘那张脸,整个鬼都炸了。 他一把将甘衡拉到自己身后,凶恶地朝姑娘呲牙:“滚!”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她身后的恶鬼也探出身来朝苛丑示威。 甘衡:“……”这真是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鬼呲鬼呲人。 “让开!”甘衡压低了声音训斥道。 苛丑一愣,皱着眉却丝毫不让。 他似乎对这个小姑娘带着莫名的敌意和警惕。 甘衡深吸了口气,“你是不是真想跟我打架?” 苛丑身形一僵,这才不情不愿地退让开。 小姑娘受了惊,有些怯怯地瞧着苛丑。 第15章 甘衡叹了口气,安抚道:“你别怕,他……”说着看了苛丑一眼,昧着良心接着说:“没有恶意……” 哪里是没有恶意,分明是那股凶煞之气都要从瞪着人家小姑娘的眼睛里头溢出来了。 甘衡就想不明白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这鬼怎么就整出了这么大的架势,对别人都没有这样过。 小姑娘肩上的恶鬼也是,探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似乎硬要和苛丑掰扯掰扯。 甘衡看得头疼,只得先跟她道别,“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了。” 小姑娘怯怯地点点头,眉眼温柔地朝甘衡笑了笑,与甘衡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没敢靠太近。 可擦肩的那一瞬间,甘衡敏锐地从这小姑娘身上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诧异地转身看向那姑娘的背影,那挂在她背后,昨夜里还只有半截身子的恶鬼,此时已经长长了一截! 甘衡眼神沉沉,这恶鬼吃人了。 “你还盯着她看……”苛丑凑过来恨恨道。 甘衡转头瞪苛丑,“你能不能就待在那玉牌里。” 不然一天天的尽是事。 苛丑也有几分脾气,他嘴上冷冷地回绝:“不要。” 但行动上却老老实实地化作黑雾消失了。 甘衡这一早上闹得真是心力交瘁,他从来没有想过养个鬼会这样麻烦,他甚至有些怀念小曰者的省心了。 至少他一个眼神,小曰者就知道是要往东还是要往西,不像这个恶鬼只会同他比谁的眼睛瞪得更大! 想着想着,甘衡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日后同小曰者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第13章 沉羌城(四) 下午吃过饭后,孙文策搬了把摇椅就躺在客栈门口开始晒太阳睡觉,他还招呼甘衡:“小兄弟你要不也来躺躺,这人啊就跟被子一样,要多晒晒太阳,不然你这身上全是虱子,一会还得痒。” 甘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抿着嘴没说话。 孙文策把摇椅摇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突然道:“那啥……你再给说说呗。” 甘衡一懵:“说什么?” “就……”孙文策眼珠子不好意思地四下转了转,确定没人听到之后,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奉先城里那些人以前都是怎么夸我的?” 甘衡听得一乐,嘴角都扬起来了。 孙文策见状臊红了脸,连忙一本正经道:“那什么……我就是……就是想对自己多了解了解。” “行,我给你说说。”甘衡擦了擦凳子坐下,“那我在这儿住、在这儿吃的费用,可就……” 孙文策还不待他说完,就猛地一拍胸脯:“记我账上!一家兄弟不说两家话。” 甘衡靠着墙,看着沉羌那起伏延绵的黄沙坡,开始同孙文策说起他在奉先的见闻:“十几年前刚在奉先城崭露头角的少年将军,带着百把个人上山就剿了云雾山多年的匪患,因为是同萧安差不多的年纪,打战作风又极有他当年的风范,最擅长以少胜多,坊间便传,孙文策是萧安将军转世……” 甘衡微微垂眼,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孙文策将来会大有一番作为,却不曾想他也就名声大噪了那么片刻时日,此后便被调往沉羌,这一守便是十几年。 沉羌城内吹不完的风沙,沉羌城外打不完的蛮子,这辈子也就看到头了。 这些是甘衡不忍对孙文策说的。 孙文策听着听着陶醉地点点头,忍不住感叹:“真好啊……好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少年时的热血,感觉自己勇猛无敌……哈哈哈哈。”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不远处急急忙忙跑来一群人。 “孙将军!孙将军!”跑在前头的是个妇人,她跑过来踉跄几步,直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孙文策面前。 “孙将军!你快看看小六子吧!今儿……今儿上午都还好好的!” 孙文策立马从摇椅上跳下来。 只见小六子被一群人钳制着,他在其中挣扎不停,上午还好好的少年郎,此刻正诡异地扭着脖子,眼神怨恨恶毒地看着每一个人。 他重重地磨着牙,脖子不停地向上仰起,身体也朝上拱,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挣扎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孙文策紧锁眉头,伸手想捏着小六子的下巴叫他不要再乱动了。 那小六子却张开嘴,差点一口咬上去,喉间还发出诡异的“嗬嗬嗬”声响。 “这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跑到黄沙谷里去了。”有人说了一句。 “黄沙谷?那是个什么地方?”甘衡问,他一眼就看出,这少年是中邪了。 “那谷里听说之前死了很多人,数百来个吧,尸体都堆在那,原本是要埋的,土都挖好了,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没有埋,那土都成了现在的沙坡了,就那儿……”这人说着朝绵延的黄沙坡一指,“我们就叫黄沙谷,那边确实邪性得很,一般没人敢去,这小娃娃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跑到那去玩了。” “嗬嗬嗬……”小六子耷拉下脑袋,发出渗人的笑声,“提皇帝佬儿狗头来见我……” 那声音粗粝沙哑,绝不是十几岁少年能够发出来的。 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这是……” “嗬嗬嗬……”渗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小六子缓缓地抬起脑袋,眼睛向上翻着白眼,嘴角越咧越大,“要拿你们的血祭奠……祭奠……” 甘衡二话不说直接掏出符纸往小六子额头上一拍,立竿见影的,少年马上就安静下来了。 “把人摁好了,我给驱驱邪。”甘衡吩咐道。 那些人都有些震惊,他们没想到甘衡竟然还会驱邪,并且黄符一贴上人就不动弹了,还挺灵。 可甘衡还没来得及施法,小六子突然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显现,整个人暴起竟直接将四五个大汉掀开了! “云嫣!回去!”身后的孙文策大喊一声。 甘衡还来不及反应,小六子躬着身子拿脑袋猛地朝他撞过来,他侧身堪堪躲过。 那小六子便直直撞到了孙文策跟前,孙文策身前拿手抵着小六子的脑袋,身后护着的是客栈老板的女儿,云嫣。 云嫣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她捂着嘴吓得后退一步。 孙文策大喝一声:“小六子,你给老子清醒些。”说完就朝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 小六子浑身一颤,竟是直直地跪在地上,猛地叩了个头,声音含泪哽咽道:“将军!” 孙文策皱着眉,“你这是清醒了还是没清醒?” “快让开!”甘衡大喊。 小六子低着头,没人注意到他大张的嘴里竟是伸出腐烂的白骨枯爪,下一瞬,那枯爪无限生长猛地朝孙文策袭去。 还好孙文策听到甘衡的大喊反应快,拉着云嫣躲开了。 甘衡皱眉,这附身小六子的鬼怪应当不是什么小鬼,竟能在他体内生出白骨! 他上前一步正打算抽出骨鞭,身后却突然被一阵微凉的气息笼罩着,那黑雾在甘衡准备拔出骨鞭的手上跳跃纠缠。 恶鬼于甘衡颈边耳语:“你为什么……不用用我呢?” 甘衡面无表情,心里一想也是。 他收起了准备作战的姿势,像唤狗一样勾了勾手,“去吧。” 黑雾里一阵轻笑,乖顺地上前去了。 更诡异的是,甘衡竟然还从他的笑意里听出了享受。 他神情有些复杂……这鬼究竟是个什么德行啊…… 黑雾如水滔天,倒灌在小六子身上,小六子开始哀嚎在地上痛苦的打滚。 “小六子!”妇人担心不过,眼底都带着心疼的眼泪。 甘衡拦住她,示意她不要上前,只是见黑雾里的小六子实在是痛苦得厉害,没忍住同苛丑叮嘱:“你下手轻点,别伤了孩子,把那鬼赶走就行。” “嗯~”苛丑愉悦地应了一声。 甘衡无语望天,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这恶鬼欠欠的,有一种这鬼干啥他都看不惯的错觉。 好一会黑雾散去,小六子一身沙尘地躺在地上,周围人都没人敢上前。 “呸呸……”小六子从地上挣扎着起身,吐了两口嘴里的黄沙,他疑惑地看着围着自己的人,一脸茫然地问:“这是怎么了?” “小六子!”妇人见状连忙心疼地扑过去,担忧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哪疼?” 小六子摇摇头,然后苦着脸道:“就是感觉浑身上下被谁摁过了似的。” 妇人一下子又哭又笑,她连忙搂着小六子安抚:“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要再往那边跑了,知不知道?” 甘衡冲小六子招手,“过来,我再帮你驱驱邪。” 小六子乖巧地走过来,一双少年人独有的清澈眼睛就那么望着甘衡。 甘衡弹了他额头一下,他吃痛地捂住。 “你干嘛一个人跑那去?” 小六子:“我听说那谷里有把剑!” 第16章 甘衡给他画符,“就是有金子也不干你的事。” 小六子气鼓鼓的,“我要金子干嘛!我就想要那把剑!” 甘衡好笑,“你非要那把剑干嘛?” 小六子看了看周围的人,低着头嘀咕:“……不干嘛。” 甘衡看出了他的不好意思,俯下身轻声同他道:“你小声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讲。” 小六子抬起头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甘衡,声音很轻,眼底却有无限向往,他说:“我想做大将军……我想要拿着那把剑,做和孙将军还有萧将军一样的大将军!” 甘衡眼底也露出几分笑意,他逗少年:“可以是可以,但你这名字不行。” 小六子拧着眉问他:“为什么啊?” 甘衡眼尾上翘,笑得焉坏,“你看啊,以后别人叫你,是叫你小将军呢?还是叫你六将军啊?听起来都显得你不够厉害似的。” 小六子却很认真地跟甘衡说:“就叫我六将军吧,我上面还有五个哥哥都战死了,他们也算得上是将军。” 甘衡错愕,笑意僵在了脸上。 少年人只是单纯地看着他,眼底没有悲伤。 甘衡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感情,如鲠在喉、哽咽不下。 他突然就想到了孙文策说的那句话:“你说……能不恨么?” 孙文策一把将小六子提起来,伸手就是两巴掌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你小子行啊!一个人也敢往那山谷里跑!” 小六子嚎叫,“将军!别打了!我知错了!” 孙文策不解气,又给他来了两下:“你知道你娘有多急么?你小子!” 小六子在那嚎:“你要是把我打坏了,我娘更急了。” 孙文策被他这句话闹得哭笑不得,只得暗骂:“你奶奶个腿,一张嘴倒是厉害,你平日里扎马步是靠嘴扎的呢!” 周围人一阵哄笑。 却没有人看到一缕几不可见的鬼气,钻进了孙文策的衣襟里。 第14章 沉羌城(五) 甘衡站在人群外围,半点也笑不出来,他只觉得难过。 苛丑在他身后化出人型,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甘衡颈边的痣。 甘衡被他指尖的凉意一惊,诧异地扭头朝他看去。 苛丑垂着眼问他:“在想什么?” 甘衡收敛神色,“没什么。” 苛丑不依不饶,“骗子。” 甘衡眉头直跳,“我骗你干嘛?” 苛丑伸出手,一团黑雾在他手中凝结,他把手凑到甘衡面前,“看。” 甘衡拧着眉,这不就一团黑雾么?要他看什么? 紧接着他就看到那黑雾化成了一只小鸟,小鸟张开尚还稚气的翅膀扑腾了两下,笨拙得很。 甘衡看着小鸟,挑了挑眉没出声。 苛丑手一璇,碰了小鸟一下,那鸟又被雾气吞没从里头吐出一只猫来,猫翻了个滚,舔着爪子。 甘衡故意问:“鸟呢?” 苛丑低声笑起来:“被猫吃了。” 甘衡也哼笑了一声,这鬼把他当小孩哄呢。 但……还挺受用的。 苛丑手一挥,猫也不见了,他凑得离甘衡很近,声音很轻:“我还能变好多东西呢。” 话语里带着一股讨好的亲昵。 甘衡只觉得心软,“真的么?” 苛丑眉眼一抬,“迟早有机会都变给你看。” “好。”甘衡应他。 甘衡心想,自己先前凶他、恼他,这恶鬼却一点也不记在心上,日后是不是也要对他好点。 只可惜甘衡还没反省三秒钟,苛丑又炸了。 他突然一把将甘衡禁锢在怀里,凶神恶煞地低吼道:“别过来!” 甘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抬头就看到了云嫣。 他也是搞不懂,为什么这恶鬼对云嫣敌意这么大。 云嫣一张小脸煞白,她不停地冲甘衡摆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撒手!”甘衡拿手肘抵了苛丑一下。 苛丑呲牙,恶狠狠道:“不放!” “狗玩意。”甘衡瞪他。 苛丑被骂了也不恼,反正咬定了就是一句话:“不放!” 甘衡尴尬了,他被苛丑箍在怀里,勉强冲云嫣笑道:“云嫣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 云嫣眉眼低垂,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抗拒,她摇摇头,这才断了想跟甘衡搭话的心思。 甘衡无奈地叹了口气,越看云嫣那张脸越觉得同苛丑有几分相似。 他不经疑惑地问苛丑:“你为什么对这小姑娘敌意这么大?” 苛丑抿着唇不愿意说。 甘衡拍了拍他的手,苛丑这会子才老实松开。 甘衡看着眼前这恶鬼,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别瞎闹了,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 苛丑冷着脸,“你那么在意旁人做什么?” “是是是,我在意。”甘衡无语,这恶鬼整出了什么烂摊子,拍拍屁股一溜黑雾就跑了,他能怎么办?他打个地洞钻进去? 苛丑不用活了,他甘衡可还要面子活着的。 不过这人口中的黄沙谷倒是引起了甘衡的兴趣。 里头恶鬼竟能生出白骨来,也不知道得是有多大的怨念。 他非要去瞧瞧不可。 黄沙谷说是谷,实际上却是很多沙坡围绕起来的地方。 还没进去,隔着谷外,甘衡就感受到了浓重的鬼气。 甘衡有些诧异,“这不就死了数百来人么?怎么比你老家怨气还大。” 苛丑:“老家?” 甘衡一乐:“就那坟山。” 苛丑皱眉:“是岐山。” 甘衡从善如流:“岐山,岐山。” 才到谷口,就感觉里头阴风阵阵,扑面而来的风沙糊得甘衡压根睁不开眼睛。 他正想画符挡一挡这风沙,免得到时候眼睛鼻子嘴巴里全都是沙子了。 却不想一缕黑雾飘过来,清凉地触过他眼角眉梢,下一瞬所有风沙都被隔绝在外面。 甘衡微微一愣,诧异地抬头朝苛丑看去。 苛丑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见甘衡望着自己,便偏下头去问他:“怎么了?” 甘衡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里面……”苛丑拦了他一把,皱着眉道:“别进去了。” “怎么?岐山山神也怕了?你不是说那些恶鬼见着你都得跑么?”甘衡忍不住逗他。 苛丑难得没有跟甘衡较劲,“是鬼血骨。” 甘衡大惊,“若真是这样,那小六子能从谷里逃出来,也算是他福大命大了……” 这鬼血骨的形成,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是朝代更迭、荣枯覆灭之时;地利是万气朝宗、灵流汇聚之地;人和…… 甘衡想到这微微皱起眉,人和便是……数以百计的人愿意用血去供养一具尸骨…… “不是我怕了。”苛丑伸手将甘衡从谷口拖过来,“你忘了……” 那手从甘衡的肩上一路划到了肚子上,最后停在离他下腹上一寸处轻点了两下:“你这儿是怎么破了个洞的?” 甘衡一激灵,只觉得下腹一紧,被苛丑划过的地方发痒发烫,连着脸上也烧了起来。 他猛地一把捉住苛丑的手,耳尖红到滴血,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好了好了,我不进去就是了。” 甘衡就此打住了入谷的心思,想着到时候看能不能在这下个禁制,以免有人乱入。 只是他没注意到,待他离开之后,那谷里恶鬼久久徘徊在谷口不愿意散去,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喟叹。 “啊……好香啊……我闻到味了……” “他为什么不进来……” “这人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是不是那天杀的狗皇帝!” “瞧着不像……嗬嗬嗬……” ……恶鬼众声庞杂,久久萦绕在谷中不散。 当夜,甘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翻两下还要叹一口气。 他最后想着想着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不行……” 黑雾顺着床脚一路绕上来,虚虚缠在甘衡身后问他:“怎么了?” “趁今天夜里,我要去把那小姑娘身后的恶鬼给收了。”甘衡边说边站起来穿衣服,“今晚要是不解决,恐怕就难得有机会了。” 苛丑声音一沉,“你现在还在想着她?” 甘衡以为他说的是那挂在云嫣身后的恶鬼,“是啊,小姑娘不会说话,说不定就有那恶鬼的原因,更何况,那鬼还吃人了,非得处理掉不可。” “你处处惦记她……”黑雾在甘衡身后越变大、越变越黑,“你便是如此将她放在心上么?” 甘衡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办法,我这人就是个操心的命,学了半吊子捉鬼的功夫,便也想着所到之处能不受恶鬼侵扰吧。” 他忍不住阴阳苛丑,“我还惦记别的鬼呢?有你一个恶鬼就成天够让我操心的了。” 第17章 他说着一回头,就看到苛丑那么大一个乖乖巧巧地站在他身后,颔首低眉,就连平日里张扬舞爪的头发此刻都顺毛得不得了。 骇了甘衡一跳。 苛丑瞥了甘衡一下,又猛地垂下眼,那浓密黑长的睫毛扑闪着。 甘衡更害怕了,他惊疑不定地问:“你……应该不能被鬼附身吧?” 没听说过鬼还能附身鬼啊! 苛丑别扭地侧过身子,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心里就只惦记我……” “啊……”甘衡神色复杂,“我到……不是这个意……” 苛丑转过身来看他。 甘衡后面的字生生咽下去,神色一敛,严肃道:“嗯,你成天让我操心了,现在还不快点去同我一起抓了那背后鬼。” “嗯~”苛丑一阵荡漾,他鬼往前面走,黑色的雾气还在后面纠缠甘衡。 藕断丝连、根除不尽。 甘衡摊开手,细小的黑雾就在他手上这里挨挨那里蹭蹭的,还黏黏糊糊地缠了甘衡满手臂,扯下这边的,那边又缠上来了。 甘衡表情狰狞地看着自己手上这黏糊糊一团,只觉得这玩意像那什么…… 想到像什么了的甘衡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嗯,像那个鼻涕虫。 黏黏糊糊、滑滑腻腻还甩不掉。 他正想开口说两句,这玩意能不缠着他了嘛。 抬头就对上了苛丑的视线。 那苍白的肤色上是深邃高耸的眉骨和鼻梁,认真瞧着人的时候,总让人错觉地以为自己要被吸进去。 明明是复杂又多情的眉眼,还是恶鬼之身,却偏偏眼底有着干净温暖的洪流。 让人不忍多苛责。当然这仅限于他不开口说话的时候。 甘衡将缠满了黑雾的手背到身后,什么也没说,轻轻叹了口气道:“走吧。” 他在心底唾弃自己,心软的人注定一辈子都吃不上热乎饭! 今夜夜色深沉,明明白日里还是大晴天,夜里却诡异地刮起了大风,风声呼啸,只让人觉得哪哪都是鬼影。 更让甘衡感到不适的是,他觉得那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在窥伺着自己。 等他来到那天的小院子里,院内一片漆黑,连盏灯都没有,风吹得院内树叶沙沙作响。 “一会你变成黑雾钻进去,把那恶鬼引出来,千万别惊扰了屋里的人。”甘衡同苛丑打商量。 苛丑点点头。 甘衡却仍不放心,“你什么都不要做,把那恶鬼引出来就行!” 苛丑问:“引出来做什么?哪需要那么麻烦,我直接把他吃了。” 甘衡:“……我觉得你还是需要有点忌口。” 第15章 沉羌城(六) 与此同时另一处。 孙文策睡梦中仿佛被魇住了。 他梦里一片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断剑残骸,有个半截身子的人拖着在地上爬行,地上拖出很长一条血迹。 那人一把拽住他的脚踝,吓得孙文策一惊。 对方浑身是血,头发披散,叫人看不清样貌,活脱脱是个恶鬼模样。 孙文策想跑,却动弹不得。 突然一双白骨枯手从他脑后伸过来,直直地捧着他的脑袋,叫他睁着眼看着这生灵涂炭的一幕。 有个声音问他:“将军啊将军,你看见了么?” 孙文策喉间滚动,他打仗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鏖战之后的血腥场面,却从来没有哪一个同现在眼前这般,这根本就不是打战,这是一场虐杀。 一场残忍、疯狂哪怕对方死了都犹嫌不够的虐杀。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你又知道他们是因谁而死的么?” 一声一声诡异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孙文策不答,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告知了他这一切。 地上死掉的那些人穿着的都是士兵的盔甲,那个只有半截身子握着自己的人,身上穿着的更是将军制式的。 “他们死于忠贞、死于忠诚、死于忠心。”白骨阴森地笑起来,“将军啊将军,你想落得同他们一样的下场么?” 孙文策双目赤红,只觉得这一字一句扎在了他的心肺上。 “你想要你手下那些人也落得这样的下场么?”恶鬼狞笑,“尸骨不全、无人收敛……你想么?” 那最后三个字拖长了尾音,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孙文策皱眉,“少他娘的放狗屁,在这匡你大爷呢!” 白骨森森笑起来,“将军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孙文策沉默了,他确实很清楚,他于奉先城里的那些人来说不过是个弃子,好好在这放着,被蛮子耗死,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可一旦他动身一步,恐怕就是眼前的下场。 白骨似是看出了他的动摇,怂恿道:“那黄沙谷里,有一把剑,可号令阴兵,将军若是把它拔出来,还愁什么呢?” “到时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孙文策只感觉身后似有无数鬼魂,他们伸出手支撑在孙文策背后,个个高喊:“将军何惧!” 仅这一句话,孙文策便胸腔滚烫,短短四个字份量却好比千斤重。 他来沉羌这几十年里,从一个满腔热血的少年郎被磋磨到如今模样,他打怕了,也打怂了,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玉面将军萧安转世,他就是怂蛋一个,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 “我……能行么?” 白骨在他耳边信誓旦旦地又重复了一遍:“将军,何惧?” 孙文策陡然一脚踏空,从梦中惊醒,他浑身大汗淋漓,整个人仍犹在梦中,一时间竟辨不出梦境和现实。 他动了动唇,只觉得喉间干哑。 梦中的尸山血海还如在眼前,耳边不断传来的高喊声也让他从来未有过的心潮彭拜。 孙文策坐在黑夜里,一双眼睛锐利得吓人。 他奶奶个熊!他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 这边甘衡守在云嫣院门口,等着苛丑把那恶鬼引出来。 苛丑也没让他失望,那半截恶鬼就那样被黑雾五花大绑过来了。 也不知为何,这恶鬼不止身体残缺,就连思维也是,只知道冲甘衡呲牙逞凶。 苛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别那么麻烦,我直接吃了。” 甘衡连忙把他拦下来:“你别什么都瞎吃啊,这恶鬼吃过人的,你若是沾上味,也想吃人怎么办!” “我不吃旁人。”苛丑手不安分地去绕甘衡的衣角。 那意思不言而喻了。 甘衡冷着脸,一把打掉他的手,“想吃我也不行。” 他就知道这鬼还惦记着呢。 甘衡原本还想超度这恶鬼,却没想到他残魂不全,便只能灭了。 黄符一字排开,如锁链捆上那半截恶鬼,恶鬼起先还凶狠地挣扎,后慢慢变成痛苦的哀嚎。 周遭阴风飒飒,像是有什么东西逼近。 半截恶鬼嚎哭声阵阵,透过浓黑的夜色传到很远,远到黄沙谷里的恶鬼们也听到了。 他们仿佛被这嚎哭声影响,个个狂躁不安,有些甚至也开始嚎哭落泪,谷里一时间躁动不已,恨不得将整个谷底都掀翻。 这还是甘衡第一次灭鬼遇到这么大动静的。 他皱着眉,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这恶鬼难灭,又加了一条黄符“铁链”。 就在那链子要再次锁上恶鬼的时候,院子里的门突然打开。 “啊啊啊!”云嫣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她一把捣碎黄符,将恶鬼护在了怀里。 她明明不会说话,此时竟是焦急到发出沙哑刺耳的尖叫声。 “云嫣?”甘衡眉头紧锁,“你看得见这恶鬼?” 云嫣心疼地搂着血肉模糊的鬼,丝毫不嫌弃地替他拨发,眼底泪水涟涟。 岂止是看得见,她能从屋里及时地跑出来,怕是还能听见这恶鬼的声音。 恶鬼发出痛苦的“嘤咛”声,竟如孩童般依偎进了云嫣的怀里。 “不要被恶鬼迷惑了,你怀里这个可是吃人的。”甘衡劝告她。 可云嫣连连摇头,她眼里含着泪,祈求地看着甘衡。 甘衡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有点难办。 苛丑嗤笑一声,“若是执意要拦着,那便连这鬼和人都杀了。” 他不是闹着玩的,他是真的还上前一步,已经准备动手了。 “快住手!”甘衡心惊肉跳,他都怀疑苛丑是不是夹带私货,早想把云嫣杀了。 云嫣跪在地上,不停地做着手势给甘衡磕头。 “诶诶…别这样。”甘衡头疼,“你先起来,你这样我也看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云嫣冲甘衡比划了一个写字的手势。 这个甘衡看明白了,“好,你这有没有纸笔?你写给我看。” 云嫣点点头,站起身抹了两把眼泪。 在这昏暗的小屋里接过云嫣写了满满一页纸的笔墨后,甘衡这才了解她和这恶鬼的始末。 第18章 纸上的第一句就是:求求你了,他不是恶鬼。 一个老实结巴的父亲有个漂亮的小哑巴姑娘,怎么听都是受人欺负的主。云嫣甚至还被那些人扔进过黄沙谷,她忘了在谷里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只知道回家后背上多了这么一只恶鬼,一开始她也会怕,夜夜惊醒,可后来她发现这鬼没有想伤害自己的意思,日日只是乖巧地挂在她背上。 没人同云嫣玩,他父亲也怕她被人欺负,很少准许她离开院子,她便同恶鬼做手势说话、同他玩。 恶鬼不会嫌弃她是哑巴,恶鬼也不会嫌弃她做的手势看不懂。 云嫣第一次见他吃人时,确实是吓了一跳,被吃的是常年欺负云嫣的地痞流氓。 恶鬼满嘴血肉,乱发之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显得更加可怖了。 可云嫣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她轻轻地阖上了门,冲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也要吃了我么? 恶鬼发出“呜呜呜”的低吼声,那是他第一次同云嫣说话,云嫣听不懂,但是云嫣知道,这鬼在保护她…… 云嫣看着甘衡,艰难地在纸上写道:求你饶他一命吧。 甘衡:“按理说恶鬼吃人了,便留不得。” 一旁不知道吃过多少乱七八糟东西的苛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脑子里快速把自己吃了哪些不该吃的、在何处吃的,甘衡有没有可能知道,逐个在脑子里盘查了一遍。 然后隐隐松了口气,好险。 “但你若是真舍不得他的话……”甘衡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给他下个禁制吧,叫他以后再也不能开口食人。” 云嫣欣喜地点点头,又冲着甘衡一拜。 等从云嫣的院子里出来,甘衡一直唉声叹气的。 苛丑当即停下脚步,转头又要回院子里去。 “诶诶诶,你干嘛去?”甘衡纳闷地叫住他。 苛丑:“我去杀了那恶鬼。” 甘衡莫名奇妙:“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下不去手,却又放心不下,那我便替你去做。” 甘衡被他逗笑了,“哈哈哈哈,不是放心不下。” 他极其自然地握住苛丑的手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我只是想到了荀樾那老头当年不收我为徒的原因,他说我心太软了,成不了大事。” 苛丑晃了晃被握着的手臂,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别的了,一双眼睛光顾着盯着手腕子看了。 “我也知道自己这点不好,很怕哪天就因为心软而酿下了大错。”甘衡无声叹息。 苛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他冰凉的指尖碰了一下甘衡颈边的红痣,“别多想。” 甘衡被他手凉得一惊,无奈道:“我发现你老是喜欢碰我这颗痣。” “喜欢。”苛丑这两个字说得不假思索。 甘衡微微瞪大了眼睛,脑子都还没转过来,就听到苛丑接着道:“它红红的,很漂亮。” 甘衡松了口气,他对上苛丑纯净无暇的眼神更无奈了,“你……” 算了,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回去的路上,苛丑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一脸杀气地瞥了暗处一眼,不动声色地遮住了甘衡的视线。 第16章 沉羌城(七) 待甘衡睡下,苛丑便来到了屋外。 他冷着脸,黑雾在他周身萦绕,而后直直地朝某一处奔去,势如破竹带着满满的杀气。 下一瞬,漆黑处隐藏着的恶鬼被黑雾提起来,挣扎不得。 “找死?”苛丑眼神肃杀,行动间是按捺不住的杀意。 “咳咳咳……”那被提起来的恶鬼正是小曰者! 苛丑冷冷地嗤笑一声,“怎么?我先前放你一马,你就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小曰者看着他,有些瑟瑟发抖,但他还是执拗道:“甘衡……让我回他身边……” 苛丑厌恶地皱起眉头,黑雾二话不说便直接从小曰者嘴里钻进去,钻进他的心肝脾肺,直搅得他生不如死。 “你算个什么东西?”苛丑阴恻恻道:“你都那般待他了,你以为他还会原谅你?” 小曰者痛苦至极,嘴里一股一股往外冒着黑水,“我……他连……吃人的鬼……都原谅了……” 苛丑有片刻的怔愣,这小鬼从去云嫣的院子里就开始跟着了。 “呵。”苛丑猛地伸手一把捏住了小曰者的脑袋,仿佛再使一点力道就能将他头捏爆,他赤红着一双眼:“原谅?他哪怕是原谅你,我也会叫你生不如死。” 小曰者害怕到全身震颤,甚至恨不得就这样死在这岐山鬼手里才好。 那种害怕不是怕死,是一种源于远古时代弱者对强者与生俱来的恐惧。 可小曰者倔强地仰着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他哽咽道:“不要……甘衡……我就要留在甘衡身边……” 苛丑方才还凶恶得不行,一下子整个鬼都炸了,他气急败坏,“你留个屁!” 小曰者一愣,看着愤怒的苛丑,瞬间都忘了害怕了。 苛丑深吸一口气,微眯着眼对小曰者磨牙,“那我便趁现在,将你嚼碎得一干二净,让他永远不知道……” “你让谁不知道呢?”门咯吱一声在苛丑身后打开。 甘衡只穿着一身里衣,就那样靠着门站着,刚睡醒的困顿模样。 苛丑身形一僵,暗戳戳地一点一点变大,企图遮住小曰者。 “甘……”小曰者想唤一声,却被那黑雾再次粗暴地钻进嘴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甘衡头疼,他唤道:“苛丑。” 苛丑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小曰者,飘到了甘衡身边。 “咳咳咳。”没了黑雾的控制,小曰者猛地掉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水。 甘衡皱了一下眉,这恶鬼下手也太没轻重了。 苛丑磨牙:“你让他走,不然我就杀了他。” 可甘衡却沉默了。 那沉默让苛丑心悸,他明显慌了神,甚至又说了一遍:“你让他走!” 小曰者楚楚可怜地望着甘衡,圆脸圆眼睛的优势这时候就显露出来了,他:“甘衡……不要……不要赶我走。” 那模样看得苛丑更气了,他只恨自己当时在狐仙庙没顺手就杀了这小鬼! 甘衡看着小曰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回来做什么?” 苛丑在一旁逞凶,特别像得势了小狗,他甚至还重复了一遍:“你还回来做什么!” 小曰者眼泪跟开了闸似的,这小孩就连流眼泪也是悄没声息的,“甘衡,对不起……是我没能控制我自己……我……对不起……” 甘衡其实现在内心挺复杂的,普渡那小和尚说得没错,这小鬼确实是留在他身边的一念,兴许是生前同自己前世有什么渊源,这才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而且这一跟就是好多年。 可…… 甘衡肚子那处伤口明明都已经好了,可现在看到小曰者还是经不住隐隐作痛。 苛丑生怕甘衡再看下去就把这小鬼留下了,他一把挡在甘衡身前冲小曰者低吼道:“滚!” “不要……甘衡……我不要…” 甘衡仰头望了望快要破晓的天色,鱼肚白似的,光亮一点一点透出来。 他开口道:“是荀樾那老头离开前把你交给我的,你跟着我,这一跟就是五年,五年时间不短了……” 小曰者抬起头来看向他,眼底隐隐有些希冀。 “你们恶鬼可能不觉得五年有什么,可是对人来说,五年实在是漫长……”甘衡从苛丑的身后走出来,“五年就是养条狗都会有感情了,更何况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弟弟。” 苛丑猛地一把拉住甘衡,眼底满是难以置信,“你还想要他再回来?” 甘衡笑了笑,看出了苛丑的过激,试图安抚他:“这不是还有你在么?” 可苛丑这次却没他意料中的好哄,他周身黑雾缠绕,鬼气通天。 “他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这都还要留他在你身边?”苛丑一步一步朝甘衡逼近,那张脸被掩在雾气之下叫人看不清晰,“凭什么?凭什么!” 甘衡微微讶异,这段时间同苛丑相处下来,几乎都快叫他忘了眼前这是何等的恶鬼,以至于现如今看到他这般,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苛丑一僵,被他这个动作刺痛了,“是,所有人都可以留在你身边,所有人你都在乎……” 黑气越来越盛,滔天的黑雾近乎要将甘衡吞没了。 “甘衡!”小曰者想都没想,爬起来就挡在了甘衡面前,哪怕他害怕得腿都在抖。 苛丑看着眼前一幕,甘衡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小曰者将他护在身后,此情此景当真让苛丑讽刺地笑出了声。 他从头到尾才是那个不属于这儿的。 “我早该知道的……”苛丑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便随着一阵黑雾消失了。 甘衡一惊,猛地开口想叫住苛丑,却被小曰者拉住了。 第19章 “甘衡……”小曰者冲他摇摇头,甘衡不知道岐山鬼,但小曰者却是亲眼见过他的凶残。 数百年前的恶鬼元年,所有恶鬼诞生之时,便是岐山鬼踏着众恶鬼的尸骸从深渊里爬了出来,这样凶残的恶鬼留在甘衡身边,实在是隐患。 甘衡慢了这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黑雾消失了…… “甘衡……”小曰者怯怯地看着甘衡。 甘衡看出了他眼神里的畏缩,便朝他招了招手要他进屋,“过来。” 小曰者翻了翻,找出了供养自己的棺木,抱着棺木走过去,也不敢吱声。 “给我吧。”甘衡朝他伸手。 小曰者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 甘衡接过小棺木就意味着是真的原谅他,愿意再次留他在身边了。 “怎么又哭了?”甘衡叹息。 小曰者:“甘衡……我日后就是吃自己也不吃你了。” “噗。”甘衡一乐,“那行。” 小曰者这才破涕为笑。 甘衡心想,这个小鬼是哄好了,还有个脾气琢磨不定的大鬼呢。 甘衡原以为苛丑又会跟往常一样,说不定黑雾就从哪里冒出来捉弄他了,可他一直等到天色大白,也没有感受到一丝苛丑的气息。 说来也奇怪,最开始甘衡巴不得丢下这恶鬼,可现如今真的不见了,他心底却隐隐失落。 甘衡垂下眼,是这恶鬼觉得在他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了么? “甘衡。”小曰者在一旁问他,“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回南堤吧,好多年没有回去了,索性已经耽搁这么久了,再晚些日子回奉先也没差。” 小曰者皱着眉:“可是不是已经跟荀樾大师约定好了的么?太晚去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那老头本来是要我去抓夜游女的,现在是时间也晚了,夜游女也没抓着。”甘衡装死地往床上一躺,“随便吧,反正啥事也没干成,早去奉先早挨那老头的骂么?”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交不了差了,拿枕巾往自己头上一捂,“啊,头疼……” 小曰者紧张地看着甘衡,“甘衡……你没事吧?” 甘衡头捂在枕巾里,朝他挥了挥手,“没事,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曰者垂下眼,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甘衡长舒了口气,心底不知为何有些抗拒离开。 岐山山上,所有鬼怪都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 一阵黑雾威压逼近,所到之处当真是寸草不生、黑水黏腻。 没脑袋那个惴惴不安地问胸口淌血的恶鬼,“山……山鬼大人这是怎么了?要……烧山么?”都给这鬼吓结巴了。 胸口烂了个窟窿的愁眉苦脸,害怕道:“不会是想要大家都别活了吧?” 此话一出所有恶鬼都忍不住开始哭嚎。 “谁又惹这位大人了?” “不是说前不久才从岐山出去么?大家都敢出来放风了……这才多久啊?回来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还要不要鬼活了!” 而山中楼阁里,浑身鬼气的苛丑出现在了二楼金像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盘腿而坐的金像,金像没有脸,可他却在脑海里绘出了这张脸很多样子。 睁眼的、闭眼的、眨眼的、说话的、无声的…… 一帧一帧,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忘过。 可现在这张脸更多变了,他会笑会生气会大骂,甚至还会翻白眼。 黑雾里跑出一坨巴掌大的黑红色肉块,这东西长相丑陋、其貌不扬,肉块蠕动着爬到了金像的左肩上,亲昵又讨好地虚虚环住金像的脖颈蹭了蹭。 “大人……”苛丑轻声喃喃,他一开口话语里却是藏不住的委屈,“大人,我算什么呢?我于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苛丑痛苦地闭上眼,却只觉得心口处疼得厉害。 苛丑同别的恶鬼不同,他是天生地养形成的,按理说他应当是没有心的,可这数百年里,他却被硬生生磨出了心肝。 有了这玩意第一时间里体会到的不是欣喜,他只觉得疼,太疼了。 “大人对谁都心软……”苛丑还是没忍住靠到金像旁边,“大人对谁都好……” “却骗我、欺我、弃我……”他越说越觉得难过,“我原以为是因为我是恶鬼……可如今……如今明明那小子也成了鬼了……你也对他百般原谅……对我却是一贯的心狠……”他垂下眼,“若是没长这心肝就好了,那便不会疼,也不会……” 他说着抬起头,眼底恶意溃散,如同魔怔道:“不会顾虑这么多……不会想你会不会欢喜、也不会担忧你会不会厌恶……” 苛丑说着把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周身鬼气涌动,猛地那手刺入心脏,连血带肉恨不得生生挖出,“杀人灭鬼,没有顾虑,不必要留情才对……要叫你周围的人和鬼都死了……你才能只看着我……” 那盘旋在苛丑身边的黑雾猛然炸起,接着在山间爆开,殃及了一片无辜鬼怪。 第17章 沉羌城(八) 沉羌城里,高枕太平客栈。 甘衡坐在那一整个不安分,他先是掀开桌上的茶壶、茶杯盖子,里头除了水啥都没有,他盯了好一会,又低头往桌子底下看去,底下就连沙子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甘衡失落地叹了口气。 客栈老板云老注意他很久了,便走过来问他:“丢……东西了?” 甘衡一僵,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没有。” 心里却默默道:是啊,丢东西了,那么大一只鬼给丢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找什么……跟……跟我说。” “没……”甘衡生怕他再问下去,连忙转移话题,“云老,我在这沉羌城里也待了有几天了,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 云老坐过来,沉默半响后问:“你……你觉得……嫣儿怎……怎么样?” 甘衡被问得一懵,但还是礼貌夸赞道:“云老把女儿养得很极好。” 云老点点头,“那……配……配你如何?” 甘衡被吓得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云老!这玩笑可使不得!” 可云老只是认真地看着他,“嫣儿……她很、很喜欢……你。” 甘衡无奈:“云老,我知道你是想把云嫣托付给我,但我确实不合适,我马上就要动身离开沉羌了,不会在这久留的。” 云老惋惜地叹了口气,“若……若你留下,这……这儿……”他说着一拍桌子:“都、都给你。” 甘衡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 还没等甘衡拒绝,突然一阵地动山摇、风沙漫天。 “怎么回事!”有人失声尖叫。 “快看那!”众人好不容易站稳,有人看到那不远处有风沙卷成了通天柱,这么大动静大概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甘衡抬头看过去,就见风沙席卷,里头阴气四溢,仿佛携着吞天之势,整个天边眼看着就阴了。 那景象犹如天狗食日,遮天蔽日般就黑了下来。 如果甘衡没看错的话,那处就是黄沙谷了! “发生什么了?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地还在晃!都小心些!” 众人担忧的议论,都尚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甘衡眉头一皱,直觉恐怕是那黄沙谷里的鬼血骨关不住了。 他想都没想赶忙往黄沙谷去,小曰者连忙焦急地跟上。 “甘衡,别过去了,那儿……”小曰者隐隐担忧。 “别这儿那儿的了,这鬼血骨要是放出来,整个沉羌城都得完蛋!”甘衡咬牙。 等到了黄沙谷外,甘衡猜想的果然没错,那谷中阴气滔天,就连吹过来的风沙里都是阴气,周遭的土沙坡已经被卷走了一大半,这儿彻彻底底变成了沙尘漫天的漠地。 “破。”甘衡捏着符纸破开风墙,艰难地走进了谷里。 那谷内寸草不生,风沙迷眼,压根就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 甘衡只感觉到很多双手伸过来,他们撕扯着,甚至还有手试图去掐甘衡的脖颈。 “瞧瞧……是昨日那个……” “嘿嘿,真香啊……” “便是让我们也尝尝吧……” 甘衡敛眉咬破手指画符,“诸恶退散!” 那血红色的符在一片风沙里闪着光,恶鬼们不敢逼近,但还是有嘴馋的,实在是贪恋这血的香气,竟是上去舔了一口。 只听一声尖叫,而后便彻底消散了。 恶鬼们却丝毫不怕,他们狞笑道:“为何要做无用的挣扎呢?你这一身血肉迟早是要喂与我们吃的。” 甘衡冷笑一声,“原本是不打算将你们都杀绝的,可现在看来,你们好像还不太领情……” 他说着从左肩抽出骨鞭,握着骨鞭的手活动活动了筋骨,他低头看着细长闪着冷光质感的骨鞭,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20章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真不想掏出这玩意啊。 骨鞭摇曳着尾巴尖在甘衡肚子那探来探去。 上次在狐仙庙的时候,甘衡肚子破了一个大洞,这玩意尝到甜头了,这回还在这试探看有没有洞让它喝血呢。 “瞧哪呢?”甘衡划开左手臂,鲜甜的血汩汩往外冒,“上这来喝。” 骨鞭似乎嫌弃这血量小,还有点不太情愿,扭捏了半天到底还是摇晃着尾巴尖凑上去了。 “你还挑上了。” 骨鞭饮了血通体都带上了灵气,与先前掏出来的干瘪“骨感”简直是两模两样。 甘衡抬手挥动了两下,骨鞭在空中抽出响声,带出几道劲风。 这法器有灵性,哪怕许久未用了,甘衡握在手里的那一刻,也只觉得趁手无比。 甘衡满意地翘了翘嘴角,直奔阴风中心而去。 虽然甘衡不太想掏这玩意,但是每当握在手里,骨鞭给他带来的那种仿佛可以破开一切的威力,又让他有点上瘾。 只是好像每次握上了这骨鞭,他就变得不太像自己了。 荀樾那老头把这条骨鞭给他的时候,就曾叮嘱过他,这骨鞭切忌饮他的血过多,否则恐有隐患。 但至少现在,甘衡还是可以拿这条鞭子抽个痛快的。 那些个恶鬼们先前还嚣张不已,现在鞭子一亮,个个都抱头鼠窜。 甘衡一鞭子下去,既打散了恶鬼也破开了黄沙,这谷底的全貌他这才得以窥见。 人骨,满地无人掩埋的人骨。 还有数百年下来已经腐化的长枪刀剑和依稀能辨出来的盔甲。 这儿兴许死的都是曾经的战士…… 甘衡有些怔愣了,他于历史典籍上从未听说过沉羌有如此惨烈的战役。 正当他思虑时,一把长剑直直朝他刺来,生锈了的长剑在风沙里竟还闪着寒光的锋利。 甘衡一惊,连忙抬起骨鞭挡下了这一击。 待两人弹开,甘衡这才发现拿剑朝他刺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孙文策! “孙将军?”甘衡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只见孙文策背手站在那,仿佛变了一个人,这个平日里站没站样、坐没坐相的将军,此时却是身资挺拔而立,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甘衡,那眉眼里全然都是肃杀之气! 甘衡眼神一变,抬手将鞭子挥出一声响,他肯定道:“你不是孙将军。” “孙文策”没有说话,拿着剑就朝甘衡刺来,招招狠厉,每一招都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的。 甘衡有些招架不住,孙文策好歹也是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年的大将军,身板体格比甘衡强太多了,而且那内里的芯子虽然不知道是何人,但从这使剑的招数看来,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两人再一次鞭剑相接,甘衡拧着眉问他:“你到底是谁?” “孙文策”垂眼看了甘衡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但是甘衡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里头满满都是轻蔑和不屑! 原本孙文策在沉羌的风沙里磨砺了这么多年,早就糙得不能再糙了,可现在内里换了,甘衡竟能从里头感觉到几分诡异的清贵和傲慢。 这人到底是谁? 几番有来有回的打斗,甘衡有些脱力,这朝他刺过来的每一剑都蓄着大力,以至于甘衡每一次迎过去接住都会震得手臂发麻,那剑再一次袭来的时候,甘衡一个没接住,就被硬生生刺在了手臂上。 好险没有伤到筋骨,但却划出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 比恶鬼更兴奋的是那骨鞭,它一头扎进去,甚至还觉得这血不够似的,翘着尾巴尖还一个劲往里面钻,企图把伤口撕得更开。 “嘶……”甘衡一把将它摁住,恼道:“我估计我迟早得死在你这玩意手里!” 恶鬼们开始肆意狂欢。 “嘻嘻,自不量力竟同我们将军打架!” “血!好香的血!给我一口!” “将军杀了他!杀了他!” 甘衡一鞭子挥开扑上来的恶鬼,拧着眉疑惑:将军? 这些恶鬼口中喊的又是哪门子的将军? “孙文策”提剑步步朝甘衡逼近,就这几步同孙文策走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那股子名门之后被养出的通身贵气,一举一动都端正得很。 甘衡有些戒备地看着他,猛地扬鞭朝他抽过去。 “孙文策”硬生生抗下一鞭将骨鞭拽在了手里,他挑眉:“好烈的鞭子。” 甘衡试图将鞭子抽回来,却发现这玩意被这人握在手中,半点都动弹不得。 力气真大。 “孙文策”背手站立,拽着甘衡的骨鞭稳稳当当的,他毫不留情地点评:“鞭子是好鞭子,可惜人不太行,四肢无力、下盘不稳、丹田没货、基本功为零。” 字字珠玑、字字无情。 甘衡被训得面红耳赤,说他啥都可以,可这“丹田没货”不就是说他肾虚么?? “靠,你大爷的。”甘衡扯着鞭子跟他较劲。 “孙文策”抬眼看向他:“你们敕奴人使鞭子也就这点本事?” 话说得平淡无波,眼神里却透露着满满的讥讽和不屑。那种名门子弟不显山漏水的看不起人,全在那一眼里。 周遭恶鬼也讥笑起来,仿佛都在看甘衡的笑话。 甘衡手上一下子卸了劲,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敕奴? 现如今还哪来的敕奴,早在数百年前敕奴就四分五裂,早已不存在了。 而当年同敕奴作战最有名的…… “萧将军?”甘衡不确定道。 此话一出,整个黄沙谷里的鬼都炸了。 “将军!将军!这人认得你!” “既认出我们将军了!为何不拜!” 第18章 沉羌城(九) 史书上记载,萧将军名萧安,明明是文官世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却偏偏爱上了习武,路都不会走的年纪就开始练剑,六岁那年就认了赫赫有名的武圣做师傅,才十二岁的年纪便已经上了战场,到死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他短暂的一生,封狼居胥,荣誉加身,可一生夙愿却是破敕奴,让晏朝边界再无人敢来犯。 甘衡怎么也没想到,风光无限的玉面将军,竟是死在了这无人知晓的黄沙谷里,甚至尸骸都无人掩埋,于他的死,史书上也不过是死因不详一句话。 “既认得我,那便让开。”萧安长剑一指。 “萧将军……”甘衡站在那纹丝未动,“你若是带着这一群恶鬼出去了,届时阴兵过境,沉羌城里将无一人生还。” 萧安垂眼看着他,“你在教我做事?” 甘衡一噎,“我只是不信。” 萧安:“不信什么?” “不信说出宁死萧家儿郎,不死无辜百姓的人,会做出如此草菅人命的事。”甘衡直视着萧安,这分明是孙文策的一张脸,可甘衡却偏偏从那张脸上窥见了意气风发名门将军的英姿。 萧安轻笑一声,缓缓将手中的剑收起,他问:“现如今是哪一年了?” 甘衡答:“祁朝四十七年。” 萧安闭上眼,又问了一句:“敕奴……可灭了?” 甘衡一噎,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就是萧安死去的同一年,敕奴灭了晏朝,成为一方霸主。 萧安见他不答,心下也有几分明了,他叹了口气,仰头望着谷中的一方天,“出不出谷,由不得我。” 甘衡还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看到那谷底冒出一条条血色脉络像根茎似地缠上萧安。 萧安看着他,“剑已拔出,此间恶鬼,不是你我能拦得住的。” 甘衡大惊,他看到那脉络一条条钻进孙文策身体里,浮在躯体表面,像凸起的经脉又像蠕动的血虫,在他身体里扎根,甚至逐渐将他缠绕成一个血色的茧蛹,茧蛹里枯骨丛生,不停地有恶鬼从里面冒出来! 这才是鬼血骨的本体! 那些冒出来的恶鬼一个个井然有序地站立,数百人穿着盔甲手拿兵器,整装待发。 最后那茧蛹里枯骨和血色糅杂,竟是硬生生爬出来了一个人! 这些恶鬼们借由孙文策的血肉又重新从炼狱里爬出来了! 那人骑在丛生的枯骨上,浑身散发着睥睨众生的孤傲姿态,沾着血色的脸更是剑眉星目的英气。 当真是担得起一声“玉面将军”! 甘衡要是没猜错的话,眼前这恶鬼便是萧安了。 那血色的茧蛹似心脏一般跳动,周遭脉络欢腾鼓舞,恶鬼阴兵们扬起手中的长枪高喊:“将军!何惧!” 甘衡退后一步拦在谷口,手中骨鞭也在跳动,“萧将军,得罪了,这谷口我必须要守住的。” 萧安垂眉,不发一言,身后的数百名将士杀意腾腾地喊道:“杀!杀!” 而后那些阴兵便如席卷之势直朝甘衡奔来。 这些将士们应当就是三百多年前晏朝的萧家军,一个个勇猛无敌,打的都是不怕死的战! 第21章 有一句诗便是用来形容他们的:百军行行路万里,千城破破敌万军。这数百人的军队,最擅长以少胜多,且无一败仗。这可是一支可以破千城、破万军的军队!甘衡一人如何能招架得住! 几番下来,甘衡身上到处都是淌血的伤口,一条鞭子根本就有抽不完的恶鬼。 萧安端坐在枯骨上,凝视着甘衡,下一秒那茧蛹外欢腾的经络便直直朝甘衡刺去! 甘衡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他只觉自己下腹针扎似地疼。 完了,肚子不会又得破个洞吧?他心有戚戚然地想到。 结果低头一看,好悬,苛丑送他的玉牌替他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击,挂在他腰间的绳子断裂,玉牌就这样掉到了地上,里头那一点血色红得发艳。 可甘衡还没庆幸多久,萧安那柄长剑猛地从朝他飞过来,惊得甘衡连忙抬手用鞭子挡下,剑上的力道不减反增,压得甘衡喘不过气,他咬牙高声喊:“萧将军!你为何还要出谷!现如今敕奴已灭!外头的都是沉羌无辜百姓!你们要杀的究竟是何人?” 萧安不答,身后的战士摇旗呐喊,“杀!挡路者杀!” 那剑的力道逼得甘衡连连后退,已经退到黄沙谷谷口了,甘衡紧咬牙关,嘴里都咬出了血腥味,他忍无可忍地怒道:“孙文策!你丫的只管拉屎不管擦屁股么?你是请了阴兵打赢蛮子了!那沉羌城的百姓怎么办?跟着你一起喂这些恶鬼么?” 剑一寸一寸朝甘衡逼近。 这话似乎还真有作用,茧蛹的跳动突然慢了一拍,缠绕的血色里突然伸出一只有些苍白的手,孙文策从里面爬出来一半,整个人都带着没有丝毫血色的虚脱惨白,他哑声道:“他……奶奶个熊……都快把老子的血抽干了……” 甘衡大喜:“孙文策!” 孙文策似乎还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看着黄沙谷里乌泱泱的士兵,整个人都傻了,他愣愣地问甘衡:“不是……这人都哪来的?你叫的啊?” 甘衡简直要被他急死了,“你别管哪来的了!你赶紧从那破蛹里出来!” “哦哦。”孙文策失血过多脑子一时间也转不过,便索性不想了,乖乖地听甘衡的话就想往外面爬。 可惜他半截身子才探出来,就被那血色的脉络又缠了上来。 孙文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什么玩意?” 其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孙文策又再次被缠了进出,茧蛹再次闭合了。 “靠……”甘衡咽下喉间漫上来的血腥味,整个人脸色也有些苍白。这孙大将军也不中用啊…… 这样下去,他和沉羌城里的人非得都死在这不可! “甘衡!”小曰者的声音突然传来,紧接着一双圆圆短短的小手竟是直接握上了那柄长剑。 甘衡眉头一皱,“松开!” 哪有这么笨的鬼,奔着剑徒手就握了上去,这不是找死么? 可小曰者却压根没有松开的意思,那黑色的水从他手中冒出。 “甘衡……你走。”小曰者紧紧抵着那柄长剑,又重复道:“你走!” 甘衡哭笑不得,“我走哪去?我既然已经进到这谷里来了,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死在这。”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到小曰者泪点了,他又眼泪汪汪地看着甘衡。 “行了,别哭了,一会被打惨了有得你哭的。”甘衡逗他。 小曰者便吸着鼻子,老老实实不肯掉下一滴泪来。 “还能撑住么?”甘衡轻声问他。 小曰者吸着鼻子很郑重地点点头。 甘衡认真瞧着那红色茧蛹所在的地方,他不能就这样被一柄剑制衡住,若是那些恶鬼此时扑上来,他将会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先下手为强。 甘衡眼神一冽,找准时机,猛地将骨鞭扬了出去。 那鞭子通灵性,就跟甘衡想的一样,像跟刺一样猛地扎破了被脉络缠起来的茧蛹,犹如心脏破裂一样,迸溅出血色。 甘衡大喜!成功了! 但是下一秒,长剑便穿过小曰者的身体,那剑尖离甘衡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是小曰者用身体挡下了这一击! “小曰者!” “甘衡……快……快跑……” 甘衡抬头,只见那血色的茧蛹又被谷底冒出的血色脉络层层滋养,有源源不断的供给!茧蛹又再次修复了! 他太天真了,这可是鬼血骨,是天时地利人和喂养出来的,这数百年来恐怕也就生成了这么一处,哪里是他这么简单就能灭掉的! 甘衡面色苍白,一时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太自负也太大意了…… 没有了骨鞭的他,面对再次袭来的脉络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朝自己心脏扎来。 他猛地闪身却还是没有躲过,左肩被刺穿了,他整个人被牢牢钉在了黄沙坡上,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靠……”甘衡疼得眉间都蹙起来了,一时间不知道该骂谁好,只能无力道:“鬼血骨……这什么流氓玩意……” 杀又杀不死,灭又灭不掉。 萧安就这样领着数百阴兵就这样声势浩大地从甘衡面前走了过去,士兵们振奋道:“灭敕奴!杀人皇!挡路者杀!将军何惧!” 甘衡一懵,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灭敕奴他还能理解,这杀人皇是怎么回事? 那落在黄沙谷里被阴兵们踏过的黑色玉牌里头的血色奇异地亮着。 与此同时岐山山上。 苛丑猛地睁眼,眼底赤红,他先是喃喃了一句:“大人?” 而后整个鬼都慌神了,他胸口烂着个窟窿还在淌血呢,他就不管不顾地往外面跑,整个背影都是慌张的,他甚至慌到用人形跑出了楼阁这才想起来化作黑雾。 整个黑雾消散了。 待他一离开,藏起来的鬼怪纷纷探出头来。 没脑袋的那个嘻嘻笑道:“那山鬼大人怎么胸前跟你一样破了个大洞。” 胸前有窟窿的就瞪了他一眼。 没脑袋还坚持不懈地问:“你的是怎么破的?那山鬼大人的又是怎么破的?” 胸前有窟窿的危险地眯着眼睛看他,阴恻恻地问:“你脑袋是怎么没的?要不我让你再好好回想一下?” 没脑袋瑟缩了一下脖子,一下子就不吭声了。 第19章 沉羌城(十) 甘衡觉得荀樾那老头给自己算命是不是算错了,他肯定二十三岁命中带劫,不然怎么只是抓个夜游女,先是差点死在狐仙庙,现在又遇到鬼血骨,个个都要他的命。 他咬牙拔出那根扎进他左肩的脉络,血直接就喷了出来。 甘衡一乐,他觉得自己都已经被骨鞭训出来了,第一反应竟然是好浪费,应该让它兜着喝。 黄沙谷里尘烟漫天,外头的天彻底黑下来,数百人的阴兵声势浩大的前行,错觉得让人好似真地听到了战马嘶鸣和踏阵声响。仿佛窥见了数百年前萧家军百战百胜的气势。 阴兵们所到之处寸草荒芜,就连黄沙也被黑水融化成了恶心的胶状物质。 甘衡顾不上别的,赶紧追了上去,沉羌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呢! 一时间天气黯沉得厉害,整个沉羌城都陷在了可怖的阴气里,许多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出门查看。 直至风沙逼近,乌泱泱的阴兵在风沙中渐渐显现。他们步调整齐,个个面无表情,犹如地狱招魂的使者。 阴兵们长枪上红缨飞舞,下一秒便干净利落地捅进了那些人的身体,鲜血四溅。 “啊!!!”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恐地四处逃散。 甘衡暗骂,这些阴兵当真是一点也不手下留情。他飞身拦在阵前,手一伸,骨鞭像游蛇一般爬了过来。 “萧将军手下留情啊……你们萧家军可从来没有打过以多胜少的战。”甘衡敛着眉眼,心里也清楚今天这怕是凶多吉少了。 阴兵们一拥而上,仿佛无穷无尽。 甘衡本就有伤在身,现下完全就是在强撑,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柄长枪直朝他脖颈处袭来。 “嗖”的一声,声音逼近了,甘衡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过去,随后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完了,今日是注定命尽于此了。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竟有恶鬼替他挡下了这一枪!那长枪扎穿了半截恶鬼,枪身被他死死地握在手中,不让穿透的枪尖再接近甘衡分毫! “怎么会……”甘衡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恶鬼便是挂在云嫣身后那个! “啊!”云嫣喉间传来一声嘶哑的尖叫,她扑过去抱住那半截恶鬼,只能发出难听喑哑的啜泣声。 更让甘衡意外的是,这些阴兵竟然停下来了,他们停驻在那里,仿佛是在等什么指令。 坐在枯骨上,先前一直面无表情的萧安,此刻也有些困惑地皱起眉,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只见那和半截恶鬼被扎穿的同样位置也正往外淌着黑水! 第22章 甘衡看到这一幕之后瞬间意识到,这挂在云嫣身上的恶鬼正是萧安的一念! “靠……”他心里默念,对不住了。 下一秒骨鞭便架在了半截恶鬼身上,甘衡威胁道:“萧将军,咱俩各退一步,你带着你的兵退回黄沙谷里,我便不伤这恶鬼分毫。” 这法子实在是流氓,哪有前脚刚被这恶鬼救了,后脚就拿他来威胁对方的。 萧安的注意力却丝毫不在甘衡身上,他压根就没有在意甘衡的要挟,一双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云嫣。 云嫣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下意识往甘衡身后退了一步。 萧安垂眼,他张了张嘴,就好像初生的幼儿,尚还无法自主说话一般,好半天唇舌才放对位置,挣扎着念道:“……萧潇……” 这两个字一出,那半截恶鬼竟不再动弹,瞬间化作黑水朝萧安流去!他本就是萧安一念,现如今不过是去往他该去的地方罢了。 周遭阴气猛然炸起,数百年的积怨、遗憾、不甘,都在此刻爆发了。恨意滔天。 “快跑!”甘衡慌忙拉起云嫣掉头就跑。 完了完了,要说之前这些阴兵阴将,甘衡可能还不自量力地觉得自己还能抗,因为至少萧安没疯,打头的没疯,这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但现在他大爷的!这通天的阴气,萧安是彻底疯了,谁拦得住? 可突然间,变化再次迎来,天际黑沉沉压下来一片,像是天塌陷了。 甘衡大惊,这又是什么东西,怎么比阴兵还阴?? 黑雾好似倒灌,瞬间就将阴兵淹没,他们裹挟在其中被挤压碾碎,最后尽数被吞进黑雾里。 大鬼吃小鬼。 甘衡抬头朝天际望去,他其实猜到了可能会是苛丑,但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苛丑整个身体都近乎跟黑雾融为一体,他吸食着这些阴兵被撕碎的残骸,整个鬼都在不可控的生长着,黑色长发也肆意缠绕,那架势仿佛都要把天撕开。 甘衡现在倒是不怕萧安了,他怕的是苛丑再这么下去有可能会失控!他直觉,苛丑发疯可比萧安发疯难办多了!! “苛丑!”甘衡站在底下大喊:“快停下!” 可苛丑现在根本无暇顾及甘衡,他眼底被阴气覆盖,同萧安对上,两恶鬼相争,势必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可萧安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呢? 甘衡眼睁睁看着苛丑直接将萧安撕成了两截,一截仍在枯骨上,而另一截却拖着朝云嫣爬去。 萧安嘴里不断地吐出黑水,还喃喃着:“萧潇……” 若是甘衡没有记错的话,史书上确实是有记载,萧安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只是因为久在深闺,就连名字也没有提及过。 云嫣瞪大了眼睛,她看着朝自己爬过来的萧安,她这回没有躲,可能是那唤的一声声“萧潇”实在是太过于悲怆了,竟也引得她止不住地流泪。 她不认识眼前这人,她也不叫“萧潇”,但兴许……兴许是梦中见过,她才会如此难过。 最终,萧安也没有爬到云嫣跟前,他在还离云嫣几步远的地方消散了。 那些从鬼血骨里爬出来的恶鬼已经尽数被黑雾吞噬殆尽,可苛丑完全还没有要收手的打算,阴气丝毫没有收敛。 甘衡对上苛丑的眼睛,他眼底已经被黑气浸染,就连眼白也变成了诡异的黑色。 “苛丑?”甘衡故作镇定,像哄小孩似地哄道:“好了……已经没事了。” 苛丑看着他,眼神却陌生得厉害。 甘衡咽了咽口水,“苛丑……”他伸出手,“过来……” 可这次也没如甘衡所愿,苛丑不为所动。 那黑雾直朝甘衡俯冲下来,甘衡克制住自己没有动,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扑面而来的竟然是有些温热的潮湿气,没有想象中的阴冷。那感觉就像是看到长剑朝自己袭来,都闭上眼睛等死了,却不想是柄软剑,也就光看着威武。 甘衡觉得好笑,这恶鬼再怎么装模作样,本性也还跟个孩子一样,到底是昨天夜里伤了他的心,现在这会还生着气呢。 他正想再开口哄哄,却陡然瞪大了眼睛了。 那黑雾只是缠着他,让他不得动弹,可云嫣就没那么幸运了,黑雾直接将云嫣提起来,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苛丑!”甘衡挣扎,“你想做什么?” 黑雾在甘衡身后凝成人形,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地捏住甘衡的下巴,“大人……我想明白了……” 苛丑低低地笑起来,“我就应该叫他们都死了,连转世都不能,叫你身边、眼里、心里都只能有我一个……” 云嫣被黑雾勒着脖子提起来,现在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整个人都翻起了白眼。 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死! 甘衡深吸了口气,“行。” 苛丑一愣,表情有些僵硬,他都做好了甘衡会生气挣扎然后大骂自己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可你就算把她杀了,没了云嫣,还会有别的嫣,怎么?全天下的嫣你都要杀了?”甘衡挑眉问他,“你杀了她然后呢?你就如愿了?我就真的只剩你了?” “我……”苛丑张了张嘴,实在是说不过甘衡。 “你别在这我了,先给人松开。” “我不要!”苛丑咬牙切齿的拒绝。 甘衡眼珠子一转,立马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他软声道:“苛丑……疼,我左肩上还有伤呢,你先把我松开吧……” 缠着甘衡的黑雾果然消散了。 甘衡刚被放开,二话不说就掏出符纸破开了勒着云嫣的黑雾。 苛丑急得跳脚,“你答应了我可以杀她的!”怎么还说话不算话呢! 甘衡笑意吟吟地凑近苛丑,那双眼睛在阴暗的天色底下都亮得厉害,“我还想问你呢,你昨儿夜里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苛丑愣愣地看着他,看得有些失神,“我……我回岐山了……” 甘衡点点头,拉开了同苛丑的距离,“回来了就好,多亏了你,不然今天肯定得遭殃。” 苛丑被夸得有几分扭捏,甘衡几句话,就让他忘了自己方才还杀气腾腾地叫嚷着要杀人呢。 “先把阴气收一收吧。”甘衡不动声色地扶起云嫣。 苛丑低低地“嗯”了一声,天际这才露出几分亮色。 甘衡悄悄地松了口气,他也算是知道这恶鬼该怎么哄了。 第20章 南堤乡(一) 阴气散尽之后,孙文策被甘衡从茧蛹里挖出来,实打实去了半条命。 小曰者也伤得不轻,甘衡连忙将他收回小棺木里,苛丑在一旁阴阳怪气,“哼,算他命大。” 甘衡一回头,这才发现苛丑胸前也不知怎么带着伤,那伤连着血肉像是被硬生生挖开的。 “苛丑……”甘衡蹙着眉,“你受伤了?” 苛丑一愣:“什么?”他自己都不记得在打架的时候有受伤了。 甘衡走过去,看着他胸前的血窟窿,也不敢伸手去摸,就只能在伤口旁边擦了擦血渍,“怎么伤得这么严重?鬼受伤也会疼的,而且还伤的是心脏处,你都不吭声么?疼了也不吭声么?” 苛丑微微一愣,他有些不确定道:“我受伤了……你也会担心么?” 甘衡瞪他,“怎么?你觉得我会希望你死?” 苛丑眨了眨眼睛,他握着甘衡的手,顺势将脸埋进去了,喟叹道:“真是不可思议……” 甘衡嫌这恶鬼腻歪,抽了抽手,压根抽不出来,甘衡木着脸:“起开。” 苛丑还得寸进尺地蹭了蹭,埋首低低地笑起来。 甘衡皱眉,这玩意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也不知道在开心些什么。 “大人……像我这样的恶鬼……”苛丑微微闭上眼,“千刀万剐,下无间地狱不都是理所应当的么?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鬼,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甘衡被他这话说得一愣,他感到自己心像是在被针扎,很细微的疼痛,仿佛随着呼吸都在漏风。 他问:“谁说的?” 苛丑不答。 甘衡不知道苛丑的来历,但能够察觉到,他应当不是什么普通恶鬼,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人死之后成的鬼,兴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在这个偌大的天地里,他无牵无挂、赤条条一只,还背负恶鬼名号…… 他正心软,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来慰籍这恶鬼,就听到苛丑低声笑道:“大人……是不是我受伤你心疼呢?那我日后再多受几次伤,大人你多疼疼我……。” 甘衡听得脸都绿了,他抽不来手,就拿手肘狠狠地给了苛丑一下,“狗玩意!” 苛丑挨了一下,这才松开,他也不恼,就拿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甘衡。 甘衡觉得他这模样就只差根狗尾巴在摇了,他叹了口气,真拿这恶鬼没办法。 第23章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副无奈模样让苛丑更兴奋了,苛丑化作黑雾瞬间将甘衡层层裹住。 甘衡被黑雾包裹,只觉得那玩意到处乱蹭,跟撒欢的狗似的,他怒道:“你丫的往哪蹭呢!” 那日一切都结束后,沉羌城里到处都是黄沙,就连天都是昏沉沉的黄色,鬼血骨彻底枯萎了,这黄沙谷里再也没有什么不能进来的隐秘。 甘衡回头望着喧嚣过后的黄沙谷,心下隐隐有几分感慨,也不知道数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萧家军们竟是会积怨如此之深,以至于养成了鬼血骨这种稀罕玩意。 甘衡要离开沉羌城的时候,孙文策还不能下地,他苍白着一张脸半躺在床上,一个征战这么多年的大将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甘衡兄啊,这事是我做得太蠢了,得亏了你,要不是你……”孙文策捂住眼睛,“我真就差点没办法跟满城的人交代了。” 甘衡拍了拍他的肩,“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任何事都急不得。” 孙文策点点头,在知道他要走之后,还非要小六子用牛车送他一程。 甘衡推脱不过,只好坐在牛车上跟着小六子上路了。 牛车出了沉羌到达南堤时,小六子从怀里掏出那枚黑色的玉牌递给甘衡,“这个给你,这是云嫣姐姐让我交给你的。” 甘衡一愣,差点把这玩意掉在谷里,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 “云嫣姐姐说,你日日将这玉牌挂在腰间那样珍惜,许是心上人送的,叫我一定要还给你。” 这话一出,原本还躺在牛车上的苛丑“噌”的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他眼底都是亮色地看着甘衡,克制不住伸手去绕甘衡的衣角。 甘衡有些尴尬,生怕小六子再说点什么不该说的,“可别瞎说……” “哼,我倒觉得你是个没眼力的,云嫣姐姐那么漂亮,你竟然都不喜欢。”小六子哼了两声气,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 苛丑一听这话就眯起眼,方才脸上还是晴天,瞬间就转多云了。 小六子还在那,“你要是错过云嫣姐姐,你当真是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告诉你,我……” 甘衡察觉到一旁苛丑的阴气都快要藏不住了,他连忙上前捂住小六子的嘴巴,“你个小孩懂什么,娶妻成婚又不是吃饭那么简单的事,你云嫣姐姐后头肯定还有顶好的人家等着在呢。” 小六子“呜呜呜”说不出话,只得狠狠地抽了两鞭子在牛的身上。 牛撒蹄子就往前面猛冲,南堤的路湿滑多水,地上坑坑洼洼的,一牛蹄子下去,溅起了不少泥点子。 倒霉催的甘衡被扬了一身。 小六子被松开嘴巴,看着泥人似的甘衡牛车也不赶了,捧着肚子就在那笑,“哈哈哈哈哈哈。” 甘衡气得咬牙,他刮了刮身上的泥点子,表情狰狞,只觉得那泥点子里还包含着一言难尽的臭味。 他整个人都要被这味道腌入味了。 他伸出满手的泥冲苛丑道:“你闻闻……什么味啊?” 苛丑没有一点防备,认真地凑过去就准备细闻。 结果不成想,甘衡故意等着他呢,他脑袋刚凑过来,那满手的泥就抹到了他的脸上。 甘衡跟小六子一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 小六子在那笑得最欢,他指着苛丑喊道:“我知道了!是牛粪味!哈哈哈哈,牛屎人!” 甘衡原本开心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是么?没闻错吧?”甘衡问他。 小六子自信满满地点点头,“准没错,这玩意施肥可厉害了,种的东西能窜老高!” “这样啊。”甘衡笑眯眯地站在小六子身后,满手的泥就那样子抹在了小六子身上。 小六子不防他这么无耻,大喊道:“你抹我身上干嘛!臭死了!啊啊啊啊!” 甘衡安慰他:“哎呀,窜老高窜老高,小六子还要长个的,来再多抹抹。” 小六子尖叫,无耻!!! 很好,三人一车一牛,无一人幸免,统统一身泥巴加牛粪味。 小六子都要哭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的泥巴,又含泪瞪甘衡,“你太过分了!!!我现在这样待会还怎么回去!!” 孙文策没教他怎么骂人,只教了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六子此情此景就突然觉得自己学岔了,不然高低得骂甘衡两句。 甘衡就在那乐,“急什么,一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果然少年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他这么一说,小六子瞬间就不生气,好奇地问:“什么地方?” “你们沉羌绝对没有的好地方。” 等到了地方,小六子终于明白为什么甘衡会说这儿沉羌绝对没有了。 那是一湾积攒在丛林间的湖水,是小六子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湖水澄清如镜,映天映地映他自己。 “傻小子别愣着了,脱了衣服进去洗洗。”甘衡催促他。 小六子后退了一步,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那。 甘衡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好笑道:“你在沉羌的时候,那么大一堆人脱了衣服进去洗,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在这就害羞呢?放心进去吧,这儿丛林密,况且也很少会有人来。” 小六子却摇摇头,“这水太干净了……” 甘衡解开衣服,“这儿的水确实干净,天然形成的,我小时候最喜欢来这玩了。” 小六子:“我怕我把它弄脏了。” 甘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他揉了揉小六子的脑袋,“怕什么,你身上抹的可都是好东西,窜老高的!”他冲小六子竖起大拇指,“大补。” 两句话就把小六子哄好了,这小子脱了衣服,估计没怎么见过水,兴奋得不行,跟要炸鱼塘似的,一下子就砸进湖里,激起好大一阵水花。 甘衡又被溅了一脸水,“靠……你小子别乱跳,这里水不深的。” 小六子撒欢似地在水里沉沉浮浮,也不会游,就跟个青蛙似地飘在水上傻乐。 真给甘衡看笑了。 他察觉到苛丑凑过来,便问:“你不下去洗洗?” 苛丑离他很近,似乎压根不在意他身上那股臭味,“你幼时……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甘衡一提到以前的事,眉眼里是掩盖不住的笑意,“我小时候还有两个要好的朋友,我们三在这湖里比赛游泳、比赛打水漂,哈哈哈哈哈,不是我吹牛啊,那两个人真不是我的对手,十里八乡都找不出比我还厉害的,你瞧好了……” 甘衡说着觉得手痒痒,捡起一旁的石子,就要给苛丑演示起来。 他调整了石子的位置,屏气凝神,手上控制着力度地将石子扔进了湖里。 只见那小小的石头在湖面上宛如清风飘过,荡开层层波纹,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整整划过四圈才沉入湖底。 甘衡懊恼地转了转手腕,“哎呀,手生了。” 苛丑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手腕子,只觉得心脏处闷闷的,不同于以往的痛苦,是一种大雨前潮湿闷热的闭塞感。 甘衡略微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收敛了几分神色问他:“怎么了?” 苛丑捂着胸口,轻轻地皱了一下眉。 甘衡:“是受伤的地方又疼了么?你就应该跟小曰者一样好好在棺木里养伤,出来做什么?” 苛丑:“若是早一点遇到你,同你一起玩这些的,就会是我了。” 甘衡“哈哈哈”大笑,无情地刺穿他,“那不可能,我小时候胆小,遇到你,也肯定不敢同你玩。” 苛丑:“……” 第21章 南堤乡(二) 甘衡脱了衣服入水,就跟一尾鱼似的,他冲小六子叮嘱要他就在湖边洗洗,不要再往湖中心游了,这小孩不通水性,自然是要小心些。 湖水清冽,仿佛不止清洗了身体上的泥渍,就连身心都得到了舒展,甘衡一时兴起,没忍住一头猛地扎进水里,像小时候戏水一样,又再次从湖水里冒出头来。 甘衡舒爽的喟叹一声,整个人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他见苛丑飘在不远处没有动静,便凑过去笑着问他:“怎么不洗洗?” 苛丑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眼神有些发沉,他看到晶莹的水渍顺着甘衡的鼻尖滴落,摇摇欲晃地坠在唇边,仿佛在诱哄着恶鬼来撕碎啃噬…… 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视线黏在了甘衡的唇上,有点干涸起皮了…… 黑雾四散悄无声息地融于水面,在湖底犹如海藻丛生。 甘衡手上沾着水弹到苛丑脸上,“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苛丑眼神微动,这才回过神来,他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大人……多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哈哈哈,我以前整天都忙着玩水抓鱼偷鸟蛋了,岑夫子天天拿着鞭子跟在我后面赶,说我自己不学也就算了,还带坏别人。”甘衡说到这“嘿嘿”一笑,“跟你讲个特逗的事,我们南堤乡有个乡绅,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自己的儿子成才,他不是姓文嘛,还给他儿子取了一个好大的名字!” 第24章 甘衡越说越好笑:“叫文曲星!” 苛丑瞧着他,丝毫没有在意他话中说了什么,只是单纯被他的笑意感染,也没忍住翘起了嘴角。 甘衡冲他比了两根手指,“嘿嘿,当时我和文曲星两个没少挨岑夫子骂,他说文曲星实在是笨,学不明白,说我懒还爱偷玩,岑夫子当时有个得意门生,那小子叫齐述,脑瓜子实在是好使,学什么都比别人精,可惜被我和文曲星带坏了,哈哈哈哈,我们三成天偷跑出去,没少闯祸。” 甘衡回忆到这有些怅然了,“一晃竟然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也不知道我此次回乡,他们都还在不在。” 苛丑越听越酸,“你倒是记了旁人挺多……” “那当然,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那可是一起撒尿都扶过鸟的交情!” 苛丑一听炸了,“你同他们光屁股了?” 甘衡莫名奇妙:“啊?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苛丑咬牙切齿:“你还让他们……让他们扶了??” 甘衡也不知道这恶鬼为什么这么愤恨,他没忍住逗弄:“怎么,你也想扶?” 苛丑本来还想说什么的,被他这话一噎,瞬间脸红脖子粗。 甘衡说完也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两声,想转移一下话题,就听到苛丑很认真地问:“可以么?” 这下换甘衡脸红耳赤了,他扬起水泼到苛丑脸上,恼道:“可以什么可以!你这艳鬼还真是死性不改!” 苛丑觉得有些委屈:“那不是你问的我么……” 两人一通打闹,无人注意到小六子那边。 小六子本来一直都听话地在浅水区泡着,然后他突然发现湖水很浅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尾鱼。 这鱼生得漂亮,通体是银白如玉的颜色,鱼尾很大,像盛开的花瓣,而且这鱼看起来呆呆的,搁在浅水区一动也不动,仿佛小六子伸手就能抓到。 他不动声色地游过去,有些紧张地屏息。 就在他猛地伸手去抓的时候,那鱼摆了两下尾,往回游了游又不动了。 小六子这下动作更小心了,他慢慢地浮在湖面上朝那鱼逼近,此刻他早已经忘却了甘衡的叮嘱,眼里只有这一尾漂亮的银鱼。 可如此反复好几次,每次都是小六子堪堪要抓到这鱼的时候,它就摆着尾往湖水深处游。 小六子懊恼地深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跟着这鱼越游越远了,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只觉得湖底下有无数双手拽着他向下拉去,小六子挣扎着想呼救,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他的嘴,猛地把他往湖底按去。 顷刻间,那湖面便不见一点人影,只有几处荡起来的水花,而后归于平静了。 甘衡隐约听到了什么声响,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他笑自己实在是太多心了,正准备再泡泡,结果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猛地从湖水里站了起来。 什么都没有?? 甘衡大惊,他环顾了一下湖面,喊道:“小六子?小六子??”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那么大一个像青蛙一样浮在水面上的小孩呢? 湖水一时寂静无比,无人回应。 “坏了坏了。”甘衡连忙朝湖边游去,他冲苛丑道:“你快帮忙一起找找。” 苛丑不乐意,“找他做什么?”多余的人,死了才好。 后面半句话他没敢说。他已经学精了,什么话该让甘衡听到,什么话不该让甘衡听到,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甘衡在水底下冲着苛丑的屁股就是一脚,“赶紧的!再晚点人都不冒气了。” 苛丑难以置信地捂着屁股,又气又恼地瞪着他。 甘衡挑眉:“你不是很厉害么?不会连个小孩都找不到吧?” 苛丑恨恨地磨牙:“等着。” 下一瞬他便化作黑雾溶于湖水之中。 湖底的水鬼一见黑雾喷过来,立马四下逃散,个个原本就被水泡得发白的脸色更惨白了。 能不害怕么?这可当真是恶鬼索命! 不一会小六子就浮上来了,小孩小脸煞白,一看就被灌了不少水。 甘衡急忙把人抬到岸上,给他把喝下去的水摁出来。 小六子“噗噗”往外吐水,这才悠悠转醒。 甘衡松了口气,“怎么游到那去了?” 小六子睁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他抬手做了个抓握的姿势,嘴里还喃喃着:“鱼……” 甘衡皱着眉,弹了小六子额头一下:“醒神。” 小六子一个激灵,神色这才回复自然,他大惊道:“那湖里有水鬼!” 甘衡:“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不是叮嘱了你就在浅水边么?怎么一眨眼就游到湖中心去了?” 小六子有些后怕:“是一条鱼……我看到有条很漂亮的鱼在浅水边,我以为我伸手就能抓到的,结果……跟着它越游越深了……” 甘衡一愣:“引路鱼?” 小六子:“那是什么鱼?我看着是条银色的,长得可漂亮了。” 甘衡:“像你看到的一样,浅水区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鱼,就跟病鱼似的,引诱别人上前去捕捞,它们把人引到湖水深处,致使其溺亡。” 小六子拍了拍胸脯,“我还真跟着它游过去了!” 甘衡笑了笑,拍着他肩膀慰籍:“你小子是个命大的,日后定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小六子挠了挠头,咧着嘴朝甘衡乐。 小六子送了他这一路,出来时间也挺久了,他们便在湖边作别。 小六子一扬鞭子,少年郎神采飞扬,大言不惭道:“我日后要是做了大将军,你若是再来沉羌城,我定奉你为上宾!” 甘衡被他逗乐了,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屁孩,说起话来倒是十足的大人模样。 他附身微微一拜,给足了小孩哥面子,“那甘衡就先谢过六将军了。” 小六子大笑起来,一鞭子抽到牛的身上,原本应该是飒爽的离开,只可惜那牛车行得慢,慢悠悠地行出去几步,估计一时半会都出不了甘衡的视线。 小六子尴尬地连连朝甘衡摆手:“别送了别送了,你们往前走吧。” 甘衡知道少年人要面子,憋着笑:“六将军慢走啊。” 这一口一个将军对小六子还是很受用的。 甘衡和苛丑两人也继续往前走去。 苛丑有意朝甘衡卖弄:“方才说的那银色的引路鱼,不是一般的鱼。” 苛丑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硬是停下来要等甘衡的回应。 甘衡看向他。 苛丑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下去:“这银鱼对于世间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可惜有口不能言、无手也不能写,所知所识都只能烂在肚子里。” 这倒是甘衡从未有听说过的稀奇事,他疑惑道:“若是这鱼被人吃了呢?那么吃它的人,是不是也会万事都知晓?” 苛丑瞧着甘衡,眼神高深,他露出一嘴的利齿,低沉阴森道:“若是人吃了……那便会是这世间最痛苦的死法。” 甘衡被他骇出一身鸡皮疙瘩,他瞪了他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装神弄鬼,有毛病。 苛丑就在后面闷闷的笑,“诶,我还没说完呢~” 一别经年,甘衡再次回到南堤,临进乡门口,方才还期待高兴得不行的人,此时竟犹豫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又细细翻看泥渍都洗干净没,只恨不得把鞋底子都抬起来看个遍。 他问苛丑:“我这一身装束还算得体吧?没有哪里弄脏了吧?” 苛丑捏着下巴打量,原本是打算认真回复的,结果眼神越看越沉……腰好细啊……那挂着玉牌的腰……感觉伸手握上去都能活活撕开……剖肤露骨……那骨头估计也是轻盈的…… “怎么了?哪里有问题么?”甘衡连忙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苛丑被他唤回神,眼神有片刻的闪躲,他只觉得自己喉间干哑,那股子几要冒烟的错觉……跟他渴望人血的冲动如出一辙…… 他别过目光,哑声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话却好似对自己说的。 第22章 南堤乡(三) 甘衡深吸了口气,莫名局促得厉害,小时候偷鸡摸狗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现如今回了乡,倒是紧张起来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冲苛丑道:“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苛丑疑惑:“什么东西?” 甘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什么都没带……怪不好意思的,我寻思着你在岐山那处的住所,不是还有挺多好东西的么?我先借先借!日后会还的!” 这话甘衡自己说得都有点心虚,他能还个锤子,穷得叮当都没得响了。 苛丑有片刻的沉默,而后老老实实坦白道:“没有。” 甘衡深吸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算了算了。” 第25章 苛丑又道:“你包里不是有上好的乌木么?”他恶意地咧开嘴角:“你把它劈了,随便做梳子还是做枕头,不都是好东西么?” 那乌木做成的小棺木随着小曰者瑟瑟发抖。 甘衡安抚似地拍了拍抖个不停的小棺木:“你别吓他,这小孩本来就胆子小。” 苛丑冷哼一声,话到嘴边没有说,还小孩?都几百岁的人,不知廉耻。 可等甘衡穿过林荫小路,入了乡,那所有的兴奋和忐忑都褪却了。 他第一反应是陌生,太陌生了,明明什么都没变,可整个乡里邻间都透露着一股破败的腐朽。 零星散落的几处屋舍,只有行至暮年的老人坐在那,没有任何生气,甚至对于外头来了人,也没人多理会一句。 甘衡越往里走越心惊,那些人他不认识,也不认识他,只待他走近了,才抬起浑浊的眼睛多看了他两眼。 有一个老人问:“是齐家那小子回来了么?” 甘衡这才找回了几分熟悉感,他勉强笑道:“大娘……我不是齐述,我是甘衡。” 老人先是一愣,沉思了良久,接着眼底一亮,指着他道:“是甘大他儿子!你小子竟然回来了!” 甘衡笑了笑,“我回来看看甘叔。” 老人点点头,“你甘叔的屋还在那呢,去吧,这个时间还能赶上一顿晚饭。” 甘衡先前在来南堤的路上滔滔不绝,同小六子讲了很多小时候有意思的事,他跟小六子说沉羌同南堤隔得不远,叫他有空常来玩。 可现在越走越沉默,这乡里一切的变化都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等走到熟悉的篱笆处,他听到里头有喧闹声。 “娘!我不要吃这个!” “蛋蛋听话,不许挑食。” “蛋蛋不吃,哥哥吃!” “蛋蛋要是好好吃了,哥哥晚些时候带你去抓蜻蜓。” 甘衡听出来了,那是他婶婶和弟弟的声音,如今十几年未见,他有些怯意。 苛丑轻声同他道:“不想见,我们就走。” 甘衡却摇摇头,想见的,怎么会不想见呢?这可是他同世间唯一的联系,是这辈子都斩不开的血脉。 他才踏出来一步,篱笆院落里的人就注意到了他。 小小的院落里摆着一张木头桌子,一家人正围着吃饭。 最先认出他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见到甘衡眼睛一亮,欣喜道:“衡哥!” 甘衡也被他这份欣喜感染,“甘飞么?都长好高了。” 一旁的妇人却只是翘了一下嘴角,很平淡道:“回来了?” “啊,婶婶。”甘衡局促的应了一声,这一瞬间就像回到了幼时,幼年的时候,他从外面玩得一身脏兮兮地跑回来,篱笆院落里早就摆上桌椅已经开始吃饭了。 小小的甘衡光着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左脚压右脚,右脚压左脚,两个脚背面都脏兮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等婶婶发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平淡地问他一句:“回来了?” 小甘衡便仰着笑脸,冲婶婶道:“嗯,甘衡不饿。” 哪怕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 邻里间时常有看不下去的,就冲甘家婶子说,总归是他们甘家老大的遗腹子,也不多这一口饭吃,没必要平白把人孩子饿着。 婶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先说自己家的不容易,然后再就是甘衡的调皮,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怪他每次饭点都在外面找不到人。 甘衡就好像要验证她的话一样,天天跟个泼皮猴子似的,脏着一身笑嘻嘻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窜了回来的。 夜里,他就会躺在床上威胁道:“你别叫了,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 肚子:“咕噜咕噜。” 小甘衡就摇头晃脑的叹气,试图跟它商量:“好吧,我再许你叫两声,多了让别人听到了不好。” ……一如现在,他们看着甘衡,也没有叫甘衡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甘衡:“我……回来看看,甘叔……还没回来么?” 婶婶又喂了小点的孩子一口饭,“他出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甘衡点点头,只觉得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那托婶婶给甘叔带声好,我……就先走了。” 当年甘衡被荀樾牵着离开南堤乡的时候也是如此,远远的林荫道上没有一个人来送送他。 甘衡也没去别的地方,他爬到了小时候最喜欢待的树上。 这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以前小的时候见它觉得高高大大的,爬上去都很费劲,枝繁叶茂的树叶交错将小小的甘衡遮蔽在其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就好似这天地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睁眼是绿色葱茏,闭眼是青叶和花香。 可现如今这棵树也像是随着乡里的老人萎缩了,又或者是甘衡长大了,原本记忆里粗壮的老槐树也缩成小小的一团,当年躺过的枝干,不过是他踮起脚伸手就能握住的高度。 苛丑察觉到了甘衡情绪低落,他伸出手,“这回要我变什么?” 甘衡就乐了,故意刁难他:“你那黑不溜秋的雾能变出萤火虫么?” 苛丑一哽,倒是硬着头皮给他变了一只。 嗯,尾巴那处黑黑的。 甘衡乐出了声:“什么呀?你这可不是萤火虫。” 他凑近了苛丑,一双眼睛里有着盈盈的水光,他说:“这得是摸瞎虫,这大晚上的点着黑灯摸瞎呢。” 苛丑那生了心肝的地方温温胀胀的,他喉间沙哑,声音放得很轻,仿佛甘衡就跟只萤火虫似的,怕声音再大点就惊扰了对方,“摸瞎就摸瞎吧……” 摸瞎就摸瞎吧,能笑就行。 甘衡长舒了口气,“今夜就凑合在这过一晚吧,等明日,明日我就去找文曲星那小子,哈哈哈哈,去他家混吃混喝的!” 苛丑袖手站在树下,脸被遮掩在夜色里,这夜色竟也犹如黑雾,叫人辩不出神色。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衡哥!” 甘飞背着自己最小的妹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甘衡连忙从树上翻身下来,“你怎么来了?” 甘飞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面窝,递了过去,笑出一口白牙:“哥,你吃。” 甘衡看着眼前精瘦的少年,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离家的时候甘飞还很小,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孩子却还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你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甘飞:“哥,我特意拿给你的。” 甘衡好笑:“哎呦,你吃吧,我不饿。” 甘飞这才缩回手,背上的小姑娘伸着手想抓,甘飞便掰了一点递到她的嘴边。 甘衡问他:“这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她叫甘甜!小名是蛋蛋,今年已经三岁多了,特别可爱!”甘飞一提到背上的小妹妹,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甘衡点点头,也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他离家这十几年了,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衡哥……”甘飞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你……过得还好么?” 乡里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他是被荀樾花十两银子卖走的。 甘衡宽慰地冲他笑:“挺好的,带我走的那老头你知道吧,他现在在奉先可威风了,我跟他学了点本事,现在帮他做事呢。” 甘飞一听甘衡过得还不错,就松了口气,他忍不住问:“那你是帮他做什么呢?” 甘衡一愣,总不能说是在帮他满世界捉鬼吧,他斟酌道:“嗯……就是帮他抓一些当地的特产……比如说沉羌的酒、钱湖的鸡……嘿嘿,我现在来南堤就是为了来抓鱼的。” 有理有据,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来的原因都说清楚了。甘衡都忍不住为自己竖个大拇指。 他还生怕甘飞不信,把一旁的苛丑拖过来,佯装无奈道:“哎呀,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要到处跑,那老头还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还给我配了个同行的。” 苛丑冷着脸,一声不吭。 甘飞明显被他这神情吓到了,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 甘衡就暗地里给了苛丑一拳头。 苛丑面无表情道:“嗯,我专门保护他的。” 甘衡大笑:“哈哈哈哈,看到了吧,别担心了,我现在除了居无定所,什么都挺好的。” 甘飞点点头,他认真地看着甘衡,突然说了一句:“衡哥,你不要在南堤抓鱼了,那些叔叔伯伯们入了水,就全都死了。” 第23章 南堤乡(四) 甘衡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全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想起以前在那湖里游泳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水鬼,可这次小六子就差点被水鬼拖到湖底淹死了。 南堤乡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甘飞难过地垂下眼:“一开始,是村里失踪的伯伯尸体在鱼塘里被发现了,是那鱼塘里围网的桩子……” 第26章 甘飞说到这想起当年的事仍旧害怕地咽了咽口水,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衡哥……真的很可怕,那桩子都围了好几年了,插在鱼塘泥底也没人去动……但失踪了好几天的伯伯……却偏偏被那桩子刺穿……硬生生钉在鱼塘底……捞上来的时候,都已经泡得不成人样了。” 甘衡听到这蹙起眉,这事听起来确实古怪。 甘飞神色苍白,“这只是一个开始……乡里四方的鱼塘四处桩子……每一处底下都钉着人,有些被发现迟的,捞上来……都只剩牙齿和骨头了……” 他说完抿着唇,眼底惶惶,不愿意再开口说下去。当年之事于幼年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恐怖诡异了。 甘衡隐隐有些猜测:“四方鱼塘里都有?” 甘飞点点头。 “靠……哪个生小孩没皮眼的倒霉玩意弄的这么恶毒的阵法?”甘衡怒骂。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南堤乡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挖了鱼塘,那时候乡里人不止捕鱼为生,还挖鱼塘养起了鱼,那鱼塘不算谁家的,是乡里共有,赚了钱是大伙一起分的。 四方鬼阵,沉在水底,阴气泄不出丝毫半点,无形中就如同一张网,阴气在湖底交错,也不知道用这阵法的人,到底是要捕什么东西!真真是歹毒至极的法子! “从那之后,但凡是下水捕鱼的人,多半都会溺死在水底……南堤现在就剩一些老人了,年轻力壮的要么死了,要么就去了别的地方。” 甘衡暗暗咬牙,这么多阴气聚集在池塘底,活人进去不死才怪! 他心底突然一怔,连忙问道:“那齐述和文曲星呢?他们两家没事吧?” 甘飞:“齐述哥早些年去奉先赶考了,听人说中了状元,在奉先城里当了差,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了。” 甘衡一喜,这倒是个为数不多的好消息,“这小子,难怪当年岑夫子那样看好他,还一直想着要把自己女儿配给他呢。” 甘衡说到这,又问道:“岑夫子呢?这老头以前一把年纪了都能追着我跑半里地的,手劲也大得很,一戒尺下去,我屁股得肿成两个那么大,还有他女儿岑蕊呢?齐述最后到底娶没……” 甘衡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下去,可他看到甘飞那般悲伤难过的眼神,一时间心头惊慌一片……他不敢再问下去了…… 甘飞垂着脑袋,一一告诉他:“齐述哥同岑蕊姐成亲了,可成亲没多久,岑蕊姐就生了见不得人的怪病……齐述哥去奉先城赶考时带着她一路去的,说是那地方大,更有治愈的希望,岑夫子……”甘飞沉默了。 甘衡喉间有些嘶哑:“岑夫子怎么了?” 甘飞犹豫了许久,却最终还是没能直白地说出口:“衡哥,我明日带你去看吧,你看到就知道了。” “不必要等明日了,现在就去看吧,文曲星呢?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他。” 甘飞:“曲星哥……已经失踪好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爹也早就死了,现如今南堤早就没了文家乡绅……” 甘衡一时愕然,他下意识抬头举目四望,喉间有什么滚烫难咽,噎得他眼眶发热发烫。 他记得记忆里最后的文曲星,十岁出头的模样,被他爹养得白白嫩嫩的,娇气得不行,怕热、怕累、怕饿、怕虫子。 做什么都不聪明、干什么都不勤快的地主家傻儿子,但是贼能吃,岑夫子家那么难吃的饭,他一中午都能风卷残云收拾三碗。 甘衡最记得有一次,他们翻墙溜出去,结果文曲星因为太胖卡墙上了,撅着半个屁股趴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吓得他哭个不停,先是喊娘,然后再是喊爹,甘衡当时就站在墙底下乐,最后还是齐述看不下去,把人抱下来的。 可这样傻傻一个乡绅家的宝贝儿子,却也是南堤乡里顶好的一份。 他是甘衡和齐述年幼之时无可去处的去处。 甘衡想到这,哑声问道:“没再找找么?” 他怎么也不相信,文曲星会就这样失踪了。 甘飞摇摇头:“文家老爷子死了之后,就没人在意曲星哥的下落了。” 甘衡鼻头一酸,半响无言。 不过短短十年,沧海桑田,瞬息万变。 甘衡道:“去看看岑夫子吧。” 甘飞点点头往前面带路。 甘衡意识到苛丑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他下意识朝苛丑看过去。 苛丑冲他笑了笑,卖乖:“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甘衡觉得他这个态度很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正准备开口问一句。 苛丑就垂着眼道:“不想见到你不开心。” 甘衡被他这话一噎,耳朵尖发烫发红,他也不敢再多问了,吓得连忙揽着甘飞的肩膀,同手同脚就往前走。 可恶,这艳鬼嘴上说话真是没个把门的! 待甘衡他们一走,苛丑就隐入夜色里,化作了黑雾。 甘飞领着甘衡一路去的,正是他们当年上学的私塾。 这地方是文乡绅出的钱,岑夫子出的力,文乡绅本意是有人能教自己儿子读书,顺便还能有几个读书的伴。 但岑夫子有大德,他让乡里所有适龄的孩子都过来读书,他还管饭,没钱了他贴,没书了他抄。他是真心希望这乡里能有个出人头地的。 如今在夜色里,这儿杂草丛生、院落破败,就连房梁上都绕着爬山虎的藤,那青藤在夜色里摇晃,再也找不到一点从前的影子。 甘飞提醒他:“衡哥,小心些,这儿很多木头都已经被虫吃空了,你注意点脚下。” 甘衡点点头,他抬头看到私塾的窗户,不由地慢慢停下脚步。 那窗户被撑开,落下来一半,摇摇晃晃地坠着,上头糊的纸早就没了,但是当年甘衡和文曲星剪的窗花还贴在上面,褪去了些颜色的喜字红布窗花,被夜风吹得颤颤飞舞。 他记得……是个萧瑟的秋日……还没有消暑的秋老虎,热得人昏昏欲睡,和着岑夫子念的诗,对小甘衡来说实在是催眠。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岑夫子念一句 底下就跟着学一句。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岑夫子走到小甘衡身边,小甘衡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岑夫子猛地伸出戒尺,一尺子抽到了小甘衡的背上。 小甘衡吃痛惊醒,被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岑夫子。 岑夫子吹胡子瞪眼,问他:“我方才念到哪了?” 一旁的文曲星就悄咪咪地指给甘衡看。 甘衡胸有成竹道:“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岑夫子点点头,又问:“那下一句是什么?” 文曲星继续给他指,小甘衡斜眼一看,只见那上面写的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啥?无饥啥? 小甘衡一脸懵逼,硬着头皮答:“盛世无饥……无饥……饥……” 底下的人就捂着嘴在那笑,还有调皮的冲他喊道:“甘衡,无饥无饥,你无的是哪个‘饥’啊?” 哄笑声更大了。 气得岑夫子戒尺都要拍烂。 小甘衡也不羞,没脸没皮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猜我无的是哪个‘饥’,一会出去我脱裤子给你看。” 那人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要脸,一下子被呛到,羞红了个脸。 岑夫子拿戒尺点甘衡:“真是没羞没臊!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种忙!这么好一句诗,活活被你们糟蹋了!这世上要是没有饥荒,普通百姓们又何须忙忙碌碌地耕织呢!” 小甘衡垂着脑袋看着自己没穿鞋的脚,一声不吭。 “出去!给我罚站!” 小甘衡老老实实站在窗户底下,他抬头看鸟,觉得这鸟真好想飞哪就飞哪,拉屎都不用兜着,逢人便拉头顶上,又低头数蚂蚁,小小的一只排成列,短短的腿,好似也能爬去任何地方。 “甘衡……”文曲星坐在窗边上,他轻轻靠过来唤了甘衡一声。 “嗯?”甘衡心不在焉地应道。 “一会下学了,你上我家去吃米糕吧,这回放了桂花蜜的,可好吃了。”文曲星趴在窗户边上。 小甘衡转头瞧他,文曲星就冲他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小甘衡看到他满脑子都只会想到吃的就觉得好笑,他跟文曲星不一样,他来私塾里读书,是他婶婶为了省中午的一顿饭。 他被文曲星看得眼热,微微偏过头又“嗯”了一声。 文曲星就高兴了,“那一会把齐述也叫上!” 小甘衡也乐了,他冲文曲星道:“好文曲星,你请我吃米糕,我没什么能给你的,我最近学了手剪窗花,你想要什么?我剪给你吧!” 文曲星大眼睛一亮,“你给我剪个小狗吧!我想要小狗,但是我爹不让我养!” 小甘衡负着手,装模作样:“小狗有什么好剪的!这个没什么难度,换个,换个。” 第27章 文曲星拧着眉想了半天,“那你给我剪个最普通的圆圆的窗花吧。” 小甘衡沉默了半响,“我给你剪个喜字吧。” 文曲星眨巴着眼睛看他。 小甘衡哄骗他,“喜字更有难度,识字的人才能剪出来是不是?” 文曲星点点头。 “你有没有红色的窗花纸?或者红色的胭脂纸也行。” 文曲星摇摇头。 两个人正犯难,剪窗花这一步差点死于没有原材料。 就在这时文曲星低头看到了什么,瞬间眼前一亮! “甘衡!我这身衣服是红色的!你可以拿我衣服剪!” 小甘衡二话不说就开始操刀了。 “文曲星……我觉得这个不行,感觉剪得有点不太对称……” “没事没事,你再剪一个。” “靠!剪断了。” “这还有布,你剪吧。” “嘿嘿,这个不错,你拿着,随便你想贴哪,以后等你成亲,我还给你剪!” 那天,甘衡记得清清楚楚,他剪坏了六个窗花,文曲星下学的时候是光子膀子回去的…… 第24章 南堤乡(五) 甘衡想到这没忍住笑出声,幼年时真的有太多可爱之事了,可那些想起来,同眼前这副破败景象一对比,更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这儿都已经破成这样子了,岑夫子还住在这么?”甘衡忍不住问。 甘飞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变成一声深深地叹息:“夫子他……” 还不待甘飞说下去,破屋里面就传来东西被砸的巨响,一个嘶哑枯竭的老头声音高喊道:“人面兽心的东西!你这恶鬼!你这腌臜角落里生出来的吸血虫!” 甘飞和甘衡两人都是一惊。 屋里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继续:“没生心肝的畜生!都看着呢……老天爷都看着呢……”声音渐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啜泣声。 甘衡听出来了,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幼时带着他念书的岑夫子! 他瞳孔微颤,猛地伸手推开早已腐朽的木门。 夜色暗沉,屋里的人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嘴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咽声,那人批头散发,明明正值初夏,却穿着一身破絮棉衣。 甘衡张了张嘴,那从进南堤乡起就蓄在喉间的痛苦与悲伤,此时再也挨不住,滚烫地从眼角落了出来,他方才能声音嘶哑地唤出那一声:“夫子……” 对面那人身形一僵,看了甘衡好一会,这才拖着蹒跚的步子靠甘衡靠过来。 他走得行动不便,甘衡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脚上还拴着绳子…… 甘衡上前几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竟就是多年不见的岑夫子! “衡哥!”甘飞高喊一声,还来不及提醒,就见到岑夫子猛地扑过来,用力地掐住了甘衡的脖子。 “死!为何你还不死!”岑夫子怒目圆睁,他狠狠地咬着牙,手上下了死劲。 甘衡只觉呼吸困难,差点喘不上来气。 甘飞情急之下,抄起一旁的棍子猛地砸在了岑夫子的头上,对方这才松开手。 “咳咳咳……”甘衡捂着脖子,后怕地后退一步,喉咙上都被掐出了淤青。 “衡哥,你没事吧?”甘飞担忧道。 甘衡摇摇头。 地上岑夫子被脚上绳子绊倒,他趴在地上,嗓子眼里发出“嗬嗬嗬”的诡异笑声,那笑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你等着吧……”岑夫子说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遮在蓬发之后,他一字一句怨恶道:“你不得好死。” 短短几个字让甘衡怔在原地,甚至下意识连呼吸都屏住了,“夫子……” “不要唤我!!我杀了你!!!”岑夫子再次癫狂,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甘衡掐死。 甘飞连忙把甘衡往身后拉,“衡哥,别靠近了。” 甘衡愣愣地看着疯癫的岑夫子,“他要杀的是谁?” 甘飞摇摇头:“不知道,夫子疯了之后,见人便要杀,当年齐述哥去奉先赶考的时候,也是打算将他带上的,可是他太疯了,醒着便要杀人。” 甘衡唇翕动了一下,好半天才问道:“……那现如今照顾夫子的是谁?” “齐述哥每个月都会寄银子回来,现如今是村里人轮流照顾着。”甘飞垂下眼:“毕竟当年都或多或少承了夫子的恩情。” 甘衡环顾了一下破败的院落,一阵酸涩难忍,人若是得了疯病,就算有再大的恩情也经不住消磨。 “甘飞,你先回去吧。”甘衡撸起袖子,就开始收拾这间破败的院落。 “衡哥……”甘飞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轻声开口唤了他一声,“我来帮你一起吧……” 甘衡便冲他笑了笑:“天色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婶婶该担心了,再说了……”他用下巴朝他背上扬了扬,“妹妹不是都睡着了么?可别闹醒了。” 甘飞这才点点头,“那衡哥,你有需要的就跟我说。” 甘衡看着穿着一身破棉絮的岑夫子,“帮忙带件夏服过来吧,一直这么穿着,身上会捂出痱子的。” 甘飞应了一声,但人却迟迟没走。 甘衡问他:“怎么了?” 甘飞站在那,抓耳挠腮却不做声。 甘衡好笑:“现在长大了,都会不好意思了。” 甘飞垂着头捏着自己的手指,“哥,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可以跟我挤在一张床上睡。” 甘衡一愣,随后“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甘飞被他笑得莫名奇妙,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哪有值得他好笑的地方,少年人面子薄,抿着唇一声不吭了。 甘衡笑完之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底隐隐有光在闪,他说:“甘飞你知道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归处,我好像不敢停下来,忙忙碌碌地不停在每一个地方奔走,哪里都留不下我,哪里都不是我的归处。” 甘飞抬头看他,少年人还不理解他话中的深意。 甘衡伸手亲昵地弹了甘飞的额头一下,他双手撑着膝盖,跟甘飞眼睛平视,眼底温柔,“我现如今知道了,这南堤乡里,一个小少年的床竟还给我留着一席之地呢。” 甘飞被他说得脸热,正想回复他这有什么,又听甘衡摇头叹息道:“哎,就是不知道以后成了亲,这床的另一半是让给我睡呢?还是让给你媳妇睡。” 甘飞一听就急了,想都没想,立马以表忠诚,“床当然是让给你和媳妇睡!” 这话一说完,甘飞还没意识到问题,甘衡就捂着嘴笑到肚子疼了:“哈哈哈哈。” 甘飞急得跳脚:“衡哥,你就别逗我了!” ……另一边,甘飞家。 甘叔回来的时候,甘家婶子还给他留了门。 人才刚到门口就被拖了进去,婶子脸色难看:“甘大他儿子回来了!” 甘叔也是一愣,“你是说甘衡?”他连忙往屋里看了看,以为人在屋里。 婶子脸臭得厉害,她一拳打在甘叔身上,“看什么看呢!人不在!” 甘叔:“人好不容易回来,你又赶他走了?” 婶子气不过,“什么叫我又赶他走了?明明是他自己要走的,我什么话可都没说。”她瞪着眼睛看甘叔。 甘叔自知吵不过她,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若是没走的话,明日叫过来,一起吃顿饭,你中午菜做好点。” 婶子听他这话就冷笑道:“甘二,你现如今倒是会做人了,甘飞那小子也是吃里扒外的,也去给人送吃的,敢情你们甘家一家人都是一条心,排挤我这个外人呢?谁不知道当年是我把甘衡给卖了,鬼知道他心里有多记恨我,你们现如今就在这里充好人!” 她越说越恨,说到后面咬着牙,眼睛都是红的。 甘叔:“当年确实不该为了十两银子做出这种事。” 这话一出,婶子直接怒了,她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水倒在了甘叔的身上,“好啊!现在知道放这些马后炮了!当年究竟是为了谁!要不是你生病!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我能做出这种事?再说了,这法子当时可是你自己点了头的!那十两银子可是一分都没有进我袋子里!” 她越说越来气,“姓甘的说来说去就是你没用!你要是能赚到钱,我至于这么多年不是人么?现如今他回来了,你们反倒是先说起我来了!” 甘叔也理亏地闭上嘴,憋了好半天来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婶子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甘二我跟你说!这事就没这么容易过去!” 甘叔沉默着,一言不发。 两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微敞着的门口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印越聚越多,都快连在一起淌成水流了。 甘叔见婶子越骂越激动,皱着眉刚想斥责几句,就察觉到自己裤脚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低头一看。 第28章 一个被水泡得白肿的小孩正死死地箍着他的脚! 甘叔大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倒在地上。 婶子也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门上水淋淋的手印子,和地上的湿漉漉的脚板印,她连忙拖住甘叔,惊惶道:“你……你下水了?” 甘叔:“怎么可能!现如今南堤里的人谁还敢下水!” 婶子:“那这些脏东西是哪来的??” 甘叔也咬牙摇摇头。 又有一只水鬼缠在婶子的背上,他浑身都是水,贴在背后,让人感到一阵发寒的凉意。 水鬼贴在她耳边道:“好婶婶……你看看我……” 这话犹如魔音贯耳,婶子当即浑身一震,喃喃道:“我就说……他是回来索命的!” 水鬼越来越多将他俩禁锢着往外面拖去,目的很明确,直直朝着鱼塘的方向去的,要叫他们淹死在池塘底。 甘叔连忙喊道:“救命!有人么?出人命了!” 可这夜色里一片寂静,寂静到都有几分不正常,悄无声息的,当真是叫破喉咙也没有人理睬! 婶子眼看着挣扎无望了,哭诉道:“我真叫你们甘家一家人害惨了!!” 她使劲地锤甘叔,“我怎么就嫁给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声音哀泣。 ……似有所感般,甘衡这边,小曰者突然从棺木里爬了出来。 这些天小曰者都老老实实待在棺木里,一直没有出来过,甘衡还以为他伤还没好,现如今一看,好嘛,这不是早就好全了嘛! 小曰者忧心地望着甘飞家的方向,冲甘衡道:“甘衡……水鬼……” 甘衡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小曰者突然瞪大了眼睛焦急道:“甘衡!快去!好多水鬼爬出来了!” “哪个方向?”甘衡突然开口。 甘飞莫名其妙,“什么方向?衡哥你在说什么?” 小曰者伸手一指。 甘衡暗暗咬牙,靠,甘叔家。 第25章 南堤乡(六) 甘衡怎么也没想到,这些水鬼会突然之间都从池塘里爬出来,等他人到的时候,甘叔和他婶婶已经被拖到池塘边上了。 甘飞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急忙唤道:“爹!娘!” 甘叔一看到甘衡和甘飞赶过来了,立马开始哀嚎:“救命啊!救命!” “恶……”甘衡愣了一下改口道:“水鬼还不速速退散……” 甘衡掏出黄符飞过去,却不想那水鬼吐出一口水,直接将黄符沾湿,上面的字符全花了,一张好好的符纸瞬间变成了废纸。 这还不算完,那水鬼转头冲着甘衡又喷了他一身上。 甘衡:???? 水鬼微垂着脑袋,吊梢着眼冲甘衡咧着嘴笑,有一种做坏事得逞的贱气。 甘衡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水鬼冲甘飞吩咐道:“挖盆土来” 甘飞也不多问,忙不迭就跑出去了。 水鬼一听有些紧张,“你想干嘛?” “自然是……”甘衡缓缓地翘起嘴角,恶狠狠道:“埋了你!” 土能克水,这好好的一盆土可不就是水鬼的克星嘛! 还不待甘飞把土挖过来,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丝丝缕缕的黑雾,黑雾亲昵地缠上甘衡的肩膀。 甘衡听到苛丑在自己耳边轻笑道:“何故需要你亲自动手呢。” 一直待在甘衡身边的小曰者见到苛丑出现,害怕地退后了一步,连忙躲进了夜色的阴影里。 那黑雾从水鬼身上炸开,紧接着水鬼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独留下湿了一身的甘叔和婶子,这两人趴在池塘边,满脸的惊魂未定。 甘衡皱着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总归是水鬼被解决了,他也就没再多想,连忙走过去将两人扶起来,“甘叔、婶婶。” 婶子惨白着脸色看了甘衡一眼,眼神有些闪躲,一声没吭。 甘叔后怕地拍了拍胸口,缓过这一阵惊慌,这才拉着甘衡细细打量起来,他说:“长大了。”而后又补了一句:“像你爹。” 甘衡笑了笑,他出生便死了爹娘,他也不知道自己亲爹长什么样子,但若是甘叔说像,那想必就是像的。 “今儿多亏了你,这次回南堤了,还打算走么?”甘叔问他。 甘衡点点头,“回来这一趟……”他说着垂下眼,没能说下去,只是道:“等两天我就走的,要去奉先。” 他原本回来这一趟,是来见故人的,可故人都已经不在了…… 甘叔也点点头,半响无话,他伸手拍了拍甘衡的肩,“奉先好啊,大地方。” 甘衡沉默下来,甘叔也沉默了,两人之间就好似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下去似的,却又在故作亲近的寒暄。 他明明是甘衡现如今这世上最亲近、血脉最浓的人,可这短短几句话交谈下来倒是显得比陌生人都还客气。 最终打破这沉闷气氛的是挖了一盆土跑过来的甘飞。 他抱着一盆土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看着好好站在那的爹娘,也不知道还需不需要自己手中的这玩意。他就愣愣地站在那喊了甘衡一声:“哥……” 甘衡一看到他这样子就觉得好笑,“那土你自己就留着种花吧。” “啊……”甘飞愣愣的,还是没整明白衡哥让他挖土是干嘛。 有甘飞这一打岔,甘叔就觉得有些话好说出口了些,“明日中午……要是还没走的话,就上家里来吃顿饭吧……” 甘衡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婶子一眼。 婶子微偏过头,不太自在地整理着自己被水浸湿散落的头发,她没有做声,很刻意地同甘衡避开了视线。 “好。”甘衡微微应声。 最高兴的是甘飞,他把装土的盆放在一旁,撒欢地跑过来,“衡哥!那明日你一定要尝尝我娘做的糖醋鱼!那当真是南堤一绝!” 婶子会做鱼,这是甘衡从小就知道的,可他从未尝过。 甘飞这话一出,气氛又有些尴尬了,因为谁也摸不准,这饭婶子乐不乐意做。 但婶子只是侧过身往屋里走,淡淡道:“那明日还要买条鱼回来。” 甘飞提起来的心又放了下去,欣喜地冲甘衡挤眉弄眼。 当晚甘衡还是拒绝了甘飞要他留下来睡的好意,决定在树上睡一晚。 没别的原因,实在是苛丑太烦人了。 就连甘衡睡在树上,这鬼都要烦他,苛丑凑过来,先是说:“衣服都湿了。” 甘衡竟莫名从他这话里听出来了点兴奋? 苛丑再说:“脱了吧,别着凉了。” 甘衡:??? 甘衡没动,苛丑的手就要伸过来了。 吓得甘衡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他捂着衣服怒道:“你别逼我把你踹下去!” 苛丑蹲在树上,无辜地看着甘衡,跟个小狗似的。 甘衡实在是无奈,他仰头望天,“我都说了,你别拿你艳鬼那套对我。” 苛丑沉默了,他已经听到甘衡提到这个词很多次了,这次他没忍住问道:“艳鬼……是什么?” 这回换甘衡沉默了。 苛丑皱着眉,“你们总是很喜欢给鬼取一些很奇怪的名字。” 甘衡不敢置信地问他:“你真不知道?” 苛丑慢慢凑过来,轻笑着问:“怎么?我应该知道么?” 他说着,目光在触到甘衡脖子间的时候一愣,眼神瞬间就变了,他猛地一把拽开甘衡的衣领,沉声问道:“谁弄的?” 甘衡皱着眉,低头一看,是先前被岑夫子掐出来的淤青,他一把打掉苛丑的手,“这么大惊小怪干嘛,又没多大点事。” 苛丑没有做声,他斜着眼瞥了一眼树下,那眼神阴冷,冷嗖嗖地直冒寒气。 树下已经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小曰者敏锐察觉到了视线,只觉得这夜色都藏不住自己,经不住瑟瑟发抖。 甘衡弹了苛丑一下,训他:“你这什么眼神。” 苛丑眼神收敛了些,嘴角带着几分冷笑,眼底却还是明晃晃的杀气,他轻声说:“大人,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小曰者一听这话抖得更厉害了。 甘衡也确实感觉到困了,他正准备再躺下,就听到树下小曰者喊了一声:“甘衡!” 甘衡探出脑袋问他:“怎么了?” 小曰者都不敢看甘衡,因为还有个恶鬼正站在甘衡身后俯视着小曰者,那眼神实在是可怕。 小曰者微垂着脑袋,艰难道:“今晚也让我在小棺木里睡吧……” 甘衡有些纳闷,往日这小孩不是最嫌棺木里憋闷了么?今儿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主动要求上了? “行。”甘衡掏出棺木。 小曰者在那可以杀死鬼的眼神注视下,打开棺木慢腾腾地爬了进去,棺木闭合上的那一瞬,小曰者长长舒了口气。 他双手交叠地放在自己肚子上,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第29章 待甘衡睡下,有黑雾从苛丑身上溢出来,它们亲昵地吻过甘衡脖颈间,留下的淤青瞬间就不见了。 苛丑手指一点,那小棺木就飞到了他的手上。 小曰者在里面抖个不停,连带着棺木都被抖出了残影。 苛丑一头黑发被周身气流吹得翻飞,他微眯着眼,冷笑一声:“坏我好事?” 小曰者就知道,这岐山恶鬼迟早会找自己算账,那些水鬼可不会平白无故爬到岸上来!这岐山恶鬼就是奔着要杀了甘叔一家人去的,还要嫁祸到水鬼头上!实在是鬼心险恶! 苛丑面色阴沉,周身黑雾越发浓烈了,“你当真以为你躲在这棺木里,我就拿你没办法?” 小曰者上下牙齿忙着打架,都分不出神来说上一句。 苛丑伸手竟是直接从棺木里穿过,一把掐住了小曰者的脖子,将他整个鬼从棺木里拖了出来。 小曰者挣扎着圈住苛丑的手,企图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 “我多的是法子杀了你。”苛丑垂着眼看向小曰者,那眼神轻蔑得就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嫌弃得很:“我留你一命只是不想因你的死而同大人生了嫌隙,但如今你在他身边实在是碍眼得很……” 小曰者瞪着眼,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声音嘶哑道:“你……不想……更了解……大人么?” 苛丑一听这话,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是深重的愤怒,黑雾在他身后暴涨,他手上力道收紧,咬牙切齿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了解大人么?你才陪他多少时日?你清楚什么?!” 他说着将小曰者重重地摁在地上,眼神里既愤怒又不甘。 小曰者只觉得自己脖子都好像要被掐断了,他艰难道:“我……跟了大人……整整五年……我知晓他的一切……” 苛丑瞪着他,眼尾通红,恨不得就这样直接把他撕碎了。 小曰者已经被掐到翻白眼,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现如今……的大人……你一无所知……” 苛丑咬牙,最终还是一点一点卸下手上的力道,松开了小曰者。 “咳咳咳……”小曰者脱力地躺在地上,整个鬼差点速通鬼门关了,好一会连咳嗽声都是微弱的,一使劲咳仿佛连着心肝肺都在疼。 苛丑站在夜色里,静默地俯视着小曰者,他身量高,全身又笼罩在朦胧的黑雾里,便显得身姿格外修长,可也显得无边的寂寞,寂寞到同这夜色都要融为一体了。 他轻声道:“我比谁都先认识大人……大人同我……才是最亲密不过的……” 声音缥缈被夜风吹散,那话语中的不甘、痛苦和委屈却丝毫不敢传进该听之人的耳里。 第26章 南堤乡(七) 小曰者缓了口气,轻声道:“甘衡……同大人不一样。” 苛丑闻声浑身一僵,恶狠狠地反驳他:“有何不一样?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根骨!他就是大人,大人也便是他!” 小曰者看了他一眼,“你明知道的。” 短短五个字,岐山的恶鬼和乳臭未干的小鬼瞬间就攻守易势了,小曰者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动权。 小曰者道:“不知道你曾经和大人是什么关系,但你跟甘衡这么多天相处下来,能找到一点大人的影子么?所思所想、行为举止……”他说着垂下眼,也有几分晦涩,“他根本就不是大人。” 苛丑听着这话,整个鬼都快融进夜色里了,他一声未吭。 小曰者便接着道:“大人喜欢吃甜食、喜欢养花、不爱笑、夜间常常起夜睡得很少,他总是话少沉默,别人很难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温柔地对待所有人……若说他们之间有相似的地方……那便是待人同样温柔……可是除开这一点……” 小曰者看着苛丑一字一句地问他:“还有哪一处相像呢?” 但是让小曰者没想到的是,苛丑竟问了他一句:“那甘衡喜欢什么?” 小曰者一愣,告诉他:“甘衡什么都吃,再难吃的东西他也能吃得一干二净,他没有吃东西的喜好,他只是怕饿肚子,他喜欢钱财珠宝,如果没有人跟他说话,他自己自言自语都能说上半天,当然……”小曰者抬头看了树上睡着的甘衡一眼:“睡眠质量也很不错。” 这一串串细数下来,小曰者越发肯定了,“所以大人跟甘衡完全不一样。” 苛丑突然嗤笑一声,“你便是这样拿大人和甘衡做比较的?” 小曰者被这话问得有些发懵,他不知道这样比较有什么问题,人不都是由这些一点一滴组成的么? 苛丑从黑雾里走出来,整个鬼这才显露在月色下,那发丝张牙舞爪的在月色里缠绕,他嘴角带着冷冷的笑意,顶着一张俊美无双的脸,说出了一句极其粗俗的话,他说:“放你的狗屁。” 小曰者:“……”他觉得自己就算是当人当鬼两辈子加起来,都骂不了这么脏。 苛丑:“我为什么要拿大人和甘衡比?哪怕大人是大人,甘衡是甘衡,我不也不会因为甘衡不是大人,而待他有什么不同。” 小曰者脑子差点没转过来,他一时间没理解苛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大人是大人,甘衡又不是大人的, 苛丑却早已想明白:“不管是三百多年前的大人,还是现如今的甘衡,他们于我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我不必去思考他们之间的不同,也不必思考他们之间的相同,只要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大人。” 小曰者算是明白他啥意思了,他皱了皱眉,“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三百年前的大人?” 苛丑微眯着眼,既危险又轻蔑地看着他,“你问这话是打的什么算盘?” 小曰者梗着脖子一缩,不敢同他对上视线,僵硬地摇摇头,这话语的主动权又交出去了。 “你最好别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三百年前是我没护好大人。”苛丑说到这示威地冲小曰者磨了磨利齿,“但如今若是还有不知死活的要对大人下手,我便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说着嘴越张越大,仿佛真要将小曰者一口吞下去似的。 小曰者看着那满嘴丛生如锯齿般的牙齿,经不住一阵汗毛倒竖,整个鬼面色都苍白了,他无力地笑了笑:“自然不会……” 苛丑又嗤笑了一声,满心满眼里都是对他的瞧不起,他说:“我留你一命,你日后多同我说说甘衡喜欢什么。” 小曰者不解:“你不是说不拿大人和他做比较么?又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苛丑背着手朝树那边走去,“我要哄甘衡开心。” 小曰者听到这话一时间五味杂陈,那背对着他的身影,他都好似看到狗尾巴在摇了。 他在心里默默叹息,甘衡,你算是被这岐山恶鬼缠上了。 ………今日日头有点毒辣,照得人晕头转向的,甘衡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文乡绅家,这个幼时他和齐述来过最多的地方,现如今也是荒草一片。 不知道里头怎么样,但是最外面撑场面的门匾和房梁到是看起来还算好。 甘衡踏着杂草走过去,四周寂静得可怕,便显得他脚底下杂草声出奇的响。 他还没到屋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请问一下,南堤文家怎么走?” 甘衡一惊!猛地回头看过去,待看清身后问路的人之后,期待的眼神便一点一点黯下去了。 不是文曲星。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 甘衡问:“你找南堤文家做什么?” 那人笑了笑:“他家儿子失踪了,我是来帮他找儿子的。” 甘衡赶忙问道:“你找了多久了?都找了哪些地方?” 那人:“沉羌、徐镇、钱湖、吴昌……都找遍了,现如今便回南堤看看。” 甘衡点点头,那算是将南堤这周边都找了,他伸手朝前面一指,“你要找的南堤文家便在此处了。” 可他手指出去之后,自己也愣住了,那先前还杂草丛生的地方,现在又好端端的,干净整洁得如同他记忆里一样。 而且门口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胖乎乎的穿着华贵衣饰的男人,他一见到甘衡就笑眯了眼,胖胖的脸上挤出两个梨涡,这人说:“甘衡,又来找阿星玩啊?” 这人便是文曲星的爹,南堤的文乡绅,文曲星嘴角的两个小梨涡便是继承的他的。 甘衡喉间有些干涩,直觉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他后退了一步,打算掉头就走的,可那方才问路的那人推了他一把,直直将他推到了屋门口,“怎么不进去?” 甘衡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文乡绅乐呵乐呵地起身,胖胖的身躯跟甘衡记忆里别无二致,他说:“阿星让我把米糕给你留着呢,他说你的那份要多加桂花蜜,快跟我来,米糕都还热着呢。” 甘衡喉间干涩,明知现在情况不太对劲,但还是跟了上去。 第30章 文乡绅领着他进屋,甘衡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这了,可现如今一看到屋内的陈设和装饰,扑面而来的全是熟悉感。 文乡绅边走边说:“阿星那小子还在睡懒觉,我就不喊他了。”他语调里满是快要溢出来的爱意。 他又叮嘱甘衡:“刚出锅的米糕还很烫,一会我拿个碗给你装回去,阿星说让我多给你装几个,你也不必要今天一天就吃完,存着,米糕经放的。” 甘衡仿佛脖子生了锈,只是单纯点头的动作,他都好像做得很僵硬,这熟悉的一幕,甘衡其实也不确定当年是不是真实发生过,但他知道类似的场景他一定经历过很多次,才会如此让他如此分不清现在经历的这一切是不是现实。 热气腾腾的笼屉被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米糕的香气,白花花胖墩墩的米糕挨个排列地摆放在笼屉里,仿佛用手指按一下,这玩意就能咣咣地弹起来。 文乡绅拿筷子给他夹了满满一碗,笑眯眯同他道:“你等等,阿星交代要多加桂花蜜的。” 甘衡却出声叫住了他,“文叔……天快亮了……有什么话,你赶快同我说了吧。” 文乡绅胖胖的身躯一震,缓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看向甘衡,他说:“我的阿星……不见了……哪里都没有找见……” 他伸出手来,满脸泪痕地看着甘衡,“我想求你……求你替我……找找我的阿星……” 文乡绅话音刚落,甘衡还来不及回应,就有一阵黑雾扑过来,瞬间周遭的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了。 “大人!大人!”甘衡眼前一片漆黑,他听到有人……啊不对,有鬼在他耳边焦急地喊。 “啪”的一声,甘衡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拍在了那声音的发源地,甚至还手指一合将他的嘴巴捏住了。 甘衡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吵死了。 苛丑见甘衡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两瓣嘴就那么被捏着,傻傻愣愣关切地看着甘衡。 现在已经是大天光了,甘衡被树叶里露出来的些许光亮照得晃眼,一时间还没有辨清梦境和现实,他还在愣神。 苛丑见他没反应,这才把自己的嘴巴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问他:“你没事吧?你方才被鬼魇住了。” 甘衡摇摇头,轻声道:“方才是有鬼在给我托梦呢……” 苛丑眉毛一拧,只觉得这鬼真的是嚣张至极,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他的人做这种事! 他问:“那鬼给你托什么梦了?” 可甘衡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多说。 苛丑磨了磨牙有些生气,这事竟然还不同他讲,他正想发作,却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扯了扯。 他低头看过去,就见甘衡拉了拉他的衣角,一副还没有醒神的迷茫样,冲着他道:“苛丑,我想吃米糕。” 苛丑心一软,何止是一软,他简直是要软得一塌糊涂了,他差点开口就应下,但还好理智还在。 苛丑:“米糕是什么?” 甘衡:“……” 第27章 南堤乡(八) 甘衡觉得自己也是疯了,竟然问一个恶鬼要米糕吃。 苛丑看着躺在树干上的人,他飘在半空中,微微俯身冲着甘衡问道:“只要米糕么?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要的?” 他这么一问,甘衡还真就认真思考了片刻。 苛丑又接着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想尽办法给你。” 甘衡一听这话,也顾不得想要什么了,瞬间就警惕起来,“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你别乱来。” 苛丑还略有些失望。 当天上午,甘衡又去了私塾一趟,他和苛丑一起把私塾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好歹是能住人了。 甘衡敞着衣襟一身汗地坐在屋檐底下,他微微仰头眯着眼看着这日头,一窗之隔,他听到里面是夫子含糊不清的呓语,外面是初夏的虫鸣,明明是同年少时如此重叠的画面,可却今非昔比。 他突然有些感叹,抑制不住地开口念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1 当初跟着夫子学这首诗的时候,还不解其中深意,现如今却只觉得这一字一句哽在喉间,是干渴、是粗粝、是咽不下吐不出的症结。 突然一股清凉的风从他颈边吹过,甘衡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苛丑过来了。 苛丑从黑雾里凝成人型,亲昵地贴着他问:“坐在外面做什么?” 甘衡觉得有必要跟他强调一下规矩,“你这动不动就变黑雾的毛病得改,要是被别人撞见了,我又要解释。” 苛丑眉毛一敛,甘衡就知道他不爽了,想着两人估计还要为这事掰扯掰扯,谁知道,他又眉眼一垂,极其乖巧的“嗯”了一声。 甘衡意外得眉毛都挑起来了,他经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很奇怪的“咦”了一声。 苛丑被他这眼神看得别扭,“怎么了?” 甘衡仰着头就笑,“哈哈哈哈,你这是转性了?现如今这样子哪里还像个恶鬼?” 苛丑:“不好么?不做恶鬼……你不喜欢么?”他从背后同甘衡越贴越近。 “哈哈哈哈,当然好。”甘衡眯着眼,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恶鬼的心思。 “是么?”苛丑放轻了声音,还试图继续跟甘衡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该如何才能做一个好鬼呢?” 他贴着甘衡的后背,从甘衡肩上探出头来,然后微微垂着眼,甘衡因为太热敞开的衣襟底下的风景,就这样被他一览无余了。 第一眼,是很健康的肤色………黄白的肌肤上隐隐带着晶莹的汗渍,跟人不同,鬼是不出汗的,可苛丑却觉得这也是大人对他致命吸引的一点,身上的体温、肌肤温热的触感以及现在上头仿佛透亮般的汗渍,他甚至想试试亲吻舔舐上去,会是什么味道……苛丑看着看着,耳边已经完全听不到甘衡在说什么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也开始发热,脑子里全都是“嗡嗡嗡”声,喉间干渴得厉害,等他眼神再移过去一点,然后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下一秒,苛丑感觉到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自己鼻子里流了出来。 甘衡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顺着苛丑的视线看过去,才意识到这恶鬼到底在看什么!他猛地伸手冲着苛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靠!感情这恶鬼在他面前卖乖就是为了耍流氓!! 甘衡气得瞪大了眼睛,耍流氓也就算了,还他三舅二姥爷的流鼻血了!丢不丢鬼啊! 苛丑擦了擦自己流出来的鼻血,这时候看向甘衡的眼神倒是清澈了,他甚至一副比甘衡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甘衡实在都要被他气笑了,“你就是这么做好鬼的?” 苛丑:“我不知道,又没人教……” 还别说,待一起这么久,甘衡都要怀疑这恶鬼是不是都会拿捏他了,知道怎么样自己最容易心软,一听苛丑这么说,甘衡还真就不忍心责怪他了。 甘衡告诉他:“好鬼知廉耻,你方才那样子实在是……”重的话甘衡说不下去了,这到不是因为他心软,而是他也要脸好嘛!!! 谁知道苛丑咧着嘴角冲甘衡乐,“好鬼知,但是恶鬼不知,大人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恶鬼吧。” 甘衡只觉得被他这么一气,再加上高温煎烤,他整个人都能两眼一闭直接晕厥过去。 他算是知道当年岑夫子教自己读书时为什么经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了,苛丑比之当年的自己,那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甘衡罚苛丑站在太阳底下,实在是不解气地训了他半刻钟,犹如岑夫子附体,也不知道窗户那头的岑夫子若还精神明朗,也不知道他该会作何感想。 关于当年最淘气的学生倒是最像自己这件事。 而苛丑低着头还在那傻乐,不乐别的,回味呢,回味那惊鸿一瞥的红嫩,没有大人颈间的痣红,但是比那痣更……色。 等甘衡被甘飞叫回去吃饭的时候,甘衡还气不过,因为这恶鬼压根就没听进去。 这一顿饭,席间大多数是沉默的,但婶子的手艺确实可以,那被甘飞夸赞的糖醋鱼确实很绝。 入口即化的鱼肉,咸甜的口感,更体现了鱼的鲜味,甘衡由衷地夸道:“婶婶这鱼确实是南堤家乡的风味,我在别处都没有吃到过。” 这话一出,婶子僵硬了一下,然后伸手又给甘衡夹了一筷子,她道:“喜欢吃就好……” 吃过饭之后,甘衡就同他们告别了,来南堤这一趟本就是意料之外,没有做多停留的打算。 他同甘飞交代,“我不在南堤之后,夫子那就麻烦你多照看了。” 甘飞也算半个大人了,他一听这话,不自觉挺起了胸膛,一副很可靠的模样,“衡哥,你就放心吧。” “行了,走了。”甘衡拍了拍半大小伙的肩膀,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等等。”身后的婶子却叫住了他。 甘衡有些诧异地回头,就看到婶子急忙跑了两步追上来,她没有看甘衡的眼睛,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两个还热乎的鸡蛋,递到了甘衡的手上。 第31章 婶子垂着眼睛,略微犹疑道:“当年的事……对不住了,是我有错,不该把对甘家的怨恨发泄到你身上……”她说到这才敢微微抬眼看向甘衡,她实在是怕在他眼里看到恨意。 甘衡却哭笑不得,“婶婶都过去了。” 婶子看着甘衡的眼睛一亮,她握着甘衡的手好一会,才点头应道:“诶……” 甘衡收下鸡蛋,冲她道:“婶婶,回去吧。” 这世间除了生老病死,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当年的事,不过是各有各的难处。 甘衡就这样揣着两滚烫的鸡蛋往外面走,苛丑一步一步跟上他,知道这人还在生自己气呢。 苛丑讨好道:“你不是想吃米糕么?等到了下一个地,我给你买。” 甘衡没搭理他。 苛丑又道:“南堤这一块湖里的水鬼都让我赶跑了,保证以后不敢再回来了。” 甘衡挑了一下眉,还是忍着没做声。 苛丑皱着眉绞尽脑汁想不出还能怎么哄了,只得委屈道:“但是大人……那衣服是你自己没穿好的……” 甘衡听到这话差点栽了一个跟头,他气得指着苛丑的手都在抖,“你,你……”你了半天没有说出个什么来。 这恶鬼也太厚颜无耻了! 他实在是气不过,想拿什么东西砸他,可甘衡左右看了看,浑身上下掏了掏,除了那两鸡蛋就只剩那两鸡蛋了,甘衡咬牙:“算你运气好。” 苛丑见他这样气急败坏,就贱兮兮的闷笑,他可太喜欢大人冲他生气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了。 他见把人气得差不多了,又连忙开始卖乖,“大人,你多教教我,我在岐山三百年,什么都没有学过……自然是还有很多不懂的事。” 果然甘衡心软,这法子百试百灵。 甘衡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下好了,我竟然还要当你这恶鬼的夫子。” 苛丑伸手去拽他的衣角,“好夫子,你先教教我,‘甘衡’两字怎么写。” 甘衡木着脸,一提到这事就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你先把你的手撒开!” 没羞没臊!!像什么样子!! 甘衡在心里刚骂完,就仰头无声的叹息,他完了,他真完了,他骂苛丑这些话,全是当年岑夫子骂过他的。 果然啊,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看这不就到时候了。 甘衡最终还是没有挨过苛丑的软磨硬泡,他拿树枝在地上写了“甘衡”两个字。 甘衡告诉他:“这两个字是甘甜的甘,衡量的衡。” 苛丑细细端详了半响,然后冲甘衡一笑:“我喜欢这个名字。” 甘衡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又在一旁写下“苛丑”,本来甘衡还想也介绍一下他名字的寓意,结果还是沉默了,他这名字……呃…… 苛丑见自己的名字跟甘衡写在一起,眼底是说不出的满足,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心情很好,说了一句:“真配。” 甘衡脑子还没跟上他的思路,疑惑地问了一句:“配什么?” 苛丑就笑,多的一句话也不说。 甘衡拿树枝戳他,“恶鬼!” 苛丑笑着躲,“甘衡教过了,就不是了!” 甘衡也被他气笑了,这话他还真没办法反驳。 也不知道地上那字有什么好看的,苛丑还蹲下身去看。 甘衡便拿树枝戳他的背,“走了,你蹲地上数蚂蚁呢?” 苛丑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甘衡,那多情的眉眼里是懵懂的心疼,他问:“为什么甘明明是甘甜的意思,但这个字单看起来却这么苦?” 甘衡被他这话问得一愣,喉间酸涩一片,他明明觉得自己是不苦的,可苛丑一句话,却他尝到了苦味。 苛丑接着道:“那日后,我便是甜,你同我在一起,便不苦了。” 甘衡凝着眉想了半天,问他:“你要改名么?难不成以后叫‘甜丑’?”他越说表情越难绷。 苛丑只是不好听,这甜丑那可真是太难听了!! 苛丑:“……”那当我没说。 这情话对大人不管用啊! 第28章 三大碗(一) 徐镇,入了夏,这天是越来越热了。 甘衡坐在凉茶摊上等着那非要给自己买米糕的恶鬼,他嘀咕:“也不知道非要买个什么劲,又不是真那么想吃……” 说完心里浮现出米糕那香喷喷、白糊糊的样子,怎么说呢,就……还是有点馋。 可让甘衡纳闷的是,这凉茶摊子上喝凉茶的不多,不远处驿站却队排老长了。 他禁不住疑惑地问凉茶摊老板:“那儿是怎么回事?是来了什么大官么?” 凉茶摊老板就乐呵乐呵冲他道:“哎呦,哪里是什么大官,就是个卖酒的。” 甘衡吃了一惊,一个卖酒的在驿站卖也就算了,这队伍竟然还从里头排了出来,“什么酒,这么好喝?比沉羌的酒还好?” 凉茶摊老板:“可不就是沉羌的酒一路酿过来的,这走一路酿一路,是要送给奉先城里的贵人喝的,比那沉羌的酒只有好的,没有坏的!” 甘衡一听倒是有点意思,他耐不住好奇心也想去凑了个热闹。 小曰者扒在小棺木里问他:“甘衡,你也要去喝酒么?”他可记得甘衡属于是一杯倒的酒量。 甘衡兴致勃勃地搓了搓手,说得很坚定:“哎呀,就去看看,就去看看。” 驿站的门大敞着,里头庭院里确实支了个摊子,摊子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大碗”几个字。 可这么多人排着队,摊子上也没有个接待的,也没见有人喝酒,甘衡正奇怪着,一旁见他探着脑袋往驿站里看的人同他搭腔:“瞧什么呢?” 甘衡抬起头来一看,是个生得还挺斯文的青年。 甘衡:“我听说这儿在卖酒,可怎么光见排队,不见酒呢?” 青年大笑,“哈哈哈哈,哎呀,你没听说过三大碗的‘赛神仙’么?” 甘衡老实摇摇头。 青年:“这‘赛神仙’可不是谁都能喝上的,大家都在排队看能不能选上呢。” 甘衡把那队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问:“这么多人,能选上几个呀?” 青年冲他比了“三”的手势。 甘衡瞪大了眼睛,“靠,这么多人里面就挑三个?搁这科举呢?” 青年又笑了起来,“哎呀,没办法,这‘赛神仙’确实是有点东西的。”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同甘衡道:“我听喝过的人说,这‘赛神仙’要喝三大碗,一碗下去飘飘欲仙,两碗下去便是身处天上宫阙,三碗下去啊……” 青年笑眯了眼,意味深长道:“可就能见到神仙了,你还能同神仙说上话呢!” 甘衡摸着下巴琢磨,“真有这么神?” 青年认真道:“读书人不骗人。” 甘衡又问:“那这被选上的契机是什么?” 青年突然凑近甘衡,细细地打量了他两眼,“我倒觉得你应该能被选上。” 甘衡:“为何?” 青年冲他笑了笑:“这见神仙的人自然也要是神仙摸样的人。” 甘衡闻言拂了拂衣服,极其潇洒地将衣摆一打,迈步就往驿站里头走,“那我这去排队试试!” 急得小曰者都从棺木里蹦出来,他连忙拉住甘衡:“甘衡!你不是说你就看看么?” 甘衡小声同他道:“哎呀,来都来了,来都来了。” 小曰者:“……” 甘衡提步往里面走。 小曰者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拉着他,“那你也不能现在就去喝!你等那岐山恶鬼回来!” 甘衡闻言挑眉,“我等他做什么?我喝个酒还要那恶鬼应允了?”他说着把小曰者圆溜溜的鼻子一捏,眯着眼问他:“你几时这样听那恶鬼的话了?” 小曰者心虚地移开眼,也不敢再拦。 甘衡拍了拍他的脑袋:“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那驿站里终于出来了一个人,一身小厮打扮,他放眼看了一下排着的长队,目光兀地同甘衡对上了视线,这人冲甘衡点了点头。 甘衡一脸莫名奇妙,他问小曰者:“你有没有感觉这儿怪怪的?” 小曰者点点头,“那人老是看你。” 甘衡哭笑不得,“我哪里是问你这个,我是想说……”他压低了些声音,“你有没有察觉到阴气?” 小曰者屏气凝神感受了一下,当真是有!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藏匿了起来,他这才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 甘衡抵了抵腮帮子,“那这赛神仙我还非喝不可了。” 小曰者袖着手站在那,明明是张娃娃脸,神色看起来却比甘衡还要老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甘衡这什么热闹都要凑的毛病,也不知道几时能改? 很快,幸运的三人就被选出来了,没被选上的离开,被选上了的会发牌子,请到驿站内。 不出意外的,甘衡顺利拿到了牌子,同样拿到牌子的还有那斯文青年。 第32章 甘衡拿着手里的牌子一乐,小声冲小曰者道:“像不像那什么,留牌子,赐香囊?” 小曰者鼓了鼓眼睛,对这句玩笑话实在是不好做什么点评,一时间都辩不出,他这话到底是在笑谁呢。 青年突然凑了过来,他看了看甘衡手中的牌子笑眯了眼:“我就知道。” 甘衡冲他竖大拇指:“兄弟还真是料事如神。” 青年:“我来这喝酒,见过这么多人,还从来没有看走眼过。” “请被选中的人移步客栈内。”小厮模样的人冲他们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甘衡便同青年一起走了进去。 这驿站内还真是别有洞天,外头看着不过就是一个小破站,可这里面却大有学问。 三层楼高的驿站竟是直接打通的,只有中央四根柱子支撑着,一抬头便能直接看见第三层的顶,那顶上细致地刻着一幅画,画中是雾气腾腾的仙境,其间有各色各样的仙子载歌载舞,宫阙坐落其间,这画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那画中的云雾和仙子的衣袂就要从画中飞出来了。 甘衡赶忙眨了眨眼,生怕看花眼,看见些什么不该看的。 四根柱子中间有一座高台,上头有人突然击了一下掌,一阵铜铃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人是一名身材凹凸有致的妙龄女子,她蒙着面纱,仅露出一双眉眼,眉眼间尽是顾盼流连的风情,她一伸手,那挂在她手指上的铜铃便叮当作响,声音好不清脆,这人盈盈笑道:“先祝贺各位客官有幸能尝到‘赛神仙’……” 她手一击掌,铜铃声再次响起,有一群身穿华服的女子从高台之后鱼贯而出,这些姑娘们看起来年纪相仿、身量相仿、打扮也相似,甘衡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各个身上都还带着好闻的香气,走过来,当真是香气扑鼻。 被选中的第三个人立马乐道:“都说这‘赛神仙’喝了便能去天上见到天上的仙女,我看这酒还没喝,此地比之天上也没有多少分别了。”他说完立马大笑起来。 他以为自己开了什么抖机灵的玩笑,周遭人应当会跟着一起乐开怀,只可惜这满屋子的人没一个附和他的。 他收了声,有几分尴尬地咳了咳。 那些女子将端过来的酒依次摆放在他们三人面前,高台上的蒙面女子第三次击掌,铜铃声响得更欢了,紧接着那围在每一层楼阁围栏处的幕布坠落,就跟开幕似的,露出了每层围栏之后的景象。 甘衡当即瞪大了眼睛,那每一层围栏之后的景象都虚幻得不真实,其间有漂浮在半空中身体上长花的人、有半截蛇尾的人、有生了翅膀的人……每一个都属实是甘衡只在话本子里才见过的程度! 这些人弹琴奏乐,一时间满屋子都是丝竹之声,靡靡之乐不绝于耳,真真是犹在仙境!! 他们进来的三人都一齐看愣了,第三个人张着嘴,嘴巴都忘记合拢,好半天来了一句:“我滴个乖乖……” 那围栏之后的人各个笑靥如花,雌雄莫辨,他们从上头飘下来,端起桌上的酒,欲劝又止,柔情如丝,只叫每一个人都招架不住,伸手接过那酒。 酒在碗里晃荡,清澈的酒水印出的却是乌烟瘴气一片。 小曰者眼见着甘衡端起酒,眼神迷离地就要喝进去,他连忙抱住甘衡的脖子,大喊道:“甘衡!你醒醒!你这是被恶鬼迷了心窍呀!!” 甘衡却梗着脖子充耳不闻,眼睛都被小曰者勒红了也要把那酒喝下去! 甘衡被小曰者勒着,这酒一时半会进不了嘴了,第三个人还有些犹豫地观望,他们三人中最先喝下这酒的反倒是那斯文青年。 斯文青年一口饮尽,发出一声极其畅快的喟叹声,他喝完之后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整个人都好似变了摸样,这个方才同甘衡交谈的时候还拘谨有礼的读书人,这一碗下去是彻底放飞自己了。 他在屋里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一把扯开衣襟,和着这满屋子的弦乐之声,同那些漂浮在空中的人跳起舞来,他闭着眼睛脚步不稳,整个人面上一直都带着笑意,他甚至还轻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第三人见斯文青年喝完也没怎么样,反倒是看起来格外畅快,他也立马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29章 三大碗(二) 两人皆饮下,只有甘衡还迟迟未动,高台上的蒙面女子便笑道:“怎么?这位小兄弟是瞧不上‘赛神仙’么?” 甘衡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同小曰者道:“你赶紧松开,一会我这酒还没喝下去,就先被你勒死了。” 小曰者这才意识到甘衡方才那样都是装的……他讪讪地收回手。 甘衡闻着这酒气清香,闭着眼就灌了进去。 酒水清冽并没有想象中的辛辣,他喝下去的瞬间,就好像五感都通了,他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动了起来,花绕柱开、鸟飞燕鸣,那些在空中漂浮着的人也在嬉笑着,他们同甘衡交谈。 “公子是谁?这是前往何处?又要做什么?” 甘衡也冲他们笑,“就一江湖闲散人。”他说着歪歪扭扭地朝其中一人走过去,那人生得美艳,不似常人,浑身上下都开着漂亮的花朵,甘衡伸手将其中一朵摘下,他又递回给这人,微眯着眼说:“鲜花赠美人。” 还挺会“借花献佛”的。 那人捂着嘴笑,又劝道:“公子再喝一碗。” 甘衡也不推辞,端起来就饮了下去,看得小曰者眉头直皱,他也是搞不懂甘衡到底要干嘛了。 第二碗喝下去,顺着酒水流过的地方这才隐隐烧了起来,这回甘衡不只是觉得脚底下不稳了,他感觉自己是真地飞了起来! “靠……”甘衡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甚至周身已经有白云仙气环绕了,吓得他揉了揉眼,实在是不敢相信。 于云雾之中,楼台宫阙隐隐浮现,甘衡差点忘记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了,他朝着那楼台处飘过去,整个人只觉得轻飘飘地好似能畅游去任何地方,就连脑子也轻飘飘的,感觉什么东西也没装。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哭声,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激得他一激灵,这才回了片刻神,瞬间就觉得整个人也重了,脑子也挺沉的。 得亏是这哭声传来惊醒了他,甘衡伸手触摸周身柔软的白雾,眼底颇有几分赞赏道:“造这个虚无境的倒是个神人,知道虚无境内没有流动一说,竟是为了效果逼真,将虚无境做进了画里。” 画具有欺骗性,他欺骗你云在飘、雾气在流动。 甘衡循着哭声走去,竟是个躲在云雾之后哭个不停的男鬼。 那男鬼苍白着一张脸,听到响动抬头朝甘衡看来,看到甘衡之后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呜呜……” 甘衡听他在那里哭了半响,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蹲在男鬼旁边,是个十分二流子的蹲式,岔开着腿双臂搭在腿上,他问:“怎么了,兄弟?你家里人纸钱没给你烧够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男鬼原本只是哭的,这回换嚎的了,那当着是撕心裂肺的嚎! “诶诶诶……”甘衡耳朵都要被嚎炸了,“你先收收声,收收声,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讲讲?” 男鬼这才不哭了,他擦了擦鼻子啜泣道:“呜呜……我想回家……” 甘衡沉默了半响,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每个死去的人,只要家里有人喊魂或者办丧,魂魄都是能回去的,一般称之为头七,可这鬼是为何回不去呢? “你家里人不知道你死了么?” 男鬼提到这隐隐还有些委屈,“知道的,怕是丧事都办了。” 甘衡就纳闷了,“那你为何不回家?” 男鬼说到这眼睛里含着泪,愤愤道:“你以为是我想留在这么!我是被困在这了!” 甘衡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看这虚无境四周,确实同他之前待过的虚无境不太相同,一般来说虚无境都是展开者在现实中极其熟悉的景色,可这儿直接就都已经不是“人间”了,背后之人虚构了一个类型仙境的地方,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造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有进来的法子,就会有出去的法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鬼怨念地看着甘衡,沉默了半响。 甘衡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他也沉默了,然后他问道:“这第三碗酒……不会是在你手上吧?” 男鬼可怜地看着他,试探地问:“你要喝么?” 甘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算是知道这虚无境是怎么留住鬼的了,是伥鬼阵。 这虚无境内必须要留一个,恶鬼要想出去,就必须找个替阵的,也就是说眼前这男鬼想出去,就必须要拿甘衡来换。 甘衡问他:“你也是喝了三大碗‘赛神仙’被鬼换进来的?” 男鬼点点头,提起这事就来气,“亏我还和那小子称兄道弟的,见他进了驿站喝酒就再也没有出来了,便想着去找找他,结果没想到驿站里人没找着!反倒是在这个破地方瞧见他了!!” 第33章 男鬼越说越气,“我就没见过这么蠢的!连自己死没死都不知道!我当时也没弄清楚情况,稀里糊涂被他骗着就把第三碗‘赛神仙’喝下去了……”他说着又开始呜咽。 甘衡宽慰地拍了拍他,“可那‘赛神仙’我也喝过两碗,那酒里除了加了点寒食散致幻外,好像没有别的功效。” 男鬼摇摇头:“不,重点不是第三碗‘赛神仙’,重点是醉酒之后,你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一醉,可真就当真是醉死过去了。 甘衡一听是这样,反倒是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一碗下去人就没了呢,他朝男鬼伸手:“你把第三碗给我吧。” 男鬼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同甘衡再次确认道:“你弄清楚了么?你喝下第三碗你就会醉倒在这,再也出不去了!然后那些人趁你醉酒的时候就会杀了你!” 甘衡点点头,“知道了,就算我不喝,我两也是被困在这里面,你给我了,你也便能回家了。” 男鬼嘴巴一撇,眼泪汪汪的,“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等我出去了,我一定会给你烧很多很多的纸钱,我叫谢世文,是徐镇谢家的小儿子,一定会说话算话的。” 甘衡听到这名字一愣,好笑道:“哎呦,我在岐山也遇到个鬼,他也说自己叫谢世文。” 谁知道这个谢世文听到甘衡的话,瞬间气到跳脚:“他胡言乱语!他哪里是叫什么谢世文!他当真是人死了,脑子也没了!” 甘衡有点转不过来,没有太明白这其中的关联,他疑惑道:“你认识我在岐山见过的那鬼?就是那个说自己叫谢世文的。” 眼前这个谢世文点点头,“何止是认识,便是我从这里把他换出去的……” ……徐镇谢家小公子谢世文是最清闲不过的,每日没事就上街斗蛐蛐、斗鸟、斗鸡……啥都斗,吃饱撑着了,就是地上的蚂蚁他都要斗两下。 他那日跟往常一样,在斗鸡的摊子上准备下赌,他瞧见那只毛色鲜艳的公鸡气势昂扬,特别是那鸡尾巴上面的毛,一竖起来就显得格外的神气,他二话不说就准备下押,这时却被一个年轻人出声制止了。 那年轻人生得白,面相也长得讨喜,面如冠玉的,实在是合谢家小公子的眼缘。 年轻人同小公子道:“押这个会输的,你看这鸡虽然表面上神气,却翅膀下沉、引颈张口,应该很快就要发病了。” 他这话谢小公子是不赞同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斗鸡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不如一个外行人看得准,但他决定还是卖这年轻人一个面子,不为别的,就当交个朋友了。 结果真不出这年轻人所料,那只神气到不行的公鸡,最开始很勇猛,可没一会儿就跟发了瘟病似的,站都站不稳,可想而知这公鸡当然是斗败了。 谢小公子赢得盆满钵满,长这么大赌这些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可把他高兴坏了! 他当机立断,非要带这年轻人上三大碗去喝酒。 年轻人最开始一直在推辞,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得急着赶路。 但是谢小公子把胸脯都要拍烂了,说若是这人不答应,便是不拿他谢小公子当朋友。 年轻人这才为难地应允下来。 谢小公子高兴了一路,觉得自己同这人还真是有缘,边走边给他报家底,叫他出去有事就报他谢世文的名字,这一路,年轻人别的没听进去,光听进去“谢世文”三个字了。满脑子除了谢世文还是谢世文。 当时两人都已经坐在了三大碗的摊子上,酒都点上了,可谢家两个胖胖的仆从慌急火忙地赶过来,说谢老爷子回来了,要抽背小公子的功课。 谢小公子毫不在意地一挥手,他爹而已,什么事都等他和他好朋友先把酒喝完再说。 两个仆从又忙不迭地补充,还有他亲哥! 谢小公子当即惊得就从桌上跳起来,他亲哥!那这事等不了了。 他同对方说,酒上了就不等他了,先喝。说完又觉得有违自己本心,折回来又同对方交代,但是也不能完全不等。 等谢小公子再次回到三大碗的时候,那两胖胖的仆人告诉他,没见人从驿站里出来呢。 可人没出驿站,谢小公子在驿站里也遍寻不着,还落了这‘赛神仙’的套,等谢小公子再见到那人时,便是在此处了…… 虚无境内,谢世文叹了口气:“他当时就坐在这,坐得稳稳当当的,看不出丝毫异样,面前还放了一碗酒,他一见到我过来就同我说,等了我许久了,叫我喝了这碗酒,他就要动身去岐山了,我当时也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叫我喝,我便喝下了这第三碗。” 甘衡听到这只觉得喉间干涩,他轻声问道:“那人可有跟你说自己叫什么?他去岐山又是为了做什么?” 谢世文点点头:“斗鸡那会,他说他叫徐归景,去岐山是为了求亲的……” “哦,对了,我记得很清楚,他手臂上还有一个很特别的胎记,像梅花一样。” 第30章 三大碗(三) 甘衡听到这,瞳孔猛地缩紧,林山笑着的话音还犹在耳边。 ……“我从小就知道我要嫁的人是徐家的小郎君,我们幼时见过一面,他生得白净,左手手臂上还有一处漂亮的梅花胎记。” “他会不会真因为我小时候欺负他的事,不愿意娶我了呀?那不然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他来?” “甘衡!等徐归景来娶我,我一定要请你喝喜酒!”…… 钱湖徐家的郎君,徐归景,他去往岐山是为了求娶林家姑娘,林山。 谢世文见甘衡神色有异,蹲在那一声不吭,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你……不会是反悔了吧?这酒,你还喝么?” 甘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应。 谢世文撇了撇嘴,“我可什么实话都同你讲了,没有骗人。”他说到这又有些愤愤道:“我当时喝下第三碗酒的时候,那小子可什么都没有同我讲!他这个骗子!” 甘衡听到这话眼神才微动,他问谢世文:“他骗了你什么呢?” 谢世文气恼道:“他都不同我说实话!还害我喝了这酒!” “这酒不是你要请他喝的么?你还让他在三大碗等你。”甘衡头一次说话如此无情,“你在责怪他什么?你也知道他是要去岐山求亲的,你为什么还非要他来这儿喝酒……你只觉得你死了委屈,你回不了家了委屈,那他呢?” 谢世文缩了一下脖子,有些心虚地眨眼,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甘衡垂眼,“他只不过是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却还记得要去岐山……” 谢世文被骂了一通,垂着脑袋不敢再吭声,他也确实觉得自己对不住那小郎君。 甘衡叹了口气,他知道这错不在徐归景,也不在谢世文,错在这虚无境幕后之人,他们大费周章整出这引人来喝的“赛神仙”,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图什么。 “把酒给我吧。”甘衡冲他伸手。 谢世文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这回没有犹豫,连忙将第三碗‘赛神仙’捧到甘衡跟前。 甘衡正准备喝下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来冲谢世文道:“对了,那纸钱你倒是不用烧给我了。” 谢世文乖巧地点点头。 甘衡又接着道:“都烧给徐归景,烧的时候别烧岔了,要给钱湖徐家的徐归景。” 谢世文连忙点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甘衡。 甘衡同他对上视线,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他实在是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你现如今已经死了,成了鬼了,要亲人烧纸的事,你就托梦,知道么?” 话音刚落,谢世文瘪着嘴又难过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出去也没办法了么?我还答应我娘要回家吃饭的。” “人死不能复生,回家见了家人最后一面便去投胎吧。”甘衡说完,便将手中的‘赛神仙’一饮而尽了。 喝完,甘衡就“靠”了一声,这味太冲了,跟前面两碗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那股子从喉管里呛到鼻腔直达天灵盖的辛辣味,让甘衡恨不得把方才喝下去的,全都吐出来,胃也跟着开始发烧了,果然这‘赛神仙’还是要看第三碗,前面两碗就跟闹着玩似的,就让你有个缓冲劲。 甘衡人还没清醒半分钟,眼珠子就开始向上翻了,紧接着眼皮一合,整个人直直往地上坠去,瞬间便不醒人事了。 与此同时,买完米糕还满脑子都想着该让甘衡怎么奖励自己的苛丑,回来就看到凉茶摊子上就只有个孤零零的小鬼坐在那。 小曰者满脸无助,见到苛丑回来就大喊:“你可算回来了!甘衡进了虚无境!” 苛丑神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手里握着的米糕瞬间就被挤成了米糊状。 小曰者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跟自己撇清关系,“我拦了的,可是甘衡想喝那驿站里头的‘赛神仙’!” 第34章 苛丑冷冷道:“没用的东西。” 小曰者忧伤地仰头望天,突然觉得鬼生好难啊,他夹在不省心的主人和他主人养的恶鬼中间,没有一点鬼权。 但好在苛丑回来了,小曰者就可以放心地坐在凉茶摊继续喝甘衡的凉茶了,有那恶鬼在,甘衡不会有事的。 虚无境内,甘衡只觉得自己好似飘在水里晃荡,那种轻微被摇来摇去的飘荡感,再加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实在是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尚未出生,还待在母亲的体内一样,如同幼儿新生。 朦胧间,有人唤他:“大人怎么就在这睡呢?” 甘衡迷茫地睁开眼。 这一眼,便让甘衡震住了,他不由地伸出手,那暮色倾垂之下,天上的星辰恍若可摘,明明近在咫尺,却是远在无边浩瀚。 一旁方才唤他的人轻笑:“很美吧,看多少次,都会觉得伸手就能摘到似的。” 甘衡这才回过神,往一旁看去。 很奇怪,天上隔得那么远的星辰都那样清晰,眼前这人倒是看不分明了,他穿着一身繁复的服饰,明明款式就是简单的便装,但甘衡用他为数不多对金钱的感知,觉得这一身衣服肯定价格不凡,眼前这人非富即贵,还有可能又富又贵。 那人又道:“才几杯酒下去你就醉了?” 甘衡闻言低头,地上当真散落着一地的酒瓶子。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凉凉的夜风在两人之间穿过。 过了片刻,那人仿佛叹息地问了一句:“可有占卜到什么?” 甘衡下意识地抬头,满天繁星在天幕之上纵横交错,勾勒出一片生机,但闪烁黯淡间却也夹杂着淡淡的死气。 生死,从来不过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甘衡听到一个清冷无情的声音回道:“占星,占的至始至终都只是成算,结果如何是人注定的……” 这声音好似从自己身体内发出来的,却又好似并非出自甘衡之口。 对方轻笑一声,这声轻笑里就包含了太多意思了,试探以及不动声色的危险,他说:“所以说人心是占卜不到的,对么?” 他说完也不待回答,走到了围栏的边缘,这儿应当很高,风也很大,夜风将他的长发吹起,衣服也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癫狂。 甘衡都怕这人一个想不明白就从上头栽了下去。 他转过身来,面向甘衡,指着高楼之下道:“你瞧啊,这底下跪拜着的人,也不知道跪的到底是谁,他们这般恭敬,冲着你一口一个‘大人’,你若是不占出点什么来,如何对得起他们的虔诚呢?” 甘衡还是看不清这人的脸,只觉得这话里话外没有他所谓的恭敬,全是讽刺和恶意。 甘衡想再说点什么,可脚下突然一空,那万丈高楼,他竟是要直直地坠了下去,掉落下去的最后一眼,他看到高楼底下尽是跪拜叩首之人,密密麻麻,如同蚂蚁。 他们伸出无数双手,好似托举又好似要将他拉入深渊。 所有人哀切、低鸣、悲声唤道:“大人……大人……大人……” 甘衡来不及挣扎,整个人犹如被捂住嘴溺进水里,喘不上来气…… 他猛地睁开眼,好嘛,还真是被沉在了水里,这里头一股刺鼻的酒味,这是拿酒坛子腌猪肉呢? 甘衡这一遭当真是把酒喝服了,若不是进驿站之前,他提前就做好准备吃下了解酒药,恐怕这一时半会还在罐子里泡着,只是这药效也太慢了,他都不知道在这酒里到底被泡了多久。 他伸手触到罐壁,蓄了些力道,结阵一拳直接将罐子破开。 “哇!”甘衡扑出去,撑着破碎的罐子就开始猛吐,那架势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先前喝进去的酒水,一滴不落地全都吐了,还夹带着他今儿吃的早饭和先前在凉茶摊上喝的凉茶。 他吐完还有点庆幸,还好没有吃苛丑的米糕,不然全浪费了。 甘衡缓了半天这才直起身子来,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嫌弃得眼睛都快跟鼻子皱到了一起,酒味和自己吐出来的馊味混在一起,说实话还不如混着牛粪的泥巴味,至少那玩意味道还挺自然纯正的…… 他突然一惊,连忙去掏自己的衣服口袋,“坏了坏了!” 他废老劲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截软趴趴的烟花棒样式的东西,甘衡欲哭无泪地伸手,想着说看能不能扶起来再挣扎一把,结果没想到手刚碰上去,这软趴趴的一截瞬间就成了散装的……彻底没救了。 “靠……”甘衡无言以对。 这玩意是焰灵,专门跟人联络,一次性的,原本是甘衡到了奉先城,点着这玩意,荀樾便能知道他在奉先何处了。 可现如今这玩意是废了,甘衡长叹了口气,到时去了奉先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屋子里全都是罐子,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个个封得都很严实。 甘衡皱眉,他走过去将密封的罐子揭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不出甘衡所料,那清冽醇厚的酒水里当真泡着一具面容清俊的男尸! 他不信邪又揭了好几个,每一罐里面都有! 甘衡拧着眉,缓了好半天劲才骂道:“真他大爷的是,东西路南北拐——走邪道了!” 第31章 三大碗(四) 这他三舅二大爷的,修的是哪门子道?搁这拿人泡酒呢?简直是比邪修还邪修! 甘衡恨恨地咬牙,只恨不得把这连同那幕后的人都一把火烧了。 这时,外头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甘衡一惊,连忙躲在了罐子之后,细细听那声音,来的应该是有两人,其间还夹杂着铃铛声响,应当是有驿站里的那名蒙面女子。 先说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银环啊银环,你知道方才我让你留意的那人是什么来头么?” 女人摇摇头,身上佩饰叮当作响,“银环不知。” 男人哼笑一声,“你当然不知,你才活了多少岁,连本官的零头都够不上,这三百年来可就出了这么一位大人,上天入地绝无仅有。” 他说到这隐隐带了些很微妙的恨意:“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确实就是高贵,是那些蝼蚁们再怎么往上爬也爬不到的高度。” 银环垂着眼,恭恭敬敬地不敢再吭声。 男人背着手一路从门外走进来,嘴里还哼着曲子,“长路漫,月光凉;秦淮河,苍野茫……”他似乎心情又好起来,唱着唱着越发高兴,曲子里甚至夹杂着藏不住的笑音,最后索性不唱了,他按捺不住地想要同人分享这份欣喜。 可眼下能同他分享的也就只有在场的银环了。 他声音都兴奋得在抖,他说:“三百年一个轮回,本官怎么也没想到,这天大的好事竟会让本官捡到!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我曾经见着他都得是俯首叩拜的!” 他说着又连忙摇摇头,有些神经质地否定自己:“不不不……应该是说……本官曾经压根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一字一句,崇敬和恶意诡异地交织。 他压抑着自己的兴奋,手却抖得更厉害了,他压低声音轻声道:“想不到竟有一天……会让他落到本官的手里…” 甘衡被这人话里的阴寒森冷吓了一激灵,心里暗暗想,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这恶鬼缠上了,还真是倒血霉。 那人:“有了他,本官还愁什么?他那一身血肉根骨,可都是上好的东西……”他说着瘆人地笑起来,喉间发出诡异的摩擦声,像骨骼相磨,“本官定要扒皮抽骨,连着那血肉一滴一毫也不能浪费了。” 甘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玩意还规划得挺好的,什么都算计上了。 “银环,哪罐装的是那位大人?” 蒙面女子便引着他一路走过去。 甘衡趴在罐子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也想知道“那位要被扒皮抽骨的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后他看着看着就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两人一路走到了那个被破开的罐子面前。 银环看到破碎的罐子被惊了一跳,“明明装罐之前还好好的……这人……”后面的话,没敢再说下去,她害怕地觑了男人一眼,她将如此重要的人弄丢了,害怕他迁怒。 却不想男人低沉地笑起来,就连笑声都像是在喉管里漏风一样,带着破音,“丢了倒好,若他真是老老实实就这样泡在罐子里死了,本官倒是怀疑是不是那位大人了。” 甘衡先前还好奇得不行,现在整个人都有点发麻了。 不是,这人说的谁?他?甘衡?捉鬼都只学了个半吊子、这辈子没孩子并且注定穷苦一辈子的甘衡? 他承认自己的血肉对鬼是有点吸引力,但是这人说的这些他可就不承认了啊!这简直就是造谣!搁这给寡妇造黄谣呢! 突然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动着眼珠子瞥了甘衡躲着的罐子一眼。 第35章 甘衡吓得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一时间心跳得有些快。 “既然人不见了,那就赶紧找,今天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人冲银环吩咐道。 “是,翰林大人。”银环垂首应道。 甘衡听到这眉头皱了起来,这人自称本官,蒙面女子唤他翰林大人……靠……奉先城里当官的,都进翰林院了,这官位还不小啊。 他还来不及想别的,突然一双冰冷的手直接从罐子后面伸过来扯住他的头发,猛地将他提了起来。 “呃……”甘衡不防,被人从罐子后面扯了出来,直直地同那人对上了视线。 靠……这是今天不知道多少次甘衡在心里骂大爷了,他大爷的!这人正是甘衡在驿站门口遇到的那个斯文青年! 青年眯着眼睛笑,他凑近了甘衡几分,“本官这凑近了瞧……贵人果然是贵人,哪怕是身处尘世也没有沾惹多少烟火气,还跟三百年前一样似的。” 甘衡汗毛到竖,这人同他在驿站门口见到时完全两模两样了,先前的青年很明显的一身读书人的气质,可现在这提着自己的头发的人,如蛇阴冷,浑身冒着很诡异的气息,甘衡说不上来,但直觉,这人不是正常人。 甘衡勉强冲他笑了笑:“认错人了吧,我就是路过,路过。” 男人面色一僵,似乎没想到甘衡会这么回应自己,他甚至还神色严肃地看了甘衡好几眼。 甘衡睁着无辜的眼睛,试图唤醒他几分良知,“这位大人,手下留情啊。” 再不留情,头发都要没了! 谁知道,甘衡这话一说完,男人看着他的眼神亮得越发诡异了。 甘衡咽了口口水,心里一咯噔,完了,也不知道戳这人哪了。 男人死死地盯着甘衡,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破音笑声,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就在这时,好好的虚无境凭空被什么东西破开了,被撕出好大一条口子。 几人俱是一惊,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紧接着一溜黑雾窜了进来,口子这才合上。 那黑雾又卷过来,如刀刃一般直接切断了男人扯着甘衡头发的手,这黑雾也是刀工诡异,甘衡一根头发也没被切到,那男人的手倒是断得整整齐齐。 甘衡不用想都知道,这闯进来的是谁了,他大喊一声:“苛丑!” 苛丑便从黑雾里凝成了人形,他本来还憋着气,正想问问甘衡,为什么都不等他。 结果甘衡冲过来,冲他就是一拳,直接都把苛丑打懵了。 “你是不是傻!竟然徒手破开虚空境!”甘衡看着这恶鬼血淋淋的双手,止不住拧起眉,他怀疑这鬼脑子里绝对缺根筋。 苛丑垂眼,这个角度甘衡正心疼地看着他的双手,苛丑见到的便是甘衡的头发旋,他数百年前曾以各种姿态仰视过大人,可这种角度却是从未有过的,他一时间呼吸声有点重,忍不住撑着甘衡的腋下,将他举了起来。 甘衡:“???” 甘衡被苛丑举过头顶,他垂着头看着苛丑有些无语,他觉得这架势就跟举小孩似的,可是这恶鬼实在是力气大,他挣扎了两下,只有腿无力地在空中扑腾。 他忍无可忍地怒吼:“你丫的有病啊!苛丑!快给我放下来!” 靠他大爷的,丢不丢人啊。 一旁一直被无视的男人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砍断流血的手,又抬眼看向苛丑,他眯着眼打量了苛丑一会,眼底有片刻怔愣,“傀?” 甘衡好不容易挣脱,人都还没站稳就听到了这个字,他疑惑地看了苛丑一眼,“他认识你?” 苛丑眉头一皱,看都不愿意看对面那人一眼,“不认识。” 甘衡就乐了,“你都没正眼看他一眼,就直接不认识了?” 苛丑袖着手,臭着脸再次重申:“不认识。” 男人见他们两个又再次无视自己,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他怒道:“区区一个傀而已,就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 甘衡指着男人,逗苛丑:“你看你说不认识,他都急了。” 男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气得面色发青,仅剩的那只手结了个印,瞬间一屋子的罐子都破开了。 苛丑瞬间散开黑雾护着甘衡,将炸得到处飞的酒水和碎片挡住。 那罐子里泡着的人突然之间就好像活了过来,他们蠕动爬行,躯体肉眼可见的产生了变化,有些双手上长满鱼鳞,脸上也生出了鱼鳃,有些甚至生出蜘蛛样式的腿,四五条破空生长而出。 怪异又畸形。 甘衡一瞬间就想到了刚进驿站的时候看到的那些楼阁之上的人了,那些人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没有活着却也没有死成,尸体被人泡在罐子里炼化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甘衡冷冷地看着他讽刺道:“看来你们这些做官的,是活人的东西玩腻了,反倒是开始玩起了死人的东西。” 男人还不无骄傲道:“你懂什么,你是不知道这些恶鬼被炼制的厉害。”他欣赏地看着满地奇形怪状,尚且都不能被称作“人”的生物,意味深长道:“就算是天生的强者又能怎么样,于炼鬼一事上,再没有谁比本官还厉害……” 他说着用贪恋地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甘衡,那眼神似乎在看什么上好的物件,“若是你能到本官手里,本官定能将你炼成举世无双的傀,远要比你身边的这位还要厉害……” 甘衡闻言看了苛丑一眼,他伸手捏了捏苛丑,“你也是被炼出来的?我就说怎么瞧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又有哪里不同,是多了双翅膀还是长了根尾巴。” 苛丑一听就炸了,“没用的鬼才需要被炼!”炸完毛又挡在甘衡面前,冲对面示威:“再看把你眼睛都挖了。” 甘衡眼底隐隐有几分拿他逗趣的笑意,他拍了拍苛丑的肩膀,“怎么动不动就说要挖人家眼睛呢?” 苛丑有些不爽地眯起眼,只以为是甘衡又叫他放眼前这人一马,不曾想甘衡微微倾身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带着冰冷的杀意:“直接撕了他,叫他再也放不出一句屁话。” 第32章 三大碗(五) 苛丑得了令,周身阴气陡然大涨,他勾着唇,没忍住抻了抻脖子,一副嚣张至极的模样。 对面男人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他竟然诡异地从中看出了点……狗仗人势的味道? 黑雾陡然朝他扑过来的时候,男人还有几分忌惮,这傀他看不出底细,瞧着不似普通恶鬼炼制成的,他便退后一步接下了第一招,想试试对方的深浅。 结果这一试,男人便轻蔑地笑了起来,不再把苛丑放在眼里,他用那只尚还完好的手一扬,形成的气流将黑雾隔绝在外,他道:“不过是只空有蛮力的傀罢了,统共也就只有两只手,本官到要看看,你能撕烂多少东西?” 他话音刚落,地上蠕动扭曲的傀便都爬了起来,他们很显然是刚炼成不久,就连躯体都还不能自由控制,四肢都还僵硬着。 苛丑磨了磨牙,咧开嘴冷笑道:“我管你是傀还是鬼,取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名字,你留着自己刻碑用吧。” 男人被气到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指着苛丑怒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甘衡挑眉,现在男人这幅模样倒是有几分像个读书人了。 甘衡躲在苛丑身后,也在观望,眼前这一男一女,蒙面被唤作“银环”的女人应当就是个普通人,可这个男人就说不好了,甘衡先前在驿站门口见到他的时候还挺正常的,可现在这会子再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层死气。 似死非活。 甘衡微眯着眼,他严重怀疑这人炼鬼炼的第一个便是他自己,在这装模作样地做人,说不定早就死了八百年了。 他走了会神,这才注意到战局,甘衡原本以为苛丑应该是稳操胜算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被区区几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就给缠住了。 “诶……不是……你这……我这……”甘衡看得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突然就明白男人口中的那句“空有一身蛮力”是个什么意思了。 他无奈地仰头叹息:“苛丑,你就硬撕啊?”真就是半点脑子都不动啊…… 后面半句话,为了恶鬼的面子,他没有说出来。 苛丑不耐烦地皱着眉看着眼前杀不尽的傀,“这东西,烦人。” 甘衡眯了眯眼,能不烦人么?这傀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厉害程度暂且不表,但是确实没有恶鬼好杀,而且……这男人在用阵给这些傀续命呢。 阵眼不除,傀煞不散。 “苛丑。”甘衡突然唤了他一声,“你找找阵眼!” 苛丑很明显懵了一瞬,“谁?” 甘衡沉默了。 苛丑转头委屈,“你还有心思要我找别人!” 甘衡:“……”天菩萨啊,看来教这恶鬼的事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甘衡抬头看了看这虚无境,又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也没发生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第36章 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铃铛声轻响。 甘衡一怔,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朝银环看过去,见这蒙面女子明明站在原地没动,身上配饰的铃铛却发出细微的声音。 虚无境没有风一说,铃铛可不会无缘无故发出声音的。 甘衡施法开眼,定睛一看,只见那些傀身上全都牵引着若有若无的丝线,那丝线很细还是极其不易被察觉到的透白色,丝丝缕缕最终汇集到了那铃铛身上,傀死一次,铃铛便响一次,铃铛声响之后,这玩意又能好好地再次爬了起来。 “苛丑。”甘衡又唤了他一声,他伸手拍在苛丑的肩膀上,稍微把他往后拉:“你瞧好了,夫子教你什么叫做阵眼。” 苛丑一愣,转头便看到甘衡从左肩处将骨鞭抽了出来。 甘衡原本眉眼就生得清冷贵气,现在衬着这骨鞭带出来的气旋,整个人气势完全不同了,仿佛周身有冰霜凝结,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寒。 那一瞬,苛丑看得有些失神,他轻声喃喃:“大人……” 可甘衡转头冲着他一笑,又如万事万物自冰雪上盛开,带着融化一切的春意,他说:“看好了,我可不教第二遍。” 苛丑怔愣了一下,而后眼神微动,他看着甘衡持着骨鞭从自己眼前掠过,在那飘起的长发中,唯独那一颗痣红得亮眼……他经不住伸手一时间不知道是想触摸那发丝,还是那被掩在发丝之后的红痣。 甘衡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手中骨鞭一扬,直直地朝银环身上的铃铛扫去。 蒙面女子被吓得一惊,但是下一秒,那骨鞭便被男人握住了手里。 男人死死地握住骨鞭,激动得整个人都在抖,甚至于甘衡扯了两下都没能把骨鞭从他手里扯出来。 “哪来的?这东西哪来的?”男人瞪大眼睛,表情欣喜若狂,他激动地质问甘衡,神情都有些狰狞了。 甘衡皱了皱眉,“关你屁事。” 男人喉间又发出那漏风似的笑声,他瞧着这骨鞭,仿佛变态似地将脸贴上去,神情陶醉。 甘衡神色一僵,一脸的菜色,没别的……就是这感觉就像打架打到一半被性骚扰了……挺恶心的…… “滚!”苛丑低沉怒吼一声,黑雾整个将男人围住,他哪怕是被那些傀啃咬都顾不上了,黑雾一刀一刀带着势必要将男人碎尸万段的架势。 男人却拽着骨鞭,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他浑身是血,就连眼睛里也有血流了进去,好好的眼白都变成了红色,他脸贴着骨鞭,眼神上抬地朝甘衡看去,那红色的眼底带着无尽的贪恋,像毒蛇一寸一寸缠绕上甘衡的身体,充满了下流的恶欲。 他甚至还在那低声地笑,他说:“大人啊大人,你可知这嘎巴拉是用哪里的人骨做成的?” 甘衡沉着脸没有做声。 男人便伸出舌头,那舌头发白分明就不是正常人舌苔的色泽,长长的舌头顺着甘衡一路描绘下来,从脖子到腰身。 明明隔着很远,但是配上他如此下流的眼神,而且他还一瞬不瞬地盯着甘衡,仿佛舌头当真每一寸都舔在了甘衡的身上,他甚至微微侧过去,舔上了骨鞭! “靠!”甘衡是真忍不了了,可还没等他出手,苛丑比他先炸了。 “找死!!!”苛丑怒吼,这回不止是男人被黑雾围住,而是整个虚无境都被笼罩在了黑雾里。 甘衡压根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到那些被炼成的傀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骨鞭也终于再次回到了甘衡手里,甘衡看着那尾巴处一截在空气里晃荡的骨鞭,神色有些复杂,他觉得起码得在开水里泡上个好几天,他才能克服心理阴影把它收回去。 一片黑雾里,甘衡做指挥:“苛丑,先别管那个恶心玩意,先把铃铛碎了,那里是虚无境的阵眼!” 苛丑主打一个虽然不懂,但是说啥做啥,只听一声铃铛碎裂的声音,整个虚无境都退散了。 好一会黑雾散去一些之后,甘衡终于再次回到了现实里的驿站,此时此刻,他终于得以清楚那些每层围栏之后的“神仙”样式的人到底是什么了。 他们全都是死在这驿站里的人,兴许是炼制傀的过程中失败了,成了这畸形模样,男人便放弃了他们,将他们硬生生地钉在墙上,看他们苦苦挣扎又不得解脱,还要扮演“赛神仙”里诓骗路人饮酒的“神仙”。 甘衡还来不及感慨,就听到那边苛丑愤怒的声音。 “叫你看?我有说了会挖掉你的眼睛吧!”苛丑阴沉着脸,神色恐怖,他死死地掐着男人脖子,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将手伸出了男人的眼睛里,那速度之快,不过一瞬的事,男人整个眼球便被掏了出来,甚至因为太快还连着筋,出来的一刹那,眼珠子都还在转动。 “呃!”男人一声闷哼。 “还有你的舌头……”苛丑眼神里再次被黑雾侵蚀,他也不管男人死闭着嘴,直接伸手将他下颚骨捏碎,叫他嘴巴再也合不紧,而后将自己整个手掌伸进了男人的嘴里,捏着他的舌头狠狠地拉出,拉出的不止是他的舌头…… 男人此刻却仍旧在笑,没了舌头,他明明应该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可他身体里仍旧有声音发出,他说:“大人,那嘎巴拉可是用人身体上最重要的一截骨头做成的,是脊骨连着尾椎处的骨头,尾椎处你知道么?” 甘衡一阵恶寒,他当然知道,人的尾椎处是最私密最敏感不过的位置。 男人说到尾椎就开始“嗬嗬嗬”地笑起来,方才他舔的那个位置便就是了,可是下一秒,笑声就消了音,因为苛丑面无表情地一拳打碎了他的胸骨,强硬地把骨头从他身体里扯了出来。 “这么喜欢么?”苛丑冷冷道,“那我便多帮你取出来几根?” 一直都还很淡定的男人,一听到要取骨立刻焦急地高喊道:“银环!” 原本像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的蒙面女人得了呼唤,立马站起身来,周遭突然一阵铜铃声响,男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骨头一样,瞬间化作了一滩肉泥。 下一瞬,银环便凭空消失了,只留了男人一句:“本官会在奉先城静候大人。” 第33章 三大碗(六) 甘衡听到这话,皱了皱眉,不知道这“翰林大人”到底是人是鬼,又是何方神圣。 “苛丑,走了。”甘衡看着背对自己的苛丑,唤了他一声。 可这鬼却没有任何动静。 “苛丑?”甘衡有些疑惑地上前,他刚想伸出手拍一拍对方,苛丑就猛地转身,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 那力道之大,甘衡都怀疑他要把自己的手骨捏碎。 甘衡蹙了一下眉,“人跑了,拿我撒气呢?” 甘衡说着抬眼,这才发现苛丑的瞳孔里深重的黑气还没有散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沉沉,一时竟辩不出是个什么思绪。 甘衡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没敢收回手,“好了,已经没事了。” 可苛丑却朝着他步步紧逼,喘着粗气恶狠狠道:“他用那种眼神看大人!” 甘衡后退一步,“你不是都已经挖了他眼睛么?” 苛丑又逼近一步,“可他还舔了!” 甘衡一时间有些尴尬,连忙纠正道:“什么舔!他上哪舔了!你可别瞎说!” 苛丑不答,只一味地将甘衡逼直墙边,近无可近,两人呼吸声都已经交融在了一起。 甘衡越发无措了,他偏开头,眼神有些闪躲,“苛丑……你松开我吧。” 甘衡说什么,苛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现在满心满眼里就只有甘衡偏头过去时,仿佛刻意送到他眼前的痣,朱砂似的一颗,就好似在引诱他去舔舐啃咬,供在舌尖把玩。 甘衡见苛丑半天没动静,只觉得他们两人现在这姿势实在是有几分微妙的尴尬,他轻轻推了苛丑一把,“行了,别凑这么近了。” 他正准备抽身从苛丑的束缚下离开,下一秒,那黑雾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瞬间就将甘衡摁在了墙上。 甘衡一愣,直觉不妙,一颗心跳得厉害,他颤着声喊了一句:“苛丑??” 苛丑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伸出手猛地捂住了甘衡的嘴巴,一双黑气四溢的眼睛里带着诡异的红,他说:“大人……我也要舔……” 甘衡被捂着嘴发不出声,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靠! 那触感温热的柔软一下子就触到了甘衡颈边的那颗痣上,甘衡瞬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小小的一圈红肉(痣!不是别的的是什么!)被苛丑在唇舌间吞吐,他甚至还克制不住地用牙齿轻轻去厮磨。 苛丑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眉头皱得厉害,只觉得心口喉间憋着一口气,却不知道该从何释放,他甚至想齿间用力,狠狠地将那颗红痣咬破,看看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迷惑他的东西。 这一下咬狠了,甘衡吃痛地漏了一丝气音。 第37章 苛丑又慌忙放轻了力道,安抚性地舔了舔。 甘衡憋屈地咬牙,他大爷的,狗东西!他察觉到苛丑整个身体都压了过来,忍无可忍地伸腿,猛地朝着某个地方一踢! “嘶……”苛丑瞬间偃旗息鼓,一下子就卸了力道。 那缠绕着甘衡的黑雾也终于消散了。 甘衡紧紧地贴着墙,一时间喘气声也有些重,他看着半躬着身子站在那的苛丑,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苛丑也不敢抬头,他此时有点不太敢看甘衡的眼睛,因为方才某一刻,他是真想将甘衡生吞活剥了,那咬下去的力道没有半分收敛。 “你……”甘衡还没组织好措辞,他深吸了口气,最终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就这么想吃人么?” 苛丑身形一僵,“我……”他喉间一哽,实在是想反驳说自己没有,可那唇舌间的贪欲却做不得假,他就是想吃…… 甘衡叹息了一声,“也是,你和小曰者跟着我这么长时间,我也没拿什么好东西供奉过你们……” 苛丑垂下眼,只觉得唇齿舌尖还残留着甜味,他甚至还条件反射舔了一下唇回味……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整个鬼都僵住了。 “行了,走吧。”甘衡也不敢再看苛丑,他觉得要是和苛丑在这儿再待下去,感觉连带着氛围都要变味了。 甘衡从驿站里出来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三大碗的酒摊,那酒摊旁边还竖着一个幡,上头写着“三碗不过岗”。 甘衡眼神微动,他都能想象到徐归景坐在这满心欢喜地等着去岐山的样子,说不定还会逢人就说,他是去岐山娶妻的,岐山林家的小姑娘跟别家姑娘不同,小小年纪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抢糖葫芦都是一把好手! 可这三碗没过去的,何止是这“岗”呢? 当天夜里,甘衡翻来覆去良久都睡不着,脑子里一时想的林山的事,一时又想到苛丑在那驿站里的所作所为,他隐隐只觉得颈间还带着被啃咬的痛感,令他实在是耳热。 他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觉得要抽个时间好好教教这恶鬼,不然见人就舔,以后可怎么办啊。 而另一边的苛丑,大半夜的,他把小曰者拎了出来,拧着眉,脸色臭得厉害。 小曰者怯怯地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他想了半天,今天这事,自己除了没有劝住甘衡外,应该没有别的地方没做好了。 他便鼓起勇气问:“我可以回小棺木里休息了么?” 苛丑眉头拧得更厉害了。 小曰者立马老老实实放下抱着的棺木,正襟危坐道:“我也不困。” 苛丑眉头舒展了一下,许久才艰难开口问:“你……有时候……会有想吃大人的……想法么?” 小曰者闻言立马瞪大了眼睛,一瞬间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怀疑这岐山鬼是来诈他的,知道他有吃过甘衡的前科,现在是打算找个理由收拾自己了么? 这问题,他答是也不对,答不是也不对。 “我……”小曰者紧张到上牙磕下牙。 苛丑:“你说实话就是,你又不是没吃过。” 小曰者深吸了口气,垂下脑袋,闷闷地“嗯”了一声。 明明让说实话的是苛丑,可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呵,你还真敢想!” 小曰者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了。 苛丑环着手,暗自琢磨了半天,忍不住又问:“你之前不是吃过甘衡么?什么味啊?” 小曰者眼珠子一转,方才还紧张到不行的,这会子想明白了,这岐山鬼这般问他,那大概是也对甘衡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小曰者明白过来之后,胆子就变大了,他直接问:“你问这么多……你也想吃啊?” 苛丑一噎,然后就恼羞成怒了,“呵,没用的东西,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毛都没长齐的小鬼,这点事情都控制不住自己。” 小曰者平白挨了一顿训,他想……今儿这话题,不是这鬼提起来的么?他都老实回答了,怎么还得挨骂啊…… 苛丑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坚持不屑地问:“你就说是什么味的。” 小曰者这下学乖了,垂着脑袋三缄其口,反正他说了又得挨骂。 苛丑面色有些难看,也觉得自己这种让人家回答,对方答完又得挨训的聊天方式确实有点不太道德,他便放低了些姿态,说了一句:“我今儿咬了甘衡一口。” “什么!”小曰者一听这话,汗毛倒竖,整个鬼肉眼可见地惨白起来,他警惕地看着苛丑,开始疯狂回想,甘衡今儿回来的时候,身上到底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苛丑眉头一皱,“你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就是尝了一下,都没有咬破皮。” 小曰者松了口气,“你没事咬甘衡干嘛?” 苛丑气不顺,他也想知道啊!他没事咬甘衡干嘛! 他恶狠狠道:“怎么,就许你吃?” 小曰者心虚,立马就跟个做错事了的小孩一样,在吃甘衡这件事上,他实在是理亏。 小曰者搅着自己的衣角,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哪里还记得是什么味……那时候脑子里都是迷糊的,只记得很香,入口的血液很烫了……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苛丑赞同地点点头,“确实很香……” 小曰者抬头看他,只见这恶鬼嘴角噙着笑,眉眼间尽是沉醉,然后他听到这恶鬼说:“我觉得是桃子味。” 小曰者面无表情。 苛丑还在那回味,“你吃过那种软桃么?一口下去,汁水四溢的,还很香甜。” 小曰者摇摇头,神情有点沧桑,很怪,太怪了。 苛丑就垂着眼闷声的笑,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甘衡身上就是这股味道,很好闻,而且你凑近了闻的话,那呼吸打在他耳边,他还会觉得痒,他左边比右边要更敏感些……” 小曰者羞红了一张脸,立马大喊道:“等一下!” 苛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这些东西没必要让这小鬼知道。 小曰者红着脸,看着他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说的吃,跟我的吃是一个意思么?” 苛丑皱眉,他觉得小曰者这句话问得有毛病,“不然呢?” 小曰者悻悻道:“没什么,那大概是我想多了……” 他也觉得不太可能,这也太禁忌了吧,男人和男人也就算,这还男人和男鬼! 甘衡不要啊! 第34章 长生观(一) 过了吴昌城便是奉先了,这吴昌城按理说也是个繁华的地方,可甘衡他们进了城,明明是青天白日的,街上却一个人没有,满街只有尘土飞扬。 “这到是奇了怪了。”甘衡喃喃。 他原本是想找家店吃饭,可挨家挨户地敲门,没有一家开门的,还是最后一家客栈老板从二楼窗户里伸出头来冲他大喊道:“别敲了!死人玩意!” 甘衡一僵,骂得可真脏啊。 苛丑不悦地就要开始撸袖子,甘衡赶紧将他拦住。 “大哥,我就想问一下,这吴昌城是怎么一回事啊?”甘衡讨好地笑了笑。 窗户里那人看了甘衡一眼,虽然面色还很臭,但好歹是跟甘衡说清楚了,“趁城门还没关,赶紧走吧,这城里发了瘟疫,你要是实在没处可去,就往北走十里地,那处有个长生观,观里的道爷会发治瘟疫的药,还会收留人。” 说完窗户便“啪”的一声合上了。 小曰者趴在棺木里同甘衡道:“甘衡,我们快走吧,出了这城就到奉先了,别在这儿久留。” 甘衡也觉得是这么个理。 嗯,理是这么个理,但事就不是这么个事了。 好死不死还真赶上吴昌封城了,只许人进,不许人出。 甘衡看着严防死守的城门,咂摸了一下嘴,这是非要他去长生观不可啊。 长生观,甘衡倒是有所耳闻,原本道法是不盛行的,但因为荀樾的缘故,整个祁朝上上下下都对道家有几分过度地推崇。 毕竟荀樾的厉害那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即将登天得道之人。 虽然甘衡对这点持怀疑态度,他有时候就在想,那老头看着平平无奇的,还真能得道成仙呢? 实在是不可思议。 也不知这长生观师承的是哪一脉,研修道法至今,观里的道长也活了三百来岁了,虽然在道行上不如荀樾,但能活这么久也算是修得了大成。 反正现如今也出不去吴昌城,甘衡正好借此机会去拜拜。 不出所料,长生观门前全都是排着队等着领药的,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听着确实有几分渗人。 小曰者提醒他:“甘衡,你小心些。” 甘衡小声:“没事,我八字不好,但是命硬,死不了的。” 小曰者:“……”他总算知道甘衡怎么什么热闹都敢凑了。 第38章 甘衡注意到,那道观的高台上还有几名道士抬着一顶轿子,轿子上的垂幕被风吹起,甘衡探头,隐约瞧见了里面那人的模样。 是个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枯瘦干瘪,他合着眼,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露出的肌肤上生长着大面积的老年斑,那种连绵生长在一起的斑点,预示这人命不久矣,大限将至。 突然那轿子里的老头蓦地睁开眼,他仿佛有所感知一般直直地同甘衡对视上了,那双浑浊暗沉的眼底幽深无边。 甘衡一怔,像是被这眼神摄住了,他连忙挪开眼。 苛丑凑过来:“那老头有什么好看的?” 甘衡无语:“嗯,你最好看。” 苛丑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当然。” 甘衡:“……” 排了好一会的队,终于轮到甘衡了,分发药材的是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小道士,生得有几分稚气,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对虎牙。 虎牙小道士:“来,药拿好了。” 甘衡问他:“小道士,我听说长生观里还收留无处可去的人,我这刚来吴昌城,城就给封了,长生观里收留么?” 虎牙小道士,“当然,施主贫道领你去吧。” 甘衡冲他一笑:“多谢。” 甘衡同他交谈得知,这小道士道号“鹤山”,一般尊称为鹤山道人,年纪轻轻,在观里的地位可不低,说话还怪谦虚的。 甘衡问他:“我方才在道观门前的时候,见那高台的轿子里还坐着一个人。” 鹤山道人点点头,“那轿子里坐着的人便是我们道长,丹丘子了。”他说着垂眼,“道长年岁已高,这兴许是他最后一次布施了。” 甘衡微微讶异,原来那轿子里的老头便是那位活了三百来岁的丹丘道人。 甘衡:“我倒是好奇,这佛家拜的是信仰,道家求的是自身,都说得道成仙,如何才能得道,如何又能成仙呢?” 鹤山道人闻言笑了笑,“佛说来世,道曰今生。我们道家一生追求的也不过是‘道’一字。”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甘衡和苛丑,“若是要想得道成仙,就需得‘斩三尸’。” “‘斩三尸’?”这倒是甘衡从未听说过的。 “上尸彭踞、中尸彭质、下尸彭育。”这话对于甘衡他们来说就太过深奥了,鹤山道人笑了笑,不打算同他们讲得太深入,便道:“就拿二位来说。” 他指了指甘衡:“施主你主中尸彭质,心思柔软,敏感多情,症结在心,是最温善不过的人,于‘斩三尸’里,最难过的一关,便是彭质。” 甘衡只觉得这小道人,一字一句全说到了要害上,他不由地叹了口气:“还真是没有说错。” 鹤山道人又指了指苛丑道:“而这位施主呢,主下尸彭育,精力强盛,护短占有欲强,症结在下腹,是星欲旺盛之人。” 这话一出,鹤山道人没尴尬,苛丑没尴尬,甘衡尴尬了。 甘衡心想,艳鬼不愧是艳鬼啊…… 他偷偷瞥了苛丑一眼,发现这鬼正抵着下巴不知道深思些什么,甘衡生怕他胡乱想些什么不该想的,连忙咳嗽了两声。 苛丑便凑近了问他:“嗓子不舒服么?” 正值瘟疫敏感期间,这咳一下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甘衡:“没有。” “要是不舒服别憋着。”苛丑说着伸手就朝甘衡喉结处摸过去。 甘衡连忙一缩脖子,眉毛拧得厉害:“狗爪子!” 一旁的鹤山道人见此就乐呵乐呵道:“两位关系真好。” 甘衡被这小道人笑得耳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好意思什么,只觉得这些修道之人确实是有点东西在身上,只一眼便能看透许多。 “好了,两位施主便在此歇下吧。”鹤山道人推开一扇房门,示意他们两人进去。 甘衡一踏进去就傻眼了,他问:“就……一间床啊?” 鹤山道人笑眯眯的,“特殊时机,观里客房不够,两位施主凑合一下。” 甘衡看了苛丑一眼,心想,反正这鬼跟着自己这一路也没有睡过床,随便挂哪睡应该都行。 一间就一间吧。 长生观里确实收留了不少人,甘衡放眼看去,大多是穷苦的可怜人,他们这些人眼神痴痴的,只在有吃的时候才会眼前一亮,他们不在乎什么瘟疫不瘟疫的,活着于他们来说已经就很难了。 甘衡叹了口气,又低头去摆弄那方才分发的药材,他闻了闻,不是什么很名贵的药,但都是能清瘟的,这小小的长生观也算是尽心了。 “小施主。”方才走了的鹤山道人,又突然折了回来,他说:“我们道长想请你移步偏殿一叙。” 甘衡微怔,是那轿子里同他对视上的老头,他抚了抚衣摆:“正好,我也久仰丹丘道长之名了。” 鹤山道人伸手拦了一下,礼貌道:“知道两位关系好,但道长说了,只见小施主一个。” 甘衡回头,就见苛丑也想跟上来,被拦住了这鬼面色臭得厉害,甘衡便伸手弹了他一下:“乖乖等我。” 这哄小孩一般的做派,苛丑到是受用,一句话没说,当真乖乖站着不动了。 长生观偏殿,甘衡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清晰的水漏声,一声一声提示着所有人时间的流逝,却也像某种意义上的倒计时。 他看到屏风之后隐隐绰绰的人影,不确定地唤了一声:“丹丘道长?” 苍老嘶哑的声音缓缓道:“走近来些……让贫道看看你……” 甘衡便应着这话走上了前,两人隔着一盏屏风,仅靠那被微弱的烛火投映到屏风上的影子辨认彼此。 “久闻丹丘道长大名。”甘衡刚俯身拜下去,那屏风就犹如书页一般自动翻开,两人之间再无遮挡。 甘衡一愣,抬头看过去,那高坐之上就是先前在长生观门口见到的那老头,丹丘子颤颤巍巍地冲他抬手,费力地招了招,尤嫌甘衡离他还不够近。 甘衡便又往前走了几步。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半臂距离,离得近了,甘衡甚至能闻到丹丘子身上的味道,一股很浓郁的檀香,可这檀香再重都遮盖不住腐朽衰颓的味道,那是将死之人身上特有的。 丹丘子伸出手,那手臂上只剩皮了,而且皱纹和斑点丛生,仿佛使点劲就能将它整个从骨头上撕下来。 甘衡眼见着丹丘子够不着自己,那手却还是迟迟不肯收回,他便连忙上手扶了一下,“道长,当心。” 丹丘子浑浊花白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已经薄到快要消失的唇紧紧抿着,他突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快了……” 甘衡皱眉问他:“道长说的是什么快了?” 丹丘子突然激动地从高位上站了起来,他如今这般高岁还活着都已经是奇迹了,哪还有站起来的力气,繁复的道袍之下整个人犹如腐化的朽木,仿佛下一瞬就会被这厚重的袍子压垮。 “道长!”甘衡惊得立马一把撑住他,不让他倒下去。 丹丘子瞪着眼睛,浑身都在震颤,他伸出手也不知道究竟是要握住什么,字字泣血道:“大厦将倾啊!!!!” 下一秒,他整个人便合眼晕了过去。 “道长!!”吓得甘衡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敬了,抱着人就往外面跑,“来人啊!快来人!你们道长厥过去了!!!” 第35章 长生观(二) 在外面候着的鹤山道人听到这话立马冲了进来。 “快!方才还好好说着话呢!突然就晕过去了!”甘衡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二舅姥爷的,这世上除了荀樾那老头,唯一一个能活到三百岁的,可不能是在跟他聊天的时候聊死了吧,那他这多罪过啊,这长生观里的小道士还不得要他自刎谢罪!! 鹤山道人扒开丹丘子的眼皮看了一眼,略微松了口气,“不打紧,只是一时气血攻心,年纪大了,扛不住情绪大开大合了。” 甘衡心还没落回去,“你要不再仔细看看,可别出了什么问题……” 鹤山道人就笑了笑:“不用担心,道长的大限,他自己都算到了,不在今日。” 甘衡这才松了口气。 鹤山道人问他:“就是不知道道长同你说了些什么,竟是激动成这样。” 甘衡想了想,没想明白,“他统共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鹤山道人:“哪两句?” “‘快了’,‘大厦将倾’。” 鹤山道人一愣,“没了?” 甘衡又想到了什么:“噢,那‘大厦将倾’后面还有个‘啊’字。” 鹤山道人沉默了半响,无言地看了甘衡一眼。 甘衡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这些修道的都挺玄的,一字一句都有深意,我怕掉了个字,理解的意思就不同了。” 鹤山道人:“……” 很快丹丘道长就悠悠转醒了,醒来一见到甘衡,就死死地抓住他,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 第39章 甘衡心颤,没忍住说了一句:“道长,你先别急……”道长抗不抗得住晕过去第二次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点扛不住,太费心脏了。 丹丘道长这才缓了口气,缓缓地合了片刻眼,问他:“小施主……从哪儿来的?” 甘衡:“岐山。” 丹丘道长又问:“是往奉先城去的?” 甘衡点点头。 丹丘道长睁开眼,混浊苍老的眼底隐隐含着泪,他神情悲怆地抬手,掐指算了半天,最终悲凉哽咽道:“命数如此啊……” 甘衡和鹤山道人对视了一眼,不明白丹丘道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鹤山道人:“道长,你这是算到了什么?” 丹丘道长却只是摇摇头,他又细细端详了甘衡片刻,言辞恳切道:“此行奉先,万望珍重。” 甘衡一愣,这才见面第一次的人便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突然想到他从岐山离开时,那个不认识的女鬼也是瞧着他,说要他下山之后一路平安。 他不由地追问:“道长……能说具体些么?” 丹丘道长垂下眼,沉默了几息,而后伸手点在了甘衡眉间,“梦来……” 那一瞬甘衡只觉得自己被抽离了,起先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直到有人一声唤。 “丹丘子!” 甘衡猛地一惊,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丹丘道长的意识里,这是丹丘道长的记忆,现如今入梦,是在同他共享记忆呢。 这时候的丹丘子也不过才十几二十岁的模样,一眼看过去真的很难同三百多岁油尽灯枯的老人关联到一起,实在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还坐在这呢?岐山的大人都已经被请回来了。”唤丹丘子的那人,两人穿着打扮相似,看起来也是相仿的年纪。 “请回来的?”丹丘子有些错愕。 那人就朝他挤眉弄眼,耸了耸肩,“嗐,都心知肚明呢,哪里是还能请回来的。”他说着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没有旁人,这才凑到丹丘子耳边道:“我听说那岐山上的血都从山顶流到山脚下了……” 只一句话就让丹丘子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请的,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只是这些旁的就不该是我们能操心的了,快些算你的卦吧。”那人催促他。 “春生……”丹丘子抬头看着这敞亮广阔的大殿,地上铺的都是光可照人的金砖,他说:“我倒是不希望这位大人回来,我总疑心……” 逢春生听他这话就笑,他伸手掐了丹丘子的鼻子一把,“你疑心什么?你那巴掌大点的心倒是还操心起别人了?” 丹丘子皱了皱鼻子,嫌他捏得有几分痒,“你忘了师傅是怎么死的了么?” 逢春生一听这话,眼底神色也黯淡了,“你何苦记这些,我们能把自己过好就很不容易了。” 丹丘子点点头,也上前开始帮衬他烧丹炉,只是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我怕哪一天,那位大人也被活活逼死了……” 仿若一语成谶。 甘衡眼前画面一转,就看到是一个下雨天,阴雨绵绵,像剪不断的线,天际黑压压一片,压抑阴沉,就好像预示着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丹丘子!”逢春生浑身湿淋淋地从外面跑进来。 “怎么了?” “快!把占星的东西都准备好!”逢春生大喜,激动得握着丹丘子的手都在抖。 丹丘子闻言也不多问,急忙去整理占卜的用具。 两人就这样提着箱子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大雨里奔行。 逢春生掩不住欢喜,隔着大雨还冲丹丘子喊道:“我也没想到大人会突然提出要占卜了!还是在摘星楼里!” 雨势太大,丹丘子听到的话音也断断续续的,他就听到了话尾的“摘星楼”三个字。 然后丹丘子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逢春生察觉到他停下来,不解地皱眉问他:“愣着干嘛?快走啊!可别让陛下等久了。” 可丹丘子却只是摇头,他抱着箱子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逢春生皱着眉,正想说他两句,这都什么紧急关头了,还耍脾气? 丹丘子先他一步开口了,“春生……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哪句?” 丹丘子抬眼朝摘星楼的方向看去,那摘星楼高耸巍峨,在阴沉的雨幕里,仿佛穿透了天。 “那天……”丹丘子唇色苍白,气息哽咽,“我记得清清楚楚,师傅……便是从那高楼之上跳下来……活生生地摔死在了我的面前……师傅是你和我一起下葬的……你知道的,那样高的楼……摔下来就连个全尸也没有……” 他们两相对峙地站在雨幕里,雨越下越大,两人浑身都湿透了,却谁也没想让谁。 丹丘子恳求道:“春生,我们走吧,这占星的器物我不想送了……我怕……” “丹丘子……”逢春生缓缓地抬起伞,他面无表情地隔着雨幕看向他,脸上还残留着冰冷的雨水,他说:“你以为我们有选择么?国师大人一日不占星,我们的日子便一日不得好过,我们所有人,包括岐山那些,不过都只是陛下放在天秤上威胁大人的砝码罢了,送不送这玩意,我们根本就没得选。” 他说着朝丹丘子步步逼近,“你若是不想送,那你就将箱子给我,你回去。” 丹丘子摇摇头,抿着唇抱着箱子死不撒手。 逢春生也不知道他在犟什么,他垂眼说了一句狠绝的话,“我倒是希望那位大人也硬气一点,他最好是也从高楼上跳下来,步师傅的后尘。” 丹丘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自小同逢春生一起长大,却从未想过这个比自己大一岁,处处照顾自己的同门,竟会是个如此恶毒的人,他只觉得这雨幕将眼前这人淋湿,淋得身形不稳、淋得越来越诡异。 逢春生冷冷地继续道:“最好是……摔死在陛下面前……陛下不是要拿我们做这杆秤的砝码么?那便叫这杆秤失衡,被砝码压垮!” 他说到最后笑了起来,他甚至还反问:“丹丘子不想么?” 突然天际划过一道巨亮的闪电,这闪电如同将天幕撕裂了一般,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雨水由此倒灌而出。 闪电映照在了两人的脸上,也将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逢春生收敛了几分神色,朝丹丘子伸出手,“箱子给我吧。” “春生……”丹丘子喃喃地唤了他一声,最终还是犹豫着将箱子交了出去。 逢春生一把接过箱子,他站在雨幕里,一字一句同丹丘子道:“丹丘子你听好了,不管谁生谁死,我只要我们两个好好活着,你听明白了么?” 他说完也不待丹丘子回应,提着箱子就朝摘星楼跑,那一路连泥带水,扑腾了一身,而站在那的丹丘子浑身却干干净净的。 不一会儿雨幕里突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夹杂在大雨和闪电里,一时间吵闹荒诞得如同梦境。 丹丘子站在那,浑身都好像被雨水浸湿了,整个人凉得厉害,甚至还忍不住开始打摆子。 道是很玄妙、很机缘的事,可那天丹丘子就是悟了,就像他师傅说的,他于修道一事上有天赋,所以给他取名也偏了心,逢春生的名字寓意虽好,可却不是“子”字结尾,他丹丘子不一样,同他师傅一样带个“子”字,生来就是要修道的,所以逢春生炼丹,他修术。 他知道远处是因何而喧闹、因何而嘈杂,他甚至都能闻到雨水里的血腥气,以及大雨短时间之内不会停歇的讯息。 大厦将倾。 丹丘子扔下伞,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只想找到逢春生,他想起逢春生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不管谁生谁死,我只要我们两个好好活着。” 第36章 长生观(三) 一片混乱的大雨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在雨里慌乱挣扎,丹丘子瞪大了眼睛,试图在这些人中找到逢春生。 他突然听到一旁有人悲戚高呼:“天要亡我大晏朝啊!” 这话说得实在是放肆。 下一秒一双冰冷的手捂上了他的眼睛,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 丹丘子脸色煞白,他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经不住又打了个摆子。 背后那人凑近他,轻声同他道:“丹丘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逢春生的声音。 丹丘子抿着唇不敢开口,他既疑心脸上的血会落到嘴里,又带着几分惶惑,他该如何同逢春生说呢? 说他悟道了?而在悟道之前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他甚至能预测到很多事情的结局。 一如此刻,他预感到了一个王朝的覆灭。 他开不了口,他只是伸出手,死死地拽着逢春生哀求道:“春生……我们走……” 可逢春生收回手,细细地替他将脸上的血迹擦干,他捧着丹丘子的脸,隐隐有些激动:“他跳下去了!他当真跳下去了!” 第40章 他察觉到丹丘子一直冷到打摆子,便搓了搓他的脸颊替他回暖,“我不走,我要站在这好好看着……” 逢春生压低了声音,跟丹丘子额头相抵:“他从前是如何折磨我们的,现在这杆秤终于塌了……我当然要好好看着……” 丹丘子探出头看向摘星楼的方向,而后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他此生中最可怖的一幕。 那摘星楼上猩红闪烁,高处之上的人仿佛要被猩红吞没了,明明死的人在地上,可高处那人浑身也像是被血浸透了,只那一点,怨气横溢、恶鬼缠身。 丹丘子低头,无数恶鬼涌现,他们从地底爬出,攀附在人的躯体上,仿佛国师之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场新生。 交缠错综的恶意和阴气,一个个都阴恻恻地盯着那地上血肉模糊的尸块。 这是丹丘子从未见过的,就连恶鬼,他都是第一次见,也不知是因为他得了道,还是因着这位国师大人的死去…… 甘衡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得直起鸡皮疙瘩,阴雨密布之下,好似被深重的鬼气充盈着,直叫人喘不上来气,落到身上的雨水也让人错觉得跟血似的,湿滑粘腻,直犯恶心。 “丹丘子,你回去吧,若是见了这些,你又会做噩梦了。”逢春生轻声催促他。 丹丘子闻言收回视线,他正想冲逢春生说些什么,抬眼却看到他湿漉漉的肩头正缠绕着一具面容模糊的恶鬼! “春生!”丹丘子大惊。 逢春生却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问他:“你的道……是不是成了?” 丹丘子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逢春生低声笑了起来,“果然是我天资愚钝,你且等等,等我再修行个几年,定能追上你的。” 丹丘子应不了声,便眨了眨眼。 “现如今听我的话,回去,别等我了。” 丹丘子听话地点点头,却不想他这一转身,便是世道混乱的百年。 甘衡跟着丹丘子的身影,见到了恶鬼元年之后的惨状,家国四分五裂,恶鬼当道,民不聊生。 丹丘子一直奔走在人间,他的道不是悟在脑子里,是在一举一动上,他一身布衣、一双草鞋,遇世人拯救世人、遇愚众开化愚众,遇恶鬼超度恶鬼。 这便是他的道。 山川河流间,到处遍布了他的足迹,等到世间终于平稳,祁朝建立,他这才在这吴昌城停驻下来,建立了长生观。 一场大梦,甘衡从中脱离时还有几分醒不过神来。 “道长。”鹤山道人蹙眉看着丹丘子,不太赞同他这个做法,“入梦太消耗心力了,你现如今哪还能逞能?” 丹丘子只是摇摇头,抬手冲他示意了一下。 鹤山道人立马坐过来,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都见到了?”丹丘子问甘衡。 甘衡点点头,还有几分怔忪,“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丹丘道长让他看这些是何目的,也不明白对方到底想让他知道些什么。 丹丘子握住他的手:“祁朝现如今……步的便是三百年前晏朝的后尘……” 甘衡还有些发愣,可他不知道这其中同他又有何关联。 丹丘子似乎知晓他的不解,又缓缓道:“你同那位大人一样,都是引。” 甘衡一听这话,立马劝慰道:“道长不用担心,我怕死、怕高、怕疼,我还要好好活着呢,引不了一点。” 丹丘子微微一愣,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答法,他笑了起来,“兴许此次会有不同……” 甘衡从偏殿出来的时候,就瞧见鹤山道人正服侍着丹丘道长,替他擦身、替他喂药,甚至药水吐出来,他也丝毫不介意地拿手去接。 甘衡经不住感叹,哪怕是亲生的儿子,只怕都没有这么亲力亲为,事无巨细的照应。 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什么,特地在偏殿门口等了鹤山道人一会。 待鹤山道人一出来,甘衡便摇头晃脑道:“鹤山道人同道长关系也是非比寻常的好呀。” 不为别的,他还惦记着被这小道人嘲笑到耳热的事呢。 鹤山道人没想到这人等自己半天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话,一时间也沉默了。 甘衡想不到这小道人不经逗,只好自己给他找台阶下,他拍了拍鹤山道人的肩:“哎呀,不用不好意思,你这是把道长当生父一样伺候呢,孝顺!” 只是他没注意到,鹤山道人听到这话时神情一僵,隐隐有些气不顺。 夜里到了睡觉的时候,甘衡眼睁睁看着苛丑要往床上爬,这鬼简直就是要造反! 这么小一个床,苛丑那么大一个偏要挤上来,甘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被这鬼挤得都要贴着墙了。 甘衡压着火,“你上来干嘛!” 苛丑理直气壮:“睡觉。” 甘衡:“给我滚下去,你几时老老实实睡过觉了?” 苛丑:“那小鬼都睡,我就睡不得?” 甘衡:“小曰者可是睡在棺木里,你要想睡觉,那你就去找个坟头睡!” 苛丑:“……” 甘衡抬腿冲他就是一脚,直接给人踹到了床下。 苛丑从地上爬起来,委委屈屈地趴在床榻边上,幽怨地唤了一声:“甘衡……” 甘衡抿着唇,这回克制住了自己的心软。 “甘衡……”苛丑又唤了他一声,他整个身子都伏在床边,脑袋枕着自己的手,“你若是嫌挤,我便这样趴着。” 甘衡看着他,他是真弄不懂这鬼了,一时气得他要死,一时又如此乖巧,“你真要这样趴一夜么?” 苛丑垂着眼不做声。 甘衡枕着自己的手臂,没什么睡意,他想起白日里在丹丘道长梦里见到的那些,经不住问苛丑:“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最开始喜欢叫我‘大人’。” 苛丑见卖乖卖惨都没有效果,就开始暴露本性了,他懒洋洋地趴在床边,“你喜欢我唤你什么我就唤你什么,甘衡也好、大人也好或者说……”他凑近了些,眼底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叫得更亲密些?” 甘衡瞥了他一眼,他算是看清了,这恶鬼卖乖每次都是在他身上讨便宜,讨不到就索性不装了。 “我只是好奇,我同那位‘大人’真的有这么像么?” 苛丑表情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甘衡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道:“他应当是很尊贵的人,那么多人敬仰尊崇他,是我哪里能比得上的,我不过就是个出生就没了爹娘的苦命人,何德何能。”他说着说着还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都觉得好笑。” 苛丑垂着眼,“不是这样的。” “什么?”甘衡翻身面对苛丑,“那是什么样的呢?” 两人现在这样的姿势有些说不出的亲昵,一个躺在床上微微躬着身子凑着脑袋去看,一个趴在床边歪着脑袋去瞧。 苛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大人,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权利、名望、钱财、声誉……于他来说都是很虚无的东西。” 甘衡不由有些好奇,“那他想要什么?” 苛丑微怔,沉思了半响摇摇头,“我……不知道。” 甘衡就笑他,“哎呦,你不是最了解了么?” 苛丑也不恼,反过来问他:“那甘衡呢?甘衡最想要什么?” 甘衡笑意一僵,瞬间还真答不上来。 苛丑认真地同他道:“甘衡想要什么,大人就想要什么。” 甘衡同苛丑对视上,他一直觉得苛丑这双眼睛实在是令人心软,那样认真地看着他,纯粹又炙热,时常对上了会让甘衡心惊,他想这恶鬼的感情都这么不加遮掩么?好像生怕他不知道似的。 “那我问你……”甘衡眼神微动,“你眼里看着的又是谁?我?还是那位大人?” 本来甘衡凑过来,苛丑就已经开始脑袋发晕了,现在这个问题一甩出来,他脑子里瞬间绷紧了一根弦,他就算再蠢笨,也意识到这不是个简单就能回答的问题。 甘衡见他神情紧张,越发起了逗弄的心思,他伸出手捏着苛丑的下巴,“你若看着的是我,那你家大人作何感想?你若看着的是你家大人,那你要我作何感想?” “我……”苛丑说不上来一句话,好好一个鬼额头上都快要冒冷汗了。 “哈哈哈。”把鬼逗够了,甘衡伸手弹了他一下,“行了,睡觉吧。” 甘衡翻身乐呵乐呵地就准备睡觉,却不防身后有具冰凉的身体贴了上来。 他听到苛丑在他身后低声道:“你始终是你,端看你想要我做什么,是大人的苛丑,还是甘衡的苛丑。” 第37章 长生观(四) 这话一出,甘衡只觉得心脏温温热热的,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答复。 端看甘衡想要他做什么么?是大人的苛丑,还是甘衡的苛丑,他都愿意么? 甘衡闷声笑了起来,“那你是什么?这话说得跟个小狗似的,哎呦!”甘衡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顿时在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41章 苛丑被他笑得有点恼了,就好像他说了句什么很招人笑的话,他便粗声粗气道:“你笑什么!” 甘衡实在是没空回答他,他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只恨不得拿手去锤墙。 苛丑受不了了,他伸手猛地将甘衡摁在床上,皱着眉威胁:“你要是再笑,我就舔你了。” 甘衡被吓得猛地打了个嗝,笑声这才终于止住。 这招实在是流氓。 苛丑见他终于不笑了,又问了一遍:“你笑什么?” 甘衡实在是憋不住:“你……哈哈哈哈……你知道你这个姓吧……” 等他笑了好一会,才一抽一抽地说清楚:“就跟那个苟字,少一撇,感觉像是给你加根狗尾巴,你就能做‘苟’了似的,哈哈哈哈哈哈。” 甘衡又笑抽了,这回更惨的是因为苛丑那一吓,把嗝给吓出来,导致现在甘衡笑一半停下来打个嗝,然后接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哈哈哈哈。”甘衡都要笑累了。 什么加根狗尾巴就能做狗的,苛丑听不懂,他看着甘衡笑个不停的嘴巴,一时急火攻心,实在是腾不出手来捂住这烦人的嘴! 他气急,想都没想,整个人就俯身趴了下去。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两个人都傻住了,两人的嘴巴正死死地贴在一起。 甘衡眼睛一瞪,苛丑就预感大事不妙,还不等他开踹,就麻溜地自己滚到了床下。 甘衡怒道:“苛丑!你嘴往哪贴呢!” 苛丑急道:“是你要一直笑!我两只手都摁着你在!” 甘衡还想发怒,一口气提上来,话还没说就先:“嗝!” 完了,这下不笑了,打嗝停不下来了。 甘衡:“嗝!” 苛丑又趴了过来,他瞧着甘衡笑:“这比你方才笑我有意思多了。” 甘衡瞪着眼睛看他,又打了一声“嗝”。 他打嗝打得难受,看苛丑这嬉皮笑脸的欠样,只恨不得拿脚踹他。 苛丑现在已经能够精准预判他的动作了,他顺势握住甘衡的脚踝,“可别动,我去给你打杯水来。” 甘衡这才收回脚,扬着下巴觑这恶鬼。 还算他识相。 苛丑走后,甘衡实在是打嗝打得难受,下床蹦了两下,企图压下来。 就在这时,他隐隐看到窗户外有个人影,原本有人影晃过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可不正常的是…… 甘衡皱着眉凝神细看了片刻,这人走路没有高低起伏,甚至手臂都没有摆动。 按理说一个正常人走路,不可能会是这样的。 小曰者这时也从小棺木里爬了出来,他眼神还有些幽怨,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甘衡和那岐山鬼待一块的时候,他只有夜里不敢出来,怕岐山鬼趁甘衡睡着,真将他嚼个粉碎,可现如今,白天夜里,他都老老实实待在了棺木里,没别的……他就是单纯觉得自己太格格不入了,而且他方才还看到了什么!!甘衡也太纵容这恶鬼了!! 那……嘴……那……不是……这……合理么?小曰者越想越忧伤。 小曰者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岐山鬼不在甘衡身边的机会,“甘衡……” 可他才唤了一声,甘衡就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窗户上看。 小曰者一眼望去也看到了那个影子,他圆溜溜的眼睛瞧了片刻,又转回来看甘衡。 甘衡冲他做口型:鬼上身。 鬼上身,踮着脚走路,双臂不会摆动,第二日醒来做了什么事完全不知道。 甘衡冲他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出去看看,小曰者见状连忙跟了上去,都忘了自己还有话没说了。 长生观的夏夜里,虫鸣声此起彼伏的,这股热闹劲都冲淡了几分夜色里的可怖。 甘衡跟着那人影瞧了一路,确定是鬼上身了。 他便提步快走了几步,手里捏了个符纸,打算驱一驱这鬼,却不想人还没走近,嗝到先打出来了。 甘衡:“嗝!”他尴尬地连忙一把捂住嘴巴,眼睛都瞪大了。 靠。 那人影缓缓地转过身来。 竟是鹤山道人! 鹤山道人冲甘衡笑了笑:“小施主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 甘衡也僵硬地冲他笑了笑:“我……打嗝不太舒服,想出来走走……” 鹤山道人抬起手,“来。” 甘衡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见他伸手在甘衡的人中前点了一下,甘衡立马就不打嗝了。 “真是神奇。”甘衡微微惊异。 鹤山道人袖着手笑了笑,“小施主早些回去休息吧。” 甘衡便问他:“小道长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做什么?” “准备一下明日要分发的药材。” “真是辛苦。”甘衡冲他微微颔首,“那我就先回去了。” 甘衡走出去没多远,又回头细细打量着那黑夜里的身影,是很正常的走路姿势,同在窗户前不同,瞧不出丝毫的异样。 “小曰者,你说是不是我看走眼了?”甘衡皱着眉也开始怀疑自己。 小曰者严肃着一张脸,肯定道:“没看错,就是鬼上身。” “这倒是奇了怪了,长生观里修道的小道人、侍奉在丹丘道长身边的得意弟子,竟是个被鬼上了身的。”甘衡敛眉,“但是你瞧他那状态,同我们搭话时又思路清晰得很,不像是简单的鬼上身。” 小曰者想着,以甘衡的脾气,这热闹他应该也会凑一凑的,便问他:“再跟上去瞧瞧?” 却不想甘衡抬腿就往屋里走,“苛丑打水回来了。” 小曰者:“???” 他木着一张稚气的圆脸站在那,满脸都是沧桑,甘衡!你变了! “苛丑!”甘衡进门就高兴道:“不打嗝了!” 苛丑将打来的水放桌上,“那还喝水么?” 甘衡晃了晃那水壶,他注意到苛丑的衣服下摆都湿透了,便问他:“怎么打个水,衣服都弄湿呢?” 苛丑脸色有些难看,抿着唇,似乎不太愿意说。 甘衡眼珠子一转,故作叹息道:“哎,怪我,你替我打水衣服湿了,有脾气是应该的,不想同我说话也正常。” 苛丑眉头一皱,立马道:“没有。” 甘衡垂着眼,“我都知道的,不想说就不说吧。” 好大一口锅就这样叩在了苛丑头上。 苛丑实在是受不了了,“是这观里有个哑巴,守在那山泉水旁边,硬是不让我打!”他说到这气不过地磨牙,“原本早就该打好回来了的,那人把我的水打翻了!!” “噗。”甘衡实在是没憋住,眼见着苛丑越来越气,赶紧顺毛撸,“好了好了,我先尝尝。” 水一入口,确实同往常喝的不太一样,回味甘甜,带着山间草木的清冽。 甘衡眼前一亮:“这山泉水确实甘甜!” 苛丑听他这么一说,方才还臭得要命的脸色一下子就缓和了,他甚至晃了晃脖子,有几分得意,“甜就行。” 甘衡笑弯了一双眼,突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待你家大人也这般好?” 苛丑一僵,“没有……” 甘衡也觉得自己多嘴了,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么一句,他握着水壶,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他想自己虽然表面上说得有多无所谓,仿佛像不像那个大人,自己都不在意似的,但这句话一说出口,甘衡就明白了,他在意的,在意到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开始拿出来比较。 “我没有为大人做过任何事……”苛丑微微蹲下身子,靠在甘衡腿边,仰着脖子瞧他。 这是一个很顺从、很臣服的姿势,苛丑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到了甘衡面前,眼底全是信任。 他说:“我以前光惹大人生气了,所以我在学着……学着怎样让甘衡多喜欢我一点……” 苛丑垂下眼,浓密的睫毛被烛火的阴翳映照到脸上,越发显的他骨相极佳,眉眼轮廓每一处都生得分外俊逸,那样黑的头发衬着那样白的肌肤。 甘衡再次没忍住伸手,划过苛丑的长发,一路到了脖颈处。 苛丑微垂着眼,模样乖顺,任人宰割。 甘衡的手停在了喉结处,若有若无地轻点了两下,仿佛逗弄。 苛丑呼吸声有些粗重,喉间抑制不住地上下滚动,只觉得嗓子眼里都干涸了,他尽量放缓了呼吸,生怕惊到甘衡,期待着甘衡下一步的动作。 却不想……甘衡跟逗狗似的,搁他喉结处挠了两下…… 真就纯逗狗啊…… 甘衡:“好好说话蹲下来干嘛?” 苛丑:“……” 甘衡:“都能想到你是怎么气你家大人的,还好现在省心了,不然我可没有你家大人脾气好,我非得气死不可。” 苛丑抬眼神色复杂地看了甘衡一眼。 甘衡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干嘛?” 第42章 苛丑气得也不想同他搭话了,站起身就往外面走,“你早点睡!” 甘衡还在那:“诶?你今天不要睡床了?” 苛丑磨牙,还睡个屁!气都气得睡不着了! 第38章 长生观(五) 不出意外的,大晚上,小曰者又被苛丑拎着出去“谈心”了。 继上次“吃大人”的话题之后,这次两鬼探讨的是:甘衡到底把苛丑当什么? 小曰者坐在那仰头望天,听了半天苛丑的苦水,心想,这还不明显么? 养猫养狗也就这样了。 但是小曰者还想好好活着,他还不想死,他委婉地告诉苛丑:“甘衡应该还挺在乎你的。” 结果方才还说个不停的苛丑听到这话就冷冷地嗤了小曰者一声,“呵,还用你说?” 小曰者:“……” 不过了!都不过了!还有没有鬼权啊!! 只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甘衡就发了疫病。 起先他在睡梦中只是觉得冷,紧接着浑身开始冒冷汗,手脚冰凉,就连唇色都发白,甘衡在梦中没有醒过来,不一会儿整个人就烧起来了。 那劲头一上来,就好像要把甘衡脑袋都烧成两个似的,疼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梦境里也光怪陆离的,一时是他想喊一喊苛丑和小曰者,一时是又不知道身在何处,高处的风直往他身上吹。 甘衡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只觉得心脏处闷闷的都被烧着在疼,他终于拼尽全力地喊了一声:“苛丑……” 那声音微弱,嘶哑粗粝得不像是从他嘴巴里发出来的。 甘衡原以为苛丑会听不到,却不想下一秒,苛丑破开门就进来了。 “甘衡!”苛丑大惊,他方才出去之前人都还好好的,转眼间,就烧得眼睛都通红了。 他一把将甘衡扶起来抱在怀里,感觉怀里的人烫到都快熟了。 小曰者也急得不行,“遭了,不会是真染上疫病了吧!” 苛丑面色难看,一时也摸不准甘衡到底是什么情况。 甘衡现在浑身烧到滚烫,甫一被苛丑抱起来,只觉得落入了一个冰凉舒爽的地方,只恨不得紧紧地贴着他,要将自己浑身的热量都渡到他身上才好。 甘衡死死地拽着苛丑的衣襟,直往他怀里钻,一张脸更是埋进了苛丑的胸口,毫无阻隔地贴了上去。 苛丑一瞬间僵住了,小曰者方才还急得嘴巴里说个不停,现在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也哑巴了似的。 甘衡实在是难受,他贴在苛丑胸口,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吵人得厉害,隔着两层肌肤,聒噪得像是在他耳边鼓动,他忍无可忍,伸出手朝着苛丑脸上就是一巴掌。 因着病,这一巴掌没使什么劲,有气无力的。 苛丑还是被打懵了,他起先以为是甘衡难受在拿他撒气,等他低头凑近了些,就听到甘衡在嘀咕什么,他凑过去一听。 甘衡:“好吵!叫它别跳了!” 苛丑:“……”他总不能叫他这心别跳了吧,会死鬼的。 眼看着甘衡难受得厉害,小曰者实在是着急,他冲苛丑道:“你去找找这观里的道士吧,再这样烧下去,甘衡扛不住的。” 苛丑死死地皱着眉,面色难看得很,他刚同这观里的哑巴道士吵了架,现在又要他低声下气去求别人,他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可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烧得一张脸都是红的,他瞬间就顾不上什么求不求的了,“你照顾好他。” 小曰者连连点头。 天才蒙蒙亮,整个长生观都被搅得鸡犬不宁,观里的小道士都被闹醒了,有个别迷蒙着眼还不清楚什么情况,眼看着这么大的阵仗,纷纷议论道:“出什么事了?” “不清楚,说是谁生病了?” “乖乖,这么大的阵势,不会是道长……” 这话一出,所有小道士面面相觑,他们以为是丹丘道长怎么了,结果探着脑袋望了半天,才发现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苛丑把一个小道士拎到甘衡床边,面色阴沉得厉害,“若是治不好,我便掀了你们这长生观!” 小道士苦着一张脸,“这位施主……你讲讲道理……这疫病观内收留的很多人都染上了,不单是这位小施主……治病的药还等着熬呢……” 他话都还没说完就被苛丑一把捏住了下巴,苛丑蹙着眉:“这药要等多久?” 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呼:“鹤山道人!” 小道士立马像是得了救,“施主!我们观里炼丹制药最厉害的便是这位师兄了,他来了,你便尽管放心吧!” 人群自动给鹤山道人让出来一条路。 鹤山道人看到躺在床上的甘衡微微一怔,他问:“昨儿夜里感染的?” 苛丑看着他点点头。 鹤山道人袖着手站在那,不动神色道:“要救人治病可以,但是在我们观里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 鹤山道人抬手朝门外一指,“看到那台阶了么?这是通天道,统共有两千个台阶,你需得一步一叩爬上去,到了长生殿,给尊者请愿,这病方能治好。” 只见那屋外长阶,一眼看过去望不到尽头,而那长阶上确实是有不少人一步一叩地往上爬,起先他们以为只是单纯的信仰,却不想原来根源在这。 苛丑听到这话额头上青筋暴起,阴气都开始往外冒了。 小曰者吓得连连后退,生怕苛丑暴走,“先前甘衡肚子破了个洞!你不是都能治好么?这区区疫病,你若是不想求,便再想想办法!” 苛丑听得眉头直跳,这是他能想办法的么?之前能治好甘衡还不是因着有上好的药,那些药都是从晏朝宫里流出来的,效果自然是不用说了,他当时给甘衡用药的时候都没想那么多,生怕救不回来,一次性用完了,哪里知道会面临现在的情况…… “什么破规矩!”苛丑沉着脸,“信不信我将你们这道观给掀了!” 鹤山道人十分淡定,“施主,你就算是将道观掀了,也得一步一叩,爬上去请愿。” 小曰者眼看着苛丑要发怒,连忙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喊:“甘衡现在还生着病呢!难道你想要他病都还没好就要给收拾烂摊子?” 苛丑这才缓了口气,按捺下了愤怒,他几时这么憋屈过,就是大人他都没有跪过,更别说这什么破通天道了! 鹤山道人:“不跪也没关系,观里清瘟的药你也可以照例去取,只是这病还需得长生殿里尊者的药才能好彻底,若是拖久了,脑子烧坏了事小,人没了才事大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施施然带着一帮小道士往屋外走了。 “你!”苛丑气极,只恨不得当场就撕了他。 “苛丑!”小曰者冲他摇摇头,生怕他一个冲动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苛丑面色发沉,死死地咬着牙,他现如今还真不能拿这道士怎么办,就算把他们全杀了,甘衡的病也好不起来。 而发烧中的甘衡此时已经陷在了梦魇里,迟迟不能抽身。 这梦混乱没有逻辑,他一时觉得自己要从高台坠落,一时又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笑。 有人牵着他的手,少年人清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对方问他:“阿荀!你喜欢什么!” 甘衡一怔。 阿荀? 那人又凑过来笑道:“你瞧!我近来做了好多个呢!你挑自己的喜欢!” 晕晕沉沉的视线里,甘衡隐隐看到那架子上全都是木头雕刻的物件,小猫小狗假山阁楼……唯独雕了一个人形。 他便伸手去拿想看看。 对方却一把抢了过去,“这个不许,我……我还没刻完呢!” 甘衡缩回手,挑了个可爱的小猫。 对方又不乐意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刻的是谁?” “谁?” 少年凑近了他,只是面容在这梦魇里还是模糊不清的,他看到少年人晃了晃身子,将木刻的人像藏在身后。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么?我将来是要给你塑金身的,要叫你金像前香火不断,要叫这世人冲你八方朝拜!”他话语里满是年纪还尚轻的自负。 “现如今我便是在学着刻呢,我日后只刻你,定会将你的金身刻成这世上最好的作品。” 甘衡听到这话,心里一咯噔,他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口。 心底突然浮现了在岐山上看到的那方牌子,他记得上头写着的是: 不跪拜、不磕头。 不烧香、不供奉。 金身、香火、跪拜……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甘衡头疼欲裂,就像是要想起来什么,脑袋里疼到“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就在这时,梦魇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这人身形模糊,但甘衡却隐隐感到熟悉。 他伸手点在了甘衡的额间,声音空灵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畜生,还不快睁开眼?” 第43章 甘衡这才喘过来气,他烧得眼睛涨热,隐隐察觉到自己贴着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眼前最开始是泛白的,只能隐约看到东西模糊的外廓,等他缓了一会,这才看清,他靠着的不是别处,正是苛丑的怀里,苛丑敞着衣襟,正给他降温呢。 甘衡一僵,脑子更热了,他有气无力地推了苛丑一把。 “别动。”苛丑握住了他的手,微微低下头来贴着他的脸,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还烧着呢。” 甘衡实在是没有精力了,他又缓缓地闭上眼,在苛丑怀里蹭了蹭,只觉得怎么样都不舒坦,浑身难受得厉害,实在是挨不住了问道:“苛丑……有药么?” 喉咙里都像是寸寸留着刀片,每一个字都让他在刀尖上滚过了一道。 苛丑垂眼看着他半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没等到苛丑的回答,甘衡阖上眼眉头拧得紧紧的又再次睡了过去。 苛丑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嘴唇轻轻地落到甘衡额上,他轻声哄道:“很快……药很快就来了。” 不就是两千个台阶么?总不至于比当年从岐山来的路还难走。 第39章 长生观(六) 通天道前,鹤山道人正站在那,看着一个又一个因为至亲至爱之人感染疫病而叩首跪拜的人,这些人一步一个台阶俯身而拜,生怕哪一阶心不诚便不灵验了,满心满眼里都是期盼着能够登上长生殿取药。 鹤山道人瞧着眼前这台阶上密密麻麻的人,眼底隐隐有着几分复杂希冀的光亮。 “就是这两千个台阶?”苛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他。 鹤山道人微微讶异,他没想到苛丑会真地想拜,“是啊,就是这两千个台阶。” 苛丑冷冷地嗤了一声,“区区两千个台阶而已。” 鹤山道人笑出两颗虎牙,“区区两千个台阶,可是要心诚一阶一阶地叩了拜上去。” 苛丑看着他,眼底是止不住的杀气,“你应该感到庆幸,我还有求于你,否则我当真会将你撕烂了。” 鹤山道人仍旧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小施主撕烂我没关系,里头那个躺着的病才是要紧事。” 苛丑“哼”了一声,提步就往台阶前走去,“我若是拜了,甘衡的病还没好,你就等着给你这一观的人收尸吧。” 鹤山道人点点头,“你若是诚心拜,贫道保证取来的药方,药到病除。” 苛丑走到第一阶台阶前,他看着眼前这长长方方一条,头一次觉得腰板直得厉害,僵硬到根本弯不下去,他垂着的手蜷了蜷,有点迈不过这第一道坎。 他从未跪拜过任何人,哪怕是大人,他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所有规矩教义全都是大人和甘衡给他框定的,当恶鬼有了心肝,开始拥有人的所思所想的时候,苛丑便被这世间的枷锁束缚住了。 他懵懂知爱,也懵懂察觉到这一跪下去的难堪。 他还不知道尊严和气节这东西,只是单纯觉得跪不下去,就好像这地上有虫蚁在爬,他一旦跪下去便能啃噬他似的。 鹤山道人看出了他的犹疑,他袖着手站在那仿佛看戏,“这世人说情说爱,可真正能为对方付出的又有多少呢?你看这吴昌城内发病的人那么多,可愿意叩拜一步一步求到长生殿的却少之又少,施主你若是跪不下去,便下来吧。” 却不想苛丑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放你娘的狗屁!谁说我跪不下去了!” 他说完一撩衣服下摆,便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咬牙想都没想,第一个头就这样叩下去了。 苛丑脑袋磕到石阶上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方才介意的那些,给这磕出的第一个头全给冲散了。 他想这有什么,不就两千个脑袋么?弯腰屈膝跪地一磕的事,只要磕完,甘衡的病就能好起来了。 苛丑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现在只想着一路拜到那长生殿去,他倒要看看这求来的会是什么神仙药! 鹤山道人看着他,眼神有片刻的复杂,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屋里,小曰者趴着门缝看到苛丑当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叩头拜了上去,他微微惊异,从未想过这岐山鬼竟会为了甘衡做到这种地步。 而这一切通过小曰者的眼睛,尽数传到奉先城的某个大人屋里。 只见那被供奉在佛龛前的少年头骨被人拿了起来,这人便清晰地感知到了小曰者看到的一切,看到苛丑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石阶,又是如何一步步跪拜着朝上走去。 这人哼笑了一声:“当真是稀奇,恶傀拜活人,这恶鬼已经开始被规训了啊。” 有黑雾蠕动着朝这人爬过来,这黑雾乍一看同苛丑化成的有几分相似,细看却不全然,这压根就不是雾状的,像是浓稠的一滩,而且飘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蠕动,他爬到这人的脚边喊道:“太师!太师!” 这人便微微弯下身子,将这一滩从地上接了起来,“怎么出来了?” “让我见见他!我……”黑色的一滩有些激动。 这人哼笑了一声,“见他?你还有什么资格见他呢?” 这话一出,手上的那一滩便沉默了。 “好好待着吧,等我重新帮你做好躯体,你和他总归是还能再见面的。” ………… 通天道两千个台阶,一眼望不到上头的长生殿。 苛丑咬着牙,上一阶叩一个头,那石阶粗粝,苛丑还没叩几个,额上便渗了血。 起先苛丑还在意着,衣服不能脏了,若是甘衡醒来看见了,又会问他是怎么一回事的,他对于甘衡实在是不会撒谎。 可越往上,他便越顾不上了,额头磕到石阶上,能够嗅到泥土灰尘的味道,他想自己应该心要诚。 可如何才能心诚呢?心里头绕来绕去、想来想去,念着的都只有甘衡。 苛丑这一步一叩仿佛变了味,他哪里信什么尊者菩萨,他拜的不是别人,拜的至始至终都只有心里那个。 他的甘衡,他的大人。 起先他动作生涩、僵硬,带着哪哪都不对劲的别扭,可等他想明白了,那跪拜叩首的姿势到越来越虔诚起来,甚至是心无旁骛叩首而拜。 这通天道两千个台阶,苛丑一路拜上来,拜过了三百六十七个。 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他于甘衡的口欲不是口欲,未宣之于口的占有不是占有。 他懵懵懂懂尚未开化,突然就明白了那个词。 是“爱”。 是想要陪在他身边一辈子、永远守在他身边、彼此相依相伴的爱。 是他这三百年间,不知心脏处因何而疼的爱。 那一瞬,苛丑磕下第三百六十八个头的时候,眼泪无知无觉地就从他眼中落了出来。 苛丑于三百年前修成人身,却在三百年后才明白人的感情。 那泪水滴在石阶上,滚烫炙热,也意味着恶鬼成人。 底下突然有人高喊:“别拜了!快下来吧!” 苛丑愣在那久久未动。 “丹丘道长说了!两千个台阶不必要一一磕完!只要心诚就行!” 苛丑抬手,脸上的那滴泪已经被风干,可他却仍然觉得残留的泪痕烫人得很,在他脸上烫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底下人继续喊:“快下来吧!药都已经熬好了!” 苛丑这才猛然惊醒,转身就从石阶上飞奔而下。 ………… 长生观偏殿里,丹丘子席地打坐,闭目养神。 鹤山道人从屋里走了进来唤了他一声:“道长?” 丹丘子没有应声。 鹤山道人见房间的窗户大敞着,不时有风灌进来,他便走过去将窗户带上了。 “鹤山。”丹丘子睁开眼。 鹤山道人闻声动作一愣,垂着眼好一会才应了一声:“嗯。” “我记得你是十几岁便跟在了我的身边。” 鹤山转回身来,坐到一旁,同他道:“十二岁。” 丹丘子点点头,喟叹道:“你刚来观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炼丹制药都烧掉了好几个丹药炉,现如今这炼丹制药的技术竟是都在我之上了。” 鹤山垂眼盯着衣服下摆的纹路,似乎对丹丘子口中回忆的往昔没有丝毫兴趣。 “吴昌城的疫病,人人都在求药。” 鹤山听到这话,眉眼才有了片刻的变化,他回应了一句:“求,人人都可以求,长生观不是给他们指路了么?通天道、长生殿,一路拜上去,总归是能拿到药的。” 丹丘子微微摇头,“鹤山,你若是有药便拿出来吧,何苦要他们如此去求呢?” “道长,把药给那小施主已经是破例了,硬要算的话,也就才叩了三百来个台阶,人人都要,我便人人都给,那我又是为何要建长生殿?又是为何大费周章修这通天道呢?” 丹丘子蹙着眉问他:“鹤山,你告诉我,那长生殿里究竟供奉的是谁的牌位?” 第44章 鹤山咧开嘴就笑了,“道长,你若是想看,大可以自己爬上去看,看看那牌位之上到底刻的是谁的名字。” 丹丘子半响无话,一双浑浊的眼睛便这样望着他。 鹤山也意识自己这话说得有点过了,他敛了敛眉眼,起身冲他道:“道长好好休息吧,日后通天道的事你就不用多虑了。” 他临出门前又想到了什么,侧身冲丹丘子说了一句:“你放心吧,这疫病不会死人的。” 丹丘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人之将死,无力回天,他什么都做不了。 ………… 客房内,苛丑小心翼翼地喂甘衡喝下药,替他擦了擦嘴边药渍,整个鬼便发怔似地守着他。 小曰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苛丑……你先把甘衡放下来吧……” 老是这么抱着也不是个办法。 苛丑却一声不吭。 小曰者只好宽慰他,“这观里的小道士们都说了,长生殿里尊者赐的药,喝下去立马就能见效的。” “我不信他们。”苛丑狠狠地皱着眉。 小曰者悻悻地噤声了,生怕再多说一句,这岐山恶鬼又要不爽了。 好在好在,这一碗药喂下去,甘衡烧退了,苛丑这才安下心来。 他抱着甘衡,越搂越紧,那力道仿佛要将甘衡揉进骨血里似的。 小曰者看得牙酸,实在是忍不住出声:“你轻点使劲,甘衡经不住你折腾。” 苛丑却只是惶惶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小曰者不知道这岐山鬼怎么了,自从今天白日里拜过通天道就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跟丢了魂似的。 满室寂静里,苛丑突然开口道:“我问你,当年……你和大人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上我?” 这个问题在苛丑心里积压了三百年,横在胸口、哽在喉间,他原本实在是不想问这小鬼的,显得他多卑微似的,求着问当年为什么偏偏没有带上他。 可他实在是想知道,又惶惑哪一天,甘衡再次把他丢下了。 小曰者一愣,而后垮着脸道:“当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第40章 长生观(七) 苛丑听小曰者这么回答,便自嘲地笑了笑,瞧,他惦记了三百年的一件事,别人早忘了。 “当年的事……不管如何……大人应当是有他的苦衷……”小曰者斟酌着安慰他。 苛丑却不在意了,他贴着甘衡,感受着他胸腔的呼吸起伏,以及那平稳的心跳。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声音,却让他由衷地发出一声喟叹,他的甘衡,活生生的,醒过来便又能骂他、怪他乱来了。 苛丑蹭了蹭,顺着甘衡的胸腔一路凑到了颈边,他鼻息打在那朱砂似的红痣上,贪恋又缱绻万分:“甘衡……” 小曰者被他这副模样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他要是再觉察不出点什么,那他这颗脑袋当真是白长了。 小曰者欲言又止:“你……” 苛丑突然抬眼看过来,一双黑目沉沉:“出去。” 小曰者被吓得一激灵,同手同脚就出门了,出去之后还不忘把门带好。 他站在门口,一时眉头拧得死紧,担心这岐山鬼趁甘衡昏睡图谋不轨,一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这恶鬼应当还没开窍呢。 却不知道屋里的苛丑早就在爬那三百多的通天道时便悟了。 屋内烛火昏暗,甘衡方才喝了药睡得很沉,脸颊上还带着尚未退却的红,整个人陷在苛丑的怀里,睡得实在香甜。 苛丑没有惊动他,他小心翼翼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拨开了甘衡的唇齿。 甘衡因着发烧,那嘴巴上都是干涸的死皮,唇色也有几分发深。 苛丑苍白细长的手指便这样探了进去,温热的口腔里先是光滑的齿,在察觉到异物探进来时,下意识地细细地研磨,待苛丑再使点劲,便轻而易举地触到了柔软的舌头。 碰到的那一瞬间,苛丑只觉得下腹一紧,遍身的邪火就这样烧了起来。 他猛地收回手,知道自己再不收手,可能就要酿下大错了,周遭黑雾乍起,克制不住地将甘衡团团围住,颇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既视感,怕围近了会叫甘衡难受,可又舍不得离远,只恨不得要跟甘衡融为一体才好。 苛丑眼神发沉地盯着甘衡看了半响,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看着甘衡那干涸起皮的唇,贴了上去。 “甘衡……”他一边念着甘衡的名字,一边舔舐着他的唇齿,仿佛要替他湿润那干涸处似的。 苛丑一双眼睛都泛着绿光,他伸出舌头终于造访了那个自己肖想许久的温热之地。 唇舌交缠,唇齿相磨。 这是苛丑想都不敢想的,他喘息声粗重,紧紧地抱着甘衡,一双手毫无章法地就这样摸进了甘衡里衣。 肌肤相贴却只觉得尤嫌不够。 他竟是无师自通地压着甘衡顶了两下。 “呃……嗯……”甘衡喉间发出两声难受的嘤咛。 苛丑这才如梦初醒,如同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浑身沸腾的血凉了个透,他深吸口气,将脑袋埋在甘衡胸前,“甘衡……你快醒过来吧……醒来了骂骂我……” 可惜这话甘衡没听到。 甘衡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后半夜了。 一场大病初愈,甘衡这才活过来了似的,只是整个人还有几分怏怏的,令他感觉到意外的是,浑身上下都清爽得很,也不知道是谁替他清洗的。 他才起身,就看到床边上蹲着个眼睛瞪得大大的鬼。 吓了甘衡一跳,“苛丑?你蹲在这干嘛?”嗓子还是哑的,有点难听,委实像鸭子叫。 苛丑垂下眼,不太敢说实话,他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上床的。 好在甘衡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他冲苛丑招了招手:“过来。” 苛丑显得十分乖巧地凑了过去。 “额头上怎么了?” 苛丑沉默了半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甘衡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一看这鬼不说话,便猜到一半了,他微眯着眼捏着苛丑的下巴,“磕头了?” 苛丑垂着眼,那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深重的阴影。 甘衡见他一声不吭,越发有些不爽了,“谁叫你磕的?磕的又是哪门子的神仙菩萨?你又不信这些,这磕头许下去的愿望能灵验?” 苛丑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反驳,“灵的。” 他拜甘衡可是那样诚的心,怎会不灵呢? 甘衡见他还跟自己顶嘴,气得照着他磕伤的地方拍了一下,“灵你个二舅姥爷!” 苛丑捂着额头,不出声了。 甘衡看他垂着脑袋,也有些心软,正想着好歹自己生病这鬼也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应当哄哄他,结果凑过去就听到苛丑低声在那闷笑。 甘衡:“……”怎么?还给这鬼骂爽了? 他无奈叹了口气,“算了,定是这观里的黑心道士骗着你磕的。” 苛丑一听这话,福至心灵。 他蹭过去,握住甘衡的手,垂着眼一副无辜无助无害的模样,“甘衡……两千个台阶呢……他们说我全都磕完才能给药……我……” 苛丑话还没说完,甘衡就炸了。 “什么???”甘衡只差从床上跳起来。 吓得苛丑连忙把人摁住,眉头直跳。 “他二舅姥爷的亲外甥!把你当傻子糊弄呢?两千个台阶,这得是什么灵丹妙药?”甘衡越想越气,这就要从床上下来,“走,找他们算账去,跪的谁?谁叫你跪的!翻了天了,我还以为这儿是什么良心道观呢!” 苛丑揽住他,靠在他背后闷闷的发笑。 甘衡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听到他的笑声,就察觉到自己有些过激了。 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僵着身子没动。 “甘衡,这头磕了就磕了,反正我拜的也不是别人。”苛丑把人转过来,拉着他的手摁在自己心脏处。 苛丑颔首低眉,眼睛上抬地看着甘衡,虔诚顺从里带着几分步步为营的攻势。 甘衡对上他的眼神委实一惊,先前苛丑瞧他,眼底是懵懂赤忱的,说句不好好听的,确实像小猫小狗看人,没有任何别的色彩,可此刻灯火昏暗里,甘衡直觉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变了。 苛丑开口,正想说他拜的人是谁。 甘衡赶忙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苛丑瞪着眼看他。 甘衡也瞪着眼,极其生硬的转移话题:“怎么会要你磕两千个头呢?实在是黑心!你那脑袋本来就不聪明,这两千个头磕下去,更笨了怎么办?” 苛丑:“???”磨牙。 甘衡眼底隐隐有几分笑意,“好了好了,磕头这事确实古怪,具体是什么个情况,你老实跟我说说。” “我们屋前窗外的那个台阶,上头说是有个长生殿,一路拜上去,便能取到药了。” 甘衡闻言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是说,求药的都得磕两千个台阶,拜到那劳什子的长生殿去?” 第45章 苛丑点点头。 “这长生观便是如此求的道么?”甘衡冷笑了一声,打算从床上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一病实在是烧狠了,他脚才落地便只觉得浑身发软,整个人站不住就往下滑。 “当心。”苛丑连忙伸手将人抱住。 甘衡整个人贴着他,明明这鬼身子是凉的,甘衡却觉得烫人得很,他如蚱蜢惊起,“好了好了。” 苛丑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僵住了。 甘衡也有几分尴尬,他反应实在是过激了,明明是他自己没站稳往下滑的,“没事了没事了。” 他还生怕苛丑不信似的,原地蹦了两下,“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么?” 苛丑抿着唇不作声。 甘衡便唤他,“苛丑?” “嗯。”话是应了,但语气梆硬。 甘衡垂下眼不敢看他,伸手拨了拨他飘过来的长发,红着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含糊不清的,还没有窗户外面的虫鸣声大。 苛丑便凑近了问他:“什么?” 甘衡干咳了两声,“咳咳……我是说……一会我想上那个什么长生殿看看。” 苛丑望着他,神情疑惑, 甘衡眼睛一瞪,见这鬼还没有明白过来,便猛地深吸了口气,豁出去般,“你抱也好、背也好、扛也好,想个法子把我带上去!!” 已经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了。 苛丑闻言眼前一亮,还不待甘衡再说些什么,他便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直接将甘衡一把抱了起来。 “诶诶诶……你慢点!” 苛丑抱着甘衡,跟阵风似地就卷出门去。 门外守着正在打瞌睡的小曰者,被这大风刮过的动静弄醒了,他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一时间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他看了看那风卷过似的残影,还没有辨清楚是什么东西,就准备合眼继续睡觉。 结果眼睛刚闭上,整个鬼就猛地惊起,他大喊:“恶鬼!你要扛着甘衡去哪!!你把甘衡放下来!” 但苛丑这速度实在是快,白日里磕头都要爬半天的通天道,被他乘着黑雾直接速通了。 甘衡被放下来的时候脑子都还是晕的,心想,以后给指令还是要明确点,不然这傻鬼,做事没轻没重的。 他想着想着就对上了苛丑一脸“求表扬”的表情,越发肯定自己的结论了。 通天道上头确实修了一座长生殿,殿前香炉里大晚上了还燃着香火,也不知道是何人供奉的。 “走,咱们去看看这长生殿里供着的到底是哪路神仙。”甘衡眯着眼负手朝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走去。 这大殿虽然小但是修得还是挺有模有样的,入殿门处竟还塑了个王灵官像。 甘衡想,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这些,这殿里主供奉的神像应当也塑得十分气派才是,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殿内高台之上,却空空如也,什么金身塑像也没有。 “这倒是奇了怪了。”甘衡纳闷地打量了一下,再次确定了,确实是没有金像。 只有一方牌位。 他凑近了些,只见那方牌位上写着:尊者丹丘子之位。 甘衡见罢,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活人拜像,死人拜牌! 第41章 长生观(八) 这供奉是有说法的,一般来说,若要供奉活人一般是塑金像,供奉死人才会用牌位…… 甘衡看着这牌位上刻着的几个大字,意味深长道:“这吴昌城的疫病,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啊……” 这时长生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响。 甘衡一惊,连忙拉着苛丑躲进了供奉的桌子底下。 桌布遮盖的黑暗之下,甘衡瞪大了眼睛,他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临近,在供奉桌前停驻了。 甘衡屏气凝神,漆黑一片里,他只觉得苛丑贴在他耳边的呼吸声尤为深重。 他瞪着眼,都想叫苛丑呼吸声放轻点,一个鬼,死都死了,怎么还喘气声这么大? 可黑暗里,他压根辨不清苛丑眼睛鼻子在哪。 严严实实的桌布之下,光亮透不进来,那急促的呼吸像是把甘衡环绕住了,引得他也呼吸不畅似的,耳边除了这声音,再也没有别的了。 紧接着,微凉的鼻息喷在甘衡颈边,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听到这鬼在他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甘衡……” 这一声唤,直接让甘衡起了鸡皮疙瘩,耳朵尖瞬间就红了,他看不到苛丑的神情,可这声音里的潮湿和情热,却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俩在桌子底下不像是躲人的,像是来偷情的…… 甘衡难堪地往后挪了挪,却不想这鬼步步紧逼,顺着他就爬了过来。 他算是体会到什么叫“艳鬼缠身”了。 只是他们一人一鬼,这动静委实大了点,下一秒,供桌的桌布被猛地掀起来。 供桌底下的景象实在是…… 甘衡坐在地上,苛丑俯身撑在他上面…… 甘衡对上鹤山道人意外不明的视线,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坚强,朝他僵硬地露了一个笑脸:“这么巧啊……鹤山道人……” 鹤山道人眉毛一挑:“两位施主真是……挺有闲情雅致啊……” 他说着目光又看了看供桌上面,“在这……” 甘衡忙不迭从桌底下爬出来,“哈哈哈……误会误会……” 鹤山道人袖着手不动声色地问:“那两位施主在这是在干嘛?” 甘衡一僵,好像干嘛都不合适,他看了眼才从桌底爬出来的苛丑,心一横,张嘴就道:“既然已经都让道人撞破了,我就不藏着掖着了。” 鹤山道人看着他,苛丑也看着他。 甘衡不敢去看苛丑的眼神,他看向鹤山道人,一副愁苦模样:“道人也知道的……这种事不敢让外人知道……所以我们……也只能偷偷的……嗯……嗯……” 甘衡整个人如同煮熟了的虾子,彻底红温了,“嗯”了半天实在是憋不出下文。 鹤山道人神情微动,但是还是不太理解地转头看了看周围,“所以……在这?” 甘衡豁出去般,木着脸一派死感,“嗯……没有人……还刺激……” 鹤山道人:“……” “我知道这是大不敬!多有叨扰!多有得罪!我们这就走!”甘衡连连认错,拉着苛丑就试图离开。 “慢着。”鹤山道人出声叫住了他们。 甘衡愣在那,被鹤山道人的视线注视得有些头皮发麻,他直觉这人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果不其然。 “两位施主……这供奉的牌位上的字……是不是已经看过了?”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一派从容。 甘衡尴尬地笑了笑,“哎呦没注意,这牌位上还刻着字呢?” “是啊,刻着在呢,尊者丹丘子之位。”鹤山道人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甘衡脸上的笑容就僵住,看来这小道人是不想就这样简单地揭过此事了。 甘衡转过身来,也不装了,他直接了当地问:“这长生殿里供奉活人牌位是个什么道理?又或者说……” 夜风袭来,吹得满殿的烛火乱晃,明明是庄严肃穆的道观,此刻却犹如鬼影交叠。 甘衡看着鹤山道人:“丹丘道长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哈……”鹤山道人闻言大笑起来,那两颗虎牙让他看起来分外纯净无害,他垂着眼看着供桌上的牌位,轻声道:“道长的大限……不是还未到,是早已经过了,现如今不过是我在吊着他的命罢了……” 甘衡蹙着眉,“生老病死,因果循环,你何必做这些?” 谁知道鹤山道人听到这话,瞬间就愤怒了,“生老病死?好一个生老病死!谁该生?谁又该死?因果循环?怎么个循环法?” 他说着说着打量着甘衡冷笑了一声:“同你这般死后轮回再来么?可你还是你么?你现如今又是谁呢?大人。” 最后“大人”两个字说得极为讽刺。 甘衡沉默了,鹤山道人这话,也直白地戳到了他。 “我们修道之人,只求此生此世,不问来世之事。”鹤山四下观赏着自己一手建起来的长生殿,眼底全是希冀,“只要我想,我可以将丹丘子这命一直续下去,如今只是疫病,后头还可以是虫灾,再紧接着是恶灵……” 鹤山道人说到这,嘴角咧着笑容,两颗明晃晃的虎牙露出来,“我活多久,丹丘子便活多久,这辈子永远相伴,他永远离不开我。” 甘衡被他这话说得心惊,这里头信息含量实在是太大了,他一时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得先确认了一句:“这吴昌城的疫病果真是你造成的?” “你没尝出来么?那道观的山泉水,我不过是在里面下了点药罢了。” 苛丑一听这话,气急了跳出来:“该死!竟是你在那水里下药了!!” 甘衡连忙安抚地拍了拍,“我就说你是被骗了吧。” 第46章 鹤山道人袖着手,“你们不是要去奉先城么?不要再插手吴昌的事,明日我派人护送你们离开。” 甘衡:“可是道人,你现如今还年纪轻轻的,但丹丘道长已经三百多岁了,比起死去,更可怕的是衰老的身体以及一日不如一日的精气神,你这样替他续着命,可是他想要的?” 鹤山道人看着甘衡:“那又如何呢?”而后意味深长道:“他至少还是自己的身体。” 甘衡微微一愣,突然就想到了那天夜里看到的“鬼上身”的一幕,他皱着眉戒备道:“你到底是谁?” 鹤山道人从供奉的桌台上拿起牌位,缓缓地摩擦过上面刻着的每一个字,“三百年前的晏朝,道家只有一脉,我同丹丘子是师傅唯二的内门弟子,我炼丹,他修术,‘道’本就是奇妙而又难以琢磨的,我原以为我修行已经算高了,却不想我那遇事软弱、凡事只会躲在我身后的师弟却比我还先习得‘道法’的奥秘……” 他说着笑了笑,“说不嫉妒是假的,我天生要强,却于修道一事上总归是没有天赋的,可比起嫉妒,更我感到的是怨恨和不甘!” 鹤山道人周身的气息完全变了,先前至少还人模人样的,这会子已经浑身彻底散发出鬼气,“我护了十几年的小师弟,他一朝得道,他的人生还有数十个数百个十年,我只不过是他那么长的人生里很短暂的一部分……我得留在他身边啊……我得永远留在他身边护着他……” 字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甘衡大概猜到眼前这附身在鹤山身上的人是谁,他在丹丘子的记忆里见过。 甘衡转头就看到苛丑听得若有所思,连忙弹了他耳朵一下,“不该学的别瞎学。” 鹤山道人此刻已经完全撕下最后一层伪装了,“现如今这样不是正好么?我陪着他,他也离不得我……” 整个长生殿里阴气弥漫,现如今这还算哪门子的通天道,已经完完全全鬼气通天了。 “道长若还是这样执迷不悟的话,那我也只能……”甘衡叹息一声,朝苛丑招了招手:“去。” 苛丑应声而上,两股阴气交织在了一起。 甘衡“啧啧”感叹,别的不说,这鬼倒是越来越好用了。 通天的阴气交缠,整个长生殿里都阴沉得厉害,阴风阵阵,似有万鬼哭嚎,一旁挂着的经幡也鼓动翻飞,周遭温度骤降。 甘衡被阴风迷了眼,压根就看不清眼前的状况,他只得裹紧了衣服。 等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苛丑正要把恶鬼从鹤山的身体里扯出来。 “鹤山”却突然笑了,他被苛丑掐着脖子,艰难道:“咳咳……你若是将我扯出来……这小道人也活不了……” 甘衡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喊了一句:“苛丑!先别动!” 鹤山道人便笑得越加放肆了,“你以为我是怎么占用的这具身体?是这小道人他自己请鬼上的身啊……说起来,他到也确实像我……他于炼丹制药上没有天分,便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哈哈哈,也正是如此才成全了我啊……” 甘衡冷冷地看着他,“你同丹丘道长相处的这十几年的缘分本就是借来的,你应当自足了,若不你整出来这些,想必也是能好好陪他养老善终的,只可惜……” 他抽出骨鞭,鞭子在空气中抖出声响。 “只可惜你冥顽不宁,不知悔改,拿世人来求‘道’,实在是容不得你。” 第42章 长生观(九) 骨鞭直直刺入“鹤山”额前,甘衡咬破指尖,画了一道招魂符。 血落到骨鞭上,它瞬间就激动得颤动起来,灵气乍现, “魂归。”甘衡瞳孔里倒映着幽幽鬼火,仿佛从他眼中开了炼狱之门,在无数恶鬼中,搜寻那真正的鹤山道人。 “鹤山”瞳孔紧缩,痛苦地猛烈挣扎起来,苛丑伸手将他摁住。 就在这时,周遭突然亮起来。 甘衡一惊,画符的手顿住了,他仰头一看,只见浓黑的夜色像是被什么擦亮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射下来,长生殿里所有的景色都跟着褪去。 直至变作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甘衡神情微动,这儿他先前在丹丘子的梦里见过。 他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人,这人背对着甘衡他们,正在往地上扔杯茭。 月牙似的杯茭被掷在地上,磕碰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甘衡收起骨鞭,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没有做声,他还摸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可惜了。”这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是哭茭。” 甘衡对于占卜一事不太了解,但听这个“哭”字,也大概明白占卜到的不是什么好结果。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满面笑意地瞧着甘衡,这人正是年轻的丹丘子。 甘衡微怔,一时间辨不清这人到底是梦境内还是梦境外。 “小施主,贫道观里的人便交由贫道处置吧。”丹丘子说着一抬手,鹤山便瞬移到了他的身边。 甘衡却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道长,人可以交给你处置,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大张旗鼓地在观里修建通天道、筑长生殿,供奉的到底是谁,道长当真不知道么?” 丹丘子望向甘衡,目光沉静柔和,这明明是个尖锐到有几分冒犯的问题,他却泰然地对上了甘衡的目光。 “若说全然不知,肯定是假的。”丹丘子垂眼看着昏睡过去仍旧还死死地皱着眉头的“鹤山”,他伸手一点,逢春生的灵便从鹤山身体里被引了出来,“但未曾想过……会是他。” 逢春生这人生得有几分戾气,因为他眉骨和颧骨都很高耸,一双眼睛也是锐利的丹凤眼,不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阴沉,丹丘子幼年的时候也觉得这人可怕,心气高,还很少说话,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惹得他不开心。 现如今闭着眼睛,也会叫人觉得他在生什么气一样。 可只有丹丘子知道,他的这位师兄是最好拿捏不过的人,他哭一下、卖一下惨,他的好师兄就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他最记得那日师傅同逢春生叮嘱,告诫他:“切不可自以为是。” 逢春生当时顺从应下,只以为师傅叮嘱的是他于炼丹上的造诣。 但丹丘子悟性何其之高,他一点就通,明明白白师傅这话指的是逢春生待自己。 切不可自以为是,被自己所思所想迷了眼。眼前人不是心中人,心中人未必像眼前人。 只可惜逢春生三百年了,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 丹丘子一挥袖,便同逢春生的灵一起在原地消失了,“小施主,让贫道同他最后再道个别吧……” 话音一落,这大殿里便只剩下了甘衡和苛丑,以及躺在地上的鹤山道人。 甘衡和苛丑面面相觑。 苛丑蹭过来,“甘衡,我们也做点什么吧。” 甘衡莫名奇妙:“做什么?” 苛丑垂着眼笑,伸出手去勾甘衡的腰带,“先前从那供桌里爬出来,你不是说我俩要做点什么么?” 他还拉着甘衡的腰带一晃一晃的。 甘衡不为所动,可恶这艳鬼勾人的招数实在是熟练。 却不想苛丑拉着他的腰带把他往怀里一带,闷声笑着将人抱紧了,“好夫子,你教教我,你同我在供桌底下要做的是哪种事?” 甘衡瞬间面红耳赤,脑袋顶都要冒烟了,他恼羞成怒地挣扎,“我教你个二舅姥爷的蛋蛋!!” 可恶,这艳鬼实在是手段了得!!! ………… 疼,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裂开的疼。 鼻尖还萦绕着很熟悉的香气。 逢春生微微睁眼,他望着熟悉的琉璃顶,一时间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便躺在床上没有动。 “春生!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逢春生这才眉眼微动,朝身边看过去。 丹丘子正笑意盈盈地瞧着他,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一副场景。 “我……这是怎么了?”逢春生略微失神,这熟悉的一幕却让他觉得最不真实。 丹丘子袖着手摇头晃脑冲他道:“那么热的天你还在丹炉房里呢,上进也不是这么个上进法,人都热晕过去了,还好被我及时发现了。” 逢春生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或者是喉间实在是干涩,他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瞧着丹丘子。 丹丘子便笑了,“怎么了师兄?这一觉醒来跟不认识我了似的,怎么这样盯着我瞧?” 逢春生摇摇头,“就是突然觉得丹丘子好像长大了。” 丹丘子身形一僵,他从床边站起身来,束好的发就跟流水似的一下子就滑下来,他苦着脸道:“师兄……我连发都还束不好呢……” 逢春生细长的眼底就有了几分笑意,嘴上却训道:“呵,就这还师傅教得最好的小徒弟呢?我看啊,就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糊涂虫。” 第47章 不管他怎么说,丹丘子就笑。 逢春生从床上爬起来将人摁在椅子上,“好好坐着,我替你束发。” 丹丘子提要求道:“不要给我束冠发,今日我不出去了,就束最简单的!” 逢春生疑惑道:“今日不外出去悟道呢?” 丹丘子连连摆头:“不悟了不悟了。” 逢春生抬手就冲着他脑袋一拍,“别乱动,今儿倒是稀奇,外头那些‘小猫小狗’的苍生,你竟是不照顾了?” 丹丘子垂下眼,“师兄,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苍生要顾,一人也要顾。” 逢春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道:“好了,头抬起来点,我看看这头发束得怎么样?” 丹丘子抬起头,他现如今这张脸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面容,但眼神却骗不了人的,那眼底的沉淀的岁月何止只有十几年。 他的稚气、软弱、天真已经全被揉碎化开,再怎么装也装不出年少的心气。 “师兄,你的愿望实现了么?”丹丘子坐在椅子上晃着腿。 逢春生不解:“什么?” 丹丘子轻声道:“这大殿从今往后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逢春生先是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鼻尖一直萦绕的香气是“故梦”。 他伸出手,束好的长发从他指尖划过,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丹丘子闻声笑了起来,他抬手,指尖缠绕的都是“故梦”的烟雾,一丝一缕,沁入人的五脏六腑。 “只可惜啊……好梦难存。” …… 大殿内,甘衡很快就意识到了不正常。 他连忙捂住口鼻,“靠……” 是“故梦”的香气,这香邪门,入体之后,这人虽然表面上看着很正常就跟睡着了一样,但实际上内里五脏六腑都已经化作水了,随便晃晃都能流出来。 这香这么歹毒,却还是有很多人都趋之若鹜,只因为临死之前,会一直重复做一段美梦,直至内脏全部融化,人死梦方休。 “苛丑,带上鹤山我们快走。”甘衡知道,丹丘子恐怕是不会再从这虚无境里出来了。 虚无境逐渐崩塌,好似太阳坠落,显出原本的漆黑夜色来。 甘衡看着金碧辉煌的大殿逐渐消弭在夜色里,神情也有几分复杂。 佛曰来世,道说今生。 丹丘子到死也没有相信来世,他同逢春生被困在虚无境里直至消散,没有来世也不求来世。 “走吧。”甘衡叹了口气,拍了拍苛丑,“我们下去。” 苛丑站在那没动:“我抱你。” 甘衡指了指昏死过去的鹤山,“你抱他。” 苛丑杵在那气不顺,抱个屁,扛着人就下了通天道,这一路鹤山头朝下脚朝上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 ………… 第二天整个长生观都挂上了白绫,道观里所有的人穿着一身白衣,满观的纸钱翻飞。 长生观的丹丘道长羽化了。 来替丹丘子哭丧的人,在长生观里排了好长的队。 甘衡看着看着,突然来了一句:“这才是真正的通天道啊……” 观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现如今就落到了鹤山的头上,这可怜的小道人,拿回自己的身体还没多久,怕是手脚都还没适应惯,就得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甘衡临走前还特地去看了他一眼。 鹤山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忙得晕头转向,哭丧着脸就只差把“我不行”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甘衡拍了拍他的肩,也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给他画饼:“道长……未来可期啊……” 鹤山闻言整个人扑进甘衡怀里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起先还在哭丹丘子道长的死,后头完完全全便是在哭自己了。 这个不会,那个也不会,长生观什么事都落到他头上了,他该如何是好。 甘衡拍了拍他的后背,心想,这下好了,这小子以后请鬼上身都请不到了。 苛丑皱着眉将这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的人从甘衡怀里扯出来,嫌弃道:“没用的东西。” 鹤山被骂了,反倒是生出了几分反骨,他瘪着嘴,就那么含着泪哽咽道:“贫道……贫道会照顾……好长生观的……” 甘衡宽慰他:“放轻松些,观里还有这么多师弟替你撑着呢。” 鹤山这才深吸了口气将眼泪咽回去,一路目送着甘衡他们离开了吴昌城。 # 皇都奉先 第43章 见财神(一) 甘衡一行人历经数月总算是抵达了奉先城。 这奉先城较之别的地方,就是繁华热闹些,就连沿街的楼都硬是比别处要高。 甘衡站在官道上,神情有几分沧桑。 小曰者靠过来问他:“甘衡?我们接下来不去找荀樾大师么?”他不理解甘衡一直站在这里做什么。 甘衡吐出一口气:“去抓夜游女之前,那老头给了我一支焰灵,细长一支,点燃能亮大半天,不管搁多远都能知道我在哪里。” 小曰者不明白:“那你为何不点?是要等到夜里么?” 甘衡一摊手,“我在徐镇的时候,搁酒里都快被泡成下酒菜了,你猜那焰灵怎么着?” 他一乐跟说笑话似的,合掌一拍:“嘿,早就泡成浆了。” 小曰者:“……”他怎么还觉得甘衡挺骄傲的。 “行了,实在不行去别院看看吧,就算找不到那老头,好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别院是之前荀樾刚带着甘衡来奉先时住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但也算个房子,四面墙还是能遮风挡雨的。 可甘衡这离开奉先实在是太长时间了,奉先整个都大变样了。 高楼建起、商铺林立,家家户户门前竟都设起了佛龛。 当街还有不少点着香就在那拜的,甘衡好奇地朝佛龛里看去。 诡异,实在是诡异。 小曰者也探着脑袋往佛龛里瞧,“甘衡,他们拜的都是什么?” 甘衡摇摇头,别说拜的是什么了,他隐约觉得这奉先城里有一股奇怪的磁场,他原本对阴气、鬼气这种东西是很敏感的,可这奉先城仿佛被蒙在薄膜里一样,叫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苛丑突然伸手捂住了甘衡的眼睛,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往那佛龛里看,里头供着的……全是恶鬼。” 甘衡被他微凉的鼻息打在耳边,耳朵尖尖红红的,却也着实被他这话惊到了。 几年没有回来,这奉先城养恶鬼竟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么? 甘衡故作镇定地拉下苛丑的手,“没事,我也供了,我这一供还是两个。” 话里颇有点当爹又当妈的心酸感。 苛丑收回手前在甘衡脸上拿手指剐蹭了一下,那姿态是说不清的亲昵,只是两人都没有察觉到。 苛丑:“那能一样么?” 甘衡:“怎么不一样了?你不是鬼还是小曰者不是鬼?” “你拿我同那小鬼比??” “那是比不得。” “哼,这还差不多。” “你比小鬼还幼稚,还不如小曰者。” “你……” 一人一鬼拌嘴吵闹往前走去,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小曰者被落下了。 小曰者好好的一张圆脸,实在是带着不符合气场的沧桑和稳重,够了,他真是受够了,显得他太多余了。 等甘衡来到原先别院所在地时,整个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的高楼,又退回去走了两步,把这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这才确定自己确实没找错地方。 只是这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早些年破破烂烂的别院,风刮大一点都能把屋顶的茅草卷走,现如今破烂别院不见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林立在这。 气势实在是威武、修建得实在是辉煌。 “不是……这……”甘衡看着眼前大殿上金灿灿的三个大字“木越殿”,良久无语。 这拆字的玩法,也只有那老头能做得出来。 殿里走出来一个少年人,这少年穿着一身素色的袍子,即便上头花样再简单,可甘衡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乖乖,素锦,能穿这玩意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的。 少年斜着眼打量了一下甘衡,“何人?”那眼神里的轻蔑之色都快溢出来了。 甘衡冲少年笑了笑,“在下甘衡,师承荀樾大师,现如今回奉先城复命,前来拜见。” 少年闻言清秀的眉毛一蹙,“师承?” “正是。”甘衡点点头,反正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他至少也跟着荀樾那老头学过几年,怎么不算师承呢?那可太师承了。 少年却冷哼了一声,“现在这些阿猫阿狗,为了能见荀大师一面,竟是什么谎都敢撒。” 甘衡:“……” 他先预判了苛丑一手,苛丑还没来得及动,他就先伸手把苛丑往后一拉,“戒骄戒躁啊,戒骄戒躁啊。” 第48章 少年转过身去,看都不愿意再看甘衡他们一眼,只冷冷地抛出来一句:“想见荀大师可以,拿十万两黄金来。” 戒他大爷的骄和躁。 甘衡怒道:“你们疯了吧!十万两?黄金?你们怎么不去抢!” 大殿的门“嘭”的一声就在他眼前合上了。 甘衡气不过,抬脚就朝大殿的门踹了一脚。 “疯了吧,这老头绝对是想钱想疯了吧。” 小曰者站在那忍不住替荀樾说话,“应该不能……这里面兴许是有什么隐情呢?” 甘衡抬手对小曰者一指,气得手都在抖:“你再帮那老头说话,我就把你连着那小棺木都卖了换钱。” 小曰者悻悻地噤声了,看来甘衡这回是真的被气狠了,竟然连这话都说出来了。 甘衡一挥手,“见他大爷的,不见了!” 气头上说得有多决绝,等甘衡冷静下来,就有多颓丧。 他无处可去,蹲在清水河的桥洞里,兜里还统共就那两个币。 他从十三岁那年被荀樾买走,便好像就一直在听荀樾的指令活着,先是学了点捉鬼的功夫,再就是到处跑,今儿叫他去何处收这个鬼,明儿又叫他去何处收那个鬼。 他就像一只风筝,线一直握在荀樾手里,荀樾叫他往那飞,他就往那飞,即便他在外面跑再多的地方、再随心所欲,总是盼着回到荀樾这儿来的。 甘衡原先每次回来,都能顺顺利利见到荀樾便不觉得有什么,可这回实在是在外面游荡太久了,陡然跟荀樾失去联系,他便像是没了引路灯的船,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浮沉,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又该去做些什么。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着想着掏出腰上挂着的、苛丑送给他的黑色玉佩。 他问苛丑:“我记得你岐山那楼里就有挺多好东西的,都是哪来的?” 苛丑面不改色:“嗯,捡的。” 甘衡大惊:“还有这种好事?” 他啧啧了两声,又问:“那……这玉应当也挺值钱的吧?” 图穷匕首现,甘衡这实在是人穷坏心思就蹦出来了。 苛丑看着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怎么了?” 甘衡“嘿嘿”一笑,“我先拿这个换钱,等我见到荀樾那老头了,我再找他拿钱把这玉佩赎回来。” “休想!”苛丑气得额上青筋直跳,仿佛甘衡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你竟还想拿它换钱??” 甘衡自觉理亏,小声辩解:“哎呀……会赎回来的,会赎回来的。” “想都别想!”苛丑恶狠狠地将玉佩抢过来,又再次给甘衡挂在了腰上。 “那现如今你叫我怎么办嘛。”甘衡也有些委屈,“十万两黄金,就是把我卖了也没有啊。” 苛丑瞧见他这样,便问他:“干嘛非得去见那老头?” 甘衡皱着眉,他也在心里问了自己很多遍,是啊,为什么非得去见他。 奉先城入了夜,四处都点着灯笼和烛火,反倒是比白日里还热闹几分。 甘衡听着外头的喧闹声,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么些年……好像同谁都关系不深……也就在南堤时同文曲星和齐述两人走得比较近,现如今你也知道了……”甘衡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抠桥洞里生长的野草。 “往常回奉先同荀樾见了面,我便知道我下一步该去做什么,若是不见他……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苛丑伸手将甘衡抠野草的手拉过来,一点一点替他擦干净手上的泥土,甘衡这双手应当是生得好看的,骨架清秀、指尖细长,但也确实不是一双享福之人的手,细细摸过去便能感受到指腹的粗糙和手心隐隐的茧,甚至在用力时手背上还有根根青筋。 “管他做什么?你随我去岐山,我们住在那不好么?”苛丑勾了勾甘衡的手心,“你想把岐山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听你的,你若是嫌岐山雾大,我便散雾;你若是嫌岐山鬼多,我便将他们统统都轰走;你要是嫌岐山冷清,我总归是也有法子叫它热闹起来的……你不是还答应了那个小姑娘,说要去岐山喝喜酒的么?同我一起回岐山,多好。” 甘衡被他这一字一句说得眼热,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样脆弱一个人,兴许是因着今日特殊,他实在是心思敏感,叫苛丑这么一哄,竟是要落下泪来。 他连忙尴尬地蜷起身子,将脑袋埋进膝盖里,丢人至极地吸了吸鼻子。 苛丑追着他问:“好么?” 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温声软语地哄着甘衡,竟还是只恶鬼。 他说:“不行的……苛丑,岐山的喜酒,我应当是喝不上了。” 苛丑十分坚定:“你要是想喝喜酒,岐山上反正那么多恶鬼,我随便凑两个成亲。” 甘衡一下子又给他逗乐了,“噗,你这样问过人家恶鬼的意见么?” 苛丑:“不重要。” 甘衡:“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岐山楼阁里的金像供奉的是何人?还有一旁牌子上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苛丑一听这个,脸瞬间就垮下来,面色阴沉道:“那牌子上的字是我刻的,至于那金像……” 他说着磨了磨牙,眼睛里都是杀气:“你就别问了。” 甘衡心里嘀咕,见苛丑这样杀气腾腾的,就好像是那金像跟他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第44章 见财神(二) 苛丑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不是要钱么?我知道有个地方来钱快。” “哪?”甘衡还真有点好奇了。 “赌坊。” 甘衡就纳闷了,你说这鬼啥都不知道,倒是把赌坊摸得门清,他狐疑地看着苛丑。 苛丑被他看得莫名奇妙,坦然道:“这些人养鬼不就是求财或者求权么?岐山里头的恶鬼没少被抓过去养的。” 甘衡听着这话先是看了看小曰者,又抬头看了看苛丑。 他想了半天抵着自己的下巴琢磨了一句:“那我养你们两个是为了求什么啊?” 小曰者一脸没有用的无辜,心里头有些发虚,甘衡以前养他是用他来捉鬼的,但他实在是弱,不太顶用。 苛丑一扬下巴,“随便求。” 那架势大有甘衡求什么,他都能灵验。 甘衡就乐了,“那就……先求个黄金万两吧。” 苛丑凑过来,眼角眉梢都带着邪肆的笑,“那便如大人所愿。” 四方赌馆门前。 甘衡摸着兜里的两个铜板,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别扭,他实在是觉得自己进这赌馆就跟太监进妓院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一个没钱,一个没把,都挺局促的。 小曰者拉着他的手臂,还想劝他一下,他用甘衡的至理名言道:“甘衡,算了吧,你就只剩两个铜板了,你不是都说你这命破财嘛,可别把两个铜板都折了进去。” 甘衡每次瞎凑热闹就喜欢把自己这破财命挂嘴上,小曰者觉得这样劝肯定好使。 却不想,甘衡整了整衣领子,提步就跨进了赌馆:“那破老头会算个屁的命,再说了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小曰者:“……”好嘛。 苛丑跟在身后闷笑了一声,对上小曰者哀怨的眼神,他俯下身把小曰者的脑袋点得一仰一仰的,“没用的小鬼,你看好了,看好甘衡这十万两黄金是怎么来的。” 小曰者悲愤地捂着被戳疼的额头,心里委屈,也不是他想这么没用的啊。 甘衡揣着两铜板从这桌溜到那桌,把每桌的玩法挨个看了个遍,直到最后停驻在了一个桌子前。 这桌玩法简单,就是单纯的根据骰子摇出来的数字算大小,就大和小两个押注的,押中的概率大,赢面就小,但对于新手来说,是很好的试水的玩法。 苛丑见他在桌前看了老半天了,但是却迟迟不下注,便问他:“在看什么?” 甘衡摇摇头,轻声同他道:“我看半天了,大概也听出了点规律,这骰子撞盅的声音,是能辨出来大小的,虽然摇的是几点听不出,但是赌这个绰绰有余了。” 苛丑有些惊异,“你能听出来?” 甘衡狡黠地朝他一笑,“实不相瞒,我除了点子背了点,在别的事情上都还是挺厉害的。” 四方赌馆里没有窗户,墙上柱子上全都悬着夜明珠,那光亮明晃晃的都要将这赌场照成大白天了。 甘衡离苛丑那般近,在这明亮的光晕下,苛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肌肤的所有纹路肌理,甚至是脸上轮廓边缘细小的汗毛。 毛绒绒的、嫩生生的。 那样狡黠又自信地笑意,实在是让人挪不开眼。 苛丑心想,他的甘衡就不应该是方才蹲在桥洞里自艾自怜的模样,他应当不必担心、不必忧虑、不必畏手畏脚,就应当站在这万般耀眼的地方,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全天下的人都没有他的甘衡耀眼。 第49章 苛丑总觉得他脸颊边细小的绒毛是在勾引他,当然他也没忍住,他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没有碰到脸,只是在差之毫厘的地方感受到了很细微的毛流感,“你不是有两个铜板么?你先赌第一个,我相信你。” 甘衡被他的手碰得有些痒,那种不碰到脸,只是在脸颊边上轻轻蹭过的感觉格外让人有痒意。 他挠了挠被苛丑蹭过的地方,眼睛亮晶晶地问他,“那我可真赌了?” 多么有意思,甘衡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事,这鬼却信誓旦旦同他说,相信他。 苛丑给他兜底:“去押注吧,你不是向我求了十万两黄金么?一个铜板起家足够了。” 正好这桌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押注。 甘衡拿着一枚铜板认真地盯着那盅半响,屏气凝神细细听了半天,一声轻一声缓…… 最终盅里的骰子归于平静,甘衡内心也很笃定。 是大没跑了。 他将手中那一枚铜钱押在大上,一颗心都提起来,准备好看庄家揭盅了。 却没有想到这时候来了个财大气粗的,抬手就将十几两黄金压在了“大”上。 甘衡眼皮直跳,仿佛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紧接着他就看到摇盅的人袖子里探出一个巴掌大脑袋的恶鬼,这恶鬼像是人为改造变小的,浑身都泛着不正常的青色,他阴冷地“咯咯”笑了两声,拿青色的脑袋顶了盅一下。 甘衡就听到盅里头一声骰子被碰撞的轻微声响。 靠,变成小了。 果不其然,盅被庄家揭开,“四!小!” 甘衡:“……” 他实在是气不过,明明!明明他都听出来了!这人耍诈!! 他扯了一把苛丑的袖子,也是气上头了,他指了指那庄家袖子里的恶鬼,眼神凶恶地冲苛丑比了一个刀脖子的手势。 苛丑见状没忍住笑意,跟哄什么似的,“你押吧,剩下的就交给我。” 这回甘衡听准了,他深吸了口气,又再次押了“大”。 巴掌大脑袋的恶鬼再次探出头来时,苛丑打了个响指,瞬间黑雾就将那鬼五花大绑起来。 庄家揭盅:“六!大!” 甘衡喜笑颜开,好歹是中了,他冲苛丑大笑道:“哈哈哈,赌钱嘛,运气也没那么重要嘛。” 苛丑看着他两个铜板赌了半天,手上还是两个铜板没忍心戳穿他,只揽着他换了一桌,“我们去别桌看看吧。” 不然这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赢,要赌到什么时候去啊。 甘衡今天爽了,他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是赌狗的快乐,难怪那些人一上了赌桌,阎王爷都拉不下去。 因为有苛丑的加持,他今儿一晚上邪门的好运。 想要什么就来什么,想押什么就中什么,简直就是扫把星转性变成财神爷了。 甚至赌到后面,个别聪明的赌徒一下子就察觉到了甘衡赌运极佳,都开始跟他赌了。 结果就是每次甘衡这一桌,赔庄家一个,其他人全赚。 庄家当然坐不住了,哪有开赌场还坐着赔的道理。 很快,甘衡十万两黄金还没赚到,四方赌馆就有人下来请他了。 他还正在兴头上乐呵乐呵地点钱呢,四五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就在他面前站成了一排。 甘衡脸上笑容一僵,意识到自己这是火烧大了,还不等这几人吱声,甘衡就往苛丑身后躲了一步,装无辜道:“哥!这些人不会是看你赢钱多了,过来抢钱的吧!不能啊!这可还在赌馆里呢!我听人说四方赌馆里韩大当家的可是最讲信义了!” 一句话,先是把苛丑丢出去挡了人,又把四方赌馆当家的抬到了明面上。 五大三粗的汉子拱手朝甘衡笑了笑:“是这位爷运气好,我们当家的请你去二楼一叙。” 甘衡拧着眉,不太想去,他便冲苛丑道:“哥,你去吧。” 苛丑被他这一口一个“哥”喊得眉心直跳,他算是了解甘衡有多能屈能伸了。 苛丑转头看着甘衡那得逞又暗喜的小模样,只觉得浑身都像过了电似的,恨不得将人紧紧揽进怀里狠狠揉搓,却只是深吸了口气克制般点了他下巴一下,那手顺着又从他颈间的痣拂过,“都听你的。” 他知道,甘衡不喜欢自己在人多的时候同他亲密。 甘衡原本觉得没什么,都已经被这鬼动手动脚的习惯了,可这回他一抬头,四五个大汉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两,眼神别扭又古怪。 甘衡瞬间脸就红了,梗着脖子道:“看什么看!你们当家的不是请人么?还搁这站着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急什么。 等苛丑真被人请上去,甘衡又开始有些焦虑起来,虽然他知道苛丑肯定没事,但是不代表那什么当家的没事啊,万一把那鬼惹急了,把这赌馆砸了可怎么办,他赔不起啊! “小兄弟今儿手气不错啊。”突然有个男人凑到甘衡跟前。 甘衡被这人惊了一跳,转头就对上了一双笑弯了的月牙眼,这人面相生得柔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瞧着格外亲近人。 “还行。”甘衡回答得很保守,因为这里是赌馆,他不想节外生枝。 就在这时,桌上新一轮又开始赌了,这桌赌的是猜牌,你手上的牌只要比庄家大,你就赢了。 “怎么?手气这么好不玩了么?”月牙眼问他。 甘衡其实有些迟疑,因为苛丑不在他身边了,他赌下去大概率会是输,但他又离十万两黄金还差点数,赌徒心理吊着他,隐隐叫嚣着要他再赌一把。 月牙眼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柔美白皙的手摇摇冲着桌上被分下来的牌一指,“摸这副牌同庄家赌。” 甘衡狐疑地看了这人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月牙眼便笑道:“小兄弟你会听盅,而我会听牌。” 甘衡闻言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他三舅二姥爷的,这人也不知道在这赌馆里盯了自己多久!! 第45章 见财神(三) 甘衡冲着这人皮笑肉不笑道:“哇,你好厉害啊!你竟然还会听牌,但是不好意思哦,让你失望了,我不会听盅来着。” 月牙眼也一笑:“是么?”而后睁开眼睛声音温柔道:“撒谎的人是会被割舌头的呀。” 那双不笑的月牙眼里是明晃晃的威胁。 靠了。甘衡在心里暗骂,果然这世上没有这么容易就来的钱。 这时走过来一个赌馆里的小厮,他俯身冲月牙眼说了一句:“当家的,厢房已经腾出来了。” 甘衡愕然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月牙眼。 四方赌馆当家的便笑弯了眼,一派温柔和气地冲甘衡道:“那还不赶紧请小兄弟去厢房一叙?” 甘衡动了动嘴皮,好悬差点没忍住问候他哪个亲戚,果然能在奉先城里把生意做这么大的都是人精,更何况还是开的赌馆,这人先前请人就是故意在试他呢,甘衡上不上去,都会着了这人的道。 呵,果真是天上九头鸟,地下商人跑,做生意的就是心眼子多。 厢房内。 甘衡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人,心下忍不住有几分感叹。 奉先城四方赌馆当家的名声,应该很难有人没听说过,姓韩单名一个宁字,无家世背景无贵人相助,一路将四方赌馆做到如今的地步,本身就是个传奇人物。 “小兄弟贵姓?”韩宁给他倒了杯茶,客客气气的。 “甘衡,甘甜的甘,衡量的衡。” 韩宁笑了笑,“请小兄弟过来,倒不是因为你赢了多少钱,我这四方赌馆开了这么些年,还不至于如此输不起。” 甘衡怼他:“你别说大话,你们四方赌馆若真是输得起,那些坐庄的袖子里养的都是什么啊?家养的鸡啊?还是喂不熟的鸭啊?” 韩宁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甘兄这话就说得不好听了,那袖中鬼可不是我让他们养的。” 他说着微微一笑,实打实一副商人谈买卖不急不缓的模样:“我只不过是同他们道,当天他们一桌赢下来的钱,做庄的都能从中抽一成,赢得越多,当然抽的就越多……人嘛,总归是会自己想办法的。” 甘衡:“……” 奸商!实在是奸商!这不是奸商是什么?? 韩宁:“我请甘兄过来是实在好奇,奉先城里养鬼确实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甘兄身边带着的这个,好像不是一般的鬼啊。” 甘衡微微一愣,这人竟然直白就看出来苛丑是鬼了,他故作镇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甘兄还要继续装傻么?”韩宁微微沉声,冲甘衡伸出舌头伸手虚虚一指。 这人姿态眉眼里都带着调笑的意味,表达的却是血淋淋的意思。 甘衡想起他那句话:撒谎的人是会被割舌头的呀。 甘衡面色有些难看,硬邦邦地回他:“是又怎么样?” 第50章 “我当然不会把甘兄怎么样,我不过是有事相求罢了。”韩宁说着起身,“你训鬼倒是训得比我好。” 这话说得甘衡莫名奇妙。 韩宁拉开厢房里头的屏风,那没了屏风阻隔露出的场景令甘衡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屏风之后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挂着一张血淋淋的狐狸皮! 韩宁点上了三柱香,虔诚地冲着狐狸皮拜了三拜,甚至还跪下去磕了个头,这才把香插上。 “所有人都好奇四方赌馆的韩宁是怎么起家的。”韩宁背对着甘衡,用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眼前这具狐狸皮,那皮毛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了,跟皮毛缠在一起,打了结,变成一缕一缕的,血的颜色都变成了深褐色。 “我也不怕告诉你。”韩宁轻轻地嗤笑了一声,那样温柔的声音在厢房里响起,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他说:“韩某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不过是当年运气好拜对了财神。” 他转过身来,一张脸被遮掩在屏风的阴翳里,指着那狐狸皮道:“你瞧见了么?这便是四方赌馆的财运所在,四方赌馆的财神爷。” 甘衡皱着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又细细地打量起那被挂起来的皮毛,那不是普通的狐狸皮,即便年岁已经久远了,但是甘衡还是能感受到上头残留的灵气,这股灵气,至少也得是即将修成得道的狐狸留下来的。 甘衡难以置信:“你把‘财神爷’的皮都扒了?” 韩宁被他这话说得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甘衡:“……”笑屁啊。 韩宁:“甘兄你真逗。”他笑得直不起身子,扶着一旁的屏风接着道:“我要真有扒‘财神爷’皮的本事,也就不会找甘兄帮忙了。” 甘衡木着脸,你看我像是想帮你忙的样子么? 韩宁:“奉先近来新开了一家来春楼,生意好得很,好巧不巧,那楼里拜的同我是一家财神。” 甘衡大概懂他的意思了,这财神爷哪有顾两家的道理,既然来春楼把财神爷请走了,那这四方赌馆不就无神可拜了么?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替我去来春楼一趟,再把财神请回来。” 甘衡甚至都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他就觉得韩宁这是板上钉钉的玩笑话,他拿什么请?一穷二白的,让苛丑先把财神揍一顿,然后绑回来么? 甘衡:“你疯了吧。” 韩宁又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我都合计好了,你只用照做就是。” 甘衡发现这人是来真的,他便问:“需要我做什么?” 还不等韩宁说话,他又立马提条件道:“但是我先跟你说好了,这个事办成,我不要别的,你给我十万两黄金就行……至于这些……”他低头看了一眼两个铜板赢回来的钱,眼里全是不舍,十分艰难道:“我就不要……” 心都在滴血,但是没办法,这钱来得也挺歪门邪道的。 韩宁瞬间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放心,你赢的钱自然还是你的,事成之后,我还会另外再给你备十万两黄金。” 甘衡一听眼睛都亮了,也不多再多问什么,一拍桌子,“怎么个请法?” 韩宁歪了一下脑袋,略有深意地冲他笑了笑,“你猜这财神爷是为什么会去来春楼呢?” 甘衡无语,他哪知道。 然后他就看到韩宁那令人不爽的笑容越来越大了。 靠……甘衡直觉有些不妙。 ………… 事实证明,甘衡的直觉还是很灵的,可能是人倒霉吧,直觉也跟着练出来了。 他三舅二姥爷的……来春楼……还能是什么地方? 嗯……字面意思。 来……春…… 春楼。 那狐仙财神爷是为什么会去来春楼也很好猜了,水灵灵的答案摆在甘衡面前。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即将得道成仙的狐狸精,脑子里想的只有那些事,因为好色所以被来春楼请走了。 这个世界别太荒谬。 甘衡出了四方赌馆,站在门口等了苛丑一会。 脑子里全是韩宁说的那句“色诱”。 “我色你大爷……”甘衡忍无可忍,咬牙切齿。 “什么大爷?”从身后出来的苛丑就听到这句话,疑惑地问他。 甘衡长舒了口气,随口道:“我跟人大爷逗着玩呢。” 苛丑显然不信,他低头看了看甘衡空无一物的手,眉头挑起来,“两个铜板都不剩了?” 甘衡顺着他的话说:“嗯,全赔了。” 苛丑没忍住闷声笑起来。 甘衡正好气不顺,瞪着眼睛瞅他,“笑个蛋。” 苛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没事,再赢回来就是。” “一个铜板都没了,现在怎么赢?” 苛丑抵着下巴也深思了一下,大言不惭道:“不如干脆……”他咧起嘴,恶意乍现,“等那些赢了钱的赌徒出来,来一个抢一个,怎么也能凑到十万两黄金。” 甘衡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果然还是恶人有办法。 苛丑看到甘衡的眼神就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岔嘴了,甘衡应当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他立马收敛起笑容,严肃道:“我开个玩笑。” 甘衡叹了口气,拍了拍苛丑的肩,“行了,我再去想办法,你跟小曰者就先在桥洞里等我吧。” 苛丑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什么办法,我跟你一起去。” “哎……”甘衡眼珠子一转,“齐述你还记得吧,他现如今在奉先城里当差呢,我去找他借点银子,你跟着不太方便。” 苛丑冷着脸没有说话。 “好了好了。”甘衡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甩脸色给谁看呢?” 苛丑嘴硬:“我没有。” “行了,等着吧,等我见到那老头了,就带你们去吃香的喝辣的。”甘衡仰着下巴冲他哼哼笑了两声,那模样是说不出的骄矜。 苛丑伸手绕他挂在腰间的玉佩,“好……我等你。” 他垂着眼遮住了眼底的煞气,苛丑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他不能将甘衡逼得太紧了,这腰间不是还挂着他送的玉佩么?不管他在这奉先城的何处,自己都是能找到他的。 他看着甘衡离开的背影,眼神同这夜色一样浓郁起来。 他要一步步,就跟爬通天道一样,让甘衡全然信任他,对他毫不设防。 现在他不就是做得很好么? 第46章 见财神(四) 来春楼大半夜的来了个闹事的纨绔。 这人长得其貌不扬,架势还挺大的,上来就指名道姓要点来春楼的头牌——花娘。 谁劝都不好使。 劝到后面这人甚至还哭了起来,一抽一抽的,他说:“我钦慕花娘已久,现如今就要离开奉先城了,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就只是想在临走前见花娘一面。” 一哭二闹三上吊,使出了浑身解数。 就在楼里的大汉要把人拖出去的时候,二楼的垂幕伸出来了一只手,有一个略微磁性的女声道:“让他上来吧。” 这人哼了一声,理了理被扯乱的衣服,得意道:“拦什么拦,还是不得放我上去?” 等人坐到了厢房内,先前嚣张的架势全无了。 他重重地舒了口气,手心里都在冒汗。 乖乖,这么撒泼在外面混是容易挨揍的,但好在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了。 他伸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还好,没有顶着自己这张脸过来,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了。 这其貌不扬的纨绔便是甘衡,他一屁股坐到厢房的桌子前,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演泼皮无赖还真是辛苦。 他伸手摸进衣兜里,感受了一下那被他放在衣兜里的黑色手链,这链子不是什么稀奇物,稀奇的是上面坠着的铃铛。 通体漆黑,没有铃舌,怎么晃荡都不会发生声音。 他想起在四方赌馆的时候,韩宁将这个东西拿出来递给他同他道:“你只需要将狐仙引出来,而后将这链子戴在他手上就是。” 当时那铃铛就在甘衡的眼前荡来荡去,黑得诡异,韩宁温柔的声音响起:“这铃铛是我在木越殿求的‘同心铃’,有两条,只要戴上了,两人便会同心同德、同运同命。” 甘衡清楚地看到,韩宁垂下来的那条手腕上戴着的黑黑的便是另外一条手链子。 “他三舅二姥爷的还真是有病。”甘衡想着想着,没忍住骂了一句。 这时厢房的里间走出来一个人,端是隔着轻盈的薄纱,都能看出这人身段妖娆、柔弱无骨。 一把嗓子更是低沉又含着春水般,“不知道花娘是何处惹得公子如此钦慕了。” 甘衡在心里喟叹,你别问我啊,我也想知道。 紧接着花娘掀起薄纱,薄削骨立的身形,那细腰也不知是怎么将人撑起来的,薄薄一片的背,哪怕是穿着衣服都能想象到里头是如何一副单薄的身子。 第51章 实在是病弱美人啊。 甘衡抬头往上看去,然后整个人僵硬了一下。 靠……这花娘……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模样,竟然还有喉结??? 花娘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垂眼笑了笑:“看来公子对花娘的钦慕实属当不得真。” 花娘缓步走过来,又替甘衡跟前喝完了的杯子里倒了杯水,那一举一动里都是被调教出来的风情,花娘故作伤心:“果然啊,你们男子的话就是做不得数,为了那么一点欢喜,什么假话胡话都编造得出来。” 甘衡僵硬地笑了笑,他收回他之前在四方赌馆门口吐槽的那句:没钱人进赌馆就跟太监进妓院一样。 他亲身验证了,感觉还是太监进妓院更尴尬些……虽然他不是太监……但现在这种情况……他觉得自己跟太监没差…… 这是……他瞪大眼睛看着极其熟练就坐到他腿上的花娘。 不是……他又瞪大眼睛看着花娘将他搂住。 紧接着花娘呵气如兰摇晃着俯下脑袋来,就好似要同甘衡亲上般。 “花娘!”甘衡大惊,一下子将人推开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甘衡喉间哽了一下,脑子疯狂在转,“我这人比较喜欢循序渐进,咱们要不先聊聊人生理想和诗词歌赋?”他说着还讨好地冲花娘笑了笑。 花娘细长的眉挑起来,他拨了拨额前散落的碎发,“原来公子喜欢玩这些。” 甘衡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但是现如今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哈哈,是啊。” 花娘一拍手,屋外就有人推门送进来了一把琵琶,花娘伸手接过,细长的手浅浅波动了一下琵琶弦,一阵音色响起,花娘抬眼看向甘衡:“公子,人生理想和诗词歌赋花娘是谈不来了,但是这曲,花娘倒是可以弹弹。” 花娘抱着琵琶,低眉垂首,脸微微贴在琵琶弦上,缓缓地拨动了一声,他问甘衡:“公子想听什么?” 甘衡疯狂在想,哪首曲子比较长。 花娘却没有想等甘衡的答案的意思,他轻笑了一声,“都说晏曲是琵琶曲的巅峰,晏曲花娘倒是会一首,这可是内阁的大人最喜欢听的,今日花娘便弹给你听。” “公子听好了,这首曲子叫做《归》。” 第一个音弹出来,甘衡便觉得悲从中来,流水似急促悲凉的乐曲从花娘翻动的手指中倾泻而出。 她开口唱道:“长路漫、月光凉;才知何为跋山阻、涉水难;河畔无人喊渡船……” 那一声声合着琵琶凄凉悲楚的曲调,彻底将甘衡震慑住了。 “谁人愿载我的将军回乡?” 这是晏曲,是三百年前的古人作的曲,可现如今甘衡坐在这,听着这曲声和这歌声,只觉得其中的痛苦和难过仿佛跨越数百年感同身受到了。 “家国之事已逝,儿女情长情藏;远方战旗猎响,梦中长枪已断;我的将军啊……” 琵琶声骤缓,好似连绵不断的愁苦,“我何时才能带你归乡?” 突然琵琶声停下来了,甘衡微微发怔,这才发现花娘没有再弹琵琶了,而是有几分错愕地望着自己。 甘衡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不弹了,这才突然发觉自己喉咙沙哑,他抬手就摸到了一脸的泪水。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落泪的。 花娘放下琵琶,“瞧瞧我,我就不该弹这么苦的曲子,先前内阁那位大人听的时候喜欢得很,却不想竟是将你听哭了。” 甘衡也觉得有几分丢人,他连忙摸了把脸,尴尬道:“是你曲子弹得太好了,我……一时情难自抑……” 花娘笑了笑,抱着琵琶朝甘衡走过来,他轻柔地点着甘衡脸上还残留的泪痕,眉眼里都是魅惑,他问:“公子不要想那些伤心的事了,我们照你喜欢的玩法玩……” 花娘凑近了甘衡,一声轻笑喷在他脸上,带着青楼里很寻常的香气……以及…… 甘衡微微皱眉,他总觉得这花娘身上有一股他很熟悉的气息,只是现在这会,正是危急关头!他还哪有心思想这些!! 花娘吐气如兰,他一边抱着琵琶往甘衡身上压,一边问他:“公子是想要这琵琶声急一点呢?还是想要这琵琶声缓一点?” 说着伸手就朝甘衡身下摸去。 甘衡实在是招架不住花娘这般热情,他死死地钳住花娘的手,勉强笑道:“方才的曲子还没有弹完吧?” 花娘拿那双眼睛打量了甘衡半响,紧接着轻笑抽身,“公子说吧,见花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甘衡也不再跟他卖关子了,他怕再卖下去,自己这有些什么东西就保不住了…… “我听说来春楼里拜了一位财神爷。” 花娘先是一愣,而后瞬间明白甘衡是冲着谁来的了,他也不瞒着,直接就点头承认,“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来,其实真正想见的是这位财神爷。” 花娘笑了笑,突然就来了句:“等你许久了。” 甘衡莫名奇妙。 花娘解释说:“早些时候便有木越殿的童子给我带话,说不久之后会有人上来春楼点名要见我,但实际上是为财神爷来,让我务必应允,我已经等了许久了。” 甘衡听得眉心直跳,“木越殿的人给你带的话?” 花娘:“正是。” 甘衡怒火中烧,也明白过来点什么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骂荀樾那老头什么好,只得怒批了一句:“他们修道的竟然还逛青楼??” 花娘:“诶,男女欢爱人之常情。” 甘衡幽怨地盯着他的喉结,这算哪门子的男女欢爱…… 花娘还有几分不确定:“只是那带话的童子说是个漂亮的青年……”说着目光尴尬地看了甘衡的脸一眼。 甘衡顶着一张易容之后的丑脸,大言不惭地问:“怎么?我不够漂亮么?” 花娘脸上堆起笑意,拿出他哄那些宾客的技巧,“这哪里是漂亮,那必定是英俊威武、容貌非凡啊。” 甘衡:“……”难怪说人家是头牌呢。 花娘问他:“你想见那位财神爷也是为了求财么?” 甘衡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花娘却突然站起身,先前总是带着勾引魅惑的脸上,难得有几分严肃,他认真道:“别多心,我只是想告诫你一句,求财可以,别的就不要多想了。” 甘衡皱了一下眉,没有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花娘垂下眼,开始细细同甘衡道:“财神爷……并非什么神仙,他不过是一只即将修成得道的狐妖。” 不用他说,甘衡其实也猜到了。 “我第一次在来春楼遇到他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五六岁。”花娘说到这笑了一下:“多稀奇,咱们做这行的竟然还能碰到这样的人物,无权无势,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架子,可他却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花娘皱了一下眉,他所学不多,会的成语也就寥寥数个,他想了半天,绞尽脑汁才想到如何去形容那人,他说:“莹莹如玉,就好似挂在天上的月亮……” 甘衡眉眼微动,不想这花娘同狐妖之间竟还有一段情,可等他想到那狐妖是个什么德行,又觉得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才不正常…… “只可惜,当时年纪太小了,不懂明月总归是要高悬的道理。”花娘自嘲地笑了笑,“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公子可千万不要学我。” 甘衡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却是好奇的。 花娘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他当即站起身来,转身背对着甘衡,将披散的长发拨到一边,“公子,可能有点吓人,你若是觉得难看,闭上眼睛就是……” 紧接着甘衡还没有反应过来,花娘就脱掉了一身衣服,那层层叠叠的衣物坠落下来,挂在花娘的手肘间,露出了整个背脊。 甘衡一愣,第一反应是,果真同他想象中一样的瘦,而后便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那背脊上不是一般人光滑平整的肌肤,而是带着一根一根毛发从皮肤上破土而出的伤痕,渗了血却结不了痂,因为那伤痕之上是被人一根一根植上去的狐狸皮毛! 甘衡突然就想起为何会觉得花娘身上除了那股香气,还有另外一种熟悉感了! 那股味道他闻到过,在狐仙庙的普南和尚身上! 第47章 见财神(五) 花娘将衣服重新穿好,“我为了将他留在身边,自愿种下了这狐狸皮,也是如今才明白过来,他想要披上他皮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是我。” 甘衡叹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 花娘笑了笑,“一会我来请他,不管你求什么,他都会遂了你的愿的。” 甘衡俯身冲着他一拜:“有劳了。” 花娘微怔,“你何必拜我……”青楼中的人,不值得如此敬重的。 可这话花娘咽于唇舌之中,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叫眼前这小公子觉得自己在轻贱自己。 第52章 甘衡跟着花娘来到了厢房里间。 这儿摆着一方供台,供台上挂着的也是一张狐狸皮。 花娘点烛烧香,俯身叩拜。 好一会,有青烟从皮中冒出,紧接着一个调笑的男子声音响起:“花娘,今儿又是因为什么来请我?” 青烟化形,是个衣衫不整披散着头发的男人,男人仿佛才睡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要睁不睁着,抬手打了个哈欠。 “爷,是有人想见你。” 财神爷这才抬起眸子朝甘衡望去,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可能是被甘衡丑到了,连忙把眼睛挪开,眉毛都要蹙到一起了,本来刚睡醒被人请过来就烦躁,现在睁眼又看到这么个丑东西,财神爷有点恼火,“什么丑东西?” 甘衡:“?” 花娘也有些尴尬。 狐妖挥了挥手,“若是无事,我接着回去睡觉了。” “诶……”甘衡拱手一拜,笑道:“财神爷,我就想求个十万两黄金。” 要是求到了,还有他韩宁屁事。 狐妖定眼看了甘衡一眼,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丑……实现不了。” 甘衡眼角抽搐,这狐狸精还是个死颜控? 眼看着狐妖又要化作青烟溜走,甘衡连忙伸手将人一把拉住,也懒得废话了,伸手就将对方的手腕擒了过来,打算先下手为强。 狐妖眼神一凛,伸手挡下。 两人你来我往,竟是打了起来,招式往来间,狐妖捏着甘衡的手肘骨往上一直捏到他肩膀处,手下用力想将人肩膀卸了,却不想一路摸过去,眼神越来越古怪。 就在对方迟疑的片刻,甘衡连忙抽手脱身,这条救了自己胳膊一命。 狐妖先前还对甘衡爱搭不理的,这会子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冒着绿光,他问:“神仙骨?” 甘衡一愣,皱着眉:“什么?” 狐妖抬手,大脑在飞快思虑般轻轻地咬着自己的指尖,他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自言自语道:“神仙骨怎么可能长在这样的人身上……” 而后恍然大悟般,他朝甘衡施了个术,甘衡脸上那张假皮瞬间就化为乌有,显露出底下清清泠泠的一张面容来。 狐妖大喜:“哈,我就知道!” 花娘也被这变故骇了一跳:“公子……” 甘衡面无表情地望着这狐妖,“行了,现在你能实现我十万两黄金的愿望了吧。” 狐妖桃花眼里都是喜色,“当然。” 甘衡松了口气。 那狐妖却又道:“但我不能就这样许给你了……” 甘衡:“……” 狐妖一步一步朝甘衡逼近,“我到如今还是第一次瞧见真正的神仙骨……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甘衡皱着眉连连后退,“什么神仙骨不骨的。” “过来。”狐妖五指一陇,甘衡便如被人操纵了似的,一下子就被牵引过去,被对方一把握住了腰。 甘衡大惊,这狐妖修行不浅,哪怕是褪皮这么多次,身上的灵气还是不可小觑,甘衡不想贸然同对方动手。 “你需得应我,披上我的皮。” 甘衡都要无语了,这狐狸精是什么毛病?就这么喜欢看别人披着他的皮? “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想要别人披你的皮呢?”甘衡觉得这事就很奇怪。 首先狐狸不比蛇一类的动物,他们没有天生褪皮的需求,他们若是褪皮,那便是血淋淋地从身上撕下来,每褪一次都犹如死过一次,而且还很长时间才能够愈合,哪怕愈合之后,灵气也短时间之类恢复不到褪前。 因为褪下来的皮上也是会残留灵气的。 甘衡这个问题也把狐妖问得一愣,他:“这皮既然褪下来了,总得有点作用吧。” “狐妖的皮能用的地方多了去了,何苦总是想要别人披上,人不人妖不妖的,你喜欢?” “我……”狐妖被他这话一噎,也死死地皱着眉深思。 “我见过狐狸皮同人身契合得最好的……”甘衡看着他,试探性地问:“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小和尚?” “小和尚?” “一个叫普南的小和尚。” 狐妖听到这个名字,眉眼一瞬间舒展开了,“我当然记得,那可是我第一次褪皮,那小可怜当时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褥子和皮肉粘连在一起,蚊虫苍蝇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啃咬,他生了蛆、化了脓、烂得肉可见骨……可他见着我了竟还朝着我笑,一双眼睛弯弯的。” 花娘愣愣地站在那,他听着狐妖话中的笑意,只觉得身后已经变成疮的伤口又在重新溃烂,那一根根扎进他身体里的毛发,像针,拼命地往他身体里钻,这么多年他原以为自己都已经习惯了,却未曾想过此时此刻会是如此强烈的提醒他。 提醒他的自作多情、提醒他的不自量力。 狐妖叹了口气:“这小和尚什么都好,同我的皮毛都融合得那样好,就是一次都没有拜过我,看来还是我第一次褪皮残留的灵气太足了,叫他对我无所求。” 他说着又问甘衡,“你既然认识那小和尚,那你同我说说,他现在如何了?” 甘衡:“他已经死了。” 狐妖一怔,眼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怎么会……我那一身狐狸皮,是能护他一辈子的……” 甘衡:“人心不足蛇吞象,你那一身皮既救了他,却也害了他。” 狐妖握着他腰间的手一紧,呲着牙:“他为何到死都不拜我?” 甘衡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那小和尚心里拜的只有他娘这一尊佛。 “无妨……我也能试试这神仙骨的滋味。”狐妖说着朝甘衡吐出了一口雾。 甘衡压根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猝不及防就将那雾气吸了进去。 而后就感觉脑子里一片迷茫,压根再也提不起任何思考的心思,他想,完了,这狐狸精还来阴的。 花娘于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合上厢房里间的门轻轻地退了出去。 甘衡浑身燥热,下腹的火就好似将他点着了,让他干涸,恨不得叫嚣着有什么涌入身体之内才行。 狐妖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带,那腰带上的黑色玉佩一阵一阵晃荡。 狐妖觉得自己修成人型后一直都伪装得挺好的,装人嘛,不过是很简单一件事,与人欢爱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水到渠成,他游戏世间数百年只觉得人的开心痛苦、快乐哀愁,全都是最无用的。 可今日他整个人却十分暴躁,仿佛抑制不住兽性,一股子发泄不出的怒意堆积在心头,这怒气无处可去,便烧到了甘衡的头上,他只恨不得将掌中这人烧死、烧尽、烧到只剩一身神仙骨。 他口中的兽牙显露出来,竟一时间收不回去,他眯着眼道:“我倒想看看人人都求的神仙骨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甘衡烧得迷迷糊糊听到这么一句话,只觉得脑袋都充血了,你大爷的神仙骨!!只可惜他喉间没有一滴水分,连话都说不出来。 下一秒,甘衡只觉得自己腰带一松,紧接着腰带就被扔到了地上,那黑色的玉碰撞出“当啷”一声脆响。 与此同时,在桥洞里闭目养神的苛丑陡然睁眼,一双眼睛里隐隐泛着幽微的红光,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直直朝来春楼的方向望去,下一瞬便化作黑雾消失了。 一旁的小曰者还在桥洞里睡得香甜。 厢房里,甘衡对着自己的舌尖猛咬一口,生锈的血味猛地涌进他口腔中,他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将手摁在左肩处,咬着舌尖保持冷静,细长一条的骨鞭被他从左肩处抽出,顿时击退了狐妖。 狐妖动了动脖子,“这神仙骨竟不是长在你体内的。” 甘衡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不住,气势上却一点没输,“你既然这么想要,那便送你,我到也想看看狐仙皮配上神仙骨是个什么景象。” 话音刚落,甘衡伸出舌尖,舌尖上那一滴血落到了骨鞭上,下一秒,骨鞭激动地颤动起来,直奔狐妖而去。 狐妖竟是一点也不避,他就那样站在那,被骨鞭刺了个穿,整个人仰着脖子,神情不见半点痛苦。 甘衡实在是难受,他浑身盗汗,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晕了,可他仍在苦苦支撑着,他这要是晕过去,可就不是贞洁不保这么简单了,他怀疑这狐妖真会将自己剥皮拆骨。 “世人都说神仙好;何人能知凡人遥……”狐妖浑身泛起赤红色的狐狸毛,“长生不尽兴,一响纵欢情;神仙求无涯,须臾得刹那。” 他念完冷冷地笑了一声,“这神仙骨也就不过如此,为何还会人人都追捧?” 他说着长叹了口气,“你说这得道求仙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48章 见财神(六) 甘衡狠狠地皱起眉:“你一个都要成仙的狐妖,问我这些?” 狐妖笑了一声:“你觉得我这样子动不动就褪一身皮,是奔着成仙去的?成仙多没意思……” 第53章 他说着握住刺穿他身体的骨鞭,借着力让骨鞭一寸一寸深入,也顺着骨鞭将甘衡拉了过来。 “瞧,我现如今还能将这‘神仙骨’把玩在手里。”狐妖眯着一双桃花眼,再次握住了甘衡的腰。 甘衡现如今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他烧得眼神迷离,使不出一丁点挣脱的力气。 “这神仙骨,我替你种进去。”狐妖略微抬眼,猛地将甘衡揽进怀里,那力道之大,骨鞭竟是也刺进了甘衡体内! “呃……”甘衡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眼睛彻底阖上了,他神色痛苦地皱起眉,只觉得那骨鞭在自己身体里急速颤动着,这玩意本来就对甘衡的血感兴趣,这会子就跟狗被摁进了粪池里一样,撒了欢,直搅得甘衡溃不成军。 狐妖深吸了口气,竟也是同这骨鞭一样兴奋,“察觉到了么?它在往你体内钻呢……” 他伸出手,手掌摁在甘衡的腹部感受到那穿进去的骨鞭在腹部游动,一路往上,骨鞭开始寸寸从狐妖体内抽离钻进甘衡身体里,狐妖便顺着它的路线一路摸上去,直至胸腔上。 突然,狐妖眉头一皱,预感到有些不妙,他低头看过去,骇然瞪大了眼睛,那骨鞭竟是在抽他的灵气!! 他连忙抽回手,再也没了先前游刃有余的架势,猛地就将那骨鞭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了,下一秒,骨鞭便“嗖”的一下就钻进了甘衡体内。 狐妖的手都还在抖,方才还一头黑的秀发,此刻竟然显露了几根白色,他心底还有些发怵,若是他刚刚慢了一秒,那神仙骨恐怕能将他抽干了! 他抬眼朝甘衡望过去,只见甘衡整个人都被灵气包裹着,一时间辩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狐妖皱着眉,“这是……” “嘭”的一声,没有任何预兆的,整个厢房的顶就被人掀开了,厢房的门应声而倒,紧接着花娘也被扔了进来。 花娘咳出一口血,“爷……不知道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下一瞬滔天的黑雾急速涌过来,一条条缠上了狐妖。 狐妖眉眼直跳,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来的便是岐山鬼了,他怎么也没想明白,这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岐山鬼怎么会出现在奉先城的!! “死狐狸精,我的人你也敢动?”黑雾里带着恶意的声音沉声道。 狐妖立马跳了起来,焦头烂额道:“诶诶诶!岐山鬼!有话好好说!你别动手啊!我可不想跟你打……” 苛丑压根就不想听他说话,黑雾二话不说就给了狐妖一巴掌。 狐妖都被他给打蒙了,眼看着又要来第二巴掌了,他连忙高喊:“你先赶紧去看看那人啊!揍我干嘛!” 黑雾愣了一下,似乎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都朝灵气中心飘过去,却不想灵气陡然大涨,直接就将黑雾弹开了。 狐妖在一旁挑眉,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他就知道,这是要“生骨”了,若是等神仙骨复位……他想着想着眯起了眼睛。 黑雾见这灵气形成的结界自己暂时破不进去,又唯恐自己手段强硬了会导致里面的甘衡受伤,一时间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转身就一把掐住了狐妖的脖子,恶狠狠地问道:“你把甘衡怎么样了?” 狐妖被掐得半死不活,这岐山鬼是真想要他死啊。 “咳咳咳……诶诶……你先把我放开。” 苛丑不仅不放手上的力道还加重了,甚至气不过,另一只手握拳直接捣向了狐妖的丹田,这一拳下去普通的小妖可能就要被打回原形。 这狐妖好歹有这么多年的修为支撑,但也没好到哪去,一时间神色极其痛苦地捂住腹部,眼底兽瞳都显现了,他喉间梗着血,声音嘶哑道:“岐山鬼……你这真是想要我死啊……咳咳咳……你这一拳下去……我几百年都不用褪皮了……” 直接给他修为干废了一半。 苛丑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自找的。” 狐妖仰着脖子长吸了口气,“诶……好歹还是有几百年的交情……你也没必要下手这么重吧。” 苛丑拎着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幽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黑雾,他说:“你应该庆幸……我还留了你一条命……” 狐妖就尴尬笑了两声,没敢再多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这岐山鬼是真的能当场就杀了他。 “告诉我,怎么才能破了这灵气形成的结界?” 狐妖朝那边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苛丑满眼的杀气,如实道:“破不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要断了,他急忙道:“需……需等他……自己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苛丑这才松开他。 狐妖捂着自己被救下来的脖子,“是‘生骨’,那神仙骨在他体内开始生长呢。” 他微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眼前形成的灵气结界,发现身边的岐山鬼没有半点反应,他便疑惑地望过去,然后就对上了对上暴躁又啥也不知道的眼神。 苛丑:“你这说的什么东西?” 狐妖:“……” 他咳嗽了一声,只得再给他翻译一遍,“你见过那人使的鞭子吧?” 苛丑打断道:“甘衡。” 狐妖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苛丑:“我说他叫甘衡。” 狐妖:“哦……”他额头青筋直跳,想他堂堂一个狐仙,竟掉面子到这种地步。 “他使的那根鞭子是根神仙骨,现如今这骨头是入了体,在重新生长呢。” 苛丑闻言愣了愣,“不会有什么事吧?” 狐妖笑眯着一双桃花眼,“能有什么事呢?若是生得好的话……” 话还没说完,那被灵气包裹的结界整个就炸开了。 苛丑和狐妖两个被弹出数十米远。 “甘衡!”苛丑担心地喊了一声,朝灵气炸开的地方飞奔过去,却在越发接近灵气中心时顿住了脚步。 那白雾蒙蒙的灵气里,隐隐有个人朝他走过来,那人在白雾里看不见相貌,踏出的每一步脚底下都霜雾凝结,最终结成一朵惊艳的冰莲。 狐妖也被方才灵气爆炸的结界弹开,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雾气里生的冰莲,他顿时瞪大了眼睛,瞳孔震颤,惊愕道:“生莲??” 他转头看向苛丑,再也冷静不了了,他大喊:“那甘衡到底是什么来头?这‘生莲’是怎么回事??岐山鬼!你赶紧告诉我!” 可那岐山鬼却只是愣愣地看着那白雾中的人影,整个鬼都仿佛被抽空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失神地喃喃:“大人……” 狐妖实在是急了,他飞过去,抓着苛丑的肩膀就开始猛地摇晃,焦急道:“别做梦了!这‘生莲’继续下去,咱们都得死!” 他咬牙看着即将从白雾里走出来的人,怎么也没想到,玩个神仙骨竟是要将自己玩脱了。 “生骨”是于人,在人的体内,生不生,死不死,得不得道,或者就此陨落,狐妖都不在乎,毕竟跟他没有关系。 可是也不知道是这“生骨”中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骨”竟开始往外生长了,也就是现如今所看到的“生莲”,生莲可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所到之处冰冻万物,生灵涂炭,通俗点说就是他们都得死在这。 狐妖原本还指望着这岐山鬼能想点办法顶点用,只可惜这鬼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压根起不到半点作用。 那人已经快要从白雾里走出来了。 就在狐妖以为自己堂堂狐仙就要交代在这时,突然白雾里的人静止了,那一地的冰莲花也开始挨个破碎,晶莹剔透的冰莲破碎散了一地,那猛然炸开的声音,于狐妖来说当真是天籁。 紧接着一具虚影投射到狐妖面前,是个白胡子白头发但是却精神隽烁的老人,这老人拿着一根拂尘。 老头:“哎呦哎呦,这也就才多久不见,怒气这么大,这把来春楼都掀了,这要我日后上哪去潇洒呀。” 狐妖:“……”不用看脸,他都知道是谁了。 狐妖赶忙俯身一拜:“竺熄多谢荀樾大师救命之恩。” 被唤作荀樾的老头回身看了他一眼,“该谢的,若不是你这小狐狸贪玩,事情也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竺熄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去。”荀樾拂尘一扬,周遭白雾退散,满地冰屑也全都消失不见了。 待白雾散尽,甘衡这才显露出来,他浑身是血直直地就要往地上坠去。 “甘衡!”苛丑压根没有在意这个突然蹦出来的老头,一见到甘衡状态不对,就立马扑过去接住了他。 荀樾欣慰地点点头,摸着自己的长胡子十分满意道:“还算是个眼里有活的。” 竺熄站在荀樾身边,略显局促地问他:“大师,想问一下……这雾里的人究竟是谁啊?” 荀樾斜眼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可就这一眼,竺熄就犹如醍醐灌顶,瞬间福至心灵,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第54章 他也就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做的那些事是有多莽撞了,他心都凉了半截,愣愣道:“我就说……这神仙骨怎么会……随便长在凡人身上……” 第49章 晏朝曲(一) ………… 甘衡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感觉有什么毛毛刺刺的东西在自己颈边拱,还带着股凉气,湿湿润润的。 他勉强睁眼,发现这玩意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苛丑的脑袋正埋在他脖子处! “你……”甘衡嘶哑着喉咙,话都没说完,苛丑就把脑袋抬起来了。 那眼神哀怨还带着几分固执。 甘衡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虚,完了,这下不知道该怎么同苛丑解释了。 “可算是醒了,这恶鬼趴你床边上跟狗护食似的。”一旁传来调笑的男声。 甘衡撑着身子看过去,就看到那狐妖正衣衫不整地蹲在窗台上,一副看戏的表情。 竺熄对上甘衡的视线,讨好地笑了笑,试图用笑意缓解一下在来春楼发生那些事的尴尬。 甘衡也很礼貌地冲他一笑,竺熄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可很显然,这狐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甘衡一把将苛丑的脑袋捧起来,“我本来是真地想要去找齐述借钱的!我都在路上了!!可就是这狐狸精,他把我拐进来春楼不说,还给我下药!还跟我打架!这不怨我啊!我也没想会变成这样的。” 苛丑眉毛狠狠地拧起来,甘衡越说,他眼底对竺熄的杀气就越重。 一旁的竺熄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急得从窗台上跳下来,“哎?哎?不是??我??” 甘衡垂下眼,一副无比委屈的模样,“他一个都快要修成仙的狐狸精,我哪里是他的对手,那我肯定打不过啊……” 苛丑恨得磨牙,“找死!” 一阵风似地就朝竺熄刮过去,二话不说就将竺熄摁在了窗台上。 竺熄脖子卡着窗户框,只觉得喉结都要被这不讲道理的岐山鬼给摁进去了,更悲惨的是,他现在跟这岐山鬼接触都快有应激反应了,一碰到他就只觉得丹田火辣辣地抽动着疼,疼得像是被第二次废掉修为一样。 “不是!岐山鬼!你好歹也要听我说一句吧!”竺熄赤红着脸,急得很,怕自己再不说话,这没点道德良心的恶鬼就送自己归西了。 苛丑眯着眼一字一句质问他:“你是不是冲他下药了?” 竺熄一噎,勉强找补:“就……其实……也不能算下药吧……呵呵。”他抬头僵硬地朝苛丑笑了笑,眼皮疯狂在抽动。 苛丑又把他的头猛地往下一摁,“你是不是冲他动手了?” 竺熄欲哭无泪,开始放弃挣扎,这事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事。 苛丑低下头,他凑到竺熄耳边面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脸上瞬间黑雾密布,隐隐都有黑色的经脉浮现,他压低了声音问:“你脱他衣服了?” 竺熄只觉得呼吸骤停,方才还想着实在解释不清等死算了,现在整个人因着苛丑这句话紧张得腿肚子都在抖,他甚至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苛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狐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的血管都好似被他捏在了手里,那种随时随地能让它爆开的错觉。 “你应当庆幸,他现如今还坐在那里看着。” 竺熄重重地咽了口口水,直至被苛丑松开好一会都回不过神来。 他回身就看到岐山鬼正趴在床边上,那张俊秀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无辜和讨好,那恶鬼甚至将自己的脸放到床上那人的手里,像小狗一样在蹭。 竺熄却只觉得荒谬,这恶鬼装得如此乖巧,看得他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小十两!”屋外人都还没进来,就先传来一个声音。 荀樾大步从外头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焕然一新的小曰者。 也算是人靠衣装了,这小鬼平日跟着甘衡穿得破破烂烂的,这一下子回到荀樾身边,收拾打扮了一下,反倒是没有这么稚气了,显出几分端庄成熟来。 甘衡一看到这老头就气不顺,他原本都起来了,这会子又直直地躺下去,闭着眼睛阴阳怪气道:“可别叫我什么小十两了,现在不比十年前,现在得叫我十万两,还得是黄金!” 这老头当年把甘衡十两银子买走就老是喜欢叫他“小十两”,甘衡原先都不说什么,但十万两黄金这事,他是真的被气着了,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荀樾就摸着胡须在那笑,“哎呦哎呦,原谅我这个老人家吧,我这也是被逼无奈之举啊。” 甘衡:“是是是,荀大师什么人物啊,还能有人逼着你白赚十万两黄金?” 荀樾收敛了几分笑意,无奈叹息道:“没办法,奉先局势动荡,人人都要见我,而我却不能见人人啊。” 甘衡听到这话睁开眼,这才从床上爬起来。 苛丑见状连忙去扶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甘衡心底还是对荀樾有气,他想问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最想问的是:“你都算到我会去见这狐狸精了?” 他说着朝窗户边的竺熄一指。 竺熄尴尬地挥手示意了一下,略显卑微地纠正道:“狐仙,狐仙。” 甘衡现在有人撑腰,嚣张得不行,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仙个蛋蛋。” 竺熄面色一僵,袖着手站在那极其没有地位,被骂都是应该的,甚至还希望被甘衡多骂两句,多骂点才能多免点杀身之祸啊…… 荀樾面对甘衡的问题,丝毫不觉得羞愧地点头就承认了,“是的。” 甘衡一下子气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老头明明都算到他回了奉先,还有去木越殿求见需十万两黄金的事,可这老东西非但没有直接了当的就见他,还特意拐弯抹角设计这么多,差点害他死在来春楼。 甘衡怒道:“老头,你是不是故意在玩我??” 荀樾连忙扇了两下风,“消消气,消消气,这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够妥当。”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小曰者立马给他端过来一把椅子,荀樾便坐下来打算细细同甘衡讲。 “你此番回奉先城,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甘衡一听谈正事了,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得暂时收敛,“什么事?” “现如今奉先城乱成一锅粥,朝堂外恶鬼横行,朝堂内奸臣当道,当今天子年纪尚轻,体弱还自小便患有痼疾,情况实在是让人堪忧啊。”荀樾说到这长叹一声。 这边正聊着正事呢,另一边站在窗户边上的竺熄却瞪大了他的狐狸眼,脸色一言难尽。 他自觉自己风流成性、花丛流连,从来都是别人说他没眼看的程度,可现如今,这荀樾大师还好好的跟床上的人说着话呢,这岐山鬼虽然一句话也没插,但是一直挺不要脸地对甘衡动手动脚,也不是多明显的位置,就是一下子捏捏人家的手臂、一下子又蹭蹭对方的脖子,时不时还盯着那颗痣看上半天……实在是……有辱斯文…… 竺熄看不下去地闭上眼睛,他想不到有一天有辱斯文这个词竟然会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简直逆天。 荀樾:“现在朝堂之上各方势力都盯着我在呢,他们可都在等着我站队,但时局如此,我更不敢轻举妄动啊。” 当事人甘衡却对苛丑这些小动作接受良好,他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还在那认真地问荀樾:“这奉先城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局势?” 荀樾摊开一只手冲甘衡亮出五根手指,“简单点来说就是,这五根手指如果代表朝堂之上五种角色的话,那么分别对应的是先皇旧部、皇亲贵胄、科举文臣、后起武将以及……”荀樾所有手指头都摁了下去,只剩一个最短的大拇指,他比着那个大拇指冲甘衡微微一晃,“木越殿。” 甘衡知道,从当年荀樾选择为朝廷办事开始,就会被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党派之争。 荀樾接着道:“前二者是温太后的势力,后二者是秦首辅的势力,天子年轻尚轻,身边却无人可依啊……” “你想要我做什么?” 荀樾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明明是上了年纪的一双眼睛,却在看着甘衡的时候亮得惊人,他说:“我要你借着医治怪病的名头入宫陪在陛下左右,护他周全,这奉先城里无人知晓你同我的关系。” 甘衡没有什么表情地盯着荀樾,而后垂下眼缓缓地应了一声:“好。” 荀樾便拍了拍他的肩,“你也不要怪我心狠,来春楼一事是我在给你铺路呢,你久不在奉先城自然是对城内的事情所知不多,这韩宁便是我给你的人脉,他在奉先城混了这么多年,可谓是人精,朝堂内外、明里暗里的关系怕是比我摸得还清楚,他便是我许给你的百事通,再有……”他说着眼神朝竺熄看过去。 小狐狸立马耸肩挤出一个笑来。 “这小狐狸也算有点能耐,你尽管使唤。” 竺熄笑容勉强地冲甘衡点头示意了一下,甘衡微微一笑,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 第55章 竺熄笑容一僵,连忙低头移开视线,却又好死不死地同苛丑对上眼了。 苛丑眉头一皱:“晦气。” 竺熄:“……” 荀樾摸着自己的长胡子,笑眯眯道:“哎呀,看到你们相处得不错,我也算是放心了。” 第50章 晏朝曲(二) 甘衡养伤这段时间,除了苛丑一直陪着他外,竺熄也没少在他身边蹦跶。 当然主打一个讨好,见天的给从外头给甘衡带东西回来,从好吃的到好玩,一样不落,要不说这狐妖会享受日子呢。 起先甘衡也没想搭理他,可后头实在是奉先城的花样太多了,那么些个吃的摆在他面前,他委实有些扛不住。 今儿个,趁着苛丑不在,竺熄便偷偷溜过来,给他带的是醉香阁里的八宝鸭。 那鸭身通体油光水滑,皮肉油而不腻,一刀下去,可以看到鸭肚子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陷,香味都要溢出来了。 竺熄摊开油纸包,切了一小口放到甘衡跟前,“你尝尝。” 甘衡一口下去,惊为天人! 不需要甘衡再多说什么了,单从他这个表情,竺熄就能看出来他有多喜欢这道八宝鸭了,他袖着手“嘿嘿”一笑,“味道不差吧?我在奉先这么多年里,可是把全奉先的美食都尝遍了,专挑好吃的给你带的。” 甘衡问他,“你在奉先待了多久了?” 竺熄掐指算了算,“也快有十几年了吧。” 甘衡有些惊异:“十几年光待在奉先了?这奉先城到底有什么可稀罕的?” 竺熄耸耸肩,冲甘衡一笑,意有所指,“这算什么,那恶鬼可是在岐山守了三百年。” 甘衡一愣,明白竺熄这话指的是苛丑。 竺熄微微俯身凑过来,压低了嗓子问甘衡:“你知道你身边的这恶鬼是个什么来头么?” 甘衡对上他的视线,“不知道,那你给讲讲。” “三百年前的恶鬼元年听说过吧,整个世界的‘气’都乱了,滋生出恶鬼,也养育出灵气,我便是那个时候化形的。” 甘衡抵了抵腮帮子,“这么大的便宜还让你捡着了。” 竺熄对此也不否认,相反还有点炫耀的嘚瑟,“最开始,不管是我们修成人形的妖也好,还是有了魂体的恶鬼也罢,吸食的都是人的‘气’,借此修行,维持下去,可那岐山恶鬼不一样……” 竺熄说着,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深远,仿佛三百年前的那一幕,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三百年前,晏朝。 那时才化形的竺熄尚还不会用双脚走路,他浑身光溜溜地趴在地上,借着池水,好奇地打量自己身体的每一处。 雨水落进池塘里,荡出一圈一圈涟漪,也荡开了竺熄的身影。 他听到大雨之下所有人都在哀声哭嚎,那哭声比雨声都还要大。 竺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哭,他只觉得变成人之后,这世间所有事情都更新奇了,就连那瓢泼大雨,他都想张开嘴去接。 他这样想着,也便这样做了,那雨水里明明泛着苦涩腐烂的味道,竺熄却觉得甜。 他听到大雨之中还有人在唱曲,琵琶声混着雨声传来,悲戚婉转,声声落泪。 “乱葬岗、尸骸泛;红缨枪、战甲凉;才知何为腥风起、灵涂炭;荒野无人应我声声唤……谁人愿认我的将军归乡?” 竺熄听过这曲很多遍,但那时候她们都是偷偷唱的,只有在夜深人静、荒芜一人的地方才敢唱,竺熄之所以能够听到,得益于他只是一只狐狸,他不是人。 竺熄循着曲声传来的地方爬过去。 “志在四方需放,宜家宜室宜尝;故里炊烟袅袅,归处黄泉无恙;我的将军啊……我何时才能带你归乡?” 最后一声如泣血悲鸣,琵琶弦更是“铮”的一声,仿佛断开了。 竺熄推开门,他趴在地上,却在屋里没有看到一个人,直到琵琶从上头落下来,重重地在地上被砸成两半,竺熄这才抬头,看到了那个会给他偷偷喂肉的小姑娘吊死在了房梁上,往日里的一双笑眼死不瞑目地瞪大着。 而后通天的鬼气从地底冒出来,缠绕在才死不久的她的身上,寸寸吸食着她身上的‘气’。 恶鬼元年伊始,这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整个晏朝皇都几乎快成了恶鬼的繁殖场,他们肆意妄为,甚至已经达到了恶鬼都比人的数量多的地步,有些还直接附在人的身上,但那时候的皇都,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被恶鬼附不附身好像都没有很大的差别,所有人都已经很不正常了。 仿佛这场大雨一日不停歇,这疯狂的闹剧便一日不会终止。 但凡事都会有个结尾的。 岐山恶鬼便是这场闹剧的结尾。 那一日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黑些,铺天盖地的黑雾倾泻下来,就仿佛是乌云浸入了海里,将整个世界都染色了。 往日里嚣张到不行的恶鬼们都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个个全躲起来了。 起先竺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有恶鬼惨死在黑雾之下,那恶鬼还附在人的身上,七窍里都在往外流黑水,他整个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见了,肠子器官落了一地,仔细一看,每一个器官里都冒着黑气,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回爬,高喊道:“是岐山里爬出来的罗刹!” 下一秒,这恶鬼连带着被附身的人,整个都爆开了,那血溅到竺熄脸上,滚烫的,却是黑色。 他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来被恶鬼杀死的话,流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 竺熄眼睁睁地看着黑雾压下来,就跟暴雨将至的前奏一样,寸寸碾压过每一个恶鬼,那惨状如同活生生的压肉机,碾得整个皇都都弥漫着恶鬼的惨叫。 到后面,天上的雨下的都是黑水。 化不开、融不掉,成线似地落到地上,然后开始腐蚀草地和万物。 竺熄被骇住了,哪怕后面万念俱寂,就连雨声都小得可怜的时候,他耳膜深处还是有无数恶鬼的尖叫声、他视线所触及处也还是那一个个在他眼前爆成黑水的恶鬼。他只觉得自己虽然没死,却被困在这地狱般的景象里自救不得。 黑雨中,有一个身影逐渐显露出来,这人背对着竺熄,他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黑衣,浑身湿淋淋的。 竺熄瞬间意识到,眼前这人便是碾碎一切的刽子手! 他害怕地后退一步,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可这人耷拉着肩膀,脚步异常蹒跚,走得跌跌撞撞的,好似魂不附体。 “喂……”竺熄叫住了他。 那人停住了脚步,却没有任何动作。 竺熄皱了皱眉问他:“你想要干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这人无差别地将所有恶鬼碾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竺熄以为自己听到不任何答案的时候,那黑衣人扬起脖子往上看,声音嘶哑痛苦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的大人……” 竺熄听到他的回答略微松了口气,倒是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甚至生了点想同这人攀关系的想法。 他自化形以来,很少遇到跟自己相似的,晏朝皇都里的那些恶鬼,个个都没有脑子,竺熄不屑于同他们打交道,可眼前这岐山来的恶鬼却让他分外感兴趣。 他走过去,怂恿道:“怎么会没有什么想要的呢?现如今这皇都,人死了,鬼也死了,满地的金银财宝,不都是你能要的么?” 竺熄说完这句话,其实内心是忐忑的,因为他觉得只有人才会对金银财宝感兴趣,也不知道这岐山恶鬼会不会心动。 那人好半天没有动静,而后转过身来。 恰巧此时雨停了,接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停了,许久未见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打在了这人的身上。 竺熄有些怔愣,他修得人形的时候对美丑没有概念,可眼前这恶鬼生得实在是艳丽不可方物,那样黑的发、那样白的肤色和那样红的唇,就好像每一处的颜色都细心雕琢过。 竺熄鬼使神差地同他开口:“你想要拿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 甘衡越听越不是滋味,他眯着眼睛问竺熄,“所以你那时候就对苛丑感兴趣了?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竺熄本来都给自己回忆伤感了,结果被甘衡这么一打岔,瞬间哭笑不得,“诶,这是重点么?我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了?” 甘衡:“颜狗也是狗,你们狐狸精是不是见着一个长得好看的就都喜欢?” 竺熄也有点气,“我承认我那时候确实是被那张脸迷了眼……” 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甘衡比他更气了,跳起来骂他:“我就知道!你个狐狸精!你看你承认了吧!” 竺熄无语,“你疯了吧,你以为那恶鬼人人都喜欢?他一拳就给我修为干废了一半!我见他躲都还来不及的。” “我算是明白了,他岐山楼阁里一屋子值钱的东西,都是当时你俩从晏朝皇都里搬出来的吧?”甘衡心里难受,说话也就越发带刺了,“好啊,那屋子是你俩一起布置的吧,你来奉先城之前,没少在那住吧。” 第56章 竺熄觉得这人神经病,谁敢喜欢那岐山恶鬼啊,但他看着甘衡生气的样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故意气甘衡:“是啊!里头每一样东西我都知道,当然是我和他一起搬的,值钱的、不值钱的,东南西北往哪个朝向摆的,我都一清二楚。” 甘衡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心底的酸涩,“你走吧,我不想知道这些。” “诶诶诶。”竺熄看热闹不嫌事大,“你难道不想听听三百年前我在岐山和他的日日夜夜么?” 甘衡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拿起桌上的八宝鸭就朝竺熄砸去,“拿着你的鸭子滚蛋!” 第51章 晏朝曲(三) 竺熄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甘衡会这么大火气。 “滚蛋。”甘衡再次下逐客令。 竺熄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就察觉到了苛丑的气息,此地显然不宜久留了。 他只得留下一句:“日后再同你说!”说完一溜烟就从窗户里跑走了。 苛丑推门进来,眉头一皱,“那狐狸又来了?” 甘衡没回话。 苛丑低头就看到了地上那只死状惨烈的鸭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送来的?” 甘衡瞥了他一眼,微眯着眼,“怎么,你也想吃?” 苛丑踏步走进去,一脚将那鸭子踢出老远。 甘衡挑眉,“这可是人家大老远从醉香阁买过来的。” 苛丑碾过一地的馅料,一步一步朝甘衡走过去,“是么?你很喜欢?” 甘衡环着双臂,现下看到苛丑就烦,他偏过头冷冷道:“这不是惦记着你没吃到么。” 苛丑走到甘衡面前,伸出苍白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甘衡的下巴。 甘衡被他指尖凉得一惊,皱着眉转过来问他:“做什么?” 苛丑俯身没有任何征兆地就吻上了甘衡的唇。 甘衡陡然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苛丑会有这么一出,这艳鬼实在是胆大包天!荒淫无耻! 苛丑微凉的鼻息喷在他脸上,艳色的唇只是轻轻地同甘衡碰了一下,便微微分开了,他黝黑如同深雾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甘衡。 甘衡梗着脖子坐在那没敢动,他只觉得这样近的距离,两人都要看成对眼了。 苛丑提气仿佛叹息般,将脑袋搁到甘衡脖颈处蹭了蹭,意味不明道:“好香……” 甘衡被他这两个字惊到汗毛倒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连忙反驳:“哪里香了?” 苛丑一听他这话就闷声发笑起来,“你在想什么?我是说你嘴上八宝鸭的味道。” 甘衡:“……” 甘衡抵了抵腮帮子,他今天本来就已经很不爽了,现在看着苛丑这欠揍的笑脸,更是觉得气到肺管子都要炸了。 他咬牙切齿地抬脚,却不想苛丑实在是将他都看透了,早就预判了他的动作,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踢上来的脚踝,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都是笑意。 甘衡被他拉得一个倒仰,整个人就被抵到了桌子上。 “你疯了吧!”甘衡算是发现了,这之前还什么都不懂的恶鬼,在长生观那一遭之后,也不知道是上哪学坏了,现在压根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苛丑借着这个姿势竟是朝甘衡压了过来。 这一下子甘衡整个人被吓得灵魂出窍了,脖子都伸出二里地,整个人瞬间就从耳朵尖红到了脸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苛丑会对自己做这样的动作,他抖着手指着苛丑质问:“你……你给我老实交代……这些玩意是不是都跟那死狐狸学的!!!” 苛丑狠狠皱眉,磨牙瞪着甘衡,“你为什么还要提他?” 甘衡无力地仰头将脑袋搁在桌上,他心梗到不行,这一幕他简直幻视曾经看过的那些少儿不宜的画本子……画本子上做那什么的时候,上头那个就总是喜欢说:都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要提他? 你为什么还要提他?你为什么还要提他? 甘衡越想越自闭,实在是令人难堪,可更让他羞耻的是,他只觉得自己下腹燥热涌动,浑身都是软的,那征兆就跟在来春楼被下药了一模一样,他都怀疑是不是那玩意有什么副作用! 甘衡抬手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了,他既害怕看到苛丑的表情,也害怕被对方看到……他还要脸…… “甘衡……”苛丑轻轻唤了他一声。 甘衡遮着眼,对声音就越发敏感起来,那样磁性又沙哑的声音,糅杂着赤裸裸的渴求和欲望,叫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恶鬼心智不过是同小曰者一般,又或者是这恶鬼心思像小狗……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向甘衡昭示着,眼前的鬼也是一个有正常欲求的成年男人…… “我为什么要同那死狐狸学?”苛丑一寸一寸朝甘衡逼近。 甘衡越发觉得危险起来,他脑子里的那根弦绷紧了,仿佛用力过猛,下一刻就要被崩断似的,他咬牙抖着手就要将苛丑推开。 他这些年学到的礼义廉耻里,条条规训都是在告诫他,他应当推开他。 “我不是有夫子么?”苛丑俯身紧紧贴着甘衡,伸手将他搂进怀里,“我不同别人学……我要夫子教我……” 瞬间,甘衡的手都还没来得及伸出去,脑子里的那根弦就断了,断出“铮”的一声响,更是断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最终再也没有舍得推开。 甘衡就是突然很想……很想看一看苛丑现如今的表情,这个于情欲之事所知不多的恶鬼,现如今到底是以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渴求地看着自己,他称自己做“夫子”,那他又是如何希冀地看着他的“夫子”的呢? 那微微发抖的手臂被甘衡从眼睛上移开,他只觉得这羞耻的袒露感同自己扒光了躺在苛丑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也正如他所猜想到的,苛丑一对上甘衡那副表情,眼睛瞬间就亮了,那样含着隐晦色气的红,实在是太好懂了。 而甘衡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苛丑的神情,白到没有丝毫血色的一张脸上,竟然也会眼尾泛红,既像是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委屈,又像是青涩懵懂的第一次自渎后留下的罪证。实在是让人心痒。 他看到苛丑滑下去伏低了身子,然后将双手伸进他的衣物里,甘衡突然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恶鬼的指尖也是颤抖的。 这个发现,瞬间就让甘衡没有那么羞耻紧张了,他甚至隐隐有些想笑,多有意思,他俩都在抖呢。 苛丑将脸贴在甘衡的腹部之上,微微抬眼看他,“甘衡……你没有推开我,是允许我的意思么?” 甘衡被他这话问得眉眼直跳,这恶鬼现在这会子反倒是乖巧起来,还会征询他的意见了? 可还不等他回答,这恶鬼又紧紧拧着眉,一副十分难受痛苦的神情,他不得章法,无助茫然道:“可是我不会……” 甘衡:“……”很好,萎了。 果然画本子诚不欺他,在床上除了“我不行”外,另外一个倒胃口的话就是“我不会”。 甘衡理智这才稍微回笼片刻,暗骂自己还真是精虫上脑,差点就这样子和苛丑发生点什么了,还好现在回过神来。 他推了苛丑一把,“行了,起来。” 可苛丑哪能让他起来啊?这眼看着就要到嘴的肉却吃不下去,他可真要哭了。 苛丑一把抱住甘衡的腰,开始耍赖,“不要,你老是推开我。” 他甚至还抱着甘衡的腰肢摇晃,直把甘衡闹得没脾气了。 甘衡原本想着,这恶鬼三百多年了,怕是还没有体会过这种事,实在是可怜,他便拿手给他一回吧。 可他一想到三百年,又想到竺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你难道不想听听三百年前我在岐山和他的日日夜夜么?” 谁知道他们三百年前做了什么好事! 甘衡顿时下腹火不烧了,心里的火烧起来。 苛丑还傻乎乎地抱着甘衡的腰在那盼呢。 甘衡一把揪住他的头发,那手下可是用了吃奶的劲,这之前在甘衡眼里漂亮到都拿不出做比的黑发,此刻却被他毫不怜惜地提溜在手上,直恨不得连根拔起。 他阴阳怪气道:“是,我不像那只狐狸,你同他在岐山的三百年里,他是不是对你有求必应呢?” 那“有求必应”四个字被甘衡重重地咬在唇齿之间,仿佛要硬生生将那狐狸精咬碎似的。 苛丑哪里知道甘衡心里的弯弯绕绕,他被扯着同甘衡对视上时,怎么也没有想明白,这上一秒还你侬我侬,马上就要做点什么的氛围,怎么就急转直下,变成这样一个开展了。 苛丑虽然想不明白,但耳朵却是实打实听到了那个敏感词,“狐狸”。 他气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提他!那死狐狸有什么好提的,他三百年就该死在我手上了!早知道有今日,我当年就该把他一起碾死!” 甘衡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气都忘记生了。 第57章 苛丑实在是愤怒极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你为何总是这样!所有人在你眼中都好,你也待他们千般好万般好,你若是喜欢吃那些东西,玩那些新鲜玩意,我也可以替你去找,做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就叫你一直惦记着他了!!” 啊? 甘衡张了张嘴,突然就觉得自己百口莫辩,不是……这应该生气的不是他么? 苛丑:“你何时才能看看我,我……难道做得还不够么?难道你真要我……” 甘衡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以及那眼底隐隐有黑雾冒出的架势,连忙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嘴巴。 苛丑整个鬼就好似被立马摁下了暂停键,那些戾气瞬间就不见了。 甘衡叹了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同苛丑这姿势,实在是不知道苛丑这些话是从哪里觉出来的…… 他拿自己还挂在苛丑背上的小腿肚蹭着他后背晃了晃,无奈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你也不看看……” 甘衡微微挣扎起身,眼尾上挑地看向他,“我现在眼里到底看着的是谁呢?” 苛丑看到那凑近的褐色瞳仁里明晃晃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有些愣愣的。 甘衡略微松了口气,以为自己把鬼哄好了。 却不想下一秒,这恶鬼眼冒绿光,也不顾被扯掉了多少根头发,猛地就将甘衡摁在了桌上,严严实实地扑上来。 甘衡大惊:“苛丑!!!” 第52章 晏朝曲(四) 苛丑这一激动就会冒黑雾的毛病是暂时改不了了。 团团黑雾将甘衡围住,他只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窒息。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头一声:“小十两啊……” 甘衡惊得猛地弹了一下,却被苛丑包裹得死死的。 甘衡连忙大喊:“苛丑!你还听不听话了?赶紧给我松开!!” 这要是被荀樾老头看到,他是真的丢人丢大发了,那感觉就好比是在把自己养大的长辈面前做少儿不宜的事…… 好消息是,苛丑终于能听进去他说的话了。 坏消息……该看的不该看的,还是让荀樾看到了。 荀樾一进来,看到叠在一起的一人一鬼,想都没想掉转脚后跟就往外走。 等甘衡终于从苛丑的压制下钻出来之后,他就看到荀樾背对着门口站着,抬头望天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甘衡提步想走过去,结果低头一看到自己这副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样子,一下子脸红到冒烟了。 他没好气地瞪了苛丑一眼。 苛丑还伸手过来绕他的腰带,压根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甘衡狠狠地咬牙,他算是知道什么叫美色误人了!! 等甘衡收拾好自己走出去,就正好听到荀樾仰着脑袋望天无奈地叹息,他说:“儿大不中留啊……” 甘衡听到这话差点被门槛绊倒,脸更红了。 “老头……”甘衡喊了他一声,却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荀樾也生怕他再说下去似的,连忙挥了挥手,也是老皮面薄,听不得这些,“算了算了,说正事说正事。” 甘衡提起来的一口气泄下去,若要他说,他还真不知道该同荀樾说些什么。 毕竟男人下面脑子做出来的事,该怎么用上面的脑子来解释啊……甘衡自诩二十三年来洁身自好……却不想在这艳鬼身上栽了跟头!!都怪这恶鬼三番五次撩拨他!实在是可气! 荀樾:“小十两啊,伤好得差不多了的话,就要准备进宫了。” 甘衡点点头,“你安排吧。” 荀樾:“你此次进宫,名义上是韩宁推荐给温太后的,为的是给当今圣上治病。” 他说着微微俯身,将手郑重地搭在了甘衡肩上,语重心长道:“但你要记住一点,当今圣上并非太后亲生,他们二人之间还有嫌隙,因着宫内人多耳杂,圣上暂且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只怕是要你难做了。” 甘衡:“……” 荀樾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了口气,“在宫中一切不比外面,好好照顾自己。” 甘衡恨恨地眯起眼,“老头,你是不是真在玩我?明知道太后跟圣上不待见,你还要我搭太后的桥留在圣上身边?” 他说着一指自己:“我?你要我去跟那群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人去比心眼子?” “诶?”荀樾连忙纠正他,“我像是这种人么?小十两,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甘衡刚松了口气,又听荀樾道。 “我还不了解你?你聪明归聪明,但是看人从来没有准过,别人哄两句,你就什么都信了。” 甘衡:“……” “好了,好了。”荀樾好笑道:“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甘衡撇了撇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宫中,你只需要护着圣上安全就是,再一个就是也顾好自己,别的不需要你多操心了。” 甘衡低低应了一声。 荀樾又越过他,看了看在屋里一直盯着他们二人的苛丑,轻声问甘衡:“你收的这鬼打算怎么处置?随你一同入宫?” 甘衡听到这话也回头看了苛丑一眼,那漂亮得像陶瓷娃娃一般捏出来的恶鬼此刻正乖巧地坐在那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 “带上他,可以么?”甘衡想都没想地问。 荀樾摸着下巴:“当然可以,就是……” 甘衡又转回头来看荀樾,眼底有几分担忧,不知道他这“但是”后面又是个什么话。 若是不带上这恶鬼,只怕他会从木越殿闹到皇宫里去了。 “就是……他到底算我儿媳啊?还是女婿啊?”荀樾凑过来,他看着甘衡,一双上了年纪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认真。 甘衡:“???” 这老头压根没憋好屁!! 甘衡十分严肃:“你想什么呢!没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荀樾一摊手,“好吧,你这点倒是像我。” 甘衡狐疑地看着他,直觉接下来的话不是自己想听的。 果不其然,荀樾:“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渣。” 甘衡额上青筋直跳,要不是碍于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他是真的想把荀樾摁在地上揍。这老头活到现在实属命大。 “一会我让竺熄领着你上四方赌馆去,接下来所有的事,韩宁都会同你交代,你有不了解的地方,就多同韩宁沟通。”荀樾摸了摸胡子,“小十两啊,你看咱两才见面又得要分开了,接下来我就不便同你联系了。” 甘衡“哼”了一声,“反正我在外头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同你联系过。” “是啊。”荀樾点点头,“所以把我唯一给你的焰灵都泡成浆了,实在是了不起。” 甘衡一噎,尴尬了。 荀樾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诶?那小狐狸呢?先前不还在这么?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提到竺熄,甘衡眼珠子一转,想到了那条还揣在自己兜里的“同心铃”,“老头,我信不过这狐狸,他先前在来春楼那般对我。” 他说着掏出了那条链子,“除非他把这个戴上,不然我可不要他跟在身边。” 荀樾看了看甘衡,又看了看那链子,“小十两啊……同心铃这玩意是从我木越殿出来的,你这当着我的面还不肯同我说实话,这哪里是什么你信不过这狐狸,分明就是在拿你为数不多的心眼子整他。” 甘衡:“……”整个人都带着心思被戳穿了的无地自容。 荀樾接过那链子晃了晃,十分不赞同道:“这玩意怎么能给那小狐狸戴上?” 甘衡无语,这老头罩着那狐狸精呢。 下一秒就看到荀樾在那链子上又画了一道符,笑眯眯同甘衡道:“这样戴上才有用啊,不然不就白戴了。” 甘衡挑眉,也凑过来乐呵乐呵道:“老头,还是你有办法。” 荀樾冲他眨了眨眼,“应该的应该的,给我们小十两出气是应该的。” 甘衡一乐,“行了,老头你就别装了,你哪是给我出气,你明明是自己也想这么做。” 荀樾摸着胡须笑而不语,算是承认了甘衡这话。 等荀樾一走,甘衡转回身,原本是要进屋的,可他看到苛丑站了起来,人高马大一个,那双眼睛看着自己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甘衡被他看得眼皮直跳,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他完了,他现在看到苛丑还有点腿软。 “那什么……”甘衡皱着眉神情严肃,“我突然想到入宫之前还有点事要同小曰者交代……我就先……” “你又躲我?”苛丑打断他,脸色很难看,但声音很委屈。 看得甘衡很割裂,甘衡强装严肃,“什么躲不躲的,我是真有事。” 苛丑大步朝他走过来,“那你同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那小鬼自从来了这,一直巴着那老头,你还找他干嘛?” 第58章 “小曰者本来就同那老头亲近些,老头还没把我买回去的时候就在养小曰者了。”甘衡替小曰者说话,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这怎么从头到尾都是这恶鬼在问自己这个那个的,整得他有多委屈似的。 他还没问这恶鬼跟那狐狸精是什么关系呢! 甘衡板着脸,眼看着苛丑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他伸手抵着苛丑,“我还想问你呢,那狐狸精说你们三百年前就认识?” 苛丑眉头一皱,想都没想:“不认识。” 甘衡:“好啊,你现在都开始学会敷衍我了,那狐狸精都跟我说了!” 苛丑陡然一僵,眼神里有片刻的惊惶,“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甘衡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心里顿时就挺不爽的,他现在是在求证什么呢?求证了又不爽了? 他不过是同苛丑才认识几个月而已,占着长得像他口中“大人”的便宜,就好像同他建立了多么亲密的关系似的,可人家才是实打实认识了三百多年的,知道苛丑所有的事情。 不像他一无所知。 “他都同我说了,岐山你住的那座楼阁里的所有东西……” “甘衡!你听我说是那些恶鬼们该死,还有那些人,我杀他们……” 两人异口同声,话说到一半都愣住了。 甘衡:“哦,你说你三百年前‘岐山罗刹’那个名声?” 苛丑赫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他永远不想让甘衡知道的事…… 甘衡摆了摆手:“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苛丑听到这话一瞬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你要问什么?” 甘衡方才没想那么多,随随便便就问出了口,现下被苛丑这样看着,却觉得问出来挺难堪的,整得就好像他吃醋似的。 吃醋…… 甘衡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面色难看,就跟吞了活苍蝇一样。 他立马眼睛都不眨地换了个问法:“我就是想问,那狐狸精玩得这么花,你是不是就是跟他学坏的?” 苛丑皱着眉,“学坏?他都玩些什么了?” 甘衡被他问得一口气梗在那,他认真地盯着苛丑的眼睛,想知道这恶鬼是不是装傻在骗自己。 很可惜,对方满眼清澈的愚蠢和不理解的真诚。 真是见了鬼了。 果然一问三不知的学生最能气死夫子! 甘衡皮笑肉不笑地咬牙,“没什么,看来是我想多了。” 第53章 晏朝曲(五) ………… 去四方赌馆之前,甘衡还没去找竺熄,竺熄自己就先找过来了。 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小狐狸,现在整个人都暴躁得厉害。 他当着甘衡的面,气急败坏地一拳锤到桌子上。 甘衡眼睛都没有眨,“你小心点,这可是乌木桌,锤坏了,那老头指定让你赔。” 竺熄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扯着自己手上的戴着的同心铃,怒道:“你要我戴的??” 甘衡笑了笑:“你也可以不戴。” 竺熄整个人暴跳如雷,他烦躁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堪:“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像什么??” 甘衡看着他,没说话。 竺熄大吼:“狗链子!!!戴上他,我就非得听话不可!!” 甘衡微微一笑:“这不是挺好么?以后你就只用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了。” 竺熄现在彻底失去理智了,他竟然冲苛丑一指:“这玩意就应该给他戴,我戴这个做什么?” 甘衡挑眉,明白过来,这狐狸精以为另一条同心铃是戴在自己手上,“给他戴做什么?要给你配这条‘狗链子’的可是韩宁。” 竺熄一怔,瞬间就哑火了。 甘衡倒是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我日后肯定有求于韩宁,现在先卖他个人情不好么?” “人情?”竺熄拳头都捏起来了,这是把他当什么了,拿他卖人情?? “谁叫你惹谁不好,惹那么个笑面虎,你可是四方赌馆拜的财神爷,你跑去来春楼了,他可不得想点办法。” 竺熄没想明白,“我当年明明给他机会了,他只要披上我的皮,我便可以保他四方赌馆永生永世的财富,可这皮是他自己不愿意披的,现在又想用这个法子拴住我。” 甘衡:“那这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去问韩宁。” 竺熄又一锤桌子,“给我等着!” 甘衡憋了这么久的气,今儿个算是出完了,但是他很好奇,“我倒是想问你,这狐狸褪皮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干嘛这样给自己找罪受?我看你这修为,怕是不褪皮的话,离成仙不远了。” 竺熄听到这话收敛了几分怒气,他一时间没有回他这话,只是直直地盯着甘衡。 甘衡被他这眼神看得发毛。 竺熄突然咧着嘴一笑,“人求得道,妖望成仙。” 他凑近了甘衡,风流的桃花眼里全是让人读不懂的复杂思绪,有装模作样的、有故弄玄虚的、但也有内里的真情。 他轻声道:“可成仙是会死的,我现如今却能潇洒的活着……” 甘衡一怔,那个“死”字被竺熄说得极轻,但他很确信,自己听到了。 苛丑猛地提着竺熄的头发就把他往后扯,他垂着眼,看着竺熄的眼神很冷,“我有说过不要靠太近吧。” 竺熄讪讪地笑了两声,“我也不想,要不是荀大师安排,我巴不得躲远点。” 甘衡还想问一嘴关于竺熄口中的“死”是什么意思。 竺熄却突然开始“哎呦哎呦”大叫起来,“你这岐山鬼下手还真是没轻没重,这几天我浑身上下都是伤,到处都疼得厉害,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狐狸身手敏捷地从苛丑手上挣脱,“赶紧走吧,我还要去四方赌馆找韩宁算账呢!” ………… 他们一人一鬼一狐妖到四方赌馆的时候。 韩宁已经袖着手站在门口等他们了,他笑眯眯地冲他们作揖:“稀客稀客。” 竺熄还不等他抬起身来,就一把拽过他的手腕,不爽地盯着那手上晃动的同心铃。 韩宁冲他笑:“爷,许久不来四方赌馆了,也没必要一见到我就这般热情。” 竺熄眉头狠狠地皱起来,“韩宁,你别仗着我脾气好就乱来,给我把这恶心玩意摘了!” 韩宁眼角笑出的皱纹缓缓地展开,直至没有丝毫笑意,他看着竺熄问:“我为什么要摘了?你若是不想戴,那也应该是你摘。” 竺熄被他气得原地转了一圈,忍无可忍道:“那皮是你自己不愿意披的!” 韩宁垂下眼,略微勾了一下嘴角,他本是一笑,便先从眼睛开始笑起来的人,可现下只有嘴边勾着,笑意不冷不淡的,“爷,我披上那具皮还会是我么?” 竺熄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宁伸手轻轻弹了一下竺熄手腕上戴着的跟他一对的同心铃,“爷到底是想从那皮毛之下看到谁呢?花娘傻,我可不傻。” 他说着抬眼看向竺熄,那双眼睛不笑的时候,竟是锐利万分的。 竺熄被他这话刺到,身子一僵就将手松开了。 韩宁耸了耸肩,“爷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就不要再问我了吧。” 而后他转身冲甘衡笑道:“等你许久了,我们进去聊。” 甘衡挑眉到觉得这韩宁是个人物。 那天甘衡同韩宁聊了一个下午,才隐隐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给盘清楚。 用甘衡自己的思维逻辑来理解就是: 大牛当年和好兄弟二林一起发家致富,打下家业,但大牛英年早逝,就留下了孤儿寡母,这孤儿寡母也是有点说法的,孤儿其实是大牛原配的儿子,这寡母是大牛发家之后另外娶的美娇妻。有传说是美娇妻害死了原配,当然传说有待商榷,毕竟坊间最喜欢编这种戏码。 美娇妻当年怀过一胎,只可惜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大牛入土为安,也才这么一个儿子,就是孤儿。 大牛一死,周围的人全围过来,那么大的家业,都试图分一杯羹。 尚还年幼的孤儿,深楼闺阁里的寡母,如何能招架得住,理所当然的,他们就投靠了二林。 二林原本只有威望,可这两人无奈之下的选择,却是给二林借了势,一下子就给他地位抬上去了,有二林坐镇,内内外外扑腾的人确实少了很多,但权势的过于集中,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问题——权利垄断。 甘衡想着想着“啧啧”了两声,难怪,从古至今的帝王都深谙制衡之术,这可算得上是必修课了。 大牛是先皇。那二林是当今内阁首辅,秦善林,现任史部尚书,主管官员提拔,现如今整个祁朝真正的掌权者。 孤儿是当今圣上,寡母便是当今温太后。 一直在送甘衡进宫的轿子里,韩宁都还在同他叮嘱。 第59章 “我只交代你两件事,朝堂之上都是秦首辅的人,皇宫城内都是温太后的人。” 甘衡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韩宁伸手指他,笑意盈盈道:“而你,我的甘兄,你是圣上的人,所以你谁都不要信,谁的话也都不要听。” 甘衡伸手就去掀轿帘,作势要下车。 韩宁吓了一跳,连忙道:“诶诶,甘兄,这皇宫城还没到呢。” 甘衡转过身来冲着他一笑,笑得很苦的样子,“我知道,我就是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韩宁也笑,“甘兄你真逗。” 甘衡欲哭无泪,他不是开玩笑,他是真地想跳下去算了,这老头确定不是在坑他么? ………… 奉先城,秦府。 花娘抱着琵琶跟在一身材妙曼的女子身后,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行动间衣服上的佩饰叮当响。 正是甘衡在徐镇三大碗遇到的过银环。 银环边给他带路边细细叮嘱他,“今儿跟往日不同,一会席上会来很多人,你只管弹你的曲。” 花娘点点头,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琵琶。 秦善林不常去来春楼,但是他会点花娘上门唱曲,旁的什么曲子都不听,就听一首,那首晏曲《归》。 这首曲子是当年竺熄教会他的,教他的时候,这狐狸就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花娘,你好好学着,这曲子可保你一世富贵。” 当时花娘还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秦善林有幸听过一次他弹这首曲子之后,便常常点他来府上唱,且每次给的赏钱不菲。 “好了,轻声些进去吧。”银环将他领到一处庭院,掀开帘子冲他道。 花娘甫一进去,这天明明还坠着秋老虎的尾巴,还算炎热,可这屋里冷气扑面,温度降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堆了多少冰盆。 屋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花娘一眼看过去,认识的倒只有秦善林一个,他记得往常秦善林身边会跟着一个斯文青年,今日却是没见到。 花娘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调试了一下琵琶声。 花娘为何会对这斯文青年如此印象深刻呢,只因为每次上门唱曲,那人都跟在秦善林身边,他来秦府这么多次了,却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又是什么身份,只瞧着长得斯文,身上透露着一股读书人的气质,特别是每次花娘唱曲的时候,那人看起来反倒比秦善林还要激动。 花娘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了,他认真地拨动琵琶弦开始唱道:“长路漫、月光凉;秦淮河,苍野茫;才知何为跋山阻、涉水难;河畔无人喊渡船,谁人愿载我的将军归乡?” “错了。”花娘才唱了个开头,突然有人出声道。 花娘一惊,手下一个没有收住力道,那琵琶弦被“铮”出一声响,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抬头朝出声的那人看去,那是一张花娘没有见过的面孔,是一个模样还算周正的男人,瞧着有几分清瘦。 清瘦男子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拿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出节拍,摇头闭眼地唱道:“河畔无人喊渡船,谁人愿载我的将军回乡。” 他唱完缓缓地睁开眼,瞧着花娘道:“你唱错了,这第一段里是个‘回’字,‘归’字是用在第二段的。” 花娘喉间咽了口口水,紧张到唇色发白,“是小的一时嘴误,唱错了……” 那清瘦男子问花娘:“你知道为何只有第一段是‘回’字,后头几段用的都是‘归’么?” 花娘提起一口气,摸不准这人心思,他摇摇头:“小的不知。” 清瘦男子就哼哼笑了两声,甚至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因为啊,她们唱这第一段的时候,还指望人能活着自己回来呢。” 花娘背后一僵,明晃晃从这人眼中看到了享受的恶意,他甚至有一种直觉……这直觉令他头皮发麻…… 即便眼前这清瘦男人同老是跟在秦善林身边的斯文男子有天差地别,可花娘竟觉得眼前这人就是那斯文读书人!! 第54章 惊世文(一) 花娘一时僵在那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自小在来春楼里长大,也算是人精堆里爬出来的,可是被眼前这人看着的时候,他却只觉得背后发寒。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银环的声音:“秦大人,人来了。” 屋里所有人这才把视线转移到门口,花娘隐隐松了口气。 只见那从外头最先踏进来的是一双蓝面白底的纹鹤靴,来人带进来一股热风,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衫显得人格外的挺拔,那身资气势如玉如竹,随着人打起帘子身子探进来,漏出来的那张脸更是俊秀,五官端正轮廓分明,当真是芝兰玉树。 那人:“干爹,是我来迟了。” 秦善林一见到这人顿时就笑得满脸都是褶子,甚至还站起身来迎接他,“行了,快坐吧,就等你一个了。” 花娘经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这人他从未见过,竟然还唤秦善林做干爹? 席间一时热闹起来,也没人再顾着花娘唱没唱错曲了。 秦善林举杯:“我今儿个邀大家来,是为了商量圣上寿辰的事,礼部说圣上的意思是不办,可这孩子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口一个‘叔父’叫了我这么多年,他现如今是过一天便少一天了,怎么可能不办呢?” 席间立马有人附和,“首辅思虑得是,天子寿辰哪有不办的道理。” 秦善林等的就是这句应承话,他点点头:“是嘛,我就说嘛,那倒时候还麻烦各位在朝堂之上,多劝劝圣上。” 他说完举杯示意,席间之人也纷纷举起酒杯来。 这话题既然已经谈到圣上寿辰了,后头自然而然就纷纷商议起该给圣上送什么贺礼合适,席间一时间觥筹交错,交谈甚欢。 直到有一个人问那水蓝长衫的男人:“齐大人,我看啊,这圣上寿辰,你也不必要再挑什么贺寿礼了,趁着现在还有时间,你抓紧写一篇文章!容我想想……要不然这文章名字就叫《贺天辰》。”他说完“哈哈哈”大笑起来,只觉得是个精妙绝伦的主意。 有不少人点头赞同,“这个主意倒是不错!齐大人妙笔文章,这写出来又得是第二篇惊世之文啊!” “唉,齐大人便应了吧,就算圣上不期待,我们可都是期待得很,谁人不知奉先城的齐大人是文曲星下凡,科举考试里的一篇《治国论》叫满朝传阅!只恨不得裱起来,逐字逐句背诵!” “是啊,我有幸拜读过,当真是惊世之文!那一字一句、内里思想,全然不知是怎么想到的!就是因为这篇文章,我至今还想拜齐大人为师呢!” 齐大人坐在那,席间那些人的话明明是在夸赞他的,他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只是看着自己面前杯中的酒水,似笑非笑道:“我已经想好圣上生辰送什么礼物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那样好的文章怕是再难有第二篇了。” 一时间席间皆是叹气惋惜之声。 这个小插曲本来就要这样聊过去了,可那清瘦男子突然出声道:“是么?是难写出来,还是写不出来了呢?”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里气氛安静到诡异,所有人看看齐大人,又看看那个清瘦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齐大人却丝毫没有在意,他坦然地点头承认,“是,怕是写不出来了,文章憎命达,我此时此地的心境,确实写不出来那样好的文了。” 这般坦然,倒是叫人无话可说了。 秦善林敲了敲桌子,“好了,这才华文章本就像缸里的水,你再怎么拼命舀它也就缸里那一点,可等时候到了,水满了,自然就从缸里溢出来了,到那时,这笔搁纸上,都能自个写诗作文了。” “哈哈哈,首辅大人说得是!”这席上惯会察言观色的人精立马打起了“哈哈”,顺着秦善林的话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等席间散场,齐大人从秦府出来的时候,方才提议让他写文贺圣上寿辰的人,正在外头等他。 一见他来便连忙道:“齐大人,方才席间提起写文一事,确实是我不妥。” 齐大人摆了摆手:“不必放在心上。” “唉,也不知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说话浑然不顾及,秦首辅都把你当亲儿子似的,竟也还由着那人说些混账话。” “不是多大的事。”齐大人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的小厮立马懂事地替那人打起轿帘,“外头太阳大,大人上去吧。” 那人觑了一眼齐大人的脸色,这说话架势分明就是不愿意同自己多聊,他疑心对方还是生气,可那么一张端正俊秀的脸上,却瞧不出任何多余的神色,只有淡然一片,便只得点头上去了。 两辆轿子自秦府分道而行,各自回家而去。 另一边轿子里,甘衡细细问起了当今圣上的病症。 韩宁摇摇头,“具体的确实不清楚,只知道是圣上很小的时候便发了病,他这儿……” 第60章 韩宁说着指了指自己背后,“长了个巨大的瘤子,那瘤子甚至比脑袋还要大,坐下去的时候,都还高出脑袋一截。” 甘衡皱着眉,“瘤子?” “是,听宫里的御医说那瘤子吸血,是靠蚕食圣上精血长大,听说……那瘤子竟还咬人!当真是怪病,宫里宫外议论的不少,圣上也就越发抗拒起治病来。”韩宁袖着手长叹一声:“当今圣上也是个可怜人,刚生下来便没了母亲,年纪轻轻又拖着这么一个瘤子过活,在那吃人的皇城里,也没个能依靠的人。” “这咬人的瘤子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说得如此怪异,我倒是真想看看了。” “甘兄进了宫可千万不要莽撞,圣上很忌讳别人盯着他背后的瘤子看,估计到时候老老实实让你看病都难。” “圣上这是讳疾忌医。” “哈哈哈哈,可……”韩宁话还没说完,轿子一阵晃动竟是停了下来。 “到了?”甘衡从窗子里探出去看了看,很显然还没到。 外头的人说了声:“掌柜的,是遇到官轿了,这儿路窄得让行。” 甘衡看过去,只见前头确实停着一辆轿子,只是他也瞧不出什么官轿不官桥的,便缩回脑袋问韩宁:“外头是谁的轿子?” 回话的是外头的人:“回爷的话,这轿子看着像是从秦府出来,往川街去的,应当是齐大人的轿子。” 韩宁同甘衡解释:“是礼部尚书齐大人,秦善林的干儿子。” 甘衡挑眉:“这么大来头?” “确实来头大,年纪轻轻便入了内阁,这秦善林无儿无女,便是将他做亲生儿子对待的,而且当年也是轰动了整个奉先城的人物。” 甘衡看到那轿子被抬着缓缓从他面前走过,明明不是多张扬奢华的轿撵,却因着里头坐着的那个人,连带着轿子都好像高人一等了。 甘衡随口问道:“怎么个轰动法?” 韩宁笑了一声,“他科举考试写了一篇《治国论》,我虽然没看过,但是听人说,那文章得是仙人拂顶、文曲星下凡,才能写得出来,被传为惊世之文,看过的都是赞叹,没看过的都觉得遗憾。” “这么神?”甘衡又忍不住多看了那走远的轿子两眼。 “可不是,确实是个神人,只是很可惜跟秦善林搅和到一起,是秦善林一手提拔上来的,还认了人做干爹,沆瀣一气罢了。” 那轿子越走越远,他们的轿子也便动了起来,彻底看不到那轿子的影子。 甘衡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这人叫什么名字?” “齐述,听说是穷乡僻囊里来的穷小子,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祖上烧高……” “你说他叫什么?!”甘衡大惊,甚至在轿子里差点弹起来。 吓了韩宁一跳,“甘兄,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好好坐下吧。” “你说这人叫什么名?”甘衡瞪大眼睛,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韩宁莫名其妙,“齐述啊。” 甘衡死死地盯着他,“哪个齐,哪个述?” “治国齐家的齐,继志述事的述。” 甘衡:“靠!停轿!” 韩宁皱眉,“甘兄别闹,马上就快要到了。” 甘衡这回是真想要跳车了。 韩宁连忙拦了他一把。 甘衡拽着韩宁的衣领,“那轿子上坐着的那个什么狗屁秦善林的干儿子,是我裤子都没穿就开始一起玩的朋友,你说的那个什么穷乡僻囊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南堤!” 韩宁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激动了,“现在停轿也没用,你追不上了。” 甘衡泄力地坐回去。 韩宁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子,“那这荀大师也算是背景调查没做好,这样的事竟没有提前调查清楚。” 甘衡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不……他或许什么都知道。” 韩宁一愣,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甘衡抬起头来,眼神幽深,他问韩宁:“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甘衡这人平日里看着嘻嘻闹闹的,好像不管天大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能变成玩笑话,可此刻韩宁对上他的眼睛,才发现这人其实生了一张清冷疏离的样貌,现下这般瞧着自己,好似生了寒冰。 韩宁竟无法再同他对视下去,只得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上的同心铃,他同甘衡说了一句实话:“你若是要问我,我也无法回答你,我只能跟你确认一件事,所有人想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 第55章 惊世文(二) 甘衡就这样稀里糊涂进宫了。 到宫门口已经入了夜,韩宁只能送他到这了,剩下去圣上殿里的路是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太监领着他去的。 这宫内又大又宽阔,两扇门之间隔了很远,几里远外都悄没声息的,实在是安静得可怕,那小太监一声不吭地往前面带路,什么话也不说,就连走路落地都没有声响。 甘衡还特地看了对方的脚一眼,确定脚跟落地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一路弯弯绕绕,终于是到了地方,小太监领着人进了殿门,细声细气同他道:“你便在这等着,等圣上唤你了,你便进去。” 说完合上殿门,又悄没声息地离开了,独留甘衡一个人在这空荡的殿内。 这皇城内修建的宫殿实在是高大,屋顶深深,更显得寂寥空旷,仿佛甘衡张嘴都能荡出回声来。 就让他这么干在这等着? 甘衡蹙着眉,盘腿坐在殿里,他晃了晃身子,“苛丑。” 腰间系着的玉佩没有回应。 甘衡眨了眨眼,又唤了一声:“苛丑。”甚至还伸手荡了荡玉佩。 那鬼却还是没有回应。 甘衡有点急了,他慌忙就要解开玉佩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身后突然有黑雾缠绕过来,一个声音低低在他耳边笑道:“我还想着等你唤我第三声呢。” 甘衡:“……” 那黑雾亲昵地蹭在他颈边,“怎么了?害怕么?” 甘衡挑眉,“你把我当什么呢,我怕什么?” 苛丑:“不知道,但是总感觉你以往是从来不会主动找我的。” 甘衡一噎,莫名有点尴尬,还真是。 他环顾了一眼这幽深无尽的大殿,只有两旁冷金属质感的灯座上点着温热的烛火,在这燥热的秋夜里,整个大殿都透露着孤寂的寒凉。 甘衡明明没有在这样的大殿里生活过,他的童年是赤脚在南堤乡里长大的,后又跟着荀樾走街串巷,这样贵气又空旷的大殿他只在入丹丘子的梦时才见过,可现如今他坐在这,被这无边的孤寂笼罩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有一股熟悉感。 就好像这孤寂感是与生俱来的,伴随他出生、刻进他骨子里,哪怕他变成什么样子、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无法摆脱掉。 甘衡深吸了口气,“苛丑……你同我说说你的事吧,我想知道三百年前关于你的所有事情。” 他指尖缠绕着黑雾,似玩闹般弹着指尖动了动,“好的也好,坏的也罢,我都想知道。” 苛丑半响没说话,而后空荡的大殿里传来他的声音:“我三百年前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任何地方也都没有去过,一直一直都是陪在大人身边,从未离开过大人一天……” “我最开始应该是十分惹人讨厌的,灵智未开的恶鬼,天天就跟在大人身后捣蛋了,那时候他还很小,我所有的恶作剧,他们都以为是大人弄的,他们训斥他,他从来不会辩解一句……” 甘衡垂下眼,一时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一路走过来,所有人都在告诉着他这位大人的高贵,甘衡从未羡慕过,可此刻他听着苛丑温柔的声音,心下却难以克制地泛起酸楚,他无论如何也去不了三百年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他们先一步认识苛丑。 这样漂亮又讨厌的艳鬼,可却又时时能顾及到他的情绪。 就比如现在苛丑意识到甘衡走神了,他隐隐化出身形来,从背后轻轻地贴着甘衡问:“是我说得太无趣了么?” 甘衡笑了笑:“不……”他只是羡慕,可他说不出口。 他想要是苛丑还未开化的时候在南堤乡被自己遇到就好了,灵智未开的恶鬼,他带着他在湖边打水漂,嘲笑他荡不出几圈,那石头便沉了底,再带着他爬树偷鸡,拿他来吓隔壁村的小孩。 他们都是彼此最先认识的人,一路从南堤到奉先,再从岐山来,相伴很多年,他会当一个称职的夫子,什么都教会他。 甘衡也时常在想,他怎么就对同苛丑的关系期待到这一步了呢? “甘衡……不要这样……”苛丑突然悲伤地靠过来,从背后将甘衡抱得紧紧的。 甘衡一怔,不知道怎么了,“苛丑?” 苛丑难过地将头埋在他脖颈处,“我不要大人了,我只要你,甘衡。” 甘衡一瞬间哭笑不得,虽然这话确实受用,可又觉得那位大人对苛丑来说意义非凡,苛丑实在是不能说这样的话。 第61章 “苛丑,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苛丑声音沙哑:“刚刚……一瞬间,真的太像大人了……三百年前的大人也是这样坐在大殿里,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给与我回应……有时候不吃不喝,就是这样子一坐就是一天……甘衡,我真的很害怕……” 甘衡安抚地拍了拍苛丑,“你告诉我,那位大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从丹丘子的梦里看到他是从高楼上坠下来的。” “我不知道……我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大人的身边,可就那一次……那一次大人抛下了我,等我再次回道晏都的时候,那些恶鬼早已将大人啃噬殆尽了。”苛丑说到后面,语气里都带着恨意,眼睛里幽光闪烁,这么多年过去,他每每提到这个事,心中都还带着恨意。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替大人报仇呢?” 苛丑闷闷地应了一声,“我知道我做错了,大人还在的时候,从来不让我做这些的,他说这是错事。” 甘衡将黑雾拉到自己跟前,直直地透过黑雾看着苛丑的眼睛,“不,你没有做错,苛丑,你家大人一定也不会觉得你做错了。” 苛丑垂着脑袋,“若真是这样,大人肯定会哄我的,甘衡你也哄哄我吧。” 甘衡微微一怔,“怎么个哄法?” 苛丑拉过甘衡的手,先是放到了自己的胸口,“大人会这样……”然后一路顺着脖颈,摸到了下巴。 “他会摸摸我,然后告诉我,没关系的。” 甘衡指尖微颤,他看着苛丑那在烛火的映照上仿佛透亮到晶莹的皮肤,一时间喉间都有些发涩。 “然后……”苛丑将他的手往上抬,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含进了嘴里,然后他眼尾上翘地瞧着甘衡,眼底带着坏事得逞的笑意。 他原以为按照甘衡的性子,知道自己被骗了,肯定会跳起来骂他。 可此刻的甘衡却只是坐在那,眼底晦涩不明。 苛丑以为是自己玩笑开过头了,正准备挪开甘衡的手替他将手擦干净时,却不想甘衡猛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叫他没法将嘴合上,那手指甚至伸进嘴里还往深处探去,夹着他的舌头肆意地把玩起来。 苛丑陡然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发展,他合不上嘴,那涎水从他嘴角流下去,分外色气。 甘衡一张脸一半被烛火照映着,一半脸被打下来的阴翳遮蔽,整个人浑身都透露着一股不同于往日的气息。 他哑声问苛丑:“是这样么?” 苛丑伸长了那漂亮的脖颈,犹如濒死的天鹅,嘴里“噫噫呜呜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甘衡一惊,瞳孔瞬间放大,这才像回过神来似的,猛地从苛丑嘴里将手指抽出来,那手指头上的湿润感,明晃晃昭示他都做了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甘衡手都有点抖,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真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 “咳咳咳……”因为手指探得过深,即便抽出来之后,苛丑也有些难受地咳起来。 甘衡太阳穴突突直跳,“苛丑……你没事吧?” 哪成想,苛丑抬起眼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甘衡,“好爽,甘衡,我还想再来一次。” 甘衡:“……” 就在这时,大殿里间突然传来东西被砸到地上的声音,声响之大,很显然砸的还不是什么小物件。 甘衡被惊了一跳,连忙起身,他冲苛丑道:“苛丑别闹了,回玉佩里去。” 苛丑这才不情不愿地钻进玉佩里。 里头砸东西的声音更大了。 “圣上……”甘衡轻声唤了一声,他一时间摸不准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如此大的巨响,又疑心是里头出了什么事。 甘衡慢慢走过去,那殿内里间晦暗,竟是没有一丁点烛火,又或者说方才那烛火早就在方才巨响之下被砸倒扑灭了。 甘衡站在内殿门口,不敢再轻易往里头走去,他又唤了一声:“圣上?” 里头是死一般的安静。 “我是来给您看病的。”甘衡正准备自报家门。 “嘭”地一声,一方砚台直直地朝他砸来,吓得甘衡慌忙躲避,那砚台硬生生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滚!”少年人嘶哑稚气的声音里带着破音的愤怒。 甘衡悻悻地缩了缩脖子,他到是也想滚。 “所有人!所有人都盼着朕死呢!!”他沙哑的喉咙里仿佛字字泣血,“他们一个个的,都要来恶心朕!谁都不把朕放在眼里!谁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第56章 惊世文(三) 殿内好一会,终于安静了下来。 甘衡松了口气,猜着自己今天大概率是要在外殿过夜了。 他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外殿,连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没有,他心想如此宫墙深深、漫漫长夜,确实容易让人苦闷无助啊。 让甘衡没想到的是,第一天没见到圣上、第二天没有见到圣上、第三天还没有见到圣上!! 他在这宫里都快要发霉了,而且人一被憋狠了就容易有病……他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玩苛丑…… 甘衡觉得用“玩”这个字真的挺对不住岑夫子对他的教育,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甘衡你真的是堕落了…… 现在是每天白日的时候,甘衡一睁眼就是反思自己,他虽然没有同这艳鬼做更进一步的事,但是不该做的事情也做了挺多了……可他能怎么办么?这艳鬼已经死死地拿捏他了,现在每天夜里就乖乖巧巧地蹲在甘衡身边,伸长着脖子,一副任甘衡宰割的模样。 之前推开苛丑,甘衡还是觉得自己太装了,主要是苛丑一旦强势起来,他就有一种事态不受自己掌握的失控感,甘衡害怕这种感觉,所以他会挣扎会抗拒。现在好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苛丑直接敞开了告诉甘衡: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甘衡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底线意识这么差一个人,可能是这个压抑的深宫真地拥有能将人逼疯的能力,总之甘衡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这玩意就跟有瘾一样,不论甘衡白天对自己说得有多好,理论阐述道德制止得有多成功。 可一到夜里,那披散着一头秀发的艳鬼,肌肤如月色流淌、嘴唇似朱砂丹红,就开始敞着衣襟明晃晃勾引他,还一勾一个准。 先是握着甘衡的手同他十指相贴,说甘衡的手好小,然后说一些有的没的,每次都是甘衡还没回过神来,那手就被他牵着不知道摸到哪去了……甘衡想抽手,他就装可怜;甘衡眉头一皱,他就开始装委屈;甘衡一拒绝,他就…… 甘衡想得老脸一红,今儿大早一睁眼还没开始反思,反倒是先回味起来了…… 苛丑探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瞧着甘衡:“早啊。” 甘衡越看越觉得这艳鬼是不是真能吸人精气啊,苛丑看起来倒是越来越精神万分,而且甘衡还觉得他又漂亮了……反观甘衡,又享受又内耗,白天做完心里建设,晚上又开始克制不住自己,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靡下来。 他现在就是那画本子里被艳鬼吸食了精气的可怜人,贪欲心重,明知不对但又惦记…… 甘衡缓缓闭上眼睛,看到苛丑这张脸就来气,也不知道是在气苛丑的撩拨,还是在气自己的不坚定。 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甘衡猛地从床上惊起。 外头公公说道:“太后请你过去呢,麻利点收拾收拾跟咱家过去吧。” “诶,好。”甘衡应了声,连忙前去洗漱。 甘衡来了这宫里,真就没有一个人在乎他,那门外敲门的太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还没搞清呢,每次给甘衡传信喊他都不带名带姓的。 甘衡也没想到,自己来这宫里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温太后,也就是那个美娇妻。 太后宫内。 甘衡还没进门,就闻到阵阵熏香,隔着朦胧的纱帘,甘衡没敢细看,俯身就拜道:“小人见过太后。” 一时间纱帘里头无人应声。 甘衡皱了皱眉,正准备抬头朝纱帘里看去,却听见“喵”的一声,一只身手矫捷的狸花猫从里头蹦到了他的跟前。 那猫生得细长一条,一双猫眼盯着甘衡,里头仿佛有幽火在闪,这要是甘衡在夜里瞧见,指定会被吓一跳。 “咪咪。”甘衡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唤声。 “喵。”猫一跃而起就跳进了女人的怀里。 那女人从甘衡身后款款走来,满头朱钗,雍容华贵,额间还点着殷红的花钿。 她抱着猫一笑,“听说你上承乾殿几天了,连圣上的面都没有碰见?” “太后。”甘衡冲她俯身一拜,“圣上对看病一事十分抗拒。” 这太后属实要比甘衡认为的年轻很多。 “坐着聊吧。”温太后哼笑一声。 她一边逗猫,一边同他道:“是韩宁推荐你来的,说你医术不行,但擅长奇异诡谲之事,我们请不到荀樾大师,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你了。” 第62章 甘衡想,这老头倒是会把自己摘出去。 “圣上这病,是打小就有的,哀家看着他这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实在是忧心。”温太后叹了口气。 “若圣上这病是鬼怪阴气缠身所致,在下必定竭尽所能。” 温太后点点头,“你怎么称呼?又是哪儿的人?” “回太后,小人姓甘,甘甜的甘,名衡,衡量的衡,老家是南堤那边的。” “南堤?这倒是巧了,礼部尚书齐大人也是南堤人,他与你年纪相仿,说不定你俩认识。” 甘衡被她说得眉眼一跳,“小人……未曾见过齐大人,兴许……兴许是认识的。” 温太后抬起眼冲他一笑,那涂着豆蔻色的唇咧起来,“无妨,找机会,哀家可以引荐你们二人见面。” “那小的,便先谢过太后了。” 温太后又拉着他聊了一会儿家常,从家里有几口人聊到现如今多大有没有成家,一通下来把甘衡的情况摸了个遍。 甘衡也是捡着模棱两可又不太过于诓人的答案答复,他摸不准温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行了,退下吧,等过几日了,哀家再来问你圣上的情况。”温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不再看甘衡一眼。 “是。”甘衡正准备退下,却不想温太后又叫住了他。 “对了,今日你便不要再去打搅圣上了,他怕是心情不好,改天哀家再同他说说,叫他认真瞧病。” “是。”甘衡又应了声。 从太后府出来,明明没有聊很久,可甘衡心里却是乱的,一片乱麻,忍不住开始复盘自己的所有回答。 想了一圈,刚松过一口气,却又想到了“南堤”这个答复,那口气又提起来了。 在所有人眼里齐述是秦善林这边的人,秦善林现如今同温太后两相对立……若他真同齐述认识…… 甘衡一颗心绷紧,不知道在这温太后眼里,自己到底又是个什么立场…… 他想着想着无奈仰头望天,他大爷的,这人比鬼都难对付,荀樾还不如叫他捉鬼去算了,困在这宫里,天天说一句话都要翻来覆去的品。 烦死了! 人果然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甘衡觉得自己变态了……至少在对待苛丑这件事上…… 等甘衡回承乾殿的时候,人还没进门,那小太监就先拉住了他,甘衡正想问他怎么了,话还没问出口,小太监便冲他摇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下一秒,甘衡就听到内殿传来“哐当哗啦”的声音,一声还要比一声响。 甘衡明白过来,这是圣上又在砸东西了,只是这次砸得尤为的狠,好半天了声音也都还没有消停。 等内殿终于安静下来之后,几个小太监轻声走进去收拾。 甘衡靠着墙,心中也憋闷得厉害,对于圣上现在的处境,倒是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了。 “圣上!”内殿里突然有太监抖着嗓子大喊一声。 甘衡一惊,也不顾上别的,慌忙跑过去,只见那屋里乱七八糟砸碎了一地的东西,年纪还尚轻的少年天子坐在地上,一眼让人注意到的便是他背后那高耸而起的瘤子,那瘤子被罩在衣物之下,甘衡一晃眼甚至错觉的以为那玩意还在跳动。 “再看!朕挖了你的眼睛!”少年天子赤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甘衡。 甘衡一个激灵,连忙移开了视线,这才意识到对方手上全是被碎片扎破的伤痕。 太监们连忙去请太医,一个个都慌了神,反倒是这坐在地上的天子,对自己手上的伤漠不关心,那样重、那样血淋淋的伤势,他却好像不见疼似的。 甘衡叹了口气,他蹲过去一把握住了对方受伤的手腕,“圣上别动。” 他施了个术,暂时屏蔽了对方的痛觉。 小皇帝没了痛觉,眼神里微微露出讶异。 “圣上就算是有再大的气,也不应该撒在自己身上。”甘衡同他说。 “你在教朕做事?”小皇帝怒道,说着就要把自己的手从甘衡手中抽出来。 甘衡却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唯恐这人又做出什么伤上加伤的事,“小人只是觉得,圣上这般伤害自己,不正好如了那些人的意么?”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对方。 小皇帝瞬间偃旗息鼓了,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伤,一张苍白到泛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朕到是死了好,死了就都清净了。” 甘衡冲他一笑,“死了也不清净,死了以后万一投不了胎,还要做鬼,做鬼就更活不明白了。” 小皇帝略微瞪大了眼睛,他也没想到这人会这样回答自己,他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挺多的。” 甘衡点点头,“是啊,我专门干捉鬼这门营生的。” 小皇帝眉头深深地皱起,“你不是大夫?”他分明记得这人是太后找来给自己看病的。 甘衡挑眉,凑近了对方,压低嗓子道:“小的不是,小的就是一捉鬼的,圣上身边魑魅魍魉众多,恶鬼环伺,在下就是来捉这个鬼的。” 小皇帝一愣,瞧着甘衡没有说话。 甘衡也在看着他,这少年天子看起来也不过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背上的瘤子,整个人都瘦弱得厉害,当真是瘦骨嶙峋了,一张脸苍白泛青,下巴尖尖的,便显得眼睛更大了,只是这双眼睛也凹陷下去,瘦脱了相。 甘衡看着看着,经不住脱口而出说了四个字:“圣上,莫怕。” 那少年天子眼角抽动了一下,而后垂眼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出去!” 甘衡:“???” 不是,他俩刚刚聊得不还是挺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崩了,他还以为自己跟这小皇帝关系更进一步了呢…… 第57章 惊世文(四) 秦府。 秦善林站在书房里,正背着手仰面欣赏一幅画。 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人俯身拜道:“干爹。” 秦善林仰着下巴朝墙上的画点了点,问对方:“这画怎么样?” 他身后的人便上前一步走出来,这人正是齐述,齐述仰头朝画看去。 只见那墙上的画中,画的是一个妇人将幼儿抱在怀里,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母性的光辉,可这画中除了妇人和孩子,周遭全是浓墨重彩地绘出的野兽,它们面容模糊、虎视眈眈地盯着画中人。 齐述眉眼微动,隐隐猜到了什么,“干爹,是我愚钝,我实在是在绘画这件事上没有天赋,看不出来好坏。” 秦善林哼笑了一声,“银环画的。” 齐述垂下眼,他知道银环,那个总是蒙着面纱的女人,一直跟在秦善林身边。 秦善林身边惯常会跟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雷打不动的便是银环,只是那男人总是换来换去,但所有人都心口不宣的是,那男人换的只是外皮,内里壳子其实还是同一个人。 并且这个男人还看不惯齐述。 “你觉得我把这幅画做为贺寿礼送给圣上怎么样?”秦善林问他。 齐述:“干爹送的,圣上自然会喜欢。” 秦善林闻言看了他一眼,“齐述啊。” 齐述垂着的手指蜷了蜷,他最怕秦善林用这样的语气唤他。 “你当年那篇《治国论》最先送到的是我的手上,那主考官拿着你这篇文章过来的时候,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当时细细品读了两遍,文里字间流露出来的灵气确实少见。”秦善林说着却是叹了口气,“可是齐述,我位居首辅数十载,图的是有才之人么?” 齐述捏着自己的指尖,在心里做了答复,当然不是……将军孙文策就是摆在他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因为立场不明,一身硬骨头地要追随圣上,不听秦善林调令,秦善林便将他折在了沉羌,要他到死都只能守在那里。 秦善林走过来拍了拍齐述的背,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思深,待谁都有防备,可我既让你喊了一声‘干爹’,那必不会亏待你,你也不必要在我面前整那些虚以为蛇,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就是。” 齐述:“干爹……只是我实在是愚笨,唯恐哪句话就伤了干爹和我的感情。” 秦善林就哼哼笑了起来,“你还愚笨?那这全天下就没有聪明的了,我无儿无女认你做我干儿子,你还摸不准我的心思么?我年纪大了迟早是要找个人替我养老送终的。” 齐述微微提起嘴角笑了一下,“干爹,你是要长命百岁的。” 秦善林摇了摇头,“行了,每次叫你来都是听你这些车轱辘话,当着你干爹的面都还藏着掖着的。” 他说到这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你小子也确实藏得深,听说你在老家就成亲了,当年来奉先赴任的时候就把妻子接过来了,怎么这么些年了,我都没有见过?你小子……不会是抛弃了糟糠妻,整起了金屋藏娇吧?” 齐述慌得连连摆手,“干爹,可没有的事。” 第63章 “那这怎么也说不过去,这么些年了,好歹也应该带到我跟前来见见的。” 齐述耷拉着眉眼,面色一片苦顿,“干爹,不是我不想带过来……只是我内人生了很罕见的病,见不得光,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好皮肤……实在是……没有办法见人。” 秦善林听到这也皱了皱眉,“找大夫都看过了么?” 齐述苦笑道:“看过了,从南堤一路求医问药来了奉先。”他摇摇脑袋,“疑难杂症,甚至连病因都查不清,没有办法,也就只能委屈她一直被困在内院深宅了。” 秦善林也略微叹了口气,“这小媳妇也是个没福分的,好不容易你得了前程,她却没有沾到一点光啊。” 他拍了拍齐述的肩,“你也是的,这种事竟是今天才让我知晓。” “不想凡事都劳干爹替我费心。” “你小子,就是跟我太见外了。”秦善林笑了笑,“行了,忙你的去吧,谁人不知道礼部尚书齐大人是个大忙人,比我这内阁首辅都忙得厉害!” “干爹……你就不要再拿我开涮了。”齐述有些无奈。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一颗为官为民的心,想要多替他们做些事。”秦善林背着手,“想当年,我也是这样,可现如今啊……年纪越大还真是越记不得初心了……” 秦善林感慨完冲他示意了一下,“走吧,我就不送你了,叫你来也没问明白个什么话,白瞎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却还是带着几分亲昵的嗔怪。 齐述也故意道:“那看来还是干儿子为人处世不合干爹的意。” 秦善林便拿手点他,“你小子,你就是做得太让人挑不出刺了!” 待齐述走后,那书房的暗房里又款款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正是席间怼过齐述的清瘦男人。 秦善林依旧在端详着那幅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画中的什么。 清瘦男子便问他:“你是真把这人当亲生儿子来对待了?” 秦善林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你还在打他的主意呢?” “多么好的一具身体,从各个方面来看不都是完美的么?” 秦善林皱眉,有些不解,“翰林大人,我就有点不明白了,那一路酒缸子里给你运过来那么多具尸体,你就没有一具能瞧得上的,你不是说在徐镇遇到具很合你心意的皮囊了么?怎么还在打齐述的主意?” 清瘦男子咧着嘴一笑,那嘴角的弧度笑得过大,脸上的皮肉竟是生生撕裂,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来,“很奇怪么?因为齐述这人实在是太像当年的我了……” 秦善林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没听明白这人说的话,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也没有接着往下面多问,只道:“你就别想了,齐述我还要留着有用。” “怎么?还真指望着那小子给你养老送终呢?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小子可不是什么纯良的心思。” 秦善林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只是在给自己找一条退路罢了,你留银环做你的退路,这齐述便是我留给我自己的退路。” 翰林大人闻言挑起眉,眉弓上的皮肉也腐烂开来,“我就说,你这么歹毒的人,竟还真有把人当亲生儿子的一天呢。” “行了。”秦善林不想再跟他多话,“你这具身体也快烂掉了,我在这都闻到了烂味,你这炼尸炼鬼的功夫还不行啊。” 翰林大人一见自己钻研了这么久的东西被人质疑,立马恼火道:“这能怪我么?还不是这些人本身资质差,怎么炼都不成气候。” “我不管这些,我只要求你一件事。”秦善林说着朝那墙上的画一指,“圣上生辰那天,我要你保证计划万无一失,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 翰林大人袖着手站在那,脸上的肉开始成片成片的腐烂,“你就放心吧,一切都将会是如你所愿。” ………… 甘衡蹲在后花园的凉亭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他眯着眼正蹲人呢。 前有后宫妃子为了争宠,在后花园蹲皇上;今有甘衡实在没辙,在后花园蹲……太监……嗯,没错,蹲太监。 等那小太监终于从下面走过来的时候,甘衡一跃从凉亭上跳了下来,喊道:“公公。” 那小公公被骇了一跳,脑袋上带着的帽子都歪了。 甘衡冲他嘻嘻一笑,“公公莫怕,是我。” 小公公喘了口气,又一声不吭往前走去,压根就没把甘衡当回事。 甘衡算是发现了,这小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挺闷的,话不乱说、眼睛也不乱瞟,天天在殿里两眼一睁就是干活,干完活就低着脑袋走人,实在是太有职业操守了。 “诶,公公你慢点,我等你老半天了,就是想问问你关于圣上的事。”甘衡连忙追上去。 小太监都不搭理他,闷声走得更快了。 甘衡:“诶诶诶,你也知道,现在圣上连见都不愿意见我,可我给圣上看病,总得要知道点什么呀!您老就行行好,跟我聊聊吧,我这才进宫来什么都不知道的,等过几天太后又喊我过去问话,你这可要我怎么答复呀!” 这话小太监还是听进去了,他顿住脚步回头看着甘衡:“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能妄议主子的事。” 甘衡:“不妄议!不妄议!我可没叫你妄议,你就把客官事实说给我听就行了。” 小太监一见这人怎么也赶不走,就深深地皱着眉,敷衍道:“咱家不知道。” 甘衡:“我就是想问问,圣上天天会发这么大的火么?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些什么事?” 小太监不语,只是一味的竞走。 甘衡见他守口如瓶,坏心思也就跟着冒出来了,“好吧,你若是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我就只能自己猜了,要我猜的话,那我猜什么的都有了,什么圣上跟小太监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啦、还有什么后宫禁忌之恋啊。”甘衡掰着指头跟他数,“到时候传出去了,我就说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跟我说的。” “你!”小太监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脑袋顶都要冒热气了。 甘衡就翘着嘴角冲他笑:“你看你是如实告诉我好一点,还是等我造谣好一点?” 第58章 背后瘤(一) 小太监怒瞪了甘衡好一会,这才屈服下来,“是因为一个月后的寿宴。” 甘衡有些不解,“寿宴怎么了?” “圣上原本是不愿意举办生寿宴的,可满朝百官都递折子,说这寿宴非办不可。” 甘衡也会过意来,这小皇帝还真是没有点实权在身上,就连自己的寿宴办不办这点小事都由不得他做主,能不气么? “若只是简单的办寿宴也就算了,可这天子寿宴按照祖宗的规矩是要祭拜天地的,这整套流程走下来,起码得四五个时辰,那样热的天气还要穿着如此厚重繁复的袍子,圣上的身体……哪能撑得住啊。”小太监眉眼里隐隐都是担忧。 “这朝廷之上,就没有一人替圣上说句话么?”甘衡问完就只觉得自己白问了,不正是那些人上的折子么? 他想起什么又问道:“那太后呢?太后也不出面说句话?” 甘衡私以为太后还是在乎圣上身体的,不然也不会特地找人来给圣上瞧身上这怪病。 可小太监只是看着他,那眼睛里带着几分审视。 甘衡一僵,突然就尴尬了,因为他意识到在这小太监眼里,他算得上是太后的人…… “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小太监轻声道:“你若真有几分本事,便希望你能早日治好圣上的病。” 甘衡看着小太监走远的背影,无奈长叹了一声。 他都能想象到,那朝堂之上,低头俯身而拜的文武百官是怎样将年轻帝王架在了高位,冷硬的金色皇位上,瘦弱的少年天子坐在其中,显得如此的空荡,仿佛四面透风,无一处可以支撑他,甚至那背后高耸的瘤子都好似成为了他唯一的依靠,否则他便要垮下去、坍塌下去,直至只剩下一堆衣物,内里早已空了。 甘衡想到这,又觉得这荀樾那老头真是算准了,算准了自己的心软。 “靠。”甘衡暗暗骂了一句,这老头还真是老奸巨猾,谁玩心眼子能比得过他啊! 当天夜里,苛丑再次黏上来的时候,甘衡一脚把他踹开了。 苛丑一屁股蹲跌坐在地上,眼神都是懵懵的,不明白这几天都好好的,今天夜里甘衡怎么就把他推开了。 甘衡理了理衣襟:“今天不行,今天有事要办。” 苛丑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你又要去找那个小驼背?” 甘衡一听急了,伸手就朝苛丑后脑勺来了两下,“什么驼背?你!你真是!人家那是背后长了个瘤子!你这鬼是说话不过脑子,还是没有脑子?” 苛丑微微眯起眼,他想说,那就是个小驼背,但是看到甘衡这么生气,他也就憋着没顶嘴。 第64章 “我都来这宫里快大半个月了,总得想跟办法跟圣上把关系拉进。” 苛丑:“简单,我去他宫里吓他,你出来驱鬼,肯定能行。” 甘衡听到这个建议眼睛一亮,这法子吧……虽然不道德……但确实好使。 “诶……不行,圣上身体不好,我怕万一吓出个好歹来,那就完了。” 苛丑皱眉,烦躁地“啧”了一声,嫌那小驼背还真是麻烦。 甘衡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拍手,两只手在空气中乱飞舞道:“苛丑,你变那个!就是拿黑雾变那个!” 苛丑看到他这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的样子有些好笑,“你是说这个?” 他说着打了一个响指,周遭的黑雾便一下子化作猫、一下子又变做狗、扑腾了两下竟化作游鱼争相朝甘衡怀里游过去。 那黑色的鱼瞬间就钻进甘衡怀里,甘衡抱了黑雾一个满怀。 “哈哈哈,就是这个!”甘衡笑得开心,“圣上再怎么说年纪也不大,若是在他面前变这个,他肯定会开心的。” 苛丑也隐隐有些得意,“我自然可以在那小……”驼背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下意识瞥了甘衡一眼,见人没发现,立马转变了称呼,“小皇帝面前变这些,只是……” 他凑过来,一双黝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伸手去绕着甘衡的衣角,一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既想讨点赏,可又希望甘衡能自己说出来。 甘衡现在满脑子都只有自己找到了讨好小皇帝法子的兴奋,他伸手冲着苛丑胸口锤了一拳,“谢了,兄弟。” 苛丑:“???” 还没等苛丑回过神来,甘衡就拽着腰间的玉佩怼到了他的脸上,“快进去吧,再晚点人小皇帝都要睡了。” 苛丑:“……” 承乾殿,夜黑风高,空寂的大殿内没有丝毫声音。 小皇帝躺在床上,他睁大着一双眼睛,眼底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往常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感受背后那个瘤子的跳动,那仿佛是他的第二颗心脏,生长在他的体外,他眼睁睁看着这东西从巴掌大小,生长到如今比他的脑袋还大,他们筋脉相连,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同一片血液。 所有人都说他背后的瘤子怪异,可小皇帝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犹如溺水的深宫里的时候,又是多么的庆幸这扎根于他身体之上的怪异。 因为那背后瘤的跳动,会让他错觉地以为在这大殿之中,还存在另外一个人,跟他共生、同他呼吸。 而今天夜里,这种错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些,小皇帝一颗心有些躁动,他甚至还刻意屏住呼吸,认真地去感受那微弱存在的另外一个呼吸声。 那微弱的、遥远的,仿佛植物破土舒展开细小的脉络。 小皇帝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他感受到了!那呼吸声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下一秒,他满腔的欣喜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那呼吸声确实是存在的,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并非出自他背后那丑陋的瘤子,而是内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小皇帝一瞬间眼神变得极其冷静,他起身从床上下来,取过了一旁的长剑。 黑暗里,他一颗心在聒噪鼓动着,那双眼睛里是恶狠狠的杀气,在这宫里,人人都想要他死,人人都觊觎着这个位子。 可他不是什么娇养在深宫、只知贪图享乐的少年郎!他是祁朝的天子!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这祁家的江山,是他的父辈寸土寸地打下来的江山!他绝对不会让别人夺了去!只要他多活一天,祁朝的国号便是谁都不能更改的! 下一秒,便有一只什么黑色的东西跑了进去,小皇帝咬牙,铆足了劲,一剑就将那黑色的东西砍散了。 等他粗喘着气定睛一看,不由地深深拧起了眉,只见那被他砍散的既不是人也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团没有实体的黑雾? “圣上……好身手啊!”一个熟悉的人声小心翼翼又讨好地夸赞道。 小皇帝身子一僵,意识到自己没有砍对人之后,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的,他僵硬地抬头看过去。 只见那个太后派来给他看病的青年正双手做投降状,满脸无害的笑意,“圣上先把剑放下……把剑放下啊……” 小皇帝:“……” 他面无表情地握着剑,一颗心还是没有平复,“你可知道私闯皇上寝殿是个什么罪?” 甘衡老实摇头,“不知道,但也不是很想知道。”他说着冲小皇帝一笑。 小皇帝:“……” 小皇帝猛地将剑抬起来,直指甘衡的脖颈,“你是在找死么?” “天地良心,我真地想好好活着,只是……”他张开手,那黑雾慢慢在他手上凝聚起来,变成一个花苞,那花苞就在甘衡手上冲盛开到衰败。 小皇帝略微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东西。 甘衡笑道:“只是想着我在宫里这么无聊,圣上应当同我一样,有这么一个好玩的东西,便想着拿过来给圣上瞧瞧。” 小皇帝抬眼看他,眼底的警惕丝毫没有褪去。 甘衡也不在意自己还被剑指着,一只手就跟翻花一样,那黑雾变成各式各样的东西,腾云驾雾的龙、展翅高飞的凤、身资矫健的麒麟…… 甘衡手都翻累了,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变出点什么,这小皇帝仍不为所动,甚至举着的剑都没有放下来过。 就在甘衡以为这招不顶用的时候,小皇帝突然道:“能变猴子么?” 甘衡心中一喜,“当然能!你想要一只什么样的猴子?” “刚出生的……很小的一只,只有巴掌那么大,” 甘衡翘起嘴角,手一张一合,一个巴掌大的小黑猴就出现在了他手心,他递过去给对方看:“是不是这样的?” “嗯。”小皇帝垂眼凝视着甘衡手中的小猴子,静静地看着它一动也不动。 甘衡轻声道:“你可以摸摸它。” 小皇帝一怔,而后便抬起另外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尖轻轻地触碰上去,却不想下一秒,那黑雾变成的小猴子竟是乖巧地抱着他的指尖,一双大大的猴眼天真又无害地瞧着他。 小皇帝有些愕然,一时间竟是瞧晃了神,差点分不出真假! 甘衡便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想要我变的?” 小皇帝被他这样一问,便幡然回神了,冷着一张脸很严肃地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59章 背后瘤(二) 甘衡也觉得小皇帝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圣上,往低了说,我就一乡村村里出来的穷小子,没身份没地位啥也没有,但是往高了说……我现在这不是站在圣上跟前,还能同圣上说上一两句话么?” 小皇帝皱了皱眉,这才把剑收回来,“你手上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甘衡笑了笑:“圣上,我手上的这便是鬼气。” 小皇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听闻奉先到处都有养鬼的风气,可这还是他头一次亲眼所见。 “世人提起恶鬼大多惧怕,可一旦你能操控它,却又觉得这恶鬼不过如此。”甘衡拉起小皇帝的手,轻轻地将那黑雾渡到他手上。 小皇帝盯着自己手上黑糊糊一团,只觉得奇妙不已,惊讶于它的乖巧,不确定地问道:“那它……会伤人么?” 甘衡伸手弹了黑雾一下,“当然,脾气老不好了。” 黑雾似乎有些不服,扑住甘衡的指尖,轻咬了他两口,没使劲,那感觉就好像被小猫小狗啃咬一般。 甘衡没忍住笑出声,“但是我只是觉得,人有好坏,鬼有善恶,同他们自身是什么没有关系。” 这话一出,黑雾也不咬他了,抱着他的指尖细细舔舐了两口,仿佛讨好。 “人有时候……比鬼还恶。”小皇帝咬牙道。 “圣上。”甘衡微微俯下身子,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到干瘪的少年,明明是同甘飞差不多的年纪,一双眼睛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他忍不住承诺道:“若是你信我,我一定能将你的病症治好的。” 可小皇帝只是看着他,哼出一声气,“你知道上一个同朕说这话的是谁么?” 甘衡一愣,他当然不知道。 “是朕一口一个叫着的好叔父,秦首辅,他当年也是这样承诺过朕的。”小皇帝说着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甘衡:“这姓秦的也不行啊,答应的事这么多年了也没做到,不像我,我这人说话算话的。” 小皇帝:“……” 甘衡:“你信我,我替你治病,你也没什么损失,圣上啊,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他说着就要上手去摸小皇帝背后的瘤子。 “放肆!”小皇帝大惊,提剑就朝甘衡刺去。 “靠!”甘衡怎么也没想到这小皇帝会来真的,他不设防,这一下是结结实实让剑给刺中了。 小皇帝也没想到自己能刺到,他抿了抿唇,自知手下没有使力,应当刺得不深。 第65章 周遭却突然黑雾乍起,浓雾弥漫。 小皇帝吓了一跳。 “诶诶诶。”甘衡都来不及看自己的伤口了,连忙从空气中搂起几缕黑雾,“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苛丑怒道:“这小驼背竟敢伤你!他竟敢伤你!” 小皇帝炸了,“放肆!你叫朕什么?”他举起剑砍散黑雾,“竟敢叫朕驼背!朕杀了你!!” 那剑砍下去,黑雾四散,半点也没被伤着,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毛都没长齐的驼背小子!” “朕杀了你!” 甘衡:“……” 甘衡一把将黑雾捞进怀里,“好了好了,圣上是这恶鬼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毕竟再计较下去,这黑雾是怎么都砍不死,人倒是要被累死了。 小皇帝气喘吁吁,还是不解恨,“你让朕杀了这恶鬼!” 甘衡怀里的恶鬼也在叫嚣,也不知道扑腾个什么劲。 甘衡伸手拍了怀里的黑雾一下,“你闹腾什么?给我乖乖待着。” 苛丑这才消停,乖乖窝在甘衡怀里不吭声了。 “圣上不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么?只要治好了你的病症,再也没人敢嘲笑你、轻视你。”甘衡诱哄他。 可小皇帝根本就不吃他这套,他依着剑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现在也无人敢这般做!朕再无用,也定会叫这些轻视朕、嘲笑朕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甘衡看着他瘦弱的身影,这小皇帝眼神坚定,说这话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甘衡心想,即便这小皇帝再体弱、再年纪轻,可也是坐于高位的九五至尊,心气在那呢。 甘衡无奈叹了口气,“若是圣上这般抗拒的话……那至少先试试我安眠的法子,总不能一直夜里都只睡囫囵觉。” 小皇帝盯着他不吭声。 “若是圣上不放心的话,我可以以身帮你试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皇帝也再没有推拒的理由。 “朕准了。” 闹腾了一夜,甘衡也算是有些收获。 第二天还得了圣上的恩准,可以外出采买药材,可算是能出宫透风了。 他出宫先是去找了韩宁,这韩宁早就在等着他来呢。 韩宁:“荀大师让我给你带句话,说秦善林身边养了只鬼,这秦善林倒是没什么,就是那鬼有点东西,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研究炼尸炼鬼的技术,也算是个鬼才。” 甘衡:“你能不能也帮我给那老头带句话,就说这事我不干吧,他找个更行的吧,我应该是不太行。” 韩宁就在一旁捧着茶杯笑,“荀大师都猜到你会这么说了,他说这事你要是不干,也没有别人能来干,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圣上被那血瘤耗死了。” 甘衡:“……”这老头真是把自己拿捏得死死的。 “这个。”韩宁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荀大师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你瞧见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甘衡微微瞪大了眼睛,“幽冥针?”他怎么也没想到荀樾要韩宁交给自己的竟会是这个。 韩宁:“说是这针可以用来治圣上的病。” 这幽冥针先不说炼成一根有多难,单说这用起来便是极尽的阴毒,一般设阵术成,这小小的一根针扎进去,也能将活人超度!硬生生超度活魂! 甘衡起先还没想明白,这幽冥针怎么就能治圣上的病了,难不成是要他将圣上直接超度了?很显然不是……他突然想到韩宁之前说的,圣上那背后的瘤子仿佛会跳动、会呼吸,甚至还会咬人…… 甘衡心中一咯噔……莫非那背后瘤并非死物……而是需要用幽冥针超度的……活物? 当今圣上这么多年养在背后的……竟会是个活物?? 他接过幽冥针,一时间心绪百转,情绪难明。 “你这趟出宫不是专门为了抓药么?走吧,悬壶药馆里的稀罕药可是不卖给一般人的,我领着你去,那老板至少也会卖我几分面子。”韩宁施施然起身。 甘衡就有些纳闷了,他坐在那没动,撑着下巴问韩宁:“我倒是想问一下韩大当家的,放着四方赌馆这么赚钱的生意不做,天天帮着荀樾那老头鞍前马后的,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叫你这般上心?” 韩宁抬起手,晃荡了一下手腕上的漆黑的链子,那手腕上的铃铛没有铃舌,怎么晃荡都不出声响,“这个还不够么?一对同心铃,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 甘衡无语,“一对破链子就把自己卖了。” 韩宁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在去悬壶药馆的路上,甘衡还在跟韩宁吐宫里的苦水,就听到前面闹哄哄的。 甘衡看热闹的瘾又上来了,他随手抓住一个同样在看热闹的人问:“大哥,前面是怎么回事,怎么看着像是有人在吵架?” 那人乐呵乐呵的,“天大的稀奇事,两位姑娘因为一个男人打起来了!” 甘衡一听眼睛都亮了,“这还真是个稀奇事!” 只见那人群里确实是有两个年轻姑娘在争执,甘衡凑热闹地挤进去。 “诶,甘兄!”韩宁叫了他一声,想提醒他正事要紧,可是下一秒这人就挤不见了,韩宁:“……” “人本来就是先瞧上我的!”一姑娘插着腰气势汹汹。 “你几斤几两还先瞧上你的?你也不看看长什么成色,还敢在这跟我叫板!”另外一姑娘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气势丝毫不让。 甘衡心想,哦呦,还真是旗鼓相当,也不知道被争的那个男人又是个什么俊俏郎君。 “呸!你个黑心肝的,发了瘟的东西也提出来买。”姑娘啐道。 “你在这乱造什么谣?我这还活生生的!你说它发瘟,你看我解开了链子,它咬不咬你!”另外一个姑娘提起一根绳子作势真要解开。 甘衡越听越不对劲了,好像跟他想象中的剧本不太一样,他顺着那姑娘提着的绳子看过去,只见绳子那端拴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小狗…… 甘衡转头不确定地问先前那路人,“大哥?两个姑娘因为一个男人打起来了?” 大哥乐呵乐呵,“可不是,你看这不是都要打起来了么?” 甘衡一指那被绳子拴着的狗,“那这狗又是怎么回事??” 大哥:“哦,你说这狗啊,这两姑娘是卖狗的,这不都争着做那男人的生意嘛,价钱开得好,自然是争得要打起来了。” 甘衡:“……”大哥,遣词造句不是你这么缩减的啊…… 甘衡顺着大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顶轿子,这轿子甘衡细细瞧着还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想起在哪见过。 那轿子的窗户帘子突然被人掀起,一双节骨分明的手从里头伸了出来,朝着那被拴着的小狗一指,“买它了。” 话音刚落,那姑娘便喜笑颜开,麻溜地抱着狗送到轿子跟前,“哎呦,要不说大人眼光好呢!一眼就相中了这狗,这狗大小就懂事听话,你叫它往东,它绝对就不会往西!” 轿子里的人压根就不想听她多话,放下帘子就说了一句:“阿义付钱。” “是。”一旁的小厮接过狗,就从兜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扔给了人姑娘,对于买一只狗来说,实在是价格不菲了。 甘衡看得咋舌,难怪这两姑娘会争起来呢。 姑娘得了银子高兴得不行,她毕恭毕敬地朝着轿子一拜,“齐大人,下次有想买的也只管来找我,我这儿啊童叟无欺,包您满意!” 那姑娘口中的“齐大人”三个字,瞬间将甘衡震住了,他竟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着那轿子又要再次从甘衡眼前离开了。 好不容易挤进来的韩宁,终于是找到甘衡了,他看着甘衡怔愣的样子,不知道这人瞧见什么了,便唤了他一声:“甘兄?” 甘衡整个人这才犹如魂魄回体,撒开腿就朝那轿子追去。 韩宁被吓了一跳,“诶诶诶?甘兄?” 甘衡边跑边大喊:“齐狗!!!!” 整个街道的人都诧异地朝他望来,似乎难以置信会有人叫这么个名字…… 第60章 背后瘤(三) 甘衡跟着轿子追了一路。 那叫做阿义的小厮听到“齐狗”两个字,恨不得指挥着轿夫抬着轿子赶紧走,乖乖,这满奉先城,谁敢这么叫他家的大人! 却不想轿子里坐着的齐大人拍了两下轿身,“停轿。” 轿子这才晃悠悠停下来。 甘衡喘着气,这才慢下步子朝轿子走去。 他和轿子里的人隔着帘子相对,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甘衡莫名有些紧张,方才一路上叫“齐狗”叫得那样放肆,现在轿子就在自己跟前了,反倒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叫齐述“齐狗”这事,说起来还有点历史渊源,当年他俩都饿肚子,饿到半夜实在是睡不着了,就上别人家地里去偷苞谷,结果被对方家里养的狗逮着了,这齐述也不是什么好人,明明是两人一起偷的苞谷,他引着狗就追甘衡一个,自己倒是躲在树上什么事都没有,甘衡被那狗追了半个苞谷地,一边跑,一边被吓得眼泪狂飙,只能无能怒喊:“齐狗!” 第66章 齐狗这个称呼便是这么来的,起先甘衡喊出来没过脑子,现在回过味来又有几分不自在,这么多年没见的人了,人家都已经是朝廷官员了,甚至成了那劳什子首辅的干儿子,现如今自己这般叫他,实在是有损面子,也不知道这人还念不念当年儿时的情义。 只见那轿帘子被里头的人掀开,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衫的男人便露出面来。 甘衡同这人视线对上,第一反应就是十年未见,对方确实同当年大不一样了,那眼底的漠视和冰冷让甘衡感觉极其陌生。 在他印象中,齐述虽然不怎么掺和他们的事,当从来都不是这样冷漠的人,这人即便说得再无所谓,但等到了岑夫子真正抽考的那一日,也做不到冷眼旁观他和文曲星默写不出来被责罚,齐述只会无奈地叹口气,然后老老实实帮他俩兜底…… 可现如今这坐在轿子里的男人,周身全然都是上位者的气势,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唯一让甘衡觉得熟悉的,便是那当权者冷硬的杀伐果决…… 甘衡心底那份期待骤然冷却,在这种情形下,竟是两相对峙,彼此都在警惕着。 直到齐述微微皱了一下眉,不确定地问道:“甘衡?” 甘衡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我还怕你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我了。” 齐述眉眼微动,而后翘着嘴角笑了笑,“怎么会,就你小时候做的那些一鸣惊人的事,怎么会把你忘了。” 甘衡被他提起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他没脸没皮的,丢人的事确实做了不少。 齐述从轿子里起身冲阿义道:“你先回去吧。” “是。”阿义便领着轿子走远了。 甘衡经不住感叹:“你现如今也是出息了,我才来奉先城不久,就听了好多关于你的事。” 齐述垂下眼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褶子,“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甘衡一乐,“怎么会,都说你是风云人物,写的那篇什么治什么来着,反正写得贼厉害就是了。” 齐述也被他逗笑了,“不提这些了,没想到竟然会在奉先城见到你。” 甘衡长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想到啊……我幼时的玩伴竟然也有这么发达的一天。” “去醉香阁吃点东西吧,我请客。” 甘衡本来是不打算同他客气的,只是突然想到他是同韩宁一起出来的,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跟齐述叙旧了。 “我今儿还有要事在身,请我吃饭的事我先记下了,改天改天。”甘衡说着就将他拉到一僻静地方。 齐述好笑道:“怎么?你这是在躲谁呢?” 甘衡:“你现如今的身份实在是树大招风,这不同你说会话还要避着点人呢。” 齐述闻言笑了笑,没有回话。 甘衡实在是有太多想问他的了,“齐述,我听甘飞说你同岑蕊成婚了?她现如今是不是也在奉先?” 齐述微微一愣,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你回过南堤了?” 甘衡点点头,“回去过了,见到了岑夫子……怎么也没想到岑夫子竟会成了这样……南堤也荒凉了。” 齐述看了他一眼,“我也有许久未回去了。” 甘衡问他:“你听说了文曲星的事么?” 齐述皱眉,“阿星?他怎么了?” “文曲星不见了,现如今还没找到呢,怕是凶多吉少了。” 齐述有几分惊讶,“怎么会不见了?文乡绅都没有派人去找找么?” 甘衡无奈叹了口气,“到处都找过了,文曲星失踪不久,文乡绅便去世了,他一死,更没有人在意文曲星的下落了,我现如今倒是想找,可这天大地大实在是不知道从何找起啊……” “我一起帮忙找找吧,阿星性子软,不是会跑很远的人。” 甘衡点点头,“如此最好不过了。” 齐述神色也有几分沧桑,“我不在这几年,南堤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甘衡:“是啊,世事实在是无常,不过现在还能在奉先碰到你和岑蕊也算是幸运了,我也同岑蕊许久未见了,下次吃饭的时候,你把她也叫上吧,我们三一起聚一聚。” 这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提议,可齐述却面泛难色,“恐怕不行。” “怎么了?” 齐述悲愁地蹙着眉,斟酌良久道:“她生了怪病,见不得光……自从我带她来奉先城,她便没有踏出过别苑半步……实在是没有办法出门。” 甘衡一愣,这才想起之前甘飞确实说过,说岑蕊生了见不得人的怪病。 “什么个病症?严重么?” 齐述面色愁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开始只是发胖然后浑身上下越来越白,整日里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的,到后面完全见不得光了,那光一照就跟活生生要扒了她的皮一样,浑身上下都流出乳白色的液体,就跟流油一样……十分古怪。” 甘衡愕然,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病症,“如果方便的话,我抽空去你府上替岑蕊看看病。” 齐述垂下眼,“行,你来齐府找我,直接报名字就行,我会提前跟下面的人交代好的。” 甘衡原本还想同齐述多叙叙旧,可隐隐听到韩宁喊着他的名字找过来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只得草草同齐述道别。 “好了,我真有事要走了,等日后有了时间,我再去齐府找了。”他朝齐述挥了挥手,走到一半又忍不住转身叮嘱道:“齐述,别忘了找文曲星的事!” 齐述点点头,“放心吧,我记着在呢。” 甘衡这才放心地离开,他才从僻静里出来,就听到玉佩里的苛丑哼哼笑了两声。 甘衡低头瞧着玉佩,“你笑什么?” 苛丑却避而不答,反倒是问他,“这人就是齐述?小时候同你一块光着屁股睡过的人?” 甘衡无语,“你能不能记点有用的?” 苛丑不屑道:“不过如此。” 甘衡觉得这鬼莫名奇妙,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比上了,他本来还想再说苛丑两句,却见到韩宁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道:“甘兄!你跑哪去了?” 甘衡只好暂且收了跟苛丑吵嘴的心思。 “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干了,一溜烟人就跑不见呢。” 甘衡认真思考:“你这个提议还真不错。” 韩宁:“……”当我没说。 当天甘衡从药馆里收罗了一大堆珍稀药材,狠狠地宰了韩宁一顿,管他用得上用不上的,总之贵就行了。 有便宜不占,乌龟王八蛋!让这韩大当家的见识一下穷鬼的厉害!!! ………… 而当天齐府。 齐述回来之后,一群人服侍着替他换衣服,其中有个脸上生着痦子的小厮,粗手粗脚的,一个不留心脚下被绊着摔了一跤,那托衣服的盘子被打翻直直地朝齐述的后背砸去。 只一瞬,那被砸中的地方立马就渗出血迹来,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他们齐齐刷刷跪倒在地,那脸上有痦子的小厮更是骇得连连叩头,嘴里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嘴角都在哆嗦。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只是被这托盘砸了一下,怎么就出血了。 阿义觑了一眼齐述的神色,连忙面色难看道:“都下去!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做不明白!趁早去结了工钱滚蛋!”他说着朝那痦子小厮踹了一脚。 在场的人这才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昏暗的房间里只剩阿义和齐述两人,阿义禁不住地咽了口口水,轻声提醒道:“大人……买回来的那只狗……暂时还没有送到别苑去……您看?” 齐述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袖,微垂眼道:“抱过来给我。” “诶。”阿义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将那只买来的小黄狗抱来递到了齐述面前。 齐述抱着那只狗一路朝别苑走去。 小狗也是乖巧,它瑟缩在齐述怀里,小小一只,连叫都不敢多叫一声,也不知道是怕,还是怎么回事。 别苑在齐府最里端,建在丛林环绕的林子里,很少有人过来。 那别苑里只有一处小房子,齐府上下所有人从进来起就被交代过,这屋子里住的是齐府的女主人,要好生伺候住,并且无事不要往这边来,多做事、少看、少说、少问,若是有一句不该传的,传到了齐述耳朵里,那下场便不是他们能承担得起的。 齐述走到别苑的小房子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不出齐述所料的,里头没有任何回应。 齐述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只见这屋子大白天的都暗沉得厉害,屋子四周都被厚布遮掩着,密不透光,只有屋里一处微弱的烛火映照。 屋子里也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只有那床上被子掩盖之下鼓起厚厚一团。 齐述看着这床上的一团,眼底有了几分笑意,他也不出声,抬手拧了那小狗一下,小狗便吃痛地吠了起来:“汪汪汪!” 那被子拢起来的一团动了动,明显是被狗声吸引了。 第67章 齐述问道:“不出来见见么?我替你买的小狗。” 里头那人没有出声,也没有再动了。 齐述便抱着狗坐在床边守着床上那一团,也不再说话。 在这幽暗的屋子,满室寂静,仿佛这两人将全世界都隔开了。 许久之后,齐述说了一句:“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他也没奢求被子里的人回答,自顾自道:“我今儿在街上见到甘衡了,他说想见见你。” ………… 第61章 背后瘤(四) 这几天甘衡天天夜里都来承乾殿找那个小驼背,苛丑眯着眼躺在屋檐顶上,不爽地抵了抵腮帮子。 他不知道那个小驼背有什么好找的,难道比同跟他玩那些还有意思? 苛丑想着想着抬起手,借着昏暗的月色观摩自己的手掌,甘衡很喜欢说他的手凉,现如今天气热还好,苛丑手从他衣服里摸进去,甘衡有时候也就睁只眼闭着眼了,任他为所欲为了,可日后若是天冷了呢? 苛丑深重地叹了口气,内心痒痒的,他想同甘衡再亲近些,甚至是恨不得揉进骨血里的亲近,可…… 他皱着眉,伸出的手猛地握紧,可他……总觉得自己就跟那没有脑袋的苍蝇似的,四处乱撞,一个不察就被甘衡推开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渴求着、期待着,望甘衡再多怜怜他,好叫他不至于心痒至死…… 甘衡…… 苛丑收回手,遮住自己占有欲仿佛要溢出来的眼睛,在这寂静的夜色无声地躁动着。 “呦?忙着呢?”竺熄陡然从月色里化出形来,这小狐狸不亏是小狐狸,被月色的光辉一映衬,倒还真有了几分仙人的样子,月色盈盈,好似缥缈仙气。 苛丑听到来人的声音,都懒得搭理他。 竺熄蹲到他一旁,“岐山鬼,给你带个信,荀大师说他算了一卦,十几日之后……”竺熄说着点了点屋檐,“此处犯凶煞,有恶虎扑龙,群鹰环伺之景象,而那日正是圣上的寿辰。” 苛丑这才施舍地朝他看过去。 “倒时候你可务必要好好护着你那位大人。”竺熄笑眯眯道:“可不能又跟三百年前一样。” 话音还没落,这嘴欠的小狐狸就被苛丑一脚踹了下去,跌了个狗吃屎。 “……”皇宫森严,他掉下去都不敢吭声,只得尴尬地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又爬了上来。 “岐山鬼,我发现你这人特没意思,好歹我们两之间还有个三百年的交情。”竺熄郁闷。 苛丑冷冷道:“滚。” 竺熄被他惊得脖子一缩,也不自讨没趣了,转身就准备离开。 却不想突然袭来一阵黑雾,锁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摁在了原地。 竺熄心里一咯噔,默默想了一圈,觉得自己除了在来春楼那事,应该就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得罪这恶鬼了吧。 他转过身来,勉强冲苛丑笑了笑,“岐山鬼……还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好好说……”没必要……动手动脚的,他可再挨不了第二拳了。 苛丑化作黑雾骤然再次显出身形时,就已经出现在了竺熄面前。 苛丑拧着眉,想了半天才问出自己的不解,他说:“甘衡说你玩得花?” 竺熄听到这立马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个什么事呢,他“嘿嘿”笑两声,语气里都是骄傲,“岐山鬼,别的不说,吃喝嫖赌这块,我绝对是有经验的。” 他打了个响指,一副很了然的样子,“我懂我懂,兄弟都懂的。” 下一秒隔空就出现了一面架子在苛丑面前,那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全是画本子…… 苛丑看着这些书,眉头拧得更深了。 竺熄冲他挑了挑眉,已经胆大包天地直接上手搭在苛丑的肩上,一口一个“兄弟”的开始叫苛丑了。 “兄弟,你早说你有需要,就我俩这三百年的交情,我肯定得跟你做经验指导啊。”他说着朝架子上的书努了努下巴,“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我送给你了。” 苛丑完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他还只问了竺熄一句话,对方那小狐狸就已经自爆家底了,什么玩意都送到他面前。 苛丑好奇地从架子上拿了一本翻动了两页。 翻开的第一页,两个男人。 翻开的第二页,两个贴在一起的男人。 苛丑瞳孔瞬间放大,猛地愣住了几秒。 竺熄就在一旁“嘿嘿”的笑,“往后面看,还有局部放大详细图,后头各种姿势都有。” 他甚至还帮苛丑挑了起来,“你要是也想玩得花点,我这还有各种各样道具的。” 苛丑看了他一眼,竺熄就跟花孔雀开屏一样冲他眨了眨眼睛,十分大方地给对方介绍自己的藏品,“你再多看看几本,有喜欢有需要的,都拿走就是。” 苛丑又抽出一本随手翻动了一下,他猛地皱起眉,有些不能接受,“这是什么东西?” 只见那画本子画的,这回是一个人躺在一只狐狸身下。 竺熄连忙不好意思地把那画本从苛丑手里抽出来,红了一张脸,尴尬道:“你也知道……我们这物种的……多多少少……嗯……有点属于我们自己的癖好……嗯。” “……”苛丑面无表情:“除了那种,其他的,都给我。” 竺熄缓缓瞪大了眼睛,然后冲苛丑竖了一个大拇指。 等竺熄被搜刮干净,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笑着冲苛丑说了一句话:“对了,荀大师之前有句话当着甘衡的面不好说,如今让我带给你,说是你三百年不见,竟是修行成如今模样了。” 说罢,整个人在月色底下消散不见了。 苛丑眼神有几分微妙,他不明白那老头特地给他带这句话到底是有什么深意。 屋檐底下,承乾殿内,什么都不知道甘衡还在哄他的小皇帝呢。 他们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盘棋,棋盘边上还放着一柄剑,照这小皇帝的意思来说就是,这剑是用来时刻提醒甘衡不要轻举妄动的。 小皇帝手执黑子落定,眼神如炬道:“你又输了。” 甘衡看着满盘被绞杀的白子,整个人有点破防,“圣上,你行行好吧,我这一晚上都输了多少把了,你就饶了我吧。” 小皇帝袖着手冷冷地哼了一声,“心不静,这棋自然是落不到对的地方。” 甘衡欲哭无泪,他最讨厌下棋一步想三步了,本来就是好玩的一件事,要费那么大的心力就没意思了。 “你来这么多日了,朕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甘衡,甘甜的甘,衡量的衡。”甘衡点着棋盘上的子,得寸进尺,“我同圣上这几日的交情,能不能也问问圣上的名字。” 小皇帝只是看着他,竟没有觉得他这个问题冒犯,他伸手沾了杯中已经冷掉的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两个字。 祁俨。 甘衡:“俨字,威严尊贵,恭顺谦虚,你父母在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是寄托了所有最美好的祝愿。” 祁俨垂下眼,“可惜,并没有如他们所愿。” 甘衡笑了两声,“管他那么多干嘛,明日白天,咱们去那池子里捞鱼吧,我看着那后花园里的锦鲤都养得挺好的。” 祁俨:“……” 甘衡:“这天热,捞鱼顺带还能去里头泡个澡,你身子不好就不要下水了,我到时候给你做个钓鱼的杆子,在我们老家,娃娃会跑就会钓鱼了,哈哈哈哈。” 祁俨捏着自己的手指,神色有几分松动,“朕……从来没有做过这些……” “不用担心,咱们偷偷的,钓不上来也没人笑话咱们。” 祁俨神情立马严肃,“没人敢笑话朕。” 甘衡略微凑近了他几分,微微带着笑意的眼底竟是充满了蛊惑,“是啊,没人敢笑话圣上的,所以圣上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 祁俨只觉得喉间滚烫,他眼睛发热,似是得到了某种鼓励,站起身来到:“那明日……明日朕就去陪你去。” 甘衡一乐,也连忙起身冲他一拜,“那小的甘衡就先谢过圣上了。” 少年人嘛,总会想要自由、想要玩闹的,这样新奇的提议对于小皇帝来说实在是太难拒绝了,甘衡深知,现如今这小皇帝对自己还戒备着呢,只要能让他对自己放下敌意,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夜深了几分,甘衡等到祁俨睡下,这才从承乾殿出来。 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抬眼看到漆黑的夜色,突然就有种自己刚把孩子哄睡的既视感。 靠…… “苛丑?”甘衡唤了一声,可四周寂静,无人回应。 甘衡不解地皱起眉,这鬼跑哪去了,往常不是天天都恨不得黏在他身边么? 他无奈地摇摇头,实在是困顿,便现行回去了。 而甘衡叫了半天也没出现的苛丑呢,他正躲在承乾殿的假山后面,“废寝忘食”地钻研着竺熄留给他的画本子呢。 第68章 这些画本子看得苛丑一时间眉头舒展、一时间又眉头紧锁,甚至看到情动之处,喉间上下滚动还带起一片喘息声,整个鬼身都躁动、燥热了!! 借着灯笼和夜色那点微弱的光,实在是看起来就发了狠、忘了情,满眼是画本子上的淫思秽语,满心是甘衡在他身下喘息的代入。 他是越看越悔,他怎么没有早点去弄到这些东西,以至于他都错过了多少机会!! 他恨不得将这些画都印到脑子里,只叫甘衡同他都复刻一遍才算好! 可怜的甘衡还什么都不知道,在那床上睡得正香,做着美梦呢。 第62章 背后瘤(五) 甘衡睡到一半的时候是被苛丑唤醒的,他迷迷糊糊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往自己身上蹭,嘴里还一直一直念着自己的名字。 他当时都还没睡醒,只以为是自己今天晚上又没有陪苛丑,他在这闹脾气呢。 “行了,别闹我,我困死了。”甘衡半眯着眼睛,声音里都还带着几分朦胧的沙哑,他撸了一把苛丑的头发,合着眼准备接着睡。 然后,陡然困意全无,眼睛突然就瞪大了! 不是…… 什么东西?? 甘衡猛地惊起,一片漆黑里瞪着眼睛盯着苛丑身下隆起的那一团,他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苛丑??你干嘛去了?” 苛丑鼻子里“哼唧”了两声,不说话只一味地朝甘衡贴过来。 甘衡被他闹得面红耳赤,咬牙抵着他的脑袋,“吃错药了?” 苛丑顺势在他手上蹭了蹭,一把嗓子像含着石子般的沙哑,“那死狐狸今夜过来了……” 甘衡一听,火立刻烧了起来,他一把捧住苛丑的脸,怒道:“什么?他干的好事?” 苛丑无辜地垂着眼,一副可怜模样,并且决定让那狐狸精背锅背到底,“嗯……甘衡我难受……” 苛丑这意味不明的话,让甘衡只以为是苛丑被竺熄下药了,甘衡气恼道:“下次见了那玩意的面,我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苛丑见甘衡现在还有心思想那狐狸精,便一把伸手握住了甘衡的后脖颈,忍不住细细摩擦起来,“甘衡……你帮帮我吧。” 甘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以为这鬼什么都不懂呢,想着好好的鬼总不能让那什么憋死了,拿手帮他一回也没什么,怪只怪那狐狸精实在是没事找事做,把苛丑都带坏了,他就怕这种事苛丑一旦尝到甜头,日后就不好收场了,要是天天问着他,他该怎么办啊? “你……”甘衡话都还没说出口,瞬间就骇得瞳孔都放大了。 只见苛丑都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三下五除二直接把自己衣服脱了。 “别推开我了。”苛丑顺着甘衡捧着他的脸的手,一路细密地吻上去,吻得甘衡头皮发麻,手指尖都蜷缩了起来。 苛丑嘴上说得委屈又可怜,嘴上的动作可一点也没收着,他微微压低了甘衡的脖颈,细细摩擦着甘衡颈间痣,凑过来吻住了甘衡的唇。 甘衡倒也没推开他,因为以甘衡对他的了解,这鬼目前除了弄他一脸口水,别的什么都不会,只要甘衡自己不主动,他就只会像小狗一样咬着他的唇舔。 想到这甘衡还有点好笑,谁家好人亲嘴是糊对方一脸口水的。 可是下一秒,甘衡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恶鬼死死地钳住了甘衡的下巴,逼迫着他张开嘴,可就不止舔舔那么简单了,仿佛带着破城的攻势,用极其粗暴的力道一路迫近。 甘衡毫无还手之力,那含不住的口水从嘴角流出,隐隐有无力挣扎的景象。 靠…… 这事态的发展实在是叫甘衡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况,他粗重地喘了口气,手上有点使不了劲,他便想唤回苛丑的理智。 “苛丑……”可这声音一出来,甘衡整个人都愣住了,那语调里缠绵的媚态,叫他羞耻得恨不得现在就挖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这两个字一喊出来,甘衡的本意是叫苛丑收手的,这下好了,更刺激苛丑了,苛丑直接整个鬼都扑到了他的身上,他死死地压着甘衡,丝毫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甘衡有点心慌,完全居于下位者无法把控局势的姿态,让他不安起来,他皱着眉挣扎了两下,嘴里的舌头开始抗拒苛丑的攻势。 可这样你来我往,反倒就像是甘衡在回应他似的,把鬼整得更激动了。 甘衡:“……” 苛丑满足地喘出一口气,微微松开甘衡,他怜爱地用手背蹭过甘衡嘴边的口水,轻声温柔道:“甘衡,我想跟你更亲近些,是那种同旁人都没有的亲近……” 这话当真是犯规,一下子就叫甘衡心软了,他也想同苛丑更亲近些,可如何才能更亲近呢?如何才能是旁人都没有的亲近呢?他错过苛丑的那三百年,注定是无法通过时间的长短来定义亲近的…… 甘衡挣扎的力度小了几分,他隐隐也知道只有唯一一个答案。 这鬼嘴上哄着多温柔多委屈多可怜似的,手下撕开甘衡衣服的时候是一点也没留情。 甘衡实在是忍不了了,抬手就给了苛丑一巴掌,“你衣服都给我撕烂了,我明天穿什么?” 苛丑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现如今两人的姿势,甘衡半躺在床上,苛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苛丑那张精雕细琢的脸上,没有往日的讨乖和卖好,全然是一副恨不得将甘衡拆骨入腹的欲望,那黝黑的眼底都仿佛在夜色之中冒着幽幽之火,让甘衡经不住往后挪去,实在是被他这视线烧得脸热。 “穿我的。”苛丑俯身下来,这才回应了甘衡的话。 甘衡还欲反驳,剩下的话却尽数被苛丑淹没在唇齿之中,吓得甘衡也不敢吭声了,他生怕再有什么奇怪的调子又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甘衡……”苛丑脱掉甘衡的衣服,手摸进去,急躁到不行,脑子和嘴已经各过各的了,嘴上一直在求着,也不知道在求什么,生怕甘衡不给他似的,手上动作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甘衡整个人都软了,他摸着苛丑的脑袋,那黑色柔顺的长发从他的指尖缝里溜出去,手感像上好的光滑绸缎,他心软到不行,只有在苛丑实在是下嘴狠了,将他咬痛了的时候,才皱着眉手下微微用力地拉扯他的头发,让他轻点。 苛丑感受到头发被拉扯着,微微抬起头来朝甘衡看去,鬼不同于人,在夜里看东西也同白天一样,他看到他的甘衡微微撑着身子,眯着眼半张着唇,甚至舌头还会伸出来一点尖尖,好不可怜可爱,那身上到处都泛着红,可最红的地方还是那颗痣,红艳到极致,仿若在夜色里发光。 夜色恼人,一室春色荡漾,直至外头天光大亮,屋里头才传来一声略微拔高了的闷哼声,而后沉寂下去,唯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 甘衡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虽然摸不准时间,但是大概率已经不早了,他偏头看了眼旁边睡得正香的苛丑,又满脸沧桑地把脑袋偏过来。 他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好一会,都还感觉回不过神来,或者说是他实在是不愿意面对。 他大爷的……还真是色欲熏心了……他昨天夜里和苛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他都怀疑自己昨天那般放纵大概率是没睡醒,脑子都还糊着,稀里糊涂就跟苛丑做了不该做的了。 甘衡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牵扯到大腿,那大腿内侧就火辣辣的疼,甘衡龇牙咧嘴,低头一看,好家伙,都已经被磨破皮了。 昨儿夜里爽的时候,甘衡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行动间一碰到就只觉得刺挠的疼。 靠……甘衡气不过,看着旁边睡得正香的苛丑,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苛丑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揉着眼睛将脑袋搁到床上,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就唤道:“甘衡……” 甘衡心下翻腾,最终还是什么重话都没能说出来,他伸手拿过床上的衣服下床,“没什么,你睡你的。” 他将衣服披好穿上,低头系腰带时,就听到身后传来闷闷的笑声。 甘衡皱着眉转过身去,“你笑什么?” 苛丑懒洋洋地撑着脑袋靠在床边,那双漂亮深黑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餍足,他也不做声,就伸手点了点甘衡身上披着的衣衫。 甘衡一愣,低头看过去,瞬间脸就红成了柿子。 他大爷的,他衣服早就在昨儿夜里被苛丑撕烂了,现在随手拿过来穿着的正是苛丑的,他又不经想到了昨天夜里两人的对话,一时间只觉得整个人红得都要烧起来了。 苛丑隔空手指一绕,黑雾便缠缠绵绵围着甘衡的腰身,几下就替他把腰带系好了。 那有些宽大的衣衫罩在甘衡身上,袖子和衣摆处都长出一截,很明显就不是甘衡的衣衫。 苛丑看得十分满意,“你今日就这样穿着吧,好看。” 第69章 甘衡瞪他,好看个屁,他提了提过长的衣摆,“我穿这,门都还没出去,就得摔个底朝天了。” 苛丑理所当然:“不出去不就行了。” 甘衡:“……”不出去在这屋里给他玩一天么? 他低头又开始重新脱衣服换衣服,嘴上还不忘训诫苛丑:“年轻人,少思淫乐,多思百苦。” 当然这话也是他在对自己说的。 可苛丑满眼都是甘衡脱下衣服之后被自己留下的点点红斑,过了一夜,那红点子更艳了,比甘衡身上的那痣还艳,就好似朵朵红梅盛开,也不知道甘衡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反正他挺想上去再亲一亲的。 第63章 浮世绘(一) 甘衡想到自己昨天还约了祁俨要去钓鱼,结果今天竟然睡到日上三竿,都怪苛丑!! 他现在走两步路就要调整一下里头的亵裤,不然就得擦着疼,活像里头沾了辣椒水似的,每疼一次,甘衡都要在心里问候一下苛丑祖上十八代。 可令甘衡万万没想到的,他去承乾殿找圣上,那殿门口的小太监却让他离开。 小太监:“你走吧,今日圣上不会同你出去的。” 甘衡:“怎么了?人昨儿都跟我约好了的,堂堂九五之尊,不会言而无信吧。” 小太监面露忧色:“圣上……今儿下朝回来……便吐血了,现在还在床上昏睡着呢……” 甘衡眉头一皱,“什么情况?昨儿夜里人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是那背上的瘤子出了问题?” 小太监摇摇头,“若真是那瘤子出了问题到还好……” …………今日早朝下朝,祁俨微微松了口气,每日早朝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他因为身后瘤子的原因,不太能久坐,坐久了那瘤子就好像在压着他一样,叫他佝偻着背喘不过来气,通常是一个早朝下来,祁俨都要出一身的冷汗。 就在他被小太监搀扶着准备离开的时候,秦善林却叫住他了。 “圣上留步。”秦善林施施然地上前来。 祁俨咬咬牙转身也冲秦善林勉力笑道:“叔父唤我是何事?” 他同秦善林独处的时候,通常都是自称“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自称过朕。 秦善林脸上带着和善怜爱的笑意:“还有十几日便是圣上的寿辰了,我便是想问问圣上,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是想安排的,我都可以替你去弄来。” 祁俨只觉得这笑容恶心至极,他当时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是被秦善林这副嘴脸给骗了,一声一声唤他叔父,还同他说什么日后只要是自己当朝,叔父便可不跪、不拜,同自己平起平坐,可惜等祁俨看清这人的真面目时,一切后悔都来不及了。 祁俨:“一切叔父看着办就好,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秦善林面露惋惜:“哎,我怎么觉得俨儿是不是同我生分了?我最记得以前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唤我叔父唤得那般亲热,现如今倒是冷淡了许多。” 祁俨垂眼:“叔父多心了,我只是……身体不好,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 秦善林:“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听说太后那边给你找了个大夫,若是能将你这病治好就最好不过了。” 祁俨实在是不想再应付他,“叔父……如果没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 “诶,怎么会没事呢?”秦善林笑了笑,伸手替祁俨拨了拨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我便是特地想来问问你,你寿辰那日,我送你一幅银环的浮世绘如何?那画啊,已经被绘出来只差雕刻版画了,我特地叫她画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怜子图’,如何?” 祁俨听到这话,仿佛受惊般瞪大了眼睛,瞬间面色苍白异常,没有丝毫血色的嘴唇都在发抖,他眼角痛苦地抽动着,一时间竟是答不上话来。 可秦善林依旧不放过他,他满面笑容地追问,“怎么?圣上不喜欢么?圣上幼时不是最喜欢银环刻的版画么?” 祁俨只觉得喉间一股血腥气弥漫,他硬生生咽下去,极尽艰难地冲秦善林回答道:“我……喜欢,多谢叔父……” 秦善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陛下回去吧,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他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在他离开之后,祁俨喉间的那口血还是没能压下去,他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随后目眦欲裂,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大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随后整个人便晕厥了过去………… 甘衡听罢心里五味杂陈,他看着床上虚弱的小皇帝,瘦瘦小小一张脸,不比巴掌大多少,好不容易这几日被他哄着开心了些,今天又遇到这么一遭。 那秦善林看来是真地想要祁俨的命啊,就是不知道这银环同祁俨又到底是什么关系,竟叫他如此在意。 甘衡想着想着皱起眉,银环这名字他总觉得耳熟,是不是在哪听过来着? 甘衡守了祁俨一会,对方终于悠悠转醒了。 甘衡见他醒来,便同他开玩笑,“说好今日要去后花园的池子里摸鱼的,你这可是放我鸽子了,算你欠我一个人情,日后可是要补偿我的。” 祁俨微微偏过头,丝毫不接甘衡的玩笑话。 甘衡也收敛了几分笑意,神情逐渐严肃道:“圣上,这么多天了,你若是还信不过我,我留在这宫中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祁俨抿着唇,似乎在做思想斗争,好一会,他才微微抬起眼来看向甘衡,那眼底竟是有泪光闪烁。 甘衡怔愣住了,这心气如此之高的小皇帝,竟是脆弱到留下泪来么? “朕这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祁俨合眼,那眼泪便从他眼角落了出去,“那便是信了秦善林,让他带走了银环……” “圣上……你同我说说吧,这其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又该如何才能帮你?” 祁俨突然吩咐道:“左手边第二个柜子里有一样东西,你替朕拿过来。” 甘衡照着他说地去做了,那第二个柜子里放着的是一个小箱子,他把箱子拿到祁俨跟前。 祁俨微微撑起身子说:“你打开吧。” 这箱子看起来有几分陈旧,应该是经历了岁月的洗礼,甘衡将它打开,里头不是什么很名贵的东西,相反只是厚厚一叠平平无奇的浮世绘。 浮世绘是远洋那边传来的一种玩意,就是一种民间木刻版画,不值什么钱,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这东西唯一的优点的是上头颜色分明,并且能留存很久,是小孩子们最喜欢收藏的。 “这些……都是圣上小时候收集的?”甘衡粗略地看了一下,这箱子里数量还挺多的,看得出收藏这些东西的人将它们保存得很好。 祁俨:“这些……都是小时候银环替朕刻的,朕出生不久,娘亲便去世了,银环是娘亲身边的丫鬟,朕小时候无人看管,是她一直陪在朕身边……是朕唤一声‘银姨’的人……” 甘衡细细地看着那浮世绘上面的画,算不上多么高超的手艺,但内容和着色上来看,制作的人确实是用心了,并且处处都能显示出其中包含的爱意。 “怪朕当年太天真了,一心信了秦善林的鬼话,在他问我把银环要过去的时候……朕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说他要一个八字生阴的人旺他,恰好银环什么都符合,他便将人讨过去了……”祁俨提到这,眼底都泛起了血丝。 “八字生阴?”甘衡皱眉,这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跟“生阴”沾边的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把人要过去,分明就不把她当活生生的人对待!他竟是拿她来炼阵的!”祁俨死死地拽住胸口,眼里恨得仿佛都要滴出血来,“朕从未想过……一个好好的人竟会被他糟践成那般,她烂了嘴、全身上下每日都要经历烂骨又重新生长起来的痛苦……” “靠……这是……活人骨?”甘衡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瞬间就想起来为什么“银环”这个名字他觉得耳熟了。 在徐镇三大碗!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不正是被叫做“银环”么?!那什么翰林大人逃跑的时候正是用的活人骨! 活骨不断,生生不息!那银环于他来说就是源源不断地供给!这人用阴毒的法子将银环做成了活人骨,她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供他予取予求,可银环却要不断地承受骨头被取出和骨头重新生长的痛苦! 祁俨:“你说叫朕怎么能够不恨!他今日下朝之后还来恶心朕!” 他瞪着眼,目眦欲裂,“他要送朕‘怜子图’!还是银环画的,他这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朕,银环要不是为了朕,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甘衡难以想象,活生生的人被做成“活人骨”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全身骨头断裂又再生长,不亚于剥皮之痛! 祁俨一时恨极了,他猛地喘了两口气,死死地拽着甘衡,“你替朕拿纸墨过来!” 甘衡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照办了,替他将纸墨取来。 第70章 祁俨身体还没有恢复,整个人在冒冷汗,就连握着笔的手都因为使不上劲而用力到发抖。 “圣上……”甘衡原本是想劝一两句,叫他不必急于此时,可他对上小皇帝那坚毅的眼神,剩下的话全都咽下去了。 祁俨提笔先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齐述。 甘衡缓缓地瞪大了眼睛,眉头直跳。 只见祁俨接着写道: “朕记得,你当日在殿试时说过一句话,你说愿辅明君!朕当时坐于皇位之上,观朝下百官,只觉内心惶惶,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依,朕自知自己天资平平,应当算不上什么神武之君,更是患有痼疾,此番局面犹如朽木遭虫蚁之食,内里空空,徒留其表,脆弱不堪……” 祁俨写到这死死地咬住牙,面色都泛起不正常的血色,他重重地深吸了口气,继续提笔写道: “祁朝现如今又何尝不是同朕一样,高楼巍峨,却可窥见虫蚁蚕食,可朕不甘!不甘这祁朝在自己手上衰败!不甘背负永世骂名!朕欲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朕唯有一颗心,为天地、为家国、为生民!齐卿‘愿辅明君’那句话……可还算得了数?” 最后几笔祁俨的手已经颤抖不已,他需得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才能好好将字写下去。 直到最后一笔落成,祁俨终于是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可那丝丝鲜血还是从他指缝中流了出来,浸湿了信纸。 “圣上!”甘衡大惊,连忙就欲唤外头的小太监。 可祁俨拦住了他,“别担心,一时半会死不了,你需要替朕去做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死死地拽着甘衡的手,“你替我将这封书信务必亲自交到齐述手上……甘衡……朕在这宫里能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一人了……” 小皇帝那双眼睛里浑然都是此事必成的决心,但甘衡却从其中窥见了赴死之意…… 甘衡原本来想要的是让小皇帝全然信任自己的,可现如今对上这双眼睛,他又觉得份信任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圣上放心。”甘衡握着那份沾血的信件,“我这人说话算话,我替你保证,这信一定完好无损地交到齐述手上。” 第64章 浮世绘(二) 齐府,如齐述所说,甘衡来这报上姓名,小厮便引着他进去了。 这齐府比甘衡想象中的还大,直到此刻,甘衡才对齐述是真的出息了这件事有实感。 那小时候穷到跟他一起光着屁股蛋、饿着肚子的玩伴,现如今在奉先城是真的前途无量了。 他坐在那里等齐述的时候,环顾着这四周想,若是岑夫子尚还清明的话,应当是十分以齐述为傲的,既是他的得意门生,又是他指定的女婿…… 甘衡叹了口气,还真是人各有命啊。 “甘衡?”齐述也没想到这会子甘衡上门来,他出来见到甘衡还有几分诧异。 甘衡站起身来,拿出那封信,“这个,有人托我带给你的。” 齐述伸手接过信件,上头被浸湿的血色令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甘衡轻声同他交代道:“是要紧的信件。” 齐述也有几分会过意来,他将信件放进衣兜里,“来都来了,今天便留在我这吃晚饭吧?” 甘衡心想可不行,他要是半天不回去,苛丑肯定会闹的。 “吃饭就不必,只是我想着我竟然都已经来了,便替岑蕊看看病,听你的形容,她这病实在是古怪。” 齐述微微一愣,而后表情有些为难道:“今天恐怕不行,岑蕊最近一直不舒服,方才好不容易才睡下……” 甘衡理解地点点头,“那改日,改日得空了我会再来的。” “好,你的好意,我会给岑蕊带到的。”齐述跟着甘衡送了几步。 甘衡一摆手,“回去吧,不必相送了。” 齐述便站在那拱门之后,目送着甘衡离开后转身往书房走去,他同下面的人交代:“书房这边,叫他们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是。” 书房中,齐述细细展开了那封沾血的信件,上头一字一句地瞧完之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明白圣上的意思,圣上是想拉拢他来对抗秦善林。 可现如今秦善林权倾朝野,所有经由科举考试提拔起来的人,全都是他秦善林的人,这人老早就下好一盘棋了,什么科举考试,不过是他秦善林玩弄权力的工具罢了,他想要的人便科举高中,他不想要的人,即便是再才华横溢都只有落榜的份。 而他齐述便是难得的例外。 秦善林如今地位如何能撼动? 齐述将看过的信件在烛火下点燃,观摩着火焰一点一点吞噬信纸,那红色的火光映衬在齐述脸上,明明是一张端正俊朗的面容,于人前也总是温和沉稳的,可此刻却显露出几分压抑的狰狞,好好一张脸上竟是隐隐有鬼影盘旋。 最后一点火焰烧到了他的指尖,他也不觉得疼,只是瞧着那指尖一点痕迹,细细地摩擦了起来。 他沉思了半响,而后起身打开了一旁极其隐蔽的暗格。 那方暗格里放着的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或者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反倒是很普通的一方砚台,以及一个小小的瓷瓶。 齐述将东西取出,他将瓶子里的东西往砚台上倒了点,那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银白色油脂状的,晶莹漂亮,单是在烛火的光照下都泛着漂亮的银光色,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齐述将这银白色的物质在砚台里细细研磨之后,它便同墨色融为一体了,叫人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差别。 他摊开纸张,取下笔架上的细毫笔,沾上那不同寻常的墨渍,提笔写道: 可否助当今圣上一臂之力? 墨渍渗进纸内,最终风干成字,是写得很漂亮的一手毛笔字。 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齐述提着笔,笔尖明明没有动,那问话之后,竟是自己又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可”字。 齐述见到这个字,眉眼有片刻的舒展。 他再次提笔写道: 如何才能斗过秦善林? 这回字出现的时间有些漫长,好半天下头才缓缓出现一个“杀”字。 齐述一怔,将笔搁在笔架上,默默凝视那个“杀”字良久,而后同样的将纸在烛火上烧毁。 这边甘衡从齐府出来之后,原本是想回宫里的,可他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压根就不该出现在奉先城的人。 那张脸,甘衡不会记错,那是他在徐镇虚无境里见到的过的谢世文的脸! 可谢世文明明就已经死了。 甘衡皱眉,赶忙便跟了上去。 那“谢世文”七拐八绕,竟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可等甘衡追上来的时候,胡同里空无一人,他诧异地四处看了看,也没见到对方的踪影。 “大人是在找我么?”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甘衡大惊,一个回身就朝对方踹去。 “谢世文”偏头躲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大人。” 用这么恶心的调子说话的,甘衡立马就意识到是谁了,就是那个什么“翰林大人”,如今不过是换了一身皮,恰好换到的便是谢世文的! 甘衡:“原来三大碗里,那么些个酒坛子里的人,你都是用来给自己做皮的呢?” 翰林笑了笑,“只可惜,他们的皮资质太差,一段时间不更换就腐烂了,可大人你的不同啊……” 甘衡冲他皮笑肉不笑道:“喜欢?那你尽管来取,只是……同人打架到一半舔鞭子这事就不要做了,怪恶心的。” 甘衡说着从肩头抽出骨鞭,骨鞭在空气里震出一阵声响。 翰林:“哎呀,大人为何每次遇见我都要如此带有敌意呢?” 甘衡:“没办法……”他猛地将骨鞭抽过去,满脸嫌弃道:“太恶心人了。” 两人便在死胡同里,你来我往的打斗起来。 但是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他用活人来做活人骨,保自身不灭,不论甘衡骨鞭捅进去他身体多少次,都会立马就愈合。 根本就杀不了他。 翰林玩弄地看着甘衡,“大人这鞭子没使上劲啊。” 他说着一招手,地底竟刺出无数锐利白骨,一根根直朝甘衡扎去,一路将甘衡逼直墙角。 “大人这回没有那恶傀相助,你又该如何是好呢?”翰林迈着轻快地步子朝甘衡走去,满心满眼都是猎物到手的兴奋感。 甘衡丝毫不俱地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这倒是可惜了,我还挺想听听苛丑是怎么骂你的。” 翰林危险地眯起眼,他不明白,眼前这人明明都已经居于下风了,怎么还能是如此一副硬骨头的模样。 对方就应当可怜兮兮地跪下求饶,自己若是心情好,也便能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了。 就在这时,地上白骨突然根根断裂,没有任何预兆的就化成了一地粉末。 第71章 甘衡:“哇哦,你这有点骨质疏松啊,怎么还没动手,就全化成粉了?” 翰林气急,冲着四周怒吼道:“是不是那恶傀!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在他气急败坏地质问下,确实是有东西现身出来了,只是这人压根不是苛丑,而是那小狐狸竺熄。 甘衡:“你倒是来得挺快。” 竺熄笑眯眯道:“应该的应该的。” 翰林端详了竺熄片刻,似乎在预估两人之间的实力。 竺熄:“老东西别看了,趁早滚吧。” 翰林受了屈辱,却也只能恶狠狠地瞪他们两人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就跑了。 甘衡纳闷:“你放他走干嘛?怎么?你还打不过他?” 竺熄好笑的“哼”了一声,“你可能对这人不了解,我到对他清楚得很,他这种人,狡猾阴险,没脸没皮,为了自己想要的,干什么都行,这样说起来也还真是好笑,明明是最没骨头的人,却偏偏靠着一身骨头活到了现在,在这里绝对是杀不死他的。” 甘衡看了他一眼,“这什么‘翰林大人’你认识?” “‘翰林大人’?”竺熄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就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放声大笑起来,嘲讽道:“他这是想一辈子都带着这个殊荣呢!” 甘衡皱眉:“什么意思?” “这人三百年前在晏朝不过是个科举屡屡落败的读书人,因着机缘得了翰林院一个誊抄的活计,原本是宫里头最不起眼的那个,可你知道他为了往上爬做了一件什么事么?” 甘衡自然是不知的,谁知道三百年前一个小小抄书人的事迹啊。 竺熄冷冷道:“史书典籍上没有详细记载萧家军的死因,他们之死,便是因着这小人告密,他踩着萧家军的尸体也不过才坐到翰林的位置,你说好不好笑,这小人是准备把这头衔当自己一世容光呢,他估计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光辉时刻。” 甘衡骂道:“还真是臭不要脸。” 竺熄:“竟还让他活到现在实属是老天不开眼了。” 甘衡:“那小人的事先放一放,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先问问你。” 竺熄一懵,“什么事?” 甘衡眼里带着几分杀气,他甩着骨鞭朝竺熄走过去,“昨儿夜里,你去找苛丑了?” 竺熄一看他要来真的,他只得连忙撇清自己同苛丑的关系,“诶诶诶,你冷静点,我同苛丑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就算是再玩得花,也不是遇到个长得漂亮的就上手的……”虽然这话很没有说服性。 “所以你就仗着苛丑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他下药了?”甘衡微眯着眼。 竺熄脑子彻底转不动了,“不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他下药?” 这小狐狸只觉得自己比那被冤枉祸国殃民的妲己老前辈还冤,什么叫那岐山鬼什么都不知道?整得对方多纯洁似的,那恶鬼到底是个什么德行,这人心里没数么? 可还没等竺熄辩解,甘衡就甩着鞭子冲了过来,吓得竺熄掉头就跑,“诶诶诶!这都是什么事啊!还讲不讲道理了!” 第65章 浮世绘(三) 这几日祁俨身体不好,都没有上朝,可奉先城暗流涌动之下,好像有些什么在悄然改变。 而这些是甘衡不能察觉到的,他倒是好好看了几天的医书,想着先替祁俨把身体养好。 但是甘衡书看得好好的,苛丑就不开心了。 甘衡翻着书,心想今日早上给祁俨熬的药里是不是熟地黄克重少了,得调整一下,他提笔更改药方,改完又回头去翻书。 可等他再转过头来时,那纸上什么字都没有,干干净净的。 甘衡一愣,因为太过专注,第一反应竟是先怀疑自己,是不是漏记了。 他提笔又写上去了。 这回还没等他视线从纸上移开,他就看到那字一撇一捺竟是动了起来!直至变成黑雾从纸上挥发掉。 甘衡诧异地朝那砚台里的墨看去,瞬间气到不行,那砚台里哪里是什么墨!分明就是那黑雾在里头装着在呢!甘衡提笔落下去的压根就不是字,全是黑雾配合得好。 甘衡抬手就给了苛丑脑袋一下,“苛丑!!我叫你磨墨,你就是这么磨的?” 苛丑捂着脑袋,把脸蹭到甘衡医书前,不让他看书,“‘墨’不开心了,磨不开。” 甘衡:“……” 苛丑苦着脸,看起来比甘衡还郁闷,“甘衡,你别管小驼背、别管狐狸精、也别管那老头了!” 甘衡:“那我管谁?” 苛丑:“你管管我吧。” 甘衡实在是被他脸皮厚到了,他把苛丑的脑袋推开,“不给我磨墨就出去,净在这里给我找事。” 苛丑整个鬼就跟一滩软泥,任凭甘衡怎么推都推不走,整个人像是不能独立生长似的,死死地黏着甘衡。 甘衡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笑了,伸手扯着他的头发把鬼提起来:“苛丑!你到底想干嘛!烦人到不行!” 这样的姿势,苛丑那张分外具有冲击力的俊秀脸庞就直直地怼到了甘衡面前,甘衡一下子就愣住了,火都忘了发。 甘衡在心里暗暗感叹,苛丑这张脸怎么就生得这般好,如墨色渲染、如春花烂漫,同别人一比起来,仿佛是在画里,就连颜色都比旁人鲜明些。 他想着想着,就看到那张刚刚才被自己赞美过的脸的主人,朝他笑眯了眼,而后缓缓地张开嘴巴,略带色气地将舌尖伸了出来,当着甘衡的面喘了两声之后,十分直白道:“甘衡,我想玩这个。” 甘衡的脸先是一阵爆红,紧接着整个人恼羞成怒,一把将苛丑的脑袋摁进了书里。 “玩你大爷!”甘衡很难说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 苛丑就闷声在那笑,笑得整个鬼都在耸动。 甘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冷冷道:“最近晚上别上床来睡了,你要么找个坟,要么就把自己挂起来。” 苛丑一听就急了,连忙抬起头来大喊:“甘衡!是你问我想玩什么的!你怎么还生气了!” 甘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谁说我生气?”他压低了脑袋凑近苛丑,危险地问他:“我生气了么?” 苛丑昧良心道:“没有,你没生气。” 甘衡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给我把这医书上温肾补血的法子都抄下来,抄完再把这里收拾好,一会我来查作业。” 苛丑希冀地看着他,“那方才说的话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甘衡诧异道:“我方才说什么了?” 苛丑:“让我晚上不要上床,随便找个坟或者是把自己挂哪。” 甘衡点点头:“行啊,我说的话不算数了。” 苛丑嘴角翘起来,甘衡继续道:“可这话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得算数。” 苛丑嘴角放下去,哀怨地看着甘衡。 甘衡被他这眼神看得好笑,伸手揉了他的脸一把,“行了,方才逗你的,叫你长长记性。” 苛丑得寸进尺,见甘衡放软了态度,就立马追上去,不肯叫甘衡收回手,“长什么记性?你教教我。” 甘衡语重心长:“你脑子里净想着那些了,在外面也敢这样大张旗鼓,若是叫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苛丑点点头。 甘衡以为他听进去了,奖励似地挠了挠他下巴,就听到苛丑接着道:“那今天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在这节骨眼上,甘衡竟然还隐隐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逼近,吓得甘衡立马高声道:“可是李公公?” 来人应了一声:“是咱家。” 甘衡捂着苛丑的嘴巴,拼命要把他往玉佩里塞,“可是有什么事?” 李公公:“是温太后请你过去问话。” 甘衡瞪着眼威胁苛丑,示意他别跟自己犟了赶紧麻溜地进去,嘴上还要应李公公的话,“好!我把这里整理一下马上就来!” 最终这场争斗以苛丑不情不愿地钻进玉佩里结束。 甘衡被太后叫过去问话,还挺紧张的,一路上都在打腹稿,人小皇帝现在都已经躺在床上几天没下床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能交代个啥? 告诉人家,还好还好,人暂时死不了么? 甘衡边走边叹气,他实在是承受了太多他不该承受的了。 然后脑子里竟然冒出个很可怕的想法:还不如玩苛丑呢……或者是被他玩也行? 甘衡猛地给了自己额头一下,完了,他被苛丑传染了,思想退步了,堕落至此了。 等甘衡到太后那的时候,他发现那殿内不止太后一个,还有个人站在那回话,隔着薄纱,甘衡看不清楚那人到底是谁,就隐隐听到两人的谈话。 温太后笑道:“哀家倒是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养小猫小狗。” 那人回:“只是觉得小猫小狗才是最同你亲近的人,他们被困在那屋子里,日日只能盼着你、等着你,你是他世界里的全部,他的所有都要经由你,你让他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他都只能听你的,这种掌握他的所有的感觉……太后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第72章 温太后听罢笑得更欢快了,“你倒是见解独到,不过这些小东西的确招人喜欢。” 温太后说完察觉到甘衡过来,便立马招呼道:“来了?站那干嘛?过来。” 甘衡这才从薄纱之后走进来,“甘衡拜见太后娘娘,方才听到太后同人说话,便想着等一会。”他说着装作不经意地朝旁边看去,想看看到底是何人。 然后他躬着身子就同站在那面无表情的齐述对上视线了。 甘衡:“???” 温太后摸着猫,将他们二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何必见外,哀家说过要叫你来见见你的南堤老乡的。” 甘衡愣在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实在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他应该是立马点头笑着感谢温太后?还是摇头咬死不认识齐述呢? 就在他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如何回话的时候,齐述出声了。 齐述说:“多谢太后,我同他也不算许久未见了,前不久才见过面。” 甘衡木着脸,想着这人到也不必要这样诚实,人太后都还没问话呢,就什么都往外面说了。 齐述:“他来找我,还质问我,当年‘苟富贵,勿相忘’的话,还算不算数。” 甘衡皱了一下眉,朝齐述看过去,不知道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述也看着他。 温太后听到这大笑起来,“哈哈哈,齐卿啊,旧时友和糟糠妻可是最不能忘的。” 齐述直直地看着甘衡,意有所指,“自然,所以我便承诺他,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 甘衡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祁俨给齐述信上写的最后一句话:“齐卿‘愿辅明君’那句话……可还算得了数?” 齐述这是在回他: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 甘衡会过意,也跟着打哈哈:“让太后见笑了。” 温太后心情很好,“行了,都坐下聊吧。” 这次聊天倒是正常得很,就是唠家常,基本是太后和齐述两人聊得多,甘衡偶尔插上一两句,接着便神游了。 也不知道这太后是不是在宫里无趣,特地叫他两来唠嗑的…… 甘衡搁那坐了半天都快坐不住,一看旁边的齐述,四平八稳的,跟太后聊得有来有回,已经从家长里短,聊到民生政策了。 甘衡不经感叹,果然,人家发达自然是有人家的道理的。 好不容易太后放他们两人出来了,甘衡拍了拍齐述背,正想感叹他一句,却不想齐述身子猛地后缩了一下。 甘衡微微讶异,他这还没使多大的劲吧…… 齐述也有些被惊到了,他垂下眼道:“再过几天就是圣上的寿辰了,在这期间务必调养好圣上的身子。” 甘衡点点头,“好。” 齐述朝他颔首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甘衡目送齐述离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这小子现在身板这么差呢? 他想着是不是也该给齐述配副药了,瞧齐述这样子很明显就是思虑过度了,齐述周旋在这些人中间应该没少废脑子,身体自然好不到哪去,也得好好调养才行啊。 第66章 浮世绘(四) 宫里宫外这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都在为圣上的寿辰准备着。 甘衡这几日替祁俨调理身子,祁俨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寿辰的前两天,祁俨终于能下床了,他冲甘衡说:“朕想出去走走。” 甘衡给他披了件衣裳,最近天气转凉了,圣上身子体弱,受不得寒。 祁俨站在殿外,这个往日里即使身体再不适也衣冠整齐的小皇帝,现在却穿着一身里衣,披散着头发,实在是难见。 他望着殿前院子里的景象,突然出声道:“秋日了……” 甘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院里的树叶都泛了黄,毫无生气的叶子片片飘落,其实早就入秋了,只是先前天气炎热,还带着夏天的余温,便好像瞒过了众人,现如今就好像悄然而至似的。 祁俨突然笑了笑,“天热的时候嫌蝉鸣声吵闹,现如今听不见了,反倒是有些怀念了。” 甘衡袖着手,“那玩意唯一的好处就是用来做药,没事还能抓着玩,你倒是还怀念上了。” 祁俨:“这蝉虽然只活一个夏季,但实在是活得热烈。” 甘衡听到这话偏头看了祁俨一眼,祁俨这病是自小就患上了的,他怕是一直拖着这病体,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活过。 祁俨垂下脑袋,甘衡这个视角看过去,只觉得他的那张脸愈加瘦小了,整个身子仿佛都要撑不起瘤子似的。 祁俨:“甘衡,那放着浮世绘的柜子里留了两封圣旨,若是朕死了,你便将它们拿出来,一封是将帝位传给藩王吴复之子的,而另一封,则是如果秦善林夺位成功,朕便承认他的正统,认他做朕的叔父……只求他饶祁家其他人一命……” 甘衡愕然,祁俨这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同秦善林下这盘棋了,甚至连每一步的后路都替别人想好,却唯独没有思考自己的。 “圣上。”甘衡被这秋风吹得微眯起眼,“这事我可不能答应你,我还等着这件事了了,替你治好那痼疾呢。” 祁俨有些好笑,“你这人还怪执着的,治不好,朕又不会问你的罪。” 甘衡摇摇头啧啧了两声:“那可不行,等这事完结了,我替你治好那瘤子,咱俩还是要去那池子里钓鱼去,我还可以教你我们南堤人是怎么网鱼的。” 甘衡说着还伸手给他正儿八经的演示上了,“我们那都是先把池里的水泄掉一半,然后好几个人下到泥沼地里去拉网,喂养得好的鱼,蹦起来尾巴都能在人脸上抽出红印子。” 祁俨也听得来了兴致,疑惑道:“那池子里的水泄干了,来年怎么办呢?” 甘衡就“嘿嘿”一笑,“泄出去的水一般是进了另外的池子,等鱼被捞完了,又会把水引回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甘衡靠着墙,开始怀念起幼年在南堤的那段日子,“每次拉鱼,都是村里所有人出动,一年一次的日子,男的力气大在池子里拉网,女人便在厨房里做饭,那天全村人都会在一起吃饭,卖鱼赚到的钱家家户户一起分,有时候有零头的话,村长还会给小孩买点饴糖……” 甘衡笑了笑,“反正那天就算是你把家里的缸砸了,大人都不会怪你,简直就跟过年一样。” 祁俨也听得有几分向往,“真好,这宫里就算再热闹也带着股冷气。” “我还有个弟弟,年纪算起来应该同你差不多大,有一年拉鱼,大家都在忙着,没人注意到他,结果等到吃饭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他人,我婶娘都快要急死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才把人找到。”甘衡转头好笑地问祁俨:“你猜他人在哪?” 祁俨摇摇头。 甘衡“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那小子才屁大点,栽进装鱼的木桶里一路滚到泄干了水的池子里去了!他乱跑犯了错也不敢吭声,硬是一个人在那桶子里待到了天黑。” 祁俨也笑弯了眼,没忍住同甘衡说了句,“其实朕也有个弟弟。” 甘衡诧异,“圣上也有弟弟么?我倒是没听说过。” 祁俨点点头,“有的,他当时出生的时候,才这么点大。”他说着伸出巴掌大的手掌比给甘衡看。 甘衡有些惊愕,“这么丁点大,还能活下来么?” 祁俨没有回答他这话,只是接着道:“朕当时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好神奇,那么小一个小孩竟跟我同根同源,小小一只那般粘我,他会说的第一个字便是叫我哥……那一刻,我就觉得我有必要护着他长大。” 甘衡也想到了甘飞小时候,十分赞同道:“特别是在这小孩路都走不稳,还屁颠屁颠地跟着你的年纪。” 祁俨:“甘衡,若是这事结束了,朕还活着的话,朕准你替朕治病。” 甘衡哼哼笑了两声,“早这样说多好,我连替你治病的法子都想好了,就等你一句话呢。” 祁俨也笑了笑,“回去吧,朕累了,朕还要养精蓄锐准备打一场大战呢。” …………三日之后,天子寿辰宴。 整个宫里宫外都一片喧闹,那贺寿的灯笼从宫墙里一路延伸到宫外的官道上,长长的一条大道上,护卫兵身着铠甲开道,那之后紧跟着的便是天子的銮驾。 第一个流程是祭天,这銮驾要抬着祁俨去往祭天台,路途遥远,祁俨虽然是被銮驾抬过去的,可他背上那瘤子对他来说实在是负担重。 甘衡一路跟着护送,他抬头看向那銮驾里瘦小的身影,都能想象到祁俨会是何种的煎熬。他只盼着这一遭祁俨能顺利挺过去。 到了地方之后,祁俨被人搀着爬上祭天台,巨大的铜鼎里开始焚烧祭天的文书,两侧道士做法,祁俨需一直站在那念诵经文,直至鼎里的大火燃尽。 那样多的文书,他们都相信只要写得越多,就越有被天上神仙看到的可能,祭天台上偶尔有风,吹起满眼的青烟和灰烬,这一烧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第73章 等祭天的流程终于结束的时候,甘衡都替祁俨松了口气。 第二个流程是祭祖。 皇陵墓地又在几公里外的郊外,祁朝距今也不过才四十七年,传到祁俨手上也不过就才第二代帝王,可这皇陵里却群山错落,远远望去全是坟冢。 甘衡留意了一下墓碑上刻的名字,这才恍然,这皇陵埋的不仅是祁家人,还有那些开国功臣。 祭祖的流程要稍微简单一点,可即便是这样,从天蒙蒙亮时出发直到回宫,也到下午了。 可这远还没有结束,晚间在宫里还要宴百官。 别说祁俨了,就是甘衡这一套走下来,都觉得累,而祁俨还要应付那满朝的官员。 甘衡坐的这地方视野很好,每一个进来的人,他都能看到。 他原本是不认识秦善林的,可没办法,这人实在是太好认了,一进来,周遭所有的官员全都站起身来,那架势,仿佛高位之上坐的不是当今圣上,他秦善林才是人人参拜的天子。 齐述是随秦善林一起进来的,甘衡视线才望过去,齐述就很敏锐地抬起头,同甘衡对上了视线。 而在齐述之后跟着进来,是那顶着谢世文的皮的翰林,以及蒙着面纱的银环。 甘衡垂下眼,他知道,今夜主要的人物都已经入局了。 唯一让甘衡意外的是,韩宁竟然也来了,这人笑眯眯的,因着身份没别人那么拘束,竟是径直走到了甘衡旁边坐下。 韩宁:“好久不见啊,甘兄。” 甘衡朝他偏过去点身子,“韩老板就是厉害,这么大的场面都少不了你。” 韩宁笑了笑,“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啊……” 他说着朝进门口那处点了点,那一块放着的都是所有人送给圣上的贺寿礼,韩宁指着其中一个大箱子冲甘衡道:“极海深渊里挖出来的珍珠,差点连这箱子都装不下了,天然养成的。” 甘衡缓缓地瞪大了眼睛,那箱子都快要有半人高了吧,这得是什么珍珠要这么大的箱子装啊! 韩宁看到甘衡吃惊的眼神,还在一旁继续描绘,“你还别说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形状、颜色还有色泽都太漂亮了,我当真是挺舍不得的,可这送圣上的贺寿礼,总得要比一般人拿得出手不是?” 甘衡:“韩老板还是会做生意的,知道钱往哪流才能更快地流回来。” 韩宁“嗳”了一声,不赞同道:“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这明明是人微言轻,没有身份说的话都没有分量,这贺礼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商人出身,那身份多低啊,自然送的礼物就只能高出寻常人的好几倍贵重,若要是那些身份贵重的人……” 韩宁说着一笑,示意甘衡再朝那贺礼堆放的地方看去,轻声同他道:“你瞧瞧这秦首辅送的贺礼……” 只见那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一人高的浮世绘,画中女子衣衫半露,她脸上带着慈祥怜爱的笑容,正低头看着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如果只是这么看起来,这幅画还算正常,可这画四周用诡异的手法刻画了很多看不清楚面容的猛兽,并且画面还隐晦地指出,女子其实已经遭受了猛兽的迫害,在孩子看不到的别处,细细地刻画出了殷红的血色。 那画落款醒目的三个大字:怜子图。 甘衡结合祁俨跟他说的那些,忍不住在心底靠了一声,秦善林这人还真是恶心,对自己所做的事一点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他甚至还要这般拎到明面上来,明晃晃地刺激祁俨。 韩宁似笑非笑,“这浮世绘可不值钱,但这画啊,靠着人可是能在奉先城里炒出高价来。” 第67章 寿辰宴(一) 甘衡怂恿他,“那这不就是你韩老板表现的时候了?你去花重金把那画买下来,就说你韩宁想要、非要、硬要。” 韩宁抱胸看着甘衡,沉默了半响问他:“甘兄,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 甘衡战术性地喝了口茶,“我听你那话的意思,还以为秦首辅特地要拿这幅画来拍卖呢。” 韩宁:“……”他怀疑甘衡气不顺挤兑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席间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乍一看还挺有几分君臣和睦、其乐融融那味。 韩宁突然把头凑过来问甘衡:“甘兄今夜要不要赌一把?” 甘衡疑惑地看向他,“赌什么?” 韩宁笑了笑,伸出两只手,“赌是幼帝业成,还是老臣深算。” 甘衡挑眉,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搜刮了一遍,瞬间有几分窘迫……完了,他浑身上下掏干净都没几个银子。 他最后统共从身上掏出来一串铜板,放到了韩宁一只手中,想也没想道:“业成。” 韩宁似乎也没想到他掏了这么半天就拿出这么点,他颇有良心地又从自己兜里给他添了一串,“行,那我坐庄,十倍赔付。” 甘衡看着那些大臣喝醉了酒就开始高谈阔论,心想着这宴席应该一时半会散不了,就尿遁了。 他去了外间,外头夜间有些凉风,被这风一吹,甘衡只觉得自己晕晕沉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片刻,他走到一处假山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腰间的挂着的玉佩,四下张望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个低沉的声音轻佻道:“是哪家的小公子不在席间好好坐着,出来望情郎呢?” 甘衡微微一愣,他本想转过身去,那来人却突然伸手一把将他摁在了假山上。 甘衡大惊,对方手上力气之大,竟叫他无法挣脱。 身后那人微微俯身下来贴近了甘衡,声音里带着散漫的调笑,“小公子别等了,你情郎不来,便从了我吧。” 甘衡:“……” 身后那人得寸进尺,一双带着凉意的手就这样摸进了甘衡衣服里,甚至还肆意妄为地一路往下摸去。 甘衡略微扬起身子,整个下半身都同那人贴在了一起,“不等了,既然是他不来,那便不关我的事了,这夜色正好,谁来都行。” 那惯常清透的声音里竟是带了几分沙哑的喘息,只叫身后那人听得梆硬。 但硬归硬,那人不爽了,他一把将甘衡翻过来,瞪着一双眼睛,又气又恼又心虚,毕竟是他先玩起来的,“甘衡!谁来都行是什么意思!” 甘衡一脸冷漠地看着苛丑。 苛丑对上他这眼神,也不敢多说什么怨言,只得撇着嘴,满脸都是委屈。 甘衡弹他的额头,“你这些都是上哪学的?” 苛丑老老实实挨弹,目移,不敢直视甘衡,竺熄给他的话本子上都是这样玩的,可惜甘衡的反应跟那上面的人不一样,甘衡应该一边挣扎着喊不要不要啊,誓死要为他的情郎守身如玉,一边还要挺起腰来迎合…… 甘衡叹了口气,“别瞎闹了,快跟我说说是个什么情况?” 苛丑舍不得放开甘衡,说个话都还要贴着,“甘衡,同你想的一样,这皇宫里里外外都埋了活人骨。” 甘衡了然,“都挖出来了?” 苛丑点点头,“还有一部分,那狐狸在挖,等他挖完,就差不多了。” 甘衡奖励般揉了揉他的头,“干得不错,果然啊,小狗找骨头就是快。” 苛丑:“……”虽然被夸奖了,但不是很高兴。 甘衡:“赶紧起开,还想压我到几时?” 苛丑苦着脸,不止没有起来,还越发嚣张地往下压去,用那危险的利器直直戳着甘衡,话语里竟是带了几分撒娇:“你这几日怎么都那么忙?” 甘衡听着这声音,一时间觉得心脏酥酥麻麻的,就连对方那几声“哼唧”都直哼到了他心尖里,整个人软到不行,要不是夜色太暗,他真想看看苛丑这副撒娇的模样。 他没忍住抚开苛丑额间的碎发,仰头亲了亲:“乖,等此间事了了,就好了。” 苛丑先是一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甘衡的唇从他额间撤离,他才后知后觉甘衡对他做了什么! 瞬间整个黑雾爆炸似地弥漫开来,立马就将两人裹得密不透风,下一秒,苛丑发狠般猛地咬住甘衡的唇,死死不让他离开。 “呜呃呜……”甘衡骇得眼睛都瞪大了,“呜……” 苛丑跟不讲道理一样,又或者是实在是急火攻心,理智瞬间烧没了,他猛地张开嘴竟是将甘衡整个嘴唇含住吮吸,夜色寂静里,那声音真的格外的涩情。 甘衡被他吸得腿软,指尖都在发颤,不开玩笑的说,脑子真的空白了。 “咳咳。”搜刮完埋了一地活人骨的竺熄姗姗来迟,就看到了如此劲爆的一幕,虽然他不想打扰,可是现在正事在前,他仰头望天:“岐山鬼啊……” 话还没说完,那猛扑过来的黑雾就将竺熄剩下的话直接乱拳打死。 还是甘衡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苛丑,面红耳赤地站在那掩饰般咳嗽了两声。 竺熄转头对上苛丑好似要杀人般的视线,他无辜地朝甘衡靠了靠,心想果然欲求不满的男鬼就是可怕啊。 第74章 “咳咳……”甘衡没好意思抬头,“那这挖骨做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先回席间吧……” 甘衡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惜踏出去的第一步就同手同脚了。 苛丑看他的眼神都温温的,实在是觉得可爱,闷声笑了起来。 竺熄很想活跃气氛,也跟着笑了一声,可他刚笑出一声气音,一旁的苛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那眼神就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竺熄:“……”他不笑了他不笑了总行了吧! 以甘衡的性格,方才那么丢人的一幕,肯定会在他脑子里冒出无数次,叫他羞愤欲死的,可现在他却没有这个闲心思了。 因为等他回到席间,那先前还好好坐在高位之上的小皇帝不见了!! 甘衡大惊失色,慌忙问坐在那的韩宁:“怎么回事?圣上呢?” 韩宁:“哦,圣上有些不胜酒力,已经下去歇息了。” 甘衡松了口气,这个答案比他想象中的要好无数倍,他坐下准备意思意思一下也离席算了,就听到韩宁又不紧不慢道:“但好像秦首辅也跟着去了,还带上了那幅画。” 甘衡那才松下去的气立马就提了起来,他对上韩宁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瞬间警铃大作! 韩宁又喝了口酒,笑道:“小皇帝同他已经离席有一会了,下了注的闲家还打算一直这样看着么?” 甘衡瞬间就明白韩宁这该死的淡定感是哪来的了,他大爷的,这人还真就在这坐起庄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等着最后那盅揭开,宣布结果呢! 甘衡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外跑去。 迎面同他撞上的苛丑和竺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竺熄:“诶?什么情况?这是去哪啊?” 甘衡咬牙:“圣上和秦善林一起离席了!” 他俩一听,也赶忙要跟着甘衡跑去,可那竺熄跑到一半,手上挂着的同心铃就开始当啷作响。 这是韩宁在唤他。 竺熄皱了皱眉,本来是不打算搭理的,可那铃铛越响越厉害,甚至还拖着他往回走。 竺熄气得不行,憋了一肚子的火,打算直接去席间找韩宁算账,这人还真以为栓了条这玩意就能治他了呢! 等竺熄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韩宁面前时,韩宁还特别淡定地给他倒了杯酒。 “你上赶着去掺和什么?”韩宁问他。 竺熄皱眉,“少拿这玩意来管我。” 韩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荀大师让你插手了?” 竺熄被这话问得沉默了,严格来说,他确实只需要把该带的话带到就行了。 韩宁轻声道:“财神爷,你什么都不要管……” 竺熄不解地朝他看过去,只见韩宁那双平日里笑起来漂亮温柔的眼睛,此刻却情绪复杂地看着他,而这小狐狸实在是愚笨,稍微难一点,他便读不懂其中的心绪了。 韩宁说:“你只用做好你该做的,剩下的我来……” ………… 而这边甘衡同苛丑还没到承乾殿,翰林便带着银环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大人这么急急忙忙赶路是要去哪呢?”翰林背着手站在那,披着谢世文一身皮,笑得极尽恶心。 甘衡后撤一步,低声同苛丑道:“拦住他。” 苛丑陡然化作一阵黑雾朝翰林袭去,两鬼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舍难分。 甘衡又往前跑了两步,那戴着面纱的银环出手,阻止他向前。 甘衡皱着眉,不欲同她交手,他高喊:“银姨!圣上现在恐怕有难,我不想同你打!你便放我过去吧!” 银环面纱之上的眉眼微动,随后手上的动作当真慢了下来。 甘衡略微松了口气,眼看着都已经到承乾殿门口了,可他身后却突然传来骨骼寸寸生长的声音。 还不待甘衡反应过来,一截骨头便硬生生刺穿了他的身体。 甘衡愣愣转身,只见银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根本就没有活人的情绪! 一旁的翰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大人啊大人,你以为银环现如今还是银环么?” 下一秒这人身体也被黑雾穿了个洞。 “甘衡!”苛丑虽然占了上风,可他哪里还有心思恋战,整颗心都挂在了甘衡身上。 他一把碎掉刺穿甘衡身体的骨头,连忙将甘衡搂在怀里。 银环抽身回到翰林身边。 那翰林惨白着一张脸,明明身体也被洞穿了,可他伸出手硬生生地从银环身体里取出一根骨头,银环闷哼一声,瞬间就疼出了满头的汗,那被取出的骨头迅速在翰林身体里融合,下一秒,他就恢复了正常,丝毫没有任何伤口。 甘衡死死地皱起眉,“活人骨,死人皮,不生便是不死。” 对于这翰林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可他便靠着这阴毒的法子不死不灭。 翰林张狂地大笑起来,“大人,你以为你们还有胜算么?今夜过后,这奉先城便是要变天了!” 第68章 寿辰宴(二) 苛丑实在是看那翰林不惯,他知道杀不死这翰林,起身就要拿银环开刀,毕竟这人竟敢伤了甘衡。 可甘衡却将他拦住了,“没用的,那活人骨是拿活人身上的断骨炼成的,已经在她体内形成了循环,只要那些提供断骨的活人不死,她体内便能一直维持‘生气’,你杀她再多遍也是没用的。” 苛丑皱眉:“那怎么办?” 甘衡也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眼下实在是困境,小皇帝那边凶多吉少,自己同甘衡也完全不是对手,注定是耗不过对面的。 “眼下没有办法,我们被他们拖死了,只求圣上能多坚持一会。”甘衡担忧道。 翰林肆意大笑,“大人,我为你准备的还远不只这些,一会你若是乖乖跪地求饶,我倒是能放你一条生路。” 他说着猛地施法抬手,无事发生。 翰林愣了一手,又重复了一遍动作,还是无事发生。 甘衡负了伤,吊儿郎当地站在那笑道:“哎呦,起这么大范这是要干嘛呢?都说了你那些骨头脆,都还没出来走两步呢,遇到风就散了。” 翰林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把我埋在地里的活人骨全挖了?” 甘衡点点头,调侃道:“难为你了,埋那么多,也是挺闲的。” 翰林瞬间暴怒,“真是岂有此理!!” 甘衡收敛了几分情绪,将骨鞭从左肩里抽出,他冲苛丑道:“若是杀不了他,那便将他重伤,他取骨恢复总归是要一段时间的。” 苛丑满脸肃杀,“得令。” 四人混战,打得不可开胶。 承乾殿内,烛火幽光之下,祁俨和秦善林两相对峙着。 秦善林看着眼前凶狠地瞪着自己的小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说:“圣上,你我之间又何必到这种地步?” 他记得祁俨还小的时候是多么地依赖他,每日早朝都心心念念地想着他这位叔父,朝中大小之事,无一不过问于他。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兴许是银环这个变数,又兴许是孩童总有长大的那么一天,他妄图飞出秦善林的手掌心,可他秦善林已经习惯掌权了,尝过权利的甜头之后,便是万万再难割舍的。 “圣上,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给你一条生路。”他转身打量着承乾殿内,“一把火将这承乾殿烧了,你自毁容貌叫人再也认不出你,从此消失在奉先城内。” 好一条生路! 祁俨冷冷地看着他,“秦善林,你还把朕当小孩么?我们祁家绝没有那般软弱的孬种!今夜朕便是死也要死在承乾殿里。” 秦善林哼笑了两声,眼底情绪也有些许的复杂,“俨儿不亏是我带大的。” 祁俨嫌他这话说得恶心。 秦善林:“俨儿别怪我心狠,要怪只怪你生在了帝王家,还无人护你,你便求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寻常人家吧。” 下一瞬,祁俨只觉得那浮世绘的画面整个在承乾殿里铺开了,画中的世界从版画中泄到现实里,一路蔓延到祁俨脚下。 他大惊地抬腿后撤,可却于事无补。 祁俨听到秦善林说:“俨儿,你便好好看看银环留给你的最后一幅浮世绘吧,” 瞬间,祁俨就叫那画中的世界扑没了。 祁俨再次睁开眼时,一时间竟辨不清现实和梦境,他坐在书桌旁,桌上还摆放着洗净了的葡萄,他一偏头便能看到窗外雨后天晴的景象。 那院子里盛开着寥寥几株鸡冠花,这花其实不难养,甚至说还很好活,赤艳艳的红色花朵盛开在浓绿茂盛的叶间,生命力实在是旺盛,可他同银环也实在是没有种东西的天赋,这花种在院子里也就长出了这么几株。 祁俨有些怔愣地从书房里走出去,这才看清楚了院子里的全貌。 没有种树,只有零星的鸡冠花,以及那吊在杆子中的秋千,这里不是承乾殿的院子,是他还是皇子时住的别院,是他生母诞下他的地方,是他同银环生活了好几年的院落。 第75章 祁俨扶着门框,一时间喉间有些酸涩,他哑着嗓子下意识喊了一句:“银姨?” 无人回应。 祁俨垂下眼,他也知道注定是无人回应的。 “殿下站在这干嘛?”突然有个女声问道。 祁俨一惊,抬眼望去便对上了银环笑意盈盈的脸,是完好无缺不需要戴面纱的一张脸。 银环冲他笑了笑,“别站在这里,快进去吧,奴婢给你洗的葡萄都还没吃吧?” 祁俨眼神惶惶,心神都仿佛还没回体,就愣愣地跟着她又进了书房。 银环转身看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怔愣模样,便笑着问道:“殿下今儿是怎么了?” 祁俨深吸了口气,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和银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他摇摇头,“无事。” “奴婢是过来跟殿下说一声,一会奴婢要出宫探亲,殿下找不到奴婢,可千万不要哭鼻子。” 祁俨想朝她笑一笑,但脸上笑容有几分苦涩。 他小时候其实不爱哭,但一看到银环眼泪就啪嗒掉下来,银环笑他眼泪水认人,只有认准了她才会往下掉。 可能真如银环说的那样,自从银环走后,祁俨当真就再也没哭过,一滴眼泪都不曾落出来。 他眼看着银环要走了,连忙一把将她拉住,祁俨心想,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是不是就能自私一点? “银环,你不要去,你留下来。”祁俨直直地看着她,“陪着朕。” 祁俨这话里带着命令的意味,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用上了“朕”这个称谓,是不容他人抗拒的命令。 银环也怔住了,但她依旧顺从:“是,殿下。” 一切都好似回到了最初,在这个宁静祥和的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气,他同银环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起,银环忙她手中的活,有时是女红、有时是绘画,祁俨看书习字,一偏头就会同银环对上视线,她便总是笑着问他渴不渴、饿不饿。 这梦就好像是偷来的,让他同银环多过了一段当初只道是寻常的日子,现如今却都是奢求。 祁俨看着窗外永不西沉的太阳,轻声同银环开口,“银环,朕要走了,这里不是朕要待的地方。” “殿下已经决定好了的事,就放手去做吧。”银环温柔道。 祁俨一听到这话,只觉得那眼泪水携着哽咽已经到了他喉咙处,银环这般真实,叫他如何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境? 银环却只是催促他:“殿下,去做吧。” 祁俨站起身,背对着银环朝门口走去,他梗着喉咙,说不出来一句话,更是不敢回身同她告别,他怕自己一转身,便舍不得离开这了。 他这眼泪水当真是认人,现在含在他眼眶里欲掉不掉。 祁俨一步从书房中踏出去,周遭瞬间便从白日变成了黑夜,他暗自松了口气,自以为自己已经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了。 他眼前正有一扇没有合拢的门,祁俨想都没想就推开了它。 然后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冷汗直冒。 他看到了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那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白墙之上活生生钉着一个女人,女人身上和那四周的白墙全都是溅开的血液,有人拿着骨头不顾女人死活地捅进她嘴里,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可不论她怎么哀嚎痛哭,那些人都要捅进去,仿佛要叫她穿肠破肚,若是她挣扎得很了,便卸了四肢;若是她死咬着闭上嘴,便卸了下巴;再若是她牙关紧咬不松嘴,便一颗一颗敲落了她的牙齿…… 祁俨浑身发抖,他明明是不想看的,却脖子僵硬移不开分毫。 那墙上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一片血色朦胧里同他对上视线,正是银环那张脸。 有恶鬼在祁俨身后穿行,“桀桀”的笑着告诉他:“不必担心,这女人命贱,无论你怎么折腾她,她都能再次活过来……” 可祁俨分明看到她被捅伤的嘴角两侧全都是撕裂了没有愈合的伤,血淋淋的,那般结痂又再次撕裂的伤口,是断不会复原的,会在她身上打下了一辈子的烙印! 祁俨死死地咬着牙,额角青筋根根暴起。 那恶鬼还在怂恿他:“你不想同银环回到从前么?你现在转身回去,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还坐在那书房里等你呢。” 声音极尽蛊惑。 祁俨眼中还含着泪,此刻心境却已经大不同了。 恶鬼再次出声:“转身回去吧,回去的话一切都还有重头再来的可能,银环……” 恶鬼话音还没落,祁俨便凶恶地举起拳头一拳将他打散,那拳头之上明晃晃的还带着符纸。 那是甘衡留给他的。 祁俨狠狠地咬着牙,虚弱至此的他,竟是拼着一口气破了眼前恶瘴:“还轮不到你来教朕做事!!” 第69章 寿辰宴(三) 眼前恶瘴破开,鬼影纷沓而至,恶鬼们扑到祁俨身上啃噬。 “呃!啊!”祁俨同恶鬼纠缠到地上。 他被符纸包住的拳头用力挥舞着,竟是误打误撞锤散了许多恶鬼。 眼看着祁俨要挣脱恶鬼的束缚,就在此时,秦善林阴恻恻地出现了,他整个人都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一双眼睛犹如毒蛇,死死地盯着祁俨。 秦善林见那些恶鬼实在是没用,竟连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都制不住,他便猛地伸手,死死地掐住了祁俨的脖子。 “呃……”祁俨被他从地上拎起来,一张苍白的小脸憋得通红,他死命挣扎,却如蜉蝣撼树,怎么都是徒劳。 秦善林眼睛通红,手上下了死劲,“俨儿,叔父再教你最后一件事,成大事者务必要心狠手辣,铲草除根啊。” 他说着掐住祁俨的手指尖都用力到泛白,秦善林没有丝毫心软,他就是抱着必须要祁俨死的态度下的手。 祁俨已经喘不上气了,他细弱的脖子在秦善林手中脆弱不堪,整个人都翻起了白眼。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秦善林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仿佛祁俨是什么烫手山芋一般被他猛地扔到了地上。 只见秦善林黑着一张脸,死死地握住自己的右手,那右手上是明晃晃的一个血牙印! 竟是祁俨背后那颗瘤子咬了秦善林一口! 秦善林恼怒不已:“你背后那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祁俨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回过来气,他看着秦善林低声笑道:“你不知道么?秦善林,我背后这东西可是你亲手丢掉的。” 秦善林闻言面色越发古怪,“找死。” 他伸手准备将祁俨拖过来,打算尽快了结了他,却不想刚凑过去,一道雪白锐利的光便直直刺进了他身体里。 祁俨猛烈地喘息着,死死地盯着秦善林,眼神中全是凶狠之色,他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到发抖。 秦善林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那喜庆的华服上赫然已经渗出了深色的血渍,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常年养在深宫的小皇帝,是会如此凶狠难训,此时此刻竟还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 祁俨咬牙,眸中都带着血色:“秦善林,今日要死便一起死,朕断然不会放过你!” 秦善林被这样的祁俨怵到,他也是才明白过来,祁俨压根就不是能够被驯养的狗,他就是一匹血性的狼,哪怕是身负痼疾,哪怕是被自己逼到此种境地,他也要同自己殊死一搏! “我倒是小看你了!”秦善林忍着伤痛,乍然暴起,他将祁俨摁倒在地上。 那匕首在两人争斗中在地上甩出很远,发出清脆的声响,直至滑到了一双蓝面白底的纹鹤靴前。 只是争斗的两人压根就无暇顾及其他,谁也没注意到在场出现了第三个人…… 承乾殿外,甘衡和苛丑也在苦苦同翰林他们搏斗。 面对这打不死的翰林和银环,苛丑还能支撑,他倒是没有多艰难。 甘衡这边情况就很糟糕了,他负了伤不说,此刻已经同翰林他们周旋已久了,骨鞭实在是喝了他太多血了,那原本还是骨白色的一条鞭子,此时竟已经泛起了粉色! 苛丑皱着眉,实在是担忧,“甘衡,你还能撑住么?” 甘衡抬了一下手,示意问题不大,“只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苛丑往前一步将甘衡挡住,“你走,我来拖住他们。” 甘衡好笑,“苛丑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凡事要智取,眼下她银环就相当于一个‘生阵’,哪怕就算没有传说中的‘阵眼’,但我们也还是要试试,只有破了银环体内生骨的循环,那么此阵也就破了,我若当真走了,留你在这活活被他们耗死么?” 甘衡直接将骨鞭插入了自己被洞穿的伤口处。 苛丑大惊:“甘衡!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甘衡嘴角带着几分笑意,“我只是想试试,看我这‘神仙骨’能不能破了这‘生骨’!” 第76章 他说完,骨鞭竟是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一时间鲜血四溅。 甘衡痛苦地蹙起眉,只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呃!” 这骨鞭还是第一次吸饱血,整个鞭子都带着血色般的灵气,一寸一寸仿佛开了灵。 翰林见到这一幕,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嘎巴拉!” 他甚至还伸出双手做了一个迎接它的姿势,“快入我体内!同我融为一体!” 那骨鞭当真如他所愿一个俯冲下来,猛地扎了进去。 翰林神色先是一喜,然后紧接着便是无尽的痛苦,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和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压根就同他想的不一样,他完全没办法接受这神仙骨,又或者是说神仙骨压根就不认他。 翰林慌得连忙大喊:“银环!快!救我!” 下一秒,银环同他一起被骨鞭洞穿,两人被串在了一起。 翰林丝毫不慌,他“咯咯”笑了起来,“大人,你以为这就有用了么?” 他背靠着银环,整个手臂诡异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直接取到了身后银环的骨,再次融入了自己的体内。 甘衡就眼睁睁看到,即便骨鞭已经深入他们两人了,却丝毫没有破坏体内“生骨”的循环。 “靠。”甘衡没忍住骂了脏话,他这神仙骨没法入“循环”。 ………… 木越殿内,诚心念经替甘衡祈福的小曰者,手上的念珠却突然断了,木头做的珠子蹦了一地,滚落得到处都是。 “甘衡!”小曰者大惊,他慌忙拔腿就往外跑。 “荀大师!!”小曰者隔着门冲里面喊道。 屋里好一会都没有动静。 小曰者这才意识到自己莽撞了,他收敛了几分情绪,抬手敲了敲门。 屋里的荀樾这才出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曰者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拘谨道:“荀大师……是念珠断了。” “断了那就捡起来重新串一株,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便烧了。” 小曰者闷闷地“嗯”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从门前离开。 好一会,荀樾似乎知道他还没走,便又问他:“担心甘衡了?” 小曰者这才重重的应了一声,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在荀樾看不到的地方使劲地点点头。 屋里传来一声轻笑,“担心什么?我不是都已经占卜过了的么?胜算可是有七分呢?” 小曰者皱起眉,“可是荀大师,还有三分呢……” “那三分在人,占卜之术最占不透的便是人心,一念之差,天差地别啊。” ………… 承乾殿内,祁俨同秦善林死死地扭打在一起。 原本秦善林应该是很简单就能将祁俨制住的,可此刻他负了伤,这小皇帝也是人精,专挑他伤口处下手,导致两人打起来竟是不分伯仲,互不占上风。 那被打落在地上的匕首被人捡起来,清晰的脚步声朝两人步步逼近。 他们两人俱是一愣,扭头看过去。 只见齐述拿着那把匕首正站在离他们两人不远处。 秦善林眼睛立马亮了起来,他甚至都来不及多想齐述怎么会在这,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想杀了祁俨,他高声喊道:“齐述!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干爹杀了他!” 祁俨咬牙看着齐述,他现在已经分不出一丝力气去做别的事了,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抗衡秦善林上。 祁俨一颗心在持续鼓胀着,他不知道此情此景之下,齐述到底会帮谁,又或者说,他从始至终其实也没有真正信任过齐述,因为他明白一点,若是秦善林死了,他叫齐述跟随他,答案肯定是百分之百的,可现如今坏就坏在,秦善林还没死成…… 秦善林见齐述站在那没动,皱了一下眉,“还愣在那做什么?等你干爹坐上皇位,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干爹死后,那位置便也是你的,齐述!你还在犹豫什么?拿你手上的匕首,杀了他!!!” “干爹……”齐述神色有几分恍然,步子却是越走越近。 秦善林眼底透露着马上就要功成的欣喜,他循循善诱:“对,来,干爹的好儿子……照干爹说的话去做……用你手上的匕首……” 齐述听话地举起匕首。 秦善林露出一个笑来,“刺进去,杀了他!” 齐述猛地抬起手,将匕首刺了进去,匕首入肉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齐述拿着匕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犹嫌一刀还不够,又狠狠地再刺进去了几刀,那手法快准狠,血色迸溅,有几道飙到了齐述脸上,越发衬得他冷血无情。 祁俨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具尸体缓缓地倒下,鲜红的血液在大殿里蜿蜒流开。 齐述问:“圣上,你没事吧?” 祁俨摇摇头还有几分惊魂未定,他朝秦善林的尸体看去。 那秦善林死不瞑目地瞪大着眼睛,到死都还带着自以为大业将成的喜悦。 祁俨颤颤巍巍起身,齐述伸手打算扶他一把,可祁俨没让他扶,方才齐述杀人那一幕实在是让他心有余悸,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连捅数刀,那手法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 不是他不领齐述的情,只是现如今……齐述若是想杀他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今夜之事……多谢齐卿了……” 齐述垂着眼,“圣上没有谢我的必要,我也只是自保而已,秦善林若是坐上了皇位,绝对留不得我。” 祁俨哑然,这话倒是没法反驳。 直到秦善林死,这恶鬼雾瘴才算是真正的破除,那些缠着他的恶鬼才真正消散。 只是让祁俨意外的是,那幅怜子图竟是从中裂成了两半,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里面飞了出来。 那漂亮的白色光亮亲昵地蹭了蹭祁俨,又绕着祁俨飞了一圈。 祁俨有些诧异,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却察觉到了它的善意,他便伸手碰了碰。 白光细细端详了祁俨片刻,最后飞出去没入夜色里不见了。 祁俨下意识跟着追了两步,隐隐有些失神。 第70章 寿辰宴(四) 祁俨:“秦善林的尸体要处理一下,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死在朕的寝殿里。” 齐述:“一会我把尸体上的血渍擦干净,让他坐我的轿子把人送回去,就说干爹不胜酒力,已经睡下了,等到第二天,就算再发现秦善林已经死了,也是死无对证,没有证据的事。” 祁俨听到这话,不由地多看了齐述一眼,他没想到齐述会为他做到这一步。 齐述:“圣上,我同秦善林不一样,我齐述生平愿望,便只是想辅佐明君,创开明盛世。” 祁俨被他说得有几分动容,“齐卿……你我虽是君臣,但这颗心是一样的。” 齐述笑了笑,俯身冲他一拜:“圣上且坐好那位置,臣定当竭心尽力辅佐圣上,日后那史书上提及你我,便是功昭日月,盛德泽长。” 祁俨:“有齐卿这一句话,足矣。” 两人便收拾着处理好了秦善林的尸体。 那消失的白光一路飞出来,直到融入银环体内。 翰林还在那嚣张地看着甘衡,得意洋洋道:“大人,咱们就玩到这吧。” 甘衡眼看着这翰林身体上的伤口又要重新长合,心里已经在骂荀樾那老头了,这玩意这么难处理,扔给他,他能怎么办啊。 突然,翰林方才还笑着的神色,一瞬间就凝固了。 甘衡也一愣,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隐约听到骨头断裂的声响。 他看到那银环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手,揽住翰林的脖子死死地将人往自己怀中摁。 “啊!!不!!”翰林猛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哀嚎,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扑腾着,丝毫挣扎不脱。 甘衡皱了皱眉,没有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银环从翰林身后探出头来,她脸上的面纱早就在打斗中弄掉了,现下露出了那总是被遮住的下半张脸,脸上裂口遍布,那疤痕深深地从嘴角裂开,仿佛一路要裂到耳根后面,在这夜色幽暗里,吓人可怖。 但与之相反的是她那双眼睛是清明的,眼底带着温热的光,她看着甘衡:“劳烦替奴婢给殿下带一句话,就说殿下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 话音刚落,骨头断裂生长的声音就越发明显了,与之相应的,翰林发出一声刺耳的痛呼声,他怒喊道:“银环!你疯了!你是在找死么?” 甘衡这才发现,翰林身上的伤口竟然停止愈合了,更诡异的是还有许多骨头刺破了他的身体。 苛丑疑惑地问甘衡:“这是什么情况?” 甘衡轻声道:“你可以理解为这‘生阵’的循环是单向的,只能翰林从银环这取骨,不能银环从翰林这取,因为翰林体内的是‘死骨’,银环体内的才是‘活’的……银环现如今便是在取翰林的骨,两人体内骨头连在了一起,这‘循环’也便是破了。” 第77章 翰林意识到身后那女人是真的疯的,死也要带上自己一起,他急起来,连忙求爷爷告奶奶:“银环!女菩萨!你快停下来,你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死的!只要你放开我,日后……日后我便是什么都听你的,行不行?我求你了!女神仙!女菩萨!呃啊!” 银环却充耳不闻,手下猛地用力,将翰林同自己贴得更近,翰林体内的骨头从身体里破开,刺进银环体内。 翰林做这“活骨”阵如此折磨人,现如今也是体验了一把炼人的痛苦了,那骨头一根一根刺穿翰林身体,他的骨头先是被打断,再又一根一根同银环体内的骨头接连在一起,重新生长。 翰林发出杀猪般的叫声,痛到生不如死,可他在炼银环时,银环所受的痛苦还远不止如此。 随着所有骨头断裂重新生长,银环体内的“循环”是彻底断了,他们两人最终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唯独剩下一堆,分不出彼此的骸骨。 甘衡来不及顾别的,“走,快去承乾殿看看!” 他伸手试图收回骨鞭,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骨鞭竟没有半点反应! 甘衡一愣,他又做了个收回的姿势,可那骨鞭漂浮在空中,就是不给予他半点回应。 苛丑也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了?” 甘衡摇摇头,突然有种无法掌控这骨鞭的无力感,“我……也不知道。” 下一秒,那骨鞭就跟疯了似的,一头猛地扎进了甘衡体内! “呃……”甘衡闷哼一声,只觉得这骨鞭像是有了自己的灵识,竟是试图同甘衡抢夺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苛丑大惊:“甘衡!这东西怎么了?”他想都没想,伸手就拽住了那骨鞭留在外面的半截,阻止它再往甘衡身体里钻! 甘衡额上被疼得冷汗直冒,他想起荀樾给他这条骨鞭时便同他叮嘱过,切忌不可让它饮血过多……完了,他今天都让这玩意喝饱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 苛丑眼看着甘衡疼到不行,那骨鞭还像游蛇一样往他身体里游动,苛丑便手下猛地用力,直直将那骨鞭掰断了。 甘衡喘了口气,可是下一瞬,那断在他体内的半截骨鞭瞬间同他融为一体,消失在了他的体内,甘衡整个人直接就晕厥了过去。 “甘衡!!!” ………… 这夜里整个皇宫内都热闹得厉害,温太后这却偏偏宁静祥和得很。 她一边摸着猫,一边喝着茶,“现如今那承乾殿里是个什么情况?出来的是谁?” 底下的小太监便回她:“回太后娘娘的话,最先出来的是齐大人和秦大人,圣上是最后出来的。” 太后闻言皱起了眉,重重地将手中的杯子搁到桌上,“什么意思?三个人都好生生的出来了?” 小太监吓得立马跪到地上,声音都有些抖:“是……但秦大人是被齐大人扶着出来的……” 温太后闻言挑起眉,这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行了,你退下吧。” 待这小太监退下,那帘子后面又走出来一个人。 温太后问那人:“现如今本宫到是瞧不清了,只听你说死了人,也不知究竟死的是谁?” 那人施施然地坐到太后旁边,丝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太后希望死的是谁呢?” 这人正是韩宁。 温太后古怪地笑了起来,“那还是秦善林吧。” 韩宁笑弯了一双眼睛,贴着杯子薄唇轻启,“恭喜太后,押中了。” 温太后眉眼舒展,但却有几分疑惑:“本宫只是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秦善林原本到底是想做什么?难不成真地天真的以为杀了祁俨就能坐上皇位了?” 韩宁:“太后还记得秦善林身边有个擅长炼鬼的吧,他原本是想将圣上的魂留在画里,再将圣上炼成傀儡,他这法子悄无声息,也很难有人察觉到不对劲,若真是叫他成功了,圣上日后便能乖乖听他的话了。” 温太后听得也有几分惊异,“这世上当真还有如此神奇的事。” 韩宁笑了笑:“这普天之下鬼怪奇异的事多了去了。” 温太后了然,“也是,那么接下这一切,到还是在你我预计之中了。” 韩宁颔首,“太后娘娘圣明。” ………… 第二日整个奉先城风向都变了,秦首辅竟在宫宴喝醉之后,死在了自己家里!简直是匪夷所思! 朝堂之上的人议论纷纷,都在说着这件古怪的事。 人是谁杀的?现如今这朝堂之上又该是谁来主持大局。 所以今儿一早上的早朝,就显得格外的耐人寻味了。 齐述刚进殿,一群人便齐刷刷朝他看过去,谁都知道秦善林昨儿个夜里是被他扶回去的,还坐的是他的轿子。 有人先开口了:“齐大人知不知道首辅大人出事了?” 齐述点点头,神色悲怆,“今儿天还没亮就听到底下的人来报信了……我也是没想到,昨儿夜里一起喝酒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有几个人前去安慰他,但还有些在观望着,不太信其中没有什么蹊跷。 齐述又道:“干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这最后一程,我自然会好好送送的。” 这话一出,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正好此时圣上也出来了,这天气虽然已经转凉了,但也没有凉得很彻底,今儿上朝的圣上竟然脖子上还围着围脖,还没说两句话,就先咳嗽上了。 但他们不关心圣上的身体,他们关心的是,秦善林死了,那内阁首辅的位置到底是谁来坐,一个个都暗怀鬼胎。 好几个年纪大的官员都开始自荐,毕竟混迹朝堂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有资本的。 祁俨状似很为难的模样,先挨个把他们自荐的人都夸了一遍,夸他们劳苦功高,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为祁朝奉献,转头便朝齐述道:“齐卿啊,咳咳咳……朕记得叔父在世之时,内阁的工作便是你辅助的吧?” 这话一出,朝堂上的官员神色各异。 齐述踏出一步,俯身道:“回禀圣上,是臣。” 祁俨点点头,“那便就先由齐卿暂代内阁之事吧。” “圣上!”几个年纪大的官员就有意见了,这齐述才为官几年?借着秦善林这块踏板蹦上来的,写了篇好文章就被满奉先吹得神乎其神的,现如今竟还要踩到他们头上来?断没有这样的事! 可祁俨只是一挥手,“朕乏了,退下吧。” 这事算是盖棺定论了。 朝堂上官员们上朝站列就被分为两拨,此刻彼此相望剑拔弩张时也被分为了两拨,老派的官员只以为秦善林死了,便是给了他们往上爬的机会,小年纪些被秦善林提拔起来的官员,此刻犹如无头苍蝇,转了一圈,还是投靠了齐述。 “齐大人,我奉劝你一句,年轻人做什么事都不要太急了,秦首辅的尸体都热着呢,你先替他送好葬才是要紧事。” 齐述也不恼,他甚至还赞同地点了点头:“大人教训得是,小辈的没有经验,幸得教诲了。” 这话实在是说得诚恳,到叫对面满腔愤恨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有怒也没法说了,只得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第71章 引路鱼(一) 奉先城整个都变天了。 祁俨终于是稳坐皇位之上,不再是那个毫无权势的傀儡皇帝了。 齐述也稳稳坐上了首辅的位置。 虽然许多人都怀疑齐述同秦善林的死有关,但至少齐述明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摘不出一点错来。 给秦善林送葬,齐述当真是不眠不休在他灵棺前守了七天七夜,一个干儿子做足了亲生儿子该做的事。 这场争斗里,唯一受伤的可能就只有甘衡了…… 甘衡自那天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荀樾看过后,只说是没有大碍,至于人为什么不醒,谁也弄不清楚。 这段时间在朝堂上,没了秦善林的束缚,齐述做事越发光芒毕露,而且他行事还有个特点,那便是做得狠、做得绝,没有丝毫人情味,那些先前还瞧不上他的官员们慢慢意识到一点,这人确实同秦善林不同,秦善林得了好处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齐述,没人知道齐述想要什么。 那些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官员都吃了不少苦头,因为齐述这人惯会以退为进,表面上同你客客气气的,还要多说你两句好话,转头该做的事一件不漏,甚至还要做得更狠,很难说那其中是不是有私心。 一时间,那些人都待齐述恭恭敬敬的,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想去惹他,这些人私底下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这齐述就是典型的不会叫的狗,咬人。 齐述这段时间可谓是风生水起,之前圣上在朝堂上还说他是“代首辅”,可如今看这样子,这个“代”字被摘掉是迟早的事,年级轻轻就坐到了这么高的位置,谁看了不说一声羡慕呢? 这么些天,齐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多的是来上门同他结交的。 第78章 这不今儿又有人在醉香阁设宴请齐述了,一大桌子人就等着这齐首辅一个。 “各位不好意思,我来迟了。”齐述从厢房外头走进来。 一桌人都跟着站起来,连忙道:“不迟不迟,来的正是时候,这菜刚上齐。” 齐述便笑了笑坐到了主位。 席间吃饭喝酒大多是阿谀奉承,谁都知道今儿这桌子上的主人公是谁,人人都挨个冲齐述敬酒,这文人口中讨喜的话,更是会变着法子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桌人都喝得差不多了。 齐述今天也喝酒有些上头,兴致正高,便央人拿了杯子摆在桌上,几个酒杯里都装了不同深浅的酒水,他拿根筷子,竟是就着这样简陋的道具敲击起来。 那酒杯子里酒水深浅不一,筷子敲击上去便发出不同的声音,有些清脆如珠玉,有些低沉如鼓鸣,错杂敲击间,形成了一首好听的曲子。 桌上的人一时大为震惊,还不知道他能有如此技巧。 齐述脸上带着几分酒醉后的红晕,他微微闭上眼,陶醉在这旋律中,当场作词道:“飘飘仙落凡尘,无云无月做孤魂,清明渐渐向晚生,不闻哭声唯听坟。” 这词一做,当场好几个人便拍案叫绝。 “齐大人这词写得妙啊!好一个‘无云无月做孤魂’!实在是妙绝!” “早听闻齐大人‘文曲星’的名声,今儿个有幸竟是当场见识到了!果然名不虚传啊!” “快快!还不快点拿纸笔过来同大人记上!” 齐述笑了起来,“随便做的一首罢了,哪有那么厉害。” “诶呀呀,大人!你这诗词里不止透露着才气还透露着鬼气!‘听坟’一词,简直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写得太精妙了。” 齐述放下筷子,整个人很明显喝醉了酒,脸上还带着几分飘飘然的情态。 不知底下谁人又多嘴提了一句:“我到觉得这诗齐大人才尽了五成的功力呢,你们是没见过《治国论》,那才是齐大人实打实的全部功底。” 这话一出,又是一群人顺着话锋就开始夸赞,这文章已经在众人口中都要被吹成神了,所有人都以为齐述会喜欢听这样的夸赞,却不想齐述竟抄起桌上的酒杯,直直地朝地上砸去。 “哗啦”一声响,杯子四分五裂,里头的酒水四溅,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包厢里头一时间静默得可怕。 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地看向他,不知道这突然之间是怎么了。 齐述脸上也没了笑意,方才还有的醉酒的红,也从脸上迅速淡下去,他坐在那垂着眼,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那眼底竟是满满的恶毒的恨意。 “从今往后,你们任何人都不许再提这篇文章!”齐述冷冷道。 整个包厢里的人都仿佛被噤了声,无一人敢应话。 齐述也再没有心思,他站起身来,袖着手,“酒就喝到这了。”说完转身就走。 待他走后,一厢房的人这才猛地喘了口气,所有人都还惊疑不定。 好一会才有个人问道:“他这是怎么了?谁招他惹他了?” “谁知道呢?早些时候夸他,他不也挺受用的么?现如今爬上去了,就不想听别人提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毛病?” “嘘嘘,少说两句吧,往后不提了就是。” ………… 齐述醉了坐在轿子里,晕晕沉沉的。 小厮在外头轻声唤他:“大人,到府上了。” 齐述这才睁开眼,眼底还有几分没有迷茫的朦胧,“扶我下去。” 小厮掀起帘子,这才将人扶了下来。 齐述晃荡了两下站稳,“下去吧,我今夜就宿在别苑了。” “是。”小厮应道。 齐述一路上步子还有些不稳地朝别苑走去,别苑幽静,四处都栽种着花草树木,齐述每每步行来此,闻到满满的草木清香,才觉得内心宁静下来,此地就好像同那别苑屋里住着的人一样,都有叫他心静的魔力。 远远的,他人还没到屋门口,就听到先前买的那只小狗在“嗷嗷”叫。 齐述没忍住笑了一下,他走过去,这回没有敲门就将门推开了。 屋里的人仿佛受了惊一般,迅速地蒙进被子里,也不知是在躲什么。 齐述合上门,坐在他惯常会坐的那个位置,他撑着脑袋,酒劲还没过,说话声音还有些飘,他先是检讨了一下自己:“坏了,今日出去吃饭,忘给你带蝴蝶酥了,怪我。” 那人没理他。 他习以为常,转眼瞥到缩在床脚一声也不吭的小狗,又问道:“给这小狗取好名字了么?” 那人不答。 齐述便笑了一声,“若是没有取名字,那不如叫它‘阿星’?” 被子里的人终于是回了一句:“不要。”声音闷闷的。 齐述眼底都漫起了笑意,十分顺从道:“你说不,那便不吧,若是取好名字了便告诉我。” 被子里那人又没有了回应。 齐述垂着眼,放低了声音有些卑微道:“今夜我能宿在这里么?你若是不收留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齐述站起身,因着酒醉,脚下有些踉跄,他站在床边,伸手轻轻地点了点那被子的人,颇有几分卑微道:“可以么?” “你若是不出声,我便算你答应了。” 齐述膝行上床,一把掀起被子将自己整个人也钻了进去。 ………… 甘衡昏睡了几乎大半个月,这期间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做梦。 那梦境绮丽瑰怪,异常真实,只是等他醒过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这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苛丑,而是小曰者,这小子扑到他身上就开始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全擦到甘衡衣服上了。 甘衡头疼,“小曰者……起来,我这没事都要被你哭成有事了……” 小曰者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甘衡,“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甘衡抬手弹了他一下,“说点我爱听的。” 小曰者捂着额头:“甘衡,下次去哪,你还是带上我吧。” 甘衡好笑:“好,带上你行了吧。” 虽然也不知道带上他能有什么用,但是他也不能打击人自尊心不是。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苛丑呢?他不在?” 小曰者:“他在丹炉房给你熬药呢,你这些天喝的药,都是他熬的。”他说着顿了一下,又支支吾吾道:“每一口药……也是他……亲自喂的。” 小曰者跟甘衡两人同时脸红了。怎么喂的,都心知肚明了…… 甘衡:“小孩子不该看的别看。” 小曰者满脸的哀怨。 晚些时候,苛丑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了。 甘衡见到他还有几分高兴,想着按照往常的话,苛丑知道他醒了,肯定会黏黏糊糊扑过来,又是蹭又是亲的,甘衡唤了他一声:“苛丑!” 可让他意外的是,苛丑这回相当的冷淡,他脸上甚至都没有笑意。 甘衡愣了愣,脸上的笑容也淡掉了几分。 苛丑吹了吹药,面无表情地勺了一勺递到甘衡嘴边,示意他喝药。 甘衡看着他,他也看着甘衡。 两人相视的眼底莫名奇妙带着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甘衡冷淡垂眼,“我自己来。” 他伸手去拿药碗和勺子,可苛丑死死握住不给。 甘衡也跟他较劲,兴许是之前苛丑对他的喜欢和爱意都表现得太过强烈了,从眼底、从语言、从每一个肢体动作,都那样明晃晃地在向甘衡表达着,他有多喜欢,可此时的苛丑却把所有都收敛了起来,这种强烈的反差一时间竟叫甘衡难以接受。 甘衡本来就有伤在身,正是脆弱的时候,现在苛丑又叫他气不顺,连个药碗都不给他,他重重地深吸了两口气,猛地就将药碗掀到了地上。 药被打翻在地,溅出的药水湿了床单。 甘衡看着床上那污渍一片,才后知后觉有些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脾气这么大了,那可是苛丑辛辛苦苦熬出来的药。 “我……”甘衡话才起了个头。 苛丑伸出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将甘衡的头抬起来再次同自己对视在了一起。 甘衡才赫然看到苛丑眼底的痛苦。 苛丑蹙着眉,眼睛都是红的,他问甘衡:“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么?” 甘衡被他问愣了,方才憋在胸口的气是一点也不剩了,只有茫然,他舍不舍得啥啊? 苛丑眼底竟是有了泪:“你做事向来都如此不顾及的么?不顾及别人也不顾及自己?” 他说着凑近甘衡,脆弱地将脑袋靠在甘衡颈边,声音里是如此的卑微:“甘衡,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让你不要管别人的话了……就算你不是为了我,至少……至少你为了你在意的人……好好活着……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求你了……” 第79章 甘衡感受到肩上有被水洇湿的感觉,骇得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不是……诶……这……这叫他怎么哄啊…… 苛丑要是为了辛辛苦苦熬的药被打翻了同甘衡置气,甘衡还能哄一哄,但苛丑说的那些,甘衡是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呀。 苛丑整个人都压到了甘衡身上,还越哭越伤心了。 甘衡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苛丑,你怎么跟小曰者一样?” 苛丑:“……” 甘衡捧起苛丑的脑袋,那好好一张脸竟哭到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往常一张脸上,最艳的是那张嘴,现如今倒是瞧着眼睛更抢眼,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真跟谁欺负了他似的。 甘衡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我身上还疼着呢,应当是你哄我才对,怎么倒变成我哄你了?” 苛丑垂下眼,一声不吭,眼泪倒是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甘衡替他擦泪,“是我的不对,把你熬的药打翻了,你再去打一碗来?嗯?” 苛丑握住他的手蹭了蹭,“你先答应我,日后一定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甘衡没敢应这话,他还真没办法保证,毕竟受伤这种事对他来说实在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苛丑见他不回应,他有点急了唤道:“甘衡!” 甘衡摸了摸鼻子,“诶呀,苛丑……有没有吃的呀?我有点饿……” 苛丑:“……” 这话题转移得实在僵硬。 苛丑最终还是妥协了,他老老实实去给甘衡拿了点心,看着他一口一口吃完。 第72章 引路鱼(二) 苛丑瞧着甘衡,看他捧着糕点细嚼慢咽,他昏睡了这么多天,都瘦出了一个尖尖的下巴。 苛丑这一段时间一直很焦躁,他不知道甘衡为什么一直不醒,他不眠不休整日整夜地守着人,盼星星盼月亮,把人盼清醒,这才不由地松了口气。 但甘衡不知道这一切,他看着自己吃东西时,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苛丑,就问他:“你看着我干嘛?” 苛丑不吭声,只是起身替他将枕头放好,让他坐得更舒服。 甘衡笑着说:“好奇怪。” 苛丑不解:“什么奇怪?” 甘衡:“怎么也想像不到你竟会是我在岐山遇到的那个恶鬼。” 苛丑抿着唇不说话。 甘衡伸手将手插进他垂下来的头发里,经不住在心里感慨,这样漂亮的颜色确实是衬苛丑,他说:“看到你这样子,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苛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同以前又到底是哪里有区别,他就是觉得心脏闷闷的,很重,他们鬼应该是很轻的,可他却觉得自己被那东西坠着往下沉去,只有现如今看到甘衡醒过来才稍微轻松些。 甘衡伸手点了点苛丑无意识皱着的眉心,“哎呦,这怎么都皱成饺子皮了?” 苛丑顺着他指尖的力道,眉眼这才舒展开。 甘衡满意地笑了笑,他伸出手一下子就将苛丑揽住了,“苛丑怎么不开心呢?” 苛丑垂下眼,一时间没有回话。 “那……”甘衡将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干涩的唇轻轻地碰上去,轻声温柔道:“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两人四目相对,眼底炙热赤忱,还夹杂着对彼此深深的渴望,甘衡眼神瑟缩了一下,喉间经不住上下滚动,这样脆弱又依赖他的苛丑,若是没了自己该怎么办啊? 甘衡克制不住凑过去,再次吻上了苛丑的唇。 这一吻,不似先前那般轻得同羽毛一般,甘衡使了点力气,重重地碾压、吮吸,试图撬开苛丑的牙关。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苛丑张开嘴就这样将他放进去了。 可甘衡实在是没有经验,他自诩是苛丑的夫子,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能教会他,可这亲嘴第一项就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甘衡红着一张脸,之前亲嘴,总是苛丑主动,亲得他腿软脑袋发晕,可现如今轮到自己主动了,就跟写文章没有头绪一样,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起。 他舌头滑进苛丑嘴里,却青涩得如同稚子,畏畏缩缩地在那唇齿间摸索了一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嘛一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甚至因为一直没有得到苛丑的回应,还起了几分退却的心思。 就在甘衡舌头要退出去的时候,苛丑发难了。 苛丑压抑了这么多日的情绪猛地爆发,他一改方才颓丧稳然不动的模样,整个鬼直起身,带着仿佛要将甘衡揉进骨血里的力道,瞬间掌握了主动权。 他深深地拧着眉,喘息深重,伸出舌头狠狠地裹挟着甘衡的舌尖,叫他不退出半步,甚至还死死地啃咬着甘衡的唇舌,那样子真不像同甘衡接吻,倒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带着野兽撕咬的狠厉。 甘衡只觉得这鬼一身蛮力,就连舌头都比自己力气大,而且怎么还生得那么粗那么厚,裹着他,只叫他喘不上来气,几下推拒间,阵地交换,苛丑卷着他的舌头一下子就送到了甘衡嘴里。 那样粗的舌头死劲顶着他的上颚,还一直试图往里面钻,丝毫没有想放过甘衡的意思。 甘衡也算是为自己的莽撞买单了,往常他还会对苛丑稍加制止,叫他轻点、慢点、温柔点,不要跟个几百年没有吃到东西的野狗一样,扑上就是啃,甘衡还会引导他,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水乳交融”的,不是急急燥燥的。 可今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看着眼前这鬼实在是可怜,忍不住想要安抚他,便由着他狠狠地磋磨自己,甘衡甚至在给自己找理由,他想,兴许是自己这几天昏迷,让苛丑又想到了他的大人,若是那位大人见到他这般难过,肯定也会安慰他的。 苛丑当真是疯了,没有人制止的疯狗,满身都是戾气,他双手用力地揉捏着甘衡身上的每一处,克制不住自己去舔舐啃咬,那舌头只恨不得再往深处钻,钻到喉咙里、钻到肺腑里、再钻到更下去,最好是将眼前人拆骨入腹,同自己融为一体,他便再也受不到一丝伤害了。 甘衡尝到的唇舌之间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这味道却让两人更兴奋了,甘衡顶起舌头也开始放肆回应。 两人头一次接吻得这般凶猛,热烈到彼此都要融化了。 苛丑得了回应,越发激动起来,他抱起甘衡,猛地将人双腿打开,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甘衡闷哼一声,手下经不住用力使劲抓挠他。 两人都到了这一步,苛丑就只差脱了衣服就开干了。 门却在此时“吱哑”一声被人推开了。 小曰者站在外面捂着眼睛大喊:“圣上和齐大人听说甘衡醒了!特地过来看甘衡!现在人都在外面等着在呢!” 甘衡:“……” 苛丑:“……” 苛丑拧着眉,还想不管不顾地往里面顶。 甘衡伸手给他后脑勺一下,“赶紧给我下去。”说话声音里都还带着喘息。 苛丑这才不情不愿的撒开手。 甘衡瞧着他这样子,想着这鬼终于恢复正常了,不再是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了,又低头看了看那精神抖擞的东西,没忍住手贱地去弹了一下。 苛丑身子猛地一震,他转头看向甘衡,似乎怎么也想不到甘衡竟然会做这种事,憋得他眼睛都是红的。 甘衡好笑道:“看到你还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苛丑:“……” 苛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小曰者还站在旁边跟罚站似的。 还不待苛丑说什么,小曰着到先袖着手,摆出一张故作老气横秋的脸同他道:“下次记得关门。” 苛丑:“……”丝毫没有办法反驳,甚至还没办法怪他了。 甘衡被苛丑扶着出来的时候,祁俨和齐述已经在外面等了有一会了。 他见着祁俨就要拜,被他脸连忙制止道:“诶,你身上有伤就不用拘泥这些礼数了,快坐下吧。” 甘衡苦笑了一下,“圣上,答应你的早日替你治病恐怕暂时不能实现了。” 祁俨摆了摆手:“不急,朕等你。” 他们两人过来同甘衡说了些朝堂之上的情况,甘衡一听就冲齐述祝贺道:“那先祝贺齐大人高升了。” 齐述笑了笑,当着祁俨的面也说得很直白:“升是升了,只是外头还有许多苦水在等着我呢。” 甘衡也能想象到,倒下一个秦善林,其他人肯定都想爬上来,圣上此时把齐述立起来,齐述不就相当于个活靶子,他们不敢同圣上发难,刁难一个齐述还是绰绰有余的。 祁俨:“齐卿就不要说这种委屈的话了,你治他们那些人的手段,朕到得好好学学。” 甘衡深有感触地点点头:“这小子焉坏,满脑子都是点子,谁能让他受欺负呀。” 这话一说完,几人都笑了起来。 “我就说怎么这么热闹呢,原来是来了这么多人啊。”荀樾提着鸡鸭鱼肉从外头进来,都几人都看懵了。 第80章 “老头,你这是干嘛呢?”甘衡问道。 荀樾扬了扬手上的东西,笑呵呵的,“天气凉了,打算整个吊锅,正好给你补补身子,圣上和齐大人来得也正是时候,正好留下来一起吃饭。” 祁俨也不客气,“正好,朕也想热闹热闹,一起在这秋日里围着吃边炉,实在是有意思。” 就这样商定之后,荀樾就把炉子架起来了。 那炉子里的汤被烧得沸腾滚烫,冒出缕缕白烟,等菜料下锅,香气就漫开了。 几人围坐在一起,外头是萧瑟落叶、平起秋风的天气,屋里头却是炉子里冒着热气,菜香扑鼻。 一群人窝在这方小天地,高谈阔论,聊些窸窣平常的从前,是少有过的平静。 聊到后面,甘衡靠在椅子上,瞧着朦胧的热气,悄悄地伸手握住了一旁苛丑的手,他使坏般在他手心里挠了挠,眼睛没看他,嘴角却带着做坏事的窃喜。 苛丑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与他十指相扣。 甘衡微微一怔,下意识朝他看过去。 耳边是他们交谈的细语声、炉子里沸水的滚烫声、还有更细微的食物煮熟的声音。 可甘衡那一瞬间同苛丑视线对上的时候,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了,他只看到了苛丑,甚至在想,今日在饭桌上祁俨和齐述都没有问起苛丑的身份,但是日后呢?日后大家彼此相处,他到底该怎么同人介绍苛丑? 他是不是应该给这鬼一个身份,不……以后都不能称他做鬼了,他若是同自己站在一起,就应当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73章 引路鱼(三) 这朝堂之上还没有安生几日,今儿又因为土地买卖这个事情吵起来了。 第一个跳出来不赞同的便是工部尚书王贺,“圣上,这自古以来土地买卖均是自由,那些田可都是真金白银换回来的,再说咱们工部也有屯田一说,现如今突然就不允许土地买卖了,可能会引起民愤啊。” 祁俨微微思怵,点头赞同道:“王卿说得在理。” 王贺松了口气,想着这小皇帝还是好糊弄的,没当过几天的权,现如今就是把权力交到他手上,也随随便便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祁俨目光就移到齐述身上,笑着问他:“那这事,齐首辅怎么看?” 齐述站出来,毫无波澜道:“臣以为土地买卖一事就不应该被允许。” 这话一出,王贺就炸了,他指着齐述的鼻子就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土地都是百姓的土地,是变卖还是种植,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乡绅们花大价钱去收购,这明明就是两全其美的事!” 祁俨点点头,也带着质疑地看向齐述:“是啊,这土地归百姓,他们确实有自由买卖的权利。” 齐述站在那稳然不动,“百姓们种田能管一世饱,那土地变卖来的银子也能管一世饱?” 王贺没有理,但是声量很大,“你别在这里跟我扯什么一世不一世的,要是遇到天灾,不让卖田,他们一时饱都管不上!” 齐述冷冷道:“遇到天灾就卖田,管了那一时饱,那之后呢?撑过这天灾就不应该靠老百姓卖田,应该靠的是朝廷的救济。” 王贺一听他上套了,眼睛眉毛都挑了起来,“你这是说老百姓卖田错在朝廷?错在朝廷没有救济?祁朝二十年,那么大的天灾,你要朝廷拿什么去救?” 齐述皱了皱眉,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祁俨一抬手,“好了,二位都不要争了,朕看两位说得都有理。” 齐述朝皇位之上的小皇帝看去,他们两人对上了视线,这年纪轻轻的小皇帝,全然不是那曾经被秦善林压制之下的软弱模样。 祁俨:“今日早朝就到这吧,土地买卖一事是否准行,改日再议。” 齐述心里略微有些不爽,这小皇帝表面上同他说得好好的,说两人一心,可这不允许土地买卖一事明明是这小皇帝的意思,不过是借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罢了,现如今又在这演起了一碗水端平的戏码,实在是拿他齐述当枪使,还生怕他齐述变成下一个秦善林,在这玩制衡呢。 可他齐述就算是再不爽,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没地去诉苦。 等下了朝,齐述准备从大殿出来的时候,王贺气还没消。 “齐述,你别以为你多了不起,老子在朝做官三十余载,就算是他秦善林还在世都要敬我三分面子!”王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敢在朝堂上跟老子叫板,翻了天了!” 一时间大殿里所有人都愣住没动,谁也不敢出声。 齐述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今儿心里本来就有火,现在又被人这样当众指着骂,心情简直是不爽到了极点,他也没给王贺好脸色,“是么?他秦善林是秦善林,我是我,你要想秦善林给你好脸色,王大人大可以去地底下找他去。” 这话说得狠绝。 王贺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狗日的杂种东西!竟然还敢咒老子早死!老子看你才是活着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且等着呢!老子迟早要你从这奉先城里滚出去!” 他说着还是气不过,伸手就将手里的笏板朝齐述背后扔了过去。 那一下重重地砸在了齐述背上,疼得齐述一激灵,那背后瞬间就见了血。 要不是周围还有几个拦着王贺,王贺铁定已经冲上去跟齐述打起来了。 齐述狠狠地皱着眉,也不愿意再多理会这疯子,径直就往外头走去。 待齐述回去之后,立马就屏退了下人,自己一个人脱了衣服查看起伤势来。 只见他官服退去,里面竟还有一层,整个背后都被层层叠叠的白布包裹起来,隐隐还能瞧见里头渗出来的血色,齐述咬着牙,死死地拧起眉头,那白布已经都同肉粘连在了一起,他现如今拿手撕开白布,就犹如在活生生地撕扯着自己的血肉一般! 等他废了好大的劲终于将白布撕下来,那背后整个情状也就映入眼帘了,只见那背后没有一处完好的肉,处处血肉模糊、血肉黏腻,现在将白布撕下来之后,流着脓的血水滴粘着,令人看得生疼。 可齐述也就方才撕白布的时候神色痛苦了些,现下顶着这一背恐怖的伤口,脸上竟没有丝毫表情,甚至还有几分无动于衷。 他垂着眼又想到了今日早上在大殿上,那王贺指着他鼻子骂的那一句:“老子看你才是活着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齐述心头火起,猛地掀翻了书桌上的东西,那双眼里压抑着怒火,下颌处被他咬得死紧。 他一抬眼又正好看到了正挂在书房墙上的《治国论》,那篇幅不短的一篇文章被裱框在里面,里头字迹漂亮得像是在同人炫耀,齐述甚至还隐约瞧见,那已经干涸的墨渍里银光点点,仿佛在一遍一遍提示着他,这文章到底是怎么写来的。 齐述死死地咬着牙,呼吸声粗重,下一瞬,他抄起一旁的砚台,猛地就朝那墙上的《治国论》砸去! “嘭”的一声巨响,那篇文章终于是从墙上脱落下来,雪白的墙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坑以及到处都是飞溅的墨渍。 外头的小厮被吓得一惊,慌忙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滚!”齐述咬牙低吼。 ………… 王贺今儿下朝也是憋着一肚子火,他这前脚刚到府上,后脚就有人上赶着过来巴结他。 这人叫高方,芝麻大的小官。 高方点头哈腰冲王贺笑了笑,瞧着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墙头草。 不过这人倒也确实如此,毕竟秦善林还活着的时候,他便是跟着秦善林的,早几天前都还跟在齐述后面屁颠屁颠的,现如今又跟到王贺府上来了。 王贺本来不想搭理他,他瞧不上这样的人。 高方连忙赔笑道:“王大人,今儿早上殿上的消息都传开了,都说那齐述不识好歹,爬上去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王贺听他说这话,这才抬眼看向他。 高方做了个手势:“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小的有要紧事同大人讲。” 王贺便给了他个面子,同他一起进府了。 高方也不卖关子,二话不说就跪倒了地上,“还请大人替秦首辅伸冤啊!” 王贺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方:“大人,秦首辅死得实在是突然,虽然都说是被人刺杀的,可前天夜里,是他齐述一个人送秦首辅回去的!虽说有下人替他作证,可我就是不信这个邪!” 王贺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秦善林的死,他齐述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但是你要如何呢?什么都没有,光靠一张嘴可是说不赢的。” 高方跪着膝行朝王贺走了两步,“倘若小的说有呢……” 王贺微眯起眼。 高方:“小的买通了齐府里的一个小厮,听他说,齐府的那顶轿子,在秦善林死后不久,就被一把火烧了,那轿子里残留着血迹,他亲眼看到的……” 第81章 王贺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真?” 但随后他又皱着眉再次坐了回去,“可那轿子都已经被烧了。” 高方:“可大人,我知道的,远还不只这些事,他齐述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王贺这才来了兴趣,“坐起来,好好同我说说。” 高方便高兴地坐到了椅子上,细细同他道来:“之前有人要给齐述许婚的时候,他就百般推迟,后面实在是拗不过这才说出来自己在老家已经成婚的事实,还说什么早在来奉先城赴任的那一年,就把妻子一同接过来了,但实际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见过他妻子一眼。” 王贺狐疑地看着他,“所以呢?” 高方接着道:“大人你接着听我说,后面秦善林说是想见他妻子一面,却被他以妻子生了见不得光的怪病为由推拒了!大人,你想想这普天之下哪来的这般怪病!” 王贺点点头,“确实古怪。” 高方:“我收买的那小厮说齐府有一处别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说里头住着的就是齐述那所谓的女主人,可邪门的是,齐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也都通通没有见过这个所谓的女主人!齐述到常常往那别苑去,甚至有时候还会宿在那里,那屋子里定是有问题的!” 王贺问他:“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高方笑了笑,“谁人都知道他齐述是靠一篇《治国论》高中科举的,可他后面做的那些诗词也都能看出来,他压根就不是能写出《治国论》这样绝妙文章的人,况且前不久在酒桌上,就因为有人夸了他《治国论》写得好,他便大发雷霆,叫所有人日后都不要提及,大人……你说那《治国论》会不会压根就不是他写的,那屋里藏着的秘密会不会同这文章有关?” 王贺眼神一下子就锐利起来,欣喜道:“若真是做实了这件事,那他齐述就是科举舞弊了!!别说是做首辅了,他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高方顺势捧道:“大人高见。” 王贺大喜:“快!让你收买的那小厮找个机会,好好瞧瞧他齐述到底在别苑里藏了个什么东西!!” 第74章 引路鱼(四) 木越殿这几日,虽然甘衡人已经醒了,但还一直是晕晕沉沉的。 他不想一直在屋里昏睡着,便叫苛丑将摇椅搬出来,躺在外头,经常是吹着风,人就睡过去了。 苛丑很害怕他就这样一睡不醒,盯他盯得更紧了,时不时竟还会去探甘衡的鼻息。 甘衡第一次发现的时候,简直是哭笑不得,他觉得苛丑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 为了避免苛丑过度焦虑,甘衡便打发他去外头买些零嘴,只说自己馋得很。 苛丑这才不情不愿地出去,还一步三回头。 明明没多大的事,整得甘衡都无故紧张起来。 这天,他才打发走苛丑,被这秋风吹拂着,人乏力得很,眯着眼睛就睡了过去。 隐隐有黑雾状粘稠的东西从地上涌动过来,它们攀附在摇椅脚上,顺着一路爬上去,直至爬到了甘衡手边。 甘衡在睡梦中听到有谁在喊他,只是意识昏沉,实在是听不清对方喊的什么。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手边有什么冰凉的触感,蠕动着往他身上钻。 甘衡伸手推拒了一下,只以为是苛丑才出去又回来了,他声音轻飘飘道:“别闹……让我再睡会。” 那滩粘稠的黑雾状的玩意,这才安生了几分,它诡异地直起来,仿佛在细细打量着甘衡。 它瞧了甘衡半响,依恋地蹭着他,最后从他身上滑下去,再次消失了。 甘衡无知无觉,以为是睡梦中,苛丑回来过了。 那粘稠漆黑的黑雾一路爬进某处阴暗潮湿的地方。 “去哪了?”里头突然有个人出声问道。 那滩东西停下来,没有出声回复。 “就这么一刻都等不得?” 黑雾焦躁地蠕动起来,“他就在那!我只是想见见他!” “见他?”那人在阴暗里冷笑了一声,“你见他是希望他能够记起你,还是希望他认识一个全新的你呢?” 黑雾不吭声了。 “过来。”那人伸出手命令道。 粘稠的黑雾便乖顺地顺着他的手爬上去。 “我倒不知道你对他是有什么好见的执念?你是想要他这辈子也恨你么?” 黑雾喃喃道:“太师……太师……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你就好好的听我的,我不是答应了会重新再给你一副好的身体么?日后我让你做傀,做与这天地共生的傀,到那时候,便再也没有你做不到的事,且等吧。” 黑雾依恋地蜷缩在他手心里,“我都听太师的……” ………… 齐府别苑,那脸上生着痦子的小厮鼠头鼠脑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人,便悄声靠近了别苑的那间屋子。 这屋子四处建得既不透光也不透风,诡异得很,那里头肯定藏着什么东西。 他悄悄靠过去,先是贴着耳朵听了半响,里头没有任何声音。 他便伸手捅破了那门上的油纸,试图往里头看去。 可让这小厮没想到的是,这门上竟然还遮了厚实的布!叫他如何都看不到屋子的情状。 小厮有些焦急,担心在这里耗久了,会把人耗过来,他便大着胆子,直接用火折子在那布上烧了一个洞。 这下他终于是能看到屋里的全貌了。 很简单的一个小屋,里头没有什么特别的物品,只有一方桌子、一张床,还摆着几把椅子。 那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只是里头灯火幽暗,叫他看不清那人生得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便扒着那个洞,又凑近了几分。 他瞧见床上那人坐了起来,竟是光裸着背,没有束着的头发泄下来,瞬间将整个后背遮住了,但这个背影还真叫人分不出男女来,只是那背脊消瘦得厉害,两片蝴蝶骨仿佛呼之欲出,在薄薄一层皮肉上,显得有几分狰狞。 那人下床,一阵“叮啷”声响,那细瘦的脚脖子上,竟是挂着一圈铁链子! 小厮惊骇得瞪大了眼睛,这哪里是什么齐府的女主人!这分明就是将人囚禁在此! 对方行动间铁链晃荡作响,这人拿起桌上未动的饭菜,缓缓地蹲下身去喂地上那只幼狗。 小厮这才看清对方的样貌,根本就不是什么女子!!即便这人身量矮小、体格单薄!!但那样的容貌和长相,分明就是男子才有的!! 他骇得捂住嘴,连连后退,只觉得自己发现了齐府天大的秘密! 他慌得转头就跑,一路跌跌撞撞从别苑跑了出去。 屋里的人隐约听到了什么声响,他抬头朝紧闭着的门望去,却什么都望不见,他甚至都没有办法靠自己走出这扇门,因为那脚上链子的长度,根本就支撑不到他走到门外去。 晚些时候齐述来了别苑。 那屋里的人仍是不愿意见他。 齐述看了满满一桌子没动的菜,唯一动了的一盘还是用来喂地上的狗的。 他忍不住蹙起眉,“饭菜不合你的胃口么?” 一如既往的得不到回应。 齐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停下了下来,因为他看到那地上竟明晃晃有个阳光透进来的光影! 在这被他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怎么可能会有光线照进来!! 齐述猛地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那布料上被灼烧出来的洞,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微微蹲下身子从那被烧出来的洞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到屋子的外头。 他危险地眯起眼,轻声道:“看来是这府上,进了只老鼠啊。” 齐述回身,从桌上端起饭菜,“我说过,只要你好好吃饭,我什么都听你的。” 齐述一把将被子从那人身上掀开。 这被子于这人来说是什么呢,是自欺欺人,是试图逃避,他总以为躲进被子里就好,躲进被子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便不用面对这么多。 可眼下,齐述连这一层被子都替他撕开了,只叫他内心百般痛苦,如虫蚁食心一般的煎熬。 他瘦弱苍白的一张脸,了无生气,那双惯会笑着看人的眼睛里只剩一滩死水,就连脸颊的两个小梨涡都许久不曾见到了,像干瘪的空壳,浑身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齐述原本是狠了心,想着他一直这样绝食,哄是没有用的,应当给他一点苦头吃吃,可现如今看到他这么一副情状,心里闷得厉害,喉间也泛起了苦涩。 他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心里越发的苦闷,那抱在手中的身体,仿佛只有骨头重,那样的轻、那样的硌手,他都害怕怀中这人就跟一阵青烟似的,哪天就消失不见了。 齐述没了法子,他狠不下心,又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垂着眼低声祈求:“阿星,你吃点东西吧……你吃一点。” 他将糕点凑到那人嘴边,那是对方最喜欢吃的蝴蝶酥。 第82章 可怀中的人仍只是瞪着一双眼睛,嘴巴抿得紧紧的。 齐述咬着牙,“你不是想见甘衡么?只要你乖乖吃饭,我便带你去见他。” 怀中的人眼珠子这才有了动静,微微转动了两下。 齐述见人终于有反应了,便连忙将糕点又凑了过去。 糕点碎末撒了一床,却一丁点都没有进到那人的嘴里。 齐述眼神也有些冷了,他将糕点尽数咽进自己的嘴里,不由分说地吻上去,狠狠地将嚼碎了的糕点一点一点送进对方口中。 “呜呜呜……”对方猛地挣扎起来,狠狠地在他身上抓挠,那指甲深深地陷进齐述身体里,将他抠得到处都是血印。 齐述却丝毫不顾,他死死地摁着那人的脑袋,死死地将自己嘴里的东西顶进去,直至叫对方全部都咽下。 “咳咳咳……”对方被松开时,一张苍白的脸被呛得通红,他伏在床边死命的咳嗽起来,甚至还在干呕。 齐述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底却只有一个念头,还好那些糕点都没有被吐出来。 那人趴伏了好一会,没有一丝声息的,眼泪水就这样从他的眼睛里掉了出来,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地上。 齐述见到那泪水,眼神也些松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当还是要哄哄。 “阿星。”他把人抱在自己的怀里,细细地亲吻他脸上的泪水,温柔道:“我的阿星,人人都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你才是我的文曲星……我的阿星……” 可文曲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声音嘶哑粗粝道:“齐述,你就是个畜生。” 这是文曲星能骂的最脏的话。 齐述欣然接受,甚至隐隐还有几分激动,他亲吻文曲星脸上泪水的动作越发用力了,“阿星,骂吧,怎么骂都随你高兴……只要你别不什么话都不说……只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就行……” 文曲星将脑袋偏过去,眼底是如死水一般的沉寂。 “要不要喝点水?”齐述轻声温柔道,“吃点别的什么呢?” 他说着说着甚至还笑了起来,“若是不自己吃,我又用刚才的法子喂你?” 文曲星厌恶地皱了皱眉,他知道这人一贯是这样,伪造假象,营造得好像他们相处得多温馨和谐一样,装模作样的温柔。 畜生。 第75章 引路鱼(五) 齐府这几日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那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齐府的下人都换了一批,那往常拖潲水的板车倒是来得更勤,往常是一天一趟,现在一天恨不得来好几趟。 外头人看见他,都笑着打趣问那拉潲水的老头,“怎么?那齐府最近是不是要办什么喜事呢?这么多的潲水。” 老头是个哑巴,说不出来话,就只是点头讨好地冲他们笑笑。 等那板车拖到僻静无人的地方,一阵风将那遮盖的白布掀起,潲水桶之下,竟是躺着个浑身死白的人,正是那脸上生了痦子的小厮! 老头一慌,连忙将白布重新遮好,又拉着板车晃晃荡荡的赶路了。 潲水臭掩盖着尸臭味,没人能觉出异样。 王贺和高方还在等着那小厮的信呢,却不想小厮没等来,等来的却是朝堂之上,齐述参了他一本,说他勾结乡绅,大肆收购田地,只是买田还没什么,可那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说他那田买来“另做他用”,那大的地方,什么都不种,又是处在乡下,倘若是招兵买马就地练兵,打到皇城底下怕是都没有人发觉的。 这话就说大了。 气得祁俨当场就扔了折子,下了令严查勾结一事。 王贺当时气得脸都绿了,闭着眼就撅了过去。 齐述站在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有同僚劝他,没必要同王贺过不去,毕竟这朝堂之上还是有很多王贺的人的。 齐述抚了抚裙摆,神色冷淡:“是他王贺先盯上了不该盯的人,我若是放过他,他必然不会放过我。” 齐述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冷冷地冲他一笑,“他王贺就算朝堂上有人又如何,来一个我治一个,来一双我治一双。” 对方微微一愣,看着齐述眼神里的狠绝,有一瞬间的心颤,他意识到这年轻首辅,原先不过只是佯装的温和良善罢了,早些时候的示弱,不过是羽翼未丰,现如今倒是有几分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意味了。 这人恐怕比秦善林还有狠。 待齐述离开之后,有人失声喃喃:“这狗终究是疯了,现在真是逮谁咬谁……” 所有人都觉得现在的齐述风光无限,他虽说原先也在奉先城提得上名但远没有现在风头盛,现如今可是祁朝的首辅!是他小皇帝下旨都要多问一句的人! 可除了最开始几日齐述脸上带着春风得意的笑外,后面整个人都是阴沉的,整个齐府也被笼罩在这阴沉的氛围之下,大气都不敢出。 没有人知道好端端的,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齐述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就连别苑也不去了,他日日叩拜那被他供奉着的佛龛,那里头是他养的鬼。 他自从来了奉先之后就再也没拜过,只是花重金替他打造了一个佛龛。 齐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现在又会再次拜了起来。 那佛龛里头渗出黑色的粘稠状的东西,一滩一滩地顺着滴到地上,那东西先是笑了一下,而后问道:“不是说不再拜我了么?” 齐述苍白着一张脸,他冷冷地盯着那一滩东西,“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那黑色的一滩蠕动着笑了起来,“怎么?现如今后悔了?我当日同你出主意时,可是再三问过你的,我说这法子伤天和、伤地和也伤人和,难道不是你执意要用的?” 齐述抿着嘴,死死地瞪着他。 那一滩总算是从佛龛里流完了,在地上凝聚起成黑色的一团。 “说吧,都到了再次来求我的地步了,我倒想看看你现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齐述僵硬了一下,还是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他胸前的皮肉还是完好无损的,只见他转过背去,那背后烂肉横生、疮可见骨!更诡异的是,那肉腐烂得成片成片的脱落! 黑色的一滩都被眼睛这景象吓了一跳,“这天疮怎么竟是溃烂到了如此地步?” 齐述咬牙,“你先前同我说过,你说这天疮克制得好,不会再烂下去的!” “是啊,治疗得好,确实是不会再烂下去了,可你压根就没有管他不是么?现如今烂成这样便知道急了?” 这话齐述没法反驳,他垂着眼冷冷道:“现在还有什么法子?” 黑色的一滩绕着他踟蹰半响,“也倒是有个法子。” 齐述有些急切地问道:“什么?” “你染上天疮是因为捕了引路鱼,将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带了进来,现在你只有再还回去,方才可保自己一命啊。” 这话给齐述听糊涂了,他皱着眉,“怎么还回去?” 黑色的一滩笑了一下,“这世界之上原本还有一个世界,姑且称作寰禹,寰禹之上原本只有三类物种,仙、傀、鱼,他们互成循环,维持世界的运转,与我们本来就是有壁的,彼此无法融入,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循环有一天突然被打破了,人渴望成仙,凡间鬼怪纵行,就连引路鱼都顺着流入了人间。” 这些东西还是齐述头一回听说。 “仙成鱼、傀吃鱼、仙杀傀,很简单的循环,你杀了一条引路鱼,便是要拿仙去换的。” 齐述深深地皱着眉,“仙?” 他见都没有见过传说中的仙,该如何拿仙去换? 黑色的一滩就哼笑起来,“我到是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南堤幼时的那个玩伴。” 齐述微微一愣,瞬间会过意来,“你是说甘衡?” “正是,他身上便有一根神仙骨,只要你把那骨取来,我便能将它化作引路鱼。” 齐述一听眼睛都亮了,“我该如何取骨?” “逼他拔出神仙骨。然后……”黑色的一滩里渐渐浮现出一根锁链,“这链子将神仙骨锁住,你便能轻而易举地将神仙骨带过来了。” 齐述伸出手,那黑色的铁链顺着缠绕上去,下一秒消失不见了。 “如此我便能活下去了么?” 黑色一滩笑了笑,重复道:“如此你便能活下去了,但是切记,只可取骨,不可伤人。” ………… 甘衡伤好了一些后,便开始琢磨着要给祁俨看病的事,只是这小皇帝才当权,实在是脱不开身,这事就被一搁再搁了,反倒是齐述上门来了,说要邀他去替岑蕊看病。 甘衡二话不说,提着药箱子就要同齐述走。 可那箱子却被苛丑一把拎了过去。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齐述问:“之前见到没有多问,这位是?” 第83章 苛丑硬邦邦道:“苛丑。” 甘衡尴尬地笑了笑,“嗯,苛丑。” 齐述看着甘衡揣着明白装糊涂,又问:“什么人?” 甘衡心虚地摸了摸鼻头,“嗯……”然后当着齐述的面牵起了苛丑的手。 苛丑浑身一紧,胸都不由地挺起来了些,那神色里全然都是佯装的沉稳,就好似想告诉别人,他挺靠谱的。 齐述微微讶异,眼神中还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他轻声道:“原来如此,我第一次倒是没看出来。” 甘衡红着脸,脑袋越垂越低,“我也是生了这次病才想明白很多事情,生老病死,我们不能掌控,那至少在有限时间里的人和事是我们能掌控的。” 他说着还晃了晃牵着苛丑的手,“就是觉得旁的一些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齐述被他这话说得愣了愣,而后垂下眼,深有同感地附和:“是啊……在生老病死前,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甘衡见他一副很低落的样子,连忙安抚道:“你放心,岑蕊的病会治好的,你现如今有了那么好的前程,等岑蕊的病好了,日后定会更好的。” 齐述勉力地翘了翘嘴角,“希望借你吉言。” 在去齐府的路上,甘衡还一直在问关于岑蕊的病的事。 齐述也回答得很细致,“先只是不能说话,四肢慢慢僵硬不能动,然后整个人越来越胖,浑身上下都变成了银白色,还不停地流银白色的油脂。” 甘衡想了半天也没在哪本书上见到这样的病症。 一旁的苛丑突然开口说话了,“这犯病的情状,我倒是听着耳熟。” 齐述身体一僵,猛地朝苛丑看过去。 甘衡有些惊讶,“苛丑?你听说过这种病症?” 苛丑笑了笑,伸手替甘衡将头发拨过去,“你还记得我在南堤乡同你提到的引路鱼么?” 甘衡点点头,“有些印象。” 齐述一听到这话,整个人眼神微变,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除了他,竟还有别的人知道引路鱼的事! 苛丑:“我当时就同你说过,那银鱼对世间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可惜有口不能言、捂手也不能写,所知所识都只能烂在肚子里,你当时还问我,若是这鱼被人吃了呢?那么吃它的人,是不是也会万事都知晓呢?” 甘衡想起来,“你说若是人吃了,那便会是这世间最痛苦的死法……” 苛丑微微颔首,“是的,方才说的这些病状,就是吃了引路鱼才会有的情形。” 甘衡转头看向齐述,连忙问道:“岑蕊有没有吃过那引路鱼?就是银色的、漂亮得有些古怪的鱼,特别好看的一条!” 齐述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神色,他摇摇头满脸迷茫道:“不知道……这什么鱼的,我都没有听说过。” 那垂在身侧的手却死死地握紧了,手心里全是汗。 苛丑捏着下巴继续道:“那病症确实像,但是引路鱼没有那么好被捕到的,我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捕到过引路鱼,更别说是吃下去了。” 齐述笑了笑,“兴许只是病症像了些,等到了齐府看过之后再说吧。” 第76章 引路鱼(六) 等到了齐府。 齐述:“岑蕊现如今生着这病,恐怕不太想见生人。” 甘衡会意,他冲苛丑道:“苛丑,你就留在这吧,我跟齐述去别苑就好。” 苛丑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就将箱子递了过去。 甘衡站在那,看到苛丑如此乖巧,没忍住挑眉,他发现最近这段时间苛丑还真是听话得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实在是让人心软。 他没忍住挠了挠苛丑的下巴,“好好在这等我。” 苛丑甚至还微微矮下身子任他揉搓,轻轻应了一声。 在去别苑的路上,甘衡只觉得这地方越走越偏僻,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全是花草树木。 齐述同他解释道:“早些时候刚来奉先城那会,他怎么都适应不了,湖不好造,就多种了些花草。” 甘衡点头表示理解。 齐述突然道:“甘衡,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甘衡微微一愣,他不解地朝齐述望过去,“齐大人,你就别说笑了,你能羡慕我什么啊!” “以前在南堤的时候,就羡慕你,同样是没人管的小孩,你却同我不一样,你带着阿星偷鸡摸狗爬树下河,好像什么都能做,甚至说今天能吃上饭就吃,今天吃不上饭就饿着,岑夫子打你两鞭子还是三鞭子你都不在乎。” 甘衡摸着鼻头讪讪道:“别说了别说了,那都是多小时候的事了。” 齐述却接着继续说下去:“还有现在,你有喜欢的人就那样大胆地同他走到一起,什么都不在乎,就随着自己的心意。” “这点倒是简单,当年你同岑蕊在一起,不也是因为喜欢么?” 齐述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问道:“是么?” 甘衡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提到这些事了,“好了,你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他远远地看了别苑里的屋子,心想着还挺偏,总算是到了。 就听到身后齐述唤他:“甘衡。” “嗯?”甘衡不解地回头看过去。 只见那黑色的阴气从地底冒出,一缕一缕缠上了甘衡的脚踝。 甘衡大惊,“齐述??” 齐述同他道:“甘衡……你身上是不是有一根神仙骨?” 甘衡眉头蹙起来,他不知道齐述是怎么知道骨鞭的存在的,而且现在那骨鞭就只剩一半了,还有一半一直残留在他的体内,已经同他融为一体了。 齐述上前朝他走了两步,伸出手,“你把它给我吧……看在我们二人总角之交的份上……” 甘衡质问他:“齐述,你到底想干嘛?” 齐述痛苦地皱起眉,“甘衡,一根骨头而已,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我得需要那骨头才能活下去……” 甘衡越发不解起来,“齐述你疯了吧?” 齐述:“甘衡你就将神仙骨交给我吧,我不欲同你动手。” 那黑色的阴气越来越多,顺着甘衡的身体爬上去,将他层层缠绕起来。 甘衡咬牙,“齐述我靠你大爷的,亏我还那么相信你!你表面上叫我来替岑蕊治病!实际上就是想要我这根神仙骨吧!!” 齐述见甘衡什么都明白过来,他也就不装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甘衡,袖手站在那,“你若是不自己交出去,我便只能自己来取了。” 甘衡恨恨地瞪着他,“齐述你真是疯了。” 齐述毫不掩饰道:“我是疯了……我在南堤时便已经疯了……” 甘衡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转头朝那门窗紧闭的屋子看去,“岑蕊是真生病了?” 齐述挑了挑眉,轻声叹息道:“甘衡,这些事你就不要过问了,我还想留你一命,日后同你好好做朋友呢。” 甘衡怒骂道:“做你的狗屁!我当真是瞎了眼才信了你!” 齐述眼神发冷,一步一步朝甘衡走过去,“如此我便只好得罪了。” 甘衡眼看着齐述走过来,他死命挣扎,可阴气形成的枷锁却将他牢牢禁锢着。 那枷锁还越收越紧,紧到要叫甘衡喘不过气来。 齐述垂眼看着他:“将神仙骨拔出来吧。” 甘衡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骨头要被击碎了,重压之下,左肩处的骨鞭还当真是冒出了一截。 齐述见到那无机质的冷硬骨骼,眼底瞬间就亮了起来,他伸手,那缠着黑色铁链的手臂迅速地握住了那截骨头,猛地往后一拔。 “呃!”甘衡吃痛地扬起脑袋,大喊了一声:“苛丑!!” 可惜这别苑实在是偏远,苛丑听不到分毫。 黑色的铁链顺着齐述的手绕上了骨鞭,那骨鞭一下子就不动弹了,短了一节的它,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灵动,反倒有几分短短的笨重。 齐述见神仙骨到了手,他从未想过事情竟会如此顺利,“甘衡,这神仙骨借我一用,算我欠你的。” 甘衡挣扎:“齐述!你到底想干嘛??你别乱来!” 齐述:“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到如今这地步,等此事了解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你交代的个屁!你三舅二姥爷的!你赶紧给我放开!” 就在此时,那别院屋子里的门猛地被人打开了! 两人俱是一愣,一起朝屋子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屋里大门敞开,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人正趴在地上死命扒着门往外面爬,可那脚上铁链当啷做响,即便是脚踝处被磨得血肉模糊,也叫他爬不出门外分毫! 甘衡微微一愣,那屋里应当关着的是岑蕊来着,可单从这身形上辨认,直觉告诉他,这人不是岑蕊。 齐述皱眉:“阿星!进去!” 甘衡陡然瞪大了眼睛,恰巧这时趴在的地上被铁链锁着的人抬起头,被磕碰得满是灰尘和血渍的一张脸上,带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他勉强冲甘衡一笑,虚弱道:“甘衡……” 第84章 “文曲星!!!”甘衡愕然道。 他猛地扭头看向齐述,一双眼睛赤红着,“齐述!!你还是人么?你将文曲星就这样锁在这?那岑蕊呢?” 齐述见所有事情都瞒不住了,他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瞧着甘衡有些古怪地笑了起来:“同你一起来的那人不是都已经猜到了么?” 甘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喂岑蕊吃了引路鱼?” 齐述站在不发一言,很显然就是默认了。 甘衡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气炸了,“疯子!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喂岑蕊吃那引路鱼?” 齐述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怨恨的痛苦,“你问我为什么要喂她吃那引路鱼……” 他恶狠狠地咬着牙,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我三岁识字、七岁便能作诗,任谁见了不夸我一句天资聪慧、绝顶聪明!可我偏偏生在了那样的家境里!也算我命不该如此,岑夫子还愿意教我读书,所有人都觉得我日后定会科举高中,将来有一番伟大前程,不止你们,我自己也信了。” 他说着眼神渐渐沉下去,“可这命运偏偏还要捉弄于我……那考卷上的每一题我都胸有成竹!每一次考试我都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他们如何对我的??第一次落榜了!第二次落榜了!第三次榜上还是没有我的名字!!那么大一张榜,却连我齐述区区两个字都容不下!” 甘衡听到这,心情也有几分复杂,齐述他爹是南堤乡里出了名的无赖,他爹没钱了不是想着去干活劳作,而是让他娘出去卖,实在是个无耻之人,齐述有多想逃离南堤,他是知道的,而且齐述这人在读书上有的又何止是天赋呢?他日日苦读,将岑夫子讲的所有内容都吃透了、钻透了,读书于他来说是顶有骨气的一件事,所有人都会因为他的优秀,正视他、尊重他、在乎他,而不是所谓的怜悯和偏见。 齐述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我开始怀疑自己,当真是我才气和能力不足么?可我一定要往上爬!我齐述生来就应当是为官的料!什么齐家治国于我来说不过都是玩弄权利的儿戏!我需得自己想个法子啊……那引路鱼不是知晓万事万物么?它不能告诉我,我便喂岑蕊吃了下去……她生了病,身上流出一层一层银白色的油脂,等那油脂流完……她整个人也就什么都不剩了,那银白色的油脂融进墨渍里被研磨开,都不需要我下笔,所有事情的最终答案便在纸上成墨,统统都告诉我了,那篇人人赞颂的《治国论》算起来,应当是她岑蕊写的。” 甘衡听得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齐述竟是这样一个心思深重、手段残忍的人,他实在是接受不了,他咬牙低骂:“畜生。” 齐述反倒是低低地笑了起来,“难怪你幼时就同阿星玩得好,你瞧,你们两人骂起人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甘衡现如今见到他这副笑容就觉得刺眼得很,“所以岑夫子也是你逼疯的?” 齐述眼底难得有几分愧疚,“岑夫子是个意外……我没想到他会把岑蕊的病联想到我身上来,还撞到了我用那油脂入墨的事,他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我日后发达了,定会好好替他颐养天年的!可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太轴了,偏偏要和我较劲。” 甘衡听不下去了,他猛地往前扑了一下,只恨不得当场就撕了齐述,“你说这些话对得起岑夫子么?他那么信任你,还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你!你便是这样待他的??” 齐述欣然接受,“是,于这件事上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可我齐述日后是要为祁朝做出一番伟业的!我要开创盛世!叫那百年之后的史书上提起我齐述便是称赞!我要名垂青史!要那世人都敬我!尊我!以我为榜样!” 第77章 引路鱼(七) 甘衡忍无可忍,“你留你的狗屁青史名!什么玩意东西,你那引路鱼又是从哪里捕来的??” 齐述平淡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 甘衡浑身一震,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同齐述对上视线,只觉得毛骨悚然,那双眼睛里全然都是冷血。 甘衡喉咙发紧,他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他颤声问道:“那南堤的四方鬼阵是你设的?” 齐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只是冷漠的看着他。 甘衡硬生生拖着那桎梏他的阴气往齐述那边走了两步。 四方鬼阵他齐述拿那么多南堤乡亲制成的网,就为了捕一条引路鱼,就为了他口中的狗屁伟业! 甘衡恨得咬牙,眼底都充血了,“齐述!你还是人么?南堤的那些叔叔婶婶,哪个没有在你我饿着肚子时给一口饭吃?还有岑夫子和岑蕊!岑蕊她那么喜欢你!你竟是拿她命来博前程!这些人哪一个欠你的?哪一个应当被你如此对待了!!” 齐述眼神发冷,“甘衡,我就说羡慕你,羡慕你脑子里就只有一根筋,从来都注意不到别人的恶,你以为那些人给我们一口饭吃就是待我们好了?他们把你和我当狗呢!南堤人人都把我当狗,无家可归的狗,赏一口饭,夸赞两声,我就得摇尾乞怜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有她岑蕊,她喜欢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都拒绝了她多少次了,冥顽不宁,还要岑夫子出面!行!她不是想要我娶她么?我便顺了她的意!” 甘衡震惊地喃喃:“疯子……” 齐述见那被铁链束缚住的文曲星一直在地上挣扎,好好的一个人弄得灰头土脸的,身上还到处都是在地上摩擦出的伤痕。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将文曲星从地上抱起来,“别乱动了。” 文曲星死死地抿着唇,倔强的眼底尽是恨意。 齐述却视而不见般将他的脑袋死死地摁在了自己怀中,他笑着冲甘衡道:“甘衡,既然这一切你都知道了,那我便再同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的夫人,同我的在南堤时便成了亲,随我来奉先赴任,你应当是认识的。” 甘衡看到他把文曲星抱在怀里,是一副禁锢的姿势,“齐述,你说南堤人人都把你当狗,那文曲星呢?他幼时待你我二人那般好!你现如今又对他做了什么?你将他囚禁在此,一辈子永不见天日?” 齐述眼神微动,仿佛只有提到文曲星时,整个人才有几分感情,他不停地亲吻着文曲星的发顶,“阿星只能是我的,我的文曲星,他那般好……定会永远陪着我的……” 话音刚落,齐述就疼得闷哼了一声。 是文曲星一口咬在了他的颈侧,齐述吃痛,却仍然没有放开他。 他甚至鼓励地抚了抚文曲星的头发,喟叹道:“阿星,你若是想我死,就应当在下口的时候便使出全力,牙齿咬合间便叫我血管破裂,而不是这样,这样是咬不死我的。” 文曲星松开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就那样从眼角成线滑落。 齐述闷声笑了起来,他颈侧还带着牙印和血渍,却宛如一个胜利者。 他便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赌文曲星的心软。 甘衡见齐述一副全然陶醉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只恨自己不能抽身将这人打醒! 齐述冲甘衡无奈地叹了口气,“甘衡,我都说了有些事情叫你不要多问,你瞧瞧现如今,我倒是不能放你走了,正好这别苑还有空的位置,不如你留下同阿星做个伴吧,他挺想念你的。” 甘衡微微眯着眼,感应到了什么,“你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下一瞬黑雾猛然暴起,将束缚甘衡身上的铁链撕了个粉碎。 苛丑从甘衡身后出现,亲昵地贴在他的脸侧,七分委屈三分不爽,“好慢。” 甘衡先发制人责怪道:“是啊好慢,我都叫你半天了,才来。” 苛丑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啊,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怎么变成他慢了。 齐述见到苛丑,有几分境警惕地望着他。 甘衡上前一步直接隔开了他俩的视线,他扭了扭腕子,眼神发狠道:“苛丑,这事你就别掺和了,我今日非得揍得他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不可!” 他猛地上前去同齐述扭打到了一起,那骨鞭从齐述的袖子里被甩出来,滚到了一旁。 齐述哪里会是甘衡的对手,他被甘衡摁在地上,沙包大的拳头直往他脸上招呼。 甘衡边打边骂:“齐狗!这一拳我是替南堤那些因你而死的乡亲们打的,竟是养出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 齐述被他揍得鼻青脸肿,都见血了。 甘衡又抬手狠狠给了他一拳,“这是替岑夫子教训你的!夫子教你仁义礼德!教你四书五经!你读得比谁都好,却压根不懂其中的含义!” “修身!!”一拳。 “齐家!!”一拳。 “治国!!”一拳。 “平天下!!”一拳。 甘衡猛地喘了口气,恶狠狠地盯着被自己揍得已经眼神迷茫的齐述,“你连修身和齐家都做不到,便妄想着治国平天下呢?” 第85章 甘衡冷冷地看着他,也没真想把人揍死,“你最是对不起夫子和岑蕊,若是引路鱼真能知晓世间万事万物,那必定在岑蕊咽下第一口鱼肉起,她便知道你的所有意图了。” 齐述被这话震惊得陡然瞪大了眼睛,他在一片血雾朦胧里想到,他连岑蕊的样貌都记不得太清了,只记得夫子家的姑娘实在是难缠,普天之下那么多男子,却偏偏喜欢上他做什么,他唯一有印象的是最后的岑蕊,整个人都是银白色的,就连那头黑发也成了银白色,胖得厉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齐述当时都没有去在意她的神色,满心满眼里都只有对流出的油脂的狂热,就是这么小小的一滴,他笔下便能知晓万物。 可他还记得一件事,岑蕊吃下了不止一块鱼肉…… 甘衡站起身来,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渍。 齐述缓了一会,突然古怪地笑了起来,那血从嘴角溢出。 他挣扎着朝文曲星爬过去,满嘴都是血的唤道:“阿星……阿星……” 文曲星蜷缩着往后退去,厌恶道:“你别过来!” 齐述整个人猛地僵住,他仍不死心地伸手够了一下,最终躯体伏下去,再也没了动静。 甘衡骇了一跳,蹲下身去探了探齐述的鼻息,手一抖,靠,还真没呼吸了。 这读书人的身板也太脆了吧! “甘衡!小心!”苛丑大喊了一声,然后猛地伸手拦腰将甘衡捞了起来。 甘衡瞪大了眼睛,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就看到那齐述背后的衣物,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里头蛄蛹,亟待破开衣物出来。 然后甘衡就眼睁睁看着一只浑身是毛的蜘蛛破开衣物,从齐述身体里爬了出来! 甘衡一愣,“蟗?” 他怎么也没想到齐述身体里竟然会有蟗这种东西,这玩意长得像蜘蛛,但跟蜘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依靠腐肉为生,怎么好端端的会从齐述体内爬出来?? 待那只蟗爬远了,甘衡便伸手猛地将齐述的衣物撕开,只见那背后生了满满一背的疮,腐肉摇摇欲坠地挂在它身上,都已经可以窥见内里的内脏了……那蟗便是藏在腐肉里肆意生长的…… “怎么会……”甘衡皱眉。 苛丑把人又重新捞起来,“这是天疮,杀了引路鱼的人,便会生这样的疮。” 甘衡神色复杂地又替他将衣物合上了。 甘衡朝文曲星走过去,抬起那被锁住的铁链端详了一下,那锁链兴许是锁了他挺长时间了,就连内里被磨伤的皮肉重新生长起来,都同锁链上缠绕的布料粘连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看了文曲星一眼,他记得那时候的文曲星有着婴儿肥,一笑脸颊两边的肉就陷进去一个漩涡,老一辈的都笑说这个娃娃生得有福气,日后是要享福的,也确实如此,文曲星自小便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长大的,一点儿疼也受不得,一点苦儿也没吃过。 现如今甘衡看向文曲星,对方却只是冲他点点头,那双眼睛里全然不见当年的影子。 甘衡一咬牙,施法猛地就将那铁链从他脚踝上扯脱了。 文曲星紧紧地闭着眼,硬是一声也没吭。 甘衡:“文曲星,你没事吧?” 文曲星摇摇头,再睁开眼时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甘衡……”文曲星唤了他一声,然后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他。 直到这一刻,直到没了脚踝上束缚的这一刻,文曲星整个人才好似魂归内里,像幼时被人欺负了一样哇哇大哭起来,他抱着甘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颠三倒四地念道着:“我想回家……回南堤……爹……我想回家……” 甘衡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眼眶也被他一声一声哭红了。 文曲星,回不去了。 第78章 膏药猴(一) 阴暗潮湿里,粘稠状的黑雾在地上瘫成一团,仿佛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一只手伸过去将他死死地握在手上,那人低声道:“我是不叫你好好听我的话么?你竟然唆使那小子去取神仙骨?你三百年前不听我的话落了个什么下场,三百年后又要重蹈覆辙么?” 粘稠状的黑雾在他手上哀嚎蠕动,“太师!我错了太师了!我只是不想要他恢复记忆……太师,若是他恢复了记忆,我……” 被唤作太师的人嗤笑一声,“若是他恢复记忆,便会再次记恨上你?晏临啊,你眼光是不是未免太短浅了,你若是成了傀,这普天之下,还有你所求不得的事情么?你不比那只废物傀,你可是我一手教大的。” 那只手松了些劲,变成了怜爱的抚摸,“到时候这世间所有事情,都是你我说了算。” “太师!我都听你的!!” “如此,便试试我替你做的新的身体吧。” …………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文曲星就在门口等甘衡了。 文曲星现如今瘦了很多,一只脚因为常年被锁着,已经不会正常走路了,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身形单薄地站在晨雾里,跛着脚朝甘衡走过来。 “甘衡。”文曲星朝他笑了笑。 甘衡看着他背着的行囊,问他:“要走?” 文曲星点点头。 甘衡:“去哪?” 文曲星:“回南堤,想回家……” 他说着垂下眼,把背上的行囊往上拉了拉。 甘衡喉间一时哽咽,轻声道:“文叔他……” 文曲星点点头,打断道:“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回去就是想跟我爹多守几年孝……” 他抬起眼,笑出了两个梨涡,“甘衡,等我回南堤了,养鱼也好、种些什么也罢,定不会叫它们荒废了,你日后若是得了空,也可以回来看看,以前幼时你们老是笑话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文曲星说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只要勤快肯干,这些应当也还是能行的。” 甘衡也笑了起来,“那行,你回去路上小心,若是有什么事就同我写信,我应当会在奉先还留一段时间的。” “嗯!”文曲星点点头,笑出一排牙齿。 甘衡在晨雾里目送文曲星一瘸一拐地离开,这人明明背脊瘦弱,却突然让甘衡觉得文曲星肩上已经挑起了担子,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这个幼年时常常屁颠屁颠跟在甘衡身后的小尾巴,现在倒是比甘衡还要成熟一点。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可甘衡还是茫然的。 甘衡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忧愁什么,他转身就看到苛丑站在身后正看着自己。 苛丑不爽道:“你又跟人商量好要回南堤喝喜酒了?” “噗。”甘衡的那些心思瞬间就被他打破了,“你瞎说什么呢?哪来的那么多喜酒喝?” 苛丑伸手来拉他:“走,陪我再睡会。” 甘衡想说他一个鬼哪里来的那么多觉要睡,可看到他还睡眼朦胧的样子,又心软了。 甘衡伸手过去,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嗯。” 他突然就觉得,管他日后要做什么呢,哪怕是同苛丑在岐山上教化恶鬼也挺不错的,学学韩宁做商人精明的那一套,就在岐山脚下随便开一家店,压榨那些恶鬼替他打工,一分工资不给,但管吃管住管供奉,有鬼要闹就要苛丑去镇压!简直是发家致富的好法子啊! 甘衡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 苛丑疑惑地偏头看向他,“笑什么呢?” 甘衡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这事可不兴说出来,他也就是做做梦,要真让苛丑知道了,估计这事就正儿八经落实下去了。 苛丑见他不同自己老实交代,他伸手就捧着甘衡的下颌,俯身吻了上去。 甘衡伸手揽住苛丑的脖子,两人唇舌相连,剩下的两只手也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苛丑亲着亲着也笑出了声,那笑声里的气就这样喷到了甘衡的嘴里,气得甘衡拿脚踹他,嫌这鬼亲嘴都不走心。 苛丑挨了踢,便老老实实再次封死了甘衡的唇舌,他想真好,甘衡再也不会推开他了。 ………… 短短一段时间内,祁朝就死了两任首辅,特别是后一任死状惨烈,整个后背都已经完全烂透了,奉先城内所有人都有些讳莫如深,就连最开始囔囔着要做首辅的王贺也熄了声音,甚至还告病了好几天都没有上朝,只给祁俨带信说是齐述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在。 当然这事也考究不出个真假了。 这首辅的位置便空了下来,人人想坐又不敢坐,担子一下子就压在祁俨的身上。 这几日祁俨日日劳累,不出意外的身体熬不住了,当天夜里便发起高烧。 甘衡是连夜受召入宫的,苛丑不放心他,入了玉佩里说同他一起入宫。 这一路上去宫里,甘衡也暗怪自己,应当早日劝圣上治好那瘤子的,也不至于到现在被拖病了。 等到了承乾殿,那小太监连忙领着甘衡进去了。 第86章 床上的祁俨人还烧着,却在甘衡过来的一时间就睁开了眼。 甘衡原本还想同他说两句玩笑话调解一下心情,却发现这小皇帝的眼神冷得厉害。 祁俨烧得喉咙都是哑的,他问:“齐述到底是怎么死的?” 甘衡一愣,一时间还没有琢磨出祁俨这话里的意思。 祁俨挣扎着坐起来,烧红了的眼睛看着他:“太后最近这段时间对朕咄咄相逼,大肆在朝中扶持自己的势力,那韩宁不知道花钱帮他笼络了多少朝中大臣!恰巧在此时!齐述死了!还偏偏是同你一起!” 甘衡一噎,明白过来,这小皇帝忌惮心重,这是怀疑自己了。 祁俨嘲讽道:“齐述那般死状,对于你们这些懂得诡异奇异之术的人来说,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对吧?” 甘衡皱了皱眉,“圣上,我确实是通过韩宁入宫的,但我既不是太后那边的人,也不是韩宁那边的人,我一开始是被荀樾叫着入宫替你来治病的,只是为了不将木越殿牵扯进去,这才搭了韩宁的关系。” 祁俨听到这话有一瞬间的怔愣,到是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荀樾这层关系。 甘衡提着箱子站在他床边,无奈地叹了口气,“圣上,我知道你对我还是放心不下,这病我暂时就先不帮你医治了,等你做好决定了,我再来。” 祁俨抿着唇,拉住了甘衡的衣角,“朕……决定好了……朕想将背上这个摘了。” 甘衡又坐回去,眼里隐隐有几分笑意,“哎,圣上早这样决定不就好了。” 他说着打开箱子,“一般这种背上的瘤子,我们一般都是用了麻药之后直接切除的,期间我会做好止血措施,但不可避免的会有一点疼,圣上你就稍微忍忍。” 甘衡亮出了自己锋利的手术刀,在夜色里仍旧冒着寒光。 祁俨有些发怵,他一下子就松开了甘衡的衣角,“这一刀切下去,不会死人么?” 甘衡“嗳”了一声,“圣上,你应当相信我的医术。” 他这话说完,又觉得实在是面子兜不住,他上哪来的医术,这皇宫里随便一个御医医术都比他高明。 祁俨垂着眼,不吭声。 甘衡就作势要去解开他衣服扣子,“哎呀,圣上不要怕,疼也就这一刀的事,一会我会轻轻的,缝合的时候圣上是想要什么形状的缝合线呢?缝个王字怎么样?符合你的身份啊。” 这不着调的话听得祁俨眉头直跳,他一把握住甘衡的手,也听出了他调侃,“你到底想干嘛?” 甘衡也收敛了几分调笑的意思,“圣上,你若是不同我说实话,那我是想干嘛就干嘛了。” 祁俨看着他,两人在夜色里对视,两人都犟得狠。 最终还是祁俨败下阵来,他妥协道:“如此……朕便同你说清楚吧……” 夜色朦胧里,甘衡看到小皇帝解开了衣服,层层衣物脱下来,露出了那背后高耸的…… 甘衡缓缓地瞪大了眼睛,错愕了半响。 祁俨背后那一坨压根就不是瘤子!! 那趴伏在他背后的是一只毛发稀疏的猴子!!像猴子又像人。 那猴子正趴在祁俨的背上,闪着幽光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甘衡,那眼底满是野兽的戒备。 甘衡愣愣地唤了一声:“圣上?” 甘衡不明白,这小皇帝好端端的,怎么就把一只猴子背在自己背上,还一背就是这么多年!! 祁俨:“很意外吧。” 他说着还伸手摸了摸那身后的猴子,小猴子虽然长得吓人,但是乖顺地伸着脑袋任凭祁俨抚摸。 “他不是什么普通的猴子,他……就是那个我同你提到过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甘衡骇然瞪大了眼睛:“这是……” 祁俨:“他从出生起就生了怪病,你知道膏药猴么?” 甘衡当然是知道的,膏药猴是一种寄生猴,从出生起寄生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便是活物,猫狗、鸡鸭甚至包括人,一旦被膏药猴黏上,它就会紧紧地贴上去,无论对方做什么,小猴都不会放开,甩都甩不掉,要是强行分开,膏药猴还会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祁俨:“而我的弟弟,不幸的便是患了膏药猴这种病。” 第79章 膏药猴(二) 甘衡怎么也没想到,那圣上背后的瘤子竟当真是个活物! 祁俨垂下眼,“朕同他……也算是兄弟情分尽了。” 祁俨微微侧头,那背上的小猴子亲昵地蹭过去,紧紧地贴着他。 他神色有些不忍道:“朕在这宫中这么多年,都是他在陪着朕……” 祁俨说着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虽然人人都说朕的弟弟是个怪物,说朕背后生的瘤子可怕,可这么多年里,在压抑到喘不上气的深宫中,是有他陪着,朕才能坚持下来的。” 甘衡不忍心戳破他,但还是如实道:“圣上,膏药猴应当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感情的,他只是为了活下去,需紧紧贴着活物寄生,膏药猴这东西,原本最多也就几年的寿命,你现如今这般养着他,已经是早就超出了。” 祁俨点点头,“朕知道,可……朕当真听到过,他唤朕‘哥’……他在朕的背后陪了朕整整十二年,朕从未跟人提起过,唯独你甘衡。” 甘衡问他:“圣上做好决定了么?我这有一根幽冥针可以超度所有生灵,圣上你若是做好决定了,我便将这膏药猴超度了,让你同他都能解脱。” 祁俨偏头好好瞧着自己背上这小猴子,它趴在祁俨背后,不哭不闹,一双大眼睛转得厉害,看起来仿佛人畜无害的,可是祁俨知道,一旦这小猴子脱离了活物整个人都会癫狂得可怕,他在幼年的时候有幸见识过。 他背了这只猴子十二年,其实背的不止是他命运悲惨的弟弟,更是背的自己的软弱,他幼年时不敢一个人面对的一切,但是现在祁俨想,人总归是要长大的,他不可能背一辈子,他现如今当了权就要将祁朝好好的撑下去。 “朕……已经思虑清楚了,你动手吧。” 甘衡点点头,从药箱里取出了幽冥针,那针细长一根在夜色竟是散发着莹色的光芒。 祁俨再次伸手抚摸了背上的膏药猴,轻声道:“我五岁那年弟弟才出生……” 甘衡看了他一眼,在四周画阵没有打断小皇帝的话。 “他当时浑身都是毛发,被人扔到地上‘吱呀’乱叫,任谁见了都觉得可怖,所有人都不敢接手去抱他,因为他一旦沾上人手就甩不掉了,实在是可怕。” 甘衡掏出符纸开始写往生咒。 “秦善林当时最先提议,要将他扔了,说是趁这怪物还没有被其他人发现之前扔掉,对外就谎称皇子夭折了,怪物少有,但是死婴遍地都是,朕当时就见他们将弟弟死死地缠进包裹里,扔到了护城河里,甚至因为他的怪异,都没有人想出手杀了他,都觉得晦气。” 甘衡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将他捡回来了?” 祁俨点点头,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或许觉得朕有病吧,可我那时候只觉得我俩同病相怜,这世上谁人都不要我们,我便将他捡了回来,我要他,这世上还有我要他。” 甘衡设身处地想,若是甘飞如此,他想必也是舍不得的。 “圣上,你躺下去吧,这针扎下去应当不疼的,圣上的弟弟这一世没有投好胎,等下一世,定当会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 祁俨照甘衡的话躺下去,侧身将背朝向甘衡,“但愿。” 甘衡施针,将幽冥针猛地扎进了膏药猴的身体里,那小猴子叫唤了一声,随后又归于平静了。 侧躺着的祁俨突然道:“甘衡,我替他取了两个名字,你帮我看看哪个字更好,一个是修字,进德修业的修;还有一个是仪字,鸿渐之仪的仪。” 甘衡还没来得及回他,祁俨又自顾自道:“那便还是选仪字吧,他这一世若能顺顺遂遂做我弟弟,于其他之上也便对他无所求了。” 甘衡施法,整个阵都启动了,那小猴子开始不安地叫喊,伸着脖子胡乱挣扎。 有幽冥针在,这超度一事很简单,只要等阵法完成,超度也便结束了。 可突然,祁俨猛地感觉到一阵刺痛,他蜷缩起身子,整个人身上都开始冒起冷汗。 只见那膏药猴被针扎穿的地方就如同被刺破的囊袋一样,鲜血往外喷涌,紧跟着祁俨七窍里也开始冒血了。 甘衡大惊,“圣上!你没事吧!”他一时情急,想都没想就将幽冥针拔了下来! 可却仍旧是于事无补,汹涌外泄的鲜血怎么都止不住。 甘衡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膏药猴这么多年全然是依附在祁俨身上生长的,这种寄生猴,他的血肉早已同祁俨身上的血肉相通了!! 祁俨诧异地伸手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渍,他一怔,翻身瞧见已经被血浸湿了半边的床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恶狠狠地拽着甘衡的衣领质问:“甘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87章 甘衡面色苍白,整个人也跟失了魂一样,他喃喃道:“我怎么竟没想到这一点……” 说是祁俨背着膏药猴,可那背不是单纯字面上的背,本质上还是寄生,全然获取的是祁俨身上的营养和血肉,经脉里流淌的是同一处血,也就是说超度膏药猴与超度祁俨无异…… 祁俨鼻子里的血越流越多了,甚至眼睛里都弥漫起了血色,他难以相信地质问:“甘衡!你先前说的那些都是诓朕的?你也想要朕死?” “我没有!!”甘衡大声反驳他,可眼下这境况,他来不及多同祁俨解释什么,他拿出药箱里的止血药粉尽数撒在了祁俨身上。 可丝毫没有效果。 这时苛丑从玉佩里钻了出来,甘衡就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猛地抓住苛丑,“快去!去木越殿把荀樾找过来!就说圣上有危险!” “嗯。”苛丑应声,就欲化作黑雾往外飘去。 却听到门外一个女声:“来都来了,这是要去哪呢?” 门外走进来的,正是温太后!紧跟着一起进来的还有韩宁! 甘衡看到韩宁一愣,突然意识到这幽冥针是韩宁给他的!!若是荀樾当真有东西要给他,何苦要拖韩宁带?早在他进宫之前就应当交给他了!! 他此时才醒悟过来,他是正中了韩宁的套了! 苛丑看到这两人有几分迟疑,他有些担心甘衡,不太想走了。 甘衡喊了一声:“苛丑!别管我!快去找荀樾!” 苛丑这才化作黑雾飞了出去。 甘衡眼见着苛丑离开了,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他这口气未免松得太早了,两团黑雾从屋外交缠着打回来,双双落地化成了人形。 一个是苛丑,另一个却是甘衡见都没有见过的恶鬼! 那黑雾同苛丑化作的有几分相似,却比苛丑的看起来更粘稠恶心一些,化作人形之后,是个面色苍白的青年,那青年生得寡淡没有什么特色,唯独显眼的是下巴处一道疤痕。 那青年恶鬼见到甘衡明显激动了一下,他往前走了一步,眼睛亮晶晶地瞧着甘衡唤道:“阿荀!” 甘衡皱眉后退半步,不知道这鬼什么毛病,冲着他乱喊什么。 那恶鬼还欲上前,苛丑跨步一下子拦在了两人中间。 对方厌恶地皱了一下眉:“什么东西,也敢如此不分主次?” 苛丑拳头硬了。 甘衡连忙拉了他一把,“苛丑,你不必管他,先去找荀樾要紧。” “好。”苛丑应声就欲再次离开。 可那恶鬼却不是这样简单就能对付的,他也化作粘稠的黑雾同苛丑交缠在一起,就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苛丑不放他走! 这边纠缠着,那头祁俨浑身是血的从床上爬了下来,他笑了两声,“这么多年了,母后还盼着儿臣死呢?” 温太后怀中抱着猫,神色有些冷漠,“俨儿,哀家是诚心想替你治病啊,可哀家这费尽心思请来的人,也没能治好你,也不是哀家愿意见到的。” 祁俨冷笑,“母后,你可知道我那背后的瘤子到底是什么?” 温太后神色一肃,心底隐隐有几分不安。 祁俨步子不稳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捏着那小猴子的脸死死地怼到了温太后面前。 “母后!你好好看看!朕背上这个!你可觉得眼熟?!” 第一眼温太后还没看清,只隐隐觉察出祁俨背上的瘤子当真是个活物,看来韩宁说的是真的,第二眼,待看清那张生了毛的脸之后,温太后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犹如坠入噩梦! 那张瘦小生毛同猴子一样眼睛微微凸出来的一张脸!!她这辈子就是到死都不会忘记!! “啊啊啊啊啊!!拿开!快给哀家拿开!!”温太后失声尖叫,怀中的猫被惊得也嚎叫了一声,从她怀里蹦了出来。 那猫慌不择路,竟是蹦到了膏药猴身上,只见那流血虚弱的寄生猴为了活下去,伸出爪子一把就抓住了猫,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死死地咬在了猫身上。 猫惨叫一声,下一秒便断了气! “啊啊啊啊!”温太后崩溃地跌坐在地上,早就没了先前的从容,她恐惧大喊:“怪物!!你竟是还养着这小怪物!!” 祁俨流了许多血,整个人也撑不住地跌到地上,甘衡想上前去扶他一把,却被他狠狠地推开了,他看着地上被膏药猴咬死的猫,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温太后,轻声问她:“母后,你在怕他什么?他可是从你身体里生出来的!难道说你的亲骨肉还不如一只猫?至少这猫你是日日都抱在怀中的!” 温太后喘了两口气,眼底含着恨意,“你以为是哀家想生的么!在这后宫人人都想往上爬!!哀家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却是这么一个怪物!!” 祁俨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整个人都趴伏在了地上。 “圣上!!”甘衡心急如焚,此刻只恨不得再有根焰灵,好叫荀樾立刻便知道此地发生了什么。 温太后用恶毒地眼神看着祁俨和身上的那只怪物,“那怪物哪一点比得上哀家那只猫了?怪物就是怪物,竟活生生把猫咬死了!!你们两个怪物!!” 祁俨背上的膏药猴似乎被这话语中的什么词触动了,它脑袋僵硬地转动,直直地朝向温太后的方向,一双凸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温太后害怕地喉间滚动,坐在地上往后退了。 下一瞬!那膏药猴竟是直接从祁俨身上弹起来,直接飞扑到了温太后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温太后骇然失色,整个人如同癫狂般同膏药猴撕扯起来,可是这种寄生猴又怎么是单靠她这样能扯下来的呢? 这寄生猴是看祁俨生命体征已经微弱了,在找寻别的活物! 第80章 膏药猴(三) 那膏药猴死死地拽着温太后的脑袋不松手,温热的血顺着流下来,糊了她满脸。 “啊啊啊!怪物!撒开!”温太后用力地撕扯,惊恐之下不管不顾地,指甲甚至还抓挠到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 她失控般跌跌撞撞朝外面跑去,整个人因为摆脱不掉膏药猴陷入癫狂。 那孩子是温太后一辈子的噩梦,她永远忘不了,那带着血水生下来的怪物,从她双腿之间落出来,满屋子的人都在尖叫,她低头,就看到那巴掌大浑身带着毛的怪物,明明刚出生,却不知道哪来的劲,死死地扒着她的双腿,那模样仿佛要重新再从生出来的地方钻回去!! “啊啊!怪物!!哀家为什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物!!”温太后大叫着,疯了一样。 这动静惊动了宫内的人,外头灯火亮起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一时间整个皇宫都乱成一团。 远远的都能听到外头的喊叫和喧闹声。 甘衡也没想到事态会变成这样,他看了一眼站在那满脸冷漠的韩宁,不知道这人到底要的什么,若是说他跟太后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如今太后这般模样,他反倒像个看戏的无事人一样,实在是奇怪。 甘衡皱眉问他:“韩宁,你不会单纯只是来看戏的吧?” 韩宁哼笑了两声:“甘兄觉得呢?” 甘衡面色难看,他觉得,他觉得个屁! “你要是没事就赶紧让开,现在让我出去叫人去救圣上还来得及!” 韩宁却站在那纹丝不动,他摇摇头叹息般,“甘兄,你几时才能明了,这一切的一切,所有……” 他说着环视了一下四周,“不过都只是一场棋局罢了,这局中的人必须得死啊。” 甘衡一愣,“什么意思?” 韩宁扬起脑袋,仿佛在感应什么一般,“你听……” 甘衡这才注意到耳边确实有呢喃的经文声!! 下一秒,一个大阵以祁俨为中心缓缓地升了起来,那阵型之大,犹如概括了整个奉先!甚至还不止! 整个地面都在晃动,天地间阴风阵阵,风起云涌!仿佛要把所有人都卷进阵内去! 甘衡大惊,如此大的阵法,普天之下,他还真一时间想不到会是谁设下的! “圣上!”甘衡看到昏死过去的祁俨要随着阵法上升,慌得他连忙一把将人拽住。 甘衡不知道这么大个阵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冲着谁来的。 直到他看到那上头两缕交缠的黑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大喊道:“苛丑!下来!!” 那黑雾一怔,低头看了甘衡一眼,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那阵法随之而至,缓缓地依附在黑雾身上,金光阵阵,压着苛丑,直至将他变成人形。 “呃!”苛丑整个人都被束缚在金阵之上,挣脱不得。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甘衡转头恶狠狠地质问韩宁。 韩宁仰着脑袋,“你问我?甘兄,这阵法一事你不比我更加熟悉么?” 甘衡咬牙,将半截骨鞭从身体里抽了出来。 第88章 韩宁不赞同地瞧着他,他摇了摇脑袋,“甘兄,何苦动手,好好等这阵成不行么?” 那粘稠黑雾落下来,化做苍白青年,也劝道:“阿荀,等阵成,你便什么都知道了。” “等个屁!什么狗屁阿荀!”甘衡抵了抵腮帮子,一跃朝阵法飞去,带着必须要破阵的决心。 那金阵紧紧镇压着苛丑,甚至还在吸取他身上的鬼气。 鬼同人不一样,鬼身上若是连一丁点鬼气都没有,那便是魂飞魄散,彻底泯灭了。 甘衡竖着划破手腕,那鲜血喷涌而出,直接喷到了骨鞭上,当真是一口气将它喂饱了。 带着血色的骨鞭同阵法抗衡,血色和金色交缠,其间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苛丑被阵法挤压,他原本就惨白的脸,此刻更是白到透明,他大喊:“甘衡,你快住手!再这样下去,阵法会将我们两个都吸干的!” 甘衡手腕间的血源源不断地朝骨鞭供给过去,久病才愈的身子,哪能经得住这样的消耗,他却还有心思同苛丑开玩笑,“你倒是学到不少,看来我这夫子没有白教。” 粘稠的黑雾漂浮在甘衡身侧,试图劝阻他,“阿荀没用的,这阵法已成,你便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 甘衡本来就要撑不住了,还有个不知道哪来的鬼围在他身边叫着不认识的名字,气得甘衡直接甩了他一鞭子,“滚!” 这一鞭子直接给人抽下来了。 韩宁看着捂着脸形容狼狈的恶鬼,没忍住嘲弄道:“就非得上去挨这一鞭子?” 哪知道这恶鬼抬起眼来,神色怔愣地喃喃道:“他方才……是不是应我话了?” 韩宁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是啊,他刚刚叫你‘滚’。” 恶鬼激动。 韩宁:“……” 突然有血渍落到了韩宁脸上,他仰头看过去,只见甘衡浑然一副不怕死的模样,那半截骨鞭已经不满足喂血了,它直接整个扎进了甘衡的伤口,那整个伤口被撕裂,韩宁脸上的血便是从那来的。 韩宁倒是没想到,这甘衡竟会是拼了命也要保那恶鬼,而且这阵法还真让甘衡这架势硬逼出了一条裂缝! 韩宁轻声道:“还真是不可思议,这甘衡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他隐隐觉得,这人若是全力以赴,这阵法未必是他的对手。 一旁的恶鬼听到这话同韩宁道:“他才是不什么甘衡,他是阿荀,是这世间的灵气所在,是这世上唯一的神仙……” 韩宁诧异地朝他看去,竟从这恶鬼眼中诡异地看到了几分“与有荣焉”,这眼神简直让韩宁汗毛倒竖。 韩宁没忍住问他:“你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恶鬼挑眉道:“我与他,便是管仲与鲍叔牙,幼时好友、相扶相持、管鲍之交。” 韩宁隐隐觉得这恶鬼说的话哪里有问题,但是他也不清楚两个人之间的隐情,便不好多说什么。 韩宁袖着手问他:“管你们什么关系,只是现在这阵法要破了,你就在这干看着?” 恶鬼似乎一点也不急,“这法阵岂是这么容易就会破灭的。” 上面甘衡咬牙苦苦支撑着,只觉得喉间都泛起了血腥气,失血过多导致他浑身发冷,脑子似乎都转不过来了。 苛丑恶狠狠地一拳朝阵法砸去,可这阵法纹丝未动,他看着浑身都在哆嗦的甘衡,心脏处发紧发疼,眼眶也热热的,他大喊:“甘衡!你不是答应过我么!你答应过我日后不会再让自己受伤的!” 甘衡死死地抿着唇,都不敢出声回话,他怕自己一张口,那鲜血便会喷涌而出。 “甘衡!!”苛丑刺红了眼,额上青筋都浮现出来了,“你快住手!不就一区区破阵么!你以为我破不了?你住手!!” 甘衡咽下喉间的血腥,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渍,笑了笑:“苛丑你省着点力气,一会可能还需要你抱我出去呢,等着,这阵,马上给你破了!” “这什么狗屁阵法不需要你来!我自己破!” 甘衡没管苛丑暴暴躁躁的在那说些什么,他眉眼一肃,握着骨鞭用力地将骨鞭刺入阵内,那金阵还真叫这骨鞭撬动了几分,出现丝丝裂纹。 甘衡喘了口气,仿佛看到了希望,他猛地再上前,试图将裂纹加深。 可同样的,在阵法松动之时,那骨鞭也嵌入甘衡体内更深了,这半截骨鞭,在没人注意到时候一个劲地往甘衡身体里钻。 眼看着阵法裂纹越来越大,整个阵法眼看着就要随着裂纹一丝一丝瓦解的时候,忽然间天上下起了雨。 阴暗的天上开始落下瓢泼大雨,那雨水了混杂着甘衡的血色和苛丑的黑雾。 深重地、压抑地、沉重地让人喘不上来气。 甘衡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灵气都在消散,正想拼着这最后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将阵法破。 却听到天际一声:“小畜生,睁眼。” 一只无形的手从阵中伸出来食指堪堪点在了甘衡的眉间。 甘衡只觉得浑身一震,那骨鞭似乎找准了时机,趁着这个档口,它猛地钻进甘衡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甘衡!!”苛丑撕心裂肺的大喊。 甘衡整个人瞪大着眼睛,仿佛瞬间失去了生气,他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直直地向下坠去。 雨,越下越大了。 天地间骤然失色,阴气从阵法里弥漫出来,源源不断。 那天际的声音接着道:“生骨。” 话音刚落,仅有的灵气聚拢起来,层层叠叠地将甘衡包裹起来。 竺熄大老远地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就是这一幕。 韩宁笑了笑,“你倒是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 竺熄眼神里有几分狂热,这可是“生骨”,几千年、几万年都难得见到的景象,他怎么能错过! 灵气在里头循环流转,整个世界的时间都仿佛凝滞了,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缓慢。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灵气包裹之内仿佛有银白色的鱼在里头游过。 实在是漂亮得不可思议。 这是生骨了。 # 前世晏朝 第81章 前世因(一) …………三百年前,晏朝,岐山。 “人生在世难称意,不求钱财不求权。但使酒肉无穷尽,不羡闲云野鹤人。”一个穿着破烂的道士腰间挂着个破烂酒壶,摇着把破烂拂尘,就这样晃悠悠地来到了岐山脚下。 他仰头望了一眼这山,感叹道:“真高啊。” 伸手拿拂尘挠了挠背,转身就打算折返了,这么高的山,他就不爬了,及时止损、及时止损。 可就在这须臾之间,道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转身朝一旁的杂草丛走去。 岐山这地说是龙脉,风水好,就连山脚下的杂草都比别处长势好一些,那草都快长到道士膝盖上头了。 他拨开杂草一看,只见那绿油油的草间正躺着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娃娃,小娃娃生得机灵喜人,含着自己的手指不哭也不闹的,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就那样瞧着道士。 道士挑眉,他蹲下身打量了这小孩半响。 小孩也望着他,一张娃娃脸上竟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道士伸手点他,“小畜生,你这根骨倒是生得奇怪。” 这小孩当真是雪团子一般,道士伸手点过的地方竟留下了两处黑印子。 道士擦了擦手,本是不想多管这事,可他刚站起身来,就看到那树上倒挂着一条蛇,蛇吐着芯子,虎视眈眈地同道士对视上了。 道士:“……” 他又蹲下身去,“小畜生,一会那蛇要是跟着我追过来,我便拿你扔出去喂他行不行?” 小娃娃不懂,只一味地嗦自己的手指。 道士一把捞起他就跑,好在那蛇并没有跟过来。 道士抱着他喘了两口气,这才缓过神来,“小畜生,算你命大了。” 他撑着人腋下将人抱起来,想在阳光下细细看看他的根骨,却不想一坨血红色的肉状物从那小娃娃身上坠了出来。 道士那脏话压在喉咙里,差点就被吓出来了。 “我勒个佛祖归西,这是个什么玩意。”道士皱着眉,凑近看了看那坨红色的血肉,打量了好一会,硬是没有看明白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他准备收回视线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竟是在那坨血肉上看到了圆溜溜的黑色眼睛!紧接着那眼睛转动着朝向道士,下一瞬那不知道什么的玩意缓缓地张开了满是利齿的血盆大口。 道士被吓得呼吸一窒,连带着那小娃娃一起甩了出去!!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缓了又缓,嘴里还念叨着:“和尚圆寂!和尚圆寂!” 等心情平复了,心情又有几分复杂起来,完了,就他刚刚那个扔出去的架势,那小娃娃定是已经被摔死了。 他见那娃娃躺在地上不动,便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那坨血红色的软肉把自己垫在底下,被压成扁扁一团,小娃娃毫发无伤,那血肉却是被压得瘪瘪的。 第89章 道士一下子来了兴趣,他蹲下身再次将小娃娃抱起来。 这回因为那坨血肉被压扁了,无法再挂在小娃娃身上,他两便一下子就被分开了。 道士仿佛在试探似的,他抱着小娃娃往前走了两步,那从地上支棱起来的血肉就摇晃着跟着他走了两步。 道士挑眉,他抱着娃娃往走,那血肉也往左走,他抱着娃娃往右,那血肉往右。 道士想了一下,他人往左走,伸长了胳膊把娃娃往右送出去。 血肉团愣在了原地,竟是自己跟自己争了起来,一坨要往左走,一坨要往右走,两坨互相拉扯着,谁也不让谁。 道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将娃娃举起来,瞧着他道:“小畜生,这倒是有点意思,日后你便跟着我了。” 他说完就脱下破烂外衫,将娃娃缠在背上,背着就打算走。 道士又朝岐山上看了一眼,感叹道:“天命如此啊,看来这山是非爬不可了。” ………… 岐山上来了个小道士,说是来传道的,现如今这个年代道士可算是稀奇了,山下的人,只听说人人都做和尚的,倒是没有听说过有做道士的,修道的他们别说见了,就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一时间岐山上住着的人纷纷都过来看热闹。 有人看了大失所望,“这道士怎么穿得这么破烂,跟乞丐似的。” 道士一张脸有些挂不住了,他连忙:“贫道贫道,我们修道的都清贫,不像他们和尚,和尚都捞钱。” “你是不是在瞎说啊,那和尚庙里求签许愿,还算灵验,师傅也都和和气气的,你这样说话是会被人打的。” 道士叉腰硬气道:“你们别信那些光脑袋的鬼话,就比如说吧,他们和尚老是跟你们提什么轮回来生的!全都是屁话!世间万事万物可就活一辈子,哪来的什么转世轮回。” 还是有人不信他。 道士便拿出一张符纸,“你们瞧好了,我们修道的可一般不在外人面前展示这个。” 他说着就朝那符纸上哈了一口气,只见好端端的一张黄色符纸竟是无辜自燃起来,骇了当场所有人一跳。 待那符纸燃尽,道士仰着下巴拍了拍手,“这样的把戏可曾见过?” 周围人纷纷摇头,跟先前质疑他完全不同,此时眼底全然都是对他的崇敬。 有人问他:“神仙老爷你怎么称呼?又是从哪儿来的?到我们岐山来又是做什么?” 道士笑眯眯的,很显然这个称呼对他很是受用,他道:“贫道法号荀彧子,从奉先城来,来岐山为的是传道收徒。” 一群人纷纷上来问:“神仙老爷,你看看我怎么样?能不能收我为徒!” “小道士!我会洗衣服!会做饭!你收我为徒吧!” “大人!你看看我!看我怎么样?” 甚至还有个拄着拐杖牙齿都快要掉光了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衣角,“道士啊……你收了我吧……” 荀彧子骇了一跳,他就是一个修道的,可不是什么黑白无常!! 他轻咳了两声,“冷静冷静,也不是谁都收的,我只收十岁以下,根骨清奇的。” 岐山村民民风淳朴,挨家挨户闻讯都将自己家小孩拉出来排着队,等着道士收下为徒。 荀彧子装模作样地挑挑拣拣。 不要太瘦的,干不了重活,体弱容易生病。 不要太矮的,一副就不好养的样子。 不要长得太丑的,这带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一番挑拣下来,合适的也就两三个了。 荀彧子很满意。 被挑下来的几个小孩也很满意。 那几个小孩围着问他,那火是怎么变的。 荀彧子敷衍过去了,故作高深地说,日后跟着他修行就知道了。 可他心里发虚,奉先满大街都是这样变戏法的,不过是欺负他们山里人没见过世面罢了。 有人道:“小道士,你便在岐山多留几日,多传几日道吧,若是没地方住,可以住在我家里。”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也纷纷围上上盛情邀请。 荀彧子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两下,他这辈子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受欢迎的时候,就在他纠结着到底应该住在谁家的时候,背后一直被捂着的小娃娃突然挣动了几下,从包裹里头伸出手来。 一个妇人惊呼:“小道士!你背后怎么还背着个奶娃娃!” 荀彧子搬出了自己早就想好了的说辞:“哎,这是方才在山脚捡到的,兴许是跟道有缘,我实在是看这小娃娃命苦,被扔在那山脚下,若是不将他捡走,兴许就沦落成什么野兽口中的食物了,实在是可怜。” 这话说得,又把他在村民们心中的形象做高了。 最后一个才生小孩子的妇人同荀彧子道:“道士要不就住在我家吧,我还可以帮忙奶孩子照顾孩子。” 那妇人生得端庄秀丽,一身衣衫洗得很是干净,她拢了拢鬓角的头发,似乎对于提出这样的话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荀彧子一想,还是这么个理,他才不想整天带着个孩子跑呢!有人帮忙带孩子最好不过! 他一拍板,“行,那就在你家住下了。” ………… 荀彧子这辈子真的没有过过这么舒服的日子,他翘着二郎腿躺在房屋顶上晒太阳,孩子有人奶、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年纪轻轻的还没有娶妻就先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甚至没事了还能逗逗新收的小徒弟。 他一共收了三个,一个大点的,什么都好,就是看着不太聪明,剩下两个都还瞧着挺机灵,只是小的那个实在是小,才五岁多一点,荀彧子每日见他屁颠屁颠跑过来,都觉得好笑。 今日,他叫他们在底下扎马步呢。 别问为什么修道要扎马步,荀彧子活到现在这道都还没修明白呢,反正就是乱搞乱发财了,身体练好点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他敲了敲房顶上的瓦,点着下头那小小一个扎着马步腿直抖的小孩说:“丹丘子!你怎么回事呢?怎么练了这么多天,底下还抖成这样?” 才五岁多一点的小孩,哪能不抖的,但是他憋着气,涨红了一张小脸,努力让自己扎稳,扎不稳摔倒了,又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荀彧子看着这小孩劲劲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大腿想,这小孩有点东西啊,日后可以好好培养,万一有什么大出息呢? 第82章 前世因(二) 荀彧子最近捡回来的那个奶娃娃开始学爬了,这小孩生得实在是可爱,任谁见了都忍不住上去亲一口,每个来看小孩的人都会问荀彧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问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都把荀彧子问烦了,他张口就道:“荀畜!” 小畜生的畜,没爹没娘的小畜生,这辈子可能就要跟着他荀彧子了,也算他半个儿子。 村民们听了这个名字,又瞧了瞧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的小娃娃,觉得这名字实在是胡来,但是又不好质疑。 道士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待人好不容易都走了,荀彧子耳边这才清净点,他蹲下身,看那四肢着地的小孩,使坏地将人摁倒在地上,“都是因为你,一天天的都落不到个清净。” 荀畜踉跄了两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确实乖巧,从被捡回来之后就没有哭闹过,不哭不闹但也不笑,不像普通的小孩子。 荀彧子起了逗人的心思,他从衣兜里掏出那个血肉块,那玩意被他五花大绑着,活像是绑的五花肉。 荀彧子拿线钓着它,扔出去老远。 荀畜眼睛追过去,待那玩意落到地上之后,他便四肢着地爬过去,试图将血肉块捡起来。 荀彧子半靠在树下,微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线,就是不让小孩捡到,跟逗猫似的。 许是这太阳晒得人太过于暖和了,荀彧子有些昏昏欲睡,眼皮都要耷拉下来。 他眼皮眨巴眨巴着就要闭上了,就在这时,那天上不知从哪俯冲下来一只巨大的隼,那隼眼睛尖利,一眼就看到了被绳子绑着的肉块,它直冲下来将肉块叼起来!! 荀彧子还没反应过来,那手中的线便顺着被抽走,这才将他惊醒。 “喂!”他原本还没想去追,可是他竟看到荀畜拽着绳子,跟着那隼往天上飞去了! “真不该多管这些闲事!!”荀彧子一边骂一边追上去,他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捡这玩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见那隼往林子里飞去,眼见着越飞越高,再不拦下来,这小孩非得被摔死不可! “小畜生!你快把绳子松开!”荀彧子咬牙,心里把这小孩骂了百八十遍,没事拽那绳子干嘛! 荀畜却一点也不听他的。 荀彧子起身飞扑试图将荀畜扑下来,但到底是飞得太高了,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隼带着他飞走。 第90章 荀彧子皱眉看着隼消失的地方,吐了口气安慰自己:“是这小畜生的命就如此啊。” 所以哪怕是他将人捡回来了,这小孩也只能落到个被隼带走的下场。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原本打算离开,可一想到那小畜生身上还挂着块平安扣,那玩意是村长送的,虽然是铁打的,但是上头裹了点银粉,也是值钱的! 荀彧子想了想,转身还是往林子里走去,那银粉刮下来,攒攒也是银子啊! 可他在那林子里,从太阳高悬找到日落西沉,别说小孩的影子里,林子就是蚂蚱都没有见到一个。 这山里昼夜温差太,白天还是大太阳,这会子已经温度骤降了,那叶子上都已经凝聚起了细小的露珠,把人冻得有些发抖。 荀彧子有些后悔,暗骂自己也是被财迷了心窍,犯得着为了那一点细碎的银子粉在这找那小畜生么?况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全尸,说不定早就被那隼吃干净了。 他正想着,还真听到密林里传来咀嚼声,那声音不是单纯的嚼肉,是有骨骼在利齿间被碾碎,一声一声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荀彧子有些惊惧,额上冷汗直冒,可现如今都到这了,那小孩哪怕是被吃了,他好歹也得看一眼确认一下再走。 只见那杂草枝叶被他拨开,里头正好生生地坐着那小娃娃,就如同荀彧子第一次见他一样,乖乖巧巧地坐在那。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看世间万物的一切,却也只是看,不入眼底、不生好奇。 荀彧子微微一愣,如醍醐灌顶般想到,他竟是在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追求的道,他也是在此刻才乍然醒悟。 他往里头踏进去两步,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危险,吓得他连忙将步子又收了回去。 那恐怖的咀嚼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荀彧子定睛一看,好家伙!荀畜身边那血肉块正张开着满是利齿的嘴巴啃噬着那隼!!更让荀彧子感到惊悚的是,这玩意一边嚼还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就好像是要把荀彧子同那隼一样啃噬干净似的! 他吓得连连后退,想起自己先前将它绑成那般摸样在地上摔来摔去就觉得后怕。 然而更让他感到惊悚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方才就连爬都不太会爬的荀畜,此刻竟是站起身来!这哪里还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站起来分明就有四五岁小孩的样子了! 简直是看起来同丹丘子一般大!!而且在这夜色昏暗里,这小孩身上隐隐散发着莹白色的光辉! 也就是在此刻荀彧子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捡到了个什么东西。 他看着那一人一肉块站在杂草之中,莹白和暗色交互,越看越让荀彧子心中狂喜。 因为那副景象实在是像道法中所讲的黑白八卦,阴阳双鱼!! 荀彧子一改方才的害怕和恐惧,整个人放声大笑起来。 他喉间止不住闷笑出声,“这可是送上门来让我悟的天道!!天命如此啊!!” ……当天半夜里,荀彧子牵着荀畜回来时,那被借宿的妇人看到突然长这么大的荀畜被吓了一跳。 荀彧子就咧着嘴冲她笑道:“徐嫂嫂莫怕,这孩子生来就跟道法有缘,自然是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同的。” 荀畜这奇异的生长速度更是坐实了荀彧子的厉害。 短短七日不到,一个才刚会在地上爬的小娃娃,硬生生长到了四五岁的模样,同丹丘子站在一起,活脱脱就像兄弟两! 荀彧子看了看荀畜,又转头看了看丹丘子,他想到了一个十分不错的主意,他说:“丹丘子,你日后就负责教他说话、识字、吃饭、扎马步。” 小小的丹丘子自己才屁大点,连头发都不会束呢,现在倒好,竟是要教起别的小娃娃了。 “是,师傅。”丹丘子抱着小小的拳头,严肃着一张包子脸,奶声奶气地应下了。 荀彧子甚是满意,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这样一来,小徒弟不用带了,小畜生也不用管了,一箭双雕啊。 他呢?他搁树荫底下纳凉,那树上头挂着个铁笼子,笼子里被关着的正是那肉块,荀彧子没事了就拿狗尾巴草逗两下,完全是把这东西当宠物养了。 气得肉块长大了嘴巴,死劲地啃铁笼,铁笼毫发无伤,倒是那怪物嘴里一股锈味。 那头丹丘子袖着手,人小气场大,他冲荀畜道:“我先带你去吃早饭。” 他往前头走领路,指望着荀畜会跟上来,结果等他人走到门口了,回头一望,那小孩也不知道是不聪明还是怎么回事,正仰着脑袋朝树上看去,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喂,你跟我过来。” 荀畜不理他。 丹丘子急了,他大步走过来,“我叫你呢!” 荀畜依旧是看着树那边不做声。 丹丘子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若是不饿就算了!” 荀畜眉眼微动,说了他生平的第一个字,他伸手指了指那树道:“饿……” 丹丘子皱着一张包子脸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树往上看去是枝繁叶茂的枝叶,朝下看去是躺在草地上休憩的师傅,他一时间没明白荀畜指的是什么。 直到他再定睛一看,那树的一条枝丫上竟是还挂着一个笼子!荀畜指的正是那笼子的方向! 荀畜又重复了一遍:“饿……” 丹丘子这才会过意来,这人是在说那笼子里养着的是不知道什么东西饿呢。 他走过去,牵住荀畜的手,“你先同我去吃早饭,一会在桌上偷偷拿一点,给那笼子里的东西吃。” 荀畜垂眼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又不做声了。 但是这会,他跟着丹丘子往屋里走了过去。 丹丘子发现这人真的是很聪明,很多事情压根都不需要教,这人只要看一遍就好像都会了,什么于他来说都做得很简单,唯一有些困难的是在说话上。 等两个吃过早饭,丹丘子同他偷偷溜到树下,兜里还藏着今儿早上吃剩下的半个馒头。 走近了,丹丘子才看清,那树上铁笼子里挂着的不是别的什么,竟是一块血肉!更诡异的是那血肉竟然生了眼睛和嘴巴! 丹丘子吓得拔腿就跑,他小小年纪哪里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 荀畜却爬到树上,将那剩下的半个馒头掰碎了一点一点喂进怪物嘴里。 待怪物吃完之后,他还趴在树上没有下来,他就歪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怪物看。 绿荫之下,树叶交叠投下影子,小怪物圆溜溜的眼睛也在看着荀畜,它甚至还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他手心里仅剩的馒头屑,状如讨好。 第83章 前世因(三) 荀彧子在岐山上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村民们敬重他,他也就装模作样地替人修缮耕种,传播一些道义。 什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 有人问他:“大人,为什么是三生万物啊?” 荀彧子便摇着脑袋,伸出三根手指道:“因为啊,事不过三,万事万物都不过是个三字。” 那些人一听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荀畜也被丹丘子带着看起来越发像个正常小孩子了,只是还是话少,但有股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乖巧劲。 荀彧子收的那三个徒弟,老大呆愣整日只知道埋头苦练,老二心眼坏还时常欺负荀畜。 这老二今日就趁着荀彧子和丹丘子都不在,又偷偷溜到荀畜房间里,因为若是丹丘子在的话,这小子知道荀畜被欺负了,指定要同师傅告状的。 “小畜生。”老二学荀彧子的,他背着手,把荀彧子的神态学了个八分。 荀畜闻声朝他看过去。 老二拿鼻孔看他,“真不知道师傅为什么处处照顾你,分明你瞧着那样笨,不会哭不会笑,小哑巴似的,为什么人人都还那么喜欢你?” 他原以为自己说了这话,按照一般小孩来说,应该是会被气哭的,被气得大吵大闹,最好是在地上撒泼打滚,把大人都惹来,那他就能装出一副好哥哥的样子,让大人都讨厌荀畜。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荀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老二觉得自己被无视了,他气恼地推了荀畜一把,“你是不是个傻子?我跟你在说话呢!” 荀畜被他重重地从床上推下来,在地上摔出一声响。 老二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吓得后退了半步,待发现这小畜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之后,才暗暗松了口气,他在担心什么呢?这傻子不会说话啊。 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恶意,他一脚踏在荀畜身上,像是土霸王般用手撑在膝盖上,“小畜生,我告诉你,你日后便是要听我的,师傅不在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小师傅,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便在无人的时候揍你!你听明白了么?” 他见荀畜不回话,就用手捏住他的下巴,“小畜生,我问你话呢,你听到了没有?” 第91章 荀畜眉眼清澈,眼底没有丝毫他所料想的慌乱,只有一眼望进去的平静。 这眼神既让老二有些心慌,又让他很是不爽,心慌的是这人小小年纪竟然这么能经事,实在是不简单,不爽就很好理解了,他在没拜荀彧子之前就是这一块的小霸王了,现在区区一个四五岁的毛孩子,竟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可气! 他想都没想,就一拳打在了荀畜的肚子上,这小子下手阴,知道打人要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一拳下去,荀畜疼得皱起了眉,脸上这才有几分活人气。 老二看到他知道疼了,心底更得意了,“小畜生,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便揍你。” 他说着举起了拳头,又狠狠地给了荀畜一拳。 这人正得意着,觉得这些小孩都笨得要命谁也没他聪明,可他没有注意到,那身后的泥土地上竟是有一坨诡异的肉块在急速蠕动着朝这边爬过来。 “我告诉你,今日的事,你要是敢跟师傅告状,下次我会把你揍得更惨!”他扬了扬拳头耀武扬威。 荀畜突然抬起头往他身后望去,仿佛他身后有什么东西似的。 老二瞪着眼凶道:“看什么看!别想诓我说是师傅来了!” 荀畜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老二就只觉得自己小腿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吃痛地大叫一声,只觉得那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尖利东西直直刺进了他的小腿里。 “啊!什么鬼东西!”他疼得在地上打滚,伸手朝被咬住的小腿摸去,那是一团软软的肉状的东西,摸得他汗毛倒竖,怎么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他疼得龇牙咧嘴地低头一看,瞬间被骇得面色苍白!! “啊啊啊!!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他忍着痛将那肉块从自己小腿上扯下来,鲜血顺着他的裤筒里流出,他感觉自己那腿上定是被扯下来一块肉了,他面色苍白,再也顾不上其他,拼了命的就往外面跑,他边跑还边大喊:“救命啊!怪物!有怪物!那道士还养了个怪物!!” 老二还没有跑出院子大门,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捂住了。 他拼命地挣扎,受了惊,整个人都在手脚胡乱地挥舞着。 “安静!你给我安静点!”荀彧子死死地捂着他的嘴,试图跟他沟通,“你听师傅的话,别大喊大叫,师傅便解释给你听是怎么一回事,你身上的伤也会替你治好,你明白了么?” 可老二实在是被那生着利齿的怪物吓蒙了,他脑子了一片空白,甚至都没有回过神来捂着他的是谁,他满心满眼的惊恐声全都到了嗓子眼,亟待对方松了手宣泄出去。 荀彧子以为这人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毕竟这三个徒弟平日里对于他这个师傅还算敬重,他说的话都还会听的。 他没想到自己手一松,这人就张大了嘴大喊。 吓得荀彧子皱着眉猛地将人捂住,生怕声音泄露了一丝半点。 直到他察觉到怀里的人慢慢开始不挣扎了,他才松了口气,心想着这人总算是安静了。 “你说你乱叫什么,不过就是个毛都没有长的怪物罢了,日后你要是修了道,多的是奇怪诡异的东西,现如今都承受不了,你日后还能做成什么大事?”荀彧子训他。 可等他把人翻过来,这人早就已经面色青紫,眼睛外突,活活被荀彧子捂死了! 荀彧子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就是连忙朝四周看去,看到周围并没有人之后,心这才回稳。 他佯装人还活着,半搂半抱地将人往屋里带,还一直同他说话,“你今日怎么没有好好练功课,到这儿来干嘛?一会进屋了再收拾你!” 他进门猛地将门关上之后,一把将死人扔在地上,他看到那抱着肉块怪物的荀畜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荀彧子咬牙压抑着怒火道:“小畜生,我真是欠你的!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叫你管好你那怪物!现如今倒好了!死了人了!你这要我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 荀畜抱着怪物不说话,那肉块没有脑子更是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舔嘴边残留的血渍。 荀彧子拿手点他俩,“你们这小畜生和小怪物还真是绝配!” 他席地而坐,一改往日不着调的做派,他想了很久,眼底是少见的狠绝。 他同荀畜道:“小畜生,我养你,也可以顺道把那怪物一起养了,但是你要给我知道,你约束不好这怪物的话迟早是要出大事的,你别以为我不清楚,表面上是这小怪物它在吃人,但实际上是你指使的,它听你的话!” 荀畜听到这话才终于有了几分反应,他抬头看向荀彧子,眼底罕见的有了一点波动。 荀彧子凝视着他:“荀畜,做人就要几分人样,我知道你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所以我要你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学做人。” 荀畜眨了眨眼睛,似乎听进去了,好半天朝他张嘴唤了一声:“师傅。” 那声音语调都同丹丘子一模一样,他在学丹丘子! 荀彧子被这一声师傅喊得哪哪都不太对劲,实在是太奇怪了。 荀畜又抬起手,把方才被老二推下床时摔破的手掌递到荀彧子面前,歪着脑袋一派天真地同荀彧子道:“疼。” 这一下子真让荀彧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是个小孩模样,但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里,无处不透露着不像人的诡异,以前小的时候不会说话,没有表情还说得过去,可现在这越长大,越不像个人了。 荀彧子久久地凝视着荀畜,神色越发复杂起来,就算荀畜和那小怪物看起来再危险、再可怕,但对荀彧子来说,他都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他有一种直觉,这两个东西之间就藏着他所想知道的“道”、他的毕生追求、他的全部念想。 他不可能放手的,说句不该说的,哪怕是有一天这小怪物把他吃了,这都是他甘之如饴的。 荀彧子想明白之后站起身来,“岐山不能留了,收拾收拾同我一起回奉先吧。” 荀畜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他迄今为止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都是荀彧子和丹丘子教他的。 ………… 荀彧子离开岐山那天都没敢声张,他背着行囊,老大背上背着已经死了的老二,丹丘子牵着荀畜,来送行的只有徐嫂嫂一个。 她将人送了一段路,还是有些不舍,“大人这就要回去了么?” 荀彧子:“在你家也叨扰一段时间了,该走了。” 徐嫂嫂听他这样回答也就不好再留了,她蹲下身看着荀畜,她喂养了荀畜几天,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这孩子实在是乖巧可爱,让她怜爱得紧,她替他细细整理好衣扣,当真像个母亲般叮嘱道:“阿荀日后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她细细瞧着荀畜,眉眼轻柔,“明明前几天还要人抱在怀里,怎么就长这么大了?”话音里似有叹息。 荀畜只是看着她,徐嫂嫂也知道这孩子兴许是长得太快,于情感上有些缺失,所以从来没有想过从他这里得到回应。 却不想这回,荀畜竟是拉住了她的手。 徐嫂嫂一惊,她惊喜得大气都不敢出,她先是看了看荀畜拉着自己的手,又朝荀彧子看去,眼睛里闪闪发亮的。 荀彧子:“徐嫂嫂,这小畜生也算是承了你的养育之恩,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你最后再抱一抱吧。” 徐嫂嫂便再也忍不住将荀畜猛地抱进了怀里。 荀彧子他们下山的时候,许嫂嫂便站在那目送他们,她拢了拢鬓角冲他们喊道:“大人!下山后一路平安啊!” 荀彧子没有回头,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下山的路上,荀彧子拍着老大和丹丘子的脑袋说:“从岐山离开之后,你们既然要好好修道,就该忘了此间事,日后你们便没有名字,只有自己的道号,明白了么?” “是,师傅。” “是,师傅。” 如此一行人便从岐山出发前往奉先了。 第84章 前世因(四) 荀彧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魔怔了…… 在那昏暗的客栈里,他没有点灯,就那样站在黑暗之处,犹如一个窥伺者,他眼睁睁地看着血肉状的怪物一点一点将老二的尸体啃噬殆尽,连血带肉,包括骨头渣滓都没有剩。 荀彧子屏住呼吸,察觉到自己心跳有些急促。 他看到那怪物在吃完了之后,整个身体都在迅速生长,随着它的长大,它身上开始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 那黑色的雾气,荀彧子从未见过,像燃烧某些东西之后残留的余烟。 仿佛是感受到了荀彧子的好奇,一缕黑雾从怪物身上飘过来,凑近到他面前,细小的一条,弯弯绕绕地展示着自己,竟是带着几分诡异的可爱。 荀彧子眼神发怔,他没忍住抬起手,缓缓地伸出食指,还不待他触碰上,黑雾便主动地自己游过来,快速地扑到他手指上,下一秒便消失不见了。 第92章 那一瞬间,荀彧子整个人都抖索了一下,他只觉得有什么阴冷的东西顺着食指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在他血液里肆意游动,他浑身汗毛倒竖、背脊发凉。 他先是低头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指尖,方才那一缕黑雾不见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又抬头看向那个小怪物。 那小怪物现如今已经长到了荀彧子膝盖那么高,血肉色的肉块被遮掩在黑雾之下,那双眼睛好似也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荀彧子看。 荀彧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心底有些发毛,他开始不确定将这玩意养在身边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了。 那小怪物身上弥漫出越来越多的黑雾,更诡异的是…… 荀彧子眼睁睁看着这怪物竟是消失在了黑雾里!! 下一秒!黑雾直扑到荀彧子跟前,那怪物从黑雾里现形,长大着满是利齿的嘴直直朝荀彧子脸上飞来! 荀彧子吓得怔愣在原地,手脚都有些发软,他豪不怀疑,这一口要真咬在他脸上,必定是连皮带肉给他撕得一干二净! 他惊得抬起手臂,挡住了脸。 可他意料之中被撕咬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倒是听到一声:“师傅。”的唤声。 荀彧子放下手臂,就看到荀畜好生生站在他跟前,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容上,带着一贯的天真冷淡。 荀彧子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在瞧见荀畜身后弥漫出来的丝丝缕缕黑雾之后,又将话咽了下去。 他看到那怪物从荀畜背后爬上来,趴在荀畜肩头,像野兽觉得自己领地被冒犯了似地死死盯着荀彧子,还不停发出低吼声。 荀彧子心底发毛,这怪物越长大越具备自己的思想了,现如今竟是已经能够发出声音…… “小畜生……”荀彧子嘴里在唤荀畜,眼睛却是在盯着那肩上的怪物,“过来……” 他在赌,赌荀畜对于那怪物的可控性……也在赌荀畜对于自己的听话程度。 荀畜听到他的指令,一步一步朝荀彧子走过去。 他越靠近,肩头上的怪物低吼声便越大,甚至还压低了身子,做了一个准备弹射起来的预备姿势。 荀彧子越发紧张起来,他盯着那怪物,又说了一声:“过来。” 荀畜直直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那怪物有些委屈地哼唧了两声,似乎认清了荀畜不站在自己这边的事实,它将自己整个埋进了荀畜背里,一阵黑雾弥漫,竟是消失不见了!! 荀彧子心底大惊,却又不敢多表露什么。 他问荀畜:“那小怪物呢?” 荀畜歪着脑袋看他,似乎不解。 荀彧子深吸了口气,他撑着膝盖同荀畜直视,“小畜生,你唤我什么?” 荀畜眨了眨眼,“师傅。” “那这世上谁是对你最好的人?” 荀畜迟疑了一下,又答道:“师傅。” “你日后要听谁的话?” 荀畜:“听师傅的。” 荀彧子挑眉,这才松了口气,“去吧,去找丹丘子他们吧。” 荀畜乖巧地点头,光看背影倒是瞧起来越发有个人样了。 荀彧子看着看着眼底发暗。 ………… 丹丘子最近因为一件事情很伤脑筋,他原本是师傅最小的徒弟,年纪小做起什么来都有点吃亏,好不容易师傅还捡了个小孩,他倒是像模像样做起了师傅,哪知道还没几天…… 丹丘子看着身高窜上来,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的荀畜,小小的眼睛里满是羡慕。 他问荀畜:“你悄悄告诉我,师傅是不是偷偷教你练什么了?”不然哪能长这么快的? 荀畜还真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老实地摇摇头,“没有,都是同你一起练的。” 丹丘子心里不忿,他早知道这人学东西快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一起修炼,竟还是让这人跑到了前头,他叉腰,“我早你几日拜入师傅门下,你应当叫我师兄。” 荀畜从善如流道:“师兄。” 丹丘子满意了。 这些话让一旁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老大听到了,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也试图同丹丘子商量,“师弟,我虽然跟你是同一天拜入师门,但是我年长你几岁,你是不是也要唤我一声师兄?” 丹丘子瞪着眼,发现自己还真就没办法反驳。 老大憨厚地朝他笑了笑。 丹丘子鼓着眼睛,小小年纪说话实在是实诚,他道:“可是你连道法都背不全,你那么笨,我才不要叫你师兄。” 老大一下子就羞红了脸,憨憨的一个大高个,很无措地站在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就在这时,荀畜喊了一声:“师兄。” 老大难以置信地抬头朝他望去,感动得眼眶都红了,他颤着声应道:“诶!师弟!” 荀畜那张脸生得冰雪漂亮,虽然没什么表情,可一双眼睛雾蒙蒙的,瞧着实在是惹人怜爱。 老大对上这样一双眼睛,慌忙去掏口袋,可他翻遍了口袋,也只拿出了一个今日早上剩下的馒头,他有几分不好意思递出去了。 荀畜抬手指了指他手里的馒头,“饿……” 老大眼睛一亮,“给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便给你!” 荀畜便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已经冷掉的馒头。 一旁的丹丘子看着这一切,嘴巴都要瘪进去了,他心里翻腾得很,望着荀畜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不爽道:“讨好鬼!” 他气哼哼地冲出去,他才不要跟讨好鬼玩!!为了一个馒头就把自己卖了! 老大憨憨地冲荀畜笑了笑,“你等等,我还有糖给你吃。” 老大从叠了好几层的衣料布了翻出来他娘给藏着的饴糖,黄色的饴糖已经碎得不成模样了,甚至还湿湿的、黏黏糊糊的,天气太热已经开始化了。 老大搓着手,“你吃,很甜的。” 他见荀畜还没有动静,便教他,“你放嘴巴里含着,不要咽下去了。” 荀畜听话地照做了,那糖也不知道是放在哪,又放了多久了,刚放进去嘴里竟然不是甜味,而是一股咸咸的味道,等咸味过去之后,才是饴糖本身的甜味。 荀畜没吃过这玩意,他细细放在舌尖感受了片刻,冲老大点点头,认可道:“很甜。” 老大一下子眼睛就笑成了一条缝,“日后有钱了,我请你吃完整的糖,这些都碎了。” 荀畜望着他那张憨厚圆圆的脸,瞧了半响,都把老大瞧得不太好意思了。 老大垂下眼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问:“你……看我做什么?我……生得不好……” 在老大没看到的时候,荀畜学着他的先是把嘴角翘起来,再试着慢慢弯起了眼睛,起先脸上表情还很僵硬,越到后面那表情越发自然,竟是完整露出一个笑来。 老大抬起眼来看到的就是荀畜冲着自己在笑,他整个人都怔愣在了原地,一瞬间竟是看得有些失神,他喃喃道:“师弟……你笑起来……真好看。” 下一秒荀畜脸上的笑脸就消失了。 老大也察觉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唐突了,他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只得找借口说自己今日道法还没抄完,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了。 荀畜将手指放在嘴角,细微地感受到嘴角一点一点翘起。 当天夜里,荀畜同丹丘子一起睡觉的时候,往常两人都是睡在一头,可今日丹丘子同他闹脾气了,气鼓鼓地睡到了另外一头,而且还在被子里翻来翻去,像是故意的,怎么都让人睡不安生。 荀畜瞪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色,在丹丘子再一次猛地翻身的时候,他拿起枕头底下的包成一团的手帕朝他睡的那边摸过去。 丹丘子翻完身就看到荀畜正对着自己躺着,他骇了一跳,气恼道:“你睡过来做什么?我才不要跟讨好鬼睡一头!” 荀畜没说话,他将手帕摊开,黄黄的饴糖便借着微弱的月光呈现在丹丘子面前。 丹丘子馋得咽了口口水,但是他很有骨气,“把这个拿出来给我看干嘛?” 荀畜把帕子往前递了递,“你吃,很甜的。” 丹丘子敌不过糖的诱惑,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刚入口的咸味让他狠狠地皱起眉,可随着而来的甜味又让他表情舒展了。 他看着荀畜,吃了人家的嘴短也不好意思再跟人置气了,他半直起身子,替荀畜压好被角,没好意思看人,“哼,那我这次就原谅你了。” 荀畜躺在那,他也不知道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他只知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第85章 前世因(五) 夜里,那小怪物变作黑雾一缕一缕地钻进荀畜房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嘤嘤地钻进被窝里,一路顺着爬进荀畜怀里。 荀畜被它闹醒了,他躺着没动。 那怪物有些不开心,对着荀畜又是挠又是蹭。 “饿?”荀畜问它。 第93章 小怪物更生气了,它哼唧了两声,也放弃了挣扎,老老实实躺在荀畜身上。 荀畜想了想,翻身从一旁的衣服兜里翻出了那个冷硬的馒头。 小怪物竟是看都没看一眼,甚至还转过身去,肉花花地背对着荀畜。 荀畜又躺回去,不动了。 小怪物见这人没了动静,整个炸毛起来,它转过来气鼓鼓地瞪着荀畜,黑雾弥漫出来缠了上去。 荀畜伸手将黑雾抓在手里,“师傅说,这是不对的。” 小怪物一听到这两个字更气了,它发出古怪的低吼,黑雾越弥漫越多。 一旁睡着的丹丘子睡梦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皱着眉低喃了一声。 荀畜看了丹丘子一眼,见他又翻身睡过去,转回来伸手将那小肉块的嘴死死地捂住。 “师傅说,你是你,我是我,你迟早是要同我脱离的,我不能把你留下来。”荀畜微垂下脑袋,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清澈无质地望着眼前这血肉块。 小怪物同荀畜对视半响,随后从肉身里伸出肉乎乎的两只手,顺着就给了荀畜脸上一巴掌。 但凡这怪物要是能开口说话的话,估计现在这会应该骂很脏了。 荀畜被打得一愣。 小怪物在荀畜手里扑腾了两下,挣扎出手脚来,它落到床上,没好气地看了荀畜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从床上跳下去。 荀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他看到小怪物突然停了下来,到嘴的话便咽下去。 只见那小怪物小小一只站在那,肉乎乎的手冲着荀畜竖起了一根手指,要是没猜错的话,那胖乎乎的无根里按顺序数过来,应当是小拇指。 …… 这小怪物跟死去的老二学的。 那天夜里,月色莹莹,荀畜就那样看着肉球一样的小怪物在夜色里消失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什么也没想,只是一夜没睡。 从那之后,小怪物当真没有再出现过了。 荀畜偶尔走在路上,看到那街边卖烧饼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恍惚会想起那怪物身上也便是这样的黑雾,还有那卖猪肉的摊贩上挂着的猪肉也像,每日早上剩下的馒头也是那怪物最爱吃的。 他想了很多,却又不知道自己想那么多是因为什么。 从岐山去往奉先的路并不长,只是路上山匪为患,一路就难免曲折了些。 他们一行四人里,荀彧子不管事,憨厚的老大便什么都担起来了,这一路走来,倒是越发成熟稳重,做起事来也是任劳任怨的。 只是丹丘子气性实在是大,硬是不乐意喊他一声师兄。 老大也不计较这一句称呼了,他挑担子、收拾东西,大包小包摞在他身上,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再热的天,抬起来那张被汗水糊满的脸上,也是憨憨的笑意。 荀彧子拍着他汗津津的背感叹,“老大啊,虽然你背道法差点意思,但是这身板锻炼得不错,日后炼体一定是个好苗子啊!” 老大听到这眼睛都亮了。 在这一群人里,长者是他敬爱的师傅,他懂得尊师重道,自然是要替师傅多分担些;幼者是他怜爱的师弟,他懂得长兄为父,自然是要多照顾师弟们,这身上的担子便越挑越多,越挑越放不下来了。 在那个暑气极盛的夜里,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歇脚,大家长途跋涉都走累了,只想快快歇息下来。 老大挑了一天的担子,大包小包的行囊现在还堆在他房间里,他撩起衣服擦了一把汗,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洗个澡,不然明儿一动身,又不知道几时能找到地方落脚。 他便在客栈里打了桶凉水冲澡,等他洗完出来,却发现自己房间里竟是有人! 老大起先以为是师傅,可往门口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那里头何止是一个人!分明就是好几个!还正在那偷行囊呢! 老大大喝一声:“小贼!拿什么呢!快给我放下!” 他猛地跑过去,一把将门拉开了,他瞧见三四个山贼打扮的人抱着行囊就要往窗户外跳去。 那行囊里装着的是师傅的法器、小师弟们换洗的衣裳、这几天路上的口粮和所剩不多的盘缠。 若是这些东西没了,他们可要怎么到奉先呢?他又该如何同师傅交待?又该如何对上师弟们的期待的眼神? 老大来不及多想,他冲过去一把拉住行囊,“别拿我行囊!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山贼伸手给了他一拳,“撒开!” 老大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却仍旧死死咬着牙不放。 山贼扯了扯行囊,发现这人倔得很,他照着这少年的脑袋扇了两下,对方硬是不撒手。 山贼眼见着外头有人听到动静声要过来,心底也开始冒火,“找死!” 下一秒,那雪白的匕首出鞘,闪着寒光刺进了老大身体里,老大憨厚的脸上表情一愣,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山贼见他还死拽着行囊不放,便恶狠狠地将他的手砍断,直接抱着那带着手的行囊跳到了窗户外面。 “老大!”荀彧子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就看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老大站在窗户前面。 “怎么回事?”他四下看了看,不知道刚刚那些争吵的动静是哪里来的。 老大呆呆愣愣地转过身来,身上也不知道哪里被捅了个窟窿,还在止不住的冒血,那露在外面的两只手,有一只被整整齐齐地割断了。 “老大……”荀彧子被骇了一跳。 “师傅……行囊……行囊被山贼抢走了……”老大好似还不知道疼一样,他嘴里一边冒血,一边交待自认为最重要的事。 “师傅!怎么……”身后的丹丘子冒冒失失地就要闯进来,被荀彧子一把捂住眼睛往身后带。 “丹丘子,去找大夫来。”荀彧子推了他一把,将人送到门外去。 丹丘子什么都没看到,但是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他大概也猜到发生什么了,他咬咬牙就往外面跑。 屋里老大踏着满地的血朝荀彧子走过来,嘴里混着血着急同他交待:“师傅……山贼……行囊……” 饶是荀彧子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见到眼前这一幕也红了眼眶,他喉间一哽,忍不住宽慰道:“无事……师傅会追回来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听到这话,老大这才猛地松了口气,他低头看到自己被整齐割断的手,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遭遇了什么,他一口血喷出去,疼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大喊,“师傅……师傅疼,您救救我……救救我……娘……娘……我疼!!!啊啊啊啊!!” 荀彧子实在是于心不忍,瞧见他伤成这样,大概也知道是没救了,他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过身就看到也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的荀畜。 这小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那,望着屋里疼得在地上打滚的老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荀彧子眼神有些发暗,他想到了什么,冲荀畜招了招手,“过来。” 荀畜得了令,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荀彧子让出位置来,叫他眼睁睁地看着在地上血泊里打滚的人。 荀彧子伸手搭在荀畜肩膀上,凑到他耳边同他道:“小畜生,你好好看看,人都是这般脆弱的。” 荀畜看到他的师兄疼得已经没了个人样,在地上翻滚哀嚎,那往日里总是憨厚的脸上,此刻已经血色淋漓。 “小畜生,人就是这样,生老病死,意外而亡,此后你便永远也见不到你的师兄了。” 那血一路从屋里流过来。 他看到师兄满头都是血,辩不出人样地朝他爬过来,嘴里唤道:“师弟……我疼……我好疼啊……” 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整个人没了气,再也挣扎不动了。 那地上的血一路蜿蜒,要流到荀畜脚下,荀畜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荀彧子直直地抵住不让他动弹半分。 荀彧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畜生,这便是你师兄的血,还热着的,你瞧瞧。” 荀畜站在那,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第一次在颤动,无论他往何处看都是满眼的血色。 老大死了。 他们师徒又少了一个,离奉先城越来越近,几人倒是越来越沉默了。 荀畜又长高了许多,现如今已经是同老大瞧起来差不多的少年模样,丹丘子虽然没长高,但因着老大的事,小孩也懂事了许多。 有一日夜里,荀畜听到丹丘子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憋着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荀畜替他拉开被子。 丹丘子瞬间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被子。 荀畜就睁着眼睛听着他哭。 丹丘子拿他的衣服擤鼻涕,肿着眼睛问他:“你都不哭么?” 荀畜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应该哭什么。 丹丘子带着哭腔哼他,“无情鬼!” 第94章 荀畜平白挨骂。 丹丘子哭声终于消停些了。 总算是安静了。 一室寂静里,好一会,丹丘子夹杂着哭腔道:“我应当唤他一声师兄的……” 第86章 前世因(六) 等他们三人风尘仆仆的抵达奉先时,小小年纪的丹丘子生平头一次萌生出被骗的感受。 荀彧子指着一道破破烂烂的窄小的门,同他们道:“就是这了,进去吧。” 那门实在是破,那屋实在是小,顶上的茅草感觉一阵风刮过就能被吹走了。 丹丘子瘪着嘴,从来没想过这修道的人竟是连座道观都没有,供奉的菩萨像都没地方摆,还是挂在从外头伸进来的树枝上的。 荀彧子进门拜了拜挂在树上的菩萨,回头见那两小孩还堵在门口不进来,便疑惑道:“堵那干嘛?罚站呢?” 丹丘子心底委屈,但是又不敢言,只得耷拉着眉眼进屋了。 荀彧子袖着手,冲屋里喊了一声:“春生啊,师傅回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迎接。” 屋里一时间没有动静。 荀彧子皱眉,“这小子又跑哪野去了?” 突然屋子一旁的鸡窝里传来鸡受惊的“咕咕”叫声,里头鸡飞蛋打的,传出不小的动静。 几人都探头看过去。 只见那乱蓬蓬的鸡窝里爬出个人,满身鸡毛,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顶上还有鸡屎,实在是狼狈。 这人伸手扒开头上的乱发,露出一张满是戾气的脸,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他就这样从鸡窝里爬出来,少年人恶狠狠地质问荀彧子:“你还知道你是我师傅呢?” 荀彧子看着他举刀朝自己走过来,吓了一跳,“诶诶诶,怎么跟你师傅说话的,拿把刀算怎么回事?还有,怎么好好的屋子里不待,睡在鸡窝里干嘛?怎么鸡窝里灵气足一些,适合你修炼啊?” 少年一把扔了刀,将整个头发都往后捋,其间摸到头上的鸡粪,满脸嫌弃地皱着眉。 “你以为是我不想么?你老人家一拍屁股走人,说是去外面传道收徒了,外头欠的债还不上,人都追到家里来了,我要是不睡鸡窝,这鸡窝里的鸡怕是一只也保不住!” 荀彧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要不说,我能放心把家交给你呢?” 少年被他这话说得真没脾气了,他这师傅,做事全凭一张嘴,但谁叫世人都吃这一套呢? “对了对了,春生啊,你赶紧去洗漱洗漱,一会来见见你的两个小师弟。” 逢春生顺着荀彧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两个小师弟,大一点的面无表情,仿佛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小一点的怯怯地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既有好奇、又有害怕,像初生的鹿。 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句,他这师傅又在这骗小孩了,像这样懵懂纯洁的小孩最是好骗不过。 等逢春生洗完澡回来,就看到屋里只有那个小一点的师弟乖乖巧巧地坐在桌边等着自己。 逢春生往屋里看了看,没有瞧见另外两人,便问他:“师傅呢?” 丹丘子拘谨道:“师傅说外头有皇榜,他带着师弟去看榜了。” 逢春生挑眉,这倒是有意思,这小不点竟然还叫别人师弟。 他也坐下来,同人坐在一桌,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丹丘子觑了他一眼,老实回答:“丹丘子。” 逢春生有些酸,这名字听起来就比自己的气派些,像那些个道书上很厉害的道士名字,他冷脸“嗯”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水,不同人搭话了。 丹丘子一时间有些紧张,眼前这人一张脸本就生得锐利,少年人才抽条,脸上还带着嶙峋的骨感,此时面色难看,就更怵人了。 丹丘子有些害怕,此时此地又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伸出手,怯怯地拽着逢春生的衣角问他:“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是丹丘子第一次叫人师兄,他也惊讶于自己这么简单就能叫出口,这两个字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唇舌一张一缩,不过只是简单的师兄二字…… 他想到这心底又有点难过,眼睛里生了些水汽。 逢春生被人软软糯糯地喊着师兄,抬眼一看去,又看到自己这最小的师弟眼睛里水雾蒙蒙的,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整个人瞬间就僵硬住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 心底第一反应就是痛骂自己,跟人家小孩子生什么气,这下好了,把人吓哭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哭什么?我叫逢春生,相逢的逢,春日万物生的春生。” 他说完替丹丘子细细地擦眼泪。 丹丘子看着他,瘪着嘴唤了一声:“逢春生。” 逢春生气得眉眼直跳,“我是你师兄。” 丹丘子又软软道:“师兄。” 逢春生见他一头长发披在肩上,便问他:“这么热的天,怎么不把头发束起来?” 丹丘子不哭了,脸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他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我……我不会。” 他娘还没教会他束发呢,他就跟着荀彧子走了,没人教他,也没人替他束。 逢春生沉默了半响,“坐好,我替你束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小不点,心想呆是呆了点,但是还算乖巧。 丹丘子坐在那感受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经由逢春生的掌心掠过,心想这人长得吓是吓人了点,但是只要他一哭,也还是会来哄自己。 原来唤一声师兄,哭一哭,就能得到照顾。他想,他这一声师兄还是唤得太迟了。 外头皇榜告示处,荀彧子牵着荀畜站在那,看着那黄榜黑字上写着“寻找会占卜驱邪的能人术士”,荀彧子瞧得眼眶发热,一颗心只觉得仿若要跳出来一般,鼓胀得厉害。 天大的好机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的理想、抱负便是亟待这样一个扬名万里的机会!! 当天回去的路上,荀彧子捧着荀畜的脸,欣喜若狂地瞪着眼看着他,“小畜生,你知道么?老天爷都在帮我!!我的道法、我的道术,有朝一日定会被发扬光大的,日后这满奉先城里的人还信什么佛,统统都入我道门!!我要让他们知道,只有道法才是这世上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眼底全然都是疯狂,红色的血丝在眼底弥漫,整个人看着面相都变了。 “小畜生……为师便只能仰仗你了。”荀彧子摸着他的脑袋冲他笑了笑。 “是,师傅。”荀畜俯身应下。 从那天之后,丹丘子几乎没有见过荀彧子和荀畜,他日日都是同逢春生在一起,他们互相背道法、炼体,吃饭、洗衣服、喂鸡。 丹丘子每日守着那门望,心里头委屈,他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要偷偷教荀畜不教他,他有那么笨么?他背道法比别人快,哪怕是体力差了点,可是他已经很努力了。 “鸡都不好好喂了,在这里望什么?”逢春生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板着脸敲了他脑袋一下。 丹丘子浑身一震,立马抱着筐子去给鸡喂食,他现在是真害怕这师兄。 师傅不在,便是逢春生管着他,这生得凶狠的少年人,却是比荀彧子管得还严,往常丹丘子都是辰时起床练功,可自从被这师兄管着之后,竟是卯时就要爬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呢!起得比屋外的鸡还早! 最开始丹丘子一点也不适应,他眼睛里含着眼泪和眼屎,偷偷地趴在鸡圈边上同鸡诉苦,“鸡兄,日后都不需要你打鸣了,我起这么早,这打鸣的活我替你干了算了……” 他哭丧着脸转身,就瞧见逢春生正站在他身后抱着胸,颧骨高耸的脸上带着无情的冷峻。 丹丘子被吓得一抖,第一反应是他完了,师傅跟荀畜都不回来,他被人打死也没个人知道的。 逢春生问他:“不想起早?” 丹丘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师兄都是为了我好。” 逢春生挑眉,“先去洗把脸,一会我替你束发。” “哦。”丹丘生怏怏地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地去洗漱了。 这一天天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人命了。 在坚持了一个多星期的早上,丹丘子捧着碗,小脑袋一摆一摆的,竟是困到一头栽进了饭碗里! 吓了逢春生一跳,他还以为人怎么了,他把沾满饭粒的小脑袋扶起来,唤了人半天,紧张到浑身冒汗。 好半天之后丹丘子迷蒙着眼睛幽幽转醒,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问他:“师兄?今儿又要早起晨练了么?” 逢春生:“……” 最后无奈,逢春生想着兴许是师弟还小,得要睡饱了长身体,就再也没有强迫过丹丘子早起了。 丹丘子犹如大赦,总算是可以睡个完整觉了。 只是后来丹丘子发现,他每每醒来时,逢春生已经在外头练了好几个钟头了,这人便是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熬过来的,没人监督,无人看管,他自己拿着荀彧子给的那些残破的道法书籍,认真到极致的练习。 第95章 丹丘子趴在那窗棂上,看着少年人的背影,一招一式都带着板正的自我严格要求,他一时间心头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小小的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师兄大该是属鸡的。 他在内心肯定自己,嗯,千真万确。 第87章 阴灵会(一) 荀彧子这边,他同荀畜在僻静无人的山上,不分昼夜的修行。 他教荀畜八卦占卜、灵气运转之术,他看到幽静的山洞里,灵气运转之下,当真有莹白色的光辉在荀畜身体内流转! 荀彧子瞪大了眼睛,他见那灵气四溢,立马也席地而坐闭目开始运转周身。 他求了那般久的道,遍寻不着入门的诀窍,却不想这梦寐以求的东西,竟是让他在一个捡来的小孩身上得到了。 百来个吐息之后,荀彧子缓缓地睁开眼,他微微张开手掌,眼眶发热地瞧着手中出现的灵气。 “小畜生!!”荀彧子难言激动地唤道,他猛地起身将荀畜抱起来,像第一次捡到他那样,撑着他的腋下欣喜若狂地举着他转圈! “小畜生!你简直就是我的贵人!”他说完又摇摇头否定自己,“不,哪里是什么贵人!你简直就是神仙!” 荀彧子笑得合不拢嘴,眼底绽放出精光。 他想起自己之所以入道是因为年少的时候做过一场梦,在那场梦里,他与天地万物同生,空气中的水汽能凝结成他、地上的落叶也能聚集成他,他与万物相融,他知道那花苞何时会开、那雨何时会落、那微小的尘埃又会飘去何处,他甚至还能掌管这一切……当时在梦里能感知所有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以至于荀彧子从梦中醒来之后,感受到自己的平庸,只觉得一阵阵失落。 他因此入道,当时他身边所有人在知道缘由之后都笑他。 只有傻子才会把梦当真,更何况,虽然人人都拜神仙,可他们都知道神仙是假的,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神仙。 荀彧子喃喃道:“这个梦定能实现了。” 一个多月近乎不眠不休的艰苦练习,荀畜已经小有所成。 今日荀彧子觉得时候已经到了,可以考察一下荀畜了。 他提着两袋东西进了山洞,将袋子扔在荀畜面前,蹲下身来问他:“小畜生,这两个袋子里我分别装了两个活物,你占占都是些什么?” 荀畜盯着那两个袋子看了良久,随后摊手将手里占卜用的龟甲扔在了地上,“师傅,只有一个袋子里的是活物。” 荀彧子皱了皱眉,遗憾道:“小畜生你这本事还没有练到家啊,两袋子的活物,你只能占出一个?” 荀畜也不辩解,只是执着道:“只有一袋里面有活物。” 荀彧子失落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算了算了,你说说你占到的活物是什么吧。” 话虽这么说,但是荀彧子压根就没有期待过荀畜的回答。 荀畜抬手,那龟甲在地上磕碰出声响,颠簸两下之后躺在了地上,灵气裹挟在龟甲之上,竟是神奇地将龟甲整个翻了个面。 “是蛇。” 荀彧子看到那灵气推动龟甲的一幕时,神情有几分怔愣,等他回过神来又有些不爽了,他还真让这小子给唬住了,这占卜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蛇个屁,老子刚刚在市集上买的现成的兔子和鸟,装笼子里就给你拎过来了,天上蹦出来的蛇啊!!”荀彧子气死了,他这么些天有多期待,此刻就有多气恼,气得他一脚踹到了袋子上。 那袋子里头的笼子一个不稳,轱辘滚倒在地上。 “占的什么玩意东西。”荀彧子再也装不下去什么温柔师傅了,他暴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心里憋着火,他点着荀畜说:“小畜生,养你到这么大能有什么用?教了这些天的占卜你都占不明白,还指望能学什么?” 荀畜垂眼,抿着唇倔强道:“是蛇。” “别再跟我提什么蛇不蛇的!”荀彧子听到蛇就来气,他一把将荀畜从地上提起来,“小畜生,我都跟你说了是鸟和兔子!!怎么占不明白,脑子还不好使了?” 荀畜面无表情,丝毫没有顺从荀彧子的意思。 荀彧子瞧着他这模样,一副死性不改,就好像张口还会再答一次“蛇”的模样,他心里的火顿时越烧越大了,他抑制不住暴怒,猛地伸手掐住了荀畜的脖子。 荀彧子死死地摁着他,将脑袋凑到他跟前同他道:“小畜生,你可要好好学啊,若是一直同今日一样,我不知道养着你还有什么价值。” 荀彧子拍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可千万不要做对我没有用的人啊。” 荀畜感受着脸上被拍打的刺痛感,眼神里有片刻的迷茫。 荀彧子扔下他,转身就准备从山洞里走出去,可他刚转身,就隐约听到后面传来窸窣声。 他一愣,竖着耳朵听了一下,背后“嘶嘶嘶嘶”的声音作响。 荀彧子疑惑地转头,那声音是从倒在地上的麻袋里发出来的。 只见那麻袋动了两下,然后缓缓地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爬了出来! 荀彧子骇然瞪大了眼睛,里头竟然当真是条蛇!!而且那蛇肚子鼓胀着,想必两个笼子里的鸟和兔子早就已经被吞入腹中了!! 荀彧子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他朝荀畜看过去。 荀畜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指着那从麻袋里爬出来的东西问荀彧子,“师傅,是蛇么?” 此情此景,这句话要是换个人问出来都带着阴阳怪气的可能,可荀彧子看着荀畜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对方是真的在认真地问他。 这小孩从一开始就是跟在荀彧子身边长大的,再加上他长大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心理上的生长跟不上身体上的,他所有认知都源于荀彧子的教导,他将荀彧子的话奉为圭列。 换句话说,假如荀彧子在此刻同荀畜点头,告诉他,这地上趴的不是蛇,是龙。 荀畜也会点头接受。 他在全身心地信赖着自己。 荀彧子在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满意地舒展开了眉眼,这个先前还暴躁地狠不得将荀畜摁在地上的男人,此刻却走过去摸着他的脑袋同他道:“是的,你做得很不错,这袋子里确实只有一个活物,并且是蛇。” 荀畜眼底还是迷茫的。 荀彧子奖励式地点了点他鼻子,“小畜生,恭喜你,出师了。” 他这般夸耀对方的时候,一方面装出了师傅的风度,可另一方面,更阴暗的内心深处却是在想,自己竟是还不如他的,这脆弱的师徒身份,有朝一日等这小畜生认知完全了,他总归是会被舍弃的。 而荀彧子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想着想着眼神越发的幽暗起来。 ………… 就这样,荀彧子带着已经出师的荀畜揭了皇榜进宫了。 荀彧子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当今圣上亲自来接待他们,他见到人时,惊得腿一软直直就跪在了地上,趴伏道:“圣上!”都没敢抬眼去瞧。 “快快请起,道长不必多礼。” 荀彧子得了令,第一下都没能站起身来,他实在是腿软,其中激动有、惶恐也有。 圣上同他交代了放榜的缘由:三皇子从前不久开始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不管吃多少东西都一直叫饿,而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夜里还经常饿得哭喊起来。 荀彧子问:“宫里的御医都看过了么?” 圣上摇摇头:“都看过了,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不然也不至于还要来请道长。” 等他们到了三皇子的寝殿,三皇子正躺在床上昏睡着,这小少年苍白着一张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竟是两颊都给饿凹陷了。 圣上指着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饭菜同他道:“你看这满满一大桌子,都是他吃掉的。” 只见那桌上满汉全席,够十个人吃都绰绰有余了!怎么也不可能是一个小小少年的饭量,更何况这少年人看模样都要饿死了。 荀彧子正疑惑着,他也没瞧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就看到那三皇子身上泄出一丝黑雾,那黑雾弯弯绕绕飘到荀畜面前。 黑雾先是激动得都快把自己抖散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去一点,娇羞扭捏地蹭了荀畜的手背一下,而后恬不知耻地将自己整个缠了上去。 荀彧子:“???” 这画面实在是太似曾相识了!!! 荀彧子瞬间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同圣上说:“圣上,贫道大概明白了,这里就交给我们吧,我保证过不了多久三皇子就会生龙活虎起来。” 待圣上一走,他拍着荀畜的肩道:“小畜生,那怪物听你的,你让他赶快从那少年身上下来,别再蹭吃蹭喝了!万一床上那人丢了命,我和你可真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荀畜先前一直假装看不见黑雾,听荀彧子这么一说,他被黑雾缠绕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第96章 荀畜伸出手,那黑雾就一点一点从三皇子身上散出来凝结在他手心。 只是这怪物消失不见的这段时间应该实在是没少吃,他都已经在荀畜手上待不下了,直接就从一坨五花肉变成了一只五花肉。 那么大一只站在地上,努力地探出一小截乖顺地蹭在荀畜手心。 荀畜眨了眨眼,心想,好久不见,小怪物。 第88章 阴灵会(二) 荀彧子因着这遭,也算是飞黄腾达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能做上三皇子的太傅! 这当真是走了狗屎运! 不过这三皇子也是个不受宠的,他生母家世衰败,自己也不是个什么争气的东西,荀彧子领命的第一天,抱着一腔热血,还畅想着日后这三皇子上位了,他可不就是当今圣上的太傅了!! 可谁知道,他第一天上课,那小子就趴在桌上睡成了一滩烂泥。 荀彧子:“……” 这三皇子身份贵重,自然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荀彧子望着窗外长叹了一口气,他可算是明白圣上让他来做这三皇子的太傅是什么意思了,烂泥扶不上墙,随便找个人教教也就得了。 后面几天这三皇子也是这么可德行,不是打瞌睡就是在那偷偷刻木雕,荀彧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直到有一日…… 在那幽静的后花园里。 他发现那小子在偷偷观察着什么东西,荀彧子好奇,这三皇子平日里也只有刻木雕的时候才像带着脑子,现如今这么入迷的是在瞧着什么? 他顺着三皇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花团锦簇之间,端坐着的是正是荀畜。 那长发从荀畜的颊边散落,眉眼如画般洇开,小小年纪便生得不似常人的俊美,举手投足间竟是带着几分神意! 荀彧子静静地凑过去,在三皇子耳边轻声问他:“三殿下这是在瞧什么?” 三皇子被他吓得一个激灵,他转头看见是荀彧子,虚张声势道:“这是在本殿下的宫里,本殿下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他对待荀彧子这个名义上的师傅十分不尊敬,说完就转身就想走。 荀彧子表面上还挂着笑,眼底却有几分难言的深意,他一把拦住三皇子:“殿下,那花丛中的人你认识么?” 三皇子甩了一下手,发现没有甩开,他气恼道:“你拦着本殿下做什么?管他认不认识,出现在本殿下的宫里,本殿下自然会有法子认识!” 荀彧子轻声蛊惑他,“殿下,那人是我的小徒弟,你若是想的话,我可以让他日后陪你读书、陪你习字、陪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三皇子听到这眼神一亮,“当真?” 荀彧子笑了两声,“当真,不过殿下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日后我教你读书习字,殿下要好好学。” “哼,这有何难的。” 荀彧子上前走了两步唤道:“小畜生。” 荀畜应声抬眼朝他们看过来。 三皇子皱了皱眉,“怎么好好一个人,要唤做小畜生?” 荀彧子笑了笑:“殿下,贱名好养活,许多穷苦人家的小孩都是这样取名字的。” 三皇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荀畜被这一声唤过来,荀彧子将人领到三皇子面前,“小畜生,你好好认认,日后你便要陪着殿下玩了。” 三皇子看着荀畜,冲他笑了笑,幼年人笑得憨憨的,他问:“你在那花丛里做什么?” 荀畜眨了眨眼睛,“看鱼,看那池塘里的鱼。” 三皇子好奇,“看鱼做什么?” 荀畜理所当然道:“怕它们被吃了。” 也不知道这话哪里戳到三皇子的笑点了,他捧着肚子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哈。” 荀畜疑惑地看着他,他不知道眼前这人在笑什么,他说的都是实话,若是不看着,一个不小心,那小怪物就会把池塘里的鱼给吃了。 一缕黑气从荀畜颈侧冒出来,荀彧子看得眉间一跳,他怕这怪物乱来,立马伸手就将才凝成来一点实体的小怪物给捏散了。 自从这第二次见面之后,小怪物似乎也知道跟眼前这人比起来,荀畜是不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待荀彧子也就老实多了,像现在这样被捏散都一声不吭的。 三皇子拉过荀畜的手,小孩子家家看到个合心意的玩伴便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呀?”三皇子晃着他的手臂。 “荀畜。” 三皇子神情一肃,“这小名唤得不好听也就算了,怎么大名也叫得这样难听。” 荀畜瞪着眼睛看着他,不明白这人怎么这么多情绪,就像丹丘子一样,一会说哭就是哭,说笑就是笑的。 “无事,日后你就跟着本殿下,再也无人能够欺负你了。”三皇子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何等的仗义。 他见荀畜不应声,拉了他一把,“走!看鱼有什么意思的,本殿下带你去看马!” 他说着一溜烟就拉着荀畜跑了,留荀彧子一个人站在身后喊:“诶!殿下!不是方才还答应了我要好好学的么?” 十月的风里都是桂花的香气,携着笑声,满树枝梢头都是说不出的少年意气。 那马场确实是有不少马在跑,可里头的人却没有几个,荀畜跟着三皇子爬到树上,两个人趴在那往下看。 三皇子还一一跟他介绍起来了,“你瞧见那匹梳着辫子的马没?” 荀畜点点头。 三皇子嘿嘿一笑,“那匹马叫‘公主’,因为最爱讲漂亮了,以前赛马的时候,不给它编辫子,它还就不跑了,就站在原地撒蹄子。” “还有那个。”三皇子又给他指了一条,“那条马可就有意思了,人送外号‘六月天’,那脾气真是说变就变的,赛马或者骑它的时候,都是要烧香拜佛,保佑脾气好点的,不然它脾气上来,人都能从马背上给你甩下来。” 正说着,突然就看到一个少年翻身上了“六月天”的马背,少年人身姿矫健,身手潇洒得很。 六月天脾气确实大,它抬起前蹄嘶鸣,晃荡着身子试图将身上的少年甩下去,可那少年丝毫不慌,他紧紧地拽着缰绳努力压低着自己的重心,竟是在六月天这疯了似的动静里稳住了,少年人拽着缰绳单靠着臂力挂在了六月天的身上,硬生生熬到六月天过了这股疯劲。 少年人再次飞身上马,这回就已经彻底驯服六月天了,底下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和掌声。 有人高喊:“大皇子威武!!” 马场里一时间气氛好得不得了,那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微微仰着脑袋,嘴角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姿态端得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架势。 一旁的三皇子却突然失了兴致,那个先前讲马讲个不停地少年人,此刻古怪的安静下来。 荀畜看了他一眼。 三皇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突然问荀畜:“你为什么会叫这么一个名字?” 荀畜觉得他问得奇怪,名字而已,叫就叫了。 三皇子却告诉他,“人出生来到这世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取名字,名字有了,你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就有了,名字对一个人来说是顶重要的事情。” 他说着转头看向荀畜,“小畜生?给你取这名字的人实在是不爱你,把你当畜生似的。” 荀畜听不明白,三皇子说了这么多,他就记住了一点:名字对一个人来说是顶重要的事。 他想小怪物似乎还没有名字。 正巧他想到小怪物,小怪物又开始闹腾了,这玩意见荀畜同这小子说了半天话都不搭理自己,气得施了个法术。 一阵阴风吹过,这风大得古怪,竟是将三皇子从树上吹了下来! “哎呦!”三皇子摔了一个屁股蹲,他本来就气不顺,此刻还被风刮到地上,气得他爬起来就冲树踹了一脚。 “你大爷的!就连你也欺负我是吧!” 桂花哗啦啦落了一地。 三皇子抬头同树上的荀畜对上视线,那光影斑驳之下衬着他的美人骨,金色的碎花飘零都成了陪衬,哪怕那双眼里没有一丝感情,却美得让人窒息。 小怪物黑雾缠在荀畜的脖颈处,看着三皇子瞧荀畜那眼神,怎么看怎么不爽,它磨着牙又施了个法。 好好的桂花树莫名奇妙蹦出来个松子,那松子有人拳头,还好死不死地直直砸到了三皇子脑袋顶上。 “哎呦!”三皇子被砸得一声哀嚎,整个人这才被砸回神来。 他不好意思再看荀畜,捂着脑袋瓮声瓮气道:“下来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嗯。”荀畜这才爬下树去。 回去的路上,三皇子同荀畜并肩走着,许是在那树上待久了,他总觉得在荀畜身上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桂花清香。 令人闻之难忘、嗅之生情。 他没忍住拉住了荀畜,第一次同其他人说自己的心里话。 第97章 “你日后可以叫我晏临。”三皇子没好意思抬头看他,“荀畜,我觉得我两是一样的。” 彼时的荀畜还不知道晏临口中的“我两是一样的”是什么意思,只察觉到小怪物按捺不住了,兴许他再多同对方说几句话,这玩意就要扑出来了。 三皇子却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还试图去拉荀畜的手,“我的晏临同你的荀畜虽然有所差别,但并无不同。” 他们都是不被喜欢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没有被期待,所以晏临才会说他们两个一样。 第89章 阴灵会(三) 自那以后,晏临当真老老实实上了几天的课,他整日整日要同荀畜黏在一起。 荀彧子见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他笑眯眯道:“小畜生去吧,好好陪着三殿下。” 晏临黏着荀畜的这几日,古怪事情不断,走路上被鸟屎淋了一脑袋就不用说了,前几日,晏临同荀畜一起站在池塘边上聊天的时候,那好好的围栏,哪里都没断,却偏偏就晏临靠着的那一块断开了,实在是邪门。 晏临整个人掉进池塘里,秋日池水寒凉,晏临就算是被及时捞起来,也烧了整整三天。 病后之后,他吸着鼻子同荀畜诉苦,“荀畜!我发现我最近特别倒霉,我要不要让荀太师替我看看?” 荀畜眨了眨眼睛,“不用了吧,兴许你就倒霉到这了。” 晏临打了两个喷嚏之后点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他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糖块递给荀畜。 荀畜看着他手上黄澄澄的饴糖,那糖比大师兄给他吃过的好看多了,外头还用漂亮的布包裹着。 “诺,尝尝,外头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也就这玩意好吃点。”晏临一点也不觉得几块糖贵重,他随手就丢到了荀畜桌前。 荀畜从里面拿出来一颗放进嘴里,他有点想念大师兄给他的碎糖的味道了。 可入嘴的味道同那日实在是不一样,少了一种味道…… 晏临问他:“甜么?” 荀畜思考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 晏临一愣,“不甜?不可能啊。”他说着也拿起一颗放进自己嘴里。 “不是吧,荀畜,这还不甜?你是有多能吃甜啊?”晏临嗦着糖,实在是不能理解荀畜的摇头。 荀畜也不知道甜不甜,他只知道,这同师兄给他的那颗不是一个甜味。 “算了,早知道你这么爱吃甜的,那我下次多给你带些。” 那天荀畜回去就之后,就把缠在他脖颈处的黑雾拽了下来,“现形。” 小怪物还不知道要挨训,他屁颠屁颠地现出形来,这玩意越长越大也就越趋向人的体型了,只是什么都没有的肉块越长越像人实在是有几分可怕。 小怪物黏黏糊糊地就要往荀畜身上蹭,却不想荀畜伸出食指冲着他一点,这笨拙的肉块就愣在了原地,仿佛被地面黏住了。 荀畜问他:“为何要频频捉弄晏临?” 小怪物磨牙,什么也不说,就一个劲地冲荀畜呲牙。 荀畜同他对视,少年人出落得实在是出尘,这一人一肉块相对而立着,实在是一半美丽一半丑陋的画面。 荀畜见小怪物一直冲自己逞凶,他决定惩罚对方一下。 他点着小怪物说道:“真丑,不如就叫你苛丑。” 小怪物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先是一愣,就听到荀畜唤他:“苛丑?” 小怪物一下子整个兴奋起来,他一把将荀畜扑到地上,欣喜不已地贴着他。 荀畜只觉得左胸口出温温胀胀得厉害,他生平第一次体会这样的感受。 他摸着小怪物的头顶,“苛丑,我替你取名字了,日后你便要听我的话了。” 小怪物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蛄蛹,也不知道把这话听没听进去。 ………… 有一日,晏临带着荀畜去了他的秘密基地,是宫内一处废弃的小房子,那里头荒草丛生,四周都寂静得厉害。 晏临紧紧地握着荀畜的手,他冲荀畜说:“你不要害怕,有本殿下陪着你呢。” 可实际上却是他自己害怕得手都在抖。 晏临:“这里其实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一个疯女人……你小心些,要是被那疯女人缠住了,我可是会扔下你就跑的。” 荀畜看了看荒芜人烟的院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晏临同他解释:“这里原先是专门关押冷宫里妃子的地方,后面没什么人进来也就慢慢荒废了。” “那我们是来这做什么?” 晏临神神秘秘地冲他一笑,“等带你去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进院子里,里头就突然传来某种软骨动物在地上爬行的声音,那声音摩擦着地上的草皮,发出渗人的声响。 本来胆子就小的晏临害怕地咽了咽口水,“荀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荀畜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惩罚地点了点衣兜里的小怪物,面不改色道:“没有。” 晏临再竖着耳朵一听声音还真没了,可他这心里还是有些发慌,“我刚刚……明明……” 荀畜抬脚走进去,“许是殿下听岔了。” 听岔个鬼,荀畜也是不明白了,每次只要有晏临在,苛丑势必都会折腾一下晏临。 等到了地方,是一出有些破败的屋子,屋子虽然破败,但是被人收拾得很干净,甫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木头香味。 荀畜走进去一瞧,只见那屋子里堆满了木头,有已经雕刻好的、也有雕刻到一半的、还有天然的还没有雕刻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雕刻木头的工具和满地木屑。 晏临还是第一次带人到这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嘿嘿,这些可爱么?都是本殿下雕的!” 荀畜细细拿起地上的木雕瞧了瞧,晏临雕刻木雕应当算是有天赋的,一只猫、一只狗就这样在这根木头上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了,栩栩如生。 “刻得很好。”荀畜由衷地夸赞道。 晏临听到这话眼睛都亮起来了,随后他半蹲下身子,声音闷闷道:“从未有人这样夸过我雕的东西。” 他说着又抬起脑袋,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问荀畜:“阿荀,我还没有刻过人,等日后,我技术精湛了些,我可以刻你么?” 晏临望着荀畜,诚心诚意地问他,只是还有后半句没有说,他其实想说:阿荀,你生得这般漂亮,我只想刻你。 荀畜一愣,不知道晏临为何要刻自己,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晏临一喜,“蹭”地一下就要从地上站起来,邪门的是,那满架子的木刻工具明明离着他还有点距离,却偏偏就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架子塌了,所有东西全往晏临身上砸去。 “哎呦!哎呦!”晏临被砸得大喊,这还不算完,这些玩意掉下来砸他也就算了,甚至还有活像长了眼睛的,追着晏临满屋子跑! 吓得晏临大叫,“阿荀!救命啊!闹鬼了!肯定是那女人嫌我们在这太吵了,来找我们算账了!” 荀畜看到那些工具上飘着的黑雾,只觉得一阵头大,他低声喝道:“苛丑!” 黑雾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晏临连忙躲到荀畜身后,悄悄地探出个脑袋打量着屋内,他瑟瑟发抖道:“这屋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荀畜:“……” 而同样趴在荀畜身后的苛丑同晏临仅有一寸距离,这小黑雾双手环胸盯着晏临,隐隐邪恶地翘起嘴角,似乎在思考着怎么下手。 荀畜把手伸到后面,先是警告地拨了苛丑一下,随后手遮在了他两中间,冲晏临道:“走吧,一会师傅还要同我们两个讲课呢。” 晏临这才悻悻地同荀畜离开。 少年人总是无忧无虑的,晏临当下最大的痛苦就是那些个之乎者也的课上不明白,极其痛苦,但是好在荀畜很擅长,荀畜学什么都很快,晏临不会的,可以让荀畜替他作弊。 晏临在屋里说的那句要刻荀畜的话,两人都没有太放在心上,这些儿时戏言的话,被一阵风、被一场雨、被一场花开就惊忘了。 可人不会总是无虑的少年时候。 三年后。 晏朝的大皇子死了,死于一场怪病,临终的时候浑身都泛着银白色,就连浑身毛发都是白的,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被所有人认定为晏朝未来储君的少年,临死前说不出一句话,浑身上下还不停地流着银白色的脓,好不渗人。 荀彧子现如今已经将“道”发扬光大了,宫里宫外许多信奉他的,大皇子这怪病也就轮到他来救治了。 荀彧子穿着一身道袍,嘴里念着阵法一步一步朝大皇子走去。 大皇子躺在床上,他现如今已经不能动了,可他死死地瞪着荀彧子,挣扎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朝荀彧子指去。 荀彧子被他的眼神看得眉眼一跳。 但是好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其中的关窍,圣上甚至还拉着荀彧子的说,悲痛欲绝地说:“太师,我儿就拜托你了。” 第98章 荀彧子低眉颔首,“是,圣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大皇子是因什么而死,但站在一旁的荀畜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缠在他身上的苛丑也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荀畜顺着他引导的方向看去,是一满满一桌子的菜。 荀畜以为是这小怪物又犯馋了,正想遏止他,却突然察觉到了那桌上的一盘鱼肉,银白色细腻的鱼肉同大皇子死之前一模一样…… 荀畜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三个字。 “引路鱼”。 这鱼可知天下万事万物。 他又再次回头看着床上惨死的大皇子,那在一旁超度他的荀彧子,嘴角分明带着笑意…… 第90章 阴灵会(四) 大皇子的死便是噩梦的开始。 晏朝万众瞩目的皇子死了,晏临被迫坐上了太子之位。 晏临当日沐礼的时候还很是高兴,一个劲地追着同他更衣的侍女问:“本殿下当真是要搬到哲君殿了?” 侍女回道:“是的殿下。” 晏临嘴角翘起来,哲君殿离父皇居所是最近不过的,要是以前晏临同父皇可能一年都见不上几次面,若真是搬过去,那便是一出门能见到的程度!! 他又抓着人问:“是父皇下令叫我沐礼的?” 侍女回道:“是的殿下。” 晏临难以置信地又抓着对方问了一遍:“你没有诓本殿下?千真万确是父皇下的旨?那圣旨上白纸黑字落的是我的名字?” 侍女被他骇住,只得又点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晏临大喜,他再也克制不住,他也不顾上还在更换衣服,一溜烟就往外面冲出去,他实在是喜难自抑。 “诶!殿下!”侍女们急道。 “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晏临大喊,他现在迫不及待想同荀畜分享这个好消息,这份喜悦他盼了多少年!自儿时起,他每每就只能看到皇兄被父皇抱在怀里高高举起,父皇却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名是母亲翻着典籍一个字一个字查阅的,临字是临幸的临、是来临的临…… 现如今!他晏临要做太子了!要做父皇最宠爱的那个孩子了!若是母亲泉下有知的话!也一定会是欣喜的! 他撒欢似的刚从屋里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当今圣上,他的父皇。 晏临看到圣上先是惧怕,这是他从小就对这人有的情感,随后接踵而至的是狂喜!父皇是为他而来的! “父!”晏临亮着一双眼睛,只是这“父皇”两字还没能完整唤出来,就被眼前这人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晏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耳边全都是“嗡嗡”声,他甚至连脸上惊喜的神色都未来得及褪去,全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会发生。 “殿下!殿下!”身后紧跟着追出来的宫女见到眼前这一幕,慌得连忙跪到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你皇兄才死!你便如此高兴了?”圣上厉声训斥他,又指着他接着说:“好好的沐礼!衣冠都没有穿戴好就在外面跑!怎么,你是乡里来的野小子,穿衣戴冠还需下人跟在你身后追赶?” 方才晏临挨了那一巴掌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圣上这几句话一说,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坐在地上,眼眶里都含着泪,半点也不敢将头抬起来。 可他越是这样,圣上便越是看他不爽,“没用的东西,还想在那地上躺到几时?” 圣上训完话,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本应该是晏临最高兴的日子,却在沐礼的时候全程没有笑意,也没有将脑袋抬起来,他缩成一团,犹如一具行尸,礼官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更入不了圣上的眼了,他觉得自己能生下这么没用的儿子是一种时刻提醒他的耻辱,甚至现如今这耻辱还要被拿到明面上,供所有人看着。 你瞧,这晏朝当今的太子、圣上第三个皇子是多么没有用的东西! 沐礼才进行到一半都没有结束,圣上就离席了。 当夜,才成了礼当上太子的晏临去敲了荀太师的门。 更深夜重,小厮打开门,外头站着穿着单薄的晏临,“我要找荀畜。”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通报了,可来的人却是荀彧子。 荀彧子一边穿衣一边朝他走过来,问道:“殿下这大半夜的来是做什么?荀畜已经歇息了,若是想找他玩,明日再来吧。” 晏临一句话也没说,当着他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荀彧子也被骇了一跳,“快进来,要哭也搁屋里哭,你在外头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荀彧子将人带进屋里。 晏临拽着他的衣角,哭诉道:“太师能不能让我见见阿荀!” 荀彧子看着他,眼神里近乎有些无情。 晏临被他这目光看得发怵,连抽噎声都止住了,也就不敢再多求他些什么,“太师……” 荀彧子笑了一下,跟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三殿下……啊不,现在应该要叫你太子殿下了。” 他说着将晏临的脑袋朝一旁拨了拨,示意他朝那边看过去,只见那高高的木架上摆放着一排通体漂亮的陶瓷瓶。 荀彧子凑近了他问:“殿下,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么?” 晏临摇了摇脑袋。 荀彧子低声笑了起来,“殿下,你还记得你皇兄死的时候的模样么?那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流出来的银白色脓,那瓶子里装的正是那些东西……” 晏临听罢打了个冷颤,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殿下啊殿下,你这是在哭什么?又是在委屈什么呢?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你的皇兄了么?你嫉妒他天资聪明、嫉妒他拥有你父皇的爱。” 荀彧子蹲下来跟他平视,意味深长道:“你现如今是还在嫉妒一个死人么?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若是嫌自己笨,那就更努力去学,若是想讨得你父皇欢心,那就去顺应他的喜好。” 晏临犹如醍醐灌顶,眼泪在他脸上风干只剩下泪痕了。 荀彧子朝他伸出手,“太子殿下,从今往后,你便只用听我的,其他旁的事情,你都不用再担心了。” 晏临仿佛被他蛊惑了,他将手搭上去,眼底再次颤动着点点星火,是啊,人死不能复生,自己还活着,就已经远远赢过了皇兄。 晏临看着眼前这眼底幽深的人,不由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课堂上见他,这人那时候还远不如现在稳重,见着自己满脸都是讪笑和奉承,最开始会拿不上课来讨好自己,后面又会拿阿荀来讨好自己,晏临起先是不把荀彧子当回事的,只是后面发现这人确实懂一些鬼怪奇异之术,也便给他几分薄面了 可现如今在这大雨滂沱的夜色里,他伸手触到荀彧子手掌的那一刻,却只觉得无比的安心,这人说以后听他的便可以了。 这份长辈的舐犊之情、照料之情,是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那里体会过的,他虽然贵为皇子,可自幼丧母,父亲又不闻不问的,他便是在这深宫中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的,他颤着手,将自己托付到了荀彧子手中,“太师……日后……就仰仗你了……” 荀彧子接过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额前,“恳请殿下放心,臣自会帮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昏暗的天空骤然划过一道闪电,那闪电的光亮映衬在两人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肃杀。 那日之后晏临当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刻苦读书、勤习兵法,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不少,开始有模有样地像个大人了。 他也不再黏着荀畜天天吵着要出去玩,他憋着一口气,实在是想要证明自己,但这证明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特别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感知到,他确实是笨,不怪他父亲不喜欢他。 同样的知识,荀畜陪读旁听,一遍就学会了融会贯通,而他必须要荀彧子反复教上好几遍,还要一一同他列举…… 原本有荀畜同他一起上学,他应当是很开心快乐的,毕竟这是他要求的,可这份开心很快就变质了。 那日荀彧子问他,“何为大道。” 晏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回道:“正确的道路。” 荀畜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开口,“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是谓大道。”1 那轻飘飘的语气就跟以前每一次提示晏临一样没什么不同,可此时变化的却是晏临的心境,这篇文章是他同荀畜一起学的,时刻多日,他半点想不起来,可荀畜却张口就来一字不错…… 他咬咬牙,心底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就在这时,他听到荀彧子说道:“小畜生,你就是个旁听的,少在这里插嘴!” 荀彧子说着还拿戒尺点了点荀畜,状似威胁。 晏临看到这一幕突然有些释然了,他竟然古怪地从“小畜生”三个字里获得了微妙的“平衡感”。 第99章 你瞧吧,就算荀畜书背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他还是讨不到荀太师的欢心,甚至同自己比起来,荀太师对自己还比对他好点,无论再怎么样,他也不过是个被唤作“小畜生”的可怜虫。 晏临想到这,主动地牵起荀畜的手,温良无害地冲他笑了笑,“太师,没关系的,日后等我坐上了皇位,阿荀于我,就如管仲于齐桓公,日后便是要靠他辅佐我的。” 他晃了晃荀畜的手,“阿荀,你答不答应我?” 荀畜愣愣地转头朝荀彧子看过去。 荀彧子微微抬眉,是一个认可的示意。 荀畜便点了点头。 荀彧子道:“太子殿下放心,我和荀畜都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第91章 修仙道(一) 晏临发奋读书之后,先闲下来的反倒是荀畜,他倒是不用每日去陪读了。 最高兴的是小怪物,这小东西也不闲着,从荀畜身上爬上爬下的,荀畜不搭理他,他就非要荀畜搭理不可。 荀畜盘腿坐在殿内,他居住的地方最顶上面的那一层总要做成敞开式,四周环风,其间只有缥缈的垂幕,仿佛与天地都相连了。 荀畜很喜欢风的味道,兴许当年荀彧子还未捡到他时,他便是在风里生、风里长的,即便现如今到了这皇城,也摆脱不了风。 他合眼打坐,内心里是难得的宁静。 可总是有东西不会让他宁静太久的,苛丑蹲坐在荀畜面前,不爽眼前这人无视自己,他伸出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地面。 苛丑见荀畜还是无动于衷,他邪恶地抬起手,将一旁桌子上的花瓶带倒在地上,“当啷”一声摔得粉碎。 荀畜无动于衷。 苛丑磨了磨牙,走到荀畜面前,当着他的面就开始磨爪子,像某种哺乳动物一样,磨得那金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刺耳磨人的声响。 荀畜眉眼微动,但还是没有睁眼。 苛丑困恼起来,他喉间冒出咕噜声,开始一个劲地往荀畜身上蛄蛹,那么大一块没有身形没有皮的五花肉往人身上挤,场面看着着实有些可怖。 可不管苛丑做什么,荀畜就是不搭理他,这小怪物又气馁又委屈,他愤懑地瞧了荀畜好一会,最终是一口咬在了荀畜左侧脖颈上。 荀畜疼得眉眼一皱,这才无奈睁开了双眼。 苛丑那一口下去,没用多大的劲,因为就他这一口利牙,若是真咬下去,荀畜脖子非得被他咬断不可。 苛丑见人终于舍得睁眼了,又开始讨好地舔了舔被他咬伤的地方。 荀畜将小怪物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认真地看着他,“苛丑,你是小狗么?” 苛丑听了这话,竟然还当真伸出舌头舔了舔荀畜的手指。 荀畜指尖一颤,那指尖的痒意一直传到心里,他忍不住又认真地看了看苛丑两眼,最终评价道:“真丑。” 小怪物立马焉头巴脑的,他已经知道丑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上次在马场,荀畜同晏临一起挑马的时候,晏临就指着一匹毛发稀疏的马嫌弃道:“真丑。” 小怪物也开始有容貌焦虑了,往日他待在后花园的池边是为了抓鱼,可现在他待在后花园的池边是打量着水里的自己。 红红的一坨,辩不出五官鼻子,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长不出来,除了跟猪一样越长越壮以外……。 小怪物对着湖面长吁短叹。 今日荀畜说他丑,是是实实在在又将他伤到了。 方才还闹着要荀畜理他的小怪物,现下转过去身子,竟是不搭理荀畜了。 荀畜不解但也乐得清静。 在那座小殿堂里一人一怪席地而坐着,初春的风还有几分凉意,里头是雨水和青草的气息,外头楼阁密布,炊烟四起。 真真是万象升平的景象。 同晏朝一起“升起来”的,还有道家,在荀彧子的引领下,晏朝一时间道教盛行,他人虽然在宫中,却在外面成立了教派,丹丘子和逢春生扛下了管理的大旗,摊上一个不靠谱的师傅便会是这样。 但是好在荀彧子虽然在管理方面不靠谱,但于修道一事上算是真正开窍了,他破了道法的奥秘。 他用大皇子吃下引路鱼的肉流下来的银白色油渍一遍一遍追寻“何为道”。 他看着那纸上自动浮现出来的字,眼底满是狂热,他捏着卷轴的手都在抖。 天真!实在是天真! 他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他原以为修道的最终大成不过是积攒修为长命百岁、延年益寿罢了,他以为他能肖想的只有权,可如今这纸上黑墨之间夹杂着的银渍,明晃晃地在告诉他:他想要的可以更多。 人间之上还有一个世界,便是寰禹。 寰禹世界是无限的时间、无限的生命,与万物通灵、掌万物灵气,若是从此世界跨越到寰禹,这便是所谓的飞升成仙!!! 区区百年寿命又如何、区区晏朝太师又如何,若是他成功飞升了,他便是能掌万物之灵的神仙! 荀彧子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不已,身子隐隐都在颤动。 他做的第一步就是说服当今圣上修了一座楼,这楼预备是要修十八层的,那设计图纸上楼阁高耸直入云霄,取名摘星,当真是奔着摘星去的。 提议一经同意,就立马投入了建造。 荀畜也便又有了一个新的任务,他成了大楼的建工者,每日揣着苛丑去看摘星楼的施工进度。 从内部结构、轮廓再到外壳,他看着高楼被一层一层垒起来。 苛丑也没闲着,他见逗荀畜,荀畜不搭理他,他倒是聪明,想了个迂回的法子。 他将工地上施工的木材施法藏了起来。 大热天的也是见了鬼,那么大一堆木材,转头一根也不见了,急得那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认出荀畜来了,满头大汗地来跟他求助,“小公子,你是荀太师教出来的,应当会仙术,你就帮帮我们吧。” 荀畜站在那,就穿着一身简单素白的衣裳,头发也没人替他束,长发飘逸下,那双雾蒙蒙的眼、冷清又冷情的脸,小小年纪看起来格外唬人,确实是神仙模样的人。 苛丑闹他,他可以无动于衷,可现下这么多人伏身朝他作揖,一口一个“小公子”地叫他,叫他如何也无视不了。 一旁的小怪物嘚瑟地挂在别人看不到的木材上晃荡,满身肥肉荡得直晃,他还嚣张地冲荀畜吐舌头。 荀畜:“……” 他甚至在思考,要不一把火,连带着这木材和小怪物都烧了算了。 但荀畜还是抬手施法,将木材又重新变了出来。 事情解决了,但是这账还没有算清楚。 荀畜伸手一把就捏住了小怪物的命门。 苛丑也不怕,舌头还吊儿郎当地伸在外面,实在是有恃无恐。 荀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开口:“丑东西多作怪么?” 苛丑一下子就僵住了,舌头都呲溜呲溜开始往回收,整个肉块都焉巴了。 这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自卑了。 如此,小怪物又安静了好几天。 但是小东西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荀畜到底也享受不了几天的安静。 闹腾,实在是闹腾。 那一日,施工的地方来了一个人,那人瞧着年纪不大,却装模作样地留着胡子,一方薄背不论站哪都挺得笔直的。 这人,荀畜没见过。 对方笑眯眯地走过来同荀畜打招呼,“早啊。” 荀畜看了看太阳,这都日上三竿了。 对方:“小友叫什么名字?” “荀畜。” 对方一愣,笑眯眯的眼睛彻底睁开了,他认真地看了荀畜一眼,“这名字倒是取得不好。” 荀畜没搭理他。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对方突然又开口道:“我送你一个字吧,衡字,凡是所有水利工程、建筑制造,都离不开衡量二字,衡字好,比量字更好。” 荀畜闻言看向他。 这人笑得温良无害,他朝荀畜伸出手,“小友,就当交个朋友了,在下林谦。” 林谦,新上任的工部侍郎,专管水利工程和建筑制造。 这摘星阁的修筑,日后便是归他管了。 林谦真诚道:“希望有朝一日,小友能用上这个字。” 荀畜心里却只是想,以后烦人的又多了林谦一个了。 果不其然,林谦每次只要在施工现场看到荀畜,就要过来跟他搭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聊,甚至连早饭吃了几个馒头、树上几只蚂蚱都要跟荀畜说一嘴。 实在是话太多了…… 荀畜心里隐隐有一点庆幸,还好,苛丑不会说话,为数不多的优点。 那年闷热潮湿的夏天,荀畜便是在知了声和林谦的说话声里度过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年纪轻轻的,话就这么多了。 连带着,荀畜对苛丑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因为他发现比起闹腾,他更希望耳边清净点。 第100章 两厢对比起来,苛丑实在是可爱。 时间飞逝,又是一个三年。 那是晏朝最好的时代,盛世天下,万国来朝,宴国的大旗遍地都是,好不威风。 今儿又是双喜临门的好日子,宴家军大败敕奴归来,又恰巧碰上圣上寿宴。 圣上心情大好,特别下令,这次庆功宴为主,寿宴都是次要,要首先让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吃饱喝足、玩乐开心。 这话一传出来,有个青年小子就站了出来,这人年级轻轻生得一张俊俏的好相貌,实在是不像带兵打仗的,满身都是书卷气,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未散的硝烟气,丝毫不惧龙椅上的天子,他说:“既然圣上都发话了,那属下恳请,这庆功宴就不要拘泥在这宫中了,去围猎的兽场!要办就按我们军中的规矩办,烧起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久经官场的都是人精,谁都知道,圣上可以跟你客套,但是身为臣子的你肯定是不能得寸进尺的,可这青年实在是耿直。 队伍里的大将军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一个大臣倒是先跳出来了,只见这大臣怒目圆瞪,恼道:“当真是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庆功宴该怎么办自然是归圣上定夺!” “诶,萧爱卿言重了,朕倒是很喜欢这年轻人持功自重,少年心气就应该狂傲一点,现如今不恣意,怎么还等着老了再说什么少年意气呢?”圣上看向那青年的眼底满是欣赏,“朕喜欢有个性的人,只有平庸之人才没有个性!这个提议,准了!庆功宴就按这位小将士说的办!” 一时间军队里隐隐传来低声的欢呼,大家都为圣上这个决定欣喜,可只有一个人。 晏临站在那,明明是离圣上最近的距离,但偏偏就好像那光打不到他身上似的,他周围一片落寞,一颗心被拧得死紧,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的都是他父皇的那句:只有平庸之人才没有个性。晏临只觉得这短短几个字,字字指向的都是他自己,他平庸,他毫无个性…… 圣上又问那青年将士,“小将士,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 青年不卑不亢地冲圣上行了个礼,盈盈笑着望向那个方才怒骂自己的大臣,伸手朝那大臣一指,笑道:“回圣上的话,小的萧安,正是萧御史的长子。” 萧御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洋相是出大了,还被不孝子当场指认。 同朝为官的都纷纷憋着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朕是说,这萧御史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今日怎会无缘无故刁难一个小将士,原来是这样。” 这萧御史是怕萧安惹了圣怒,先一步在前面骂了呢。 圣上越想越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一带头,底下的人也不憋着了。 一时间满殿都是笑声,氛围大好。 那带队的大将军也忍不住站出来说了两句,“圣上,这小子打仗很有几手,每次猜敕奴的打法都是一猜一个准!臣不说大话,再等个两年,甚至说是两年都不用,这小子肯定在我之上,天生打仗的命!” 萧安也一点也不怯场,他站出来拍着胸脯直接给圣上作保,“圣上,你就放心吧,只要我萧安还能活够五年,肯定把敕奴灭了!” 大将军一拍他的脑袋,哭笑不得道:“你小子!这说的是什么话!真真是大放厥词。” 圣上好笑地顺着他的话问他:“那么现如今咱们的萧小将军多大呀?” 萧安咧开一口白牙,“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只要再给我五年,五年之后,我定灭了敕奴,萧安从不说大话!” 这话一出,士气大涨,外头的将士们振臂高呼:“五年期!灭敕奴!” 一时间澎湃激扬,满满都是雄心壮志! 圣上高兴得不得了,猛地一拍龙椅,“好!朕便等一个五年!” 第92章 修仙道(二) 当日庆功宴上,将士们不住给圣上劝酒,圣上高兴也就多喝了些,散场回去的时候脚步都有些飘忽。 “圣上。”后头追上来一个人,正是萧御史,他看着圣上有些欲言又止。 圣上看了他一眼好笑道:“萧生啊,你说你也一把年纪了,跟了朕这么多年,怎么就还没有学会倚老卖老呢?” 萧御史有些尴尬。 “方才在殿上多大点事,还值得你庆功宴都散了还特地来找朕呢?”圣上袖着手,“你若是为了那几句话找过来的,那就没有必要多说了,朕不想听。”说着还快走了几步。 “圣上。”萧生无奈地追了上去,“君臣之礼还是重要的,今日还好犬子只是提出要在猎场办庆功宴,可若是不叫他意识到君臣有别,日后他兴许会提出更过分的事来,若真到那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 圣上“哼”了一声,“迂腐、杞人忧天。” 萧御史微微颔首,“臣只是……不愿见到这样的场景。” “萧生啊,朕不了解你儿子还不了解你么?” 萧御史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眼底隐隐有光在闪。 “你们萧家,朕是最放心不过了。”圣上说着又继续往前面走去,带着酒气的缥缈话音夹杂在夜风里,让人听不真切,只隐隐听到一句:“朕老了……” 萧御史追了几步,他听到这话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可惜他唇舌笨,明明是个文官,可偏生长了一张笨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圣上又突然回头问他:“朕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回圣上,臣确实是有个女儿。” “今年多大了?到适婚的年纪没有?” “已经十八岁了……暂时还未谈婚。”萧御史说到这声音有些发虚,他摸不准圣上的意思,再一个就是他家的姑娘实在是主意太大了,他这个当爹的都做不了主,万一圣上心血来潮,替她许了婚事…… 圣上直白道:“萧生啊,朕很看好萧安这小子,希望日后等晏临上位了,萧安能替他抗下半边天,若是你女儿能同晏临成婚便是最好不过了。” 萧御史的一颗心立马就提起来了,他俯身跪拜在地上,他自然是明白圣上的意思,若是晏临同萧安的妹妹成婚,有了这一层关系,萧安日后替大晏朝打天下便是心甘情愿的事。 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难办的因素,他的女儿,萧安的妹妹,萧潇。 “圣上,萧安能够辅助太子,是他修来的造化,只是萧潇……”萧御史有些犯难。 圣上就见不得他磨磨唧唧的,“有什么话快说,朕现在还给你机会,一会说晚了,这婚就赐下去了!” 萧御史也就顾不上再纠结什么了,“只是!萧潇这姑娘自小就被宠坏了,心里更是早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圣上一听就来了兴趣,“哦?喜欢的人?何人?朕可认识?” 萧御史继续犯难。 圣上眉毛一竖,“嗯?” 萧御史忙不迭道:“回圣上!是荀太师的亲传弟子,那个叫荀畜的……早些年,萧潇在宫外同他见过一面,只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见过他,别的人就再难入眼了!” 说完话萧御史就有些后悔了,他刚刚一时情急,光顾着交代清楚原因了,什么都没藏着,照着就把萧潇的话尽数抖了出来,这什么神仙样的人物,别的人就再难入眼了,这些话听到圣上耳朵里,岂不是同太子殿下比的意思。 但好在圣上并未在意,甚至还赞同地点点头,“是那小子么?确实生得不错,你家姑娘还有点眼光啊,也罢也罢,朕改天去问问荀太师,若真是促成了这桩婚事也算是好事一桩。” 萧御史大喜,“那臣就先谢过圣上了!” 圣上抬手:“谢早了,这事还要先问过荀太师和当事人的意见,行了行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 ………… 第二日一早,圣上大醉还没有醒,晏临便早早地守在了门口,他内心有些忐忑,整个人既焦躁又兴奋,他问大太监,“公公,昨儿夜里……送到父皇殿里的寿辰礼……他都看了么?” 公公摇了摇头,“哪有时间呢,昨儿夜里喝得醉了,回来的路上都是飘着在走呢。” 晏临有些焦躁地咬着自己的指尖,他这次给父皇的贺寿礼是一座木雕,他第一次刻人,用心地雕刻了一个月,满手都是伤和茧,当时满心欢喜地放在盒子里送了出去,睡了一夜醒过来,又开始犹豫不安了。 他在想父皇会喜欢么?那是他精心刻的,下了十二倍的功夫,完工的时候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尊木像刻得极其传神和威武,晏临实在是想得到父皇的一声称赞,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天赋就只有木雕了,他也期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父皇的认可。 可他就是焦躁不安,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思虑周全,又或者说拿这个来做礼物本就有些儿戏了。 就在他翻来覆去地想的时候,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第101章 晏临连忙跪拜,“父皇。” 圣上也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了晏临,他开口问了一句最正常不过的话:“一大早功课都做完了?” 晏临身形一僵,还是老实回答道:“做完了。” 圣上点点头,“进来吧。” 晏临便跟着进去了,他们两人总是气氛很尴尬,晏临总觉得自己有好多话同自己的父皇说,他实在是想同自己的父皇分享,可他死死地抿着不唇,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父皇应当不想听到这些的。 因此两人中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圣上端起一杯热茶,他就没有晏临想得那么多,他张口就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全都是关乎民生的实际性问题,从大旱到饥荒,简短地询问晏临的解决政策。 晏临缓缓地舒了口气,一口气下来顺畅如流,没有一丝卡顿。 答完之后,他心里有些窃喜,眼睛经不住一直往父皇那边瞟。 可圣上却只是喝着茶,略显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瞬间就将晏临满腔的兴奋和热血都浇灭了,他浑身开始发凉,方才在门口纠结了许久的问题:该不该送木雕? 现下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却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该。 他喘着粗气,那想收回自己礼物的话都已经冲到嗓子眼了,他梗着脖子,只觉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听到圣上说:“听说昨儿夜里,你还给我送了个礼物?” 晏临的手抖得厉害,他很想疯狂摇头,很想大喊:不!那不是送给你的礼物! 可为时已晚了,他眼睁睁看着小太监去从一堆物品里翻出了那个盒子,递到了圣上面前。 那盒子看起来其实并不精巧,只是每一处都是晏临的心意,上头的雕花都是他一处一处用手刻上去的,盒子上的漆也是他涂上去的,整整涂了三遍,可显然圣上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盒子的特殊,他只是接过盒子,看都没看一眼就打开了。 一时间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盒子连接关节处被打开的“咯吱”声响。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微垂着眼,没有什么反应。 晏临大气都喘不上来,死死地屏住了呼吸。 圣上看过一眼之后,又面无表情地将盒子阖上了,什么话也没有说。 晏临松了口气的同时,内心又涌现出无边的失落,他紧张地问:“父皇……不喜欢么?” “木雕的东西宫里多的是,没什么好稀奇的。” 晏临实在是没忍住,他轻声道:“可……那木雕是我亲手雕的。” 圣上闻言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无尽威压的眸子里还是一派冷漠,他冷冷道:“雕这些做什么?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看几本书。” 晏临有些委屈,忍不住同他争辩,“父皇……方才你问我的问题……我分明已经答上来了。” 圣上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晏临,你管这叫答上来了?照着现成的答案背诵,一字一句全是别人的,有哪一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你以为朕每日问你这些,就是为了听到你早就准备好的所谓标准答案?” 这话直白一下子就捅穿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 晏临死死地咬着唇,只觉得那眼泪又开始在眼底积蓄了,这么多年,他做了这么多努力,可在父皇眼里怎么都不够看!那他到底要怎么做!他就是笨!就是不如别人! 圣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晏临情绪的变化,他喝了口茶,点着装木雕的盒子道:“日后少做这些没有用的。” 短短几个字,晏临只觉得自己要被抹杀了,他猛地站起来,憋着一眼眶的泪,赤红着眼大喊道:“没用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是皇兄!” 圣上愕然,他诧异地看向晏临,眼里全都是疑惑和不赞同,那眼神就好像是晏临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晏临彻底失控了,他狠狠地将一旁的杯子砸在地上,“我不是你看好的萧御史长子!更不是你喜欢的荀畜!我最是没用!最是让你瞧不起!我平庸软弱!要不是你儿子都死绝了,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做这个太子对不对!!” 圣上皱了皱眉,只是淡淡道:“朕看你真是疯了。” 晏临眼里的泪瞬间全流了下来,内心涌出深深的无力感,他那么多的痛苦、委屈、绝望在眼前这人看来,不过只是疯了。 第93章 修仙道(三) 圣上冷冷地看着他皱了一下眉,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哭的,“你到还不算什么优点没有,能认识到你自己这般差劲,也算是长进。” 这话说得实在是尖利。 可更让晏临绝望的是,他的父皇说这话的时候,冷静漠然得可怕,那不是一时情绪激动下说出的话,是他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 晏临看着地上被自己摔成一地碎片的茶杯,只觉得那地上满地支离破碎的不是陶瓷,是他自己。 “若是你皇兄还活着,确实轮不到你来坐这太子之位,你同你皇兄相比,实在是差太多了。” 字字诛心。 “你要学、要思、要虑的东西还多得很,你觉得你还有那个时间委屈么?”圣上面无表情地问他。 晏临眼里含着泪,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他好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他不能委屈!他凭什么又要和他皇兄比,他自生下来就被拿来同皇兄比,所有人都说他不如他皇兄,现如今人都已经死了,还要同他比! “今日这般撒泼的事,朕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圣上冷冷地瞧着他,眼底尽是威压。 晏临被那眼神震慑住了,他经不住后退一步,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不仅仅是自己的父皇,更是晏朝的天子,维系自己和他之间的只不过是那微薄的血缘关系,这份关系实在是微弱到不堪一击…… “儿臣明白……”晏临俯下身去,满嘴都是血腥气。 晏临狼狈地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荀彧子正好在外面候着,两人都是一愣。 晏临抹了一把眼泪,尴尬地别过脸,一声不吭。 荀彧子看了他一眼,隐隐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他一进去就看到屋里两个太监正在打扫。 圣上叫荀彧子来,就是想跟他聊关于萧御史提起的婚事,想问问他的意思。 荀彧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说会同荀畜商量,最终还是要看荀畜的想法。 两人聊着聊着,圣上突然问了荀彧子一句,“太师,你是陪在阿临身边时间最久的人,也是你对他最为了解,朕……待他是不是太过严厉些了,又或者说……他本来就不适合坐上这个位置?” 荀彧子眼底微闪,“圣上多虑了,殿下兴许只是现在年纪尚小,还不能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 圣上却只是摇摇头,长叹了口气,“朕常说用人应当因人制宜,可在阿临身上,朕却时常觉得自己太激进了,他现如今这样完全是不够的,日后怎么能担起整个晏朝?太师……” 圣上看着荀彧子,眼神里全然是对整个晏朝未来的迷茫,“朕实在是放心不下,总觉得让阿临来坐这个位置就是个错误。” 这话让荀彧子眉心一跳,“圣上若是不放心,臣可以为圣上占卜一卦……” 那一卦的结果无疑是好的,可圣上却偏偏还是疑虑深重,甚至提出要炼丹药延长寿命的想法,让荀彧子抓紧时间去办。 丹丘子和逢春生便是因着这个原因入宫的。 荀彧子嗅到了一丝危机,他远比晏临更敏锐,更能察觉到朝局之上的变化。 在一天夜里,荀彧子去见了晏临。 晏临有些诧异,“太师,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么?” 荀彧子看着他,那眼神让他觉得陌生。 “殿下,你信不信我?”荀彧子问。 晏临有些不解,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太师……在这皇宫之中,我唯一能信的人便是你了……” 荀彧子点点头,“你自小便是我陪着长大的,我在这宫中唯一能倚仗的人也便是你了。” 他说着向晏临逼近一步,“太子殿下,此下情况危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危机?”晏临疑惑地皱起眉,不明白太师口中的危机是什么意思。 “圣上欲废太子。”荀彧子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咬牙从唇舌里翻出来。 晏临骇了一跳,第一反应先是摇头,“太师,这不可能的。” 荀彧子笑了笑,“不可能?殿下为什么觉得不可能?” “我……”晏临心里也有几分发虚,“我是圣上唯一的儿子,他若是废了我,还能有谁坐上那个位置?” “圣上如今年纪大了,却开始求丹问药,证明他实在是不放心你。”晏临朝他步步逼近,“前不久,他还下令召见了好几个藩王之子,这意味着什么,殿下难道还不明白么?” 晏临摇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 第102章 “今日,圣上更是让我算了一卦,他让我算,晏朝天命在谁?” 晏临猛地瞪大了眼睛,喉间有些发涩,“那太师……算到的是谁?” 荀彧子微妙地叹了口气,“殿下,我方才都已经说了,你能信任的只有我,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你,我们两从一开始便被绑在一条船上,不管这天命算到的是谁,那都只能是你啊……” 晏临这才松了口气,“太师……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圣上……他瞧不上我,不管我怎么努力,他都瞧不上我。” 荀彧子伸手将人困在身前,“殿下,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不是么?” 晏临眼底有片刻的困惑,却在看到荀彧子眼底狠辣的瞬间会过意来,他瑟缩了一下,“太师……你的意思是……” 荀彧子裂开嘴笑,“我早就告诉过你,人活着便能赢过一切。” 晏临缓缓地瞪大了眼睛,而后神情一肃,仿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太师,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荀彧子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这才抽身远离,“殿下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安安心心坐上那个位置就可以了。” “可是太师……”晏临踉跄着朝他走了两步,“我怕……” 他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他又如何能撑起整个晏朝,他实在是想争这口气,可心里也实在是没底。 “殿下在害怕什么呢?你只需要信任我就行了。”荀彧子轻声蛊惑道。 晏临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我都听你的太师。” ……………… 朝上的风云涌动都和荀畜没有丝毫关系,他每日最重要的事就是去摘星楼监工。 林谦还是一如既往的话多,他问荀畜:“你知道鸟为什么会长翅膀么?” 荀畜看了他一眼,一点也没有要跟他搭话的意思。 林谦眯着眼懒洋洋的,“因为它们兜不住屎,到处拉,被追着打,要没翅膀的话,早就被打死了。” 荀畜:“……” 他诡异地觉得要是苛丑会说话的话,这两人应该还挺有共同话题的。 荀畜没笑,林谦自己倒是“哈哈哈”大笑起来,“小友不逗你了,我今日还有事就不陪你监工了,明日再见,我还有好多有趣的事情想要跟你分享呢。” 林谦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就离开了。 这于他们之间不过是最简单最寻常不过的一次道别,可两人谁都没想到,今日之后,这能在摘星楼监工的日子竟是成了奢侈。 当天夜里,下起了暴雨,风也刮得厉害,荀畜在四面透风的楼阁里端坐着,看那垂幕被风吹得四处飘散,被暴雨打湿。 “小畜生。”他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荀畜回头望过去,是荀彧子。 他没想到师傅会来找他,自从晏临说要好好读书开始,他就很少见过荀彧子和晏临了,他们实在是太忙了。 荀彧子坐到他身边,暴风雨太大了,雨水都溅到两人的身上,可是谁也没动。 荀彧子:“摘星楼就要建起来了。” 荀畜如实回答:“已经建了十七层了,只差一层就能封顶了。” “若是没有你监工坐镇,这楼不会建得这样快。” “师傅建这座楼是想要做什么?” 荀彧子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摘星。” 荀畜没有听明白,但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小畜生,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师傅了,我不是你的师傅,你才是我的贵人。” 荀畜没听懂,“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荀彧子还真就认真想了想,“确实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你不如就叫我大人吧。” 荀彧子说着好笑地弹了个手指,“比你稍微大一点的人。” 荀畜顺从道:“大人。” 荀彧子望着外头肆虐的暴雨,“小畜生,不管你学人学得再怎么像,可你骨子里是很难体会到人的情感的,日后我要是不在了,也总得有个人照顾你才行。” 荀彧子拉过他的手,“圣上想要跟你说一门亲事,是萧家御史的小女儿,萧潇,我替你看过了,是个很灵动的小姑娘,往后有她照看你,我也算是放心了。” “那,大人你呢?” “我?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人都是很脆弱的,我说不定哪天就同你师兄一样,再也消失不见了。” 荀畜低眸沉思,他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义。 “小畜生,你只需答应我,若是我不在了,你就好好辅佐晏临,也好好同萧潇把日子过下去。” “大人,我记住了。” 外头的暴风雨越来越大,屋里头的垂幕全都被雨水飘湿了。 “小畜生进去吧,别坐在这了,雨越来越大了。” “大人,你进去吧,我再坐会。” 荀畜喜欢风、喜欢雨的味道。 第94章 修仙道(四) 第二日,荀畜没能去摘星楼监工,因为殿里来了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探头探脑的,很明显是偷偷溜进来的。 “你在找谁?”荀畜站在身后问她。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转身就同荀畜打了个照面。 她一看到荀畜就红了脸,拽着裙角扭扭捏捏的,“我就是来找你的。” 荀畜看了她片刻猜到她可能就是荀彧子说的那个萧潇,便问她:“一个人来的?” 他领着人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我是跟我哥一起进宫的,我找借口偷偷溜了,一会还要回去呢。” 荀畜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姑娘把脑袋凑过来,天真直白的夸赞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荀畜微微一怔,他虽然长相清俊漂亮,但这般当着他的面夸的人实在是少,他一时间看着小姑娘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 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不必在意。” 荀畜想起来荀彧子说要他同萧潇一起把日子好好过下去,想着自己也应当说些什么。 他看着小姑娘想了想,“你也长得很好看。” 他这话刚说出口,就被刚冲进来的小怪物听到了,小怪物瞬间委屈地愣在原地,光滑的脑子里滚来滚去都是荀畜说他丑的话。 小怪物目光凶狠地看向那小姑娘,想看她到底哪里好看了。 小姑娘憋不住嘴角上翘地凑近荀畜,竟是不依不饶地问他:“那你说说,我到底哪里好看了?” 荀畜:“……” 荀畜眉头拧起来,冥思苦想,竟是比上课回答问题还要叫他难办。 “哈哈哈。”小姑娘一眼就看穿了他,得意洋洋地背着手朝他嬉笑道:“下回夸姑娘漂亮的时候,得要想清楚对方到底是哪里漂亮才行。” “眼睛。”荀畜突然道。 小姑娘一怔,没有回过味来,“什么?” 荀畜伸出手,隔着空气描摹她的眉眼,“你的眼睛和眉毛都很漂亮。” 这话一出,小姑娘整个人爆红,害羞得都不敢看荀畜了。 两人间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一旁的小怪物要炸了,他气得对着自己应当长眉毛和眼睛的地方一顿揉搓,只恨不得也给自己戳出两个眼睛窟窿来,他磨着牙就想扑上去咬死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姑娘。 只可惜有一只手提前将他捞住了。 荀彧子将苛丑捞到外面,“你个小怪物想做什么?” 苛丑朝他呲牙,愤怒到不行。 荀彧子将他死死地摁在原地,“你生气也没有用,小畜生日后是要同人家成亲生子的,你顶多……” 荀彧子说着将小怪物提起来,看着他丑陋狰狞的一坨,啥也“顶多”不出来了。 “小畜生还乐意养着你,你就知足吧。”荀彧子蹲下来逗他,“往后他们便是一家人,他们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你是融不进去的,他身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你这怪物的位置。” 苛丑呆愣住,整个肉块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成了软软一滩软泥,是真伤心了。 荀彧子看得好笑,“你个小怪物还真成人了?”说罢提溜着他,笑意盈盈道:“你兴许打扮得可爱一点,还能让人有养的欲望。” 苛丑再次支棱起来,他还真将这话听进去了。 这桩婚事被赐下来最生气的是萧安和苛丑。 萧安在朝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只差跳起来指着圣上问这赐的是什么破婚事了,但还好萧御史拦住了他,避免了他殿前失仪。 下了朝,萧安气势汹汹地朝萧御史走去,“爹!你疯了吧,这桩婚事还是你求来的?” 萧御史:“你冷静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萧潇要被赐个那什么荀太师的徒弟,小白脸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就这样把我妹妹许过去了?” 萧御史沉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萧安!” 第103章 萧安这才撇着嘴安静下来,只是那眼睛里全然都是对荀畜的杀气。 “这桩婚事是萧潇自己想要的。” 只一句话就让萧安哑火了,他错愕不解,怎么也想不清楚萧潇到底是看上对方哪里了,甚至还叫这么个破名字,荀畜,畜牲的畜。 “你知道萧潇自小便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从来没有求过我什么,她唯一开口想要的便是这桩婚事,我如何能不成全她?” 萧安皱着眉,心里一股子火却没地方撒,只得气恼地撂下一句,“我要亲自去问问她!!” 但不管怎么样,这桩婚事还是鸡飞狗跳地赐下去了,结婚的日子定在三月之后,良辰吉日。 当天夜里,荀畜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什么庞然大物守在他床边,他猛地一睁眼。 只见苛丑站在边上,那么大一坨被捏出了手和腿,只可惜两只手和腿还不是一样长的,软绵绵无力地耷拉着,看着着实渗人。 荀畜头疼,“苛丑,你这是在做什么?” 苛丑泄气地趴在床边上,一个劲地磨牙。 荀畜抬手无力地搭在额上:“饿了?” 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会让这小怪物大半夜搁他床边站岗的。 苛丑委屈。 荀畜这才起身,借着月光,他才看清楚,这小怪物脑袋顶上戴着一簇一簇的花,花枝招展的。 丑得很别致。 荀畜头一次没忍住,他眉头扬起来带着几分笑意,“真丑。” 苛丑愣住了,他都顾不上荀畜说他丑的事,他是头一次见荀畜笑,那笑意仿佛是生了冰的湖底开出的花,白色的一朵垂在冰底,带着刺骨的生机。 荀畜伸手替他将头顶的花簇拨正,“戴这个做什么?” 苛丑收了神又有些气闷,这人一口一个夸别人好看,到了他这就只会说他“真丑”。 荀畜没得到回答,翻身又准备继续去睡。 苛丑愤怒了,他赤红着眼盯着床上的人,眼底的红越烧越热,直至全然变成恨意,这人从未夸过他一句。 “大半夜别在这站着了。”荀畜背对着他,话音里带着即将入睡的迷糊。 猝不及防的,荀畜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骤然缩紧,唇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呃……” 苛丑死死地咬住他的颈侧,那尖利的牙齿刺穿了荀畜的左侧脖颈,硬生生刺出来一个血洞,鲜血汩汩从洞眼里冒出来。 这不会说话的小怪物,此刻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占有欲极强的地叼着荀畜的脖颈,他眼睛赤红,仿佛带着要将荀畜咬死的狠劲。 他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荀畜唇舌泛白,被苛丑咬住,一动也不能动,“小……怪物……” 黑雾一点点侵蚀了苛丑的眼睛,“咕噜,咕噜。” 荀畜皱着眉,察觉到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流出去,他耳边嗡鸣,隐隐这才听清苛丑嘴里念的是什么。 “我的!我的!” 黑雾一点一点缠绕住荀畜,苛丑死死地包裹着他,密不透风的黑雾里,荀畜竟是诡异地感觉到安心,就好像是回到了最初的诞生,在柔软温热的□□里,眼前到处都是昏暗一片。 “噗嗤”一声,肉块被破开,黑雾在空中凝结隐隐形成了人的模样,只是在那黑雾里面目模糊,叫人辨不真切。 “咳咳咳。”荀畜有些狼狈地捂住脖子上的血洞,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渗出来。 黑雾一怔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猛地俯身过去,黑雾亲昵地吻过荀畜的脖颈,那血就瞬间被止住了,伤口也慢慢在愈合,最终凝成了一颗血痣。 黑雾瞧着那颗红色的血痣,眼神发烫,一字一句咬牙恶狠狠道:“我的!” 荀畜喘了口气,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逐渐有了人形的黑雾,不确定道:“小怪物?” 黑雾一动不动。 荀畜又唤道:“苛丑?” 黑雾这才歪了一下脑袋,散开之后猛地朝荀畜扑过去,亲昵地缠绕着他。 荀畜伸手,那黑雾一缕一缕地绕上他的手腕,粘腻光滑,虽然变了样,但还是之前肉块的触感。 “长大了。”荀畜端详了片刻轻声道。 他的小怪物长大了。 “何时才会学会说话?”荀畜将黑雾捧起,苛丑渐渐在他手中凝成人形,脸贴在他的手心,乖巧到不行。 可在荀畜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底是阴暗凶狠的光,嘴里还在悄无声息地念着:“我的……” 被他标记了的、被他沾上了的、被他刺穿过的,他的。 “何时才能看到你真正的模样?”荀畜凑过去,试图在一片黑雾里看清楚苛丑真正的相貌。 可黑雾顿时瑟缩起来,将自己埋在他的手心,生怕自己长得不如对方的意似的。 苛丑自从得了人形之后,整个嚣张到不行,以前是肉块的时候还知道避着人躲起来,现在得了半个人形,就没事在殿里瞎晃荡,还故意吓殿里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荀彧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有一天就在那门上下了敕令,叫他再也进不来。 起先荀畜还不知道这回事,只觉得今天出奇的安静,等到了夜里,他听到外头有什么东西在叫唤,像狼又像狗。 荀畜走出去一看,好家伙!只见苛丑委屈巴拉地趴在那门上,要进又进不来,要说话又不会说,只能不停地嚎了,好歹是把荀畜嚎过来了。 苛丑只恨自己不会说话,他现在一肚子委屈,气恼地冲荀畜告状,说那老头如何如何待他。 只可惜荀畜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他看了苛丑半响,“坊间供奉用的是龛,灵气和阴气都可以在其间停驻,只是这东西不方便,我便刻一块玉做龛用吧,我将它挂在身上,日后我去哪,便能带你去哪了。” 刚刚还在哇哇大叫愤怒指责荀彧子的苛丑一下子就安静了,他听着荀畜这话,整个美得不行,再开口时嗓子都夹了起来。 他黏黏糊糊地缠着荀畜,尤嫌不够,恨不得钻进他衣服里面去。 苛丑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 荀畜一把掐住往自己衣服里钻的黑雾,疑惑地问他:“冷?” 苛丑:“……” 第95章 修仙道(五) 摘星楼盖成的那日,圣上病危,所有人都紧张得很,虽然圣上年岁已高了,但这前几天还好好的人,说病就病了,确实让人意外。 荀畜是在去往圣上寝宫的那条路上碰到林谦的,他走得很急,全然不像以前懒洋洋迈不开步子的模样。 林谦冲荀畜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竟是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荀畜回头看到摘星楼伫立在远处,天阴阴的,周遭阴云密布,当真是高耸入云,自从这高楼建起来之后,天气就好像没有好过。 荀畜想起了林谦说的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晏临如他所愿的坐上了那个位置,这个年轻帝王高坐皇位,瞧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荀彧子也从朝堂之下主管祭祀的太师搬到了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日后朝中之事都需得荀彧子审批才行。 百官颇有微词,可他们这些谏言在这小皇帝眼里又变了味。 晏临现如今坐在高位之上,放眼望下去,殿上文武百官无一不是夸赞过皇兄的,但这些人不认可他的决策,看不上他。 这个隐形矛盾在荀彧子提出要将萧安调任沉羌剿匪的时候直接爆发了。 有人不满道:“圣上!那萧安在南陵打敕奴打得好好的,现如今削了他的兵权,叫他去沉羌剿匪算什么?” 晏临很不爽,“怎么?不让萧安去剿匪,让你去?” 一时间无人接话,还是林谦先站出来笑着打了个圆场,“圣上,这匪肯定是要剿的,只是这敕奴也要灭,若萧将军去了沉羌剿匪,那这敕奴这边?” 晏临下意识朝荀彧子看去。 荀彧子淡定开口:“敕奴是陈年旧患,山匪是内患,这敕奴都打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自然是内患更急。” “你!”那人气得指着荀彧子,而后恶狠狠咬着牙冲晏临道:“若是先皇和先太子在此,定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 这话一出,满殿肃然,晏临死死地捏住龙椅扶手,一字一句仿佛带着要将唇舌咬破的恨意,“那要让你失望了,朕既不是先皇更不是先太子,朕觉得太师说得很有道理,萧安即刻调往沉羌剿匪!” 那人也自知自己刚刚那话说得冒犯了,可他年岁已高,当年是辅佐先皇一路走过来的老臣,已无回头路,他仓皇凄凉道:“臣为官三十载,为国为民,两袖清风,自认是对晏朝忠心耿耿,家中书房现在还挂着先皇赐的牌匾,上头写着‘丹心’二字!” 林谦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妙,他拉了那人一把,示意他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不必同圣上撕开脸面。 第104章 可那人目光沉沉,一颗心早就做好了打算,“臣一把老骨头,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人!臣不怕什么!臣只怕圣上听信奸人谗言!只怕晏朝衰败!民不聊生啊!” 晏临听着这话,只觉得这老臣实在是不要脸面,他才登位不久呢!就在他面前说这些丧气话,还不等晏临斥责,就见那人往大殿中间又走了一步。 “圣上!臣只有一句话谏言!萧将军镇守南陵不能调!”他说完,在众人都没有意料到的时候,一头猛地冲向殿内的柱子,霎那间鲜血四溅,撞死在了柱前。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晏临。 这是死谏。 荀彧子站在那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厚葬。” 因着这么一出,萧安调任的圣旨也就搁置了。 萧安苦中作乐,开玩笑跟他一众弟兄说,也算好,他说不定还能参加自家妹妹的婚宴。 他这一帮弟兄是他一个一个挑出来的,也是他一手训出来的,他们都开玩笑给自己封了一个“萧家军”。 有人举杯,“将军!我们这一路都是跟你过来的,日后不管你是去剿匪还是打敕奴!我们都跟你!” 萧安举杯笑了笑,“我当然还是希望能打敕奴的。” 他晃着酒杯对着月亮,“灭敕奴是我萧安这辈子的心愿。”他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但比荀畜和萧潇婚事先来的是先皇的死讯,国丧,举国三年不能办喜事,荀畜和萧潇的婚事又只能往后延了。 先皇一死,晏朝就仿佛像是失去了主心骨,朝内朝外一片动荡,这才上位不久的小皇帝焦头烂额的,面对接踵而来的所有事情显得束手无措。 就导致了一种局面,皇权失衡。 上头有他们自己的政策,下头有他们自己的处事方式。 更离谱的应该是属萧安了,自从调任被搁置之后,他就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大家都好像忘了他这个人,可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他竟然胆子大到,直接领着他的“萧家军”去“帮架”了,没有实权,那便走到哪就打到哪,打完山匪打敕奴,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这一路打出了名声、打出了士气。 谁人都知道,晏朝有这么一支战无不胜的“萧家军”,甚至打到后面,对面一听到萧家军来了,战也不打了,收拾收拾粮草兵器就跑路了。 萧安虽然没有实质的兵权和官职,但这是他最轻松自在的一段日子。 而荀畜这边,他肩负起了原本属于荀彧子的“祭祀”一职,荀彧子现在整个重心都在朝堂之上,可又因为荀彧子还是被称作“太师”,他们便只能唤荀畜作“大人”。 那日殿内来了个少年,生得圆头圆脑的,一见荀畜就跪扑到地上,恭敬喊道:“大人!” 荀彧子指了指那少年对荀畜说:“这小子叫小暑,日后便由他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吧。” 小暑抬起头来,笑得一脸憨厚,他生得一副娃娃脸,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小得多。 小暑是除了荀彧子之外,唯二知道苛丑存在的人,这小少年每日战战兢兢替苛丑送饭,还要被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吓个半死。 他后面同荀畜熟了,哭丧着脸问荀畜:“大人,那黑色玉佩里关着的到底是什么恶鬼,为何你还要日日供奉他?” 荀畜当时一下子没听明白,他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恶鬼。” 小暑才不信。 从那之后,荀畜就再也没有见过荀彧子,荀彧子将自己关在摘星楼里闭门修道。 那楼自修好以后,荀畜从来没有上去过,进去的只有荀彧子和晏临,晏临对荀彧子的依赖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凡是大事小事,他都要求助荀彧子,求助他占卜结果。 这摘星楼已经彻底成了晏临求占卜的地方了,他每每进去都能从中得到答案。 可好景不长,整个晏朝局势动荡,大家都知道当今圣上信神信道,就是不信朝中大臣。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阴了这么多日,暴雨总算是将至了。 那天夜里狂风暴雨,外头的树都要被狂风吹倒了,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谁也不知道那天摘星楼之上发生了什么,兴许是晏临第一次在这楼里没有得到占卜的答案,他气势汹汹地从大楼里冲出来,淋湿了一身也毫不在意。 他在暴雨中大发雷霆,“叫荀彧子滚!滚回去!什么狗屁太师!” 可在晏临没走出多远的时候,那摘星楼高楼之上,有什么东西随着雨点一起坠了下来。 晏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过去,只见那熟悉的衣裙在湿雨中翻飞,那是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荀彧子。 晏临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荀彧子坠到地上,在地上摔成了三截,鲜血瞬间就染红了地面上的雨水。 “啊!”晏临捂住眼睛大叫一声,丝毫不敢看眼前的惨状。 荀彧子死了,从十八层高楼上摔下来摔成了三截。 丹丘子和逢春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惊愕不已,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师傅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晏临也很伤心,荀彧子死后,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就好像荀彧子一死,连带着晏临的魂也没了,父皇在世的时候,他靠着父皇,父皇死后,他靠着荀彧子,可现如今没了他能倚仗的人。 他去找荀畜,他觉得在这当下,应当只有荀畜能够理解他的苦闷,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样,他们都是荀彧子扶养长大的,他对荀彧子的感情也应当和自己是一样的。 只可惜让他失望了,荀畜在对待荀彧子死这件事上表现出来近乎无情的冷漠。 晏临看着眼前没有丝毫情绪的人,“阿荀,荀太师死了。” “我知道。”荀畜回答他。 晏临有些不能接受荀畜的冷淡,他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荀太师他死了!他从十八楼坠下去活生生摔死了!” 荀畜只是点点头,他已经回答过很多遍自己知道了。 晏临咬着牙,才意识到一件事,他跟荀畜根本就不一样,荀畜他从来没有想得到过荀彧子的爱,甚至荀彧子死了他也能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晏临不行。 他根本就不行,他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独立生长。 晏临死死地抱着荀畜,父皇去世那天他都没有哭得这般伤心过,他哭喊道:“阿荀,朕只有你了。” 荀畜回答他:“我知道。” 第96章 恶鬼道(一) 荀彧子死后,荀畜这才第一次上摘星楼。 这楼里大白天也昏暗一片,小暑提着灯跟在荀畜身边,“大人……小心些……” 苛丑也跟在荀畜身边,这小怪物最近又跟小暑比起来了,什么事都要同小暑抢着干,还学舌一般开始结结巴巴喊荀畜“大人”,叫的声音还硬要比小暑大。 “大……大人!”喊得一惊一乍的。 荀畜看了他一眼,黑雾仿佛长了尾巴,只差晃着了。 摘星楼此后就成了荀畜占卜的地方,晏临所有事情都来求助他,从谴兵用将到小事的决策。 荀畜占卜最神的一次是占到了三天之后的洪涝灾害,一经占卜出来,就立马下令当地的民众撤离,结果三天之后,洪水还真就如约而至了,当地人纷纷跪拜荀畜,把他当了神。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荀畜声望也就越来越大了,短短半年,竟是成了晏国可能有人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谁,但无人不知道国师荀畜的,他们自发的替他塑金身,烧香叩拜。 原本晏临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现如今确实也是靠着荀畜才能坐稳这个位置,可让他不爽的是,朝中渐渐有了一种态度,他们信荀畜远胜过信晏临。 甚至还有人当众直接问他,“这提议是国师提出来的,还是圣上自己的意思?” 晏临抵了抵腮帮子,冷笑着回道:“是朕提的又怎样?是国师提的又怎么样?” 这人直言不讳,“若是圣上提的,还请圣上问问国师的意思。” 晏临就不明白了,这世上为什么谁人都能将他比下来,他原以为他和荀畜是一类人,可现如今荀畜成为了国师,身上的特殊性就展露出来了,甚至还被晏国人民视为神明,这是前所未有过的,坊间的人供奉拜他的事,晏临有所耳闻,可这些朝中大臣,有些人上朝下朝还专门去摘星楼的门前去叩拜他,说什么他是晏朝国运所在,有他在,晏朝便能安心了。 晏临不悦,他下了第一道圣旨:民间不得旨意,不能私自塑像。 坊间的塑好的荀畜金身就这样一座座被推倒了。 这旨意传出去之后,晏临亲自去了荀畜殿里一趟。 晏临问他,“阿荀,朕将那些人在坊间替你塑的像毁了,你不会怪朕吧?” 荀畜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摇摇头。 晏临就笑了笑,只是那笑不达眼底,“你还记得朕说过的么?朕将来是要给你塑金身的,你的金身只有朕才能塑。” 第105章 那年少之时说的话,后半句是:要叫他金像前香火不断,要叫这世人冲他八方朝拜! 可现如今这话,晏临说不出来了,他不想!他做不到!荀畜他凭什么! 荀畜摇摇头,“圣上,这些都不是我想要,不跪拜、不磕头、不烧香、不供奉,世人有世人自己的神明,我不是。” 这话晏临没有听进去,可挂在荀畜腰间玉佩里的苛丑听进去了,一字不落。 晏临低声笑了两声,“是,你不是。” 可荀畜越是这样,越是像有根刺扎在晏临心里,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一些东西,然后还要轻飘飘地同人说,我不要、我不是。 狗屁!全都是狗屁! 朝中大臣们摸不准晏临的心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那些个伺候他的太监,倒是把他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他们极尽可能的说晏临爱听的话,必要的话还要诋毁荀畜。 起先晏临还会发火,叫他们不要妄言,可这些太监们都是人精,真动怒和假发火,他们一眼就能分辨,日后这些话还是照说不误。 他们说多了,晏临也就信了。 直到有一日,他听到外头的一个孩童的戏言,“不知道当今圣上有什么用,对外打仗的是萧将军,对内下旨的是国师大人,圣上好像唯一的作用就是叫那龙椅上不要空着,哈哈哈哈。” 那小孩还笑着说了一句:“到不如叫国师来做皇帝,我瞧着不错!晏朝肯定要比现在更好!” 有小孩附和道:“我听说那萧将军的妹妹,日后也是要嫁给国师大人的,算起来他同国师才是一家人,倒确实比圣上坐那个位置更合适。” 童言无忌,可晏临却偏偏听进去了。 他明明知道谁都有可能造反,就荀畜不可能,可他却纵容着太监将那些话越传越离谱,没有丝毫制止。 所有事情爆发的开端是一支笔,这支笔挂在笔架上,无人注意,甚至荀畜都有一段时间没有用了,却偏偏被有心的人提起来了。 这支笔是当年荀畜给晏临做伴读的时候先皇赐的,晏临也有一支,有好事的拿这支笔做文章,极力想说服晏临,荀畜心思不良。 晏临明知道不可能,可是他听着这些话,内心竟然几分扭曲的快感。 直到有一日他去荀畜殿内,那桌面上,常年挂在笔架上的那支笔不见了! 晏临瞳孔微缩,脸上带了几分寒气,但是他没有声张,他只在临走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地问荀畜身边那小孩,“那支笔呢?桌上那支笔去哪了?” 小暑年纪小藏不住一点事,一听晏临提到那只笔,整个人都惊慌得抖起来,他腿一软就跪到地上,“回圣上……笔……笔一直没用,小的便自作主张收起来了。” 晏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小孩说谎了。 放在笔架上好几年没有动的笔,却偏偏前几日才在他面前被有心人提起,今日就被收起来了,怎么也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定是他殿里有人在传信呢。 晏临出了荀畜殿门,站在那门口久久没有离去,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提起步子从殿门口离开的每一步都在坚定自己的这个决定,哪怕他知道荀畜没有任何谋反的理由。 引子是一封状告林谦跟先皇外戚书信往来频繁的折子。 晏临便同那些太监们放出话,说怀疑荀畜同工部侍郎林谦私交过深,更是怀疑他们两人有异心,这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晏临甚至还演戏演全套,叫人去捉林谦。 那天夜里,他坐在寝殿内观摩着自己雕的人像,那雕像是一个盘腿的坐姿,已经差不多快要雕好了,一张脸上却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 这刻的是荀畜。 晏临自小就喜欢木雕,他雕过很多东西,猫狗兔子鸡鸭鹅,每一个动物他都能雕刻得惟妙惟肖,但人,他只刻过两个,一个是他的父皇,还有一个,便是荀畜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雕刻荀畜的那张脸,他感觉自己对荀畜那张脸的记忆还停留在少年相识的时候,想起来鼻尖都好似能闻到桂花的香味。 可他们明明都已经长大了,一个做了皇帝,一个成了国师,他好像对荀畜都陌生起来,甚至想不起来,这个明明同他每日都见面的人到底是长什么样子,还是同带着桂花香气的记忆里一样么? 他听着外头禁卫军整齐划一的步调声,以及盔甲摩擦发出的声响,他都已经想好该怎么给这一场闹剧收场了。 他会装作大度,表明自己都知道他做了什么,然后说:朕不会同你计较的,朕还是念及旧情,朕是真的只有你了。 晏临都想好了一切,他刷着木雕上养护的油漆,心情好到忍不住哼起了歌。 可他从没来有想过,这一场简单的闹剧会被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进而演变成让晏临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圣上欲捉拿荀畜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越演越烈,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等传到荀畜和萧安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圣上对荀畜嫌隙已深,想要杀了他。 荀畜不急,倒是急坏了小暑,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孩,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带着自己的大人逃跑。 “大人!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听人说圣上都已经派人去捉林大人了,下一个就是你,我们趁夜逃跑吧,还来得及。” 小暑哭着求他,留在这只有死路一条。 荀畜想了很多,想到了荀彧子、想到了师兄、想到了丹丘子,他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决心为自己算一卦,是跑还是留。 那卦象显示,跑是平卦,既非大吉也非大凶。 他看着磕头朝自己求个不停的小孩,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道:“那便收拾东西吧……” 小暑得了令,抹了把眼泪就赶忙去收拾东西了。 只是此时的荀畜还不知道,卦象平卦才是最难算的一卦,占卜,占的至始至终都只是成算,结果如何是人注定的…… 生死,从来不过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而影响这卦象的人,便是萧安。 等禁卫军赶到荀畜殿里的时候,那里头早就人去楼空了。 正如晏临所料,他殿里有人给荀畜通风报信,晏临没有生气,他甚至还有点微妙的暗爽,荀畜只有选择得越错、做得越狼狈,晏临抓到他时,才能有越多的上位者优越感。 他站起身弹了弹衣服上的褶子,正准备下令去捉拿荀畜。 就在此时外头来报说是有人有消息要同圣上禀报。 晏临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么晚了来的会是谁。 “让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弓着背的男人,恭恭敬敬的,都没敢抬头看晏临。 晏临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知道这人是从哪蹦出来的。 那人连忙跪地磕头,“小的曾勇,是翰林院誊抄的。” “小的今夜还有些书籍没有誊抄完,便留晚了些,出来就看到……国师大人被萧将军护送着遮遮掩掩地离开。”曾勇说着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里全是算计,“小的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蹊跷……便急忙来禀报圣上。” 他话音刚落,晏临就猛地将雕刻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掀翻在地,他怒道:“阿荀!亏朕还如此信任你!” 晏临双目赤红,肃杀无情道:“下令,活捉国师,其他阻挠者,一律格杀勿论。” “是!”禁卫军领命就欲动身。 ………… 荀畜是被萧安领着萧家军一路护送出来的。 萧安驾着马,“姓荀的,要不是我妹妹求我,我才不管你是生是死,算你小子命好,萧潇从没有求过我什么,但她这回因为你,求着让我护你周全,你日后若是待她不好……” 萧安说着一鞭子狠狠抽到马背上,这一鞭用了十足的狠劲,就是抽给荀畜看的。 荀畜没有说话,一旁的小暑忙不迭道谢:“多谢萧将军!多谢萧将军!” 萧安问他们:“现如今你们能逃去哪?” “岐山。”荀畜想都没想。 萧安点点头,“岐山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圣上也不至于真把你怎么样,你先去岐山躲一阵子,等过了这个风头,再出来。” 只是他们没想到,半路还没有到岐山,禁卫军就追上来了。 萧安咬牙,没有别的办法,“小白脸你和那小孩先走,我就不信圣上这般不留情面了。” 萧安把这件事情想得很简单,他甚至还想下马同圣上聊一聊,他觉得这其中肯定有天大的误会。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停下来,那边就有箭直直地朝他们射了过来,每一箭都带着非要他们命不可的杀意。 “靠!将军,照这个射法,这小皇帝就是想要我们死!” 萧安拧着眉,“往后撤,不能伤了自己人!” 将军发了令,底下的士兵们也不能再说什么,他们毫不还手连连后撤。 第106章 只是后面实在是忍无可忍,好几个弟兄都负了伤。 “将军!有什么好怕的,咱们直接就往回打!就他们那群绣花枕头,能经得住我们几波?” “是啊将军!一直这么退也不是个事!再往后退,我们可就要退到岐山了!” 萧安回头看了看夜色里穷追不舍的禁卫军,他有些心寒,他这帮弟兄为了朝廷出生入死,可现如今,这箭矢根根都想要了他们的命。 萧安一咬牙:“掉头!打回去!” 一时间士气大振,欢呼声阵阵,有人高喊:“将军何惧!” 他们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现在能够反击了,所有人都兴奋不已,他们还从未打过如此憋屈的仗! “兄弟们!让这帮孬种们见识见识厉害!” 这些人入了战场就跟回家了一样,借着月色、借着地形、借着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神出鬼没、如影随形。 不一会就形式逆转了,先前禁卫军仗着弓箭,利用距离优势压着萧家军打,现在他们悄然而至,刀刀精准,也不取人性命,专挑手筋。 那禁卫军的将领当年是跟萧安一同从军营里出来的。 如今两厢对立,萧安这边虽然人数不多,可各个神情肃杀,气势上竟是压过对面一头。 “萧安,让开,你不要叫我难办。” 萧安笑了笑,“子午,你听我一句,国师和圣上这之间就没多大的事,你且缓两天,缓两天等圣上气消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却不曾想,那夏子午直接拔剑了,“萧安,圣上有令,活捉国师,至于其他人,阻挠者,格杀勿论!” 萧安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圣上竟会下这样的死命令。 “子午,圣上听信奸人之言,难不成你也听奸人之言?” 夏子午挥着剑朝他过去,“子午只听圣上一人言。” 萧安就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是一根筋,现在也是一根筋! 萧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有跟禁卫军打架的一天。 禁卫军自然是比不得萧安一手带出来的军痞,这些人打架都不按常理出牌的,对付这种一招一式都死板练习的呆瓜军队实在是轻而易举。 他们还不忘嘲讽,“你们练的都是一个把式,一招接着一招都不带换的,是不是别人不接你这招,你们就不知道下一招该怎么使了?” 一时间给那禁卫军气得不行。 第97章 恶鬼道(二) 两拨人打到后面,完全变味了。 “子午,我瞧你比当年也没有多大长进啊。”萧安一剑砍下去,眼角眉梢都带着挑衅。 夏子午脾气这么好一个人,也被萧安惹毛了,“再来!” 两拨人打得昏天黑地,有来有往。 硬生生让萧安在这拖了好几天,到后面夏子午沉不住气了,“萧安!你这是抗旨!” 萧安:“啊?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没吃饱饭么?使剑都没力气?” 夏子午:“……” 他们打打停停,萧安就这么跟他耗着,夏子午急,他可不急。 萧安琢磨着,他再同夏子午耗个十天半载就差不多了。 萧安算盘打得不错,只可惜事情没有如他的意。 这两厢本来是有来有往的,突然那天际乌泱泱射下来一片弓箭。 这一下来得突然,更何况是铺天盖地的,瞬间射杀了好几个人,而且不分阵营,两头都有伤亡。 萧安骂了句脏话,还以为是敕奴趁机杀过来了,他大喊:“迅速隐蔽!箭是从东南方向射过来的!” 他话音刚落自己也一愣……东南方向…… 萧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尘土飞扬间渐渐显露出来的军队,那领头张扬的旗帜分明是晏朝的标识! 萧安这时候还能分出神来开玩笑,“子午啊,看来还有另外一只军队也得了令,想必这回命令是你我都格杀勿论了。” 夏子午皱起眉,难得没有搭腔。 那领队的正是晏临身边的太监,一朝鬣狗称王,张牙舞爪,好不嚣张。 他骑在马上摇头晃脑,嗓子尖细,“咱家奉旨,前来捉拿叛贼,拦路者死。” 夏子午领着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太监骑着马招摇从他面前走过去,斜睨了他一眼,拿起挂在腰间的宝剑抵在了夏子午的脖颈出,宝剑没有抽出,却是一个十分屈辱的姿势。 “夏中卫,还不跪下领罚!” 萧安看得眉头直跳,这太监也太嚣张。 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夏子午一掀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夏子午?你当真没吃饭?软了骨头?”萧安咬牙愤恨道,甚至还伸手想把人拉起来。 “萧安!”夏子午低吼了一声,“你看清楚他手上的剑!” 萧安看过去,那剑未出鞘,外头通身金雕细刻,每一处花纹交界处都点缀着宝石。 那是圣上赐的尚方宝剑,违者可以统统斩杀! 太监吊梢着眼,“怎么?萧大将军还想抗旨?” 萧安握了握拳头,最终抿着唇一言不发。 “走。”太监尖利着嗓子,他勒着缰绳,坐在马背上又晃悠悠地往前面骑。 那个前头站着的是全是萧家军,人高马大一个,跟门神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拦住了去路。 太监看着这些人凶煞的表情,没敢发难,他掉转马头朝向萧安。 “倒是忘了件事。”太监瞧着萧安,“萧大将军串通谋逆之人逃跑,这得要定个什么罪啊?” 萧安冷笑了两声,“怎么?底下的把没了,嘴上说话也没个把?” “你!你你你!”太监气得拿手指着他,说话都不利索了。 萧安偏头冲自己带的兵道:“没看到啊,人要过去,还不快把路让开,一会人得气哭了。” 那些当兵的闷声笑了起来,散出一条路来。 “萧安!你给我等着!”太监一夹马肚,怒目圆睁地往前骑走了。 “诶!骑慢点啊!别颠着底下刀口了。”萧安在后头喊。 又一群人压低了声音笑。 夏子午站起身,不赞同道:“你何苦惹他?” 萧安睨了他一眼,“接着跪你的吧。” 夏子午:“……” 夏子午看着那太监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岐山,有些不解地问萧安:“就让他们这么去了?” 萧安:“不然呢?我还真就违抗圣旨,跟他们打个你死我活?” 夏子午有些不爽,“那你拦我?” 不拦,他早就上岐山了。 萧安伸手搭在他肩上,眯着眼目送那群人往岐山去,嘴上漫不经心道:“我就说你这人一根筋吧,我这是拦么?我这是实战操练!” 他说完拍了拍夏子午的肩,“子午啊,你这也不行啊,还得练。” 夏子午:“……” “等回了皇都有空出来喝酒。”萧安冲他做了个举杯的动作。 夏子午兴许是被他气狠了,应都没应他这话一句,扭头就走了。 萧安还在后头语重心长道:“子午啊,火气大尿黄的。” 夏子午:“!!!” 等禁卫军撤了,萧安手底下一帮人就问他:“将军,咱们现在去哪?” 萧安沉思了半响,“去沉羌吧,离岐山近,若是那小白脸出了什么事,还能照应照应,再就是也给圣上一个面子,毕竟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对在先,去沉羌直接把那帮山匪给灭了,也算是立功了。” “行,反正将军去哪,我们就去哪,将军叫我们打谁,我们就打谁,就是那当今圣上……” 话还没说完,萧安就踹了他一脚,“尽说些我不爱听的。” 这帮子兵痞就被萧安拎着大摇大摆往沉羌去了。 只是实在是凑巧,他们这架势特别像跟在那太监带的兵后头的,因为路径一直,看着就特别像尾随,而且这群人还不知收敛,被军队发现了,反倒越发招摇起来。 这太监是个胆小的,老早就听说过萧家军的名声,现在这情形,就跟屁股后头有野兽在追一样,你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时候就有一个人站出来了,“公公,你在怕什么?你现在手上可是握着尚方宝剑、圣上谕旨,他萧安竟然还敢对你不敬,现如今这荒僻地方,他的生死不都是由你定的?” 太监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倒是有点聪明劲。” 对方点头哈腰的笑了笑,微微抬起眼来,一双促狭的眼底全是讨好,他说:“小的曾勇。” 太监一瞧他这样子,了然的哼笑了一声,“你就是那个指路的翰林院誊抄的?” 曾勇身形一僵,又堆起满脸笑意道:“正是小的。” “我看你确实是个人才。” 曾勇喜形于色,“谢谢公公夸赞。” 太监冲他勾勾手,“那你说,我该如何整治这人?” 曾勇躬着身子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公公,当然是要用这人最在乎的东西来威胁他。” 第107章 “是指?” “小的要是没记错的话,萧将军特别疼爱他的妹妹……” 太监骤然醒悟,不住拍手,“妙啊,妙啊!” 曾勇陪着笑,俯身又鞠了一躬。 第98章 恶鬼道(三) 萧安突然发现军队停下来了,好像在等他们似的。 两方再次汇聚了。 “公公不急着上岐山了?”萧安问他。 “萧将军。”这太监突然就气定神闲了,“圣上说国师活捉回去,可没说你应当怎么处置,但是圣上又赐了尚方宝剑给我,那我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太监说着朝萧安一指。 “是生是死,全由我来决定?” 萧安挑眉,看了这太监裆下一眼,“你还真是这玩意小小,说话口气倒是不小,一两句话就想定我的生死呢?” “你!满嘴污言秽语!”太监真要被他气死了。 萧安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个个五大三粗的萧家军,“公公你以为我带的这帮兵是吃素的,站在这让你打呢?” 太监深吸了口气,皮笑肉不笑道:“是,你大可以带着你的兵抗旨,一路杀出去,但你出去了,你家里人呢?你父亲萧御史可还在朝廷当差呢!还有你那个妹妹……” 萧安瞳孔一缩,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拿我家人威胁我?” “萧将军,这可不是威胁,这是事实,你若是一再抗旨,必定殃及家人,家妹想必是正好的年纪吧……” 萧安猛地将地上的长枪挑起来,在手中转了个花枪指向太监,“你别逼我打你。” 太监丝毫不惧了,他扬长了脖子挑衅:“将军这一□□下去,在场的可都看到了,你杀了带旨复命的人,这谋逆的罪可就坐实了。” 萧安咬着牙,额上青筋直爆。 “将军!怕他爷爷个熊!打就打了!” “真是欺人太甚!干!” “将军何惧!” “将军何惧!” 他身后所有萧家军都被挑起了怒意,各个扬着手中的兵器震声高喊! 可萧安却手一松,让那长枪落到了地上。 身后的呼声顿时稀稀拉拉的小了下去。 太监扬着头,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眉眼都挑起来了,宛如一个胜利者。 “走。”萧安转头冲萧家军道。 他意识到这件事他不能再插手了,到此为止。 太监看着掉头撤回的萧家军,微眯起眼,眼底都是恶意,他不想让这人就这般安然无恙的离开。 他抬手示意弓箭手准备,这弓箭手瞄准的不是别人,正是萧安,不过他也没想要萧安死,只是这小子说话实在是可恨,怎么着也得给这人点颜色看看。 萧安走出不远,隐隐察觉到某种不安,后颈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尚未回头就听到一声喊:“将军小心!” 只听“咻”的一声破空声。 萧安猛地回头,只见一只长箭直奔着自己来袭,而方才唤他的那名部下,想都没想地扑了过来。 一时间利箭入肉,那人替萧安受了一箭,胸口瞬间盛开了一朵艳丽的血花。 “六子!”萧安赤红了眼。 太监一看这箭没有射中,整个人有些惊慌,再等他对上萧安宛如看死人般的视线,他瞬间就跳起来大喊道:“保护我!快保护我!” 他慌忙退到军队之后。 “一群玩阴的龟孙!将军!替六子报仇!” “将军!事已至此!你还在怕什么!” “将军!何惧!”萧家军们气势汹汹,想战的架势已经达到了顶峰。 可萧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太监,而后声音干哑地开口:“公公,我今日不杀你,但六子的命,我迟早会问你来取的。” 太监被他骇了一跳,但萧安这话也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若今日他放萧安走了……那么便是替日后的自己留下了一个祸患…… 萧安将六子的尸体抱起来,一步一步从人群中走出来。 就在这时,谁也没料到,人群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这人弓着腰猛地朝萧安跑去,直直地撞到了萧安身上。 萧安眉间痛苦地皱起,他低头看向那人。 一张很陌生不起眼的面孔,对方狭长的眼睛也正在看着自己,里头满是欣喜的癫狂。 萧安双手抱着六子腾不出来,便抬脚一脚将人踹开了,那人被踹倒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欣喜若狂的神情。 众人这才看到,一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萧安的身体里,那里鲜血正汩汩往外头冒去。 那人正是曾勇,他站起来手舞足蹈,大喊道:“我把萧将军杀了!公公!是我杀的!你看到没?我把匕首刺进去了!” 他这一喊,众人仿佛惊醒了。 “将军!!”萧家军也不等所谓的军令了,他们冲上去就要将人抓住。 太监也幡然回神,跳起来疯狂喊道:“上!都杀了!一个不留!”他甚至还扬起了腰间的剑,“尚方宝剑在此,把他们都杀了!” 尘土漫天,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恶战。 那沉羌的沙土里全都被染成了红色,直至一指深的地方都还泛着红,沙凹处甚至积起来了一湾血潭。 一眼望去叠在一起的全都是尸体。 夏子午得了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时,就看到那仿佛地狱般的景象里只有一个活人,那人背对着他,披散着头发,浑身都是血,拿着匕首猛地刺进一具尸体里,拔出刺入,如此反复。 夏子午都不忍心看那景象,尸横遍野,炼狱也不过如此。 他私心希望那背对自己坐着的人会是萧安,可他明知道不是,萧安压根不会有这么瘦弱。 可他还是上前去,想亲眼看看,才能死了这条心。 那人抬起头来,深黑色的发丝已经被血糊在了一起,黏成一簇一簇的,那张陌生普通的脸上也满是鲜血。 他冲夏子午笑了笑,狭长的眼睛里竟是带着兴奋,他说:“夏中卫,劳烦你带兵随我去岐山一趟,同我一起将国师大人接回来。” 夏子午没有应这话,他低头看过去,只见那被反复虐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萧安,那尸体已经割成了好几部分,胸腔往下、腹部截止…… 夏子午没忍住闭上了眼,他不敢想,那么短的匕首,一下又一下,这得是划开了多少次,才能将人分割开。 “找几个人挖坟埋了吧。”夏子午冲自己手下吩咐道。 “夏中卫,这恐怕不行吧。”那人站起身,“公公是领了旨来的,可他萧安不仅抗旨,甚至还将人杀了,大人若是埋他,恐怕在圣上那边不好交代吧。” 夏子午狠狠地皱起眉头,“萧安,他也是朝廷命官!” “夏中卫,我知道你同萧安是旧相识,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那不如这样吧,这坟你们可以挖,但这能不能埋,就全看圣上旨意了。” 夏子午此时此刻便恨起了自己的嘴笨,他想若是萧安的话,一定会拿一些歪道理来反驳对方,可他却什么也说不了。 他最终只能懊恼地照这人说的来办。 一阵风吹起沉羌的黄沙,里头满是血的锈味,腥到发臭,沙土上的血多到形成了一条蜿蜒的血流,一路流到了萧安的尸体处。 谁也没想到,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竟会是这样死在了沉羌沙地,尸骨陈列,无人掩埋。 那一座座挖好的坟,最终也没能等到白骨入土,被血浸染的沙地沉下去形成了洼地,在这几百年的岁月流逝中,养出了鬼血骨…… 第99章 恶鬼道(四) 夏子午遣人带回去萧安已死的消息,他极力想遮盖萧安的死因,只说他是在沉羌杀山匪时死的,可他封不住所有人的嘴,再加上圣上大怒不让萧安下葬,大家都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缄口不言,无人敢有异议。 倒是坊间伶人多情,惦念萧将军的好,作了一首归来曲,望有天能领萧将军尸骨还乡乡…… 长路漫、月光凉 秦淮河、苍野茫 才知何为跋山阻、涉水难 河畔无人喊渡船 谁人愿载我的将军回乡? 家国之事已逝,儿女情长情藏 远方战旗猎响,梦中长枪已断 我的将军啊…… 我何时才能带你归乡? 乱葬岗、尸骸泛 红缨飘、战甲凉 才知何为腥风起、灵涂炭 荒野无人应我声声唤 谁人愿认我的将军归乡? 志在四方需放,宜家宜室宜尝 故里炊烟袅袅,归处黄泉无恙 我的将军啊…… 我何时才能带你归乡? …… 可即便是这么一首指代不明的曲也引得圣上大怒,严令禁止传唱。 国师大人一日未归,圣上性情就一日比一日恶劣。 所有跟国师有关联的人都苦不堪言,不止丹丘子和逢春生,倒霉催的林谦也吃了不少苦头,这事表面上本就因他而起,他自是比别人承受更多圣上的怒意。 第108章 下牢狱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叫苦不迭。 而荀畜这边,他同小暑一路逃到岐山。 因为岐山偏远,山上的百姓大多数是自给自足,民风还是一如既往的淳朴。 荀畜和小暑两人狼狈地走进村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他俩,不知道他俩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一时间谁也没认出荀畜来。 是一个浑身收拾得很干净的妇人站了出来,她拢着鬓角细细地瞧了荀畜好一会,有些不确定地问:“是阿荀回来了么?” 这人正是当年喂养过荀畜的徐家嫂嫂。 荀畜上前一步应了声:“是我。” 徐嫂嫂一下子眼眶就湿润了,“到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现如今怎么又回来了?”她说着往荀畜身后看了看,“道长他们呢?没有同你一起回岐山?” 荀畜垂下眼,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好在小暑是个不认生话多的,他一股脑将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同岐山村民讲了,还说出了荀畜现下的困境。 徐嫂嫂一干人都不住惊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萍水相逢结识的人,现如今竟身居高位有了这般出息。 “阿荀……”徐嫂嫂开了个口,又觉得不妥,换了个称呼,“大人,你放心,岐山没有别的什么好,就是这儿大,若想藏个把人,定不会让他们找到的。” 小暑一听就喜出望外,“多谢嫂嫂了!” 徐嫂嫂眼神温润,止不住用眼神上下细细地瞧荀畜,瞧了一遍又一遍,她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长变了,差点都让我认不出了。” 荀畜眼底也沉出一片柔静,他想起萧潇教他的,若是夸一个女孩子漂亮,就应该想清楚到底是哪里漂亮。 那若是说一个人长变了呢? 他轻声开口问道:“嫂嫂,是哪里变了?” 徐嫂嫂被他问得一愣,而后眼尾绽开了笑意,“变了好多地方!身高啊相貌啊……”而后柔柔地望着他,“变得最多的是眼睛,里头有东西了。” 荀畜没有太明白,又听到徐婶婶喟叹道:“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荀畜就这样被岐山村民藏进了山洞里。 荀畜和小暑此刻终于安定下来,两人收拾起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一一清点。 荀畜突然一愣,“玉佩……” 小暑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问:“大人什么玉佩?” 荀畜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大人!”小暑急了,他慌忙去拦,“现在咱们不能出去,外头全都是找你的官兵,被抓住就完了!” 荀畜狠狠地皱起眉,他很少有不愉快的情绪,这是他头一次体会到烦闷和焦躁感。 小暑也有些吃惊,他印象中的大人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要把玉佩找回来。” 小暑也意识到荀畜口中的玉佩是什么了,是那常年间挂在他腰间的黑色玉佩,里头养着那尊恶鬼。 “大人,你别急,兴许是逃出来的时候,挂在哪件换洗的衣物上忘记取了,再不济是逃跑途中丢了,但那恶鬼厉害,定会没事的,大人先顾好自己吧。”小暑试图宽慰他。 荀畜眉头皱得更深,“他不是恶鬼,他有名字,叫苛丑。” 小暑一噎,觉得自己实在是叫不出这个名字。 “大人就算你现在去找,你也不知道从何找起,你就安心再等几天吧。” …… 夏子午和曾勇带着人在岐山找了几天几夜,别说国师了,连个毛都没看见。 曾勇不由地有些焦躁,他就指望这这次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呢。 这岐山村民看着一个个都还挺好说话的,可疑问到找人的事,就个个都警惕起来,直摇头说自己没见过。 曾勇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他派人蹲守多日,还真叫他找到了些蛛丝马迹,隔几天就有人往山上走,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的,只是这山路陡峭难行又是夜间,常常就把人跟丢了。 曾勇觉得自己等不了了,先前打战就用了许多时间,现如今还在这岐山耗着,是断没有道理的事。 当天夜里,他都没有跟夏子午打一声招呼,就将好几个村民绑了起来,严刑拷打。 等夏子午听到信的时候都已经是一大早上了,他匆匆忙忙赶过去时,已经审过一轮了,那些被绑着的村民身上全都是伤,皮开肉绽的。 “你疯了!对平民百姓乱用刑?”夏子午赶忙替人解开。 曾勇擦着手笑了笑,“夏中卫做事就是太心软了,我不过是想尽快办成圣上的事罢了,不用点手段如何快得了?你瞧,我这不就问出点什么来了。” 他将擦完了的手帕扔进水盆了,“走,去南边徐家抓人。” 曾勇没想到徐家一家老小都是硬骨头,不管曾勇怎么下狠手,他们都硬是不交代将荀畜藏哪了。 眼看着圣上定的最后期限要到了,这人想了一个歹毒的法子。 岐山上住着的人不多,加起来也就两个姓氏,不超过百户人,一户人算一家五口的话,那也就是不到五百个人。 曾勇将人都押到村子宽地上,“我到是想了一个法子,这国师在山上我们是难找到了,便只能靠他自己下来,我打算给他留点信,让他尽早出现。” 他拿着太监剩下的那柄尚方宝剑,剑出鞘锋利的剑面上一一闪过村民们惊恐的脸。 村里的人都求徐家嫂嫂,求他说了吧,不然他们都得死在这。 徐嫂嫂眼睛里含着泪,一开始还不打算松口。 直到曾勇说:“我会一个时辰杀一个人,剁碎了让狗叼到山上去,想必国师大人看到了,定是不会忍心你们受这样的苦的。” 徐嫂嫂彻底崩溃了,“我说!我说!” 曾勇满意地笑了起来,“嫂嫂要是早些说,也犯不着到这一步。” 他转头看向一旁脸色不虞的夏子午,“夏中卫,不管法子狠不狠,能办成事就是好法子。” 夏子午没有搭理他,转身就带着人根据给的方向去找国师大人了。 等夏子午找到荀畜的时候,让他意外的是荀畜很平静,并没有他臆想之中的慌乱,反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孩,吓得瑟瑟发抖。 “大人,圣上让我接您回去。” 荀畜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多问就打算起身同他一起走。 夏子午一愣,怎么也不觉得国师这像是要逃跑的样子,他忍不住问道:“大人为什么要逃到这里来。” 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荀畜也想了片刻,回了夏子午一句话,“我只是觉得,不知道圣上想要什么,他好似……” 好似不想要留他,但又好似非要他不可。 荀畜不懂,但是他想都按晏临的来,晏临若是不喜欢,他便走,晏临若是需要他,他便留在他身边。 可他怎么做好像都是错的。 夏子午叹了口气,他也搞不懂每个人都在想什么,就好比萧安…… “大人,回去吧。” 荀畜踏出去一步,可后面那只腿却迟迟没有迈出来。 小暑死死地抱着他另外一条腿,眼泪直流,“大人……不要……” “小暑,松开。”荀畜道。 小暑虽然胆子小,但是在要荀畜逃跑这件事上却是出奇的执拗,“大人!你同他们走会死的!!” 夏子午觉得有些奇怪,这小孩一口一个死字,便问他:“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小暑哭喊道:“是荀太师同我说的!若是大人这次被圣上抓到,非死不可!!” 在场所有人都大惊,荀太师——荀彧子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很久了么?他是怎么又能预测到这么远的事情的?? 夏子午不屑于去确认一个小孩说的话,他只是敷衍的安慰对方:“放心吧,圣上不会对国师怎么样的,回去吧。” 小暑擦干泪,半信半疑地问他:“真的么?” 夏子午拍了拍他的头,没有回话。 他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对于没有把握的话从来都不回应。 小暑跟着他走,一路追着他问:“真的么?夏中卫,大人能放心地跟你走么?” 夏子午不敢应声。 圣上的心思无人敢揣测。 第100章 恶鬼道(五) 岐山村里,曾勇有些异常的兴奋,他每次去翰林院经过摘星楼时,就看到很多高官在楼下叩拜,他们将国师奉为神明,那跪下去的人,每一个都身居高位,是他曾勇努力一辈子都可能难以企及的高度。 但现如今,他不止能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人了,还会将他护送回去。 他倒要看看这神仙样的人,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只可惜他还没等到夏子午从山上把荀畜带回来,到先等来了圣上。 晏临实在是等无可等了,他领着一队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第109章 曾勇骇了一跳,连忙附身拜下去:“圣上……” 晏临快步踏过他,理都没理,高声问道:“夏子午呢!” 曾勇:“圣上,国师大人已经找到了,是岐山这群刁民将人藏了起来,夏大人已经上山去请了。” 短短几天,晏临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戾气,面相都仿佛变了,额头上隐隐发黑。 晏临明知道人很快就能见到了,但他就是很焦躁,一刻都不能再继续等下去的焦躁。 他竟是直接带人上山去了。 荀畜见到晏临一愣,他没想到晏临也来了。 夏子午叩拜,“圣上。” 晏临眉头狠狠地皱起,他一把拉住荀畜的领子,那之前在他心里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话,可等现如今见到了人,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阿荀……”他痛苦地唤了一声。 晏临很想问他,逃跑的这么多天,荀畜到底在想什么,是真的不想再回来了么?他同萧安又是怎么回事…… 就没有一点……没有一点不舍么? 荀畜也唤了他一声:“圣上。” 晏临妄想从他脸上看到点什么,哪怕一丝一毫……可什么都没有,荀畜平淡如水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晏临问他:“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么?” 荀畜:“圣上,我想留在岐山。” 他想弄清楚徐家嫂嫂所说的,他眼中多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晏临一瞬间没有表情,他哑着嗓子同荀畜说:“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夏子午意识到有些不对,他喊了一声:“国师!” 晏临大声呵斥道:“你让他说!” 荀畜古井无波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留在岐山。” 晏临突然就觉得荀畜那张脸在他脑子里清晰了,从年少记忆的桂花香气里飘出来,一点一点在晏临脑海中呈现。 那么一张无情无义、冷心冷情的脸。 “荀畜。”晏临只觉得怨恨,他第一次叫荀畜完整的名字,“你是想留在岐山么?” 他转身背过去,气得手都在发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 “朕便让你留!!!”他说着猛地又转回来看向荀畜,那张脸上根根青筋暴起,双目凸出,眼白通红泛着血色,狰狞犹如恶鬼,“来人!” “属下在。” “朕的国师要留在岐山,那便如他的愿,把这岐山独留给他一人!”晏临一挥手,“一个也别放过。” 岐山十几户人家、将尽五百人的性命,就这样被定下了。 小暑缩在荀畜身后,吓得牙齿上下磕碰着,他拽着荀畜的衣角,小声同他道:“大人,你快跑吧……圣上疯了……” 晏临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转头盯着小暑,阴恻恻地朝他招了招,“就是你陪着国师一起逃跑的?” 小暑害怕得浑身发软,还不等晏临再说什么,他吓得掉头就跑,下一瞬,临近的士兵拔刀,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荀畜的瞳孔猛然缩紧。 晏临负手站在那里同荀畜相对而立,“阿荀,朕说过,朕只有你了。” 荀畜被押上轿子,他听到身后传来众人的哀嚎和刀刺入身体的声音…… 他想起倒在血泊里的师兄,想起从摘星楼上摔死的师傅……还有小暑…… 荀畜坐上轿子的那一刻,他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眼眶里滑落下来。 他伸手接住,有片刻的诧异,是雨么? 晏临将他一步步逼向摘星楼的高台,他既需要他又忌惮他。 荀畜犹如困兽,被困死在摘星楼的高台里,见不到风更见不到雨,四周都是空旷无边的金色大殿,金碧辉煌,针落下去,都能听到声响。 他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晏临。 晏临已经彻底变了,他现如今喜怒无常、暴厉恣睢,有时候同荀畜相处像幼年一样,他会说一些很好听的话,还会规划未来的向往,可有时候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冲荀畜发火,拿他身边所有人来威胁他,甚至荀畜越无动于衷,他便越变本加厉。 那天,摘星楼进来了第三个人。 荀畜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只以为是晏临来了。 直到他听到一声调笑,“小友,怎么大冷天就这样坐在地上,咳咳咳。”说话间还伴随着胸腔共振的咳嗽声。 荀畜微微讶异,他转身过去,就看到笑眯眯的林谦。 才短短一阵时间不见,林谦枯瘦了很多,整个人也不似在摘星楼监工时那般有精气神了,浑身都带着病气。 “别担心,人还好着呢,这是从那牢里带出来的病根,下雨天冷,就会发咳。”林谦从之前跟荀畜聊天就养成了这个毛病,不需要荀畜开口,他就知道荀畜大概在想什么,然后一个人自顾自地说完,每次都是他一个人单方面在说,但是他管这个叫在跟荀畜聊天,并且还觉得,跟荀畜聊天挺愉快的。 林谦坐到荀畜身边,一屁股刚坐下去,嘴里就“嘶嘶”道:“真凉。” 荀畜:“那边有椅子。” 林谦却摆了摆手,执意要坐到他旁边。 林谦环顾了一下四周,“真静啊,感觉好久都没有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待过了,咳咳。” 荀畜微垂着眼没有回话。 “小友。”林谦笑了笑,“今日可不能再跟以往一样不理我了,有什么话就同我说吧,日后……日后我就不一定有机会能进来了,咳咳咳咳咳咳……” 荀畜这才抬起眼来看他,“我想拜托你两件事。” 林谦神情也严肃了片刻,“你说。” “我丢了一枚玉佩,黑色的……若是你找到了,烦请你替我保管好。” 林谦问他:“黑色的玉佩,之前挂在你腰间的那个?” 荀畜点点头,接着道:“第二件事……岐山数百具尸骨无人收敛,我托你帮忙将他们葬了。” 林谦“嗯”了一声,而后像是开玩笑一般:“小友,我这次辞官正愁不知道去做什么好,不如我就去岐山替你守坟吧,也算是替晏朝国运消除一点孽障,咳咳咳。” 荀畜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辞官。 还不等荀畜发问,林谦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我没那么大的勇气看着晏朝衰亡,实不相瞒,小友,现在你是吊着朝中那些大臣们的最后一口气,他们现在都说晏朝国运就系在你身上了,咳咳咳……只可惜你不能出去看看,你不知道,每日每日,那摘星楼底下朝你跪拜的人,乌泱泱一片,都期待你来拯救晏朝呢,咳咳咳咳。” 林谦苦笑着摇摇头,“我猜晏朝大抵就到这了,小友,你若是可以的话,也早日脱离苦海吧。” 那日林谦同他谈完之后就离开了。 荀畜望着他的背影,思考他说的那句话:早日脱离苦海。 这之后不久,荀畜同晏临提出了要重新为晏朝占卜,晏临喜出望外,因为这是荀畜从岐山回来之后,第一次承诺他,要给他占卜,他以为这是荀畜要原谅自己的契机,晏临连忙吩咐人将占卜用的东西送到摘星楼来。 而楼里烛火暗暗,映照出两个人的影子。 晏临很兴奋,“阿荀,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也是有一日,朕父皇罚抄三字言抄到很晚,那天夜里也是这样昏暗的烛火,你就守在朕身边陪着我,直到朕抄完,你还记得么?” 荀畜摇摇头,“不记得。” 晏临眼底有些刺痛,“你待朕一定要这么冷漠无情么?哪怕是骗骗朕都不愿意?” 可荀畜在脑子里想了很多关于昏暗烛火的记忆,他只记得苛丑在烛火里蹦跶,一时将自己捏成猫、一时又将自己捏成狗,便是那样逗着荀畜开心的,至于晏临说的这事,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晏临:“也罢,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时间的,晏国在你我手上一定会建设得更好的。” 他领着人往摘星楼最高的天台上走去,“阿荀,这最上面你还没有来过吧?朕记得你喜欢雨和风,今日下了很大的雨,要不咱们就在这天台上占卜吧,正好你也许久没有出来放放风了,你若是喜欢,明日朕便叫人在那上面再修个纳凉的地方。”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在那高台之上。 荀畜说:“圣上,你我都将对方困住了,我望圣上,早日脱离苦海。” 他便是那样从高处直直坠了下去,在大雨滂沱里消失在了晏临的视线中。 晏临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是他永远不愿意提及的噩梦,午夜梦回时都久久缠绕他挥散不去。 # 终章 第101章 尾声(一) 荀畜只觉得自己一直往下坠去,要同这雨水、同这风声融为一体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准备迎接那所谓的死亡。 就好像有暖流从他身上流过,叫他沉湎其中一直坠落下去。 “大人!”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第110章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遍又一遍的唤他。 好吵。 荀畜觉得实在是太吵了,哪有人喊这么多遍的。 “大人……”那声音哭起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痛苦。 “三百年前你丢下了我,现如今你还是要把我丢下么?”那人质问他。 荀畜陡然睁眼,那眸子里寒光乍现,里头一片雾蒙蒙的。 此处并不是三百年前的晏朝,而是现世祁朝。 混沌初开,灵气泄露而出,四周天都亮起来,荀畜在其间显露身形,满头黑发竟是全然变成了银色,在其间飞舞,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竺熄愕然,他站在下面仰视而看,只觉得这人真正是神仙下凡,这通身的气派他从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大人……”苛丑被锁在阵中,一时间百感交集,这是他期盼了三百年渴望见着的人,如今就这般活生生在他面前,倒叫他情怯了。 荀畜闻声朝他看去,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 苛丑怔了怔,没敢再唤第二声。 “阿荀!”地上恶鬼猛地飘起来,“我等了你好久……” 荀畜垂眼看了他一眼,又冷淡地移开视线。 那恶鬼正是晏临,他脸上的欣喜瞬间淡下去,又强颜欢笑自我安慰道:“无事……还有时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小畜生,都想起来了?”天际那人缓缓现身,白发白胡须,手中持着一根拂尘,正是荀樾。 荀畜开口唤他:“师傅。” 荀樾又或者是叫他荀彧子,他笑了笑,“算起来,你我也算是几百年未见了。” “当年你从摘星楼跳下去没死?”荀畜问他。 荀彧子摸着胡须摇了摇头,“算死了,又算是没死,我当年翻遍所有典籍,就为了找到能够成仙的法子,倒还真让我摸到了些门道,人若想得道成仙,便先要身死,上尸彭踞、中尸彭质、下尸彭育,人受困于此,只有斩断三尸,方可得到成仙啊。” “但我看你也未能得偿所愿。” 荀彧子当年若是成功了的话,不至于现在会是这样一副情形。 荀彧子眼中闪开一丝恼意,“我当年也实属是被逼无奈啊……” 荀畜看着他,“你当年通过引路鱼得知了得道成仙的法子,却也因此得了天疮。” 荀彧子哼笑了两声,“你再来一世,倒是比之前聪明多了,三百年前要不是因为这个天疮,我也不至于阵法都没成就急于飞升,我是怕我熬不到那个时候了呀。” “阵法?” 荀彧子指了指困住苛丑的法阵,“你瞧见没,这上头吸的是祁朝的国运,那引路鱼告诉我,国运是能打开通天道的唯一钥匙,文臣武将明君,缺一不可啊……当年晏朝衰败,便是我在借运,若不然,这好好的晏朝怎么就一落千丈了呢。” “太师……当年你在摘星楼同我说借运的事实在是伤了我的心。”晏临听到这,仍旧有些难过,因为没了晏朝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那日荀彧子自知时日无多,但阵法未成,他便如实告知了晏临,却不想晏临大怒,愤而离开了摘星楼,荀彧子无法,哪怕阵法未成,他也只能从摘星楼一跃而下,斩断三尸。 “区区一个圣上之位而已,现如今我不是都叫你长生不死了么?再等等……我定会让你……”荀彧子说着朝苛丑一指,“你也成为傀,超脱这世间,成为寰禹中的一部分。” 晏临欣喜不已,他往上飞去,绕在荀畜身边:“阿荀,你听到没?我也能做傀了,你是仙,我是傀,日后……不需要那怪物了,我伴你而生。” 荀畜掩着眉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是飞升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荀彧子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多亏了三百年前那次失败,我才能完完整整摸索出必成的法子啊。” “甘衡,你还没有明白么?文臣武将明君,对应的正是齐述、孙文策和祁俨,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这一盘棋了,而这棋局中的关键便是你和苛丑。”竺熄一针见血。 荀彧子不置可否,“你个小狐狸倒是看得透彻。” 竺熄一下子哑了火,不敢再声张。 反倒是韩宁上前一步挡在了竺熄面前,“荀大师,你叫我们办的事,我们都替你办了,现在你可以解开缚在他身上的咒了吧。” “从一开始我就不明白了,你区区一个凡人,倒是心疼起人家精怪来,他哪怕是褪再多次的皮,也比你活得长久。”荀彧子觉得好笑。 韩宁眯着眼一副笑意,“这就不牢荀大师操心了,你我之间约定的事,只希望你如约履行。” 荀彧子也没多说什么,施了个术,竺熄身上立马就散发着莹莹微光。 “这是……”竺熄一愣,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韩宁见到荀彧子按照同他约定的解除了咒,不由地松了口气。 “财神爷,日后你便不用再忍受褪皮之痛了。”韩宁轻声道。 竺熄一时间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当年他欲突破大关修得九条尾巴的时候被荀彧子抓住了,九条尾巴的狐狸于他们修道之人来说可是成仙的机缘,凡人拿到他褪的皮都可以拥有法力,更别说他整个被荀彧子逮住了。 荀彧子给他下了一个咒,待他九条尾巴生成之时,便是竺熄的死期,死后全部灵气都归荀彧子所有。 竺熄为了留自己一命,这么些年来一直在褪皮,褪皮的痛苦是一时的,当然还是小命要紧。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韩宁会为他做到这一步……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总是笑眯着眼的瘦弱青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第一次见到韩宁的时候只是觉得他笑起来很眼熟,那一对月牙眼他很喜欢,后面保佑四方赌馆财运亨通,接触久了,他就明白这人完全就是个笑面虎,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心底其实焉坏。 所以在得知自己和他绑了同心铃之后,竺熄第一反应是:靠,这奸商又要开始压榨他发财了。 只是…… 竺熄皱了皱眉,“你……” 韩宁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什么,“财神爷,我说过的,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帮你。” 竺熄挠了挠头,“我……” 韩宁:“你也不必再为我做什么。” 竺熄越发不解了,“那……” “那便祝愿财神爷早日修成九条尾巴,以成大道。”韩宁说着冲他一拜。 竺熄哑然,他总觉得他们之间该说的不止这些,但韩宁看着他笑眯着一双眼,眼底除了祝愿,到真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竺熄心里头就突然有些闷闷的,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这头苛丑心里也有些不太舒服,现如今他的大人回来了,但是他的甘衡没了,他还记挂着三百年前大人抛弃他的事呢。 他如今陷在阵里,只觉得自己越发难堪起来,恨不得叫这阵法赶紧将他融掉才好。 “破。”荀畜抬手一点,便解了苛丑束缚,叫他不必再被困于阵中。 苛丑别捏得很,想看荀畜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狼狈,他隐隐还觉得有几分委屈,三百年没见了,大人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还不快从阵中出来?”荀畜看着他。 苛丑耷拉着眉眼,眼睛都是红的,听了荀畜这话就试图从阵中飞出去。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他飞到阵法边缘的时候,那法阵周围突然迸射出一道精光,瞬间就将他弹了回去。 四周出现犹如囚笼般的光束,将苛丑困在了其中。 “苛丑!”荀畜陡然失色,再也装不下去淡定,一秒就恢复到了甘衡的状态。 荀彧子见状微微一愣,随后明白了什么笑道:“你竟是在骗我,我当真差点被你骗过去了,你压根就不是那小畜生。” 甘衡也不跟他装了,“我管你大畜生小畜生的,老头你给我把苛丑放了!” 荀彧子挑眉,“你未免太天真了,那狐狸不是都同你们说了,你俩可是我阵法的关键,我如何能放了?” 甘衡看了那阵法一眼,这才隐约意识到什么,“你要拿苛丑炼阵?” 荀彧子笑了起来,“小十两啊,你于那小怪物来说便是那条引路鱼啊……我在三百年前晏朝所总结出来的经验,一仙落而万鬼生,你死了,恶鬼元年方才开始呀,而他这个小怪物……”荀彧子说着朝他一指,“也就才能成为所谓的傀。” 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现如今要成仙,那必定就是要傀死。” 话音刚落,他神情一肃猛地收紧五指,那阵法里无数光线涌出。 “呃!啊!”苛丑痛苦哀嚎一声,瞬间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都渗出血来。 “苛丑!”甘衡俯身往下冲去,只恨不得也进入那阵中才好,可惜那四周光束坚实得厉害,叫他破不开分毫。 都到这节骨眼上了,甘衡已经急得不行了,里头苛丑还一边擦血一边问他:“你都想起来了!那你告诉我,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扔下!就是因为我长得丑么?” 第111章 甘衡:“……你不疼么?” 苛丑憋着口气,“还能抗得住,你先告诉我,不然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的。” “呸呸呸,这说得什么话。” “那你告诉我。”苛丑红着眼,当年被抛下那件事,他记了三百年,一日不忘,以至于想到他的大人,他会先感到难过。 “我……”甘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当年真是不小心的……” 他拿起挂在腰间的玉佩,“就……也不知道怎么就掉了……” 苛丑眼神微颤,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几百年间叫他寝食难安的事情,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缘由。 “可我……我当年就那样被扔下了……我一路追着大人的味道……到处找……”苛丑掩面,“我分不清哪条路是通往哪的……更不知道到底应该去哪里……大人……”他的脸从双手中抬起来,双目赤红含泪,“大人你可知道……等我再次回到皇都的时候……竟是连你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第102章 尾声(二) 甘衡一下子就慌了,这隔着囚笼,想安慰人都安慰不到,“当年的事,确实是那位大人不对,我替他向你道歉。” 苛丑听到这话一愣,他抬头朝甘衡看去,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隐有光在闪,“大人……” 甘衡隔着囚笼瞧着他,“苛丑,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你我先将这阵破了,待你出来……”他说着伸手点在自己殷红的唇上,“怎么罚我都依你……” 苛丑瞳孔一缩,而后整个瞳仁缓缓放大,硬了,此情此景还真怪不得他。 他吸了吸鼻子,将那往外流的鼻血随意擦拭干净,这小子现在这鼻血是因什么而流的还真就不好说了。 “甘衡,这可是你答应我的。”苛丑眼睛也不红了,满眼都是羞涩,他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反倒是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的,“到时候不许反悔。” 甘衡应他,“好。” “不许拒绝。” 甘衡好笑,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还不等他回应,就听到苛丑接着说:“不许喊不要不要。” 甘衡怒吼一声:“苛丑!” “若是有什么话,就趁现在说了吧,兴许再晚些时候,就来不及了。”荀彧子似笑非笑的提醒道。 甘衡一怔,这才注意到,那阵法之下不易察觉的无数光束犹如炙热的利剑一般,一直照在苛丑身上,这鬼也是能抗,竟是在他面前一声不吭,还能跟他调笑。 甘衡咬牙,他猛地抬头看向荀彧子,手一伸,骨鞭便从身体里一节一节地抽出来了。 这骨鞭已经不似之前那般还需要血供养才能附上灵气,现如今才从身体里抽出,上头就带着灵气四溢,带着浮动的雾气。 “老头!”甘衡朝他直冲而去。 荀彧子用浮尘挡下这一击,“小十两,你当真要为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跟我动手?” 甘衡无暇顾及其他,一招一式都用了狠劲。 而那被困在阵中的苛丑,七窍都已经流血了,还不忘同荀彧子顶嘴,“老不死的!就是你!三百年前你就挑拨我和大人的关系,现在你又来!” 荀彧子没理苛丑,他看着甘衡眼中的杀气,露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小十两啊,你我好歹也是也算师徒父子一场,你当真要同我兵刃相向么?” 苛丑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呸!老东西你少在这说些让人恶心的话!打的就是你!” 荀彧子继续同甘衡道:“小十两,你忘了?不管是现在也好还是当年也好,不都是我把你捡回来的?我教你术法、给你饭吃,若不是我,你能长到如今这般大?” 甘衡眉头蹙起来,神色明显有些动摇了。 苛丑大喊:“满嘴臭味的死老头!你那明明是为了你的私心!” 甘衡提着骨鞭又猛地朝荀彧子挥去。 荀彧子对苛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气得眉毛都在抖,抬手一挥,一道光束就直直朝阵法中飞去。 那光束遇到苛丑就分成好几道,一点一点地挖着苛丑身上的肉,宛如凌迟。 苛丑额上青筋暴起,原本不流汗的恶鬼,此刻竟是满头冷汗,疼得他都睁不开眼了,但他还挑衅地笑着:“不中用的老东西,你有本事把我放出去跟我打一架!” 荀彧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小怪物,既然你这么急着找死,那我便成全你。” 只见下一秒,阵中血雾弥漫,黑色的物质溅得到处都是,那些都是苛丑身上的。 “苛丑!”甘衡见着这一幕,瞬间就分神了。 荀彧子趁此时用拂尘直接将甘衡缠住了,“我倒是不知你对这小怪物用情至此啊。” “呃!”甘衡手中的骨鞭也叫那拂尘缠了个严实,他看着那法阵中已经快要血肉模糊的苛丑,嘶声喊道:“苛丑!!”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这拂尘的束缚,甘衡冲荀彧子低吼道:“你放开我!” “何必呢,那怪物本来就不是人,不过是借了你的机缘成了人形,我现如今不过是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荀彧子叹声道。 甘衡瞪着眼睛,“他不是怪物!你比他更像怪物!” 荀彧子看着死命挣扎的甘衡,脸上的虚情一点一点散去,最终变成面无表情一张脸,他冷冷道:“冥顽不宁。” 拂尘原本只是缠绕着甘衡,可这话音一落,拂尘仿佛活物般一根一根扎进了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吸取着他的血液。 晏临看到这幕愣了一下,他飘到空中从荀彧子的左边又飘到右边,犹疑道:“太师……太师……” 荀彧子觑了他一眼,“放心,放点血而已,死不了。” 晏临蠕动了两下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这时,突然不知从哪飞过来一道人影,直直地扑倒了甘衡身上,“大人!” 这人正是小曰者,他扑上去,试图将那些扎根在甘衡身体里的拂尘,一根一根地扯出来,甚至还妄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那些拂尘的进攻。 但不管他怎么卖力,都还是于事无补。 小曰者扭头看向荀彧子,一张圆圆的脸蛋上全是泪痕,他一抽一抽地哭道:“太师……你……你说过我只要将甘衡带回来奉先……你便能让大人回来的……你说过的……” 荀彧子冷漠地看着他,“我是答应过你,可小暑啊,眼前这人并不是你家大人。” 这小孩正是当年跟在荀畜身边的小暑。 小暑转头看向甘衡,他圆溜溜的眼睛全都是迷茫,眼前这人明明生得同大人一模一样,“大人……” 荀彧子摸着他的头,十分亲昵,“听话,你只有听话,太师才能让你见到你家大人啊。” 小暑瞳孔缩起来,轻声喃喃道:“我听话……” 下一瞬,荀彧子猛地将小暑的脑袋提了起来,小孩整个脑袋轻易便脱离了身体,断口处是一个碗大的刀口印,上头甚至还在滴血。 荀彧子提着死不瞑目的断头看了一眼,“你好像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管是三百年前也好,还是现在也好,你都只是我的一个用来监视的工具罢了。” “小曰者!!!!”甘衡整张脸都要被拂尘缠进去,他看着小暑那惊恐瞪大的眼睛,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荀樾!!这小孩这般听你的话!!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他本来就已经死了,你现在竟还要叫他魂飞破散!” “听话?”荀彧子思考了一下这个词,随后笑道:“可我不止要的是听话的呀,没有用的东西,自然是用完了就应该要丢掉了。” 这一话一出,一旁的晏临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荀彧子这话中点的也是自己。 荀彧子可惜地看着已经被拂尘吞没到只剩一只眼睛在外面的甘衡,“小十两,何必呢,你何必同我闹到这种地步,我于你还是留有情面的。” 这时,头顶突然传来阵阵碎裂的声响。 荀彧子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那阵法竟是从边缘处碎开了一道裂缝!浑身黑红色血雾的苛丑早已经辩不出人样了,他掰着阵法碎裂的两端,低吼一声从里头爬了出来,所到之处黑雾弥漫、鲜血四溢。 他一步一步朝荀彧子走去,那情状当真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荀彧子一惊,他知道这小怪物非比常物,但这阵法是耗费他这三百年的所有心力,并用祁朝国运镇压,若是没有外力,任他再厉害也是破不开的。 “竺熄!!”底下突然传来韩宁的惊呼。 荀彧子低头看过去,只见那小狐狸浑身是血地半跪在地上,原本他的灵体已经有颇具雏形的第九条尾巴了,可现在那灵体之后竖着的只有一条染血的尾巴! 荀彧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狠狠地皱起眉问竺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找死?” 竺熄捂着不住渗血的口鼻,笑了笑:“荀大师,实在是对不住了,有一件事我嫌丢面子,一直没有同人讲过,三百年前,恶鬼元年初始,若不是因为苛丑,我可能早就葬送在恶鬼手上了,我现在得还这份情啊。” 第112章 荀彧子猛地飞身躲避了苛丑的一击。 苛丑人形已经岌岌可危,他化成无数黑雾同荀彧子缠斗,荀彧子拂尘用来束缚甘衡了,一时间竟不是苛丑的对手。 几招下来荀彧子节节败退,苛丑越打越逼近,将荀彧子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荀彧子咬牙,竟是直接将阵法散开了!!那阵化成万千金色的箭矢,朝所有人射去。 韩宁抱着受伤的竺熄,眼睁睁地看着天际铺天盖地的一片金色,像细密的雨线,在空气中平行错落,猛地朝他们袭来。 眼看着万千箭矢就要落在他们身上,韩宁惊恐地闭上了眼睛,可下一瞬,他整个人就死死地怀抱住了,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疼痛。 韩宁诧异地睁眼,是竺熄将他整个人抱住,硬生生用自己的身躯抗下了这些金色的箭矢。 “竺熄!!”韩宁伸手触到竺熄的胸膛,那胸膛温热一片,黏黏糊糊的全是血,韩宁一下子就乱了。 奉先城四方赌馆的当家人,从小就出来闯荡,聪慧机警,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他不能解决的事。 可现如今,他被竺熄抱在怀里,闻到鼻尖浓重的鲜血气味,头一次这般无助,他一声一声地唤着竺熄的名字,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就好像他们二人也彼此相融了,抱得那般紧,恨不能融为一体。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金色的箭雨洗涤了,金色里黑色和红色掺杂,竟是还浸染出了一副美丽无比的画面。 等金色的箭矢雨下完,这个世界头一次这般安静,方才天亮的那一点亮色仿佛都随着这金色的箭雨全部下出去了,只剩天地间一点混沌的黑,好似融为了一体。 天地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可怕。 荀彧子从从不知道谁的尸体底下爬出来,整个人看起来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满头银发,脸上皱纹密布,甚至爬起来时,还带着片刻踉跄。 阵法已毁,他的成仙梦又再一次破灭了。 第103章 尾声(三) 而不远处苛丑已经被金色的箭矢穿透了,那金色的创口无法愈合,甚至还在扩散,同样被刺穿的还有晏临。 荀彧子闷声笑了起来,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垂眼看着苛丑身上的创口,“这伤于你们恶鬼来说可是会致命的。” 苛丑都已经维持不住人形了,在一片黑雾里面目模糊,能隐隐看到有黑雾不断从他身上消失。 “呃……太师,救救我!太师我错了,我日后都听你的。”晏临痛苦地朝荀彧子爬过去,死死地拽住荀彧子的衣角。 荀彧子瞥了他一眼,“我说过吧,没用的东西该扔就得扔啊。”说着一脚将他踹开了。 荀彧子朝着掉落在地上的拂尘走去,那拂尘先前包裹着甘衡,现在里头竟是什么都没有。 他微微一愣,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十两,你若是再不出来,你惦记的那小怪物可就撑不住了。” 可四周只有阴风吹过,半点不见人的踪影。 荀彧子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就顿住了,眼底浮现几分不可思议,他看到天际竟是从上往下出现一条水流,那水里灵气充裕,将天地都照亮了,里头还有无数条银白色的引路鱼在游动,摆动的鱼尾好似盛开的花朵,美得像在做梦。 “哈哈哈……”荀彧子不可置信地笑了两声,随后激动得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是通天道!这通天道为我打开了!!天命如此啊!!” 他欣喜地朝水流的方向跑去,他原以为法阵破散,成仙的事情定是没戏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通天道莫名奇妙就为他打开了。 他激动到不行,哪怕半道鞋子掉了都顾不上,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只觉得借着这通天道的水流,他便能飞升至寰禹。 但是下一秒,一截骨鞭便从他身体里头刺了出来,上头还沾着他的血迹。 荀彧子下意识捂住肚子,还试图往水流的方向走去,他甚至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道水流。 “师傅,您忘了么?骗人学道的幻术把戏,这还是当年你教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清清泠泠的,让荀彧子既觉得陌生又觉得熟悉。 他愣愣地转过身去,只见身后那人一头银白色的头发飞舞,正是甘衡。 “师傅,我想起来了一切。”甘衡道。 荀彧子古怪地笑了起来,“这一切你不是早就已经想起来了么?” 甘衡摇摇头:“不,是有关寰禹的一切。” 荀彧子猛地瞪大了眼睛,“你都想起来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甘衡看了他一眼,“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转世轮回……只是因为我和苛丑的存在将这个世界的平衡打破了,那些因我们而死的,得以重新入轮回。” 荀彧子有些发怔,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 “现如今该让一切都回到正轨了。”甘衡说着整个人灵气也开始散开,那些灵气一点一点融进天地之间,融进那些枉死之人的身体里。 荀彧子看到甘衡身上灵气消散,一下子就急了,他伸手去抓那些飘子啊空气里的灵气,“这是我的!这些都是我的!那些人是生死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我不要轮回!!我只求今生得道成仙!!都给我!!” 他粗红着脖子,情状癫狂,被骨鞭刺穿的地方流出来越来越多的血,可荀彧子却丝毫没有察觉。 那些灵气穿透他的身体,引得他发出阵阵痛苦的哀嚎。 平衡要想恢复,那些因他们枉死的人得以再次投胎转世,而那些早该死去的人,也将会消散。 荀彧子感受到自己一点一点的苍老、溃烂,他崩溃地大喊起来,“不!我还不能死!我要得道!我要成仙!” 可生命的流逝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他一点一点枯萎老去,最终化作了一堆白骨。 而甘衡和苛丑两个也变成了黑白两点光亮,交缠融合,彼此不分你我,他们在寰禹之中便是一体,现如今只是回归了本源。 在这寰禹之中,没有人的概念,所有东西都只是一团灵气,而与灵气伴生的便是阴气,他们的循环交付靠的便是寰禹中的引路鱼,引路鱼吃下灵气产出阴气,死后也便化作灵气,如此循环往复。 寰禹中灵气和阴气形成的聚集体众多,他们大多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只待说不定哪一次的机缘巧合,再次落入人间。 ………… 岐山脚下。 “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别吓我,这大晚上的,怪渗人的。” “不是你听,是真的有什么。” 两人拨开草丛,只见在那点点萤火的映照下,那草丛里坐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 “我滴个乖乖,这小孩生得可真漂亮。” “抱回去养着吧,这孩子还这么小,放着不管肯定活不久的。” “靠!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 “这小孩身上……还挂着一团肉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