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和怨夫破镜重圆了》 第1章 [穿越重生] 《重生后和怨夫破镜重圆了》作者:糖罐本罐【完结】 本书简介: 【钓系恣睢公主 x 禁欲醋精权臣,高岭之花清醒沉沦,本质苏爽甜,女主得人又得权的那种爽】 * 祁冉冉是先皇后留下的大公主,联姻的夫君超然绝俗,位高权重,是个轻易招惹不得的尊崇角色。 世人皆叹二人璧合珠联,然婚后两载,祁冉冉却主动提出和离,不仅闹得满城风雨,还狠狠伤了对方颜面。 致使她和离的是位芝兰玉树的探花郎,只是后来,她也是因着这探花郎的背叛功败垂成,最终葬身火海。 ——魂魄飘在半空中时,祁冉冉意外看见了赶来为她落葬的前夫,喻长风。 作为天师府最年轻的掌权者,喻长风矜贵孤高,容姿权势皆居头筹,生平唯一污点,约莫就是有她这么一位‘不识好歹’的恣肆夫人。 祁冉冉本以为自己与喻长风这对怨偶合该再无和解的可能了,然灵堂之中,她望着他莫名悲凉的枯寂背影,心里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 再次睁开眼,祁冉冉回到了和离前。 就在昨夜,她才因为探花郎与喻长风大闹过一场,又拟好和离书,只待翌日一早请旨改册。 推开房门,喻长风华冠长袍立于廊下,神色平静无波,声音却冷得骇人,“车马已备好,你我今日就能和离。” 彼时,山下是一身喜袍、别有用心的探花郎;眼前是撕破脸面、堪堪闹翻的准前夫。祁冉冉忆及前世,略一思忖,干脆粲然迎上了喻长风凉意砭骨的压迫视线。 “喻长风,我想留宿天师府,今日无法与你和离了。” ……喻长风眼皮慢缓一掀,漆黑瞳孔顷刻漫溢讥讽, “留宿?外头待腻了?” “真当我天师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 可是后来,也是他依依不舍地攥着祁冉冉的手,常年淡漠的幽邃眼眸情潮汹涌,意乱情迷吻在她唇角, “既然来了,今晚就别走了。” * 探花郎褚承言,看似温润如玉,实则薄幸寡情。他自诩与祁冉冉的虚与委蛇尽是假意,然日久岁深,他却后知后觉动了真心。 一朝重生,他幡然悔悟,迫不及待追过去时,却被那位早该与祁冉冉两心分离的天师大人拦在了门外。 那人眉眼低垂,微敞衣领处红痕暧昧鲜妍,落目俯视他时一如睥睨蝼蚁, “公主累至安歇了,不见。” ******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重生 甜文 冰山 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祁冉冉喻长风配角褚承言 一句话简介:手拿把掐高岭之花的恋爱脑准前夫 立意:及时止损 第1章 背叛 禛圣十六年十月初十,夜色窈冥,无风无月。 祈冉冉已经整整三日没有进食了,看守的宦官每日晨起给她灌一碗参汤,一面吊着她的精神,一面不间断地轮番对她问审。 今日负责审她的是继后郑氏宫中的大太监程守振,祈冉冉掀掀眼睛,听得这人捏着一把尖细的嗓子高声刻薄道: “韶阳公主,您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呢?您醒醒吧,这上京城中的天呐,早就变了。” “莫说圣人此刻缠绵病榻,就算人真能清醒过来,您最终是生是死,还不是要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您若是个聪明的,就该听奴才一句劝,尽早将那黄金的掩埋之地交代出来,如此,您少受些磋磨,奴才也能尽早交差。” 五日前,当今的禛圣帝骤陷厥症,继后郑氏连同其胞兄趁机把持朝政,一面牢牢盯死出入城门,一面对京中呈两立之势的皇亲贵戚大肆诛锄。祈冉冉作为先皇后留下来的大公主,兵变的第一日便被直接囚禁在了公主府内。 而郑氏拘囚她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先皇后俞瑶乃行贾出身,家中资财富埒天子,虽早早薨逝,临死前却给祈冉冉这唯一的女儿留下了十万两金铤的‘护身符’。 而今,郑大将军拥兵围城,吃喝薪饷都要银子,郑皇后急需财路,自然便将主意打到了祈冉冉身上。 程守振见她沉默不言,挥起一鞭抽到她单薄的脊背上, “您瞧瞧,也就是奴才良善,不舍得对您用重刑,明日若是换个心黑手狠的来,您这一身娇养出来的细皮嫩肉……”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下手的力道却与所述之言大相径庭。 祈冉冉被他打得闷哼一声,她从被囚的第一日就开始受刑,几日下来新伤叠旧伤,背上早没一处好地方。 方才的那一鞭子又是直接抽在了半结痂的伤口上,粗糙的草索边缘凶横破开似连非连的粘黏皮肉,剧烈的痛感几乎瞬间逼得她想要落泪。 眼底本能凝起一层水雾,却又极快地被她强行隐去,祈冉冉眨眨眼睛,半晌之后缓慢昂首,语气幽幽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那十万两黄金的埋藏之地,头一日我就告诉你们了。” 韶阳公主的确在受过第一顿刑罚后就交代出了个地点,那地方虽乍一听上去有些僻远又莫名耳熟,然因区位路线无一不详,倒也格外令人信服。 郑皇后收下手绘的地形图,当即快马加鞭派人寻去,五个金吾卫吭哧吭哧挖了一宿,最后却是从另一头挖通了郑氏一房远亲的祖坟。 提起这茬就忍不住地想要笑,祈冉冉也确实是笑了,水盈盈的葡萄眼轻轻一弯,圆润润的小酒窝浅浅一陷,唇角上扬眉梢微挑,即便满身狼狈,恶劣与戏谑也如冰下深泉,止不住地往外冒。 “程守振,你也忘了你爹埋在哪儿吗?” “哦,不对,你都叛离祖宗当太监了,你爹八成被你气得炸了坟,半夜推起棺材板跑了。” “……你!” 程守振冷不防被她戳了短处,扬起鞭子就要往她脸上抽,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旁侧的两个小太监急忙冲过来拦他,高个子的那个接住鞭头,后方的矮个子则压住程守振的手臂不住劝慰,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皇后娘娘下了死令,无论如何都要留公主活口,咱们私下里动动手就算了,明面上可不能被人瞧出蹊跷。” 他偷偷窥一眼祈冉冉惨白的面色,口中一顿,又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再者,她到底还担着另一个身份,咱们今日如此对她,天师府的那位若是知道了……” 程守振身形顿时一僵,原本冲天的气焰一瞬间被‘天师府’三个字灭了个完全。 照理说他是郑皇后心腹,兵变那日又奉命接管神策军,‘权’‘位’一具握在手,面上本不该出现如此显明又深重的畏惧。 可在场众人却又都心知肚明,莫说当下时局未定,就算郑氏此番真能得掌大统,天师府也绝然不是他们能随意得罪的存在。 大雍朝历来以道法为尊,据说当年的禛元帝便是得到一修道之人的匡扶襄助,故而才能于群雄逐鹿之中缔成大业。 后来,元帝感念其开国之功,特地据其出身,设立了位同三公且可世代承袭的‘天师’一职,赐下‘喻氏天师府’,使其后人永沐恩泽。 祈冉冉在禛圣十一年奉旨出降,嫁的正是如今天师府的掌权人——喻长风。 这位喻家历代最年轻的掌权者堪称真正意义上的天纵奇才,在他十四岁时,大雍边境遭外族来犯,彼时洪涝堪过,国库空虚,大军一度节节败退,是喻长风测算天候,用精准至刹那的雷暴气象辅以计策拖延敌军,硬生生在敌众我寡的前提下,完好护住了边境十三城中的上万名百姓。 之后,他更是躬擐甲胄,亲率两千铁骑挂帅阵前,以一夫当关之势驱逐敌寇,扭转必败局势,成为了喻家第一位有赫赫军功傍身的天师继嗣。而历经百年已现颓势的天师府,也在他的带领下重回了声势赫奕的无上之巅。 按理说,能与这位容姿权势皆居头筹的天师大人盟缔燕婉之欢,哪怕整个上京大乱,祈冉冉都不该沦落至眼下这等地步。 只可惜大雍朝内无人不知——韶阳公主与喻天师,着实是对两看生厌的怨偶。 …… 那厢的程守振已经收了鞭子,佯装镇定地嗤声道: “怕什么?天师大人若真打算救她,合该早来救了。当年的和离闹得满城风雨,天师府百年间都不曾被人这般打过脸面,如何再会管她?” 他如此说着,脚下动作倒是相当诚实,不仅悻悻然退回原位,还招一招手,示意一旁的侍从给祈冉冉喂些水喝, “况且皇后娘娘消息封得快,天师府也未必……” 话未说完,外院的小丫头突然急急忙忙跑进门来, “公公,韶阳公主她,她的郎君来了!” *** 话音堪落,众人的面色顿时微妙地变了一瞬。 第2章 程守振反应最快,手腕一转便将鞭子藏进了衣袖里,宽袍之下两股战战,面上倒还能极快挤出个谄媚的笑容来。 只是同时并举的,祈冉冉却笑不出来,方才通传的小丫头是她三个月前才买回来的,心智天生不全,故而才能在此等境况下仍被留用公主府。 她口中的‘郎君’绝不会是喻长风,而能频繁造访公主府,以致于被她下意识冠以如此称呼的人…… 喧杂骚动渐起,隐有憧憧人影迫近门前。 不多时,一人华袍锦靴起先,不紧不慢迈过门槛,百十兵卒玄衣戎甲在后,气势汹汹踏破月色,杀气腾腾披挂而来。 祈冉冉心下猛地一沉。 俞瑶溘然长逝后,祈冉冉的母家至亲便只剩下了姨母与表妹。兵变发生那日,她自身行止受限,遂只能托付一可靠之人,秘密调动玄羽军,护送仅存的两位俞家人先行出城。 可此时此刻,本该与俞家人一道待在城外的玄羽军却齐齐整整站在她对面,个个神色漠然,手持出鞘长刀,雪白刀锋上甚至还染着许多尚未风干的新鲜血渍。 而那位受她所托,与她来往甚密,几度引发她‘婚变’风闻,乃至最终促成她和离的褚承言,则卓然立在玄羽军的正中央,一双平日里时常为她开笔研墨的文人之手满是血污,凸起的骨节处遍布抓痕,瘦白五指虚虚张开,指腹微挑,露出扭结缠绕的一金一青两条发带。 祈冉冉对这两条发带再熟悉不过,金色的那条是玄羽军的调动信物,青色的那条…… 她一瞬间明白了一切,“褚承言,你将我表妹抓去哪里了?” 褚承言不接她的话,“冉冉,皇后娘娘要见你。” 他瞥一眼祈冉冉皮开肉绽的后背,远山似的眉眼风恬浪静,仅只迎着程守振略显心虚的目光,示意后方侍从送上来一套干净衣衫, “换身衣裳吧,随我一道入宫。” 祈冉冉死死盯着他,将话又重复了一遍,“褚承言,我表妹呢?” 褚承言对上她盈满恨意的愤怒视线,略一停顿后才道: “她与余姨母半个时辰前被带进宫中问话,期间行刺皇后娘娘未果,已经被郑大将军就地正法了。” 绵长尾调里蓦地添了两声温和的叹息,褚承言倾身上前,指尖肆意抚过她额发,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劝解哄顺, “冉冉,大局已定,随我入宫才是你眼下最好的出路。乖乖换衣裳吧,不要再闹了。” 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话,旁侧的玄羽军副统领适时扔过来一个包袱袋,雪青的布料坠落散开,明晃晃露出两颗与祈冉冉面容七分相似的人头来。 那头颅被毫不在意地颠抛在地,又沿着低矮的地势一路滚至众人脚边,脖颈边缘处因大力劈砍而产生的皮肉碎屑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褚承言暗金的长靴,褚大人本能皱眉,几乎不假思索提袍抬脚,轻飘飘将其踢到了不远处…… 骨碌碌—— 头骨内部的血液还未凝固,不断涌出的鲜红很快在地面摇曳点画出一道长而蜿蜒的痕迹。祈冉冉混沌茫然的目光追着那痕迹一路飘远,心里忽地一空,突然感觉自己始终坚持着的某样东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彻底断了。 她身生为天潢贵胄,看似至尊至贵,却只在生母过世前受享过一段安稳日子。 十四岁时俞瑶逝世,阖眼前告诉她得活下去。她记住了,躲起来哭了一天一夜,而后抹干净眼泪,开始在各方虎视眈眈的目光里肆力求生; 十六岁时被当成权利制衡的棋子嫁给喻长风,从此所想所为不仅要受皇家盯视,更多了一份来自天师府的无声拘管。她尤自崩溃了几个大夜,转而另辟蹊径,继续组建自己的势力。 五日前动乱猝起,她骤不及防,只能靠着胡搅蛮缠迷惑视听,同时用尽浑身解数将姨母表妹送出城去。即便自己狼狈万状,可一想到未来尚有团聚之日,心中便仍存希望。 ——可现如今,这些都没了。 祈冉冉眨眨眼睛,突然笑起来。 许是笃定她再没什么反抗的能力,褚承言将郑皇后的懿旨示下,程守振便替她松了绑,又捧起衣衫双手奉上。 “韶阳公主,您请吧。” 祈冉冉却没接衣裳,慢慢揉了揉淤痕遍布的僵硬手腕,神情冷静得近乎诡异。 走到一半人高的大花瓶后,她踮脚抻颈,认认真真环视了房内一周。半晌,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 “应该都在这里了吧?” 程守振不明所以,“什么都在……” 轰! 几乎压着他的话音,下一刻,原本平整的地面倏地炸裂崩起,花瓶后方的细长引线迅速燃烧,紧接着,数担藏在地下的黑.火.药便以野火燎原之势眨眼淹没了整座宅院。 程守振距离黑.火.药最近,刚发出一声骇叫就被瞬间炸成了支离破碎的肉渣子。 四下里旋即响起玄羽军接二连三的痛苦哀嚎,祈冉冉自己也疼,却因为喉管灼伤叫不出来,只能发出些类似小动物被掐住咽喉时的孱弱嘤咛。 她蜷在地上,看着灼灼烈焰以滔天之势凶猛吞噬着每一个人,双眸烧得赤红滚烫,心头却清晰地生出许多感慨…… 悔恨此番安排失策,悔恨自己识人不慧,悔恨地下的黑.火.药埋得太少,没能将宫里的几个混账也直接炸个稀烂。 思绪一转,她又忧虑起俞家自此绝后,来日逢年过节,她在地下怕是连点新鲜瓜果都收不到。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同喻长风撕破了脸面交恶和离,毕竟那人冷漠归冷漠,但看在她二人‘旧相识’的份上,想必也不会吝啬几筐子祭.品。 思绪再一转,既然这辈子结束得如此仓促,那下辈子她是否可以吸取教训,未雨绸缪,提前给自己烧点香烛元宝? 届时一步到位,直接烧成酆都首富,下去了就能条条鬼道横着走! 七七八八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晃过脑海,祈冉冉想着想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才终于呜咽着哭了出来。 …… 火更大了,抽筋剥骨的痛感剧烈啮噬过全身。 赤红摇曳间,她竟恍惚嗅到了一股沉静平和的特殊香气,那香气指引着她腾空升起,一路飘飘荡荡,最终落进一全然陌生的房间之内。 她在那处瞧见了自己与姨母一家的牌位,同时也瞧见了那个站在牌位前沉默不语的高大身影。 是喻长风。 这人还真给她设了灵堂,又颇为贴心地摆放了一张远超寻常尺寸的宽长供桌,桌上时蔬果品俱全,白瓷盘里的小点心甚至尤在袅袅冒着热气。 ——丰盛,新鲜,还全是她爱吃的。 祈冉冉于是安下心来,缓悠悠地飘到供桌前来回绕圈,期间凉风渐起,不多时就将个圆滚滚的梨子吹到了地上。 咚! 澄黄的梨子囫囵落地,阒然伫立的喻长风淡漠垂眼,半晌之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弯下腰来,劲瘦五指将梨子握在掌中,仔细打量一圈后微微皱眉,薄唇嗫嚅,轻飘飘吐出一句, “祈冉冉,你真麻烦。” 祈冉冉:……? “哎——” 方才还觉得他十分有良心的韶阳公主顿时忿忿飘到他身后, “你这人……” 喻长风将梨子揣进袖袋里,又从旁侧的竹筐中拣出颗新的摆上去,用着惯常的冷淡语气继续道: “这颗梨不就是表皮受了些磕碰?祈冉冉,只这丁点的瑕疵你都要挑嘴。” “稍稍将就些不行吗?日后若是无法及时续上新鲜的果品,你就一点不吃了?” “哪儿来那么多臭毛病?” …… 他越是说,声音就越是反常的沉哑,背光而立的一张脸藏在阴影里,天之骄子的一个人,此刻却莫名显得苍凉又枯寂。 祈冉冉被他接连的几句话炸得脑袋发懵,本想反驳‘自己早就没这么挑剔了’,喉头却堵塞得异常难过,许久之后眼眶一红,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很想抱抱他。 她奋力朝前伸手,可那股子引她而来的异香却在此刻蓦地浓烈起来,原本轻飘飘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又沉又重,无边黑暗似渊中湍流,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坠了下去…… ---- 第2章 和离 她难得在那片静谧的黑暗里睡得又沉又稳,再睁眼时却是被生生疼醒的。 心肺处猝然窜上来一股剧痛,喉咙也疼,像生哙了几千根烧红的针,吞咽时都恍惚能尝到些淡淡的血腥味。 祈冉冉皱眉忍了一阵,半晌之后倏地翻身坐起,一把扯过帕子紧捂住嘴。 咳咳咳—— 她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直至将胸口那股子憋闷的气息尽数咳出去后才松了眉头,随手将帕子扔到榻角,再次慢慢躺回…… 等等,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又猛地坐起来,第一反应便是在身上摸索一通,发现除去右手腕间多了一颗红得刺目的血色小痣外,整个身体倒是没有半分异样,甚至连点烧伤的痕迹都瞧不见。 第3章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藕色的轻绡帐严丝合缝地遮掩着外头不确定的光景,祈冉冉迟疑一瞬,到底还是伸手撩开,小心翼翼向外望了去。 她以为自己合该瞧见个阴森鬼魅的晦晦冥府,却不想入眼竟是间陌生却又略感熟悉的通达雅舍。 草绿的碧纱橱横隔堂外,梨花马蹄足的长方桌正当堂中,再往远,绣有暗纹的浅黄丝绵纸被云纹的棂花横隔成规律的小块,甚至因为屋子朝向极佳,当下被光一照,还浅浅透出了些犹如琉璃一般莹莹闪闪的灿亮烁影。 祁冉冉困惑的目光就在这片安逸的光明里茫然游荡了一整圈,最后越过半阖的小窗,落到窗外庭院中一棵堪堪结出青果的繁茂梨树上。 此时此刻,一颗青梨子冷不防自树梢掉落,骨碌碌滚进一旁的草丛里。 祈冉冉的视线遂又不自觉追着那梨子一路跑远,直至白玉的石壁撞入眼中,她整个人才蓦地一愣。 ——石壁上的纹样是一整幅庄严瑰伟的四灵图腾。 刻有齐整四灵的石壁并不为寻常百姓所用,就连宗正寺中的崇玄署,也只被允许使用普通砂岩分开篆刻。 而有资格拥有如眼前这方耗费上千颗碧玉宝珠雕琢镶嵌而成的图腾的地方,整个大雍朝内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祈冉冉顿时呼吸一紧,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个荒唐的猜测。 她顾不得梳妆,草草披上衣衫就往外间跑,循着脑海中模糊的记忆绕过屏风,再打开妆台下方第二个小屉柜—— 一封盖有她与喻长风私印的和离书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果然。 此处是喻氏天师府,和离书的一角清清楚楚写着禛圣十三年七月初七。 ——她竟真的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祈冉冉捡起那张薄薄的纸,难以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 尤在她满心诧愕的当口,门外突然传进来两声敲门声。 第一声落手极重,连带着厚实的门板都跟着一震,浑然带着莫大的怒气;第二声虽只间隔了短短一瞬,却是明显收了力道,隐隐透出些不情不愿的恭敬来。 清亮的少年音紧随其后,“早膳已经备好了,我们不方便送进去,你出来吃……” 话音至此再次停顿,半晌之后,咬牙切齿地继续接上,“韶阳公主,恭请您,亲自出来用早膳吧。” 喻长风身边有两个自小侍奉他的弟子,年纪稍长的名唤奉一,小的那位则唤恕己。 显然,如今正叩门的这个,便是前世时常会为喻天师打抱不平,且又极为看不惯她的恕己了。 祈冉冉定定心神,抬手将门打开。 …… 一束光很快迎头照下来,盛夏清晨的凉爽山风以靡靡之势掠过雄伟山坳间漫漫无沿的青竹古木,挟裹着天师府百年积蕴的信灵香气,瞬息拂去了她身上如噬附骨的鼎沸之感。 祈冉冉不自觉呼出一口长气,唇边下意识带出些笑意。 她这笑纯粹是因为倍感舒坦,然候在一旁的奉一与恕己却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 恕己的脸色顿时更臭,“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前几日无故要米要粮,昨日又闹上山来吵着要和离,晚膳后还用书卷砸伤了我们公子的额头!今日不仅没有半分悔意,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口中的‘公子’便是喻长风,禛元帝驾崩后,喻家不再专研道法,诵持社坛一类的事务大多改移至崇玄署,各代‘喻天师’的夙日称谓也随之变为‘公子’。 而所谓的‘要米要粮’,即是今年上半载,她欲招揽的玄羽军恰巧缺少一批米粮。这支肇始于荒原且不足百人的独立轻骑队向来极难亲近,她筹谋洽商了近两年,方才等到了这个与之示好的机会。 只是自禛圣十一年起,粮米产量连续三年都捉襟见肘,就连公粮都是各地百姓牟足了劲缴上来的,更遑论流通于市场的大批现粮。祈冉冉也是用尽浑身解数,这才终于订购到了一批粮食。 然而到了原定的交货日,粮铺的掌柜却一脸为难地告诉她,这批粮米已经被天师府的人尽数买走了。 ‘天师府连年放赈’早就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谁曾想今年好巧不巧,被赈的‘粮’竟然与她撞了号。祈冉冉思虑再三,到底还是去找了喻长风,只道她在京郊的院子不日便要修整,匠人们需要口粮,恳求天师大人先将这批赈济粮挪借给她用用,待一月之后,她必定倍数奉还。 结果可想而知,喻长风自是没有答应。 最后还是褚承言站出来,说自己在距离上京不远的邵关存有数百石陈年糙米,虽品质欠佳,好歹能先解了祈冉冉的燃眉之急。 但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交换条件——即要她与喻长风请旨和离。 前世的禛圣十三年七月初七,祈冉冉破天荒于婚后第二次踏入天师府,她郑重其事拟好和离书,又将桌案成堆的文卷砸向喻长风,以近乎撕破脸面的激进方式逼着喻天师盖下私印。 翌日二人请旨和离,禛圣帝勃然大怒,罚她幽禁公主府半载,褚承言则带着她的信物与邵关粮米秘密离京,并在此后的数年中充当信使,直至她将玄羽军揽入麾下。 如今想来,哪有什么临阵倒戈,只怕打从一开始,玄羽军真正效忠的人便不是她。 …… 思及此,祈冉冉转头看向恕己,“你们公子呢?” 恕己气鼓鼓地看了她一眼,还在满心愤慨地自说自话, “天师府又不靠你们公主府的例银过日子,况且就算是圣人还要对公子礼让三分呢!” “成婚整两年,第一次来天师府,拜过堂后喝了杯酒转身就走了;第二次来更过分,居然还对公子动了手!” “我们公子在战场上可是一只手就能拧断秃鹫脑袋的,若不是让着你,你以为你能……” 奉一上前一步,止住恕己絮絮叨叨的讨伐架势, “公子就在外间的廊道上。” 他冲祈冉冉行了个礼,姿态恭敬客气,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厌烦与冷淡, “韶阳公主请。” *** 祈冉冉并不在意他二人的坏态度,她顺着奉一的指引一路向外,果不其然于廊道尽头瞧见了阒然而立的喻长风。 这人和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脸是冷的,神情也是冷的,浓黑似墨的长发规整束在金玉的莲花冠内,绀色的云鹤袍衣袂飘飘,即便站在阳光下,整个人也能显出一副不可亲近的出尘之态。 只是或许因为昨夜没能休息好,秾丽深邃的眉眼略浮出些与以往不同的恹恹之色,高不可攀的疏离感因此淡去少许,周身气场倒是犹然冷峭,隐隐透着股不容抗拒的深重威压。 恕己原本还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临上台阶前被喻长风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登时便止住脚步,讪讪停在了远远的廊道口。 过去的祈冉冉原本也会就此停下,倒不是怕他,而是双方所处的阵营根本不允许她二人有任何亲近的可能。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皇家离不开天师府,可又同时需要有一枚棋子牢牢牵制住这位能‘祀’又能‘戎’的天师大人;喻氏深沐皇家恩德,但诸位宗老却也向来对她这位变相的‘天家探子’满心戒备。 本不相容的二者既需共生共扼,那么,保有微妙的疏远平衡才是维持长久稳定的上上策。 而若再将这立场下放至她与喻长风身上,则可更简单地归结为一句话—— 越是亲近,就越是麻烦。 截至前世和离前,祈冉冉都始终笃定持守着这一原则,敬而远之地与喻长风保持距离。可现如今,她看着天师大人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再想想灵堂中他微弯的脊梁,脚下没有丝毫停歇,直直便朝他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额角上的淤伤当真有些严重,青紫泛红的一小片明晃晃地衔挂在俊朗的皮相上,与他白璧无瑕的仙人之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她顿时又有些心虚,忆起两世动手时的那个疯癫劲,赶忙弯弯眼睛,极力露出个无比软和的灿烂笑脸来, “额,天师大人,昨夜歇得可还好啊?” …… 诚然韶阳公主十六岁被迫出降,可她作为天子潜龙时期的唯一子嗣,早期的娇生惯养酿出一副任纵性子,后期又有俞瑶留下来的家私做底气,即使暗地里处处见制于人,明面上也从未刻意收敛过脾气。 但就是这样一位外人看来恣肆又娇蛮的大公主,偏偏却生了一副左家娇女般可亲可人的乖巧模样。 杏脸朱唇葡萄眼,雪肤乌发软桃腮,此刻再眉眼弯弯地笑上一笑,颊边两点小梨涡便瞬间如明灿暖阳,咕噜噜向外冒着甜意。 喻长风看着她笑意盈盈地凑上前来,视线自那对深陷的小酒窝一路下滑至凌乱的衣衫与紧握和离书的手,薄唇微抿,眸色不由一冽, “知道你不愿与我有关系,如今能称你意,倒也不必急成这样。” 第4章 ……? 祈冉冉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垂颈,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还裹着那件混乱之中随手披上的外袍,诧异之下捡起的和离书也还牢牢握在手里,一眼瞧上去,倒还当真显出几分迫不及待欲与他一刀两断的催促意味。 “不是……” 难得感到尴尬的韶阳公主干笑一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期期艾艾,罔知无措下本能就想啃指甲,捏着和离书的右臂下意识抬起,恰好将那盖了二人私印的薄纸炫耀一般更近地送到了喻天师眼前。 喻长风面色更沉,转身就要先走, “马车就在门外,出去吧,你我今日就能和离。” “等等!” 祈冉冉急忙拽住他的衣摆,前世丧失的第一个先机便是因为和离被拘公主府,今生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重蹈覆辙。 “我今日不能同你和离了!因为,因为……” 羽睫覆盖下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祈冉冉绞尽脑汁,情急之下福至心灵,突然掀起右手衣袖,指着腕间那颗凭空生出的红色小痣给他瞧, “因为我今早突生了异象,大抵需要留在天师府内辟邪休养一段时日。” 她边说边忙不迭晃晃右手,半截白到发光的小臂就此于明朗日光下舒展翻平,青色脉络间,一颗血红色的小痣果然招摇缀于其上。 喻长风登时蹙起眉眼。 他记得很清楚,昨日这只手举起书卷砸他时还是白生生的一片素净,无论手掌亦或腕间都没有半分异样的痕迹。 幽邃黑眸向下一敛,喻长风伸手叩住她的脉搏,又一寸寸审视盱衡过她略显苍白的面色, “昨日我离开之后,你去过什么地方了?” 祈冉冉无辜摇头,“没去过什么地方,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她慢吞吞地‘唔’了一声,将本就轻软的尾调拉得愈发细长, “但我从前听人说过,身生异象是沾染邪祟的象征,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待在一纯净之地安心静养。而普天之下,怕是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比天师府更纯净了吧?” 言罢又眨眨眼睛,红唇向上一挑,笑得愈发天真烂漫, “可天师府尊崇显贵,哪怕是皇亲贵戚都不能无故留宿,我当然也不能坏了规矩。所以,你我今日先不和离,天师大人借个地方,让我暂且住上一段时日?” 她今日的笑脸简直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要多,看上去倒真有几分中邪的样子。 喻长风的视线在她颊边的小酒窝上沉沉停驻,半晌,讥讽一扯唇角, “留宿?外头待腻了?” “真当天师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刻意加重了话里的‘外头’二字,也不知是特指她的公主府,亦或另有弦外之意。 祁冉冉笑盈盈地没接话,暗道天师大人此刻的怨念看起来似乎有些重,约莫还在记恨她昨日动手的事。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见喻长风对她留宿的请求不置可否,脑子一转,主动搭了个促他默认的台阶, “天师大人用过早膳了吗?恕己方才还说早膳已经备好,不如你我一起……” 话未说完,奉一忽然双目含怒自远处走来。 “公子。” 他在喻长风身前站定,拱手行礼后瞥一眼祈冉冉,面色怫然愠恼,眼底的厌烦竟比初见时还要明显。 “礼部的褚承言褚大人,此刻已纵马至山门殿外。” “而且那位褚大人,他还穿了一身绯红的圆领袍。”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喜服 绯红的圆领袍? 祈冉冉顿时一愣,脑中冒出的第一反应是褚承言穿着官袍来天师府撒什么野? 就算那混账私下里与郑皇后同为一党,明面上又师从尚书右丞林大人,可喻长风若真想发难,林相连带着整个政事堂都尚且需得卖上三分薄面,更遑论褚承言如今的官阶不过只是个四品的礼部侍郎。 况且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褚承言今日也并未到访天师府。 难不成是因为今生的她晚了些时辰,惹得褚承言生出疑心,继而构计出什么新陷阱等着让她钻? 思及此种可能,祈冉冉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天知道她有多想一刀宰了那混账,但如今这节骨眼上,褚承言手中已经有了不少她与玄羽军的来往凭证,一旦她二人直接闹翻,褚承言再倚着这凭证告她一状,届时,莫说规避三年后的灭门灾祸,她们俞家人只怕今载就得尽数全交代了。 那厢的奉一已经在请示喻长风是否需要将这不速之客赶下山去,祈冉冉回过神来,急忙赶在喻天师出声之前插话道: “不必劳烦天师府的人了!” 她顺手将和离书塞给奉一,转而又冲喻长风和煦笑笑, “天师大人行个方便?此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吧。你放心,我现在立刻就下山处理,绝不让天师府丢一分脸面。” 喻长风的手原本还搭在她手腕间,“下山?” 他眸色复又转冷,手也跟着收了回来。 祈冉冉没觉出半点不对,意识到他松了手,便自顾自地将衣袖放下,“嗯,现在就走。” 她一面说着,揣着个‘早去早回’的念头,一面已然快步往廊头处行去。 …… 不过撩个帘子的功夫,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要一起用早膳的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喻长风垂眸看一眼自己尚带余温的手指,唇角嘲讽一扯,提步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廊外候着的恕己则终于像阵风似的跑过来,顶着一脸的忿忿不平,压低了声音同奉一嘟囔, “瞧瞧,这就是将咱们公子浑当作傻子来玩呢,方才还言笑晏晏地关心公子,结果一听见那位来了,头都不回就下山去了。怎么?怕咱们欺辱了那褚承言?真当天师府的人都和她一样不讲道理呢?” 他怨气冲天,余光瞥见奉一手中的和离书,嘴比脑子快,不怕死地又补了一句, “快将这东西收好吧,这可是人家打了咱们公子才换来的宝贝。你别看她当下走得潇洒,我敢打赌,左不过今晚,她必定就会再回来天师府,取她这份和离书!” ……这话完全算得上僭越了,奉一原本还在默默听着,闻悉登时眼皮一跳,反手捂住恕己的嘴让他住口,又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偷偷去窥走远的喻长风。 万幸,天师大人脚下未停,背影犹然沉肃稳静,也不知是完全没听见,亦或丝毫不在意。 奉一于是松出一口气,转而又一脸为难地晃了晃手中的烫手山芋,“说正经的,这东西究竟要如何处理?总不能真……” 喻长风的声音就在这时凉飕飕地传了回来。 “将外殿的竹舍整理出来,把和离书铺平整了放进去。” 低沉的谕令遥遥裹在风里,语气朦朦胧胧听不大清,所述之言倒是明明白白的冰冷无情, “以及,赌为大忌。” “恕己,明日起加一节早课。” *** 天师府的门禁并不森严,最外的山门殿也不过仅有两名弟子传告看守,只是奈何天师大人声名赫奕,哪怕是皇亲贵戚造访登门都需先递拜帖,鲜少有人胆敢擅闯的。 褚承言自然也不例外,祈冉冉顺着原路纵马回返,尚未抵达山门殿,便已远远瞧见了那人下马立候的端正身影。 褚大人禛圣六年探花及第,自入仕始起便贯是一副瑶林琼树的君子貌相,即便此刻伫于巍峨华表之下,通身气度也依旧温雅,半点不显低微。 但祁冉冉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深深皱起了眉头。 难怪奉一方才会刻意强调‘绯红的圆领袍’,韶阳公主心思不在风月上,一时竟然没能想到,不仅四品以上官服是为绯红,新郎官迎亲时候的喜服也能是红的! 更何况这人不仅华冠朱袍,骑来的马脖子上还挂了一朵赤红的芍药花。自己昨日的和离风波本就闹得沸沸扬扬,他今日再推波助澜地来上这么一出,还当真是唯恐这事给她招致的影响不够大。 眼见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守门弟子都已隐隐对她目露鄙弃了,祈冉冉纵马扬鞭,赶在褚承言迎上来之前一鞭抽掉了马脖子上的红芍药。 啪! 鲜妍芍药囫囵坠地,褚承言欲扶她下马的动作一顿,却是很快便笑起来。 “冉冉。” 与清冷肃然的喻天师不同,褚大人在面对她时,眼里不论何时都带着股润泽温驯的可亲情绪,当下微扬起头,淡色的瞳孔里就此含了些煦暖艳阳,愈发显得眉目和顺,与唇边浅笑相得益彰, “和离书带好了吗?我陪你去请旨改册。” 祈冉冉冷眼看他假以辞色,察觉到他回望过来,又强迫自己隐去眸中恨意。 “没有。”她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撩起衣袖露出红痣,将不久前应对喻长风的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遍。 第5章 待言毕之后,她又悠长喟叹,神情惆怅憾然,却是冷不防将话头调转了个方向, “对了,我近来与玄羽军的来往书信,都还放在你书房的暗阁里吗?” 受黄金‘护身符’庇护多年的并非只有祁冉冉一人,先皇后俞瑶当年曾将所谓的‘金铤密钥’一分为三,另外两份则交给了自己的胞妹与甥女。 且通年之中,俞姨母,俞表妹与祈冉冉三人里须有至少一人以特殊方式向金铤的看守人传信,否则,这份势必会引起大雍朝货币动荡的资产便会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流入集市。 这也是为何在朝局稳定之时,哪怕郑皇后对那黄金再寤寐求之,对于祈冉冉与俞家人,她也只敢‘监视管控’,而非‘威逼迫胁’。 但也正因如此,自从俞瑶薨逝之后,祈冉冉身边的眼线就再没断过。 她自己亲信少,又免不得需要个替她跑腿的聪明人,久而久之,褚承言那处便难免留下些痕迹。 许是话题转得太快,褚承言闻言一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 他原本还想去抓祈冉冉的腕子,听见这话却是身体一僵,伸出的手也连带着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冉冉,你还不信任我?” 迟滞的右手再次前伸,褚承言抿了抿唇,“先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无妨。”祈冉冉蹙眉避开他的触碰,随手将衣袖放下,“我不是在怀疑你,况且较之身体异象,眼下更令我烦忧的是另一件事。” “毕竟此番我没能依照约定与喻长风改册和离,自然也就拿不到你在韶关粮库的调用私印。与玄羽军的联系既会就此断绝,那些来往书信便也该当尽快烧毁。否则如若一着不慎落下话柄,于我而言,岂不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甜润的嗓音微微放低,祈冉冉垂下眼睫,语气是失落的,言中之物却满满都是弦外之意。 褚承言几乎立刻听懂了她的潜台词,眉眼徐徐一沉,隐隐觉察出些不对劲。 韶阳公主是只含着金库钥匙的笼中鸟,这钥匙保着她又困着她,而她若想全须全尾获得自由,唯一的法子便只有组建一支自己的‘破笼’势力。 然京中政权盘根错节,稍不留心就会惊动上头的‘看守人’,故而远离上京城的玄羽军便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多年苦心经营,祈冉冉之于玄羽军的执念究竟有多深,褚承言自诩再清楚不过。 可今日一番话言话语,他怎么突然觉得,韶阳公主对玄羽军的渴望似乎一夜之间淡了许多? 沉默间祈冉冉已然勒紧缰绳,“走吧,先去你府上,将那些书信烧掉再说。” 她直视着褚承言,清亮的大眼睛怏然密布,眸光灰败黯淡,仿佛生无可恋, “其实认真想想,私募不到玄羽军也无妨,大不了纵一把火烧了公主府,得个与郑氏‘双输’的结局也未为不可。” 褚承言过去还真见识过韶阳公主性子里‘疯癫’的一面,闻言急忙伸手拽住她的缰绳, “冉冉,我并非是在借着几百石米粮趁机要挟你,只是人之情爱生来偏私,我一时昏了脑袋,未能控制住自己的私心罢了。” 他顿了一顿,远山似的眉眼显出几分似遮非遮的殷殷隆情,“况且你若死了,我又如何能够独活?我今日先将韶关粮仓的私印交给你,至于和离一事,你慢慢来。” 祈冉冉装作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单刀直入地同他确认,“真将粮仓私印的交给我?现在就去你府上取?” 褚承言恳切颔首,旋即翻身上马,“好,现在就去取。” …… 二人就此下山,一路纵马回褚府,又径直入书房,直至天边暮色冥冥,祈冉冉才终于揣着韶关粮仓的调用私印满意离去。 褚承言的贴身侍从蔓生提着铜壶进来换水,“少爷,韶阳公主可是怀疑咱们了?那些信笺和印章……” “无妨。”褚承言摩挲着祈冉冉用过的茶盏,瞥见盏底残余冷茶,又仰头将其饮尽, “只要她还信任我,信笺和印章就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身上暖色的绯红长袍还未换下,如玉的半张脸却已经完全浸在了阴影里,黑眸之中情绪翻涌,神色森然阴晦,与适才的温润模样大相径庭, “我只是不明白,与天师府的婚事向来被她视为桎梏,如今既已费力拿到了和离书,她为何又表现得无半分欣喜,好似全不在意?” 蔓生跟着皱眉,略一思索,大胆猜测道: “少爷,旁的不说,女儿家都喜欢俊俏的郎君,皇后娘娘的二公主当年不也动过下降天师府的念头吗?韶阳公主与喻天师到底成婚两载,会不会是因为他二人已然生出情……” 砰! 一只茶盏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撞上后墙,顷刻摔得四分五裂。 蔓生心头一跳,急忙跪倒在地,“是奴才失言了,少爷恕罪。” “承天师之位者需得断情绝爱,历代天师继嗣也都是从喻氏族亲中遴选出来的,喻长风若不是因为身傍军功,威望太盛,圣人也不会破例逼公主出降。” 褚承言目光阴鸷,沉着一张脸揩去指尖水珠, “喻长风一没资格成亲,二没资格动情,他二人身份对立,也绝不会有情。” 他捏捏眉心,“今次或许是我逼得太紧了,但无论如何,此番都断不能让冉冉以‘身染邪祟’为由,住到天师府去。” “蔓生,你立刻向皇后娘娘送信,请她下一道懿旨,派宗正寺去堵人。”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仗势 祈冉冉确实明白信笺和印章都无足轻重,今日的见面不过是为了让褚承言意识到她已隐隐反客为主,他若还想如过去那般获得她的信任,便只能拿出更多的诚意与筹码。 她也确实是打算就此住去天师府的,旁的不说,自己的公主府内暗影丛生,而郑皇后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断然无法将手伸到喻长风的地盘去。 前世的她诸般顾虑,生怕自己这个‘皇家眼线’的逾常举动会引起喻氏宗老的注意,继而凭白多招惹来个大麻烦;加之又拿不准喻天师本人的态度,是以宁愿蛇行鼠步地住在外头,也不愿‘狐假虎威’地借一借她那正牌夫君的势。 可重生一遭,她突然就想通了。 喻长风既肯念着那点旧相识的情分为她亲设灵堂,那便足以说明这人不若她想象中的那般无情。 况且古往今来,有多少男子都是借着妻子的资财启家置业,平步青云,如今性别对调,她怎的就不能占一把喻长风的便宜了? 她如此想着,连行装都没敢费时收拾,出了褚府大门便马不停蹄直奔天师府。 ——然后她就被宗正寺的人连人带马拦在了鹤唳山下。 天师府所在的鹤唳山是个钟灵毓秀的仙家宝地,山势雄姿奇伟,腹地古木参天,当中曲径通幽,自有一番瑰异玄妙。 然而此时此刻,本该幽寂雅静的山中小径禁军遍布,宗正寺的宗正卿立于其中,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个礼, “臣,见过韶阳公主。” 宗正卿姓‘郑’,郑皇后的‘郑’。 这位皇后娘娘的母家堂叔惯喜欢端着一张慈和笑脸,说起话来也是礼数十足,客客气气得有商有量, “公主恕罪,臣之所以会在鹤鸣山下拜迎公主,盖因一事兹事体大,令臣半点不敢延误隐瞒。” “一个时辰前臣夜观天象,偶然发现心月狐隐有冲撞岁星之势,心月狐乃大危之星,此番恐于主位有损。” 宫中有一处所名为‘岁星殿’,而这岁星殿,正是祈冉冉出降前居住的殿宇。 果然,还不待祈冉冉有所回应,郑大人便又一甩衣袖,自顾自地继续道: “韶阳公主乃千金之躯,贵体容不得任何差错。臣乍得此讯,不胜惶恐,又着实挂虑公主安危,遂特地请了皇后娘娘懿旨,恭请韶阳公主即刻随臣入宗正寺,由崇玄署的道士为公主释回辟邪。” 这话说得侃然正色,然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郑寺卿此举意欲何为,简直显而易见。 穿着宦官服侍的太监适时奉上来一封旨意,祈冉冉被牢牢堵住退路,冷冷抬眼一瞥,发现这太监居然还是前世与她同烤过一场火的老熟人程守振。 她登时就笑了,本欲‘息事宁人’的心翻然改图,圆滚滚的小酒窝浅浅一陷,勃然生出些兴妖作怪的恶劣念头来。 “嗐呀!郑寺卿神乎其技,真乃我朝栋梁!不瞒大人说,我今日的确有些异样。” 蜷曲长睫款款一垂,囫囵遮住潋滟的眼,祈冉冉夸张喟叹,将红痣之事简短复述了一遍。 “我原本还在纳闷,怎的自从生出这颗红痣之后,精神头便有些不对,行为偶尔失控不说,许多事上一刻明明还记得清清楚楚,下一刻便浑忘了。多亏有郑大人赶来为我解惑,不然我还以为自己中邪了呢。” 第6章 她边说边微侧过身,右手抬起露出腕子,左手则悄然摸到身后,牢牢握住了腰间马鞭。 “对了,郑大人适才是不是说你还带着母后的信物?是什么来着?快拿过来让我瞧瞧。” 一旁的程守振赶忙上前,“是皇后娘娘亲笔写下的懿……啊!” 毫无征兆的一鞭子就在这时猛地飞出,狠狠抽在了程守振的嘴巴上。祈冉冉一击得逞,没给他反应时间,极快挥袖反手,又往他脸上来了一下。 啪! 啪! 重重的两鞭子牟足了劲,顷刻便将个等着看笑话的大宦官抽得鬼哭狼嚎,程守振失态大叫,捂着半张瞬间肿胀的脸不住后躲,懿旨掉地都顾不得捡。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所有人始料未及,就连混迹官场多年的郑大人一时都惊着了。 直至祈冉冉扔下鞭子,佯装诧异地捂嘴惊呼,他才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皱眉反问道:“韶阳公主这是何意?难不成您想抗旨吗?” 祈冉冉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郑大人忘了?因为心月狐冲撞岁星,我的行为偶尔会不受控制呀,你方才不也亲口定准过了?” 她顶着一脸‘你们都知道啊我就是疯了’的从容坦荡,复又捡起马鞭,慢条斯理地向着对面逼近,行走间手臂抡圆,‘咻咻’甩出两道劲风, “欸,我好像又开始不受控制了。郑寺卿快躲远些,这无妄之灾我与程公公受了便罢了,你可是朝之栋梁啊,断不能也因这异常的天象受累挨打。” 啪! 说话间又是一鞭子迎头甩来,郑大人‘哎哟’一声,胖滚滚的身子吃力一蜷,浑然一个抱头鼠窜。 “公主,公主您好着呢,您没疯!韶,韶阳!我怎么着也算你半个长辈,你冷静点!” 可怜郑堂叔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又没什么锻炼的嗜好,今日冷不防被迫演了一出‘老鼠躲猫’,接连的几次闪避下来,整个人已是狼狈不堪。 颤着嗓子勉强哄劝过几声,他勉力瞅着间隙给身后的禁军统领使了个眼色,那统领也是聪明人,没胆大包天地上手夺鞭,而是偷偷从袖中捏出个小石子,以巧劲猛地击向祈冉冉腕间—— 吧嗒! 精巧马鞭顿时坠地,祈冉冉闷哼一声,捂住手腕向后退了一步。 郑大人终于逮着机会,连气都没顾得喘匀,仅只急匆匆一挥手,示意远处轿辇速速上前,竟是个要将祈冉冉直接绑走的架势。 同行的禁军心中忌惮,“大人,咱们当下到底还在天师府的地界,就这般将公主带走,若是喻天师追究起来……” 郑大人摆了摆手,“无妨,公主与喻天师夫妻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况且你我此番是奉旨行事,天师府犯不着为此开罪皇后娘娘。只要咱们动作快些,莫要当面对上天师府,想必喻天师事后也不会特意追究。” 他终于卸下伪装,抬臂做出个‘请’的手势,“韶阳公主,您还是自己上轿吧,禁军之中多是粗人,可别没轻没重地伤着您。” 祈冉冉岿然不动,似笑非笑地提醒他道:“郑大人,无稽之言听个乐子也就罢了,全然信了可不行。我与我夫君感情甚笃,你今日……” 雾沉沉的眸子突然一亮,祈冉冉惊喜莞尔,踮脚看向后方, “夫君!” *** 在场众人具是一惊,本能齐齐回首望去。 果然,下一刻,便有两道火光自山顶流泻而下,齐整威严如蛟龙入海,声势赫奕划破夜色。 龙首交汇之处,一人宽袍广袖,乌发华冠,身姿如仙者飘然容与,冷硬的眉眼却似月下寒弓,满满蓄积的都是一击毙命的压迫感。 郑大人面色霎时一白,只这一瞬就冒了浑身冷汗。 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其实若换做平时,宗正寺与天师府水米无交,即便他于夤夜不请自来,姿态放得谦恭客气些,随意扯个由头也就解释过去了。 坏就坏在大雍连续三载旱灾频仍,崇玄署又连年祈雨不利,以致于农耕岁比不登,百姓怨声载道。 最后还是今年年初,喻天师亲自赶赴至一座修了三年的祈雨高台,不知朝天放了个什么响亮东西,这场雨才终是落了下来。 至此,民间声浪骤起,只道偌大一个宗正寺还不如喻天师的半根手指头。 而新提拔上来的宗正寺少卿又恰巧是个受捧惯了的世家子,他咽不下这口闲气,遂几番于朝堂之上执言进谏,明里暗里地贬毁天师府。 现如今,两方关系本就因为这少卿的举动而略陷僵持,郑大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宗正卿又不打招呼地率兵夜围鹤唳山—— 说他不是借故挑衅? 抱歉,这鬼话讲出来郑大人自己都不信。 祈冉冉那厢已经越过众人要往喻长风身边去,她步子迈得大,脚下又丝毫不停,埋头向前时很有几分横冲直撞的娇蛮架势。 没人再敢拦她。 适才还气势汹汹欲要绑她的禁军一个赛一个的有眼色,躲得微不可察又明明白白,就差直接腾出一条宽广大道,八抬大轿地将人送过去。 她顶着来自四面八方又千汇万状的凝视坦然走到喻长风身侧,葡萄眼讨巧一弯,脆生生地又唤了他一句, “夫君——” 喻长风没应,垂眸瞥了她一眼。 祈冉冉毫不介意,她冲着他笑,又作势伸手要拉他袖摆,二指堪堪探出就被天师大人的回避惹得一个扑空,眉眼登时一蹙,显出几分疼痛模样。 “怎么回事?”喻长风皱眉看向她,“手怎么了?” 祈冉冉也不隐瞒,撩起衣袖给天师大人看自己红肿的右手腕,“挨打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小,说完之后却又立即降了调子,左手神神秘秘往唇边一掩,脚尖踮起,一下子就凑到了天师大人的耳朵边。 二人的距离瞬刻拉至极近。 窸窸窣窣的温煦气息顿时如潮涌至,似柔软又蓬松的鹅毛,有点热,还有点痒,顺着天师大人的耳廓就要往里钻。 喻长风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异样激得眉头一拧,他垂下眼,眸中含着点不冷不热的质问,径直撞上祈冉冉亮晶晶的眼神。 “天师大人,我都挨了打了,你就暂且先做做样子,配合我一次?” “放心,我不白借你的势,稍后就同你谈笔交易,绝不让你吃亏。” …… 天师大人其实鲜少会对某样东西记忆深刻,他的天赋显露太早,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捧到了尊崇寥落的无上之巅,以致于许多人或物于他而言不过都只是个笼统又模糊的泛泛轮廓。 但祈冉冉的一切在他脑海之中却都曾相当鲜活。 譬如现在。 她又摆出了那副有求于人时惯会使用的姿态,筹码条件简要清通,面上笑容又乖又甜,大眼睛再灵动地眨上一眨,轻而易举就能让人生出一种‘拒绝她便是天大罪过’的失智错觉。 喻长风本以为自己脑子里的这部分记忆已经很淡了,他们当年分别时她还年少,后来的婚姻又一地鸡毛,煎熬曲折轮番上阵,再绚丽的追想也会不可避免地逐渐失去色彩。 ——可此时此刻,那些灰白的片段似乎突然就被隐隐添上了一抹颜色。 喻长风指尖微动,漠然敛了敛眼。 半晌,他收回视线。 衣袖连带着大半个手臂却默许似的维系原状。 祈冉冉顿时心领神会,更近地靠过去。 坏心睨一眼战战兢兢的郑大人,轻轻一清嗓子,遽然于大庭广众之下郎朗纵声道: “夫君,郑寺卿方才说……”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威压 韶阳公主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色圆润甜美,口齿清亮明晰,即便此刻声音不大不小,所述之言也恰好能被在场的每一个人清楚听到。 “郑寺卿方才说他观得天象有异,又说我需释回避讳,但天师府的地位远不如宗正寺,遂特地漏夜赶来,要接我去崇玄署呢。” 对面的郑大人简直要给她跪下了,“韶阳公主慎言!臣可从未说过什么地位不地位的荒唐浑话,在场众人皆可明证!” 祈冉冉‘哦’了一声,“那约摸是我误会郑大人了。” 她微垂下头,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自己的衣袖,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因为大人说我需要辟邪,却又不许我待在最为至尊至净的天师府,而是舍近求远,迁到崇玄署里去。我便下意识以为郑大人和你们程少卿一样,早就看不惯天师府了呢。” 说着又抿唇笑笑,葡萄眼轻轻一眨,极为天真无辜道: “对了,那位程少卿前几日是不是还请郑大人吃酒来着?我那日恰巧在隔壁,隐约听见你们好像在说什么喻长风居高自……” “天师大人!” 郑大人登时眼皮一跳,忙不迭开口打断祈冉冉,转而又敛袖拱手,冲着喻长风恭顺行了一礼, 第7章 “下官今日本就是承皇后娘娘懿旨奉令承教的,对天师府绝无半分不敬之心。只是或许时辰不对,行事安排又有所纰漏,这才凭白造成了此等误会。明日早朝之后,下官自会携程少卿亲登天师府赔礼致歉,还望天师大人莫要与宗正寺生出嫌隙。” 他顿了一顿,余光窥见祈冉冉胜券在握的笃定笑容,又瞥一眼那二人相亲相近的融洽姿态,心中略一掂量,很快做出抉择, “至于韶阳公主静养避讳一事,公主与天师大人夫妻一体,待在天师府内自然更为妥当,下官这就告辞。” 言罢躬身敛袍,引着随行的禁军便要离去。 “等等。” 喻长风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 他身量本就生得崇伟,又始终站在台阶上,此刻于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仰视里徐徐沉眸,深重的压迫感几乎登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大批人马撤退的动作迅速止住。 瞬刻蔓延开来的灭顶沉默里,天师大人薄唇轻启,淡淡道出第二句话, “公主的手腕,谁伤的。” 队伍最前的禁军统领立时折返,单膝拱手跪地,厚重甲胄‘轰’得于地面磕砸出一小片飞扬尘土, “是卑职失手误伤了公主,请天师大人恕罪。” 喻长风没说话,冷漠地垂眼看过去。 他鲜少会这般高高在上地俯视旁人,如今郁郁落目,极黑的瞳孔较之平日愈发显得幽邃,像是阒然晦暗的无底深渊,没有丝毫人气儿,只让人觉得又冷又沉。 禁军统领一咬牙,“卑职知罪!明日卑职会在菜市口自请四十军棍,还望韶阳公主海涵!” 内廷的禁军到底还是在天子眼前做事的,见缝插针讲几句喻天师的坏话简直易如反掌。 祈冉冉也没料到喻长风竟会将对宗正寺的气‘借题发挥’地撒到禁军头上,心下抱怨他不懂人情世故的同时,又忙不迭站出来替他打圆场,“禁军代表的是皇家颜面,菜市口就不必了。” 她一面猛拽喻长风的衣袖,一面挥手示意对方离开,“行了行了,快走吧快走吧。” *** 直至黑压压的人群尽数退出十里开外,喻长风才终于撩着眼皮看向她, “还拽?手不要了?” 他将自己的衣袖从祈冉冉手中抽出来,语气不冷不热, “懂提前给恕己递消息,不懂收着力道甩鞭子?” 祈冉冉拉长调子‘唔’了一声,掩耳盗铃地将马鞭往身后藏了藏,“脾气上来了没忍住。” 说着又歪过脑袋冲他笑,颊边酒窝向下一陷,乖得不得了,“你也知道的,我一气起来就很难保持理智。” 她没否认递消息的事,因为她确实提前给恕己送了封信。 信的内容也相当简单,只说了郑大人约摸会秘密夤夜前来鹤唳山,他们若想正正当当地出了那口先前被宗正寺中伤诋毁的恶气,最好主动抓住这个送上门来的‘把柄’。 天师大人惯是不在意这些的,亦如仙人看凡人,凡人看蝼蚁,他站在山巅上,眼中压根儿瞧不见跳梁小丑一般自鸣得意的宗正寺少卿,自然也不会想着同其计较。 但门下的一众弟子可就不一样了。 祈冉冉还记得前世时,崇玄署就曾几次三番暗中挑衅,且还将这挑衅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足够恶心人,却又不至于被‘小题大做’地计较追究。 恕己等人早就被这狗皮膏药一般的卑劣之辈惹得燥郁烦闷,如今既能看其吃瘪,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告知褚承言腕间红痣’是个极其有效的心理引导,有了这导向先入为主,褚承言若再想阻止她逃离公主府,下意识就会将思谋优先转到与‘诡奇异象’互有牵连,且还属郑皇后统揽势力的崇玄署去。 而崇玄署又与天师府抵牾在前,她但凡送信,恕己八成都会带人下山。 她几乎猜准了事态的所有走向。 唯独没猜到喻长风会亲自来。 思虑间恕己已经自后方一溜烟儿地小跑过来,他心里对祈冉冉其实还有点怨怪,然也架不住被人家撑腰做主,扬眉吐气,是以虽别别扭扭,倒还是友善关心她道: “你……公主,你的手没事吧?” 祈冉冉转转手腕,“无妨,歇一晚就好了。” 她弯弯眼睛,露出八颗细小的白牙,“你这顶发冠真漂亮,看上去好威风,正适合戴着听宗正寺的人登门道歉。” 恕己虽只比奉一小了半岁不到,却生了张极显稚嫩的娃娃脸,故而平日里最喜欢别人夸他‘威风’。 果然,他听过这话,语气里仅存的那点别扭登时也没了,脚下快走两步凑过去,自来熟地低头让祈冉冉看他冠上花纹,“公主真有眼光!这冠可是我同七师兄切磋赢来的,全天师府唯此一顶,平日里我都舍不得戴。” 祈冉冉极为捧场地拍了拍手,“那这冠还是你得胜的勋带喽?真厉害呀。” 说着还顺嘴赞美了一句喻长风, “我早就觉得天师府的衣饰内敛贵气,旁的姑置勿论,单就你们公子头上的那顶莲花冠,我便欣赏喜爱得紧。” …… 她这话夸得倒是真不见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天师大人尚且没什么反应,跟在他身后的青衫男子反倒先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哎。” 青衫男子快走几步,以手肘杵了杵喻长风,“听见没?你夫人夸你呢。外界不是都说你们两个是利益婚姻吗?我今日瞧着可不像啊。” 他意有所指地冲天师大人挤眼睛,“而且你还真打算让这位公主殿下就这么住在这儿了?怎么着,终于决定要亲自力破讹言,开始鸾凤和鸣了?” 喻长风没看他,仅只蹙着眉眼移开手臂,“拜过天地改过名籍的女主人,如今要留宿自己家中,我有什么理由拦着?” “哎呦呦——” 青衫男子登时眉梢一挑,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贼兮兮,“还女主人呢?人家女主人过去两年可是一日都没回来住过,我瞧着咱们男主人那时候也没什么表示啊。” 言罢略一停顿,再开口时,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却突然多了两分警惕,“哎,你同我透个底,此番同意让祈冉冉留宿天师府,是不是因为圣人那里又有了什么新动作?” 禛圣帝沉迷丹药长生,而据皇家私史递相世传,喻家先祖当年之所以能助元帝数次扭转乾坤,正是因为使用了一方密不外传的诡谲妙法,从而提前窥得了所有先机。 他近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自然也愈发贪求起了天师府这方所谓代代相传的‘改命秘术’。 远的不提,只瞧最近一载,由帝王明里暗里指派过来的察事听子的数量便已足够堆满一整座山门殿。 喻长风神色岿然不动,走动间步子未停,沉默不置可否。 青衫男子意料之中地没得到回应,抬手一摸鼻子,颇为识趣地主动换了个话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记得恕己从前还因为对祈冉冉态度不甚恭敬,得过你不少教训。如今才几日啊,那小子怎的突然就和咱们这位公主殿下如此要好了?” 他拉长调子‘啧’了两声,叹服又惊奇地朝身后一指, “你瞧瞧,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我都快看见恕己的后槽牙了。听说祈冉冉是因为身生异象才必须留在天师府辟邪休养?咱们公主殿下不会真有什么蛊惑人心的精妙神通吧?” “……” 喻长风脚下突然一顿,黑眸微一收缩,意味不明地敛了敛眼。 ——蛊惑人心的精妙神通? 他其实早就领教过了。 压根儿无需出动什么奇巧妙诀,祈冉冉若当真刻意想夸某个人,向来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精准寻到那人最为浅显却极受用的点。 她似乎生来就带有一种极易令人信服的本事,且还尤为深谙应权通变的道理。 就如同昨日上山要求和离,需以威压驱迫凌人时,她能顶着那张乖巧到不行的脸,浑然表现得声势汹汹又张牙舞爪; 及至今日立场改换,她又可瞬间收敛嚣张气焰,眨巴着一双无辜至极的大眼睛,显出一副随和可爱的友好之态。 身后二人确实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你来我往一递一句,情绪之勃然高涨,仿佛两只站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雀跃蝉鸟。 说实话,吵是的确有点吵的。 但这吵闹的程度倒也尚在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 可不知为何,他听着身后不断传过来的细小动静,心里却莫名觉得烦躁。 盛夏的夜晚已经有些闷热了,偏生夜风之中那股子清甜的气息还要如水草般汹涌围裹上来,再蛮不讲理地强势纠缠住他的呼吸。 喻长风皱皱眉头,到底还是于明澈的夜色里回首望了一眼。 祈冉冉果然又在笑了,虽然颐指气使时也不会令人厌烦,但她的确更适合当下这幅眉眼弯弯的模样。 第8章 明明肚子里的鬼心思已经多如牛毛,可一笑起来,却只会让人觉得她娇俏天真,生不出半点提防戒备。 哦,适才她还当着众人的面朗声唤了他‘夫君’。 成亲整两年,拜堂那日她都没这么甜滋滋地唤过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不论她今次突然转性,究竟是不是因为收到了圣人于暗地里安排下来的探查任务。 只究其此番勉力留宿的目的,较之于那神乎其神的‘身生异象’,显然更可能是因为公主殿下又生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鬼点子。 所以,但凡祈冉冉决意住在天师府,将人安排到外殿便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与她今早‘急着下山去见褚承言’着实没多大干系。 况且退一步说,其实有关系也无妨,毕竟于他而言,只要能与祈冉冉保持好距离,继续维持住以往那种微妙又平衡的疏离状态,断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默默将视线收回,不经意间又扫过了恕己那张兴奋到微微发红的脸。 他倒是毫不意外会看见白日里尚且满腹牢骚的恕己一改故辙,也毫不意外这近乎翻天覆地的转变竟会发生在如此短促的时间之内。 他甚至怀疑如今这局面已经是祈冉冉有所收敛之下达成的结果。 毕竟…… “不是,这也不能聊?” 青衫男子见他犹然缄默,很是不满地再次杵了他一下,“喻长风,想和你说几句体己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 天师大人皱了皱眉,同样再次移开手臂,只是这次却终于舍得转头赏青衫男子一个正视的眼神。 “这还需要什么神通?” 形状姣好的薄唇徐缓嗡动,天师大人面上无甚表情,声音里却莫名带着股介然的笃定, “毕竟只要她想,没人会不喜欢她。” 作者有话说: ---------------------- --- 突袭数学小测试: 因为 已知条件1:没人会不喜欢女鹅; 又因为 已知条件2:男主是人。 所以,综上可得—— 第6章 外殿 交谈间一行人已经抵达山门殿,祈冉冉还在歪着头和恕己说话,突觉眼前蓦地一暗,下一刻便一脑门撞到了喻天师硬邦邦的后背上。 “哎呀!” 她被撞得本能后退,捂着泛红的额角怔怔抬眼,鼻头与面颊一具被风吹得红扑扑,黑色的发丝弥散在暗夜里,有种说不出的柔软可爱, “你做什么?怎么不往前走了?” 喻长风抿着薄唇没答话,守在山门前的奉一倒是上前一步,捧着一瓶跌打酒,道出那番今早就已预备好的客套说辞, “公主,药您拿好,恕己稍后会引您去外殿客房的。” ……外殿客房? 祈冉冉顿时一愣,“我昨日住的屋子呢?” 虽然只在今日晨起时匆匆一览,她也能清晰觉察出那间屋子里的多处巧思布局都颇合她心意。 “天师大人这是不准许我进内殿了?” 她后知后觉,同时又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这是? 早上离开前不还好好的? 方才在山下时不还询问她手腕伤势来着? 难不成就这几里路的功夫,天师大人终于被夜风吹得清醒过来,认定额头上的淤伤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继而正式决定要同她甩脸生气了? 思及此,祈冉冉急忙从袖中取出个白瓷的细口瓶,托于掌心给喻长风看, “昨日我真不是故意要打你的,你瞧,我还给你带了消肿祛淤的药膏呢。” 她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与喻长风失和闹僵,自己的铺设定计才启了初初的第一步,后续的筹谋多多少少还要仰仗天师大人的尊崇地位,若不能尽快哄得这人消气,她接下来的计划可就半点都走不通了。 “对了,还有适才说的交易。” 白瓷小瓶果断换手,靛蓝的金线锦囊随之占据掌心,祈冉冉手忙脚乱地低头解系带,动作间五指翻飞,藕色指尖几次拂过锦囊一角上几不可见的细小字样—— 喻长风微敛眉眼,发现那是个铁画银钩的‘褚’字。 禛圣帝近些年来沉迷长生,疏略朝政,底下的官员少了加官进禄的机会,不少人便将主意打到了喻天师这里。 ——在连年的放赈中不痛不痒地添上几石米粮,届时功绩一写,折子一递,不仅能在‘救民济世’上分一杯羹,更能于圣人面前博个‘慷慨输将’的美名。 天师大人惯是不在意这些虚名的,他从未阻碍过任何人的同调效仿,却也从未接纳过任意一份‘投名状’,甚至往年的这个时候,天师府都是直接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只是不曾想今时今日,他褚侍郎的敲门砖竟还能以这种方式递到自己眼前来。 …… 行道两侧的灯笼倏地灭了两只,天师大人距离灯火最近,秾丽眉眼几乎瞬间没入晦暗。 四下里随之黑漆一团,祈冉冉本能一顿,旋即便觉落在头顶上方的两道视线陡然变得又沉又冷。 “……喻长风?” 她扬着调子喊了他一声,没得到回应后又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只是她并没有能在暗夜里视物的本事,故而目之所及也只有个轮廓分明的冷白下颌与绷得平直的淡色嘴唇。 “你怎么了?” 诚然天师大人平日里也都是这副面无表情的冷脸,可她此刻却莫名觉得,喻长风好像生气了。 于是本就凌乱的思绪愈发云里雾里,祈冉冉眨眨眼睛,茫然若迷之下,本能将药与锦囊一并高举起来, “额……关于交易……” 喻长风端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抬高的手腕,隐在暗夜里的一张脸神色不明,半晌,唇角似乎突然……自嘲地轻扯了一下? 祈冉冉怀疑自己看错了,刚想凑近再仔细瞧瞧。 下一刻,还伤着的腕子蓦地一轻,喻长风拿走她手中的祛淤药,一脸冷漠地转身离开。 “替他人铺青云路的交易我没兴趣和你谈。” “恕己,送公主去外殿。” *** 随行的弟子很快一并离去,空荡荡的山门殿前,恕己挠挠发梢,难得尴尬地冲祈冉冉笑了笑, “公主,天师府的外殿也很好的,除了离我们公子的院落稍远一些,器具衣衫一类的什物同你内殿房间里的几乎别无二致。如果非要找些缺点,约摸……约摸就是不够朝阳?不过话又说回来,全天师府上下大抵也找不出第二间房能比那间光照更足了。” 祈冉冉一向畏热,却又最喜欢辉光灿烂的屋舍殿宇,俞瑶当年在世时就曾因她这宝贝女儿的寝屋选址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祈冉冉点了点头,心里虽有些惋惜,然眼下木已成舟,她也不欲为难恕己,便顺着他的指引主动提步往外走, “无妨的,再不够朝阳也必定要比我在公主府的那间寝屋好。” 清亮语调和缓平稳,祈冉冉语气随常,边说边抻臂围出个圈,左手沉下,掌心上翻,比划着做出个沉底姿势, “你不知道吧,我就住在整个公主府中最低陷的地方,四周都是蒙着麻纸的圆方小窗,小窗后面遍布着时刻监视我一举一动的察事听子。” “……啊?”恕己一脸茫然地张大嘴巴,“这是什么意思?公主府不是你的地盘吗?” 祈冉冉拉长尾音‘唔’了一声,想了想,又给恕己说了个容易理解的形象比喻, “你在猎场里打过鸟吗?数尺高的圆丘坛,周遭围一圈虎视眈眈又蓄势待发的暗箭明枪,最上方再罩一块儿极细的巨幅渔网。” “这种渔网不遮光,所以鸟儿刚被放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头顶上是自由的天,它会很努力地扑腾翅膀,想着只要努力飞高些,就一定能从圆丘坛里逃出来。” “然而没飞几下就会被渔网挡回去,继而再飞,再被挡,直至最后精疲力竭,彻底歇了起飞的心思。” “我在公主府内的处境差不多就是如此,非要究个区别的话,大概就是我这种品种的鸟儿更金贵一些?” “……” 恕己突然不说话了,他抬起手,臂膀向前倾斜,身躯却微微后仰,明显就是个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的愕然架势。 似是难以理解,又似是不可置信,他将祈冉冉从头到脚打量过一圈,片刻之后拳头一攥,霍地怒气冲冲道: “你们皇家的人也太过分了吧!难怪你之前的脾气那样坏!处在那等境况之下,你若不摆出个穷凶极恶的难缠模样,只怕早就被拆筋剥骨地吃掉了!” 祈冉冉自觉忽略掉他话中的某几个字,反过来轻拍他肩膀,“嗐,别气别气,至少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好的嘛,我都习惯了。” “那……”恕己只顾歪着脑袋和她义愤填膺,被地上枝丫绊得一个趔趄,手里灯笼一歪,又很快站直身体,“那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第9章 亏他还以为祈冉冉是因为瞧不上他们天师府,所以才会在成婚后依旧坚执留宿于公主府。 祈冉冉却没接这句话,羽睫掩映下的清亮眸子极快黯淡了一瞬。 离开? 她自然是想过的。 不仅她自己要离开,同样备受盯防的姨母与表妹也得一并获得自由。 为此她甚至在十五岁那年悉心毕力地做过尝试——伪造册表,预备现银,规划路线,再寻隙以重金利诱看守。 她倒是顺利出了城,甚至跑出去了几百里,可惜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 ——是天师府的宗老抓她回来的。 面容肃穆的老者不苟言笑,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同样漫溢冰冷呵责, “身为一国公主却不达大体,肆意孤身游荡在外,若是悄寂殁了,好歹还能落个干净;然若被有心之人裹胁挟制,继而危害社稷黎民,公主可知,这是何等罪过?” “仅此一次,老朽亲自送公主回宫,还望公主今后好自为之。” …… 那一次的事后追究牵连极广,姨母因‘煽诱唆弄’入了水牢,她与表妹则被郑皇后宫里的嬷嬷分别关进暗室,在压抑到令人发疯的死寂里日夜不停地诵读忏悔书。 彼时的她其实偷偷给喻长风传过求救信。 可惜喻长风并没有来救她。 …… “哎,看着点脚下。” 半晌之后,祈冉冉才笑盈盈地扯开话头, “还有多久能到?你灯笼里的烛火是不是快烧完了?” 恕己低头一瞧,‘哎呦’一声,瞬间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忙不迭从袖袋里取出只新的蜡烛替换进去。 …… 二人又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林木掩映下的别致竹舍终于朦朦胧胧显出轮廓。 恕己不方便送她进去,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下脚步,将灯笼交给祈冉冉,自己先行离开。 祈冉冉颔首向他道谢,倚着微弱的火光继续走了约摸半刻,最终抵达一处翠竹环绕的清静腹地。 依照恕己的描述,天师大人在外殿给她准备的客房是一间‘光照没那么充足’的风雅竹舍,可祈冉冉当下推门进去,却发现这竹舍的布局相当别致。 房间坐北朝南不说,外围种植的还都是些节高穗小的青翠桂竹,这种竹子能阻烈日,却不会过分遮挡阳光,莫说是如今早已受过磋磨的韶阳公主,便是当年难缠挑剔的祈冉冉都寻不出半点毛病。 推开竹舍大门,里间果然也如恕己所讲的那般,铺排布设讲究独妙,器具衣衫一应俱全,除去寻常男弟子惯会使用的箱笼什物,靠近小窗的位置甚至还贴心摆放了一张又宽又大的黄花梨妆台。 祈冉冉粗略拨弄过镜匣里几盒未开封的胭脂口脂,这下是真出乎意料地满意了。 她没骨头似的瘫进屏风之后的竹摇椅上,一手点燃桌角的信灵香,一手推开小窗,双眼似阖非阖,倚着这片清旷安宁的美好月色,又慢又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她从重生始起,心肺处便始终不大舒服。 今日晨起时就略有不适,只是约摸天师府钟灵毓秀,她身处此等福泽宝地,倒也尚且能够忍耐;及至晌午下山去见褚承言,肺腑里针扎似的密集痛感便再没停过;更遑论晚间她还丝毫未歇,逞强骑了一个多时辰的快马。 若不是因为被重生前的几十场鞭刑变相提高了忍耐力,只怕尚未抵达这外殿竹舍,她整个人就要被那股不断泛起的灼沸绞痛逼得原地安息了。 此时此刻,紧按住心口再次吐纳,凉润气息徐徐入肺,祁冉冉眉目舒展,这才终于感觉好受了些。 她草草散了头发,又取来备好的热水梳洗一番。 最后灭烛,上榻,一面思量着明日应当如何哄好错位翻脸的天师大人,一面将自己裹进一片翕然安适的信灵香里,沉沉陷入酣眠。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咯血 她以为自己能酣眠一整宿,不想睡到后半夜,竟是被肺腑突如其来的灼烧感激得清醒过来。 博山炉里的信灵香还在袅袅冒着白气,此刻却也仿佛失去了平定的效用。 祈冉冉按着心口剧烈急咳,期间喉头腥甜漫涌,一缕血丝自指缝溢出,悄然落在浅藕的襦裙上。 咳了好一阵,她才终于缓过气来,踉跄着扑至桌边饮了半盏凉茶,祈冉冉掀掀眼睛,发现蒙着丝绵纸的小窗浅浅泛起光亮,天边已然熹微。 她想了想,索性就此起了床,将头发草草一束,牵来马匹便下了鹤鸣山。 再回来时已经是巳时三刻,天师府的一众弟子彼时堪堪上完早课,恕己一炷香前提着食盒给她送早膳,站在竹舍外叩了大半晌的门却没得到回应,整个人慌得要跳起来。 “遭了,公主不会是半夜里被她们皇家的人偷偷掳走了吧?” 他还是个孩子心性,遇到自觉解决不了的大事时,本能就会去找奉一求助。但求助之后,他自己又安生不下来,慌里慌张地东问西跑,以致于到了最后,每每都能惊动大半个天师府的人。 祈冉冉过山门殿时恰巧听见了这句话,她望着殿门前乌泱泱的一群弟子,心头久违感到些真切的温暖。 “恕己!”抬高声音喊了一句,下一刻,恕己便拨开人群,顶着一脸紧张的关切快步向她跑过来。 奉一紧随其后,面上神情却不似恕己那般热络,“公主。” 他拱手向她行礼,看似恭顺的言语里隐隐藏着些不轻不重的怨怪指斥,“公主下次若再临时起意要下山,烦请留个字条,省得被恕己这么小题大做地一闹哄,将整个天师府都折腾得鸡飞狗……” 话未说完,他手里突然被祈冉冉塞进个小小的油纸包。 “哝,给你,咸口的巧酥。我记得你不爱吃甜食对吧?” 祈冉冉毫不在意他暗戳戳的坏态度,自顾自将系在马背上的油纸包取下来,再一一分给在场众人,“正阳大街上只这一家的巧酥最为正宗,我到达早市集时正巧赶上了收摊前的最后一锅,遂把所有的口味都买回来了。” 说着又将其中最大的一个油纸包递给恕己,在平等施惠的同时也不忘无伤大雅的‘厚此薄彼’, “给,你有四个,内馅分别是白糖,红糖,五仁和豆沙。快尝尝,里头的糖馅说不定还没凝固呢。” 恕己昨日才在闲聊时顺嘴提过一句山下集市里的巧酥,不曾想一觉醒来,今日竟还就亲口吃到了。 他顿时愈发感动,泪眼汪汪地接过油纸包,又泪眼汪汪地看向祈冉冉,若不是顾忌着男女有别,八成都要扑上去抱一抱她,“公主!你人真好!” 周遭一众‘受惠’的天师府弟子显然同他是一样的想法。本来嘛,昨日夜里他们才堪堪被这位心思黠慧的韶阳公主以巧局伸了屈又雪了耻,大出一口恶气的同时,心下也都多多少少有些顾忌; 结果当下再一看,发现公主殿下只是面对‘外人’时才会设局打网,手腕强硬,对待他们这些‘自己人’则亲和又友善。 只瞧瞧今日,人家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还不辞辛劳地下山给他们买小点心吃。 旁的东西他们或许还不稀罕,可处在规矩甚严的天师府,诸如此类的小点心简直就是似神仙雨露一般可遇不可求的抢手存在! 是以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十七八个油纸包便已经被井然有序地分发一空,奉一原本还站在里侧,此时却也被众人挤到了外圈。 他眼皮一抽,心里腹诽着这群臭小子当真是没出息,鼻头却不自觉地浅浅抽动,被手中巧酥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 窥窥四周,发现无人在侧,奉一干脆退到树下,难得心虚地抬起袖子挡住脸,捧着巧酥就往嘴边送。 一口咬下去,油润的面团口感登时盈满齿颊,奉一喟叹似的咂了咂嘴,刚要继续咬下第二口—— “奉一。” 下一瞬,清清冷冷的嗓音蓦地自后响起,奉一猝然一噎,抻着脖子艰难吞咽了两口,又急匆匆敛袖回过身去, “公子。” 他这厢一出声,前方的一众弟子也回首望过来,瞧见喻长风时皆是一愣,继而齐刷刷背袖垂首,不约而同地将小点心藏了个严实。 一片如履如临的静默里,只有恕己不怕死地抬起手,眉开眼笑地向喻长风汇报, “公子您瞧,公主特地下山给我们买了零嘴吃!” 喻长风还当真又朝前走了一步,目光在恕己举起的掌心里停留一瞬,接着又移至空荡荡的马背上。 哦,确实是特地下山给他们都买了零嘴。 只是没他的。 几近无声的轻笑顿时裹着泠泠的气息漫溢出来,喻长风扯扯唇角,半晌之后,突然不冷不热地开口道: “无故聚众喧闹,恕己,明日起再加一节早课。” ……?! 第10章 恕己当即就像承受不住似的脚下一软,捂着心口后退开来。与此同时,天师大人继续向前,直至与祈冉冉面对面地两相而立。 他这架势显然就是有话要说,然靠近过来了,却又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祈冉冉不明所以,在极近的距离里懵然望向他。 这人本就比她高出不少,此刻又是背光站着,优越的眉骨下方是极黑的眼,垂眸看她时便好似积聚古木矗入万壑群山,显得深邃又凝寂。 周围的弟子们已经极有眼色的全全走远了,独留一个祈冉冉仰着脖子与他阒然对视。少顷,后者明显也坚持不住,由天师大人莫名阴恻恻的神情大胆做出推断,而后又嘟嘟囔囔地解释了一句, “做什么又生气?你又不爱吃巧酥。” 她半张开嘴,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想逗他开心,酒窝浅浅一陷,指尖指向自己的小虎牙, “以前也不是没给你买过,每次你都嫌弃这东西粘牙。” 韶阳公主约摸是一路疾驰回来的,如云发丝间还带着些清晨山林间湿漉漉的水气,凉生生的指腹也犹尚浅浅透着粉。 喻长风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她同样泛粉的湿.润舌.尖上,思绪微一愣怔,旋即又瞬间回神。 他顿时觉得自己怕是中了邪,眼眸极快落下,冷肃面色不变,声音较之方才却稍显沙哑, “裙角上,粘了什么?” 祈冉冉循着他的目光依样垂眸,这才发现晨起时呕出的那口血在下山时尚未干涸,又因她走得是小路,故而沾带了不少草屑。 此时此刻,七七八八的灌枝杂草黑黢黢地糊在藕色的布料上,虽有效遮掩了血迹,却也真真显得她偃蹇又狼狈。 “大抵是纵马时沾了些小径野草。”她大喇喇地将裙摆往身后踢了踢,“无妨,我回去换一件就好了。” 喻长风却从自己身上解下云鹤袍,兜头一披,囫囵将她脏污的袄裙全全盖了住,“宗正寺的人来道歉了,如今正在偏殿。” 言下之意是她若想接着出气,也不需绕路回房换什么衣衫,当下便可直接过去。 祈冉冉‘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了不想去,还是压根儿就没听懂,“那你快过去吧,我也正好回房补个觉,今日起得早又骑了马,眼下有点乏了。” 说完这话她便提步欲走,临行前却又停住脚步,圆润润的眼睛耷拉下来,嘴角委屈一撇,期期艾艾地小声问他, “喻长风,我真的不能搬回……” 话音至此蓦地一顿,许是想起了天师大人那极有原则的倔驴性子,她抿抿唇,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完, “算了,我回去了。” 言罢潇洒转身,这次倒是离开得优游自如。 *** 只是她那厢虽走得果断,被独自留下来的天师大人却是停驻原地站了许久。 他知道祈冉冉适才想问什么,同时也正因为知道,此刻才会莫名觉得烦躁。 虽然若深究起来,约摸连他自己都无法立即梳理清楚,这份‘烦躁’究竟是更多来源于祈冉冉的‘言而未尽’,亦或他自己的‘利弊权衡’。 思绪间恕己战战兢兢地去而复返,小小声地提醒他道:“公子,宗正寺的人还在偏殿里候着呢,您说晨间露重,特意在殿里燃了火炉子,又不许师弟给他们上茶水,郑大人当下口唇干渴发白,已然快要坐不住了。” 喻长风收回视线,“炉子都燃尽了?” 恕己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搁在最外的火炉子被那位总和咱们过不去的程少卿一脚踢翻了,里头的炭火撒了一半,只这些没燃尽。需要再补一炉吗?” 喻长风沉沉‘嗯’了一声,“不用了。” 说罢提袍回返,却在与恕己擦身而过时,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了手, “方才公主带给你的巧酥。” 他语气淡淡, “拿来。” “……” 恕己登时低下头去做了个哭脸,继而抬起头来,一脸忧伤地将油纸包交了出去。 四方的油纸小包包裹严实,其上系着的麻绳都未解开,显而易见的,对于这得来不易的小点心,恕己还没舍得拆开吃。 而夺食之后依然一脸坦然的天师大人却是干脆利落解了系绳,二指拈起一颗巧酥,径直送入口中。 瞬间爆开的甜腻软糯很快漫溢于口齿之间,只吃完了第一个,天师大人过分好看的眉眼便不自觉皱了起来。 ——果然,不管是第几次吃,他都始终觉得这东西有够粘牙。 他在心里对巧酥下了一个十足偏颇的恶意评价,而后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吃起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吃尽了所有巧酥,天师大人才将空荡荡的油纸小包连同系绳一并塞回到恕己手里,“走吧,回去。” 恕己哀凄凄地应了声‘是’,耷眉拉眼地跟上喻长风。 然没走出几步,他却又忽地听见自家公子沉声吩咐他道: “罢了,你现在回内殿里整理一下那间房,看看公主还缺什么,给她尽数补足。”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搬回 另一边,祈冉冉回房用过早膳,又裹起毯子试图小憩片刻,结果没睡着不说,心肺的位置反而更疼了。 神色恹恹地用过午膳晚膳,又收下恕己从内殿大包小包搬过来的东西,她稍作整理之后,夜色转瞬便至。 重新将信灵香燃到最足,一开始她倒是轻而易举就入了眠,只是及至半夜,疼痛再次袭来,祈冉冉皱紧眉头,挣扎间也不知怎的就拽到了搁在榻头的那件喻长风的云鹤袍,迷迷糊糊间将袍子扯过来囫囵一裹,她无意识地埋头嗅嗅,半晌,竟还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她在这难得安宁的酣眠中坠入了一场更为安宁的梦境,梦里同样是一片深幽雅静的隐世竹林,俞瑶扣上遮面帷帽,临出门前叮嘱她乖乖看家,梦中那个年幼的小祈冉冉满口应下,结果转头就与俞瑶几近前后脚地溜出了家门。 小祈冉冉如往常那般在静谧的林间放肆疯跑,只是这次跑着跑着,她却冷不防在树下撞见个人。 是个受了伤的陌生少年,体态修长,五官昳丽,眉眼生得无比优越,给人的感觉却相当锋利冰冷。 小祈冉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脚下不过只踩住了一小截枯枝,自觉弄出的动静还没喘气声大,那阖眼休憩的少年就已经像一只被响雷震醒的狼崽子,凶猛地露出尖锐獠牙,厉声呵斥她‘滚开’。 即便半边身子都染着血,他散发出的威压也依旧强势得令人胆颤。 小祈冉冉似是被他吓到了,脚下霍地停顿,面色一白,哆哆嗦嗦就往树干后跑。 紧接着,一连串的小石子便如绵绵春雨般一颗接着一颗砸到了他身上。 少年:“……” 确定了这连石头都躲不开的虚弱狼崽子纯粹就是在虚张声势,小祈冉冉遂又从树后跑出来,围着人仔细打量了一圈,最后扯着他的后衣领,连拖带拽地将人捡了回去。 她将少年安置在了距离自家不过数里的小屋子里,每日趁着俞瑶外出,偷偷溜过去给他上药送饭。 那少年看似冷若冰霜,对待万事万物都淡漠置之,然相处久了,却也会因为她的难缠性子显出几分生动的‘活人气’,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朗脸庞,不甚熟练地与她辩争吵架。 他坐在棋盘前,瘦而修长的净白二指夹着一颗圆滚滚的黑棋,过分标志的眉眼轻微蹙起,较真儿又不悦地喊她…… 喊她…… “祈冉冉。” 卧榻上的祈冉冉翻了个身,拽起云鹤袍蒙住脑袋。 “祈冉冉,开门。” 沉沉低语再次传来,隔着一层门板也能清晰听出其中的催促意味。 祈冉冉不悦轻‘啧’,权当做没听到,佯装自己还在熟睡。 “听见你翻身的动静了,祈冉冉,别装,起来开门。” “……” 祈冉冉烦躁睁开双眼,耷拉着一张脸披上外衫,忿忿穿鞋下了榻。 从卧榻走至外间的这几步距离里她还莫名有些气恼,公主府内云谲波诡,她处在旋涡的正中心,鲜少能全然放松地睡个安生觉,如今好不容易住进天师府这么个强大安全的庇护之所,天师大人却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错了,竟在第二日就‘屈尊降贵’地亲自赶过来叫她起床。 她一面腹诽着喻长风这厮真是越长大越难缠,住在他的地盘上,她连稍稍晏起犯个小懒都不被允许; 一面理理神情,端着一张自然又灿烂的笑脸打开房门。 “天师大人早……” 竹门开启的一瞬间就被热烈日光迎头浇了个透彻,祈冉冉毫无防备,双眼骤然一酸,‘啊’得一声向后退去。 下一刻,头顶上方蓦地遮过来个高大的挺拔身影,喻长风站到她眼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为她挡住了正挂当空的刺目艳阳。 第11章 等等,艳阳? 两侧青竹颇合时宜地随风弄影,生动展示了何为‘日上三竿’,祈冉冉眨眨那双揉到发红的大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日究竟睡了多久。 她知道天师府内规矩多,哪怕寻常的坐卧起息都有明确的时辰限制,莫说门下一众弟子,便连喻长风本人都不会如她这般赖床不起。 所以…… 祈冉冉仰起脖颈,迎着天师大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困惑歪歪脑袋。 所以他既然都已经放纵她睡到这会儿了,眼下为何又要端着一脸沉郁的不悦叫她起床? 难不成就因为她睡过了头有失礼数,喻长风便特地兴师动众地从内殿赶过来,只为了向她声罪致讨? 那他也太有病了! 况且退一步讲,自己又不是他们天师府的人,喻长风总不能真要求她卯时起身,与一众弟子共同诵读早课吧? 思绪至此,祈冉冉愈发觉得喻长风这几日简直过于莫名其妙,她略一忖量,想到人家的‘主人’身份,到底还是决定先将人迎进屋里来。 侧身让开一条通道,再示意喻长风进门,祈冉冉作势就要去斟茶,然余光瞥见从入住后便始终不曾整理的小圆桌上白茫一滩,不知摆放着什么东西,她想起天师大人那个洁癖性子,遂又先了他一步,略显慌急地走向了桌边。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黄白的一片竟是二人签好的和离书,祈冉冉看在眼中登时一愣,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示意过奉一将其处理掉了,怎的这东西如今还会端端正正地摆在这儿? 然疑惑归疑惑,竹舍里能用来饮茶待客的小桌就只这一张,该收拾还是得收拾。 于是她又更快地敛裙小跑过去,像是着急收起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袖子一抻,顶着天师大人意味不明的深重视线就去够那张薄纸。 “知道你宝贝它。” 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的天师大人突然冷冰冰地开了口, “但和离书未生翅膀,见到我也不会飞走。” 祈冉冉:“……” 这话说得。 好像这东西是她故意放在这里似的。 能屈能伸的韶阳公主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继而调转回来,耐着性子微笑问道: “天师大人给个明示?您老今日特地走这一遭是为了?” 喻长风不接她话茬,敛袍坐到桌前,五指向上摊开,言简意赅道: “袖子撩了,手给我。” 祈冉冉乖乖动作,身体前倾,直接将个攥紧的小拳头杵进喻长风的掌心里,被天师大人无语瞥过一眼后,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主动将脉搏露了出来。 腕子上翻,露出红痣仍存的一截滑腻雪肤,就见那人二指并拢,拧眉轻搭到她青色脉络上。 半晌,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喻长风轻掀眼皮,从袖中取出一颗黢黑药丸递过去, “祁冉冉,先将药吃了。” *** 药? 祈冉冉一愣,“我的脉象有问题吗?这什么药?” 问虽是如此问,她对喻长风倒是真没什么戒心,疑惑的话音还未落尽就已经将丸药囫囵送入了口中。 只是不过才咀嚼了两下,巴掌大的小脸便登时扭曲成一团。 “好苦!” 手脚一瞬间都被苦得直想蜷缩,祈冉冉蓦地紧蹙起眉,搭上喻长风的小臂就开始推搡着使唤他, “快,快给我倒杯水。” 天师大人自来身份尊贵,一向都是使唤人的那个,眼下颠乾倒坤地得了这旨令,却也依言照做,熟练提壶为她倒出一盏清水。 祈冉冉捧起茶盏大口饮尽,又不客气地叫他蓄了一杯,直至唇齿间的苦味完全消散后才抹抹唇瓣,再次道: “这到底是什么……” 话未说完,恕己忽然自外叩响了门扉,“公子,搭配的汤药已经熬好了。” 经过两日‘推心置腹’的相处,恕己自觉从前误会了祈冉冉良多,又羞愧以往说过不少人家的坏话,是以每每逮着机会便不遗余力地弥补示好。 “公主,你身体不舒服怎的也不告诉我们呢?” 他提着个乌木的食盒,絮絮叨叨凑到祈冉冉面前, “若不是我昨夜于内殿的卧房中瞧见了那方带血丝帕,你咯血的事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发现呢。” 祈冉冉经他如此一提,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在初初重生的那个清晨里,似乎确实捂着条帕子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阵。 恕己那厢已经将药碗从食盒里拿了出来,双手捧着递给她,“这碗汤药是用来辅助方才那颗丸药药效的,公主,你快趁热喝了吧。” 他偷偷窥一眼旁侧淡然落座的自家公子,意有所指地冲祈冉冉眨眼睛,“喝过药后咱们收拾行囊,尽快搬回内殿去,正好还能赶得上用午膳。” “……搬回内殿?” 祈冉冉原本就被那药苦得脑子发懵,冷不防听见这话,清明神思愈发炸得更远,一时嘴比脑子快,真实的疑问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脱口而出, “喻长风,你中邪了?怎么又突然愿意让我搬回去了?” 她还没开始有所行动呢,天师大人这就已经自己将自己哄好了? 喻长风抬眸对上她溜圆的大眼睛,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句直白的质问给气到了,喉头微一滚动,是个难得想忍却又没能忍住的架势, “喝药,喝过药后搬回内殿,在确定你咯血的诱因之前,每日按时把脉。” 说罢又凉凉一扯唇角,眉眼微敛,显得多惶恐似的, “毕竟是一朝公主,若当真在寄宿天师府期间生出什么差错,届时发起怒来,还不直接一刀砍了我的脑袋。” ‘发怒砍脑袋’的这番话还是几日前韶阳公主上山威逼和离时的放恣言论,祈冉冉撇撇嘴,心道天师大人这是自哄哄了一半,心里头的怨气还没完全消。 但无论如何,能离喻长风更近一点,于她而言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祈冉冉遂颇为痛快地将汤药也饮干净,思及喻长风‘讨厌等人’的又一特质,贴心撂下一句‘天师大人先回去吧’,而后便风风火火地冲进内室收拾行囊。 恕己旋即一溜小跑地随她进去,她在这竹舍里的随身之物并不多,算上来时路上顺手置购的小物件,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包袱袋。 将内室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包起来,又窸窸窣窣踱步到小窗边,恕己搬出个十寸见方的双层镜匣,将妆台上的什物颇有闲情地一件件拿起来问询,若是祈冉冉点头了就装进去,若是没点头,便就此极为认真地拉扯上一番。 如此这般边聊边收,边收边聊至日高三丈,她二人方才全全收束完毕。叽叽喳喳出了内室,恕己走在前头,原本开怀的兴奋笑脸却在窥见圆桌旁那个高大的熟悉身影时倏忽收了个干净。 “喻长风?” 祈冉冉也是一愣,歪头避过恕己僵直的身躯,轻巧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你怎么还没走?” 天师大人如老僧入定一般阒然静坐,听见这话后眼皮一掀,雾沉沉的眼睛平直地望过来。 “替你看着和离书。” “免得它飞走了。” 作者有话说: ---------------------- 盆友们下一章周四早上9点更,等个榜[狗头叼玫瑰]求收藏求评论 第9章 交易 “……” 祈冉冉被他阴阳怪气的回答惹得又是一懵,视线自小桌正中央的和离书一路游移到他脸上,忆起重生翌日时天师大人那番‘和离不是儿戏’的言论,心中徐徐冒出个猜测。 ‘借由身生异象留宿天师府’这事,且不说前夜里铩羽而归的郑皇后一党必会伺机卷土重来,只喻家那位至今尚未表态的宗老便首先是个大麻烦。 但这麻烦又并非无解,毕竟若真到了双方必须割席断交,他二人也必须就这段‘同居生活’给出解释时,那么,当下这封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便首先能够最为有效地表明立场。 ——换言之,谁拿和离书,谁就更容易在东窗事发之时全全脱身。 与此同时,因为天师大人在此过程中受屈挨了她的打,故而这投名状似的和离书于情于理也更该优先‘补偿’给他。 思及此,祈冉冉眨眨眼睛,建议着道:“要不将和离书给你,由你来收着?” 喻长风没应声,压着眉梢睨了她一眼,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向上翘,眸子里却没什么温度。 祈冉冉奇迹般地从他这讥讽的神情里精准读出了‘荒唐’二字,她顿时了然,从善如流地将和离书收进自己的包袱里,边收还边做出承诺,生怕让这人误会了她想吃独食占便宜,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收着行了吧?待到日后再用的时候……” 喻长风这次甚至都没等她说完,转身掀帘出去了。 他面上没显怒气,举止间却是明显的愈发不高兴,挂在门檐下的翠竹帘子仅只被天师大人轻飘飘这么抬手一掀,顶端的连接处便‘啪’得一声掉下来半扇。 第12章 恕己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蹑手蹑脚跟过去,透过飘摇着的半拉门帘偷偷往外窥,直至确定了自家公子已经先一步登上马车后,才终于劫后余生般懈出一身冷汗。 “这辈子居然还能让公子等我一次,要了命了,这可是做梦梦到都会直接惊醒的程度。”他嘟嘟囔囔地喟叹一句,飞快将地上七八个包袱袋一股脑儿地全扛到肩膀上, “公主,咱们也快出去吧,我今日若再被公子以那样的眼神瞧上一次,只怕要活生生原地吓死。” 祈冉冉对他这怂包的言论不置可否,脚下步子倒是体贴迈大了些,很快踏上了同一辆马车。 上车后发现其间水汽袅袅,乌木的茶盘正搁在小桌中央,甘甜茶香悠悠弥散,喻长风半阖着眸,自己手边放着个喝空了的茶盏,对侧的白玉小碗里倒是水波历历。 显然,这是提前给她备的。 祈冉冉也没客气,她刚和恕己聊了近一个时辰,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遂无视天师大人一如既往的冷脸,笑着和他道了声谢,端起小碗便欲一饮而尽。 入口时才发现这碗里盛着的并非茶汤,而是一碗甜滋滋的梨子水,秋梨的味道很足,果肉碎屑却滤得相当干净。 她过去惯是个任纵性子,爱使小性儿不说,嘴巴也是挑剔得厉害,时鲜果品磕了碰了便拒绝入口,至于什么秋梨水石榴浆的,但凡其中有一点果皮残渣,她便都撇着唇不愿意饮。 俞瑶在世时每每都会因此训斥她几句,但到底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训斥完了,该宠还是得继续宠着。 只是后来俞瑶去世,这世上便再没有人会为她如此细致地费心打点了。 祈冉冉忽然就有些动容,迟疑一瞬,干脆起身坐到了喻长风身边。 “甜甜的,好喝。”她望着喻长风,歪着脑袋笑起来,腮边两个小酒窝浅浅凹下去一点,才沾过热饮的唇瓣润泽一片,侧颊也是红扑扑的,看上去又乖又可爱。 喻长风冰封似的神色遂就这么几不可察地消解了些,他回望过去,视线融进祈冉冉亮晶晶的眼睛里。 “嗯。”好半晌后他才低低应了一声,自手边取出个九尺高的圆竹筒,“喝不喝了?还有。” “不喝了,留点肚子。”祈冉冉摇摇头,礼尚往来地为他斟出一盏茶,“回去内殿之后不是就要用午膳了吗?” 她敏锐察觉到喻长风的态度有所好转,黑黝黝的眸子一转,干脆双手将茶盏捧给他,乘时旧话重提道: “喻长风,趁着这段路程,我想和你谈一谈先前提起的那桩交易。” 茶壶里的水温度不低,祈冉冉皮肉又嫩,只捧这一下的功夫,柔白的指腹就已微微泛了粉。 喻长风几乎在她抬臂的下一瞬便将茶盏接到了自己手里,本想随即搁到桌上,然听见这话却又顿住动作,五指拢着盏壁,感受掌心处传来的尖锐灼痛。 “你就为了这个?” 落眼往她手上一瞥,喻长风抿了抿唇,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 一个自来娇生惯养的主,懒起来的时候连葡萄皮都要旁人给她剥好。 如今就为了那无关紧要的褚承言,竟还屈尊降贵地倒上茶了? 他忍不住皱起眉,薄唇动了动,几乎想刻薄地夸上她一句‘劳苦功高’。 但他到底没说,祈冉冉与他不过只是担了个‘夫妻’的名头,私底下愿意为谁费力劳心都是人家公主殿下自己的自由,何苦由他来抱这个不平? 况且退一步讲,他瞧着公主殿下也没有多在乎这份夫妻关系,都要搬回内殿住了,临行前还不是不舍得撕毁和离书,而是珍重收起来一起带走? 堪堪解冻的极地复又极快封冻,喻长风敛敛眸子,连眼都懒得抬,昂首将茶水饮尽后便意兴阑珊地阖眼假寐。 …… 祈冉冉那厢冷不防吃了个软钉子,虽然对天师大人一刻三变的诡异情绪深感困惑,心下倒是半点不恼。 本来嘛,虽不明白这人为何打从一开始就对这桩交易表现得如此厌烦,但天师府与皇家的势力交织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双方出于谨慎相互戒备,着实再正常不过。加之她对天师大人的难缠性子深有体会,是以打从一开始便不曾抱有一蹴而就的美好妄想。 ——真正令她无语的是另一件事。 马车入内殿,却未在她最初的卧房门前做任何停留,反而径直驶过一道又长又远的雅致小径,最终停靠在了一间距离天师大人寝屋八百里远的厢房门前。 “喻长风,你防我呢?” 祁冉冉敛裙跳下马车,眉梢立时高挑,双手环臂一抱,难以置信地回头质问他, “我还能半夜翻窗过去烧你卧榻不成?既然都允许我搬进内殿了,为何不让我继续住在最开始的那间房?” 她原本的房间与喻长风的仅只隔了一方小小的花圃,步行不过一字功夫,日后不论谈正事还是献殷勤都无比方便。 喻长风旋即下车,长靴落地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那个茶盏,面色顿时愈沉,绕过人就往里间走, “不想住就再搬回去,要住就速速安置,然后过来用午膳。” 祁冉冉:“……” *** 憋着一口气回房换了身衣裳,再出来时已经过了未时一刻,祈冉冉小跑着绕过回廊,甫一迈过门槛便诧异发现摆着午膳的圆桌前蓦地多出了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一袭青衫,年纪约摸二十出头,身量高大挺拔,又生得丰神俊朗,本该是个正气凛凛的恭正长相,偏生眉目狭长,眼尾又微微上挑,以致通身端雅减了三分,余下的反倒都是些似有若无的不羁风流。 他就坐在喻长风的左手边,唇角擒着淡笑,姿态自在松散,大半个身子偏向一侧,只看这架势便知与天师大人交情匪浅。 此刻瞧见她了,一双凤目登时促狭一眯,旋即敛袖起身,竟是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哟,可算是见着真人了。” 男子显然认识她,且还表现得十分熟稔,敛袍阔步行来,眨个眼的功夫便至她身前站定。 “宗正寺围堵公主的那一夜,咱们在山脚下打过照面的,公主可有印象?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你我从前也是见过的,公主还记得我吗?” 他毫不见外,边说边端着个戏谑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过她与喻长风,而后又在她略显茫然的疑惑眼神中抬高声音,刻意加重了话中的某两个字, “如今市井都在纷传公主与天师大人‘突然’琴瑟和鸣,公主也是当真就打算在此长住了?” 祈冉冉生平最烦被不熟的人打趣调侃,听见这话眼睛一抬,凉凉瞥过他撮弄的神情,“记得你啊。” 她自觉忽略掉男子的第二个问题,无比真诚地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怎么不记得?” 青衫男子:“……” “公主。”恕己及时凑上来为她解惑,“这也算是你们皇家的人,姓元。” 元? 祈冉冉眉头一蹙,视线再次端详过男子的脸,这才徐徐忆起了这人身份。 禛圣帝是以亲王身份承袭大统的,原太子未被废时,他算是个无甚实权的闲散王爷,故而在俞瑶有孕期间,时常会代替自家夫人外出商谈生意。 一次出海遭逢大浪,禛圣帝不通水性,多亏了同船另一位姓‘元’的商贾舍命相救,这才得以全须全尾地返回上京。 后来,禛圣帝继天立极,因着感念当年的救命之恩,便将元家人提拔成皇商,还破格赐了异姓王的殊勋。 眼下这站在她面前的青衫男子,理应就是元家如今的长子,她名义上的便宜堂兄,元秋白。 果然,尚不待恕己话落,元秋白便又笑起来,“我是来给喻长风送止痛药的,正巧遇上你们用午膳,和公主开个玩笑,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元家主母出身医药世家,坊间也确有传闻,说元氏长子不经世故,不务正业,不喜经商,唯一所通便是医理药学。 祈冉冉并不知元家与天师府私下里竟还有这层关系,但她对元秋白倒是印象极好,前世时虽未面见其人,却在被囚后意外听晓过他曾多次帮扶自家表妹。 以及…… 大眼睛轻缓一眨,祁冉冉歪着脑袋,越过元秋白看向他身后的天师大人, “喻长风,你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需要止痛药?” 元秋白自来熟地抢先一步回答她,“还不是因为他那个手臂……” “你的马尚在殿外不曾牵走。”后方的喻长风突然开口,声音淡淡不含情绪,“元秋白,你现在离开也来得及。” 言下之意是再多嘴就赶紧滚。 “……” 元秋白摸摸鼻子,好脾气的率先转了话头,“用膳用膳,我骑了一个多时辰的马,都快饿死了。” 三人就此次第落座,他们都是不需旁人侍奉伺候的主,喻长风与元秋白自不消多说,便是看上去最会使唤人的祈冉冉近几年来都巴不得吃顿清静饭。 第13章 是以菜品摆齐之后,恕己便带着几个弟子躬身退了出去,偌大厅堂内一时落针可闻,元秋白许是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便自顾自敛起衣袖,主动给喻长风的碟子里舀了一小勺脆甜爽口的蕹菜。 “给,尝尝这个。” 喻长风垂眸一瞥,筷子没动,反而十分嫌弃似的将小碟推远了些。 “……啧!” 元秋白当即就有些不乐意, “天师大人,您老这脾气也略有些坏了吧?我方才又没说什么,至于着现在还和我撂脸子生气吗?” 脾气略坏的天师大人意料之中地没搭理人,一旁的祈冉冉倒是探头瞧了一眼,继而了然笑笑,主动替他解释了一句,“他不是生气,只是单纯不爱吃蕹菜。” 说着又无比自然地将圆桌左侧甜口的糖醋鱼往喻长风手边推了推,“他一直觉得蕹菜有股辣味。” ……? 元秋白顿时一愣,“真的假的?” 元堂兄自诩与喻天师算是至交好友,虽清楚知晓其性格过往,但哪怕时至今日,天师大人不论何时何地吃何种东西,永远都是极有规矩地只用两口,以致于他一度以为喻长风身患隐疾,先天味觉失灵,甚至还因此偷偷摸摸地给人家把过好几次脉。 “你们两个不是向来都井水不犯河水吗?这你都知道?不是随便说来诓骗我的吧?” 他这话问得倒是真不委婉,祈冉冉一面于心中肯定着世人对他‘不达时务’的精准评价,一面嘴巴一撇,颇有微词地反驳道:“这种事有什么好诓你的?不信你自己问他。” 言罢眉梢一抬,又揶揄着去掀天师大人的老底,“喻长风可挑食了。” “哎!”元秋白这下更是惊讶,筷子一搁,抻着右手肘去捅天师大人的左侧臂膀,“你真不爱吃蕹菜?” 他顿了一顿,余光瞥见被祈冉冉推到眼前的糖醋鱼,又颇为好奇地补了一句, “你爱吃鱼?还挑食?” 喻长风正持箸的手微不可察停驻一瞬,二指拈在冷玉的箸身上,只觉袖袋里那只被他藏起来的茶盏热意依旧,以致于指腹处此刻仍觉一阵鲜明的滚烫。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印章 他才不挑食。 挑食的明明就是祈冉冉。 那时候美名其曰给他送饭,实则却是将两人的餐食放到一起,半是威逼半是耍赖地将她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全部推给他。 不仅正餐如此,零嘴亦复如是。 眼睛大胃口小,看见什么都想尝尝,尝起来也是至多两口,两口之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吃食必得都由他来善后。 …… 糖醋鱼的香气飘摇直上,如同深海里的摇曳海草,柔软却不容拒绝地挟裹住他,将他往那名为‘回忆’的幽暗潭府里蛮横拖拽。 他不明白祈冉冉为何要在生出和离之意后又自然地提起过去,也不知道这人是当真还记得这些往事,亦或只是因为方才被他拒绝之后,她急于替褚承言铺就青云之路,故而勉力从那些早就黯淡的回忆中挑拣出些温情片段,权当做变相的筹码,煽惑引诱他首肯点头。 祈冉冉多狡猾啊,前脚才无比坦然地于大庭广众之下甜丝丝地唤他‘夫君’,后脚就能立刻收敛心绪,为了她的‘知心人’,一脸公事公办地对他说‘天师大人我们来谈个交易’。 当年宁愿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冒死逃婚,都不愿意顺水推舟地奉旨嫁给他。 向来都极为擅长用她那颗慧黠脑袋蛊惑人心,前几日笼络恕己时如探囊取物,今日对待他亦是信手拈来。 何必呢? 他二人明明打从一开始就都无比清楚,这桩婚姻不过只是权利博弈之下的利益产物,她如今有所图谋,伏低做小‘演’得辛苦,他作为局中之人,看得又何尝不负累? 倒不如一了百了地应她一次,自此之后万事全休,桥归桥路归路,她今后爱有什么褚承言蓝承言黄承言粉承言,都和他再无半点相干。 “哎。” 元秋白抬手又戳了他一下, “天师大人原谅我适才的莽撞失言没?我把蕹菜夹走,给你换一勺鱼肉?” “……不需要。” 喻长风放下茶盏,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我不爱吃糖醋鱼。” 说罢起身便走,提步间衣袂翻飞如巨浪,却在经过祈冉冉身旁时蓦地停顿下来。 “祈冉冉,用过午膳后来我房间里把脉。” 沉沉话音伴着梢头落花一同坠入杯盏,喻长风低眉颔首,在一片潋滟的水波之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眼中的自嘲自讽。 “还有,谈一谈你一直提及的交易。” *** 有了天师大人的保准,祁冉冉这顿午膳吃得飞快。 跨过门槛时恰巧撞见喻长风在挽衣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祁冉冉只能窥得半截赤裸的小臂劲瘦精悍,肤色冷白如玉,完美线条间却隐约可见几抹蜿蜒红痕如蛇形肆意滋蔓。 ……嗯? 红痕? 她眨眨眼睛,下一刻,喻长风似是有所察觉,回首对上了她的视线。 宽大广袖旋即被放下,天师大人面不改色,“进来吧。” 喻天师虽说生了一副金昭玉粹的文人相,内里却实打实是个习武之人,祁冉冉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他身上带伤,当下遂也仅只‘哦’了一声,提步绕过山水横屏。 “喻长风。” 有鉴于天师大人近来频繁到离谱的喜怒无常,祈冉冉本着个‘言多必失’的准则,也不欲过多铺垫,甫一踏入内室便将那靛蓝的小锦囊第二次拿了出来。 她开门见山, “我知天师府每年都有放赈的习惯,也知今年用来赈济的米粮远远不够。自然,以天师府的权势地位,假以时日必可置得足够的粮米,只是赈济求急不求质,恰巧我在韶关存有数百石陈年糙米,眼下便可尽数供予天师府使用。” 一枚私印自锦囊之中脱离显露,被祈冉冉单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这印章便是韶关粮仓的启用凭证,你大可派上几名亲信弟子,拿着这印章先行赶往韶关,一来确定那处有米,二来确定米粮可被该印调用。届时两批赈济粮自两地同时以天师府的名义发出,事半功倍,行满功成。” 喻长风的视线冷冷停驻在锦囊上,见她草草将空了的囊袋往袖中一塞,丝毫没有提及粮米来源的意思,手上没接私印,只是凛声与她确认, “条件?” 祈冉冉仰头看他,吞吞吐吐‘唔’了一声,脑袋一歪,忽地弯着眼睛笑起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喻长风,你每年立秋之后不是都会离京外出省方观民嘛,今年带着我一起去吧。” 她抿了抿唇,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我知道喻家的宗老必然不会应允,但以我们天师大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偷偷带我走嘛。届时我可以乔装扮丑,衣食住行从众从简,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说罢还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尾音悠悠拉长,又娇又乖的, “总之,只要你能带我出去玩,我保证,在外的时候绝不胡闹,一切都听你的!” …… 这条件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喻长风蹙起的眉头蓦地舒展,眸色深沉地抬了抬眼,这才发现紧邻案台的小窗始终不曾闭合,盛夏的暖风沿着窗扇缝隙丝丝缕缕倾灌而入,不仅没带来半点凉意,反而将内室冰鉴催发得更快消解。 铜器里的冰块受热融化,滴滴答答落个不停,活像七月里梢头热烈的蝉鸣,鲜活生动,足以将他如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搅扰得丛生波澜。 ——难怪他方才会这样烦。 今日必定又是恕己当值,做事马马虎虎的,连个窗子都关不好。 明日再给他加一节早课。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起身敛袖,抬手将小窗阖了个严实。 半晌之后,他才沉着嗓子再次开口:“就这一个条件?” 祁冉冉顺杆往上爬,“再加一个也成,你让我住回原来的房……” “就这一个条件。” 喻长风无情截断她的话,高大身躯蓦地前倾,自她掌心里拿走私印, “以及,如果当真一起离京,在外绝不胡闹,都听我的。” 祁冉冉‘嘁’了一声,皱着鼻子冲他撇嘴,“不住就不住,小气鬼!可算是让你等到翻身做主的机会了。” 当年他们吵架,祁冉冉每每气得狠了,便总会口不择言地威胁他,说这是她和娘亲置购的宅院,他若是再如此烦人,她就和外头的狗打声招呼,让他搬去狗窝里住。 彼时的天师大人还不大会斗嘴,遂只能端着一张气急了的冷脸有样学样地回击祁冉冉,道她日后若是来到他的地盘,他也必定不会给她好房间住。 此时此刻,喻天师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一茬,通身那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寂气场骤然消减了些,眉梢向下一压,疏懒倚进了身后宽大的黑檀交椅里。 第14章 他将印章随手往桌上一搁,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和元秋白很熟?” 见面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竟也能在饭桌上直接聊起来。 祁冉冉不好说自己是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对他自带好感,只得脑袋一低,含糊其辞道:“还好,我们毕竟是堂兄妹嘛。而且,而且我本身就有点自来熟。” 喻长风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似乎就在等这一句,“是,你和外头的狗都能聊两句。” 祁冉冉:“……哎!” 冷不防被成功反将了一军,她本就溜圆的黑亮眸子顿时睁得更大,佯装恼怒地重哼一声,抬头就瞪了天师大人一眼。 灿烂的艳阳就此囫囵落进她的眼睛里,含嗔带怨的娇俏目光好似碧波湖面上荡漾的碎金,水盈盈又亮晶晶,难以抵挡的诱人拨撩。 喻长风长袍之下的手指还真就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在他有所觉察之前,自己已经半倾过身,手臂连带着宽大袖摆微微扬起,于空中划出一道蕴藉欢悦的悠扬弧度。 “嗯?” 那厢的祈冉冉无知无觉,只感眼前忽地覆过来一道阴影,下一刻,自然上翘着的浓密眼睫就被绣着云纹的软绸衣袂轻飘飘扫了一下。 有点凉,还痒痒的。 她本能低头揉眼,嘀嘀咕咕的疑问压在袖摆之下,听上去瓮声瓮气的,“喻长风,你做什么?” “……” 天师大人淡定将手背到身后,“没什么。” 话音至此微地一顿,很快又道:“有虫子。” 天师府中处处可见枝叶扶疏的高大乌樟,房内有虫的概率简直比随地捡到金块的概率还要小。 果然,这话甫一说完,天师大人自己便首先意识到了不对劲。 祈冉冉随即抬头,她才将眼角揉得绯红,此刻神色微怔,水涔涔的眸子就这么懵然清澈地直直望了过来。 ——好似一捧含着晨露的潮润花瓣,在他悄寂步入春日时,湿漉漉地撞了他一下。 喻长风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头再次莫名其妙起了躁意,他收回视线,转身往冰鉴里拨了大半盘冰。 半晌,他又霍地撩袍起身,顶着祈冉冉愕然诧异的震惊目光,‘哐当’一声,重新将窗户推得大开。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遗症 又过三刻,恕己送来汤药,祁冉冉在天师大人的盯梢下将碗底都喝干净,而后便与恕己一起被看起来突然变烦躁的喻天师毫不留情地‘请’了出去。 恕己为人很是想得开,自外合上门板时还乐呵呵地向她解释, “公子的脾气还是很好的,虽然嫌我烦,但我做错事时却从不罚我,充其量只是给我多加几节早课而已。” 祁冉冉为人也很是想得开,谋划的第一步方才终于走通,她心中此刻无比畅快,以致于喻长风那点阴晴不定的臭德行在她眼中都莫名显出些有病似的可爱。 与恕己一递一句地从喻长风门前聊到自己门前,祁冉冉与他欢声道别,回房煮水烹茶,又换了身轻软衣衫,继而便卸力一般地瘫进了软椅里。 奉一适才已经取走了印章,不出意外的话,先行探路的弟子明日便会从天师府动身出发。 而从上京到韶关,单程至少也需七八日的功夫,待到抵达目的地之后,还要分装粮米,送信回来,以及据此协定出一个确切的出发时间…… 一整个流程全部走完,最终的离京日期约摸要落到中秋之后了。 她倒是没打算就此‘一去不回’,且不说自天师府的这条通路脱身逃离,后续会有多少难以预料的麻烦;就算喻长风愿意以一己之身挡住双方威压,她也不愿就此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自打从生死之门走过一遭后,祁冉冉才恍然发现,她本应当得到的,远远不该只有自由。 但她却得趁这个机会将姨母与表妹送出上京去。 计划一直都有,只是前世施为时苦于无人可用,今生她倒可以试着用用那位提前见面的元堂兄。 对,还得再尽快解决掉褚承言那个心腹大患…… 她一面思忖,一面从靴筒里抽出柄镶珍嵌宝的精巧匕首,这匕首还是俞瑶当年买给她的,样子漂亮,款式也有巧思,刃首并非完整一体,而是由两方薄如蝉翼的铁片贴合而成。 彼时那卖匕首的小贩还特意提醒俞瑶,说这缝隙是专门用来藏药的,使用时可得千万当心。俞瑶也是百般确认过匕首尚未开刃,这才同意买给她。 祁冉冉想到这里,一手夹紧茶盏,一手拔开刀鞘,手腕翻转时用力不当,只听‘嗡’得一响,细白指腹处旋即就被割出一道深深血痕。 她本能吃痛‘唔’了一声,接着却又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水润红唇微微张合,含住指腹吮了两下。 这匕首被她暗自磨了许久,捅刀的姿势也私下里练习了许久,可如今这般一试,她的着力点似乎还是有些不大对。 喻长风那时候是怎么教她的来着? 她又站起来,自角落屉柜中取出个备用的软枕头按到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着‘胸骨左缘再下两骨’,左手循循摸索,右手反手持刀,臂膀高高扬起,随即又奋力朝下一刺—— “咳咳咳!” 自己的心口处反倒先一步爆发出一阵剧烈疼痛,祁冉冉登时腕子一软,急忙跑到桌边喝茶,两盏温水囫囵灌下去,肺腑处的痛感才缓缓淡了些。 “啧,为何会断断续续地一直疼呢?” 她对喻长风的诊脉结果倒是没有丝毫存疑,那人虽不专攻医术,解决个寻常的头痛脑热却是手到拈来。 “真是麻烦啊。” 捂着心肺复又重重喘了两口气,祁冉冉撑住桌角,有点怀疑自己这毛病怕不是什么重生之后的诡谲遗症。 她在心里默默期望着喻长风的药快些起效,能赶在她有所行动前将她治好,否则届时…… 咚咚咚—— 门外突然传进来一阵敲门声,祁冉冉骤然回神,将枕头往榻下匆匆一塞,眸中冷意一收,起身就去开门。 两扇门板缓缓启开,来人还恰巧就是她欲要结交的元秋白。 “公主。” 祁冉冉眉眼弯弯,大度挥手道:“堂兄客气了,叫我名字就好。” 她顿了顿,“或者叫堂妹也行。” “堂妹。”元秋白从善如流,“喻长风让我来给你诊脉,你……” 他说着,本能抬眼望向祁冉冉,话音却在瞥见她较之方才明显苍白的脸色时忽地一顿,“你现在不舒服?咱们用膳时你的面色明明还没这么难看。” 祁冉冉急忙摇头,唯恐自己的‘身体不适’会成为喻长风带她离开上京的阻碍,“没有。” 她笑着迎他进门,“大抵是屋子里的冰鉴太凉,我开窗通通风就好了。” 元秋白随她步入房中,单刀直入要为她请脉,二指搭在她腕间静默凝眸,半晌之后眉头微蹙,语带疑惑道: “奇怪,你会咯血,可脉象却又没什么大的异常。你自己有感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祁冉冉‘唔’了一声,斟酌再三,尽量将自己的不适描述得无伤大雅, “心口偶尔会泛疼,但也没那么疼。肺腑偶尔会有烧灼感,但做个吐纳就会好很多。” …… 公主殿下这厢尚在勉力地边说边找补,元秋白听进耳中,再忆及喻长风适才叮嘱,心下却是止不住地想要笑。 他幽幽感慨,旁人都传喻天师与夫人形同陌路,琴瑟不调,可人家就知道自家的这位公主殿下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实则却有些讳疾忌医,颇具几分孩童习性。 面上倒是不露笑意,郑重其事地叮嘱祁冉冉道: “虽说是夏日,但冰鉴的确不宜太凉。每日也要略微早起,偶或习些五禽戏,配合吐纳天地灵气,这些都对你身体有好处。稍后我会再开个方子交给喻长风,你依着他的安排按时喝药,约莫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祁冉冉一一颔首应下,见他言毕敛袖,是个欲要离开的意思,自己便也作势起身,试图送一送他。 不料元秋白衣袖一整,却是反手从袖袋中取出个精致的小锦盒,嗓子一压,突然神神秘秘地道: “堂妹,喻长风交代我的公事办完了,接下来,堂兄想同你谈谈你我的私事。” 锦盒开启,露出其中一支铜钱纹样的精致发簪,“堂妹最近和若青见过面吗?可否替我将这发钗交给她?” 俞表妹的全名正是‘俞若青’,她小了祁冉冉一岁,如今恰是待字闺中的年纪。 祁冉冉顿时一愣,“你……” 诚然知道前世的相帮不会无缘无故,但她万万也想不到这点‘缘故’竟会直接落在男女之情上。 她瞋目结舌,“你和若青有来往?什么时候的事?她怎的从未和我提起过呢?” 元秋白顿时表现得比她更惊讶,“从未提起过?” 第15章 他眉头一皱,控诉几乎脱口而出,“那丫头不会只是单纯想玩.弄我吧?不是,她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 祈冉冉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住,这个忙我约莫帮不了你。”少顷,她拉回话头,二指抵着锦盒的边缘将东西推回去。 “为何?”元秋白复又将盒子推回来,“我也不消你替我说什么好话,仅只将东西交给她就行了。” 祁冉冉似笑非笑地双手环臂,“堂兄当真不知道原因?” 郑皇后为了防止她与姨母一家互通消息,在她身上下了近乎严苛的道道禁令,她每每想要同俞若青见上一面,无不需得提前三日陈情请旨,再在宫里嬷嬷的陪同下共同前往俞若青的住处。 自然,从前她们也试过使些旁的法子偷偷碰面,可但凡被发现了,姨母往往就会成为那个‘承担罪责’的人。 行事既是无法做到全然私密稳妥,久而久之,若非必要,她们便不再大费周章地试图见面了。 对面的元秋白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他望向祁冉冉,瞳孔深处熠熠闪烁着纯真又不解的光芒,“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他这茫然的神情倒是真真不似作假,祁冉冉谨慎审视了他一会儿,半晌之后,心底讥讽一讪,终于意识到善做表面功夫的郑皇后将她的真实处境遮瞒得有多严实。 她真心实意地叹出口长气,言简意明地表达出自己当下不大方便与俞若青见面,随即独自入内室,片刻之后疾步归返,手上捏着片纹样别致的天青绸缎,权当作垫布,取而代之地搁进了锦盒里。 而后又提笔在盒子表面简单画了只大雁,待墨迹干透,便交回给元秋白, “哝,锦盒里外都不要动,这次你再送过去,若青应当就不会拒绝了。” 元秋白面露喜色,诚惶诚恐地双手接下,继而起身告辞,临走前又从袖子里取出个青瓷的圆口瓶,只道这里头装得是些他亲手熬制的枇杷糖,她若喉头不适,大可含上一颗。 祁冉冉颔首道谢,亦步亦趋将他送出门外。 *** 送走了元秋白,天边日头也已隐隐有了西沉的趋势,又过小半个时辰,恕己叩门请她用晚膳,祁冉冉应了一声,随他一道往外间走。 天师大人行止端方,哪怕偶尔加顿夜宵都从不在卧房里用,一日三餐具是送到内殿西南角的一处边厢里。祁冉冉入乡随俗,当下推门进去,却诧异发现厢房之中空无一人。 “喻长风呢?还没过来吗?” 恕己指挥着身后童子将晚膳一一摆上桌,“公子说他不吃了。” “……不吃了?”祁冉冉疑惑蹙眉,“可他午膳也没吃多少吧?” 元秋白夹给他的蕹菜没动,她推给他的糖醋鱼更是一口没沾,至多喝了两杯茶就匆匆离席,少食得像是要原地升仙。 恕己闷头闷脑地‘嗯’了一声,明显没听清她在问什么。 他盯着小童们上齐菜品,旋即又亲自取来个单独的食盒,自其中端出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和一颗黑黢黢的药丸,一字排开,列在祁冉冉眼前, “公主,现在是酉时下四刻,你该用丸药了。”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摆弄了一下药碗旁边的小刻漏, “丸药用了之后,再过五刻,不,再过四刻半,就可以用汤药了。” 祁冉冉将丸药屏息塞进嘴里,余光瞥见恕己目不转睛地紧盯刻漏,囫囵吞下后又反过来叮嘱他,“用个药而已,时辰偏差少许也无甚大碍,不用一直盯着的。” 恕己木着一张脸转过头来,“不行啊公主,确保你按时喝药是我们公子派给我的任务,但我太马虎了。” 言罢怔怔扯出个呆滞笑脸,看上去一副命很苦的样子, “公主,不瞒你说,我再没有多余的时辰能被用来加早课了。” 祁冉冉:“……” 韶阳公主难得生出如此深重的恻隐之心,主动又自觉地按时按刻喝干净汤药。用完晚膳,回房洗漱后又早早上了床榻,作计着明日定要早起养生,尽快免除药饮,不再间接致使恕己受折磨。 忆及前次经历,她提前将喻长风的云鹤袍取出来,有备无患地盖在了自己身上,浅浅淡淡的信灵香气顿时如潮水般纤悉无遗地将她浑然包裹,祈冉冉将袍子拉至眼睫之下,虚虚掩住口鼻,烛火一熄,倒是很快陷入了酣眠。 这一次,她将‘入寝准备’做得更全,然而睡到半夜,那阵熟悉的蚀骨痛意却是再度硬生生将她逼得清醒过来。 疼…… 销蚀滚烫的烧灼感蓦地自心肺处崩裂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全身,无比蛮横地将她瞬间淹没。 祁冉冉大张开嘴,然身躯却只能如离水的鱼般徒然颤动两下,脖颈连着后背紧绷成一条近乎平直的生硬的线,瞳孔剧烈收缩,却是连声痛呼都喊不出来。 好疼…… 仿佛躺在砧板上被敲骨榨髓,四周都是震天炽焰,恍惚间竟好似能听到自己被开膛破肚的声音。 祁冉冉用尽全力攀住幔帐,挣扎着翻了个身。 她在电光火石间猛然猜到了疼痛诱因——但凡她思及前世种种亦或固于复仇执念,不出两个时辰,这股熟悉的疼痛必会气势汹汹杀伐而来。 以及这一次,那件能够有效安抚疼痛的云鹤袍也失效了。 窗外霍地刮过来一股冷风,呼啦啦吹得树梢凄声嘶嚎,黑黢黢的夜色摇身一变,囫囵成为鬼魅的眼,冷漠又安静地注视着她,居高临下地等着她屈服。 ——放弃吧,何苦囿于仇恨? ——重生来之不易,应天受命才是解脱。 七七八八的纷乱念头杂沓而至,无一不在劝她放下执念,莫要强行更改命运轨迹。 祈冉冉痛苦攥紧指尖,半晌,忽地咧嘴笑了笑,一排沾了血的小银牙顺势呈露而出,乌发红唇黑眸子,浑然一片寒森森。 她就在这威逼的注视下奋力昂起了脖颈,阴恻恻望向榻头。 而后,带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疯癫,孤注一掷地重重撞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 盆友们,下一章还是周四早上9点[竖耳兔头] 第12章 神药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了如此久还是昏了如此久,只知道再次恍恍惚惚睁开双眼时,茂密黑发遮掩下的额头已然冒出了个红肿的小鼓包。 脑子里不再乱哄哄,心肺处的疼痛虽尤然存在,较之昨夜却已好了许多。 祁冉冉听着外间不住传进来的嘈杂动静,将额前碎发向下拨了拨,推开房门,随手拦住了个路过的白衣弟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白衣弟子尚在扭头招呼着身后众人,视线落在别处,口中倒还在答着她的话, “山门殿的出入口从今早开始就被人用五辆辇舆堵得死死的,他们真是欺人太……” 他边说边转过头来,待看清拦住他的人是祈冉冉,忿忿话音登时一顿, “没,没事。” 祈冉冉皱眉,“辇舆?上京城中除了太仆寺,哪里还有辇舆?莫非是宗正寺的人又借故来闹事了?” “……”白衣弟子支支吾吾,“奉一师兄说公子下了令,不许我们打扰公主静养,我,我不能……” 知道天师府规矩严,祈冉冉当即转头,不欲再为难他,直接回房取了马鞭,纵马便向山门殿疾驰而去。 她眼皮跳得厉害,直觉今日这一遭较之前几日怕是更难以善了,毕竟宗正寺再倚势挟权,比之天师府到底还是相形见绌;加之郑寺卿又是个官场里沉浮多年的笑面虎,若非万不得已,那人绝不会公开与喻长风叫板至此。 心下起了急,马骑得便也格外快,肺腑处的烧灼之感再次浮现,祈冉冉咬牙忍下,俯身紧贴马背,又朝后重重甩了一鞭。 如此这般行了一刻不到,巍峨华表便已近在眼前,祈冉冉高居马背瞭目眺望,果然就见平日里庄严肃寂的山门殿前雀喧鸠聚,披坚执锐的禁军黑压压围了一圈,伺机落井下石的宗正寺少卿傲慢立于右侧,五辆辇舆当置其中,将殿前空地彻底占了个严实。 正对面,奉一与恕己则一左一右站在殿门两厢,身后十数弟子伴同逐队,个个神情严正,如箭在弦。 双方虽尚未于明面上生出冲突,然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已然暗流涌动。 此时此刻,两方人马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恕己先一步小跑上前,在她翻身下马的间隙里压低了嗓子小声问她,“公主,你怎么出来了?” 祈冉冉同样小声回他,“生出这样的事怎的也没个人来通知我?还有,喻长风呢?” 恕己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公子与元公子今日辰时不到就下山去了,眼下还没回来。至于他们……” 正说着,成队的禁卫突然如水流般左右分开,一身着宫装的妇人傲慢昂首,自人群最末缓缓踱步而来。 第16章 是郑氏宫中的乔嬷嬷。 乔嬷嬷算是皇后宫里的老人了,当年祈冉冉出逃失败,被扔进暗室关禁闭时,这位跟了郑氏十几年的老嬷嬷便已明里暗里地给过她不少苦头吃。 “奴婢见过韶阳公主。” 说话间乔嬷嬷已然近至眼前,皮笑肉不笑地同她行了个礼, “皇后娘娘听闻公主生出异象,身体不适,唯恐公主孤身在外,贵体受损,遂特命老奴与宗正寺的程少卿共同前来,接公主回宫,先由太医署的太医监为公主搭脉诊治,而后再行商讨异象扼制之法。” 奉一担着个‘门庭守护’的职责,闻言先上前一步,“天师大人时下尚未归来,请嬷嬷……” “你算个什么东西!” 乔嬷嬷突然拔高声音,横眉怒目地厉声打断道: “老身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向公主宣达的也是皇后娘娘的决议,宫闱内院之事,也是你这等庶民小辈能插嘴的?” “……”奉一被她没头没脸地如此呵斥,面色当即就有些难看。祈冉冉眉头皱起,提步挡到奉一身前,回首冲他使了个眼色, “程少卿今日也来了,恕己性子单纯,你去看着他吧,别让他冲动之下着了旁人的道。” “可是……” 奉一站在原地未动,他的心性远比恕己要成熟深沉,这几日对待祈冉冉也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倒是没想到自己此刻竟也能得到她的维护, “可是公子吩咐过……” 祈冉冉‘啧’了一声,主动寻了由头为他开脱,“恣肆刁蛮如我,如今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莫要多管闲事,你还能抗命不成?行了,快到后面去。” 说着又朝前一步挡住奉一,红唇嗤声上挑,正对上乔嬷嬷的视线, “嬷嬷既是与程少卿一起前来,想必已经知道我因异象缘由,自身行为偶尔会不受控制,嬷嬷难道就一点不害怕吗?” 乔嬷嬷身为皇后近侍,又是年长的女侍,若真‘以下犯上’起来,限制与顾虑都远比禁军和宗正寺要小得多,是以今番打从一开始就巴不得祈冉冉如前几日那般当场‘发疯’同她动手,好让她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直接将人绑回去,闻言遂便挺直腰背,迎着那柄通体漆黑的马鞭高声道: “奴婢为皇后娘娘竭力尽忠,为公主殿下搜肠刮肚!走到哪儿都是一身正气,着实没什么可害怕的。” 后半句话讲得倒是真真虚伪,祈冉冉冷笑一声,无知无觉地转转手腕,半晌之后,还真像正中她下怀似的,扬手便将鞭子甩了过来。 乔嬷嬷心下一喜,赶忙往前凑凑,一伸手就状似不经意地攥住了马鞭鞭头。 她吞咽一口,已然严阵以待着冲突发生,甚至都做好了挨上一鞭子的准备。不料那原本瑟瑟生风的马鞭落进她手里,下一刻却似突然被人抽了筋骨似的,浑然失去了力道与狠劲。 乔嬷嬷顿时一愣,本能反手扯了一把。 祈冉冉随即抻臂,仿佛直至此刻才终于燃起了‘较量’的心思,眉头一蹙就要将马鞭往回拽。 乔嬷嬷忙不迭加大力道,重心后移,五个指头都用力至泛起死白。 她在心中默默期盼着祈冉冉快些翻脸,嘴上尤在火上浇油地喋喋不休, “公主的异象之症如此诡谲,莫非是中邪了?还是速速登上辇舆,与奴婢回宫,由宫里的……哎哟!” 祈冉冉就在这刻冷不防猝然松了手, “嬷嬷这么喜欢我的马鞭子?好说,赏你就是了。” 乔嬷嬷则在毫无防备之下骤失平衡,身体重重向后一坐,‘咚’得一声,囫囵摔了个四肢朝天。 身后的恕己登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天师府的一众随行弟子也一具忍俊低眉,便连平日里最守规矩的奉一都颔首勾唇,隐隐显出些愉悦之意。 一片飞扬尘埃里,乔嬷嬷面红耳赤地狼狈爬起,端着一双吊梢眼怒瞪祈冉冉,“韶阳公主你,你……” 祈冉冉似笑非笑地扯扯唇角,“我?我没事啊。倒是嬷嬷你,突然无缘无故地冲上来抢我的马鞭子,你没事吧?” “我……”乔嬷嬷愈发被她气得老脸煞白,“我……” 祈冉冉这次是真笑了,“嗐,不过是关心嬷嬷一句,瞧嬷嬷感动的,话都不会说了呢。” …… 她们这厢尤在口角生风地取闹不休,一旁的程少卿眼睛一转,却是从袖中取出个火折子,默默挪移到距离祈冉冉最近的一架辇舆之后。 程少卿本人旗帜鲜明,今日之所以前来,一是因为寺卿郑大人不好接连两次出头露面;二则是因为,他是真真觉得喻长风这人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他不在乎祈冉冉此番是否能够顺从回宫,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借此机会,给恃才傲物又眼高于顶的天师大人吃点教训。 此时此刻,众人的注意力显然都在祈冉冉与乔嬷嬷身上,程少卿拨着自己的小算盘,一面作计着‘公主若在天师府的地盘上伤筋动骨,他喻长风必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面吹燃火折子,偷偷烧起了牵制辇舆华盖的绳索。 …… 日头愈向当空移了移,祈冉冉吵累了,掩着唇瓣轻咳几下,转头就去喊恕己, “恕己,你带茶水了吗?我有点……” “公主!” 恕己惊恐到色变的面容就在此刻伴着头顶一片黑压压的阴翳汹涌侵入她的瞳孔,与此同时,周遭一阵骇然声起,祈冉冉登时一愣,即便没有回头,视线范围内也旋即清晰看到了身后骤然朝她砸下来的华盖暗影。 距离太近,她躲不掉了。 祈冉冉当机立断攘臂抱头,本能闭紧双眼。 下一瞬,耳边厉风急鸣,只听‘咕隆’一声,沉重华盖轰然落地,锦绸支离坼裂,桁条横肆飞溅,圆滚滚的顶部宝珠孤零零地滚出去老远,可想而知是承受了多大力道的剧烈撞击。 只是祁冉冉却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 四下陡然死寂,一片鸦雀无声的灭顶静默中,祁冉冉懵懵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被喻长风牢牢护在怀里。 这人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一身广袖云鹤袍飘然若仙,面上神色却似冥府煞神,阴沉得骇人。 他紧抿着唇,冷硬的侧脸轮廓在阳光映照下如同离了鞘的刀枪剑戟,锋芒逼人,锐锐泛着寒意,祈冉冉毫不怀疑,倘使天师大人此刻的气场能够化为实形,距离最近的程少卿当下合该已经身首分离。 他身上的戾气实在太重了,在场众人一时齐齐噤若寒蝉,就连平日里近身伺候的奉一与恕己都抑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 抬手按住心肺,同时有意咳嗽两声,祈冉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诧异发现掌心之下除去急咳带来的自然震动外,再无任何异样之感。 从重生始起便如噬附骨纠缠着她的磨人疼痛,在被喻长风抱住的一瞬间,竟似冰解冻释般眨眼消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 难不成天师大人不仅灵心慧性,且还是个先天神药的殊异体质? 她犹不信邪,干脆以双手紧紧抱住喻长风的腰,尖尖下颌灵巧蹭开规整前襟,又埋头进人家的胸膛里猛吸一大口—— ! 是真的!! 心口真的不疼了!!! 作者有话说: ---------------------- 推基友文《重生后太子妃改嫁了》 by流光樱桃,文章id 7365937 ,稳定更新,文案如下: 前世,侯府嫡女沈青黎在春日宴上遭人算计,清白尽毁于太子后,不得不嫁入东宫为妃,最终落得个幽闭病逝,父兄族人惨死的下场。 重活一世,沈青黎却是在春日宴上饮下薄酒后,方才记起前世种种。 目眩神迷、身体愈发滚烫难耐的沈青黎毅然推门而出,却没想仓皇间竟意外撞进了太子宿敌,三皇子萧赫的怀中。 “帮,求你帮帮我……”软声恳求的沈青黎面色酡红、眸色迷离。 错落层叠的假山之后,男子目色渐沉:“仅此一次。” 然躲过一劫的沈青黎却难招架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谋算示好,故身处困境之时,她将目光投向了晋王萧赫,只因知道眼下晋王虽不得圣亲,但却是日后唯一能与太子抗衡之人。 此后路遇晋王受伤时,她全力相助; 晋王饱受非议时,她不惜名声舍身解围; 更在晋王被圣上赐婚一事缠身,大胆进言。 “三殿下可知,拒绝一桩婚事最简明、有效、永绝后患的方法便是,用另一桩婚事去挡。” 深知沈清黎被太子纠缠的萧赫不露喜怒:“沈姑娘所指本王,还是自己?” 沈青黎不答,只目光盈盈的看着眼前男子,声线柔婉:“三殿下能否再帮我一次?” “已婚为盟,你护我和沈家一程,我助你将储君之位易主。” 阑珊灯影之下,男子眼神意外暗了一瞬:“成交。” 第17章 * 晋王萧赫,表面清冷淡薄,实则心狠手辣,运筹帷幄。从应下这场盟约之时,他就知道,他要的并非所谓帮扶, 而是她。 *** 第13章 迷香 她这厢尚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闻闻嗅嗅,环抱着她的喻长风却已眉目深敛,面冷如极地霜寒。 从天师大人的角度垂眼看过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狡黠鬼此刻正畏怯地躲在他怀里,哪怕知道眼下已经安全,整个人却仍抖抖瑟瑟,不仅不抬头,反倒尤要一个劲儿地将脸往他胸前埋。 而且…… 将抵在下颌的毛茸茸的发顶轻轻拨开,喻长风的视线落在她额前那片红肿的淤青上,眸中凛意一时更浓。 “谁打的?” 祈冉冉完全没听清他在问什么,犹尚一门心思地研究着这意外发现的‘喻氏神药’。她更低地垂下脑袋,温热面颊紧紧贴在他心口上,明明是想探一探天师大人是否是在身上藏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秘传锦囊,然映现出来的姿态却与真实意图大相径庭。 身后的恕己就此姿态给出了一个相当若合符节又煽风点火的解读—— “公子你瞧!咱们公主殿下都委屈得说不出话了!” 奉一擒着程少卿的双臂走上前来,“公子,是程大人故意烧断了牵制辇舆华盖的绳索。” 程少卿勋贵出身,生平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他原本还在挣扎叫嚣着要奉一放开他,然满口的放恣之词却在看清喻长风神情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不是没见过喻天师冷脸的样子,便是方才,亲眼目睹过天师大人单手推开沉重华盖的非人神威,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他虽同样倍感惊惧,过后却也只当这人又在装腔作势。 可是此时此刻,他正正对上喻长风毫无温度的黝黑双眸,心下本能一抖,于电光火石间突然一个激灵。 约摸一年半前,内侍省的张内侍侵吞良田,强占民女,受贿白银数万两,然其却于证据确凿之下依然毫无悔意,甚至在入京兆府大狱的当日都拒绝上镣。 那时的天师大人堪堪自外省赈济归来,途经京兆府大门,正巧撞上了这一幕。 许是因为舟车劳顿,他表现出来的情绪比以往更少,整个人寂寂郁郁,甚至连缰绳都未勒,仅只于擦身的间隙里挥出一刀,清贵面容淡漠无波,却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前,干脆利落地将那内侍的头颅斩于马下。 程少卿终于回思得清清楚楚——喻长风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时,用的就是当下这种眼神。 他瞬间就有些腿软,下.身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了祈冉冉脚边, “公,公主,臣并非有意想要害您,臣就是,就是脑子不大好,做事之前想不了那么多。您大人有大量,替臣向天师大人求求情吧!” 祈冉冉彼时堪堪完成对‘喻氏神药’的初步摸索,心思还没转过来,眼下冷不防被程少卿攥住裙角,当即便被惊得一个哆嗦。 喻长风跟着皱眉,动作没半点迟疑,抬起一脚就踹上了程少卿的面门。 咚! 只听一声巨响,程少卿连声哀嚎都没能发出来,整个人就已像个麻袋似的猝然横飞出去老远。禁军队伍里有人欲要上前搀扶,然瞧着天师大人没表态,便也歇了心思,低眉顺眼地不敢妄动。 祈冉冉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就去拽喻长风的衣袖,待到他落下眼眸,又缓缓冲他摇了摇头, “喻长风,让他们走吧。” “别做多余的事。” 她向来拎得清楚,自己单方面‘狐假虎威’是一回事,喻长风因着她的缘故‘主动护短’又是另一回事,不论他今番这护短的行为是有心有意亦或顺手为之,一旦公开地超过某条界限,终归是个麻烦。 喻长风显然也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浓墨似的眸子于微息之间极快收缩了一下。 多余的事。 鸦羽长睫旋即垂落,就此掩住了眸中跃动的闪烁光影,如同冰封极地里的小小泉眼,不过堪堪冒出个头,紧接着却又被肃杀的凛风结结实实冻了起来。 祁冉冉阻拦得没错,做了多余的事,自然就会生出多余的关系。 一份她并不期待的,多余的关系。 所以留宿倚仗的是已成定局的夫妻关系,偷溜出京也有等价的米粮作为交换筹码。 祁冉冉多公正啊,她身体里流着一半俞家商贾的血,向来懂得‘银货两讫’的道理,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勉力不多沾他一丝一毫,这样一个绝对清醒又亲疏有度的联姻伙伴,他真该好好地为她鼓一鼓掌。 袖摆之下是锐锐发痛的灼烫手臂,喻长风敛眼望着她,一时竟只觉讽刺得想笑。 半晌之后,他松开祈冉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动了动唇,轻飘飘吐出一句, “都滚。” *** 半刻功夫不到,鸦飞雀乱的山门殿重新恢复宁静,一众人马如鸟兽散,走得决然利落,甚至连地上华盖的碎片都一并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元秋白晚归一步,气喘吁吁地攀上来时,只来得及瞧见被禁军抬着下山的凄凄惨惨的程少卿,以及明明满目冷峭,看上去却莫名更惨的一言不发的喻天师。 元堂兄望着天师大人那仿佛因为怄气而直接掉头离开的高大背影,茫然不解地凑过去问他堂妹, “喻长风怎么了?受欺负了?不应该呀,方才被抬下去的人不是程少卿吗?” 祈冉冉‘嗐’了一声,“一大清早就被人堵了家门,换成是谁心情都不会好。这事怪我,稍后还得想个法子向天师大人道歉赔礼呢。” 元秋白心道你们夫妻两个私下里搞得还挺见外,面上倒是温言宽慰她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哪能因为这点事就同你生气呢。” 说着又与祈冉冉一前一后地原路返回,详细为她讲述起了今日在山下的种种遭遇, “我在四方街的药材铺子存有一批上好的山参,今日恰巧得闲,便与喻长风一道下山去取,取过之后又顺便去隔壁酒楼里买酪樱桃。谁曾想进门时方还好好的,不过付个银钱的功夫,酒楼大门竟就被巡逻的金吾卫以‘搜查禁物’为由,用几十匹马彻彻底底地堵死了,莫说客人难以离开,便是连只苍蝇都展不开翅膀。”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右手向上一抬,做出个拔地而起的姿势, “喻长风许是察觉到了不对,当即推开身侧小窗,手腕一翻就跳下去了。那可是三楼啊!换个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瞧只怕都要眼晕几息了。” 祈冉冉倒是没料到郑皇后为了抓她回去,竟还劳师动众地安排金吾卫当了一回人肉壁障,她微垂下眼,眸中精光闪烁,片刻之后‘唔’了一声,突然风马牛不相及道: “四方街上卖酪樱桃的酒楼?锦绣楼吗?那家的酪樱桃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日后若有机会,我请你们吃家更正宗的。” “……” 元秋白突然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瞥了祁冉冉一眼。他原本还在纳闷,以喻天师那个吃肉吃草都一个反应的非人习性,怎的还能知晓上京城中有哪家酒楼在卖酪樱桃。 如今看来,怕不是曾经与某位‘故人’一起吃过吧。 他顿时愈发好奇起了祈冉冉与喻长风的关系,这二人明摆着不若外间传闻的那般水米无交,甚至貌似比‘普通朋友’还要更亲密点。 旁的暂且不论,他与喻长风一起吃过的饭没有千顿也有百顿了,结果到头来,自己对天师大人的饮食了解反倒还不如人家的这位有名无实的‘联姻夫人’来得多。 可当年的那场婚宴过后,祈冉冉又确确实实如旧住回了公主府。 成婚即分居,分居整两载,而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婚后光阴里,他元秋白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做担保,这二人明面上相见的次数,算上拜堂那次,都绝然超不过一只手。 既如此,他们之间那点似有若无的默契又是从何而来的? 一个位高权重的冷面天师,一个金枝玉叶的恣肆公主,总不能是偷偷瞒着所有人,日日于私底下迎风待月,雨约云期吧? 喻长风是这么有情.趣的人吗? 元秋白想到这里,默默尝试着在脑海中勾描出一幅天师大人谈情说爱的旖旎画面,结果头脸还没勾描完,整个人就已经被这怪诞至极的恐怖想象刺激得通身一抖。 啧。 他忙不迭晃晃脑袋,奋力将天师大人油头粉面的诡异形象丢抛出去。 但话又说回来了,喻长风当年确实自天师府‘消失’过一段时日。 难不成…… 他这厢尚且犹在七七八八地乱猜一通,祁冉冉那厢思绪翻涌,心底的小算盘同样拨得噼啪响。 肺腑处再次隐隐泛起熟悉的疼痛,果然,短暂地吸食过‘喻氏神药’,带来的效果也只能相应维系短暂的几刻。 换言之,假使她想整个白日里都不受疼痛侵扰,那么,最为保险的做法便是与喻长风同榻而眠一整晚。 第18章 自她重生之后,这疼痛的程度明显与日俱增,从一开始的‘待在鹤鸣山便神清气爽’,到后面的‘多番吐纳即有所好转’,再至如今‘贴近喻长风才可无碍无恙’…… 她不确定如若放任这‘重生遗症’肆意发展下去,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被心肺的疼痛逼得丢盔弃甲。 她只知道,在没能将姨母与表妹安全送出上京之前,她绝不能出事。 明确了这最要紧的一点之后,接下来的措置抉择便好做得多。 总归着天师府的大门对外一关,他喻长风本人的便宜,自己占一次是占,占两次也是占。 哪怕抛却道德,占得彻彻底底,来日惨遭天师大人恼羞成怒对簿公堂,在那张控诉她的状纸之上,他也只能笼统地陈情上一句—— 祈冉冉她占我便宜。 思及此,祈冉冉慢下脚步,抬手遮遮刺目阳光,突然状似不经意地道: “唉,近来都是溽暑天,我又不能将冰鉴置得太凉,以致于深宵每每被热醒,总是睡不了囫囵觉。” 元秋白赞同颔首,“最近的确太过燠热,明日嘱咐恕己在你的膳食里加些清凉去火的汤饮吧。” 祈冉冉没接这茬,双手一摊,尤自继续道:“夜间睡不安稳,连带着白日里的情绪都莫名低落,整个人恹恹萎靡,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元秋白渐渐品出些不对来,“那……我再给你添一味强身补气的药?” 祈冉冉眉梢轻挑,深长喟叹一声,慢悠悠地直言宣明,“长此以往下去,莫说什么耳边风讲好话,我怕是连提笔画大雁的力气都会失去了。啧,若真至此地步,谁还能为我好堂兄的姻缘帮衬助力呢?” “……” 元秋白终于意会,身形骤然停顿,眼皮莫名一跳, “懂了,我的好堂妹活祖宗公主殿下,您老想要什么?直接示下你堂兄可好?” 祈冉冉挑唇笑笑,“嗐,什么示下不示下的,我只不过想同堂兄求些可助安眠的药物罢了。” 她弯弯眼睛,颊边圆滚滚的小酒窝缓缓漾下去,神色无辜明媚,显得十足天真烂漫, “堂兄,明日来天师府的时候,偷偷给我带些药效强劲又不会损人身体的安神香来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仗势 且不说元堂兄这厢的安神香该如何置来,翌日一早,祁冉冉顶着一张被心口疼痛折磨一宿的苍白小脸,无精打采地坐到饭桌前时,诧异发现喻长风竟然又没来用早膳。 “昨日午膳没吃,晚膳拒用,仅在申时下四刻要了碗粥,还只吃了几口就让你端出来了,及至今日,早膳又无故缺席。恕己,你们公子这是铁了心要辟谷修仙还是单纯要躲我?” 恕己摇了摇头,“公子今日辰二刻已经用过早膳了。” 他认真摆好祁冉冉面前的碗筷,“至于此刻缺席,也是因为公子在用膳之后便直接下了山,带着奉一去朝会了。” “……嗯?”祁冉冉顿时一愣,“去朝会?” 历代的‘天师大人’们向来都是鲜少参与朝会的,权势与地位既都已经占得齐全,有些该避的锋芒便应心照不宣地主动去避。 ——濠濮间想地当个‘不理朝政’的富贵闲人,尽量降低在圣人眼前晃荡的频率,这才是能令双方一具适意的上上之策。 喻长风作为‘天师中的天师’,自然更不该有所例外,而在祈冉冉的记忆之中,这人上朝的次数也确实屈指可数。 只是不知今番为何突然就要去了。 她不明所以,却也不欲多问,余光一瞥恕己神采飞扬的欣欣之色,主动转开话头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瞧着这么高兴?” 恕己四下望了一圈,贼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公子今晨走得早,没人管我,我就偷懒没去上早课。” 他看起来是真有些厌学,仅只浅浅提及到‘逃课’这个话题,两只眼睛都止不住地放光, “我就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个时辰的蚂蚁打架。嗐呀,真快乐啊——” 祁冉冉被他这副没追求的喟叹模样逗笑了,笑过之后又一脸嫌弃地撇嘴嗤他, “看蚂蚁打架有什么快乐的?这样,我房里妆台下放着个四方的红漆匣子,你去速速取来,今日趁着喻长风不在,我教你玩个有意思的。” …… 另一边,喻长风自辰时始起坐进太极宫,如今已经换过了第十九壶茶水。 天师大人难得进宫一趟,郑皇后为表亲和,在喻长风甫一进入承天门时,便派了自己宫里的掌事乔嬷嬷来向喻天师问候待茶。 ‘宽恩待下’自来都是个笼络人心的绝佳手段,乔嬷嬷身为中宫老人,左右也不是第一回做这事了,远的不说,前日里尚书右丞林大人入宫觐见,郑皇后就也同样派了她来待茶。 是以当她提着铜壶将茶碗蓄满,欲要一仍旧贯地行礼告退,却反被天师大人不冷不热地留下来继续奉茶时—— 乔嬷嬷眼皮重重一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青瓷的茶碗里水汽袅袅,喻天师照例一口没喝,修长二指似触非触地碰一碰温热盏壁,薄唇微微一启,轻飘飘道: “凉了。” 乔嬷嬷旋即提着精工的铜壶走上前来,哼哧哼哧为他换水斟茶。 那壶通体具为纯铜打造,重量本就可观,更遑论喻天师本人还要求极高,水在壶中留存的时间超过半刻便不合己意,乔嬷嬷无法,只得一趟又一趟地反复进出更换热水。 如此这般地十几趟下来,她已然累得眼冒金星,双臂抖如筛糠,再没了昨日于天师府门前耀武扬威的高慢姿态。 奉一站在一旁默然立候,眼观鼻鼻观心,面上风静海平,心底的震惊却早已如洪涛拍石,一波接着一波,激起滔天巨浪。 实在不怨他大惊小怪,他们公子虽说身份尊贵,平日里又是惯常的言笑不苟,然究其内里,却着实是个随和大度的宽绰性子。 旁的不说,只恕己每日三番五次又屡教不改地反复犯一样的错,换个同等达官显宦的主子,恐怕早挨罚了,可喻长风充其量就是给他多加几节早课,且大部分时间里还都睁一眼闭一眼,对他逃课的举动宽纵姑息。 如今日这般‘仗势欺人’,奉一近身侍候了这么多年,还真真是头一次见。 …… 第三十壶茶水换完时,乔嬷嬷整个人已是精疲力竭,半条命都仿佛要累没了去。 喻长风淡淡抬眸扫了一眼,终于歇了继续的心思,他开口问奉一,“圣人下朝了吗?” 奉一回道:“前朝于一刻之前派人递了话,说朝会行将收束,当下大抵……” 话未说完,通传之声便已压着他的话音传了进来。 喻长风敛袍起身,瞧着明黄的帘子徐徐掀起,半晌之后进来一人,却并非下朝的禛圣帝,而是尚书右丞林大人。 林相年逾五旬,身形虽瘦削骨立,精神却格外抖擞,一双鸱目森森熠熠,只一眼便能令政事堂上下惟命是从。 他迈过门槛,客客气气地同喻长风拱了拱手,“天师大人。” 喻长风道:“林相,圣人呢?” 林相回他,“圣人临下朝时突发旧疾,方才已被太医监请回了后殿,故而只能派老臣前来,代为会见天师大人。” 他也不欲过多寒暄,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方竹简,双掌平摊上捧,展开示予喻长风, “还有,这是程少卿的祖父程老将军于今日一早亲自送过来的请罪书,特地托付我交给天师大人。” 后方的奉一偷窥一眼,发现那请罪书写得挚诚恺切,惓惓之意溢于言表,字里行间都在敦请喻长风高抬贵手,能就昨日之事,给‘年轻气盛’的程少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程少卿是程家嫡孙,自入官场始起便肩负着程氏一族赓续门第的要务重任; 而程老爷又是个极善猜度人心的行家老手,今日喻长风进宫面圣所求为何,结合昨日天师府的那番动乱,脑子一转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因此,他才会将自家三朝元勋的程老将军都搬出来,写下这封请罪书,试图替自己的宝贝儿子博个故出人罪。 禛圣帝显然也瞧出了其中关窍,可程家簪缨世胄,天师府地位尊崇,祈冉冉也没真的伤到实处……不论遂了哪一方的意都有‘厚此薄彼’的嫌疑,天子懒得掺和,索性便取用了此等‘旧疾复发’的中庸之策。 而林相的态度则再明显不过,他既当了这说客,自然是希望此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再化了。身后一众随行的政事堂官员也都唯林相马首是瞻,今番兴师动众地共同走这一遭,摆明了就是一同来‘请’喻长风首肯点头。 有光自栏窗之外照射进来,囫囵于地面洒下一道三尺宽的通明光斑。 那光斑仿佛一条具象存续的狭长沟壑,心照不宣地将此间局势分割成两半,一端站着喻长风,另一端站着除奉一之外的所有人。 第19章 “天师大人?” 林相再次出声催促,鸱目之下却是无声的博弈与较量, “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失了分寸,程老将军又劳苦功高,所以,天师大人还是将这请罪书,收下吧。” 喻长风垂眸看他一眼,半晌之后,竟真伸手接过了请罪书。 然下一刻,他却又漫不经心地朝前走了一步,浅月白的暗纹鞋头悠悠踩过光影,明明步伐不快,却是硬生生将对面‘人多势众’的政事堂官员逼得齐齐后退开来。 “请罪书我收下了。” “程少卿的乌纱帽呢?” *** 一刻之后,明黄锦帘再次掀起,喻长风踱步而出,眸光淡漠目不别视,声音倒还能清晰地传回来, “那我便静候程少卿的革职旨意了。” 说话间锦帘复又落下,期间撞上门栏,‘啪’得一声,浑似一记狠抽在人脸上的巴掌。 堂内隔空被抽的一众朝臣敢怒不敢言,憋屈又忌惮地目送着天师大人在毫不留情碾碎政事堂的全部颜面后若无其事地从容离开。 忽地,一只单薄手掌稳稳拖住下坠门帘,与此同时,疏朗嗓音徐徐而起,语调恭恭敬敬,言辞却毫不客气, “天师大人不觉得自己是在仗势欺人吗?” 褚承言不知何时自后方站了出来,他今日也是直接从前朝跟过来的,身上绯红的官服还未换下,喻长风漫不经心敛眸回首,一眼就瞧见了那道刺目的红色。 ——祁冉冉要求和离的第二日,这人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红袍,昂昂自若地殷勤赶来接应。 不知高低地恃宠挑衅。 他忽然就笑了,形状姣好的薄唇罕见扬起个稀浅的弧度,深邃眸子在艳阳映射下沉得发冽,好似久不见光的深山密林,郁郁森森,蕴着无穷无尽又难以招架的诡谲凶险。 端着如此神情回返走出一步,一瞬间,林相的面色首先变了三分。 “天师大人,我这学生有口无心,请您见谅。” 林相侧身挡住褚承言,字里行间具是胁劝,“太极宫到底还属皇家内院,天师大人,三思!” 喻长风没接话,傍若无人地继续迈出第二步。 他径直越过林相,走到褚承言身前站定,而后,抬手按上这人肩头,五指旋即微拢,也不知做了什么,便见下一刻,褚承言陡然眉头深蹙,一脸吃痛地佝偻了腰。 喻长风顺势垂首,居高临下的视线就这么冷冰冰落在了褚大人布满冷汗的苍白面容上。 这是喻家宗老在他幼年时期,为了训练他的忍耐力而常用的法子——以掌心汇聚内力气息,再慢缓贯通筋骨。 疼自然是疼的,却也并非无法忍受。 毕竟他那时候不过六岁,整整十四个月,他除了前几次会痛呼出声,之后的训练再没喊过一声疼。 可此时此刻,他睨着褚承言这张吃痛至极点的脸,心头突然就生出些不解。 他不明白祁冉冉究竟喜欢褚承言什么。 一个只敢躲在自家老师身后‘秉正无私’的胆小鬼,一个连些微痛感都忍受不了的软脚虾? 对她遭受的委屈视而不见,反倒帮着欺负她的人‘仗义执言’,全然一个只会花说柳说的空心架子。 而且这人貌似比自己还要矮点? 他又看了褚承言一眼,心里有鄙弃,有困惑,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言燥郁。 褚承言的表情已经很痛苦了,后方的林相如临大敌,猛地高声喝道:“天师大人!” 奉一同时凑上来劝阻,“公子。”他硬着头皮搬出祈冉冉昨日的话,“公主定然不会希望咱们今日多生事端的。” “……” 喻长风眼睫轻敛,一息之后才蓦地松手,终似自这股陌生又芜杂的情绪之中脱离开来。 “我可以给程家选择。” 又过半晌,他提步转身,再不看踉跄跪地的褚承言一眼,仅只裹着一身沉郁至极的劲峭气压,凛凛给出期限, “三天,落乌纱还是落人头,程少卿自己决定。” 作者有话说: ---------------------- 男主向女鹅递过一张名片:你好,我188 第15章 夜袭 一路出宫门,这股子低沉的气压依旧挥之不去,回程路上阴云密布,喻长风持盏轻抿一口茶水,余光瞥见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奉一,顿时更觉烦得厉害。 五年前他重回天师府,族里的宗老认定他已经生出了作为‘天师继嗣’绝不该有的杂念心思,为了灭掉这点心思,他们请来了他的生母,亲手将他骗进了惩戒堂。 喻长风对他生母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淡了,他虽是母亲的第一个子嗣,然却因着过早显露的天赋,被迫与血缘至亲间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要隘天堑。 记忆中与母亲的最后一次接触,还是他于繁重课程的间隙里偷偷溜出来透气,恰巧撞见了母亲带着小他一岁的弟弟快快乐乐地放风筝。 他本能就想跑过去和弟弟一起玩,可母亲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毫不迟疑又恭恭敬敬地朝他跪了下来…… 再后来便是入惩戒堂,多年未见的母亲牵着弟弟的手抖抖瑟瑟,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真切又深重的惊惧与疏离。 她如接近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战战兢兢地靠拢过来,唇瓣嗫嚅,纠结又小声对他道: “听闻是你与宗老说想见我?下次莫要再提这等要求了,长风,你的牵挂会害死娘,你弟弟他,他也离不开娘。” …… 那一次的惩戒施为极重,以致于不仅手臂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崎岖伤痕,尔后的每一日里,但凡他心弦波荡,小臂上结痂的伤口便会如癔症一般腾起难捱疼痛。 诚然他是个相当能忍痛的人,过去在战场上生割腐肉都无甚所谓,然当年与祈冉冉定下婚期之后,他居然一度被这疼痛折磨得寝不成寐。 寻常药物于他无用,为此他还特地找元秋白配了止痛药,而元秋白也不负众望地在发出‘喻长风原来你有痛觉啊’的震惊感慨之后,迅速为他配出了能够扼制癔症痛感的药丸。 此时此刻,袖摆掩盖下的手臂再次砭骨如捣,天师大人自袖袋里取出一颗止痛药,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他想,今日他不能再接触任何与祁冉冉有关的事物了——包括她这个人,最好都不要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结果甫一下了马车,跨过内殿门槛,祁冉冉的身影就这么防不胜防地直直撞进了他眼中。 公主殿下也不知又在折腾些什么,与恕己头对着头蜷坐在繁茂的梨花树下,草绿发带随风蹁跹,头上身上香馥一片,圆润润的大眼睛弯成小月牙,清亮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喻长风按住手臂,无声无息地靠近过去,发现她二人正在玩叶子戏。 倒是没赌钱,只用了形状各异的树叶充当筹码。 可元秋白让她勤加练习的明明是五禽戏,她倒好,有这闲工夫不用来强身健体,反倒拉着恕己一起偷摸打牌? 天师大人登时又有点头疼,他觉得祈冉冉果真半点都不让人省心,当初就该在她提出留宿要求时直接拒绝,省得眼下将人留在天师府,不仅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还需时刻挂虑她有没有谨遵医嘱。 哦,还有, 人家的心还不在这儿。 那张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如今不还被她妥帖收着呢? 深邃黑眸定定落下,喻长风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怒意上涌,却又很快被其他陌生的情绪翻拌搅合,以致于心头千回百转,一时竟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他恍惚意识到元秋白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祁冉冉确实有种特殊的魔力,似乎所有的‘兴风作浪’放到她身上,都会刹那转变为‘无伤大雅’,不仅不惹人生气,反倒还会让人觉出三分别样的可爱。 思绪间她又赢了一把,口中哼着悠扬小调,身子朝前一欠,兴致勃勃地翻起了恕己搁在地上的一堆烂树叶。 “哎?” 恕己顿时不乐意了,“怎么还能动手挑拣好看的筹码呢?不行!我方才赢了都没自己挑!公主你耍赖!” 祈冉冉面不改色地强词夺理,“我也没不让你挑啊!再说了,你都喊我‘公主’了,我自行选个筹码又怎么了?” “公主!”恕己瞬刻急得要挠头,“你这是,这是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喻长风心念莫名一动,想起适才褚承言对他的诘责,食指微弓,忽然就‘仗势欺人’地在祈冉冉脑袋顶上敲了一下。 …… 那厢的祁冉冉只觉头顶倏地一暗,下一刻,额前的位置便冷不防挨了个清脆的脑瓜蹦儿。 “……?” 她又惊又愣地抬起头来,倒着角度望向天师大人那张兀突出现的紧绷俊脸, “喻长风?你做什……” 喻天师压根儿不给她反应时间,脚尖旋即一动,转眼将她身.下的小圆凳也一并勾了出来。 第20章 咚! 伴着一声敦实闷响,祁冉冉登时身子一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喻!长!风!” 诚然她在打牌前已经往树下垫了不少软垫,此刻四仰八叉地结实坐地,疼倒是不疼,就是丢脸丢得厉害。 难得面红耳赤的韶阳公主一骨碌爬起来,袖子一撸,朝着天师大人飘然离去的背影就要往上冲。 “你是不是有病!” 恕己忙不迭起身拦她,“算了算了,公主算了。” 仗势欺完人的天师大人脚下丝毫不停,神意自若地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关上栏窗,听着外头不断传进来的熙攘动静,听着听着,手臂上不曾消除的疼痛竟也恍惚变得可以忍耐。 …… 怀着难得的怡悦独自在房间里用过晚膳,再灭了烛火上榻安歇,天师大人阒然阖眼,原本平定的心绪却在嗅到窗外飘进来的异常香气时,瞬间被敏锐的警觉完全取代。 ——气味安宁清甜,是迷香。 喻长风眼皮一动,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蓦地蹙起眉头。 *** 天师大人自幼时起便受过不少抗药训练,普通迷香的效用于他而言与熏香无异。 他只是好奇有谁会胆大包天地地夜袭他的卧房,是以始终维系原状没有起身,甚至连眼都没睁,仅只耐心等候着这不怕死的小贼露出真面目。 然而等着等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无他,这小贼实在太笨了。 依照常理,吹入迷香的下一步便该撬锁开窗,只是这小贼或许颇不谙此道,躲在外头窸窸窣窣捣鼓了好半晌,红木的双交四椀菱花窗却依旧严丝合缝。 而且…… 几不可闻的怨骂声裹着溶溶月色潺潺流淌进来,“谁关的窗啊?盛暑天气也关这么紧!” 夜袭他的人是祁冉冉? 喻长风瞬间睁开双眼,难得感到愕然。 她偷偷撬他窗户做什么? 若是因为他今日绊倒了她,她想雪恨撒气,直接敲门进来不就好了?总归着她前些日子为了和离,也不是没用书卷打过他。 随后又默默在心底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奉一关的。 并且因为信不过恕己的马虎性子,奉一今晚还特地来他窗外检查了两次。 思绪间有风过境,吹得浅黄窗纸萧萧簌簌,外头的祁冉冉应时动作一停,旋即又伴着这阵夜风闷闷咳了两声。 ——是,这位姓祁的夜袭小贼不仅笨手笨脚,行事乖张,前几日还堪堪咯过血,万不能受凉。 喻长风心头那股子恼火又无奈的感觉顿时又上来了,他木然望天,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了一下,薄唇微微翕动,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叹出这口气。 半晌,仿佛认命似的,修长二指自榻头的棋盘里果断衔出颗滚圆棋子,骨节一蜷,几近无声地击向了牢固窗闩。 …… 祁冉冉那厢原本还在奋力与紧阖的窗扉作斗争,元秋白于午后申时送来迷香,她自己燃了一根试过效果,清醒后的半个时辰就做好了全盘计划—— 天师大人的起卧作息相当规律,每日亥时下四刻安歇,翌日卯时下四刻起床,她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尤自‘服药’,只需在子时一刻前燃起迷香,子时二刻潜入天师大人的卧房与他同榻而眠,吸食‘喻氏神药’至翌日卯时一刻再悄悄溜走。 确保自己能及时醒过来的方法也很简单,她会在入睡前将自己的左手固定在榻边,再带一根恰好能燃三个时辰的小蜡烛置于踏步矮凳之上,蜡烛底部横插一根针,针上再竖挂一只珍珠耳珰。 如此,只要蜡烛烧到了插针的位置,届时细针脱落,耳珰也会随之掉进她掌心里,悄无声息地将她砸醒。 她将一切准备都做得充足,却唯独遗漏了一点。 ——她不会撬锁。 数不清第多少次将刀刃插入窗棂,试图挑开窗闩但失败后,祁冉冉紧捂住唇,极为克制地咳了两声。 直接穿着寝衣来‘用药’确实有些不礼貌,但她也不愿夜夜都裹着繁复的白日衣衫将就入睡,遂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备出几身简易舒适却又不会太过失礼的轻薄袄裙,权当作自己的‘服药衣装’。 此时此刻,沁凉夜风再次过境,祁冉冉身子一颤,喉头痒意上涌,两声急咳复又溢出,手腕随之微微抖动。 啪嗒! 下一刻,原本严丝合缝的小窗竟意外被这抖动震开了一道小小缝隙,祈冉冉顿时大喜,抬手便将窗子更推开了些,一面感慨着自己当真是有做贼的天赋,一面敛起裙摆,忙不迭探头爬了进去。 因着不确定喻长风是否已经因为迷香陷入沉睡,她不敢早早点蜡,只能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摸索着徐缓前行,期间被桌角矮凳磕到腿脚也不敢喊疼,勉力忍耐着哼唧几声,而后再跌跌撞撞地继续往里走。 好不容易来到榻边,她屏气凝神,徐徐弯下腰肢,凭着直觉与夜色里模模糊糊的精致轮廓去探天师大人的鼻息是否绵长。 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第一个触碰到的就是温凉的喉头凸.起。 祈冉冉暗‘啧’一声,吸取教训,二次探臂时微微将手向上挪了一点。 柔软指腹很快触及到另一方更为柔软的物什,是如雨中花瓣一样的触感,薄韧,濡.湿,再微微向里探一探,还能隐隐感受到一方狭小潮.热的滑.润…… 祈冉冉眨眨眼睛,脑中一个怔愣,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喻长风的舌.头。 她顿时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只觉耳朵尖忽地就有点热,心跳也莫名其妙加快了些。 榻上的喻天师也在这时霍地翻了个身,颇具威慑性的高大身量往里一侧,面容朝向墙壁,只将个没长眼睛、能任她随意放肆的后背正对着她。 祈冉冉加剧的心跳遂又极快地平稳下来,她不再耽搁,利落安置好固定手腕的绸带,再搬来矮凳燃起蜡烛—— 而后,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蹑足上榻,凑到了喻长风身边。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招惹 天师大人的卧榻床板硬得没天理,刚躺下去就硌得她又咳了一声。 这声重咳来得措不及防,弄出的动静简直比方才撬窗时还要大,祈冉冉自己都被惊着了,急忙又爬起来,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探过喻长风背对着她的挺拔肩臂,动作间沁凉长发如水倾泻,几乎快要盖住天师大人的半张脸。 手指第三次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这次她倒探得准,指腹于他嘴唇之上轻巧一滑,确定他鼻息平稳没被吵醒,而是真切陷入了沉睡,遂便懈了心神,克制紧绷的肢体囫囵一松,安安静静地瘫倒在了他身边。 背对着她的喻长风听见祈冉冉呼出一口长气,一时间竟也破天荒想学着她幽长喟叹上一声。 他觉得祁冉冉今夜大抵是真的有点中邪了。 自然,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正常。 身为天师府最年轻的掌权者,他在继嗣时期就已经被族中宗老或直接或间接地磨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本能欲.念,莫说如今已过弱冠,便是十四岁时初上战场,他在面对云谲波诡的各色煽惑时,都能将那份‘非人’的理智保有得近乎完满。 可方才祁冉冉爬上卧榻的那一刻,他居然恍惚听见了自身筋骨之中原始流窜着的占有掠夺重新醒觉叫嚣。 长久身居高位带来的完足掌控几乎瞬间让他对这陌生又危险的失控感生出镇压之意, 所以,他才能在祁冉冉肆意抚过他的喉.结唇.舌时,阻止自己对着公主殿下那根不知死活的滑.腻手指头阖齿咬下去。 但好歹,公主殿下安生了。 不论她此番举动所求为何,至少他二人当下终于能够就此度过风平浪静的一夜。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下一刻,他就感觉身后的祁冉冉再次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公主殿下同他倒是真不见外,即便夤夜翻窗而来夺人卧榻,整个人也没有半分规矩绳墨的老实自觉。 喻长风都无需回头,自小训练出的如凶兽一般敏锐的感知力便已经准确觉察出了她的所有动作—— 先是如猫儿展腰般自在抻了抻手脚,而后又循着他的方向同样翻了个身,凸起的脊背微向后弓,脖颈也浅浅弯下去,柔白面颊紧蹭上他的后背,鼻尖抵住他背心,东闻闻西嗅嗅,也不知想嗅到什么。 半晌,温润柔软的掌心慢缓缓贴上他腰际,恰如一株纤柔灵巧的蔓生植物,馥盈盈韧盈盈,起先只是试探性地捏住了一点寝衣布料,没觉出什么抵抗后又徐徐向前延伸。 柔弱又无害的,讨巧又漂亮的,只待占得了必胜先机,便会猝然霸道吞.吃尽他整个躯体。 喻长风眉头紧拧,感受着那只软绵绵的手一路滑.动向下,只看五指的朝向,似乎是要…… 要解他腰间系带?! 第21章 意识到这一点的天师大人身躯骤然一僵,于黑漆漆的夜色里猛地睁开双眼。 …… 与此同时,祁冉冉那厢确实是想解他系带的。 不过并非腰间的系带,而是上身寝衣的系带。 想解的原因也十分的正直单纯,无他,实在是因为只吸后背的药效貌似有些不大够。 五指悄摸着挪移过去,祁冉冉将心一横,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天师大人的上衣松了,然发红的指腹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片轻软的白色布料时霍地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搭上喻长风侧腰的那一刹那,掌心之下精壮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变得僵硬不少,体温似乎也比一开始灼人了些。 而且…… 后知后觉的羞耻心来势汹汹,忆及适才指腹之下平滑紧实的润泽肌理,祁冉冉脑袋一歪,突然就将脸埋进冰凉的玉枕里无声尖叫。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天师大人过去登坛祀福时的画面,是在她重回宫闱的第一年,彼时俞瑶尚未逝世,她也尚未被迫看清局势,整个人犹然处在一种不识人心惟危的天真状态里。 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师’身份的喻长风,他穿着制式繁复的云鹤袍,戴着堂皇雍容的莲花冠,谡谡高居于祭坛之上,泠泠落目时的靡丽风姿浑然盖过了漫天彻地的斑斓华带。 清寂,矜贵,高洁,禁欲。 明明眉眼昳丽如画,却令人半分不敢亲近,一如昆山片玉,风骨昭然峭峻。 可就是这么一位不可高攀的清冷谪仙,眼下却昏迷不醒着被她这般肆意…… “还是算了。” 强压下脑子里不断加粗放大的‘亵.渎’二字,祈冉冉嘀嘀咕咕嘟囔了一句,又悄摸着将手收了回来。 她退而求其次地向上挪了挪身子,抬手拨开天师大人颈边黑发,取而代之地将自己的下巴搭进去,手指无意识卷住他一缕发尾,嗅着这人身上淡淡的信灵香气,小哈欠惬意一打,就这么无比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房间里的迷香还未散尽,心神一旦松懈,残余的催眠效果便倍增袭来,祈冉冉脑袋越来越沉,不消片刻,本就清浅的呼吸彻底趋于平稳绵长。 她睡着了。 喻长风悄寂转过身来。 自己的一缕发丝还被公主殿下牢牢攥在手里,喻长风掰开她的手,先将自己的头发尽数解救出来,继而又以二指擒住祈冉冉小巧的下巴颌,本欲将她稍稍推得远些,只是尚不待骨节发力,这莫名其妙赶来占他便宜的登徒子就已经无意识地皱眉抗议起来。 红润润的唇瓣向下一撇,毛茸茸的发顶也旋即更深地埋靠进来,祈冉冉哼哼唧唧,小猪崽似的,仿佛他这位被占便宜的苦主为捍卫清白而做出的‘反抗’举动是多么的不可饶恕又情理难容。 喻长风垂眸望一眼怀中又乖又娇又香馥馥的猪崽子,顿时愈发心烦意乱。 怎么长大了还是这么喜欢倒打一耙? 明明属她最鬼精灵又没心肝,之前为了份和离书动手砸他,如今竟还得寸进尺地偷燃迷香,自在当起了梁上君子。 也就只有模样生得乖,实则却心黑得要命,干脆用棉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直接丢回她自己房间里算了。 天师大人敛袖起手,隔空在祈冉冉肩头的位置划拉了一下,看似是在丈量该用何种姿势将她利落扔出去,然手臂下落,却是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 元秋白早在为祈冉冉诊脉的当日便将其脉象详细告语,他说公主殿下虽表面看着康健,实则内里却气虚羸惫,该是平日里忧思过重,心气耗损,需得逸豫安眠上一段时日,尤其不可夤夜惊梦。如此,方能稍稍补回亏损心神。 “祈冉冉。” 喻长风哑声开口,也不指望能得到任何回答。 “你为何要这样做?” 自成婚始起便冷心冷肺地主动分居,这时候想起来他是她夫君了? “吵着闹着要与我和离的人不是你吗?” 那封签过字的和离书可还被她好好收着呢,只要那东西存在一日,哪怕她祈冉冉今夜才蛮不讲理地偷偷睡了他,明日晨起心血来潮,将和离书尤自往上头一递,她也照样能够拍拍衣角潇洒走人。 “你这究竟算什么?” 那个与她纠缠不清,虚伪碍眼的褚承言算什么? 他呢?他又算什么? 窄白的半截腕子就在此刻冷不防迎头袭来,喻长风骤然回神,抬手接住她手腕,习惯性擒住脉搏诊了一把,而后又熟练掀起被角,将她无意识乱动的小臂妥妥帖帖地放了回去。 这人睡觉是真不老实,偏生她自己还没半点自觉,喻长风当年在小屋里默守着她睡过几次午觉,次次都要熬心费力地给她盖三四回被子。 创痕斑驳的手臂又开始疼了,喻长风阖了阖眼,止痛药还搁在外间袍子的袖袋里,他没法下榻去拿,只能干忍着。 “祈冉冉。” 黑漆漆的眸子复又落下来,喻长风瞥一眼她浅蹙的眉心与搁在榻头的叫醒蜡烛,指尖隔空一弹,将那扰人清梦的明亮烛芯些微弹断了点。 雅寂内室旋即陷入一片幽幽晦暗,没了灯火搅扰的公主殿下愈发安适,水润红唇轻轻嗫嚅,唇角上挑,很快露出个满意浅笑。 喻长风的视线就这么不可避免地落到她微漾的小酒窝上,他盯着那处瞧了一会儿,半晌,终是沉沉补上了后半句。 “你最好尽快思忖清楚。” 无论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首先都该明白。 他,不好招惹。 ***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一座私宅内,林相神情阴肃,正冷冷望着庭中双膝跪地的褚承言。 褚大人今日本就在太极宫里吃过喻天师亲赏的苦头,归府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至这宅院,赤膊负荆跪地反省,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此时此刻,皎洁月光温温柔柔地迎头洒下来,将褚承言本就惨白的面容益发照得形若死灰,可他却好似无所觉察一般,即便后背被藤条抽出来的伤口已然鲜血淋漓,脸上也不曾显露出半分凄哀神色。 林相知道他这学生的性子,他提壶斟出盏茶水,看着清澈茶汤缓缓蒸腾出一片袅白水汽, “承言啊,你的心乱了。” “你忘了你的来时路,忘了你的引航幡。” “你也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地从狗重新做回了人,忘了披上华服的那一日,你对皇后娘娘许下了何种承诺。” 寒彻的嗓音自厅堂之中潺湲流淌,裹挟着冰凉月色,将过往不堪的记忆一并冲带出来。 褚承言徐徐抬头,看着身前那道被月光投映而出的绰绰黑影,恍惚间仿佛瞧见了幼时那个蜷缩在狗窝里的他自己。 “老师。” 他已经将近五个时辰没有饮过水了,此刻骤然开口,沙哑的喉咙一如烟土侵蚀的残破风箱,隐隐透着股令人不适的聒耳涩然, “我没有忘。” 他是生于郑氏一支旁系族亲的外室子,四岁被主母接回主宅,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与府中的看家狗共住一处,每日守着个小小的饭盆等待府中下人派送餐食,一木桶荤素混杂的残羹冷炙,他吃一小半,狗吃一大半。 这般毫无尊严的日子他挨过了整整两年,直至府中嫡子开蒙结束,庆贺的当日不幸溺水而亡,身为远房姑母的郑皇后回府吊唁时,他才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命运的拐点。 郑皇后早年间不知因何坏了身子,她从前无子,今后也断然不会有任何的身生子嗣。 褚承言自那日起便成了她唯一的‘至亲后代’。 “我不会忘记姑母与老师对我的教导,更不会忘记姑母交代我做的事。” 林相端起茶盏晃了晃,对他的申辩不置可否, “没有忘记?当年你亲眼旁观着嫡亲的哥哥溺在水中,都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直至确认他完全断气后才佯装惶急地下水救人。那时候你多大?六岁?七岁?怎的如今过去十几年,你反倒沉不住气了?” 他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向庭院, “承言,我不管你今日当众挑衅喻长风,究竟是为了维护政事堂的颜面亦或其他什么原因,喜欢鲜妍娇花无可厚非,但被花迷了眼可万万不行。” 温度适宜的茶水款款递到眼前,林相撩袍蹲身,将茶盏亲手端给他, “韶阳公主在天师府多待一日,逃离皇后娘娘掌控的可能性便会多增一分。如何尽快让公主重回公主府,需要老师出手帮你吗?” “……不需要。”褚承言双手接过茶盏,“我已有对策。” 他将茶盏双手拢在掌心里,清浅的瞳孔中映了血色,使得原本清隽的面容也就此透出三分郁郁的阴森来。 “最迟到中秋宫宴后,我必定会让公主离开天师府。” 作者有话说: ---------------------- 盆友们下一章还是周四早上9点哈,从周四开始就会稳定日更了。 第22章 记得到时候回来啊(掩面挥手绢)给大家发红包呀。 这章留评也发红包~ 第17章 瀑布 浓郁夜色渐消,祈冉冉难得睡了个好觉。 神思全然疏懒懈惰,身心也一具获得了久违又丰沛的舒适,以致于到了翌日卯时一刻,珍珠耳珰如计划中那般准确无误地砸进了她掌心里,她却没能如计划中那般准确无误地清醒过来。 卯时二刻,一道温煦气息毫无征兆地自她指尖窜入身体,祈冉冉舒服得哼唧一声,下一刻,她蓦地惊醒,发现外间已然晨光熹微。 里侧的喻长风一整晚姿势未变,甚至连脊背后弓的弧度都似乎与她昨晚印象中的别无二致。 ——显然,他没被自己吵醒过。 祈冉冉顿时长呼出一口气,一面感慨着自己果真睡品极佳,一面快速下榻,往博山炉里丢了块促人清醒的香料,继而又将蜡烛耳珰细针绸带一股脑儿地都装进包袱袋里,最后才蹑手蹑脚地自天师大人的房间遁了出去。 起床时辰较之预估的晚了一刻,祈冉冉担心回房路上被人瞧见,遂便选择鬼鬼祟祟地从小花圃里绕过去。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为了舒适‘服药’而特意准备的薄软襦裙,袖子较之寻常的袄裙要短上一截,袖口却更宽大,以致于一路自那半人高的灌木丛中穿行而过,两条小臂上蹭得斑斑点点尽是红痕。 堪堪回房换好衣衫,恕己已经自外叩门来请她用早膳了,祈冉冉应了一声,将袖摆向下扯了扯,与恕己一道往西南角的小边厢走。 跨过边厢门槛,喻长风依然没来,元秋白倒是早早坐在了圆桌一侧,瞧见她了便颔首向她问好, “堂妹,昨夜歇得如何?” 祈冉冉甫一拿到那效用堪比迷香的安神香时就曾郑重其事地同他保证过,说这东西仅为自用,必不会用以胡作非为,言辞之诚挚恳切,与指天誓日也差不了多少。 元秋白倒是没怀疑他这小堂妹会将迷香用到喻长风身上,一来想着祈冉冉毕竟是位公主,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哪能做出此等采花小贼才会施为的龌龊之事; 二来则是因为,那可是喻长风啊! 莫说燃上几根迷香,就算将香磨碎了融进水里,再囫囵给他灌下去,天师大人也不见得会迷魂丧志。 “……还可以吧。” 祈冉冉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不欲在恕己面前继续这个话题。她敛袖为元秋白倒出一小碟子醋,又将热腾腾的蟹粉包子往前推了推, “堂兄,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 含含糊糊的人顿时变成了元秋白,“我有事要与喻长风说。” 他顿了顿,同样反手给祈冉冉倒出一碟醋,“你也尝尝……” 正说着,天师大人的身影突然自窗外一闪而过。 元秋白忙站起身,“堂妹你且吃着,我先告辞了。” 言罢衣袍一撩,像阵风似的追了出去。 *** 元堂兄自觉脚步不慢,边追还边自天师大人身后迭声喊着,可天师大人今日不仅面无神意,耳朵也像失聪似的听而不闻,元秋白直追了他两道回廊,才终得以与天师大人前后脚迈过了寝屋的房门。 自内合上门板后才发现这人竟是浑身都湿透了,外层天青的袍衫被雪白里衣洇出大片暗色的痕迹,黑到极致的瞳孔掩在同样湿漉漉的发梢之后,眼睫边缘犹且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此刻微一抬眸,那点水汽便融进了狭长锋利的眼尾里,莫名显出几分原始兽类的冷寂凶意。 “喻长风?” 元秋白登时一愣,“你做什么去了?” 喻长风抬手解外衫,边解边往屏风后走,“冲瀑布。” “冲瀑布?”元秋白亦步亦趋跟过去,“那不是你小时候心性不定时才会做的事吗?” 他满脸不解,“但容我直言,您老如今怕是已经快没有心性这种‘人’才会有的东西了吧?” 毕竟天师大人越是长大,性子就越冷,他毫不怀疑,喻长风再过几年怕是都能直接原地升仙了。 喻长风没接他的话,线条紧实的臂膀一扬,将吸饱了水的天青外衫丢出屏风之外。 元秋白反应极快地向右躲了一下,小腿骨径直磕上了方凳角,‘咚’得一声,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是好歹躲过了被厚重湿衣物迎头盖脸的丢份儿命运。 ——得,就这小心眼儿的性子他也升不了仙。 “哎,喻长风。” 没什么好气地轻啧一声,元秋白蹲下去揉了揉腿,虽说早已经对喻天师那动不动就不爱搭理人且还相当喜欢直接动手的行为方式习以为常,可如今冷不防被作弄了,还是忍不住想揶揄他, “我是拿你当挚友才好心提醒你的,您老现在可不是什么十七八岁生龙活虎的少年郎了,哪儿能再这么见天的一大清早冲瀑布呢?那东西可是顶级寒凉之物!莫说人了,发.情.期的烈马也禁不住日日这么冲的,你……” 他忽地一顿,发现原本背对着他的喻长风不知何时转过了身。 倒是没走出来,仅只自屏风后探出一只青筋隆起的冷白手背,凸起的指骨处色泽略艳,是浅淡的樱绯色,顺着指腹一路没入黄花梨木的顶端屏角里。 此时此刻,有光透过窗纸斜照进来,天师大人就这么一手搭着屏风顶角,一手捋起额前湿发,精致的眉眼完全显露,隐隐可见其中的诚朴困惑, “发.情.期的烈马,通常都是如何抑制欲.念的?” ……嗯? 元秋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 他一脸震惊地张大嘴巴,“你说什么?” “没什么。”喻长风又将头转了回去,下巴轻轻一抬,言简意赅地使唤他, “衣柜里,帮我拿件里衣。” “……” 元秋白又‘啧’了一声,依言走到桌案旁的衣柜前,抽出件干净里衣随手一卷,朝着屏风的方向隔空扔过去, “我可真是欠你的。” 扔完衣服他也没回去,顺势往桌案前一坐,悠哉拨弄起了喻长风搁在案头的那些亲笔画作。 天师大人惯来志趣寥寥,唯一称得上爱好的,约莫也就只有闲来无事时的涉笔作丹青,可惜他的画作同他这个人一样,始终都是黑的山白的雪,偶尔点缀上一轮旭阳,也都是没什么生气的浅橘色。 然而…… 视线落在案头边缘那幅天师大人的最新画作上,元秋白诧异挑眉,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宽大宣纸上绘得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空寂山水,可这一次,一只轮廓模糊的飞鸟却翩翩煽动着碧色的翅膀,猝然跃动于重峦叠嶂之间。 水也同样不再只是恓恓的水,元秋白看着那虽有薄冰漂浮却仍潺潺流动的澄澈溪涧,一时竟仿佛瞧见了清冷依旧却隐蕴生机的勃勃早春。 画作的左下角标注着落笔的日子——禛圣十三年七月初八。 他将这历日默念几遍,下一瞬忽地福至心灵,脑中浑然一个激灵。 禛圣十三年七月初八,是祁冉冉说不和离,并且还要留宿天师府的日子! 画意即心意,元秋白当即呆若木鸡,恍惚意识到自己或许于机缘巧合之下窥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确信这件‘不得了的事’便连喻长风本人都必定尚未察觉,否则以天师大人那克制内敛几近压抑人.欲的性子,就算将寝屋尽数拆除再浑翻个面,自己也决然瞧不见这幅画。 他突然就有些纠结,毕竟自己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告知天师大人一件堪堪才探听到的纷乱秘辛。 还是与祁冉冉和褚承言有关的,不太清白的那种秘辛。 踌躇间喻长风已经换好衣衫走了出来,前襟系得板板正正,如墨黑发却未束起,一缕稍短的发丝还悄摸翘起了个微小的弧度,使得今日的天师大人怎么看都要比以往多出几分活人气。 “有事?” “……”元秋白支支吾吾,“其实也没什么事……” 他见喻长风走到窗前,随意拣起根暗色发带,一手抻着顶端,另一手利落往发根处绕,无措之下便没话找话地道: “这发式不错,束起来又快又简单,瞧着还不失礼,哈哈,下次有机会你教教我。” 喻长风连头都没回,“没话说就出去。” 元秋白:“……” 元堂兄遂唉声叹气地从喻长风房间里退出来,本打算改道去祁冉冉的屋子里再劝一劝她,那褚承言真没什么好,除了较之喻长风更会讲些漂亮话,余下那些权势地位,乃至身量样貌,哪一点能再比得过? 况且不爱讲话也不是什么天理难容的大毛病,正好祈冉冉嘴巴还毒,夫妻两个弥合互补,安安生生过日子得了。 他如此想着,下一刻就见用完早膳的祁冉冉与恕己人手一个大竹筐,兴致冲冲地跑过来打梨子。 公主殿下今日穿了件鹅黄绣暗金团圆纹的轻纱半臂,内搭浅藕色窄袖长衫,行走时红绿交叠的间色裙摆摇曳生姿,浑然一副花团锦簇的灿烂春景。 第23章 要打的梨子树就种在天师大人与公主殿下最初卧房的廊道中间,此时此刻,从元堂兄的角度望过去,恰巧能将祁冉冉明媚活泼的俏丽身姿全然纳入眼底。 确实是生得漂亮,也确实是招人喜欢。 就连元秋白这个面上端方做‘堂兄’,实则一心只想当人家‘表妹夫’的人都不得不承认——祁冉冉此人,简直从头到脚都充盈着鲜活又旺盛的生命力。 他顿时就理解了喻长风那点暧昧不明的心弦波动,那人在很小的时候便成为了天师继嗣,而为保证绝对的公正,每一任天师大人都需始终持守一条近乎‘非人’的金科玉律。 ——不可有爱恨嗔痴,不可有厌恶喜好,遇乐事不可显喜,遇恶事不可露怯,遭劫难不可彰示痛苦,遭择选不可凸现爱重。 这是完全违反生灵本性的要求,喻长风作为未来的‘天师大人’,自然也为此遭受了常人浑禁不起的非人磨练。 元秋白的母家曾为天师府供应过一段时日的珍稀草药,而他也因着这层特殊的身份,得以对那些磨炼手段有所耳闻。 譬如,将继嗣的双手十指折断再接好,指甲盖拔起来,直到继嗣能咬紧牙关,哪怕疼到面色发白冷汗涔涔,也能不发出一丝声音。 放任继嗣接触世间万物,之后再将其喜好收集起来,当着他的面一样样毁掉。 能与喻长风成为至交好友的契机也十分微妙,十岁那年沾了自家父亲的光,难得随禛圣帝一同至天师府祈福,继而在这机缘巧合的到访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尚为继嗣的喻长风。 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果如众人所说那般金质玉相又丰标不凡,但那一日,他浑身上下却尽是伤口,怀中抱着一只同样鲜血淋漓的猫儿,狼狈又脆弱地,哑声求他救一救他的小猫。 猫儿其实早已经断气了,是被天师府的宗老亲手捏死的,喻长风当场勃然扞拒,可惜他彼时不过总角,哪怕自幼习武,身法技艺较之宗老们也远不够看。 他被惩戒得几乎失去了整条命,最后却也没能抢回自己小猫的命。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中秋 自那之后他便开始学习医术,与元秋白的关系也日渐趋于近密。 元秋白是真心希望喻长风能快乐点,无他,这人小时候过得太苦了。那等非人的所谓‘磨砺’,身体上的,心灵上的,他一熬就是十几年,此等境况下还能不发疯,元秋白都想由衷钦佩他一句‘心志坚定’。 但话又说回来,喻长风其实是该发发疯的,过去能力不足时克制隐忍便也罢了,如今他威望空前未有,就算翻着花儿的‘随心所欲’,族中宗老除了能用大义和责任压他几句,还能奈他如何? ——左不过是他自己因着过往的接连失去心如槁木。 思绪至此,元秋白下意识就去看那或许是唯一一个能救活这株枯木的公主殿下,抬眼的瞬间瞧见祈冉冉已经拽着半筐黄梨子移到树下,此刻竟正莞尔朝着这边挥手。 元秋白忙不迭回了个笑,也欲抻臂同她打招呼,手都抬起半截了才发现祈冉冉视线的落点并非是他,而是距他左后方不远处的雕花栏窗。 他顿时一愣,片刻后旋即意会,向前快走几步,果然就见适才还紧紧闭阖的窗子不知何时已然开启了一道小小缝隙,喻长风坐在窗边桌案前,单手捧着一册书卷,全神贯注,目不别视,浑然一派心无旁骛的专注相。 可祈冉冉那厢一招手,甚至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他便应时抬眼,俊挺的眉头微微一皱,露出一副被人打扰之后的不悦之态。 “做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祁冉冉高举起掌中什物给他瞧,“喻长风,你要吃加糖蒸的热梨子还是制成酥山的凉梨子?” 喻天师面无表情地回绝她,“我不吃梨。” 祈冉冉一脸了然地点点头,“酥山去掉果肉啊,好的,那你等我半个时辰。” 喻长风没接话,卷头朝前虚虚一点,“小臂上那一片红是什么?” 祈冉冉也没接话,眉眼弯弯笑容愈盛,“知道了,我再多给你加些牛乳。” 她说完便走,拉扯着竹筐奋力前行,于青砖地面拖拽出一小道蜿蜒痕迹。 喻长风同样不置可否,将不知读了几页的书卷随手一搁,带着一份近乎诡异的默契,几至同步地阖了栏窗。 *** 转眼又过两日,第三日的早朝之上,程少卿一步一叩,自行辞去了宗正寺少卿的官职。 一众朝臣面上全全水波不兴,内心无比惊疑哗然。 惊疑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毕竟天师大人此番勃然盛怒的始末,真真是值得细品。 虽说于公而言,以程少卿为首的数位宗正寺官员确实曾一度持续地对天师府明褒暗贬; 于私来讲,程少卿自己胆大包天,平日里惯喜欢口出狂言便也罢了,这次竟还不知死活地闹到了喻天师的家门口。 天师大人只是懒得事事计较,并不代表人家就是个能任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相反,喻天师不仅一点不‘软’,内里还委实‘硬’得要命。程少卿今次不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招惹了喻长风这座又凛又险的大冰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话又说回来,常年沉寂的大冰山早不发怒晚不发怒,怎的偏偏这次就怒气冲霄了?回溯程少卿的数次作死行径,其中唯一不同的,似乎也只有‘华盖险些砸伤了韶阳公主’这一异数。 但韶阳公主不是早就与那礼部的褚侍郎…… 一时间,火辣辣的探究视线不约而同地齐齐投注到了台阶之下的褚承言身上,褚大人微笑伫立,神色怡然地接受了所有目光。 终至散朝,几位素昔爱瞎打听的同僚当即围至褚承言身侧, “褚大人,您这……” 褚承言此人异日里最是‘难聊’,他倒并非缄口不言,而是叙谈回应时都颇有技巧,往往三言五语的交流完,你觉得他什么都说了,但再一深究,才会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只是今日,他却显而易见的格外坦然, “是我言行有失,惹得珠玉动了气。” 清隽眉眼微微低垂,忧愁与失落便止不住地漫溢出来, “珠玉如今不愿见我,还躲进了镶金嵌宝的首饰奁里,我人微言轻,对此也无可奈何。” 一番话讲得迂回隐晦,然‘珠玉’说得是谁,‘镶金嵌宝的首饰奁’指得又是哪儿,在场众人几乎瞬间心领神会。 朝中挂着闲职但常年告病、今日纯为了瞧热闹才破天荒来上朝的元秋白闻言眉头一蹙,眼中忧虑顿时更深。 元堂兄其实早在前几日就已经听得了这方传闻——祁冉冉之所以突然决意留宿天师府,正是因为与褚承言生了怨怼。 但这怨怼又着实不值一提,换言之,与爱侣之间的打情骂俏也差不了多少。 三日前他造访天师府,本意也是欲要将这消息直接告知喻长风,只是彼时意外窥得了天师大人的晦涩心事,他诸般顾虑,到底还是作罢。 然而今日…… 耳边的攀谈内容已然进展到了明晚的中秋宫宴,芝兰玉树的褚大人垂首浅笑,眼角眉梢间都是止不住的欢喜悦意, “万幸误会已说开,中秋宫宴前便可再次见到珠玉,与其重修旧好了。” ……等等,什么意思? 祈冉冉这是要离开天师府,重吃褚承言这棵回头草了?! 元秋白蓦地眼皮一跳,这下便连半分顾虑都没有了,他一面于心底默念着‘喻长风你真该尊称我一声义父’,一面以双手勾抱着官服下摆,头也不回地往天师府冲去。 …… 一路登上鹤鸣山,入内殿的第一眼他就瞧见了喻长风。 喻天师穿着一件窄袖的群青紫薄罗衫,乌黑发尾半干半湿,正蹲身在廊道旁的小花圃里修剪花枝;恕己则于一旁静默立候,脑袋垂得低低的,明显一副差事没做好又被教训了的萎靡模样。 元秋白走过去,“喻长风,你做什么呢?” 喻天师意料之中的没搭理人,一旁的恕己小心翼翼接过话头, “因为我没有将花圃里的灌木清理干净,公子现在在亲自清理。” 前往韶关确认粮米的弟子已于前日归来,离京的日子也定在了中秋翌日,奉一近来需得筹备出行路上的行李马匹,天师府的内务管理便一具落到了恕己头上。 可怜的恕己师兄边说边止不住迭声吸气,只觉自家公子约莫是真讨厌这些灌木,毕竟他近来犯过的小错并不止这一件—— 譬如,公子寝屋的窗子没阖好就是无甚所谓,但接连三次未能将灌木清理,公子居然破天荒罚他蹲了两个时辰的马步,以致于他的双腿直至目今都在不住打颤。 元秋白意外挑了挑眉,“这灌木虽说偶或可致人皮肤红肿,但它能驱蚊虫,种了这么些年了,平时也鲜少会有人从花圃里穿行而过,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清理掉?” 第24章 喻长风手上动作没停,“你的行李备好了?” 元秋白每年也会与天师府一道离京,权当个医师随行照料。 “年年都是那点东西,早就备好了。”元堂兄蹲下身去,高度与喻长风齐平,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翻起的湿润泥土,语气有些支支吾吾,“那什么,喻长风,程少卿今日辞官了。” 喻长风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拔出坑里绿植,转而从旁取过一株冒了头的紫薇花,生疏却仔细地培植进去。 祁冉冉貌似就很喜欢紫薇花,元秋白几次瞧见过她随手搁在桌上的帕子,颜色虽不尽相同,锦帕的一角却始终绣着一朵紫薇花。 “……喻长风。” 元堂兄顿时益发怨恨起了自己这个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变得格外灵光的脑子,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 他支支吾吾,耳中听着‘咚咚咚’的培土声,心下愈加纠结得要命,踌躇半晌,干脆转头先问恕己道: “你们公主呢?方才我过来时也没瞧见她。” 正问着,门外忽然跑进来个着青衫的小弟子。 “恕己师兄。”小弟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韶阳公主下山去了,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一声,今明两日都无需准备她的三餐。” ——得,这是真走了。 元秋白终于放弃挣扎,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语速极快地破罐破摔道: “喻长风,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祁冉冉前些日子之所以留宿天师府,与什么身生异象毫无关系,纯粹就是因为和褚承言闹别扭了。今日突然下山,也是因为与褚承言冰释前嫌,二人要见面了。这话都是褚承言在早朝之后亲口说的,不止是我,好多上朝的同僚都听见了。” 咚! 培土声蓦地一停,四下旋即陷入死寂。 好半晌,元秋白兢兢战战睁开一只眼,发现喻长风的反应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没动,面上神情也无甚变化,那支培植到一半的紫薇花甚至还被他全须全尾地拢在掌心里,粉的花绿的枝,嫩黄蕊瓣颤颤巍巍,犹在徐徐沁着香气。 “……额,喻长风?” 元秋白期期艾艾喊了他一声, “你,你没事吧?” 喻长风好一会儿才有了动作,他放下花枝,没有袖摆遮挡的五指十分明显地攥了一下,手背之上青筋凸显,下一瞬又极快消失不见。 他好似真的半点都不在乎,又好似早就对这结果有所预料,幽邃眼底无惊无怒,浅色薄唇轻轻嗡动,便连说话的语气都与平常无异,只是约莫在太阳底下待得久了,此刻蓦然开口,嗓音低沉粗粝,微微透着点反常的哑。 “没事。” 他道。 没事。 作者有话说: ---------------------- 天师大人:没事 区区眼泪,可以忍住。 周六要入v啦,今天双更,第二更在晚上6点。 明天的万字章已备好[狗头叼玫瑰] 第19章 离京 另一边,祈冉冉在离开鹤鸣山后便径直纵马去了褚承言的府邸。 她这厢一旦没了迫切招揽玄羽军的成事执念,褚承言那边便全然失了筹码。 眼瞧着她在天师府越住越稳,褚大人约摸是真被逼得没了法子,竟浑不顾露马脚的风险,于昨日公主府运送衣衫上山的车队里夹了封信,只道他已经将玄羽军的副统领请入京城,祈冉冉若愿意,大可来他的府邸,暂且隐匿身份,当面将韶关粮仓的钥匙交给对方。 祈冉冉记得这位副统领,前世引爆公主府的那日,就是这位副统领扔了她姨母与表妹的头颅。 动笔回了信,她应下褚承言的邀约,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新要求—— 她说,中秋宫宴她不想去,只想留在褚府之内,与姨母表妹一起,于月夜之下,一家人共同吃一顿团圆饭。 郑皇后平日里是断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莫说私底下会齐团聚,那人巴不得造上几个铁笼子,将她俞家三人逐个次第地关进去,再永永远远地分隔开。 但她同时也知道,‘吃团圆饭’这事,放在今时今日,褚承言必定办得到。 且不论郑氏一党现今是如何迫切期望着她能因为这份‘母家亲情’主动离开天师府,乖乖重回到公主府的樊笼里; 仅只忆及前世里那幅意外于褚承言书房中瞧见的月下阖家团圆图,祈冉冉唇角微勾,眼中悦意一时更盛。 是人就会有贪念,回信中的‘一家人’自然是指她们俞家三位,可若适当其时再稍加渲染,指代成四人也未为不可。 前世的褚承言能利用她对自由的贪念步步算计,今生她反客为主,自然也当郑重回他一份礼。 …… 入了褚府大门,与玄羽军的副统领就米粮交付问题虚与委蛇一番,祈冉冉揣着自己的小包袱回到客房耐心等待,果然于翌日一早见到了遮面而来的姨母与表妹。 褚承言对她还是有所防备,见面的地点定在后院亭台里,蔓生带着两个丫头立候旁侧,看似恭恭敬敬,眼睛耳朵却自始至终都未从她们身上移开半分。 祈冉冉这时候就表现得格外懂分寸,她似乎也明白这顿‘中秋团圆饭’来之不易,并未遣下任何屏退指令,仅只手捧菜单,眉眼雀跃,片刻之后脖颈一扬,无比歉意地冲蔓生抿唇笑笑, “蔓生,我可以和我表妹坐到一处吗?我想挨着她,和她一起看菜单。” 蔓生颔首应‘是’,主动让开俞若青身前位置,转头却提来个铜壶,以添茶为名,继续不远不近地从旁伺候。 祈冉冉也不介意,甫一落座便兴致勃勃地攀上了俞若青的手臂,她将菜单平铺开来,纤纤食指顺着那长长的一列飘然游移,极快点出了几道菜, “第一道,第二道,第七道,我记得这三道菜你与姨母都不能吃,咱们去掉吧。” 一,二,七。 俞若青覆上她的指,想到那些借由元秋白赠礼送到手上的计划暗语,与她六分相似的面容之上神情微肃,清亮眸子里隐有泪光在闪, “是娘不能吃,表姐,你让我与你一起尝尝吧。” 祈冉冉反手攥住她冰凉的手,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倘若已知这菜品食之必生端,那打从一开始便不该尝试一点。” 她又笑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徐徐弯成小月牙,“若青,要乖乖听表姐的话。” …… 夜幕很快降临,今日是中秋,宫中置酒高会,寻常百姓亦是弄盏传杯,喧闹长街一时鸦默雀静,唯有奉旨藏在褚府门外的察事听子乾乾翼翼。 褚承言出门取酒,归来时瞥见院墙暗处的察事听子与侍候的丫头小厮,眉头登时阴郁一拧,随即燥郁地挥手将人全部屏退。 对于祈冉冉,他承认自己有些私心,虽然在现阶段,这点私心的重量尚还远比不上郑皇后交给他的‘正事’。 但今夜的祈冉冉却实在过于美好了。 她难得在他面前显现出如此真实又鲜活的一面,一颦一笑尽似春日艳阳,他在黑暗里待过太久,很难不为这抹明媚艳阳沉沦迷醉。 推开房门,圆桌一角的博山炉里不知何时换了种香料,俞若青与俞姨母相互搀扶着歇在外间,副统领则更甚,软塌塌地趴在桌沿边上,显然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再往里,山字式的屏风表面人影绰绰,祈冉冉瘫在贵妃榻上,甜津津的声音自后头悠悠传出来,懒洋洋得带着笑意, “回来了?我要的酒呢?快拿进来。” 褚承言喉头一滚,沉声应了句‘好’,提步绕过屏风。 …… 紧邻座屏的烛台燃得过亮了,此时此刻,一抹晃动火光跃过屏风凸起的棱角,斜斜打在褚承言的眉眼间,褚大人被那光晃得阖了阖眼,下意识抬手遮挡,然下一刻,心口的位置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猛地睁开眼,就见原本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祈冉冉不知何时已经窜到了他面前,她仰着头,素白的下颌隐在一团乌蓬的发丝间,颊边的小酒窝甚至还微微向下凹陷了少许,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干净俏丽,十足十的天真烂漫。 可她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把刀,刀锋熠熠锐利,半截因为她用力不当割破手掌,半截径直没入他的身体里。 褚承言喉头颤动,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他不知就里,却也明白祈冉冉眼中的杀意不似作假,强提着一口气将人推开,转头就要向外跑。 祈冉冉却不愿意放过他,她无视自己被划烂的掌心,两步追上去,一手拽住他的头发,另一手反持匕首,刀锋向下,咬牙用力一送—— 噗呲! 利刃陷入皮肉的声音在寂静内室里被无限放大,这一次,她终于将刃首深深插.进了褚承言的心口。 …… 仿佛凭空被人蒙了个罩子,四下里一瞬间安静极了,祈冉冉大口喘着气,囫囵向后跌坐在地上。 第25章 掌心流血疼得厉害,双臂也因为力竭而止不住地簌簌颤抖,然心头的位置却鼓胀一片,其中情绪激荡汹涌,叫嚣着要沸腾起来。 原来亲自手刃狼心狗肺之人。 ——竟是如此痛快。 *** 子时二刻,俞若青与俞姨母搭乘褚府马车悄然离府,过隆北大街时换车改道,就此顺利出城。 丑时一刻,褚府门外的察事听子惯例巡视,但见寝屋之内暗香浮动,烛光摇曳,隐有人影晃动纠缠,遂无声淬了一口,重新潜回夜色之中。 卯时三刻,喻长风掀被坐起,二指捏捏眉心,只觉那双木然望了一整宿天花板的眼睛干涩得厉害,其中血丝密布,钝钝泛着酸痛。 他干脆下了榻,拣起条帕子没入面盆,待到锦帕浑然浸润,便拧至半湿,折成三折,搭到自己眼睛上。 须臾,锦帕几至干透,他取下帕子,随手扔进面盆里,于水花四溅的刺耳响动中沉默回身,下一瞬却蓦地愣在原地。 面盆前侧便是铜镜,一片破晓迷蒙的浓白光线里,喻长风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透过锃亮的镜面,清晰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挣扎与不甘。 他突然就笑了,唇角无声向上一扯,周身寒萧似冰,唯有喉头几度滚动。 ——好,真是好样的。 …… 巳时二刻,天师府所有车马束装就道,喻长风敛袍过殿门,正巧听见一旁的恕己小声嘟囔, “公主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出发吗?” 他被这话引得眉眼微动,脚下却没停,一路行至山门外,临上马车前才忽地顿住,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像和自己较劲似的,身躯微向后偏,明显是个想转头瞧一眼的架势,然脖颈却犹然坚定持立,始终僵滞着不肯回首。 又过一刻,便连晚到的元秋白都面色古怪地上了马车,喻长风双眼轻阖,终于抬手撩起车帘—— 一抹曦光就在此刻狡黠落下,光影渐移,仿佛拉慢了时间。 他没料到会在自己的马车里看见祈冉冉。 几乎在意识回笼的一瞬间,他难得安生了两日的手臂忽地再次泛起熟悉的灼烧感,疼痛敲骨剥髓,突突刺激着他的脑袋,可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在这雕肝镂肾的痛苦里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怪异的愉悦情绪。 喻长风垂下眼,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祈冉冉没觉察,手里捏着块酥到掉渣的点心尤自啃得欢实,半晌,见他一直站着不动,眉头应时一蹙,旋即不满地开始催他, “你快上来呀,还有,帘子放下,晃眼睛。” 她嘟嘟囔囔的,语气也是带着怨怪的娇娇气气,仿佛此番出行是他占了她天大的便宜,而非她与他的各取所需。 喻长风清醒意识到自己该在此刻请她下车了,带她偷偷离京这事甫一开始便颇具未形之患,且不论郑皇后与喻氏宗老本就是个潜在的大麻烦,只看祈冉冉如今又与褚承言故态复萌地纠缠不休,她朝秦暮楚在先,他自然也不必再担着风险与她继续交易。 手臂更疼了,钻心蚀骨的痛感伴着祈冉冉的声音一同涌向他。 “天师大人?我们出发吧?” ——拒绝她,就在这个当口,直截了当地回绝她的要求。 喻长风抬起眼,长袍之下五指紧攥,凸起的青筋一如迟缓解冻的冰封河川,一条条喧嚣流淌过他的血脉, “祈冉冉。” 他硬声道: “下车。” 作者有话说: ---------------------- 下章入v啦 第20章 珍珠 下车? 祈冉冉顿时一愣, “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我下车?” 她循着天师大人沉郁的目光垂首打量了自己一圈,视线落在脚边零碎的点心渣子上,脑中灵光一闪, 一瞬间恍然大悟。 ——对了, 喻长风有洁癖。 吃了一半的点心遂被她忙不迭收了起来,祈冉冉仰头笑笑,蜷曲的眼睫下弯出一道可人弧度, 因为正对阳光, 瞳孔里也是亮晶晶的一片璀璨, “不吃了不吃了, 我一会儿就将这些碎屑残渣都收拾干净。” 她平日里其实鲜少会有如此不讲究的吃相,只是昨日在褚府之中滴米未进, 肚子本就饿得厉害, 善后事宜又费了她不少功夫, 加之手上还有伤, 捧个垫衬的帕子都能蚀得生疼,三番诱因齐齐而下, 这才造成了如今这幅点心渣子掉一地的邋遢场面。 眼瞧着天师大人还是容色沉沉的一言不发,祈冉冉嘴巴一撇,能屈能伸地继续退让, “又生气又生气!我现在收拾还不行吗?” 她说着就要往下蹲身,宝相花的翡翠裙就势于地面铺摊开一大片夺目艳色, 似盛夏绵延万里的广袤草场,却将其中低眉顺眼的祈冉冉衬得莫名憋屈可怜。 喻长风眉头狠狠一皱, 只觉自己的眼睛也被这片艳色蓦地刺到了,长臂极快朝前一探,赶在她触及那些点心残渣前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要你收拾。” 他顿了一会儿, 眉心处的褶皱尚未消失,眼底晦色却淡了点,瞧上去依旧不高兴,但好歹愿意正常说话了, “怎么戴了手衣?” 祈冉冉‘唔’了一声,自己的右手掌心昨夜几乎被匕首划得稀烂,撒了半瓶子药粉勉强止住血,大喇喇敞开的伤口却仍触目惊心。她没办法,只好戴上这幅轻薄的纱质手衣掩人耳目。 “昨日吃错了东西,手上生了红疹,我嫌难看,就戴了手衣遮一遮。” ……吃错了东西? 连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弄不清楚,那位‘芝兰玉树’的褚大人还当真只会在漂亮话上下功夫。 她也着实有个好眼光,那样的伪君子她也喜欢。 喜欢也就喜欢了,反正他这个空有头衔的挂名夫君也管不着。 只是她既都已连着两日夜不归宿了,今日又跑回来找他做什么? 喻长风垂下眼,心里那股子陌生的邪火登时又有点蹿头的意思。他动动唇,本想将适才未能道尽的话继续说完,然被祈冉冉这么一折腾,先前下定的决心突然就如晨间雾散,末了也只能阖一阖眼,自我唾弃地开口道: “回头,” 胸口尚且堵着一口气,第一句话甚至没能顺畅地说出来。喻长风停了一瞬,松开掌心里那截熨得他指腹发烫的纤白腕子,几不可察地做了个吐纳, “回头让元秋白给你瞧瞧。” 祈冉冉笑盈盈地应了一声,反手攥住他衣袖,身躯顺势后移,半拉半拽地再次邀他上车, “你先上来呀,再这么磨蹭下去,一会儿正阳大街的早市开了摊,道上一堵,咱们约摸就不好走了。” 她这时候倒是显得格外贴心,有理有据地给他分析利弊,待他登上马车之后,又神神秘秘地从身后端出来一碗浇着桂花蜜汁的碱水粽,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 “昨日没能一起过中秋,我今日一早特地去买了碱水粽,哝,补给你的。” 天师大人有个小怪癖,旁人的中秋都是吃月饼,他却唯独爱吃碱水粽。 但他又是个惯于隐匿自身需求的沉抑性子,故而这鲜为人知的小怪癖,也就只有在离开天师府的那两年里,被祈冉冉瞧了出来。 桂花蜜汁的香气扶摇直上,很快盈满了整间车厢,喻长风将碱水粽接到手里,黑沉沉的眼睛向上一抬又很快落下,鸦睫煽动,似是有话要说。 祈冉冉敏锐感知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她转过头,奇怪地看了喻长风一眼, “怎么了?要问我什么吗?” 喻长风却没回看她,而是将视线的落点越过半开的小窗投到不远处,五指搭在窗梗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浅水蓝的细碎流苏,全然一副标标准准的‘漫不经心’。 语气也是淡漠的,浑似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 “昨日,去哪里了?” 祈冉冉弯起眼睛冲他笑,亮闪闪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语气坦坦荡荡,流畅得像是提前演练过千百遍, “就是宫里的中秋赏宴嘛,我到底还是公主,虽不喜欢那等场合,但该参与的时候还是要参与。” ——她撒谎。 天师府的马车昨日在东华门外等了整整四个时辰,根本没有等到人。 喻长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眼里那点堪堪升起的温度顿时重又降了回去,他讥讽挑唇,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转手将碱水粽原封不动搁到了小桌上。 二指轻叩门板,车轮旋即缓缓滚动,天师大人双目轻阖,再不与对面的祈冉冉说一句话。 祈冉冉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倒是半点不介意他的坏脾气,甚至经过近来一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她对天师大人这说变脸就变脸的有病性子已然适应良好,当下见状,便也没去打扰他,自顾自倒出一杯茶,端在手里缓缓啜饮。 橘红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当空,中秋翌日是休沐,此刻快到午时,想来那被她用迷香和烈酒一并放倒的玄羽军副统领该清醒了。 第26章 不论前世亦或今生,离京于她而言都不是问题,真正限制她动手的是离京之后的善后与全身而退,就如之前的那次出逃,她并不缺逃遁的能力,缺的是出逃之后不被抓回去的能力。 但同样的手段用在今生便完全不同了,姨母与表妹是借褚府的马车离开的,郑皇后之前从未盯梢过褚承言,一时半刻间自然也无法快速追寻到马车的行踪; 而她在事发之前又始终住在天师府而非公主府,换言之,郑皇后若想于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请’她回宫,首要的搜查地点便是那如天堑般将她彻底隔绝庇护起来的天师府。 且不论喻长风愿不愿意,从他允诺她留宿的那一日起,这道庇护便已被动形成。更遑论彼时她已悄摸离京,就算郑皇后真敢枉顾喻长风的颜面擅长天师府,她也决然寻不到她。 宰人之后的善后措置同样顺畅得出乎她意料,其实这事说起来合该感谢褚承言,诚然她的确打从一开始就作计着要在离京之前弄死褚大人,前世仇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那人手里存有太多于她不利的‘私交证据’。 入褚府过中秋;伺机先行送走姨母与表妹;她动手;而后再随着天师府的车队悄然离京。 为此她需得备下一位失手杀害了褚侍郎的‘凶手’,而铺谋定计的初期,她原本是打算将程守振当作这替罪羊的。 可谁曾想褚承言竟会在此之前将同样狼心狗肺的玄羽军副统领请入府邸,如此,虽让程守振多活了几日,但也好歹替她省了不少事。 毕竟在‘秘密进入朝廷命官府邸’的同等前提下,一个‘缺粮草莽’的作案动机,怎么看都比宫里的宦官要大得多。 思绪至此,祁冉冉想想书房里那些被她尽数毁掉的真正‘证据’,以及由她亲手取而代之填进去的新证据,面上悦意一时更盛。 啧,她倒是巴不得京兆府今次能将这事直接呈报给郑皇后,而郑皇后为替她的好侄子伸冤报仇,再像前世审她时那样,派程守振去审一审那位玄羽军的副统领。 狗咬狗嘛,咬得越凶,越乱,她就越爱看。 青瓷的茶盏被她捧在掌心里欢畅一晃,祁冉冉越想越快活,红唇抵住盏璧浅浅啜饮,即便口中含着茶水也止不住要闷声笑。 只是笑着笑着,心口处却又隐隐泛起熟悉的疼痛,她登时皱起眉头,眉眼一垮,余光瞥一眼喻长风,徐徐发出了一声幽长喟叹。 ——满打满算起来,她已经整整两日没有吸过天师大人了。 其实昨夜起手宰褚承言的时候,她的肺腑就已经有些钝痛,手腕失力加之用刀甚少,故而才会将自己的手掌割成那副样子。 此时此刻,能有效抑制她疼痛的神药就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祁冉冉愈看愈馋,跃跃欲试着想要往上靠。 真的好想凑过去吸他一口…… 那就吸! 轻手轻脚将茶盏搁到小桌上,祁冉冉站起身,先是有模有样地活动了一下胳膊,继而又在宽敞的马车里悠哉走了几步,佯装无意地往喻长风那侧挪。 “哎呀,久坐好累呀。” 她甚至还给自己设计了一句台词,瓮声瓮气说完之后,人也走到了喻长风身边,裙摆一敛,眼瞧着就要紧挨天师大人坐下去—— “祁冉冉。” 喻长风突然开口,双目明明犹然闭合,却像头顶长眼似的,全然洞悉着她的一切行为。 “坐回去。” 祁冉冉:“……” “嘁。” 好半晌后她才撇嘴嗤了一声,冲着天师大人岿然不动的淡定身姿挥挥拳头,不情不愿地向后退了一点。 她没再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重新择了个与喻长风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坐下,安生片刻之后,许是觉得憋屈,便又窸窸窣窣地动起来,小耗子似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喻长风这厢本来就烦,前两日见不到人时烦她无情无义,如今人回来了,又开始烦她没心没肺。 再者,往年出行都是他独自一人乘一辆马车的,全程清清静静,不论烹茶读书亦或闭目养神都不受搅扰;哪像当下,车里不容拒绝地窜进来个满口谎言的鬼东西,不仅不安安分分,还尤要半点不歇的持续折腾。 天师大人皱皱眉头,刚想自己下车,将马车独留给缺心少肺的公主殿下,下一刻,脚踝的位置却忽然袭上来一道绵软温热。 他蓦地睁开眼,就见祁冉冉左手捧着卷书册在读,看似目不转睛,一双骨肉匀停的小腿却已经借着裙摆的遮掩抻探过来,足心碾在他脚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踩起了他。 还是八月的盛暑天,公主殿下在登上马车后便自行换了一双精巧艳丽的蜀绣鞋,雪白的鞋底韧而纤薄,此刻密实贴住他的踝骨,柔软亲昵恍若无所阻隔。 她自己对此显然无知无觉,且还因着笃定他不会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小作弄同她翻脸,尤在一个劲儿地辗转踩他。 不疼。 反而还莫名其妙带出点骨软筋酥的细密痒意,顺着脚踝一路之上,誓要往他心底里钻。 喻长风微垂下眸,恰好将她鞋头上点缀着的那颗珍珠纳入眼底。 光润的圆珠子盈盈睟睟,此刻正因着主人的坏心用力而娇怯怯地颤个不停。 再往上,半截玲珑的踝骨藏在足衣之中若隐若现,莹莹皮.肉.白的晃眼,至骨节处时猝尔添了颜色,浑似春三月里的枝头桃花,明晃晃地透着招摇。 喻长风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蓦然一动,一瞬间想伸手抚一抚这花枝。 祁冉冉那厢尤在因着这点使坏的得逞沾沾自喜,她放肆地来回踩了天师大人一小会儿,直至心头那股子窝囊气全全出尽,这才心满意足地一挑红唇,打算就此偃旗息鼓。 收脚的一瞬间忽觉头顶猝然压过来一道又深又沉的晦暗视线,她登时一顿,本能抬头回望,却不想下一瞬,喻长风脊背一弯,竟是直接躬身来抓她的脚腕。 “喻长风!” 祁冉冉惊叫一声,足尖一绷就要躲他,可惜纤白足踝仅只后撤回三分,很快就被天师大人握住一拉,牢牢攥进了掌心里。 天师大人眸色沉沉,也不与她多言,生着薄茧的指腹贴着踝骨摩挲一圈,继而贴上脚踝内侧,指腹稍一用力,一股酥.麻酸痒的微妙痛感旋即席卷了她全身。 ——这!个!混!蛋! 他按她麻筋!!! 祁冉冉闷闷一哼,眉眼难耐蹙起,瞳孔里却倒行逆施地添了两分潋滟水色,整个人如那珍珠一般娇滴滴地颤了几下,面上神情似泣非泣,似笑又非笑,一时竟也分不清是疼更多一些还是痒更多一些。 “喻长风。” 她也是真识时务,挣脱了两下没能挣开,眼瞧着自己翻身无望,嗓子立时一软,忙不迭就和天师大人道起了歉, “我错了,我真错了!和你闹着玩的呀。” 说着还上手去掰他的手,笋尖似的左手五指强行贴靠着挤进他掌心里,手背向上一弓,哼哼唧唧地自内护住自己脚踝, “停战!我归降,归降还不行嘛!天师大人饶我这一回吧。” 喻长风根本不理她,即便被她蹭得掌心发烫,人也仍旧岿然不动。 修长二指亦不罢休,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轻不重地划过足背后持续下移,继而停驻于足尖,半晌,手腕一转,竟是将她鞋头上的珍珠拔了下来。 ……? 祁冉冉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了。 “喻长风你……” 不过几个字的工夫,另一只鞋上的珍珠也随之被除了个干干净净,天师大人目的达成,终于放开她,将两颗珍珠收入袖中,随即轻叩门板,待马车停下之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 几乎在喻长风下车的一瞬间,后方的元秋白便意有所感地从车内探出个脑袋,祁冉冉慢了一步,抬手推开小窗时,只来得及瞧见想看热闹的元堂兄被天师大人一石子重新打回马车里的悲惨画面。 “喻长风。”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去?” 天师大人意料之中地没回头,却出乎意料地回了话,只是声音较之平日里略显怪异,沙沙沉沉的,隐隐带着点反常的喑哑。 回话的内容也相当的不对劲,元秋白贼心不死,耳朵紧贴到车窗上,目瞪口呆地听着惯常不苟言笑的天师大人以一种恬淡寡欲的语气说出了一句几乎可以称之为‘娇嗔’的话。 他道:“你管我。” 祁冉冉:“我管狗。” 公主殿下确实不管他,被驳了一句后就直接阖上了小窗,充当把式的弟子也十分有眼色,见状一抖缰绳,停驻的马车再次缓缓驶起。 如此这般行了近一个时辰,喻长风没回来,车队过城门时却恰巧遇上了金吾卫例行巡查。 祁冉冉坐在马车里没敢出声,心里久违地感到紧张,她一慌起来就本能想要寻个武器傍身,右手下意识摸到后腰处,很快又被掌心剐蹭到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第27章 正当口,后方一阵马蹄声,气势迫人的喻天师纵马上前,面上神色无波无澜,声音里却明显带了躁意, “还要查多久?” 只这一句不冷不热的简短发问,成队的金吾卫迅速后撤,甚至另辟开了一条无人的宽敞通路径直放行。 咕噜噜—— 厚重车轮复又徐徐滚动起来,午时的第一缕艳阳迎头洒下时,祁冉冉缓缓松开手中匕首,怔怔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困了她两辈子的上京城。 *** 出了城门,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祁冉冉耐心等了许久,直至确认马车步入官道,周遭也再无皇城之中的巡逻人马后,她才小心翼翼推开窗子,难得胆怯地朝外看了一眼。 今日的天很蓝,风也很和暖,日光被车盖分划成一道道长而扑朔的四方形状,扬起的尘土翻飞其中,好似穹顶变幻的万状云霞。 她突然就笑了,带着股浑不真切却又实实在在的畅快自由,将左手探出窗外,对着缥缈的半空虚虚握了一把。 悠哉感受了一小会儿阳光的温度,须臾之后她便生了困意,遂将脑袋轻靠在车壁上,手也没收回来,窄白的腕子懒懒搭在窗梗上,双眼轻轻一阖,就这么安安适适地睡了过去。 她原本只作计着小憩片刻,不想再次睁开眼时,车窗外竟已变成了薄暮冥冥的一片晦沉。 左手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回来,原本半开的小窗也自外闭了个严严实实,祈冉冉带着初醒的茫然怔愣了一小会儿,随即又欲开窗通风。 她抬起手,才将那四方的小框子推开一道缝隙,下一瞬,窗户外侧便蓦然袭来一力道,‘啪’得一声,将这缝隙重新合了住。 与此同时,喻长风的声音也从窗外阴恻恻地传进来, “祈冉冉,不许开窗。” 祈冉冉:“……” 敢情天师大人的后半程就一直候在马车边上守株待兔呢? “喻长风,我不得不说,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紧挨窗闩的位置被天师大人自外斜插进去一把匕首,精铁的首尾两端与窗梗对角严丝合缝,彻底杜绝了公主殿下蛮力破窗的可能性。 “我都说了,踩你是同你闹着玩的,那鞋还没被我穿着下过地呢,鞋底都是干净的。再者我又没用多大力气,你至于着记仇记至如此地步吗?连窗子都不让我……” 啪! 一截旁逸斜出的树枝就在此刻忽地撞上窗框,枝丫尖锐硬脆,眨眼间便经由木框折了个彻底。显然,她的手或脸若还露在外头,当下合该已经被划伤了。 祈冉冉瞬间明白了喻长风不让她开窗的原因,红唇轻轻一抿,顿时不吭声了。 好半晌后她才嘟嘟囔囔地重新开了口, “是我说错话了,我不知道咱们已经驶入山林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旋即伴着话音移动,祈冉冉走到车门旁,单手撩起车帘,自内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喻长风,你坐进来吧,我向你保证,绝对不戏弄你了。” 她歪歪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亮晶晶的瞳孔里尚还含着些朦朦胧胧的细密水汽,因为晒着太阳睡了近两个时辰,双颊也是红扑扑的,合着蓬松凌乱的乌黑鬓发,简直乖巧可爱到不行。 喻长风的视线不自觉停留在她颊边微漾的小酒窝上,片刻,他移开目光,冷声回绝她, “不用。” 祁冉冉‘唔’了一声,退而求其次道: “那我也出去骑马吧,还能同你说说话,你让恕己另牵一匹马过来……” 她边说边作势要下车,左手把住门框,右手才欲跟上去,却在抬臂的瞬间掌心一疼,突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伤—— 喻长风愈发冷淡的声音也恰在此时硬邦邦地传过来, “不需要。” 适逢其会的,祁冉冉当即僵在原地。 她还保持着脊背前躬的俯身姿势,脑袋微垂,露出的一小节脖颈柔白细腻,乌蓬的发丝似流水般滑落大半,几乎遮住了她面上的全部神情,喻长风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透过那片浓密的乌黑依稀窥得她瞬息绷紧的红唇。 贝齿轻咬唇瓣,祁冉冉半晌没吭声,再开口时,忽然就变得格外好说话。 “行,那我不出去了。” 显而易见的,这份‘好说话’里不只有妥协,甚或还有些淡淡的苦楚,喻长风眉头一皱,十分确定自己从她陡然变哑的声音里听出了两分哭腔。 ……哭腔? 因为被他接连拒绝了两次,所以她委屈得哭了? 她能揣着份随时可与他一刀两断的和离书外会情郎,还满口谎言地夜不归宿,眼下他不过就是暂且不想与她待在一处,她就哭了? 高居马上的挺拔身躯几乎顷刻陷入凝滞,喻长风持握缰绳的手蓦地攥紧,心里觉得她小题大做,脑中踟蹰一瞬,到底还是一夹马肚,往车门前靠了去。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理智回笼之前,劲瘦手掌已然朝前探出,是个欲要直接拉祁冉冉离车上马的架势。 “出来……” 啪! 微启的车门却先他一步自内闭合,厚重车帘顺势落下,轻飘飘滑过他空落落的掌心。 祁冉冉已经回去了。 喻长风容色沉沉地收了手。 托天师大人‘未雨绸缪’的福,车窗也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被他关得严丝合缝,此时此刻,精雅马车恍若通天屏障,纤悉无遗又彻彻底底地阻隔了他的全部视线。 故而他没能瞧见,不小心碰到掌心伤口疼得想哭,却为了避免露馅而不得已强忍住眼泪的公主殿下是如何快速退回车内,翻出药瓶,龇牙咧嘴地给自己上了一层厚厚的止痛药粉。 …… 又过半个时辰,随着夜幕降临,马车终于驶入一座陌生的恢弘府邸。府邸的主人立候门前,手中提着个八角的琉璃彩灯,踮足翘首,悬悬而望,明显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那是个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体态微胖,五官却生得甚为和善,看着便知极好相处。他手边站着妻子,身后跟着一双儿女,远远瞧见喻长风纵马而来,便忙不迭迎上前去,待他翻身下马,又恭恭敬敬地颔首同他行礼, “师父。” 祁冉冉晚一步跳下马车,心中尚在纳闷对方身份,元秋白自后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为她解惑。 他们当下已经离开上京进入合兴府,眼前这人便是合兴府首富的三代嫡传独子,冯怀安。 据说这冯怀安甫一降生便自胎中带出些不足之症,虽诞于富贵之家,命途却多厄难,不仅常年病弱,时不时还要遭受些突如其来的倒灶劫数。曾有高人批命他活不过弱冠年岁,而在其及冠之年,他也的确险些丧命于一群山匪手中。 是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喻长风顺手救了他。 金相玉质的冷面少年被迫将汗洽股栗的成年男子送回家中,临走前又被险些吓死的男子抱住大腿悲痛啼哭,说什么都不撒手,少年的喻长风无法,只得将一莲花佩环留给他,权当作压惊之用。 然奇怪的是,自冯怀安得到这佩环之后,身体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冯家人见状,当即便起了拜师的心思,一大家子人齐齐整整,自鹤鸣山山脚下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冯怀安将礼数姿态一具做得诚意十足,最后终是成为了喻天师本人唯一的‘亲传’弟子。 那厢的冯怀安同喻长风见过礼,很快又走来同元秋白打招呼,“元公子。” 他拱手问候,目光旋即一转,移到祁冉冉身上,“不知这位是?” 元秋白有心使坏,“是两年前与你师父成了亲的韶阳公主。” 冯怀安‘哦’了一声,没什么犹豫,脖颈再次一垂,同样恭敬颔首道: “师母。” 此言一出,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 冯怀安的妻子就站在他左手边,她母家在上京,对于‘天师大人与韶阳公主琴瑟失调’的传言早有耳闻,适才甫一瞧见队伍里较之往年多了位花容月貌的娇俏姑娘,心下便觉诧异,故而逮着机会就给冯怀安猛使眼色,可不曾想自己的眼睛都快眨烂了,冯怀安这傻子竟是半点没能意会。 果然,几乎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前方的喻长风便转过头来,凉飕飕的眼神里像是含了软刀子,冷森森地就要往他身上扎。 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元秋白与冯夫人立刻齐齐后退几步,不约而同地给天师大人腾出一大片扔刀位置;正居靶心的冯怀安不明所以,愣愣抬眼回望,憨乎乎的圆脸上尽是疑惑, “怎么了师父?可是有什么吩咐要交代我去办?” 喻长风道:“怀安今年胖了不少。” 冯怀安挠挠脑袋,很是不好意思,“让师父见笑了,弟子近来疏于锻炼,确实是胖了许多。” 喻长风点头,“从明日起,每日晨跑半个时辰,明年我来检查成果。” 冯怀安:……? 第28章 “师,师父!” 只单纯站上几个时辰就会深感精疲力竭的冯怀安当即如遭五雷轰顶,身子虚弱一垮,感觉自己又想哭了, “半个时辰?每日?!!” 喻长风却不再理他,回望的视线越过众人,不动声色地落到最后方的祁冉冉身上。 她对‘师母’这称呼倒是接受良好,面上没有厌恶也没有抵触,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月光下,脸色瞧上去有些不好看,眉眼也是恹恹的,一副萎靡不振的发蔫模样。 还真是委屈了一路,到这会儿了还在委屈。 形状姣好的薄唇躁郁一抿,喻长风敛下黑眸,破天荒生出点茫然的不知所措。 半晌,他抬起头,难得主动地问了一句,“晚膳都备好了?” 冯夫人接过话头,“都已备好了。” 她顿了顿,凭着多年看话本的敏锐直觉,极有眼色地补了一句,“怀安今日特地请来了锦绣楼的大师傅掌勺,时下人还没走,师母可先去花厅瞧瞧,若是没有合意的,便让大师傅循着师母的口味再做几道菜。” 喻长风‘嗯’了一声,“祁……” 祁冉冉却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抬起头,声音依旧是甜甜软软的,眼皮却耷拉下来,看起来是真的有点不高兴, “我不吃了,劳烦夫人制几道点心送去我房里。对了,现在可以带我去客房吗?” 冯夫人下意识就要颔首应下,待反应过来这番话中暗含的‘夫妻分居’之意,顿时又有些进退维谷,“师母要不然……” 她遮遮掩掩地去瞄喻长风,“要不然就先同师父勉强用上一些?待到明日……” 话未说完,前方的喻长风突然转身就走。 冯夫人登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招来两个丫头引着祁冉冉一起往内院里去;那厢的冯怀安也小跑着追上天师大人,心里尤在记挂着自己的晨跑, “师父,我当真需要每日都跑半个时辰吗?” 喻长风脚下未停,面上神色无甚变化,声音较之方才却明显更冷, “不够?” 冯怀安一噎,“够,够了。” 他摸摸鼻子,难得机灵了一回,察觉到自家这位小师父心情不好,没敢继续多言,就此识趣地住了口。 *** 一行人遂兵分两路,除公主殿下之外的所有人移步花厅用膳,祁冉冉则尤自入客房,且还在丫头送来一碗甜糯可口的八宝红枣甑糕后,谨慎地自内合上房门。 关门的一瞬间她就有些腿软,强提着一口气燃起烛火,祁冉冉凑到灯下,果然就见轻薄的纱质手衣已经被血染了个透彻。 一旦下定决心破釜沉舟,那便定然要有‘必胜’的把握,她从前没杀过人,也不可能找个人来练习着杀,因此为了一击即成,她特地在动手前添了一道‘保障’。 捅穿褚承言的匕首正是俞瑶买给她的那把,而她则在那柄匕首的尖端缝隙里,加了许多的汞。 禛圣帝沉迷炼丹,铅与汞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难得之物,可惜此时此刻,那能有效阻止凝血的汞不仅只流淌于褚大人的心口上,少许还混进了她破开的掌心里。 祁冉冉面色惨白,一时只觉自己拿着药瓶的手都有些发抖。 以牙咬开瓶口软塞,她哆哆嗦嗦地又往掌心洒了一层药粉,闭眼熬过那股子尖锐疼痛,祁冉冉蜷了蜷指,发现血流的势头并没有被止住。 她顿时就有点绝望,受伤这事暂时还不能告诉喻长风,旁的不说,她们眼下距离上京尚不大远,车上又没备着能够排汞的药物,那人若是知晓了她手上有伤,八成会当场下令,将她送回上京治疗。 而她一旦回到上京,彼时姨母与表妹失踪的消息也已传开,且不论褚承言的死会不会立刻和她扯上关系,失了两个‘人质’的郑皇后便首先会以‘养伤’为由,将她彻底困死在公主府里。 她不确定喻长风是否会冒着延误行程,以及被圣人宗老发现他秘密带她离京的风险,与她共同返京; 她也不确定届时她若当真孤身被困公主府,是否还能再得到这么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逃出来。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她不能冒险。 思绪至此,祁冉冉咬紧牙关,另取来一柄小刀放到火上炙烤,待刀刃变得通红之后,又浅浅割去伤口表皮,尽可能将沾染的汞去掉。 做完这一切后,她几乎已经要站不住了,脸上身上都是冷汗,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淌过一遭,从头到脚湿涔涔。 随手将小刀扔进铜盆里,她作计着明日或许需得编个故事,同元秋白打听打听汞入伤口应当如何善后处理。 对了,还得尽快联系上那位送姨母与表妹出城的徐公子,一日得不到她们的确切行踪,她心里就一日不踏实。 七七八八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涌入脑海,祁冉冉皱了皱眉,视线慢吞吞转到桌前的红枣甑糕上,想起自己将近两日都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遂又拍了拍逐渐发懵的脑袋,试图去用晚膳。 起身的一瞬间忽觉眼前霍得乍白一片,她奋力眨眼,下一刻,世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21章 伤口 喻长风觉得自己有病。 祁冉冉因为生气而拒绝用晚膳, 他认为这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不吃就是不饿,她那么大一个人,又处在冯怀安这‘小辈’的宅子里, 手里也不是没银子, 想吃什么动嘴吩咐一声,再不济就自己出去买,总归着不会饿死。 因此, 在恕己吞吞吐吐走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给公主送些晚膳过去’时, 喻长风原本是想回一句‘别管她’的。 只是彼时冯怀安斟给他的那盏茶已然快要凉透,他垂首啜饮茶水, 这才给了恕己‘默许’的错觉。 瞥一眼恕己快步消失于廊头的背影,他眼帘一动, 却又觉得此刻冷声喊人回来无甚必要, 遂再次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 泰然自若地继续饮茶。 薄唇抵上青玉茶盏, 脖颈微向前倾,手腕也自然上抬……天师大人端得一派神安气定, 可惜其中的甘甜水液却并未如预期那般流入口中—— 原来茶盏早就空了。 喻长风身姿顿时凝滞,雅黑长睫意味不明地向下一垂,须臾,后知后觉蹙了眉头。 “师父。” 冯怀安小心翼翼凑过来为他添茶, “可是弟子哪里准备的不到位?师父说出来, 弟子立刻去改。” “……没有。” 喻长风阖了阖眸,有意停顿一瞬, 再睁开眼时,周身那股子能让人直接破胆的低气压被他强行收敛了些,脸色瞧上去也没一开始那么吓人, “准备的很好,怀安费心了。” 冯怀安顿时松出一口气,而托天师大人这句解释的福,后半程的晚膳虽仍鸦默雀静,但其间氛围好歹不再压抑诡异得令人窒息。 一炷香后,用膳结束,喻长风拒绝了冯怀安的吃茶邀请,径直回了房。他在冯府有自己单独的院落,清雅灵秀的一个小院,平日里无人居住,却常年有专人负责清理洒扫。 此时此刻,幽长的廊道两侧灯火通明,后排的屋舍里却只有最大的那间正房亮着烛火。 其余两厢一具晦暗,显然无人入住。 祁冉冉也没住进来。 喻长风的目光就在那两扇黑黢黢的窗子上定定停留了一小会儿,半晌,他收回视线,紧绷的唇角因为这一多此一举的确认翘起讥讽弧度。 进房,换衣,静心,熄烛。 临上榻前他望着不远处的窗子再次出神,冯府的小厮办事明显要比恕己细致的多,两扇窗扉一具关得严丝合缝,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喻长风藏在衣袖上的手指就这么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意识回笼之前,一颗滚圆的小石子已经被他衔在指尖,尤要蠢蠢欲动地将那窗栓击打开。 他很快觉出了自己的荒唐,动作旋即停滞,冷然垂下那双乌漆漆的漂亮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手掌又瞧片刻。 少顷,理智战胜冲动,喻长风面无表情地将小石子收回袖中,继而上榻,合帘,彻底隔绝掉视线。 再不往窗子的方向看一眼。 *** 夜静更深,一个时辰后,一阵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慌乱袭来。 喻长风没睡着,几乎在那人踏上回廊的一瞬间就睁开了双眼,他坐起身,拧眉直视着漆黑一片的雕花栏窗,直至门板被人自外拍响,恕己惊慌失措的声音紧跟着传进来, “公子!公主她,她……公子你……” 同在门外的元秋白沉着嗓子截过话头, “喻长风,你出来一下吧。” “你们家公主殿下的情况有些不好。” ——最先发现祁冉冉陷入昏迷的人是恕己。 提着食盒去敲房门,屋子内明明亮着灯,里间却无任何回应。揣着满腔热情而来,却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的恕己疑惑得抓耳挠腮,为他引路的小丫头倒是从旁温声宽慰了他一句, 第29章 “公主殿下晚间时兴致便不大高,许是路上过于疲乏,早早歇息了呢?您不如也先回去休息,总归夜里有人在外值守,必不会怠慢公主殿下的。” 这话说得隐晦,毕竟贵人们偶尔的任性恣情实属常态,更遑论韶阳公主声名在外,不拘事迹早已流布上京。 恕己却摇了摇头,“不会的,公主她性子很好的,她拿我当自己人,就算眼下歇息了,稍后睡醒过来,听见叩门声也还是会来开门。” 说罢将食盒上方盖着的保温布巾又往紧掖了掖,白牙一露,笑得率真又开朗, “你先离开吧,我再等一会儿。”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恕己越想越觉不对,半晌之后将心一横,干脆撬窗翻进了屋中。 …… 此时此刻,喻长风也随他一起站在了祁冉冉的房间里。恕己经不住事,哪怕二次见到满地的鲜血也还是慌得六神无主,喻长风抬手按住他肩膀,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他却仿佛突然有了主心骨,整个人极快地安静下来,在听到元秋白吩咐他‘打盆热水’后,又极快地跑了出去。 元秋白则继续留在房中,面色严肃地向喻长风解释祁冉冉的伤情, “是轻微的汞中毒,粉尘混在掌心的伤口里,致使破损的创口始终止不住血。失血过多,又奔波了整整一日,加之她白日里还基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身体一时没抗住,所以才会晕倒。” 他边说边叹息着翻过祁冉冉的手掌, “而且看这境况,咱们的公主殿下合该对自己的伤势无比了解,你瞧瞧这些新添的割裂伤,明显都是她为了剔除刀口处残留的汞自己划的。” 喻长风阔步上前,黑眸之中是意味不明的晦暗一片,“需要什么药?” 他很快来到榻边,自后将祁冉冉整个抱住,一手从她身前绕过拢在腰际,让她完全倚靠进自己怀里,另一手则在元秋白的示意下握住她的手腕,权作固定之用,方便元秋白为她二次处理伤口。 “马车里还有……” 视线扫过散落在地的包袱袋,半块未吃完的酥饼自其中明晃晃地露出来,喻长风瞳孔一缩,显然忆起了这酥饼是因何没吃完。 未完的话登时卡在了嗓子里,喻长风顿了顿,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半晌之后才哑着嗓子补上了后半句, “还有参丸和当归。” 元秋白道:“已经喂过了,两种各喂了三颗,约摸一会儿人就醒了。” 他堪堪替祁冉冉将掌心里的伤口全全清理过一遍,当下心神一懈,‘哐当’一声将小刀扔进铜盆里, “要不说你们两个能当夫妻呢,我当年可是做了好几年的心理建设,方才敢做了这祛腐割肉的事项。你们家公主殿下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对自己下手是真狠,脑子都不清醒了还敢直接下刀,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了。” 喻长风的目光随着他的话再次落到祁冉冉颓靡摊开的掌心上,元秋白说得没错,她对自己下手确实是狠,原本细腻无暇的掌心几乎全烂了,深浅不一的伤口有的狰狞外翻,有的则半粘半裂的糊成一片,如蚕丝般趋近透明的一层薄膜虚虚覆盖在破损的皮肉表面,其上血渍斑驳,瞧上去不是一般的可怖。 他又将视线移回到祁冉冉脸上,公主殿下尚未清醒,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却红得吓人,因伤口感染而诱发高热的境况不言而喻。 喻长风见她唇瓣嗫嚅,似是有话要说,便微垂下颈,将头偏过去,听见她声音低低的,带着十足委屈的哭腔,啜泣着喊了声‘娘’。 心口某处突然就这么被人措不及防地戳了一下,有点堵,还有点疼。 喻长风喉头滚动,半晌之后收拢手臂,五指圈住祁冉冉的手腕,极轻又极缓的,安抚似的摩挲了两下。 …… 恕己已经取回了热水,元秋白又让他端来烛火,自己则从药箱里取出一副银针,二指捻起其中一根,是个欲要施针的架势, “外伤上的汞一开始就已经被你们家公主殿下自己清理得七七八八,我适才又整个善后过一遍,后续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现在需得以银针封住手腕上的几处穴位,防止已经进入身体的汞接续流窜,等她清醒之后,让她一直喝水,灌个两三日就行了。” 他见喻长风眸色沉得骇人,一旁的恕己一副乌云盖顶的忧愁之态,有意宽他二人的心,便又抬高了声音道: “好了,我说无碍那就必定无碍,咱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们两个还不相信我?” 言罢敛袖施针,事毕又将剩余的银针收起,对着喻长风继续道: “她发热了,但因封了经脉,药汁起不了作用,需得以被子裹着,彻夜发汗才行,你看需不需要嘱托冯夫人从冯府里挑个办事妥帖的丫头?” 喻长风道:“不用,我自己来。” “行。” 元秋白对这回答半点不惊讶,语气如常地接着安顿他,“手上生了汗就及时擦,不可浸湿伤口,但也不能着凉,务必要让她今晚褪热。以及,不清楚你们家公主殿下的睡姿如何,腕子上的银针切记不能掉。” 喻长风颔首,见他开始收拾医箱,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又问了一句,“明日还需施针吗?” “需要。”元秋白放下衣袖,“明日一次,后日一次。怎么了?” “没什么,施针记得选在我在场的时候。”喻长风摇头,略一停顿后又不甚熟练地道:“今日多谢你,还有恕己。” 元秋白‘啧’了一声,“喻长风你客气成这样就真的很吓人了。” 他终于收拾好了医箱,起身离开前将恕己也一并带了出去,喻长风目送着他二人自外合上房门,直至内室之中再无旁人后才收回视线,重又凝视起怀中的祁冉冉。 许是参丸与当归起了作用,祁冉冉睡得不若方才那般瞑沉,她微蹙着眉,口中呢喃着喊疼喊热,不甚舒适地挣扎了两下,沁着汗珠的前额本能就要往体温偏低的喻长风身上凑。 喻长风一手固定住她施着针的右手,另一手将她汗.湿的长发拨到一侧,脑袋左偏露出脖颈,贴心地给公主殿下腾出一个搁置额头的位置。搂着她的手臂同时用力,箍着细.软的腰肢将人往上提了提,连带着被子一起抱进怀里。 祁冉冉意有所感,毛茸茸的额角划过他下巴,默契埋进天师大人的颈窝之后又适意地蹭了两下,片刻之后动作一停,仿佛重又睡着似的,安安生生地瘫住不动了。 喻长风却知道此刻还远不到她安生的时候,她烧得更厉害了点,鼻子也堵了,沉重火.烫的气息呼哧呼哧地喷洒在他赤.裸的脖颈间。 诚然他很不习惯与人亲近成这样,但之于他的所有原则在面对祁冉冉时似乎都会被打破。 他莫名想起了过去,上一次照顾生病的公主殿下还是在数年之前,那时候他已经被祁冉冉藏在小屋舍里偷偷养了大半年,战场上受的大伤小伤基本痊愈,是个‘只要想离开便随时能离开’的利落状态。 但鬼使神差的,他没离开。 所以当俞瑶循着蛛丝马迹找过来的时候,他心下先是一沉,继而便诡异生出了一种‘私下里拐带人家女儿’的微妙的心虚感。 但好在俞瑶来见他的目的并非是要赶他走,容颜姣好的妇人先是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是审视的,其中却无半点轻慢恶意。少顷,许是确认了他确实非奸猾之辈,她才缓缓叹出一口气,开门见山地提了要求, “今日我必须出门,快些明日归来,慢些或得后日,但我女儿生病了,烦请你去照顾她。” 彼时年少的天师大人比如今还不会照顾人,但他经过祁冉冉近半年来毫不客气的欺压使唤,对于这等‘奉令承教’的使令已然接受良好,闻言便点了点头,第一次随俞瑶进入了那座供她母女二人藏身避世的隐秘宅院。 …… 怀里人很快有了轻微挣动的迹象,喻长风回过神来,搭在祁冉冉右手腕上的指腹稍稍用力,不轻不重地压制住她无意识的扑腾。 祁冉冉挣了两下没挣开,迷迷糊糊间察觉背后贴着个人,身躯几乎瞬间僵硬。 但紧接着,熟悉的信灵香气绵延而至,祁冉冉一怔,声音闷哑地确认了一声, “喻长风?” “嗯。” 紧绷的身体遂再次放松,祁冉冉收起戒心,没骨头似的重又靠了回去。 可惜仅只靠了一小会儿她就第三次挣扎起来,全身都被罩在被子里,暖烘烘热滚滚,恍惚间只觉连头发丝都隐隐散发着炽灼的火气, “喻长风,我好热。” 她边说边去扯喻长风箍在她腰间的小臂,“你放开我,我不要盖被子了。” 喻长风压着被角岿然不动,“不行,你起热了,要发汗。” 他捉住她乱动的左手,半点不留情面地重新塞回被子里,威胁也是无比娴熟地脱口而出, 第30章 “不许再闹了,再闹点你穴。” “……” 祁冉冉气得张嘴咬他,脑袋谙练向上一抬,一口小银牙叼住他下巴犹嫌不够,还要错着牙关来回撕磨。 喻长风耐着性子任由她咬,片刻之后偏开颈项,开口问道:“饿了没?” 原本搁置在窗边的小桌已经被挪到了榻头,上面摆着茶水点心,还有那碗祁冉冉十分喜欢但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八宝甑糕。 祁冉冉摇摇头,她是真糊涂了,懵里懵懂间以为二人还处在过去的那间宅子里, “我娘呢?还没回来吗?” 她松开牙关,打一巴掌再给颗糖,汗涔涔的额角贴上喻长风的下巴,抚慰似的,亲昵蹭过那一圈小小的牙印, “你不许,和娘告我的状。” “嗯,不告。” 喻长风沉声应下,在这幻境一般短暂的夜色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你快些好,等你好了,俞姨就回来了。” 第22章 施针 元秋白一整晚都睡得不甚踏实。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天生操心的老妈子命, 一会儿担忧喻长风照顾不好生病的祁冉冉,一会儿又担忧病中之人交困难缠,就此惹得鲜少伺候人的天师大人心生烦腻, 进而愈发催恶了人家的夫妻关系。 哀哀叹叹醒醒睡睡, 熬到了辰时一刻,元秋白起身,掬了捧冷水洗脸, 又灌了壶浓到发苦的茶汤, 而后便提着药箱赶往祁冉冉的住所。 在外叩了三声门,他倒是没料想会得到祁冉冉亲自应的一声‘进来’。推门而入, 视线自顾自于内室环视一周,没瞧见喻长风, 也没瞧见旁的侍候丫头, 只个祁冉冉独自坐在榻上, 膝面搭着个红木的小矮桌, 手中捧着半块热乎乎的红糖酥饼,正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饿了?”元秋白登时笑起来, “觉得饿是好事,堂妹恢复得倒是快。” 祁冉冉也笑,她面色看上去还是不大好,苍白的一张小脸裹在蓬乱的发丝里,唯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隐隐透出些春来生发的蓬勃之意。 “昨日劳烦堂兄啦。”有模有样地拱手冲他拜了拜,祁冉冉眉眼弯弯, 圆滚滚的小酒窝凹陷下去,不是一般得可人疼,“待我痊愈, 宴请堂兄去吃酒。” “那堂兄我就却之不恭了。”元秋白也有模有样地回了她一个礼,“对了,喻长风呢?你这房里怎的一天一夜连个丫头都没有?” 祁冉冉道:“昨夜烧得糊里糊涂,房中有没有人伺候不记得了,冯夫人今日一早倒是派了两个丫头来,当下一个去取水烹煮,另一个去预备早膳。” 她又咬了一口红糖酥饼,烤得焦脆的外壳立时咯吱作响,表面沾点的白芝麻扑簌簌地往下掉,旋即又半点不漏地掉进了桌上提前备好的大海碗里, “至于喻长风,他给我送来糖饼之后就又去小厨房里看着恕己煎药了。” 元秋白‘哦’了一声,“他不在也无妨,我先为你施针。” 他边说边将肩上的医箱放下,又撩了袖子去门边的铜盆里净手,“你将袖子挽了,然后……” 咚! 红木桌忽地落地,元秋白闻声回首,发现榻上没人了。 “……嗯?” 他顿时一愣,一脸呆滞地眨了眨眼。 “堂妹?堂妹?” “公主殿下?” “冉,冉冉?” 一面扬声喊着,一面提步往回走,元秋白在内室里找过一遍后仍一无所获,硬生生吓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榻边还放着祁冉冉的绣鞋,木门栏窗一具紧阖,他的小堂妹显然还在屋里。 可是人呢?! 元堂兄急得直挠头,电光火石间,倏地忆起了喻长风昨日的安嘱—— 施针记得选在他在场的时候。 正当口,门外一阵脚步声,喻长风提着食盒推门而入,身姿一派从容清贵,步伐较之平日却大了许多。 元秋白急忙迎上去,“快快,你们家公主殿下人丢了。” “……”喻长风搁置食盒的手一顿,“人丢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元秋白半敞的医箱,“你当着她的面说施针了?” “我……我这不是忘了你昨日……”元堂兄气势一弱,支支吾吾地忏悔了一句,随即又显出些焦急神色,“现在怎么办?内室我都找过一遍了,人是真丢了!需不需要通知冯怀安,让他速速去衙门报案啊?” 喻长风却镇定摇头,语气也是司空见惯的不急不缓,“无妨,她怕针,估计躲起来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慌,将掀开的食盒重新盖上盖子保温,接着袖摆一撩,弯腰就去掀那块遮着榻底的草绿幔帐。 “床底我已经找过了。”元秋白亦步亦趋地跟过去,瞧着天师大人又欲开衣柜,忙不迭补充道:“衣柜我也……” 哐当! 八尺高的梨花木衣柜压着他的话音大敞而开,其中衣衫齐齐整整,确实是个无人藏身的净洁状态。 元秋白:“看吧,我都告诉过你……” 下一刻,一件与衣柜内壁颜色极为相似的褐色棉袍被天师大人单手拉拽出来,紧接着,独属于少女恼羞成怒的娇声痛斥就势忿忿响起。 “喻长风!你怎么这么烦!” 被当成傻子半瞎戏耍了一通的元秋白:“……” 挨了斥责的天师大人不为所动,随手将棉袍一丢,露出其后公主殿下那张憋捂得泛红的脸, “祁冉冉,出来。” 祁冉冉不仅没出去,反而故意唱反调似的又往里挪了挪,“我无需施针,真的!我堂兄堪比再世华佗,大小病症均是药到病除,哪里就需动用到针了?” 言罢声音一抬,也不管能不能瞧见人,扯着嗓子就冲外头喊了一句, “堂兄!你说是不是!” 半盏茶功夫不到就变再世华佗的元堂兄摸摸鼻子,略一踌躇,到底还是上前几步,站到柜门前,好声好气地和祁冉冉打商量, “堂妹,出来吧,人家冯怀安的垂髫幺儿都不怕扎针,你这么大的一个人,多臊啊。” 说着便试图将她带出来,上手的瞬间才发现这衣柜并非如外间所见的那般只有两扇,最里侧的位置多造了个长方的小木箱,若想拿取其中物件,就需将这木箱完全搬出来。这箱子该是用来统一放置绒帽护手一类的冬日小物的,本意为了收纳方便,今日倒是恰逢其会地为公主殿下提供了一个‘易守难攻’的藏身之所。 此时此刻,祁冉冉就蹲坐在里面,除非以蛮力破柜,不然外头人势必无法轻易拉她出来。 偏生公主殿下那厢还极善相机行事,窥见元秋白面上隐显为难之色,便颇为上道地主动同他打起了商量, “施针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放出污浊血液吗?若是如此,堂兄倒不如直接在我腕子上划上一刀?刀口开得大些,一次多放些,保不齐还能事半功倍。你若不方便动手也无妨,告诉我在哪里下刀,我自己来。” 细微至极的匕首出鞘声旋即响起,元秋白听进耳中先是一愣,待到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想直接给她跪下了, “我的姑奶奶啊!你不会是想自己放血吧?昨日还没晕够呢?快收了刀出来……” “祁冉冉。” 喻长风就是在这时出声的。 天师大人挥袖拨开元秋白,单手按上衣柜边侧,明明瞧着什么都没做,咯吱咯吱的木材碎裂声却颇具威慑力的应时炸响。 “我数三声,你自己出来。” 他嗓音森森,语速也放得极慢,此刻乍一张口,隐含怒意的深重恫吓如潮涌至,瞬息便将满室嘈杂都压了下去, “你知道的,三声之内,我可以生擒一头乱窜的野猪。” 元秋白:“……” 啧,其实有时候也不怪她小堂妹被外头的野男人迷惑。 喻长风这厮说话是真难听。 *** 然难听归难听,公主殿下好歹愿意妥协了。 一只手很快自内探出来,公主殿下那张花容月貌的小脸皱巴成一团,“扶,扶我一把,脚麻了。” 元秋白没动,下意识就去看昨夜独自照顾了公主殿下整整一宿的天师大人。 但出乎意料的,天师大人也没动,甚至在察觉到他望过来的视线之后,面上还难得露出些清晰直白的不耐,皱起的眉头明晃晃地显出来五个催促大字—— 过,去,扶,她,啊。 “……” 元秋白的心头顿时冒出些难以置信的愕异与诧然,他目光炯炯地看了喻长风一眼,一时只觉这厮简直是装得过分。 怎么着? 昨夜对方意识混沌时,他就能衣不解带地默默伺候一整宿,今日人家清醒了,他反倒开始上赶着‘避嫌’了? 面上倒是快步上前,稳妥地将他小堂妹自衣柜之中搀扶了出来。 扎针的过程自然又是一番拉扯,公主殿下之于施针的抵抗手段与寻常人有所不同,她也不哭闹,只是一味地将手别到背后藏起来,同时再一本正经地提出些状似合理实则荒唐的替代手段,天方夜谭一大通,归总就是不配合。偏生元秋白于公于私都不便对她用强,半个时辰较量下来,反倒将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 第31章 最后还是天师大人迫不得已再次出手,冷着一张脸将公主殿下拘进怀中,又强行撸了右侧袖子,这才给了元堂兄施为的便利。 半刻之后施针完毕,元秋白长呼出一口气,多一息都待不下去了,医箱一阖便忙不迭夺门而出,将偌大内室全般留给这对翻着花儿来折腾他的造孽夫妻。 他这厢自外一关房门,内室之中顿时落针可闻,半晌,喻长风才捏捏眉心,向前走出一步,无声冲祁冉冉伸出了右手。 祁冉冉揣着两汪泪花睨了他一眼,“做什么?” 喻长风:“匕首给我。” 祁冉冉:“做梦去吧。” 喻长风的手没收回来,“你这柄匕首的刀头是歪的,用起来极易划伤自己,我会尽快寻个旁的保身器物给你,你先将匕首交给我。” 他垂下眼,眸色深晦得辨不出情绪,却是难得痛快地说了句真心话, “祈冉冉,我不保证下次再看到你以刀自.残时,是否会做出些难以预料的失控之事。” “所以,为了你我都好,祈冉冉,匕首给我。” …… 祁冉冉瞬间有些怔愣,她似是被天师大人的这番话给惊着了,抬起脑袋呆呆瞧他,大眼睛眨巴眨,许久之后才期期艾艾地问出来一句, “那,那你说的旁的保身器物……” “嗯。”喻长风沉声颔首,“会尽快给你。”他顿了顿,“你知道的,我不骗人。” 祁冉冉踌躇了下,到底还是将左手伸了过去,“那一言为定,我可等着了。” 她将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半截被束带勒得发红的莹白小臂,“你自己取吧,我适才在衣柜时也不知撞到了哪里,刀鞘取不下来了。” 说着又艰难挪了挪右侧身躯,试图倚着榻边的小桌站起身来,“我这般坐着是不是太低了?你不容易取吧?” 她讲这话时还蔫头耷脑地瘫靠在榻上,喻长风则站在榻边,当下一矮一高,确实不大方便天师大人动作。 “要不然你扶我起……” 喻长风却没让她起来,几乎压着她的话音矮下了身。 一道光恰在此刻自窗外流泻而入,徐徐将喻长风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帝王面前都无需行跪拜礼的天师大人低眸垂首,一手将天青色的云鹤袍拨到一边,一手稳稳拖住她没什么力气的虚软左臂,而后,就这么无比自然的,毫无迟疑的,单膝跪在了踏步上,跪在了祁冉冉面前。 “不用,这样就好。” 第23章 匕首 “夫君——” 住进冯宅的第五日, 祁冉冉的精神头终于恢复了大半。 俞瑶早些年将她养得相当好,故而哪怕在生母逝世初期不可避免地遭受过些磋磨,她的身体质素也依旧上佳。 冯夫人来探望她时面上还隐显欣忭, “公主殿下那夜可真将全府的人都惊着了, 如今看您神采焕发,我与怀安也终能够转忧为喜了。” 祈冉冉弯起眼睛笑了笑,“劳冯夫人挂心了。” 她主动提壶倒出一盏茶, 敛袖递给冯夫人, 不动声色地转移话头,“冯府内外如登春台, 我处在其中,身体康复得自然快些。对了, 那日甫一入府我便发现了, 这宅邸虽建在北边的合兴府, 然府内布设却处处透着水乡之地的幽静, 可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特意为之的?” 冯夫人忙以双手接过茶盏, 面上现出些受宠若惊之色,“没有什么高人指点,不过因为婆母是江南人,为了聊慰思乡之情,这才做了如此布设。” 她将茶水饮去半盏, 本着个好好招待贵客的心思,便向祈冉冉建议道:“公主可想在宅子里四处逛逛?我会让丫鬟提前备好软轿, 决计不会累到公主。” 祈冉冉顺势应下,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冯夫人动作很快,她本就是个善于交际又细致妥帖的人, 不到半刻便预备好了软轿与遮阳的绸伞。 祈冉冉坐上去,在冯夫人的陪同下将偌大冯府逛了个遍,面上言笑晏晏,视线却隐晦落在了垂花门下整齐摆放的那些密封铁罐上。 倘若她没猜错,那些铁罐子里装着的,应当就是即将运送进上京城的铅汞。 铅汞不易存储,运输难度又极大,因此对于存放容器的要求甚为苛刻。通常情况下,脚夫们会先于地面挖出土坑,后用石灰砂浆堵死土层,以形成一方坚固稳定的长方洞穴;继而再根据洞穴尺寸制作铁罐,罐上开一活门,既可密封,也能方便取用。 然京城里不产铅汞,尤其是铅,禛圣帝近些年来又连年下旨铸造新钱币,故而这些铅不仅须得源源不断地供着帝王设在宫中的炼丹炉,户部与盐铁院的需求量也同样不小。 为此,朝廷已经连续几年花费数十万两白银自京外采购黔铅,而合兴府首富的冯家,正是这些铅汞送入京城的最后一道关卡,同时也是相关消息流出京城的第一道关卡。 思绪至此,祈冉冉收回视线,鸦黑长睫顺势低垂,从容遮住了潋滟的眼。 “公主殿下。” 冯夫人见她颔首敛目,神情里隐有些恹恹之色,便主动开口询问她道:“殿下可是觉得乏了?我方才已叫丫头在花厅里备了茶水点心,咱们现在去用些可好?” 祈冉冉想了想,“我能出府逛逛吗?” 她略一踌躇,又低声补了一句,“方便吗?” …… 受伤昏迷这事实属她意料之外,对于合兴府耽搁的这几日,祈冉冉在初醒之时尤为愧疚,甚至还难得小心翼翼地同喻长风道了个歉,“对不住啊天师大人,我是不是耽误咱们的行程了?” 天师大人彼时尚在拘着她让元秋白施针,一手箍她脖子,一手捏她腕子,端得一副十足无情又标标准准的擒拿姿态。 他听见她的话,极黑的眼顺势垂落下来,视线不可避免地撞进她因为疼痛而泛起水雾的溜圆眸子里,微一抿唇,声音轻轻地道:“无妨。” 对面的元秋白也笑呵呵地宽她的心,“真的无妨,况且就算今次你没有生病,我们每年也都会在冯府停留个三到五日,置购些吃食兵器,衣物药材。哦,还有马车,大部分弟子会跟随带有天师府标识的车队走官道,权当做掩人耳目的烟雾弹,咱们乘坐的则都会换成无标识的马车。” 元堂兄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冲着喻长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毕竟天师大人功高望重,莫说公然于上京城中屯粮买马了,步子但凡迈得重了些,都能即刻惊扰天上人,若无必要,一举一动自然都需藏锋敛锷。” 这话讲得隐晦曲折,祈冉冉眼睛一眨,倒是瞬间懂了。 从古至今,帝王们赏识名人大儒,同时却又免不得对其那份‘一呼百应’的号召之力心存忌惮。 同样的境况放在喻长风身上则更甚,他是少年英才,出身尊贵,形容昳丽,祈晴祷雨无所不能,不仅身傍赫赫军功,还有一颗解囊济民的仁德心肠,在民间的声望威名简直举世无伦。 换言之,处在此等情状之下,喻长风若真想‘大逆不道’地做点什么,甚至都无需费时费力地匿藏私兵,只需放出些风声扬铃打鼓,自然会有无数衷心崇仰他的元元之民攘臂响应。 说得更直白点,倘使深得民心的天师大人前一日在集市里以‘出行’为由订购了几百良驹,禛圣帝第二日就能派上几千个察事听子内外盯梢,抓心挠肝得睡不安稳。 因此,每年的离京之行,天师府的出行车队都是尽可能的轻省精简,祈冉冉原以为他们一路就会这么凑合着将就了,却不曾想人家喻天师竟还在私底下备了这么一手。 她顿时觉得自己真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喻长风,这人平日里看着一副光风霁月的出尘之姿,冷脸一摆,半点不懂人情世故似的,内里却阴险狡诈,心肝里的九曲沟壑都要比旁人多拐两道。 “怎么了堂妹?” 元秋白那厢话毕针落,抬头看见祁冉冉一错不错地盯着喻长风的侧脸,当即了然轻笑,“是不是觉得喻长风这厮表里不一?” 祁冉冉点点头,“嗯。”她望向喻长风,亮晶晶的眼眸里流光溢彩,明显就是故意在揶揄他,“我是真没想到天师大人还能这么通‘人性’的。” 元秋白登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喻长风凉凉睨她一眼,转手便‘颇通人性’地按了一把祁冉冉肘部麻筋,瞬间将她整个人麻得龇牙咧嘴。 …… 想起这茬都觉手臂酸得厉害,祁冉冉不受控制地低低‘嘶’了一声,继而抬手点点自己的脸,毫不避讳道:“我是偷跑出来的,宫里不知道我离京,若是贸然外出会给冯府带来麻烦,那便不出去了。” 冯夫人柔声打消掉她的顾虑,“公主殿下大可宽心,合兴府与上京到底尚有一段距离,此处的大部分百姓对于殿下都是只知名讳事迹而不识真容;况且近来天气燠热,我前几日与婆母出门时还特意戴了固有薄纱的帷帽,公主殿下若不嫌弃,大可从我房中挑选一顶这样的帷帽,既可遮面防风,又可避免脸颊被日光灼伤灼红。” 第32章 祁冉冉一挑眉梢,“只知名讳事迹?”她抓住重点,“我有什么世人皆知的盛名事迹吗?” “……”冯夫人顿觉失言,支支吾吾半晌,突然脑袋一转,指着一旁的白玉石级悠长感叹道: “殿下您看,这白玉台阶真是白啊!” *** 这话题最终不了了之,一个时辰之后,祁冉冉戴了顶帷帽遮面,在冯夫人和几个婢女的陪同下出了冯宅。 合兴府虽毗邻上京,风土人情却仍有所不同,祁冉冉站在一方卖璎珞的小摊前,一面随意翻动着摊子上的璎珞穗子,一面嚅动唇瓣,无声学着小贩口中地道的合兴府方言。 她仿着调子语气念叨几句,顺手买几个璎珞穗子,继而又挪移到旁的摊位前故技重施着再学再买。冯夫人始终行在她身后一步,礼数守得极佳,见状却也忍不住提醒她, “公……” 冯夫人顿了一瞬,及时将那称呼咽回口中, “这香囊里装着的艾草不过数日便会散尽气味,还有这些璎珞,虽样式精巧,绳结却打得松散,若是归置进车队的行箧里,一旦上了官道,不消几个时辰便会因着颠簸散开。您若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待到来日归京,我派人置购上一些送去天师府便好,着实无需在此刻买齐。” 祈冉冉笑盈盈地摇了摇头,“不是预备带着走的,是买来给你府中丫头的。” 她边说边随手将个藕色的璎珞穗子别到后方的小丫头身上,抬眼瞧见不远处的首饰铺子,又扬手一指,对着冯夫人提议道:“咱们再去那处逛逛?我选件钗环送你,权当做这几日叨扰的谢礼。” 冯夫人敏锐捕捉到了祈冉冉话中字眼,她说得是‘送’而非‘赏’,一时倒有些怔住了,毕竟眼前这位贵人不论是作为‘公主’亦或‘师母’,哪个身份单拎出来都能将冯家压得死死的,但她身上却没有半点傲慢,便连近身伺候了几日的丫头都在今早偷偷来报,说公主殿下甚为平易近人,浑然不似京中传言那般骄恣浮靡。 呆愣间祈冉冉已经拉着冯夫人进了首饰铺子,出乎她意料的,这铺面内里竟以一骏马屏风一分为二,左侧满置琳琅珠翠,右侧一片白刃□□。 她登时起了兴致,吩咐掌柜将冯夫人请进存放着上佳珍品的雅静里间,自己则意趣盎然地凑过去,一柄柄拨弄过黑檀长盘里整齐摆放着的精铁匕首。 韶阳公主长得标致,不仅脸蛋儿出挑,十根手指也是一等一的纤长漂亮,白玉似的细腻指腹款款点弄着乌漆漆的冰凉匕首,恍若锋镝重弩上生着朵娇艳的花,一冷硬一柔软,一犷悍一俏媚,莫名让人移不开眼,只觉心旌瞬息摇荡。 一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打从祈冉冉进门始起便注意到了她,他是上京人氏,十日前因与人争一清倌儿当街动手伤人,被爹娘送来合兴府的外祖家中修身养性,本身极好美色,故而哪怕隔着层影影绰绰的雾白轻纱,他也能一眼确定这小娘子决计生得不俗,如今再冷不防瞧见这极悬殊绮靡的一幕,一时间更是看得眼眸发直,浑似丢了神魂。 祈冉冉那厢已经要走了,她适才将其中的一柄拔出来瞧了瞧,发现这些匕首仅可供观赏之用,不仅个个不曾开刃,刀锋的尖端还都钝得厉害,估计连个皮肉厚些的果子都切不开。 她也是真没精力再买一柄未开刃的漂亮匕首慢慢打磨了,眼下不比过去,旁的姑且勿论,喻长风要是发现她私藏刃具,约摸又会端着一张冷脸遽生闷气,再不由分说地无情收缴。 哦,保不齐还会趁机多按两下她的麻筋。 想到这里,祈冉冉唇瓣一撇,暗自于心中将天师大人贬损一通,提步就要去里间找冯夫人。 转身的瞬间却被一玄衫男子拦住了去路,那男子挡在她身前,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指着柜台,眉梢轻挑唇角擒笑,一副规矩准绳的风流之态。 “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姑娘?看上哪柄匕首了?我送你可好?” 祈冉冉意外瞠目,旋即轻蹙起眉,一脸不悦地低呵道:“让开。” 男子不依不饶,隐隐窥见她面露怒意,一双美目愠色横生却更显娇媚灵动,心下顿时愈发难耐,从头到脚都抓心挠肝的痒,不仅没依言让开,甚至得寸进尺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小娘子莫动怒,我没什么恶意,只是瞧着小娘子生得面善,又颇合我眼缘,这才起了结交的心思。” 他探手进袖中摸索一通,半晌之后取出枚成色极好的翠色玉佩,自顾自就要往祈冉冉手里塞,“小娘子今日不愿收匕首也无妨,这玉佩你且先拿着,再告知我具体门庭,我好去寻你。” 说着竟是再次一摇折扇,脖颈昂扬高抬,大言不惭道: “小娘子仔细瞧瞧我,我模样生得不差,又是富实之家,定然配得起你!” “……”祈冉冉有点被他气乐了,她发现人在深感荒唐之时确实是想发笑的,“哎。” 指尖直指后方,祁冉冉红唇一挑,也是真笑了,“这位公子,你眼光的确不错,眼神却差了点。你没发现吗?这铺子里一直有只妖魔鬼怪堵着大门,你快回头瞧瞧。” “妖魔鬼怪?”男子不明所以,却也循着祁冉冉示意的方向转过头去,“什么妖魔鬼……” 后方的铜镜里应时显出他自己的脸,男子蓦地一愣,用了一息消化理解,待到反应过来,满目柔情当即化作愤然凶光,“你!” 他扬手就要去推祁冉冉,“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竟敢如此侮辱……” 下一刻,挥出的手臂却在半空中被人自后牢牢擒了住,与此同时,身前的小娘子则忽得眼睛一亮,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脆生生地越过他喊了一句, “夫君——” ----------------------- 作者有话说:还有二更 第24章 夫人 这称呼倒是暌违已久了, 喻长风只滞了一瞬便恢复如常,他没应声,随意将玄衫男子往旁边一甩, 继而又冲祁冉冉伸出手, 调子是一如既往的清清泠泠,语气却莫名透出点低沉的温柔, “过来。” 祁冉冉自离京之后就再没有过可以‘夜袭’天师大人的机会, 心脏肺腑近来之所以能康健如常, 存粹就是靠每日施针时那点短暂到可怜的‘被镇压’的接触。她知道这点‘药量’带来的‘药效’远远不够,故而逮着机会就想往天师大人身边靠。 依言敛裙小跑过去, 祁冉冉眼疾手快,赶在喻长风落手之前紧紧挽住了他的小臂。她能清晰感受到喻长风的身体在被她攀住的瞬息几不可察地绷直绷紧, 担心这人强行挣开, 遂又暗自理了理神情, 在天师大人垂眸望过来的同时仰起脑袋, 大眼睛眨巴眨,可怜又可爱道: “夫君, 我好害怕呀。” 示弱的语气拿捏得很到位,胆怯后怕的神情也配合的相得益彰,但显然,在亲眼见识过公主殿下自清创口的伟大壮举后,在场几个熟人对她话中的‘害怕’二字具是不约而同存疑观望。 后方的元秋白甚至还牙疼似的‘嘶’了一声, 祁冉冉偏头冲他龇牙,转回来后又一脸无辜地看向喻长风, “怎么了?他那么丑,我不能害怕吗?” 玄衫男子被喻长风甩得一个趔趄,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躯, 他狼狈攀住右侧的矮柜台,脖子一梗,大声喊道: “你是何人?你竟敢同我动手?你可知我家门第?你信不信我明日就叫两车人马来弄死你?” 喻长风连眼都没抬,“和谁出来的?” 祁冉冉与他对视,下巴朝着里间的方向微微一抬,“我在府里闷得慌,央着冯夫人陪我出来逛逛。” 她察觉喻长风又想抽手,急忙更紧地抱住他手臂,又揣着个转移他注意力的念头主动发问, “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这不是卖头面首饰的铺子吗?你在外头瞧见我了?” 喻长风确实在她未进门前就看见她了,原因无它,公主殿下今日虽说戴了遮面帷帽,发间那如三月柳枝般袅娜飘曳的软绸发带却是实打实的惹眼招摇。 祁冉冉在借宿天师府之后便再没有过使唤丫头,这事于她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毕竟她过去也跟着俞瑶在外生活过一段时日,日常的起居完全能够自己料理。 但就是发髻总也梳不好。 她头发多,一只手很难完全握笼住,不喜欢用发油,自己又没什么耐心,往往梳头梳到一半,发现三缕四缕的发丝遗落下来,她立刻就会恼,恼了之后马上扔梳子拆辫子,浑然像个一息即可自燃的炮仗。 喻长风当年‘寄大小姐篱下’时,没少见证俞瑶因为她这点少得可怜的耐心冷脸教诲她,母女两个又都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相互生起气来能三天三夜不说话,最后竟是最为‘沉默寡言’的他看不下去了,犹自琢磨了两三日,想出来一种简雅易梳的垂髻辫,教给祁冉冉,陪着她练习,看着她从生疏到谙熟,最后习惯成自然,日日顶着这发式行动坐卧。 第33章 后来他们分开,再后来,数载凤只鸾孤的荒唐婚姻里,喻长风每每见到她都是满头珠翠。直至祁冉冉提出和离又反悔,在住进天师府之后,终于再次梳起了垂髻辫。 喻长风从与这发髻‘重逢’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烦,毫无缘由的,莫名其妙的烦。 烦到想伸手将她毛茸茸的碎发一丝丝仔细地拨回她耳后; 烦到想当面问问她什么意思,对于昔年那段桃花源一般的悠然日子究竟还记得多少; 烦到想往全是男子的天师府里买进几个丫头,每日也不需做旁的事,只专门给祁冉冉梳头发,一日梳几种都行,总之别梳这种能乱他心神的就行。 这念头被他想起又压下,压下又想起,直至一行人就此离京,祁冉冉没能拥有新的使唤丫头,却在今日拥有了新的发髻。 冯府的丫头显然在出门前特地伺候过她梳妆,公主殿下的发髻样式大致未变,细看之下却要比她自己梳得精致许多,乌油油的发丝间点缀着几朵天水碧色的细小绒花,发尾系着同色的纱质绸带,灵动俏丽的两条轻盈盈地垂落下来,再被夏日的风翩翩然捧托扬起。 而在远远望见她发髻齐整,亭亭立于日光里的那一瞬间,喻长风在一仍旧贯的心烦意乱中蓦地一个晃神,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多日以来坐立难安的真实原因。 ——他有了期待。 他的人生里其实鲜少会有期待,小时候是因为落空太多次而心怯,长大之后便是纯粹觉得没意思。 可就在祈冉冉说出‘暂且不和离’的那一日,他竟然破天荒地重新生出了想要点什么的冲动。 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所有从祁冉冉身上传递过来的,能增加这份‘期待’的物什,最终都会化成一颗颗冒着火星子的粲亮火种,一股脑儿地丢进他心里,在他惯来贫瘠荒芜的世界中横冲直撞。 直至燎原一片。 *** “喻长风?” 祁冉冉见他久不应声,疑惑晃了晃他衣袖,稍一停顿,又嬉笑着故意逗他, “看上哪支钗了?你说出来,我送你啊。” 喻长风回过神,“你,”他忽地一顿,视线落在柜台表面的一排匕首上。 那厢被彻底无视的男子尤在不依不饶,他暗自打量着喻长风,心下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但观他容姿气度皆不属凡品,便下意识将这‘眼熟’的契机猜测为上京城中某场世家勋贵们的风月赏宴。 有了这一点猜测作础石,他再看向祈冉冉时,眼神里便带了些纨袴子弟间约定俗成的势在必得。 毕竟这小娘子虽口口声声唤那冷面男子为‘夫君’,可那男子自始至终一声不应,她又并未梳着已婚女子的发髻,脖颈腕间还没什么贵重首饰,想来必不是什么过了明路的正头夫人亦或妾室,充其量只可能是个上位失败但又自诩美貌,故而偷偷在称呼上做些文章安慰自己的拿乔外室罢了。 此等女子于他们这类公子哥儿而言无异于消遣玩物,既如此,他在京中如何得人,眼下也如何得人便是了。 想到这里,玄衫男子面上笑意更甚,对待祈冉冉的态度也愈发得肆意轻挑起来。 他掸掸衣袖,本欲往前走上几步,然脚下堪堪一动,喻长风那冷刀子似的警告目光便几至同时落到他身上。 祈冉冉旋即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你还要做什么?” 说着单手撩起帷帽,将面上那点毫不掩饰的厌烦与不耐完完全全显露出来,“都给你机会滚了还不快滚?需要我夫君亲自送送你?” 她这厢一露脸,娇美俏丽的标致五官顷刻间全全曝露在日光下,玄衫男子眼睛都亮了,放肆地将她从眉到眼细细打量过一遍,半晌之后喉头一滚,竟是当着二人的面,生生吞咽了一口口水。 咕咚! 粘腻响声被迫入耳,喻长风的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祈冉冉‘啧’了一声,大抵也有些被他恶心到了,她嫌弃地撇了撇嘴,不自觉就要往喻长风身边靠。 后方的元秋白上前一步,试图以温和的方式稳住当下局面,“这位公子。”他们今日是以冯家堂亲的身份出街采买的,为免来头暴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在外时自然应当尽可能的息事宁人, “自古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我这堂妹与堂妹夫成婚多年,鸿案相庄,伉俪情深,公子今番种种,属于过于失当了。” 玄衫男子显然不信元秋白的话,“伉俪情深?这小娘子连唤了数声‘夫君’都未得到回应,二人怎的就成伉俪了?不过一个逗趣解闷的小东西罢了,我懂得。” 言罢袖摆一扬,竟是直接要从袖中掏银子,“其实我也并非那等热衷赶鸭子上架的无礼之辈,今次之所以执着不休,只是因为这小娘子的容貌脾性都颇对我胃口。需要多少银钱才能让兄台割爱,让小娘子与我春宵一度?兄台你尽管提!” 滚金的钱袋子应时叮咚作响,其中分量显然不清,祈冉冉的视线自那沉甸甸的下坠形状一路上移至男子脸上,眉梢轻巧一挑,瞬间来了几分兴致。 她是真好奇这位看上去不大聪明的男子愿意出多少银两买她一晚,挽着喻长风小臂的十指一松,饶有兴趣地就要上前瞧。 可惜下一刻,腰间忽地一紧,尚未走出几步的公主殿下眼前一花,结结实实跌回了一片宽阔硬朗的温热胸膛。 天师大人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英俊冷脸,就这么主动将她重新拎进了怀抱里。 他不容置喙地牢牢箍着她,手掌极具占有欲地紧贴在她佩有禁步的柔软腰.腹上,寒玉似的五指不可避免地触及到禁步下方那串鲜红似血的玛瑙珠,冷的艳的交织缠绕,莫名显出一种颇含侵占意味的暧昧旖旎。 “祈冉冉。” 一字一顿的沉唤旋即袭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祁冉冉顿时被这久违的熟稔‘训示’惊得一个激灵,毕竟同样语境的话若由俞瑶来说,紧随其后的下一句必定会是‘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但喻长风不是俞瑶,所以,在懵懵然眨了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之后,她看着喻长风将冰冷的目光射向玄衫男子,近在咫尺的薄唇一张一合,寒森森吐出来一句, “你,和我夫人道歉。” 第25章 甜水面 可想而知的, 玄衫男子不道歉。 同样可想而知的,因为他拒绝道歉,所以喻长风毫不手软地揍了他。 冯怀安今朝上半日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 只得安排了府中资历甚高的大管家陪同喻长风外出采买, 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在外不管遇到何种情况,万事都要以他小师父的意愿为尊。 此时此刻, 自内间闻声赶出来的冯夫人与大管家对视一眼, 后者登时意会,麻溜儿清了铺子里的客人, 又麻溜儿自内阖上了店门。 玄衫男子嘴巴硬,膝盖倒是软得厉害, 见着店铺清人时就有些胆虚, 待到天师大人像拎一只麻袋一样将他轻飘飘地拎起来, 再毫不费力地扔到祁冉冉脚边时, 男子甚至都没敢爬起身,顺势一个五体投地, 攀住祁冉冉的裙角就开始求饶。 “这位夫人,我有口无心,今日多有得罪,您原谅我吧!” 天师大人自后冷冷丢过来一句警告,“松手。” 公主殿下毛病多, 其中之一就是烦别人弄皱她裙子。 男子忙不迭松了手,脑袋垂得更低, 声音听上去已经快要哭了,“这位夫人,我真知道错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您就原谅我这一次,放我走吧!” 祁冉冉笑眯眯地蹲下身看他,“那掌柜这半日闭店的损失……” 男子极有眼色地捧起钱袋子双手奉上,“我赔!” 他交钱交得痛快,祁冉冉也不拖拉,就势将钱袋子交给掌柜,继而又步入内间,挑了两支发簪并一对玛瑙耳坠,用自己的银子结了账,送到冯夫人手中,最后才走到喻长风身边,仰头看着他道: “喻长风,我们走吧,我有点饿了,中午想在外面用膳。” 老管家赶忙迎上去接话,“少爷三日前便在锦绣楼定下了酒席,说是忙完了上午的事就直接赶过去,咱们眼下从铺子出发,保不齐会和少爷同时到呢。” 一行人遂又乘着马车往锦绣楼去,喻长风晚一步离开首饰铺子,祁冉冉自马车内探出头来喊他时,只来得及瞧见他敛衣收袖,也不知往袖子里藏了什么。 “喻长风,你磨蹭什么呢?快点上来啊。” 喻长风抬眼看过去,她倒是自觉,来时明明就与冯夫人共乘一辆马车,这时候却‘不请自来’地占了他马车里最当中的位置。 他自己也有点不对劲,站在日头下被人蹙着眉头不耐催促,心里竟然半点不感烦闷,反而只觉通身都被这夏日的阳光晒得暖洋洋。 “喻长风,你要留在那里过年是不是?用不用我给你送过去一挂炮仗?” 第34章 黑漆漆的瞳孔深处不受控制地漫出点笑意,旋即又被很快压回去,天师大人动动薄唇,难得回了一句, “来了。” *** 马车径直过主街,抵达锦绣楼时,竟还当真于门前遇上了冯怀安。 冯怀安额上还有汗,看着就知是一路赶过来的,他凑到车前,先抬手将冯夫人扶下来,继而又朝后方看了一眼,一脸呆愣道:“夫人,怎么只有你自己过来了?师父师母呢?元公子呢?恕己师兄呢?” 奉一性子沉稳,今番留驻天师府料理庶务,陪同喻长风出行的只有恕己与几个年轻弟子。 冯夫人回道:“公主殿下方才在路上吃了根糖葫芦,粘了一手的糖,遂将马车驶到锦绣楼后门洗手去了;师父一起跟了过去;元公子与恕己师兄需得先绕道取个回执,晚一刻再过来。” 她取出帕子替冯怀安擦了擦汗,与人一道往三楼雅座里走时,瞧见周遭一片静幽幽,便忍不住将今日首饰铺子中发生的事与自家夫君讲了,末了又压低了声音耳语道: “冯怀安,你知道师父今日在首饰铺子里唤了公主殿下什么吗?” 冯怀安推开雅座房门,“唤了什么?韶阳公主闺名叫什么来着?冉……” “冯怀安你作死啊!”冯夫人忙不迭捂他的嘴,“公主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她迈进雅座,又鬼头鬼脑地四下里望了望,“师父他唤了公主……” 冯夫人指向自己的脸,又慢又缓地冲冯怀安做了个口型。 冯怀安看她无声又夸张地道出‘夫人’二字,面上顿时一乐,“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称呼呢,唤声‘夫人’怎么了?我每日还不是唤你‘夫人’?” 冯夫人‘哎呀’一声,“冯怀安,你真是没脑子,上京城中的那些传闻,难不成你都没听过?” 冯怀安摇了摇头,“坊间讹传如何可信?合兴府的人还传你温婉内秀呢,结果你还不是经常罚我跪踏步?” 说话间脚步声近,跑堂自外叩了叩门,恭恭敬敬地引了祁冉冉与喻长风进来。 祁冉冉显然已经洗过手了,宽大的左侧袖摆不可避免地沾了些井水,松霜绿的轻薄绸料被洇湿成更深的颜色,冷丝丝地贴在窄白的腕子上,本该令人倍感凉意,然却因着一小截系在腕间的靛蓝缎带的有效阻隔,最终化成了凉津津的沁爽惬意。 再往旁看,天师大人倒是依旧衣冠肃整,只是他今晨出门时,冠下发带明明还是一副悠悠垂落的飘然风姿,此刻却已短了数寸,堪堪够束住一头墨染黑发。 一条发带就这么被割成两截,分别戴在传闻中别鹤离鸾的夫妻二人身上,偏生这两人还个顶个的坦然自若,压根儿没觉得这行为有何不妥。 冯夫人看在眼里目瞪口呆,这下是真信了何谓‘讹传靠不住’;冯怀安迎上前去,先是拱手冲二人行了个礼,随即又望向祁冉冉,笑容真诚道: “我已让锦绣楼提前留了几道招牌菜,余下的便等师母依着喜好自己来点,菜品牌子都挂在屏风右侧的红墙上,师母不妨过去瞧瞧?” 祁冉冉猜到他们这是有话要说,十分识趣地应过一声后便提步离开。冯怀安将喻长风引至屏风之后,敛袖为他斟出盏茶, “师父,我今早已经同几位从上京赶过来的掌柜见了面,他们的说辞与奉一师兄在回信中所述的一样,自师父离开之后,上京城中并未生出过任何异样。” 他将茶盏双手奉给喻长风, “只一点,奉一师兄约莫没有查到,陈掌柜在上京城里以他表兄弟的名头开了许多间药材铺,他告诉我,说近几日来,每间药材铺每日总能遇到几个面白声细的中年男子前来置买止血解毒的药材,且这些药材最后都被运送到了同一处宅邸。” 话音至此稍稍停歇,冯怀安偷偷抬眼,窥了窥面无表情的天师大人, “而这处宅邸,正是那位与师母相交甚密的礼部侍郎褚大人的住处。” 喻长风饮茶的手蓦地一顿。 面白声细的中年男子八成是宫中太监;止血解毒的药材大抵是用来祛汞的;褚府需要药材却未派府中之人自己采买,极有可能是因为事出因由与皇宫内院相关。 几个不确定的条件相互串上一串,最终却能得到一条全然确定的讯息—— 祁冉冉的离京与褚承言有关。 她彻夜未归的那一日,他们的确待在一起。 …… 又过二刻,元秋白与恕己终于到来,祈冉冉估摸着他们该聊完了,便也与冯夫人一道走了过来。 合兴府地处北域,锦绣楼里的菜色却几乎涵盖了南北双方的风味,祈冉冉在非正式赏宴之流中的饮食癖好颇具孩童特性,她点了些特色的小吃食,转头瞧见跑堂要走,稍一踌躇,又扬声添了一份甜水面。 元秋白彼时堪堪落座,正用温热的湿帕子细细擦拭着双手,冷不防察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抬头,就见喻长风眉头微拧,正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啊?” 元堂兄怔怔眨眼,旋即又闹心似的‘啧’了一声, “你我又不是什么心融神会的默契侣伴,有什么事您老直接说话成吗?你……” 跑堂的插了句嘴,“咱们楼里的甜水面辣度不低,您看看需要增减些辣油的用量吗?” 元秋白登时意会,不甚赞同地望向祈冉冉,“堂妹,你那手还没痊愈呢,得忌口。” 祈冉冉讨巧地冲他笑,“伤口昨日就开始结痂了,无妨的。”言罢又朝元秋白比出一根手指,红唇轻俏一弯,大眼睛配合着扑闪两下,“我就吃一口。” 这话说得可爱又可怜,元秋白一时也笑了,探头看她右手,反复检查之后终于首肯,“那行,只能吃一口啊。” 冯怀安那厢起身为喻长风添茶,“师父要不要也瞧瞧菜单子?看看还需要加些什么。” 他示意的方向是祁冉冉身侧红墙,喻长风抬眼望过去,视线在公主殿下娇俏慧黠的面容之上定定停驻,片刻之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不急。” 冯家是锦绣楼的贵客,甫一起桌,菜品便陆陆续续地送进雅座里来,祁冉冉亲点的甜水面也很快端到她眼前,圆滚滚的粗面条裹着红艳艳的浓汤汁,只一口送进去,甜辣麻香的奇妙口感应时盈满舌腔。 祁冉冉被辣得连声吸气,鼻头随之红了点,她爱吃却不贪嘴,也记得元秋白‘忌口’的提醒,是以吃过几口后就停了筷子,二指抵着碗璧,将盛着甜水面的小碗往喻长风那侧推了一推。 这架势明摆着就是不打算再吃了,冯夫人命人送上一条暖热的湿帕子,转头又欲吩咐丫头将小碗撤下去, “将那瓷碗……” 下一刻,交代的话音忽地一顿,喻长风敛袖提箸,十分自然地吃起了祁冉冉剩下的大半碗甜水面。 冯怀安忙道:“师父也想吃面吗?我叫他们再上一碗新……” 不过一个发问的功夫,祁冉冉手边已经又多了一小笼白果玉露团,上菜的侍从特意多提了一句, “这道白果玉露团可是咱们楼里的招牌,莫说合兴府的百姓喜欢,上京的官老爷们也爱得紧,去年年关,礼部还专程派了人来,欲要将这菜纳入宫宴呢。” 祁冉冉在听见‘礼部’二字时,手上动作明显停顿了一瞬,然又很快恢复如常。她跃跃欲试地夹起其中一颗,筷头稍稍用力,将点心一分为二,又将其中一半送入口中轻慢咀嚼,片刻之后小脸一皱,龇牙咧嘴地偏过头道: “果然,这团果上的桃子肉嚼着酸死了,喻长风,剩下的这半给你吃吧,还有那颗蟹粉包子……” 喻长风‘嗯’了一声,熟练点了点自己的餐盘,“都夹过来。” 冯怀安:…… 他终于明白自家师父方才的那句‘不急’是个什么意思了。 ——就,他师父师母虽然一具身居高位,但还都挺节约粮食的。 天师大人那厢已然吃过了几口面,许是觉得味道不够,指尖拎了醋壶过来,添醋之后持箸搅拌。 油汪汪的粗面条登时迸发出一股甜辣酸香的浓厚香气,祁冉冉被这香味勾得食指大动,眼巴巴地复又凑了上去, “人家后厨的大师傅都是加酱油的呀,你怎么加醋了?好吃吗?” 喻长风不置可否,面不改色地将碗推过去,“尝尝。” 祁冉冉也不同他客气,“那我再尝一口,不过你加了这么多的醋,难道不会觉得……嘶!” 喻长风终于看向她,浓黑长睫低垂,万年死寂的眸子里难得流光跃动, “觉得酸?” 他浅勾唇角,重新提箸,慢条斯理地继续享用起了这碗酸到掉牙的甜水面。 酸就对了。 没心肝的鬼东西。 第26章 拆骨 与此同时, 百里之外的上京褚府,褚承言眉目阴森,缓缓推开了暗室的大门。 第35章 这暗室地处褚府的最西边, 原本是他为了囚.禁祁冉冉特地准备的。房间很大, 冬暖夏凉,隔音也极好,内里干净整洁, 却是四面无窗, 任何能透进光亮的地方都被他自外以木条封得死死的。 许多个阒无人声的深夜里,他亲手在这些木条表面钉上钉子, 想象着日后的祁冉冉一败涂地,屈辱又脆弱地被他藏进这间暗室中, 此后数十载都只能将他当作唯一的光, 恍惚间迷心分神, 锤头重重砸在手上, 他总会吮着自己渗血的指腹,又缓又慢地露出个开怀的笑。 他知道祁冉冉不会很快‘住’进来, 故而对于房中的细致布设并未十分着急,只是在与她一次又一次‘大逆不道’的筹谋密谈中暗自揣度着她的喜好,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魂一样跟在她身后,窥她每日的饮食起居,将她用过的碗筷带回自己的府邸中, 再一件件小心翼翼地移入暗室里。 前世宫变时,他其实已经将暗室铺排得七七八八了, 去公主府接祁冉冉的那一夜,他甚至还将暗室布置成了成婚时的喜房模样,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铺着大红的鸳鸯被, 褥垫之下是他精心挑选又一颗颗摆放进去的红枣花生。 他想要她,是以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将祁冉冉交给郑皇后,死了俞姨母与俞若青两个人都没能查问出黄金的藏匿位置,只能说明他姑母的手下都是废物。 他没必要因为几个废物的办事不利而搭上祈冉冉,毕竟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觊觎了那人太久,再舍不得浪费半点时间。 ——但这一切都在禛圣十六年十月初十的月夜里毁于一旦。 密实的厚重门板发出一声粗粝刺耳的枯涩嗡鸣,明晃晃的日光只极快地漏进来几缕,虽转瞬消失,却也足够照清楚木架之上被五花大绑着的程守振的脸。 这位郑皇后手边颇为得力的内侍于三日前亲奉懿旨,离宫探望礼部告病的褚侍郎,岂料一入褚府,就再没能出来。 程守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褚承言,也不知道褚承言用了何种法子将他的无端失踪粉饰太平,他只知道,这位平日里待他甚为客气有礼的褚大人在一场大病过后,似乎有些疯了。 “褚,褚侍郎,奴才平日里哪件差事做得不合您心意,您明示奴才,奴才都改!您,您……” 褚承言没说话,他身上的汞方至昨日终才排干净,伤在心口处,每日又需大量祛腐放血,故而哪怕日日进补,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得可怕。 此时此刻,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又慢又缓地抬起来,其中神色阴寒可怖,合上如纸面色,恍惚间竟如冥府炼狱中爬出来的狰狞恶鬼,无半分活人气息,只令人魂飞胆颤。 程守振求饶的话登时卡在了嗓子里。 褚承言对他骤然惊惶的神情视若无睹,他慢条斯理地步入黑暗中,声音幽幽地传回来,自言自语似的, “算起来,这是程公公被关起来的第三日了。” 整整三日不予吃食,每日仅靠一碗参汤吊着精神。 “公公受累,不过万幸,今日也是时候了结了。” 一字一句轻而温缓,若只听语调,合该还是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褚侍郎。 然角落那片冥冥灰蒙的晦暗里却又蓦地生了动静,叮叮咚咚的铁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喧嚣,冰冷,似黄泉路上的诡谲吟唱,直听得程守振毛骨悚然,头皮一阵阵发麻。 “褚,褚大人……” 咚! 铁器声停,脚步声起,褚承言终于走出黑暗,迎着程守振的目光站进烛火里。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艳色衣裳,是鲜亮的朱砂红,袖摆滚了一圈雅致的祥云金边,襟前绣着大片的联珠团窠纹,若非未戴冠,一眼瞧上去倒像是个即将迎娶美娇娘的新郎官。 可惜这‘新郎官’的神情却着实异状邪行,面上虽也有笑容,然那死灰似的薄唇轻省一挑,不仅不显喜色,反倒透着一股子幽森森的恢诡古怪。 他慢条斯理地挽起大袖,露出手中捏着的冰冷铁器,铁器顶端熠熠锐利,银白的锥尖上半掉不掉地衔挂着红艳艳的碎物,程守振借着暗淡的火光定睛去瞧,发现那碎物是一小截人的手指头。 他顿时忍不住干呕起来,呼吸加重,面上神色一瞬间由惊惶转为深重的恐惧。 “褚大人!褚大人您饶我一命吧!咱们,咱们都是为皇后娘娘效力的啊,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您都看在娘娘的份上饶我一条贱命吧!” 褚承言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娓娓道: “听闻人的身体里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可我昨日亲手拆了那玄羽军的副统领,却只从他身上拆出了两百零五块骨头。” 他语调更慢,清润的嗓音里甚至添上了些许虔诚的忏悔, “怪我,昨日剔骨剔得过于匆忙,忙中易生乱,我早该想到的。不过好在我这人极擅反躬自省,这不,到了拆程公公的时候,必定就不会再出错了。” 言罢又笑起来,指尖轻轻掸去刀尖碎肉,神情兴奋愉悦,一步一步朝着程守振走了过去。 “程公公,咱们慢慢来,今日先拆二十块骨头。” “就从,你朝她挥鞭的右手开始吧。” *** 二刻之后,暗室大门缓缓打开,尖厉凄惨的哭嚎声蓦然涌出,随即又伴着关阖的房门骤然消散。 褚承言一脸嫌恶的紧皱眉头,程守振的血溅了他一身,后半程还被他吓得下溺遗浊,以致于直至此刻他都觉得那股子腥.臭的气息飘忽不散,凭白糟践了他的好心情。 蔓生捧着件干净袍子候在门外,瞧见褚承言出来了,便急忙迎上去,双手奉上块濡湿的热帕子,又将他染血的外衣替换下来, “少爷,皇后娘娘半个时辰前又派人来问了程公公的行踪,咱们当真不需将人交还回去吗?挑断手筋再割了舌头,料想程守振回宫之后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褚承言嗤声笑笑,“无妨,眼下大事未成,姑母不会因为一个太监和我翻脸。” 他扯扯唇角,阴恻恻的笑容里隐隐透出股冰冷的讥诮, “下次宫里若再派人来,你也不必费功夫接见了,听得懂人言的就随意寻个由头打发回去,至于那些纠缠不休的,直接拖进府门里来,一刀捅死了事。” 这话说得着实不甚恭敬,蔓生闻言一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低低应了声‘是’。 褚承言终于擦干净了手,随意将湿帕子丢到一旁的石凳上,“中秋那日自咱们府里出去的马车,查到行踪了吗?” 蔓生摇头又点头,“马车前日就找到了,走的是出城的方向,临了却被遗弃在了距离城门不远处的僻静小道上。至于车里的人,因为先前都是循着‘出城’这条错误线索去查的,因此浪费了不少时日,韶阳公主又将经由少爷办理的路引分别交给了两支不同的离京商队,误导我们派人去追,故而……”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明显多了点跼蹐不安, “但奴才昨日已经命人去寻新的线索了,且还增加了许多人手,想来不日便可……” 褚承言突然轻笑起来。 他倒是没想到祈冉冉竟在这时候就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之心,不,或许她从头到尾都不曾完全信任过他,若非因着前世那场始料未及的宫变打破了上京城的平衡,她说不定当真会同俞家人一起伺机离京,彻彻底底地将京中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包括喻长风,包括他。 “不必再派人查那辆马车了,选几个生面孔出京,直接去查天师府的车队。” “天师府?”蔓生一愣,“可是皇后娘娘让咱们尽快找到俞家人。” 褚承言不置可否,“冉冉也是俞家人。” 提起祈冉冉,他面上的神色顿时又转变成了一种糅杂着怨恨与欣赏的诡异痴迷。 坦而言之,未重生前,他对祈冉冉的感情尚处于一种跃跃欲显但仍可遏制的生发之态,然一朝重生归来,这点有待滋长的情愫却早已在两世的‘求而不得’中萌蘖催发成了无可撼动的参天松墙。 创伤处适时冒出来两缕血丝,褚承言抬手捂住心口,唇瓣疼得发白,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祈冉冉亲手将刀捅进他身体时的画面。 前世对她最为痴迷的那一年,她在瞥见礼部拟定给天师府的宫宴菜单时曾无意识地呢喃过, “怎么会有如此多糯米制皮的粘黏之物呢?他又不爱吃。” 他因这随口的一句话妒恨丛生,继而又迫切地期待起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祈冉冉建立一种密切又独一无二的特殊联结。 他想过在她失败之后,亲手切下她与自己的一截小指,放进同一口锅中烹制煮熟了,再相互喂对方吃下去。 可惜前世直至身死,他都始终未能得到这个机会。 但六日前的中秋月夜,祈冉冉突然就给了他此等特别的‘联结’。 ——她在杀他的同时也伤了她自己,二人的血液就此交融,今生今世,她再也无法摆脱他了。 第36章 褚承言被这美妙的确论激得魄荡魂摇,面色愈是灰败如金纸,唇边扬起的弧度便愈是见大。 蔓生后知后觉领悟到了什么,“少爷的意思是,韶阳公主眼下并非犹尚留宿天师府,而是已经跟随天师大人离开了上京?” 褚承言一脸欣愉地掀开面前锦盒,“谁知道呢?” 他将从程守振身体里取出来的二十块骨头一块块放进盒子里, “去查吧,在我备好这份两百零六块骨头的礼物之前,务必查出冉冉的踪迹。”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27章 钱袋 在冯宅停留的第六日, 天师府的车队修整完毕,即将启程。 卯时二刻,带有天师府标识的车队由一名唤作‘澄悟’的弟子先行统领出发, 澄悟与喻长风身形相仿, 穿上天师袍后远远望去,倒是与传闻中英俊挺拔的天师大人别无二致。祁冉冉也是这时才知,原来前几日元秋白口中的‘掩人耳目’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本来嘛, 世人之于‘喻天师’, 大部分都是只闻其名而不知其貌,出门在外, 能直接彰明身份的衣冠名牌远比喻长风本人的这张脸要好用的多。 但与此同时,‘大张旗鼓’的弊端也在所难免, 毕竟你鼓都奏响了, 那些犯事作恶的小鬼儿, 还不远在八百里开外就披上人皮, 做好伪装了? 祁冉冉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比岁依样画葫芦赈济救灾的官员不在少数, 但唯独天师府历年都能‘救’到实处,且天师大人每每外出游历一圈,还总能揪出来几条腐物虫豸,敢情人家不仅次次躬行实践,私底下还偷偷备着一手‘微服私行’。 诚然此举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谋略, 但由喻长风做来就总会莫名其妙让她觉得怪。元秋白整理好自己的行箧,见缝插针地凑过来和祁冉冉咬耳朵, “这厮是不是很阴险?” 祁冉冉赞同颔首, “确实,较之政事堂的那群老贼都不遑多让, 而且还更……” 一回头,喻长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投过来的眼神凉飕飕的,也不知听没听见。 祈冉冉当即面不改色地原地改口, “而且还更俊俏啊!” 她说着便敛裙过来,小跑至她身前站定,又眉眼弯弯地抬起手,口中话音消得干净,是个‘闲谈停歇’的意思,但看她指尖的落点位置,便知这顿‘夸赞’明显还没完。 喻长风在一个短促的呼吸里意识到祁冉冉约莫是想摸他的脸,他一怔,下意识就要闪身避开。 倒也不是抗拒她的触碰,他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曾与人来往近密,以致于久而久之,身体已然自发形成了一种‘排斥他人’的本能反应。 俊挺的眉头才要不自觉蹙起,下一刻,馥郁的花枝香气却已先一步迎头袭来。 公主殿下不知是不是换了新的香露,是很特别的梨花香,明媚软俏的甜里裹着三分雨后新叶的涩,恰到好处的芳馨缱绻。 耳朵上的坠子也是新的,前几日没见她戴过,亮灿灿的细股金线潋滟如旖旎波光,其下还勾着两颗圆滚滚的小红珠子。 说来也是奇怪,他之前从未留心过任何人的衣物配饰,如今却总能关注到一个十分‘清晰’的祈冉冉。 那圆珠子是什么? 红玛瑙?红珊瑚?还是…… 只这一个猜测的瞬间,暖热指腹便已切切实实贴上了他的面颊,祁冉冉捏住他下巴,笑盈盈地来回晃了晃,继而又转过身去,冲着元秋白眨眼道: “堂兄,你说对吧。”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她在原地转身时,沁凉的发尾不可避免地穿过了他微微张开的五指指尖。 天师大人自小习武,指腹处如盔甲般均匀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可此时此刻,他却诧异自己居然能够清晰感受出这股似山间清泉般潺潺泠泠的软顺柔滑。 心念又是一动,喻长风心口发麻,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但好在手指似乎具有独立的意识,并不需要他过多干预。 指尖几乎瞬息追逐着灵俏发尾移动毫厘,又在察觉其即将溜走后霎时收紧,依循着如兽类般直白莽撞的原始本能,自私又强硬地做出挽留。 “哎呀!” 祁冉冉那厢很快惊呼一声,她还没完全转过来,半侧着的身体因为被天师大人冷不防握住头发而失去平衡,整个人重心一歪,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他身上倒。 喻长风旋即松手,又稳稳地扶住她,他垂下眸,目光先是落在祈冉冉的面容上,仔细确认她并未显出任何‘疼痛’的神色之后,又径直望进她溢满震惊的眼睛里。 半晌,薄红的唇瓣轻微开合,天师大人淡定收回视线,声音平静地给出解释, “你头发上有花瓣。” 祈冉冉‘啧’了一声,“有花瓣你说话啊,拽我头发做什么?嘴巴要是不用你就租出去,每月还能得几个铜板。” 身后的元秋白登时笑出声来,喻长风冷冷丢过去个眼神,见他脸上笑意未消,却是隔空冲他比了个隐晦的手势,明显有话要说。 喻长风顿了顿,抽回视线望向祈冉冉,“东西都备齐了吗?午膳后我们就要出发,还缺什么,趁早带着恕己出去买齐。” 他这一提醒,祈冉冉又说想去买蜜饯,喻长风‘嗯’了一声,言简意赅地告诉她速去速回,末了踌躇一瞬,从袖中掏出自己的钱袋子递了过去。 “给。” “……嗯?” 祈冉冉应时一愣, “做什么给我银子?我自己有啊。” 她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瞧着面前的喻长风,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忆起了昨日晚膳过后,冯夫人随口提了一句想制新夏衫,冯怀安便立刻奉上自己的小钱匣,财大气粗一挥手,叮嘱自家夫人想制就制,如果觉得他近来表现尚可,最好顺道着也替他制几身。 天师大人当下这行径倒是与昨日的冯怀安如出一辙。 所以…… 喻长风这是也想让自己代劳,帮他捎带些东西了? 弄明白了这一点,她立刻就笑了,恍然大悟地喟叹一声,又十分友善地将钱袋子推回去,慷慨大方道: “见外了不是?你是需要我带什么东西吗?要买什么呀?嗯——要不直接列张单子给我呢?” “……” 喻长风阖眸浅吸了一口气。 “……没有要带的。” 好半晌后他才施施然收回了钱袋子,看向她的目光无可名状,脸色也暗沉沉的,莫名显得有些不高兴。 “你不要算了。” *** 距离午膳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祁冉冉不敢耽搁,衣裳都不换了,喊着恕己就要径直出府。 喻长风的视线追随着她一路往外飘,瞧着她为图省事,抱起裙摆就要从亭台高高的石阶上直接往下跳,他沉沉喊了一句‘祁冉冉’,得到公主殿下好大一声‘烦人’、以及乖乖迈下台阶的结果之后,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元秋白道: “怎么了?” 元秋白从袖中取出个火漆封口的信笺,“奉一今早的传信,那时候你同怀安还在书房议事,我就先收起来了,你看看吧。” 喻长风依言接过,掀开信封,却是只一眼就冷了神色。 无他,信笺上写了两件事—— 其一,褚承言与郑皇后关系匪浅; 其二,褚承言正在秘密寻找祁冉冉。 诚然天师府百年根基又地位不凡,但‘声气递送’这一块,却是在喻长风登上天师之位后才暗自推展起来的。 ‘流落在外’的那几年,他曾耳濡目染地从俞瑶身上学到过许多东西,譬如‘长目飞耳,以待不日先我着鞭’便是其中之一。 在他离京期间,天师府每日都会有消息来报,或飞鸽传书,或快马送信,报来的消息也大差不差:禛圣帝派人暗探;政事堂阴私中伤;宗老许是对祁冉冉的‘长久留宿’预感不妙,上门访查,却被奉一以他留下的法子自然回绝;以及三日之前,郑皇后突然背着禛圣帝,又往天师府派了一队察事听子,且还目标明确,只冲祁冉冉而来。 这队出人意表的察事听子让喻长风觉出了些许异样,诚然过去祁冉冉与褚承言‘亲密往来’的消息第一次摆上他案头时,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他开始或有意或无意地回避掉祁冉冉的相关讯息,可这一次,他却主动让奉一去查了继后郑氏,去查了公主殿下在先皇后逝世之后的所有过往。 但始料未及的,祁冉冉的过往经历尚未完全查出,郑氏与褚承言的亲眷关系倒是先被查出来了。 元秋白看得啧啧称奇, “这姑侄两个倒是有趣,明明想找的是同一个人,偏生还要出动两队人马。以及,此等隐晦的内宅秘辛,他们竟也没有提前完全掩埋?” 喻长风语调森寒,“大抵是没想到有人会查。” 第37章 这是句实话,且不说如今朝堂之上,褚承言在对外示人时惯来都是坚执中立之流,从不与郑氏的族亲官员有所往来; 只看当年郑皇后欲要取代俞瑶接管凤印时,满朝文武当属褚大人反对得最为厉害,危言覈论,面折廷争,若非恩师林相从中斡旋,褚大人保不齐都要当庭撞柱言志了,便可知这位褚大人必定与郑氏一族不大对付。 眼下迷雾散尽,方知晓一切不过机心烟幕,只是一朝公主离京,这姑侄二人竟也仿佛扬镳分路,暗自起了别样肚肠。 “怎么着?要给奉一回信吗?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家公主殿下还真是个香饽饽啊,几路人马都盯着。” 喻长风没应声,黑黢黢的眸子低垂下来,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徐徐攥紧,泛黄的纸张在他手中便立时如脆薄枯叶,眨眼成了齑粉。 元秋白一见他这副隐显暴戾的模样就止不住牙疼,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敦劝道: “喻长风,信笺能撕也能烧,撕碎烧尽了往土里一埋,保准儿一丝渣子都寻不见。您老能别总在我面前用这种仿佛恐吓示威似的销毁手段吗?我每次都觉得你在捏完信之后就要捏爆我的头。”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突然多了三分意有所指的揶揄调笑, “依我看呐,你真该学学人家怀安,整日乐呵呵又喜滋滋的,瞧着就是个好相与的人。毕竟只有这样的夫君,在给自家夫人钱袋子的时候才不会遭到拒绝的嘛。” “……” 喻长风掀着眼皮凉凉一瞥,“元秋白,我没试过捏爆人的头骨,但徒手捏断一截脖颈不成问题。” 元秋白‘嗐呀’一声,“你看看你,不过同你开个玩笑,怎么还较真了。” 他边说边乐,犹自眉飞色舞地笑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收敛笑意,旧话重提道:“说正经的,到底给不给奉一回信?” “回。”喻长风微摊开手,任由掌心碎屑随风四散, “之前安嘱他查的事加快速度去查;圣人与郑皇后派来的察事听子不必惊动;宗老的询问因循回应;再寻个恰当的时机让奉一将褚承言找人的消息透露给郑皇后。” “还有,午膳之前,重新给祁冉冉准备一份路引。” ----------------------- 作者有话说:小喻:给,老婆刷我的卡。 女鹅:伙伴你这样就很见外了。 第28章 喻恬恬 祈冉冉在合兴府最大的酒楼里买了些果脯蜜饯, 一半用油纸包着,另一半则特地加钱买了木匣子密封保存。 恕己看在眼中不明所以,“公主, 这些蜜饯是预备着送人的吗?” 祈冉冉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不是送人,是要当鱼饵来用的。” “鱼饵?”恕己困惑皱眉,“惯用的鱼饵不该是晒干了的肥肉丁和蚯蚓吗?哪个品种的鱼是爱吃蜜饯的?” 祈冉冉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方才坐在咱们后侧的蓝袍男子是惠州来的船行掌柜, 平日里与渔民来往甚密, 他说近来有人自惠州海域捕捞上来一种奇特的鱼,旁的鱼食一概不吃, 只喜吃些碾碎了的果脯蜜饯。” 一番言论着实似天方夜谭,然因着话中的‘惠州’二字, 一时竟也多了些半真半假的可信意味, 毕竟惠州向来海事繁荣, 对于鱼类的捕捞饲养, 自是要比长久居于上京的百姓知晓更多。 恕己果然迟疑了,“可……” 他期期艾艾, 不甚确定地转头去瞧那几步之外的蓝袍男子,“可他也不一定就是自惠州来的吧?” “没错。”祈冉冉顿时笑容愈盛,“因为他讲的是官话,而非惠州方言,身上也没什么带有惠州特色的配饰物件, 自然无法令人确信他就是从惠州来的。” 她边说边伸手抚了抚蜜饯匣子表面那朵能够全然代表酒楼招牌的芍药花,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头, “你昨日给我吃的干肉脯是不是也是这家的?再买点回去吧,咱们路上吃。” 恕己生得讨喜,性子又坦直活泼, 以致于冯府的老管家每次见了他都将人当成自家的小孙子来宠,昨日还给了他一小包肉脯当零嘴,恕己尝过一块后觉得味道不错,特地带过去同祈冉冉分享。 恕己点了点头,祈冉冉便扬声唤来掌柜,甜口咸口的肉铺各称了三斤,又买了些七七八八的零嘴点心,而后便赶在午膳开始的半刻钟前奔回冯府。 离别前的最后一顿午膳异常丰盛,席上更唱迭和,冯怀安作为一介首富之子,生意场上八面玲珑,面对喻长风时却总会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一种类乎乳燕之于成鸟的深重依赖。 冯夫人明白这是他沉疴多年又一朝病愈的因果遗患,然理解归理解,亲眼目睹着而立之年的自家夫婿对着堪过弱冠的天师大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在感慨万端的同时,还是难免觉得有点丢人。 “冯怀安。” 冯夫人掩面去拽冯怀安,拽了两下没拽动,便又尴尬地冲祈冉冉笑了一笑, “公主殿下,让您看笑话了。” 祈冉冉莞尔道了句‘无妨’,视线自动容大哭的冯怀安身上一路旁移,最终落到天师大人那张万顷平波的安静面容上。 天师大人此刻的反应很是奇怪,他生来居于高位,又是个不爱与人过多亲近的冷淡性子,按理说,在面对眼下冯怀安这撒酒疯似的喋喋不休时,‘直接离去’理应是最为符合他秉性地位的做法。 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他那俊朗如画中人一般的矜贵眉眼间甚至不曾流露出半分厌恶,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着冯怀安的所有情绪,宛若巍然耸立的嵯峨雪峰,看似森寒冷峭,实则却是宽和又包容。 祈冉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她发现喻长风此人很是有些‘表里不一’的习惯特质,譬如他明明生了张仿佛跳脱出七情六欲的冷淡的脸,实际却经常一个人偷偷生闷气; 端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姿,每日浑似仙人般汲香饮露,私下里却尤爱一些重盐重辣的市井吃食; 对外表现得寡僻又不近人情,其实最不会拒绝如冯怀安与元秋白这等率直真挚的‘性情中人’。 她从前只觉得他有趣,最近却莫名其妙地自这‘有趣’之中品出三分区别于旁人的反差可爱。 此时此刻,‘可爱’的天师大人许是察觉到了她一眨不眨的专注凝视,他回望过来,二指按住她饮掉大半杯的青玉酒盏,眉头微微蹙起,问她, “你喝醉了?” 祈冉冉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没有呀。” 她作势要从喻长风手下将酒盏抢回来,指腹搭住细长的盏柄用力往回勾,勾了两下没勾动,便又皱巴着脸仰头望向喻长风,语调绵软地同他打商量, “你松手啊,只余那一点了,我喝完不就好了。” 喻长风敛眸扫过桌上那方被她独自喝空了的白瓷偏提壶,又扫过她因为微醺而隐隐泛起浅淡绯色的俏丽的脸,最终视线上移,直直撞上她波光潋滟的剪水双瞳。 “祈冉冉。” 他语气肯定, “你喝醉了。” 祈冉冉有些不高兴,“喝不喝醉也不差这一点了,你总不能让我剩杯底吧?” 公主殿下年幼时曾一度相当靡费,俞瑶训斥了几次没效果,遂便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夹进自己碗碟里的饭菜酒水需得全部吃完,否则下辈子就会变成只能吃人碗底的仔鸭柴鸡。 小祈冉冉过去见过养在后院里的柴鸡被厨娘手起刀落地一刀断头,她那时候也容易上当,被这般诈唬过一次后便养成了‘宁可不吃也尽量不剩饭’的习惯。 后来,哪怕她年岁渐长,这习惯也依旧存续,就连与俞瑶藏形匿影的那几年都不曾更改,所以在捡到喻长风这么个合格的‘饭搭子’之后,她才会一度放纵般地将所有想尝的食物都尝了一遍。 喻长风没什么犹豫地端起酒盏,将她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脑子还清醒吗?来外面,同你说件事。” 祈冉冉‘哦’了一声,乖乖起身跟他走了出去。 回廊里没什么人,唯有夏日和煦的暖风悠悠然穿廊而过,祈冉冉被这清风醺得眉目恹恹,脚下步伐也因着迟来的醉意变得虚软许多。 冯府的自酿果酒喝起来醇香甘美,小甜水儿似的,后劲儿却完全不容小觑。祈冉冉在汹涌袭来的上头酣醉里后知后觉地惊悟出了这一点,她意识到酒意即将势不可遏地夺走她的戒备心,但或许因为清楚喻长风在身边,心里竟也破天荒地没那么惶恐。 专心看路是不可能了,公主殿下颓萎低着脑袋,几乎全靠本能信步前行。 走了没几步,忽觉身前一堵高大温墙,她慢半拍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喻长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挺拔的身躯回转过来,于她头顶投下一小片暗淡阴影。 “祈冉冉。” 清清泠泠的声音旋即传来, “一千文铜钱加两千四百文铜钱再加一千六百文铜钱等于多少两白银?” 第38章 祈冉冉默了一会儿,“五两。” …… 接续她话音的是一声极轻的笑,像是想止又没能止住的忍俊不禁,挟裹着沉静熟悉的温热气息,一瞬震得她耳朵都有点发麻。 祈冉冉顿时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只觉这声从喉间压出来的低沉笑意好似春日泥土下蠢蠢欲动的小飞虫,不仅伺机沿着她的裙摆哼哧哼哧朝上爬,还尤要一个劲儿地往她耳廓里钻。 她难得觉得喻长风有点烦人了,端着那双雾蒙蒙的黑眼睛,不大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难道不是五两吗?” 喻长风道:“是五两。” 他罕见得抛却洁癖,主动抻袖掸了掸廊道侧边的栏凳,下巴轻轻一抬,示意祈冉冉,“坐。” 微醺状态下的公主殿下格外听话乖巧,不仅有问必答,闻言还又‘哦’了一声,抱着裙摆坐到了他手指的位置。 然约摸是午后的天气太过闷热,醉意也因此被催发得格外快,祈冉冉在坐下之后,整个人便开始止不住地往下塌,仿佛一个立在阳光下的小雪人,下一瞬就要被太阳晒化了。 喻长风无奈,他原本想着等她坐下之后,便将今日奉一送来的消息尽数告知于她,即便如此施为或许会给天师府的情报网带来些不必要的‘曝露之患’,但对于褚承言那伪君子的真面目,他觉得祈冉冉合该第一时间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此时此刻,阻止小雪人融化明显成了重中之重,坚实小臂遂隔着宽大的袖摆笼到祁冉冉的后肩上,五指搭住她肩头,微一使力便将人抱了满怀。 “祈冉冉。” 通知一事自然也得往后排,喻长风晃了晃她,从袖中取出一方路引, “醒醒,你路引上的名字还没填,要叫什么?” 这原本也是他特意空下来的,且不论祈冉冉与郑皇后之间有何龃龉,她在离京之前密会过褚承言,这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她真如朝中传言那般,是因为与某人怄气才决意离开上京,那么路引上的名字无疑会是她能留下来的最好的‘被追寻’线索。 他不怕褚承言会据此追过来,甚至禛圣帝带着郑皇后一齐找来他都无甚所谓,但如果祈冉冉当真需要一个‘情非得已’的回京台阶,他愿意给她提供这个机会。 祈冉冉被他晃得清醒了三分,她眨眨眼,视线定格在路引上方空白的姓名栏,半晌之后微微颔首,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道: “对,‘祈’是国姓,在外不能再叫祈冉冉了。” 蘸好墨汁的毛笔被她恍恍荡荡捏在了手中,笔锋几次瞄准落下,却是次次都偏向一旁。 “就叫,叫……” 三五回之后她就开始烦了,眉头不耐蹙起,右手抬起又放,明显是个想摔笔却又生生扼制住了的怄气架势。 “……喻长风。” 片刻之后她干脆仰头,后脖颈虚虚枕进天师大人隆起的臂弯间,迷蒙的眼底盛着日光,碎金弥散般横波荡漾。 “你替我写吧。” “就叫,喻恬恬。” 第29章 重逢 喻长风是喻氏一族中最为传奇的天师继嗣。 他模样极好, 幼年即是香培玉琢;生来早慧,垂髫便会预卜占星;然天赋才能又非仅限于此,自开蒙之后, 辞章拳脚无一不精, 十四岁擐甲执兵,十六岁得胜回朝,归来之后声名大燥, 便连禛圣帝都欲破格许他滔天奖赏, 可他却在归京之后突然堵门不出,且一藏就是两年。 众人对此聚讼纷纭, 有人说喻长风是仙人出世,虽万邪不侵, 到底也需清修, 避世的这两载便是去独自修行了; 但也有人坚执声称, 喻家继嗣明明就是在即将入上京时遭了埋伏, 只是彼时那激烈缠斗的‘战场’事后被人完全抹了痕迹,这才致使他的亲眼所见成了虚妄之言。 然无论如何, ‘天师继嗣曾两载未有现于人前’,只这一点便首先不容置喙。 元秋白曾在他正式登上天师之位后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他那两年的行踪,他揣着个预设性的推测问法,一次就能列出十几种或靠谱或离谱的假定情形。 最为荒谬的一次,他问他, “喻长风,你那两年该不会是被山里的狐狸精捡回去养了吧?” 当时正在饮茶的天师大人几不可察的停住动作, 半晌之后才不置可否地搁下了茶碗。 他在心里回答—— 确实是被捡回去养了,只不过捡他的并非山里的狐狸精,而是人间的鬼精灵。 祈冉冉彼时并不叫‘祈冉冉’, 她在外需得隐匿身份,故而一直都随母姓‘俞’。 初见那年她才十一岁,一看便知是银屏金屋里用心娇养出来的大小姐,开朗,明媚,容颜姣好,谈吐不俗,有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还相当得爱使唤人。 喻长风在天师府时虽说过得悒郁又压抑,然却从未有人敢使唤他,可在与祈冉冉‘同居’的两年时间里,大小姐几乎将他从头到脚使唤了个遍。 她指挥他给她剥栗子,削不能断掉的梨子皮,刨所谓‘沙沙细细的不能掺有一丝冰碴儿’的碎冰做梨子酥山。季春登山打鸟,盛夏踏水捉鱼,秋来钻林狩猎,冬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找来个浸过油的废弃窝巢,说要验证书上记载的钻木取火之法,结果火是钻起来了,火势却没控制住,若非他眼疾手快地将她抱开,她的脸只怕就要被烧毁了。 俞瑶那一次难得发了大脾气,喻长风看她抹着眼泪跟在俞瑶身后,亦步亦趋的,边哭边抽噎道‘甜甜知道自己错了,娘亲就别生甜甜的气了’。 说来也是神奇,他们那时候已经一起住了大半年,他却在那日才第一次知晓原来她叫‘俞甜甜’。 并非什么寓意深远的清雅名氏,甚至通俗随意得不似大名,反倒更像是家中长辈随口唤来的可爱乳名,但他当时却发自心底地认为这名字出奇得适合她。 后来见她亲笔写下姓名,他方知是[恬]而非[甜],且她也不叫[俞恬恬],而叫[俞沄恬]。 ——俞瑶希望她在大江大浪中仍能淡泊坦然,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豁达自在,永不受束缚。 再后来,他们各自回归原位,禛圣帝下旨赐婚,祈冉冉却在距离婚期不足半月时冒死出逃。 喻家的宗老将她抓了回来,他闻声赶过去,却仍是慢了一步。 她已经被送回宫了,惩戒堂里没有人,只有一封被收缴来的假路引,约莫是俞瑶之前就做好的,路引的姓名栏上写着她的名字——[俞沄恬],笔锋停转处隐约可见一抹枯红血渍,刺目又决绝的,无声彰明着她对于出嫁的抗争与不甘。 他在那一刻猝尔意识到‘俞沄恬’这个人或许此生再不会与他相见了,然时移世易,今时今日,在他毫无防备的灿烂盛夏里, 他突然就迎来了与‘喻恬恬’的久别重逢。 *** 冯夫人是在他们离席之后才发现祈冉冉独自喝空了一整壶果酒,她忙派身边丫头送过去一碗醒酒汤,那丫头不过十二三岁,面对惯常冷脸的天师大人明显有些发憷,远远瞧见他们二人姿态亲昵地依偎在廊道里,一时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喻长风一手搂着祈冉冉,另一手执笔在路引上写名字,最后一个[恬]字落笔后才恍然窥见廊道口不知何时多了个没半点功夫底子的小丫头。 他蓦地一顿,下一瞬便惊觉出自己那点有悖寻常的神昏意乱,继而又发现不过仅是提笔写了普普通通的三个字,掌心里竟也随之生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被他牢牢箍着肩膀的祈冉冉无知无觉,她还没醉到意识完全不清的地步,只不过身体有些不受控制,遂只能软绵绵地倚着他,双手捧起路引,鼓着嘴巴去吹其上未干的墨迹。 小丫头在天师大人的眼神应允下端来醒酒汤,瞧着祈冉冉醉意朦胧,便执起汤匙,打算将醒酒汤喂给她喝。 但公主殿下这厢却显然不大配合,她倒也没闹,仅只闭着嘴巴来来回回地躲汤匙,一双圆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与小丫头撞上视线了就弯成月牙儿笑,明明是在乖张使坏,然因着所显之态过于可爱娇憨,竟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小丫头见着公主殿下冲她笑,自己本能也扬起个笑脸,一时间,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着往复傻乐,醒酒汤都快凉透了也没能喂进去半口。 喻长风微微叹气,朝小丫头伸出手,“给我,你下去吧。” 他单手端起醒酒汤,白瓷碗口不容拒绝地抵到祈冉冉唇边,深邃眉目沉沉一敛,记忆里那自俞瑶处听惯了的威胁有样学样地顺畅脱口, “俞沄恬,我数三声。” “……?!” 酒醉状态下的公主殿下登时被这熟稔又久违的恫吓惊得一个激灵,她怔怔抬头,盯着喻长风线条分明的下颌懵懵然看了许久,半晌之后委委屈屈地撇了撇嘴,红唇微张,终是咕咚咕咚将醒酒汤喝了个干净。 …… 未时一刻,车队自冯府离开,却并未直接离城,而是悄然迁移至锦绣楼,由那处的住店小二刍秣秣马,而后再整装出发。 第39章 祈冉冉先一步被送进马车里,元秋白守在车门旁,见喻长风过来了便笑得一脸贼兮兮, “喻长风,我记得来时你是纵马?你是不是不爱与旁人共乘一辆马车啊?不如将我小堂妹移到我的马车上,我来照顾她吧。” 喻长风没接他话茬,面无表情道:“我的止痛药快没了,再制需要多久?” 元秋白闻言一愣,“没了?” 他面上懒散的笑意一瞬间褪去不少, “我上回可是一次性给了你一百颗,喻长风,这才过去多久?你拿药丸当糖豆吃呢?” “你也清楚你的体质吧?寻常的药物对你难起作用,若想有效,只能以药性凶猛的原材辅以更大的剂量。垂髫小儿都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你不知道?这般长久无度地吃下去,最终熬损的只能是你自己的身体。” 喻长风难得一言不发地由着他训,待他言毕之后才微微颔首,“我知道,日后会注意。” “……” 元秋白满腔的怒气就这么被天师大人的一句认错兵不血刃地压了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后语气一缓,忽然开始有商有量道: “喻长风,你的手臂究竟为什么会疼?还是时隔两年之后猝然疼起来的。近来你不曾离开过天师府,衣食住行一切如常,绝不会生出什么意料之外的歧异诱因。况且从前我还仔细检查过,除去那些留有疤痕的陈年旧伤,你的两只手臂明明无一丝隐疾。退一步说,疤痕的形状也蹊跷得很,奉一告诉我那是你在战场上受的伤,可我总觉得不像。” 他喋喋不休地分析了好一通,末了叹息一声,再开口时,本就顺和的语气里更是多了丝忧心忡忡的挂虑味道, “要不你同我讲讲受伤的前因后果?总归着你现在也有机会能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了,干脆就与我老实透个底,我尽快找出发作诱因,对症下药,趁早替你将病根除了。” 这话就差将‘你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夫人考虑’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再端端正正地贴到天师大人的眼睛上。 喻长风没说话,沉默地移开视线,无声望向了马车里盖着小毯子酣然入睡的‘他夫人’。 他适才抱了祈冉冉许久,止痛药尚未来得及吃,两条手臂现在还在疼。 合该是难捱的,但或许因为指腹处那抹不曾拭尽的墨渍香气太过浓郁,以致于小臂痛感虽钻心镂骨,在他觉来,却远没有醇醇墨香感触鲜明。 “再等等吧。” 再等等。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30章 云沧州 天师大人的‘外出游历’虽是比年惯例, 然每一年的目的地却又有所不同,除去极小部分的天师府内院弟子,无人能够提前知晓天师大人的具体行程。 而托前世记忆的福, 祈冉冉知道, 天师府在禛圣十三年的目的地,是距离上京城千里之外的云沧州。 云沧州地处西南,虽常年湿热多雨, 适宜耕作稼穑, 却因地形多山多谷,不利陆路通行, 且河道大多为崖壑险滩,水路通航也被堵个半死, 故而但凡遇上天灾, ‘人祸’便也随之层出叠见。 自禛圣十年始起, 天师府每年的赈济粮将近半数都要送往云沧州, 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施为行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因事制宜, 更遑论喻天师本人还上过战场当过主帅,若论通权达变,没人比他更会随物应机。 可怪就怪在成百石的粮食运送过去后,云沧州每年依旧有人饿死,且上报的死亡名单中, 大部分都是些垂髫之年的小儿亦或豆蔻年华的少女。 诚然,赤地千里之下, 较之身体康健的青壮男子,小儿与少女的确更容易饿死或病死,但若年年岁岁皆如此, 那便不得不令人怀疑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了。 于是乎,今年‘游历之行’的目的地便定在了云沧州,而从合兴府到元沧州,路上至少要走二十日。 又是一日清晨,祁冉冉取水洗漱过后,坐在树下慢吞吞吃起了恕己拿给她的胡麻饼。 刚出锅的胡麻饼色泽金黄,表皮酥脆,然卷在包袱里搁置一段时日后,那点子硬中带软的‘酥脆’就会尽数转变为纯粹至极的‘硬邦邦’。 公主殿下平日里最是挑剔,不合心意的东西宁可一点不吃都不愿将就入口,但她同时又相当得识大体,故而鲜少会在众人有正事要忙时显露自己的小性子。 此时此刻,半块胡麻饼被公主殿下捏在手里举起又放,放下又举,看似每每都能送到嘴边,然几个来回过后,胡麻饼连点皮外伤都没受。 喻长风站在另一棵树下默默瞧她,终于,在公主殿下又一次装模作样地‘饱餐’过一顿,打算将吃不完的胡麻饼偷摸放进小包袱里时,天师大人无声喟叹,继而突然开口喊她, “祈冉冉。” 一声喊惊了两个人,元秋白彼时正捧着摞厚厚的卷宗在同天师大人探讨云沧州上报名单里的蹊跷之处,他尤自说得起劲,也不在意对面的喻长风甚少回话,毕竟天师大人过往数年均是如此,他这厢喋喋不休地连讲十句,喻长风但凡能回他一句,他都得由衷夸赞他一句‘口若悬河’。 但以往不回应归不回应,这人好歹还是全程认真听着的,哪像今日,他在‘民生社稷’里殚精竭虑,人家在‘风花雪月’间心猿意马,不仅从言语上完完全全地无视了他,心念上更是将他浑然忽略了个彻底。 “哎,喻长风。” 元秋白唇角一扯,明显是被气笑了, “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下?” 正说着,祁冉冉循声走过来,“嗯?叫我做什么?” 喻长风拨开忿忿不平的元秋白,“吃过东西了?” 祁冉冉一脸笑盈盈,“吃过了。” 喻长风又道:“吃饱了?” 祁冉冉笑得愈发甜,“吃饱了。” 喻长风没说话,长臂向前一探,看样子是想去拿祁冉冉背在身后的小包袱。 祁冉冉反应极快地后退躲他,“你做什么?” 但她也十分清楚自己充其量也就只能躲这一下,且‘能躲过’的前提还得是喻长风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抢她包袱,毕竟过去尚且年幼的天师大人都能直接将她从疾驰的马背上单手拎下去,更遑论这人如今的身手较之过去似乎还精进了许多。 喻长风将话重复了一遍,“祈冉冉,吃饱了吗?” “……”祁冉冉撇了撇嘴,“好吧,其实没吃饱。” 她老老实实地将小包袱交出来,“胡麻饼太干了,我不爱吃。” 元秋白凑过来往她包袱里瞧,只一眼就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堂妹竟还有如松鼠一般的屯吃食的癖好吗?当真童趣可爱。” 果然,摊开在地的小包袱里除了几身凌乱卷着的随常衣裙,数包拆了系带权作零嘴的饴糖糖果,余下的便都是恕己拿给祁冉冉,祁冉冉不想吃又偷偷藏起来的胡麻饼。 祁冉冉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唇,“童趣可爱?堂兄真是过奖了,我今载十八,早已不属豆蔻年华,哪里担得起‘童趣可爱’的夸赞呢?倒是我表妹,比我小了一岁,如今正处在不能随便和坏男人说话接触的烂漫年纪呢。” 元秋白:“……对不起。” 祁冉冉:“……呵。” 他二人尤在斗嘴的功夫,喻长风已经蹲身将祁冉冉包袱里的胡麻饼检查过一遍,自他们离开合兴府始起,除去头两日住了客栈,后续的三日因着始终行于山林间,每日都是宿在马车里过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食自然也只能是随车携带的干粮。 今日是‘风餐露宿’的第四日,前三日通计九顿饭,算上方才的这顿,祁冉冉的包袱里统共藏了十个半块的胡麻饼,一部分饼上好歹还能依稀瞧出个牙印子,另一部分饼上则半点痕迹也无。 换言之,公主殿下天赋异禀,一连四日十顿饭,竟是顿顿都能靠糖靠水灌个半饱。 喻长风眸色沉沉地掀眼瞧她,目光正巧与祁冉冉撞个正着,公主殿下接连饿了好几日,眼睛里都快没有光了。 他又将视线移到她脸上,在发现公主殿下本就尖尖的下巴颌变得愈益纤巧时,脸色一时越发难看。 “祁冉冉。” 他站起来,声音低低地开了口,语调是惯常的凉津津,语气里却莫名透着点哄顺似的软和, “将胡麻饼吃了,再将就一顿,后日入城后带你去吃好吃的。今日傍晚,我先给你猎兔子。” ……猎兔子? 公主殿下的眼睛里瞬间又有光了。 “当真吗?”她蓦地抬起头来,黑眸亮晶晶地望向喻长风,“可是我没有带弓箭出来,车队的行箧里有弓箭吗?” 喻长风点头,“有。” 他垂首从包袱里挑拣出最软的一块胡麻饼,又解了自己的水囊递过去,“但拉弓射箭需要力气,骑马也需要。” 言下之意还是要她先吃东西。 第40章 祈冉冉连连颔首,乖乖将饼与水囊一并接了过来,四下环顾一圈,似是想找个舒坦的地方坐下进食。 喻长风继续低头将包袱里凌乱的衣裙一一抚平理好,又将散开的包袱袋重新系紧,而后抬起头来,口中接着道: “那些名单确实蹊跷,我对其上一位姓周的女子有些印象,周家在云沧州内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不至于到饿死女儿的程度。” ……? 元秋白原本还在抱着手臂乐呵呵地瞧热闹,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人家夫妻两个的‘情趣劝膳’已经结束,喻长风适才的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登时拉长调子‘嘶’了一声,感觉自己好像一块摆在面盆边上的拭手帕子,平日里无人问津,只有在天师大人洗过手之后才会被人家‘屈尊降贵’地拿起来擦一下。 “……所以,你的意思是,云沧州报来的饿殍名单,其上记录之人的真正死因并非全是饿死,而是被有心之人以此做了幌子,用来遮掩一些……” 喻长风突然抬高声音,“回来。” 元秋白顿时一愣,“啊?回来?什么回来?难不成云沧州已经有人暗地里偷跑出……” 下一刻,祈冉冉强撑怒气的回应从不远处心虚传来,“喻长风!我又没卖给你!青天白日的,我还不能自由走动走动了吗?” 喻长风连眼都懒得抬,“坐在树下将饼吃完,随便你去哪儿走动。” 无波无澜地说完这句话后,他连个转换话头的停顿都没有,十分自然地敛袖扬眸,冲元秋白微微颔首, “嗯,循着名单上饿殍的真正死因去查,应当能查出不少东西,但我们当下的身份是个问题,需得捏造个更容易接近真相,探得内情的假身份。” 元秋白:“……” 这世上有没有喝了就能提高德行的汤药? 他愿意花费万金给喻长风这厮来上一副! “……然后呢?” 好半晌后元堂兄才翻着白眼重新开了口,“需要捏造何种假身份?以及,咱们如今都在路上了,距离入元沧州也不过十余日功夫,来得及吗?” “来得及。”喻长风淡淡将视线自树下收回,“还有十余日,足够了。” 第31章 兔子 坐回马车里展纸研墨, 喻长风埋头执笔,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他迈下马车, 将一封看上去颇有分量的信笺交给恕己, 附耳安嘱几句后,恕己点头应下,旋即翻身上马, 往相反方向驰骋离开。 余下的车队则继续前行, 直至寻到个临近水源的地点方才停歇,当下临近酉时, 几个弟子开始一丝不紊地扎营起火,祁冉冉一头如云鬓发并未梳髻, 而是如马尾巴一般高高拢成了一束, 她口中叼着根浅水绿的绸缎发带, 双手略显吃力地高抬握紧发端, 远远瞧见他下车了,眼睛瞬间一亮, 忙不迭便自潺潺的溪流旁一路小跑着向他而来。 “喻长风,快帮我系一下头发,我抓不住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公主殿下已经连衣裳都换好了,她此次出行合该未带骑装,上身一件浅杏色的丝质垂领衫, 外搭暗金花草纹背子,白日里的绫锦间色裙也换了, 变成了上宽下窄的鹊灰波斯裤,并不十分贴合的衣袖被她以两条银纹湖水蓝的飘带于腕间巧妙束起,喻长风凝眸去瞧, 发现这飘带似乎有些眼熟。 哦,她用的是他的发带。 低垂注目的漆色眼眸里霎时多了点笑意,喻长风平直的唇角些微上扬,指尖弯曲,轻卷住她齿间缎带的另一端。 “如何系?祁冉冉,这上面都是你的口水。” 他说这话时声音平平,语气里不含半分戏谑,可手上动作却也同时没有丁点迟疑嫌弃,一时竟令人辨不清是否是在玩笑。 “哪有。” 祁冉冉瓮声瓮气,话音被口中缎带搅得含含糊糊,待到那点子绸料完全离了唇,口齿才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我从不流口水。” 一句反驳坚定讲完,然下一瞬,公主殿下却又明显有点心虚,“等等,不会真有口水吧?你让我看一眼,真有口水我就换一条。” 口水自然是没有的,喻长风也自然不会给她看,他又往祁冉冉身前站了站,一手接替她双手,囫囵圈握住满头青丝,指节勾住缎带一角,另一手利落一绕,三两下就将她原本蓬乱的发丝束得齐整又漂亮。 落手时不经意瞥见了她白莹莹的耳垂,玉润柔软的一小片掩映在黑发间,其下坠一同样澄莹的珍珠耳珰。 他看在眼里,突然就忆起了几日前。那时她耳间佩戴的还是一对圆滚滚的小红珠子,红珠娇俏惹眼,于煦暖清风里盈盈摇晃出流动的光,引着诱着他伸手触碰。 现在…… 指腹不自觉在珍珠上拨弄了一下,触感温凉润泽,仿佛通着佩戴之人的体温。 喻长风指尖莫名发烫,一息之后倏然回神,他蜷了蜷指,半晌,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祁冉冉对此无知无觉,左右来回地晃了晃脑袋,确定两侧头发不会再掉下来之后,她才仰头朝天师大人甜甜一笑,继而又兴致勃勃地拉他衣袖, “喻长风,我们什么时候去猎兔子?” 喻长风的手背与她碰到一处,他没躲开,抬头看一眼天色,“再过四刻。” 山间野兔的活动时间通常为每日酉时至次日卯时,如今已是申时下四刻,再四刻之后,确实正好能赶上野兔外出觅食。 祁冉冉拉长调子‘唔’了一声,“那我们可以先去尝试着做个陷阱嘛,如果只靠陷阱就能捕到兔子的话,马儿就不用再费力驮着我们跑了。” 喻长风眼睛一抬就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无非就是前几日身体状况不佳,这几日又在路上憋得狠了,本就活泼好动的天性一朝释放,却苦于没有个舞起来的机会,如今眼瞅着终于能玩能闹了,公主殿下可不就是一刻都等不得。 “真想现在就去?” 天师大人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仅只客观地向她阐明利弊, “到了酉时四刻,野兔离巢觅食,届时我们只需寻得一只踪迹,再纵马追逐即可。但若当下就去,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野兔也尚未出窝,你若想成功狩猎,只能先躲在草丛里耐心候着,且还不知道要候多久。” 祁冉冉对此倒是不甚在意,“草丛里候着也比马车里候着要好呀,至少一抬头还能瞧见天空和晚霞。” 她跃跃欲试,将手中弓箭挥得瑟瑟作响,“走吧走吧,我们现在就去。” *** 二人遂一路纵马来到密林深处,喻长风先行下马,执着马鞭抽打了几下半人高的茂密草丛,确认此间并无什么蛇虫鼠蚁,这才转头对祁冉冉道:“来。” 祁冉冉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有样学样地松了手中缰绳,任由两匹马儿头抵着头自行踏步吃草,她则乖乖跟在天师大人身后,一起来到一棵繁茂老树下‘鸠工庀材’。 山林腹地间的天色较之外头要更暗上三分,喻长风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截细麻绳,绳头系活结,内径扩至七八寸,继而又将绳圈用木棍撑起来,支撑的木棍则深深插进地面里。 祈冉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操作,她远没有天师大人的好视力,在夜色里也能如常视物,故而只能勉力眯起眼睛,脑袋还越凑越近,最后几乎快要攀到他肩膀上。 削尖的粗木棍顶端锋利,喻长风怕她稳不住重心一头戳上去,只能在操作时将双手改为单手,分出来的一只手浑似天堑,四平八稳地横在她身前,恪守不渝地维系着公主殿下与木棍的距离。 只是天师大人身上穿的还是广袖的圆领袍,他这厢但凡一抬手,宽大的袖摆登时便能将公主殿下的视线彻底遮挡严实。 祈冉冉有点急了,“你做什么呀,我都看不见了。” 说着便伸手去扒拉他的手,喻长风巍然不动,坚实臂膀横亘如山,任由她小猫似的又推又挠,“祈冉冉,不许闹,再闹点你穴了。” “……” 祈冉冉小时候是真被他点过穴,她气得磨牙,半晌之后忽然福至心灵,指着自己腰上的蹀躞带道: “喻长风,不如我将这条蹀躞带拆了,也替你把袖子系起来吧。” 许是为了搭配波斯裤,公主殿下今日特意于腰间多加了一条蹀躞带,此时此刻,她将蹀躞带果断褪下来,随即向上摊开掌心,朝喻长风讨要他的匕首。 “你的刀借我用用。” 喻长风依言拿出匕首,却没有放进她掌心,“天色太暗了,蹀躞带要如何拆?你告诉我,我来做。” 说着手腕一转,利刃即刻出鞘,刀锋熠熠冲下,是个欲将蹀躞带径直割断的架势。 祈冉冉忙不迭抬手拦他,“不行不行,不能这么直接割,蹀躞带都是丝麻材质,若被你如此以蛮力削裁,整条蹀躞带怕是要从接口处尽数散开了。” 这是句实话,丝麻混纺的料子虽轻薄柔韧,却也极易因为一个小口子消损抽丝。 第41章 “要先从针脚这里挑断,这样才能拆出一整条长长的蹀躞带。” …… 四下愈暗,喻长风自袖中取出只火折子,吹亮了端至祁冉冉眼前,看她不知从何处捡来根尖尖的酸枣针,又在石头上磨了两下,而后便开始认认真真拆起了蹀躞带。 她拆得仔细,且瞧这动作的熟练程度,公主殿下明显并非是第一次做这事。喻长风知她喜动不喜静,二人‘流落在外’的那两年里,祈冉冉一次针线都没碰过,更遑论后来她回归皇室,尚衣局中技艺巧夺天工的绣娘数不胜数,想必更不需要公主殿下亲自动手。 ——所以,她是在何种境况之下,为何人拆过蹀躞带?又替何人系过广袖袍? 这念头毫无征兆地猛然窜进脑海,天师大人眉眼一动,旋即恍觉自己竟然又开始了荒唐至极的庸人自扰。 有什么可好奇的? 他二人近来虽不若过去那般‘见面不识’,但和离书都签了,她与褚承言也仍在不清不楚地纠缠不休,他没立场,更没必要去在意公主殿下那些他缺席的过往。 理智就在此刻明明白白地为他审了时又定了势,下一瞬,喻长风清晰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 “从前也这般做过吗?身边没有婢女帮你?” 祈冉冉‘啊’了一声,针脚已经挑开了一半,她揉揉眼睛,抵着酸枣针复又在地上磨了磨,“嗯,从前也做过,那时候身边没婢女。” 喻长风又问,“何时?怎会没有婢女跟着?” 祈冉冉心道因为她在逃亡啊,逃亡途中如何能有婢女跟着? 当年她带着俞姨母与俞若青趁夜出逃,中途更换男装,俞若青的发带却不见了,她那时便是将自己的蹀躞带拆卸开来,为俞若青挽起了一头乌发。 只是后来,她们却被喻氏的宗老亲自捉了正着,那老匹夫不仅强硬抓她回去接旨备婚,还遥遥弯了弓搭了箭,像是特意给她教训似的,一箭便射散了俞若青的满头青丝。 想起这事就觉心头堵得慌,祈冉冉不确定当年宗老的这番施为,喻长风是否知晓;但显然,今时今日之下,再与天师大人翻这不甚体面的陈年旧账,着实无甚必要。 因此她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随意扯了个谎道: “是从前宫里的秋猎,我未携婢女,只与同伴一起入林捕鸟,她衣衫不便,我便拆了自己的蹀躞带为她束袖。” …… 同伴? 他? 喻长风再次从脑海中翻出一段记忆,自祁冉冉回宫之后,便只在及笄那年参加了秋猎。那时他们的赐婚已有苗头,虽未正式谈拢下旨,但双方均已或多或少收到了风声。 那一年的秋狩,他破天荒地也去了,彼时奉一还曾在他心照不宣的默许下偷偷潜去看过祈冉冉,可惜去时满心好奇,归来却满面难色。 他说,韶阳公主与礼部的褚侍郎过从甚密,两人偕同并肩,一齐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他说,韶阳公主眼圈红红,该是哭过许久,褚侍郎拈着袖子替她擦拭眼眶,二者姿态亲和,密切不似作假。 …… “喻长风,手伸过……” 窣窣—— 窣窣—— 嘁嘁窸窸的声音就在此刻乍然响起,祈冉冉猛地噤声,下一瞬,黑漆漆的眼睛骤然亮起。 “喻长风!是不是有野兔出来觅食了?快!火折子快熄了,别将兔子惊走。” 她边说边兴冲冲地蜷躬站起,矮着身子欲往不远处去,“你且在这儿盯着,我去另一处,届时谁先发现兔子就学两声鸟叫。” “……”喻长风垂首吹熄火折子,本想开口叫她就待在这里,可思及适才那点被回忆勾带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闷气,一时竟也没出声阻止。 只这一个怔怔的功夫,祈冉冉已经像条鱼似的从他手边滑了出去,魆魆夜色倾囊相助,眨眼便将那抹俏丽身影匿藏完全。 窣窣—— 窣窣—— 细碎响动很快二次噪起,较之头次更为显明,窸窣之声嗡然密集,细听之下,似乎还掺杂有些……尖细的呼叫? 不对。 这不是野兔能弄出来的声音。 喻长风面色登时一凛,拔腿便追了过去。 天已经全黑了,四周迷雾渐起,白日里叠嶂层峦的嶙嶙山冈摇身一变,就此被黝冥夜色点化成了奇谲的鬼,喻长风眉头紧皱,在这鬼影重重间一眼望见了祈冉冉。 可紧接着,他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高峭梢头上囫囵坠下来两团黑影,径直朝着祈冉冉面门砸去—— “恬恬!” 祈冉冉那厢下意识伸手去接,旋即便被一股自上扣下来的巨大冲击力砸得陡然趔趄,两团黑影一具撞进她怀中,稍大的坠入臂弯里,稍小的挂在肩头上,手腕臂膀恍若撕裂,祈冉冉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朝前倒。 下一瞬,驰骤而来的喻长风稳稳接住了她,他跪在她身前,坚实双臂如猛禽羽翼,牢牢承住了她所有的疼痛。 …… 天地仿佛都在此刻安静了一息,一息之后,风声再起,鸟雀重鸣,冰凉的手掌抵上她额间,粗糙掌心薄茧遍布,忧惧的,惊惶的,温柔急切地将她自上而下抚了一遍。 祈冉冉听见有人问她,“怎么样?手臂还能动吗?膝盖呢?感觉如何?” 她晃晃脑袋,循着声音怔怔睁眼,而后就这么从喻长风情绪翻涌的黑眸深处清晰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喻长风?” 空落落的胃比晕乎乎的大脑更先一步感知到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委屈,祈冉冉抽噎一声,嘴巴一撇,呆愣片刻之后,忽地埋头进天师大人颈窝里瓮声啜泣。 “喻长风,我感觉好饿啊——” -----------------------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32章 喂食 摇曳篝火旁, 两只兔子拔地矗立,不多时,滚烫油珠接连滴落, 扑鼻香气扶摇直上, 喻长风撒过一层粗盐香料,继而擦干净匕首,动作利落地将其中一只兔子去骨分片。 祈冉冉候在一侧望眼欲穿, 元秋白将她周身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 末了喟叹一声,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无妨,万幸砸下来的高度尚可, 骨头没断, 只是膝盖上生了点淤青, 腕骨处略有些挫伤, 这几日减少走动,莫提重物, 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说完这话,他又转头望向被天师大人拎在手里提回来的小小两团, “你呢?身上有没有疼的地方?用不用我一道看看?以及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祈冉冉是在距离很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团从天而降的黑影原是一人一猫,人不大, 瞧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猫更小,充其量也就两三个月。她在抬头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应当抱头躲开, 但电光火石间,她还是伸出了手。 此时此刻,那被她接住的小男孩缩头缩脚,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波光粼粼,眼尾还有未拭尽的泪花,“我,我是娘亲和爹爹的儿子。” 他期期艾艾,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出夫子教过他的话,“但我不,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好人,所以不能告诉你们我爹娘是谁。”言罢还似要给自己壮胆一般,俯身捡起块小石头就朝篝火堆扔了过去,“你们别想抓我去和爹娘换银子!” 喻长风抬袖挡住小石头,冷冷瞥过来一眼, “不知是不是好人?你的命是谁救的?失忆了?” 他说这话时手里还捧着片宽大的绿叶子,其上盛着片给祈冉冉的兔肉,公主殿下今日被砸得够呛,虽说骨头没碎,双手一时却也抬不起来了,遂只能暂且将至尊至贵的天师大人当做使唤,由着人家给她喂食。 此等低微的姿态合该没什么攻击性,但小男孩明显被他吓住了,眼眶瞬刻又红一圈,身子一抖,眼底霎时要掉不掉地聚起两汪热泪。 祈冉冉彼时已经被天师大人挑拣着喂了两块兔前胸,她嫌肉柴,嘟囔着要吃兔腿,还嫌味淡,强烈要求再加一小撮茴香籽。 喻长风依言去行箧里取茴香籽,祈冉冉则趁势扬起个笑,视线扫过小男孩脖颈间那价值不菲、象征疼宠的金项圈,脑子一转,眉眼弯弯地就开始哄他, “山林里老虎野狼可多了,最爱吃小孩,山路又难走,保不齐哪一步踩空了就会如你方才那般从高处掉下来,你爹娘若是看不到他们疼爱的小宝贝,定然也会不茶不饭,靡日不思。你就不想尽快回家吗?姐姐驾车送你回去可好?” 果然,她这般三言两语的一哄顺,小男孩先是一呆,随即便抬手抹一把眼泪,‘哒哒哒’的朝她跑了过来。 “姐姐。” 他含着哭腔喊了她一声,又作势要往她身上抱, “你当真能驾车送常枫回家吗?呜呜呜常枫好害怕啊,常枫不是故意要砸你的,常枫只是,只是,姐姐你的手臂还痛不痛了?” ……嗯? 第42章 长风? 祈冉冉一个怔愣,那厢的大‘长风’已经取了茴香籽回来,见状鞋尖一抬,面无表情地抵住了小孩膝盖, “不许扑她。” 声音是淡漠的,语气也并不严厉,但小男孩的嘴唇却在下一刻抑制不住地颤抖了几下,眉眼凝成一个大大的结,瞧着就是个委屈想哭却又因为害怕故而强行忍住了的架势。 祈冉冉看得直发笑,她突然想起过去刚捡到喻长风的时候,那时的天师大人气度尚不及如今寒冽,整个人却明显更不近人情,她在将喻长风安顿进小屋子里的第二日偷摸跑过去给他换药送饭,进门的一瞬间就被这人用锋利的碎瓷片抵住了咽喉。 然而现在…… 她张开嘴‘啊’了一声,撒好茴香籽的兔腿便妥帖送到了她唇边,祈冉冉‘嘶’声喊烫,兔腿又被拿开,少顷之后重新递过来,油汪汪的表皮已然温度适宜。 祈冉冉就势咬了一大口,咀嚼吞下之后再次看向小男孩, “自然是真的,你可记得府宅位置?告诉姐姐,天亮之后姐姐就送你回去。” 小男孩怯怯瞅了喻长风一眼,脚下后退两步,口齿清晰地报出了个住址。然报过地址之后,他却又跼蹐走上前来,短短的手臂抱住小肚子,嘴巴微张,视线不住往篝火旁的另一只兔子上瞟。 “姐姐,我,我,常枫……” 喻长风轻飘飘地垂眸睨他,“想吃?” 小男孩连连点头,他约莫是真有些饿了,眼下又被烤兔子的香气近距离的这么一勾,恐惧被食欲压制,连带着对喻长风的畏怯都淡了许多。 “嗯嗯,常枫也想吃兔……” 话音未落,另一只烤兔子被喻长风探臂一取,随手扔给了后方黑暗中的天师府弟子。 ……漫漫旷野登时微妙沉寂一瞬。 下一刻,震天哭嚎蓦地炸开,喻长风面不改色,将被逗哭的小男孩径直丢给元秋白,又细细擦拭了手上油污,抱起祈冉冉就往马车里走。 一同被救回来的小狸花左瞧右看,一息之后做出抉择,极识时务地朝祈冉冉奔了过去。 它攀着天师大人的外袍,自后背一路灵巧跃上他肩头,即将跳向祈冉冉怀中时却被拦了一把,喻长风腾出一只手,于半空中准确握住了毛茸茸的小狸花,重又将它放回到自己肩膀上,还几不可察地顺手撸了一把猫头。 “你也不许扑她。” 祈冉冉笑盈盈地将话重复一遍,“没错,你现在也不可以扑我。” 她愈发往喻长风怀里缩了缩,这人当下只用一只手抱着她,骨节分明的五指稳稳托在她后腰下,线条坚实的小臂牢牢抵在她脊骨处,虽瞧着安如盘石,但她还是有点担心。 “喻长风,要不你低低头,让我勾住你脖颈吧,我怕你将我摔下去了。” 喻长风没说话,仅只沉默着将她又往上颠了颠。直至二人步入马车,小狸花也自顾自寻了个角落蜷起尾巴,他方才在昏黄的火光里无声呼出口气,胸膛起伏,沉沉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祈冉冉。” 桌角上的琉璃灯已经点起来了,明度濛濛微弱,投到天师大人脸上时就只余了一层朦胧惝恍的氤氲光影。 祈冉冉扬着尾音轻轻‘嗯’了一声,她抬起头,看他黑漆漆的眸底逐渐被灯影染上暖色,平日里强行压制的情绪狡谲刁猾,也于此刻悄无声息地背离了主人意愿,就这么顺着这点暖色,偷偷泄了少许。 “祈冉冉,对不起。” “是我来晚了。” *** 诚然,祈冉冉此前未重生过,身旁也没什么经历相仿的‘同道中人’,故而她不清楚,是否每一个重生之人都会如她这般,哪怕今生星移斗转,她也仍旧可以通过梦境偶尔一窥前世后事。 她曾梦见过公主府的那场爆炸过后,仍有玄羽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也曾梦见过郑皇后闻悉她的死讯,面上无悲无喜,转头孤身去了俞瑶生前的寝宫内独坐一夜; 梦见最多的还是喻长风,他为她设了衣冠冢,意味不明地要她‘再等等’,又在她的牌位前默然伫立,最后哑着嗓子对她道—— 祈冉冉,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她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个什么心情,坦而言之,那时候他二人的关系其实已经相当恶劣了。 喻长风频繁离京,与她形同陌路;她则公然与褚承言同吃同住;上京城的百姓们评议她恣睢放荡;整个天师府上至宗族长老,下至外门弟子,无一人不憎恶她,无一人不讨厌她。 她是在俞瑶给予的丰盈的爱与夸赞里长大的,但那段时日,她亲手将自己的风评形象搅弄得一团糟,靠着那点最能博人眼球的‘男欢女爱’掩盖住她借由褚承言与玄羽军私下来往的不韪行径,她从未在意过外人对她的评价,只是偶或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觉得有些愧对喻长风。 是啊,哪怕已经签过和离书,喻长风也是她过往岁月中名正言顺的唯一驸马,他是这桩‘风流韵事’里不可或缺的另一位当事者,是原本才高行洁,六尘不染,却被迫被她掎入红尘,沾上秽浊的矜贵仙人。 哪怕时隔两世,祈冉冉也还清晰记得彼时听闻这评判时的复杂心情。她一面觉得世人对她当真是严苛又偏颇,怎的夫妻双方一朝和离,骂名却都要她一人来背? 一面又觉得这骂名背得也情有可原,毕竟所有攻袭向她的不堪言论中,最受认同的一条便是来自于一位受过天师府恩惠的年迈老者。 那老者说,天师大人一生上兵伐谋,济贫拔苦,设祭坛,斩佞官,各处世路无不卓荦完满,可惜白璧微瑕,独一所缺,只在荒诞婚途。 换言之,她成了喻长风身上如噬附骨的唯一污点。 …… 颊边很快覆上来一只大手,喻长风眸色晦暗,粗糙指腹摩挲得她眼角生疼, “别哭,身上很痛吗?” 祈冉冉顿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她闷闷‘嗯’了一声,旋即又矢口否认,“不是,是我没吃饱。” “……”喻长风默了一瞬,“我去把另一只兔子要回来。” 希望那个接到烤兔子的弟子还没开动。 他这幅轻淡微漠却予取予求的模样莫名取悦了她,祈冉冉看在眼里心念一动,堵在胸口的郁气忽地就散了大半。 “不用了。” 好半晌后她才重新开了口,润泽红唇向上一翘,终于破涕为笑, “不吃烤兔子了,我要留着肚子,待到后日入了城,连吃十顿饭!” ----------------------- 作者有话说:盆友们我开了一个新预收,含泪求收藏 《纯恨帝后双重生了》 【恶毒皇后 x 恣睢帝王,对抗路纯恨夫妻,男洁】 【双强,双生理性喜欢+清醒沉沦】 * 裴准与谢琼枝定有婚约,可惜二人一个有朱砂痣,一个有白月光。本欲就此退婚,然宫宴之上,二人一夜荒唐,终究还是被迫成了亲。 后来,裴准继天立极,在位三十一载,三十载都在与谢琼枝针锋相对。 谢琼枝生于百年世家,身上却没有半分世家女子该有的温良恭俭,她爱权,贪色,野心勃勃,锱铢必较。 裴准削她舅舅兵权,她便折他心腹羽翼; 他编派她牝鸡司晨、坏她名声,她便谣诼他垂涎臣妻,毫无私德; 他纳她庶妹入宫花前月下,她转头也召他皇弟晋见夜夜笙歌。 最严重的一次,二人双双挂彩,裴准在满室狼藉里眸光凶戾,“谢琼枝,若有来生,朕死都不与你扯上关系。” 然而一朝兵变,皇宫内院火光冲天,他与谢琼枝却谁都没有逃出去。 …… 再一睁眼,裴准回到了少年时。 这一次,为了摆脱谢琼枝,他第一时间揪出宫宴之上下药之人,请旨退亲,又紧锣密鼓挑选贵女。 可是后来,宫宴如期而至,裴准看着面前空了一只的成对酒盏,脑中空白一瞬,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难看。 “奴才似乎瞧见谢家小姐往水阁…殿下您去哪?” 裴准眉眼阴沉,“去找死。” * 一朝重生,谢琼枝的苦心经营灰飞烟灭,彼时的她受困内宅,全然无法破局。 于是谢琼枝想,还是选裴准来破局吧。 毕竟是前世亲自训过的狗,用起来更顺手些…… * 再后来,一封神秘手札送到帝王案头,裴准看到其上谢琼枝亲笔写就的[近来裴狗心绪不佳,应适当松松狗链,并给点甜头],神情一时冷得骇人。 他攥着手札,重重一脚踹开寝殿大门,就见那让人恨得牙痒的谢皇后仙姿佚貌,雾鬓风鬟,眉目流转间容姿松散,仿佛早有预料,“来了?睡吗?” “……” “睡!” 裴准咬牙切齿,长臂一探,捞起人就往榻间走,“谢琼枝!一会儿你可别求饶!” 第43章 ****** 第33章 印章 第三日, 车队入荊州城,一行人先寻了家酒楼用早膳,不想一顿饭尚未吃完, 酒楼门前就已被大批人马堵了个水泄不通。 十几个武夫打扮的壮汉径直将祈冉冉与喻长风所在圆桌团团围住, 元秋白彼时正在给怀里的小男孩剥水煮蛋,见状动作一停,捏着剥了一半的蛋壳不知所以。 小男孩坐在他怀里急得直张嘴, ‘啊啊啊’得叫个不停, 喊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干脆自食其力地探出手臂, 艰难去够桌角那块掉在地上又被捡起来的馒头皮。 他抓起馒头皮就要往嘴里塞,元秋白应时回神, 不甚赞同地‘啧’了一声, 从他手里将东西抠出来, “你这孩子, 脏不脏……” 话未说完,为首的壮汉突然眼眶一红, 紧接着,他跪地膝行,扑到小男孩面前便开始嚎啕大哭,“少东家!属下可找着您了!” 少东家? 祈冉冉方才知晓,原来这小男孩竟是荊州第一镖局, 戚氏镖局的小少爷。 小少爷名唤戚常枫,日前随嬷嬷外出买糕点, 嬷嬷不过转身付个银钱的功夫,戚常枫便被人捂着嘴巴抱走了。 他是个机灵孩子,敏感觉察到对方的恶意后便不再哭闹, 仅只佯装惊吓过度陷入昏睡,继而又在穿越密林时,仗着身材矮小的便利伺机逃了出来。 可惜在逃跑过程中失了方向,随即又发现一只小狸花摇摇欲坠地横挂在树梢上,他勉力去救,却不防脚下一个踏空,这才与狸花猫一起摔了下来。 …… 一路被人前呼后拥着入了戚府,早有脚程快的将先前一番始末事无巨细地通报给了主人家,故而此时此刻,尚不待祈冉冉迈过大门,一年逾桃李的美妇人便已迎上前来,握着祈冉冉的双手千恩万谢, “我儿顽皮,若非姑娘出手相救,戚家血脉只怕就要断送于此,姑娘此番恩德,我戚家上下没齿难忘,只愿……” 她边说边要攀住祈冉冉的臂弯往庭院中去,手腕堪堪抬起就被人从后以折扇挡了一下, “她小臂还伤着,烦请戚夫人松手。” 戚夫人这才发现自入府始起,祈冉冉身后便始终亦步亦趋跟着位挺拔俊朗的冷面男子,她顿时一愣,“不知这位是?” 戚常枫彼时已经被嬷嬷揽回了怀里,闻言一抻脖子,抢先回答道:“我知道!是姐姐的夫婿!” 他早就发现了,姐姐前日上马车时就是由这不会笑的哥哥亲手抱上去的,今日用早膳时,哥哥还给姐姐烫了碗筷。这些事他平日里都看爹爹为娘亲做过,能近取譬,哥哥既然同样为姐姐做过,那他二人自然也是夫妻。 祈冉冉笑盈盈地没否认,喻长风竟也一改故辙地‘嗯’了一声,身后的元秋白暗自咂舌,然还不待他说些什么,便见对面的戚夫人了然一笑,口中稍稍停顿,继续询问道: “我瞧你们今日初次入城,车队里带了不少行箧箱笼,不似寻常踏青出游,口音又非当地亦或邻乡,此番远赴而来,可是想在荊州城内办事寻人?若是方便,各位不妨与我透露些许,我戚家世代行镖,虽无多大本事,消息却最是灵通。如此,也好就姑娘的救命之恩报答一二。” 她说话倒是单刀直入又快人快语,元秋白闻悉却是一惊,忽地就顿悟了喻长风适才在酒楼时的一番施为。 那时候戚家的人堪堪寻来,天师大人借着去酒楼后院套车的功夫,将前日捏造的身份背景快速同他讲了一遍,又在马车行箧上做了些走商的痕迹。 他当时还觉喻长风过于着急,如今方才意识到,戚家以行镖立命,敌对仇家必不在少数,且看前日戚常枫一番‘绝不透露身份’的言论,便可知戚家今日既能直接寻到酒楼,又敢将他们一行人齐齐迎入宅府,定是已经提前将他们浅显调查过一番。 状似无意地朝后一瞥,余光里果然瞧见两个戚府小厮正自他们的马车后方绕行而来,几不可察地冲戚夫人点了点头。 喻长风在与元秋白交汇的目光里轻叩手中折扇,元秋白登时意会,自然开口道: “戚夫人慧眼如炬,不瞒您说,我们从合兴府来荊州城,确实是为了做生意。” 他也开门见山, “不过不是做荊州城的生意,而是云沧州的生意。您走南闯北多年,定然知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云沧州境况虽尚不及‘大灾’,但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我们遂先行备了点药材,打算赶赴那处以成本价将草药半卖半赠予百姓,也算结个善缘。其余的草药会在打通云沧州门路之后陆续运去,届时若途径荊州城,还望戚夫人搭衬一二。” 这话讲得有理有据,前因后果一具齐全,还颇符事之常理,且元堂兄这厢话音堪落,一旁的戚常枫就立刻接力似的大喊起来, “娘亲,元哥哥对我可好了,昨晚搂我睡了觉,今早给我洗了脸,方才还给我喂了饭!” 其实他昨夜是想和姐姐一起睡的,姐姐救了他,身上又暖暖香香的,笑起来还有小酒窝……只可惜还没摸到马车门就被元哥哥一溜烟似的自后抱走了。 戚夫人闻言,心中戒备一时更是消了大半,她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踌躇之色,少顷,突然拱手冲喻长风与元秋白行了一礼, “我有事需得离开片刻,烦请各位移步,先行去花厅用盏茶水。” *** 一行人遂步行至花厅,戚常枫也被嬷嬷抱着跟了过来,他换了身绛红绣团圆纹的套头圆领短衫,搭配同色的绸质小袴,脖颈间的金项圈明光烁亮,一眼看上去活像个年节壁画上的送喜娃娃。 进入花厅后他就闹着要从嬷嬷身上下来,而后又‘哒哒哒’地跑到元秋白身边,一手搭扶上元堂兄膝头,另一手高高举起,手心里握着颗滚圆的大荔枝,是个要元秋白替他剥开的架势。 元堂兄医者仁心,面对小孩时也格外有耐性,见状伸手接过,将荔枝外壳剥至只余残底后又递回去,一面取来帕子擦手,一面随口叮嘱他道: “荔枝性热,吃多了容易上火,你……” 戚常枫没等他说完,转头将剥好的荔枝递给了祈冉冉。 元秋白:“……” 祈冉冉应时便笑了,捧场地低下头,将荔枝纳入口中,继而又含含糊糊地问他,“常枫,你爹爹呢?” 以戚家对戚常枫的重视程度,独子一朝失散归家,当爹爹的没理由不出来见他。 戚常枫趴在她膝上摇头晃脑,又踮脚竖起一根肉嘟嘟的手指,想要去戳祈冉冉的酒窝,“爹爹半月前受了刀伤,每日都要歇在榻上饮汤药,娘亲不让他起来。” 正说着,门外一阵骚动声,半晌过后,一熊腰虎背的魁梧男子被戚夫人搀扶着踱步进来。男子身形板实健硕,面色却略显苍白,裸露在外的颈项间隐约可见露出一角的白色细布,想来必是那位‘受了刀伤每日歇上榻间’的镖局当家人,戚常枫的爹爹,戚翼荣。 果然,男子见了他们,先是同样拱手行了一礼,自报了姓名身份,接着却并未继续寒暄,而是沉了嗓音,面色凝肃道:“听我夫人说,各位想由荊州城改道去云沧州做生意?” 他挥手示意嬷嬷将戚常枫抱出去,又吩咐婢女送上新的茶水点心,“恕我直言,云沧州并非什么太平之地,各位若无通天的本事,还是莫去为妙。” 喻长风对此沉默不置可否,一旁的祈冉冉倒是兀突接过话头,长袖一敛,指着戚翼荣的脖颈风马牛不相及道: “戚东家这伤口是被汞蚀过吧?我瞧着颈边那一小块皮肤表面斑驳泛红,是斑丘疹留下的痕迹?” “……姑娘是医者?”戚翼荣闻言一愣,元秋白也是一脸震惊地望过来,口中话语调谑,却是变相肯定了祈冉冉的猜测,“堂妹这是背着我偷师去了吧?” 祈冉冉弯弯眼睛,端得一脸不以为然,“嗐,我这不是曾经也……” 两道凉飕飕的视线就在此刻不轻不重地凌压下来,祈冉冉顿时噤声,旋即身子一扭,冲喻长风心虚笑笑,“哎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瞧你,又生气。” 一室氛围因她这一句小女儿似的娇嗔莫名变得松快不少,外间的丫头也适时推门而入送上茶点,戚翼荣缓慢起身,亲手为在场众人添了茶水,而后重新落座,终是愿意切入正题。 “原本还在挂虑各位赴云沧州后恐难自保,但见两位公子气度不凡,姑娘又生了颗聪慧机巧的七窍玲珑心,我便也不必遮盖,实话实说了。” “不瞒各位,我身上这伤正是半月前走镖至元沧州时受的,那一趟运送的货物是个四尺见方的柳木箱子,委托人并未说明箱中所放物件,只安嘱我们全程勿要打开。” “只是或许为天意,走镖的队伍在入元沧州时适逢大雨,装载柳木箱的镖车车轮被雨水冲坏了一只,行进间车身震荡,柳木箱掉下来,竟从中摔出了个豆蔻年岁的女童,眉目清晰干净,却早已没了气息,明显是具死了多日的尸首。” 第44章 ……女童尸首? 祈冉冉登时震惊瞠目,“怎会有人千里迢迢往元沧州运送一具女童尸首?可知晓这女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戚翼荣摇了摇头,“箱子掉下来时,街道上很多人都瞧见了,我们只觉心神不宁,结果投宿当晚就遭遇了灭口暗杀,且那些兵器上还提前涂了汞,显然没打算留活口。万幸此趟运镖队伍里的每一位镖师在走镖时都以斗笠遮面,我戚氏镖局在荊州城内又有些头脸,这才使得那伙人在我们成功逃回荊州城后被迫放弃追杀。” “捡回一条命后,我便派人据此细查元沧州种种,也是那时方知,原来不论商队亦或镖队,但凡人数稍多一些又无当地人自内接应,倘若在过云仓州城门时,未能出示一方特殊印章,入城的首日便会被盯上。” 戚夫人适时拿出来几封信笺,递给距离她最近的元秋白,元秋白拧着眉头快速看完,转手又将信笺递给喻长风。 祁冉冉凑过来,虚虚倚着天师大人的小臂与他一起看信,片刻之后同样皱眉,深深沉了面色。 偌大花厅一时寂静无声,好半晌后,戚夫人才开口继续道: “现如今,我们已经得到了那特殊印章,可直接赠予各位此行使用,权当答谢姑娘对我儿的救命之恩。只是经手之人眼下尚未归来,诸位若不嫌弃,大可先在府中住上三四日,届时拿到印章,我们再送诸位出城。”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34章 长风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喻长风与元秋白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意会,即刻开口应下, “恭敬不如从命, 那我们便叨扰了。” 戚夫人遂与丫头一起将众人往后院里引,元秋白走在最前,喻长风处在中间, 祁冉冉落在后头尤然东张西望, 像个站立起来引颈四顾的好奇的猫,也不知在找什么。 眼瞧着前方一行人即将绕过廊道, 马上就要与公主殿下‘分道扬镳’,喻长风原地停驻, 少顷, 提步走了回去。 “祁冉冉, 你做什么呢?” 祁冉冉循声与他对上视线, 眉目一弯,眼睛先神情一步泄出笑意, “我想找个渣斗。” 红润润的唇随即向下垮了一点,她抬手指指自己的脸,面上显出些无奈, “方才在花厅里忘记吐荔枝核了,再含着我怕自己不当心咽了。” 指尖方向的落点是她滴粉搓酥的腮帮子, 那处此刻正鼓鼓囊囊得凸出来了一小块,喻长风神色莫名地盯着人瞧了一会儿, 半晌,掌心一摊,横举至她唇边, “吐吧。” 他让她把荔枝核吐他手里。 祁冉冉十分虚假的受宠若惊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手指却是应时抓住他手腕,唇瓣开合,囫囵将荔枝核吐了出来。 吐完核后她也没松手,五指持续用力,就势将喻长风毫无征兆地拽到了她身前。 二人的距离眨眼拉近至息息相通,喻长风顿时一愣,本能低头询问,整个人却在下一瞬猛地僵住,惊觉自己的唇只差一点就要吻上祈冉冉玉白的耳垂。 “喻长风。” 蛊惑似的旖旎软语接踵而至, “你觉得我香不香?” ? 喻长风的手指因这一句暧昧不明的疑问蓦地攥紧。 觉得她香不香?她为何要这样问? 她香吗?他不知道。毕竟他迄今为止的岁月里鲜少与旁人如此亲近,从前也从未留心嗅闻过其他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但她应当是香的,虽然今日入酒楼用早膳时,她只是短暂开了间客房简单沐浴,并未涂抹任何脂粉,但当下二人亲密贴近,他仍可以清晰闻到她身上那股甜滋滋的味道。 热腾腾的夏风知情识趣,恰逢其时地又将那抹馥郁馨甜的梨花香气往他鼻间送了一送,祁冉冉踮起脚尖,红潋潋的唇旋即附到他耳旁,指腹无意识卷起一小截发尾来回把玩,因为离得太近,冰凉顺滑的触感也就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下颌。 喻长风喉头轻滚,破天荒得结舌语塞。 然幸也不幸,公主殿下此言似乎并非是一句心血来潮的调风弄月,因为下一刻,她就又笑起来,不待天师大人给出回答,秀气的眉梢慧黠一挑,自顾自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瞧,夏日衣衫透气单薄,天气又熏蒸燠热,故而哪怕只是些香露皂角的味道都极易发散出来,可戚东家运送一具女童尸体走了数日,一行人中竟无一人闻到尸臭味。喻长风,你不觉得这很有悖于常理吗?” 喻长风:…… 祈冉冉完全没注意到他骤然微妙的神色,指尖松开发尾,意气自若地继续道: “自古帝王驾崩,时或会诏几个妃嫔一同殉葬,此举虽残忍丧德,倒也并不稀见。泛常的殉葬方式一般为鸩酒或白绫,但我从前在宫中时,却曾听闻前朝的帝王为了保持妃嫔尸身不腐,会命人提前掏空妃嫔内脏,再将备好的汞自人头顶灌进去。”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里有些扼腕叹息,更多的则是对他的提醒,“喻长风,你说那具被运送至元沧州的女童尸体,会不会也是使用了此种法子来保存?” ……喻长风定定看着她,“掏空了内脏的尸体合该更轻,肌理色泽也应与寻常尸身有所不同,我会再找戚东家确认。” 祈冉冉点了点头,自然松开握着天师大人手腕的五指,面上也再次漾出些如春日般和煦的清浅笑意,“好了,我们快去后院吧。” 她边说边提步欲走,身子朝后翩跹一转,紧接着却又被天师大人反攥住指尖转了回来。 “……嗯?” 她顿时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喻长风,你做什么?” 喻长风闭了下眼,“祈冉冉。” 梢头的朱砂丹桂恰在此时落下来几朵,四下万籁俱寂,唯有落花艳红似火,借由二人彼此纠缠的相交十指酝出一片浅淡桂香。 “嗯。”祈冉冉又应了他一声,“到底做什么?你接着说呀,一直只叫我名字有什么用?” 喻长风沉默片刻,终于平静道:“祈冉冉,我想按你麻筋。” 祈冉冉:……? 祈冉冉也沉默了,好半晌后她才一脸震惊地找回了声音, “不是,喻长风你有病啊,我招你了?” 况且他想按就按呗,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按过,如此郑重其事地通知她又算怎么回事?要她给他请道圣旨还是怎么着? “……没招我。” 喻长风施施然松开她,蜷着指尖将荔枝核纳入袖中,少顷,黑眸幽幽一敛,头也不回地先她一步离开, “走吧,去后院。” *** 荊州多雨,不过入后院安顿个行李的功夫,外头竟就已经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丝。 午膳同样安排在花厅,祁冉冉坐在戚夫人的右手边,终于寻到机会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请问夫人,‘戚常枫’里‘常枫’是哪两个字?” 戚夫人在桌面洒出些茶水,将戚少东家的姓名完完整整地写出来,她面上含笑,神色蔼然地同祁冉冉解释这名字的由来, “常枫生在九月,呱呱坠地时恰逢郊外冈峦满山红枫,荊州城的百姓都兴致勃勃地前去观赏,我与常枫他爹却因为这刚出生的臭小子被迫困于院中。我那时刚生产完,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常枫他爹就来哄我,说山上的红枫虽奇彩瑰伟,到底还是百姓共有,但咱们家却独有两个同红枫一样称心美好的宝贝,故而这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祁冉冉疑惑,“两个?常枫还有弟弟妹妹吗?” 戚夫人顿了一息,面上难得羞赧,“没有,另一个宝贝是我。” “原来如此。”祁冉冉登时笑起来,刚想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边的喻长风神情沉晦,似是有些异状。 她一怔,借着丫头上菜的间隙凑过去问他,“喻长风,你怎么了?” 喻长风缄口不言,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没事。” 一桌子菜很快摆齐,戚家常年走镖,阖府上下都带着点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戚翼荣身上有伤不宜饮酒,戚夫人便代替他,就初见面时心存戒备之下的虚与委蛇真诚致歉,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向祁冉冉一行人一一敬了酒水。 戚常枫原本还被嬷嬷抱在怀里喂饭,见着他们几人个个都端着小盏在饮,便也闹着要去够那搁在桌角的空酒杯。 奈何他人小个子矮,哪怕抻直了手臂也探不到酒盏的边,一旁的戚翼荣将酒盏往自家儿子手边推了推,戚常枫拿到了,杯口朝着自己嘴巴猛晃两下,发现其中空空如也,遂又转头去和戚夫人要酒喝。 “娘亲,常枫的杯子里没东西,你们在喝什么?常枫也要喝。” 戚夫人笑了笑,纵容地拿着筷头蘸了些酒液送进戚常枫嘴里,见他被辣得小脸紧皱,便从嬷嬷手里接过他,抱进自己怀里,满目慈爱地点点他鼻尖,又夹菜喂给他吃。 第45章 小孩子定性差,早慧如戚常枫亦不例外,他吃了两口就歪头去拽戚夫人的衣袖,拽了一会儿又伸长了手去抠戚翼荣的嘴巴眼睛,戚氏夫妇全程耐心由着他闹,自己的衣襟沾上油污也不甚在意。 祁冉冉从前参与过不少高门大族的私家赏宴,世族里的嫡子金贵,无一不是被悉心毕力地养在锦绣窝里,但纵使如此,也鲜少能有人做到如戚家夫妇这般‘溺爱’子嗣的。 祁冉冉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俞瑶,感慨万千中不自觉偏移视线,随即却又恰好将喻长风异样的神情纳入眼底。 ……嗯? 第二次了。 这是喻长风第二次面现乖异了。 诚然,但凡是人,便总会有个神魂恍惚的时候,可能让沉毅寡言如喻天师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接连惝恍两次,这就很值得推敲在意了。 知道直接问他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答案,祈冉冉长睫微垂,开始不动声色地留心起了天师大人的一举一动。 后半顿饭因此吃得云天雾地,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用膳完毕,丫头们利索撤下碗碟,又送上了甘甜解腻的酸梅汤。 那酸梅汤提前在井里湃过,即便盛在碗中再捧进手心,十根手指依旧会被砭骨的凉意激得发疼。祈冉冉拿不住,干脆将瓷碗搁在桌沿边上,继而敛裙起身,走至小窗边,透过细密的雨雾遥遥往外看。 戚常枫已经跑出去玩了,头上戴着个尺寸合适的小斗笠,尤自趴在花圃里兴冲冲地挖蚯蚓。 再往里,喻长风与戚翼荣站在廊下,前者薄唇续续开合,显然正在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某件事,后者拧眉倾听,且越是听到后面,面色便越是难看。 祈冉冉猜测他们约摸是就‘以汞封尸’一事在做精详的确认,她从不质疑喻长风的办事效率,见状便也仅只将目光在那人平静无波的俊脸上稍稍留驻,同时于心底暗自感叹—— 这厮究竟是如何做到不论说任何事都能面无表情的? 这困惑徐徐在她心头冒了个尖,然而下一刻,她就忽地惊诧发现,原本波澜不兴的天师大人身形兀突一顿,目光游移至不远处,紧接着,眉眼恹恹一垂,眸光应时黯淡。 等等,他看见什么了? 祈冉冉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循着天师大人视线的落点一同望过去,就见适才回房换衣裳的戚夫人已经来到花圃里,手中执一方软帕,正在给戚常枫擦拭脏污的脸…… 啪嗒! 一滴雨水自檐角蓦地滑落,不偏不倚砸在了她腕间,祈冉冉猛不丁一激灵,脑中突然窜出来一件往事。 那是她将喻长风捡回去的第三个月,这人身上的旧伤未愈,一场秋雨过后便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神志昏聩,难得失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 她趴在榻边给他喂药,又用凉水为他擦脸,换帕子时见他于半醒半梦间双唇嗫嚅,似是有话要说,她附耳过去,听得他恓颓渴求道—— 娘,抱抱长风吧。 …… 雨势就在此刻遽然转急,落雨瓢泼,将天地吞吃得万籁俱寂。 一片白茫噪声中,花圃里的戚常枫抻长小手,稚嫩嗓音如水入滚油,流光瞬息间响遏行云。 他说, “娘亲,抱抱常枫吧。” 第35章 抱抱 戚氏镖局虽声名在外, 主家的宅院却并不大,单独辟出的小院内不过三间客房,入住的安排也颇为简单合理——随行的两名天师府弟子住西厢, 元秋白住东厢, 余下最为明窗净几的正房则特意留给了戚少东家的‘第一’救命恩人祈冉冉,以及沾了‘救命恩人夫婿’这层关系的喻长风。 喻长风将祁冉冉的猜详告知戚翼荣,诚如公主殿下推测那般, 戚翼荣当日并不曾觉察异样, 直至今日经此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 他们彼时将那女童抱去下葬时,其尸身较之寻常的尸体确实要轻上不少。 喻长风浓到极致的黑眸微向下垂, 他默了一息, 问戚翼荣, “戚东家可知那女童身份?” 戚翼荣点头又摇头, “只知是荊州城下一集镇里的遗孤,父母双亡后与其赌徒叔叔同住。” 喻长风道:“戚东家可否再派人查查这女童的详尽身世?不止是出事前的现状, 她的过往,生辰年月,自小经历,这些都要知晓。” 戚翼荣颔首应下,“好, 我今日就遣人去查。” 二人又就云沧州的经历聊了几句,半晌, 戚常枫握着两条蚯蚓眉飞色舞地跑过来,直言自己给爹爹抓到了下酒菜,而戚翼荣也弯腰接过, 不负众望地说他今晚就吃,喻长风才在这幅父慈子孝的情景中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离开。 他绕路回了花厅,发现祁冉冉已经不在了,遂又接过丫头递上来的油纸伞,独自撑着伞往后院客房里走。 解决完了‘以汞封尸’一事,新的问题又紧随其后浮出水面。托戚常枫‘快人快语’的福,他与祁冉冉的夫妻关系打从一开始便在戚家人面前一锤落定,如此,若再遮遮掩掩地分房而寝,反倒会惹人生疑。 他倒是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去元秋白的房间,但自他们离开合兴府始起,公主殿下屡屡都会于入寝时分变着花儿地往他身边凑,住客栈的那两晚还故技重施着点迷香扒窗户,他不确定自己的‘主动避嫌’是否会是多此一举。 以及, 以祁冉冉那个恣肆妄为的性子,倘若当真胡闹起来,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了当地也追到元秋白房间里去。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觉得头疼,天师大人抬手捏捏眉心,他生在喻家,惯来应天受命,对于祁冉冉这唯一超脱出他天命安排,又时常乱他心神的动荡隐患合该敬而远之。 可奇怪的是,每每与她相处之时,他在无奈头疼之余,竟然从未生出过半分不悦厌烦。 抬手推开房门,厅堂里已经提前熏了暖香燃了烛火,锃亮的铜壶温在炉子上,四下里茶香飘飘,内室却没人。 祁冉冉还没回来。 喻长风不自觉皱了皱眉,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些许愠恼。 她在荊州城人生地不熟,现时又是下雨天,跑哪里去了? 总不能是同戚常枫一起爬进花圃里挖蚯蚓了吧? 天色很快暗下来,因着雨势未歇,晚膳是由丫头们送进各自的房中用的,喻长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些清爽小菜便放下筷子,起身来到窗边,透过连绵的雨幕安静往外看。 他适才让戚翼荣重查那女童并非空穴来风,假使戚翼荣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那么,这身无长物的女童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委托人大费周章地将其尸首保存,再千里迢迢地运送到云沧州? 人活一世,除去寥寥可数的贵胄出身与卓绝天赋,生来便带有、且不可被替代的东西浑然少之又少,但唯独一样有一无二。 生辰八字,命相乾造。 倘若那女童当真有个百无一二的绝妙八字,那么…… 门外忽起一阵脚步声,不多时,轻掩门扉被人自外推开,雨水滴答,伞骨落地,来人显然正毫不见外地往里间行。 喻长风骤然抬眼,径直朝转角屏风处望过去,下一刻,憧憧人影绕过浅黄丝绢,元秋白的声音随之响起, “怎么就你自己啊?我小堂妹呢?” “……” 喻长风没理他,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元秋白‘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哎,我元某人如今也是出息了,居然能从天师大人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清楚读出‘失望’二字来。喻长风,你还有没有心?你敢把对我的嫌弃表现得更明显点吗?” 喻长风没接这话茬,抬手阖上小窗,“有事?” 元秋白自行拉过圆凳坐下来,“之前你同我提到‘以汞封尸’,我午膳之后闲来无事,便去戚东家当时走镖的那辆马车上探查了一番,还别说,竟真让我找到了点东西。”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到几乎捏不住的银耳环,“这耳环是从车辕的缝隙里找出来的,大抵是那女童身上的物件,你看这里。” 指尖的落点是耳环底部的一大片炭黑,瞧着似是污渍,喻长风伸手去蹭,发现蹭不掉。 俊挺的眉头几乎应时皱起,他抬眼,“这是被汞腐蚀之后的痕迹?” 金银不若铜铁,与汞接触之后,表面都会泛乌变黑。 元秋白点了点头,“虽然手边没有能进一步检验的东西,但我认为是的。喻长风,咱们公主殿下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喻长风屈指轻叩桌沿,“明日给奉一送一封信,让他将云沧州近几年来上报的饿殍名单中的孩童来历都整理出来,尤其是生辰年月。” “生辰年月?”元秋白看向他,“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推断了?” 喻长风不置可否,“还不确定,再等等。” 紧邻檐角的朱砂丹桂恰在此时盛着雨丝掉下来一朵,火红的花瓣落进积水里,旋即又打着旋儿被凉风吹远。 第46章 元秋白抬手开窗,视线追随落花放空了一小会儿,半晌之后忽然回头,毫无征兆地旧话重提道: “你方才还没回答呢,我小堂妹呢?你们今晚会一起睡吗?肯定不会吧!你二人不是有名无实的离心夫妻吗?需不需要我提前在我房中给你备个枕头?哦,对了,天师大人不爱与人同榻而眠,那我给你在踏步上多铺几个软垫?啧,瞧瞧,喻长风,有我这么个朋友简直就是你三生有幸。” …… 喻长风彼时已经提壶蓄出了一盏茶水,他心平气定地持握茶盏,心念经由这点显目的温度重新风恬浪静。 但元秋白一开口,自己适才所有的静心之举似乎都因为他话中的某几个字而尽数作废。 喻长风鸦黑的羽睫低垂,无比清晰地自历历水波中望见了自己瞬间烦闷的眼眸和元秋白持续作死的脸。 “……元秋白。”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搁下茶盏,宽大广袖徐徐一敛,施施然站起身,“说完了吗?说完就离开吧。” “来,我送你。” *** 门扉合了又开,元堂兄毫不意外地被天师大人拎着后衣领亲自‘送’了出来。 但显然,他对于这意料之中的‘欢送’结果并不满意,故而哪怕两扇门板在他面前牢牢关上,他也依旧贼心不死地试图继续揶揄喻长风, “哎,我可告诉你,你现在如此对我,当心几个时辰后我不给你开门。” 喻长风压根儿不给他任何回应,沉默着走回桌旁,复而端起那盏喝了一半的清茶细细啜饮。 他清楚元秋白的性格,果然,独角戏只唱了一小会儿那人就腻了,悻悻然歇了声,意兴阑珊地提步远去。 又过片刻,脚步声重新响起,门板再次开合,湿漉漉的潮润水汽挟裹着浅淡的梨花香汹涌而至,祈冉冉将伞搁在外间,抖落着肩头的雨水小跑进来。 “喻长风,有没有干帕子?” 喻长风几乎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就站了起来,然却也仅只是站着,目光定定停留在窗梗上,浑似正在心无旁骛地品茶听雨。 听见她开口喊他,他也没立刻过去,而是伫立原地顿了一息,随后才从身侧的包袱袋里取出一方柔软的干帕子,拎在指尖上给她送了过去。 “祈冉冉。” 他见她敛袖执帕,仔仔细细地拭了手又擦了脸,继而抖落开来,囫囵罩在头顶上,十指隔着帕子来回揉搓,安静捋拂过乌黑的发。 “嗯?” 祈冉冉扬着尾调应了他一句,声音闷在锦帕下,轻轻软软又瓮声瓮气,乍一听好似在撒娇。 “你去哪里了?” “去买东西了。” 她边说边扯扯帕子,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此从锦帕之下露出来,晶亮的瞳仁里含了些许昏黄的火光,如同暮色四合时的溶溶湖面,稍微眨一眨就能泛起潋滟的水波。 “还搁在外头呢,你帮我拿进来吧。” 喻长风依言走出去,不多时又提着个食盒进来,他打开盖子,发现其中放着一碟蚕豆,一碟果脯,一小盘时蔬拌凉干丝,以及两碗熬得浓稠黏软的百合莲子绿豆粥。 再往下,手掌大小的黑檀木盒严丝合缝,他在祈冉冉的示意下抬手掀开,发现里面放着一支男子款式的黄金簪。 是给他的。 …… 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露出其后一轮俏生生的弯月亮。 祈冉冉就在这片澄澈的月色里转过身来,她头顶的帕子还未完全取下,当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凝眸望向他,上半张脸不可避免地没入暗影里。 可喻长风却觉她的眼睛此刻简直亮得令人心悸,他看她眉眼弯弯,听她温言软语,观她剔透黑眸光明洞彻,如同很久之前那般,无声无息地救赎他于不测之渊。 她说, “哝,送你支簪子,看看喜不喜欢。” “还有,” “喻长风,你要不要我抱抱你?” 第36章 金簪 喻长风其实鲜少有拥抱亦或被拥抱的经历。 许是天性使然, 孩童们总是更为习惯亲近生母,而他幼年记忆里萧森的雨夜,堪堪因为小猫的事被宗老打得遍体鳞伤, 又冲了一整日瀑布, 当晚起了高热,童子们喂不进去药,喻家的宗老束手无策, 只得也将他生母唤来, 一口一口哄着他进药。 他那时年纪尚小,烧得意识不清, 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曾经熟悉的体温,下意识就想往上靠。 然而生母却在他倚上来的一瞬间惶惶推开了他。 她或许瞧见了那些被烧掉的所谓‘天师继嗣喜欢的字画’, 也或许听说了那只被宗老亲手捏死的‘天师继嗣养大的小猫’, 她清楚地知道喻长风的‘喜爱’就是一把时刻能够夺人性命的锋锐利剑, 所以她担忧惴恐, 本能抗拒她的亲生儿子。 喻长风很快从这镜花水月一般美好的温馨幻境里清醒过来,他默了默, 自己拿过药碗,将苦到发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他猜,他大抵是真的病了,因为自那之后,他就开始变得十分抗拒与人接触。 起先谁都没发现这点异常, 毕竟他天师继嗣的身份摆在那儿,平日里做做姿态端端架子, 完全可以被理解; 后来被发现时,他的症状早已经从一开始的‘排斥接触旁人’恶化演变为‘排斥接触旁人触碰过的一切事物’,头发他自己来梳, 衣裳他自己去洗,甚至饭食也只能吃得进自己亲手制作的。 这完全不是他身为天师继嗣该做的事,所以,喻氏的宗老又从天师府里挑出两名与他年龄相近的弟子,一唤‘奉一’,一唤‘恕己’,日夜宿在他卧房的踏步上,强行让他适应那二人的存在,他不吃饭,奉一与恕己便要受罚,宗老利用他冰封内心之下掩藏极深的友善,再次兵不血刃地逼他自我治愈。 奉一险些被打死的那日,喻长风终于‘自欺欺人’地痊愈了。 之后他躬擐甲胄,在战场上斩将刈旗;再之后,他得胜归来,临入京前却遭了埋伏,他知道这埋伏里多多少少有禛圣帝的授意,可在将伏兵击退之后,他却选择孤身主动走进了陷阱里。 他想,那些他该做的,能做的,做之前必须要被雪压霜欺,敲骨剥髓的,他都已经做完了。既如此,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直接死掉,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然后,仿佛命定一般,他在自己求生意志最为薄弱的那一日遇见了祁冉冉。 彼时年少的祁冉冉比现在更难缠,脾气倔,不讲理,嘴巴毒起来能气死人,揣着满满一肚子的坏水,偏偏却长了张最甜最乖的脸,生了副最朗最粲的性子。 他那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病症在大小姐那儿被完完全全治了个彻底,她要给俞瑶亲手采摘冬日的第一捧梅梢雪煮水烹茶,提着裙摆站在他肩头上去攀高高的花枝,自己颤颤巍巍,还要倒打一耙地怪他乱动。 喻长风洁净的衣衫被她踩得泥泞一片,他久违生出了点‘人’的怒气,在牢牢固定住她小腿的同时,掀着眼皮冷声嗤她, “俞恬恬,你干脆踩我脑袋上得了。” 祁冉冉很是难为情地‘啊’了一声,“这不好吧。” 他当然知道这不好,心想她还算是有点人性。 结果下一刻就听得她道:“我平衡力很差的,只踩脑袋踩不好的吧。” 喻长风:“……” 他被她气笑了,两个人开始拌嘴,他压根儿吵不过,收着力气按她麻筋,她又反过来咬他手臂,最后他陪着大小姐采齐整整一瓶梅梢雪,将人安全送回去,再等着她于晚间送来干净柔软的新衣裳与美味可口的热吃食。 “别生气啦,下次让你踩我还不行嘛。” 她讨巧起来是真招人疼,笑容明艳得耐心哄顺他,还给他捏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憨态可掬的,明明连个五官都没有,他却莫名觉得这雪人像她。 令人爱不释手,可爱到不行。 于是他紧绷的脸就这么有了松动的迹象,垂眼瞥了瞥她被雪冰得红彤彤的手,别扭地问了她一句,“手冷不冷?” 祁冉冉冲他摇头,想了想又过来牵他的手,眉眼弯弯地提议道:“喻长风,我们一起出去堆个更大的雪人吧。” …… 他在此后多年的午夜梦回里都会反复梦到这个场景——温馨,愉悦,欣幸美好到不可思议。 以致于重逢之后,第一次见到青天白日下祁冉冉对他避之若浼的冷漠的脸,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是猜测她是否是被夺了舍。 他觉得天道对他何其残忍,给他身份地位,夺他人.欲.自由,在他意兴阑珊,决定认命后,慷慨赐予他无与伦比的美妙神迹,却又在他心念复苏,即将星火燎原时,戏弄一般地无情收回所有。 他不希望再在祈冉冉眼中看到更多的厌恶,所以开始强硬地逼迫自己接受一切,以致于到了后来,他甚至都可以理智清醒地安慰自己了—— 第47章 这桩婚事本就虚与委蛇,本就是皇家与天师府相互制衡的怀柔手段,不论居于哪一方立场,他二人都绝无完满的可能。 既如此,他们这般打从一开始便别鹤离鸾的夫妻关系,反倒是二人可采择范围之内的最佳选项。 *** 金簪子熠熠晃出几道黄灿灿的光,祈冉冉见他始终阒然不动,自己主动上前,将发簪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他, “做什么愣着不动?拿着呀。” 喻长风没接,好半晌之后才道:“怎么……”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顿了顿,喉头轻滚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捏起颗蚕豆,略有些不自然地衔在指尖把玩, “怎么想起送我东西了?” 祈冉冉笑嘻嘻的,并未将他那些刻意掩埋的伤疤暴露人前,“车马费呀,我这么体面的人,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的占天师大人便宜吧?” 喻长风幽邃的眸子在她颊边的小酒窝上定定停留,“那为何送的是买来的金簪子?” 天师府并未明令禁止婚配嫁娶,他曾见过外门的弟子佩戴着自家未过门夫人亲手缝制的香囊招摇过市,也曾见过冯怀安在同他品茗时,手中不住摩挲着冯夫人打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玉佩穗子,二人行止不尽相同,却个个殊途同归,浑像只骄傲开屏的花孔雀。 祈冉冉愣愣‘啊’了一声,却是旋即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亮晶晶的眼睛瞠圆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眼角微向下弯,止不住的甜意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长风啊。” 她轻咳一声,突然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调子幽长唤了他一句, “你还年轻,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金簪子多好,不似名贵玉石有价无市,也不似手作之物偏重心意,黄金这东西言不二价,一两便是一两的价值,他日你心血来潮,切下一小块拿出去,随便哪个酒楼都至少能换上一整屉肉包子。况且簪子一旦送给了你便是你自己的东西,哪怕将来你我和离,我也不能够……嘶!” 圆滚滚的蚕豆忽地击打在她手肘麻筋处,祈冉冉登时歇声,随即又皱巴着脸仰头骂他, “喻长风!你故意的是不是?好端端的你疯了?” 喻长风坦然自若地蜷蜷指腹,“抱歉,手滑了。” 他终于将金簪接了过来,指尖又轻又缓地抚过其上的朝云出岫纹,“倒是少见金簪子配云纹的。” “不是少见,是压根儿就没有。”祈冉冉将头上潮湿的锦帕取下来,“你知道适宜男子佩戴的金簪有多难买嘛,我逛了七八家首饰铺子,没见到一件合眼缘的,最后只能买了两支女子发钗,又寻了家打铁铺,将发钗融了,这才给你打出了这支金簪子。” ……此言一出,喻长风一瞬明白了她晚归的原因。 他顿时又有些懊恼,视线望向食盒中的百合莲子绿豆粥,只觉心口一时间又热又堵, “所以,你没顾得上用晚膳?” “嗯,不过我午膳吃多了,晚上也不大饿。” 祈冉冉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拾掇好了自己,敛着裙摆往桌边一坐,端出粥碗,一碗放在眼前,一碗推向喻长风, “你要不要再陪我吃一点?” 喻长风依言坐下,接过她递来的小汤匙,沉默着往嘴里送了一勺粥。 温煦卧房内一时间安宁阒然,唯有轻微细小的碗碟碰撞声偶或响起,片刻之后,祈冉冉望着剩下的小半碗绿豆粥攒眉蹙额,抬起的圆眼睛里清晰露出熟悉恳求。 “喻长风……” 喻长风颔首,“嗯,拿过来给我。” 祈冉冉笑起来,十分殷勤地捧了粥碗,又特意起身绕过大半张圆桌,看样子是打算给天师大人亲自送到手边去。 喻长风宴坐不动,看着几步之外的公主殿下端着瓷碗盈盈小跑,身上水红色的清逸衫裙如同裹在沉睡花苞里的软嫩花蕊,此刻随着她换步的动作舒张宽展,盛开成一片缱绻灿烂。 “哝,给你。” 她终于过来了,抻着小臂将粥碗摆到他手边,雪白的一截腕子如空中白鹤翩跹振翅,脚下旋即后撤,眼见着就要离去—— 电光火石间,喻长风伸手扣住了她。 祈冉冉一愣,下一刻,不知何时虚环上她腰.肢的手臂猛然收拢,与此同时,灼.热的吐.息落在耳边,直烫得人心尖发颤。 “要的。” 喻长风紧紧箍住她,嗓音喑哑地贪恋开口, “祈冉冉,要抱的。” 第37章 共枕 粘稠软烂的百合莲子绿豆粥尤在徐徐泛着香气, 祈冉冉安安静静被他抱着,没一会儿就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喻长风偏头问她,声音低低的, “嗯?怎么了?” 他说这话时还没抬头, 薄红的唇隔着一层鬓发似有若无地贴在她耳朵边上,沉哑上扬的调子一股脑儿地砸下来,霎时间于她裸.露的脖颈处激起一小片掀天揭地的战栗。 祈冉冉不自在地蜷了蜷指, 躲了一下发现躲不开, 只得又窝回去,老老实实道: “喻长风, 我腰有点酸。” 这是句实话,诚然天师大人比她高了一头还多, 但二人此刻的姿势是她站他坐, 那人的手臂又始终精铁似的牢牢箍着她, 以致于她只能弯下腰肢, 下巴尽量嵌进他颈窝里,以此来降低这‘安慰’的拥抱对她脊柱的摧残。 喻长风从喉咙里压出一声短促的笑, 手臂一松,就此放开她。 祈冉冉当即长吁短叹地直起腰身,按着后脖颈往自己的位置走,喻长风也没拦她,默默重执起小汤匙, 将祈冉冉剩下的绿豆粥慢条斯理地吃干净。 待到食盒里空空如也,月亮也已高高悬挂在了天穹的正中央, 亥时下四刻了,该安寝了。 祈冉冉从进盥室之前,眼神就不住地往喻长风身上瞟, 她自诩做得隐蔽,脚下步伐却拖延得不能更明显,臂弯环着个面盆一步三回头,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那个鲜少离身的小包袱。 喻长风不用搜都知道她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无外乎就是路引,银钱,她闲来无事时惯爱吃的零嘴,以及那套额外用布巾包藏起来、从天师府一路用到合兴府的‘梁上君子’的作案装备——细针蜡烛,耳铛迷香。 他也知道她在磨蹭什么,并且,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通晓了解,他笃定公主殿下的这点迟疑纠结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站到了他面前,清凌凌的圆眼睛徐徐弯成小月牙,红艳艳的唇轻抿了一下,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喻长风,你今晚也要在这间房里安寝吗?” 喻长风道:“我可以出去。” 祈冉冉忙不迭摇头,“你出去做什么呀?若是不当心被人发现了,咱们保不齐会因为‘形迹可疑’,在尚未等来印章之前就被强行赶出戚宅了。” 喻长风又道,“那我去睡外间的贵妃榻。” 祈冉冉继续摇头,“天师大人身份尊贵,又生得高大颀长,哪能让你去睡贵妃榻呢?多憋屈呀。” 她话说得体贴入微,实则却是因为白日里早已瞧过了那贵妃榻,宽度不够宽,长度也不够长,睡她一个人都尚且勉强,更遑论再挤下一个喻长风。总归着她要在天师大人熟睡之后爬他的床,既如此,最大最舒适的卧榻自然应当留给他。 况且再退一步,燃烛点香也是个麻烦事,二人如今共处一室,她根本寻不到任何背地里动手的机会,总不能就这么当着喻长风的面,大喇喇将蜡烛和迷香全掏出来,再侃然正色地告诉他,她睡前必得燃烛焚香,尽管燃烛的方式有些特别,而且这香还极有可能闻着闻着就会令人陷入昏迷。 抱歉,这离谱的鬼话就算她能讲出来,阴险狡诈如喻某人也压根儿不会信。 思及此,祈冉冉又笑了笑,颊边的小酒窝缓缓漾出来,声音也更轻了些, “要不,要不我们一起睡卧榻?自然,我并非是想占你便宜,你拒绝也可以,只不过……” 小窗边的烛台恰在此刻受震颤动,烛火摇荡,于内室拖曳出一道氤氲光晕。 祈冉冉话音一顿,被那突然晃出的暗影引得不自觉转首去瞧,而几乎在她视线移开的瞬间,喻长风的声音同时响起, “好。” ……嗯? 这么痛快的吗? 她又极快地将头转了回来,视线里含着惊诧,余光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天师大人唇角那抹似挑非挑的模糊弧度。 “你先用盥室。” 喻长风随即敛袖起身,指尖挑着块崭新的布巾扔进她面盆,高大身躯踱步向里,姿态从容安定,莫名透出几分‘贤夫良父’的味道, “我去铺床。” *** 因着白日里在客栈沐过浴,晚间的洗漱便简单了许多。 祈冉冉在入盥室时还暗自窃喜,一刻之后走出盥室,原本的窃喜就已尽数演变成了满心的紧张。 第48章 ——她将这点没来由的拘谨归结于‘因为被迫当众犯案所以做贼心虚’。 本来嘛,平日里摸上卧榻时喻长风早睡着了,哪像如今,那么大的一个人像座山似的直立立地杵在那儿,还拥有能够绝对压制她的武力值,这就好比她在戚氏夫妇都清醒且能自由活动的前提下告诉人家她要偷走戚常枫,不局促忐忑才不正常。 磨磨蹭蹭回到寝屋里,喻长风果然正岿然不动地坐在卧榻旁,他已经换好了寝衣,头发也散开了,鸦黑的一团如流水般铺展在背后,将他如玉的精致面孔益发衬托得不似凡人。 听见动静,他抬眸望过来,眼睛里浓到极致的墨色被橙黄火光蕴淡了点,乍一看上去竟也瞧出几分和煦柔软的温润味道。 “洗好了?” 祈冉冉点点头,披散的黑发拢在两侧,莫名将她的脸罩得有些发热。 她干脆抬手将颊边发丝拨开,发现面上的温度没降下去,便又抻直五指扇了两下,“你去洗吧。” 喻长风颔首应下,提步朝她走过来,错身的间隙里告诉她睡到里侧,末了脚下一顿,又低声补了一句, “榻脚放了好几床被子,我不知道你想盖哪个,一会儿你自己选一床。” 一番嘱咐被他说得自然又寻常,无端透出一股子‘老夫老妻’的既视感,祈冉冉闷闷‘嗯’了一声,脑袋愈益低下去,顶着个乌漆漆的发旋儿就快步往卧榻上跑。 猴子似的蹿到床榻里侧,又随意拽出条被子,祈冉冉扯起被角遮住口鼻,只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露在外头。 盥室内很快响起了淅淅沥沥的连绵水声,不多时又停下,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祁冉冉眼睫莫名一颤,旋即猛地闭上双眼。 然下一刻,无意识搭在榻边的小.腿却忽地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沐浴过后的天师大人浑身湿漉漉,肌.肤相.触范围之内的指腹掌心一具挟裹着一层润涔涔的温凉水汽,声音似乎也是湿漉漉的,细听之下甚至还能隐约品出点不易察觉的松泛笑意。 “祈冉冉,一张卧榻都快被你占完了,你这让我怎么睡?” 祈冉冉佯装一息,到底还是睁开了眼,她乖乖收回腿,又愈发往里挪了挪,口中没说话,水盈盈的眼睛倒是冲他眨了一眨,鼻尖缀着一点红,是适才被棉被捂出来的,两颊的情况要好一些,许是因为本来就白,染了绯色也不明显,此刻再被蓬乱的发丝囫囵一裹,整张脸便浑似春日枝头上招摇的桃花,白腻腻地透着粉。 喻长风呼吸瞬间一乱,几乎控制不住地将目光定到她身上。他蜷蜷指,自己都能清晰觉察到视线里那点滚烫反常的贪求意味,遂又硬生生地别开眼,彻底抛却掉往日里‘隔空灭蜡烛’的技能,信步走到小窗边,又绕路来到矮桌旁,一丝不苟地将屋子里的烛台一一熄了,最后才又回到卧榻前,掀开被子一角,端端正正地躺了进去。 …… 雨后开霁,夜晚也是一样,房间里的蜡烛甫一熄灭,白莹莹的月光便取而代之地填补进来。 夜静更阑,梨花香与信灵香缠绵融合在一起,祈冉冉方才还心头打鼓,此刻二人安安稳稳地睡下来,她反倒变成了首先不紧张的那一个。 旖旎暗夜辗转模糊了她的神智,祁冉冉微侧过身,在月色里默默望向了枕边的喻长风,视线赤.裸直白,懵懂又放肆地描巡过他形状姣好的薄唇与线条清晰的下颌。 天师大人敏锐如原始兽类的感知力就在这一刻体现了个完全,他很快也侧过身来,不偏不倚地撞上祈冉冉的目光,黑漆漆的眼眸中重新添了晦色,唇瓣一开一合,隐隐可见银白齿列间的鲜红.舌.尖。 “睡不着?” 祈冉冉没有半分被抓包之后的慌乱,瓮声瓮气地‘唔’了一声,对他的发问不置可否。 喻长风顿了一会儿,“要不要我给你拍拍?” 他说的是他们过去的习惯,祈冉冉有段时间在山上遇到了蛇,那蛇虽然无毒,但她还是被吓到了,晚上有俞瑶陪着还好,午间独自小憩时却总是睡不安稳。 喻长风遂承担起了守护她睡午觉的重任,但他又不若俞瑶那般,安抚哄睡的小曲儿张口就来,于是只能生疏又笨拙地轻拍她的脊背,以行动告诉祈冉冉——不用怕,只要她回头,他就一直在。 祈冉冉慢吞吞地眨了眨眼,这还是喻长风第一次在她面前直白提起过去的事。 她很快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好呀。” -----------------------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 btw我想嚎一下,这周上了一个好烂好烂好烂烂烂的榜啊啊啊啊啊啊啊下午公司团建我没去溜回来打算码字结果收到站短的那一瞬间感觉天都塌了,说不定下周就要轮空到完结了…… 好痛苦,讲自己想讲的故事明明最开始是可以让我感到快乐的事,现在居然变成了折磨我的利器[化了] 不过幸好有存稿[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第38章 回巢 因着天师大人主动替她拍背, 祈冉冉无需再等待这人入睡之后伺机‘服药’,加之又在外头跑了大半日,困意来得汹涌, 没一会儿便陷入了酣眠。 喻长风在看到她攒眉蹙额地踢被子时就知道她睡熟了, 他老神在在地接住祈冉冉挥过来的手臂,却并未如从前那般立即重塞回被子里,而是翻转着手腕令手掌朝上, 借着清亮的月光细致查看起了她掌心里的伤。 元秋白的医术一向靠得住, 血痂掉干净之后,祈冉冉雪白的手心便只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色泽并不大深, 痛感更是完全没有,元秋白几次三番地表示过‘已然无碍’, 他却总觉得这伤痕刺眼。 指腹无意识在她手掌摩挲了两下, 喻长风很快回神,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顿了一瞬, 却依旧破天荒地没松手,反而更进一步地捏了捏她的小指。 紧贴胸口放置的那根金簪子直至此刻还熨得他心头发烫, 喻长风放开她,轻阖上眼。 理智告诉他当下合该入眠了,虽然他并不嗜睡,但熬夜会影响一个人的运筹决策,如非必要, 他向来不会打乱自己规律的作息。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片刻之后再次睁眼, 重新执起祈冉冉的手,抵在唇边嗅了一下。 她今晚送他簪子时说什么来着? 将来她二人和离的时候? 她都屡次夜半撬他窗牖了,怎的还能对和离一事念念不忘? 以及, 那封双方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如今是不是还在她小包袱里放着呢? 雾沉沉的目光遂就此由榻上移到榻边,喻长风瞥一眼那被祈冉冉随手搁置在矮凳上的小包袱,指腹蜷进掌心里,又缓又重地碾了碾。 好半晌后他才将视线慢慢收回来,被他握住手腕的祈冉冉许是觉得不舒服,哼哼唧唧地欲要翻身,他松开她,不想却反被公主殿下倒行逆施地钻了个满怀。 馥郁的梨花香气刹那间盈盈扑了他一身,如有实形般强行勾着他往下看,喻长风放纵自己密密实实地环抱住她,同时沉晦落目,就见一蓬乌油油的黑发积云一般堆在她雪白的脖颈间,他伸手拨开,一时只觉半截暖玉囫囵映了满眼。 像夏日莲池里鲜甜细腻的藕, 像夕暮苍茫时引颈戏水的鹤, 像庭院水塘中明晃晃又光灿灿的白月亮。 喻长风清醒意识到今晚的自己有些魔怔了,诚然二人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忱,但这一次的他却明显分外乖违。 祈冉冉在月色下安然沉睡的脸简直漂亮得不像话,他看着看着,牙根处便如秋蛇春蚓蠢蠢欲动,即使百般克制,也依然难压下那股子悄然泛起的、陌生又难耐的微妙痒意。 一如林莽雄兽在遇见万分心仪但又颇受觊觎的雌兽时,往往都会蛮横咬住对方后颈,径直将其叼回巢穴里去。 此时此刻,他竟也会在勃.然渴.念的催发之下生出此等原始又野蛮的荒谬欲.求—— 想不顾一切地咬住她。 叼回去。 *** 风平浪静的过了两日,第三日清晨,一枚纹路特殊的印章终于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戚府。 因着已经在荊州城耽误了不少功夫,出发便定在了当日未时,一行人早早用过午膳,祈冉冉出街买零嘴,其余人则各自回房整理自己的行囊,元秋白快手快脚地将东西一股脑塞进包袱袋里,旋即便像债主堵人似的飞奔跑去找喻长风。 推门而入时正巧撞见天师大人在叠衣裳,水红色的石榴裙被冷白十指一丝不苟地折成规整的形状,天师大人明显还极懂搭配,叠完这件石榴裙后复又伸手,却没顺次拿起距离最近的鹅黄半臂衫,反而跳过两件衣裳,取回来一件色彩相衬的缎面短袄,将成套的上衣下裙贴心叠在了一处,如此,公主殿下取用时便会相当方便。 “……喻长风啊。” 元秋白倚在门板上啧啧称奇,“只做个区区天师于你而言着实是有些屈才了,你应该直接去咱们韶阳公主的岁星殿里当掌事内监。” 第49章 喻长风凉凉抬眸睨了他一眼,没接这话茬,却敏锐从中捕捉到了一丝隐晦的讯息,“奉一的回信到了?” 诚然元家父辈有潜龙救驾之功,但若探本溯源,元老王爷连个正儿八经的外戚都算不得,故而即便其与禛圣帝再亲睦,对于后宫女眷之事也合该不甚了解。但元秋白如今既能准确道出邵阳公主的寝殿名号,那便只能说明是他们先前探查之事有了结果。 元秋白‘啧’了一声,撩袍跨过门槛,又自内合上房门,大步走到卧榻边,将藏在袖中的信笺拿出来递给他, “你安嘱的事还未完全查清,奉一只道怕我们等的心焦,于是将探到的消息先送了一部分过来。我已经看过了,你还别说,咱们的帝后当真是齐齐戴得一副仁德宽厚的好面具。” 信笺上细致记录了韶阳公主在岁星殿与公主府‘备受看护’的实据处境,奉一平日里办事最是圆全,过往哪怕是诸如此等‘不为外人所见’的隐秘信笺都书写得相当注意,勉力不留下任何或可对他家公子不利的痕迹话柄。 但许是因为在天师府时曾受到过祈冉冉的真心维护,也或许是着实料想不到堂堂皇家竟会将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公主逼至如此境地,奉一此次的信笺写得格外愣冲鲁直,喻长风看着信笺上详尽标明的察事听子部署数量,乌漆漆的眸子一瞬间趋向晦暗。 元秋白盯着他骤然阴沉的面色叹出口气, “莫说是你,我方才看完都觉得离谱。毕竟不论皇室亦或民间,都在盛传圣人与先皇后伉俪情深,俞皇后当年病逝时,圣人更是接连数日于朝会之上悲痛昏厥。那时候满太医署的人都需在殿外待命,我也碰巧撞上过几次,圣人彼时的深情哀伤不似作假,谁曾想这才过去几年啊,不仅对亡妻的深情没了,对女儿的慈爱也一并消泯了。” 他顿了顿,眉头蹙起来一点,似是十分困惑不解, “你说他们如此施为究竟图什么?他……” 咚咚咚! 清脆的叩门声忽地响起,祈冉冉软绵绵的嘟囔随即传进来, “大白天的,怎么锁门了?” 元秋白霎时收声,随即快步过去给她开门,与祈冉冉对上视线之后也是言笑晏晏,压根儿瞧不出半分异样, “回来了?堂妹买东西倒是快。” 祈冉冉也笑,将左手拎着的油纸包一并归置到右手,竖起指尖给他指方向, “堂兄,元家给你送的补给到了,马车原本就停在戚府的大门口,我见箱笼挡着门不方便,便让管家将东西搬到了后院,你快过去看看吧。” ……补给? 元秋白眉梢登时一挑,这下是真愣了,“元家给我送的补给?你是不是看错了?” 他老爹打小嫌弃他‘不务正业’,最近几年更是一门心思地为着庶弟的前程仕途操持铺路,莫说给他送补给了,他与喻长风近些年来前前后后离京十数次,次次连个关怀的口信都收不到。 “确定是给我的?还是元家送来的?荊州城内合该也有姓‘元’的人家吧?别是送错了。” 祈冉冉粲然颔首,“我观箱笼的锁头上有辛夷花的图案,或许是元家主母送来的?哎哟,你去瞧瞧不就得了?总归着东西已经搬进后院了,瞧瞧又不费事。” 元秋白的生母魏氏即使在嫁人之后也不曾放弃医理药学,为着天南海北的购药方便,数年之前便已自行开拓了一条运药通路,这条通路对于魏家的箱笼一向不会过多拦查,锁头之上特殊的辛夷花图案便是标识。 听她如此一说,元秋白心头的疑念就势消下去大半,他想,今岁气候反常,他娘许是挂虑他身体,故而才会难得送些补给过来。 至于从何得知他们歇脚的地点,魏家虽与元家互为姻亲,但魏氏自古高卧东山,向来不参涉朝堂,加之过去又与天师府有些交情,自奉一处得到点消息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元秋白忙拱手同祈冉冉道了个谢,而后便小跑着往后院里去,祈冉冉则敛着裙摆迈过门槛,袖子一折,过去与喻长风一道叠起了衣裳。 她做事也利索,只是不若天师大人那般一板一眼,随手勾过来三四条披帛囫囵一捋,草草卷着就作势要往包袱袋里塞。 喻长风伸手拦了她一把,将披帛卷散开,又一条一条分开叠好,眼睛没看她,话说出口却是通彻的很, “你认得魏家的通行标识?魏氏行事向来谨慎,他们的门路可不好查。” 他没在诈她,坦而言之,若非前世的元秋白曾借着魏家的路子偷偷帮过俞若青,以她在上京城的人脉手段,两世都不一定能查到这条秘密通路。 祈冉冉长睫轻眨,眼波流转一息后恢复如常, “我猜的,从前在宫宴上偶或听闻过元夫人的小字为白兰,今日又碰巧一眼窥见了箱笼锁头。怎么,难不成那辛夷花还真是魏氏一族的特殊标识呀?” 说话间珠玉环佩适时珑璁,就此打断了天师大人的盘根究底,祈冉冉‘哎呀’一声,她腕间的开口镯不知何时绕住了披帛,那披帛轻柔如云雾,被她逆着方向用力拉扯了几下,不仅没能顺利从镯子上脱离下去,反而还有愈缠愈紧的趋势。 喻长风无声叹出一口气,一手攥住她两只腕子,另一手五指从容翻动,一丝不紊地替她解起了桎梏。 “祈冉……” “喻长风。” 祈冉冉突然截断他的话音,她没抬头,仅只垂首露出发间草绿色的孔雀衔花冠子,眼睛藏在黑发下瞧不清眸色,颊边的小酒窝倒还看得清清楚楚, “我其实,最讨厌被束缚。”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39章 披帛 喻长风解披帛的动作骤然停止。 祈冉冉浑似无知无觉地晃晃手腕, 脑袋抬起来,露出黑发掩映下亮铮铮的眼, “我还记得数月之前, 程少卿来天师府闹事的那一次, 彼时他攥着我的裙角伏身求饶,你一脚便将他踢开了。那一脚费了你多少功夫?一息?还是一息都不到?” “可现在的你已经解了这披帛许久,它看起来虽不若程少卿那般桓桓高大, 却能无形抵抗住你的施为, 依旧牢牢桎梏在我腕子上。你瞧啊喻长风,哪怕英明神武如你, 对于这等状似绵软柔顺,实则天罗地网的顽固束缚, 也需费上些心思才能解开。” 细白指尖浅浅捏住一点天青衣料, 祈冉冉拽了一把喻长风的袖摆, 示意这人坐到卧榻上去。 “自然, 天师大人耐性极佳,又静得下心, 徐徐图之也未为不可。但咱们今日定下的出发时辰是未时二刻,如今已过午时下四刻,倘若在这之前,束着我手腕的披帛依旧未能解开,我又如何是好?” 喻长风没说话, 颀伟身躯倒是依着她轻巧如夜风拂面的力道乖乖坐到榻上,甚至还略显纵容般后靠着矮下去了一点。 祈冉冉低头莞尔, 抬脚轻点那人膝头,看着他十分上道地将腿分开几寸,她娉婷向前一步, 来到他双膝之间站定,脖颈朝下一垂,专注望向他的眸底因为笑意泛起了一层清透浅薄的晶亮水花, “喻长风,你猜我会如何做?” 语调依旧软绵绵,却是将同样的问题换了种问法又问一遍。喻长风在咫尺的距离里仰头看她,他不知道祈冉冉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但显然,公主殿下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没作计着让他回答。 因为下一刻,细腻如羊脂白玉的手腕便径直搭到了他肩头上,祈冉冉蓦地倾身,红唇极快袭向他额角,喻长风就在这片扑面而来的梨花香气里不自觉闭了闭眼,紧接着,眼前暗了又亮,扫过面颊的柔软黑发指引着他睁开双眸,喻长风微蹙起眉,发现祈冉冉已经退回到了不远处。 水润润的红唇依旧高翘,公主殿下裙摆飞扬,笑得活像只成功吃到鲜鱼的猫,细长的眉梢娇矜挑着,银白齿列间则牢牢衔着他簪于发顶的纤薄竹簪。 那簪子昨夜曾被公主殿下拿在手中把玩许久,祈冉冉用指腹去碰磨得又薄又利的簪头,吃痛‘嘶’过一声之后又认真问他, “喻长风,我拿着这只竹簪能不能插.死.人?” 喻长风抓过她的手瞧了一眼,他也认真道: “以簪头直击人颈侧脉络或许可致其大量失血,但插入的角度要对,手腕的力量也要够,且需一击得手,不可给对方留下反扑机会。你的准头与力道均有所欠缺,拿来做切割绳索之用是最保险的。” …… 此时此刻,公主殿下明显躬行实践了他昨晚的建议,她抬手低头,牙尖咬着簪子狠狠磨动几下,不多时,柔软如云的披帛便轻飘飘地掉落下来,沉寂无声地断在她脚边,彻底没了复原的可能。 “你瞧,喻长风。”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无畏又坦然地迎向窗外高高的太阳,被窗棂切割成四方的日光就此灼灼洒在她身上,或许致人摧折,然公主殿下站在光晕里,整个人仿佛都在发亮。 第50章 “哪怕双手被缚,我也会竭力借助一切力量手段,直接从根源上毁掉它。” …… 内室一时阒然,好半晌后,喻长风突然开口, “祈冉冉,你手腕流血了。” “嗯?” 祈冉冉低头一瞧,随即轻‘唔’一声,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无妨,这么小的口子,一会儿就愈合了。” 她笑嘻嘻地重新靠近他,指尖转着那支竹簪同他打商量, “喻长风,话说回来,我好喜欢这竹簪子,你可不可以送我?” 喻长风不理她,反手将人按坐进卧榻里,自己则起身去取金创药。拿着小药瓶返回来后也是一言不发地去握她的手,长睫下压的黑眸里仿若凝了霜雪,眼皮一掀就是砭骨的凉意。 得,簪不簪子的另说,天师大人当下定然是又默默生气了,通身寒冽顷刻成倍增加,不当心碰上一下都能瞬间冻死人。 这情况若是换成奉一与恕己,只怕早都要吓死,便是英勇无畏如元秋白都要掂量三分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接着作,但祈冉冉却丝毫不以为意,不仅面上的笑意半分未减,还尤要一个劲儿地来回躲他。 “你看你又生气,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有什么好气的?我就不上药了吧,这瓶金创药好像是我堂兄前几日才开封的那瓶?也不知里头新加了什么,止个血就跟生剜腐肉似的,我用竹簪再划道口子都没那么疼。” 喻长风难得嗤出一声气音,“你还怕生剜腐肉?之前不是都已经剜过了?祈冉冉,这世上哪有你怕的东西。” 他边说边去抱她,直截了当地以臂弯去拢祈冉冉的一双手臂,感觉到公主殿下胡乱挣扎如年关待宰的猪,自己的动作幅度也不由增大了些。 …… 元秋白顶着公主殿下无比浮夸的干嚎推门而入时,恰巧撞见喻长风探臂勒住祈冉冉不断挣动的腰.肢,并试图将人往床.榻上拖的凶残画面。 他顿时一愣,旋即愕然倒吸一口凉气,毕竟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即是迷蒙旖旎、轻纱半掩的卧榻间,一条青.筋.隆.起的小臂正霸道圈梏着半截娉娉袅袅的细腰,再往下,色泽艳丽的披帛凄凄断成数段,且瞧那裂口处纱线尽散,便可知这披帛是被人在猴急时以蛮力不管不顾、粗鲁扯断的。 此等画面浑然就是一副‘摧花践玉,强取豪夺’的荒唐景象,但毫无疑问,‘取夺’的那位压根儿不敢有这个魄力,‘被取夺’的那位也明显丁点儿都不惧怕。 于是元堂兄只能暂且将其理解为这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小情.趣,但他如今悲催地被架在这当口,只这么干看着也实在不合适。 “咳——” 踌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终于重重咳了一声,榻上纠缠的二人立时一顿,继而齐齐望向他。少顷,祈冉冉先反应过来,伸手推开喻长风,又将竹簪子往头上一插,身躯灵巧从他臂弯之下钻出来,笑盈盈地就要离开, “不拒绝就是答应啦,簪子我戴走喽。” 喻长风则沉着一张脸看向目逆而来的元秋白,端着少见的外露不悦拧眉反问, “你有事?” 元秋白摇着脑袋啧叹连连,“你瞧瞧你,自己忘记锁门也能怪我?再说了,咱们眼瞅着就要出发了,你俩就非要这时候玩?能不能懂点事?” 喻长风难得扯着薄唇笑了一声,高大身躯微向后仰,银白牙尖儿威胁似地露出来,手指抬起,隔空虚点了点他身上的两处穴位, “百会穴在头骨前发际正中直上五寸,瘖门穴在人项部正中线处。” 一为死穴,一为哑穴。 言外之意是问他想当死人还是想当哑巴。 “……” 元秋白拉长了嗓子幽幽喟叹,“喻长风,你可真不是人啊。” 他终于不再继续卖嘴,自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行了,言归正传,适才我在后院遇到了戚东家,他说他查到了那女童的详尽身世。” *** 此言一出,喻长风面上神色瞬间收敛。 他将纸条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半晌之后五指一蜷,将纸条碾成齑粉。 果然,这情况与他料想的不差毫厘。 “给奉一回信了吗?上次让他整理的饿殍名单人员生平呢?” 元秋白摇头,“还没有,名单应当尚未整理完毕,你这段时间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喻长风半点不心虚地‘嗯’了一声,“回信吧,名单上人员的生平尽快给我,祁冉冉的事也继续去查。” 元秋白颔首应下,随即转身离开,去自己的房间给奉一写回信。 未时很快到了,一行人将箱笼搬上马车,戚夫人还想给祁冉冉塞些银两当盘缠,被祁冉冉笑着推拒回来。 戚常枫抱着祁冉冉的小腿不肯撒手,他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睛里全是依恋,“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看常枫?” 祁冉冉笑着摸他脑袋,“大概等常枫长到……” 她边说边抬手试图比划一下,但又觉得不管如何比划好像都不大对,于是指尖微微一转,指着不远处面无表情给狸花猫喂小鱼干的喻长风道: “长到像姐姐的夫婿那样又挺拔又俊朗,姐姐就会回来看你啦。” 戚常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探头遥望,他还是个小孩子,祁冉冉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此刻乍一听闻‘与姐姐的见面标准’,也顾不得自己平日里对喻长风的畏惧了,囫囵一抱衣袍下摆,拔腿便冲天师大人跑了过去。 过去之后他也没说话,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一托腮帮子,身体倚在车辕上,认认真真地仰头观察起了喻长风。 戚夫人柔柔喊了他一声,只怕自家儿子要在那处胡闹上许久,刚想过去将人抱回来,却不料下一刻,戚常枫蓦地一愣,旋即惊讶地‘啊’了一声,小身子一转,拔腿就又跑了回来。 “娘亲!!!” 他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惊天大事,原本恹恹的眉眼刹那瞪得溜圆,嘴巴也瞬间张大,一股脑儿扑进自家娘亲怀里,攥住戚夫人的衣袖就开始疯狂摇晃, “娘亲!” “原来哥哥他会笑诶!!!” 第40章 水路 戚常枫两年前落过水, 当时发了高热,肺腑受损,至少十岁前都得精心看护着, 莫说养猫养狗, 便是冬日里的绒帽护手皮领圈,但凡上头的浮毛多些,他都不能穿戴。 也正因如此, 即便戚常枫再喜欢再不舍, 小狸花也不能养在戚府里。戚夫人尝试过将猫送给知交好友,但狸花聪慧, 又极擅‘流浪’,往往送不出一个时辰就能顺着原路再跑回来。 戚翼荣对此也颇为苦恼, 故而曾在饭桌上随口提过一句‘要不然就将猫交给镖师, 趁着走镖直接带到外地去’, 彼时喻长风正在圆桌的对侧持匙饮汤, 闻言动作一滞,旋即恢复如常。 也就是这一个几不可察的停顿, 祁冉冉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待到用膳完毕回房午睡时,她抱着小被子倒在榻上,片刻之后忽地坐起,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郑重其事道: “喻长风, 我们养只猫吧。” 她做下这决定前其实也有些踌躇,原因无二, 眼下时局未定,前路晦暗不明,添上过多的牵扯于她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她在饭桌上欲言又止, 回房路上又经微风一吹,勃然的冲动益发消散了大半。 她以为这事会就这么过去了,可谁曾想当她卷着薄被倒在软榻上,阖起眼睛的那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竟都是喻长风方才的脸。 他那时候还是惯常的面无表情,但祁冉冉就是从那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里品出了几分感同身受的‘被舍弃’的失落。 她生来性子霸道,若非别无选择,鲜少会有愿意妥协的时候。可此时此刻,她却莫名不想在喻长风身上再一次看到诸如此类的难过情感,是以拳一攥牙一咬,干干脆脆地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天师大人的背影坚定喊道: “没错,喻长风,将小狸花带走,我们来养。” 喻长风站在衣架前默然回首,他没立刻回答,祁冉冉却清楚看见他薄红的唇细微开合,是个‘不’的口型,但他却未将这‘不’字讲出声来,而是顿了片刻后才道: “途程遥远,我们,不一定能养好。” 祁冉冉登时笑起来,扔开被子跑下卧榻,“你也说了是‘不一定’,而非‘一定不’,我还觉得我们能养的很好呢。” 两句话的功夫她就已经来到了他身前,喻长风垂下眼,在她清凌凌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较之以往略有些不同的神色。 祁冉冉反手将他堪堪搭上衣架子的外衫取下来塞回他怀里,脚下挪移,推着他向外去, “这样吧,小狸花今日不是才被戚夫人暂时安置在花园里吗?你去问问它愿不愿意同我们走,它若舔.你蹭.你,便说明它愿意,那我们就尊重它的意愿,带它一起离开。” 第51章 英明神武的天师大人不置可否,像根木头似的直愣愣由着她推,“我还没换完衣裳。” 戚常枫午膳时非要将自己碟子里剔好鱼刺的鱼肉拿给祁冉冉吃,他高举着个比他脸还要大上一圈的青瓷盘,跋山涉水绕过大半张圆桌,结果临了脚下一个踉跄,瓷盘横飞出去,连盘带鱼肉都孝敬到了天师大人探臂拦护的衣袖上。 “毛病。” 祁冉冉蹙眉啧他, “问完回来再换。” 公主殿下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哒哒响,天师大人衣袖上此刻都是鱼汤味,小狸花势必会喜欢。自然,他本人也必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奈何心口不一如喻某人就是需要一个台阶,祁冉冉不介意将这台阶铺到他脚下,甚至还十分积极地朝前推了他一把。 “快去,问完早点回来午睡,我困死了,别让我久等。” …… 于是乎,西行入云沧州的队伍中就这么多了只猫,此时此刻,元秋白坐在天师大人的马车里,一面伸手逗弄着小狸花,一面撩起车帘向外看, “我小堂妹不是去取水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喻长风倚在车窗上闭目养神,闻言眼皮没掀,口中倒是应了他一句,“你没有自己的马车吗?” 元秋白‘嗐’了一声,“怎么,有自己的马车就不能来找你叙叙旧了?” 他喟叹连连地晃着脑袋,“想想最早的时候,每每出行都是你我二人;今次例外一些,是你,我与公主殿下三人;不曾想走到一半,咱们三个就变成了我和你们俩;再往后走,竟然还能变成我同你们一家三口。” 喻长风平直的唇角浅浅向上翘了一下,“有事说事。” 元秋白又‘嗐’了一声,神色依言正经了些,“再走个几百里,咱们约莫就要陆路改水路了。” ……? 喻长风终于睁开眼,“前方的陆路不能走了?哪里来的消息?” 元秋白道:“是今日临出发前戚东家告诉我的,他们镖局的镖师晨起快马加鞭送回来一封信,说前方供陆路通行的白水镇三日前突然一夜之间无端出现了二十八个红木箱笼,那箱笼就成排地摆在镇口,个个都有一人多高,且还移动不得,但凡有人碰上一下,箱笼内部立刻就会响起似兽非兽的空灵啼哭,声音虽不大,听上去却神恻恻的,着实诡谲得很。” “当地府衙原本是打算强行将这些箱笼撬起来带走的,然翌日一早,二十八个箱笼竟然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二十七个,少了的那个凭空消失,连点木头渣子都没剩下,且与此同时,镇中有一妇人不药而愈。” “第三日亦是如此,箱笼每消失一个,镇中便会发生一件好事。有人据此猜测,天上有二十八星宿,这二十八个红木箱笼约摸也是天降的神迹。这传言很快一传十,十又传百,不消半日,全镇的百姓都对这说法深信不疑。” “箱笼既是神迹,又会在二十八日之后尽数消失,百姓们自是不愿府衙再将其强行带走,加之箱笼虽然堵了镇口,却也只是对来往的大型车队在陆路通行上有所阻碍,之于镇中百姓的寻常出行并无多少影响,故而府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磨磨蹭蹭地做起了‘清理箱笼’的准备工作。” 元堂兄一口气将所有的已知讯息齐齐道尽,瞧见喻长风眉头微蹙,便又了然道: “你是觉得事有蹊跷吗?我原本也如此认为,但转念一想,咱们的身份无人得知,况且走水路较之走陆路也就是路上多耗费几日,安全性反而还更高,合该只是巧合。” 喻长风凝眸不语,半晌之后忽地道:“你在戚家收到的那些补给,有问题吗?” “补给?”元秋白蓦地一愣,似是没料到天师大人的关注点会突然转移到补给上来,“没问题啊。” 他顿了一顿,抬手抓抓发梢,“但若非要寻出些不妥来,那便是其中最小的行箧似乎被人提前打开过了,只是后续我也仔细查检了行箧里的每一方物件,并未验出任何异样。” 正说着,门外一阵脚步声,少顷,祈冉冉怀里抱着六七个高竹筒,脑袋顶起车帘子,艰难费力地拱了进来。 元秋白笑着抬手替她固定住车帘,喻长风也敛袍起身,将她怀中的竹筒尽数接过来,低声问她道:“随你一起去取水的弟子呢?” 这么多竹筒怎么都让她一个人拿回来了? 祈冉冉卸力软倒在侧凳上,闻言忙摆了摆手,“是我自己要拿的,那弟子手中还有给其他人带的水,我又正好要回马车上,想着六七个竹筒合该够咱们喝一整日,遂便一股脑儿地都抱上来了。” 她边说边以手作扇,一面频频扇着风,一面难耐扯着衣领。 取水的那条溪流四周都无树荫遮挡,喻长风在她执意要亲自去取水之前就知道她肯定会被晒蔫,此刻果真见她汗涔涔地耷拉着眉眼,额头脖颈一具缀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汗珠子,侧颊也是红扑扑的,浑似六月天里浸过水的粉蜜桃。 接连几日的‘同床共枕’,天师大人的自制力明显降了许多,便如当下。 他看着祁冉冉就觉得牙根发痒,待到那人没骨头似的虚虚倚到他身边时,他不受控制抬手蹭去她额间汗珠,指腹被浸得烫湿,下一刻,舌尖竟也恍惚尝到了些许子虚乌有的微妙甜意。 祈冉冉很快察觉到喻长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深又沉,扇风的手立时一顿,旋即坐直起身,一脸警惕地望向他, “这么看我做什么?喻长风,是我自己提出要拿竹筒的,你可别又端着一张吓唬人的冷脸出去迁怒旁人。” “……” 喻长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明显就是个被公主殿下的‘迟钝误解’气到无言以对的意思。 “祈冉冉。” 沉默须臾,他也直起身来,广袖覆盖之下的右手迅疾如闪电,在公主殿下尚未反应过来前便已按上了她的麻筋。 “……喻!长!风!” 祈冉冉瞬间被酸麻得小脸紧皱,袖子一挽就扑到了他敞开的怀抱中连打带掐,元秋白躲在一旁瞧了会儿热闹,继而才憋着笑出声打圆场, “堂妹喝水,喝水,天气热就要多喝水。” 他边劝边将其中一方竹筒塞进祈冉冉怀中,余光瞥见手边的茶叶罐,又顺嘴问了一句, “要加些茶叶吗?这是今年新采摘的九曲红,冷水也泡得开。” 祈冉冉摇摇头,转身从自己的包袱袋里取出一小罐色泽浅淡的槐花蜜, “不用,我加些蜂蜜就好了。” 她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眨个眼的功夫便又乐滋滋得笑起来,挖了一小匙槐花蜜融进竹筒里,又作势要将蜂蜜罐子递给元秋白, “堂兄尝尝吗?我在荊州城买的,戚夫人说这家的槐花蜜品质最是上乘。” 言罢顿了一顿,尤嫌不够似的,埋首将包袱袋囫囵翻找一通,从中取出几大包酸杏干, “还有这个,堂兄想吃的话尽管来找我拿。或者直接在你那里放上几包?” 搁在最上头的一包酸杏干已经是个拆封的状态,此时此刻,随着公主殿下益发拨开油纸包的动作,浓郁到令人口舌生津的甘甜酸味立时盈满了整间车厢。 元秋白依言接过蜂蜜罐,又顺手拣了一块酸杏干丢进嘴里,他被酸得‘嘶’了一声,随即又像想到什么似的,龇牙咧嘴地冲祈冉冉笑了笑。 “巧了不是,我适才还同喻长风说咱们接下来要坐船转水路,你这花蜜水与酸杏干,给晕船之人服用最是合适不过了。” ……晕船? 祈冉冉喜盈盈地没接话,一旁的喻长风却是眉目一动,不露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公主殿下不嗜酸,前半程的零嘴里也从未置购过如此多酸口的果干。 以及元家那车因带有辛夷花标识而被祈冉冉一眼认出的蹊跷补给。 是巧合? 当真都是巧合吗? ----------------------- 作者有话说:想在这章给堂兄点上一首《you,me and steve》 第41章 若青 又过一日, 恕己终于归队,第三日清晨,众人抵达渡口, 经由此处陆路转水路, 继续前往下一站。 元秋白对于恕己的归来很是欢喜,本来嘛,往年没有祈冉冉的时候, 喻长风在外除去必要的交流, 同他们一句多余的闲谈都没有。这也导致了他与恕己两个话密的人时常会凑在一处‘报团取暖’,取着取着便取出了深厚的贫嘴友谊。 日往月来, 此等友谊在天师大人心照不宣的忍耐之下变得益发喧嚣聒噪,元秋白总觉得喻长风这厮终有一日会忍无可忍地给他二人喂上两幅哑药, 但可喜的是, 因为祁冉冉的加入, 这一日的到来显然又往后推了不少。 登上舫船的第三日, 喻长风推开房门,果不其然又看见祈冉冉, 元秋白与恕己三人窝在小桌旁玩叶子牌。 较之于无穷无尽的日常琐谈,他们打牌的时候倒是意外安静,吃了一半的酸杏干摊开散在瓷碟里,添了槐花蜜的热茶水齐整搁置在手边,整个内室茶香氤氲, 执牌之人也个个神情谨严,乍一瞧上去不似在打牌, 反而更像一群有志之士聚在一处说天谈地,讲古论今。 第52章 当然,倘若这叙谈三人中的另两人面色不若眼下这般急张拘诸的话, 此等场面合该更为风雅。 与那次在天师府与恕己的‘小打小闹’不同,今番的‘牌友切磋’在元秋白的强烈要求下添了实打实的银两筹码。 显而易见的,元堂兄自诩皇商出身,虽醉心医药,然骨子里对于叶子牌这等考验数字推算的竞技搏戏理应旁通曲畅。 但更显而易见的,在与真正皇商出身的祈冉冉交锋两日之后,他已经浑输至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凄惨混沌之态了。 “堂兄啊,你又输了。” 祈冉冉翻开面前纸牌,懒洋洋往后一靠,娇俏眉眼浅浅一蹙,露出些恰到好处的虚假关怀, “我都不忍心赢你了,不然这把就当练手了?” 她顿了一顿,心情极佳地端起茶水小抿一口,有意调谑他道: “而且我瞧着堂兄的现银也不多了,船上又没有换银票的地方,不如我给堂兄借些筹码?放心,九出十一归,我自降月息,不多占堂兄的便宜。” 元秋白苦哈哈地连连摆手,将钱袋子里的碎银一股脑儿倒在祈冉冉手边, “心领了心领了,打牌只为怡情,输光了筹码就偃旗息鼓。再说了,和你借不如和你们家天师大人借,毕竟他……” 他如此说着,双手撑上膝盖,甫一抬头就与门边不知站了多久的喻长风对上了视线。 天师大人怀里抱着小狸花,视线一一扫过他们三人,面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元秋白:“……” 一片落针可闻的尴尬死寂里,恕己最先反应过来,脖子一缩,抱起茶盘就要往外溜,经过天师大人身边时还胆虚踉跄了一下,上半身朝右一歪,被小狸花毫不客气地‘哈’了一声。 它这‘狐假虎威’的样子倒是真可爱,祁冉冉看在眼里,顿时就乐了, “乖乖啊,怎么这么凶?” 一小截雪白的腕子伴着话音散漫一抬,公主殿下笑得明艳慵懒,冲喻长风的方向勾了勾手,指尖下移,最终点了点自己的膝盖, “来,乖乖。” 元秋白是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揶揄到喻长风的机会的,故而哪怕上一瞬输银子输到神魂恍惚,此刻见状也要忙不迭冲上前去作个小死。 “快过去呗。” 元堂兄反手向里推了天师大人一把,刻意放缓的语调里是满满的意味深长, “乖——乖——” 小狸花耳朵动了动,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句,后腿抵住天师大人的小臂耸蠕几下,猛一使力便蹿了出去。 喻长风则轻飘飘睨了元秋白一眼,薄唇轻轻一扯,语气凉凉道: “我确实可以借你银钱,九出十归,比她便宜。” 元秋白当即皱着眉头‘嘶’了一声,“得,你们夫妻两个还当真是……” 他蓦地一顿,眼睛旋即一眯,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竟是推开喻长风直接走了出去。 “……嗯?” 祁冉冉彼时已经将小狸花抱在了怀里,见状疑惑蹙了蹙眉, “我堂兄怎么了?” 毫无征兆调头就走,总不能是被她赢了太多银两,一时想不开跳船去了吧? 喻长风没她那么重的好奇心,径自提袍跨过门槛, “不知,但他比你胆小,理应不会受伤,也合该无需挂虑。” “……” 祁冉冉冲他翻了个白眼,“喻长风,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嘴巴近来益发坏了?” 喻长风没接她的话,信步走过来,视线落在她手边那一袋鼓囊囊的碎银子上, “最近缺银两了?” 祈冉冉埋首在小狸花蓬茸的脑袋顶上陶醉猛吸,回应隔着一层毛皮瓮声瓮气地传过来, “不缺啊,我只是不喜欢输罢了。” 小狸花在面对旁人时惯爱哈气,当下被祈冉冉抱进怀中却能瞬息乖顺到‘判若两猫’。喻长风瞧它讨巧地露出肚皮撒娇卖俏,而公主殿下也不负众望地将它从头到脚神叨叨亲过一遍,末了脖颈一扬,黑漆漆的眼睛里含着璀璨笑意,亮晶晶地望向他,额前一缕碎发掉落下来,被她鼓着嘴巴向上吹了数次都没能回归原位。 挺招人的。 不管是人还是猫。 喻长风从自己的脑袋里清晰读到了这两句话,他安安静静地垂眸看她,片刻之后伏脊躬身,用眼神抵着祁冉冉往后退,一手撑上她身侧椅圈,另一手伸出去,将那缕碎发轻轻别回了她耳后。 舫船的舱门上不知被谁挂了一串流光溢彩的琉璃瓶子,此刻随着水波荡漾,突然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祁冉冉被他粗糙的指腹蹭得眉眼弯弯,她其实也不爱与人过密接触,倒没有什么闻者伤心的隐晦诱因,她就是单纯的不喜欢。 但喻长风此刻离她这样近,她心里却没有半分不适之感,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愈发向后仰了仰,素白的一张小脸完全显露出来,长睫颤动几下,在咫尺的距离里声音低低地问他, “占用你房间打牌,不高兴了?” 喻长风对此不置可否,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房间?你昨夜没在这里睡?” 好吧,她睡了。 且因为有了戚家那几夜的同床共枕,公主殿下今次连迷香都懒得点,亥时一过就抱着枕头来敲他房门,美名其曰听见小狸花在喊她,瞧着猫儿已然鼾声阵阵后又面不改色地转了口,说外头的风浪声太大,她听着害怕,不敢自己睡。 天师大人想到这里,薄红的唇微向上挑,指尖绕着她的发,难得揣着点玩笑的口吻反问她, “打牌的时候就不怕风浪声了?” 祁冉冉又笑,水润润的唇十分腼腆地抿了抿,颊边的小酒窝凹陷下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要不你同我玩几局?我先让你两把,输你些银钱权当补偿。” 喻长风顿了一瞬,居然还真解了自己的钱袋子搁在桌上,落座同她玩了起来。 诚然天师大人在坐上牌桌之前是没打算允她让他的,他甚至想不动声色地借机输给祁冉冉几局,毕竟那支金簪子分量不轻,他有些担心她手头紧。 可惜两局过后,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公主殿下一言九鼎,说让他两把就让他两把,两把过后,哪怕天师大人开始全神倾注,他也再没有赢过。 不过半个时辰,缬草紫的钱袋子便已空空如也,喻长风端着一副无可言状的神情凝眸谛视她,少顷,破天荒地坦直开口, “下船之后兑几张银票给你。” 他觉得她是真缺钱了。 祁冉冉笑得弯腰捧腹,眼角都要沁出泪花来,她没应‘好’也没应‘不好’,自顾自又乐了一小会儿,而后才直起身来,同喻长风说她饿了。 天师大人遂敛袍起身,将猫留给她,拿着前两把赢来的银子去舫船厨房里给公主殿下买晚膳。 柚木的推拉舱门开了又合,不消片刻,房门再次开启,祁冉冉原本还在诧异天师大人归来得如此之快,她循声抬头,不想却意外看见了元秋白惶惶的脸。 “堂妹!” 元秋白急匆匆推门进来,都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抓住祁冉冉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你快,你快出来,随我一道去外面找个人。” “找人?”祁冉冉不明所以,“咱们这里谁丢了?” “谁都没丢。”元秋白摇头,急赤白脸地同她耳语,“是我方才,我方才好像看见若青了!” *** 湖海不若陆上有万家灯火,不过酉时一刻,天边飘来一朵乌压压的云,日色骤消,舫船各处随即燃起灯烛。 一做帮厨打扮的瘦弱男子快步行入一间狭小舱室,这男子行止甚是谨慎,自外开门前环顾四下,自内阖门后也并未立即燃烛,而是趴在门板上稍听了会儿外头动静,直至确认周遭无人后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伸手一掀头顶布巾,露出一头如云青丝来。 摸索着燃起蜡烛,他又从墙角矮柜里寻出一面灰蒙蒙的铜镜,用杯盏抵着立在桌上,身子前倾过去,双手并用,认认真真摆弄起了自己的面皮。 不多时,两块如粘土般灰白的东西被他自前额鼻梁一一取下,烛火再一晃荡,映照出铜镜中一张花容月貌的小脸来。 竟是位娇俏可人的年轻女子。 仔细将灰白的粘土放入水中,女子旋即起身,准备随意用些吃食。她揉着自己发红的鼻梁轻缓喟叹,不想下一刻,半声叹息卡在嗓子里,女子登时大惊,骤然呛出两声震天巨欬。 祁冉冉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黑暗里,神色冷冷的,也不知默默看了她多久。 “俞若青。” “谁让你跟上船来的?” 第42章 闷雷 祈冉冉早就知道几日后的陆路行不通, 原因无他,白水镇的那些箱笼正是她部署着放进去的。 从俞姨母与俞若青离开上京城始起,她便主动切断了自己铺排在京城中的所有暗线, 如此, 哪怕郑皇后能从褚承言的遗物里寻出些有关她的蛛丝马迹,这些‘蛛丝’也会因着她毫不拖泥带水的‘自弃臂膀’彻底断裂。 第53章 而那人若执意想找到她,便只能转向去查喻长风, 但只要她对天师大人出了手, 那么,过往那些经由郑寺卿、程少卿、乃至乔嬷嬷出面施为的寻衅之举, 就会尽数变成皇家对天师府的明牌发难。 毕竟那些人虽说次次都打着‘迎韶阳公主回宫’的幌子,但每每闹事也都确实是在天师府的地界。 毕竟皇家与天师府私下里相互忌惮许久, 当年的那桩赐婚也是纯粹至极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圣人一晃眼‘醉’了三四年, 如今试图醒醒酒, 也并非什么出人意表的惊骇之事。 然放弃了自己的多年经营,她总还是需要条路用于后续的铺设, 所以,前世后知后觉惊悉的元秋白便成了她今生的最佳首选。 元秋白的母家确实不曾给他送过补给,补给是俞若青送来的。俞表妹借由元秋白与自家表姐提供的线报摸清了魏家的运药通路,而后又不动声色地在这条通路里插入了独属于她们姐妹的暗语。 原定的成算便是这样的—— 俞姨母离京之后径直赴缘边蓬莱州,那里是栗特人的地盘, 因着地域特殊,行商出海都极为方便, 人潮也密集,形形色色殊方异类,是个绝佳的‘隐世’地点。 俞瑶当年为俞家人择定的后路便是此处, 只可惜临了棋差一着,十三口人送出去了十一个,俞姨母带着年幼的俞若青主动入宫,以自身为饵,保全了其余眷属的求生路。 祈冉冉两世筹谋,终于在今生完成了母亲当年的未完憾事。在她的计划里,俞若青本该于白水镇之后直奔蓬莱州,在那处与俞姨母会合,得便的话就去寻一寻外祖父母的下落,不得便也无妨,只要她二人变名易姓,能够安安稳稳地终养天年即可。 她的心情因这完满的愿景畅快了好几日,却不想一朝登船,元秋白竟突然和她说,他好像在船上看见了俞若青。 …… 彻底被识破了伪装,俞若青索性也不演了,将另一盏灯烛顺手点燃,顶着祈冉冉几欲喷火的目光双臂一环,端得三分无赖姿态道: “反正我现在已经在船上了,接下来也会与你一道起行,有本事你就将我扔下去。” 祁冉冉被她气笑了,“俞若青,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舫船上不缺水性好的厨娘,我扔你下去,待你喝水喝个半饱,没了抵抗的力气,再命厨娘下去捞人,捆起来直接一艘小船送回岸上。你觉得这事有多难办?” 她一面说着,一面挽起衣袖朝俞若青逼近过去,且看指尖落点的方向,明显就是要直接去提俞若青的衣领。 俞若青见她动了真格,整个人几乎一息认怂,“我错了,我错了表姐。” 她猫着腰来回闪躲着祈冉冉,边躲边道歉,及至被自家表姐攥住衣领按到门板上,眼眶一时都有些发红,“我只是不舍得留你孤军奋战,总归着娘已经安妥离开了,你我如今没了最大的顾忌,你就让我跟着你不行吗?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搭上一条命?你都不怕,我自然更不……” “俞若青!” 祈冉冉厉声打断她, “你最好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闭了闭眼,极力驱散掉脑海中前世的那副血腥画面,手上力道随之松懈,半晌之后才低声开口道: “舫船靠岸之后你就马上给我动身去蓬莱州,俞若青,这事没得商量。” 俞若青反手攥住她的手,“我不走。” 她顿了顿,抬头觑了祈冉冉一眼,偷偷吞咽一口,不怕死地继续补充道: “那些,那些银票都被我藏起来了,你若执意赶我走,五千两的银票你一张都找不到。” …… 一个巨大的浪头恰在此时敲上船板,天边猛地撕开一道银白,是即将落雨的征兆。 祈冉冉扯着唇角冷笑一声,“俞若青,你……” 她忽地一顿,视线似有所感飘到窗沿处,俞若青不明所以,却也转转脑袋,随她一同望了过去。 下一刻,二人面色齐齐一变,就见本该严丝合缝的小窗已然被人自外撬了开,两道人影立在那里,雾沉沉黑黢黢,也不知默默听了多久。 ——是元秋白和喻长风。 *** 轰隆! 第一声响雷落下时,四人顺次迈入了喻长风的舱房。 天师大人的屋子里始终燃着烛火,角落小炉子上的黄铜茶壶也尤在徐徐冒着热气,室内氛围温暖宁和,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只有矮桌正中央的那碗汤面。 喻长风一刻前将其买回来时,那面还是公主殿下口中‘烫烫的汤多一点不要葱花不要虾子但要加一丝丝辣油’的热腾模样,眼下不过堪堪过去一刻,汤面表层的辣油便已凝固,死沉沉的一滩暗红寂寂飘在上头,直堵得人心口郁抑。 元秋白自内将门合上后便首先发了难,“若青,你怎么会在船上?又为何要躲我?你们方才,什么孤军奋战?什么搭上一条命?你们……” 俞若青眼睛转了转,红唇向上一挑,露出那对与祈冉冉别无二致的小酒窝, “我在与表姐谈论话本里的内容呢,你们没瞧过上京城新排的那出折子戏吗?就是中秋前后锦绣楼里常演的……” 甜润润的嗓音明畅清亮,然响起在这晦暗阴沉的小屋里时却鲜明透出几分奇谲古怪的格格不入来。祈冉冉叹息一声,伸手拍拍俞若青的手,下一瞬,绵言细语随之一停,诡谲散尽,天地陡然陷入死寂。 “是我的错。” 不过片刻,轻言软语平和再起,祈冉冉声音稳静,抬手将桌角烛台拨到了最中央。 “喻长风,你查过我了吧?” 她早就知道天师大人不可能对她执意离京的原因无所容心,昨日玩叶子牌时,元秋白的一句无心之言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元堂兄当时输得一触即溃,抓耳挠腮之际悲戚问她,“堂妹啊,你以前是不是在岁星殿内偷摸着开赌坊了?” 1 她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心下便有了判断。喻长风迟早会猜到她的施为目的,既如此,今日的撞破虽在意料之外,倒也不失为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机会。 “诚如你猜测的那般,我们俞家人在上京城中备受盯防,我若想离开,只能仗着天师府的威来躲郑皇后的势。” “离京前与若青的通信借了堂兄的手,前几日戚府的补给也是若青冒用魏家的路子送来的,最上方的箱笼底部刻了一艘小船,目的是告诉我‘前方转水路’的相关铺排已然全部办妥。” “我知道你们都拿我当自己人照顾,对于今次的‘利用’,我也深觉羞愧。但我没办法,我手里没人也没路子,上头又有两尊大佛窥着压着,半点不放松地牢牢束缚着。想做成一些事,只能别无选择地牺牲一点道德。” 她话说得恳挚,语速也放得极慢,仿佛这世间再没什么是她有所保留的,字字句句几乎都透着一股子‘推心置腹’的坦诚味道。 但喻长风却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他抬起眼,直直望向了对面端然而坐的祈冉冉。 他在她澄澈明净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抹摇曳晃动的橙黄火光,潆洄潋滟,溶溶煦暖,看似薰天赫地,颇有燎原之势,可再一仔细窥探,却发现火光之下暗潮丛生,满满涌动的,全是她眸底深处最原始的浓浓漆色。 ……哪有什么推心置腹。 那些她能被人看到的,往往都是她想被人看到的。 “所以,” 窗外波澜震天,又一道闷雷落下,喻长风顿了顿,喉头轻轻一滚,待雷声消歇之后才沉声静气地重新开口, “所以你下船之后,不会再随我们去云沧州了,对吗?” 这话问完,他自己都觉蠢得想笑,公主殿下大费周章堵了白水镇的路,总不能只是为了在这段途程中多增添几日与他们一起乘船的经历。 “对。” 祈冉冉也不打算瞒他, “下船之后,我便会与若青改道去黔州,后半段的途程无法与你同路了。” 喻长风的眸色几乎一瞬间因为她的回答趋于晦黯。 他动动唇,很想继续问她去黔州之后呢?要去几天?需要他在云沧州等她吗? 亦或者,他知道她小毛病多,吃饭又挑剔,若嫌路途奔波,会传信告知他黔州的住址,让他去找她吗? 再往远了说,此行结束,他必定是要返回天师府的。 届时她又会如何? 且不论上京城中是否还有她牵挂之人,只看她如此厌恶被束缚,此番与俞家人一道成功离京,沉重枷锁一朝废置,她还会愿意回去吗? ……难怪她会带上那封二人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 所以这段时日以来想方设法与他的同床共枕算什么? 她送他的发簪,给他的拥抱又算什么? 大发善心? 看他可怜? 他是不是该庆幸公主殿下待他至少还有那么一点不同,毕竟她本可以冷心冷肺地全程淡然置之,却偏生要在这短短半月里心慈好善地予他些许旖旎光景。 第54章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他幼时唯一听过的一方民间志怪,赶考的书生露宿庙宇,恰巧撞上狐仙报恩,狐仙以幻术绘出一幅乐乐陶陶之景,就此圆了书生一场盛大灿烂的佳妙夙愿。 书生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然鸡鸣拂晓,幻境方破,诸般欢愉,终归一梦黄粱。 ——不过都是些镜花水月。 第43章 质问 他眉眼恹恹得歇了声, 祈冉冉也不再说话了,元秋白的视线在他二人脸上一一扫过,末了站起身来, 急赤白脸就去拉俞若青的袖摆。 “无妨啊若青, 无妨的,门路设在那里不就是给人用的吗?归根结底还是我本事不够,承不起家族门楣, 讨不得爹娘欢心, 故而无法为你提供更多的便利。但是我……我……你还需要我做什么?知会我一声,我都会努力去做的。所以, 所以你……” 俞若青没理他,低垂着脑袋尤自卷衣袖, 只是卷着卷着, 细白指尖划过袖口花纹, 有意无意便与元秋白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元堂兄眼眶当即就红了, 八尺男儿抽噎一声,腿弯向下一软, 顺势就要往俞若青的膝头上靠, “所以你此次去了黔州,还,还回来吗?或者,或者你给我留个信, 我去找你可以吗?若青,我……” 咚咚咚! 门板忽地被人自外叩响, 是船上的舵工观得天气异常,推测稍后约摸会起大风浪,故而特地挨门挨舱前来提醒。 他提醒完便走了, 步履匆匆不停,脚下一抬,却是同时带走了舱房里的所有声响。 两两对坐的四人一时齐齐陷入阒然,好半晌后,喻长风才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 “房间留给你们,我去元秋白那里。” 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就走,多一字都不愿再说,多一眼都不愿再看。 元秋白原本还赖在俞若青身前装死扮瞎,被俞表妹抬手推了一把之后才慢吞吞站起,跟在喻长风身后出了房间。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旁侧舱房,元秋白失魂落魄地将灯点起来,又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茫然若失地捧着茶盏静默呆坐了好一会儿,许久,双肩猛地一颤,竟是直接趴在圆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我就说她前段时间怎么突然愿意收我礼物了,敢情不是对我动心了,而是对我们家的门路上心了!” “怎么?她俞若青还真拿我当狗调.教呢?白瞎了她那副娇憨皮囊。你别说,祁冉冉更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怎么都道相由心生呢,我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不简单,长得就是一副擅长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模样。” “元秋白。” 喻长风冷冷睨了他一眼, “她们是表姐妹。” 模样不说七分相像,六分总也有了。 “表姐妹又如何?”元秋白忿忿一抹眼泪,“你没听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吗?况且若青年纪还小,她能谋算这么多吗?” 他抻着脖子冲喻长风嚷嚷,哭嚎越来越响,起先只是声泪俱下地控诉祁冉冉和俞若青薄情寡义,诉着诉着又无比自然地转了口风,一会儿说俞若青人单势孤地一路跟到这儿,途中肯定吃了不少苦;一会儿又说祁冉冉一个大公主在上京城中都备受欺压,他们家若青指不定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受了多少委屈。 喻长风被他吵得头疼,心里本来就烦,如今又听见他话中内容,额角两侧更是火燎似的突突直跳。 他绷着脊背,紧抿着唇忍了又忍,半晌之后终是再忍不住,长袍一敛,起身就要往外走。 元秋白眼疾手快地拽住他, “你干什么去啊?是不是作计着要将祁冉冉捆起来直接带走?那你顺道帮帮我呗,我不会捆人,你替我将若青也捆起来,但切记动手的时候力道轻点,我们家若青年纪小,怕疼的很。” 喻长风的胸膛上下起伏一息,难得用一种极为外露的看傻子的眼神睇了他一眼, “元秋白,你脑子不清醒就去外头吹吹风。” 元秋白扯着唇角干笑一声,大半个身躯颓萎后仰,眼角眉梢的落索之色简直藏都藏不住, “我脑子不清醒?喻长风,我这么和你说吧,我元某人此前二十余载,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两根搭在天师大人衣袖上的手指伴着元堂兄的动作顺势扯动,惯有洁癖的天师大人本能拧眉,黑眸垂落,清晰瞧见了自己袖摆上被透明泪渍新洇出的两道痕迹鲜明的湿手印。 “你知道我适才听祁冉冉述过因果之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元秋白又嚎一声,显然也觉察出了天师大人的那点不适,但他平日里作死作习惯了,加之当下心头郁结,整个人益发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淡淡疯感。 “我当时就在想,若青利用我,祈冉冉利用你。” “这世道果真有物有则,狗的朋友永远都是狗,而会训狗的主人的姐妹,也永远都是会训狗的主人。” “……” “……” “……元秋白。” “……啊?” “……放手。” “……做什么?” “……我去外头吹吹风。” *** 另一边,祁冉冉在喻长风与元秋白出去之后便着手准备安歇,她将卧榻上的褥垫一一铺开,又将外侧的硬枕头换成同里侧一样的软枕,末了箱笼一掀,自最底下抽出一件浅湖蓝绣银丝云纹的素雅披风,囫囵往榻边锦被上一搭,下巴轻抬,示意俞若青上榻, “你睡里面吧。” 俞若青乖乖‘哦’了一声,依言踢掉绣鞋上了榻,然视线却在那件宽大的男式披风上几次游移,唇瓣张了又合,明显就是个抓心挠肝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处问起的纠结架势。 祁冉冉迎着她炯炯炽灼的目光幽幽叹了口气, “是喻长风的,我一会儿要抱着睡觉。怎么,俞二小姐对此有何高见?” 她没在说谎,从打算分道扬镳赶赴黔州的那日开始她就准备好了这件披风,诚然近半个月来她都与喻长风同床共枕,心肺作痛的毛病已然好了不少,但她偷偷计算过日子,与天师大人同眠一晚带来的后效最多可以维系三日,三日之后,她该疼还是会疼。 只是或许由于‘服药’已久,故而今时今日之下,哪怕她偶尔还会因为没能及时吸到喻长风而心口不适,痛感较之最初也已减弱许多。 披风原本就是作计带着有备无患的,却不曾想变故一朝陡然滋生,公主殿下心中莫名溟茫,竟鬼使神差地将这‘预备药’提前拿了出来。 “不敢不敢。”俞若青忙不迭开口,头摇得像拨浪鼓,“表姐的事我哪敢有高见?” 她抱着被子往后挪了挪,在昏黄的烛光下仔细端详祁冉冉的脸, “表姐,你和天师大人……此番黔州事了,你还打算回去找他吗?” 祁冉冉坐在铜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通着一头如云乌发,闻言不答反问, “若青,你怨我吗?” 元秋白那厢且不需提,她看得出来,俞若青对元秋白明显也有情,但倘若前几日她老老实实地跟随俞姨母一同前往蓬莱州,这二人此生或许便再不复相见了。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俞若青却是瞬间听懂了,她很快笑起来,那对与祈冉冉如出一辙的圆酒窝徐徐漾出个细小的旋儿, “表姐,我又不傻,本就是被人关起来的笼中鸟,又怎会甘愿在金笼子里雕刻同心锁,凭白再给自己多添一道桎梏?更何况他若真心喜欢我,便该理解我的难处,若是理解不了,那这‘喜欢’里约摸也没有多少真心。” “再者,表姐不是早就为我做过打算了?那条你交给我的、借由魏氏运药通路衍化而来的补给路子,只要我想,霎眼不就能变成我与元秋白往来相通的私密门径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祁冉冉,公主殿下执着梳柄敲敲桌面,“运作时手脚利落点,这事本就是我们占了便宜,别落下什么痕迹给魏家添麻烦。” 俞若青点头,“知道了,我会多加小心的。” 姐妹两个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良久,祁冉冉通发完毕,正欲回榻安歇,起身的一瞬间却发现自己手里自始至终竟都还握着那支从喻长风头上抢来的竹簪子。 簪头尖锐,早于不知不觉间在她掌心烙下印记,未曾触碰时尚且无感,如今有意拂拭,却惊觉这印记带来的痛感竟也如此鲜明。 她顿时又烦起来,经由通发得来的那点子镇静刹那间囫囵寂灭,祁冉冉抿了抿唇,少顷,脚下步调一转,径直便要朝门外走。 “表姐?” 俞若青惊讶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做什么去呀?” 祁冉冉没回头,“出去吹吹风,你先睡吧。” …… 航船已经行到了中流,四下无壑无峦,放眼都是一望无际的涛涛涌浪,黑压压的云层郁郁匍匐在极低的穹顶上,沉甸甸的,直压得人喘.息困难。 第55章 祁冉冉信步至甲板,发现喻长风早已孤身一人临江而立。 天师大人显然也觉察了她的到来,但他没回头,甚至在意识到祁冉冉靠近之后,还冷心冷肺地往旁边挪了挪,多嫌弃似的,漠然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摆得挺伤人,祁冉冉撇撇嘴,诚然知道今次这事是自己做得不厚道,但此情此景之下,还是不免感觉有些被他伤到了。 “喻长风。” 她覆着他躲开的脚步主动追过去,右臂倚上甲板栏杆,歪着脑袋去对他冷淡的视线, “还生我气呢?” 馥郁沁甜的梨花香气顿时伴着话音袅袅袭来,公主殿下此前已经散了头发,此时此刻,大片乌蓬的发丝随着她倾身的姿态悠扬划出个轻飘的旋儿,旋即又被身后潮润的江风一股脑儿地呈送回来,柔软发尾盈盈沁凉,浑似一只迷蒙幻境里翩跹的蝶,狡猾又勾.人的,湿漉漉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本欲转身离开的天师大人几乎一瞬间被这一缕轻软的发丝死死勾在了原地。他动动唇,凛冽眉目压得愈低,眼睛里刻意遏制的汹涌情绪也外泄得愈发明显,须臾之后喉头一滚,竟是生生被自己气笑了。 “祁冉冉,你这样有意思吗?” 盘诘的言辞犀利直白,然因着发难之人语调喑哑,使得此等本该不近人情的质问莫名多了几丝委屈味道。 “签和离书的那日我就警告过你了,我不是每一次都有耐心陪着你闹。” 他蓦地回身,双手撑上祁冉冉身后栏杆,坚实小臂青筋隆起,牢牢将人围困臂弯的同时,遮天蔽日的显明侵.略.性浑然扑面而来。 “你现在还想做什么呢?祁冉冉,你是不是就因为确信自己足够聪慧,足够可爱,足够讨人喜欢,所以才笃定了我每一次都会纵容你,每一次都会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 “凭什么呢祁冉冉,你是当真觉得我没脾气?还是当真觉得我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在乎?” 祁冉冉被他一大串连珠炮似的沙哑诘问轰得目瞪口呆,她眨眨眼,好半晌后才呆愣愣地扬起脑袋,在极尽的距离里直直对上喻长风黑漆漆的眼。 ……不是,什么叫确信自己足够聪慧,足够可爱,足够讨人喜欢? 他到底是想夸她还是想骂她? “喻长风,你,你先冷静一下……” 祁冉冉抿抿唇,虽然很想将这疑问直接问出来,但显而易见的,以天师大人如今的情绪状态,她上一息开了口,下一息保不齐就会被丧失理智的天师大人径自扛起来扔到江里去。 “我这不是看你自己站在江边生闷气,所以才想着过来哄哄你嘛,你若烦得见我,接下来的几日我躲着你走就是了。” “总归这次是我欠你的,你别……” 咻! 一枚手镖几乎压着祁冉冉的话音直射而来,下一瞬,两侧铜灯应声而倒,旷寂甲板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大家国庆快乐[狗头叼玫瑰] 第44章 血红 轰隆!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二人的对峙, 又一声闷雷落下时,喻长风抱着祁冉冉迅速躲进了甲板后方的一道狭缝里。 “受伤没有?” 刻意压低的声音很快沉沉响在耳边,大手旋即抚上后背, 自肩头始起, 一路摸索着滑到她指尖, “有没有流血?有没有感觉哪里疼?” 祁冉冉摇摇头,意识到喻长风或许看不见后又小小声地回答他, “没有受伤, 没有流血,也没有哪里疼。” 她在浓重的黑暗里扬起脖颈, 眼睛吃力眯起,可惜目之所及却仍旧只有大片如云雾般弥散开来的无边晦暝。 “但是……” 但是, 情况似乎不大妙。 暴雨将至, 穹顶彤云密布, 天际透不出半点星光;距离最近的石湖塔此刻仍有十数里, 散发出来的光亮如萤萤之火,远不可达照明程度;航船甲板上灯烛具灭, 几至伸手不见五指。 更要命的是,这突生的危机显然‘来者不善’,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他们此次出行又是一路‘埋名隐姓’,何故还会招惹来如此祸端? 难不成是宫里的人? 倘使真是如此, 那她们的遁名匿迹反倒会适得其反,如今船上的自己人满打满算不过八个, 届时如若真动起手来,她能确保己方具可全身而退吗? 况且眼瞧着黔州就在身前,她难道真要就此…… “不一定是冲我们来的。” 栖在腕间的大手不知何时复又落回她背心, 颇具安抚性地轻轻拍了两下。 “就算是也无妨,祁冉冉,我不是死人,不会任由他们当着我的面将你带走。你主动离开另当别论,可若你不愿走,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强迫你做任何事。” 他的声音里尚还含着些怒气未消的哑,然话说出口倒是全然的体贴,祁冉冉觉得他矛盾得可爱,唇瓣习惯性地弯起来,眼眶却止不住地滚灼发热。 闷头埋进喻长风的胸膛里,她很轻地蹭了蹭,面颊紧贴着他心口,辗转缠.磨间带着点连她自己都尚未觉察出来的亲密依赖。 她在这一刻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对喻长风的所作所为大抵真的有些残忍,如果说堪堪重生之际,她之于天师大人依旧存有一些不可避免的本能戒备,那么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完全确定,喻长风没变。 他还是当年那个与她一起缩着小竹屋里听风赏雨看星星的喻长风,还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爱冷脸,但自始至终都心甘情愿任她予取予求的喻长风。 她不该从头至尾瞒着他的,毕竟若没有俞若青的意外出现,她原本的计划便是待船靠岸之后留书一封,继而寻个外出采买的由头径自离开。 倒没有什么务要讳莫如深的天机玄秘,她只是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尽量减少这场‘利用’对喻长风的影响,方方面面防微虑远,却唯独忘记了忖量喻长风本人的心情—— 如果她不告而别了,这人应当会有点难过。 喻长风觉察到她软和偎依的小动作,护在她腰间的手臂绷直一息,旋即反客为主,更紧地搂住了她。 “没事的。” 他低下头,薄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披散着的湿凉的发,于这片狭小静默的隐秘空间里不合时宜地听见了周身血液喧嚣躁动的声音, “不需慌,也不需怕,祁冉冉,没事的。” …… 旷阔甲板上很快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小动静,隐在暗处的人久久不见他们有所反应,终是按捺不住,先一步露了踪迹。 “怎么回事?适才甲板上究竟有人吗?别是烛火昏暗,大哥错把桅杆看成人了吧?” “谁知道呢?不管了,先做正事要紧。” 为首出现的二人一高一矮,一人手举钉锤木板,一手圈拢燃烧火折,一面利落地自最左开始从外钉死舱房门板,一面压低了嗓子悄声嘀咕。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祁冉冉借着微弱的火光勉力眯起眼睛,半晌之后眉头一松,恍然大悟道: “喻长风,我可能知道他们是谁了。” 她仰起脖颈,唇瓣贴在喻长风耳边,将自己的猜想又快又低地道出来,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上船的第一日,有人一直盯着你的金发簪看。” 这是他们初初登船那日发生的事,彼时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候在岸边等待舷梯放下,唯独一队行商打扮的人马贼眉鼠眼,不仅数次借故在喻长风身边晃荡,视线还尤要一个劲地往他发间那根分量不轻的金簪子上飘。 天师大人若真想以威赫气场凌压某人,惯常都是手到擒来,故而他只是稍微沉了沉脸,在那伙人又一次试图近身时,不冷不热地扫过去个轻飘飘的眼神,整个商队登时便如鸟兽散,再不敢往天师大人周身靠近一步。 只是不曾想那伙人竟是贼心不死,虽不敢再将注意打到喻长风身上,却也同时盯上了其他人。 果然,满船的舱房门板没一会儿就被封了大半,不多时,倾倒铜灯重新点燃,男子的咆哮声,女子的啜泣声,杂乱的脚步声与夹在其中的咒骂推搡紧随其后混杂响起,七八个大汉手持长刀,拖拽着五对夫妇来到甲板上,一吊梢眼男子走在末尾,怀中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童,左右手边各跟着两个华冠丽服的小男童。 那五对夫妇一具衮衣绣裳,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吊梢眼男子取下女童脖颈上的长命锁,一面捏在指尖闲散把玩,一面意兴盎然地开口道: “莫要想着求援,如今除你们五家之外,这船上包括艄公在内的舱房大门都被我自外钉死了。现在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五家依次出价,叫出的价格当场兑付,用以保下你们的孩子。” “一轮叫价结束之后,金额最低的孩子为弃子,会被我……” 第56章 咚! 金灿灿的长命锁被男子随手丢下航船,激起一阵浓白浪花后又随即消失不见。 “会被我扔进江里哦。” *** 吧嗒! 第一轮叫价携着第一滴落雨联袂而至。 看得出这五对夫妇都是相当爱护子嗣的类型,在吊梢眼威胁似的扔掉长命锁之后,银两的数额从开初就喊得又凶又猛,没一会儿便有了结果。 站在最后的蓝衫男童被吊梢眼提起来时还是一脸懵懂,他年岁小,合该不清楚当下发生了什么,但瞧见自家爹娘掩面涕泪,自己又被吊梢眼抓得不舒服,嘴巴一撇,便也跟着哭嚎起来。 吊梢眼烦躁皱眉,随手扇了男童一巴掌,单臂将人一拎,眼瞧着就要往江里扔—— 下一瞬,甲板上的灯忽地全灭了。 随踵而至的,拳拳到肉的动静蓦地响起,与此同时,吊梢眼只觉手上一轻,紧接着,两侧额角陡然作痛,眼前猝尔炸开一片闪烁雪白,他猛地躬身,整个人当即软倒在地。 不消半刻,铜灯第三次被点燃,恕己带着另外三名天师府弟子将甲板上的歹人一一捆起来,喻长风眉峰紧拧,瞥一眼挂在他身上哭得涕泗横流、还尤要一个劲儿往他身上靠蹭的小男孩,这下是真的有点嫌弃。 “放手。” 他将小男孩抱回到其父母身边, “别抓着我哭,去找你爹娘。” 祁冉冉晃荡着匕首姗姗迟归,适才甫一开始叫价时,喻长风便往她手里塞了把匕首,他告知她恕己的舱房位置,叫她先莫要管其他人,只将恕己放出来即可。 事实也证明天师大人的确澄思渺虑,且不说歹人留给她们翻盘的时间根本不够叫醒全船舱的人,就算时间足够,万一有哪个老弱妇孺不当心出来做了活靶子,反倒会凭空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对面到底人多势众,祁冉冉不放心,故而还是在放出恕己之后又去喊了天师府的其他弟子。 此时此刻,恕己已经动手搜起了歹人的身,祁冉冉站在暗处凝了凝眸,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突然大步往船边走去, “住手!你在扔什么?” 甲板边缘的吊梢眼原本还欲借着位置便利将怀中荷包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江里,不料一声呵斥骤然袭来,他本能一顿,旋即便觉小臂一阵剧痛。 祁冉冉冷着一张俏脸快速迫近,稳准狠地将竹簪子扎进了他手臂间。 “啊!” 痛呼声起,荷包转眼移易,祁冉冉拧眉收拢掌心,戒备不减,提步就要往后退。 电光火石间,变故发生了。 原本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一对夫妻遽然跃起,一人反手抽刀向喻长风劈头砍去,另一人面目狰狞,双手用力一挥,竟是打算直接将祁冉冉推下航船。 只听‘咚’得一声闷响。 祁冉冉毫无防备,身子一歪,左臂重重磕在了栏杆上。她吃痛闷哼,反应极快地矮身欲躲,可惜迎面而来的蛮横力道已然彻底剥夺了她闪避的可能。 眼前蓦然一花,天地不过霎时便在她眼中囫囵调了个个,祁冉冉抑制不住惊呼一声,下意识开口大喊, “喻长风!” 下一刻,合该势不可挡的坠落陡然休止,喻长风伸出右手,牢牢拉住了她。 吧嗒! 细密雨丝不知何时成了泼天之势,滂沱雨水劈面砸下,祁冉冉怔忪一瞬,旋即猛地抬头,睖睁望着大片血红自喻长风肩头突兀倾注涌流。 他受伤了。 那凶狠的一刀他本可以完全躲开,但为了及时拉住她,所以他没有躲。 第45章 种生基 丝丝缕缕的浓重腥甜很快顺着二人相接的手臂淌到她脸上唇上, 舌尖一片寒峭血气,就势顺着喉头一路直灌进她肺腑心房。 ——很凉,可流入身体之后却又倏然变得炽热滚烫。 炽热到能够顷刻熨暖她的四肢百骸, 滚烫到可以直接驱尽她的伤痛沉疴。 心肺处一瞬间泛起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感, 祁冉冉瞪大双眼,恍惚于这一刻清晰听见了自己身体内枷锁断裂的声音。 那需要与天师大人亲密贴近才能见轻的重生遗症,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痊愈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喻长风的血? 脑海深处旋即闪现出几幕乱糟糟的模糊画面, 千里冰封的鹤鸣山深处, 喻长风一身白衫,脸色也是白的, 唯独划开的手腕处鲜血潺潺,鲜红刺目得令人心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世? 他放血做什么?他…… 一股大力很快袭来, 祈冉冉蓦地回神, 只觉手臂一酸, 眨眼便被喻长风一把提了上去。 天师大人战力强悍, 即便肩头受了一刀,整个人也依旧相当能打。他将祈冉冉拽上来后便一脚踹翻了挥刀之人, 祈冉冉晃晃发晕的脑袋,于怒气趋使下试图再补一脚,却是没走出两步就被喻长风自后追上攥住了腕子。 “喻长风?” “嗯。” 天师大人应了她一声,修长五指顺势上移,最终箍在她小臂上, 高大身躯旋即拢靠过来,半拥半抱地带着她往前走。 他步子迈得大, 加之身量挺拔崇伟,行走间天青衣摆被潇潇江风吹得瑟瑟鼓动,沨沨低鸣时有如兽类嘶吼, 轻而易举便生出了一股毁天灭地般强势霸道的深重压迫。 挥刀之人一脸惊惧地目视着他阔步逼近,口中血气震悚翻涌,一时也顾不得周身骨骼断裂似的激剧疼痛了,挣扎着就要往后退。 可惜尚不待其匍匐爬起,半边身子已然又被死死踩了住。 喻长风抬脚踏上他肩头,凛凛目光锋利似铍,面色冷得骇人,语气却很平和。 “这里。” 指尖隔空点了点上臂位置,右手同时向里一勾,将怀中的祈冉冉益发往前带了带, “你前日问过我的。此处便是那与通身多条经脉相连相通,且受创之后,人会立即失去力气,虽不危及性命,但痛感却最为强烈的地方。” 他顿了一顿,目光翕然下移,直至确认祈冉冉受教一般地轻轻点了点头,他才又往旁侧挪移一步,在挥刀之人骤然惨白的面色下,声音稳静地补完了后半句, “祈冉冉,竹簪子拿出来,对准这里,扎下去。” …… 元秋白背着自己的医药箱气喘吁吁赶到时,恰巧撞见了祈冉冉以双手猛然拔出竹簪子的血腥画面—— 公主殿下脸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刺目猩红,瞳孔却是亮晶晶的,待到喻长风无声抬手,仔仔细细地替她将湿濡的鬓发一一拨回耳侧后,元堂兄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她眼底汹汹涌动着的奇异光芒。 他对这光芒并不陌生,自古以来,当雄性的上位者能够光明正大、丝毫不必受‘美德’约束地完全掌控住下位者的生杀大权时,他们的眼中往往都会流露出此等神态。 而此时此刻,虽不合时宜,但显然,祈冉冉的确浅薄体验了一把这等超脱出她尊贵‘公主’身份的生杀快感。 *** 有了搜查出来的路引,歹人的身份很快明晰,这些人竟是从云沧州来的。 祁冉冉随即拿出那从吊梢眼手中抢下的荷包,众人聚在一起拆开一看,果不其然于其中发现了一枚与戚翼荣处得到的大同小异的通行印章。 江上的航船甫从计划一开始便被俞若青提前收购了大半,俞二小姐时下见状,当即一亮东家身份,命令艄公将这伙人的舱房一一打开查验,结果还真从他们随身携带的箱笼中搜出了点骇人听闻的东西。 ——箱笼中装着两具以汞封存的孩童尸体。 不,不仅是尸体,与尸体搁置在一处的还有这对童男童女的生辰八字,以及尸体将要送往的地点信息,喻长风粗粗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心头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江南西道之道派里有一源自古俗的的玄秘蹊径,该蹊径可助催官,可辅功名,可增寿保命,可启智招财。 施展之法常为择一适当的风水宝地,依据天地五行,将事主的生辰八字及随身之物,譬如指甲头发,衣衫配饰,于一吉时落葬其中,由专人运行七七四十九日是为圆满,以此助旺事主生前运势,求得福荫满门。 此蹊径便是种生基。 种生基也名‘葬生基’,原意是将人的贴身之物‘活埋’到地下,喻意‘假死’一次,以欺瞒记录世人功过的执法仙官,从而避开余生劫难;后又逐渐流变为‘阴宅阳用’之术,通过预先落葬在世事主的替身来为其祈寿添福。 只是不曾想云沧州涉事之人胆大包天,不仅将‘铸龛种基’发展成了专供富贵人家的产销事业,还在日久年深中将所用‘替身’的主意打到了活人身上。 起初只是从州内的贫苦百姓家里挑选八字合宜的童男童女,几石的糙米赏赐下去,封住孩童父母的口,再以重金施行贿赂,于来年的饿殍名单中多添一则无足轻重的稚子姓名。 第57章 后来,州内的孩童不够用了,周边府镇的茕茕遗孤便又接替成为了被筛选的目标。戚翼荣半月前走镖的那一单便是特意为一慕名赶赴云沧州造生基的富商准备的,只是不曾想运镖途中出了岔子,戚翼荣又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且还机缘巧合地撞上了欲查此事的天师府,三重因果相辅而行,方才意外掀开了朗朗乾坤之下的阴晦一角。 而今日航船之上作奸犯科的商队也同样是云沧州‘种基’事业里负责外出寻觅并运送替身的,只是这伙人的出身本就不正,胃口也明显不止于此,故而时常会借着‘人多势众’的便利,于往返途程中趁机行凶作恶。 作恶的目标也是登船第一日便精挑细选择定下来的,五对夫妇里的‘自己人’早早安插,为的就是利用余下四对夫妻的拳拳爱子之心,逼使其被迫主动竞价抬势,直至彻底榨干其财帛家产。 最终活下来的孩子只会是他们一早就安排好的孩子,而那些交出全部家资,只为换幼子一条生路的父母也终将殒命。他们如此施为了不止一次,将舐犊情深当成逗乐笑料,恶积祸盈,亏心短行,直至今次,终于踢到了铁板。 …… 审讯的过程疾如雷电,天师大人手腕铁血,初初破晓之际便已冷着一张脸走出了那间用以临时拘审的密闭船舱,手中捏着厚厚一叠证词信据,其上血红指印痕迹鲜明,昭示着此事已然拍板定案。 元秋白步伐虚浮地跟在他身后,甫一迈出舱门便险些栽了个跟头。他也同喻长风一起足足讯问了一整晚,且还因着恕己的字太过潦草难看,元堂兄在参审盘究的同时,还需兼任笔录口供的差事。 此时此刻,‘奋笔疾书’了整整一宿的元堂兄熬得头晕眼花,眼中血丝密布,五根手指头上的酸麻劲都尚未完全褪下去,就听前方的天师大人已经沉声吩咐恕己再去烹煮一壶浓茶,他要继续将证词里的关键之处都整理出来。 “……喻长风!” 元秋白几乎要哭了, “您老是真打算就这么原地升仙了吗?升仙之前先休息一会儿成不成?你肩膀上的那个血窟窿可还没处理呢。” 喻长风的视线彼时还停留在手中密密麻麻的证词上,闻言头都没抬, “你回去休息吧,一整晚辛苦了,归京之后找奉一拿我私库的钥匙,里头的东西随便你挑。” “……?” 元秋白被他罕见表现出来的‘人情世故’惊得一愣, “不是,喻长风,你发烧了?还是淋了半夜的雨脑子进水了?” 他甩甩酸痛的双臂,几个阔步赶上前去,强行将证词从天师大人手里夺过来, “钥匙不钥匙的咱们另说,总归着航船还有两日才能靠岸,在此之前那些人也逃脱不掉,你就先休息几个时辰又能如何?你再这么犟我可给你下迷药了啊。” 喻长风阴沉着脸捏捏眉心,“要尽快……” “喻长风。” 轻而软的嗓音就在这时忽地插进来,祁冉冉背着元秋白的医药箱小跑而至,最终于他二人眼前安然站定, “你审完了吗?审完了就同我回房上药。” 她边说边无比自然地伸出一只手,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巧巧地弯起来,掌心向上,是个欲要牵喻长风回去的架势。 “对了堂兄,若青适才已经搬去你隔壁房间了,这两日还需劳烦你照看她一下。哦,还有你的医药箱,也得暂且借我用用,稍后我拿过去还你。” 元秋白忙点头应下,他心里原本还存着点对祁冉冉的僝僽怨怪,然经过昨夜一番变故,那点别扭的怨尤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致于当下瞧见话题里的另一人始终木头似的杵着不动,他那爱替人尴尬的毛病还‘多管闲事’地发作了一下。 “喻,喻长风,那你……我……我堂妹……” “喻长风。” 祁冉冉歪头看过去,悠悠补充道: “我此刻抱医药箱的这只手是昨夜没撞伤的那只……” 话未说完,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然反手握上了她的手。 冷静之后变得尤为不恤人言的喻犟种从祈冉冉怀中接过药箱,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囫囵遮盖住了二人牢牢交握的亲密十指。 “走。”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46章 冷战 他只同她说了这一句话, 而后便全程绷直了唇角再不言语。 最初笼罩在二人身上的问题随着危机散去重新归拢,相顾无言地步入舱房,祁冉冉将人推到里间卧榻坐下, 将小药箱复又从他手里拿过来, 缓声安嘱了一句‘将衣裳脱了’之后便去了外间,汲水、净手、最后自箱子里翻出包扎的细布并两瓶止血药粉,方才快步走了回去。 航船舱房的布置与陆地上的客栈略有不同, 内外间的界限并不以屏风这等可能会随风浪倾倒的物件作为隔断, 而是沿着凸出的系梁齐整悬挂了一排叮呤作响的贝壳帘幕。 此时此刻,雪白砗磲莹莹澄朗, 祈冉冉透过一片潋滟流光抬眸望过去,意外又不意外地瞧见喻长风依旧保持着适才的姿势, 像是要同她较劲似的一动不动。 “喻长风。” 来到卧榻边, 她将怀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放下来, 眉眼低低一垂, 轻声将话重复了一遍, “你脱衣服呀。” 喻长风这才仰头看她, 薄红的唇原本抿得死紧,听见这话却忽地向上一挑,眉梢同时压下来,久违的凉薄又讥讽道: “祈冉冉,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说这话时语速极慢,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端出的腔调明摆着就在与她置气。 祈冉冉于是无声叹息, 她当下心里其实也乱得很,二人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在湿漉漉的雨夜里亲密相拥,然此刻天光大亮, 他们之间那点‘针锋相对’的僵持意味便又不可避免地伴随曦光被重新抬上了明面。 谁都不会让的。 谁都不能让的。 她有她必须去做的事,而他亦然。 更遑论如今这场导致他二人相持不下的、由‘牵挂不舍’催生出的拉锯之战,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可天师大人肩头的刀伤确实需要尽快处理了,于是公主殿下也只能破天荒地瞬刻做出妥协,双手搭上喻长风的肩头,哄顺似的款款晃了晃, “我给你脱行不行?我亲自伺候咱们天师大人褪履宽衣,行不行?” 喻长风扯着唇角冷冷冲她笑,他平日里向来是习惯面无表情的,现下能被逼到这种程度,想来是真后知后觉受了大刺激。 但冷笑归冷笑,他倒也没阻止公主殿下动手扒他衣裳。 祈冉冉遂快手快脚地将喻长风的上衣尽数褪至肘弯间,完全露出尤在渗血的肩头与线条流畅的上臂。她处理伤口时很是熟练,先小心翼翼地将他创口处的血污皮肉一一祛尽,继而均匀撒上一层药粉,指腹捏着柔软的棉花轻缓按压上去,最后再认认真真地包裹上细布。 而她在做这些的同时,身前的喻长风也在难以克制地看着她。 他看她专心致志的脸,看她鼓起吹气的唇,看她因为担忧而不自觉蹙起的眉梢……看着看着,心里一时软得发酸,一时又气得发疼,诸般滋味如泉涌至袭上心头,硬生生将他眼底逼出一片灼灼猩红。 他终于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可奈何’,十指烦躁地攥紧又松,松开又攥,动作间手臂肌肉被迫牵连,肩头的细布溘然一隆,旋即渗出几缕血丝。 “喻长风。” 冰凉细软的五指就在这时贴着他的指缝穿插进来。 “别用力气。” 祈冉冉右手压握住他的手,左手环到他脖颈上,整个人主动依偎进他怀里,脑袋向下耷拉,纤巧的下颌无力又无奈地搭到他颈窝间, “也别生气。” 喻长风的胸膛因她前所未有的亲昵举动快速起伏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喉头重重一滚,完好的左臂不由自主虚虚拢上她腰间,半晌之后猛地收紧,深深将她抱了满怀。 ‘哐当’一声。 纠缠相拥的两具身躯登时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半垂的纱帐连带着铜质挂钩被噼里啪啦压拽下来一大截,瓷瓶细布无一幸免,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洒在榻间,黄黄白白的药粉乱七八糟地沾了二人满身,又苦又涩的药味蓦然迸发,转眼便充盈了整间内室。 “……祈冉冉。” 喻长风抬手按上祈冉冉的后脑,力气用得很大,强硬地不许她抬头。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薄唇紧紧贴到她耳侧,勃.然的气息又乱又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控诉她, “你真是坏人。” 他要恨死她了,朗月明明就曾几次三番惠照于他,然皓月狡黠,总在短暂许他灿烂蟾光之后骤然消歇。 当年救他的是她,逃婚的是她,婚后要和离的是她,签下和离书后又不由分说突然开始缠上他的也是她。 第58章 每一次她都戏弄似的先给他希望,先赐他美梦,在他生出不该有的奢侈期许之后再没心没肺地囫囵抽离,抽离之前还要假惺惺地同他道个歉。 但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不如直接出去捡块瓦片,照着他后脑径自一砸,将他二人之间的美好回忆全部砸出去,将她这个人从他脑子里全部砸出去。 他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了自己在面对祈冉冉时每每躁动,失控,兵荒马乱又喜忧无常的真正原因。 ——他喜欢她。 当年与祈冉冉定下婚约,手臂上难以忍受的灼灼疼痛是因为喜欢。 得知她冒死离京逃婚,惝恍下沉的怅然愁绪是因为喜欢。 知晓她与褚承言形影相随,心头止不住泛起的愤怒酸涩还是因为喜欢。 他早就喜欢她了。 挣脱所有责任理智,超脱天命束缚的喜欢她。 可她却又要离开了。 在将他‘物尽其用’之后,坦坦荡荡,不含半分留恋地通知他她要离开。 且离开之后还极有可能再不回来。 …… 祈冉冉瓮声瓮气地‘唔’了两声,柔软的唇贴着他颈侧脉搏不住磨.蹭,发觉挣扎无果后干脆放弃抵抗,周身力气浑然一卸,没骨头似的软软瘫在了他身上。 偌大内室一时落针可闻,少顷,喻长风也松了力道,原本压在她后脑的大手轻轻拢到颈边,双眼恹恹半阖,自欺欺人地贪婪汲取着她发间甜暖馥郁的梨花香气。 好半晌后,长久培壅出来的稳静心智终于战胜冲动,喻长风蜷了蜷指,喑哑艰涩地艰难开口, “祈冉冉,你是不是一定……” “嗯。” 祈冉冉没让他说完,闷闷应了他一声,自顾自收紧手臂,更深地埋进他怀抱里。 “喻长风。” “一定要的。” 要分道扬镳,要毫不妥协。 *** 恕己于翌日一早进房送卷宗,敏锐地发现喻长风与祈冉冉冷战了。 说是冷战其实也不大准确,毕竟天师大人过去便是如此这般的生人勿进,一日十二个时辰面无表情,非必要的交流多讲一句都算天降神迹。 俞若青在这行人中算是对喻长风了解最少的,见状特地寻了个机会和元秋白咬耳朵, “天师大人他,他是不是有什么情绪感知方面的隐疾呢?” 怎么生气还要比别人晚一天的? 元秋白都已经与她又哭又跪的闹过一日了,天师大人居然才开始同她表姐怄气挂脸。 “……” 元秋白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奶奶,你是真童言无忌啊。” 他没什么好气地给俞若青的行囊里哐哐塞药料,止疼的止血的,祛风的驱寒的,但凡他能想到的日常药物通通都给俞二小姐装了个遍, “你不懂,对于喻长风那样身份的人,隐匿情绪才属正常。对了,你最近癸水时还会腹痛吗?棕色瓶子里的丸药是我新制出来的,痛的时候一日吃一颗就够了,你记清楚剂量,可别吃多了。” 俞若青烦躁地‘啧’了一声,“你问这么详细做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我们俞家除了我姨母和表姐,所有的女郎都是要招赘上门的。你在上京城中好歹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显贵世子,咱俩私下里谈谈风月就得了,你总不能真要入我俞家的门吧?” “……俞若青!” 元秋白被她这番没心肝的言论气得额角直跳,他是当真吃了长相上的亏,内里浑然一副老妈子脾性,却偏巧摊了一张风流浪子的皮囊;俞若青这厮也是当真占了长相上的便宜,生得看似乖乖巧巧,实则渣得明明白白。 “你别总气我成不成?” 他半阖着眸尤自做了几个深缓吐纳,而后才又睁开眼来,捧起俞若青的右手贴到自己脸上,目光凄凄楚楚的,神情里满是哀怨, “你不会真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吧?总归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会拦你,去了黔州安顿好后给我递个信成不成?我又不像喻长风那般顾虑颇多,还需留在云沧州坐镇,你给我递个信,我寻到机会就去找你。” 俞若青依着他的姿态轻柔抚过他面颊,红唇抿了抿,没应‘好’也没应‘不好’,最终模棱两可地回了他一句‘届时再议’。 她说完这话便起身出了元秋白的舱房,漫无目的的在甲板上晃荡了两圈,继而又提着个食盒去找祈冉冉。 推门而入时正巧撞上祈冉冉也在整理行囊,公主殿下将自己的衣裳囫囵卷起塞进包袱袋里,临了动作一停,指尖落在了那件喻长风的浅湖蓝披风上。 她从昨夜开始便有意搬去了俞若青的房间,情况果然如她所料,自那夜阴差阳错地饮过喻长风的血之后,她心痛肺疼的毛病当真再没犯过。 既如此,这件披风自然也就再没了携带的必要。 祈冉冉如此想着,双手将披风抖落开来,一丝不苟地齐整叠好,端端正正地放进了自己包袱袋的最上方。 俞若青从食盒里取出午膳,边摆餐碟边扬声唤她,“表姐,过来用膳吧。” 祈冉冉‘嗯’了一声,随手将包袱袋系上活结,心里算算时辰,又从榻边屉柜取出个玉白的小瓷瓶,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先吃,我过去隔壁给喻长风换个药就回来。” “换药?” 俞若青在与她错身的间隙里一脸困惑地拉住她, “可我方才取午膳时遇见恕己,他说他已经为天师大人换过药了呀,什么药需得在短短半刻里连换两次的?” ……已经换过药了? 祈冉冉脚下蓦地一顿,五指攥紧白瓷瓶,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有些失落。 也对,反正她两日之后就要与喻长风分道扬镳了,届时不论恕己亦或元秋白,总会有一人接替她换药的差事。 “表姐?” 俞若青见她始终怔愣不动,略一思忖,轻轻晃了晃她的腕子, “恕己换药合该没有表姐细致,表姐若不放心,不如亲自过去看看?” “不必了。”祈冉冉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返回桌边坐下,“用膳吧。” 第47章 分道 又过一日, 航船拢岸,一行人终于重返陆路。 船只全全停泊之后已然到了亥时三刻,今日是必定走不成了, 俞若青提前订好客房, 甫一下船便引着众人去了酒楼。 她们此刻落脚的地点名为九邕镇,以九邕镇为起始,北上可至黔州城, 西行能抵云沧州, 换言之,祈冉冉与俞若青将于九邕镇中正式脱离喻长风的车队, 自此分道扬镳。 喻长风从进入酒楼开始,整个人便仿佛凭空支开了个盈满凛冽寒风的空气罩子, 那罩子无形无色, 却是不当心碰到一点就能被当场冻伤。 随随便便用过晚膳, 他更是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恕己硬着头皮上楼为他换过药,出来之后直打着哆嗦要去烤炭火。 祈冉冉见状抿唇不言, 半晌之后才轻声道:“我去看看他吧。” 恕己忙不迭伸手拦她,“公主别去了。” 他眸光闪躲,顶着满脸的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公子,公子他说, 公子说不让……” 喻长风不想见她。 祈冉冉准确从恕己的支支吾吾里读出了此等讯息,起身的动作蓦然停顿, 末了拓落叹息,慢吞吞又坐了回去。 元秋白也紧随其后地长长喟叹了一声,看看祈冉冉又看看俞若青, 手臂时抬时放,眉头时蹙时展,口中时‘唉’时‘啧’,呜呼噫嘻个没完。 俞若青听得有点烦了,“元秋白,牙疼你就去吃药。” 元秋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俞若青,我是真想一帖药将你放倒了直接带回家啊。” 俞若青探过右手掐他手背,“你放,你前脚将我放倒了,后脚我爬起来就烧你宅院。” 元秋白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见缝插针地给她鼓掌,“你烧呗,全烧了才好呢,正好方便我卷着铺盖去做俞家的上门女婿。” …… 喻长风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沉默往下看,视线掠过吵吵嚷嚷的二人,最终落在里侧的祈冉冉身上。 她手中拢着个青瓷的圆肚盏,面上神情淡淡,是与以往不同的安静。 须臾,许是察觉到了来自头顶上方的沉沉凝注,她下意识循着目光来源回望过去,不期然与喻长风对上视线后蓦然一愣,短暂停顿一瞬,旋即回了他一个讨巧的笑脸。 喻长风顿时心情更差了。 他深敛下眉,鸦黑长睫恹恹一落,于眼下压出一道明显至极的烦乱弧度,高大身躯囫囵一转,也没再继续停留,就此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 一夜很快过去,翌日不到辰时,穹顶尚且蒙蒙亮,隔壁客房里刻意压低的起身动静就已不可避免地窸窣炸响。 一墙之隔的宽大屏风后,喻长风独自坐在桌边阒然饮茶,他没束发,浓黑似墨的一团如流水般细密铺散在背后,身上的袍衫还是昨日的那一身,也不知是晨起没换衣亦或整夜未安歇。 第59章 怀里的小狸花显然也听见了响动,耳朵耸起一晃,跃跃欲试地想往隔壁跑。它蜷了蜷身,前脚搭上天师大人隆起的小臂,后腿蓄势蠕动,起跳的一瞬间被半空横出的大手轻松拦截,眨个眼的功夫就又被重新塞回了温暖的臂弯里。 “找她做什么?” 喻长风又饮一口凉透了的茶水,指腹沿着小狸花毛茸茸的脑袋顶一路顺到尾巴尖, “她又不准备将你带走。” 先前话倒是说得好听,什么一起养一起带,到头来还不是将猫丢给了他自己。 “你过去找她她也不会心软的,充其量就是摸摸你的脑袋,和你说些‘娘亲回来之后给你带银鱼干’一类的敷衍之词,待你松手之后就会立刻冷心冷肺地趁机脱身。” 毕竟论起花言巧语地哄骗他人,整个上京城中她祁冉冉若认第二,只怕再无人敢认第一。 “早日认清现实吧,乖乖。” 喻长风学着祁冉冉平日里唤猫的言辞,薄红的唇轻轻一扯,语气里带着点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恶劣赌气, “你娘她不要你了。” 自然,也不要他。 她甫从一开始就谁都没打算要,浑然一副木石心肠,简直无情得要命。 两缕曦光就在这时透过半敞的小窗似有若无照射进来,喻长风抻指点点小狸花的鼻头,下一刻,熟悉的梨花香气陡然袭来,天师大人蓦地一愣,微弯的脊骨几乎瞬间僵硬挺直。 祁冉冉自后搂住他脖颈,侧脸软软贴到他面颊上,拂在耳边的叹息又轻又暖,缓缓熨热了他整晚滞冷的高大身躯。 “喻长风,你过分了啊,趁我不在偷偷挑拨我们母女关系?” 喻长风抿了抿唇,胸腔气得发疼,直想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诚然他二人如今尚且还是夫妻关系,可她眼下都已经准备没心没肺地拍屁股走人了,他凭什么还继续让她搂着抱着? 真当他是任何人都能随意靠近的良善角色了?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衣袍覆盖下的双手却明显不听他使唤,于是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沉下面容,冷声冷气地反问她道: “你来做什么?” 祁冉冉从袖子里掏掏掏,少顷,掏出一柄漂亮匕首搁在小桌上, “那时在船上你给我的,喏,还你。” 当日事出突然,祁冉冉也是事后才发现这柄匕首竟然就是她在合兴府首饰铺子里看上的那一柄,只不过天师大人自行给它开了刃,且还特意少磨了底端的一小截,确保她在使用时绝对不会再伤到手。 喻长风凉凉落目瞥了一眼,碰都懒得碰一下, “不必还了,这本就是之前答应赔给你的防身器物。” 他顿了一顿,唇角讥讽一扬,意有所指地嗤声补了一句, “祁冉冉,我可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潜台词还是在指责她言而无信。 祁冉冉撇了撇嘴,心里吣他着实刁钻难哄,然却也没立即起身,窄白的腕子反倒顺势越过天师大人两侧颈项,款款揉了几把小狸花的脑袋。 她就这么隔着天师大人的肩膀安安静静地和猫玩了一会儿,直至确认他身上那股子郁结戾气完全散去,方才复又喟叹一声,十分无奈地软声开口道: “不是故意对你守口如瓶的,你也明白的呀,我要做的肯定不是什么圣人喜闻乐见的大好事,你代表的又是本就与皇家分庭抗礼的天师府。此番是我利用你出京不假,但我总不能真拉着你与我‘同流合污’吧?总归着今次我‘借天师府车队离京’一事尚无确切证据,所以,当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你我自此之后分道扬镳,不论我后续是生是死,归不归京,犯上作乱还是洗心革面,都是以‘韶阳公主’的身份,而非‘天师大人夫人’的身份做出的选择。” 喻长风倏地掀眼,高大身躯欲要后转,却是随即就被祁冉冉牢牢制了住, “这就是我离京之前的最初预设,也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最佳预设。可是,在与你共同走过一段途程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法依照这个初始的最佳预设做下去了。” 她是真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心念了,然却清晰且单纯地不想看喻长风不开心,尤其这点好不容易得来的‘开心’还是她劳神伤财,大费周章才哄出来的。 “为此,我决定妥协一次,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想问什么都行,想提任何要求均可。当然,黔州不能不去,这个你就不要想了。” 喻长风被她突如其来的‘剖白’震得指骨微僵,她此刻也还没束发,当下这般亲密地趴在他背上,大片盈着花香的柔软发丝全然不分彼此地与他纠缠在一起。 他很想伸出手去抚一抚,但十指却恍惚被过浓过重的情绪压得抬不起来。 可他却又好似已经抚到了,因为指尖在她话落的一刹那就已变得酥酥麻麻,周身血液于一息之间被强行抽回大脑,很久都不曾回流回来。 以致于好半晌后,他才终于能动动嘴唇,嗓音干涩喑哑,很轻很慢地开口问她, “你去黔州,准备做什么?” 祁冉冉诚实道:“朝廷已经连续五年向黔州的商贩采购黔铅了,今年亦然,我打算赶在钦差之前去截一波胡。” 喻长风瞬间明白了白水镇那些箱笼的真正用途,箱笼的确是用来拦路的,拦的却不是他们的路,而是由上京城中奉旨而来收购黔铅的钦差的路。 西行收购的途程里多出来的几日水上航程能为祁冉冉争取到一个关键的操作时间差,这时间极其有限,故而哪怕这人如今不再决意与他撇清关系,她的黔州之行也丝毫耽误不得。 同样的,且不论船上捉到的那队歹人是否还有秘密同伙伺机报信,只看今载几次三番丢失‘替身’,那云沧州中掌管种生基的主事若是个有脑子的,便该明白接下来至少数月他们都应谨慎行事,乃至暂停交易都不为过。 所以,对于拔除云沧州内的阴晦祸种,天师大人自然也是越快动手越好。 祁冉冉分析得没错,之于现下境况,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他二人分开行动,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只是…… 喻长风强行勒令自己不陷入她空口无凭的甜言蜜语,“你会在黔州待多久?” 做完事后是不是一定会回来? 如果回来的话,车马吃食需不需要提前预备? 届时倘若他这边先忙完了,能不能过去找她? 祁冉冉略显为难地‘啊’了一声,“待多久?这谁说得准?对手笨的话时间就短,对手聪明的话时间就长喽。” 她看喻长风又要皱眉,歪头略一思忖,很快更深地俯下身去,几乎挤着喻长风的脊背去探桌边笔墨。 喻长风不可避免地被她压趴到桌上,怀里的小狸花反应极快,四脚一跃就猛地跳了出去;天师大人反应也不慢,在下颌即将触上桌角时微微侧身,空出左边臂膀与大半个身子的空间,任由公主殿下自投罗网般一脑袋扎进他硬.挺.炙.热的右侧胸膛。 祁冉冉对这明显过分亲密的姿势丝毫不以为意,她如愿握住了纸笔,笔尖略微点墨,垂首就在纸上写了起来。 喻长风于是不得不以手将她沁着花香的披散发丝一股脑儿地全捞起来,他拢着掌心里那片丝滑柔软的潺湲流水,指腹上,胸膛里,鼻息间,全都是她身上甜津津的馥郁味道。 “好了,给你。”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经须臾,喻长风感觉臂弯间暖融融的重量骤然一轻,紧接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啪’得一声被拍进了他怀里。 “这是我们在黔州的落脚地点,如无意外,理应不会再变了。你若提前事毕,自己过去寻我也行,派前几日航船之上那只灰扑扑的胖鸽子给我送信也行。” “如何,天师大人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她说着就又笑了起来,踮脚瞧一眼外间天色,“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可就走了?” “……”喻长风手里牢牢攥着那张纸,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了。” “行。”祈冉冉颔首,眉眼弯弯地揣起那把刀,转身就要离开—— “祈冉冉。” 在她即将跨过门槛时,喻长风忽地开口又叫住她。 “嗯?”祈冉冉脚下一顿,站定回头看他, “怎么了?” 她彼时已经推开了房门,楼梯间里七七八八的动静登时如悬河泻水般嘈嘈嚷嚷地涌溢进来。 …… 喻长风就在这片纷乱的噪杂里又缓又慢地重新开了口,许是为了压过周遭喧嚣,他说话的声音较之平日要更高一些,眼神却略向下落,莫名显出几分被迫‘坦诚’之后的愧赧羞恼, “那封你我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 “交给我。” 第48章 黔铅 黔州产黔铅, 本地的商人却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热衷此道。 第60章 原因无二,早先黔州用铅的地方并不算多,若非自禛圣九年始起, 朝廷大肆收购黔铅铸币, 加之禛圣帝突然开始痴迷长生炼丹,只怕当地的炼铅产业也不会似今日这般如火如荼。 只是收购归收购,户部与盐铁院也不可能年年铸币, 故而一些善于眼观六路的黔商便想方设法试图从上京城中打探消息, 倘若确定今年会有收购黔铅的钦差到访,那他们便会提前数月采矿配料, 搭建坩埚,赶在钦差抵达前的一月或半月, 将大量的黔铅炼造出来。 如此这般久而久之, 能先一步探得准确消息的商人自然更易获利, 是以自禛圣十一年之后, 黔州铅料的供给基本已由朱,孙, 吴三家商户全全垄断。 祁冉冉与俞若青进黔州城那日,正巧撞上了朱家家仆在城门前暴力赶人,一众围观者私语不断,轻而易举就能让祁冉冉拼凑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被驱赶的这户人家姓张,本是住在城西的黔铅锻造师傅, 近些年来,炼铅生意一度遭遇垄断, 锻造师傅可做的差事几乎全部被朱,孙,吴三家捏在手里, 三家遂隐晦联合,由此开始大肆压榨人工成本。 起初只是去掉了一些高温天里的降暑凉物; 后面便逐渐演变成削减酬劳,迟发工钱; 再后来,三家竟还将主意打到了炼铅时必须穿戴的防护护具上,而这位张姓师傅今次之所以会被朱家如此对待,也是因为手底下的工人在炼铅时因为护具简陋不慎中毒,他向朱家讨要赔偿不成,反被安了个‘偷窃’的罪名驱逐出城。 自然,偷窃的惩罚原不该是主家出动仆从斥逐‘罪人’,此举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祁冉冉隔着车帘深深往外看了一眼,少顷,手指搭上俞若青的指腹轻轻一捏,后者意会,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落脚的宅院处在黔州城内闹中取静的通达地段,周围邻里三教九流,为人倒还都算不错,姐妹俩于入住的第一日便收到了隔壁乔大娘送来的半框鲜鸡蛋。 祁冉冉彼时正抱着个木匣子四处给人散果脯,见状忙收下鸡蛋,又礼尚往来地将怀中的木匣子一股脑儿塞进乔大娘怀中,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蜜饯,大娘若愿赏脸,还请带回去尝个新鲜吧。” 乔大娘的小儿子是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平日里酷爱纵情山水,他去过的地方不少,连带着乔大娘也见多识广。 甫一从祁冉冉与俞若青下车始起,乔大娘便看出她们是北边来的人,如今再瞧怀中木匣子上雕刻精细的芍药花,心中一时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又同祁冉冉蔼然亲切地客套了几句,而后便抱着木匣子快步回了自己家,合上房门后叫来小儿子,确认这木匣的确出自合兴府最大的酒楼时,乔大娘眉头一皱,终于露出了费解的神情。 “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 五日前,黔州城内兀突起了一方流言,说盐铁院今年临时决定暂停铸币,顺理成章的,黔铅的收购自然也不会再继续进行。 这消息来得毫无征兆,毕竟朱、孙、吴三家上半载得到的风声是今载收购继续,且一月之前,钦差也的确已经从上京出发,即将赶赴黔州。 但空穴来风必有因,虽说朝堂政策不应朝令夕变,可若上头执意要改,不过也就是圣人一句话的事。 更遑论那本该于当下到来的收购钦差也并未如过往那般按时而至。 ——这可不是什么好状况。 三家今年的黔铅已然炼造完成,倘使流言为真,大量炼好的黔铅卖不出手,先头必要的成本又已全全搭了进去,三家此次莫说获利,只怕商铺日常的运转都要因为账面缺少‘活钱’而受到影响。 乔大娘的小儿子对此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点心匣子罢了,况且就算隔壁那小娘子当真是从合兴府来的,也不能证明她就与黔铅收购有干系啊。娘,你莫要如此捕风捉影了。” 乔大娘甚是不满地拍了一把小儿子的肩头,“为娘今年才花了大价钱将你长兄送进朱家铺子做事,银子都砸进去了,多上心些有何不对?我听那小娘子说话的腔调也与我们有所不同,你之前不是到过合兴府吗?这样,明日你随我一道再去隔壁瞧瞧,好好听听她们的口音。” …… 翌日一早,乔大娘准备了两罐自家酿制的辣椒酱,拉起小儿子便又往祁冉冉的院子跑。 祁冉冉照旧言笑晏晏施予接待,其间乔大娘几次佯装不经意地同她打探家乡之事,祁冉冉也都老实作答。 “与夫君是青梅竹马,奈何夫君走得早,我是被迫承起夫家衣钵的。” “对,正是从合兴府来的,夫君家中世代行商,未过世前貌似还经常会同一位叫什么安的大掌柜一起吃酒。” “来到此地也确实是收到了风声,想来捡漏做个生意,至于具体……” 大门处忽地起了些细小动静,乔大娘循声望去,依稀于花厅门槛处瞧见俞若青引着一眼熟男子快步入内。 那男子的身影……怎的如此像昨日城门前挨打的张永茂?! 乔大娘骤然瞪大双眼,刚想探身细看,不料下一瞬,祁冉冉却先她一步站起身来,颇有些为难道: “大娘可还有旁的事?我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现下倒有些乏了。” 她说这话时手中锦帕尤在款款按着额角,身姿弱柳扶风,姣好面容上一片萎顿之色,浑然就是一副长在闺阁之内的娇娇小姐长途跋涉后气虚疲软的羸弱模样。 乔大娘见状匆匆收回视线,忙不迭随小儿子一道起身告辞。 …… 她们这厢前脚一走,俞若青后脚便强忍着笑意迈进门来,“表姐,你在背后如此编排天师大人,不怕人家事后知道了同你怄气吗?” 提起喻长风,祁冉冉面上虚假的笑意应时便淡了点,唇瓣浅浅一勾,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愉悦来, “怄气也没办法啊,寡妇的身份的确更好办事。” 今次黔州之行中,她给自己构建的人设便是‘对于做生意略懂皮毛,但这点‘皮毛’的来源仅限于自家那位世代行商的早死夫婿,虽有权力拍板定案,然头脑性子却都不大精明的富贵娇气小寡妇’。 这样的人通常纯挚天真,间或还有些一根筋,是以哪怕做出一些外人看来不那么理智划算的决定,只要套上几分情爱的皮,也会就势变得顺理成章。 “张永茂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不过表姐,你确定乔大娘会将今日所见散播出去吗?” 祁冉冉随手丢开帕子,“不确定,所以还需要你再花些银两声张造势。” “……表姐!” 俞若青当即做出个要哭不哭的凄哀神情, “我攒了十几年的体己钱这次可都被你薅光了!” “少装。” 祁冉冉没什么好气地轻‘啧’一声, “前几日在航船之上你真当我没发现?原本因着陆路不通,舫船的客量较之过去便大幅增加,住我隔壁那三四间舱房里的人又都是之前在上京城中同俞家有过过节的膏腴子弟,你偷偷给人家的餐食里多放盐,转头又加价卖人家淡水。这一趟下来,俞二小姐没少赚吧?” “……” 俞若青瞬间换上一副讨巧乖脸,“知道了表姐,我立刻就出去砸银子散消息。” 祁冉冉被她惹得翘了翘唇,“若青,你不相信表姐吗?” 俞若青摇头,“相信的。” 她顿了一顿,“可相信你也不能治我心疼啊。” 那些可都是她私底下辛苦走商赚来的血汗钱! “行了,别心疼了。”祁冉冉终于被她逗笑了,“九出十三归,过后表姐都给你补齐。” 她敛敛衣袖,缓缓饮尽杯中茶水,溜圆黑眸光彩熠熠,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苍白脆弱。 “压稳步调吧俞二小姐,你得相信,仅只瞧见三年利就敢投入全副身家,且还耐不住性子大施垄断之举的人,是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 *** 祈冉冉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目的,在入黔州城的第三日便上门拜访了那位名唤朱源仲的朱掌柜,只是彼时朱家掌柜贵人事多,听闻她来意之后,竟任由她独自在外等了两个时辰都不曾露脸。 祈冉冉对此倒也没恼,一声不吭地吃下这碗傲慢的闭门羹,绸伞一撑,施施然回了自家宅邸。 第四日,往年赶赴收购的钦差依旧不见踪影,与此同时,坊间开始流传起了新的预闻,只道数月前的中秋宫宴上,禛圣帝因服用过量丹药突发急症,病体康复后大发雷霆,不仅一怒之下砸了丹炉,连带着还突发取消了今载的黔铅采买。 诚然这风闻乍一听上去着实有些荒谬,本来嘛,皇宫内院里的事谁能知晓得如此详细? 可偏生那传言讲得有鼻子有眼,不仅详细描绘出了圣人炼丹炉的尺寸纹样,便是中秋宫宴上的赏席菜色都顺嘴提了一二。 第61章 众人一时聚讼纷纭,半信半疑间言三语四了整两日,传言是否为真尚不可知,朱源仲却是先坐不住了。 毕竟不论禛圣帝砸没砸炼丹炉,收购的钦差迄今未至便首先是不争的事实,三家此刻该担心的也并非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丹炉纹样与赏宴菜式,而是倘若钦差当真不来,他们手中囤积的黔铅该由哪个冤大头来全全接盘。 又一日月上中天,朱源仲心急如焚地大步入孙家,通身行止惶惶,嘴边一圈上火燎起的肿泡,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吴掌柜彼时也已端坐内堂,面上神情不若朱源仲那般焦思苦虑,眉眼间却是同样不大好看。 “黔铅的采买今年确定取消了?消息可靠吗?” 孙掌柜点头又摇头,“今年邪得很,从半月前开始,我遣人送的信就再也得不到回复了。” 他在三人里年纪最大,做事也最圆滑,拧眉思忖半晌,突然开口问朱源仲道: “最近是不是有个北边来的小寡妇去找过你?你见过她了吗?” “……没有,我看她想从我手里买黔铅,担心是来抢生意的,就没见她。” 朱源仲支支吾吾,“要,要见一下吗?” “见吧。”孙掌柜沉眸睨了朱源仲一眼,“态度好点,问清楚她的来历目的,必要时自己查一查。” “倘使今次黔铅的采买当真取缔了,那能支撑我们扛过这波资财流动周转的现银,只怕都要由她来出了。” 第49章 亡夫 翌日不到辰时, 天边便淅淅沥沥落了雨,祁冉冉抱着天师大人的披风美美睡到午时二刻,甫一打开宅院大门就与外头不知淋了多久雨的朱源仲对上了视线。 “哎呀。” 祁冉冉虚伪一愣, 旋即佯装惊讶地掩唇轻呼, “朱掌柜怎的来了?” 朱源仲自巳时开始便请了护院向内通传,他也知道自己上次态度欠佳,故而今日不敢太过催促, 主动将姿态放低, 每隔半个时辰才会遣人催促上一次,却不想这小寡妇还是让他半刻不差地等回了她两个时辰。 他在心里狠狠念叨了祁冉冉好几句, 面上却是即刻显出个和善的笑,圆滚滚的身躯灵活一偏, 作势就要往宅院里挤。 “喻掌柜远道而来, 我自然该寻个机会尽尽地主之谊。” 祁冉冉也没拦他, 懒洋洋倚着门板将人放进来, 听见这话后勾唇一笑,在朱源仲回头望过来的刹那又瞬间换成一副天真纯稚的娇憨神情。 “朱掌柜, 您可真是个好人。” “……” 听她如此一说,朱源仲顿时又怀疑起了自己适才两个时辰的等待是否只是巧合,毕竟眼前这小寡妇瞧着的确无邪真挚,看上去着实不像什么心机之人。 但无论如何,他今日是来办正事的。朱源仲想到这里, 忙不迭将手中装着礼物的锦盒递过去,在步入花厅之后又开门见山道: “喻掌柜可是有收购黔铅的打算?” 祁冉冉丝毫不打算隐瞒, 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 朱源仲又道:“黔铅的用途并不若铜铁那般广泛,喻掌柜此番收购大量的黔铅备以何用?” 他话问得倒是相当单刀直入,祁冉冉听得心里发笑, 不知他是确实‘积货’着了急,还是真被她方才‘憨态老实’的表现成功蒙了眼。 她抿了抿唇,长睫掩盖下的黑眸滴溜溜转了两圈,少顷复而抬头,却是突然换了个凄凄切切的悲伤神态。 “不瞒朱掌柜,我之所以购买黔铅,纯然是为了我那亡夫。” 纤纤素手一执锦帕,祈冉冉眉头微蹙,端得一副情真意切的痴狂模样, “我亡夫两个月前走商不幸遭遇意外,兀突撒手人寰,我实在想他得紧,是以作计着买些铅带回家中,依照他的音容笑貌制上些微雕,摆在宅邸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话从逻辑上讲倒是没什么毛病,虽说泛常的雕像惯爱使用铜铁,但铅较之铜铁更易熔,更耐腐蚀且更易延展,若真打算刻些微雕用以收藏保存,黔铅较之铜铁的确是更合适的材料。 只是…… 朱源仲明显有些无法理解,十分惊诧地挑了挑眉,“喻掌柜打算做多少微雕?又打算买多少黔铅?以及你,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很诡异吗?” 将个已死之人的雕像摆在宅中各处,想想都感觉瘆人。 祈冉冉回道:“具体的微雕个数尚未确定,几千?几万?十几万?我也不缺银钱,先看朱掌柜这里有多少存货吧。至于瘆不瘆人……” 她如泣如诉地‘嗐’了一声, “我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呀!宅子里摆几个雕像算什么?我恋他入骨,若不是因着家中尚有一年幼女儿,我早就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他去了!” “对了,我今次跋涉而来,为防路途孤苦,包袱里还特意带了两根他的手指头。朱掌柜可要瞧上一瞧?不是我这人自吹自捧,我夫君不仅模样长得俊俏,手指头生得也要比旁人好。朱掌柜您等等我,我现在就去拿过来!只是黔州天热,那手指头前日开始便有些臭了,还望朱掌柜莫要嫌弃。” “不必了不必了!” 朱源仲急忙摆手表示拒绝,看向祈冉冉的目光里少了五分疑心,取而代之的则是震悚、同情、感怀,以及纯粹觉得她有病的复杂情绪糅合而成的凌乱情感, “那,那喻掌柜怎会千里迢迢赶来黔州买铅呢?” “哦,这个呀,这是因为……”祈冉冉执帕拭泪的动作忽地一停,“因为我在家中听到了些许风声,即便不缺银钱,也没道理放着白来的便宜不捡。” 朱源仲的身形随之一顿。 祈冉冉仿佛瞧不见他的僵硬,自顾自地继续道:“朱掌柜,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之所以登门,想来该是清楚我家在何处,也该是知晓了我早就知晓的消息。” 她面上娇痴的神色不知何时开始淡去, “诚如朱掌柜所言,黔铅的用途并不若铜铁那般广泛,现下整个黔州城内除了我,只怕再没有第二人愿意买下你们手中的黔铅。自然,我也不是傻子,做生意本就讲究个随行就市,如今黔铅没了市场,你若愿意卖,那我便以市价的一半尽数收购,有多少收多少,保准绝了朱掌柜的后顾之忧。” 朱源仲脸色骤变,“市价的一半?” 祈冉冉笑笑,“朱掌柜,你也是生意人,怎会不懂一半已经很高了,若遇上些心黑手狠的,将价格压到两三成也不是没有可能。好了,我言尽于此,给朱掌柜几日时间考虑。” 她娉娉袅袅地起身送客, “不过朱掌柜可别让我等太久,毕竟我夫君的手指头若是烂完了,我可就什么都不买,直接打道回府喽。” *** 朱源仲确实没让祈冉冉等太久,在他离开的第二日,张永茂便以头抢了登闻鼓,虽未直接撞死,却也磕得额破血流,且还当场写下血书,泣血涟如状告朱源仲。 衙门的县令原与三家有些交情,平日里面对此等控告也惯是喜欢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然张永茂此次事发突然,又闹得过大,他不好明目张胆地偏颇对待,因而也只得暂时先封了三家名下的黔铅产业。 朱源仲这厢也在纳闷,张永茂此人虽说是个‘刺儿头’,但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出头发声时向来都颇为适度,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一反常态地破釜沉舟。 但无论如何,托张永茂这一闹的福,黔州城内的所有质库为了不惹自己一身骚,一时竟都不愿再给三家放贷借钱了。 眼瞧着三家名下的其他铺子急需现银周转,朱源仲无法,只得依照祈冉冉所言,以市价的一半将囤积的黔铅尽数卖了出去…… 交易进行得相当通畅,拿到银钱的那一瞬间,朱源仲终于松了多日以来的第一口气。 ——然而很快的,他就发现这口气松早了。 又过三日,黔州城门处沸沸扬扬,朱家仆从一早外出采买,半刻之后却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老爷!钦差!收购黔铅的钦差入城了!” 仆从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 “钦差大人们说今番他们走了水路,故而才会较之往年多耽搁了些功夫,孙老爷此刻已经先一步赶过去稳人了,他叫奴才给老爷传话,让老爷尽快将卖出去的黔铅都买回来交货,否则,否则……” 后面的话仆从未说,朱源仲心中却已明了。 钦差采办不似民间交易,整个采买过程中若是出了差子,轻则锒铛入狱,重则脑袋落地。那些上京城里的大官个个人精似的,绝不会傻乎乎地揽下‘失职’罪责,倘若此次的采买未能圆满完成,最终的替罪羊只会由他们来做。 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朱源仲登时面如土色,他连衣裳都顾不得换,急赤白脸地就往祈冉冉的宅院里赶。 祈冉冉彼时正气定神闲地坐在花厅里等他,她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见着朱源仲踉跄进门后微微一笑,都不待他歇气开口,自己便先将存放黔铅的仓库密钥拿了出来。 第62章 “就等朱掌柜了,喏,东西都在这儿,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谁都不耽搁。” 朱源仲闻言大喜,忙不迭自袖中取出银票,略一踌躇,干脆以双手将银票捧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奉了回去, “喻掌柜良金美玉,今日之恩德,朱某必定……” “朱掌柜糊涂了不是?” 祈冉冉掩唇轻笑,指尖按着银票最上端,轻飘飘将其往下压了压, “我之前不是已经同朱掌柜说过了?做生意讲究随行就市,如今您既起了急,我哪里还有将黔铅原价卖回去的道理?” 半个时辰前才涂上蔻丹的十指纤长细腻,被艳丽绯红一衬,愈发显得肌肤雪白, “市价上再涨五成,银钱到账,我立刻交钥匙。哦,还有桌上这壶刚沏好的庐山云雾,这是今年新摘的茶叶,价格不便宜。朱掌柜尝尝,若是喜欢,便将我箱笼中的三罐一并都拿去,权当我送朱掌柜的。” ——袅袅茶香清甜扑鼻,壶盏均已烫好,她竟是连他找上门来的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 朱源仲就算再笨再蠢,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祈冉冉做了局,他攥紧拳头,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视线恶狠狠地落到祈冉冉身上,用着几乎想将她剥皮抽筋的发狠语调一字一顿道: “市价再涨五成?喻掌柜从头到尾自诩生意人,合该懂得做事留一线的道理。” “朱掌柜这话好生有趣,难不成我没留吗?”祈冉冉挑挑唇角,“我可是切切实实留了五线呢,否则就直接要市价的双倍了。” 她敛起衣袖,提壶为朱源仲斟出一盏茶,“朱掌柜,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没柴烧。而今您眼巴巴地盯着这几百上千两的银子执拗不放,赶明儿误了正事,被人家钦差大人一封折子参上去,您一府老小举家下狱,孰轻孰重呀!” 和缓劝诱的语调如潺湲流水,祈冉冉笑意愈盛,主动将茶盏推进朱源仲手里, “更何况我与朱掌柜实在投缘,故此特地为您准备了一条有别于孙、吴两家的旁的路。我可以允朱掌柜以半价将那些属于你份额的黔铅尽数买回去,但是,您得将朱家与湘城往来的那条秘密通路借我用用。” 黔州三家中孙家年长,吴家最富,朱家处在当中不上不下,本该最不受重视,偏生却占了三家之首,靠的便是那条自祖辈起便打通的与湘城的秘密通路。 “……你调查我?” 朱源仲面色顿时更为难看,连带着汗毛都有些倒竖, “你究竟想做什么?” 祈冉冉莞尔摇头,“想做什么自然不能告诉你,但朱掌柜也莫要紧张,那条通路我至多借用至明年年初,且行事上也会确保干净杳然,绝不会给朱掌柜多添一丝麻烦。” 她边说边轻轻叩了叩温热盏壁,清凌凌的目光在朱源仲身上定定停留,红唇开合,语气里带着几丝洞彻人心又难以抵抗的煽动诱惑, “往远了说,朱掌柜难道就不觉得现下这‘三足鼎立’的态势过于受制了吗?吴孙两家最早本就是靠您朱家生的财路,奈何后来者居上,人家如今起了势,反倒明里暗里地瞧不上你。朱掌柜,不是我挑事,这境况若换成是我,我可忍不了。” ……是啊,吴孙两家早就开始嫌弃他了,尤其是那孙掌柜,成日里将他当成跑腿的使唤,眼神里的鄙屑更是藏都懒得藏。 可是凭什么? 最早站上黔州顶端的明明就是他朱家。 他们此前受到的明明就都是他朱家的恩惠。 朱源仲沉默不语,眉目些微颤动,眼中挣扎闪烁,明显是将祈冉冉的话听进了心里。 祈冉冉也不催他,自顾自退回原位,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 她慢条斯理地辍饮着甘甜茶汤,脑子里闪过俞瑶从前讲给她的那些各大掌柜生平纪事,面上神情淡淡,心底却早已经胸有成竹。 果然,没一会儿,朱源仲咬牙抬头,手臂一端,一口饮尽了盏中清茶。 “成交!” *** 前来收购的钦差既在路上耽搁了时间,为保按时返京,自然就不能在黔州多做停留。 是以翌日一早,朱源仲便捧着三箱子银票颓萎而至,他面上端得一副悻悻然的忿恚神态,入花厅后却是立时转怒为喜,不仅偷摸着从祈冉冉那处拿回了自己箱子里的大半数银钱,离开时还当真顺走了她从合兴府带来的三罐庐山云雾。 俞若青抱着两箱半的银票笑得合不拢嘴,经此一遭,她先前投入的那些银钱不仅尽数回了本,且还着实大赚了一笔,莫说‘九出十三归’了,二十归也绰绰有余。 她这厢尚且抱着个小金算盘吧嗒拨弄着不松手,祈冉冉那厢却是眸色沉沉,目光于院墙之上几度梭巡停留,最终收回视线,反手拍了拍俞若青的小臂, “别算了,进屋将包袱收拾好,只带银两与重要之物,旁的东西一概不要,待到天色再暗一些,咱们就去客栈住。” “去客栈住?”俞若青蹙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却是很快理解了自家表姐的言外之意。 此番设局让吴孙两家元气大伤,而在此之前,三家才堪堪以‘暴力’招数对付过张永茂。虽说彼时是由朱家出面明牌运作,但毫无疑问的,其背后必定也有吴孙两家的手笔。 只瞧体魄力量,她们二人明摆着要比张永茂一家更加弱小可欺,既如此,以同样的阴损手段伺机施与报复,便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俞若青当即收敛心神,小算盘一揣,麻溜回房收拾起了行李。 姐妹二人快手快脚地整理出两包银钱细软,堪堪系紧包袱袋,门栓隐蔽处悬挂着的小铃铛却在此时忽地发出微弱声响—— 祈冉冉与俞若青当即阒然对视,心下同时重重一沉。 外头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们会如此快速地撞上门锁‘机关’,但既已经‘被迫’泄露了踪迹,继续遮遮掩掩反倒没了必要。 于是乎,当祈冉冉与俞若青一前一后走出房间时,看见的便是凶神恶煞的孙掌柜及其身后一众彪悍打手的猖狂的脸。 ——得,原本是给歹人挖的坑,结果转头自己掉进去了。 早知道就不该挂那劳什子的破铃铛。 祈冉冉捏捏眉心,疲惫叹出一口长气。 “孙掌柜,眼下可还是午前呢,青天白日的,您这般作恶,不合适吧?” 孙掌柜嗤笑一声,“你这小寡妇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竖起二指朝前一挥,示意后方持长刀的打手包围上前,“少废话!将我给你的银票都交出来,再跪下给我磕几百个响头,倘若能磕得我消气满意,我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你。” 俞若青不动声色地拉着祈冉冉徐徐后退,她攥紧肩上的包袱袋,唇瓣微微嗫嚅,行若无事地与祈冉冉悄声耳语, “表姐,往最里侧的房间跑,屏风西边有可达后院的小窗,后院有能通外界的狗洞,就是那狗洞昨日才被乔大娘家的狗做过标记,可能不大干净。” “……” 祈冉冉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我们难道就没有更体面一点的逃亡方式了吗?” “体面?”俞若青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您那护甲戴不戴?我现在伺候……” 她突然一顿,灼灼视线蓦地定在了孙掌柜后方不远处。 “等一下表姐,可能还真有!” 几乎压着她的话音,原本胜券在握、凶横睥睨着她们的孙掌柜忽觉背后一凉,下一瞬,一股大力猝尔袭来,孙掌柜膝弯一疼,整个人猛然摔倒在地。 只听‘咚’得一声。 檐下鸟雀轰然振翅,迷蒙尘土肆意飞扬,少顷,一片云消雾散的郎朗晴日中,孙掌柜痛嚎一声,回头冲着来人气急败坏地狂怒质问道: “不是,你踹我?你谁啊?” 来人撂袍收脚,冷冷落目瞥他,虽单枪匹马,周身气场却恍若风起云蒸,幽邃黑眸锐锐沉沉,眸光合该锋利如刀,抬眼时却似刻意压了戾气,隔着一众或诧异或惊疑的扰攘人群,深深望向了庭院正中的祈冉冉。 “她亡夫。” ----------------------- 作者有话说:盆友们中秋快乐! 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50章 熙春 因为‘亡夫’的及时到来, 原本毫无悬念的败局陡然发生逆转。 孙掌柜来时带了二十余人,个个身高七尺,浑身肌肉虬结, 肩头隆起时浑似鼓凸小山, 祈冉冉毫不怀疑,这样的肩臂但凡照着她挥上一拳,她当场就能被直接打死。 于是乎, 当打手们攥着沙包大的拳头向喻长风狠狠挥过去的时候, 她心里其实是无比紧张的。诚然知道天师大人拳脚向来不弱,但对面毕竟人多势众, 手里还都拿着刀,如此情景之下, 哪怕英明神武如喻长风也难保不会吃亏。 祈冉冉如此想着, 形色仓皇地于院中搜寻一圈, 堪堪找出个除草的铁铲想要扔过去, 然下一瞬脑袋一抬,就见原本气焰嚣张的打手们已经七七八八躺了一地, 个个蜷着身体痛呼哀嚎,显然是被揍得不轻。 第63章 天师大人的‘行凶’动作出奇得快,快到祈冉冉完全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但他揍完人后走过来的动作却又似乎出奇得慢,祈冉冉怔怔注视着他目逆而来,恍惚间竟觉四下里的风都被突然无形拉缓了不少。 哦, 不只是风,就连树梢的蝉鸣都霎时变得要命的清晰, 一声连着一声,直将她的耳膜心口搅弄得一片鼓噪。 有点吵,甚至还莫名有点晕晕的。 于是祈冉冉出于本能抬头去瞧, 却发现九月梢头鸣蝉尽散,唯有绿到发黑的浓密枝丫葱葱郁郁,依稀盛着些许如星河般旖旎璀璨的细碎的光。 …… 不过一个恍神的功夫,喻长风已经走到了她眼前,他抬起手,指腹直直探向她发间耳垂,生着薄茧的粗糙触感于耳畔停留一瞬,旋即复又收回。 ‘玎玲’一声。 是她耳坠子被毫无防备浅浅拨弄过的声音。 下一刻,喻长风摊开手掌,冷白掌心间安安静静躺着半片绿叶,是他方才从她发丝里取下来的。 “祈冉冉。”又清又冷的嗓音紧随其后,“受伤没有?” 祈冉冉蓦地回神,圆眼睛懵懵然眨了一眨,“喻长风?真的是你啊?” 她很快迎着日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酒窝款款一陷,瞧上去又乖又甜, “你怎么真来了?” 喻长风眸底万年不变的沉郁暗色于是就这么肉眼可见地散去大半,他蜷蜷指,将另外半片被他亲手截断的绿叶巧妙隐藏,薄红的唇动了动,平静开口道: “云沧州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过来找你。” 趴伏在地的孙掌柜明白自己大势已去,眼瞧着她二人你侬我侬,浑视旁人于无物,瞅着机会就想逃跑,只是他堪堪才生了起身的念头,弹指间就又被天师大人一石子砸回了地面。 俞若青适时凑上来告黑状,“就是他们欺负表姐与我的,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出气呀。” 俞表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十分有眼色的主动改口,“表!姐!夫!” 惯不爱搭理人的天师大人眉眼一动,一反常态应了一声,“好。” 他也顿了顿,“元秋白还有半刻就到。认识去衙门的路吗?等他来了,先让他陪你去报官,县令刻意包庇也无妨,元秋白身上有天师府的令牌,他知道应当如何做。” 俞若青闻言连连颔首,末了脖颈一偏,小小声地同祈冉冉惊讶道:“表姐,原来表姐夫一句话可以说这么多字诶。” 祈冉冉:“……” *** 天师大人对时间的预估准到令人发指,半刻之后,元秋白果真到来,同行的天师府弟子将地上的闹事者齐齐捆起来,一根绳子拖拽着去了衙门。 静谧小院里顿时只剩了祈冉冉与喻长风,半晌之后,天师大人再次破天荒地先有了动作。 他抻抻衣袖,口中同时轻声道:“祈冉冉,低头。” 祈冉冉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尾音是个稍显疑惑的上扬语调,脑袋却是依言低垂下去,乖乖露出黑油油的发顶, “做什么?” 喻长风没答话,一手扶上她后颈,另一手自袖中掏出个金灿灿的晃眼物件,仔仔细细别进了她右侧发髻。 廊头檐下便是水塘,此时此刻,池中之水波光粼粼,明澈映照出发间之物。 ——是一支纯金的桃花簪。 祈冉冉登时讶然。 可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下一刻,左侧发髻也随即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稔熟重量。 祈冉冉这下是真愣住了,一脸错愕地抬手去摸自己发梢,发现天师大人戴完桃花簪后,居然又一气呵成地在她脑袋顶上另插了一支纯金的梨花簪。 两支簪子虽式样不同,风格却是一般无二的简单雅致,且分量不轻,一戴便可知是用了足秤的金料。 只是…… “喻长风,这两支簪子是不是你自己亲手打的?” 喻长风略显惊讶地抬了抬眼,口中低低‘嗯’了一声,薄唇一抿,难得主动发问道: “是样式太粗陋了吗?” 不然她怎么看出来的。 祈冉冉摇摇头,“没有,形制和花样都是我喜欢的,之所以会有如此猜测,是因为……” 她的身形随着天师大人后撤的左手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 “是因为没有哪个首饰铺的店家会把一支戴在头上的发簪做得这么沉!” 发髻两端压下来的分量已经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头顶插了两支簪子,而是顶了两块石头。 “这一支簪有多重?三两?” 喻长风神色恹恹地替她将左侧的梨花簪取下来,“五两七钱。” 他说着就要将发簪重新塞回袖子里,祈冉冉瞥一眼他惝恍落下来的眉目,忙伸手拽住他的手, “做什么呀,哪有送了人东西还往自己口袋里揣的道理?” 她将发簪接到自己手里,又捧起来仔细瞧了瞧,黑亮亮的瞳孔里拘起一捧金晃晃的光,亮得像是九霄之上最为璀璨的潋滟星河。 “我很喜欢,多谢你,喻长风。” 喻长风又低低‘嗯’了一声,只是这次的嗯声里却明显多了些愉悦。他继续去卸另一边的桃花簪,边卸边问她, “真的很沉?” “是啊。”祁冉冉点点头,扶住后脖颈痛苦地转了转, “我这几天本来脖子就酸,方才顶着这一斤多的金疙瘩,更是感觉脑袋都要掉了。” 喻长风顿了一瞬,愈发地靠近她,温热的手掌抬起来,先将她乌蓬柔软的发丝尽数拨到一侧,露出一小截雪白细腻的脖颈,继而贴上自己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替她按揉起来。 他揉捏的手法很有技巧,祁冉冉没一会儿就舒服得眯了眯眼,她有点想往他身上靠,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贴贴他。 但这光天化日的又明显不大合适,祁冉冉略一思忖,干脆牵着喻长风的袖摆将人带进自己卧房里,先推着他在贵妃榻上坐下,自己也挨着他落座,继而寻来个金丝软枕塞在背后权作支撑,最后重新抓起他的手搭回自己后颈,要他继续的意味不言而喻。 喻长风浅浅勾了勾唇,依着公主殿下的无声示意复又替她揉起了脖颈。 揉着揉着二人的姿势就变了,金线软枕不知何时被踢到了脚下,公主殿下背后的倚靠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天师大人结实的肩头,喻长风在调整角度的间隙里垂眸一瞥祁冉冉,目光流连在她眼下两团浅淡的青紫,五指微微一蜷,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触碰的冲动。 “很累?” 他轻轻在她眼皮上刮了一下,声音也是轻轻的,几至气声的低哑呢喃,又因为二人离得近,瞬间便酥麻了祁冉冉的半边身子。 祁冉冉于是愈发卸了力道,脊骨软塌塌地再度陷下去一截,双腿随之外移,整个人几乎快要滑落到地面。 喻长风无法,只得将空着的一手箍到她后腰上,在将人提起来圈进怀中的同时建议询问道: “困了?要不要去榻上睡一会儿?” 祁冉冉摇摇头,“不睡,要等若青回来。” 她嘟嘟囔囔,窄窄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下来,蜷曲长睫轻颤两下,浑似一只栖在安全领域里怠惰振翅的蝶, “好奇怪啊喻长风,原本没觉得困,结果你一来我就困了。” 话音至此已然隐隐添了笑意,祈冉冉阖着双眸抿唇莞尔,片刻之后睁开眼来,手指无意识把玩着他一缕发丝,在极尽亲昵的距离里与他四目相对, “喻长风,你累不累?” 喻长风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他累吗?合该是累的。 本该十天半月才能做完的事硬生生被他压到三朝五日,连更晓夜,通宵达旦,元秋白中途想先偷溜一步还被他毫不留情地捉了回来,逼得元堂兄整日拉着恕己说他坏话,无时无刻不在怪怨他非人有病。 出发时也急,云沧州诸事收束时恰是酉时二刻,距离关闭城门不到一刻功夫,他没时间用晚膳,将两支发簪放进袖中后便马不停蹄地驰骋出了城。 一路鲜少停歇,持握缰绳的十指指腹直至目今都尚且留存有酸胀木然的痹症之感,喻长风虚虚攥了攥掌,默默垂下眼眸,视线于一片如烟云般轻薄绚烂的柔软罗纱中徐缓上移,最终停驻在祈冉冉言笑晏晏的娇俏面容上。 他才觉得奇怪。 好像见到她的一瞬间就不累了。 好像见到她的一瞬间就惬怀了。 他混混沌沌空耗人生,一朝心窍初开,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追逐熙春,待春色慷慨赐予他回应之时,他才恍然惊觉原被韶光辉照竟会如此令人神魂摇荡。 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指顺势后移,喻长风蹭了蹭公主殿下犹然泛绯的细腻面颊,将她散乱的鬓发一一拨回耳后。 “还好。” 祈冉冉又笑,“乖乖呢?吃胖了没有?” 第64章 喻长风有问必答,“路途奔波不好带它,恕己在照顾着。重了约摸半斤,本来还能更重些的,只是它挑食,不大乖。” 小狸花刚被鞠养时瘦骨嶙峋,为了让它长点肉,二人很是费了一番心力。 祈冉冉‘哦’了一声,将‘慈母’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半斤也不少了,乖乖还小呢,想吃什么吃什么呗。” 喻长风对此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地替她整理完鬓发,又顺手将她右侧松散的发带重新系了系。 祈冉冉被他搭在耳廓的指尖惹得有些发痒,她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开口, “对了喻长风,你适才和若青说元秋白有天师府的令牌,上京城的钦差这几日也在黔州城内,你贸贸然暴露身份没问题吗?” “……” 喻长风原本松泛的肢体突然挺直了一瞬。 “嗯?”祈冉冉复又仰头,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喻长风垂首与她四目相对,“无妨,但你提醒了我另一件事。” 他望着她清凌凌的圆眼睛, “事关‘亡夫’,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一个解释?” “夫人?” 第51章 钦差 祈冉冉:“……” 喻长风淡淡瞥了她一眼, 五指复又搭回祈冉冉的后脖颈,不轻不重地替她重新揉捏了起来, “入城时便听说了, 黔州城内近日来了一位姓喻的小寡妇, 生得天真貌美,因与亡夫是青梅竹马又感情甚笃,故而哪怕二人幽明永隔, 她也仍旧为了亡夫遗志, 千里迢迢奔赴黔州。” “天真貌美?” 祁冉冉故意混淆视听, “这句是谁说的?真有眼光。” 喻长风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把她的麻筋, “你隔壁那位姓乔的大婶。哦,她还说想将自家鳏居多年的长子介绍给你。” ……得, 还不如不问。 祁冉冉被麻得‘嘶’了一声, 小臂一探就去掐喻长风线条紧实的的侧腰, “闯荡江湖就是要多做伪装呀, 天师大人身上不还背着军功吗?兵不厌诈的道理你不懂?再说了,你出门在外还不是一样用的假身份。” 喻长风反手攥住她作乱的手, “祁冉冉,自从你我成婚之后,我便未在婚事相关上做过任何伪饰。” 他说这话时语气严肃,神情也是一等一的认真悃诚,祁冉冉本想反驳他一句‘那是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你是否婚配啊’, 但话都到了嘴边,她却忽地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初入荊州城时, 车队正巧撞上了城内一家武馆的女儿当众比武择婿,彼时她堪堪洗濯完头发,擦着半淌水的发丝推开客栈小窗, 恰好将喻长风推拒佳人的场景纳入眼底。 那家的女儿该是在他们甫一入城时便瞧上喻长风了,遂特地遣了贴身丫头前来探问是否可以宴请他们一杯水酒,而喻长风的回答也是不负众望的简短直白。 他道,“我已成婚,夫人就在楼上。” 思绪至此,祁冉冉又后知后觉意识到喻长风适才要她解释‘亡夫’一事时,似乎也叫了她‘夫人’。 她突然就有些脸热,自顾自埋头下去,一面猜测着喻长风此举意欲何为,一面试图从回忆里寻索出他二人对彼此称呼更改的最初契机,然而努力搜觅了一大圈,脑海中冒出来的却全都是她数次单方面‘夜袭’天师大人的不耻画面。 一个八成笃定的猜测隐约有了破茧而出的势头,祈冉冉眨眨眼,手指触碰上喻长风温热的手背,身体的反应清晰回馈出依赖与安适,可跼蹐不安却先一步凌驾于所有情感,徐徐从她心尖上冒了出来。 坦而言之,她与喻长风的关系着实逾常又古怪。 他们相遇得很早,且最为熟识时还是二人最为特殊时。 俞瑶那时候一心系挂着‘出逃’门路,对她的看管难免有所纰漏,喻长风又是惯常一副要活不活的死人样,以致于祁冉冉在初初捡到他时,莫说将他视为‘男子’看待了,她完全就是将喻长风当作一只凶猛但漂亮的受伤小动物来养。 十三岁生辰的前一日,她第一次来了癸水,彼时俞瑶已经三日未归,她虽知道该如何处理此等境况,整个人却仍不可避免地被身体的不适与内心的溟茫激得无所适从。 小腹时不时就会钝钝地抽痛一下,心情也是莫名其妙的失落沮丧,她耷拉着眉眼蜷缩在被子里,尤自闷头委屈着,片刻之后眼眶一红,竟是隐隐生出些想哭的冲动。 守在榻边的喻长风应时便有些无措,他抬手抚她汗湿的发,少顷,像是蓦地福至心灵,高挺身躯忽然站起来,试探性地询问她道: “恬恬,我抱着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这委实是个徒劳无益的没用提议,她是肚子痛而非难入眠,他只抱着她有什么用? 祁冉冉觉得他没脑筋,端着一双被泪浸得水润润的大眼睛用力瞪他。 结果瞪着瞪着,她自己就先消了气。 罢了,和他一个没人疼的小可怜计较什么呢? 在当时喻长风有限的认知经历里,‘由亲近之人抱着休憩片刻’,恐怕是他能想到的、最为有效的安抚‘病人’的手段了。 于是她也只好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少年喻长风干净清爽的气息便隔着棉被将她整个人沉静温柔地包裹了住。 …… 那同样是她第一次在面对喻长风时有了脸红的迹象,她恍恍惚惚地想,俞家的女郎世世代代都是招婿上门的,如果喻长风日后当真无处可去,她倒是不介意以此为契机,给他一间小房子存身安居。 毕竟他生得这样好看,虽说性子冷了点,瞧上去又没什么行商赚钱的本事,但他待她极有耐心,体魄身手也是一等一的挺拔出挑。 况且—— 况且他是真的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她揣着这样羞人的念头昏沉入睡,等到翌日醒来,一切地覆天翻。 俞瑶被金吾卫抓回宫了,她在喻长风外出捕兔子的间隙里也被带回了岁星殿,喻长风的身份随之曝光,原来他就是那位名动上京城的天师继嗣,那百年间都与皇家分庭抗礼的天师府的下一任掌权人。 再后来便是俞瑶身死,懵懂生发的嫩芽陡然被外力偏了长势,禛圣帝强行为她与喻长风赐婚,那位幼时还会将她架在脖子上边跑边喊‘爹爹的宝贝冉冉’的慈爱父亲神色讥讽,顶着一张陌生到面目全非的脸,将一封宛若镣铐的圣旨恶狠狠甩到了她眼前, “韶阳,你这辈子就替你大逆不道的母亲赎罪,同朕一起,永远困死在这皇城之中吧。” …… “祁冉冉。” 耳边很快袭来一道熟悉体温,喻长风轻轻拨了拨她的白玉耳珰, “在想什么?” 祁冉冉蓦地回神,红唇才动了动,耳中就听见外头小院里一阵嘈杂脚步声。 是俞若青和元秋白回来了。 即将破茧的结果就这么骤然被不合时宜的打断再次蒙上了一层细纱,喻长风看着祈冉冉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指骨重重一攥,旋即复又松开。 早秋风暖,艳阳暧昧。 只她还有顾虑。 *** 因着孙掌柜的无良发难,原定离开黔州城的日程又往后推了几日。 祈冉冉也趁此时机召来了张永茂,她打算出些银钱,自己秘密营办一间炼铅铺子,并委聘张永茂来做店铺掌柜。 原因无他,长久垄断的局面若想被打破,最为有效的方式便是‘自内分裂,自外扶新’。 现如今,朱,孙,吴三家已然貌合神离,而锻造黔铅又确实有利可图,天时地利人和的赚钱门路明晃晃地摆到她眼前,她没道理不接住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 喻长风在觉察出她意图之后推给她一箱银票,“手里的银钱够吗?” 祈冉冉没收,伏在案头哒哒哒地拨算盘,“够了,况且初期也无需投入太多。朱、孙、吴三家到底尚未正式决裂,我这边太早冒头,反倒不是好事。” 她边说边执笔在账簿上写写划划,末了笔锋稍歇,一脸好奇地问喻长风道: “喻长风,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旁的姑置勿陈,只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以及那一桃花一梨花的两支重到要死的黄金发簪就要耗费不少银两。 更遑论天师大人还要连年购粮赈济,偶或建塔修渠。 天师府的族产有这么殷实吗? 喻长风隔着堂中梨花马蹄足的长方桌案扬眸看她,“俞姨当年教导你时我也在。”他顿了一顿,并不打算瞒她,“俞沄恬,我又不是傻子。” 他二人某种意义上都是被锁死在金笼子中的傀儡燕雀,而俞瑶曾经说过,若欲高飞,则先丰羽翼,他将这句话记进了心里,近些年来借着外出的机会与冯怀安合衷共济,京内京外具有立业,私库早已堆金积玉。 第65章 祈冉冉被这熟悉的称呼唤起笑意,她晃晃笔杆,啧啧有声地感叹了一句, “喻长风,你还真是表里不一,虚伪至……哎呀!” 原本尚有一段距离的高大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移至她身后,喻长风瞧她神情就知道她准没好词儿,是以赶在公主殿下话落之前自她手中劫走毛笔,手腕灵活一转,霎时便在她眉心处点上了一小团乌黑墨渍。 “喻!长!风!” 祈冉冉半点不带犹豫地迅速回击,眉眼一蹙就要将笔抢回来,奈何天师大人早已颇具先见之明地抬高手臂,她就算跳起来都够不到。 “你等着!” 公主殿下见一计不成,旋即又生一记,转头就要从身后壁柜里取新的毛笔。 喻长风低沉轻笑,紧随其后抬手按门,谡谡身躯顺势前倾,坚实双臂蜷曲一撑,几乎瞬间便将祈冉冉围困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砰’得一声。 将将启开一小道缝隙的壁柜刹那紧阖,祈冉冉咬牙切齿忿忿转身,小巧鼻头却于这息息相通的方寸之地内重重擦过了喻长风薄红的唇—— 万籁俱寂。 天地似乎都在此刻陡然停止了一瞬。 喻长风黑眸蓦地晦沉,汹汹情绪如潮翻涌,喉头难.耐一滚,眼瞧着就要偏首吻下去。 下一刻,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叫嚷,隔壁的乔大娘自来熟地推开院门,边喊边朝屋里来, “喻家娘子,有上京城的钦差找你,你快出……” “冉冉。” 一道熟稔至极的清润男声蓦然截断了乔大娘的喋喋不休,祈冉冉听进耳中倏地一愣,随即僵在原地。 紧邻桌案的小窗尚未闭合,此时此刻,灿亮暖阳当空高挂,纤悉无遗地照出了堂中屹然挺立之人。 ——是褚承言。 是那个本该被她亲手杀死在上京城内,知晓她许多秘密,再无任何攀咬机会的褚承言。 第52章 要挟 诚然祁冉冉的反应不算过激, 但喻长风离她太近,几乎瞬间便感知到了她的变化。 虽说公主殿下是个情绪相当外露的人,但大多数时候, 她所展露出来的东西都是她想被别人体察到的东西。俞瑶曾教导过她‘喜怒不形于色’, 祁冉冉实在做不到每时每刻面无表情,是以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用一套‘标准至极’的情态回响掩盖自己的真实反应。 但现如今, 显而易见的, 有人让她失去了这份伪装。 喻长风皱皱眉,视线定在祁冉冉一门心思落目外间的澄澈黑眸上, 指尖重重一攥,心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乔大娘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 随意打了个哈哈便飞快溜了, 褚承言目不别视立在中庭, 待到小院之内再无旁人, 他才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正正与屋里出来的祁冉冉对上视线。 褚大人今日穿了一件梨花白的广袖长袍, 前襟不若寻常男子服饰那般绣云纹竹叶,反倒以银线勾勒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盛放梨花,晴空之下流光溢彩,愈发衬得他眉眼隽秀,周身气度淡远清微。 “冉冉。” 声音也是清湛的, 尾字微微拉长,缱绻地在舌尖滚过一圈, “我来接你回宫。” 祁冉冉冷冷凝眸望着他,因着拿不准他的真实目的,一时之间并未答话。 褚承言也不在意, 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鸳鸯漆盒,双手高捧过肩,恭恭敬敬地奉给她, “冉冉,从前种种是我迷了心窍,这是我送你的赔罪礼物。” 他刻意躲过喻长风的视线,边说边将漆盒展开,露出其中摆排齐整的十根白森森的手指骨。 “冉冉,你就消消气,原谅我吧。” 话音至此顿了一顿,褚承言抬起头,色泽浅淡的瞳仁在日光照射下剔透得像颗琉璃珠子,本该明亮清澈,却因为他眸中意色过于狂乱,硬生生透出几分阴森诡异的味道, “冉冉你瞧,我已经将那执鞭之人的手骨一根根剔出来了。这世上哪怕天大的仇怨都能依随身死烟消云散,如今你我一人一次,合该都抵消了。” 一人一次,合该抵消。 祁冉冉眉心蓦地一跳,待到洞悉出其话中之意,整个人当即面色大变。 …… 她鲜少会在人前露出此等完全失去掌控的惊惶神色,褚承言矮下一节膝盖步步逼近,脖颈高高仰起,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祁冉冉错愕的面容。 公主殿下将自己与俞家人的行踪几至隐瞒得滴水不漏,喻长风则与她殊途同归,面上大张旗鼓地命人以天师府的名头显明上路,背地里却同时做了一手好伪装。 褚承言因他二人这莫名相协的配合很是浪费了一番功夫,但好在他记得前世元秋白与俞若青有过来往,遂在搜寻途中乘风转舵,改为搜查元家世子的踪迹,这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祁冉冉。 他太想念她了。 即将抵达黔州城的那几日,他甜蜜的梦里都是祁冉冉咬牙往他心口戳刀子的脸,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疯魔了,但在疯魔的同时,他又清楚意识到,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如祁冉冉这般心狠果敢得令人着迷。 他们是一类人。 更遑论同类的她或许曾经还对他有过些许比众不同的特殊情谊。 虽然前世他之于这份异样的痴迷憬悟太晚,但好在他重生了。 他害死祁冉冉一次,祁冉冉也杀死他一次,他们之间恩怨相抵,自此之后再无阻隔。 除了…… 喻长风牵住祁冉冉的手,高大身躯向前一步,全然挡在了祁冉冉身前,“滚出去。” 褚承言讥讽笑笑,彻底抛去了那点在上京城中惯有的温雅伪装, “天师大人为人当真无礼,下官此番是奉旨前来接公主回京的,拜见公主乃下官职责所在,天师大人有何理由加以阻挠?” 他话音甫落,视线又旋即转向祁冉冉,语气里尖锐的嘲弄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却全都是只有她二人才能听懂的深重威胁, “冉冉,公主府隔壁的街巷里最近又搬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便是荣国公府旧时远嫁西北的嫡女,此番她随调任的夫君一同于上京安家,前些日子才生了位玉雪可爱的小千金。我几番路过,次次都能听见府中敲锣燃炮,虽说热闹非凡,可我却担心上京城内秋来天干物燥,万一一个不当心,点多了炮仗,引发什么走火爆炸,再牵连到你的公主府,那可就不好了。于是我也只得每隔三日向上京送一封密信,嘱托我府中之人密切关注你的公主府。” ‘走火爆炸’四个字被他刻意念得又重又缓,祁冉冉一个激灵,一瞬间猛然拧起眉梢。 前世那场让她与褚承言都灰飞烟灭的爆炸便是发生在公主府内,地底下的黑.火.药是她借着‘及笄礼前重修府邸’的由头趁机埋进去的,她本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盛性子,当年之所以埋下黑.火.药,为的也确实是有朝一日如若落败,她还可以用这最后一张底牌破釜焚舟。 一朝重生,彼时黑.火.药早已埋下,她赶在玉石俱焚前换了条路,然却始终未能寻得机会将地下的火.药转移出来。 她没料到褚承言也会重生,更没料到有朝一日,那张昔日自己埋下的底牌会摇身一变,成为褚承言要挟她的筹码。 褚大人几乎已经将胁制赤.裸.裸地摆上明面了—— 倘若她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派人引爆黑.火.药。 无论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无论会死多少人。 “冉冉。” 褚承言再次冲她笑,脊骨微微弯曲,将姿态放得极低, “我在隔壁巷口租了间小院,里头没有别人,只有我。你愿意先陪我回去用顿午膳吗?” 他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声温和的劝哄,就此显出一种近乎情人间宠溺絮语的亲密无间, “我近来新制了一枚密信印章,与上京城的通信也全凭这枚印章验证真伪。冉冉,我想在用膳时给你瞧瞧。” 祈冉冉被他的厚颜无耻逼得心头冒火,后槽牙狠狠一咬,半晌,竟是忽地笑了。 “好。” 她拨开喻长风就要跟着褚承言一起走, “带路吧,我跟你回去用午膳。” 然而喻长风却在错身的间隙里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祈冉冉。” 天师大人动了动唇,他生来卓绝,又早早成为了世俗眼中游刃有余的高位者,惯常波澜不兴,情.潮最为外露之时,不过也就是于无可奈何之下积恼成怒,瞋目切齿地骂她一句‘坏人’。 可此时此刻,他的嗓音却沉涩得厉害,寥寂眉眼恍若雪覆千里的杳然险峰,峰顶冰霜皑皑,明明崩得极紧,却好似下一刻就能被丁点的声响催得轰然崩塌, “元秋白买菜就快回来了,你昨日说黔州城这时节的蜜柚很是不错,我今日特地让他带了些。” 他攥住她的力道合该极大,祈冉冉可以清楚看到他泛起青筋的冷白手背,可奇怪的是,她自己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第66章 “祈冉冉,是你说想吃的。” “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 不能每一次都在他即将登上山顶之时将他重重地推下来,不能每一次都这般冷心冷肺地耍着他玩。 “喻长风。”祈冉冉抿抿唇,反手覆上他的手,指腹温暖细腻,却是试图将他紧握着她的五指无情剥离,“你先放手。” “放手,喻长风。” *** 褚承言的院子的确离她不远,二人走出巷口,行不过数百步,视线范围内便已清晰可见一幢通达宅舍。 祈冉冉跟随他信步跨过院门,端量的目光于门外佩刀的守卫上停留一瞬,旋即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褚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屋子里有镣铐吗?快拿出来给我戴上。” 褚承言知她这话纯粹只为讥诮,然听见她亲口说出‘给她戴上镣铐’,本就蠢蠢欲动的内心还是不可避免的丛生波澜。 “是我疏忽了。” 但他到底清楚眼下时机未到,遂也只得强自按捺下意动心弦,挥手示意守卫尽数退去, “冉冉,你别生气,我是当真想求你原谅,也是当真想同你共进午膳。” 祈冉冉双手抱臂,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努力营造的温情幻象,“求我原谅?你所谓求我原谅的手段不会只有杀了程守振吧?” 褚承言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仅只如此。冉冉,我清楚你想要什么,我会帮你。” 他面上那副虚伪至极的温润笑脸直至目今方才褪去了点, “冉冉,我不是喻长风,不必背负整个天师府的命运,自然也不会有如他那般蛇行鼠步的诸多顾虑。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一把趁手的刀,冉冉,你选我好吗?” “选你?”祈冉冉嗤笑一声,“我凭什么选你呢?凭你前世背叛我的丧德无耻?凭你害死我俞家人的心狠手辣?褚承言,你没忘记吧?我前世可是你逼死的,若非你……” “我没有!” 褚承言骤然拔高声音, “冉冉,我没想让你死。那日我原本是打算直接带你走的,是你在冲动之下点燃了黑.火.药,这才……” “我在冲动之下?褚承言,我为何会冲动?”祈冉冉眸色森寒,声音随即也大起来, “因为你杀了我姨母和表妹!她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了。而你呢?你本该是我最信任的人,可你却杀了她们。你践踏了我的信任,难不成还指望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与你从长计议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被她咬着牙关恨恨喊出来的,且话音堪落,她原本瞪得极圆的眼睛登时便红了一大圈,盈盈泪花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落在褚承言眼中便成了一副鲜活奇特的绝美之景。 没人能在瞧见心悦之人的特殊一面后仍旧无动于衷,更遑论褚承言还曾于心迹未明时偷偷窥伺过祈冉冉对待喻长风的特别之处,那点隐忍不发的阴暗嫉妒经过两世岁月的辗转回思,早已在他心底深深扎了根,以致于他此刻陡然感受到那点与喻长风相同的‘区别对待’,向来清醒的理智当即便有些溃散。 “可我们都重生了不是吗?” 如远山般清隽平和的眉目转眼染上一片亢奋绯红,褚承言用力攥紧祈冉冉的衣袖,一脸急切地将她往正厅里带, “程守振全身的骨头如今就放在房中,冉冉,我替你报仇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你再信我一次好吗?这次我不会让你再失望了。” 说话间二人已然步入厅堂,祈冉冉被他扯得身形踉跄,她转身阖门,闹脾气似的忿忿一甩衣袖,动作间自然带出一股子浓郁奇特的梨花香,气味甜到发腻,却是瞬息消散于空中。 两侧的小窗也未开启,一时间,本该通达的宅院正厅浑然成了个几近密封的琉璃罩子,祈冉冉就在这再无旁人的罩子里徐徐缓下神色,半晌之后眉梢一抬,突然声音轻轻道: “褚承言,我想,哪怕重来一世,我大抵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你。” 褚承言容色恓惶,“为何?” “因为……” 祈冉冉拉长语调,晶亮澄澈的圆眼睛缓慢眨动,红唇轻巧一挑,忽地笑了起来, “因为你这人记吃不记打。” 褚承言倏地一愣,“什……”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一支锋锐如刀的竹簪子霍地狠狠插进他心口,与此同时,熟悉的酥软之感瞬间流窜于四肢百骸,褚承言身子一歪,‘砰’得一声被祈冉冉扑倒在地。 “同样的招数,同样的迷香,稍作更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骗你第二次。” “褚大人,兵不厌诈呀。” “你蠢成这样,叫我如何敢信任你?” 第53章 凌压 另一边, 元秋白与俞若青回来之后就发现小院里的氛围有些不对。 喻长风独自一人坐在庭中,黑眸安静低垂,视线如雪凝般定定沉落在手心里的白瓷茶盏上。 元秋白不明所以, 凑过去瞧了一眼, 发现天师大人掌中的茶盏竟是空空如也,莫说茶水了,便是连茶叶都没有一根。 他顿时就有些诧异, 抬手探了一把喻长风的额头, 发现温度正常后又作势要从袖袋里掏银针, “喻长风, 你中毒了?” 喻长风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回了房。 俞若青自后探出脑袋, “是中邪了吧?我看过别人中邪就是这样的, 需得请大和尚讲经才能好。” “……” 元秋白目光炯炯, 随手从竹筐里掐了颗紫葡萄, 剥掉外皮喂进她嘴里,“小祖宗, 来,咱们多吃东西少讲话。” 俞若青红唇蠕动,须臾齿列一开,往元秋白手上吐了两颗细小的葡萄籽。她觉得今日的葡萄还算水甜,遂将整筐都提到手里, 打算尽数拿去给房中的祈冉冉。 不顾元秋白在身后笑谑她‘没良心’,俞表妹拎着竹筐便步入书房, 片刻之后却突然惊叫一声,一脸慌张地从房里跑了出来, “我表姐呢?!” 元秋白快步迎上去, “不在书房吗?” 他们早上出门时祈冉冉还唉声连连地说自己手上的账目算不完,今日恐怕要在书房内待上好几个时辰。 “你别慌,她既不在房中,许是出门透气去了。那么大的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你懂什么呀?”俞若青急得掐他手背,“你忘记咱们适才在街上听见人家说今年的钦差队伍里多了一位年轻的褚大人,万一是那褚承言呢?我表姐离京之前才捅了他一刀,他若伺机报复,那我表姐……” ‘哐当’一声。 原本紧阖的门板忽地被人自内大力推开,喻长风站在门槛处,黑眸里一片凛冽霜寒,“你说什么?” 俞若青忙跑过去,“表姐为了秘密送我和我娘出城,离京之前赴了褚府的宴席,还在之后捅了褚承言一刀。表姐夫,我表姐去哪里了?不能让她落单,她……” 话音未落,喻长风已然大步离开了宅院。 *** 与此同时,一巷之隔的褚家正厅内,瓷壶瓷盏碎了一地,茶水茶叶撒了一滩,一片乱七八糟的藉藉脏污里,褚承言神色苦楚,眉头因心口疼痛死死拧起,双手却紧紧搂着身上的祈冉冉。 他呼.吸.粗.重,在这极致的痛苦里诡异品尝到了一种极致的欢.愉,喉头剧烈滚动,吐纳间灼热的鼻息接连侵袭上祈冉冉细腻的脖颈,触感粘腻潮湿,好似雨林中阴毒盘旋的蛇。 祈冉冉被他膈应得额角直跳,然却也没径自从他身上爬起来,而是顺势借力将竹簪子又往他心口送进去一截,左手随之下移,快速在他胸前袖袋摸索一通,末了瞳仁一亮,终于找到了那枚所谓‘辨认密信真伪’的新印章。 她将印章反手塞进自己袖中,小臂一撑就要起身,褚承言却又在这时猛地收紧双手,脑袋吃力微扬,鼻尖几乎快要埋进祈冉冉的颈窝里。 “冉冉,我好想你。” 他惨白着一张脸低声呢喃,双唇血色尽失,眉眼间却全是浓到快要溢出来的怪诞快意, “我们若能就这般相拥着一同赴死,也算是一件妙事。”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前世的自己与祈冉冉之间那个唯一的拥抱,那时候他因为忤逆林相,在朝堂上很是吃了一番教训,回府之后心情阴郁,难得饮了凉酒,又重重摔了酒盏。 祈冉冉当时恰好在他府上,她闻声前来,见到一地狼藉后先是错愕一愣,继而又上前问他怎么了。 褚承言仰头看她清凌凌的眼,诸般虚言于舌尖囫囵游荡一圈,最终怆然启口。 他说,今日是他娘亲的忌日,他想他娘亲了。 彼时的褚大人自诩对公主殿下了如指掌,玩弄起人心信手拈来,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那日似乎正是俞瑶的忌辰,遂信口雌黄地编了这谎言,目的自然也是为了变相拉进他与祈冉冉的距离。 祈冉冉果然如他所料那般蓦地一怔,双眼慢缓一眨,晶亮眸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泛起水色。 第67章 褚承言没有错过公主殿下甚为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也眨了眨眼,脖颈看似颓靡一垂,实则只是为了低头掩去唇边轻蔑的嗤笑,心底尚且在为自己的‘高招’沾沾自喜,可下一瞬,祈冉冉却突然俯身抱住了他。 他听见她问,“褚承言,你从前在家是不是经常受欺负啊?” 她说她早就发现了,他用膳时只会习惯性地吃自己手旁的菜。 她说她看见过他小臂的伤痕,那是黑背犬的牙印,且痕迹边缘变形断裂,该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有了的。 她还说来日若当真能够逃离上京,必定要请他来府中做客,他可以将她的家当成他自己的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无需思量任何人的眼光,无需经受任何人的磋磨。 褚承言很少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家’的字眼,即便他彼时早已有了堂皇的府邸,衣食住行一具精细,再不必似从前那般与狗抢食,挨饿受冻。 也是在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倘若俞瑶不曾与禛圣帝生过嫌隙,祈冉冉合该是个相当耀眼的金枝玉叶,她有闪闪发亮的人格,有万金难换的赤心。 ——没人能高攀得上她,不论是他还是喻长风。 然一朝造化弄人,明月意外堕了凡尘,紧接着,在他尚未了悟出这份‘可乘之机’时,一封赐婚圣旨忽如夏夜急雨,骤不及防地溘然宣明示下。 于是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又轻而易举地恨上了喻长风,以致于当他发觉自己有机会能‘要挟’祈冉冉时,他毫不迟疑便提出了‘要她与喻长风和离’的请求。 …… 心口再次作痛,祈冉冉咬紧后槽牙,转着竹簪逼他松手, “想死你自己去死,别拉上我。” 褚承言阖着眼皮痴痴地笑, “我会一直缠着你的,冉冉,你别想甩开我,永远都别……” 他说不下去了,一股能将人骨头直接捏碎的暴虐膂力骤然袭来,褚承言只觉臂膀一阵剧痛,下一刻,他身上一轻又一紧,眼前蓦地一花,待到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如衣衫浮尘一般被人猛地提起甩了出去。 只听‘砰’得一声。 一人高的红木壁柜应声而倒,褚承言双眼一黑,后背重重磕上木架,旋即又像个沙袋似的软趴趴掉在了地上。 喻长风容色沉沉阔步而来,月白衣袂瑟瑟鼓动,压低的眉骨戾气十足,漆漆黑眸中不知何时已是一片风雨将至的凌压死寂。 褚承言艰难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盈满血腥气的虚弱謦欬,他的整条脊骨适才几乎没了知觉,此刻感知回笼,尖锐痛感立时如倒山倾海,扑天盖地地将他吞没。 他撑着手臂,踉踉跄跄地站直起身,本想张嘴说些什么,然甫一开口,鲜红的血水便合着涎水一股脑儿地流淌下来,混沌视线直至此刻方才重新变得清晰,他眨眨眼,看见祈冉冉死命抱住喻长风的手臂,一脸焦急地试图将人往回拉。 听觉最后回归,如风唳蝉噪的翛翛耳鸣徐缓褪去,祈冉冉无比着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灌进他耳膜, “喻长风,你要打死他了!” 喻长风眉眼间汹涌怒流的暴戾尚未完全褪去,眸色凶得骇人,脚步却依着祈冉冉的阻拦乖乖停在原地, “打死他又如何?” 褚承言复又急咳一声,脊背倏忽佝偻,遽尔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他缓了一阵,抻袖抹抹下颌血渍,唇角随即牵动,期间扬眉抬头,双眼直视喻长风,又慢又缓地扯出了个十足讥讽的挑衅的笑, “打死我是不会如何,可冉冉不舍得啊。” 是啊,祈冉冉怎么舍得呢? 他今次毕竟是顶着钦差的头衔光明正大来到黔州城的,钦差是为圣人办事,而天师府与皇家关系一向紧张。 颇受君王忌惮的天师大人此番秘密带引公主离京,这事往小了说是公主胡闹贪玩,往大了讲便是天师府藐视皇权,欺君罔上,不恤公主玉体,将皇嗣安危视于无物。 而如若此时此刻,喻长风再对他这钦差大臣没轻没重地动了手。 届时哪怕事出有因,只要圣人执意追究,照样可以名正言顺地治喻天师一个不臣之罪。 ——祈冉冉怎么会舍得就此将喻长风推上风口浪尖呢? 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她可是在宫宴之上凑巧瞧见一道喻长风不爱吃的菜都会不自觉怨怪皱眉的人。 褚承言想到这里,只觉心头一阵酸楚,无边妒意搅海翻江,硬生生将他的心肝脾肺撮弄得血腥一片。 这叫他如何不怨啊? 叫他如何不恨? 叫他如何心甘情愿地归顺倒戈?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要祈冉冉一日不与喻长风彻底割席,但凡她目的达成,她要做的下一件事必定就是离开他。 …… “喻长风。” 祈冉冉那厢已经将印章验查过一遍,确认无误后便想劝他离开, “回去吧。” 她主动将手塞进喻长风的手心里,“我后颈疼,腕子也疼,我还饿了,早上都没吃什么东西。” 喻长风阴沉着脸不答话,五指倒是反向一握,顺势与祈冉冉牢牢十指交缠。 二人就此并肩出厅堂,褚承言挣扎着追了几步,然却很快摔倒在地。他尤不甘心,忍着肺腑快要爆炸的疼痛颤声大喊, “冉冉,选我吧!我远没有喻长风那样多的限制顾虑,选我帮你吧!” …… 昭昭言辞陡然入耳,喻长风身形一顿,祈冉冉却是毫无反应,脚下步伐丝毫未停,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第54章 和离书 出了门才发现那些本该被褚承言遣走的守卫齐齐整整躺了一院子, 祈冉冉跨过一地闷哼痛吟,小心翼翼地扬眸偷瞟喻长风的面色。 她不知道喻长风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几次开口想问, 然却又在每每接触到他凛若冰霜的眸光之后偃旗息鼓。 一路沉默着回了自己的小院, 元秋白居然已经颇有先见之明地带着俞若青溜了,祈冉冉一目十行扫过桌上信笺,抬头对喻长风道: “堂兄说他带若青出去用午膳了, 我们呢?我们吃什么?” 喻长风没说话, 仅只敛敛眼眸,视线又沉又重地落到她颊边浅浅凹下去的小酒窝上。 …… 她又在笑了, 且还笑得又乖又漂亮,澄盈盈的圆眼睛纯挚懵懂, 添点暖意进去就能成为这世间最为莹然秀澈的明净清泉。 他能从这汪清泉中窥见最为潋滟的溶溶水波。 褚承言自然也能。 但凡祈冉冉愿意, 她能让遇到她的每一个人都心甘情愿地向她俯首称臣。 诚然她的‘招安’手段里并不含有‘情爱’这等甜美的钓饵, 但她的确太招人喜欢了。 他知道这不是祁冉冉的错。 退一步讲, 她从头到尾也没做错过什么,自古成事者用权手段多如过江之鲫, 鸣鼓而攻,生灵涂炭都不在少数,相较之下,祈冉冉反而还是其中最为正直温和的那一个。 她只是不在乎他。 不在乎他的感受,不在乎他的想法, 不在乎他们已成既定事实的夫妻身份。 和离书交给他了又如何? 只要她的心不在他这儿,哪怕他们一辈子不和离, 照样有人虎视眈眈渴盼觊觎,上赶着追过来,只为求得她一点垂怜。 舌尖缓重顶过齿列, 喻长风攥了攥指,回想起适才这二人倒地相拥的场景,以及临出门前,褚承言的那句极具诱.惑.力的真切誓言,一时只觉心头就此熊熊蓄起一把嫉恨烈火,火焰蛮劲鼎沸,炽地熯天,杀气腾腾,直要将他整个人都焚销殆尽。 他动动唇,常年沉寂如冰封雪原的眸子都被这把火烧得滚烫猩红,胸膛剧烈起伏一瞬,半晌,竟是忽地笑了, “祈冉冉,将和离书交给了我,你是不是很后悔?” “……?喻长风?” 祈冉冉一脸震惊地张了张口,打死都想不到他能径自将话题拐到这上面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将那枚从褚承言身上搜出来的印章托于掌心,语调放缓,好声好气地试图同他讲道理, “我跟褚承言走是为了拿到这印章啊。你没听见他说吗?三日一封密信,谁晓得他会为了对付我们在密信里写什么内容。早一日将这东西拿到手,你我就早一日不必受他牵制。” “是!你总有理由。” 喻长风讥诮扯唇,英挺的眉骨深深压下来,眼眶也随之有些发红, “那现在呢?现在你不仅拿到了印章,还得到了他愿为你衷心效力的誓言。然后呢?接下来呢?你还打算做什么?你要选他帮你吗?” 祈冉冉错愕的神情始终未收,直至听见‘选他’二字后才意有所觉地眨了眨眼。 她睁着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阒然默了一会儿,红唇抿了抿,有些苦恼又有些无奈地浅浅蹙了蹙眉。 少顷,像是终于读懂了什么,又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她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手掌摊开,伸到他面前,声音轻软平和,让人辨不出半分意图, 第68章 “喻长风,那封和离书现下就在你身上吧?” “拿来。” 喻长风的身躯几乎瞬间僵滞,瞳孔猛然一缩,不过须臾,眼睛里汹涌的火苗竟全都灭了。 他又扯了扯唇,修长指骨蜷到发白,喉头重重一滚,却是很快从紧贴心口的位置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交给祈冉冉。 祈冉冉伸手接过,展开,查验,确认这就是那封二人签过字盖过章、只要拿去衙门就能立刻改册生效的和离书后,她再次往前走了一步,脖颈微扬,直直撞上喻长风的视线。 “喻长风,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还存着与你和离的心思?” 她一字一顿,也不指望能从这人口中得到任何回答,自顾自将这封堪称天师大人心病的和离书囫囵揉成个扁扁的纸团子,双手合拢用力压实,旋即就往嘴巴里塞, “那我当着你的面把它吃掉!我吃掉好了吧?” ……? 喻长风陡然愣怔,诸般心绪蓦地抽离,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生气不生气了,上手就去掰祈冉冉的嘴。 “胡闹,快吐出来。” 祈冉冉晃着脑袋灵活躲他的手,圆鼓鼓的侧颊不住蠕动,看这架势居然还当真是在咀嚼。 喻长风干脆钳住她两腮,颇具技巧性地轻轻一捏便让公主殿下立时启了口,他毫不迟疑,二指紧随其后探进她嘴里,指尖准确一衔,转眼便将和离书掏了出来。 “你做什么?” 祈冉冉被满口融化的墨汁印泥苦得直皱眉,见状还要不依不饶地冲他嚷嚷, “别拦着我,今日这封和离书我吃定了!” 她说着就要蹲身去捡地上沾土的纸团子,喻长风无法,只得利落探臂将人捞起,扣在她腰间的五指一拢一收,眨眼便将人牢牢锁进了自己臂弯里。 ‘啪嗒’一声。 纸团重新落地,将天地砸得一片阒然。 后知后觉又疑信参半的巨大喜悦纷至沓来,好半晌后,喻长风阖了阖眼,哑着嗓子率先开了口, “祁冉冉,吃和离书是什么意思?” 他抬手轻抚祈冉冉的发,余光瞥见她发丝颤摇,于灿亮日光之下随风晃动,然院中此刻无云无风,他再一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指在抖, “祈冉冉,你最好不要在这时候给我抖机灵,好好回答,吃和离书是什么意思?” 祈冉冉没什么好气,“我适才不是说过了?我饿了,没午膳吃就吃纸呗。” 手肘麻筋猛地被人按了一下,祈冉冉‘嘶’了一声,白眼快要翻上天,双手却安抚地紧紧回抱住了喻长风。 她终于愿意认认真真给他一个回答,“已经名正言顺成过婚的夫妻此后再不和离,喻长风,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喻长风愈发收紧手臂,力道之大,几乎快要将她嵌进胸膛里,“祈冉冉,话说出口就要作数,你再耍我一次试试看。” 祈冉冉顿感冤枉,眼睛瞪得比方才更圆,“我哪有耍你?喻长风,你血口喷人也要稍微讲点证据吧?” 喻长风不接她的话,他稍稍松了些力气,身躯后退,在咫尺的距离里低头去看祈冉冉, “所以……” 祈冉冉打断他,“但是。” 喻长风瞬间唇角紧绷,“没有但是。” 祈冉冉轻轻摇头,“有但是。” 她缓悠悠地叹出一口气,眉眼间复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退让妥协,“喻长风,你知道的吧,我不爱同旁人透露自己的计划,便是我姨母和若青,如非必不得已,我也向来不会与她们多说一个字。这是我娘的习惯,如今也是我的习惯。” 喻长风自然知道,当年的事正在他不遗余力的悉心搜查下逐一浮出水面。俞瑶那时为了将俞家人尽数送离上京,一场谋划尤自筹算了整整两载,她艰辛又巧妙地利用着身边一切可被利用的力量,对于所做之事却自始至终只字不提,以致于一朝事成,俞家祖父始料未及,被禛圣帝安插在俞家那些大大小小的明桩暗探亦是措不及防。 便是后来部分人丁出逃失败,俞瑶被迫更改策略,带着祈冉冉秘密离宫,彼时尚且年幼的韶阳公主对于自家娘亲的种种施为也是同样的一知半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所以俞瑶打从一开始便将所有的风都牢牢关在了心里。 祈冉冉再次叹息,“喻长风,你猜我为何执意要来分一杯黔铅的羹?” 喻长风思忖一瞬,“为了赚银子?” 铺谋定计,世家走动,哪个不需要大量银两? 祈冉冉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虽说银钱这东西多多益善,但若青近些年来以旁人名义大大小小做了不少生意,我们俞家现今虽不若过去那般富埒天子,家资倒也算得上丰厚。此番之所以费力劳心,纯粹是为了接近朱源仲,为了搭上朱家那条与湘城往来许久的秘密通路。” 她说着便笑起来,两颊酒窝顺势漾开,眼角眉梢间尽是少女的天真明媚, “喻长风,你还有印象吗?我那好父皇往时从不信天命寿数,可自从数年之前病过一场,突然就痴迷起了丹药长生。” “铅和汞都是好东西,但到底效用微慢,故而还是不够好。” “喻长风,你觉得湘城有什么好东西?” 湘城有什么? 有奇毒。 有奇蛊。 喻长风眉心猝尔一动,霎时间凝起眼眸。 祈冉冉抿了下唇,主动从他怀抱里退出来,她站在天光明朗处冲他歪头莞尔,声音还是轻轻的,尾调细软绵长,甜得不含一丝攻击力, “哝,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也清楚我的脾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那套大可直接省了,反正你说破了天我也不会听。不管是皇家还是天师府都休想拦我,我会一直去做我要做、该做的事,无人可阻,不死不休。” “地上那封和离书捡起来晾晾应该还能用。” “或者,我真将它吃掉也不是不行。” “喻长风,接下来,你选。” …… 她那张乖巧到不行的脸上几乎已经明晃晃写好了‘大逆不道’四个字,同样的言辞拿到京兆府与喻氏宗老面前讲上一圈,都不必等宗正寺酌定裁决,镣铐一锁就能直接将她扔进诏狱里去。 但她还是当着他的面坦坦荡荡地说了,也不知是确信此处无法留下切实证据,亦或笃定他不会反过头来告她一状。 且说完之后,她还顶着一脸为他着想的深明大义,通情达理地将选择权交到他手上。 好似二人到头来会琴瑟和鸣还是分道扬镳,两种结果的最终择定都由他来拍板定案。 千言万语一句话——感情里的坏人爱谁当谁当,反正她不当。 但这份情爱中的当事人毕竟只有他们两个,是以她推却不前,便只能由他迎头而上。 喻长风无比清晰地自这场‘交锋’里读出这一点,心里又气又甜,及至最后,竟是生生笑了。 “祈冉冉。” 他阖了阖眼,大步骤然上前,夹起她就往屋里走, “你选择权给得太晚了。” 最适宜和离的时候不和离。 最适宜狠心的时候不狠心。 在别无选择时体恤懂事地让他做出选择。 他哪有什么其他选项? 这世间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与她相提并论。 “名正言顺的夫妻,你说的。” “我不干涉你所想所作,但再让我撞见褚承言不守分寸,别怪我不顾大局宰了他。” -----------------------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恭喜这对旧人! 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55章 缭乱 ‘哐当’一声。 卧房门板受力大敞, 祈冉冉倒着被喻长风抗进房中,才头晕脑胀地捶了他两下,转眼就被天师大人囫囵扔进了软榻里。 下一刻, 喻长风欺.身.而.上, 一手箍到她腰间,一手拢住她脖颈,指腹搭上领口系带, 是个几欲径直解开的架势。 祁冉冉的脸上顿时清清楚楚显示出‘要这么快吗’五个大字, 心里有点羞乱,口中倒是十分含蓄地喊了一声, “喻长风!我好饿,我真饿了!” 喻长风眸中颜色如原上之火, 起初望着浅淡, 细看却颇有燎原之势, “不是说后颈疼?” 他声音轻轻的, “我瞧瞧伤着没。” ……所以开门的动静搞这么急就只是为了瞧她的伤? 祁冉冉眸光复杂地瞥了天师大人一眼,须臾, 闷闷‘哦’了一声,复又软趴趴倚回了他臂弯里。 喻长风将她软蓬的发丝慢慢拨开,露出一小节细腻的脖颈,他覆指上去,仔仔细细地沿着她颈项摩挲一圈, 确认骨头没什么问题之后,又转而去处理那些微小的擦伤。 适才在褚宅将褚承言捅倒时撞翻了茶盘, 瓷壶瓷盏破裂一地,碎瓷飞溅,难免在公主殿下身上增添许多细小伤痕。 第69章 喻长风用湿帕子擦干净手, 取了些化瘀祛痕的药膏融在指尖,待温度不再冰凉,方才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 祁冉冉被他轻柔如雀羽拂面的动作惹得直想笑,她瑟缩着躲了一下,被抓回来后又颤着肩膀欲往榻边逃,润泽红唇边衔着一抹又乖又坏的勾人弧度,灵动狡黠,浑像只极擅蛊惑人心的漂亮狐狸。 人怎么能讨喜成这样呢? 喻长风眸色渐暗,一瞬间很想倾身吻一吻他夫人。 他最是见不得祁冉冉这幅要笑不笑的鲜活样,二人从前‘琴瑟不调’时,他面对此等情形尚能勉力克制,如今终于得了正经名分,汹涌情.潮几乎霎时生猛袭来。 但他又的确不敢太过于倍进唐突,随既定关系纷至沓来的是益发浓重的诚惶诚恐,毕竟天师大人幼时没得到过多少正常的爱,后来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大抵不若其他男子那般会讨心上人爱怜。 他怕她嫌弃,怕她腻烦,怕她因着自己的孟.浪心存抗拒,怕她对他生出丁点儿的不喜欢。 于是他也只能缓重又克制地抚过祁冉冉散乱的发,继而握住她的手,借由此等‘事出有因’的亲昵接触安抚自己纷乱的躁.动。 祁冉冉那厢还是想笑,当下被他不轻不重地抚着指节,蓬勃的笑意更是忍都忍不住。 她很快弯了眼睛,歪歪扭扭往榻上一倒,黑发铺展在被褥上,绸布的软枕半遮半掩盖住下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水波潋滟,其中隐有流光忽闪。 “嗯?” 喻长风难以抑制地凑上去,轻轻碰了碰她蜷曲的眼睫, “怎么了?” 他们两个是真的奇怪,明明从前都有过许多同榻而眠的经历了,可眼下骤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二人反倒不约而同地齐齐局促了起来。 相处的模式也很奇怪,纵然两人一具顾虑重重,但她害羞时他便强势,他克制时她又开始百般撒花。 就如此刻,祁冉冉定定望着他不说话,半晌之后突然撑身而起,猛地将人扑倒在了榻上。 “喻长风。” 她横.跨在他腰.间,伸手搂住他脖颈,动作间衣带勾连,呼吸霎时缱绻缠绵地交织在一起。 “喻长风。” 她又叫了他一声,尾音黏黏糊糊,前头‘口出狂言’时无法无天,此刻撒起娇同样亦是信手拈来。 喻长风抬手扶住她后腰,敏.感察觉到祈冉冉将他领口处的规整衣襟轻巧挑开了一点,她用下颌去贴他喉头,如同做标记似的反复蹭了几下,以此让他沾染上她的气息。 很暖,还甜丝丝的。 独属于祁冉冉身上馥郁的香气很快如她所料那般纤悉无遗地将他包裹起来,喻长风极为艰难地闭了下眼,掌心躁得发烫,扣在她腰间的大手不受控制地要往她背心处移。 可祁冉冉却又在此时躲了他一把,她抽身后退,眉眼弯弯的,不仅人溜得丝滑,还顺手将怀中软枕补偿似的塞给了他。 “……祁冉冉。” 喻长风登时就笑了,是那种应该被气到、但又因为感觉太过愉悦故而生不起一丁点气的纵容挑唇, “好的不学,和你女儿学犯浑?” 小狸花就是如此,每每想被他顺毛了,根本不管他在做什么,爪子一蹬就能勾着衣衫爬到他肩上怀里;不想被他顺毛了,但凡他靠近一点,它能窜得比风都快。 “需要我也给你剪剪指甲吗?” 祁冉冉不答话,只是又灵又娇地抿着唇笑,一息之后又在天师大人难得直白的眼神示意下重新趴了回去,脑袋一歪,熟门熟路地往人颈窝里埋。 喻长风这次不再犹豫,长臂一探便紧紧拥住了身上人。他似乎又尤自抵抗了一小会儿,少顷,终于半阖了眼,下颌微微仰起,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暴弃意味,冒失地用湿.软的唇去蹭她同样柔软的额角。 “……嗯?” 祁冉冉有些震惊地睁大眼睛,本能想要抬头看他, “喻长……” 下一刻,温热的手掌径直蒙住了她的眼,紧接着,湿漉漉的触感落到唇边,轻浅一碰后极快退开,然炽热呼吸却又并未尽数远离,反而蓄势待发地悬在她唇上,垂死挣扎了短短一瞬,旋即便又食髓知味般重重压了回来。 喻长风合该是知道如何亲的,但具体施为时又明显因为过于生疏而不得要领。 他莽撞地蹭开祁冉冉的唇,舌.尖却不敢贸贸然探进去,是以只能顶着一身纷繁杂遝的混.乱.气.息毫无章法地含她,咬她。 按着她后颈的手背青筋凸起,原本规整束着的发也散了,眸中颜色又深又浓,整个人简直因为这一夫妻之间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亲吻狼狈得不成样子。 祁冉冉又轻又闷地哼唧了一声,伸手想要推他,然声音却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瓮声瓮气,也不知究竟是舒服还是不舒服,脊骨倒是愈发软得厉害。 喻长风在狂风骤雨的缭乱里抱着人翻了个身,圈着怀中的温香软玉爱不释手。又过片刻,他才终于舍得松口,吐纳平稳了一点,尽管一双眸子依旧暗得惊人, “今晚……” “表姐!” 外头忽地传进来一声高呼,是出门的俞若青提着食盒跑进了院中。 “表姐你在哪里?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快出来。” 雀跃声线伴着不规律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间或还混杂有几声开门关门的动静,显然,因着没能及时得到自家表姐的回应,俞表妹此刻已经自发挨个搜寻起了屋子。 ……继续自然是无法再继续了。 甚至于今朝后半日,祁冉冉都极有可能不会自己待在书房里。 天师大人依据前几日的经验极快想到了这一点,绷着湿.漉.漉的薄红唇角深深吸了口气。 祁冉冉长睫扇动,很是稀罕地盯着他隐忍不悦的脸反复端看,看着看着就又笑了起来。 “起来,让我出去。” 她轻轻拍了拍喻长风撑在她身侧的、因为用力而显出漂亮线条的结实上臂, “表姐夫怎么当的?要做好表率懂不懂?” 喻长风嗓音沉沉地‘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唇瓣,又细致拢了拢她微微湿.濡的汗涔的发。 末了身子一翻,主动避让开一条通路,面上还是不高兴,但到底放了她自由。 *** 赶在俞若青风风火火地一把推开房门前,祁冉冉淡定走了出去。 她的卧房位于整座宅院的西北角,房前一簇小花圃郁郁葱葱,平日里权作为隔挡之用。 此时此刻,站在花圃对侧的俞若青见她露面,当即裙摆一提,踮着脚就要自花丛中央横跨过来。 “停。” 祁冉冉忙抬手制止她,自己快步走了过去,“做什么急成这样?你是真怕我饿死啊。” “不止是吃饭。”俞若青冲她皱鼻子,“表姐,衙门那边有新消息了。” 当地府衙对孙掌柜的偏斜包庇全无忌惮,原本今早都要将人放出来了,元秋白从乔大娘那处听到风声,带着俞若青与天师府的令牌就杀了过去。 “表姐,表姐夫的名号可真好用。” 因着小小一枚令牌,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就被‘拨乱反正’的判决结果令俞二小姐大为满意, “我瞧那令牌的地位较之圣旨也不遑多……” “若青。”祁冉冉突然打断她,“别乱讲话。” 俞若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虚一低头,乖乖开口应了声‘是’。 …… 简单用过午膳,祁冉冉无视天师大人如影随形的深晦目光,径自埋头入书房,着手开始做正事。 她复又拿出那枚从褚承言处得来的新印章,仿着他的笔迹口吻写下密信,信上没提荣国公府的事,而是着笔列了几处自己从前设立、却在离京之前已然秘密处理干净的消息据点,模棱两可地描述了几句便吩咐蔓生着手去查。 紧接着,她又就褚侍郎私建宅邸,与郑寺卿一道暗下会晤外官写了另一封信笺,火漆一封信口,连同上一封密信一起送回了上京。 托前世‘长久共事’的福,她自诩对褚承言的行事习惯还算了解,那人是极为机敏谨慎的脾性,绝不会将任何不利于自己的讯息题于纸上再落下把柄。 而与此同时,只要没有外力催动,那些埋在公主府地下的火.药.桶也断然不会自发爆炸,是以当前最重要的绝非反复提及黑.火.药,而是给褚大人找些旁的事消耗精力,使其无暇其他。 她不清楚褚承言口中所谓的‘知道她想做什么’,其中‘知道’的准确程度究竟能有多少。坦而言之,最开始在黔州城遇见褚承言时,她本以为这人之所以会千里迢迢寻来此处,纯粹是因着他主观臆断自己从此之后将再不归京。 可经过今日一番试探,她又隐约觉得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重生之初,她曾尝试调查过褚承言的身世,只是郑皇后此前施为的痕迹消得太过干净,她多番辗转,最终也只是查出褚承言是郑氏一支旁系族亲中的外室子。 第70章 诚然这不甚光彩的身份对于扳倒如今的褚大人并无多大作用,但换个角度想,此等‘不正常’的出身却恰好可以在今时今日之下佐证一个事实—— 褚承言在某种意义上同她是相似的。 较之于寻常人家子女对于父辈的尊崇孺慕,她二人对于‘父权’这等能以最小代价掌控子嗣生杀大权的权力,抱有完全鄙弃嫌憎的态度。 思绪至此,祁冉冉眯了眯眼,指腹轻抚过印章上凸起的繁复纹路,眸中徐徐闪过冷意。 第56章 招逗 诸事皆毕, 斜晖已然漫溢宅院,祈冉冉站起来展了展腰,推开书房大门后发现门外站满了人。 祈冉冉:……? 黔州向来多雨, 今日晨起时便落了两滴, 眼下夜色将至,天空竟又淅淅沥沥地飘起雨花来。 俞若青照例举着把油纸伞过来接她表姐回卧房安寝;元秋白不放心她,提着盏小灯笼鞍前马后地为俞二小姐开路照明;最突兀的是喻长风, 没掌灯也没撑伞, 仅只身若修竹地往廊檐下一杵,直至听见开门声后方才静静抬头看过来。 “表姐。” 俞若青第一个上前同祈冉冉咬耳朵, “表姐夫好像真中邪了,那么大的一个人, 居然特意藏在阴影里吓唬我们, 吓完之后还一个劲儿地用余光瞥我。” 俞表妹明显没意识到她表姐夫当下仿佛中邪一般的古怪表现是在同她表姐‘谈情说爱’, “瞥我做什么呢?我又不会念驱邪经。” 祈冉冉在脑子里将俞表妹的话捋过一遍, 很快意识到喻长风八成早就站在廊下等她了。她顿时笑起来,从俞若青手中取来另一把油纸伞, 撑开之后走过去, “喻长风,你做什么呢?” 她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心下却已猜到了天师大人此番来意。 毕竟自从进入黔州城开始,她便始终是与俞若青同住一屋, 这习惯哪怕后来喻长风与元秋白到来也不曾更改。 是啊,为何要改呢? 不论是从‘表姐表妹’的亲缘关系, 还是最为显明的‘男女有别’,她与俞若青夜间共宿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 ——如果某个堪堪获得正式名分的怨夫不曾对此多有怨念的话。 果然,喻长风叠着她的手握住伞柄, 将大半的伞面撑到她头上,“祈冉冉,你准备何时安歇?” 身后的俞若青已经被元秋白连拉带抱地拽走了,祈冉冉牵着喻长风复又回到书房,随手掐了颗葡萄剥皮喂进他嘴里,“约摸还要两个时辰吧。” 她佯装听不懂喻长风的潜台词,“你呢?打算何时安歇?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晚上没吃饱?要不要用点宵夜?我现在出街去给你买呀。” 喻长风鼓着一侧腮帮子慢吞吞地嚼葡萄,闻言眼皮一撩,用着一种‘你能不能别这么皮’的无奈语气一字一顿地喊了她一句, “俞,沄,恬。” 祈冉冉抿着唇笑,突然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喻长风脊背蓦地僵硬,然一息之后便重重拥住了她,大手掐着祈冉冉的腰将人提抱到桌案上,脖颈微微一偏,反客为主地埋头吻了回去。 窗外雨声滴答,温凉的水汽像是浸过蜜糖的花汁子,缱绻又粘稠地推着二人紧密相依。 祈冉冉自己起头作的孽,如今却反被喻长风的‘狼吞虎咽’吻出了满身细汗,脖颈面颊都是红.潮,嘴唇也肿了,且因着天师大人尤为热衷此道却格外不善此道,她觉得嘴巴里火辣辣得疼,该是舌尖被他吮破了。 “喻长风。” 吃痛的含糊呜咽见缝插针地自啧啧水声里冒出个头, “你真中邪了?” 喻长风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幽邃眼眸深深一阖,无比艰难地向后退开了一点,手倒是依旧紧扣在她腰间,隔着一层轻薄衣衫无意识地摩挲感受着她的体温。 二人就这么额抵着额安安静静地歇了一会儿,少顷,祈冉冉探臂搂住他脖颈,半眯着水涔涔的双眼喘了口气,语调湿.哒.哒的,如呓语一般呢喃着问他, “喻长风,你今晚是不是想和我一起睡?” 喻长风也不遮掩,嗓音沙哑地‘嗯’了一声,被情.欲催发得愈益黑沉的眼眸里凝了一点天边星子散出来的细碎的光,本该不甚夺目,然因着他眸底颜色太过净寂,只这丁点的亮便已足够璀璨珑玲。 他很专注地盯着祁冉冉的小酒窝瞧了一会儿,竖起一指戳了戳,被那细致雪腻的触感勾出点笑意, “想的。” 修长食指顺势旁移,喻长风又按了按她柔软的唇角,“俞沄恬,行不行?” 祁冉冉被他戳得不住莞尔,眼睛弯了弯,下唇触上他指尖,潮.热嫣红的唇瓣不轻不重地摩擦过喻长风粗糙的指腹, “不行哦。” “……” 喻长风护在她后腰的另一只手就势按了一把她手肘麻筋。 “喻长风!”祁冉冉当即龇牙嘶声,反手就去掐他手臂,“你这人是真的小气!狭隘!记仇!锱铢必较!” 喻长风对这评价不置可否,心思明显都在另一件事上,“为何不行?” 祁冉冉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说呢?若青还在啊,她还是个孩子,我要陪着她睡才行。” 喻长风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倘若我没记错,她已经十七了。” 哪家的女郎十七岁还要表姐陪着一起睡的? 祁冉冉一脸无辜地睁大双眼,“可我们俞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呀,没出嫁的都算小孩。喻长风,你一个做表姐夫的,怎么还能和小辈争风吃醋?说出去羞不羞?” 她再次笑盈盈地往前靠了一点,手抽出来,藕节似的指转而按上他眉心,轻缓抚了抚那处蹙起的弧度,“要不这样,你就当我回娘家了,旁人家的妻子在成婚之后偶尔也会回娘家小住的。” 喻长风复又将她的右手攥回自己手中,‘见招拆招’的作战才能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旁人家的丈夫在太过思念妻子时也会直接追去娘家的,你就当我追过来了。” ……? 祁冉冉顿时被他惊得目瞪口呆,打死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还能从喻长风口中听到这种话。她很是诧异地瞠了瞠眼,圆粲的瞳孔里映着月色,亮晶晶的,显得整个人又呆又娇。 喻长风遂又被她可爱到不行,心里又甜又烫,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由垂首,极为珍视地在她眼皮上亲了亲,双臂徐徐收拢,于一片清甜缱绻的梨花香气里将她拥得更紧, “别忙太晚了,早些安歇。” 担负‘长辈’角色的表姐夫到底还是无奈做了退让, “祁冉冉,还有句话要同你说。人之得失合该守恒,因为要与我厮守,你后续施为行事时势必会凭添更多顾虑,所以无需觉得难为情,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在与祈冉冉在一起之后需要多担一份不小风险,祈冉冉亦然。 他感纫于她在清楚一切利弊的前提下仍愿牺牲妥协,但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真为此承担代价。 祁冉冉‘嗯’了一声,心口一时间被这誓言一般动听的允诺稳稳戳个正着,遂又慢吞吞挪动着小臂去搂他的腰,将脸埋到他颈窝里,整个人完全倚进他胸膛,红唇似有若无地抵上他颈边,唇瓣嗫嚅开合,几近贴着他的脉搏在说话。 “喻长风。” 她含含糊糊,也学着天师大人的语气诚笃认真道: “你怎么这么好呀?我可真喜欢你。” …… 公主殿下讲起漂亮话来得心应手,甜蜜直白到完全不顾对方死活。喻长风堪堪才按捺下去的情.潮几乎瞬间又涌上来,他皱着眉头阖了阖眼,许久之后方才睁开,眼尾飘了些红,泄愤似的在她唇角又亲了一下,喉头深深一滚,极度难耐又咬牙切齿地哑声警告她, “祁冉冉,不陪我就少招我。” 祁冉冉在极尽的距离里望向他溢满鲜活渴求的深邃的眼,半晌,终是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好了,我知道了,接下来我多陪你。” *** 话虽是如此说,但接下来的几日里,公主殿下显然并没有践行承诺的自觉。 先是孙掌柜的案子有了判决。 当地府衙此番本就包庇在先,继而又冷不防惹到硬茬,‘认命’之后约莫也是想扭转一番府衙形象,顺带拍一拍天师大人的马屁,以致于后续不论画押证词亦或判定文书,但凡有了点新的消息都会忙不迭遣人送上门来。 再者便是朱源仲。 祁冉冉借由朱家打开的那条与湘城秘密往来的通路颇有进展,黔州与湘城接壤毗邻,本就占着地域之便,加之还有朱源仲这个如今的朱家一把手在场,祁冉冉想要于黔州停留期间尽可能地多做些事,近来简直是钻天觅缝地往外跑。 喻长风对于祁冉冉殚精竭虑的铺谋定计无可置喙,他知道她聪明,行动力也极强,他不愿、更不会对她的筹算施为指手画脚。 第71章 ——但前提却是她整个行事过程中不会发生一些有悖于常理的奇怪意外。 朱掌柜家中有个堂弟,年方十五,又有一半胡人血统,是以生得眉目俊朗,轮廓深邃,爱玩爱笑,活脱脱一个讨喜鲜嫩的少年郎。 喻天师日理万机,之于此等少年合该毫不在意,但巧就巧在这位朱小少爷红鸾星动,在最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遇上了最惹眼娇俏的人,垂花门下一见倾心,自此之后魂牵梦萦,再不能自已。 朱源仲口中‘心黑手狠’的假寡妇落在他眼里就成了有勇有谋的真佳人,几次三番示好被拒后仍不死心,今日竟还一路尾随着祈冉冉回到家中,将人堵在宅院门外发抒衷肠。 喻长风站在门内听他语气恳切,“恬恬。” 恬恬? 哦,公主殿下路引上的名字还是喻恬恬。 “你当真不能选择我吗?” 呵,她的可选项倒是多。 外头的对话仍在继续,接下来毕竟还要维持一段时日的协同合作,祁冉冉不好与朱小少爷直接撕破脸皮,只得很是虚与委蛇地‘唉’了一声, “朱少爷,我之前已经同你讲过了,我与我夫君青梅竹马,此次之所以会谎称寡妇偷跑出来,盖因误会所致。但现下我二人冰释前嫌,我对他的痴慕也仍不曾更改。不瞒你说,我这人是个死脑筋,年少时为他做尽傻事,数年前更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待在林中摘花采药,只为了亲手给他制出一枚独一无二的定情香囊。你说我都付出这么多了!如今夙愿终偿,我怎么可能移情别恋呢?” 朱小少爷愣了一下,“恬恬,你三日前说的还是制定情软枕。” 祁冉冉:“……有人规定定情信物只能制作一样吗?” 朱小少爷:“……那倒没有。” 门后的喻长风听得厌烦,本就不多的耐心彻底告尽,刚想推开门将祁冉冉拉进来—— 下一刻,朱小少爷却是突然话锋一转,语气款款深深,言辞恳切道: “恬恬,你夫君的年纪比你大吧?他有顽症吗?有隐疾吗?我不一样,我年龄小,且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我能更久更好地陪着你,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身体康健,无病无痛。 广袖覆盖下的手臂蓦地传来一阵砭骨痛感,因着今晨出门仓促,他尚未来得及吃止痛药。 喻长风眉目一凝,推门的动作陡然停滞。 ----------------------- 作者有话说:朱小少爷潜台词三连:老男人你懂吧;过了二十就是三十,过了三十就是六十你懂吧;你这么好就该永远谈年方十八的你懂吧(疯狂眨眼眨出闪图.gif) 第57章 曼陀罗 承天师之位者需得断情绝爱, 用元秋白的话来讲,天师府想要的不是人,而是一位尽善尽美的‘高洁仙者’来继承那至圣至明的尊崇高位, 喻长风作为历代最为卓绝的继嗣人选, 所要领受的‘高洁’标准自然更要远超于常人。 可惜他却在若干年后违拗了这份标准。 祁冉冉十三岁生辰那日,外出许久的俞瑶依旧未归。诚然这情况并不罕有,祁冉冉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 但那一日毕竟是大小姐的生辰, 更遑论她前一日貌似还不大舒服,无精打采地在榻上躺了整整一日。 喻长风遂生了讨她欢心的念头, 他谎称自己要去林间猎只兔子,转头却直接下了山, 以斗篷遮面, 又将声音做了伪饰, 佯装成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替长老秘密出门办事的天师府内门弟子, 从隶属于天师府的铺子中查了近三日来的出入城人员名册,又支了些银子, 打算去四方街的锦绣楼里替大小姐买她念叨过好多次的酪樱桃。 锦绣楼的酪樱桃向来紧俏,喻长风那日却十分幸运地买到了最后一份,他接过食盒,将斗篷拉得严严实实,刚想速速离开, 然下一刻却被宗老径直堵在了酒楼门外。 ……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但那一日的酪樱桃, 他终究还是没能拿回去给祁冉冉。 失踪了整整两年的天师继嗣就这么被找回来了,然一切回归原位之后,本该心无杂念的‘准天师’却因着两载的殊姿尘寰生出了本不该生出的杂遝心思。 于是, 为了灭掉这点心思,宗老将他关进了惩戒堂,并开始每日向他喂食曼陀罗花汁。 他们在喻长风的手臂上划口子,每一刀重重划下去的同时,宗老都会问他,‘还想离开吗?’‘还想她吗?’。 曼陀罗花的致幻效用会在此刻完全作用,手臂上伤口带来的疼痛成倍增加,喻长风人在暗室里,心却已经被投入了刀山火海,到最后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手臂究竟还在不在流血,因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苦。 可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没有松口。 这样的日子他硬生生挺了三个月,熬到面目全非,形销骨立,最终在濒死边缘被一碗碗汤药强行拽回来,逼得宗老不得不认栽妥协,迫不得已地把他放出来,负心违愿地将事翻了篇。 这是喻长风在与宗老的漫长对抗里获得的第一份变相胜利,但胜利的代价却是——他仍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不爱接触人的毛病尽数复发,且性子还更冷了。 以致于在堪堪出惩戒堂的头几个月里,他的躯壳虽在强大质素的基础上飞快恢复,心却仿佛出了点问题,莫说下山去找祈冉冉,他几乎连作为‘人’的正常情绪反应都快消失殆尽。 与此同时,因为期间被惯食了太多曼陀罗花汁,他的身体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尽管手臂伤痕早已痊愈,可每当他萌生出一些‘不该存有’的别样心绪时,砭骨的疼痛便总会随之兴起滋长。 …… 元秋白抱着个小药臼专心致志垂首捣药,抬头的一瞬间意有所感朝门口望去,随即便险些被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天师大人吓得叫出声来。 “喻长风,你不能因为祈冉冉这几日陪着若青不陪你,就转而来迁怒我吧?我也很烦的好吗?” 喻长风没接他的话,他走进来,站在檐下的阴影里沉声开口, “那些止痛药……” 元秋白登时变了脸色,“你别告诉我你又吃完了。” 喻长风摇头否认,“尚未吃完。” 他顿了顿,“但快了。” 元秋白当即气得想挥起药杵直接抽他, “喻长风,我看你当真是常年吃止痛药吃得脑子都坏了!年幼势单力薄时被你们天师府的那群老东西逼着接受抗药训练,如今站上顶峰,对自己的身体依旧无半分珍惜。” “你不是已经与祈冉冉互通心意了吗?怎么?还真想让人家日后当寡妇啊?我告诉你,若是有朝一日,你因为滥用药物驾鹤西归,我保准儿第一个就去劝祈冉冉改嫁!哦,不对,我堂妹是公主,也就是在与你天师府婚配时,圣人才会让步用个‘嫁’字,换成旁人那都是‘尚公主’。你知道上京城里每年有多少勋贵世家的年轻子弟等着吃这碗饭的吗?” “……”天师大人周身气度向来不恶而严,每每也就这个时候才会乖乖立在原地被元秋白指着鼻子骂。 元堂兄那厢一口气骂了足足半盏茶,直至口干舌燥,方才停歇下来, “接着说,止痛药怎么了?” 喻长风抿抿唇,“倘若我不再坚执服用那些止痛药,还有何种方式能消减我手臂顽疾?” 他缓缓垂眼,将手臂隐疾的成因言简意赅讲述一遍,声线全程平静稳定,末了却是语调一转,眸中神色难得忐忑怅惘, “她与我在一起让步了许多,我想长久陪着她。” “……” 元秋白在他说起第一个字时便已甚是惊讶地瞠了瞠目,待到听完整个因果,嘴巴更是愕然到合都合不上。 “你……” 开口时才发现喉头也堵了,他忙清了清嗓,略显无措地‘啊’了一声, “不是,你们天师府的人都有毛病吧?你,那你……你还有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遗症。” 喻长风泰然接过话头, “如你所说,我幼时经历过不下千次的抗药训练,曼陀罗花汁对我的影响理应不会如此深远。我曾猜测此等疼痛或许是因心结所致,但我不会自医,于是只好向你求援。” “还有……” 他蜷了蜷指, “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暂且帮我瞒着她,我不想让她觉得我……” 后面的话他并未说完——不想让祁冉冉觉得他可怜?不想让祁冉冉觉得他不正常?不想在祁冉冉心中留下他因这遗症而‘低人一等’的糟糕印象? 好像全都对,但又好像全都略显偏颇。 他清楚祁冉冉不是这样的人,但不可否认的,在面对祁冉冉时,他向来没什么自信。 更遑论还有褚承言这么个‘前车之鉴’明晃晃地摆在这儿,姑且不提假意真心,两年前祁冉冉羽翼未丰之时,都能在他与褚承言之间果断选择后者,如今她几近‘兵精粮足’,他所代表的‘筹码’分量便更轻了些。 第72章 褚承言是狼心狗肺。 但并非每个主动接近祁冉冉的人都是心怀鬼胎。 “……我知道了。” 元秋白动动嘴唇,依旧未能从天师大人的‘惊天往事’中恢复过来,他怔怔起身,本能想要撩起衣袖看一眼喻长风的小臂,手都伸出去了才发现药杵还被他牢牢攥着,遂又转头将臼杵一并放下,抬起双手揉了把脸。 “这病症从前没处理过,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他从指缝里吐出又重又沉的一口长气,沙哑话音停顿良久,到底还是娓娓继续, “喻长风,见到你终于生出向上的心念,我当真为你开心。” “不必对此过于忧虑,我一定会帮你的。” “以及,很多年前我便想告诉你了。” “莫自弃,你如今这样就对了。” “喻长风,你就该这么好好地活。” *** 钦差收购黔铅的事宜推进迅速,不过半月便完满毕成。 事情既已办妥了,归京自然也被提上日程。祁冉冉在与朱源仲的一次晤面时听他随口说了一句,只道他们打算于黔州城的最大酒楼里摆桌酒席,宴请此次前来的三位钦差大人。 三位钦差大人里自然也有褚承言,祁冉冉闻言眉眼一动,也没多问什么,提步离开了朱宅。 自那日被喻长风狠狠揍过一顿之后,褚大人很是消停了一段时日,祁冉冉专程向喻长风借了个人蹑踪盯梢,即便没发现任何异常也丝毫不减警惕。 原因无他,她太了解褚承言了。 犹记得前世宫变前夕,这人便已暗中将林相架空了大半,私下里朋党勾连,几乎快要稳坐政事堂一把手的位置。他对自己的目标向来都有一种誓不罢休的‘自私’与狠劲,在面对有提携之恩的老师时尚能做到不择手段,更遑论她这个亲手宰了他两次的所谓‘心悦之人’。 她需得时刻提防着褚承言的冷箭阴招,还有另外两位不知是否与褚大人同为一党的钦差大臣,以及…… 迁思回虑地推开书房门板,祁冉冉本能抬头,下一刻却见早已端坐于案头之后的天师大人敛袖持盏,空着的一手托着两颗黑黢黢的滚圆药丸,手腕微抬,正欲将丸药往嘴里送。 “喻长风?” 她顿时一愣, “你在吃什么?生病了吗?” 她们在黔州城租住的这间宅院并不算大,书房只有一间,喻长风住进来之后偶尔需要处理一些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急事,祁冉冉便十分大度地将书房分了一半给他。 喻长风服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凝滞一瞬,却是很快将丸药吞了进去。 “没有生病。” 他饮了一口茶水, “今日晨起嗓子不适,找元秋白拿了些润喉的药。” 天师大人地位尊崇,平日里一不用虚与委蛇,二不需撒诈捣虚,祁冉冉不疑有他,脚下略一停顿,旋即步调一转,径直朝喻长风走了过去。 她来到他眼前站定,腕子一撑便坐到了桌案上,喻长风默契起身,脖颈微微垂下去,双手握着祁冉冉的手搭上他颈后,心甘情愿地给公主殿下当人肉支柱。 祁冉冉挂到他脖子上之后就一个劲儿地抿着唇笑,边笑边松开一手去摸喻长风凸.起的喉头, “嗓子疼?内热上火了?不能是被我气的吧?” 喻长风掀掀眼皮,“嗯,公主殿下还真聪慧。” 他也分出一手去扶祁冉冉的后腰,高大身躯逼近几步,另一手抵上桌案,就此将人半拥半围地圈在怀中, “今晚还要继续陪你表妹一起睡?” 公主殿下自己的黔铅生意近来也颇有起色,精通算账的俞二小姐不情不愿被她抓了壮丁,日日拨算盘拨到深宵夤夜,昨日终于烦了,戌时不到就拉着元秋白出门住客栈,一整宿都没回来。 冷不防说起这茬,祁冉冉面上原本拨雨撩云的慵懒神情立时转为殷忧,“你倒是提醒我了。唉!若青那孩子可真愁人!” 喻长风被她这副突然老气横秋的模样逗得唇角轻翘,“愁什么?元秋白是个很好的人,心善专情,日后的婚事约摸也不会由双亲做主。” 祈冉冉眉梢一挑,敏锐地从这句话中窥出几丝旁的味道, “所以我堂兄近些年来一次不落地随你出京,一是为了照料你身体,二是为了借助天师府的声望地位自立门户?” 毕竟俞家就算再属‘皇亲外戚’,那也是已故先皇后与不受宠大公主的国戚亲族,如今继后风头正盛,元家又是禛圣帝亲封的外姓勋贵,但凡元老王爷脑子正常,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元秋白与俞若青缔姻结缘。 此等境况之下,元秋白若想成功违逆他爹的心思,最为稳妥且一劳永逸的法子便是脱离元家顶门立户。 喻长风略显诧异地垂首瞧她,祈冉冉眼睛一弯,喜盈盈地又笑起来, “看什么?方才不是都夸我聪慧了?” 她轻轻卷了卷喻长风颈侧发丝,笑着笑着便再次开始唉声叹气。前世的她并不知晓元秋白竟还为了若青做过这等打算,今生乍一得悉,心中虽觉感慨动容,然更多却是郁抑沉重。 喻长风察觉到她情绪陡然惝恍惆怅,偏头碰了碰她柔软的唇角,“嗯?怎么了?” 祈冉冉摇头,“没事,我……” 话未说完,一道高昂宣旨之声忽地自院外传来。 ----------------------- 作者有话说:有种说法是杨过和小龙女中的情花毒,原型就是曼陀罗花,这里的效用也差不多,反正就是一动情就难受 第58章 青痣 前来宣旨的是多日不见的褚承言, 旨意的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 韶阳公主此番为圣人下降黔州祈福有功,如今功成事立,即刻应召回宫。 他宣读过旨意, 旋即又双膝跪下, 将圣旨平展于掌心再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奉给祈冉冉, “公主, 请您接旨。” 被摊开的圣旨笔法刚劲, 峻拔字迹如风行水流畅工整,然却兀突于她名讳下方处空出了一小截。 祈冉冉几乎立刻读懂了褚承言的威胁, 倘若今次自己不跟着他乖乖回宫,褚大人完全能够做到在这方空白处径自填上俞若青的名字。 且她还无法以‘篡改圣旨’为由反手告他一状, 毕竟她擅自离京为真, ‘下降祈福’却是子虚乌有。褚承言以一封圣旨将他二人的捏词牢牢捆绑到一处, 来日若真东窗事发, 上头再盘根究底地研析调查,难免不会将她离宫的因果也一并牵带出来。届时, 姑置不论褚大人最终会得个什么罪名,她这厢便首当其冲,占不到分毫好处。 褚承言没有能拦阻他招风揽火的顾虑软肋,她却有。 思绪至此,祈冉冉敛敛眼眸, 冷冷望向面前谦恭跪地的褚承言,但见他虽身姿低伏, 脖颈倒始终半仰,明明尤在做着威逼胁迫她的卑劣之举,一双眸子却是死死定在她身上, 眸光痴迷粘腻,着实叫人膈应。 她也的确被恶心得生生干哕了一声,黑眸滴溜溜一转,很快亲亲热热地挽住了身侧喻长风的手臂, “午后找个大夫上门给我瞧瞧吧,看看是不是有孕了。” “……” 喻长风偏头瞥了她一眼,嘴上没应声,动作倒是很配合,抬手扶住她后腰,将人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 经此一遭,返京一事不可避免地被提上日程。 俞若青依旧不愿与她就此分开,姐妹两个为着这事再次大吵一架,最后还是喻长风出面,提到自己在合兴府内有个连天师府弟子都不知晓的私密宅院,届时可以让元秋白陪着俞二小姐在返程途中秘密离队,去那宅院里避个十天半月见机而行,方才终结了这场冷战。 与此同时,恕己也收到了天师大人的传信,他们将直接从云沧州起程,待抵达合兴府后再行汇合。 出发定在两日后,临行前一日,公主殿下的小院里意外来了个不速之客,朱小少爷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个精致的漆木匣子,见着祈冉冉出来了便一个劲儿地欲将匣子往她手里塞,口中尤在期期艾艾, “恬恬,我听说你要离开了?” 到底还是半大的少年,性情坦率直接,心里压根儿藏不住事,提及‘离开’二字时,眼眶当即便红了一大圈, “你今后,还会回来吗?” 祈冉冉的公主身份自始至终不曾曝光,如今都要走了,自然更不可能多此一举地将其挑明。 故而她也只是摇了摇头,手上没接木匣,口中短促地回了他一句, “应当不会回来了。” 朱小少爷顿时要哭了,“恬恬,你先别这么快回答,你看我,你先看我一眼。” 他约摸也知道自己生得好,是以今日来之前很是做了一番打扮,身上穿了一件梨白赤色花鸟团圆纹的半臂衫,脚踩乌皮靴,腰系玉革带,额间甚至还刻意搭配了一条同色系的织金抹额,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了他较之寻常人更为立体的深邃眉眼。 第73章 此时此刻,朱小少爷愈发向前走了几步,手上复又捧起漆木匣,行止慌急迫切,动作间衣领系扣蓦地松散,陡然泄出锁骨处一大片如暖玉般莹然无暇的白润肌肤来。 祁冉冉:“……朱少爷,我不是这种人。” 门后的喻长风则立时沉了眼眸,面上神色骤然寒冽,几乎一瞬间凝起霜雪。 他压着眉,透过一道浸在阴影里的狭窄缝隙阒然望向日光之下的朱小少爷,脑海之中雀喧鸠聚,忽地窜出来一句褚承言数日之前的无耻言论—— “我知冉冉大抵不会再与你和离了,但是无妨,只要她愿意,我做小也可以。” …… 被曼陀罗花汁遗症勾起的惴惴不安因着相似的情景再度冲腾至顶点。 该如何让祁冉冉更喜欢自己一些? 该如何与祁冉冉更亲密一些? 该如何让他二人这段已成既定事实的夫妻关系更牢固一些? …… 门外的朱小少爷尤在纠缠,喻长风长睫低垂,须臾之后提步回身,径自叩响了俞若青的房门。 “表姐夫?” 俞二小姐见到天师大人时明显十分惊讶, “有什么事吗?” “若青。” 喻长风从袖中取出自己的钱袋子递过去, “明日就要动身了,出去买些东西吧。” “拉上你表姐一起,现在就去。” *** 翌日一早,车队启程,祈冉冉哈欠连天地从宅院里走出来,临上马车时才诧异发现偌大车厢内居然空无一人。 这倒是怪了,她出门前还特意去喻长风与元秋白居住的西院瞧过一眼,彼时元秋白已经为着离队方便,提前陪俞若青坐进了另一辆马车里,喻长风的房间门窗紧闭,瞧上去也同样是一副人去楼空的寂寥之态。 她还以为他早就出来了呢。 难不成是登程前横生了什么风波,天师大人临时出门解决去了? 那也合该留个字条给她呀! 祈冉冉越想越觉不对,眉头浅浅一蹙,转身就要往回走。 下一刻,腰间忽地自后袭上来一只坚实臂膀,她蓦然一怔,尚不及有所反应便被一把抱上了车辕。 “怎么了?” 清冽嗓音紧随其后于她头顶沉沉响起, “忘带东西了?” 祈冉冉被后腰力道送着往前迈了两步,待到稳住重心方才开口, “喻长风,你背着我做什么去了?我适才还特意跑到你房间寻了你一通,结果你没在房里,也没在马……” 嘟嘟囔囔的话音明显带着不满却又柔软的讨伐之意,公主殿下攒眉锁眼,端着个气势十足的诘问姿态不悦回首,转身的瞬间愣怔一息,接着便如瞧见什么稀罕之物般惊喜瞠大了双眸。 “喻长风?你怎么,突然穿成这样了?” 黔州地势偏高,城中亦多山多谷,哪怕是屋舍密集之处也不例外,故而每日清晨,即便前夜里无风无雨,四下也惯常都是一副雾气朦胧的迷蒙之态。 可唯有今日,天边太阳早早冒了尖,雾也散得快,灿烂日光不过辰时便已肆意洒下,纤悉无遗地照亮了天师大人谡谡挺拔的俊朗身姿。 最外的广袖袍还是那件广袖袍,内里较之以往却多添了件深闷青的规整襕衫,那青比之常见的绿要暗上不少,是浓至发黑的蓊郁颜色,浑似幽谧林壑间凝寂旷静的湛泠寒潭,旁人穿着或许还会被这重彩衣衫压下三分气度,然换到天师大人身上便成了适如其分的烘托映衬。 头上的冠饰也与寻常有所不同,精雕细刻的莲花冠侧逸然坠下来两条长及发尾的银链子,于走动间裹着几缕乌丝闪闪荧荧,波光流转,着实貌美非常。 祈冉冉早就知道喻长风长了一副远超于普通人的卓绝皮相,平日里不苟言笑时傲然清冷,此刻稍作打扮,那点纯粹的冷里便蓦然多了几分锋利的艳,就像她幼时一眼便在猎场里相中的那只豹子,即便在宫人饲养下也难得没有失了野性,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充满力量感的、又锐又凶的漂亮。 往昔猎场之上,那只豹子不出所料地突破重围闯了出去,如今时过境迁,公主殿下自己的豹子倒是垂下头颅对她俯首称臣。 “哇——” 她丝毫不掩饰眸中陡然升起的惊艳之色,双手捧住喻长风的脸,顶着满眼亮晶晶的喜爱就去摸他发间飘曳的银链子, “喻长风,你今日可真好看。” 喻长风翘着唇角无声轻笑,伸手将‘投怀送抱’的公主殿下揽了满怀,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蹭,拥着人便往马车里去, “先上车,要出发了。” 厚重车帘随即落下,不远处默默偷瞄的俞若青连连啧叹,一脸遗憾地将头从小窗外缩了回来, “你还别说,上京城内的编排果然非虚,以天师大人这等风姿气度,若是隐瞒身份参加科考,放榜的第一日就能因为各家跃跃欲试的榜下捉婿引发一场不小的骚乱。” “……俞若青。” 元秋白有些吃味地捏了一把她的手,“非礼勿视懂不懂?那可是你表姐夫!” 俞若青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你没毛病吧?我不知道那是我表姐夫?再说了,我又不是我表姐,我这人不好.色。” 她说这话时忿忿振袖,瞳孔睁得溜圆,袖中巴掌大的小金算盘也随之哒哒作响。 元秋白盯着她呵呵一笑,视线在她鼓囊囊的包袱袋上停留一瞬,旋即又一错不错地重新落回她脸上, “是,你是不好.色,你只是纯贪财。” 他今早去俞若青房中替俞二小姐搬行李,搬到个四尺见方的带锁红木匣时险些被其坠得闪了老腰,俞若青于是一面毫不犹豫地无情嘲笑他,一面将他带至无人处偷偷给他瞧匣中物件,精巧锁头缓缓一开,露出其中满满一匣子黄灿灿的长金铤。 “照这么一看,你们姐妹两个的癖好还当真是又俗又实在啊。” 俞二小姐不欲在这问题上与元秋白过多掰扯,察觉到车队缓缓启行,便索性坐实了‘俗人’的名头,抬腿踢他一脚,掏出小算盘开始盘账本。 …… 同时并举的,另一辆马车上的另一位俗人也在车队登程时肆意开始了自己的‘任情恣性’。祈冉冉敛着裙摆跨.坐到喻长风身上,双手勾住他脖颈,温温柔柔又慢条斯理地啄.吮他的下唇。 她明显不急,亲完一口便颇有闲情逸致地停上一停,身躯微向后退开一点,先是爱不释手地碰碰喻长风的眼睛,继而又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一路滑下去,不疾不徐地捏他薄红的嘴唇。 但喻长风却显然不满她这招逗一般的浅尝辄止,在她后仰时偏着脑袋主动追过去,被她躲开后又霸道按着她的后背将人压回来,银白齿尖凶戾一露,叼着她色泽艳丽的唇瓣辗转烙下自己的齿痕。 天师大人生来聪慧,而这点‘聪慧’又并非仅限于正经事上。 与祈冉冉亲.热的方式与节奏都是二人一起身体力行着摸索出来的,正如此刻,他在她感受到些微疼痛想要退缩之后,立刻缱绻地以舌稍作抚慰,公主殿下便会瞬间放弃抵抗,又软又乖地重新缩回他怀中。 …… 也不知亲了多久,直至双方的衣衫都乱到不能再乱了,喻长风才终于放开了她。 短暂分开平复了一会儿呼吸,二人又很快黏黏糊糊凑回了一处,他替她系上后襟,她替他整理衣领。 指尖顺到袖摆处时祈冉冉倏地一愣, “喻长风,你腕子上怎么会有颗青色小痣的?从前就有吗?” 抛开颜色不谈,只论位置大小,简直与她手腕的那颗红色小痣一模一样。 喻长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凝眸望过去,自己上手按了按,没觉出什么异样之后又去看祈冉冉腕上的那颗红痣,半晌之后,缓缓摇了摇头, “从前没有,不知何时有的。” 他以指腹轻点祈冉冉窄白的腕间,“现在还疼吗?” 公主殿下突生异象的缘由始终无法查明,但因着她离京之后身体愈来愈好,这事最终便也不了了之。 “不疼。” 祈冉冉抿唇莞尔,感觉到他温热的大手再次挑.开.衣衫探抚进来,干脆懒洋洋将头埋到他颈窝里。 她徐徐摩挲着喻长风经络分明的手腕,面上笑意未散,脑海中却蓦地冒出甲板上看到的那副喻长风‘割腕放血’的前世画面,眉眼深深一敛,心头极快划过一丝异样。 第59章 大礼 公主殿下此番是奉旨回宫, 随行钦差表现得热诚些也实属正常,但由于天师大人始终相伴公主左右,以致于这趟途程已然行了整整三日, 钦差队伍中的褚大人也依旧没能得到个上前献殷勤的机会。 同行的另两位钦差分别是户部的张侍郎与盐铁院的陈大人, 张侍郎已过不惑之年,对上京城中的风闻不甚热衷,陈大人却是世家出身且年岁尚小, 平日里酒局饭局场场不缺, 小道消息亦是条条不落。 第74章 自打在黔州城内接到韶阳公主,以及意外撞见喻天师这位传闻中与公主琴瑟失调、但经过他数日亲身端视观摩, 发现人家其实‘调’得要命的地位尊崇的驸马之后,陈大人心中惊诧早已如江腾海沸, 激荡着要从此地一路奔流回上京城, 再于某个私密热闹的酒会之上翻着花儿地涌溢出来。 怎么回事? 天师大人为何也会出现在黔州城?! 与韶阳公主调风弄月之人不是褚承言吗?!! 褚大人这是想做公主的外室没做成, 反被人家正房作兴打脸了?!!! 陈大人揣着如此猜测一路走一路窥, 待到瞧见褚承言又一次被天师大人不留情面地远远驱逐开后,‘欲要与人探讨’的心念终是再憋不住, 兜着两壶好酒便孤身敲响了张侍郎的房门。 “张大人,您说韶阳公主与喻天师他……与褚大人他……他们三个……” 张侍郎持杯呷了一口酒,“不清楚,但韶阳公主不是已经为天师大人诞下一位千金了吗?我昨日才听见公主殿下问喻天师何时才能见到她的宝贝女儿。” 陈大人:……? 陈大人瞬间兴奋,“此话当真?这才多久啊?女儿都生了?不应该啊, 咱们怎的半点风声都未听到呢?” 张侍郎平日里最是个深谙‘多说多错’的寡言性子,今日许是吃了酒, 又许是不在上京心神放松,竟也难得敞开了话匣子, “风声?要何风声?这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将来究竟会不会有这么一个孩子。” 他提箸夹了一筷子下酒菜, “天师府的历代天师继嗣虽说都是从喻氏族亲之中遴选出来的,但那是因为每一任天师均无子嗣,故而只能如此为之。可咱们这一任的天师大人却不一样,既有才能又有实绩,且还多了个与皇家密不可分的驸马身份。来日他若真与韶阳公主有了一位融合天师府与皇家血脉的子嗣后代,你觉得……” 酒盏倾倒在桌上,张侍郎手蘸酒液,缓缓于桌面写出个‘圣’字, “你觉得……”他轻叩小字,“是否会授意政事堂向天师府施压,将这位后代直接立为天师继嗣?以及……” 指尖继续滑动,第二个‘宗’字缓缓显于桌面, “这位天师府背后真正的一把手又会不会提前做点什么?毕竟倘若这个孩子将来真能登上天师之位,于朝廷而言便是兵不血刃的‘招安拉拢’,是全然确定的利大于弊。可于天师府呢?” 于天师府? 自然不是。 血脉的‘入侵’意味着权柄的外泄,自古门阀世家都尚且不愿被分权,遑论如今稳居无上之巅的天师府。 再者,‘与皇室中人通婚生子’这事,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无数次;第一个诞下来的孩子既可承袭天师之位,后面的所有子嗣便亦复如是。 更何况权柄一旦限定了极小的传袭范围,阴谋与争夺便再不可避免,喻家那位极为英明的初代天师于临终前定下‘继嗣务要自所有喻氏族亲中抉择遴选’的不变铁律,想必也是做过此等考量。 陈大人猝尔手臂一颤,一身浓重酒意当即散了大半。 张侍郎笑了笑,拂袖将桌上酒渍拭去,“你祖父曾是我的开蒙老师,看在这层关系上我今日才与你吃了这桌酒。回房休息吧,日后多将心思放在仕途上,少操心人家的风花雪月。” 陈大人忙拱手应了声‘是’,又在张侍郎的房间里将酒饮尽之后方才起身告退,他出了门,本想着站在楼梯上再醒一醒酒,然却在回头的瞬间意外瞧见了两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他们今晚歇脚的客栈共有三层,韶阳公主与天师大人身份尊贵,顺理成章住进了三楼最大的天字号客房;三位钦差及元世子等人住二楼;余下的则全部住在一楼。 此时此刻,二楼与三楼的拐角位置,韶阳公主手提食盒,明显堪堪从外头逛荡回来;而她对面,褚承言一袭官袍,身姿挺拔如松,半点不避嫌地正正拦住了公主殿下的去路。 “冉冉。” 陈大人被这不成体统的亲昵称呼惊得一抖,双手一捂口鼻,蹑手蹑脚就朝隐蔽处逃。 祁冉冉立时沉脸,语气不甚和善,“滚开。” 褚承言对她的恶言恶语丝毫不以为意,“你还在怨我吗?” 他顿了一顿,少顷,突然皱眉去碰祁冉冉的头发,“你今日戴了喻长风的冠饰?” 祁冉冉后退躲开他的手,“褚承言,我叫你滚开,别再让我说第三次。” 她也顿了顿,发间银链伴着偏头动作玎玲作响,语气轻飘飘的,却是一字一句有的放矢,稳准狠地往人心口上戳, “褚承言,我坦白告诉你,若论这世间有何人何事能令我即刻心生烦厌,你可当真算得个中翘楚。就如现在,我才经由我夫君生出了些许松泛怡悦的好心情,转眼便因为你的短短几句话而荡然无存。” “啧,褚大人,您是真会爱人,对我也是真好。” …… 结尾的这话约莫说得有些重,褚承言那厢猛一怔愣,须臾,竟是当场白了脸色。 “冉冉,不是这样的!我的确心悦你,也的确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我没有试图威胁你的意思,更没有想让你不开心。” 他只是醒悟得有些晚,取舍得有些晚。 他自小生长在不正常的环境之中,对于冀求之物向来都是通过如此手段达成获取。 他也有真心可以完完整整地捧出来,他只是,不会罢了。 “你既能给喻长风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为何不能也给我一个?” “冉冉,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我会向你证明,我能比喻长风做得更多更好!” “给你机会?”祁冉冉嗤声冷笑,“褚承言,你凭什么觉得你还能从我这里得到机会?凭你前世害死我姨母表妹时的心狠手辣?” 褚承言喉头顿时又是一哽,实在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过不去这一遭。 “可你也杀了我不是吗?前世你炸掉公主府,与我同归于尽,及至今生,你又杀了我一次。若非得到重生机缘,我在中秋那日就已经死了!” “冉冉,你懂吗?我们已然两清了!” …… 此言一出,祈冉冉脸上终于显出了些有别于‘排斥厌恶’的旁的神色。 她似是被他荒唐至极的诡辩给惊到了,瞠目结舌地仰头看了过去。 褚承言不闪不避,直直与她四目相对,眸光期期殷切,眼底真意竟全然推诚不饰。 祈冉冉就在这一刻忽地意识到她犯了个大错误,一朝神异重生,她自觉占得先机,故而打从一开始便力求以最小的代价、在最小的动荡范围内解决所有的事,以致于当同样重生的褚承言阴魂不散地找过来时,她本能生出的第一反应竟是与这不通人言的疯狗攻心斗智。 何必呢? 对于褚承言这等狼心狗肺的卑鄙小人,她就应该直接上手弄死他。 一次弄不死就来两次,两次还不行那就三次、四次。 他还能次次都重生吗? 祈冉冉扯扯唇角,不欲再与他多言,见他在她沉默的凝视下似顶着千斤重担般慢缓挪移开一条通道后,毫不犹豫就要往楼上走。 眼瞧着二人即将错身而过,电光火石间,褚承言突然再次开口, “冉冉,偷偷告诉你,我为喻长风准备了一份大礼。” “……” 祁冉冉眉头蓦地拧起,半晌,头也不回地径自上了楼。 *** 天师大人惯来喜静,是以从他们入住这间客栈始起,整个三楼便成了个‘有事禀告无事勿扰’的阒然状态,两侧廊道一具悄寂,便是以‘落针可闻’来形容都不为过。祁冉冉提着食盒走到房门口,尚不待推开门板,耳边便已清晰听到了北边盥室里淅淅沥沥的水流声。 她登时就笑了,适才受到搅扰的坏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将食盒随意搁到桌上,轻手轻脚地迈进房门,有意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欲往盥室内挪。 客栈的盥室并未置明窗,水汽只能借由顶端两个小小的通风口排散出去。此时此刻,氤氲水汽显然尚未排尽,目之所见具是一片浓白的雾蒙蒙,祁冉冉一路向里,没走出几步就有些视线受阻,她克制着动作幅度轻轻挥了挥手,就见前方一人高的香柏木浴桶已然若隐若现。 本就勃兴的心跳顿时更快了些,祁冉冉胆虚吞咽,诚然这‘出其不意吓喻长风一大跳’的念头是她先起意的,可是…… 以及那浴桶里的洗澡水,应该够遮住他……他的……吧? 思绪至此,便连指尖都无意识蜷了又蜷,祈冉冉愈发屏气凝神,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理解了她那位早早归隐山林的三皇叔。 她三皇叔算是个长在天家里的另类人物,生平一不喜权利,二不喜钱财,唯一笃爱便是与自家夫人玩.情.趣,明明就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然房门一关,他却偏生热衷于搞那些个‘偷期夜入帘犹卷’的伧俗行径。 第75章 啧,好怪。 但是又好…… 尽头水声蓦地一停,祁冉冉陡然回神,旋即便觉腕间猝尔搭上来两道潮润润的触感。 下一刻,濡.湿.赤.礻果的结实胸膛毫无阻隔地贴上她的脊背,喻长风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一手攥她腕子,一手拥她腰肢,声音又低又哑,裹着个湿.哒.哒的亲吻囫囵落到她耳畔, “祁冉冉,想偷袭我?” 周遭水汽瞬间升温,祁冉冉被他呼出的气息惹得战栗一瞬,衣衫尽数洇湿,双腿顿时便有些发软,唯有嘴巴倒还一如既往硬得很, “什么偷袭,喻长风,你这人说话可真难听。夫妻之间闹着玩的事能叫偷袭吗?” “……夫妻之间闹着玩?” 喻长风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手臂收紧,拎她就跟拎食盒似的,轻飘飘往上一提便箍着人径自往最里头去, “怎么玩?” 他人高腿长,几步路的功夫就已将祈冉冉牢牢压在了浴桶边。 “祁冉冉。” 抬手抹她一脸水珠,喻长风沉沉落目,下头的……虎视眈眈地抵着她,上方的眉眼则透过飘满艳丽花瓣的粼粼水面,目不转睛地与倒影里的祈冉冉对上视线, “你告诉我,你想怎么玩?” 祈冉冉的呼吸在他极具侵.略.性又意味深长的沉哑诘问里不受控制地乱了点,那浴桶里的牡丹花瓣是她一炷香前义正言辞要求他撒的,真实目的自然还是为了使坏。可她这人又向来不爱在喻长风面前承认自己的坏心思,故而便冠冕堂皇寻了个理由,美名其曰‘近来太过天干物燥,所以她今日非常想要一个香香的夫君’。 这理由乍一听上去完全没有逻辑可言,细究之下更是狗屁不通,但奈何公主殿下惯是个撒娇好手,她既如此说了,喻长风便也顺着她的心意毫不犹豫地泡了进去。 然此时此刻,祈冉冉却觉‘泡花瓣浴’这事哪里是在戏弄喻长风?分明就是给她自己挖了一个通天大坑。 毕竟从天师大人当下这显见有别于寻常的主动劲来看,这人明摆着就是误会了什么。 盥室之中水汽弥散,四下里亦如雨后空山,放眼具是雾锁烟迷。 一片惝恍迷离的湿蒙蒙中,唯有一抹嫣红色泽勾.人又惹眼地伴着潋滟水波漾漾游过。 祈冉冉在春.意.横.流的黏.腻.热.潮里怔怔眨了眨眼,她颤着眼睫,本以为那红是牡丹花瓣,可等到‘嫣红’水.漉.漉地印上她耳后肌肤,她方才意识到‘花瓣’原是喻长风映在水面上一张一合的薄红的唇。 “祈冉冉。” 浑身香喷喷的天师大人垂首低眉,尚未完全干透的如墨乌发凉津津地抚着她同样濡润的脖颈耳垂,他用下颌贴她绵软的侧脸,又将下巴抵进她颈窝里,坚实如精铁的双臂徐徐收拢,掎着满盈润湿馥郁的花枝香气,又密又紧地深拥住她。 “今晚,行不行?” 第60章 米铺 天师大人在外人面前惯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清冷模样, 便连她最开始打着‘身生异象’的幌子借宿天师府时,这人对她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疏离态度,不仅不让她碰, 甚至连入寝之所都要安排到离他最远的屋子。 但自他们上路始起, 他似乎突然就对‘彻底坐实夫妻关系’这事渴求到了某种偏执至稍显古怪的深重地步。 “祁冉冉。” 悬在耳下的玉珠子轻轻一晃,喻长风嗓音暗哑,复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今晚行不行?” 祁冉冉伸手碰了碰他按在浴桶边上骨节泛粉的冷白五指, 少顷,慢吞吞地回了一句, “不行。” “……” 喻长风面无表情地在她后颈上咬了一口。 他这一咬,盥室里原本纵情横溢的春.色瞬间便淡去不少。祁冉冉‘哎呀’一声, 软塌塌地在他怀中转了个圈, “还在客栈呀, 我不喜欢。” 她倒是没洁癖, 只是单纯觉得至少应该选个熟悉的环境, “等回去之后。” 喻长风近来的‘今晚行不行’都快成为每日的例行一问了, 自然,‘日日被拒绝’也随之变得稀松平常,是以闻言也未过多强求,仅只抱着人又亲了两下。 “要沐浴吗?” 他抚了抚祁冉冉凌乱的发,在盥室之中待了一小会儿后, 公主殿下身上也不可避免沾了水汽,乌油油的一头青丝与银链交织缠绕, 湿漉漉地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喻长风将那点散乱的发丝一一拨开,指尖收回来的同时顺手替她将下巴上的小水珠一并抹了去。 “我先替你将头发拆了?” 祁冉冉点点头, 乖乖被他牵着往盥室外走。 二人来到妆台前,祁冉冉先敛裙坐下,喻长风则站到她身后,认认真真为她卸起了头上的莲花冠与长银链。 对于‘公主殿下热衷于佩戴他饰物’这件事,他向来都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隐秘的欢喜感,这种欢喜感会在他为她戴上饰物时完完整整于他骨血之中流淌一遍,在他为她拆下饰物时复又其势汹汹卷土重来。 便似此刻,他缓缓拨弄着祁冉冉乌黑的发丝,手上动作轻了又轻,慢了又慢,澎湃思潮仿若夏夜急雨鼓噪喧阗,及至最后,催得他如触碰什么万金不换的珍宝一般,温柔又难耐地抚她的面颊,蹭她的眼睛。 祈冉冉在这种时候往往就会表现得格外招人疼,哪怕拆到一半的头发蓬成个乱糟糟的鸟窝她也不恼,反倒顺势仰起脖颈冲喻长风乖巧地笑,侧颊陷下去的小酒窝天真烂漫,一双手却与身体相离相悖,瞄准天师大人系着松垮衣襟的劲瘦腰.腹便径自探了过去。 实在不怪她定力不够,喻天师自幼精习拳脚,生得身高腿长,猿背蜂腰,下.腹处的肌质线条更是流畅漂亮,抚上去的手感简直好到不可思议。 祈冉冉总觉得喻长风这厮打从离开黔州城后便开始了对她不遗余力的招.诱.勾.引,最为确凿的证据之一便是从前入寝时总会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天师大人,如今夜夜敞.襟.袒.腹,不仅衣着风.流,还总爱有事没事就在她眼前晃。 她素来自诩善解人意,喻长风既会一反常态地如此施为,那便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赚钱的生意送上门来不做是傻子,喜欢的男色送上门来不享是呆子,她祁冉冉既不傻也不呆,故而在面对此等‘美.色.诱.惑’时从不拒绝,甚至起兴了还会偶尔反客为主一把。 ——就如现在。 喻长风专心致志地给她拆发髻,她也专心致志地为他擦腹肌,擦着擦着指尖游移,眼瞧着就要往……去。 “祈冉冉。” 下一刻,窄白的腕子被人一把攥住,沉哑无奈的声音同时自头顶幽幽响起, “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一边口口声声说着‘不行不喜欢’,一边又翻着花儿地撩.弄招惹他。 真当他是没反应的木头了? 被抓包的公主殿下羞赧抿唇一笑,约摸也觉得自己不太厚道,顶着一双清凌凌的圆眼睛,十分不好意思地将手收了回来。 又过半刻,发间的银链子终于全部卸除,喻长风拣了条干布巾搭到她头上,嘱咐人上榻等着,自己则转身出门,欲要喊小二换水。 转身的瞬间忽觉两根手指骤然被人自后握了住,喻长风驻步回头,就见祈冉冉猝尔神色郑重道: “对了,我还有件正事要同你说。” 她压低声音,将适才与褚承言在楼梯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描述了一遍,末了眉头蹙起,语带挂虑道: “喻长风,你说他会为你准备什么大礼?” 喻长风面容陡然一沉,“他在楼梯上拦你了?” 祁冉冉翻他一记白眼,“你能不能先聊重点?” “……” 喻长风反手捏了捏她的指骨,“准备什么都无妨。” 他略一思忖,又往回走了几步,单臂将祁冉冉捞进怀中揉一揉,以粗糙指腹轻轻抚平她眉心褶皱,“别担心,我也有礼物能送给他。” “他既想现在开战,那我奉陪。” *** 一只信鸽于夜色之中悄然展翅,翌日傍晚,百里之外的上京城突然爆出来一件隐秘丑闻。 原是近来上京城内天干物燥,几个走街串巷的小乞丐又举止冒失,不当心将个冒着火星子的炮仗扔进了隆北大街的一处宅院。 那宅院自外看上去荒芜已久,檐下灰尘密布,门头蛛网盘结,门拴虽落着锁,然锁头锈迹斑斑,明显就是个长期无人居住的废弃状态。 几个小乞丐遂也不曾在意,甚至倒行逆施地复又往里多扔了两个炮仗,却不料第二个炮仗扔进去时,本该空寥的宅院却蓦地爆发出一声轰天震响。 四下邻里随即闻声出动,齐齐将宅院大门撞开之后才发现这院子竟然是个作过伪装的存粮仓廪,其中粮米积叠如山,发生爆炸的房间更是由于堆聚了太多面粉,故而才会因着那一点点的炮仗火花触发爆炸。 第76章 围观众人一时哗然,毕竟近些年来‘粮少价贵’已然成为了上京城中各大粮铺的随常之态,百姓们对此虽怨声载道,然事关生计,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咬牙忍下。 可今日再一瞧,原来商铺里买不到的平价粮米都囤在了这隐秘藏掖的院落之中,只待缺米缺粮时转手一卖,摇身成为宅院主人的私房体己。 有义愤填膺者当即报官,也有冲动鲁直者埋头硬闯,径自将偌大宅院从头到尾搜了个遍,最后竟还真从一方极不起眼的小小地窖中搜出了两册账本。 账本的扉页清清楚楚盖着当今朝廷命官的私人印信。 ——是礼部的那位褚侍郎,褚承言的私人印信。 …… 与恕己等人在合兴府成功汇合时,京兆府的衙役也联袂而至,欲要以‘配合审查’为名,先一步将钦差队伍中的褚大人带回上京。 据说褚钦差被带走前还在执拗希求,试图同韶阳公主当面辞别,只是彼时他在公主房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最终从房里走出来的却是面无表情的天师大人。 世人眼中向来如谪仙一般清冷矜贵的天师大人衣冠松散,微敞的衣领处露出一小截精致锁骨,喉头下方缀有一枚殷红吻.痕,色泽鲜妍暧.昧,在冷白肌肤的映衬下格外夺人眼球。 褚承言瞳孔猛地一缩,眼底毫不掩饰的阴狠嫉恨几乎一瞬间漫溢而出。 “公主安歇了。” 喻长风全然笑纳了他的不甘与嫉妒,他冷冷落目,漆漆黑眸里是分寸不让的针锋相对,“不见。” 褚承言怒目切齿,“天师大人好大的威风,何时都能替公主做主了?” 喻长风淡然处之,“何时?自然是公主累至昏昏欲睡时。” …… 恕己陪着祁冉冉等在房中,隔着一扇半阖的小窗闷头听热闹,后者抱着许久不见的小狸花尤自猛吸,少顷,一脸困惑地询问前者道: “恕己,你抖什么呢?喻长风是在外头向褚承言示威施压,又不是站在你面前冲你发脾气。” 恕己抻着被小狸花抓出流苏的衣袖抹抹额角,“公主,我方才在我们公子喉头掐的那一下是不是太大力了?公子回来不会扒了我的皮吧?” 祁冉冉顿时哑然失笑,待瞧清楚他袖摆上那一圈稀稀烂烂的爪工穗子之后,汹涌的笑意更是止都止不住, “不会的。” 她一边温声安慰着恕己,一边不轻不重地弹了一把小狸花湿漉漉的鼻头, “娘亲的小乖乖,不可以这么欺负哥哥的呀。” 小狸花在面对恕己时惯喜欢扬爪哈气,到了祁冉冉怀中却乖得要命,此刻被弹了鼻头也不跑开,反而夹起嗓子‘喵’了一声,叫得奶声奶气的,着实惹人疼爱。 祁冉冉遂又立刻变脸,‘哎哟哎哟’着吸了它两口,末了抬头望向恕己,很是体贴道: “回京之后带你去做几身新衣裳,将奉一也叫上,一并走我的账。” 恕己被祁冉冉又是‘娘亲’又是‘哥哥’的称谓搞得思绪芜杂,恍惚觉得他们这辈分貌似有点乱了,但这点子乱却完全不影响他此刻蓬勃生起的感奋之情。 “呜呜公主,你对我真好!我……” 正说着,耳边‘吱呀’一道推门声,喻长风提步进来,不冷不热地扫了恕己一眼,“东西呢?” 恕己在喻长风推门而入的瞬间便已飞速恢复成了正襟危站的端肃姿态,此刻听见他发问,又忙不迭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恭敬递上, “回公子的话,上京城中最近半年与褚承言有过交易的粮铺名号都在这里。” 喻长风伸手接过,粗粗涉览一遍后提笔圈出几家店名, “这些,让奉一优先去查,必要时可将店铺掌柜接至外门客舍,防止对方杀人灭口。” 恕己颔首应下,一旁的祈冉冉放下小狸花,也顶着满眼的好奇凑过来瞧。 她攀住喻长风的左侧肩膀,大半个身子的重量一股脑儿压到他小臂上,探头抻颈的同时蹙眉凝眸,然整个人却在看清信笺内容时蓦地僵直凝滞—— 泛黄信纸上有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贩粮商铺,兴隆米行。 而数月之前,那批她费力采买、本打算供给予玄羽军、但却在交货前一日被天师府仗势抢走的百石粮米,正是购置于这家兴隆米行。 …… 兴隆米行没有按期将米交给她。 褚承言紧随其后由此介入,以‘提供糙米’为交换代价,要求她与喻长风改册和离。 米行的掌柜与褚承言早有来往。 而前世之时,她也的确如这诡计最初预设那般,就此与喻长风彻底分道扬镳。 …… 祈冉冉眨眨眼睛,真相来得措不及防,以致于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地红了眼眶。 第61章 宗老 “嗯?” 喻长风很快察觉了她的异样, “怎么了?” 他探臂过去,温温柔柔地将祈冉冉捞进怀中,也不管恕己离没离开, 径自抱起人就往里间的贵妃榻走。 “怎么突然委屈了?不舒服?” 红木门板开了又阖, 祈冉冉遥遥望一眼恕己端着猫匆忙奔逃的背影,抬手搂住喻长风的脖颈,埋头进他颈窝, 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没有。” 她歪歪脑袋,像个食人精魄的鬼魅一般, 略有些病态地去嗅喻长风身上如山巅净雪的冷冽气息,嗅着嗅着尤觉不够, 索性便张口去咬, 啃咬之余仍不满足, 干脆手脚并用地扒住他腰背, 以一种极为缠.人的姿势囫囵挂到了他肩膀上。 “喻长风,要不就今晚吧。” 喻长风对她破天荒的主动‘邀约’视而不见, 大手顺着祁冉冉凸起的脊骨慢缓轻抚, “到底怎么了?说话,不说话按你麻筋了。” “还能怎么?” 祈冉冉瓮声瓮气,因着口鼻尚还埋在天师大人的脖颈间,声音含混不清, 带着股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黏糊劲儿, “我馋你了不行吗?” ……她偶尔说起话来是真不顾人死活, 坦直蛮横又荤素不忌,偏偏喻长风还极吃她这套,换做平时被她如此一勾, 两人早就倒在榻上没羞没臊地啃作一团了。 但她当下的状态又实在有点不正常,于是他也只得按捺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回忆,轻怜重惜地将人抱到腿上,用无声的触碰安抚代替那些因为生疏而讲不出来的甜言蜜语。 “祁冉冉。” 听见她仍在不依不饶提及‘今晚’,手也不老实地欲要解他腰带,喻长风无奈垂眸,收着力气在她眉心处戳了一下, “不是说不喜欢在外面?等回了京。” 祁冉冉被他单手牢牢攥住一双腕子,挣了两下没挣开,遂便蔫蔫耷拉了眉眼,神情明显不高兴, “回京我就入宫了呀,我那好母后此番被我摆了一道,保不齐早就在岁星殿内摩拳擦掌,预备好了带着锁的大金笼,只要我走进去,今后便再出不来了。” 她嘟嘟囔囔的,话中惶惧浮夸造作,所述之言却并非为虚。毕竟如今的公主殿下身上多承了一道‘下降祈福’的重担美名,但凡归京,无论如何都要先回宫复命。 喻长风偏头吻她唇角,“我已经安排了恕己与你一同进宫,届时我也会去接你。” 他顿了一顿,“放心,只要我想,无人拦得住我。” …… 天师大人倒是难得如此狂妄倨傲地举言宣明,然与此同时,他落在她唇边的亲吻却如蝴蝶振翅般又轻又软。 祁冉冉的心头莫名被他这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反差狠狠戳中了,她又笑起来,周身气力散漫卸尽,终于懒洋洋呼出一口长气。 “那我们说好了。” “等回京。” *** 又过一日,车队入京,郑皇后特地遣人来迎,祈冉冉推开车窗,发现接她的人正是之前试图于鹤鸣山脚下将她抓回宫中的宗正卿。 宗正卿郑大人显然也记得数月前的那一遭,此刻冷不防与祈冉冉撞上视线,当即便佯装若无其事地偏移开了目光。 祈冉冉却不愿就此放过他,向来明着坏的公主殿下叩叩窗框,在郑寺卿不得不抬头与她对视时又示意把式将马车往前挪了挪, “哟,郑大人,好久不见。今日是郑大人送我回宫?大人近来勤加锻炼了吗?我手腕上的红痣可还没消呢,保不齐一会儿过了丹凤门又要发疯,大人可得灵活躲着些。” 郑寺卿忙不迭赔出个笑脸, “什么发疯不发疯的,公主惯爱言笑。” 他边说边恭恭敬敬向前走了一步,见着车窗阖起,便颇有眼色地抬起手臂,打算亲自扶祈冉冉下车, “入宫的轿辇已然备好,臣恭请韶阳公……” 靛蓝的车帘子蓦地被风吹了开,下一刻,灿烂日光迎头洒落,纤悉无遗地照亮了车内种种。 那不管何种场合都始终居于上首的天师大人单膝跪地,一手执着珍珠鞋,一手捧着纹锦袜,冷戾眉目平和认真,意图亦一见了然,明显就是个欲要为祈冉冉穿鞋着袜的亲近架势。 第77章 祈冉冉则提裙踩在他膝头上,色泽艳丽的柔软裙摆如花一般堆叠簇拥着一小截粉津津的细致足踝。她的意图同样一见了然,明显就是个不愿让天师大人轻易为她穿好鞋袜的作怪姿态。 果然,扣在踝骨上两寸的冷白二指堪堪用力,被圈握着的纤巧脚掌便立刻游鱼一般后撤躲开,圆润趾肚似鱼尾摆荡,不仅玲珑活泛,还尤要故意戏弄人似的在温热手心里踢上一踢,惹得被戏弄的那位无奈抬头,频频反复三四次,硬生生将个积冰堆雪的寒霜苔原催成了冰消雪释的煦和春光。 “祈冉冉。” 惯来清冷的声音甚至都变缓了,浑然带着股甘之如饴的腻歪劲, “再皮收拾你了。” 祈冉冉丝毫不以为意,眉眼弯弯笑得无辜,反手撑住身子朝后一靠,得寸进尺地蹬上了喻长风的肩头。 喻长风顺势握住她脚踝,指腹顺着雪色小腿一路.上.移,没.入裙摆后动作两下,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旋即便见公主殿下眉心忽蹙,含着满眼淋漓水色闷闷一哼,面上神情半嗔半怒,一瞬间娇到不行。 ‘啪嗒’一声。 车帘很快重新落下,连带着将内里嬉笑一并锁回其中,郑寺卿被这稀奇场景惊得骇然瞠目,少顷,像是见鬼似的,倏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祈冉冉当初于鹤鸣山脚下约摸是真同他说了句实话—— 传言只能听乐子,人家夫妻两个是真感情好。 又过片刻,车内闹声消歇,公主殿下终于换好了鞋,慢条斯理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 已经进入十一月,城门两侧默然伫立着的繁茂冬青悄悄结出了殷红果实,冬青四季常绿,然此时此刻,那本该鳌头独占的招眼翠绿却隐隐有了要被潋滟红果夺走风头的颓败趋势。 祈冉冉伸手掐下一颗果子,而后便在众人各怀鬼胎的窥望视线里慢慢松开了喻长风的手,她没有迟疑,更没有回头,就这么一步一步,独自登上了高高的轿辇。 “走吧郑大人,回宫。” *** 少了公主殿下的车队继续前行,不消一个时辰便顺利抵达了天师府。 回房修整,沐浴,换衣,喻长风将祈冉冉送他的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入发间,听着奉一立于桌案前,将近几个月来天师府内外需要他知晓的事务一一汇报。 奉一不若恕己那般废话多,不论谈吐亦或办事都很有几分喻长风身上的精炼之态,只是今日的他却明显有些异常,汇报期间频频语噎,末了更是搔首踟蹰,浑然一副忐忑不定的游移样。 喻长风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一只青玉茶盏拨到中央,“有事就说。” 奉一吞吞吐吐,“公子,誉景峰的弟子今早,今早送信来了。” 鹤鸣山叠嶂层峦,主峰为天师府坐落之所,距离主峰不过数里的誉景峰便是喻氏宗老的修身之地。 “信上说,说宗老今日日落时分就,就会过来。” 日落时分便是酉时,返京的车队未时下四刻入天师府,如今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知道了。” 喻长风提壶注水的动作丝毫未停,似乎并不将这消息放在心上。 奉一有些担忧地扯了扯袖子,“公子,您与韶阳公主的风闻近来愈传愈烈,宗老今日八成也是为着这事来的,您要不要先……” “无妨。” 茶水终于蓄满,喻长风放下瓷壶,转而执起小盏轻饮一口。 “总要见一面的。” ——只要他决意与祈冉冉鸾凤和鸣,那他与那人,便总要见上一面。 …… 酉时二刻,深灰顶棚的马车阒然停在山门殿前,偌大天师府如鱼笼罩顶般陡然陷入凝滞死寂,便连太阳都早早藏进山坳,徒留一片灰蒙蒙的黯淡混茫。 夜比以往来得更快,凉飕飕的穿堂风肆意呼啸着刮过回廊,立候两侧的天师府弟子个个躬身垂首,无一人敢纵意抬眼,最前方的奉一手持灯盏,额前细汗密布,临深履薄地恭顺引路。 幽长廊道里静得可怕,光线也暗,即便燃起密集烛火也依旧暗得异乎寻常。 奉一就在这片足以令人压抑至疯魔的空寂杳然里推开眼前房门,旋即转身退避,面向后方长者,声线自然平稳,五指却似霜灾凝冻僵硬冰凉, “公子正在里面等您。” 老者颔首,宽大广袖沉静一拂,提步迈过门槛。 ‘吱呀’一声。 厚重门板于夜色之中缓缓闭合,屋内,昏黄灯烛扑朔晃荡,囫囵照亮了来人面容。 那是一张极为漠然肃穆的脸,鼻梁高耸,唇线冷硬,侧脸轮廓清晰分明,年逾四十却无半分蔼然之态,从头到脚都透着股如有实形般能将人直接割伤的锐利威压。 他向喻长风颔首行礼,刀凿斧刻的眉眼徐徐一抬,恍惚间竟与喻长风有七分相似。 “许久未见了,天师大人。” *** 喻氏的宗老并非上任天师,他们是与历代‘天师大人’并驾齐驱的存在,职责更多偏重于监管督导而非执权决策。 换言之,‘宗老’是‘天师’的监察者。 当今的这位宗老名唤喻承,他也算是喻氏族亲中的传奇人物,历任的‘宗老’与‘天师’本该互不牵连,但喻承曾经却是在喻长风之前最为耀眼的天师继嗣。 他同样天赋异禀,同样容姿卓绝,同样肩负着喻氏所有族人的期望登上了‘天师继嗣’的尊荣之位。 只是后来,他却于继任前夕突然毫无缘由地放弃了天师身份,转而改投入惩戒堂,又在三年之后以凌厉手腕碾压一众已有的宗老承继者,自此成为了天师府中毫不逊于‘天师大人’的另一存在。 …… 喻承看向喻长风,黑漆漆的眸子里含着及至苛刻的不近人情,话说出口也是单刀直入, “天师大人,你忘记了身为天师合该遵从的本真准则。与韶阳公主的缔姻因果打从一开始便无需言明,可现如今,你却耽于情爱,溺于人.欲,罔顾天师府的百年基业,罔顾你居于天师之位应承的重托要责。天师大人,你可还记得天师理当如何应天受命?” 喻长风没回答,仅只沉默抬眼,隔着一张长方桌案与喻承对上视线。 喻长风有个自小便视他为洪水猛兽的身生母亲,加之天生性格不大活泼讨喜,以致于初有记忆之时,他恍惚记得,族中貌似无一人愿意养他。 ——是喻承将他带大的。 他们当时的处境并不算好,即便喻承迥不犹人,声名威望犹然尚存,但他行事荒唐不经,先得天师之位,又弃天师之位,且弃掉天师尊位后还收养了他这个与‘弃儿’相差无几的古怪小孩。 起先,人人都对他们这对‘养父子’敬而远之,后来,他天赋显露,以空前未有的卓荦禀赋成为天师继嗣,众人之于他们的态势才陡然好转起来。 他那时以为自己或许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但喻承的态度较之从前却并无多大变化。甚至在他开始接受身为‘继嗣’理应接受的各种训练时,喻承立刻毫不犹豫地以一种近乎苛暴残忍的方式彻底摧毁了他堪堪得到的那一点点‘市侩温情’。 喻长风知道历任天师于承位前都要经受一番砥砺琢磨,但究寻过往,似乎没有哪一位天师继嗣需要做到他这种地步。 他也曾在濒临溃灭时质问过喻承,但喻承彼时只是意味不明地冷冷告诉他, “长风,你身上有糜秽的血,注定要用最严酷的手段抑制拔除。” …… 身前的喻承见他久不做声,复又将话重复一遍,末了眉目一凝,含着隐晦的威胁沉沉开口, “韶阳公主乃金枝玉叶,若非万不得已,断不该如过去那些小猫小狗一般,成为天师大人心性磨砺的试金石。” 喻长风因他这一句杀意四溢的恫吓骤然敛起眼眸,他站起来,迫近了些,半晌,忽地勾唇笑了。 “您说的对,她断不该成为我的试金石,也断不会成为我的试金石。” 跃动的烛火就在这一刻慢缓拉长了二人相向而立的对峙身影,他们身量相仿,影像本该不分伯仲,然因着桌案后方地势稍高,竟是莫名将喻长风的影子托出了些许倾压之势。 “我身为天师,居至尊之位。” “必会不遗余力,护好心爱之人。” 第62章 本心 另一边, 祁冉冉入宫之后就直接带着恕己住进了岁星殿。 她此行虽是打着‘为圣人祈福毕成’的名头回返宫闱,但禛圣帝对她这个‘离家多时’的女儿显然没多上心,仅在她初初归来那日见了她一面, 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又回去继续守着炼丹炉。 反倒是郑皇后, 几乎比照着一日三餐遣人探候,频度之殷勤密集,仿佛她并非为人, 而是一只挥挥翅膀就可直接飞跃宫墙的自由鸟儿。 又是一日, 恕己自外归来,才翻进窗户就听见祁冉冉倚在桌边长吁短叹。 第78章 他迎上去, “怎么了公主?” 也不知喻长风是如何做到的,恕己此番随她入宫, 非但无需做任何伪装, 喻长风甚至还给了他一枚可随意出入宫门的通行腰牌。可与此同时, 那人又明显交代了恕己旁的任务, 故而每日的换防时分,恕己便总会如现下这般偷偷潜出去一时半刻。 祁冉冉对于喻长风的所想所为向来不做干涉, 她虽好奇心重,却是极懂分寸,对于这等不适合打听的话题从不多问一句,是以闻言也仅只懒洋洋地撑起脑袋,没什么精神地蔫声蔫气道: “恕己, 你说我拿着这枚令牌能直接闯宫吗?通上彻下都阻拦不得,人挡杀人, 佛挡杀佛,撞见谁就扇谁一巴掌的那种闯。” 天师大人不仅给了恕己腰牌,那日下马车时也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小小的金镶玉牌。与恕己的禁卫军令牌不同, 她的这块一看便知是出自天师府,且因着其上那工艺极为奇崛繁复、能伴着光线隐隐闪现特殊暗纹的戗金‘喻’字,这方玉牌的独绝程度简直显而易见。 “能。” 恕己的回答也随之佐证了这一点,“但约摸如此闯宫之后,圣人就要怀疑天师府……” 他及时噤了声,挤眉弄眼地冲祈冉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祈冉冉顿时笑起来,心里对这玉牌的分量大致有了揆度。她从瓷碟里拣出颗黑红泛紫的嘉应子扔给恕己, “对了,你何时去尚衣局?” 承诺给恕己的新衣衫因为‘随行入宫’被迫后延,祈冉冉略一思忖,干脆召了尚衣局的宫人来,打算用自己今年新得的织物绸料先为恕己制几身衣裳。 她对这事很是上心,为此还特意空出半日功夫与恕己一起认真择选了纹样款式,准备做得充足齐全,不想临了却出了岔子。 能入后宫各院为主子们量.体的宫人都是女官,而恕己平日里在她面前惯像个小孩,对于不熟之人却是意外地恪守男女大防,负责量.体的女官来了四五次,次次都只能量到他肩膀,但凡再往下挪移一点,这死孩子一准儿瞬间蹿得没影。 祁冉冉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嘱咐恕己亲自去一趟尚衣局,由那里搬布匹的小太监为他量尺寸。 恕己咬一口嘉应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要去了。” 他三两下将手里的嘉应子吃完,草草在前襟上抹了抹手便要往外去,一脚都迈出殿门了却又忽然回头,面颊兀突一皱,浑似心神不宁地压低了声音,“公主,你稍后还要出去吗?” “……嗯?” 祈冉冉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恕己支支吾吾,稍一踌躇,竟是打算往回走,“算了,我还是不去了,总归着还有衣服穿。” “别呀,你担心什么呢?”祈冉冉忙站起来阻止他,“既是都约好时辰了就过去呗。我不出去,就算出去也先等你回来,行不行?” 恕己不好告诉祈冉冉他在担心什么,但后头的那句提议却是明显正中其怀,遂便点了点头,第三次迈开步伐,口中不忘絮絮叨叨地殷切叮嘱, “公主,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祈冉冉笑盈盈地冲他颔首,一路目送着恕己离开正殿,待到视线范围内再瞧不见人后方才拥了张软毯重新倚回窗边。 她阖了眼,软绸的衣袖掀到手肘上,露出的半截雪白小臂悠悠忽忽垂搭窗栏,指节微微蜷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窗沿下方的鲜艳花簇。 今日是回宫的第五日,郑皇后的所施所为一如所料,假托太医监出具了一份不知所云的请诊脉案,以‘韶阳公主身体抱恙,需得原地静养’为由,彻底杜绝了她二次住进天师府的可能性。 祈冉冉对此倒是不甚在意,现如今,俞姨母已然安全抵达了蓬莱州,俞若青又在元秋白的掩护下早早藏进了合兴府,托朱源仲递送的东西当下也尚未送达,她能做的便是耐心等待。 而‘等待’这事,最是不挑地方。 更何况若真掂量起利弊来,‘等在皇宫内’反倒要比‘等在天师府’益处更多,毕竟人只有在可心如意时才会麻痹大意,就如郑皇后,见天的将她笼在眼皮子底下,昨日的‘探候关怀’较之以往都少了一次。 唯一令她不满的或许只有见不到喻长风这一点。 以及,褚承言那日说的‘大礼’,究竟会是…… 指腹处忽地袭上来一道陌生体温,与此同时,头顶发丝被人款款抚过,似有若无的肌肤触感阴凉湿冷,莫名让她想到吐信的毒蛇。 祈冉冉猛地睁眼,旋即‘啧’了一声。 是褚承言。 四下已经无人了,本该寸步不离从旁伺候的宫女们通通消失不见,岁星殿正殿的大门还被一闪而过的乔嬷嬷颇为贴心地自外关了起来。 祈冉冉看着那两扇严丝合缝的厚实门板,再瞧瞧现下全须全尾站在她眼前、手捧中宫腰牌的褚承言,半晌,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 “哟,褚大人。京兆府牢狱的膳食可还吃得习惯?” 褚承言对她的刻意嘲讽置若罔闻,仅只抬眸深深凝视她, “冉冉,许久未见了。” 祈冉冉没接他的话,她向来知道自己殿内的宫人不靠谱,俞瑶虽是‘先皇后’,实际在这宫闱之中生活的时日却少之又少,故而褚承言今日能凭一方腰牌如入无人之境般堂而皇之地走进她这漏成筛子的岁星殿,她是当真一点都不惊讶。 但他能做的也就限于此了—— 将她殿内的宫人全部清出去,佯装温文尔雅地同她打几句谜语,至多见缝插针地添上些情话,且因着恕己的此次陪同,他甚至都不一定能将准备好的所谓‘肺腑之言’全部讲完。 果然,下一瞬她就见褚承言徐徐抬了抬手,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微微开合,极为珍视地轻轻吻了吻指缝间缠绕着的她的头发, “冉冉,我很想你。” 祈冉冉立刻决定日后必要找元秋白调理一下掉发的毛病。 褚承言自顾自唱着独角戏,“冉冉,你不好奇我是如何出来的吗?” 祁冉冉仍旧不搭理,转头从瓷盘里挑挑拣拣,原本也想吃一颗嘉应子,但最大最红的那颗已经给了恕己,她纠结一番,干脆拿起个橙黄的蜜桔慢条斯理剥了起来。 褚承言那厢还在继续,约莫是确信米铺之事再无翻案的可能,他此刻倒是尤为诚实,将自己如何脱身,如何找人顶罪,如何从郑皇后手中拿到腰牌的全部过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末了话锋一转,突然呢喃着轻飘问了她一句, “冉冉,你也不好奇我送给喻长风的大礼是什么吗?” ……祁冉冉剥桔子的动作倏地一停。 她的眸中终于浮现出了今日第一抹情绪催发之下的浓艳色彩,瞳孔瞬间收敛,含着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寒冽严霜凛凛望向他。 褚承言看在眼里,忽地扯唇轻笑起来。 瞧啊,她就是会因为喻长风反复失态。 不管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不管上辈子亦或这辈子,不管是开心的,惶恐的,愤怒的,悲伤的,只要涉及到喻长风,她那些惯现于人前的完美演绎便总会露出破绽。 喻长风于她而言就是特别的,特别到因为没有类比对照,故而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在她心里究竟有多特别。 所以她才会在前世和离之后长久沉默地怔怔出神,所以她才会于火.药爆炸之时痛苦委屈地本能呜咽。 她说,娘,我好疼。 她说,喻长风,我好疼。 褚承言自觉能完全占据她心神的时刻并不算多,两辈子浑加起来,约莫也就只有前世她被程守振捆住手脚,而他带着俞家人的头颅,甜蜜又肆意地抚过她的额发。 他清楚她恨他,但恨也能变成爱。 ——只要时间足够长久,只要她足够孤立无援。 “冉冉,我从姑母那里查到了一些俞皇后受册封时的往事。” 俞瑶当年自王府出逃失败,第二次逃跑,便是在禛圣帝为她准备的那场隆盛奢靡的册封礼上。 “你与俞皇后在外隐居期间,当时风头正盛的天师继嗣也恰好闭门清修了整整两载。更为巧合的是,在你回宫之后,继嗣的闭门竟也几近同时结束了。” 前世他便好奇,为何祁冉冉对于喻长风这个明面上看起来毫无往来的驸马总会透着股似有若无的熟谙之感,仿佛他们此前已然共同生活过许多年,仿佛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彼此青睐。 “程少卿险些伤到你那次,喻长风曾在太极宫内给过我难堪。” “而那时候,我瞧见了他手臂上的蹊跷疤痕。” 长久居于高位的傲慢贵人们,折磨人的手段大多不谋而合,祁冉冉认知里毫无概念的腌臜手段,他褚承言从前却全部都经历过。 初开蒙时因为文章写得好,主母担心他抢了自己儿子的风头,遂派来两个粗使婆子,日夜不停地辱骂阻止他写文章,边骂还要边在他小臂上划口子。 第79章 这道理就像训狗,主人的呵斥往往需要棍棒的加持,久而久之,狗便会将‘呵斥’与‘疼痛’划上等号,届时哪怕没有棍棒,单独的呵斥也会成为束缚凶犬的永久枷锁。 喻长风手臂的伤疤与他自己身上的大同小异,且前者的疤痕表面并未出现断裂变形的拉扯纹理,想来必定是在那人身量长成之后才落下的。 喻天师自傍有军功后便声名鹊起,无人再有资格凌辱他,无人再有机会凌辱他。 除非施予欺凌者名正言顺。 除非喻长风自己犯了错。 一向英明神武的喻天师能在何种时候犯何种错? 褚承言遂又想到了那句他很久之前意外听见的,驱使他后来无论如何都要逼祁冉冉与喻长风和离的,由喻氏宗老赍恨出口的觖望指责—— ‘长风,你还是迷失在了红尘俗世,你还是违背了身为天师的准则本心。’ 喻承口中的天师准则是‘断情绝爱’。 但他却明晓,喻长风爱祁冉冉。 且还极有可能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水米无交的时候,喻长风就已经开始了偷偷地爱祁冉冉。 于是他顺着这条线索抽丝剥茧,最终,查到了往时那桩讳莫如深的陈年旧事。 “冉冉,你还不知道吧,昔年喻长风重回天师府后,喻承很是用了一番手段才拉回了天师大人那颗岌岌可危的芜杂本心。而我在返京之前给喻承送了一封密信,我告诉他,其实当年乱了喻长风道心的人,也是你。” 诚然天师大人如今与韶阳公主‘破镜重圆’的旖旎风闻愈传愈烈,但这镜子未破之前究竟圆到了何种程度,却是无人能言之凿凿道出一二。便连喻承本人,在见惯了喻长风多年不改的冷情寡欲后,起初恐怕也并未将祁冉冉这名义上的‘天师夫人’放在眼里。 可若知晓了那三番两次令喻长风心神缭乱的始作俑者都为同一人,且这人还是个或许会动摇天师府百年根基的皇室子孙,那么,喻承作为天师府的宗老,就绝不会再对这段感情放任自流。 祁冉冉陡然抬头,“褚承言,你没证据。” “证据?” 褚承言意味不明地扯扯唇角,眼底漫溢的笑意又苦又涩, “喻长风爱你需要什么证据?他私携你秘密离京在先,归京那日与你举止亲昵在后,但凡他今次回到天师府,因着你的事与喻承正面对抗上哪怕一次!” “冉冉,这在喻承眼里就是最不容置疑的证据。” 正说着,殿外忽地传来一阵巨大的踹门声,少顷,恕己步伐急促,面色慌乱地跑了进来。 这神情一看便知是有事发生,祁冉冉当机立断截下话头,“恕己,立刻将这混账东西丢出去。” 褚承言讥讽至极地挑起眉梢,“别生气,冉冉,我自己走。” 他边说边成竹在胸地拱手行礼,心下对于恕己惊惧之事显然已经猜得七七八八,脚下步伐愉悦挪移,不消片刻便离开了岁星殿。 “公主。” 恕己则一脸忧惶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我适才收到了奉一的传信,他说公子,公子可能出事了。” ----------------------- 作者有话说:好久没发红包了,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63章 娘亲 喻长风的生母姓李, 单名一个‘惜’字,很普通的姓名,却是喻长风对他母亲的全部了解。 他不知道李惜籍从何处, 也不知道李惜同谁生了他, 他见过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弟弟,以及他弟弟的生父许多次,但显而易见的, 那二人无论眉眼亦或脾性都与他无半分相似。 李惜待他亦不亲近, 自有记忆始起,李惜先是厌他, 待他成为继嗣之后,那点刻意收敛隐藏过的憎厌又尽数变成了惶恐畏惧。 回忆里为数不多的舐犊之爱, 便是他与祈冉冉被迫分离的那次, 李惜带着滋补的汤药来劝慰他, 她柔声道, “长风,娘听宗老说你病了, 娘,娘来瞧瞧你。” 喻长风那时其实已经与喻承闹得相当难看了,博弈态势之剑拔弩张,是个几至一根引火线便可直接催他裂冠毁冕的吃紧程度。他拒绝向任何人妥协,每日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冲云破雾去找祈冉冉。 但李惜是他的娘亲, 所以他还是见了她,且还乖乖喝光了她特地端来的, 据说亲自熬煮了好几个时辰的滋补汤药。 然后他便陷入了昏厥,再醒来时,人就已经被喻承关进了惩戒堂。 …… 晃眼珠流璧转, 当他又一次与喻承针锋相对,李惜也又一次提着个精巧的乌木食盒,抖抖瑟瑟地叩响他房门之时,喻长风木然望着自己的生母,一时竟只觉荒谬得想笑。 李惜还是那套换汤不换药的老说辞, “长风,娘听宗老说你回来了,娘,娘来看看你。” 她边说边举起手中食盒,唇瓣极力扯动,试图挤出个软和的笑,但或许是因为实在过于生疏勉强,使得这本该温煦蔼然的笑靥莫名显出几分畸变古怪的假面之感来。 “娘亲手做了些小点心。” “你,你尝尝?”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天边也积了彤云,闷沉沉的,堵得人心里不痛快。 喻长风没说话,视线平和地落到李惜身上。 他难得能有与李惜如此靠近的时候,此刻便很是认真地默默观察起了她,继而又讶异发现,眼前的妇人竟已在不知不觉中与他脑海里描摹向慕过千万次的淑静身影有了许多差别。 她不年轻了,鬓边虽未增添白发,眼尾面颊却隐约多了几道无法忽视的细小皱纹。 声音也低了不少,不再是记忆中她耐心哄顺弟弟时的婉转柔甜。 喻长风就在这一刻陡然意识到自己长久渴念的母爱原来早已经在日久岁深的失望里被磨尽了光彩,心底一阵茫然空洞,也谈不上释怀,只是单纯觉得没意思了。 就像一个长久被压在深海之下,有一日终于费力浮到海面上的人,旁人告诉他海底有珍珠,他望着那海水,心里却只剩疲惫。 珍珠确实很好,但没有珍珠,他也能活。 喻长风想到这里,语气平静地回绝她道:“不必了,请回去吧,李夫人。” 李惜一瞬间抬起脑袋,“你,你喊我什么?” 喻长风神色不变,“李夫人,夜深露重,请回去吧。” 李惜的情绪突然崩溃了,“长风,你为什么不喊‘娘’了?你,你怨恨娘对不对?你还在怪娘,你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对不对?” 她的眼睛里蓦地多出两汪泪花,脸上虚假的笑意也逐渐冰消瓦解,好似陈旧的面具不堪重负,终于被强烈迸发的异样情绪凶蛮攻袭出几道裂痕,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喻承逼着我来,他用你弟弟要挟我,你弟弟他,他没有你这样卓绝的才能,他需要娘,他,他还是个孩子啊!我,我也……我又做错什么了?我唯一做的错事就是当年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天师府的内门腰牌,没能第一时间远离喻承。长风,长风!娘有苦衷的啊,你,你怎么能怪娘呢?” 李惜口中所谓‘没有卓绝才能的孩子’只比他小了一岁。 喻长风看见那个瘫在海滩上的自己忽然开始挣扎喘息,风也大了些,囫囵将李惜的啜泣吹得稀碎。有泪珠落到他手上,沉甸甸的,像是密不透光的厚重帷帐,海面依稀有了上涨的趋势,四下一片晦暗荒芜,可当他仰起头来,却发现穹顶依旧有星子在闪。 于是他第三次正视李惜,目光静如止水地划过她哭泣的脸,淡漠又翕然地告诉她, “稍后我会安排亲信弟子送你们一家离开,我与喻承的事无需你再插手。” 他还是那句话,“李夫人,请回去吧。” 李惜的哭声骤然停歇,她僵在原地,一脸怔怔地望着喻长风,少顷,突然‘哐当’一声将食盒放到地上,扔开顶盖,抓起一块点心就往自己嘴里塞, “长风,娘知道,你觉得娘又在点心里下毒了是不是?你觉得娘又在故技重施,想将你骗入惩戒堂是不是?” 如今的天师大人较之往昔愈发地位崇尊,若说五年之前,喻承还能联合族中众人强行压他一头,那么今时今日之下,姑置勿论同样的招数是否有用,只‘联合’这一点便首先无法达成。 “长风你瞧,这点心没毒,娘吃给你看,娘吃给你看!” 约莫是点心塞得太急太满,李惜没吃过两块便死命地咳嗽起来,她半蹲半蜷地倚在廊柱上,原本乌黑的发顶被檐角灯烛囫囵一照,恍惚间竟显出了些满头白发的佝偻之态。 喻长风攥攥指尖,这是他的身生母亲,他到底还是于心不忍,踌躇半晌,敛着袍子蹲下身来, “已经足够了,别再吃了。” 李惜似力竭般拽住他一只衣袖,“长风。” 她呜咽着复又泣诉起来,“是娘对不住你,长风,让娘抱抱你吧,你幼时每每生了高热,不是最想让娘抱抱你了吗?” 第80章 颤颤巍巍的两只手臂伴着话音缓缓笼上喻长风的肩头,喻长风本能想要闪躲,旋即却又命令自己生生忍了住。 “李夫人,回……” 下一瞬,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霍地毫无征兆插入他后颈脉搏,喻长风身形猛然一滞,几乎同时将李惜拂袖甩开—— 可惜还是晚了。 巨大的麻痹感顿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猛袭来,不消一息便蛮横抽走了他全部气力。 喻长风眼前发黑,于意识丧失的边缘再次嗅到了五年前那股熟悉至极的苦涩药味。 他身体的抗药性极强,只有喻承手中的麻沸散能对他生效。 只有李惜虚与委蛇的母爱能对他生效。 李惜似乎又开始哭了,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豆大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砸到他脸上,他也能听见李惜在诉述什么,无疑就是那一套‘负疚抱歉对不住’,‘她有难处’,‘她迫不得己’。 李惜说,喻承许诺了她,倘使她这次能够成功帮到他,他就将她那个没什么卜算天赋的儿子送去朝廷做官,再不必碌碌无为地终生受困于天师府。 李惜还说,长风,你原谅娘吧,五年前你在惩戒堂里都没有死,现在更不会出事。 李惜最后说,长风,娘其实有些后悔了,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娘会在你还小的时候对你好一点。 …… 喻长风终于在听到她最后一句愧恨的自白时忍不住嗤笑出声,他眨眨眼,旋即接迎辰光陨灭。 *** 再清醒时四下皆曛,毫无疑问的,他又被关进了惩戒堂。 惩戒堂地处鹤鸣山的最西侧,前临瀑布,后倚深渊,加之声名在外,故而虽未独立占据一峰,平日里却也少有人烟。 脚边已经凝了一大滩鲜血,喻长风撑着沉涩的眼皮徐缓抬眸,恰巧与手持曼陀罗花汁孤身回返的喻承正正对上视线。 除去素来厌恶他又一向胆小的李惜之外,喻承今次没能找到第三个愿意与他联袂携手的合心同盟。即便他在收到褚承言的密信之后就已暗自放出去不少风声,但喻长风如今的天师之位坐得又高又稳,当权之密致深固,就算那位‘天师夫人’变着花儿地将鹤鸣山从顶到脚翻过一遍,也压根让人不敢于明面上生出哪怕丁点儿的违忤之意。 这是喻承此前从未设想过的局面,所以他最后只能联同李惜将人骗进惩戒堂,且这一次‘匡正天师本心’的执行者,只有他一人。 …… 又一刀均匀平稳地割下来时,喻长风终于声音疲惫地开了口,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也会恨我?” 他动动唇,用那双与喻承七分相似的深邃眼眸定定望向他, “爹,你为何也会恨我呢?” 真正坐稳天师之位的那一日,喻长风亲自查明了自己的身世。 命运的起点相当俗套,意气风发的少年偶然落难,被春心萌动的少女捡回家中看护照料,二人在一方有意隐瞒身份的前提下一夜云雨,继而又于身份暴露之后鸾凤分飞。 心魔不在李惜身上,在喻承身上。 他那时已经成为了最负盛名的天师继嗣,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如此轻易地沉迷情.爱,于是只能对李惜欺压侮辱,恶语相向,借由她痛苦难堪的苍白的脸,强行剜割掉自己无法抑制的怦然思潮。 李惜很快如他所愿那般恨上了他,连带着也恨上了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她听从喻承的安排,以‘厨娘’身份进入天师府外门,在与另一位宗族子弟婚配之后诞下喻长风,自此再不与喻承有所牵连。 “爹,犯错的不是你吗?为何要恨我呢?” 天师继嗣的训练根本无需如他幼时所经历的那般严酷苛刻,他过往承受的一切苦难,盖因自己是喻承的亲生儿子。 喻承持刀的手骤然一顿,凝滞僵硬半晌,竟是忽地厉声喊嚷起来, “你懂什么?你身上有我糜秽的血脉,若是不经受最为严苛的训练,如何能够做好这个天师?” 将剩余的曼陀罗花汁一股脑儿地灌给喻长风,喻承扔掉瓷瓶,狠狠攥住喻长风的衣领,眸光偏执慌乱,仓促又惶恐地一遍遍重复那些深刻入他骨髓的告诫之辞, “承天师之位者需得断情绝爱,若你如我这般自甘堕落,溺于红尘之中再无法脱身,如何担得起喻氏天师府的百年基业?!” 他说着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稳稳握了几十载刀枪的右手不住颤抖,嗓音颓唐嘶哑,一如担着千斤重担般声嘶力竭, “长风!我是为了你好,我……” 话未说完,惩戒堂外兀突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鼎沸热浪倏忽汹汹激涌,半屏鹤鸣山瞬息海沸山摇,震感之强烈劲急,恍惚间竟是连带着天地都颤了一颤。 喻承登时愣在原地,然尚不待这点怔愣完全发酵,下一刻,有人抬脚踹门,带着更凶更猛的惊涛之怒,气冲霄汉又不顾一切地高声大喊, “喻长风!” ----------------------- 作者有话说:还有10章左右就要正文完结啦,盆友们想看什么番外可以说[竖耳兔头] 第64章 破门 惩戒堂的大门由精铁所制, 祈冉冉踹了几下没踹开,转头从袖中取出几管黑.火.药,堆到门边开始点火。 她从前从未做过这种事, 第一次没能掌控好距离, 火.药堆得太高,她跑得又太晚,以致于脚踝小臂被迸散的火星子燎伤了一大片, 侧颊也有小石子飞溅剐蹭出来的细小伤痕。 祈冉冉抬袖抹了把脸, 以往鉴来地又试了一回。这一次,她成功将精铁的门板炸得变形弯曲, 那数百年来高城深堑的惩戒堂于今日被她亲手轰开一道显目缝隙,有光照进去, 内里再不冥蒙凄黯。 “喻长风!” 双手紧紧持握斧头把手, 祈冉冉一鼓作气, 咬紧牙关劈向大门。不过须臾, 窄缝渐宽,她扔下利斧, 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 “喻长风!” 她在一个阴湿的拐角冷不防撞见了喻承的身影,继而又于大片漫溢开来的浓稠猩红中与瘫坐在地的喻长风对上了视线。 喻长风起初合该是被绑着的,脚下两截断开的绳索上湿漉漉地沾着血,一柄卷了刃的匕首孤零零地落在木架边,他自己的面色也白得骇人, 眸光虽沉静清醒,手脚四肢却近乎病瘫的疲沓绵软, 一看便知是下到身体里的迷药药劲尚且未散。 “恬恬。” 此刻看见她了,他也未能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反而强提着精神支起身体, 难得严厉地斥了她一句, “谁带你找来这里的?马上离开!” 祈冉冉垂眸瞪他,“闭嘴。” 她继续向前,一步又一步地逼近阴影里的喻承,明明身后无兵也无卒,手里无刀也无剑,但她就是那样的气粗胆壮,仿佛只要她打个响指,下一刻就能有百万神兵从天而降,顷刻扭转眼下这于她而言全然弱势的不利局面。 喻承眼神古怪地冷冷看着她,似是不明白祈冉冉此番孤身破门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胆量。 但是很快的,他心中的疑问便得到了解答。 祈冉冉道:“喻叔父,我认输了,那些你叮嘱我埋进太极宫的黑.火.药,我已经打算着手行动了。” “……什么?” 喻承颓唐的意色原本已经在听见爆炸声后瞬息收得一干二净,然此刻乍一闻言,整个人立时又是一愣, “你叫我什么?” 他顿了一顿,随即意识到祈冉冉这句话中的疯癫之处并不只存在于对他的称呼上, “什么认输?什么太极宫的黑.火.药?” 祈冉冉一脸诚恳,“就是那批目前还藏在我公主府的地下,继而需要伺机埋入太极宫的黑.火.药呀。喻叔父,那些黑.火.药还是你帮我买来的,你忘记了吗?”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又怪诞诡谲,喻承的神情瞬间转为警惕,他又朝祈冉冉身后瞧了一眼,眸中精光闪烁,确定当下这片密封空间中再无第四人后方才开口, “韶阳公主,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攀咬诬蔑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祈冉冉完全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赓续道: “喻叔父,你都不晓得我在独自挖出那些黑.火.药时,心中究竟有多怯惧振恐。想我祈冉冉金枝玉叶十八载,生平唯一的离经叛道之举便是今日带着一部分黑.火.药来向你表忠心。喻叔父,你赢了!你用我对我夫君的情谊来要挟我,逼迫我在天师府与皇家之间做出选择。叔父,你真是好恨的心!” 她语调凄惶无助,眼睛却又徐又缓地弯了起来,颊边渗着血丝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合着一口白生生的细小银牙,无端透出几分鬼气森森的妖异之感, “但我太爱喻长风了,真爱是无罪的呀!所以我只能向你妥协。叔父,我求你了,你就放过喻长风,放过我们吧!只要你今日愿意让我带他走,愿意成全我们这对不被双方接受的苦命鸳鸯,我明日就听从你的话,将黑.火.药尽数埋到太极宫的地底下去,倾尽全力助你谋害圣……” 第81章 “韶阳公主!” 喻承猛地大喝打断她, “慎言!” 祈冉冉依他所愿那般慢慢收了声,她终于走到了喻承眼前,敛裙蹲下身来,憋着一股劲将喻长风搀扶起来。 喻承后知后觉地回过些味,“无缘无故,公主府里怎会存在黑.火.药?韶阳公主,你便是扯谎也得遵循常理。” 祁冉冉咬死他不松口,“火.药难置,仅凭我一人自然无法购得,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公主府地下的黑.火.药是喻叔父替我买来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火.药.管,拿在手里给喻承看, “适才破门时用的也是这些,喻叔父若是还不信,大可现在就赶到我的公主府去,看看那些黄色的小圆管能不能直接炸死你这……” 话音至此刻意放缓,祁冉冉一字一顿, “老,东,西。” “……” 喻承被她粗鄙的言辞激得神情一凛,待到瞧清楚筒身之上无任何印记、纯粹是自制之物时,脸色顿时愈发难看。 他煞费苦心,特地选在当下发难,为的就是防止喻长风听到风声,继而对他有所防备。 从昨夜喻长风被骗进惩戒堂始起,到现在也不过三个时辰,祁冉冉绝无可能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筹齐那样多的硝石硫磺。 换言之,她的公主府内此刻是真有黑.火.药。 紧绷如满月弓弦的对峙气氛中,喻承冷着声音二次发问, “好,就算黑.火.药当真存在,你想栽赃我逼迫你,证据呢?” “证据?” 祈冉冉笑起来, “盖有天师府印章的账簿,你我私底下往来的信件,这些东西你要多少我就能给你多少;加之你今日所为,以及我方才所讲。况且有些事本就不需要多少确切的证据呀,喻叔父,这道理旁人或许不懂,但之于你,难道也不懂吗?” 是啊,对于喻承而言,‘喻长风当年本心动摇是因为祈冉冉’这事并不需要确凿证据,因为他心旌摇荡已是事实,喻承只需要一个听起来不会过分荒诞的名头便可对喻长风进行惩戒。 同样的,‘喻承逼迫祈冉冉埋藏黑.火.药,试图危害禛圣帝’这事也不需要确凿证据,因为天师府的确与皇家分庭抗礼许久,而早已蠢蠢欲动,渴望‘收权’的禛圣帝亦是只需要一个听起来不会过分悖谬的罪名便可对喻承施予制裁。 喻承说他是清白的? ——无妨,大理寺里走一遭,诏狱刑罚受几趟,届时清白不清白,圣人与政事堂自有定夺。 喻承显然也想明白这一点,宽袍覆盖之下的双手骤然攥紧,狭长黑眸危险敛了一敛, “韶阳公主以身入局,难不成舍得将自己也赔进去吗?” 祁冉冉彼时已经将喻长风的大半重量都担到了自己肩上,原本浅色的裙衫染上血污,不可避免地变湿变红。 那点红经由二人依偎的身躯囫囵渡进祁冉冉的眼睛里,热滚滚沸腾腾,很快于她眸底辗转催发出一股浓到化不开的郁郁阴沉。 “叔父,你还真是天真。且不说我如今与喻长风恩爱非常,情到浓时颠鸾倒凤,假以时日必可顺从圣人心意,生个拥有双方血脉又可继承天师府百年权柄的小崽子出来。只看此番境况之下,倘若事情真闹大了,喻长风保我又是板上钉钉。你觉得圣人届时是会冒着同时招惹你与喻长风的风险,孤注一掷地将你我二人一并至于死地,还是借由我卖天师府一个人情,先联同喻长风将你解决掉?” “更何况,” 她突然停顿,旋即讥诮勾唇,面上那点子烂漫纯稚的娇憨再瞧不见,唯有恨意澎湃汹涌,半点不加掩饰地倾泻出来, “叔父,你是当真老得眼花耳聋了?我甫一进来就告诉过你了,我爱喻长风呀。你既清楚我们彼此相爱,又为何会觉得我不敢破釜焚舟以身入局呢?” “叔父,有些事你约摸不知道,我自小便是个臭棋篓子,然生平对弈却鲜少有完败之局。因为任何不允许我有胜算的棋局,我一开始就会径直掀了棋桌,如果我的结局是必输,那么就谁都别想赢。” 如枝头雀鸟般空灵清甜的嗓音愈来愈沉,祁冉冉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叱咄的语调厉声呵斥他, “喻承!你真该庆幸自己今日没有直接弄死喻长风。否则,我带来的那些黑.火.药炸得就不是惩戒堂的大门,而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混账东西!” 再次往上扶了扶喻长风,祁冉冉拧眉看向挡路的喻承,明显已经没了耐性, “我现在要带喻长风走,滚开!” …… 喻承伫立原地尤不移动,挺拔身躯高大如山,然瞧上去却并非似山那般坚不可摧,反倒更像是一时愣住了。 好半晌后他才重新怔怔地抬起双眼, “你,你可知今日一走,长风他会失去什么吗?他将再无资格进入喻家书阁,再无资格知晓喻氏机密!” 喻家书阁。 喻氏机密。 祁冉冉脚下蓦地一停,然紧接着,却是依旧头也不回地坚定离去。 …… ‘吱呀’一声。 变形扭曲的精铁大门缓缓开启,此刻不过卯时,外头的天刚蒙蒙亮,鹤鸣山地势又高,放眼四周烟岚云岫,尽是一片浓白雾气。 祁冉冉架着喻长风,就这么一步一步勉力挪移着走了出来。她听见意识昏沉的天师大人薄唇嗫嚅,一会儿唤她‘祁冉冉’,一会儿喊她‘俞恬恬’,又看他眉头深颦紧锁,面上神情浑似身处炼狱痛苦不堪,遂忙做停歇,附耳过去,结果下一刻就听得他道: “恬恬,我去寻一寻俞姨。” “你乖一点,等我买酪樱桃回来。” …… 这是当年分别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两句话。 可惜她没等到他。 他也没回来。 第65章 书阁 奉一听从祁冉冉的安排早早备好马车, 他换了公主府仆从的衣裳,面容也做过伪装,眼下终于在半山腰间接到人, 当即便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赶。 天师大人的精神状态明显已经不大对了, 通身上下冷汗涔涔,攒眉蹙额,祁冉冉掰开他的嘴给他喂水, 又给他塞元秋白为他特制的那些醒神药丸, 但他却对外界的一切全无反应,好似孤身陷进了某些回忆中, 又似无力坠入了某场噩梦里。 “怎么回事?” 祁冉冉急得眼底猩红,她一宿没睡, 瞳孔里此刻尽是血丝, 头发也乱了, 额前黑漆的两缕黏哒哒地贴在面颊上, 周身气场又躁又凶,简直和被困在笼子里的兽没什么区别。 “喻长风怎么像是魇住了?信里不是说他仅只中了迷药吗?该死!喻承那混账东西究竟还给喻长风吃了什么!” 车辕上的奉一透过颠簸中时开时合的车帘子向祁冉冉回话, “不清楚,但公子五年前第一次入惩戒堂时,堪堪出来的那几日也如眼下……吁!” 前方狭道就在这时忽地窜出来个细瘦身影,奉一猛然勒紧缰绳,口中话音戛然而止。 那身影踉跄向前, 须臾,徐徐显出面容来。奉一顿时又是一惊, 忙附耳同祁冉冉低语,后者听罢,脸上神情倏地一愣, 半晌,缓缓凝了双眸。 原来这就是喻长风的生母。 那位两次将喻长风骗进惩戒堂的李惜。 李惜显然知道她是谁,也显然猜到了当前困扰她的疑难为何。 但与此同时,李惜又明显清楚自己今次的所作所为薄情理亏,是以她拦下马车之后也并未立即开口,反倒支支吾吾,显出一副羞惭愧疚的踌躇模样。 祁冉冉很是不耐烦,强压着脾气拧眉看向她,“有话就说,没话就让开。” 李惜吞吞吐吐,“长风,长风现下是不是陷入癔症了?我知道原因,是,是喻承给他喂了曼陀罗花汁。” 她简短地将五年前的那场‘惩戒’讲述过一遍,因着不晓得彼时的‘罪魁祸首’亦是今日的‘始作俑者’,且又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影响人家夫妻关系’的微妙本意,李惜并未明说矫治缘由,只道当年的喻长风被外头的红尘俗世迷了眼,成日里想着往外逃,这才惹得喻承勃然生了怒。 祁冉冉紧抿唇瓣默默听着,越听神情越冷,越听心里越恨,末了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怎么就这么能忍呢?居然还可以做到安安静静地任由李惜叙道言毕,而非在听见第一个字时就调转马头,径自返回去,一刀捅死喻承那老东西。 “这话我原本是想寻着机会告知那位与长风要好的元家世子的,长风的两条手臂近些年来时不时就会反复作痛,元世子本就精通药理,倘若再明确了这招致长风旧疾复发的根本诱因,保不齐就可制出些清源正本的奇效之药来。只是如今陡然横生了这许多事端,故而我,我想着,这些话放在此时说出,或许更为有用。” 祁冉冉敏锐捕捉到李惜话中的‘有用’二字,她眯起眼, 第82章 “李夫人今番不是白来的吧?宁愿冒着违逆喻承的风险也要拦我的马车,特地告诉我一个冷眼旁观了喻长风痛苦数年而守住的秘密‘筹码’。李夫人,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 李惜闪烁其词,“我不是……长风,长风他到底是我亲生的,我没……” “李夫人,言不由衷就没意思了。” 祁冉冉的神情蓦然古怪地和缓下来,声音竟也不似方才那般冷了,反倒温蔼明畅如三月春风,隐隐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哄顺味道, “你知道我是公主吧?虽说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但破船尚存三千钉,地位人脉,黄金良田,我总还是有一些的。李夫人,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所以,说吧,你想要什么?” 李惜扯扯衣角,不自在地瞥了奉一一眼,下齿一咬唇瓣,到底还是开了口。 “是长风的弟弟,因着天师府的缘故无法通过科考入仕,喻承说他已经向翰林院递了荐信,但他今日……我,我担心长风弟弟的后续干谒事宜会受到影响,故此想请公主……” 喻长风的弟弟? 入仕? 干谒?! 祁冉冉回首看一眼尚且深陷于谵妄之中无法挣脱的喻长风,视线虚空轻抚过他因为痛苦而拧成死结的英挺眉头,恍惚间只觉自己的心肝肺腑都疼得厉害。 “李夫人,原来这才是你最在乎的东西啊。” 她突然笑了一声,很和善似的。 “好说,你先告诉我,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惜面上一喜,忙不迭凑过去报了个姓名。 祁冉冉连连颔首,与喻长风交握着的五指用力到泛青发白,唇边弧度却逆施倒行地益发扩大, “真是个寄托了父母期望的好名字呢,我记住了,李夫人,你且等着……” 她如此说着,下一刻却蓦地倾身,一把揪住李惜的衣领,猛地将人拽到她眼前来, “你且等着!李惜,只要我祁冉冉活着一天,你那宝贝儿子就永远别想有出头之日。” 林间鸟雀骤然鸣啼,于俯仰之间惊飞一片,祁冉冉重重甩手,在车帘落下之前狠狠瞪了李惜一眼。 “奉一,走。” *** 马车继续飞驰,半个时辰后抵达京郊一座二进宅院。 这宅院是元秋白的私产,昨日甫一收到奉一递来的消息时,祈冉冉立刻便给藏在合兴府的元秋白送了信,继而又安排恕己趁夜纵马赶过去换人,接替返程的元秋白看护俞若青。 此时此刻,奉一帮着祈冉冉将喻长风扶进房中,后者沾湿帕子,在替喻长风处理伤口的间隙里抬头问他, “奉一,你还回去吗?回去会受责罚吗?” 奉一点了点头,“要回去,宗老那厢约摸不会善罢甘休,我需得替公子稳住天师府才行。再者,公主今日特地为我提前做过伪装,惩戒堂的人就算有所怀疑也拿不住我的确切错处,只是八成会连累到公主府,公主您……” “无妨。”祈冉冉摆手示意他安心,“债多不压身。” 她终于将喻长风双臂上的血污清理干净,继而又从奉一手里接过伤药,“这些药有用吗?还有喻长风的癔病……” 奉一挽起袖子给她打下手,“公子五年前就是吃的这些药。” 只是当时并不知癔症的诱因是曼陀罗花汁,能重新更改药方的元秋白最快也要一日之后才能到,他们眼下计无复之,只能将就着先用旧方子。 祁冉冉‘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仔仔细细处理过喻长风身上的外伤,又给他喂了三颗内服的药丸。 天至此刻方才大亮,奉一换回天师府的装束径自离开,喻长风也在药效的催发下深深陷入昏迷,祁冉冉敛着裙摆坐在床边踏步上,一手握着喻长风的一只手,另一手重重按着自己胀痛的脑袋。 倒海移山地折腾了几个时辰,她现在甫一阖眼都觉耳边似有蚊虫嗡鸣,额角突突直跳,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敲,然神志却是逆施倒行得愈发清明。 如今倒是无需褚承言再拿捏威胁了,公主府地下的那摊子黑.火.药彻底再藏不住,禛圣帝那边势必会要求她给出个交代。 李惜那个小儿子也是个碍眼货色,喻长风是李惜的子嗣,她可不是,她对自己的亲爹都尚恨不得撕破脸皮,面对旁人更是无所顾忌。 还有喻承。 她的手现今绝然伸不进惩戒堂,今日之所以能在喻承那处讨到便宜,不外乎就是占了个‘出其不意’的先机,加之赌了一把喻承所谓的‘顾全大局’。 但好在她堵对了,喻承稳坐宗老之位数十年,对于天师府自有几分远超于旁人的护持之心,这点从他当年对她贸然逃婚,置天师府脸面于不顾的恚怒程度便可窥得一二。此番喻承若真在她的攀咬之下上镣入了狱,且不说最终结果如何,天师府百年来的声望威名便会首先沾污受损。 以及,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喻长风再无资格进入喻家书阁,再无资格知晓喻家机密。 喻家机密藏在书阁之内吗? 会是什么呢? 祁冉冉复又按按额前,眉头深深紧锁,脑子却越转越快。 她记得元秋白曾在与她闲聊时说漏嘴过,据他所言,在自己初入天师府借宿之时,禛圣帝也几乎同时派了探子秘密潜入,为的便是寻找一方喻氏秘传的诡谲妙法。 所以,这方妙法是真切存在,且还就藏于喻家的书阁之内? 指腹轻轻摩挲过喻长风线条分明的修长指骨,祁冉冉想到这里,心下顿时只觉可笑。 都到这个时候了,喻承居然还在试图同已经坐稳了天师之位的喻长风谈资格? 说他天真都是夸他了,喻承简直就是冥顽又愚昧。 她就不信那所谓只有凭借‘资格’才能进入的喻家书阁会在‘失去资格’的喻长风踏入之时,径直引下一道惊雷将他劈死。 不过一个自己领地范围内稍显玄乎些的神秘处所,届时挑个日子,她还就非得同喻长风一起…… 闭目养神的紧阖双眸蓦然一颤,祁冉冉思绪骤断,感觉被她握在掌心里的大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 她倏地睁眼,旋即便觉有手指抚过她侧边面颊,触感温凉粗粝,力道却是又缓又柔,带着十足十的重惜轻怜, “怎么破皮了?” …… 灿亮天光恰在此时穿过窗棂投射进来,祁冉冉脑子瞬间一空,下一刻,霍然红了眼眶。 第66章 魇术 服用的特制药丸里有致人昏睡的成分, 喻长风短暂清醒了一小会儿便又再次陷入沉眠。 元秋白当晚到达,二人互通有无地交换过信息之后,祁冉冉终于从李惜与元秋白的叙述中拼凑出了当年他们分别的真实情状。 同一日里, 她被抓回宫, 喻长风被抓回天师府,因为想下山找她,他被李惜以‘母子情分’骗进惩戒堂, 后又被喻承用曼陀罗花汁折磨了整整数月。 所以二人回归各自身份后的第一次见面, 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通身气度才会那般凛如霜雪, 才会那般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那时还在疑惑,为何喻长风会对她明里暗里的多番眼色视而不见, 如今想来, 彼时的天师大人恐怕尚还陷在曼陀罗花的诱发癔病中无法自拔。 “他平常会吃止痛药, 也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惩罚给他留下了无法根除的古怪遗症, 我本以为他的手臂只要在情绪波动过大时便会作痛,但后来才发现, 单纯的情绪波动并不会引发痛感,只有当这波动的情绪是因你而起时,他才会有痛的感觉。” 第一次疼痛发生在与祁冉冉的成婚圣旨正式赐下时。 喻承当年合着曼陀罗花汁划下的每一刀都是在逼喻长风舍掉那段回忆。 可他不愿忘记祁冉冉,所以,与回忆缠绕共生的疼痛也如附骨之疽般一并留存了下来。 祁冉冉原本还紧握着喻长风的右手, 冷不防听见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像被烫到似的猛地退开。 “那, 那我……” 她难得会有如此无措的时候,边说就要边往外走, “他是不是不能见到我啊?我, 我现在需要离开吗?” “堂妹,你冷静点。”元秋白忙拉住她,“他现在又没醒,你走什么?况且说句难听的话,自咱们离京始起,你二人基本日日黏在一处,他都已经疼了那么久了,也不差这十天半月的。你若真就此离开了,他稍后清醒过来,保不齐才会更难受。” 这话明显劝住了祁冉冉,公主殿下稍一迟疑,很快敛着裙摆重新坐了回去。 她复又看向元秋白,唇瓣重重一抿,脸上没什么血色,眸光却很清明,“先接回方才的话,喻长风既然早在半月之前就同堂兄漏过口风,那么堂兄,你能治好他吗?” 元秋白点头又摇头,“喻长风体质特殊,且在今日之前,身体里几乎没有残留的曼陀罗花药性。我打从一开始便认为他是心结多过病理,如今更是确信了这个想法。而若想医治心结,除了必要的药剂辅助,约莫还需用到魇术。” 第83章 “……魇术?” 祁冉冉皱了皱眉, “是那个几十年前就被明令禁止施行传承的神秘术法吗?” 魇术始于前朝,起初只是用于祭祀占卜,后又渐渐发展为通过梦境对人施加影响。这术法原本极为盛行,只是先皇在位时期,上京城曾因魇术表演而生过一场大型动乱,致使圣人特地出榜颁布禁令,魇术也随之趋向衰退。 “可是现今上京城中擅长魇术之人,提着灯笼找个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找出一个来。我们要离京吗?” “倒也不用提着灯笼去找,眼前便有一个。”元秋白突然鬼鬼祟祟地朝窗外瞥了一眼,“堂妹,我就会。” 祁冉冉顿时一愣,“你会魇术?” “对,准确来说,不是我会,是我娘会,我从前只是稍懂皮毛,最近因为喻长风才开始悉心钻研。” 元秋白压低了声音,见她一脸震惊,又略显无奈地摊了摊手, “堂妹,你不能真以为我外祖父家之所以能与天师府有所渊源,靠得只是那一点药材路子吧?” 这讯息来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处情理之中,祁冉冉微张着嘴自行消化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又道:“那堂兄还在顾虑什么?” “问题就在这儿了。”元秋白叹了口气,“我没经验,怕一个不小心把喻长风治死了。” 祁冉冉毫不犹豫,“要不然先拿我试……” “你可消停点吧小祖宗。”元秋白压根儿不给她机会把话说完,“姑置勿论喻长风这厮必定会与我秋后算账,你们家另一位祖宗的性子你还不了解?我拿你做试验?你看看若青会不会直接用我磨刀。” “……那你说该如何?”祁冉冉也叹出口气,“总不能不治吧?” “……”元秋白一咬牙,“堂妹,你若信我,便将喻长风交给我。” “不拘成与不成,让我放手一搏吧。” *** 直至傍晚时分,喻长风方才完全清醒。 睁眼的一瞬间,昏迷前的记忆顿时如潮涌至冲进脑海,喻长风无意识拧起眉头,须臾之后神色一变,掀了被子就要下榻。 “做什么去?” 始终守在榻边的元秋白伸手将他拦住,转而又取来一碗黑黢黢的汤药, “先将这碗药喝了,已经放凉了。” 喻长风避过他的手,“她是不是……” 祁冉冉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他不讨人喜欢的点又多一个,知道他身上或许会拖累二人这段感情的点又多一个。 “你说呢?” 元秋白没什么好气, “惩戒堂的大门都被炸了,她也就是不吃人,不然能直接将你们喻家那位宗老生吞活剥了。” 元堂兄言至此处顿了一顿,许是察觉到喻长风的脸色实在过于难看,便又缓了声音安慰他道: “没事,你别担心,喻承被唬住了,没敢同她动手,她身上那点皮外伤也是在用黑.火.药时自己不当心弄伤的,我已经给了她药膏,保准连个印子都留不……” “人呢?” 喻长风打断他,眉心褶皱愈深, “冉冉人呢?” “……” 元秋白突然不说话了。 喻长风心下猛地一沉,“她走了?” “那倒没有。”元秋白急忙摇头,目光于喻长风难得露了形色的面容之上停留一瞬,又慢又缓地叹出口气,“其实你也猜得到吧,她既已知晓了诱发你手臂作痛的根本因由,自然不可能再如以往那般留在你身侧晃荡。” “半刻之前还在你榻边守着呢,瞧你快转醒了,躲到边厢里去了。” 说罢又将手中药碗往喻长风眼前递了递, “你先喝药吧,这还是你们家公主殿下亲手熬的,不管你后续想做什么,现在都先将药喝了再说。” …… 上京不若黔州多雨,然今日的雨水却是自午时之后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喻长风仰头饮尽汤药,垂眸时视线飘远,最终落到了不远处那扇蒙着浅黄丝绵纸的步步锦格棂花窗上。 黔州城的宅子用的也是这种窗棂,那时候每到下雨,祁冉冉便总会开着屋角最边缘处的一扇小窗,一面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迷蒙雨声,一面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里的账册话本。 她惯不喜欢梳髻,但凡不需出门,乌黑浓密的一头青丝常常只用一根色泽艳丽的丝绸发带简单束起,可她系发时力道又松,故而每每当她亲亲热热地蜷进他怀抱中时,便总会有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偷跑出来,缠到他的指节上,落进他的脖颈间。 喻天师平日里最是沉心静气的一个人,这时候往往都撑不过两息。他会掐着她的腰将人抱坐到自己腿上,爱不释手地捏她的面颊,抚她的鬓发,偏头嗅她,吻她,骨子里那点原始的凶劲上来了,还会勉力克制着力道,难耐又痴迷地张口咬她。 最开始只是咬唇,到后面疯起来了,那便全依齿列自己的意志,将她腰间如云雾般轻软的系带囫囵一松,银白牙尖梭巡到哪里,便在哪里插.下一枚湿.哒.哒的鲜红旗帜。 窗外雨声不断,蠙珠似的雨水将窗下盆栽里的花骨朵砸得东扭西歪,室内的卧榻之上也是同样的乱七八糟,浑然荒唐得没眼看。 但因为有雨幕遮挡,所以过分些无妨,昏乱些也无妨。 …… 元秋白那厢已经就魇术治疗一事与他沟通商榷,喻长风面无表情地沉默听着,全程没有应和也没有反对,仿佛初醒之时那个‘形于辞色’的天师大人只是海市蜃楼之下的一场幻景。 元秋白遂又颇为无奈地迭声叹息, “喻长风,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不妨将话同你说得更明白些。如今的境况就是这样,你一日不痊愈,祁冉冉就一日不可能无所顾忌地与你朝夕共处。” “自然,你也别指望靠着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试图来惹祁冉冉心软让步,一样的招数我从前在若青那里使过不少次,但基本没一次有用的,她们姐妹俩都是极有原则、极有主意的执拗性子,你若逼得太紧,保不齐还会适得其反。” “……” 喻长风还是不说话,抬手按住眉心,浓黑长睫于眼下投出两扇阴沉暗影。 元秋白拍拍他肩膀,“魇术的施行前提是你要安心定志,总归在此之前,你还需要饮几日汤药,接下来要如何做,你自己决定吧。” 第67章 拆屋 雨还在下。 喻长风没提灯也没撑伞, 孤身一人来到边厢,发现厢房之中虽燃着烛火,内里却不见一人。 他转头出去, 自最西边的房间开始依次寻索, 找过一圈后依然无果,沉着一张脸回到卧房,却发现紧挨榻头的几案上不知何时被祁冉冉留了张字条, 上书——不许找我, 喻长风,你乖一点, 好好喝药。 字条上的墨迹还未全干,泛黄纸张间也犹然存有一丝凉津津的氤氲水汽。 可想而知, 这字条是祁冉冉趁他外出之际乘隙放进来的。 她猜准了他外出的举动, 猜准了他外出的时刻, 甚至或许连他搜寻房间的次序都揣测得分毫不差, 故而才能打出这个完美的时间差,在不与他碰面的前提下向他施予慰抚。 喻长风就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理解了郑皇后那些巨细无遗的看管手段—— 瞧, 倘若没有与俞家人那份不可斩断的亲缘关系牢牢束缚着她,公主殿下就是可以做到完全不露痕迹的藏踪蹑迹。 他如此想着,信步至衣架边上脱下外袍,又取来布巾认认真真擦干净手,继而捧起那张纸条, 逐字逐句的仔细品读,心头被冰凉雨水洇得潮湿一片, 酸与涩难以抑制地慢缓浮泛,临了,余味却似有若无地渗出些甜。 …… 如此这般过了整整两日, 第三日的清晨,元秋白到底坐不住了,就‘魇术施行’一事再度寻上门来。这一次,喻长风望着槛窗之外一闪而过的俏丽身影,终于首肯点了头。 他这厢一旦确认配合,元堂兄便立刻着手进行准备。治疗的过程自始至终都需辅以汤药,而其中又有几味药材千金难求,元秋白为此特地安排了一趟‘归府尽孝’的探看行程,同时又因为担心惹人生疑,不敢拿了药就走,故而还需得在元家住上一晚。 临行前他按着兀自直跳的左眼皮很是不放心地询问喻长风, “只留你们两个待在宅子里当真无妨吗?要不我将我小堂妹一并带走吧,省得你俩情绪上头闹起来,一个不当心,再把我房子拆了。” 喻长风难得礼数周到地将人一路送至廊下,听见这话后沉默一息,少顷,居然也没直截了当地否定他的担忧,反倒抬起眼来,端着一张无甚表情的俊脸语气真诚道: “届时我赔你银子。” 元秋白:……? 喻长风对他骤然震惊的神情视若无睹,待目送元堂兄离去之后,府门一阖,信步来到宅院最东边的房间。 第84章 继而挽起衣袖,面无表情地开始拆门。 哐当—— 群鸟登时受惊翔集,倏忽便于穹顶划出大片腾飞轨迹。 喻长风动作利落的拆完第一扇房门,紧接着又是第二扇,第三扇…… 可怜元堂兄好好一座大宅院,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数十间卧房便只剩下了西边的两处屋子尚且完好。 一间是天师大人养伤的,另一间则是公主殿下藏身的。 与此同时,多日不见的祁冉冉也终于气涌如山地迎面而来,她顶着一对被怒意催发到极致的黑眸直眉瞪眼,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暴躁如雷, “喻长风!你是不是疯了!” 喻长风没说话,抬眸深深望向她,半晌,定定冲她张开了双臂。 “恬恬。” 他道: “你抱抱我吧。” 受责骂也罢,手臂疼也罢,只要祁冉冉允许他见到她,哪怕觌面的下一瞬就会直接掉脑袋他都认了。 “恬恬。” 他举着一双因为伤口受力崩开而重新变得血淋淋的手臂又唤了她一声,在昏黄的斜阳下平和笑笑,薄唇轻轻嗫嚅,一字一顿地将话重复了一遍, “你抱抱我吧。” …… 祁冉冉的情绪就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 “喻长风!我烦死你了!” 她猛地向前走出一步,抬手就将喻长风毫不客气地推了个趔趄,落回身侧的十指旋即紧攥成拳,面上神情似恨非恨,似恼又非恼,倘若执意解疑释结,反倒更像是孑然一身走在小路上时,倏忽毫无防备地被人迎头浇了一捧掺过蜜糖的适度温水,心里又窘又忭,感觉又恼又甜,整个人狼狈却暖和,浑然的头晕目眩。 “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就去和离,喻长风,我再不同你过了!” 原本只是浅浅含在眼眶里的泪珠随之开始大颗大颗地簌簌往下掉,祁冉冉含着满眸晶亮忿然仰头,恶狠狠地瞪了喻长风一眼, “我烦死为人牵肠挂肚的感觉了,姨母与若青是我血缘上剪不断的牵扯羁绊,可是你呢?你凭什么?喻长风,你凭什么让我坐立难安,凭什么能够轻而易举地左右我的情绪!” “你现在还逼我!喻长风,你知不知道我这几日有多难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喻长风大步走过来拥住她,用着能让她感到轻微窒息的凶猛力道深深将她裹进怀抱里,“我知道,对不起,别哭,对不起。” 他的眼眶也有些红,然惯常平直的唇角此刻却抑制不住地想要向上翘。 天晓得他有多开心,若非情况不合时宜,他当下合该已经半是愧怍半是欢喜地抱起她转圈了。 “别再躲我了好不好?恬恬,别再躲我了。” 他单臂抱起祁冉冉,将人抵到攀着繁茂枝条的葡萄架下,在几至逝去的暮色里意乱情迷地亲吻她湿漉漉的眼尾,在行将闪烁的繁星间将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剖给她看。 “别哭,恬恬,别再哭了。” 祁冉冉来回躲闪着不让他亲,她的呼吸也乱的很,眼皮是烫的,脸颊也是烫的,堪堪被喻长风咬过一口的柔软唇瓣如春日桃花嫩生生地泛着粉,一头乌发杂沓松散,乱蓬蓬地覆了二人满身。 喻长风察觉到她的抗拒,薄红的唇微微向后退了一点,手却没松开,依旧紧紧桎梏着她的腰。 祁冉冉嗅到他手臂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血腥味,鼻头微微抽动,须臾,到底还是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喻长风,你松开我吧,我不躲你了。” 喻长风有点不信她,“松开你会跑吗?” “……” 祁冉冉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 “我跑?我都露面了还跑得过你吗?骑马都跑不过你!你松开我,我同你回房,先将你手臂上开裂的伤处理了。” *** 二人遂又一前一后地往房间里走,没走几步,喻长风突然伸手牵人,祁冉冉冷不防被他捞住指尖,心里对这混蛋顿时三分怨怪七分怜惜,思及他身上伤势,又舍不得将他甩开,于是只能就这么被他十指紧扣地牢牢攥着。 喻长风本就如冷玉似的肤色由于接连几日的磋磨愈发苍白,眼下却因为握住了祁冉冉的手而悖谬地显出了几分荒诞欣愉。 他甚至还偷偷翘了翘唇,滚烫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祁冉冉纤长的五指,心满意足的怡悦感几乎快要盈满整间院落。 迈过卧房门槛,祁冉冉转身便往最后头的纱橱前走,她约莫也猜到自己躲不了喻长风几日,故而早早便在此处藏了一顶带有白纱的竹编斗笠,但凡往脑袋上一扣,保准儿能将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 此时此刻,公主殿下将这斗笠戴到头上,本就蓬乱的一头青丝就此与竹条缝隙绞缠盘绕,眼瞅着就要被她急躁的动作拽下几缕来。 “恬恬。” 喻长风于是无奈叹息,一面制住她不知轻重的焦烦举动,一面探指过去,细致替她捋顺了扭结的发。 “摘了吧,你会不舒服。” 他边说边作势要取祁冉冉头上斗笠,发现她死死拽着绳结不肯松手,便又退而求其次地挑起薄纱,自己钻了进去, “况且现在遮脸又有什么用?你都烙刻进我心里了,早就忘不掉了。” 一句‘视自己身体状况于无物’的坦直情话被他讲得平静诚笃,祁冉冉缄口不言,一时被他惹得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 她抿着唇,像在与自己较劲似的绷紧脊背,半晌,微微抬了眼,目光直直撞进喻长风幽邃沉寂的漆黑眸底,嘴巴一撇,到底还是做了妥协。 “喻长风。” 她终于肯抱他了,双臂圈上他脖颈,又委屈又心疼地主动亲他唇角,语调闷闷的,隐隐含了点难过的哑, “这样疼不疼?不许说不疼,鬼都知道你疼。” 喻长风遂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不疼’二字,足尖踢起一把倒地的交椅,自己先坐上去,又把祁冉冉抱到腿上, “只有一点疼而已。” 他在朦胧的白纱覆盖下温柔抚她的发,轻轻揉捏她含贝一般的温凉耳垂, “可是真的无妨,我幼时曾经受过比这难捱百倍的痛楚,当初或许不胜其苦,然几年过去,如今倒也记不大清彼时创痛了。” “但你躲我这件事,每每想起都会深觉苦不堪言,不仅手臂会疼,心也会疼,且较之双臂痛感,心痛反倒更令我难以忍受。” 低柔话音逐渐趋于气声呢喃,喻长风垂首低眉,毫不遮掩地让祁冉冉看清他眼下乌痕, “以及,昨夜刮了一宿的风,我自己歇在房间里,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总担心你踢被子,短短三个时辰,攀到你屋顶上瞧了你几十次。” 祁冉冉昨夜半梦半醒间的确听见屋顶上有动静,是檐瓦相互磕碰发出来的沉沉闷响,时断时续,绵延了整整一夜。她本以为是风吹动了瓦片,却不曾想其中竟还有这层缘由。 “可是……” “没有可是。” 喻长风截断她的话,再次夺回主动权,眉目深深一敛,反客为主地重重吻了下来,“别再躲着我了。” …… 月亮在树梢上晃,沁凉月色很快被交织唇.齿辗转熏蒸成了暧.昧的潮气,喻长风痴迷啃食她的舌.尖,末了气息收拢,几乎贴着她的下唇小声恳求, “祁冉冉,别再躲我了。” 第68章 幽禁 第四日, 元堂兄披着满身晨露急赶回来,甫一进门便险些被府内的种种惊掉下巴。 穿堂风肆虐过境的花厅之中,喻长风与祁冉冉就坐在小圆桌旁气定神闲地用着早膳, 透亮正堂门户大开, 且‘大开’的缘由并非是门窗敞露太过,而是因为压根儿就没了门。 元秋白见此情景眼角一抽,牙疼似的‘嘶’了一声, “你们夫妻俩这是……这是又打算和离了?而且和离之前还要将我的宅子一分为二地拆开带走?” 不然为何要将他的府邸糟蹋成这样? “没打算和离。”祁冉冉不好意思地仰头冲他笑, “堂兄,对不住了, 我与喻长风昨日……” “我赔。”喻长风取下腰间令牌搁到桌子上,一脸淡定地接过话头, “明日派人带着我的令牌回一趟天师府, 让奉一给你支银子修门。” 这二人之于此事倒是配合默契, 一人开口道歉, 一人出面赔偿,可怜元堂兄满心的困惑尚且未能完全呈露, 一句卡在嗓子眼儿里的质问就这么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他用瞧发疯病人的眼神看了看祁冉冉,又望了望喻长风,末了叹息一声,端着一副任人捏圆搓扁的好脾气一脸无奈地摊了摊手, “不是, 那我今晚睡那儿啊?咱们三个总不能一起住吧?” 喻长风替祁冉冉剥好水煮蛋壳,又将手边一叠翠绿的黄瓜丝往她的方向推了一推, 旋即站起身来,自堆在前庭的一摊杂物中翻出两扇完好无缺的红木门板, 第85章 “你要住哪间?我现在去装门。” 元秋白:“……” 然拆门归拆门, 天师大人经过了这轮发疯,原本呈倒悬之态的动荡心念好歹趋向了安和稳定,终于可以开始进行魇术治疗。 施行的时间就此定在了第二日午后,元秋白在新安上门板的卧房里秉烛待旦地预备了大半宿,翌日来到桌前与他们共用午膳时,脸色瞧上去简直比喻长风一个养病之人还要羸惫苍白。 祁冉冉在给他夹菜的间隙里抬眼看向他,“堂兄,你不要太紧张了。” 元秋白转头回望,“我不紧张啊,堂妹,你也不要太紧张了。” 祁冉冉:“……可是你一直在用筷子舀水喝。” 元秋白:“……你捧着吃了半刻的饭碗也是空的。” 喻长风左手从元秋白手里抽出竹筷,右手为祁冉冉碗中添上饭食,面上神情波澜不兴,反倒成了三人之中最为淡定的那一个。 …… 食不知味地用过午膳,接下来便是正式的魇术施行。 元秋白特地寻了间偏僻安静的小屋子,备齐汤药,燃好安神香后便先安排喻长风躺了进去,他则转道去了隔壁边厢,汲出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 深深吐纳几口气,继而提步出房门,元秋白骤然讶异瞠目,就见适才还油煎火燎的祁冉冉居然正端着一副平和镇定的松闲之态侯在外头阒然等他。 他顿时一愣,“堂妹?你怎么……” 祁冉冉快速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弯起来,笑得很是明媚。 “堂兄。” 她冲元秋白做口型, “我需得先离开了。” 元老王爷是在昨夜亥时带着人来的,他也为难,虽说是个异姓王,然上头有阴晴不定的圣人压着,旁侧有狼顾虎视的继后盯着,对面是执掌天师府的权贵天师与恣睢公主,底下的长子还日日不省心,尽是挑些下狱抄家掉脑袋的浑水来蹚。 元秋白能拦他爹一次两次,拦不了他爹十次八次,再者,祁冉冉也不愿将压力都推给他来抗。 在她前世有限的简短记忆中,元秋白似乎窝窝囊囊地当了一辈子的闲散世子;今生他们的接触多了不少,祁冉冉遂更加确认,她堂兄此人就是个极易同情心泛滥又甚好欺负的包子性格,若非想与俞若青长相厮守,他恐怕一辈子都会乐天知命,安安稳稳地待在王府里。 更何况黑.火.药终究出自她的公主府,这事归根结底,总得由她来解决。 元秋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明显有点着急,“我爹他……你今日……那喻长风……” 祁冉冉笑盈盈的,“你爹他此刻就在府门外,我今日必走不可,喻长风那边就劳烦堂兄多多关照。” 她在元秋白心忙意急的语无伦次里相当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堂兄,魇术治疗可一定要成功啊。” “还有,记得告诉痊愈的喻长风,我等着他进宫里捞我出来。” *** 提步过府门,元老王爷果然已经站在檐下静默立候,褚承言率领一队金吾卫隐于树影之中,见她出来了,难得没有主动迎上前去。 “韶阳公主。”元老王爷硬着头皮同她行礼,“老臣,见过公主殿下。” 祁冉冉双手将人扶起来,“这事怪我,同喻长风拌了几句嘴,就近便躲到我堂兄的宅子里来了。元老王爷事后可莫要训斥我堂兄呀。” “韶阳公主客气了。”元老王爷忙不迭再次拱手,“逆子无为粗鄙,如何担得起公主殿下一声‘堂兄’?他……” “公主殿下。” 褚承言身旁的金吾卫首领阔步上前,打断他二人的喋喋不休, “圣人急召,韶阳公主请。” 手臂示意的方向是驾富丽宽敞的华贵马车,车檐一‘郑’字银钩铁画,檐下一垂帘描金重彩,然车体三面却无一扇槛窗,一眼望过去严丝合缝,恍若一方无隙可乘的移动牢笼。 这是郑皇后给她的羞辱。 是禛圣帝隔空打在她脸上的一巴掌。 祁冉冉眯了眯眼,须臾,笑盈盈地走了进去。 …… 车轮很快滚动起来,不消半日经朱雀门入皇城,一路直抵宫闱内院。 长生殿内,禛圣帝高坐堂中,郑皇后居于右侧,二人相顾无言,却在祁冉冉迈入正殿大门时,齐齐朝她看了过来。 ‘吱呀’一声。 厚重门板徐徐闭合,祁冉冉面色平静地敛裙叩首,“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禛圣帝没应声,自然也没叫她起来,一旁的郑皇后接过话头,嗓音阴柔和缓,却是直接给祁冉冉判了死刑, “韶阳,你在公主府内私藏黑.火.药,恣肆妄为,居心不净,如今可知罪?” 祁冉冉维持着叩首姿态恭顺回话,“母后说笑了,公主府内储放的并非黑.火.药。” 她边说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扯扯唇角,眉梢徐徐一扬,将郑皇后扣下来的大帽子轻飘飘地扔回去, “儿臣不过是存了几百挂的双响爆竹留着玩乐罢了,怎的还能被母后牵扯到‘居心不净’上去?” ……双响爆竹? 郑皇后眉眼一沉,“从何处得来的双响爆竹?” 祁冉冉面不改色,“我娘留给我的。” 她用的称呼是‘娘’,而非‘母后’,且话虽是对着郑皇后讲,眼睛却径直看向了禛圣帝, “我娘说了,我二十岁生辰那日,旁的若是做不了,那便放几筒双响爆竹散散委屈,热闹热闹。” 俞家有祖训,每个俞氏商号的继承人都将于二十岁生辰当日正式接掌家族生意,自此之后盈亏自负,家底赔完就提头来见。 俞瑶当年便是如此,她生来灵慧,较之上一任继承人更多了几分机敏狡黠,于掌家的第二年便漂漂亮亮地赢了一仗,打得老对家甘拜下风,甚至还亲自给她送来了几万挂双响爆竹,声势浩大地放了三天。 那时的俞瑶张扬明媚,完完全全俘获了禛圣帝的心。只可惜祁冉冉七岁之时,禛圣帝继天立极,俞家一夕之间被迫成为了帝王的钱袋子,俞瑶也被自己的枕边人稳准狠地摆了一道,尽数移交俞氏商号,就此与禛圣帝彻底交恶。 禛圣帝对俞瑶有爱吗? 有。 哪怕二人后来连理分枝,再无完满可能,俞瑶也从未质疑过这一点。 但奈何这爱里掺杂了太多不纯的东西,变得低廉又恶心。于是俞瑶告诉祁冉冉,在适当的时候,她大可将这‘逝去的爱’端出来用一用,毕竟越是虚伪假意之人,间或反倒会表现得越怀念真心。 …… 果然,这话方落,上首的禛圣帝便缓缓撩起眼皮。 祁冉冉在他晦涩深幽的阴沉视线里弯起唇笑,颊边那与俞瑶如出一辙的小酒窝轻轻浅浅地凹陷下去。 郑皇后还欲多言, “既是二十岁生辰才会燃放的双响爆竹,为何会炸在相距甚远的惩戒堂?况且寻常爆竹与黑.火.药自有不同之处,哪怕外形做过伪饰,燃起来的威力也必定无法相提并论,当下大可去公主府中取上一筒,一点便知那究竟……” “够了。” 禛圣帝突然出声打断,他站起来,信步走下高台。 明黄的龙衮下摆就势划过祁冉冉乌黑的发顶,祁冉冉在半明半灭的光影里闭了闭眼,指尖触及到轻薄柔软的绫衫一角时,也不知怎的,莫名就想起了幼时她被俞瑶托着后腰,骑在禛圣帝脖颈间放风筝的画面。 居高临下的冷淡目光很快驱逐掉往时温馨熙和的美好回忆,禛圣帝垂眸俯视她,漠然开口道: “韶阳恣肆无忌,即日起,幽禁岁星殿,何时知道错了,何时再放出来。” ——何时知道错了,何时再放出来。 然她这厢已经给出过解释的‘错’却并未被接受,留给她‘知错就改’的余地也浑然没有,可想而知这旨意中的‘何时’,不过是端看圣人自己的心意。 祁冉冉心下腹诽嗤笑,面上倒是依旧风平浪静。 “儿臣,谢父皇。” 第69章 祯祯 幽禁的日子并不算太难熬, 除去每日无法出门,她在吃穿用度上倒是无需过多忧心。 祁冉冉有时也会疑惑郑皇后对待她的古怪态度,毕竟过往数年明里暗里的对峙交锋中, 这人想置她于死地的意图昭昭在目, 但那些诸如在饮食衣饰等物件里□□暗害的便捷手段,郑皇后却是一次都未用过。 最容易弄死她的那一次,郑皇后宁可担着‘夜长梦多’的风险, 让乔嬷嬷像熬鹰一般劳力费心地生生熬她, 也不愿一碗汤药直接将她快速送走。 今次自然也是如此,祁冉冉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上吃又酸又小的烂葡萄, 半颗下肚之后唇角一垮,强忍着嫌弃将剩下半颗塞进口中, 葡萄串一搁, 才想推开窗户透透气, 可惜密不透风的槛窗堪堪被她偷摸着压开一小道缝隙, 下一刻便被一股大力‘啪’得自外合了上。 第86章 “韶阳公主。” 禁军的警告紧随其后, “还请公主殿下莫要令属下为难。” ——得, 懿旨再次升级,这是连窗子都不让她开了。 祁冉冉瞬间皱眉‘嘶’了一声,那禁军关窗的动作太快太猛,她一时收手不及,食指上的大半片指甲被窗框上的铰链生生卡断, 鲜血当即涌了出来。 “哎。” 甩了两下手,又扯过条帕子将食指紧紧裹住, 然半片要掉不掉的指甲盖却始终像个搓锐的细针一般扎在甲床上,祁冉冉尝试自己往下拔,奈何十指连心, 岁星殿内还没有伤药,她末如之何,只得再次叩响窗扉, “本公主的手流血了,送些止血的伤药进来。” 一窗之隔的禁军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不通人言似的, “还请公主殿下莫要让属下为难。” 他顿了一顿,又莫名耀武扬威般地补了一句, “况且属下当值数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是因着手指流血流死的。” ……? 门内的祁冉冉立时怔愣,旋即徐徐挑起眉梢。 怎么着? 不过就是奉郑皇后的命令看个大门,怎的还真情实感地挖苦起她来了? 这是曾经和她私底下有过恩怨? 向来不嫌事大的韶阳公主顿时起了好奇的心思,转身回殿中搜索一圈,寻出个趁手的铁力木小圆凳拎在指间掂了两下。 而后,她一鼓作气,径直便朝窗户砸了过去。 ‘砰’得一声。 清透的绢纱最先破裂,紧接着,万字纹的红木窗棂便如冰层开绽,‘咔嚓咔嚓’地顺次裂开数道缝隙。 呼啦啦—— 穹顶鸟雀随即惊飞,于偌大中庭散落一地羽毛。祁冉冉再接再厉,牟着一股疯劲哐哐砸窗,以致于那扇阻隔着她与外界的小窗完全断裂开时,窗外的禁军含着满目惊恐错愕地望向她,那眼神当真像在看一个随时都会冲过来捅人一刀的恣睢疯子。 “方才,” 祁冉冉扔开圆凳,她的食指还在流血,整个人却好似失去痛觉一般毫不在意,仅只站在殿内一片四散的木屑木条中慢条斯理地拨了拨额前碎发,末了红唇一勾,顶着半张血糊拉碴的脸好声好气地发问, “是谁关的窗?” 外头的一众禁卫军登时齐齐垂首,祁冉冉也不着急,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对面一颗颗黑漆漆的低垂头顶,须臾,转向了距离槛窗最近的高个子, “是你吗?” 她细致打量着高个子的面容,认真于脑海中搜寻一圈,发现实在没什么印象之后又十分遗憾地叹出一口长气, “方才是你关的窗吧。” 高个子脸色瞬间一白,将长刀往身后一摆,撩袍便跪了下去,“韶阳公主,属下并非有意……” 祁冉冉打断他,话中笑意不减, “现在,不管你们谁,立刻去拿一些止血的伤药给我,好吗?” 高个子身后的方圆脸慌忙应‘是’,拔腿跑了出去。 祁冉冉那厢目的达成,甚至都懒得往外走,散漫一甩手上血珠,施施然将小窗阖了上。 这一次,不消片刻,果然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少顷,岁星殿殿门大开,然进来的人却并非太医署中任意一人,而是她的好皇妹——祁祯祯。 这与她容貌五分相似的娇俏少女金装玉裹,翠绕珠围,满头明珰宝璐夺目璀璨,通身华冠丽服贵不可攀。 她在她身前昂然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祁冉冉满手血污的偃蹇之态。 半晌,她微微启唇,那私底下刻意练习过无数次的,几至与祁冉冉如出一辙的微笑弧度猝尔跃然面上。 祁祯祯道:“皇姐,好久不见。” *** 祁祯祯起初并不叫祁祯祯,她的生母原本是长生殿内的一名婢女,因着眉眼与离宫的俞瑶有几分相似,在一次赏宴之后被禛圣帝醉酒临幸。 但禛圣帝翌日酒醒,却似乎完全忘了这么个人,宫婢无法,只得无名无份地待在长生殿里继续伺候,直至十月之后诞下一女,自己也因难产身亡。而这甫一开始便不受重视的女婴则在长生殿一众宫人与教习嬷嬷的共同抚育下,如同透明人一般不声不响地长到了十二岁。 后来,她被膝下无子的郑贵妃接入宫中抚养,因沾了彼时已然位同副后、只差一道册封圣旨便可正式接掌凤印的郑氏的光,又因自己是除那位‘丢失数年的大公主祁冉冉’外最为年长的皇嗣,被禛圣帝以与国号同音的‘祯’字赐名,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就在她即将真正成为大公主的前夕,祁冉冉被找回来了。 …… 太医署的太医姗姗来迟,跪在软榻边为祁冉冉处理手指伤口,祁祯祯熟门熟路地在岁星殿中逛过一圈,视线落在那串底部泛青的紫葡萄上,忽地掩唇笑了起来。 “皇姐,你被关起来几日了?怎的吃穿用度差成了这副模样?需要我帮衬你一二吗?” 祁冉冉原本陷在贵妃榻里意兴阑珊,听见这话倒是瞬刻来了精神,“此话当真?” 她撑着半边身子从软榻之上骤然坐起,被太医压着手臂按回去后又扬起脑袋,面上神情热诚感愧,半点不带屈辱地衷心开口道: “那敢情好,皇妹若是方便,明日便先送个几千两银子过来吧。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被父皇幽禁在此,殿内原本的宫人也在第一日就被母后尽数调离了去,每日仅有个又聋又哑的婢女送饭送水,到我手上的餐食还大都简单粗陋。” “皇妹若能给我支援些银子让我上下打点,赶明儿我出去了,也学着父皇给皇妹写上几幅‘温良谦恭,蔼然明德’的大字,给你送去殿中当谢礼,如何?” “……” 祁祯祯没得到想要的反应,秀致眉梢应时便怏怏不悦地皱了一皱。她一甩衣袖,看这架势是想同祁冉冉呛两句声,然启唇的一瞬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愠怒的眉眼极快缓和下来,须臾,又言笑晏晏地过去拽她的手。 “皇姐这几日闷坏了吧?随我出去走走?” 祁冉冉好脾气地任她拉,身子没动,圆溜溜的黑眼睛倒是懒散向上抬了一抬,其中墨色被光一照,顷刻便显出了些如琉璃般波光涌动的剔透之感。 仔细算算,今日是她被幽禁的第几日了? 第四日。 元秋白当时说喻长风的魇术治疗需要持续几日来着? 貌似是三日。 她这岁星殿的位置着实不错,前后左右一具坐落有妃嫔寝殿,正是宫中女眷的栖身密集之所。 虽说一个后宫,天师大人闯也就闯了,但当下明显就有之于他二人更为体面妥帖的处理方式,祁祯祯这厮都快将汤匙塞进她嘴里了,送到手边的饭食,她没道理不吃。 思绪至此,祁冉冉顿时浅笑开来。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又激了祁祯祯一句,“出去走走?皇妹是不是太过狂妄了?我如今是被幽禁而非静养,哪儿能说出去就同你出去呢?” 祁祯祯讥诮挑唇,“这就无需皇姐顾虑了,且不论父皇与母后对我疼爱有加,必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就算日后真责问起来,我也自有法子解决。” 她如此说着,下一刻猛然用力,毫不手软地将祁冉冉一把扯了起来,“走吧,皇姐。” 祁冉冉勉力压下唇边弧度,顺势步伐踉跄地同她出了岁星殿。 …… 祁祯祯的意图并不难猜,这位早年备受轻视,继而一朝飞上枝梢,紧接着却又被她压了风头的二公主总是存有一种莫名其妙要胜她一筹的古怪胜负欲。 便如现在。 那些适才还伸手拦她、甚至故意为难她的禁卫军在面对祁祯祯时就会瞬间变得尊奉恭敬,而祁祯祯也不负众望地从这份‘态度转变’中如愿品出了些许微妙的得势之意。 她毫不遮掩地将这得势表现出来,一手牢牢握着祁冉冉的腕子,另一手则扶了扶发间不曾偏移半分的步摇金钗,神情骄溢自满,话说出口也是满满的鄙弃意味, “皇姐如今倒是愈发窝囊了,也不知天师大人瞧见你现下模样,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你而弃了我?” 二公主昔年也曾求到郑皇后面前,要代替祁冉冉嫁去天师府,只是可惜事与愿违,最终还是原定的两人缔姻完婚。 祁冉冉撩撩眼皮,“你还在惦记喻长风啊?” 祁祯祯夷然自若,“天师大人卓荦不凡,我自然心悦他。” 祁冉冉又道:“可你去年在中秋宫宴上不是又对褚承言青睐有加了吗?” 祁祯祯弯弯眼睛,眉目处刻意掬出来的细小笑纹乍一瞧上去几乎与祁冉冉别无二致,“褚大人也是我朝之栋梁,我欣赏他亦是无可厚非。” ——是,诚然欣赏一两个人中龙凤的确没什么问题,但每个她欣赏的对象都与她皇姐有所牵连,这就很有问题了。 祁冉冉若有所思地偏头看她,半晌,忽地恍然大悟,“祯祯啊,其实你真正在意的人是你皇姐我吧?” 第87章 她也笑起来,眼角眉梢间同样掬起一捧如春日艳阳般明艳灿烂的潋滟涟漪, “并非男女情爱的那种在意,而是打从心里觉得皇姐超群拔萃,可又别别扭扭不愿承认,故而只能通过这等‘抢夺皇姐所有物’的方式来反向证明皇姐并非天下第一好?嗐,你这孩子……” “祁冉冉!” 祁祯祯口沸目赤地厉声打断她,面上神色蓦然一变,耳朵尖却有点红了, “你是关禁闭关出毛病来了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蓬莱池畔,此处虽也属内宫范畴,然因着紧邻太极宫,平日里常会有朝臣在议事之余驻足水榭偃息游憩。 此时此刻,朝会堪堪结束,被留下来的大臣三三两两簇聚会齐,远远听见她们的动静,一个个的都心照不宣地停下来瞧热闹。 祁祯祯拽着祁冉冉来到池边,大半个身子不动声色地往栏杆上靠, “皇姐,我知道这次的幽禁不会持续太久,但如果你在禁闭期间再次犯错呢?” 祁冉冉反手一把攥紧她, “祯祯,你是想污蔑我推你下水?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知道蓬莱池里的荷花是用什么撒施的吗?” 祁祯祯:“……” 她当然知道。 所以她咬牙切齿地回了祁冉冉一句,“我昨日已经安排宫人清理过了。” 已经清理过了? 啧,真贴心。 祁冉冉抬眸瞥一眼不远处阔步而来的熟悉身影,红唇轻巧一翘,突然由衷感叹了一句, “祯祯啊,你可真是个善于替人着想的好姑娘。” 祁祯祯一愣,“什么?” 祁冉冉却不给她反应时间,她说完这话,单眼冲祁祯祯俏皮一眨,继而敛裙转身,半点不带犹豫地跳进了蓬莱池里。 第70章 闯宫 ‘扑通’一声。 蓬莱池当即溅起滔天浪头, 祁冉冉阖上双眼,任由自己的身躯缓悠悠往池子底沉。 如今已是冬月,蓬莱池水凄冷砭骨, 被寒意挟裹着的四肢快速失去知觉, 祁冉冉蜷蜷掌心,发现那断了半片指甲的手指不再锐锐泛着刺痛后,银白牙尖儿当即一显, 缓缓露出个乖谬的笑容来。 她突然就想起了过去的某一日, 她因为与俞瑶闹脾气,本着‘想要自家娘亲追悔莫及’的私心念头, 于暮色四合间偷偷藏进了郁葱的密林里。 诚然那时候的天已经很黑了,四下无光也无人, 可大抵是确信身后总有依靠, 她心中竟感受不到半分惊慌。 如今也是一样。 约莫只过了一息, 又或许一息都不到, 另一道高大身影随之入水,身姿灵利迅捷, 如掣电般飞速冲她游来。 祁冉冉在无边的晦暗里向上伸了伸手,下一刻,腕子被人牢牢握住,紧接着,一股大力蓦地袭来, 身体一重又一轻,目之所及陡然明亮。 哗啦—— 几乎是同时, 依照吩咐赶来的两名识水性的宫女径自跳入蓬莱池中,其后跟着七八个声音洪亮的小太监,顺次往池子旁一跪, 看也不看便开始哭天抢地地嚎啕起来, “芷阳公主啊!您说您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了韶阳公主不痛快呢?您身子本就弱,如今又被韶阳公主推下了水,这凄风寒雨的,伤了身子可如何是……” “阿嚏!” 猝尔响起的喷嚏声硬生生截断了聒噪刺耳的鬼哭狼号,调门儿最高的小太监顿时一愣,循着动静望过去,就见那尤在被宫人们‘口诛笔伐’、本该站在岸上‘耀武扬威’的韶阳公主此刻浑身湿哒哒,正透过两缕滴水的发丝笑盈盈地弯着眼睛。 “不知当如何是好也是应该的。” 慢条斯理地拨开额前湿发,祁冉冉倚在喻长风怀中,姿态怡然闲适,像是倚着一头但凡她一声令下便会碾压咬死所有敌人的强悍猛兽, “毕竟连坟都哭错了,凭白让来太极宫议事的大人们看了场笑话。” “祯祯,回头记得给你宫里人的饭食之中多加些百合绿豆之类的物什,总这么瞎着也不是办法。” 祁祯祯瞬间被她三言两语的嘲讽激得面上一黑。 另一边,适才还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的巡逻禁军这时候又突然出现,速度极快地将她二人全全包围起来,为首的是个熟面孔,祁冉冉记得他,从前在郑大将军的第五营里当过差,好像是叫…… “末将周铂,见过天师大人,见过韶阳公主。” 刀光伴着话音一闪,周铂复又上前一步,右手利落横斜,银白刃口抵着鞘首划出一道尖锐嗡鸣。 ——显而易见的,这是个‘来者不善’的捉拿架势。 喻长风始终停驻在祁冉冉身上的视线终于因这一毫不掩饰的挑衅举动慢缓挪移。 他身上尤在淌着水,英挺的眉骨下方是一双被雾气熏染得愈发浓黑的幽邃眼睛,此刻蓦一抬头,滔天的压迫感便如冰霜刀剑,裹着森然寒气汹涌袭来。 周铂是实打实上过战场宰过人的,可即便如此,当下被喻天师这般盯着瞧,心下仍是不免胆虚。 “……天师大人。” 但他身上到底还担着差事,是以即便清楚眼前之人不好惹,当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 “您擅闯皇宫内院,如此行径,实在于理不合。” 喻长风神色不变,“我来接我夫人回家团聚,有何不可?” 他顿了一顿,语调放缓,狭长眼尾徐徐一压,敛出一道又锐又冷的锋利弧度, “况且就算当真于理不合,你又能奈我何?” ……这话简直称得上一句‘狂妄恣睢’了。在场谁不知道周铂是郑皇后的人,诚然喻天师位高权重,但如此直白的‘目中无人’,自他登上天师之位始起,似乎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站在太极宫外的一众朝臣登时讶然,面色齐齐一变,却也无人胆敢出言斥责,一个个的眼观鼻鼻观心,须臾,竟都不约而同地提步往殿内走去。 人不在场便是没听见。 祁冉冉旁观着这群人精们的‘耳聋眼瞎’,心里再一次对喻长风的浩荡声威有了清晰的认识。 她在这几近极巅的顶级‘强权’里不合时宜地小爽了一把,一面暗叹着‘权势这东西真是滋补圣品,哪怕仅只这么‘狐假虎威’一番都能让她无比畅快’; 一面伸手拽了拽喻长风的宽大袖摆,在他垂首附耳时小小声地道: “喻长风,送我回岁星殿吧。” “……”喻长风的目光重又落回到她脸上,“回岁星殿?” 他拢拢手臂,将祁冉冉愈发往自己怀里抱了抱,“我可以带你走。” 言下之意是她完全不必顾虑他而迫使自己受委屈。 祁冉冉摇了摇头,“不是你可不可以的问题。” 她用柔软的指腹轻触他微蹙的眉心,将话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喻长风,我真得回去。” …… 喻天师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他自身卓绝不凡,思维眼界均超群拔类,然却极少会有诸如‘你不懂,我这是为了你好’这等替人做决定的傲慢习惯。 他一向很是尊重祁冉冉的一切决定,便是现在也不例外。 果然,祁冉冉二次话落之后,喻长风那厢的反应已经从一开始的隐隐抗拒转变成了无声遵从,他绷着唇,没问她原因,只是微垂下头,轻轻蹭了蹭她湿濡的鬓角,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言罢提步欲走,周铂却阴魂不散地再次跟了上来, “天师大人,您此番……” 祁冉冉意料之中的无声喟叹,她其实能理解周铂当下的‘咬住不放’,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喻天师本人的把柄太难抓了,而今好不容易有她这么个‘软肋’明晃晃地摆在这儿,郑皇后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她如此想着,仰头望见喻长风不悦沉下的眉目,眼睛一弯,突然截过话头,冲着周铂粲然道: “周将军成婚了吗?” 周铂一愣,“什么?” 祁冉冉继续道:“我在娘家受了欺负,我夫君怜惜我,遂赶来予我慰藉。此等景况,周将军若是成婚了,合该理解的呀。” 是啊,此情此景之下,喻长风的今日所为怎么能叫闯宫呢? 闯宫是藐视天威,不按君臣。 望重功高的喻天师可绝没有这般心思。 蓬莱池面的涟漪尚未散尽,清清楚楚昭示着韶阳公主在众人瞧不见的深宫内院中会明里暗里地受多少委屈,而喻天师今番入宫不过就是爱妻心切,他只是因为担忧自家夫人的处境,故而未能来得及将礼数做得周到圆全。 仅此而已。 始终一言不发的祁祯祯陡然一个激灵,就于这一刻猛地意识到自己竟又在不知不觉中做了祁冉冉无声挥向禛圣帝的掌中刀。 愤怒与挫败几乎瞬间汹涌袭来,她抬起眼,隔着面面相觑的披甲禁军与寒光闪烁的刀枪剑海遥遥望向祁冉冉,眸中神色纷乱复杂,瞳孔深处却莫名带着点诡谲古怪的澎湃狂热。 第88章 ——祁冉冉,她无往不胜的厉害皇姐。 *** 经由韶阳公主一番无庸置辩的四两拨千斤,喻天师‘闯宫’变‘入宫’,且半刻之后,还当真跟随公主殿下一起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岁星殿。 殿门合上的一瞬间,祁冉冉身上那股子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切实存在的尖锐气场立刻散去,她着急地去掀喻长风的衣袖,指尖摸到袖摆时却又生生停住, “喻长风,你……” 喻长风反手攥住她的手,掐着人往腿上一抱,毫无征兆地向前倾身,埋头就吻了下来。 他亲的极重,之前那些经由二人共同摸索出来的缠.绵技巧似乎全被他忘却了,他又变回了一开始时又凶又急的迫切模样,滚烫的一截柔软在她口中放肆至极的兴风作浪,没一会儿就将祁冉冉吮得全身都泛起酥麻。 但他似乎又清醒地保留着理智,他记得她身上还湿着,火热大手自始至终都如暖炉一般紧紧熨帖着她的背心;他也记得她指尖有伤,另一只手牢牢擒住她腕子,将她的右手妥帖又不容拒绝地固定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这个吻来得快,去的也快,生猛得像是野兽饱餐前的短暂解馋。一同入宫的恕己依着喻长风的吩咐送来伤药,进殿之后连头都不敢抬,放下药粉后便如一方游魂似的仓皇飘了出去。 “喻长风。” 而也是托这方游魂的福,祁冉冉偏头换气,终于获得了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机会, “你的手臂痊愈了吗?” 喻长风拿过药罐,单臂箍起人往里间走,“嗯,痊愈了。” 与话音一起落地的是祁冉冉滴水的外衫,喻长风将她放到软榻上,转头取来一身干净寝衣递过去,“先将湿衣服换了,我替你处理一下指尖伤口。” 祁冉冉却不接他话茬,“当真痊愈了吗?” 她也动手去扯喻长风的衣裳,制式繁复的云鹤袍被她一层又一层地剥开脱下,直至完整露出天师大人赤.裸的上半身与两只线条清晰的结实小臂。 可惜脱完之后,下一步她却全然一筹莫展。 就算将喻长风完全扒光了也不行啊。 天师大人那隐疾也不是她靠肉眼就能瞧出端倪的。 只这一个怔愣的功夫,喻长风已经见缝插针地将她手指上那块浸透了的细布取了下来,他动作很快,力道却极轻,祁冉冉无知无觉,直至指尖蓦然传来一道细微疼痛,她方才意识到喻长风已经替她重新上好了药。 吧嗒—— 废弃的细布悄声落地,仿佛一方别具深意的无形号角,瞬间便将围绕在二人周身那些乱七八糟的窥伺荷负也一并带走了。 祁冉冉蜷蜷指尖,须臾之后突然起身,猛地探臂搂住了喻长风的脖颈。 “……喻长风。” 外人面前被强行压下的委屈思念如潮涌至, “我好想你。” 喻长风反手紧紧圈住她,“嗯。” 他也好想她。 祁冉冉用脸去贴他冰凉的侧颊,“不许和我说谎,手臂真的好了吗?” 喻长风偏头啄吻她潮润的发,“真的好了。” 他微微向后退开了一点,在极近的距离里认认真真地描摹着她因为落水而略显凌乱的发,以及愈加惹人怜爱的湿漉漉的俏丽眉眼。半晌,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喻长风抿抿唇,声音很轻地问她, “祁冉冉,你若对我的回答依旧存疑,那么,要不要亲自动手检验一下?” 第71章 检验 “什么?” 祁冉冉一愣, 一时有些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检验一下?” 喻长风伸手抚她润红的唇,他承认这念头产生得不合时宜, 但此时此刻, 他的确莫名有些克制不住地想要更亲近她。 ——尤其是尽数了解过她那些无依无靠却又不得不抱残守阙的隐秘往事后。 ——尤其是适才亲眼看着她毅然决然,毫无顾忌地跳进水池后。 微湿的粗糙指腹自柔软的唇角一路向上,最终停驻在眉目间, 喻长风极为珍视地碰了碰她扑闪的眼睫, 清泠嗓音不知何时干涩得不成样子, “恬恬, 俞姨离世之后,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关于祁冉冉的最后一份卷宗是在昨日酉时二刻被恕己送到案头的, 其上详细记录了韶阳公主自十三岁回宫之后的种种过往, 提及的事项均由恕己在宫里亲自查验, 绝无半分虚假杜撰。不算多厚的一份案卷, 喻长风从酉时上三刻读到子时下四刻,放下卷宗的那一瞬间, 只觉听见了风刀霜剑凛凛穿心,缠卷勾连着自己被划得稀烂的心头血肉飒飒作响。 她好坚韧,好聪明,即便此番被禛圣帝与郑皇后趁机剪了翅羽,今日也依旧能借着祁祯祯的手重新破局。 她也猜到他今日会来, 甚至算准了他闯宫的时辰,体贴入微地为他提前备好了‘苦衷’‘理由’, 让他的‘大逆不道、作威作福’变得情有可原,让那些尖锐的评判在即将袭向他之前尽数断去了本该存在的锋利棱角。 喻长风喉头深滚,指节攥得发白, 眼睛里倾注盛放的是日下顽强机敏、好像任何风雨都无法令其摧折的强大的祁冉冉,然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却全都是小时候抱着俞瑶的腿撒娇卖痴、莽撞天真的俞沄恬。 他想起了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膝关节与小腿前侧经常会在夜间抽痛,元秋白当时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在短时间内个头拔高了太多,骨骼长得快,与筋腱不协调,故而才会感受到痛感。 所以,祁冉冉呢? 她在俞瑶逝世的两年时间里飞速抽芽成如今的模样,她会痛吗? 会多痛啊? 祁冉冉闻言又是一愣,旋即粲然莞尔, “没有呀,我过得很好,岁星殿里不缺吃穿,就连……” 刻意佯装的轻快话音在瞥见喻长风猩红的眼底之后蓦然停顿,祁冉冉一息熄声,颓然张了张嘴,末了,到底还是真情实感地叹出口长气, “行吧,其实我过得不大好,很多人都暗戳戳地欺负我,存心让我难过。” 她慢吞吞地抬手搂住他,起初还撑着力气拍拍他的背,后面脊骨一软,整个人都几乎挂到了喻长风身上。 “但那都是从前了,现在已经不会了。” 喻长风紧紧拥住她,宽大手掌一下又一下顺着她脑后发丝,与其说是安抚祁冉冉,不如说是在安抚那个放任她孤军奋战多年的愚钝的自己。 他不想再等了,即便清楚今日并非与她完全交.融的最佳时机,他也无论如何都等不下去了。 他想和她成为这世间除去血脉关联之外最亲密的人。 他想和她再不分开。 于是他抱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吻她,且还十分明显地不再满足于此等尚有保留的‘浅尝辄止’,单臂抱着人往榻间一压,眸光渴求迫切,呼出来的气息又深又重, “祁冉冉,今天,行不行?” *** 祁冉冉终于意会到他适才说的‘检验’是个什么意思了。 未受伤的那只手已然被天师大人抓着放到了束带上,镶金玉扣冷硬冰凉,然掌心之下却蓬.勃.旺.炽,尤然霸道地耀武扬威。 …… 窗外起了风,寝殿里却热得要命。 祁冉冉从前从未有过如此无措的时候,诚然她与喻长风也不是第一次亲.近了,但这一次却明显不一样。 她望着天上的月亮在晃,望着窗边的烛火也在晃,望着望着,突然忆起了几个月前突发奇想在小厨房里做月饼的场景。 彼时的喻长风负责给她打下手,他看着她将满满当当的红糖馅料一股脑地全塞进薄韧窄小的饼皮里,眉头浅浅一皱,很是委婉地提醒她, “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勉强了?” 此时此刻,祁冉冉竟也殊途同归地想说出这句话,她顶着满头的细汗促.急.喘.息,在喻长风即将……的时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这么……是不是有点勉强了?” 喻长风的身上也都是汗,薄薄的一层水雾均匀弥散在他线条完美的结实肌理上,因为肤色白,反倒将眼尾催显得愈发艳红, “祁冉冉,这才只是手指。” 祁冉冉‘能屈能伸’特性里的怂包一面在这时候就变得格外明显,“我知道是手指,可是,可是很奇怪啊。” 她被那股子‘馅料放多了’的异样饱.胀.感撑.得直打颤,边说边伺机要往榻下跑, “要不这次就先到这里?你多养几天,等到下次我们再……” 喻长风深知她个性,这时候就不能有板有眼地同她讲道理,但凡他接了这个话,事态的发展十有八九便会被极擅诡辩的公主殿下成功带到沟里去。 于是他并未选择停下来哄她,而是长臂一探,攥住她脚踝,毫不留情地将人一把抓了回来, “迟早要有这么一次的,忍一下吧。” 祁冉冉十分震惊地瞋目瞪他,“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第89章 喻长风埋头啃她的唇,“嗯,不是人话。” ——毕竟他已经连人都不想做了。 但虽说天师大人放弃当人,准备的动作却依旧是温柔耐心的。 寝殿里没有需要的东西,他就一点点用手,用淳,用佘……不多时,糖汁开始融化,紧绷的饼皮柔滑软韧,终于变成了可以容纳馅料的最佳状态。 糖水粘.稠,甜滋滋的味道肆意漫涌,祁冉冉几乎快要软成一滩了,哼哼唧唧地抬手挡住眼睛,察觉喻长风动作停下后,又提起一口气垂眼看他, “喻长风,你怎么……” “嗯?” 高矜禁欲的天师大人也恰在此刻扬眸回望,与她四目相对之时,下意识面色坦然地吮了一下湿.漉.漉的手指。 祁冉冉:……? “喻!长!风!”大惊失色的公主殿下抬脚就要踹人,“你,你怎么,怎么能吃……” 喻长风握住她袭过来的踝.骨往旁侧一分,高大身躯顺势欺.底.而上,“祁冉冉,这时候你还犯浑。” 面团更软了,本钱极足的馅料蓄.势.待.发,缓慢又不容拒绝地一点点放置进去。 祁冉冉在这过程中被……得直呜.咽,一会儿骂他,一会儿又半含半吐着红艳艳的佘.尖同他索吻。 喻长风被她勾得气.息紊.乱,想一鼓作气,却又怕真伤到她,于是只能拿出生平最大的自制力黾勉自持,搁在枕边的手臂青.筋.凸.显,忍得眼底一片猩红。 两个人都难捱,却又半点都不后悔。少顷,馅料密密实实地包进了饼皮里,祁冉冉被陌生的微妙痛意激得睁开眼睛,红唇徐缓嗫嚅,第一句话没能顺畅地说出来,反复倒腾了几口长气后方才期期艾艾地出了声, “已经,已经好了吗?已经全部都……” 喻长风亲她泛着绯色的濡湿眼尾,“没,还有一半。” 祁冉冉:“……要不我们还是和离吧。” 喻长风俯身又送了一截,“不可能,这辈子你别想了。” …… 皎白的月色将夜晚拉得又慢又长,终于,二人严丝合缝,喻长风沉沉呼出一口气,瞳孔色泽浓郁深沉,眼底却浮现出一股近乎朝圣的虔诚之意。 巨大的满足感澎湃充斥于他感奋蓬勃的四肢百骸,他在咫尺的距离里赤忱地亲吻祁冉冉,用脸轻轻蹭她的侧颊,手掌抚托着她的足心,让她感受他,让她踩着他。 祁冉冉很快舒服起来,本就娇妍的眉目愈发俏媚,她在灯影憧憧间神魂飘荡地眯起眼睛,瞳孔渐渐失.焦,心里却破天荒踏实得要命。 …… 更阑人静,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祁冉冉都觉深冬已过,如今已经是万物生发的灿烂春日了,那又猛又重又恍惚永不消停的……才终于休止。 涣散的视线随即慢缓恢复清明,祁冉冉眨眨眼,整个人像是刚从湖里被打捞出来的幽怨水鬼,身上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蜷曲眼睫潮乎乎地衔着水珠子,也不知是汗还是泪,滴粉搓酥的腮帮子上倒是明晃晃印着个绯色的牙印,一看就是被人在情.动之时难以抑制地咬上去的。 “……喻长风。” 她气若游丝, “我真不行了,这个事情,它不是一生只能一回,你知道的吧?” 这才是第一夜,他完全没有必要在今夜一次……够本啊! 喻长风从喉间挤出几声餍足的笑,眉眼间常年凝结的霜冰彻彻底底消融殆尽,“知道。” 他依言退出来,“抱你去洗洗?” 祁冉冉几乎在他撤身的一瞬间就半死不活地阖了眼,“不洗了,你替我擦擦就行,我好困!我要困死了!” 喻长风遂又依言取来清水为她擦洗,认认真真又一丝不苟地做完善后,继而爱怜地俯身亲她眼皮。 祁冉冉烦得抬手扇他巴掌,反倒被人擒着软绵绵的五指细细啃.咬,喻长风轻轻拨了拨她扑闪的眼睫,末了薄唇开合,嗓音温柔地又唤了她一声, “祁冉冉。” “……嗯?” 祁冉冉困得头都要掉了,强行提起精神睁眼看他, “又怎么啦,我的天师大人?” 喻长风严肃道:“我方才有句话说错了。” “什么话?” “不是这辈子不和离,下辈子也不行。” ——生生世世,他都要和她在一起。 他愿意作她的手中刀,脚下梯。 助她称心愿,扶她登青云。 第72章 皇后 祁冉冉这一觉睡的很沉, 再醒来时却是被吻醒的。 上京已经进入隆冬,岁星殿里起了地龙,她惯来怕热, 睡觉又不老实, 若是无人伺候,往往入寝前还好好盖在身上的薄被晨起时便总会被她踢到地上,今次自然也不例外。 不, 或许还是有些例外的。 本该裸.露于空气中的白.赤.脊.背紧贴着一副肌理结实的滚.烫.胸.膛, 细密的啃吻自她后脖颈一路向下,力道控制得极好, 是能带来轻微痛意、但快.感却又远大于痛感的微妙刺激。 祁冉冉难耐闷哼一声,搭在榻边的指尖动了动, 旋即就感觉凹陷的腰窝处被人咬了一口。 而也就是托这一口不轻不重的啃咬的福, 她原本迷蒙的意识登时完全恢复清明, 难以言说的地方后知后觉传来一股子纵.欲.过度的微小钝麻, 祁冉冉身躯凝滞一瞬,紧接着便龇牙咧嘴地反手扇出去一巴掌。 “嗯?” 身后的喻长风颇有先见之明地接住她腕子, 将指尖捧到唇边啄了啄, “已经为你上过药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祁冉冉使劲抽回手,沉着一张娇俏小脸木然瞪他,“心里。” 喻长风垂眸轻笑, 指尖戳了戳被她藏起来的小酒窝,“心里不舒服想如何?” 祁冉冉又打他小臂, “想宰了你。” 她边说边作势要往喻长风身上扑,而天师大人也极为上道地后仰躺平,双臂张开, 任由她‘自投罗网’地撞进他怀里。 二人就这么手.脚.交.缠地在榻上滚了三圈,祁冉冉趁着这间隙捏他的脸,掐他的腰,一口小银牙叼住他下巴执拗不放,还尤要泄愤似的搓着牙关啃咬几下。 喻长风原本还甘之如饴得由着她咬,须臾之后觉得公主殿下的状态貌似真有点不大对,遂又抬手顺了顺她脑后蓬乱的发丝,声音低低地问她,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上还难受?” 说着就要坐起去拿榻边的药匣子,上半身堪堪立起来一点,又被祁冉冉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去。 “不是,不难受。”祁冉冉再次扑倒他,纤巧下颌抵进他颈窝里,瓮声瓮气地小声嘟囔,“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丢脸。” “嗯?”喻长风没理解她的意思,偏头吻吻她耳垂,“什么丢脸?” “……”祁冉冉头埋得更深,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 “俞沄恬。”喻长风索性颠了颠她,托住她脖颈让她抬起头来,温温柔柔地在她唇边啄了啄,“说清楚,什么丢脸。” 祁冉冉复又掐他手臂,这次的声音倒是大了些,只是语气狂躁专横,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娇蛮意味, “哭了丢脸!喻长风!我昨晚都哭了!” ……这回答倒是完完全全的出乎意料,喻长风闻言一愣,随即便难以抑制地沉笑开来。 明白了,公主殿下害羞了。 哪怕平日里嘴上行为上再恣肆大胆,如今实打实地经历过几次,她也还是免不得会难为情。 感到难为情了自然就要撒娇。 并且因为与她做这事的人是他,所以她撒娇的对象也只能是他。 ——私密的,亲昵的,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在便决然不会更改的,唯一的,他。 清晰洞达了这一点,他寂寥了数年的心田顿时益发软得厉害,喻长风收拢手臂,更紧地抱住祁冉冉,末了,似是难耐又无解的,完全出于本能地二次低头咬了她一口。 “哎呀!” 祁冉冉几乎立刻就叫了一声,平日里最是能忍、也最是敢对自己下狠手的一个人,偏生这时候就怕疼得要命,半真半假的一句痛呼喊得娇娇气气,直勾得喻长风眸色晦深,攫住她下巴重重亲吻。 …… 殿外叮呤咣啷,是宫人们在修补昨日那扇被公主殿下亲手砸毁的破损栏窗;殿内同样七颠八倒,祁冉冉从乱糟糟的幔帐里求救一般地艰难伸出只手,却是不到一息就被喻长风握着腕骨重新拉了回去。 也不知又被压.在.身.下亲了多久,喻长风才终于松开她,粗糙指腹抚过面颊,意犹未尽似的按了按她水润红肿的唇。 “饿不饿?” 祁冉冉眨巴着一双雾涔涔的大眼睛不答话,她像是没听见,又像是有点被喻长风亲懵了的样子,眸光略微涣.散,人也怔怔的,尤自倒在暖融融的卧榻间细细密密地喘着气。 喻长风瞧她这幅装愣扮呆的模样就知道她是起了脾气懒得理他,遂又顿了一顿,语气平静地再次开口道: 第90章 “如果不饿的话,要不要来看看今早从黔州送来的礼物?” ……黔州? 难不成…… 祁冉冉的眼睛登时又亮了,人也不呆了,耳背也好了,一骨碌翻身爬起来,鞋都不穿就要往榻下跑。 喻长风又气又好笑地向前躬身,赶在公主殿下光脚踩上地面前拦腰将人捞进怀里,他抱着她来到小桌边,单手掀开那方恕己晨起送过来的密封锦盒,落目的一瞬间却是脸色一黑,眉头几乎顷刻皱了起来。 “他还在纠缠你?” 锦盒中央的位置端端正正摆放了一支流光溢彩的镂空缠枝蝴蝶钗,旁侧还留有一封手信,明显就是朱源仲的侄子寄过来的,写得倒是隐晦,并未称名道姓的点明收信之人,仅只于信面之上认认真真画了一颗圆滚滚的糖菓子,且这画作的位置还颇具巧思,菓子前端便是蝴蝶触角,二者两相映衬,颇有几分蜂缠蝶恋的追逐之意。 糖菓子? ‘恬’是吧? 但如何是好呢?再甜也是他名实相副的宝贝夫人了。 喻长风扯着唇角冷嗤一声,一脸形于辞色的拈酸不爽。 “哎哟。” 祁冉冉哄顺一般拍了拍他精铁似的坚实胸膛, “喻长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识大体一点?” 她看都没看那发钗一眼,兴冲冲拨开锦盒上方的数道伪装,一门心思全都凝注在了盒底那只被仔细掩藏起来的琉璃瓶子上。 二指捏出小小的琉璃瓶,祁冉冉屏息凝神,透过半敞的瓶口深深往里望了一眼,果不其然瞧见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飞虫正在其中缓慢蠕动着圆滚滚的身体。 ——是蛊虫。 是那来自于湘城,能由施蛊之人自行控制、使种蛊之人极快失去行动能力,发作时萎糜不振如风瘫病人,然却查不出任何疑窦蹊跷的精绝蛊虫。 ——是前世郑皇后发动宫变之时,用来控制禛圣帝的蛊虫。 *** 诚然数年以来,祁冉冉与郑皇后都是针锋相对,但在某些事上,她二人却近乎诡异地有着同出一辙的思谋考量。 譬如,该如何用最小的代价,除掉一个最该被除掉的人。 前世的她选择了以长生丹药中的铅汞徐缓腐蚀身体的迟慢之法,但显然,较之她于形格势禁之下的束手束脚,郑皇后的举措明摆着要比她直接得多。 坦而言之,前世那场致使她玉石俱焚的宫廷内乱,若真细究起来,造成的恶劣影响其实并不算大。毕竟往古来今,但凡‘政.变’发生便必然会流血,而那个时候,至少在动乱开始的前几日,除去一些与禛圣帝同气连枝的皇亲贵戚,整个上京城的百姓都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郑皇后巧妙地将所有的‘乱’都尽量圈在了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这也是为何,即便当时的喻天师早已几至手眼通天,也依旧未能在动乱发生的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赶回来。 这条由前世的郑皇后亲自走过的‘大逆不道之路’无疑是最优最佳的,而前世的祁冉冉于临死之际,曾煞费苦心地从郑大将军与程守振的口中将这路的铺排布设套话套出了七七八八。 一朝重生,她既得了先机,没道理放着一条已然验证过成功与否的路子不走,而是绞尽脑汁地再去另辟一条风险未知的陌生道路。 思绪至此,祁冉冉顿时笑意愈盛,回首望一眼面色不虞的天师大人,亲昵仰头啄了他一口, “喻长风,还吃醋呢?你幼不幼稚?人家朱小少爷人都没来,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你也要吃。” 喻长风垂头下去承她的吻,被她敷衍至极地亲了几下,又掐着她的腰将人举高了点,“喜欢蝴蝶钗?” 他今日午后就能给她送进来成千上百支。 祁冉冉笑嘻嘻地摇了摇头,指尖点点书桌上的笔墨纸砚,示意他带她过去, “喻长风,替我研墨,我许你个礼物。” 喻长风依言将她抱进交椅里,又敛着宽大广袖为她研好墨汁,瞧她大笔一挥,潇潇洒洒地于纸上写下——贤夫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夫一两金。 形状姣好的薄唇轻轻一勾,喻长风捏捏她耳垂,语调闲散地揶揄她, “祁冉冉,旁人都是还万两,你就还一两?” 说罢执起另一支笔,笔锋向下,是个欲要亲自修改的较真架势。 祁冉冉忙不迭伸手拦他,脑袋一歪,大片乌蓬柔软的发丝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喻长风遂又轻而易举被她夺了注意力,指尖毛笔一搁,控制不住地去拢她的发。 硬邦邦的小臂横在半空,下一刻,其上却蓦地多了股重量,祁冉冉顺势主动趴上去,脖颈微微扬起,乌溜溜的圆眼睛讨巧一弯,红唇款款嗫嚅,慢声细语道: “做什么?不满意我许给你的东西?” 她像只狡黠的猫,用着两只看不见的前爪一下又一下地挠着喻长风的心脏,力道又缓又轻,动作又娇又坏,在他情不自禁俯身过来时又向后一躲,眸中波光潋滟,熠熠闪着辉光, “那么,喻长风。” “我许你一个独一无二的皇后之位,如何?” 第73章 收网 ‘叮’得一声。 最后一扇窗扉修缮完毕, 喧杂骤消,寝殿里兀突安静下来。 祁冉冉容色不变,慢条斯理地在喻长风的臂弯间磨蹭了两下, 她面上还是那副烂漫至极的天真神情, 甚至因为没有束发,白净妍丽的一张脸较之平日愈加显得纯稚乖巧。 但她话里的指向性又是那样明朗,喻长风低头与她对视, 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见了昭然清晰到毫不遮掩的蓬勃野心。 他想起数月之前将祁冉冉抄着腰抱到身上缱绻亲吻时, 自己曾试探性地问过她,待到夺回俞家产业之后, 她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彼时的祁冉冉端得一脸高深莫测,起先还会含含糊糊地与他打太极, 后来被他缠.磨.得受不了了, 便意味深长地回答他, “天师大人, 属于我的东西可不仅仅只有俞家产业。” ——是啊,属于祁冉冉的东西怎么会只有俞家的百年商号呢? 她是俞瑶的女儿, 还是禛圣帝的长女,是那位曾经的闲散王爷利用妻子资财登上皇位后催生出来的尊贵公主,若论同源相承,祁冉冉才是与帝王最为相似的那一个。 “怎么了?” 祁冉冉那厢没得到回答,指节勾住喻长风的小指晃了一晃, 眼睛一弯,笑得益发娇俏, “天师大人有顾虑?” 喻长风很快回神,反手与她十指交握,“自然。”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白玉令牌, 祁冉冉对这令牌眼熟又眼生,‘生’是因为今世这令牌是她头一次见,‘熟’则是因为,在那些细碎复现的前世梦境里,她曾看着喻长风拿着这令牌调动了上京城外的一队人马,径自破开宫门,取了郑大将军首级。 此时此刻,清泠泠的嗓音砸进她耳中,凉津津的玉牌落入她手里,喻长风轻抚她的发,很是严肃认真地问她, “俞沄恬,你日后不会有三宫六院吧?” 祁冉冉被他迥乎常人的关注点惹得忍俊不禁,“不会,天师大人乃人间绝色,凡夫俗子如何可比?” 她也严肃认真地回答他,人却微微向后靠了一点,葱白指尖戏谑一挑喻长风的下巴,真情实感地演绎了一把‘贪色昏君’, “我就只独宠你。” 喻长风的眸中泄出点笑意,薄红的唇贴上她腕骨,夷然自若地于那处吻了一吻。 他将话头拉回来, “当年我们分别之后,我曾意外发现了京郊的一伙草寇原竟是一队训练有素的贵戚近卫,只是后来那贵戚释权离京,唯恐携带太多人员惹得圣人疑心,加之存了‘灭口’的心思,遂便烧了这些人的路引,断了他们的正当谋生之路,任由其自生自灭。” 祁冉冉就势抚他柔软的唇瓣,“所以你接管了他们?” 许多皇亲国戚的近卫都是当作私兵在养,资质本就不俗,倘使人数再多些,力量便决然不容小觑。 喻长风从容吮.含她细腻的指腹,对这说法不置可否, “我只是让奉一寻了几处田地交由他们开荒打理,以准保其素日里的自给自足。” 他言至此处顿了一顿, “自然,到了必要时刻,我或许也会调动这股力量用上一用。你若认为此等行径属于‘接管’,那我不否认。” 若说未遇到祁冉冉时,他在面对禛圣帝‘烹狗藏弓’的态度是听之任之,甚至有些逆来顺受;那么,当他二人‘同居’两载,他也重新拥有了无法磨灭的渴盼希求后,之于鹰瞵虎视的阴狠天子,备条后路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有多少人?” 祁冉冉挑搅他湿.热的佘尖,又缠卷他乌黑的发, “让我猜猜,一队的话,二十?三十?四十?顶破天也就一百了吧?” 喻长风顺着她的指骨一路往下咬,直至薄唇贴上粉腻掌心, 第91章 “我遇到的那伙人马有些特殊,队伍的规模要略大一些。” 祁冉冉明知故问,“略大一些是多少?” 喻长风声音平静,“三千。” 天子脚下三千精兵,且还藏的严严实实。 ——啧,真是个目无王法的悖逆之臣。 祁冉冉遂迭声感叹,五指穿过他如墨发丝,抚他的姿态就像在抚一只散漫休憩却威胁力十足的猛鸷雄狮。 “喻长风呀。” 果然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深重忌惮。纵使禛圣帝生性多疑,素来习惯以激进手段防患于未然,但他喻某人也的的确确就是个胸有城府又善于藏锋的心机之辈。 提防喻天师这事不怨她那坏爹,毕竟若换成是她,保不齐会比禛圣帝做得更过甚。 “你还当真……” 喻长风终于吻到了她唇边,声音低哑,气息灼乱,二指却是轻轻一叩白玉令牌,示意祁冉冉将其收起, “还当真什么?” 祁冉冉弯弯眼睛,抬手搂住喻长风的脖颈响亮回亲了他一口,牙关松开,放他湿烫的佘进来,掌心同时微微一蜷,从善如流地笑纳了她贤夫的帮扶, “还当真是深得我心。等着!本公主今晚多宠幸你一次!” *** 初雪骤临,宫里突然开始变得不太平。 最先‘受难’的是将禁足的韶阳公主恶意推入蓬莱池中的芷阳公主。 数道奏折像是盟约既定一般直达天听,道道都在指斥芷阳公主行止无状,目无尊长,眼底无人,不知高下。言辞之明锐尖利,连带着抚养芷阳公主多年的郑皇后都受到了波及。 其实这事本可以用‘姐妹胡闹失了度’轻轻揭过的,但奈何两位公主身份特殊,近来又适值先皇后俞瑶的忌辰。 手足不和多是长辈龃龉,谁不知道韶阳公主是先皇后诞下的唯一子嗣,芷阳公主又是继皇后膝下的唯一子嗣。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而今,‘继母’却明晃晃地借着自己女儿的手公然整治了‘前主母’留下的女儿,这事莫说一国之母不该做,便是放在寻常人家,传出去都是要被邻里戳脊梁骨的存在。 更遑论‘公主殿下落水时’恰好还是‘天师大人寻妻时’,诚然喻天师平日里惯不喜欢与人计较,可一旦动起怒来,便是无庸置疑的雷霆盛怒。程少卿的前车之鉴不还在那儿明晃晃地摆着呢?芷阳公主此次自然更不可能安适如常。 于是乎,奏报呈毕的第二日,岁星殿中守卫尽撤,祁祯祯一力揽下所有罪责,素衣脱簪,只身入宗正寺受罚,三百遍千字经文,抄不完不许回宫。 …… 再来便是禛圣帝。 据说祁祯祯入宗正寺的翌日傍晚,禛圣帝便因‘姐妹阋墙而忧心如酲’生了恶疾,病恹恹昏厥了好几个时辰,直至朝会在即,天光大亮也不曾转醒。 宫人报来这消息时,祁祯祯正站在岁星殿中与祁冉冉恼恨叫嚣。她也算是有些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宗正寺一路回到宫廷内院,祁冉冉一面感慨着自己这岁星殿还当真像个筛子似的谁都能进,一面掀掀眼皮,听得祁祯祯愤愤不平道: “祁冉冉,我真瞧不起你,借男人的权势算什么本事?” “什么算什么本事?” 祁冉冉唇角一翘,懵懵懂懂一眨眼,很是娇羞地往喻长风怀里钻了钻, “我不知道啊,我就知道我离不开我夫君。” “……祁!冉!冉!” 祁祯祯被她气得咬牙,一双杏眼紧紧盯着祁冉冉与喻长风亲密相拥的腻歪身影,瞳孔瞪得溜圆,简直恨不得径自冲过去将人一把拽起来。 “你……” 她攥了攥指,心下略一思忖,很快又将主意打到了喻长风身上, “天师大人,您难道也不介意吗?我皇姐早前与褚侍郎相交甚密,关系匪浅,为了他甚至不惜与你两地分居。然褚侍郎如今势弱,她便又随风倒舵同你恩爱,可见这‘恩爱’里并不含有多少真心,她纯粹就是贪图你声威显赫,位高权重罢了。” ‘被贪图’的天师大人彼时正在认认真真地为公主殿下试戴首饰,尽管二人的夫妻关系当下已然‘名副其实’,但他约莫还是有点被朱小少爷送来的那支蝴蝶钗给刺激到了,是以今日一早,恕己便自宫外搬进来两方半人高的红木箱,其中满满当当,放的都是天师大人为自家夫人精心置办的头面饰物。 此时此刻,一支衔珠虬龙簪几乎压着祁祯祯的话音被他插进了祁冉冉的鬓发间,喻长风心无旁骛地整理好碎发,又捏着公主殿下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末了,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视线还落在祁冉冉身上不曾挪开,话倒是对着祁祯祯说的, “正好,我也同样贪图她容颜娇美,聪慧过人。” 祁祯祯:“……” 祁冉冉那厢逗弄够了她皇妹,扶着后腰正欲上前,起身的一瞬间冷不防被两条沉甸甸的手臂坠得趔趄了一下,她垂下眼眸,发现天师大人不知何时已然在她胳膊上套了七八个分量十足的金镯子,遂又无奈推了一把身前人,示意他将那些秤砣似的大金镯全部取下来。 “祯祯,你总是想不明白这一点。” 三指宽的金镯子次第脱手,祁冉冉转转酸麻手腕,不徐不疾地走向祁祯祯, “来,你先告诉皇姐,你今日为何能如此轻松地从宗正寺里溜出来?” “……” 祁祯祯那厢抿唇不答,祁冉冉却也没停顿,自顾自地继续道: “因为宗正寺上头供着的是咱们皇后娘娘这尊大佛,而你又沾着‘皇后亲育’的光,故而那处的官员之于你,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瞧,你明明也是借了旁人的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怎的类似的境况放到我身上,你反倒要义愤填膺地怒我不争了?” 祁祯祯立刻急赤白脸地反驳她,“母后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且不说你与她压根儿不是血脉至亲,便为血亲又如何?”祁冉冉笑起来,“祯祯,我不妨将话同你说得更明白一点,父皇当年若不是借了‘毫无亲缘关系’的我母亲的势、郑家的势,这皇位今日还不知是谁在坐。” “祯祯,既然都已入了争斗场,那么,所谓‘光明磊落的好名声’在未赢之前便不亚于桎梏枷锁。我这人向来不喜给自己身上披枷带锁,能借到‘势’便是我祁冉冉有本事,本事这东西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又退回去,懒洋洋地往贵妃榻上一倚, “适才那宫人报来的消息你也听到了,父皇病重,皇后受你连累自顾不暇。” “别说皇姐不疼你,祯祯,去寻外援吧。” “此次你若能在不抄完三百遍经文的前提下光明正大从宗正寺里走出来,我便在朝会之上承认‘落水’一事是我算计你。这大公主的位置,我便让给你。” ----------------------- 作者有话说:完结倒计时啦 第74章 值得 祁祯祯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喻长风继续往祁冉冉头上插发钗, “你如何就能确定她必会依你所言去寻外援,且这‘外援’还是给郑大将军送信?” 祁冉冉端起茶盏小抿一口, “没能成为大公主是她抛不开的心结, 不能漂漂亮亮地赢我一次也是她抛不开的心结。平日里的祁祯祯或许还不会有强到失去判断力的胜负欲, 但我如今已然将郑氏的劣势处境与她先前的‘棋差一着’挂上了钩,她向来渴望得到郑氏的认可,那便必不会允许自己拖了郑家后腿。更遑论我还抛出了一个足够吸引她的彩头……” 就如酒筵饮宴猜枚行令, 弄盏传杯, 宴上之人若一心求胜,比至最后, 往往会连最初参宴的目的都记不大清。 祁祯祯如今怒意上了头,自然也不会意识到她与祁冉冉的这桩‘比试’, 甫一开始, 只是一场完全没有必要分出胜负、甚至合该尽快无声掩埋掉的衅端冲突。 桌旁的小铜炉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祁冉冉饮完一盏茶水, 刚想起身再蓄一盏,抬头时忽闻脑袋顶上珠玉叮咚, 她顿了一瞬,拉过铜镜一照,旋即一脸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喻长风,你要在我头上建塔是不是?” 不过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 喻长风居然已经给她戴了十几支钗子了! 公主殿下这厢一旦另起了话头,周遭原本肃寂的氛围便也立刻随之淡了点。喻长风接过蓄水重任, 提壶为她将茶盏斟满,指腹拨一拨她凉津津的粉白耳垂,在自后将人圈入怀中的同时低声发问, “都不喜欢吗?” 外头的铺子里还预定着几大箱,只是约莫要过一些时日才能送进来,但她眼下若没喜欢的,他去催一催工期也未为不可。 “都喜欢的。” 祁冉冉很是无奈地晃了晃脑袋, “可是喜欢也不能全戴着呀,这样好像疯子。” 她边说边抬手去勾喻长风的脖颈,待到天师大人顺从低首,便笑嘻嘻地在他侧颊上亲了一下。 第92章 喻长风顿时被她轻柔如蝶翅扑闪的啄吻惹得勾了勾唇,反客为主地掐上她的腰,将人愈加往自己臂弯里带了带, “困不困?要不要午睡?” 祁祯祯‘不请自来’时是午时下四刻,风风火火地闹过一通,如今也不过未时一刻。 祁冉冉点了点头,喻长风遂又替她将钗环卸掉,探臂环过她膝弯,抱起人往屏风后走。 …… 自从二人彻底过上没羞没臊的婚后生活后,‘午睡’也随之成为了夫妻两个日常调风弄月的方式之一。手.脚.交.缠着囫囵倒进卧榻间,祁冉冉趴到喻长风身上酝酿睡意,眉目恹恹半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喻长风浓黑的发,须臾之后动作一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嘴巴都张开了却又立即合上,长睫覆盖之下的大眼睛滴流乱转,浑然一副标标准准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喻长风摸摸她面颊,低头在她发顶吻了一下, “还有什么需要措办的?我安排人去做。” “没有。” 祁冉冉摇摇头,踌躇一息后还是睁了眼,掌心抵.住他硬邦邦的胸膛,上半身微微往起撑了一点, “喻长风,你之前……” 她吞吞吐吐, “就是,就是你那日……你的……” 公主殿下这副杜口裹足的踌躇模样挺罕见,喻长风心下了然,善解人意地为她补全了疑问, “你想问我的身世是不是?” “……” 祁冉冉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随即又忙不迭开口补充,“自然,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你若觉得为难,那我……” “喻承与李惜的确是我的生父生母。” 喻长风温温柔柔地打断她,将那二人之间的半生纠葛辞简意赅讲过一遍,语调沉缓平和,仿佛只是在同她说个故事, “年幼时不懂事,很是渴盼得到父母关怀,偶尔梦里南柯,还会于幻境之中虚浮窥得阖家燕乐的陶陶之景。” 他言至此处略一停顿,似是忆起了数日前祁冉冉安慰他的话,遂又一转词锋,鹦鹉学舌般恬然补了一句, “但那都是从前,现在已经不会了。” 祁冉冉冲他皱鼻子,又用自己的侧颊去贴他的脸,“喻长风,谁让你学我……” “所以,祁冉冉。” 喻长风忽地收拢手臂,益发将人往上抱了抱。他拨开她团在肩头的馥郁发丝,下巴深埋进她颈窝里,幽邃黑眸虔诚轻阖,声音也是轻轻的,呼吸恂恂矜矜,如同赤忱的信徒在向庇佑他的神明笃挚诉说自己的心事, “你不知道你于我而言有多重要。” 他曾一度觉得人生无望,一度迫切渴求获得那些终其一生或许都无法获得的东西。然而母亲厌恶他,父亲也只将他当做衣钵继承的冰冷工具。 他在无边无际的寂寥雪夜里尤自走了许多年,一次次试图自救寻找出路,又一次次被堵死生门,直至他意兴阑珊,彻底放弃,等死一般地主动躺进雪窟里时,有人却破开穹顶风雪,笑盈盈地冲他喊,‘喻长风,快出来陪我去采梅梢雪’。 “祁冉冉,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 ‘滴答’一声。 是桌边茶水渗漏在地的声音。 祁冉冉眨了眨眼,喻长风的手还牢牢箍在她脑后,她别不开头,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颈侧微微湿濡,细小而温热的水渍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慢缓地往她心坎里流。 有点烫,还有点蚀,直烫得她鼻头发酸,直蚀得她眼眶通红。 于是她只能更紧地回抱住喻长风,明明眼底已经不可抑制地泛了水雾,声音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明澈,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她尤为耐心地等待了好一会儿,许久之后才试探性地向后撤了撤,十指搭上喻长风的双肩,察觉他没抗拒闪躲,便捧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纤悉无遗地在他脸上,眼睛上,细细密密地落下一连串的亲吻,游移至他唇边时几不可察停驻一息,反被喻长风叼住下唇辗转含.吮。 二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接了个又深又长的吻,末了,祁冉冉重新抱住他,她像小时候那样颐指气使,语气恣肆娇蛮,简直霸道到不行, “喻长风,你既跟了我,以后就不准你再梦别人了。” “你只可以梦到我。” 往后的一年,两年,很多很多年。 她都会待他很好。 好到再无叹惜,再无伤怀。 好到让他觉得诸事可期,万象值得。 *** 那日的对话终止于此,关于李惜与喻承的后续措置,祁冉冉没有再问喻长风,只是某日不经意间听恕己提过一嘴,说喻承如今虽还担着惩戒堂的职务,但人已经被喻长风软禁在天师府了。 祁冉冉对此不置可否,天师府到底还是喻长风的地盘,那人既是有自己的安排,那她也自然没有插手的必要。 很快的,年关将至。往年年节时,岁星殿的赏赐份例较之寻常的皇子皇女都并无太大差别,甚至由于祁祯祯的刻意作怪,偶尔还会比旁人略差一些。 只是今年,或许是因为有了天师大人这‘作威作福’的栖止坐镇,韶阳公主的岁星殿反倒成了所有皇宫内院中最为热闹的处所。 又是一日,不到辰时二刻,岁星殿外便隐隐有了动静。祁冉冉迷迷糊糊哼哼一声,隐约听到了恕己在与外头来往的宫人轻声交谈,她猜测这约莫又是有人来送东西了,刚想起来看看,然尚不待睁开眼睛,发顶就被人亲了一下。 “醒了?” 下一刻,搭在腰间的大手向前一推,祁冉冉顺势翻身,很快复又落进枕了一整晚的坚实怀抱里,一道阴影旋即落下,薄薄的眼皮上随之也得到了个柔软的吻。 触感痒痒的,像是被暖绒的羽毛旖旎扫过,瞬间便能让人生出一股子懒散懈弛的安心之意。 于是即将张开的双眼干脆重新阖上,祁冉冉主动向前蹭了蹭,手往他胸膛上一放,脸往他心口间一贴,双腿夹着他的一条腿反复抻蹬,无声又恣意地享用了一会儿天师大人的顶级美色,须臾之后才又缓慢蠕动着徐徐朝上挪。 挪了没两下,睡得暖烘烘的耳朵尖儿骤然碰到一冷冰冰的玉质硬物,祁冉冉被凉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霎时完全清醒。 她终于睁开眼,这才发现天师大人当下虽说依旧衤果着上半身陪她宿在卧榻里,头上却已经束了莲花冠。 显然,他外出过了。 “喻长风,你早上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喻长风将发间凉津津的玉珠子尽数拨到脑后,将体温适宜的颈窝留给她,“三刻之前。见你还睡着,就没打扰你。” 祁冉冉‘哦’了一声,细腻指腹又在他精壮的胸口间轻车熟路摸了一把,摸完觉得不对劲,“等等,三刻前回来的?那你怎么还……” 怎么还要脱成这副德行跑到榻上陪她睡? 喻长风顶着那张禁欲到极致的脸语气自然地平静开口,“因为我想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和你贴着。” “……” 公主殿下身上现时还穿着寝衣,是一件浅鹅黄的坦领裙,领口的位置绣着两排蔚然蓊勃的紫薇花,稍稍贴近时仿佛能直接嗅到那股丰沛蓬勃的鼎盛香气。 内里未着短襦,两条手臂坦然露着,此刻微微仰头,精致的锁骨与大片莹白如雪的滑腻肌肤应时毫无阻隔呈绽开来。 感觉喻长风搭在她后腰的手隐隐要有上移的趋势,祁冉冉当即往远推了推他,“出去做什么了?” 喻长风复又将人搂回来,指腹如愿搁到了满意的位置,同时低头咬她脖颈,“去做了一些事。”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祁冉冉本欲多问几句,却是很快被他逐渐放肆的动.作惹得脊骨一软,加之下意识认为天师大人所谓的‘一些事’是指天师府那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机密内务,遂也没再多打听。 然而不出两个时辰,她就发现自己猜错了。 当日午后,一封比预料之中来得更早的密信自上京城外送入岁星殿中,其上内容简省精炼,满打满算不过四字—— 郑将军恙。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祁祯祯满面愠容愤然而至,步履急暴,行步如风,颇有几分要将岁星殿径自掀了顶的盛怒架势。 可惜这一次,她却没了如以往那般能够一路通畅、直抵内殿的嚣张资格,恕己带着两个天师府的弟子将她拦在廊下,彻底剥夺了她再近一步的可能性。 “祁冉冉!你又算计我!你又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