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恶毒反派,主角被撩疯》 第1章 《穿成恶毒反派,主角被撩疯!》作者:银河梦【完结+番外】 作品简介 【嚣张跋扈嘴硬心软受vs美强惨温润腹黑后期直接发疯攻】【双男主+穿书】 凌当归穿成了手术前追的小说中的恶毒反派,还有了个积分系统。 只要他作恶多端、嚣张跋扈、作天作地,就能获得积分,如果达到一定积分,甚至可以重获自由。 凌当归捋起袖子:干就完事!他勤勤恳恳地欺负此时因为真假少爷一事被逐出家门的美强惨主角陆观南,包括不限于嘴贱、让他罚站、抄书、劈柴、扫地等等。 勤勤恳恳攒积分,终于!在这个世界重生了,十七岁!他自己的样貌! 甚至连耳垂下的红痣都跟前世一模一样。凌当归过了八年逍遥自在的生活,直到上元夜,已成帝王的男主出现,一袭玄衣,浑身透着阴鸷危险,将他逼到角落里,发了疯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咬着他耳垂下红痣。 明明咬人发疯的是他,最后他还哭了。凌当归试图跟他讲讲道理,但后来腰酸背痛的他才想明白,跟一个忍了八年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第1章 穿书 凌当归被刺耳的声音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半晌回不过神来,那尖锐聒噪的声音在不断放大着,疯狂冲击凌当归的耳膜。阳光刺亮,像明晃晃的白刀子一般,照得眼睛疼痛。 周遭的花树林木掩映在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疏疏落落映下斑斓的阴影。 一口水井旁围满了一圈人,穿着古装,头发很长,用发冠或者簪子束住,拍手大笑,面容狰狞。这些人,包括自己,衣着十分华贵。 这里是……?园林?这些人在拍古装剧? 他们在说什么?在笑谁? 然而凌当归费劲去听,却听不清一个字。 整个世界像过年时候炸天的鞭炮,噼里啪啦个不停,听得凌当归心口难受。 “够了!” 他冲着天大叫了一声。 忽然—— 仿佛有一阵波纹漾过,清风徐来,捎过浓郁的桂花香。 “他是不是要死啦?快快快,把绳子往上拉一拉,给点气!” “动了动了,还有呼吸!来,继续,再倒点桂花来!还有水!” “据说你陆大公子不喜桂花,平昌公府便不栽桂花,甚至连国子学的那几棵都移走了。可这桂花是个好东西啊,多香啊,沁人心脾,还能吃呢!你说呢?陆大公子?” “陆公子,咱们凌世子发明的这桂花刑滋味如何啊?可还消受得了?” …… 陆公子?凌世子?桂花刑? 凌当归脑海里闪过一些东西,心跳蓦然加速。 “呸!” 凌当归旁边的人,用力吐了一口唾沫到井里,哈哈大笑,满脸痛快,“真还当自己是从前的陆观南吗?一个鸠占鹊巢的假货罢了!” “嗡”地一声,凌当归感觉自己脑袋有点重。 他僵硬着低头去看井。 这是一口较窄的井,井壁幽黑,井下吊了一个人。 那人就是他们口中的陆大公子陆观南,双手朝上被缚,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看不清模样,但身形极其清瘦,衣服坏掉、露出来的肌肤上处处都是血迹。 井底看不真切,黑黢黢的,透着阴森与可怖。 井下吊着的人,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嘴巴塞了脏布,脸上大片大片的红,虽落魄但也可见容颜惊人,眉眼间强烈的戾气随着那浓烈逼人的桂花香一同霸道地涌出枯井,有直冲云霄之势。 青天白日的,凌当归打了一个又一个寒战,两眼一翻,腿一软。 “世子?” 身旁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纷纷询问。 凌当归一个激灵,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再环视四周,没有任何变化! 穿越了! 真时髦,他也赶了一趟穿越的火车。 凌当归从小身体就不好,先天性心脏病,活了十七岁,大半辈子都躺在医院里,大大小小的手术做过多少台,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别人那是家常便饭,而他是家常便药,吃的药比饭还多。长期耗在医院里,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他每天就只能小说追追剧,打发时间。 病情突然恶劣,被推入了手术室之前,他还在看一本小说,后来…… 手术失败,他应该是死了。 不然也不会穿进这个叫《逐鹿》的小说世界里来,穿成和自己大名一样的恶毒反派。 先说一下这本书构造的大背景。 前朝末年,皇帝昏庸无道,惹得天下民怨沸腾,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反抗朝廷。 乱世之际,英雄辈出。须臾之间,前朝土崩瓦解。一个庞大的帝国,分裂成数十个割据政权王国。 大国吞并小国,小国则挥刀向更小的国家。经过近二百年的征伐,最终只剩下宜、许二国。十年前,一场恶战,双方皆是死伤惨重,于是和谈,约定四十年和平。 这是一本龙傲天爽文流男频后宫文。 前半部分堪称陆观南的受难史,讲的是他如何被以祁王府世子凌纵为首的各路恶毒反派欺负折磨,后半部分是性情大变的陆观南回到许国之后实施逆袭复仇,以牙还牙,弑父弑兄夺得了皇位,还灭了宜国,一统天下,后宫佳丽三千。 其中最大快人心的情节之一,就有陆观南灭了宜国之后,如何报复仇敌。 井下吊着的倒霉蛋,就是本书的男主角陆观南了。 而自己,穿成了最后被折磨致死的恶毒反派,凌纵。 凌当归干笑着,“他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先把人拉上来吧,万一出什么事呢?” 毫无节操、往井里吐唾沫的男子仍是那副扬眉吐气的神色,“世子您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陆观南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您可以尽情折辱!原先还顾忌着平昌公府,然而现在这陆观南已经被赶了出来,就算打死,平昌公府也只会感谢我们帮他处理掉一个烫手山芋!” “打死多没意思啊,慢慢玩!陆大公子最是清高,不是瞧不起我们吗?那我们就一点一点敲碎他的傲骨。对吧,世子殿下?” 对你个头啊! 知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死啊! 现在说的话,陆观南都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日后他会如数奉还的! 现在他们怕陆观南一个想不开,咬舌自尽,用布给他堵住。后来到陆观南复仇了,他是直接将人舌头给割掉!怕撞墙,便将他们关在荆棘打造的笼子里。每日服药,昏昏沉沉,身体犹如被抽干了一样,精神萎靡,成了一个大傻子,那才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凌当归急得出汗,心想他还要命呢。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具病秧子的身体,他可不想自寻死路,清了清嗓子,“我是世子,都听我的!把他拉上来!还有,你们都回去吧,本世子今日身体不舒服!” 他记得,原主也算是个头头了,身份地位是这一圈人里最高的,隶属皇族。 古代社会,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过一过这把瘾! 他这话一出,身边都静了静,面面相觑,眼神来回来碰撞了几次,纷纷告退了。 在原书中,凌纵是个凶狠残暴、喜怒无常的反派,不仅对男主,对自己身边的这些狐朋狗友也是一样的,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说说笑,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敢直接动手打人。 将陆观南拉上来后,他已经奄奄一息,如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活脱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扑鼻的桂花香太熏了,他不由地捂住鼻子挥了挥手,有点想吐的感觉。 陆观南的模样又属实渗人,他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瑟瑟发抖。 鞋底好像踩到了小石头,凌当归习惯性地挪脚,往前一踢。好巧不巧的,那石头刚好踢到了陆观南的眼角处。 “滴——嫌弃并挑衅男主,恭喜宿主获得50积分点。” 电子音突兀地响起。 凌当归觉得自己如果是猫,此时浑身的毛应该都奓起来了。 特么的系统也来了。 眼前突然展现矩形似的方框,银白色的边,金色的阴影。楷体字慢慢显现,像一份档案被开启,自动播放语音。 “001号积分系统已绑定宿主。” “宿主姓名,凌纵、凌当归。年龄,17岁。死因,绝症病逝。” “原身姓名,凌纵。身份,祁王府世子、未来皇帝、亡国之君。年龄,17岁。人设,嚣张跋扈、作恶多端,狂傲霸道,目中无人,嫉妒心重,喜怒无常。” “美强惨大男主的路途,前期总是坎坷的。作为男主帝王路上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请您坚定人设,促成男主黑化,走完反派剧情线。” 刚动了要抱男主大腿心思的凌当归顿时不乐意了,真按原书那剧情走,他最后可是被折磨了整整半年才咽气啊! 第2章 “不行,那你还是让我死吧。我这一生除了跟我渣爸、我后妈和我那傻鸟弟弟斗嘴以外,就是在医院里虔诚祈祷,算得上个一顶一的好人,能上天堂。” 眼前投影一闪,翻过新一页。 “宿主请放心,届时会为您屏蔽痛感。检测到原主为‘恶’,系统会自动识别‘不善’言行,以此发放积分,单次积分在50-500之间,可叠加,若宿主收集积分累计达到三万,会为您的角色预设无痛死亡,提前完成任务。” “任务完成后,系统可以为宿主重新安排身份,更名改姓,过自由逍遥的生活。若宿主愿意,也可以拥有原本样貌,健康身体。” 若说有什么最遗憾的事,那一定是先天不足,只活到17岁,肆意奔跑、迎风高歌是什么感觉。 在现实世界,他已经死了。如果能在虚拟世界重活一回,竭尽全力地享受梦寐以求的灿烂人生,又有什么不可呢? 凌当归心中已有答案。 但跟人谈判最忌流露出真实感情。 他冷着脸:“那行吧,我就勉为其难当个大恶人吧。” 第2章 男主 夜月如水,丝丝缕缕的凉意随着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 云雾遮绕在银月上,仿佛漾着水纹的波澜。 有仆人路过祁王府西边的杂房,往里面悄悄看了一眼。 昔日芝兰玉树、好穿白衣的美玉少年,如今满身脏污,被困缚在这老鼠虫蚁成群的方寸之地,身份没了,前途没了,尊严没了,保不齐哪一天连性命都没了。 “真可怜。” 陆观南一动不动,神情木然。 月色照进来,打在身上,更冷了。 周遭十分安静,任何一点声音他都能听见。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陆观南皱了皱眉,露出厌弃的表情,闭上了眼睛。 凌当归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屋子。 据说是因为父亲的一个妾室当年私通被发现,在这里被王妃令人用一根白绫活生生勒死,之后这儿便阴气森森,还有下人夜半听到闹鬼的声音,后来这屋子便成了禁屋。 多年没有打扫,味道很重,里面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腐烂的白绫上爬满了蛀虫。 几只老鼠穿来穿去,惊动了正在蛛网上栖息的一只大蜘蛛。 陆观南就被随意地丢在屋内的一角,地面上简单地铺了几层削得很尖的枯稻草,稻草已然发霉。 这屋子年久失修,窗子漏风得厉害,愈发加深了本就沉重的阴寒之气。 他看着蜷缩成一团的陆观南,心里有些复杂。 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却破得像碎布,有些受伤的地方深可见骨,血迹斑斑。脸上的红疹还没有消散,凑近去闻,还能闻到桂花香。 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上一口热饭了,整个人被折磨得瘦骨嶙峋。 美强惨男主如何让广大读者抓心挠肺——前期一定要惨,越惨越惹人怜爱。 男主本是宜国平昌公府的大公子,温润如玉,矜贵清傲,当真是君子无双。谁知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潭,原来他不是平昌公的血脉。 二十年前,定王造反,打进清都,京城内乱,公府夫人魏氏仓皇出逃,途中惊动胎儿,便在就近的农户家生产,恰好那家人也同期生产,意外抱错了孩子。 但男主毕竟是男主,buff重重。 当初的那家农女,也别有身份。 是邻国许国的嫔妃,因家族谋反和宫闱争斗,逃往宜国。为掩人耳目,改名换姓,暂在一家村子处落脚。生下孩子后,担心牵扯到孩子,于是就忍痛将孩子,也就是抱错的真少爷送与别人。 所以说,这陆观南实际上是许国皇帝的血脉。 至于自己,则穿成了反派凌纵,嚣张跋扈,不学无术,仗着是皇亲国戚,父亲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横行霸道,堪称清都第一纨绔。后来他爹祁王篡逆成功,他当上太子、皇帝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这个人,怎么说呢? 嫉妒心、报复心极强,愚蠢无脑,但很擅长想出各种各样的奇葩手段。 比如说他刚穿来时见到的桂花刑。 剧情设定陆观南闻不得桂花,一闻便会起疹子,头晕目眩,也就是现代说的过敏。 凌纵便将陆观南吊在井下,将大量的桂花往井下倾倒,就如同下桂花雨一般,香气万分浓郁,就连正常人闻了都觉得不适。 为了防止他撑不住死了,凌纵便会及时收手,给他医治。待有所好转的时候,再继续折磨。 当时读到这边的时候,凌当归发了好几个评论,大骂凌纵,还表示期待日后凌纵的下场。 巧得很,自己现在变成了这祸害。 凌当归转了个方向,走到陆观南面前。 眼前这可是男频爽文里的大男主,历经磨难,成为真正的气运之子,最终结束百年乱世,一统天下的传奇人物。 而眼下,活得还不如祁王府的一条狗。 他越是靠近,陆观南蜷缩的身体越是颤抖得厉害,似乎痉挛住了。 凌当归将他翻过来,只见他青紫的皮肤上遍布着一块一块红痕,又像无数道闪电裂纹,满头大汗,瞳孔放大,似是十分难受痛苦。 凌当归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原书中凌纵给男主灌了名为“金蛇”的特殊慢性毒药,每月发作一次。中毒者,犹如坠身火海,且这毒药对身体伤害极大。若不得解药超过十六个月,毒素累积,会影响神智和四肢,到最后便会变成连路都不会走的痴傻废人。 算算时间,男主反派折磨应该已经有半年多了,毒素渗透得暂且不深。但虽后期毒药被解,男主心中却留下了心理阴影,每月的初三这日,狂躁不安,无人敢近身。 凌当归只见他这么难受,一时之间也没顾得上其他的,赶忙将带钩上扣着的铃铛摘下,往远处稻草上一扔,惊得老鼠乱窜。 铃声戛然而止。 这一连串的铃铛平平无奇,铃声清脆,似乎与普通铃铛没什么不同,但实际大有玄机,据闻来自西域,也是金蛇毒药的辅助,能牵动毒素游走四肢心肺。 若铃声停了,至少中毒人的痛苦会缓解一些。但凌当归发现陆观南脊背弓起,青筋暴出,神色比之前更痛苦了。 凌当归纳闷,“不是应该有缓解吗?” 边说,他边走近查探情况。 就在此时,电光火石之间,陆观南猛然直起身子,将毫无防备的凌当归拽翻在竹席上,死死地掐他的脖子。 竹席的边缘翻卷出竹刺,生生地扎进他的颈背,却又痛得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因为喉咙被一双满是泥土血污的手紧紧扼住。脖颈处传来剧痛,窒息的感觉冲上他的大脑,他感觉眩晕肿胀,血液上涌,耳边尽是嗡嗡的声音。 “危险!警告!生命值在下降!宿主的机会只有一次,死则灵魂灭。” 眼前模糊,只能看见陆观南目光中似乎跃动着烈烈燃烧的火焰,和系统不断闪烁的警报。 陆观南眼神越发阴沉狠戾,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这个人就会死了。 “世子殿下!” 门忽然被推开。 陆观南蓦地失了力气,冷汗袭来,被家仆和护卫制住。 紧紧缠绕的窒息感终于消失,凌当归扬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腿都软了,借着墙角倚靠,往后颈一摸,摸得一手血和卡进肉里的半截竹片。 “嘶……” 凌当归心有余悸,咬牙切齿地瞪向陆观南。 好不容易有活命的机会,差点就被掐灭了!虽说从陆观南的角度,伺机反杀恶人,大快人心,但是现在真真切切承担痛苦的是他啊! “把铃铛捡来!” 贴身小厮福奴立马将稻草上的铃铛捡来给凌当归。 凌当归气急败坏,抓住玉佩。起初因为双手颤抖,抓不住铃铛,他不断深呼吸,终于能抓住时,用力摇晃,叮当声急促如骤雨。对陆观南来说,这些骤雨般的铃声,瞬间化为尖锐的细针,刺向身体,刺进五脏六腑。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250积分。” 凌当归没了力气,陡然停下,虚握着红绳。 “世子殿下,杀了他吧!” 暗卫拔刀,只等凌当归一声令下。 那不行。 凌当归故作阴狠道:“杀了他?本世子玩什么?金蛇毒在他体内,一旦超过十六个月,就又是另一出好戏,本世子就等着那一天呢。” 福奴扶着凌当归慢慢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陆观南面前。 凌当归将铃铛红绳系在腰带上,随意拨弄了一下,铃声悦耳。 陆观南被暗卫押住,面色惨然不堪,狼狈至极。 凌当归觉得他好可怜。 后颈子传来钻刺般的疼痛,竹片还插在血肉里呢,再想起刚才濒临窒息的感觉。 第3章 凌当归瞬间冷漠,靠,他在心疼什么?穿成恶毒反派的他明明更惨。男主好歹是男主,注定将来要逆袭,而他的这趟穿书之旅,还前途未卜呢。看刚才系统的表现,整个一个空壳子系统,只知道积分,他都要被掐死了,就知道滴滴滴叫唤。 他在现实世界里已经死了,穿越到异世界,有了第二次机会,一定要抓住。 好,保住小命,坚定人设,欺负男主。 思及此处,凌当归重重冷哼,“陆公子,金蛇性毒,你就好好享受吧,本世子快要迫不及待看到你将来神志不清、四肢残废的模样了,哈哈哈……” 他学着电视剧的恶人,仰天长笑,却不慎牵扯到后颈上的竹片,剌出了血,痛得龇牙咧嘴。 第3章 积分 服用麻沸散,拔掉竹片,止血撒药,扯纱布包扎。 凌当归赞叹道:“宋大夫真是医术高超。” 府医名叫宋回春,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闻言战战兢兢下跪,“世子殿下言重了,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福奴,带宋大夫去领赏。” “世子,不知要赏赐什么呢?” 福奴心下诧异。 世子一向待仆人和家臣苛刻,非打即骂,从不赏赐。若说出手阔绰,也只有对花月街上的青楼女子。 宋回春则更是如履薄冰,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赏赐他? 凌当归坐在床榻边,略作思索,他回想以前电视剧里的,大手一挥,“黄金百两?” 闻言,宋回春大惊失色,又“扑通”一声跪下,万分惶恐:“不知道什么地方惹恼了世子殿下,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凌当归手一抖,没眼看:“又不是买命钱!你赶紧起来!” 宋回春颤颤巍巍地起来。 凌当归似有些不爽,“怎么?本世子的口碑就这么差?感谢有救命之恩的大夫都得被怀疑别有居心?” 宋回春脸色惨白,又吓得跪了地,“卑职不敢!卑职罪该万死!” “……” 好吧,原主的口碑就是这么差,威力超强! 凌当归忽而神秘笑道:“宋大夫,这个赏赐呢,你是不收也得收。本世子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决计没有改变的余地。福奴,带宋大夫去领赏。” 宋回春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了,“是,是,世子殿下。” 说了两遍的话,丝毫没有缓解宋回春的惊惧,前者语气平静,后者语气意味深长,更让他觉得惶惶不可终日。 连背影都透着绝望。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350积分。” 凌当归手拿铜镜,将头发里的一根稻草摘掉,然后看着镜中的人。 原身凌纵出身皇族,有一副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皮囊,像一笔夺目的朱砂。精致的眉眼靠得略微有些近,眼角上扬,唇薄色深,为薄情寡义之相。 俗言道相由心生,他内心阴暗,做事放荡,因此面容眼神又自然增添了几分邪性。 作为一个恶毒变态反派,大杀四方的招牌笑容必不可少。 凌当归对着镜子,比较牵起嘴角的弧度,练习笑容。 福奴回来后,恨恨道:“世子,陆观南胆大妄为,竟敢对您不敬,不将他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您想如何处置他,奴才一定照办!” 凌当归捏了捏酸涩的嘴角,后颈处还隐隐作疼,他深以为然,点点头。 福奴一直在等凌当归的吩咐,眼巴巴的。 凌当归说:“急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明日再说吧,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本世子要早点休息,好好养伤。” “这么早?世子爷,现在才亥时啊。” 福奴脱口而出,目瞪口呆。 作为资深书虫,这自然难不倒凌当归,他很快就在脑中完成古今时辰转化。亥时就是晚上十点。作为一个病秧子,十点钟,凌当归就要睡觉的。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展现刚才的练习成果,笑容中带着三分凉薄、三分戏谑、三分狠辣,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兴奋。 “要不然本世子也找个人来扼住你的脖子,用一根削得尖锐无比的竹片插进你的后颈,插进骨头和血肉里,让你体会濒临窒息的感觉如何?” 福奴背后发凉,咽了口唾沫,“世子爷,您在开玩笑吧。” 凌当归把玩着手中的铜镜柄,“你看本世子是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 铜镜转动,照到福奴的眼睛,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哭诉道:“世子爷,您可千万别拿奴才寻开心!奴才可是从小跟您一起长大的,奴才舍不得世子爷啊……” 凌当归啧声,非常之不耐烦,但仍然含笑凝视着福奴,一言不发。 福奴立马会意,爬起来冲着内屋外唤人:“来人来人!你们都聋了吗?世子爷要休息了,还不赶紧将热水备好,伺候世子爷洗漱?!” 外面一阵慌乱。 也不怪他们,以往凌纵都是差不多熬到丑时才睡。 “动作都放轻点!世子爷受伤了,有谁敢惊扰到世子爷的,通通发卖了出去!” 外面瞬间安静了,屋中弥漫着紧张与肃穆,怕是人人自危。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450积分。” 罗帐灯昏,一个桃花面、杏花眼的女子施施然端着洗脚盆而来,如风拂柳枝一般娇软地伏在榻边,罗裳轻解,香肩半露,正要脱凌当归的靴子。 “世子,宝樱伺候您洗漱。” 凌当归怔然,有些羞怯,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宝樱的手一空。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来。” 凌当归从未谈过恋爱,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拉过。 但是原身凌纵就不一样了。 眼前这女子,名叫宝樱,家境贫寒,从小就被拐到青楼,因姿容清雅脱俗,精通琴画,很快就成了花魁,被原主看中,赎身带回祁王府,养在世子庭院东梧阁内的眠香楼中。眠香楼,起于祁王府东南方,三面环水,通俗点说,相当于凌纵私人的青楼楚馆。 凌纵贪图美色,向来见一个爱一个,不久后宝樱便失宠了,困在眠香楼,郁郁寡欢。后来又因为说了几句有关男主的话,大致是觉得都是同病相怜之人,被凌纵知道后,活活将她给打死了。 命苦。 宝樱娇嗔一笑,万种风情,卧在凌当归的腿上,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世子莫不是嫌弃宝樱出身青楼见惯风月?” 姿态极其暧昧,有意引诱。然而身子却微微颤抖,眼角泛红,似乎是哭过。 凌当归如遇烙铁似的,赶忙将她推开,自己往床里去了去,干笑道:“我没有嫌弃的意思,姑娘莫要多想。我受了伤,心情不畅,你先走吧……那个,你把衣服穿好了,多穿一点,晚上凉。福奴,给宝樱姑娘拿一件好的皮裘。” 晚风微凉。 夜中的宝樱方才清醒过来。 世子拒绝了她?还叮嘱她多穿衣服。眠香楼那一夜,他明明说要她衣服穿得越少越好。 晚上确实冷,宝樱拢着皮裘,拒绝了也好,毕竟……真的很折磨。宝樱潸然泪下,越走越快。 寝屋中,福奴转头谄媚道:“世子爷,若是瞧不上宝樱了,要不还是去眠香楼?觉得哪位姑娘有缘,便就临幸哪位?” 一个王爷世子,做派淫靡,比肩皇帝。 凌当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看本世子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眠香楼吗?” 福奴眼珠子一转,“自是可以的,世子爷的身体健壮,刚才又受了惊吓,正好可以缓和一下,那些女子……” 他越说,声音越小。 凌当归仍旧带着几分笑意,“福奴,你是不是想让我猝死啊?” 福奴跪倒在地,“世子息怒啊,奴才只是想着,如何让世子爷您开心……” 凌当归似笑非笑,却将铜镜一扔。 “咣当”一声,福奴吓得直哆嗦,“奴才再也不敢了,世子爷的身体最要紧。” “知道就好,下去吧。” “滴——获得50积分,累积500积分。” 洗漱完之后,熄灯睡觉。 皇族子弟,娇生惯养,屋子里铺陈各种金玉、瓷器、丝绸、珍珠、宝石等,床榻和锦被软绵绵的,像云朵盖在身上。 但,穿书的第一夜,失眠。 凌当归翻来覆去,时不时枕头碰到后脖子的伤处,丝丝缕缕的疼痛席卷全身。一闭上眼睛,就是在禁屋的场景,被陆观南死死地扼住喉咙,按在潮湿发霉的竹席上。 要说男主最恨的人,那一定是原主凌纵。 原书中,男主被困在祁王府,遭受折磨一年多。自然是恨他至极,杀了都嫌太轻易。 凌当归想起原书中凌纵的结局,不由地一身冷汗,将被子往上又拉了拉,裹得自己严严实实,下定决心,好好做任务好好作死,抓紧攒积分,早死早好。 凌当归又翻了个身,现在是八月,白日尚暖,但此地阴森,夜晚寒气重。禁屋里,就竹席、稻草和一床薄被。 第4章 夜已深。 金蛇毒效已过。 陆观南扯下竹席上的一条竹片,艰难地在墙上刻下“五”字。 竹片尖刺,划破了他的手指,偏暗的血迹顺着那字流了下来。 第五个月了。 数不尽的折磨、欺辱、刺杀,被当做笼子里奄奄一息的狗,肮脏,令人厌弃。衣服永远都是破的,难闻恶臭的味道像浸入骨髓一般挥之不去,用最凛冽的刺刀刻在他的心上。 到如今,他仍旧觉得混沌至极。 外面一片漆黑,寂静极了,只能听见微微的风声,还有……刻意压着的脚步声。 陆观南躺下来,被子薄冷。 第4章 妹妹 凌当归内心亢奋,实在是睡不着,于是便起身,在屋子里找了能防身的东西,妥当后悄悄去看男主。 因为害怕又被杀,他特意在袖子里藏了迷魂药和暗器。一旦男主又伺机动手,他就撒迷魂药,将人迷倒了再说。 禁屋门口的守卫都睡着了。 凌当归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遁入一片幽黑之中。祁王府的瑟瑟秋冷,好像都聚积在这里了。 凌当归的后颈又疼,看到那竹席与稻草,便觉心里发怵。 角落里的一团凸起,就是陆观南,了无生息,仿若死了一般。金蛇毒过之后,中毒者会非常疲惫,一炷香内就会陷入沉睡。 男主的前期真的很惨,很苦。 凌当归解下狐裘,盖在薄被之上,轻微地叹了一声,“再忍一忍吧,还有半年多。” 狐裘是上好的,陆观南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些暖意,金蛇毒后的困倦如山倒一般袭来,他的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来。 陆观南失去了意识。 …… 凌当归关上门,出去了。 长廊灯晦暗不明,映照栏杆旁的花木朦胧,乱石堆积,清水也黑。 转过游廊,恰与一提灯女子打了个照面。 猝不及防的巧遇,吓了凌当归一跳,也吓了女子一跳。 “见、见过世子。” 女子说话磕磕绊绊,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凌当归捡起女子掉落的灯笼,微微举高一些,照她的容貌。 “凌柳卿?” 凌当归试探着问。 女子脸色惨白,惊慌失措,“世、世子,我……” 凌柳卿,人如其名,弱柳扶风,瘦薄如纸,纤细柔婉小白花。二八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袭素兰白衣,青丝垂落,往那一站,也是袅袅婷婷的贵族小姐。 凌柳卿拿的是救赎文小白花剧本,奈何夹缝生存。在祁王府,祁王最大,然后就是世子凌纵,凌柳卿这个小可怜儿,在凌纵的压迫下,只能偷偷摸摸温暖男主。 为数不多的温情,是男主这段痛苦时期里唯一的慰藉。 凌柳卿温柔似水,再叠加早逝的buff,成为《逐鹿》中男主内心唯一的白月光。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为了陆观南了。 虽然很不想对这么清丽的美人摆谱,但凌当归不得不装作目中无人的样子,语气超拽,说:“真有意思,时辰都这么晚了,柳卿妹妹不睡觉,怎么在外面走动呢?也不怕感染风寒?” 原主凌纵的母亲陆氏生下他后不久便去世了,后来祁王将妾室沐氏扶正,沐氏膝下有两个孩子,儿子凌宥,另一府上妾室窦侧妃的女儿凌柳卿。作为混世魔王的凌纵,从小就很讨厌弟弟妹妹,根本不承认这二人是自己的亲人,不曾给过好脸色,也不许二人唤自己兄长。 凌柳卿胆子小,自然怕他,声音已在发颤:“夜深难眠,待在屋子里又觉得太闷了,便出来转转……” “转转?”凌当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儿荒僻,秋夜更深露重,还有不许他人靠近的禁屋,柳卿妹妹,你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陆观南吧?” “不不、不是的,我就是出来随便转转的……” 凌柳卿语无伦次,急得快要哭了,那股我见犹怜的破碎感更强了。 有种不好的预感。 书里说这位女主很爱哭。 凌当归“啊”了一声,伸了伸手指,“我警告你,你别哭啊。我最怕、呸、最讨厌女孩子哭了。” 如珍珠断弦,露珠落叶,凌柳卿的眼泪啪嗒流下来了。她急着去擦眼泪。 “滴——获得100积分点,累积600积分。” 凌当归呆了一瞬,有些手足无措,“喂,不是,你哭什么?我又没做什么……好吧,我确实吓唬你了,但是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哎呀好了,妹妹别再哭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吓唬你……” 凌柳卿愣愣地看着他,泪珠还挂在脸颊上。 这些话怎么会是从凌纵的口中说出来的呢? 但凌当归现在稀里糊涂的,话未经大脑脱口而出。 系统又开始滴滴滴地报警。 “察觉到宿主有崩人设的嫌疑,扣除100积分,累积500积分。” 凌当归气血上涌,顿时清醒,强硬道:“不许哭了,再哭我现在就去把陆观南的尸体送到你的房门口。” 凌柳卿花容失色,连忙止住泪水。 “这还差不多,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让别人看见了,都以为我欺负你呢,败坏我的名声!”凌当归松了口气,暴躁地将灯笼还给她,表情愈发凶悍,“愣在这干嘛?还不赶紧回去?” 凌柳卿脸上还挂着泪痕,柔弱道:“世子恕罪,我先告退了。” 落荒而逃,背影极其单薄。 凌当归想到她的遭遇和结局,忍不住一声唏嘘,真是一对虐恋。 这么个小插曲后,凌当归也不在外面闲逛了,回屋躺着,这下很快就睡着了。 直至次日清晨被后颈处的伤疼醒,丫鬟报时为辰时。 洗漱且用完早膳,宋回春按时过来给凌当归换纱布和药,心里则在寻思着昨日那黄金百两的赏赐,为着这事,他昨天一夜没睡好,猜测了无数种可能。 “宋神医,您都起黑眼圈了,不会就是因为昨日那赏赐吧?” 凌当归有些惊奇。 宋回春听着心里发抖,又跪下来了,“回世子,卑职只是一介庸医,怎敢担得起世子‘神医’一词。世子宽宏,若卑职有罪的地方,还请世子明示,卑职愿以死谢罪!” 凌当归一个头两个大,只得狠道:“起来吧,不用动不动就跪。本世子赏钱,您拿着就行了。不拿不受,就是在驳斥本世子,打本世子的脸,跟本世子过不去。懂吗?” “懂懂懂。”宋回春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言。 换过药后,福奴带着人,义愤填膺地报:“世子,您的狐裘不知怎地竟然出现在陆观南那边!一定是他手脚不干净,将世子您的狐裘给偷了去!奴才已经让人将他捆起来了,怎么处置这个狂妄卑鄙的小贼,还听世子吩咐!” 身后小厮手中抱着白狐裘。 “哦,那是本世子昨夜送过去的,这么说来,本世子就是你口中的那个狂妄卑鄙的小贼?” 凌当归在屋中转悠,边说边翻多宝箱,琢磨着当反派就要有反派令人恨得牙痒痒的气派,最好能有些工具辅助,装装样子什么的。 福奴傻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世子,是您昨夜……给他的?” 找到了。 一把折扇。 凌当归“刷”地一声展开折扇,柔滑丝绢扇的正面,绘有千峰翠色、青绿山水、竹林人家,右上角题了一首飞扬潇洒的诗,背面则是云雾缭绕中此起彼伏的黛色远山与飞鸟。 轻轻一扇,有檀香味。 “你们啊,做事都太不考虑后果。”凌当归欢欢喜喜地扇风,“如今夜里转凉,陆观南若是撑不过去,清都城内,本世子的名声可就更差了,本世子可不想出门被扔烂菜叶。福奴,本世子做什么事,你不会还要干涉吧?” 福奴不敢再追问,愧笑道:“是奴才的错。世子爷您放心,给那些人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跟祁王府的世子作对。世子爷,您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如今这陆观南已经是个废人了,陆府早就放弃他了。此人毫无价值,即便死了,也掀不起一点风浪。” 凌当归只摇摇头,笑了笑,不说话。 福奴有意隐瞒,但凌当归作为局外人,很清楚。祁王手握兵权,地位仅次于皇帝,已是惹得朝中文官暗暗忌惮。祁王本人无本可参,但他的儿子凌纵,可是一身错处。后期许国讨伐宜国,竟列举出了足足百条罪状。 欺凌陆观南一事,朝臣因顾忌平昌公府,尚未谏言。可一旦人死了,就大有文章可做。 凌当归喝了口清茶,收起折扇,动作幅度稍微重些,就会牵动臂膀颈椎,连带着牵动后颈的伤。 “昨日险些丧于陆观南之手,本世子今日要报复回来!” 他吩咐福奴,末了严肃地补充一句:“不许问为什么,只管去做。” 福奴刚要开口,闻言只得讪讪闭嘴。 第5章 第5章 水囊 因被误会偷窃凌纵的狐裘,陆观南一早又挨了捆。 四五个壮汉监视自己,以防他妄图逃跑。家仆跑去找凌纵,寻求处置之法。 陆观南冷笑,昨夜明明是凌纵自己将狐裘拿来的,他本还戒备,原来是做此诬陷之举。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他要刺杀凌纵,结果他却半夜给自己送来狐裘,只是为了诬陷? 深更半夜,凌纵何苦亲自跑这一趟?况且既然跑了这一趟,按他的性子,必又要折磨他,以报刺杀之仇,然而他却什么都没做。 只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来着? 那时金蛇毒性刚过,他脑中昏昏沉沉,记不清凌纵说了什么,不过好像是让他忍忍?什么半年? 真是好笑。 …… 两个馒头、一碗烂咸的菜、一碗水便是一天的饭了。 而一整天,凌纵都没有露面,也不知在搞什么花样。 凌纵从来都不是沉得住气的人,昨日刺杀他,他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要不便是在酝酿什么大戏吧。 陆观南就着咸菜啃干巴的馒头,一口馒头咀嚼了数不清多少次,脏兮兮的碗中漂浮了几只死虫子和油灰,他将虫子捻走,喝完了最后的水。 越吃越饿,越喝越渴。 陆观南躺在墙角,眩晕难捱,眼冒金星。禁屋附近又种有桂花树,风吹桂花香,使得他脸上起红疹,身体泛痒。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陆观南忽觉得手腕如同针刺般,似有东西在蠕动。 他未及细想,下一瞬,骤然睁开眼睛,手撑在稻草上往后退,牢牢地贴着阴冷的墙壁。 禁屋很狭窄,一半笼罩橘黄。 原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丝绸般的烟云缭绕,色彩绚丽,更有霞光漫天,给万物镀上璨然光芒。 有些刺眼,陆观南抬手去挡那照进来的,如金夕阳。 “呀,醒了?幸好没死,不然多没意思啊,本世子我还没玩够呢。” 满是戏谑的语气。 消失了一天的人,终于出现了。 与夕阳颜色相似的姜黄色锦衣,衣上绣垂柳清溪,右手衣袖拢起,腰间扣白玉带,带上挂玉佩、香囊与折扇,却没有铃铛。高马尾,发佩金丝冠,端的风流公子哥做派。后颈处包着白色纱布,为夕阳染成金光,前脖颈处的一圈掐痕迹较之昨天,已经变淡了许多。 他将水囊拧上,随手一丢,恰好丢在陆观南旁边的稻草上。 抱着手臂,姿态居高临下,说话刻薄,一副恶霸不好惹的样子。 陆观南脸色阴沉,紧紧拧着眉头,盯着凌当归。 凌当归走近了几步,从夕阳里走出来,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 “陆表兄,等急了吧?” 凌纵的母亲陆茜娘和陆观南的“养父”陆渊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整个清都都知道这对“表兄弟”不合。 陆观南垂眸不语,浓密乌黑的睫毛上挂着水滴。 凌当归开始挑衅,“你以为我会为了昨夜的事情杀了你吗?” 陆观南仍旧不语。 当然不会。 凌纵不会那么轻易杀了自己,对他来说,要折磨,一刀一刀凌迟才过瘾。 凌当归继续输出,拽得二五八万:“本世子平生最痛恨你这种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如今好不容易落我手里了,自然是要留住你的性命,好好地磋磨。放心好了,从今天开始,本世子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再一点一点割下你的肉,炖了吃,那样才痛快。” 福奴在一旁激动附和着,“对对对!世子说的对!” 凌当归微微俯身,攥着陆观南的下巴,派头十足地放狠话,“陆大公子,从今以后你就放下你那套高傲的君子做派吧,想想今后该如何。若你把本世子伺候好了,本世子也能让你过几天好日子。” 恰好一阵秋风钻着漏窗的缝隙进来,灯火闪烁,陆观南不由地颤栗,往后瑟缩。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凌当归,并无畏惧之色。 寂静空洞的眼神,里面好像有很多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凌当归有些心虚,假装嫌弃地松开他的下巴,“你看看你,脏兮兮的,污了本世子的手。” 他的手确实很干净,白得像瓷玉,修长似青竹。这样漂亮的一双手,长在凌纵身上,真是不应该。若是将它砍下……陆观南旋即眼中升起阴霾,哪还有“若是”呢? “滴——获得50积分,累积550积分。” 凌当归扬起微笑,心情颇为愉悦的样子,“陆公子,我可是以德报怨的人。你看,你虽妄图刺杀我,但我不仅不怪罪你,我还要请你吃饭。” 陆观南却扯着嘴角,讽刺地淡笑,“鸿门宴吗?” “陆公子不妨期待一下吧,这一炷香内,陆公子想一想哦。” 凌当归故意留悬念,笑着拍拍手,耀武扬威地走了。 木门被关上。 屋子里只剩下陆观南一个人。 陆观南原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凝视着那水囊,越感口干舌燥,顿了一下,艰难地爬着去捡来。 水囊很重,他嗅了嗅,确定只是水的味道。 犹豫再三,陆观南还是套着瓶口喝了。 他太渴了,已经很久没喝过干净的水了。自从被凌纵关在这里之后,他喝过雨天屋檐流下的脏水,喝过井底掺杂泥沙的污水…… 从前最遵守礼仪规矩的人,此时喝得又凶又急。 这水,是温的,甘甜的。 水过喉咙,到了肚子里,如同饮了春风,温暖和煦。 …… “世子,那新烧的热水本是滚烫的,若装在水囊中泼出去,足以烫掉陆观南一层皮,那样岂不是大快人心?” 福奴个子不高,精瘦如猴,眼睛却很大,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鬼点子和心眼都很多的感觉。 此时说话语气恨恨,带有十二分的遗憾。 凌当归被这提议给惊住了,不由多看他几眼,思索道:“不错,这么恶毒的法子倒是有几分本世子的风格,陆观南那样好的相貌,本世子看着就厌烦。不过热水泼脸,会变成什么样子,若是他仍然清俊不改呢。” “怎么会呢?世子,他又不是天上的神仙……” “有了!” 凌当归打了个响指,笑眯眯的,“不如我先在你的脸上试试看,怎么泼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多少毫升水,水温要多少度,是照着上半张脸还是下半张脸,正着泼还是侧着泼,什么样的角度是最好的……” 虽说有些词句听不懂,但意思福奴了然,已是吓得腿软,“世子,您在开玩笑吧?” 凌当归哈哈大笑,“对啊,本世子就是在开玩笑。” “滴——获得50积分,累积600积分。” 第6章 鸿门宴 祁王府的一半划分,是世子的领域。 世子居所的正中心,名为东梧阁,庭院中数棵金叶梧桐、红叶枫,迎天而长,高墙影壁倚靠百竿翠竹、簇簇秋花。两面建筑极其奢华,金玉铺地银为砖,雕梁画栋,瓦檐飞角挂琉璃。 月色朦胧,流萤飞在花木中,时高时低。 此时,东梧阁庭院中,布满了一桌子酒菜。丫鬟端来最后一碟糕点,石桌上已是满是堆放整齐有序的精致瓷碗,碗上盛装着油光溢彩的菜肴。 陆观南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香味勾得他心神发昏,直咽口水。 从前光明磊落,夸夸其谈,自诩君子。那是因为彼时身份尊贵,不知贫苦饥寒。等沦落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方知能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 “陆公子,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特意让伙房做了一桌子好菜。” 凌当归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茶叶虾羹,“可好吃了。” 陆观南咬了咬舌头,使神思清醒,忍耐道:“你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凌当归又尝了一口酒酿圆子,笑道:“陆公子没有想吗?” 陆观南眉头紧皱,又咽了唾沫,转开视线,去看不远处的烛灯,沉声道:“世子的心思,我又怎么敢猜。” 月色下,陆观南像墙角一竿败竹,虽叶凋且黄,但竹身始终是挺拔的。 “陆公子言重啦。” 凌当归笑了笑,放下筷子,去倒一杯乌梅荷花饮,唇齿甜而有清香。 陆观南攥紧拳头,牵动伤口疼痛,去压制身体本能带来的饥饿。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700积分。” 凌当归给陆观南面前空空的酒盏中也倒了一杯乌梅荷花饮,热情道:“陆公子请,本世子是请你吃饭,你好歹也给点面子吧。” 陆观南低头,透明的琉璃杯中浅褐色的饮品上漂浮了几片碎荷花。 “今年夏天采摘保存的荷花和拂晓露水,清香怡人……” 凌当归这份“附庸风雅”没装完,就见陆观南端起琉璃杯,将茶饮全数倒掉,石桌后的一丛秋芙蓉无端淋了雨,惊走蟋蟀。 第6章 凌当归却不恼,大度笑道:“还好还好,没有往我的脸上泼,还留了个杯子给我。罢了,陆公子,既然你这么不承情,那我也不跟你多废话了。你猜我今天去哪了?” “世子行踪,我禁忌卑贱之人,怎会得知?”陆观南语气很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又无比寻常的事。 凌当归听入耳中,却觉得他淡漠的话语中,“禁忌卑贱”四字,咬得重些。 凌当归挑眉,伸出右手,将衣袖再往上拉了拉,“你看。” 看什么? 陆观南微掀眼帘,只见他的右手臂上三寸渐渐显露出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形如花瓣。 没待他再细看,蓦然手腕间传来刺痛,皮肤下似乎有虫子在游走。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没有任何的不适感,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陆观南心有所感,拉上袖子一看,果不其然,在右手臂上三寸处也有一个印记。陆观南身形微晃,他极力忍耐,控制住自己,问:“什么蛊?” 凌当归喝完剩的最后一点乌梅荷花饮,琉璃杯轻轻扣击石桌,他摸了摸后颈的纱布,说:“生死蛊。” 一瞬间的安静。 只听见蟋蟀躲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叫。 凌当归见陆观南额头已有细汗,眼神凶狠,后槽牙咬了又咬,想必是极度愤怒压抑了。 他心想,他可真过分真该死啊。 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穿书到这个世界,即为变量,可能会引发不同的情节。比如昨夜发生的事,要是护卫晚来一步,他很有可能就死了。 所以说,保住性命才是第一点。于是凌当归逛了一天的清都,买了些防身且方便携带的暗器、刀剑、迷药毒药金创药等等,最后在鬼市里买了“生死蛊”。 简直就像是为凌当归量身定做的一般。 所以即便这一对蛊虫高达一千两,他也忍痛买了。 “陆公子,别害怕。虫子乖得很,不会伤害你的身体,不以你的血肉为食,平时呢就安安静静地沉睡,不会有任何的不适。可是如果你企图伤害另一只蛊虫的主人,那么你体内的蛊虫便会变得狂暴……” 凌当归按了按那枚印记,“生死蛊,同生共死,我为主,你为副,你体内的蛊虫以我体内的蛊虫为尊,忠心不二。直白点说,你若是伤我,蛊虫便会啃噬你的心,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但你若为旁人所伤,危及到我,我体内的蛊虫亦能感知到,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若你死了,我又随身带着解药,到那时再解蛊,也完全是来得及的。” “滴——获得300积分,累积900积分。” 有了这个生死蛊,凌当归再也不用担心陆观南再暗杀他了。 陆观南脸色极其难看,死死地盯着他的脖颈,目光幽深,似含锋刃,“可惜昨夜的竹片偏差,没插在你的喉咙上。” 凌当归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凉,脑补出昨夜尖利的竹片插进他的大动脉,血一下子喷涌溅出来的场景,顿时头皮发麻。 他喝了口荷花饮压压惊,嚣张道:“现在也不迟啊,我人就在这呢,其他人也都被我遣散走了。陆公子,你不是想杀我吗?来吧。” 陆观南读过博物志,因此也知道这生死蛊。生死蛊得来极难,失败率又高,百年方能育出一对。 陆观南冷笑,声音压得极低,“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生命珍贵,要珍惜。” 凌当归重新给陆观南的琉璃杯中注满乌梅荷花饮。 那颜色,较之之前,似乎深了一点。 应是月色渐浓。 陆观南没动。 “再不吃,菜都凉了。” 凌当归有些无奈地叹气,夹了一块糖醋蒸肉,就着米饭,吃得喷香。 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月色下闪闪发光,极其诱人。 陆观南仍旧没动,周身环绕低气压。 顶着陆观南能杀人的凌厉目光,凌当归表面淡定,实则内心惶恐,若无其事地吃了一碗米饭、两小碗豆腐羹、两小块芙蓉糕,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斯文地擦擦嘴,笑道:“想必我在这,陆公子吃不下呢,那我就先走一步啦,待会见,陆公子。” 凌当归一走,暗卫家仆立马现身,将院子的四个角都围住。 戒备森严。 第7章 口味 凌当归捂着还在咚咚狂跳的小心脏,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双手合十,祈祷:“男主啊男主,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再坚持坚持,熬过这段低谷,到了后期你就跟开了挂似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们这些坏人就成了你股掌之间的小蝼蚁啦!” 凌当归绕后转悠,去院后竹林旁的亭子里,喂池塘中的小鱼。 没曾想,又见到了凌柳卿。 凌当归拍掉手中碎屑,环抱双臂,从亭子最上的台阶跳下来,随意道:“柳卿妹妹,眼下又是觉着屋子里闷得慌,出来转转吗?” 凌柳卿面颊飞红霞,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世子。” 凌当归笑道:“妹妹,你当我傻吗?昨夜去禁屋散心,这会来东梧阁散心,合着陆观南在哪,你就去哪儿散心吗?” 眉眼弯弯,语气也温柔,却让凌柳卿起鸡皮疙瘩。 “世子……是柳卿的不是……” 凌柳卿声音哽咽。 她也不知道怎么这么背,连着两次被凌纵撞到了。 凌当归又怕她像昨夜那样被吓哭,赶忙抬手制止。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陆观南的饭菜里下了一点点毒。”凌当归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妹妹,你去告诉他吧,让他吃的时候小心点。” 凌柳卿面露慌张惊恐之色,“什、什么……” 凌当归意味深长地笑着,“若是晚了,说不定你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说完,他扬长而去,衣袂飘飘。 凌柳卿如惊弓之鸟,带着侍女快步走向东梧阁庭院中。 细长红枫款款而落。 面对着这一桌子的饭菜,陆观南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口齿间生出津液,他不由咽了口水,拿起筷子,手有些颤抖。 那些下人都在旁边看着,看曾经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如今变成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要靠别人施舍才能吃上饭。 众人哈哈大笑,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陆观南捏紧了筷子,指节处疼痛至极,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毒也受了,蛊也种了,已成定局,再怨恨也无济于事。 太饿了,吃点东西吧。 陆观南握着竹骨筷,伸向最靠近自己的那盘菜,洁白如玉的鲈鱼脍。 “等等!菜里有毒!” 凌柳卿气喘吁吁地突然出现,“菜里有毒!陆公子,不能吃!” 陆观南轻微地蹙了下眉头。 凌柳卿看向桌子,桌上摆满了菜,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这么多菜,会下在哪里呢? “星若,你去试毒。” 婢女星若拿出银针,在菜里挨个试毒。 福奴有些不满:“三小姐,这是我们世子爷特意让厨房做的菜,怎么会有毒呢?而且刚才我们世子爷也吃过了,您不能瞎说,若是世子爷知道,定然不会绕过三小姐的。而且三小姐,这里是东梧阁,即便是三小姐,也有要世子准许才能进。” 整个祁王府,凌纵横着走,他的这些下人自然也沾染了些傲慢脾性,对例如凌柳卿这样的庶出且不受宠的小姐,自然有些不放在眼里。 凌柳卿一心担忧着饭菜之毒一事,心中愤懑。 另一婢女月棠呵斥道:“大胆奴才,三小姐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本就是世子让我们三小姐来的,难不成你还质疑世子的话?还不都退下!” 福奴嘟囔了几句,看起来并不服气。 星若试了一遍又一遍,凌柳卿急得冒汗,“怎么样?” “这些菜并没有毒。”星若摇摇头。 “什么?可是世子明明说有毒。” 凌柳卿所见那银针确实没有变黑,心下既迷惑,又稍稍定了神。然而想起凌当归的话,又觉得十分不安。 她这位兄长,素来不是善茬,做事相当狠辣。 陆观南动了筷子,夹了一块鱼片。 “陆公子!”凌柳卿惊呼。 陆观南淡然道:“凌姑娘,即便是藏毒,他也不会瞬间置我于死地。他还没有玩够,怎么会放猎物先死呢。” 鱼肉滑嫩爽口,鲜得他舌尖一颤。 如今他就是这样的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 东梧阁,缥缃堂。 福奴将三小姐如何不顾下人劝阻,私自闯入庭院,还偏偏说饭菜有毒一事,添油加醋地报告给了凌当归。 “世子爷,这三小姐摆明了就是不将您放在眼里!奴才们怎么说都没法子,三小姐直接将奴才们赶走了,还请世子爷作主!” 第7章 凌当归打了个哈欠,躺在竹编的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端起桌上的一盏清茶,“是我让她去的,吓唬吓唬他们,逗乐玩玩,又不是真的有毒。” 既然这份原书虐恋注定要像一树玉兰花一般凋败,还不如在前期,为他们多创造些机会,留下些回忆。 福奴呆住了,转了转眼睛,思绪动得飞快,“那这孤男寡女独处,世子爷莫非是要……破坏三小姐的清白?” 凌当归一口茶喷他脸上,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你这个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简直龌蹉!” 当然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在原书中,凌纵确实想过要破坏凌柳卿的名声,作为心腹的福奴这么揣测完全是瞌睡递枕头。 “行了行了,下去吧。” 凌当归皱了皱眉,有点嫌烦。 福奴擦干脸上的茶,卑微离开了。走到林木掩映处,他突然回了头,看向堂中的凌当归。 他翻了一页话本子,看得非常慢,一个一个字地过。 凌当归又喜又忧。 喜的是,他在原主的书房中发现了好些话本子;忧的是,这些话本子都是竖排繁体字,他看得十分不得劲。如果任务完成,他留在这里,自然要熟悉这里的文字,不然处处不方便。虽说他幼时练过书法,但古体字都忘得差不多了。 果然,学习是永无止境的。 …… 凌柳卿给陆观南倒水,“陆公子,慢点吃。” 平昌公府是勋贵人家,处处都有规矩。陆观南从前吃饭都是细嚼慢咽,万事讲究一个“雅”字。 而如今,陆观南饿了那么久,又满心情绪,吃得狼吞虎咽。 他从前还觉得自己清高,别人夸他似谪仙,也有几分矜傲。现在看来,不过是泥沼中的俗人。 “谢谢。” 凌柳卿闻言眼圈泛红。 陆观南闷头吃饭。 周围寂静极了,凌柳卿怪不自在的,便找话题,“世子好像有点奇怪,说不出来的感觉。” 凌柳卿将凌当归昨晚把她吓哭之后的胡言乱语说给陆观南听,“世子从来不会露出那样愧疚的样子,也不会说那些哄人的话。陆公子,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陆观南应了一声,忽想起夜深的狐裘和方才装满温水的水囊,以及这一桌子的热菜热汤中,却没有以桂花入味的,和花椒作料的。 他这才发现,这一桌子菜都很清淡,只有几个辣菜。 而凌纵的口味,一向很重,最喜辛辣。 凌柳卿没察觉,继续说:“不过后来世子又变回原来那样凶神恶煞了。” 陆观南不怎么讲话,都是凌柳卿在说,他静静地听着。 她忽然有些感谢凌当归。 自从陆观南被凌纵抓进王府后,百般折磨,这还是她第一次能单独与他相处。 “陆公子……” 恰在此时,婢女星若匆忙过来:“三小姐,我们先走吧,夫人在找您。而且世子往这儿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凌柳卿不舍,欲言又止。 陆观南道:“凌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必为了我这样的人冒险。” 凌柳卿贝齿咬了咬唇,眉目蓄起水雾。 第8章 逼良为娼 凌柳卿前脚刚走,凌当归后脚大摇大摆地就来了,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陆公子,多久没有吃上这样的热饭热菜了?” 陆观南坐着一动不动,心中厌恶与恨意翻涌而现。 凌当归移过旁边的凳子,往陆观南身侧一坐,笑眯眯地打量他,“刚才我看见柳卿妹子了,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又哭了。虽然她爱哭吧,但我这妹子也挺好的,漂亮温柔,善解人意,而且心悦你许久。”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观南冷冷道。 凌当归托着下巴,“这么生硬做什么?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滴——获得50积分,累积950积分。” “来人哪!” 来了一群人,架起陆观南。陆观南想要反抗,但是他一使力气,身上各处的伤口就迸裂般疼痛,只好被这群人拖在地上走,极其狼狈。 众人将他带去了西侧听雨阁,把他按在床上。 这儿很干净,香炉中燃着淡淡的熏香,墙上挂着字画。 陆观南满心防备,浑身紧绷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凌纵,你到底要干什么?” 几乎每个字都是咬着出来的。 凌当归坐在床边,从檀木案几上拿过一瓶青白色的小瓷瓶,瓷瓶中有乳白色的药膏,他用银勺舀了一点,笑问:“咱们博学多识的陆大公子,你猜这是什么?” 陆观南扯着嘴角,讥讽道:“又是什么药?涂了会生烂疮吗?” 凌当归意味不明地挑眉,“对!没错,陆大公子真聪明。我来帮陆大公子涂。” 陆观南下意识往后退,满是抗拒。 他再躲,也是无处可躲,后面就是冰冷的墙壁,浑身又没有力气。 陆观南很抗拒凌当归的接近,于是侍从将他死死地按住,让凌当归好涂药。 那药膏涂在脸上各处和手臂上,清清凉凉的,如夏日清荷水,竟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凌当归猖狂地笑着,小人得志道:“等着瞧吧,你明日便会生烂疮,流脓!所谓的清都第一美男子,就轮到本世子了哈哈哈哈!”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050积分。” 果然是上天垂帘,他命不该绝。虽然在现代社会死了,但阴差阳错进入小说世界,获得重获新生的机会。而且系统不太智能精明,积分来得太容易,眼看着胜利的曙光就要来到。 凌当归不由欣喜,哼着小曲给陆观南继续涂药。 福奴吹捧道:“我们世子殿下才是清都最帅的男子!小的以前听京城抬高陆观南,便觉得可笑嘛,看看陆观南这个样子,哪里比得过我们世子殿下啊?世子殿下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又身份尊贵。” “不错,回去领赏银。” 世子喜欢听,那小厮自然越发用力逢迎。 陆观南耳边嗡嗡乱叫,心下烦乱,觉得极其聒噪。 宋回春提着药箱来到听雨阁时,所见便是一群小厮不遗余力地赞扬凌纵的长相。 他恍惚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福奴眼尖,最先发现了门口的宋回春,赶忙将这一群与他抢赏银的小厮都给轰了出去,让宋回春进来。 “世子,宋府医来了。” “请。” 凌当归收起药膏。 府医? 陆观南一愣。 凌纵喜欢折磨他,就不会让他死,故而每月都会安排府上大夫给他看病吃药,要求是死不了就行。 一月一次,可七天前,不是才给他看过吗? 宋回春先拜见世子,模样小心翼翼。他是知道祁王世子的秉性的,一言不合就翻脸,因此处处小心。 “先把衣服脱下来,看看伤口。” 竟然是真的给自己看病?陆观南心中一沉,怎么会呢? “脱啊,人家大夫等着呢,赶紧的!神医哎,这时间多么宝贵!” 凌当归活像个逼良为娼的坏蛋。 宋回春干笑着:“神医不敢当不敢当,世子言重了。” 陆观南的眼皮一跳一跳的,在凌当归直勾勾的目光下,慢慢地解下衣带。 凌当归在心里一遍一遍地为自己赎罪,救命啊,他真不是故意耍狠的。不过看看男主传说中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身材,这总不为过吧? 陆观南慢吞吞地解衣带,余光瞥到凌当归的眼神。陆观南咬了咬后槽牙,猝不及防地将衣带又给扣紧,“你出去。” 凌当归转头让福奴和一众守卫都出去。 陆观南扣紧衣带,戒备地盯着凌当归。 “不是吧?都是男的你怕什么?扭扭捏捏的!再说了这里是祁王府,本世子的地盘,你敢让我出去?”凌当归没好气,“我背过去可以吧?” 不管陆观南同不同意,凌当归先转过去,然后如大树扎根,倚在柱子,不走了。 “这……怎么这么多伤,还这么重?” 宋回春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说完他后悔不迭。 府上大夫有十来个,这是宋回春第一次来给陆观南医治。 清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平昌公府的陆大公子是假的,因为恶意陷害真少爷,被赶出了陆府,沦落街头,被祁王府的世子凌纵带回去了。这凌纵是有名的顽劣不堪,与陆观南自幼就不对付,落他手里自然凶多吉少。 宋回春来之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没忍住。 这祁王世子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宋回春说错了话,也不知会被怎么处置,他只能先下跪求饶。 “世子,卑职罪该万死……” 凌当归倚着柱子,无奈道:“先给他治,本世子恕你无罪。” 第8章 宋回春胆战心惊,颤颤巍巍地打开他的药箱,替他处理伤口。 有些伤口里甚至还掺杂破碎的瓷片。 凌当归回头看了一眼,真叫一个伤痕累累,他不由地“嘶”了一声,迅速移开视线,于心不忍。 不过这样不符合凌纵狠情狠性的人设。 他邪魅一笑,“宋大夫,就麻烦你费心了。本世子很享受追逐猎物的过程,可若是猎物就这么一蹶不振,或者死了,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宋大夫,您懂吧?” 宋回春惶恐万分,“懂,懂,世子。” 陆观南的伤口如同火灼烧般,他死死咬着牙和舌,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宋回春给他服下麻醉散。 陆观南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凌纵说困了,要回去睡觉。 可凌纵一向夜夜笙歌,通宵达旦,现在这个时辰睡觉对他来说,太早了。 锦衣青年的背影,玉佩摇摇晃晃。 第9章 占有欲 次日,阳光大开,驱散了秋夜的寒冷。 陆观南醒来时,尚有些思绪复杂。 自入秋后,日日受桂花刑,他的脸上身上总是又红又痒,越抓越难受,有时候甚至呼吸浊重,喘不过气来。 不过今日却感觉好多了。 陆观南掀起衣袖,身上的红疹子都不见了。屋内有一面老旧的镜子,他起身去看,果然脸上也恢复正常了。 陆观南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走到床边,抽开小拉锁,一只青白色的小圆瓷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边,色泽莹润,蕴着流光。一打开,瓷瓶中散发着淡淡幽幽的清香,陆观南凑近闻了闻,又剜了一点,涂抹在手边。 他虽不通医术,但也略知一二,这膏体的成分应该只是一些清热消毒的药材,不至于说涂了就会生毒疮。 可是……凌纵为什么要那么说? 陆观南冷不丁想起昨夜凌柳卿说的话,“世子好像有些怪怪的。明明菜里没毒,为何说有毒呢?” 确实古怪。 凌纵这个人,清都有名的纨绔,不学无术,狂傲不逊,手段凶残,整日都是阴气森森的。他最讨厌的人,就是陆观南。现在自己落在他手里,且毫无还手之力,凌纵虽欲除之而后快,但更想将玩弄他于股掌之间,就像玩弄一只蚂蚁一般。 所以有了桂花刑这一出。 半夜披狐裘、用温水泼脸、换衣裳、给他饭吃、哄一向讨厌的妹妹、替他涂药膏、请府医给他治病……这些事都不像是凌纵能做出来的。 他按着心口,静静跃动。很难想象,他的体内竟然有一只蛊虫。 生死蛊的意义在哪呢?只是为了防他刺杀? 更像是凌纵对自己竖起的一道盾牌。 陆观南坚信,凌纵对自己绝对是不安好心。但如今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总觉得哪里奇怪,捉摸不透。 “喂!醒来没啊?你是猪啊睡到现在?!” 福奴等人粗暴地踹门进来。 陆观南冷冷地瞧着他们,止不住的厌恶。 “陆大公子,我们世子爷特意请府医给你医治,这不,一大早就让人去给你煎药,这么一大碗药,你可得全喝完啊,不然就是对不起我们世子爷的仁慈宽和!” 说着他一摆手,身后两个小厮上前,一个按住陆观南,一个端着药碗,掰着他的下巴,往嘴里灌药。 那碗药颜色深得发黑,上层漂浮着没筛干净的碎黄连。 苦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太苦了,药汁顺着缝隙流下来,苦味像一剂辛辣的毒药,陆观南抑制不住地挣扎,昨夜才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纱布渗着丝丝缕缕的血。 福奴看着很畅快。 陆观南,陆大公子从前是何等高洁如雪的人物啊。下雪时,万里雪飘,犹如人间盛景。而雪停后,无数行人践踏过,原先洁白的雪,混杂着鞋底的泥污,变得脏兮兮的。 现在他就落得了如此下场。 福奴笑道:“陆公子,良药苦口,你这么不识好歹,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跟世子爷交代呢?世子爷可是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磨干净刀子,一刀一刀地剜心割肉呢……” “你倒是很了解本世子嘛,果然是心腹哦。” 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一道声音。 含着笑意,清润如泉水从天而降。 凌当归微微喘着气,气色竟明亮许多。 福奴回头一看,连忙请安,谄媚道:“世子爷,您怎么来这了?这儿味道太重了,奴才正给他喂药呢。” 味道确实重。 凌当归先天体弱,也喝过几年的中药。那几年,他就是个苦瓜,整日耷拉着脸,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还不敢叫苦。 因为如果吐出来,或者嫌弃苦的话,妈妈都会很不耐烦地说他没用,连这点苦都吃不了,然后将药硬生生地给他灌进去。 他那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喝完药之后,能吃一颗糖。 很久以前的记忆突然冒出来,凌当归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干呕了几声,抽了抽鼻子,很快就恢复了状态,让人将窗子打开,散散味道。 “这药怎么这么苦?是按药方子煎的吗?” 凌当归慢悠悠地说,边说边打量福奴。 福奴不知怎地有些不安,“回世子爷的话,自然是了,奴才还特意叮嘱了下人好些遍呢。” “是吗?” 凌当归倒也不去追问,只无声笑着。 笑得福奴心里发毛,“世子爷,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凌当归从腰后取出一把折扇,单手展开,扇面是青山绿水,云海浓雾,翠竹人家。 “你跟了我也有十年了吧?既然这么了解本世子,不然你猜猜,本世子现在想做什么?猜对了,重重有赏。” 凌当归摇着折扇,扇开附近的苦味。 从前凌纵是阴晴不定的状态,但喜怒哀乐什么情绪是一目了然的。而眼下,福奴一时竟分辨不准,凌纵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矛头不应该是对准陆观南的吗,怎么牵扯到自己了? 福奴只好先按着以往的法子,叫苦道:“世子爷英明神武,奴才怎会知晓呢?这药方子是昨夜宋大夫亲自写的,今日一早奴才便让采韵那几个小丫头去煎药了,若世子爷不信的话,将她们喊过来,一问便知了。” 凌当归笑了笑,大方道:“你是本世子最信任的人,不用多此一举。这样吧,你把这碗药给喝了,本世子就信了。” “什、什么?” 福奴愣在原地,深深怀疑自己听错了,“世子爷,这药不是给陆观南喝的吗?况且奴才身体好好的,喝药做什么……” “啧,本世子看你这脸色似乎有些憔悴,喝点药补补,没事的。还是你们两个,来来来,过来。” 他说的两个人,一个是刚才按住陆观南的,一个是给他灌药的两人。 凌当归朝那两个人招招手。 那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惊慌。 福奴是众下人之首,他们此举岂不是要得罪福奴?可是若是违抗的话,那就是得罪世子啊! 端药那人,手指颤抖。 凌当归和颜悦色道:“若洒出一滴,唯你是问。” 那人神色一凛,赶忙双手端好药碗。 这走向,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包括陆观南。 他抹掉嘴角的苦药,没去看福奴是怎么被刚才桎梏自己的人按住身子,也没去看刚才恶狠狠地对自己灌药的人,是如何灌另外一个人,更没有注意福奴是怎么个狼狈样。 他在看凌当归。 凌当归歪着脑袋,折扇合上,抵着额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他嘴角上扬,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看着蛮开心的,似乎在观赏一场喜剧,可有时候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让人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喜剧,他好像在透过这一幕,想着其他的事。 陆观南蹙眉,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一碗药,全部给灌进了福奴的肚子里,他伏在地上,“哇”了好几声。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150积分。” 凌当归嫌弃地开扇遮面,展眉笑道:“福奴,本世子相信你了。对了,那边还有多余的药吗?” “回世子爷的话,没有了。” 凌当归看了眼陆观南,懊恼:“啧,咱们陆公子还没喝呢。这样吧,叫人再去重新熬。” “是。” 福奴脸色又红又黑,捂着肚子,似是在迫切压抑着什么,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弯着身子直接冲出去了。 屋内众人只听得呕吐的声音,神色各异,静悄悄的。 陆观南抬眉,看他。 凌当归眉眼弯弯的,“陆大公子,不用感激,本世子可不是替你出头。本世子最是讨厌你,竟然生出了一些占有欲,若是其他人欺负你碰你,本世子反而还觉得不快呢。” 第10章 苦死 凌当归伸着懒腰,沐浴在阳光下。 第9章 忽然觉得这任务似乎没那么难。 从前他体弱,大半时间都是躺在病床上。若出去,也只能坐在轮椅上。 只要努力赚到三万积分,他就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努力努力!锻炼身体,读书写字,为日后的逍遥日子做准备! 一家欢喜一家愁。 另一边,福奴喝了药,不仅脸色奇差,还上吐下泻,一个时辰不到,已经跑了十几趟茅厕了,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哎哟哎哟个不停。 有机灵的小厮,过去扶他,“世子爷最是信任福奴你了,今日搞得又是哪一出啊?” 福奴满头是汗,不停地干呕,然后喝水,身子就像泥鳅一样,刚要说话,忽然脸色又一变,捂着肚子又奔茅房。 这倒霉样,众小厮都忍不住想笑。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是什么? 在给陆观南的药里放双倍的黄连,又偷偷放了巴豆和泻药,到最后自食其果,看福奴那样子,估计得闹一阵子呢。 这个插曲后,没人再敢向药里加其他的东西。 再端上来的药,苦味其实也重,但有先前那么一对比,反而显得不足为道。 凌当归舀着褐色的药汤,不怀好意地笑道:“陆公子,我来喂你吧?你手上还缠着纱布呢,不方便。” “不用。” 陆观南抿了抿唇,冷冷地说。 凌当归在心里啧啧两声,果然是冷酷的男主啊,帅。 不过作为恶毒没人性的反派,是不会放过他的。 凌当归似笑非笑,“陆公子,这世界上没人能对我说不。本世子今日要喂你,你就得乖乖受着,知道吗?” 他看了看陆观南的手臂,“难不成陆公子又要本世子找人把你按着,灌进你嘴里?陆公子,那样对你来说,太不体面了。” 陆观南敛睫不语。 “这才听话嘛,来,张嘴。” 凌当归将勺子递到陆观南的唇边。 陆观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顿了几秒,启唇含住那勺子中的药汁,迅速咽了下去。 没那么苦,但这么一点一点地喂,苦味无限叠加,陆观南就撑不住了,还不如一口闷掉。 凌当归似乎乐在其中,一口接一口地喂,全喝完之后放下碗勺,满意道:“你以为本世子有多好心吗?日后本世子就专门来灌你喝药,呵,苦死你。” 系统收到,“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250积分。” 凌当归感觉十分过瘾,虽然有些中二且油腻。 起身走到门边,吩咐道:“你们在这边好好守着,下午的时候宋回春会来一趟,是本世子的命令。至于你们,记住了,谁想要擅自行事,违抗本世子,就去看看福奴是什么样子。不过本世子对他不过是小以惩戒,日后再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是。” 守卫大气都不敢出。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衣袖甩得极为潇洒,步伐快且轻盈,走路姿势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直到人消失不见,陆观南才收回视线。 喝药的碗还在桌上。 翡翠玉碗上刻着缠枝莲花纹。 莲花盛放,灼灼清艳。 陆观南却觉得刺眼,将碗转了个方向,忽然手指边碰到了一个东西。 碗后面,竟有一颗蜜饯。 陆观南呆愣着失神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 秋日院中,树叶由绿转黄,桂花渐渐凋零,风一吹,满地橙黄。 “都拾起来,做桂花糕吃了,酿桂花酒喝了。” 凌当归闻着这沁人心脾的香味,觉得甚是可惜。 他倒是挺喜欢桂花的,以前住的病房旁边,就有好几棵桂花,凌当归每次气急攻心时,闻到这香味便觉得安宁许多。 等以后他自由了,就置办个庄园,种许多许多的桂花。 凌当归爬到树上,拽着桂花枝,用力摇晃,霎时间如雨坠落。 “阿纵,这是做什么呀?” 一道温柔似水的声音先到。 凌当归转身,只见身着浅绯色衣服的女人款款而来。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肌肤光滑透亮,眉细眼长,眼角长了几根皱纹,不过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与韵味。 此人便是祁王府的王妃,继室沐氏。 温柔和蔼,笑容如春风,看起来性子软,实际上擅长管家,将祁王府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除了世子这边。 祁王妃对世子凌纵格外宽容,每次他这边犯了事,惹得祁王生气,沐氏总是苦口婆心地劝着。但凌纵不领情,反而骂对方虚情假意。 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凌纵厌恶,狂傲不驯,祁王妃做小伏低,极力在缓和关系。在外人看来,都是这个世子不懂事,太傲慢,而王妃实在是可怜良善。 “王妃啊。” 凌当归扬起他标志性的阴鸷笑容,“打些桂花做糕点吃,王妃娘娘这个也要管吗?” 书中,凌纵从不喊沐氏为“阿母”,只阴阳怪气地叫王妃。 祁王妃的笑容挑不出任何错来,“阿纵若是想做些糕点吃,只管交给下人便是了,何须亲自动手呢?如今秋日风寒,渐渐转凉,阿纵小心受了风。” 凌当归晃了眼。 无懈可击的笑容,滴水不漏的话术。 这就是祁王妃,细到每一根头发丝,甚是发簪上的珠花都透着两个字:温柔。 凌当归一只脚踩着树干,说:“就怕有些下人不尽心,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 他没下去,而是继续晃着桂花枝。 慢条斯理的话语从细细碎碎的桂花雨中传来,“福奴是我的心腹,却擅自作主,忤逆我的决定,实在是让我很不高兴,也很伤心呢。” “那是该好好罚,不过阿纵,采些桂花罢了,又能做什么手脚呢?”祁王妃面色不变,有些担忧,“阿纵,还是先下来吧,当心划伤。” 凌当归折了一枝桂,“王妃娘娘,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虚情假意就跳过吧,直言就是。” 原书中,凌纵的语气要更轻蔑。 祁王妃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像是习惯了,“我前日去寺里祈福,歇息在寺里,回来后才知道你与陆观南的事情,听说他还伤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现在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多谢王妃娘娘关心。” 凌当归讽刺地笑了一声,“本世子算是明白了,王妃娘娘掌管王府,消息灵通,还真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您的法眼。就算是这王府内飞进了一只苍蝇,您都能立刻知晓。” “阿纵说笑呢,我又不是神仙,哪来那么大的威力。” 祁王妃心下越是恼火,面上越是柔和。 凌当归不肯相告,祁王妃自讨没趣,留下几句宽慰体贴的话后便离去了。 第11章 博学 若水阁。 祁王妃摩挲着玉奴的毛发,温温柔柔道:“阿纵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好端端的又要说将桂花树移走。” 婢女怡宁递来吃食,正要喂玉奴。 祁王妃摆摆手,自己接过来,抓了一点,递到玉奴面前。 “奴才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面跪着的,竟是福奴。 经过一天的折磨,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奴才自小就伺候世子爷,世子爷的习性和手段奴才很清楚。陆观南落在他的手里,桂花刑、鞭刑、寒刑等等,世子爷必会轮番招呼着,只留他一口气在。而现在世子爷,竟叫人给陆观南医治,还将他放在了世子庭院的旁边,好吃好喝的供着,实在是太奇怪了,不像是世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福奴揉着肚子,“还有,王妃娘娘,您也知道,世子爷不是善于伪装的精明人,喜怒都表现在脸上。但是……今早竟让奴才喝了给陆观南准备的汤药,实在是匪夷所思。” 祁王妃漫不经心地说:“他那番话啊,有点意思,值得玩味一番。” 福奴疑惑:“还请王妃娘娘赐教。” 祁王妃专心地喂着玉奴,淡淡道:“倒是有点精明,不过还是那样的不听话……嘶……” 橘色的小猫轻盈一跃,踩着祁王妃的手跳到了窗台边,竖着尾巴,跳到了对面的石台上。 祁王妃手中的猫食撒了一地。 “真是不听话的小猫,看来需要教训一下了。” 祁王妃毫无恼意,拈起手帕,慢悠悠地擦拭着手心,忽然话语一转,“王爷何时归京?” 福奴回道:“约莫明日动身,抵达清都,大约需要十五日,想来刚好可以回来过中秋。” “能在中秋回来之前便好,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祁王妃扔掉手帕,动作也是轻轻柔柔的。 “阿嚏!” 凌当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放下书本,将一旁的烛火挑亮一些。 看了一下午的书文,凌当归已然头昏眼花,看什么都自带一圈光晕,脖颈后更是时不时地传来抽痛。 第10章 “笃笃。” 有人敲门。 “进。” 福奴跪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奴才参见世子爷。” 凌当归起身走走,捶捶腰捶捶腿,舒展四肢,拿起一块桂花糕,一口咬了半块,“何事?” “奴才罪该万死,未经世子爷的同意行事,奴才本想着是为世子爷出气的,谁知道惹得世子爷不悦,奴才胆战心惊,寝食难安,奴才自知身份卑贱,能留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着,已经是荣幸之至了……” 凌当归听着头疼,制止道:“行了行了。” 桂花糕已经凉了,但唇齿留香。再配着饮些淡酒,可谓是颇为雅致清新。 凌当归再吃一块桂花糕,“既如此,你心中有数就是了,还有事吗?” 凌当归居然在看书,福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顿了顿,先把这一事暂放脑后,回道:“明日平昌公府为陆温白陆公子举办生辰宴,平昌公陆大人半月前就广发请帖,奴才怕世子爷贵人多忘事,特意来提醒您一声。” “明日?” 凌当归回想了一下剧情。 原书中花了大篇幅描写了这真少爷陆温白的生辰宴。 平昌公陆渊是勋贵之后,位列一等公爵,又官任吏部尚书,既有荣誉又有实权,曾拥立当今宜国皇帝天熙帝上位,有从龙之功,因此深受天熙帝的信任。天熙帝得知国公府的真假少爷一事后,特许平昌公府大操大办,还特意让留在京中的皇子公主们皆去庆贺。 这一场生辰宴可谓是极尽奢华,又不逾矩,足以体现平昌公对真儿子的怜惜与宠爱。 男主本是没有资格前去的,但被反派凌纵给带过去了,被众人嘲笑、讥讽、唾骂,最终被昔日说着为他觉得骄傲自豪的母亲魏氏给叫人毫不留情面地赶了出去。更重要的是,他被诬陷给陆温白下毒,被废了全身武功,筋脉断裂,再无习武的可能,形同废人。 男主黯然神伤,内心痛苦不已,前途茫茫不知何处去。 “送给陆温白陆公子的礼物,不能太敷衍,奴才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世子爷可否要去查探一下?”福奴拱手道。 凌当归随口一问:“是什么?” 福奴说:“一份前朝山水画家的真迹、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 “行,明日带去吧,本世子就不看了。”凌当归没再管这回事,“陆观南的药煎好了吗?” “奴才刚从那过来,已经好了。” 提起药,福奴便觉得腿脚发软,嘴里凭空生出苦味来。 “正好。你唤个人来,将这堆书抱到他那去。” 穿过游廊,转个弯就是陆观南的住处了。 门口守卫一见到凌当归,连忙挺直腰杆,目不斜视。 陆观南斜倚在床边,手中执着一本书。 屋中,婢女正端着一碗药。 “正好,给我吧。” 凌当归接过药,坐到床边,笑眯眯道:“陆公子,俗话说得好,荆钗布裙,难掩国色。这话放在你身上,倒是也很合适。” 此话不假,陆观南穿着末等下人的粗布麻衣,灰不溜秋的,但面容俊美无俦,眉目如利剑出鞘,映照漫天寒星。只轻一抬眼,就好像有看不见的冰雪笼罩大地。 不过凌当归脸皮厚,只若无其事,“不愧是陆公子,都这样了还看书,难怪能做太子殿下的伴读呢,这份殊荣,咱也是配不上的。陆公子,在看什么呢?让我也来学学。” 陆观南合书,露出书名——《出墙记》。 凌当归:“……陆公子果然博学多才。” 原主可是市井小黄文和春宫图爱好者,不仅他的书房堆放了一整个书架,睡觉、吃饭、休息的地方都能看见这些书或图的影子。 说着,门口来了两个小厮,将书放在多宝架脚下。 凌当归让人将这个不用的屋子收拾出来,没想到忘了多宝架中还有一堆小黄文。 “咳咳。”凌当归敲瓷碗,粗着嗓子板着脸,营造出刻薄凶狠感,“来喝药了!本世子还有要事在身,没空陪你在这瞎耗时间。快张嘴。” 凌当归还是一勺一勺喂的,苦味叠加,陆观南再怎么能忍,面容都不由地皱在了一起。 凌当归乐了,“这回还挺顺从。本世子明日要出去一趟,但你不要以为本世子不在,你就万事大吉了。这是一些古籍,你给本世子每本都手抄一份,要楷体,端正美观,不要行草,若是本世子发现有一个字认不出来,你都得重新誊抄。还有,要把每一句都给本世子清清楚楚地翻译解释出来,本世子给你七日时间,期限一过,本世子再与你查抄验收。” 凌当归挥手指了指,“喏,就这些。任务稍微有些繁重,辛苦陆公子了。” 陆观南面无表情,盯着凌当归。一双眼眸,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波动。 凌当归单手叉着腰,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本世子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的吗?开玩笑,本世子怎么可能让你那么舒服,让你养精蓄锐,回来找我报仇吗?你啊就给本世子好好地抄,说不定本世子开心了,还能赏你一些好东西呢。” 他声音拔高了一些,“其他人也都给我听好了,谁若是敢没事找事,就别怪我不客气。” “是。” 众人齐声道。 “滴——获得积分100,累积1350积分点。” 陆观南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凌当归,看不出任何情绪。 凌当归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凶恶道:“再看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当球踢!” 陆观南移开视线,垂眸。 那眼睫掀动的弧度,好似也翻了个白眼。 不得不说,男主这个样子还是挺气人的。 凌当归忍住又忍,“本世子改主意了,将这些古籍誊抄两遍,不,三遍!一遍用行书,一遍用草书!” 不生气不生气,回头自由了,等到男主也登基称帝、一统天下了,他这些誊抄书可就值钱多了,简直就是金山银山,几辈子都不愁。 凌当归心情变得太快了,刚才还生气,这会又喜笑颜开了,哼着小曲离开了。 “咔哒”一声,木门再次落锁。 陆观南腿上的伤还没好,只能以很慢的速度走到多宝架边。 书籍大约有三十来本,本朝的启蒙读本、前朝及本朝国史、武侠话本、地理志、博物志、志怪类等等。 陆观南抽出其中一本地理志,忽听低低一声响。 一枚蜜饯从地理志里掉落出来。 第12章 于心不忍 次日一大早,凌柳卿对镜发呆,婢女星若正为她编发插簪,月棠替她上妆,遮住眼下的乌青。 菱花铜镜中的女子,容颜如早春青梅,缀在枝头上,犹然垂着露水,自有一袭清韵。只是此刻佳人神情惆怅,愁眉不展,似乎分外忧虑。 窗外丫鬟在清扫庭院中的落叶,修剪花枝,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秋风飘进窗子里。 “听说世子爷让那个谁抄书呢,一大堆书,大概能有几十本,听说抄一百遍呢……” “陆公子的手不是受伤了吗?还要抄啊?” “哎,那又如何?之前受伤,不照样桂花刑吗?谁叫他之前心气高,得罪我们世子爷?也是真够惨的,不过要怨也只能怨这老天作弄人,搞得这样下场。” “今日是平昌公府真少爷的生辰宴,你们说世子爷会将陆公子带过去吗?” “世子爷好像没有要带陆公子的意思,真是奇怪了,世子爷难不成转性了?” “我知道内情!此次赴宴的人中有太子殿下,陆公子曾做过太子的陪读,与太子殿下是好友,怕是担忧惹贵人不快吧。” …… 凌柳卿有些意外,“世子不带陆公子?” 星若扁了扁嘴,说:“小姐,咱们都知道,世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当着诸多达官贵人的面羞辱陆公子,今日又是真少爷的生辰宴,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世子爷怎么可能放弃呢?” 月棠出去问了一圈,兴奋地回来,“好像是真的,小姐。世子真的不许陆公子出门。” 凌柳卿眸光一亮,“今日府上的守卫一定会变少。” 她面色微红,如春日桃花。因为思绪的骤然乍起,她激动地站起来走来走去,嘀咕着:“陆公子现在情况特殊,这里怕是容不下他了,算了,落魄就落魄吧,即便无法显贵,至少也要先离开清都,离开世子的视线范围,保住性命最要紧。” 她越想越觉心潮翻涌得厉害,越发急切起来,“不行,我得赶紧想个办法出来。星若,你先去世子那边打探一下情况,月棠,你现在赶紧出府,去买些迷烟散回来。” 星若和月棠应声出去。 凌柳卿握拳念叨:“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东梧阁。 凌当归给陆观南喂完了今天的药,放下药碗,满意地看他苦得眉头紧皱。 第11章 凌当归用极为欠揍的语气,放下药碗,懒散地往太师椅中一躺,抽出腰后扇子,轻飘飘地说:“良药苦口啊,陆公子,忍忍吧。俗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扇子轻摇晃,颇有几分风流。 “哦对了,本世子要你抄的东西你快点抄,不要偷懒,否则本世子就将你的手给砍了,看你还敢不敢。” 陆观南盯着他,“今日平昌公府办生辰宴。” 凌当归合扇抵着额角,又敲了敲手心,肆无忌惮地嘲笑:“陆公子如今都这幅田地了,不会还要过生日吧?你如今生日什么的,不值一提了呀。到底是同人不同命,以前你占了陆温白的,风风光光了十七年,现在还回去,也是天经地义。”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400积分。” 陆观南心里不由地有些烦躁,倒也不是因为陆温白的事,而是眼前这人突然让他捉摸不透了。说的话,做的事,都透着古怪。 “行了,乖乖完成我的任务吧。”凌当归起身,理了理宽袍大袖,“哦对了,需要给你带礼物吗?” 陆观南扯了扯嘴角,冷漠道:“不用。” 凌当归耸肩,笑嘻嘻道:“陆公子清高,怕是也看不上我送的礼物。” 陆观南愈发烦躁,尤其是当看到蜜饯从小厮送来的宣纸中掉出来时。 凌纵到底在发什么疯? 又要搞什么? 陆观南边抄写儒文,边想事情。 他好像变了很多。 除了一反常态,不再用残酷的方法折磨自己以外,还有习性上的转变。 凌纵眠花宿柳,喜好靡靡之音,通常要用夜半三更才能睡觉,而第二日又是日上三竿才起床,沉湎酒色而不知节制,从不练体。而他昨日听守卫闲聊,说凌纵竟天一亮就起床了,而且还举石锁,绕着院子跑步。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响动。 马车上,凌当归掀上帘子,新奇地看着周遭一切。 天下分两国,宜国与许国。宜国在南偏东,许国在西,囊括整个中原。宜国风光旖旎,小桥流水,轻歌曼舞,就连白日里的阳光都照得人心里痒痒的。街道两旁商户林立,各色各样,小贩们吆喝的声音从这头传到那头,此起彼伏。 然而好风景没欣赏多久,脑子内就开始嗡嗡作痛。 是系统在非常急促地响:“宿主,请将男主带往平昌公府!陆温白的生辰宴,是关键情节点,也是必须要做的任务!在生辰宴上,男主被污蔑下毒,凌纵挑唆,致使他被最敬重的父母下令废掉武功,断裂经脉,男主苦守多时的傲骨终于被彻底击碎,对平昌公府以及曾经亲人的最后一丝期冀都被浇灭了,他彻底黑化。” 确实。 凌当归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心脏抽搐地厉害。因为太过生气,甚至进了一次手术室。 昔日霜雪般高洁的无双公子,被众人捧得高高的少年,从来都是脊背挺直,如松如竹如美玉的。 打掉他“平昌公府嫡长子”这层高贵的身份,夺走他幼时寒冬腊月苦练的上乘功夫,要他坚硬的膝盖跪在地上,跪出血,听着尖锐刺耳的声音在漫天桂花中嘲笑他——“不过是个卑贱之人”。 方知昔日种种,皆是笑话。 那一刻,如梦方醒,总算是认清并接受了现实。 “我知道,不过是个人都于心不忍啊。” 凌当归放下帘子,翘腿搁在桌子上,“作者有病,非得特别细致描写这种受虐情形。他身份没了,荣耀没了,有必要还要将他的武功也废了吗?他以后再无习武的可能了。” 书中还写过,男主有驰骋沙场、御驾亲征的野心,可惜武功被废。 系统:“不破不立,如果没有这回彻底醒悟,男主还会心存侥幸,停留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只有触底反弹,才有一线生机。也只有黑化后的性格,才足以支撑他应付未来许国的诡谲风云,乃至登基为帝。这个劫,他是一定要过的!” 凌当归看书的时候,也和评论区的人一样觉得,虽然惨,但如果没有这一遭,男主不会是后来叱咤风云、一统天下的狠戾帝王。但如今,一切都那么真实,甚至陆观南深入骨髓的血肉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哪还能若无其事?每次看他伤口,自己心里就突突跳个不停,浑身发毛。 凌当归从桌子上拿了一只橘子,抠破了橘子皮,橙色的汁液溅到脸上。凌当归低头剥着橘子,“放心吧,别叫你,我虽不想让他去,但自有人要搅混一池水。” 语气有些闷。 刚才还晴光和煦,再抬头看看天,一片乌云流转,天色黑了一瞬。 第13章 生辰宴 平昌公府今日热闹非凡,有路过的行人大着胆子说几句道喜,都得了些赏银。 凌当归与祁王妃的马车一前一后抵达公府,递上名帖。 “祁王府,祁王妃与世子、二公子到——”门房通报。 祁王妃仪态端庄,“阿纵,让阿宥跟在你后面转转吧,这孩子怕生,有你这个做哥哥的在,总会宽心点的。” 凌宥比凌纵要小三岁,但看起来很是机灵活泼,只有当看到凌当归时,眼睛里闪过害怕与逃避的情绪。同凌柳卿一样,从小被凌纵欺负着长大。 凌当归玩味地笑了一声,“王妃娘娘不怕我带坏了您的宝贝儿子?毕竟我这样污浊的人,您的宝贝儿子又是那般纯洁无瑕。” “都是一家人,荣辱与共,什么污浊不污浊的呢。” 祁王妃看凌当归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孩童,温柔慈爱。 凌当归左右看了看,“三妹妹呢?” “柳卿上马车的时候,不慎勾到了簪子,头发都乱了,便回去重新梳了,让我们先走,她随后就到。”祁王妃嘱托婢女,“你在这儿等三小姐,随后引三小姐与我们会合,免得迷路了。” “是。” 凌当归觉得好笑,不过也确实佩服祁王妃,演技一流,这要是搁在现代,高低得是个顶流女明星。 腹诽的功夫,东道主满面红光地来迎。 “见过王妃。” 平昌公府夫人,魏氏俯身拜见。 魏氏年逾三十,与祁王妃年纪相仿,举手投足之间满是世家贵女的风范。 祁王妃忙扶着她,莞尔一笑:“夫人不必行此大礼,今日是夫人家的喜事,恭贺夫人,恭贺公爷,这是祁王府奉上的礼物,王爷未能及时赶到,还请公爷、夫人莫要怪罪,届时我替王爷多饮几杯。” 平昌公陆渊闻言道:“祁王殿下是替陛下去办事,我们做臣子的,自是不敢怪罪。来,里边请。” 众人随着陆渊与魏氏进了第二道门。祁王府奢华,金砖玉石,桂殿兰宫,处处彰显皇家的显赫气派。而平昌公府则纤细轻巧,玲珑精致,一步一景,清幽秀丽,是为集南国富庶风流之大成。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氤氲下,滋养了陆观南最初清隽温润的性子。 凌当归抬头看看天,又看看陆渊与魏氏。 “阿纵,怎么不见过你舅舅舅母?”祁王妃提醒。 凌纵的母亲,陆茜娘,正是陆渊同父异母的妹妹。平昌公府陆家与祁王府是亲家,然而这关系却很差。 当年清都定王作乱,祁王随光阳侯带兵平叛,将妻子陆茜娘托付给平昌公与魏氏。定王的人马冲进了平昌公府,结果平昌公居然只安排车马送走魏氏,而丝毫不管不顾自己的妹妹,以致于陆茜娘险些辱没于叛军之手。还是定王顾念着与祁王的手足之情,放过了陆茜娘。 后来叛乱平定后,祁王知道这件事,当即与平昌公府断了往来。 之后两人也有政见和立场上的冲突,几番你来我往的争斗下来,几乎是势同水火。 而凌纵,因为这件事,对舅舅一家也是深恶痛绝,他不仅针对陆观南,也针对陆辰荣、陆蕙如等其他表兄妹。 “舅舅,舅母。” 既然祁王妃开口,凌当归就顺势叫了声,也没有拱手行礼,更没有见得多恭敬。 嚣张本色,没规没矩。 尤其是跟刚才凌宥的谦逊一对比。 魏氏敷衍地点点头,不欲与他多言。而陆渊则拧着眉,有种瞧不上的嫌弃,却碍于礼节隐而不发,面上笑着:“你好歹也是王府世子,怎么如此不重礼节?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堂堂世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尊长辈!” 凌当归没皮没脸,笑道:“舅舅火气大,待会多喝些茶降降火。今日是府上大事,可不能因为骂我而失了分寸,丢贵府的脸面。” 陆渊哼了一声,“你爹把你教养得真是不错。” 凌当归挑眉,笑意更浓:“怎么会呢?我在清都那是人人厌恶,都说是混世魔王,可见我爹不善教育。要说教养,还得看您和舅母啊,将陆观南教养得多好,那简直就是翩翩浊世佳公子,青山白雪,啧,可惜了。我说啊,你们也真是狠,好歹也是养了十七年的,文才武略哪个不是顶尖的,说扔就扔了。” 第12章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450积分。” 提起陆观南,魏氏不悦,冷下脸来,“世子,话不能乱说。今日是温白的大好日子,最好不要提不相干的人。” 陆渊与路过的人打招呼,转头看向凌当归时则眼神分外锋利,“难得你竟然会为陆观南觉得惋惜。我听说他在你那边,是受尽苦楚。” “舅舅心疼?”凌当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也是,毕竟费尽心血,平昌公府才能出这么一个人物。” 陆渊却很不屑,“出身低贱的下人罢了,不过是凭借我平昌公府的门楣,才有那番成就。血液里流的,就是下等人的血。若是温白,必然比他更厉害。” 凌当归啧啧两声,不再说话了。 祁王妃这时出来打圆场,“哟,那不是陆大公子吗?” 迎面走来的正是陆温白,公府的真少爷。 魏氏忽然眉开眼笑,“白儿,走慢些,小心摔着了。” 陆温白一身锦绣绸缎,穿金戴玉,随着他走动,玉佩哗哗响。阳光洒下来,显得他格外灿烂,满是活力,尤其是一双眼睛,透着琥珀色的灵动。衬得一旁的二公子陆辰荣就像个只知堆积金玉的暴发户。 凌当归光明正大地打量他,轻蔑一笑,“怎么长得跟小白脸似的,还是陆观南好看呀。陆大公子,你给我传授一下呗,风吹日晒,还能保持这样细皮嫩肉的状态,我可真羡慕。”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500积分。恭喜宿主!” 所有人,脸色大变。 “你!”魏氏气愤地指着凌当归。 凌当归袖子一拢,双手背后,深藏功与名,转身走了。 在原书中,凌纵可是六亲不认的反派,指谁骂谁,指哪打哪,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发癫。 他看不惯陆观南,也看不惯跟矫揉造作的陆温白。陆观南在他眼里,是道貌岸然,鸠占鹊巢的虚伪假君子,而陆温白在他看来,即便血脉尊贵,但当了十几年村夫,被腌入味,也是村夫无疑了。 祁王妃安慰直掉眼泪的陆温白,“公子,别难过。世子他不太会说话,他的意思是,你即便在乡下多年,却依旧皮肤白皙,可见到底是平昌公府的血脉,生来便是如此,刻在骨子里,这是如何也改不了的事实。” 祁王妃轻声细语,说得陆温白心中一暖,他擦掉眼泪,“谢谢王妃娘娘宽慰。” 魏氏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王妃。” 陆渊皱了眉,“男子顶天立地,以后莫要哭哭啼啼。” 这话说得硬邦邦的,陆温白又是眼眸一湿,魏氏看着心疼极了,不由埋怨道:“白儿吃尽了苦头,这才认祖归宗,你何须如此苛刻?” 再吵下去,怕是围观的人群会更多。 祁王妃笑着转移话题,“听说大公子投壶很厉害,不如就教教阿宥吧,这孩子准头太差了,来之前还跟我念叨着,要向大公子讨教一番呢。” 凌宥积极道:“大公子,我们去投壶吧。” 连中几局,凌宥高声喝彩,陆温白这才将刚才的不快抛之脑后,很快与凌宥熟悉了起来。 第14章 太子 “世子,还是你厉害,豪爽直言!那陆温白也不过就是从乡下来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他们都去讨好他,我可不愿意!” 男子啐了一声,满是不屑。 宜国反派小团体,以凌纵为首,还有鸿胪寺卿之子尤笠、刑部尚书之子徐钟、安平侯之子胡不为等。 刚才说话的男子正是尤笠。 凌当归甩着玉佩的穗子,试探性地拉动弓弦,说:“你们几个,就会在背后说,有本事也当那么多人的面呸一个。” 都是些狐朋狗友,表面看上去同气相生,实则坑的坑,卖的卖,最后成一盘散沙。 徐钟听出其中有讽刺的意思,递上一支箭,奉承道:“世子爷可是祁王殿下的唯一嫡子,天潢贵胄,举世无双,咱们哪敢跟你比啊?就说刚才,那陆温白得意洋洋,不停地出风头,不过是仗着平昌公府的势力,而也只有世子爷和祁王府,才能与之抗衡啊。” 胡不为没他那么多话,“我只看见那陆温白竟还哭鼻子呢,哈哈哈!笑死人了!” 尤笠也嘲笑:“对啊,娇里娇气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实在是有损平昌公府的威严呐。对了,世子,你这后颈怎么了?还包了纱布?” 凌当归拉弦开弓,一箭射歪,擦着靶子的边缘掉到了石头上。 福奴立即去将箭捡起来,欣喜道:“世子爷,就差一点点了!” “不小心被咬了。” 颈后伤势已好多了,不过用力时还是疼。 凌当归又接了一支箭,继续射,这回连边缘都没有擦着,箭也不知道怎地,穿过芙蓉花丛,不知去向哪了。 福奴正颠颠地跑过去找,忽见花丛后走出一个人,绯红锦衣,用金线绣着蝙蝠与祥云,男生女相,嘴角噙着笑容,眼眸似是含情脉脉,端的是一副多情风流的的富贵做派。 “君子六艺之一便有射,堂兄这准头还得再练练。” 他手中转着那支箭,转头唤人取来一把弓,轻松随意地开弓射箭,正中靶心。 装哥。 凌当归扯了扯嘴角,毫无灵魂地鼓掌:“哟,七皇子好厉害。” 在场其余人纷纷行礼。 此人正是七皇子,凌沧。 他的母亲出身卑微,原本只是一个小宫女,因貌美而被天熙帝看中,自此宠冠后宫,带着韩氏一族鸡犬升天,属于实打实的外戚。七皇子为人聪颖好学,在众皇子王爷之中,也是最受天熙帝喜爱的一个儿子。 而太子呢,平庸愚钝,不过是占着是皇后的儿子罢了。 不知不觉中,或者说在皇帝的纵容和有意引导之下,七皇子以及韩妃生了夺嫡之心。 宜国这边的内容,主要聚焦的还是男主如何如何受苦。至于内廷,皇子后妃、丞相王爷你争我斗的戏码,原书一写而过。具体什么手段,做的什么局,凌当归也没有仔细看。 不过横竖与他没什么关系,别人做别人的,他的任务就是当一个恶毒愚蠢、总是在欺负人骂人的反派,各种作死作恶,等赚到三万积分,就“死掉”,到时候逍遥自由去。 改剧情,避险什么的,他也懒得搞。 “堂兄,不如再试一次吧。注意姿势,不要用力握紧弓把,手往下,搭弦,慢慢来……” 凌沧教他射箭技巧。 凌当归竖起耳朵听,这可不听白不听。握箭开弓,瞄准靶心,他的力气还不够,已经觉得手指抽筋,有些疲累了。忽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灰衣长发,清瘦如竹,一双眼睛掩映在芙蓉花丛和竹林后,明明暗暗,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到那是一双漂亮幽黑的眼睛,像狼一样的眼睛。 “好,堂兄,可以松手了。” 凌当归一顿,向下松开弓箭,不注意被箭尾上的刺划伤虎口。他“嘶”了一声,随手扔掉弓箭,看向自己的虎口,红艳艳的鲜血不断冒出来。 “世子爷,我先前还纳闷呢,这么好的日子,你怎么都不带陆观南来?原来是留在这儿做惊喜呢!都是兄弟,也不早点告诉我们。” 尤笠兴奋地叫人将陆观南拽出来。 陆观南两手被反剪缚住,脸上有新伤,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凌当归拿过手帕按住伤口,漫不经心道:“可不是吗?今儿可是陆公子的生辰呢,怎么说也要过得轰轰烈烈才行啊。陆公子,这就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开心吗?你看看大家,都是熟人呢。” 陆观南没说话。 但是他在微微颤抖,强忍着四周刀刺一样的目光。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600积分。” 胡不为脾气燥得很,直接上腿去踹了:“世子爷问你话呢,哑巴了吗?!” 陆观南被踹得跌倒,因被绑着,身上有淤痛,挣扎了好一会怎么都起不来。附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阳光也格外刺眼。他脸色惨白,如同赤裸裸地被冰封在寒冬腊月的山林里。 凌沧“诶”了一声,“本皇子的车驾在路上好端端地走着,忽然发现此人鬼鬼祟祟,再靠近一看,这不是从前的陆大公子吗?我把他抓住盘问一番,但他竟敢逃跑,还伤了我的几个奴仆,幸好被我的影卫捉住了,为防他再出手伤人,我便让他服了软筋散。不过话说回来,堂兄,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本世子特意安排的,假装放走他,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气运逃出生天。不曾想被七皇子遇见了,看来陆公子命运不济啊。” 凌当归信口胡诌,伤口隐隐作痛。 他丢掉血淋淋的手帕,往人群中一看。凌当归忽然有些难过,他想,他真坏。 热闹的人群,争先恐后地看陆观南,包括陆观南曾经的好友。 他们用着嘲弄的眼神,鄙夷的动作,嗤笑陆观南的处境。 凌柳卿急得眼圈通红,死死咬着下唇,有担忧有愧疚。而祁王妃则握着凌柳卿的手,轻声安抚。 第13章 他大概猜到什么情况。 祁王妃有意放出消息,让凌柳卿知道他不带陆观南,促使她决意放走陆观南,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是没想到,祁王妃的目的在于,她要陆观南出现在平昌公府陆温白的生辰宴上,即便没有被七皇子撞上,也会被她事先安排好的人拦截,送到平昌公府上来。 而清都人人皆知,陆府赶出陆观南后,是祁王府将人扣着。陆观南出现在陆府,也肯定是世子凌纵带来的,毕竟凌纵是那么讨厌陆观南,极尽一切可能想让他出丑。 为了拉下他,让凌宥顶上世子的头衔,真是难为祁王妃,想出这么个波折又迂回的法子。 一来再次开罪于平昌公府,不过祁王与平昌公本就关系恶劣,这个倒是微不足道。 第二,才是最关键的。 人群中传来怒吼,“都给本宫让开,围在这儿要做什么?造反啊?!” 众人自行退散,形成一条道。 身穿黄衣的富态男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袍上绣蛟龙,正是太子,凌羽。不比七皇子,太子长相平平无奇,胖得像球,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憨态可掬。 这正是祁王妃一定要让陆观南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陆观南曾是太子的陪读,关系亲近。 太子直爽,一定会为陆观南出头。 以凌纵的性子,必会发生争吵,这样一来,凌纵就会不可避免地得罪太子。 太子凌羽与凌纵一向不合,为了陆观南之事,先前已针锋相对过多次了,甚至凌纵还因此被罚幽禁织蝉司过几次。 但眼下,又比较特殊。 祁王妃悄悄得知,祁王秘密奉旨去太子舅舅光阳侯的祖籍地,调查他私养阴兵一事。皇帝忌惮光阳侯,要铲除这个眼中钉,太子与光阳侯相辅相成,光阳侯一倒,太子绝对会被废。 天熙帝生性多疑,他的皇位是弑父弑兄抢夺来的。 在别人看来,他十分信任祁王。可祁王也是皇子,有兵权有声名甚至有封地,他真的不会忌惮吗?真的不会害怕当年那一幕重演吗? 若是让他知道在这个即将处理太子党的节骨眼上,祁王世子明着打太子的脸,与太子争吵,天熙帝一定会怀疑祁王是不是暗中走漏了风声,放任自己的儿子肆意妄为,轻慢太子。 这招很毒。 祁王凌执最爱的女人是陆氏,不管凌纵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事,杀了人放了火,还是强抢民女之类的,凌执都不会怪他。但一旦涉及到权力争斗,就未必了。 祁王妃也只能铤而走险,去搏一搏。 第15章 打架 凌当归觉得祁王妃够疯的。 为了拉凌纵下水,不惜危害祁王府的利益。当今皇帝是个大狠人,弑父弑兄都做得出来,祁王自然也不在话下。 凌当归觉得祁王妃也挺可怜的。 一生都在苦心经营,为自己的儿子夺世子之位,祁王篡逆成功后,又充斥着更大的野心,夺太子之位,殚精竭力,还没得手,国被灭了,祁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除了凌柳卿,皆死于战火。 凌当归看到人群中的祁王妃,惶惶不安,一双美目之上愁眉紧锁。 “凌纵,你在干什么?!” 太子凌羽气得像一只河豚,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戏台子都摆好了,凌当归就硬着头皮演下去吧,为了不断作死后的自由! “参见堂兄,哦不,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都看见了,我将陆观南带来了。平昌公府大摆宴席,庆贺陆温白的生辰,横竖陆观南也是今日生辰嘛,就带他一同来庆祝呢。” 凌当归揉着自己的虎口,血还在不断地往外冒。 他的语气十分轻慢,听起来也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凌羽恼火万分:“你这个混账东西!其心可诛!” 凌当归拉下脸,“太子殿下不如说清楚,我如何混账了?这陆观南难道不是今天生日吗?我给他带过来,与平昌公府一同叙叙情还不好吗?可惜我这一番好心,你们竟然都不当回事!” 一句话,得罪太子,得罪平昌公府。 匆匆赶来的陆渊气得险些晕过去,脸黑得像锅底。他就知道,这孽障今日肯定会闹事!起先防着,以为他知道场合分寸了,没想到竟是障眼法,选择中途将人带进来! 凌当归说完,自己都觉得无耻。 看一眼男主,陆观南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像冬天里白茫茫的雾一样。 凌羽的护卫将他扶起来,转身便要将人带走。 “宿主请阻止!” 系统滴滴滴叫个不停,叫得凌当归头疼欲裂。 “站住!” 凌当归气得咬牙,“他已经是祁王府的奴隶,生死去留是由我来决定。太子殿下还是不要操这个心了吧,如今陆观南已经不是过去的陆观南了,更不是太子殿下曾经的好友伴读!” 此话一出,脑子里的魔音才消失。 凌当归暗骂。 凌羽一听,更生气了,“大胆!我是太子,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世子,你竟敢跟我争?!” “太子殿下最好还是不要生是非了吧,前一阵子,您母族的卖官卖爵一案,可是掀起了不少风浪啊。陛下让您来赴平昌公府的宴,是想平息朝臣议论,想让您与陆温白交好,而你却为陆观南这个假少爷大闹平昌公府,若是陛下知道,想必不会高兴的。” 凌当归挟着怨气说话,一股脑地,就像喷豆子一样,全都喷了出来。 “好啊好啊!你这是以下犯上!以下犯上!本太子不好好教训你,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凌羽吼得满脸通红,捋起袖子,堂堂太子竟要跟凌当归打架,而且还是在这么多双眼睛之下。 凌当归是个弱鸡,没有锻炼过,凌纵更是沉湎酒色,身子羸弱。被凌羽这么一扑,后脑直直地砸在石地上,磕得他头昏眼花,连连叫疼,还不忘火上浇油:“来人啊来人啊,宜国储君打人了!这置皇家的体面何在啊!救命啊救命啊……” “滴——获得150积分,累积1750积分。” 凌羽是真厌恶凌纵,他体壮力气大,拳拳到肉,下的都是死手,还照着脸打。 凌当归起初还能叫嚣,后来只感觉哪哪都疼,压根没力气再逼逼。 这状况显然都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呆愣愣地看了一会,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陆渊嘴歪眼斜,花白胡子都在抖:“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将人拉开啊!” 魏氏向各位客人赔礼:“麻烦诸位去前面厅堂候着吧,实在是对不住,府上出了些意外,让大家见笑了……” 二公子陆辰荣偷笑,跟满脸担忧的陆温白说:“真是一出好戏,凌纵耀武扬威惯了,总算能有人出来杀杀他的威风。” 魏氏睨了他一眼,“瞎说什么,还不去厅堂照顾客人!” 人群散后,就只有扭打在一起的太子与凌当归。被拽开后,太子还恶狠狠地抬脚要踹,“凌纵,你这个没出息的烂人,本太子一定要将你打入地牢,将你凌迟处死!” 太子就像一尊巨石,砸得凌当归这个小石子毫无还手之力。凌当归幸好护住了脸,这才没有破相,然而身体其他地方,感觉被车轱辘碾压过,他快要疼死了。 刚才下巴被凌羽捣了一拳,凌当归吐了口血唾沫,“嘶”个不停,满含怨气。 他倒不是怨太子,而是怨这个破系统。 非逼他惹事,挨这一顿打,真是气死了。 七皇子凌沧露出了忧心忡忡的浮夸表情,说:“皇兄,这儿是陆府,不是东宫,即便再生气,也不能动手啊!若是此事传出去,天下如何看待我宜国的太子?” 陆渊刚要开口相劝。 “你给老子闭嘴!” 凌羽打了一架后,精神反而更充沛了,有种暴走的发疯状态,“凌纵,本太子早就想揍你了,你老本事就去父皇面前告我啊!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还怕你?!” 凌当归假装不耐烦地推开扶着他的凌宥,“太子殿下,不用我去告,刚才那么多双眼睛,想必再过不久陛下就知道了,您还是想想怎么交代吧!还有,我话就撂这儿了,要陆观南,不给!” 他一手捂着下巴,面容狰狞,一手指着芙蓉花丛边的陆观南。 陆观南神色沉沉。 有生死蛊在,凌当归受到伤,陆观南体内也会反弹。他感觉到蛊虫在焦躁地乱窜,啃啮他的心脏。本是十分痛苦,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万分耻辱。 他该是已经习惯麻木了的,毕竟这样的羞辱并非第一次。 可或许因为今天也是他的生辰,一些情绪便阴暗地滋长出来,凌乱疯长。 凌羽龇牙咧嘴,真的不顾太子的身份了。 凌当归害怕他再动手,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陆观南旁边。 近来凌羽处处不得意,随着母后卖官鬻爵的事情被捅破,父皇的态度也越发令他困惑不解。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今日来赴宴,又看到凌纵这个兔崽子羞辱陆观南,就好像黄河决口,所有不畅的情绪全部爆了出来。 第14章 陆观南是他幼时的伴读,关系还不错,也曾规劝过自己。总而言之,凌羽也不是那种看着好友被欺负,坐视不理的人。 正要继续教训凌当归,佩剑护卫在凌羽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太子殿下,织蝉司指挥使奉陛下口谕,召您和七皇子即刻回宫,不得有误。” 凌沧也得到消息了,不过他神色如常。 凌羽慌乱不安,“没有凌纵?” “没有。” 凌羽眼中闪过畏惧之色,狠狠瞪了凌当归一眼,随后走到陆观南身边,“本太子会想办法保你的。” “多谢太子殿下。” 陆观南的声音微微颤抖。 凌当归看着凌羽宽厚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丝悲凉。 凌羽走向了死局。 他虽不是完美无瑕的好人,但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第16章 十七年债 原书中,凌纵被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暴打一顿,鼻青脸肿,太子走了之后,他转头将这股气撒在了陆观南身上。不仅命令陆观南在众人面前伺候他用膳,还百般羞辱,甚至暗中挑唆,火上浇油,推动陆渊一怒之下废了他的武功。 小憩阁,凌当归本在分神看被绑在角落处的陆观南,忽伤口疼得他一筋挛,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表情格外扭曲。 “神医!轻点!” 来给他看伤的,还是宋回春。闻言,宋回春惊慌失措,赶忙补救。 祁王妃一面向陆渊道歉,一面十分到位地流露出母亲对儿子的慈爱与忧心之情。 “祁王妃不必多说了!我这平昌公府不过是个小庙,容不下祁王世子这尊大佛!真不知道祁王世子是多尊贵的身份,竟敢冒犯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子!简直是大逆不道!若真要追究下来,你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陆渊直接下了逐客令,越说表情越是冰冷。 祁王妃神色讪讪,有些尴尬,“还请公爷息怒,阿纵他素来就是这般恣意,不过我也知道,阿纵虽随心所欲,却也是知晓分寸的,此事必不是他所主导,一定是下人们唆使。都怪我,没有管教好下人,才酿成此番祸事。” 魏氏古怪道:“王妃娘娘何必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到底是下人唆使,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孰是孰非,众人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趴在床上的凌当归,用着气声,回怼道:“此前我与陆观南多有结仇,所以舅母讨厌我。可如今你与陆温白母子团聚,怎么还惦念着过去那些因陆观南而起的仇怨不放呢?莫不是心里始终认为陆观南是你的长子?”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800积分。” “胡言乱语!”魏氏柳眉倒竖,“你……” “行了!外面还有许多客人在等着呢,别让人家看了笑话。”陆渊打断魏氏。 魏氏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忙调整好状态和衣服首饰,带着婢女和管家离去了。 踏出房门前,她瞥了一眼陆观南。 陆观南只觉头顶寸寸目光,像冬日里冷冽的风,刮在脸上,像锋利无比的尖刀。他脖颈极其僵硬地抬起,霎时间内心“轰”地一声震响。 屋外秋风卷着落叶与残花,吹落在门槛。 梧桐叶子,和金灿灿的桂花。 陆观南冷不丁想起了幼时随师父上起云山学武,母亲带着热腾腾的饭菜来看他。见他练武练得又是伤又很辛苦,悄悄背过身去抹眼泪。送别母亲前,陆观南无意中听到母亲与师父的对话,请求师父让他多多休息,也才六岁,却眼下乌青。 两相场景,交错切割,最后定格在一双嫌弃、厌恶,甚至是恨的眼睛上。 魏氏走了。 陆观南目光跟随而去。 一株高大茂盛的桂花树下,桂花硕大的叶子像打了层蜜蜡,如玉含光。秋风无声,但桂花簌簌而落。 “白儿,你怎么来了?可是前面客人出了什么问题?” “母亲,我来看看表弟。” “他有什么好看的?他这个人,邪性,恶毒,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今日都敢跟太子动手,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白儿,娘亲告诉你,你少与他来往,免得乱了心智,还被他牵连。” “啊,那、那他呢,他落到了表弟手里,会不会出事啊……”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是他欠你的。若是死了,那便是偿还了这些年偷来的锦衣玉食的债。好了,白儿,别多想了,走吧,娘亲带你去前面会客。” 母子俩的声音传不到他这儿,但他懂唇语。 对话犹言在耳。 母子两远去。 消失在尽头的时候,陆温白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脸很模糊,表情更看不清。 漫空中桂香沁脾。 陆观南抓着泛痒的手臂,抓到那一处皮破,抓出血来。 还是很痒。 “混账!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外甥!” 凌厉的长剑出鞘声和瓷杯碎裂声,拉回了陆观南的注意力,他顺着地上的碎瓷片看过去。 也不知道刚才凌当归说了什么狂野不羁的话,将陆渊气得摔杯拔剑,直直地指着凌当归。 凌当归翻了个面,在宋回春的搀扶下,艰难地坐了起来,将头发往后一甩,曲起一只腿,仰着脖子甚至往剑锋处凑,“舅舅往这儿招呼,外甥保证眼睛眨都不眨。只是今天是陆温白的生日,舅舅舞刀弄剑的,还见血,怕是不太吉利啊……” 浑身上下,写着三个字:不要脸。 陆渊要发疯了,忍住又忍,“刺啦”地一下将剑收回去,仿佛能磨出看不见的火花。 “你赶紧给我滚!滚回你的祁王府去!” 凌当归眼眸一亮,下床穿鞋,“这可是你说的!” “滴滴滴——宿主不能走,该处剧情为关键!” 系统又在聒噪地不停叫唤,滴得他脑仁疼。 凌当归脸一垮,脱掉刚穿上的半只鞋子,盘腿坐在床上,冷冰冰道:“舅舅这话说得也太伤人了吧。寄来请帖的是你们平昌公府,饭还没吃上一口,茶都没喝,就撵人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渊死死地按住腰间佩剑,咬牙切齿:“凌纵!” 凌当归玩着扇子末端的穗子,假笑道:“舅舅放心,我吃口饭再走。您堂堂一平昌公,当朝吏部尚书,总不会连一口饭都不给外甥吃吧?舅舅,我都不嫌丢人,你怕什么?” “来人,通知后厨,提前半个时辰布菜!”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900积分。” 陆渊气得拂袖离去,而从头到尾,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陆观南。 “阿纵……” 祁王妃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凌当归打断了,“王妃热闹也看够了吧?麻烦出去,我需要休养,等吃饭了再来叫我吧。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 把所有人赶走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与陆观南。 陆观南身上又红又痒,一直在抓,垂眸不语。 为了积分,凌当归本该是讥讽几句的,然而设身处地,实在说不出口。 凌当归解开绑住他双手的绳子,然后从香囊中取出一只青绿瓷瓶,掂量了一下,放在他面前。 “涂,别老抓,看着就烦。” 干巴巴地说完,又回床上躺着,把被子一拢,准备睡觉。 陆观南没有停止抓痒,也没有看那瓷瓶,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机械性地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 凌当归压根睡不着,翻来覆去,时而压到伤口疼得叫出声,再看向陆观南,还是在那抓,抓得红一道血一道,还不停手。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地令人心慌。 而小憩阁外,又是另一番世界,笙歌鼎沸,语笑喧哗,人人都在祝陆温白:生辰吉乐。 第17章 本世子的人谁敢动 本来定好午初时刻开宴的,足足提前了半个时辰。 凌当归被搀扶着入了座,陆观南就在他身后站着。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二人身上。 凌当归吊儿郎当的,拈起玉盘中的一串葡萄,连皮吃掉,遇到有核的,直接往旁边瓷白碟子中一吐。凌纵是王爷的嫡长子,却没有丝毫当今宜国贵族推崇的清正雅致,反而粗鲁随意,像乡野村夫般散漫。 他一边吃葡萄,一边使唤陆观南给自己倒酒。 陆观南的衣袖擦破了,露出红痕道道的手臂,他麻木地拿起酒杯,只听得滴滴答答的声音,麦穗色的酒液坠入琉璃透明茶盏中,激起一阵清香。 桂花酒。 不过想想也是,此时正是十里金桂的时节,自是用桂花酿酒最合时宜。 凌当归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将桂花酒一饮而尽,抿着嘴角,嫌弃道:“这也太难喝了,不喝了。” 说完,他夺过酒壶递给了旁边座位。 旁边坐的是胡不为,他尝了几口,惊艳道:“这不是挺好喝的吗?听说是平昌公府特意请了白马楼大师傅来酿酒,千金难求,有价无市呢。” 第15章 凌当归摆架子:“白马楼也不过如此,无非是有诗家文人的宣传,占了便宜罢了。” “世子爷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与我等寻常人就是不一样!” 反派小团体成员左右吹捧。 陆辰荣在对面落座,闻言心下暗讽。 有平昌公府和祁王府的恩怨在前,他自是瞧不起凌纵这副狂放做派,不过他也不会上赶着去惹这条疯狗。 他的目光落在陆观南身上。 这位曾经光风霁月,人人赞誉不绝的兄长。 玉树临风,翩翩君子,宛如谪仙降世。那个时候,平昌公府甚至可以说是陆观南的平昌公府。 陆辰荣嘴角上扬,不由地身子微微前倾,挺直了腰。 如今两相境遇,翻天覆地,他依旧锦衣玉带,是尊贵的平昌公府之子,而昔日总是压他一头的大哥,衣衫褴褛、狼狈颓丧,向来洁净的脸庞,犹如跌落泥沼般。 陆辰荣从未觉得如此痛快过,酒过第二杯,忽然生了心思。 凌当归吃了一块芙蓉糕,抬眼看向对面的陆家二公子。 陆辰荣与他遥敬一杯酒,露出恭敬谦卑的笑容,意有所指。 凌当归挥手,让前来递话的小厮先离去。 陆辰荣资质平庸,自幼就嫉妒陆观南这个耀眼的兄长。原书中这一段,写的是陆辰荣暗中传话给凌纵,二人臭味相投,三言两语便一拍即合,在宴会上想着法的羞辱陆观南。 陆辰荣等了一会,见对面的凌纵吃吃喝喝,时不时与两旁狐朋狗友猜拳玩笑,不亦乐乎,全当什么都没发生。陆辰荣有些坐不住了,正犹豫着要不要端着酒盏去提醒一下,就见对面凌当归神色有异,趴伏在桌案上,扶额,咬牙切齿地挥袖让陆观南去对面。 也不知是不是陆辰荣的错觉,凌纵好像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陆辰荣云里雾里,但瞧见福奴押着陆观南过来,他心中狂喜与激动,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给陆二公子倒酒,这是世子爷的命令,别不识好歹。” 有福奴这个恶仆在,自是不用陆辰荣开口,让别人看笑话。 他只需端坐,好好看着便是了。 陆观南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听得有人让他给陆二公子倒酒,他便照做了。 “兄长啊兄长,你也有今日。” 陆辰荣得意地眼珠发红,语声很轻,微微战栗。 “从前顾着你,这府上从不栽种桂花,也从不以桂花入酒。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今时不同往日。还得多谢兄长教诲啊,以身作则,真是好兄长。” 陆辰荣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陆温白向诸位宾客敬酒,见陆观南在这儿,愣了一下,随即重现笑容,“二弟,我敬你一杯,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兄长这是什么话,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陆辰荣端起酒盏,是空的。 他扫了一眼陆观南,轻敲桌子。 福奴识趣地勒令陆观南,“还不快给陆二公子倒酒?二位公子莫怪,府上的奴隶不怎么懂事,世子爷回去会好生教导的。” 陆观南照做。 陆温白犹豫着问:“二弟,他怎么在这?若是爹娘知道了,会不会不好?” “兄长不必担忧,这是世子爷借我的下人,就倒倒酒而已。”陆辰荣面带骄矜之色。 陆温白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酒盏,刚要饮下,忽听一道尖锐的高声,打破原本喧闹和谐的氛围。 “大公子,酒有毒!万万不能喝!”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屋内静了一霎,随后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喧哗阵阵。 报信的是平昌公府的管家,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厮。 二人气喘吁吁,老管家急得满头大汗:“大公子,这酒有毒啊!” 陆温白闻言大吃一惊,没拿稳酒盏,“啪”地一声,酒盏砸落在地,令众人惊声连连的是那酒液触及地面,竟然发出了“滋滋”的声音,翻滚着沸腾着气泡,橙黄色的桂花酒颜色似乎也变得更深了。 “怎么回事!” 魏氏和陆渊匆忙赶到,见到这一幕,脸色大变。 老管家将事情和盘托出:“回公爷的话,这是白马楼今日来帮厨的小伙计,突然找到老奴,说他看见有人偷偷摸摸地去给后院中的酒坛子里撒药粉,那酒坛子是特意为大公子准备的。老奴派人去查看,才发觉酒已经被舀过了,老奴因此赶紧来禀告大公子……幸好,幸好……” 老管家心有余悸,擦了擦汗。 事发突然,又有人证物证,众人不疑有他,纷纷询问白马楼的小伙计,“那个下毒的人长什么样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平昌公府的宴会上下毒!” 小伙计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吓得发抖,咽了好几口唾沫,指了指陆辰荣旁边的陆观南。 “是他!那个人跟他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身形也一样,我上前阻止,他还动手伤了我!” 又掀起一阵如暴雨般的哗然。 陆观南额角猛跳个不停,周身血液凝固,时而滚烫,时而冰冷,只听得周围一万根针落地的声音,针针扎在眼睛里,只见得每一张别有意味的面庞,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陆观南啊……呵呵,从前都说陆大公子端方守礼,没想到竟做出这种恶毒凶狠的事情。” “不知道心里有多嫉妒,都快恨死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平昌公府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白白抚养他一个假货,最终也只是将他赶出府,结果他倒好,恩将仇报,反而向人家真正的陆少爷动手,真是黑心肠啊。” ……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的,他就是一个笑话,一只蝼蚁,任何人都能轻易踩死他,可是所有人都偏偏不去踩,高抬贵脚,他们看戏似的欣赏着他落叶一般的命运,践踏、欺辱,高高在上。 陆观南嘴唇翕动,干裂的嘴唇撕裂了一道口子,渗出血珠,他抬手抹了抹,刚抹掉,又迅速冒出了血珠,他抿着下唇,咽下这血腥味。 “你好大的胆子!” 陆渊今日这才正眼看陆观南。 陆温白脸色惨白,躲在魏氏身后,“娘亲,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白儿,人证物证都在,还能有什么误会?” 魏氏一想到自己的宝贝亲生儿子差一点就被毒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将陆观南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这个农妇之子,阴差阳错才登了大雅之堂,进了高门当了贵子。而她的亲生儿子,却流落乡野,饥荒饿肚子,暴雨居无定所。叫她焉能不恨? 跟在魏氏身后有个着花色服装的中年女人,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公爷,夫人,大公子这些年跟着奴婢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却不想要被这个鸠占鹊巢的假货谋害!” 这女人是陆温白流落乡下时的养母,也是当年接生的稳婆,蔡媪。 当初那农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哭又笑的,行为举止疯疯癫癫,第二日竟将孩子丢掉,也是幸好被她所捡,抚育陆温白。也是她,窥探出当年抱错之谜,果断带着陆温白寻亲。平昌公府为了感谢她,特意将她留下,在魏氏身边做个嬷嬷。 “苍天有眼,若是一切无误的话,大公子才是清都人人赞誉的翩翩君子,而这个人!”蔡媪愤怒控诉,“一出生后,就会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丢在脏兮兮的土坑里,可能会被饿死,也可能会被冻死!他今日的一切都是偷大公子的,却不思感恩!奴婢斗胆,当着众位清都贵人的面,请公爷和夫人处死这个假货!” “轰隆”一声,原先还艳阳高照,突然阴云密布,看样子要下一场大雨。 那一声惊雷,击在陆观南上空,仿佛贯穿他的骨髓。 原来是这样吗……他……一出生就被母亲抛弃了? “处死?!”陆温白急切摆手,“不不不!” 徐钟没想到还能看到这热闹,只恐场面不够混乱,叫道:“就这么杀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 “还请诸位做个见证!”陆渊打断众人议论,“今日我平昌公府出此等祸事,实乃天命弄人,我亦欲平息了结此孽缘,但顾念这二十年心血,不忍斩断性命,索性废掉他的武功,从今以后做个废人,再也没有下毒和伤人的能力。” “平昌公真是宽和之人,若是我,我必杀了此贼人不可……” 没有人对这个决定有质疑,甚至都觉得陆渊还给他留一条命,已是大慈大悲。 陆渊粗声道:“来人,取铁棍来!” 很快,有下人将陆观南五花大绑,将人带到正厅外的四方院里。 陆观南方才得知自己被生母丢弃,再有被七皇子下了软筋散,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那根棍子,乃精铁凝炼三月而成,重千钧,掷地有声。 第16章 府上高壮大汉正要动手,忽听一道声音。 这声音,脆,灵。 如同寒冬里,湖面上的冰陡然碎裂。 “他是祁王府的奴隶,是本世子的人,要动手,是不是该先问过本世子呢?” 众人这才发觉,原来刚才那种情形下,竟没有最厌恶陆观南的凌纵出来火上浇油。 第18章 清零 “宿主!这段是至关重要的剧情,不能更改的!你可以小范围地变动情节,但是一定要遵循几大重要事件连接起来的剧情轨道!陆观南身份曝光,被赶出陆府是第一遭,这便是第二遭,你不能……” 系统着急万分,不断在凌当归脑海中警告。 凌当归没理会,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走出来。 不能不能,不能个屁! 最讨厌这两个字。 他爸说你不能肖想不属于你的家产;他妈说你不能忘了自己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他后妈说你不能仗着是哥哥就欺负弟弟;他弟弟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奔跑不能打球就是个废物…… 越说他不能,凌当归越是恼火。 穿书还违反现代社会人类常识呢,他不照样穿书了。反正老子生来一身病,二十岁不到就死了,死了也没人在意。怕什么,大不了再死一回呗。有什么了不起的?命一条,谁稀罕? “我教训这个孽种,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本寄居在我平昌公府,我难道还没权处置他吗?” 陆渊一看见凌当归,便格外不悦,心想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但是转念一想,他这外甥最是讨厌陆观南,看到这种场景,该是兴奋才对。 凌当归站在台阶上,甩掉福奴等小厮的搀扶,一步一步下,从衣袍中掏出一份文书,道:“舅舅,有此物为证,他是我府上的人,不再是平昌公府的公子,你没有资格处置。对吧?徐大人?” 这文书正是当初凌纵逼陆观南签下的卖身契,一式两份,有一份留存在官府。 他提到的徐大人,正是狐朋狗友之一徐钟的父亲,户部尚书徐清棱。 徐清棱本在看着热闹,突然被喊到,愣了一下。凌当归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展开文书。徐清棱凑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拢着花白胡子,严肃道:“看来确有此事,宜国律法规定,不得对他人府上的奴仆妄下私刑。” 凌当归收起契书,挑眉看向陆渊:“舅舅?” 陆渊狠狠拧眉,“那好,凌世子不妨说一说自己的看法。你所谓的奴隶在我府上,妄图谋害我的儿子,不知凌世子要如何解释?如何处理?” “在酒坛中下毒,这么愚蠢且漏洞百出的陷害,舅舅你英明神武,居然也被蒙蔽了。在场这么多的贵人,不乏朝廷重臣,难不成也深信不疑?甚至连查证都没有,就笃定幕后黑手是他?” 凌当归抽出折扇,重重一落,抵在陆观南的肩上,“一个被我折磨多日,浑身是伤,还被七皇子下了软筋散,毫无气力的人?舅舅,即便您是长辈,也没有资格动我的人。” 这话说得足够嚣张,也符合祁王世子一向的风格。 陆渊咬碎后槽牙,目露精光,恨不得当初宁愿被人议论,也不将凌纵邀请来赴宴。 乌云滚滚,霎时间秋风狂卷落叶,桂花香愈发浓烈。 一片落叶被疾风推动,砸到了麻衣上。 陆观南微微地转动,眼尾轻扫,瞥见肩上的折扇。 折扇一起,“哗啦”一声,只见翠绿天蓝山水,浓淡相宜地铺陈展开。 风这么大,凌当归只是顺手扇扇子,装逼而已。 眼见被怀疑,白马楼小厮急了,“我看到的就是他啊!” “你确定吗?” 凌当归收起折扇,斜搭着陆观南的左下颌,折扇顺着往下,勾起他的下巴,露出正脸。 “你所见到的那个人,也是这般模样吗?你可要看准了,粗布麻衣,潦倒落魄,却还能有此番绝色的,当属世间少见。” 凌当归就站在他的左手边,用折扇慢慢抬起他的脸,折扇有幽兰香。 秋风过,衣衫单薄的陆观南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白马楼小厮盯着他的脸,有些迟疑,“我见到的只是背影,但背影和衣服与他极为相似,怎么会不是同一个人?” 凌当归笑了,再度展开折扇,“找一个与他身形相似的人,穿上同一件衣服,再故意让你看见。我想,这也不难吧?” 小厮不说话,他现在也拿不准了。 “不是他还能有谁?人证物证俱在,这怎么能抵赖呢?” 蔡媪冲动地脱口而出,年老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对陆观南的恨意。 “老婆婆,这所谓的人证物证,都是不作数,没有价值的。”凌当归清了清嗓子,“而且话说回来,陆观南压根就没有时间下毒,他一直跪在小憩阁,门外又有人守着,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去下毒?诸位贵人在场,本世子可以作证,此事不可能是陆观南所为。” 他环视过众人,众人神色各异。 凌当归啧了一声,“今日这宴席,真是精彩纷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饭呢,我已经吃饱了,舅舅,我就先行告辞了,恕不奉陪。” 手持铁棍的壮汉,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魏氏等相关的人亦是气急攻心。 魏氏柳眉倒竖,怒喝道:“不准走!这人意图谋害我儿,绝对不能留!是,他现在虽不是平昌公府的人了,但也曾作为嫡长子,被精心养育二十载,现在他做出此等恶毒之事,我们难道没资格教训他吗?” “舅母,您太激动了,静静心。”凌当归以笑应对,“宜国律法在上,一切按天家规定来。福奴,还不把陆公子扶起来?准备回府。” 福奴已经看傻了,听到主子叫自己名字,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去扶人。 魏氏急得看向陆渊,“公爷,您说句话啊!” 陆渊心里也矛盾得很,他本可以以陆观南“养父”之名废掉他的,但是凌当归竟拿出了卖身契,白纸黑字,况且在场有这么多人,他怎能以身犯险,且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触犯宜国律法? 他在想什么,凌当归都知道,他不介意再丢一个火把。 “心寒,令人心寒啊。”凌当归哀叹着,抬头看看天,“真假少爷一事,非人所为,本是苍天作怪,然而人人都怪罪无辜者,既然膈应,索性就一刀杀了他,偏偏不,就要处心积虑地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地活着。我这个恶人,做得反而远远不如曾经的亲人呢。对吧?陆二公子?” 陆辰荣脸色不太自然,“你这是什么意思?问我做什么?” 他下意识看了眼父亲陆渊。 凌当归阴阳怪气地说:“我觉得,世上最恨陆观南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平昌公府。世代公爵,高贵的门第,竟被这么低劣的血脉玷污了,一定觉得很愤怒吧,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吧。可是轻易杀了,让他白白享受多年的锦衣玉食,又觉得不甘,最好怎么样呢?废掉他的武功,让他从今以后行走吃饭都很困难,这样才符合他乡野出身。所以说,你们陆府倒是有很大的作案动机嘛。” 他瘸瘸拐拐地走着,语出惊人。 “你血口喷人!”陆辰荣极其气恼,“无凭无据,你就是在胡说八道!” 凌当归“诶”了一声,抬起折扇,“谁说我没有证据了?酒坛中的毒药叫‘断珠散’,灰白色粉末,易溶于水。这药黑市里有卖,这么一小包,就要一金。” 话音落下,身穿黑衣的护卫悄无声息地出现,附在凌当归耳边说了话。 凌当归闻言眉眼一弯,“噢!好像陆二公子书房中的画缸里,还剩一点点。也不知是否可靠,大家伙要不要去看看呢,验证一下真假……” 局势变化太快,众人都晕了。 所以原来是陆辰荣陷害陆观南的吗?平昌公知不知道呢?其实陆观南也挺惨的,好端端的才会预料到这种事?快看,陆大公子的脸色太难看了。 …… 凌当归搅得平昌公府一团乱。 阴云盘桓游走,终于随着一声惊雷,暴雨轰然如注。 今儿真不是一个好日子。 凌当归出了平昌公府,腿脚一软,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一把丢掉伞,扶着路边的柳树干呕,越呕越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地疼,像被雷击一样。 “滴——扰乱关键剧情,红色警告!红色警告!” “累积1950积分,全部清除,当前积分为零。” 凌当归抹了把脸,雨水再度袭来,如此反复,凌当归气上心头,恶狠狠地踹向柳树根。 屋漏偏逢连夜雨。 气没撒出去,反而把自己的脚踹得生疼,而且还磕到了先前被太子揍的伤处。 “世子爷!” 福奴赶忙撑伞去劝。 “滚开。” 凌当归推开他,也不要伞。 又一道惊雷,极闷。 陆观南回头看向平昌公府暗红色的牌匾,然后看向暴雨也压不下满身火气的凌当归。 第17章 雨水淋漓,天色阴沉。 陆观南的神情仿佛也被这场暴雨笼罩着,晦暗不明。 他为什么要救下自己呢? 救了之后,为什么又这么生气呢? 第19章 跳井 一场秋雨一场寒。 “阿嚏!” 凌当归淋了雨,伤势加重,卧床了五天,五天后人才清醒。 清醒之后,就像开了机,系统在他眼前跟超快速放ppt一样絮絮叨叨。 凌当归眯着眼,懒得去看。 系统说的什么,凌当归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单方面宣布跟它冷战。 系统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安静如鸡。 说真的,当时图个爽,问心而动,大疯特疯。现在想想,被360度魔音与疼痛攻击,还失去了全部的积分,将近两千呢,又要重头再来。 当时觉得一条命,无所谓,现在想想,胡说八道!命多珍贵啊,有机会凭什么不要? 怎么想凌当归都高兴不起来,整个人恹恹的,简直把“心情差不好惹”写在了脸上。 “陆观南怎么样了?有人欺负他吗?” 凌当归觉得自己可真操心。 福奴说:“回世子爷,他在偏房誊抄书卷,每日都派人看守着,药也是每日都送的,他伤势恢复挺快的。您昏迷之前特意吩咐过,没人敢欺负他。世子爷,您要去看看他吗?” 平昌公府那一日,凌纵一反常态,当着众人的面,从平昌公手下保住了陆观南,宣誓主权。有凌纵护着,祁王府众人自然不敢再去欺负他。 “过会吧。” 先让陆观南自己缓缓。 凌当归头还有些昏,也懒得起床,索性就赖着再躺一会,打着哈欠,听福奴抑扬顿挫地讲下毒一事的后续。 “……最后自是不了了之,模棱两可地就结束了,说什么在陆二公子的府上没有找到毒药,是世子爷您的护卫看错了,胡言乱语,还说下毒只是一场误会,希望大家不要再提了。哎,总之都推到世子爷您的头上来了,真是不要脸,还高贵公卿呢!不过世子爷,您怎么认识那毒药的啊,还知道是陆二公子干的?” 凌当归呵呵,老子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没过多久,祁王妃过来看他。 祁王妃计划得逞,内心正是欢欢喜喜,眉宇间有几分真切,劝凌当归出去转转,透透气。 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又被凌当归怼了一通。 “看起来王妃娘娘挺开心的,不过可惜啊,我还没死,这世子之位,你儿子也还坐不得。” 凌当归垮着脸,言语堪称尖酸刻薄。 凌宥就在祁王妃身后站着,似有些受辱,“世子,你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也是父亲认定的唯一世子,我怎么会与你争呢?你一定是误会了。” 凌当归吐掉枣核,翻过一页话本子,冷笑:“那我就不知道王妃娘娘在上蹿下跳什么,不是为了这袭爵之事,难不成是为了顶峰的那座龙椅吗?” 这话可不得了。 祁王妃闻言脸色一动,“阿纵,莫要胡说,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保不准是要出大事的。” 凌当归抓了一只枣,皮笑肉不笑:“什么大事?总不能是灭族吧?毕竟这九族里,咱们陛下也在其中。” “阿纵……” 凌当归疯得比先前更厉害了,简直是在胡言乱语。祁王妃有些笑不出来,“你前些日子淋了雨,还是多多歇息吧,我回头让人再给你沏壶清茶来。” “不用,我怕有毒呢。” 凌当归“呸”了一声,吐掉枣核。 凌宥恼火地上前几步,被祁王妃拦住,“阿纵,你好好休息,我们便不叨扰了。” “母亲……” “别说了,不要多嘴。” 祁王妃本来腹中准备了好一堆话与凌纵说,那日在陆温白的生辰上,什么冒犯太子触怒陛下、得罪平昌公府、保下陆观南等事,没曾想还没开始,就被凌纵三言两语给逼走了,她心里何曾不愤懑?这口气,同过去一样,只能先咽下。 凌当归心情很差,看谁不顺眼就怼谁,别说祁王妃和凌宥了,就连路过的猫猫狗狗小鸡小鸭都得挨一脚。 东梧阁上下死气沉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急促的声音,就像投入湖面中的地雷。 “世子,陆观南不见了!” “什么?人呢?!” 凌当归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火急火燎地穿衣服鞋子,“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搞什么?他不就是阻止陆观南被废了武功吗?难不成后续的剧情就全都乱了? “系统系统,怎么回事?” 系统也一脸懵,“不知道啊。” 要你有何用!凌当归毫不留情地吐槽。 守着偏房的守卫说陆观南本来在安安静静地抄书,然后不知怎么地,好像被人砸了一下,突然晕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的陆观南已经不见了,书桌上还展开着未抄完的《宜国杂录》,湖笔搁在竹砚上,墨水微干。 “世子爷,借奴才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玩忽职守啊!还请世子爷息怒!” 守卫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凌当归不耐烦地挥挥手,“起来说话。” 他蹲在门口,看来看去,“我问你们,三小姐来过没有?” “没有。但是五日前,三小姐来过,没说几句话便用迷烟将奴才们迷晕,然后将陆观南带走了……” “谁问你五日前?” 凌当归实在是烦躁,将门口的两颗石子用力往对面瓦片上一丢。石头还没有够上瓦片,只击中了檐下的灯笼。 “没有!三小姐和丫鬟都未曾出现。” 气死个人。 “找找找!赶紧去给我找!他受伤严重,就算有武功,也至少要一个月的休养,绝不可能走出祁王府。快去找,祁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搜索,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 没找一会,就有消息了。 “世子爷,找到了找到了!在四景园那边,他、他好像要跳井自杀!” 自杀??? 原书中有这个桥段吗?即便是被当众用铁棍敲打,废掉一身武功,男主阴沉黑化,但从没想过自杀啊? 系统也懵逼了。 凌当归感觉自己的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心想要是原来那心脏,估计又得进一趟手术室。他深呼吸一口气,强自冷静下来,找了小厮,“这样,你去唤三小姐,告诉她这件事,让三小姐去劝,一定要让她快些赶来!” 凌当归还觉得不放心,于是赶到四景园,藏在花树后,借着阴影遮蔽自己,暗中观察。 凌当归刚穿来时,原主正对陆观南进行桂花刑,将他吊在井中,泼以桂花。而陆观南现在所站的井,正是当时那口井。 什么情况? 凌当归一头雾水,男主要自杀?这戏还怎么演? 凌柳卿很快就赶到了,见到陆观南欲跳井,本就担心,待真正看到那一幕时,更是急转色变,“陆公子,你快下来呀!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好好说的,何苦寻此短见呢?” 陆观南纹丝不动,只有秋风吹动他的发丝与衣袖。 他平视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淡然自若,视死如归。 凌柳卿眼圈泛红,“陆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会想办法的,上回是我考虑不周,但我会好好想办法的……” 凌当归听着窝心。 再看陆观南,无动于衷。 哦不,终于动了——他低头看井。 凌当归记得那井水澄清,能照出样貌。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再加上系统一直在滴滴滴,“宿主宿主,男主不能死!” 废话!还要你说!! “宿主,快点救男主!他要是死了,系统与宿主都会被抹杀!”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出意外! 凌当归于是一个箭步冲出花丛,直奔向古井,猛然抬手要将人拽下来时,恰好陆观南的衣袖被秋风卷起,他纵身一跳。 “陆公子!” 凌柳卿花容失色,惊叫出声,恐惧万分,下意识捂住眼睛和嘴巴。 下一秒,却没有听见扑通的溅水声。 凌柳卿颤抖着放下双手,不由愣在原地,只见凌当归腿脚抵着石井,紧紧攥着陆观南的手,脸色因用力而涨得通红,太阳穴和额角处青筋暴突。 凌当归咬牙切齿,骂了句了脏话:“老子费劲千辛万苦把你从平昌公府救下来,你倒好,转头就搞自杀???告诉你,你的命是本世子的,没有本世子的命令,别人不能动你,就连你自己都不行!” “妈的你怎么这么重!人呢?都死哪去了?快来帮忙!” 井下的陆观南摇摇晃晃,凝视着凌当归。 面目狰狞,估计待会上去后,能活吃了自己。 第20章 试探 人在经历变故后,或许会性情大变。 第18章 像凌纵这样养尊处优,顺风顺水却好端端的变了性子与习惯的,实在是少见。 所以他存了试探的心思,看看凌纵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死?为什么要死?怎么会死?他的命即使再卑贱,也须得掌握在自己手里。凌柳卿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会怎么样,有没有机会,能否东山再起,难说。留着一条命,万事皆可能。 令他很意外的是,凌纵居然亲自拽住了他。 嘴里的骂咧与刻薄是真的,但眼睛里透出的担忧与畏惧也不似作伪。 就在两日前,凌柳卿为平昌公府一事过来表示歉意,与凌柳卿的谈话让他更加确定心中猜想。而如今,陆观南可以笃定——他,不是过去那个浪荡恶劣的祁王世子。 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的?这几日,陆观南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思绪像将矿石碾碎了一般,细细回想,翻来覆去地琢磨。 是从那日中断了的桂花刑开始的? 以往桂花刑足足有一个时辰,而那日,开始不过一炷香,凌纵就将他给拉上来了,而且现在再回想,他的神情确实有异样。 也是自那之后,凌纵的种种行为都透着古怪。 半夜送狐裘、给他下生死蛊、换衣服、请他吃饭、替他医治、暗中放蜜饯、阻止陆渊废他武功…… 可若不是凌纵,那他又是谁呢?这么大的胆子冒名顶替祁王的嫡长子?什么目的?原来的凌纵又去哪了? 原本陆观南是一直往这个方向猜想的,然而昨天傍晚,誊抄《宜国杂录》时,读到一篇文章。 《宜国杂录》是博物志怪类笔记体小说,收录诸多题材,主要是神仙鬼怪、奇珍异宝等。其中有一篇名为“夺舍”,讲的是一男子被陷害,身首异处,但灵魂未死,而是占据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以此身体实施复仇。 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但他知道一点,似乎“凌纵”之后的这个人不想让他死。 …… 凌当归忍无可忍。 “我问你!你想干嘛?!” 凌当归喘着气,火到嗓子眼,满面怒容,“想死是不是?那你早说啊,在平昌公府的时候,我还阻止做什么?直接让你被一百斤的精铁棍子打碎骨头,打死!” 好好好,他被系统折磨,被清除全部积分,一夜回到解放前,结果这倒好,直接跳井。 凌当归有一种被背刺的感觉。虽然但是,他也知道以男主这样的遭遇和折磨,不死已是万幸,若寻死,也是情有可原。 “你可想清楚了!死了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与凌当归暴躁的状态相比,陆观南看起来简直是心如死灰,平静至极,说:“我现在,难道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吗?” “结束什么?什么结束了?”凌当归狠狠地呸,气得上手,企图晃醒他,“你被平昌公府当做继承人精心养育,你的脑子里有书文,手中能拿刀剑。甚至为了让你自尊丧尽,还保留你的性命。厌恶你的人没有杀死你,你倒选择自行了结?” 凌当归越说越来气,“还结束?什么结束了?你失去的只是‘平昌公嫡子’这个身份而已。” 陆观南忽地心念一动,愣神地看着他。 “话又说回来,高贵的身份又如何?你看看现在这个时代,长达两百年的乱世,数十个国家争来争去,最终只剩下两个。除了宜许两国的都城,哪里没有烽火战争?这是一个乱世!乱世你懂吗?时势造英雄,英雄不问出身!”凌当归慷慨陈词,“对河的许国,立定不过百年,吞并五国,那建国的皇帝又是什么人?” 这个凌柳卿知道,她弱弱地说:“许太祖,曾是离国的奴隶,入狱十年,出狱后杀了县令,举了反旗,十年后建许国,再十年,夷灭离国。” 陆观南怔住了。 祁王妃和凌宥听到动静,也都往这边赶来了。 这口气出完,凌当归渐渐理智回拢,意识到刚才太过冲动,人设崩得太厉害,必须得补救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抬腿就踹向陆观南的膝盖,逼迫他跪倒,然后用力捏着他的下巴,恶狠狠道:“而且,最关键的是!你若是死在了祁王府,那全清都的人会怎么看本世子?嗯?岂不是人人称呼本世子为杀人凶手?” 那一击,陆观南其实是可以躲开的,但鬼使神差,也不知为何,他受着了。 “谁若敢把今天这件事透露出去半分,别怪我不客气!来人,将他带回偏房!” 凌当归完全忽略掉祁王妃和凌宥,置若罔闻。 背影中都透着不逊。 四景园的人很快都走了,凌宥气愤:“娘亲!凌纵太张狂了!” 祁王妃抬手,“他一向如此,你难道还没有习惯吗?急急躁躁的,像什么样子?算算日子,王爷也快回来了吧?” 凌宥道:“父亲听说了清都发生的事,快马加鞭,星夜赶程,约莫今夜就可抵京。” “皇宫中,想来也很快就会来人了,轻慢太子,可是个大罪呢。” 祁王妃掐断一朵木芙蓉,丢在井中。 偏房中,陆观南坐在书桌旁,脑子里一直盘桓着凌纵的那些话。 从前接受的是君君臣臣的圣贤教育,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还从未听过那样狂傲、大胆的话,激得他自以为冷下去的血又热烫了几分。 他自己劝自己,留着一条命,什么都有可能,可是到底会有什么可能?能有几分自信?还能建功立业吗?陆观南是不清楚的,他也不敢往下深想,凭自己卑贱之躯,如雨落沧海,怕一切都是徒劳枉然。 而今凌纵的这一番话,还做了举证,倒叫他清醒了。 平昌公府恨他,理所当然,要杀他,他也认。他生来就是一个人,所有的亲情,都是虚幻,都应该被抛弃。 现下,与过去一切割舍,只要蛰伏,等待时机。 书案上有一只供玩赏的玉石,雕刻成飞鸟模样,小巧精致,触感温润滑腻,陆观南摩挲片刻,手腕微微用力,那小鸟张开的双翅仿佛真的动了一般,破空腾飞。 凌当归走在甬道上,见偏房中突然冒出什么东西,还以为真的是鸟,但是凑近抬头一看,那鸟竟流转萤光,原来是玉石!“蹭”地一声,越过屋顶,直冲远方云雾,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停留坠落。 凌当归咬牙,也不管膝盖上的疼,加快脚步,到后面几乎用跑的速度。一进陆观南的偏房,双手重重拍在布满书籍与宣纸的桌案上,“你有病啊?谁让你动我东西的?那么小小的一个雕玉价值三百两的呢!还有,你不要以为你有武功就可以肆意妄为了,还敢拿石头砸我的人?” 门口守卫听这么一句话,纷纷感动不已,世子这是为他们说话呢。 陆观南眼前一晃,砚台新墨洒出了点。 他抬头看去,正对上凌当归气鼓鼓的眼神,如清水点墨。陆观南抿了抿唇,继续誊抄《宜国杂录》,附上批注,语声沉静道:“我有一事实在搞不懂,还请凌世子为我解惑。” 凌当归知道他想问什么,早就准备好说辞了,赶忙调整状态,露出私下偷偷练习的反派邪恶笑容:“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让平昌公废了你?” 陆观南微不可察地挑眉,不动声色:“是。凌世子不是一向最恨我吗?此事对凌世子来说,百利无一害。” “陆大公子,我不是说过吗?你忘啦?”凌当归坐到书案上,随手抽了张宣纸,模样有些夸张,“没错,本世子确实最讨厌你,讨厌你至极,以至于生出很强烈的占有欲。也就是说,只有我才能欺辱你,也只有我才能废你武功,其他人,不管是谁,没有我的准允,不能。” 凌当归狂拽地将手中的宣纸丢给陆观南,吹毛求疵,“重抄,笔迹不端正,有涂改,而且有几个字我都认不出来。” 陆观南淡然地接过宣纸,“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凌世子,至少保全了我的武功。” 凌当归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客气,陆大公子。只是万一你惹得我不开心,我一声令下,你的武功能不能保全,就说不定了。” “全凭凌世子心情。” 凌当归盯了他一会,感觉怪怪的。这是黑化了,还是没黑化呢?看起来似乎还挺淡然处之的,但是看眼神吧,又有点那个腹黑阴郁的意思。 凌当归一时摸不准,但为了增长积分,兢兢业业地作恶反正是没错的。于是凌当归扯过他正在誊抄的几张宣纸,揉搓成团,得意地砸在纸篓里,“这几份本世子都不满意,重抄吧。而且你扔了本世子的宝贝,三百两翻倍,六百两,这笔债先得记着,陆公子一定得还。” “雕玉而已,我也会,世子若是有玉料,我可以重新雕一个赔给凌世子。” 陆观南也不恼,重抄就重抄。 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凌当归有些不爽。不过他这一顿输出,收获了200积分,也算没白忙活。 第19章 “凌世子,你的膝盖在流血。” 怎么说呢?凌当归先关注的不是自己的膝盖,而是陆观南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深谷幽泉般清润,声调低而不沉,轻若小舟过江。 凌当归走了会神,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果然。 应该是刚才伏在井边,被石砖给磨出血来的。 这么一说,凌当归感觉疼痛渐渐漫上来,下了桌子,瞪向陆观南,“都怪你!” 还蛮凶恶的。 第21章 祁王 如祁王妃所料,皇宫的人很快就到了。 织蝉司都指挥使周关山奉诏来带人,声势浩荡,人人皆服黑衣,佩长剑,看着压迫性十足。那黑色锦衣上用金线绣着蝉鸟与桐树,静谧中危机四伏,暗藏凶险。蝉绣得格外逼真,凌当归盯着看了一会,仿佛能听见那窸窣的蝉鸣声。 织蝉司直属皇帝的禁卫军机构,除了皇帝的命令,谁都无法调动。清都城内遇见丞相太尉或者王爷公卿,皇帝特许不必下马行礼。 原书中,太子凌羽罔顾皇室颜面,在平昌公府与祁王世子打架,被织蝉司带回皇宫。当天夜里,凌当归也被带回了皇宫。而现在,因为他淋雨发烧,昏迷了五日,这段剧情也就因此推迟了五日。 躲是躲不过的,又要受罪。 凌当归叹了口气,与凌柳卿说了几句话,然后便饿着肚子随着织蝉司的人进入皇宫,往东一路前行,绕来绕去,最后进入名为“幽清居”的宫殿。 说是帝王宫殿,并不准确,倒像是神仙居所。沏银如堆雪,翎羽玉珠帘,墙上挂着烟雾缭绕的神仙图,图下各放了高大香炉,氤氲出悠远清淡的香气,宛若自天边来。 而宫殿的主人,闭目养神,仿佛修身养性一般端坐着的,正是宜国的当朝皇帝,凌邕,年号天熙,故称天熙帝。 按原书推算,天熙帝这个时候应该四十多岁。 凌当归观察着,却有一种又老又年轻的感觉。鬓边花白,头发稀疏,像秋天的树枝,掉的厉害。然而容颜却没有这个年纪的松弛,乍一看似乎只有三十岁左右。再细看,凌当归却发现天熙帝五官处的肌肤有些耷拉松软。 原本闭着的一双眼,忽然睁开。 凌当归猛然吓了一跳。 那是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鹰隼般凌厉精明,完全打破了刚才凌当归冒出的一个“温和”错觉。 原书中写过,天熙帝痴迷于求长生不老,常吃丹药。这古时的丹药,主要成分大概是汞、硫磺、矿石,还有些重金属,有害无益,吃多了还会变得暴躁易怒,精神失常。 “世子,见了陛下,怎么还不下跪?” 天熙帝身侧的小太监尖着声音提醒。 凌当归犹豫了一下,也没反抗,跪在蒲团上,“参见陛下。” 跪拜之后,他有些迷惘,心里像空了一块似的,感觉背叛了组织。他是社会主义下的好青年啊,从没下跪过,然而封建时代皇权重如山,他不跪也得跪。 “阿纵,可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天熙帝的声音听起来枯木般苍老。 凌当归想了想,原书中这儿凌纵的态度应该是仗着祁王和皇帝的宠爱,有恃无恐,但毕竟因为涉及到太子,又有些露怯。 他咳了咳,说:“该是为了前几日在舅舅府中一事吧。太子堂哥他……” “他已经被朕圈禁责罚。”天熙帝起身,高高在上地凝视着台下,“堂堂太子,竟在外闹事,大打出手,实在是置皇室天威于无物,该死。朕听说,是太子主动动手的,阿纵,你受伤了吧?现在可还有什么不适,一会让太医来给你看一看。” 天熙帝责备太子的话虽重,然而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叫人琢磨不准。 凌当归不得不表示出欣喜与得意:“多谢陛下关心,那日在平昌公府,实在是侄儿不对,侄儿愿向太子道歉。” 天熙帝和蔼地笑:“真是个乖孩子,先让太医看过伤势,朕再让杨指挥使带你去见太子,兄弟二人将话说开了便是。” 凌当归心里凉飕飕的,“是,陛下。” 太医看过伤势,给涂了药膏,嘱托了几句。本来说是带去见太子的,谁知周关山将他带到了一处面积偏小的别院——旁边就是织蝉司。织蝉司的匾额是黑色的,整体阴气森森,满是血腥味。 原书中,凌纵被圈禁于此整整七天,时时刻刻能听见隔壁织蝉司狱牢中犯人的凄厉嚎叫声,日日夜夜回荡不休。 第一天夜里,凌当归的心一抖一抖的,吐槽着没有心脏病,也要被吓出病了。 “宿主,忍一忍吧,只要顺着走完剧情线,达成三万积分,你就可以重获新生了。” 系统安慰他。 说起三万积分,凌当归就来气,“我现在才200!” 系统鼓励他,一节一顿地给他唱摇篮曲。 一个恐怖,一个难听。 凌当归把被子往上一拉,蒙住头,堵住耳朵,然而那声音就好像换了个“重低音”的音效似的,阴魂不散。 折磨啊折磨。 凌纵算是织蝉司的常客了。 每次与太子争斗闹得严重时,就会被幽禁在织蝉司。原本就凶残的凌纵,被织蝉司洗礼后,变得更加变态扭曲。当然最可怜的还是陆观南——凌纵在这边受了气,回头全海啸般算在陆观南头上去了。 夜深露重,月色清寒。 打更人敲锣锤梆,已是三更天,子时。 中年男人一路疾驰,策马奔腾,霍然勒住缰绳,速跃下马,将马鞭丢给门房,快步进了祁王府。衣袖上,有着干结了的泥污。 “王爷回来了!” 祁王府事先便收到王妃的命令,今夜祁王抵京,故而人人都准备着迎接,不敢有偷懒或者睡觉的。 祁王妃在院子里已等候多时了,见到祁王凌执,不由笑颜如花,愈发柔婉,递上一杯温茶:“王爷这一路上辛苦了,舟车劳顿的,快来吃点东西吧,妾身估摸着王爷您这个时候回府,所以就刚让下人做好……” “凌纵呢?” 祁王接过茶,一饮而尽,随后打断她的话,脸色十分难看,有愤怒有焦躁。 祁王妃犹豫道:“阿纵他……” “支支吾吾的做什么?我就不相信,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以往这个时候,不都是在眠香楼厮混的吗?”祁王语气差得很,卸下身上的行囊和佩剑,“去,赶紧去把他给我叫过来!我非宰了他不可!” “父亲,兄长他……” 凌宥似乎在纠结怎么说。 祁王格外不悦,“到底怎么回事?!” 祁王妃忧愁道:“王爷,阿纵他被织蝉司的人带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妾身托人去打探,方才知晓,陛下留了阿纵在宫中,让太医替他调养身子。陛下向来宠爱阿纵,想来应该不会太重惩罚的。” 凌宥紧接着说:“是啊,况且与太子打架一事,是太子殿下先动手的。” 祁王闻言本就憔悴的脸色,更仿佛笼上一层寒霜,在那一瞬间,无数个念头穿过脑海中。 院落中,月华满地。 “我听说是为了陆观南?”祁王皱眉,“王妃,你怎么能放任阿纵?这个人留着,简直是后患无穷!” 祁王妃面含愧色,“王爷教训的是,是妾身处事不周。” 凌宥嘀咕着:“父亲又不是不知道,母亲的话,兄长从来都是不听的。母亲劝来劝去,只不过是浪费口舌。” “阿宥,没大没小!”祁王妃低声训斥。 但说的是实话,祁王也知道。 祁王捏了捏眉心,面对祁王妃,声音便缓和了一些:“陆观南呢?” 祁王妃依然柔和:“在东梧阁的偏房,阿纵安排的。” “杀了他,把尸体给平昌公府送去。” 凌柳卿一惊,“父亲,不可!” 祁王看她,冷酷道:“可不可,不由你说了算。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再留着,只会引发更多问题,杀了最好。” “可是、可是……”凌柳卿大脑一片空白,也忘了对父亲说话声音不能大,她急忙忙拿出凌当归交给她的玉佩,“可是父亲,世子他说过,不让任何人动陆观南。” 祁王没想到这个向来怯弱的女儿居然敢驳斥自己,而且还打着凌纵的名义。更没想到凌纵会这么做。 他接过玉佩,反复查探。没错,玉佩正是阿纵的。 祁王问祁王妃:“你可曾听见,阿纵说过这样的话?” 陆观南是一枚很好的棋子,可以让凌纵这条疯狗做出很疯的事情,祁王妃自然也不愿就这么失去。 “王爷,妾身没有听过阿纵的原话,也并不知道还是这事,柳卿未与妾身讲。但妾身在平昌公府的寿宴上,见过阿纵维护陆观南,还拿出了契书,似是非常坚定的。王爷,要不还是留下他吧,阿纵那个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他认定的事情,岂有转圜余地。” 第20章 祁王恨不得将这个儿子现在就逮过来,狠狠抽一顿鞭子。 “那就先将他捆起来!害我儿受此磨难!我去趟皇宫,不必等我了。” 祁王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转身就走。 祁王妃一急:“王爷,您饭还没吃呢。况且现在城门已闭,陛下也应当睡下了,明日天亮再去吧。” 祁王没回话,人影已消失不见,只听见寂静的街道上达达的马蹄声。 残缺的月亮被乌云遮蔽。 祁王妃喃喃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又是一年月圆时。” 屋檐上,似乎是一阵风吹过,落了两片树叶。 陆观南落地无声,轻手轻脚地回了偏房。 守卫瘫倒在门边,呼呼大睡。 陆观南微微俯身,抽出守卫脖颈后的银针,藏于砚台下。 祁王一路策马,从宣庆门进入皇宫。 幽清宫外,跪了一夜。 第22章 兄弟 “祁王当真跪了一夜?” 天熙帝由宫人伺候着戴上金冠,穿上纹绣仙鹤桃花的白衣长袍,站在宫门前,俯首往下看,只能瞧见一个黑衣的影子。他指了指那个微不足道的墨点,似是看不真切,问:“那是祁王吗?” “是,昨儿子时入宫的,马和剑还在宣庆门扣着呢。”小太监金银宝回道。 天熙帝微眯眼眸,喟叹一声:“朕果然是老迈了,视力大不如前。遥想曾经,朕还是晋王时,跟随先帝一同攻打许国,入夜袭营,那么黑的天,朕一箭射中傅戎那个老家伙,可是许国的名将,让宜国吃了多少亏的傅戎啊……” 天熙帝翻卷衣袖,背手在后:“再想想,竟然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朕当时多大来着?” 他似在回想,眉头微蹙,“朕的记性也不行了,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小太监眼睛滴溜溜地一转,“陛下,您当时似乎正是祁王的这个年纪。” “哦?” 金银宝笑道:“奴才记得真切。当年奴才还是在晋王府伺候陛下的,出征前,祁王殿下抱着陛下您的腿不放,哭着不愿意让您走。后来陛下您没法子,叫奴才去拽的呢。” 天熙帝沉吟不语,半晌后恍然拍手道:“是,朕想起来了,那时九弟才十三岁,个子蹿得高,却单纯幼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时父皇也出征,那家伙,偏偏就不让我走。一转眼都过去二十年了,幸好九弟还在啊。” 最后一句话,用的是气声,像是一句意蕴深长的感慨。 天熙帝斥责道:“你这个奴才,祁王在那跪了一夜,你还不快叫人起来?再去准备些热水和驱寒祛风的药来?” “是,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 金银宝先赏了自己两个巴掌,然后走下台阶,让祁王起来。 “祁王殿下,陛下已经醒了,方知您在这跪着,陛下万分心疼,快快请起。” 祁王松了口气,正要起来,却觉浑身无力,下肢麻木,膝盖好似与石头地面紧紧连在了一起。一动,便如铁钉锥膝盖,疼痛难忍。 金银宝唤两个小太监搀扶着祁王,慢慢地上台阶。 “多谢金公公。” 祁王声音极低,微弱似无。 金银宝含笑恭敬道:“陛下感念过去恩情,是祁王的福气。” 祁王擦掉额前的汗,使自己更加清醒。 幽清宫偏殿,天熙帝正在用膳。 “参见陛下……” 祁王正要下跪。 天熙帝赶忙制止,“你我亲兄弟,哪还需跪拜?” 祁王却是继续下跪,礼仪周到:“陛下是君,岂能失礼?” 祁王的衣裳有几道破口子,是星夜赶路被枯枝划破的,衣裳后还沾着结块的污泥。因跪了整一夜,身形佝偻,腰脊疼痛,不得不弯着,脸色也惨白,十分憔悴。 “九弟,你辛苦了。” “为陛下奔走,此乃分内之事。” 祁王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巾,展开,里面包裹着足有十封信件。 “臣弟已查清,光阳侯养死士阴兵于召城,暗中铸造甲胄武器,意图谋反。这是臣弟收集的证据,以及证人的签字画押。陛下,臣弟还得知,光阳侯的秘密军队,十日后便将抵达京师!臣弟已派人控制了召城,光阳侯的书信一封也送不进去,臣弟也与靠召城最近的敏都刺史与将军通过气,就等陛下一声令下,剿灭召城逆贼。” 天熙帝翻看着证据,脸色如常,“九弟,你做得很好。没有打草惊蛇吧?” 祁王坚定道:“陛下放心,臣弟以调查敏都贪官污吏的名义公办,光阳侯绝对不会知道,臣弟偷偷进入了他的召城。” “好!” 天熙帝一连说了好几声,放下书信,“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来人,奉朕令牌,调禁军围住光阳侯府,不许放走一个人。调织蝉司,将光阳侯杨成下狱,幽禁皇后与太子,谋反一案涉及到的所有人,皆等候发落。” “是!” 天熙帝年老的身躯,在发号施令的那一瞬间,似乎年轻了几岁,多了些轻快。 祁王看着天熙帝的背影,“陛下,臣弟愧对陛下。” “哦?九弟做得非常好,何来愧对?” 祁王说起凌纵,“是臣弟教子无方,因为阿纵的轻狂行为,冒犯太子,险些惊动光阳侯,罪恶深重。千错万错,都是臣弟的错。还请陛下放了阿纵,臣弟愿代子受过。” 天熙帝笑了笑,“九弟啊,阿纵这孩子可真是你的心头肉。” “茜娘去的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臣弟答应过茜娘,要好好护着阿纵,这孩子到底是被我惯坏了,居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先前臣弟便警告责罚过他多次,偏偏这孩子……我对不起茜娘,也愧对陛下的信任……” 说起亡妻,祁王语声哽咽,语无伦次,堂堂七尺男人,竟涕泗横流。 见状,天熙帝不由动容,“九弟用情至深。只是九弟,此事朕若是不处罚,怕是众人会议论不公,说朕有意偏袒。毕竟涉及到皇家颜面,为了堵这天下悠悠之口,朕不得不做点什么。” “是,臣弟理解陛下苦心。”祁王抹掉眼泪。 天熙帝叹道:“放心吧九弟,朕已经安置好阿纵了,不会让他受苦的。九弟,光阳侯以及太子党反叛一案,还需你与周指挥使一同着手处理,这几日你多操劳些,等事情结束,阿纵的罚期便也到了。” 祁王强颜欢笑:“多谢陛下恩典。” “九弟,来多吃些,朕已经让御膳房又做了些你爱吃的菜。” “臣弟之荣幸。” 兄友弟恭。 乌鸦啼叫嘶哑,缺月缠上枝头。 凌当归已经被关第七天了。 呆在一间狭小逼仄的屋子里,每天定时有人来送饭送药,没有人跟他讲话,只有织蝉司牢狱中久久回旋不散的声音,混杂着深夜里蟋蟀的吱吱声。入夜之后,那声音显得更加可怖,仿佛鬼出没,听得人心里直发颤。 凌当归坐在床榻上,歪倒靠墙,披裹着棉被,眼下一片乌青,哈欠一个接一个,眼皮上像装了跳跳糖。 现在的剧情应该发展到太子党覆灭了,光阳侯杨成即将被抄家灭族,皇帝赐死皇后,废太子为庶人,流徙路上意外病逝。 而凌纵与太子的公然对抗,仿佛一个火苗,点着了天熙帝对祁王的猜忌,这把火能烧起来吗?或者能烧多旺,现在的祁王还处在矇昧的状态。 至于陆观南,原书中被废了武功,形同废人,祁王便也并没有处置他。 而现在他身体健全,祁王一定会将自己儿子受苦的这口气算在陆观南头上。 凌当归抠掉手上的死皮,也不知道男主现在又在遭受什么样非人的折磨。 与此同时,祁王府,东梧阁偏房。 星若塞给守卫两锭金子。 守卫目露欢喜,小声道:“还请三小姐不要耽搁太长时间,若是王爷知道了,奴才人头不保。” “就说几句话的功夫,多谢二位。” 门打开,陆观南抬眸。 屋子里没点灯,月光淡淡的,照得周遭一切泛着幽暗的青色。 在这微暗的光下,陆观南的眼眸也像是染上了一层幽青。他双手双脚锁着铁链,手腕脚腕处已经被磨得破皮出血。他没有睡着,整个人保持着斜倚靠墙边的姿势。 凌柳卿见状吓了一跳,不由咽了口唾沫。 “陆公子,快吃些东西吧,都是热乎的。” 陆观南被关在这,每天只有一顿饭,残羹剩菜。能吃上这样的热菜热汤,能让肚子舒服一点,陆观南没有理由拒绝。在性命之前,一切尊严都可以抛弃。 “多谢凌姑娘。” 凌柳卿擦拭眼泪,“陆公子,你且再坚持坚持,世子应当很快就会回府了。” 听这话,陆观南不由恍惚,愣了一下,旋即觉得有些好笑。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盼着凌纵来解他的围,救他的命。陆观南下意识想到了那日在陆府,嚣张跋扈的凌纵展开契书,质问陆渊的场景。 第21章 “是真的,陆公子。”凌柳卿以为他不信,着急地将来龙去脉告知,“世子进宫前,特意与我交代过,若是父亲盛怒之下要杀你,便让我代替他出面阻止,告诉父亲,是世子他不许任何人动陆公子。” 陆观南的思绪如风,蓦然想起了凌纵握着折扇的扇柄,由他的下颌转到下巴,抬手勾起。 陆观南眉头一动,一口甜馒头嚼了不知道多少下。 耳边,凌柳卿的声音还在。 “……世子真的变了,陆公子,你说是不是?” 陆观南回过神来,抿了抿略干的嘴唇。 “嗯。” 第23章 斩首 第八天,凌当归被放出来了。 秋光灿烂,清风徐来。若是空气中没有氤氲流散的血腥味,或许景色会更好。 凌当归也终于见到了他那个便宜爹爹祁王——《逐鹿》中最溺爱孩子的家长。 哪怕这个儿子干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情,自己被这个儿子坑了无数次,哪怕最后父子关系被挑拨得一团糟,甚至明明在深知凌纵绝对是个祸国殃民的暴君,犹豫之后却也依旧没有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宜国不亡才怪。 此时,祁王凌执正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目光如炬。 凌当归对他的印象有些复杂,如此周正严肃的相貌,怎么就在大事面前,那么拎不清呢? 对此凌当归百思不得其解,除了归结于祁王对陆茜娘强大的恋爱脑以外,只能说陆观南的男主光环太大了。 “对了,爹,陆观南怎么样了?你没有为难他吧?” 凌执闻言脸色一黑,重重地将玉佩丢给他,“一个多月没有没见到你爹,什么也不问,张口就是陆观南?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 凌当归接过玉佩,扣在腰带上,笑嘻嘻地迅速改口,“那爹,你这一个多月都去干嘛了?藏得严严实实的,连儿子都不能说吗?” “此事先不谈,我问你,陆观南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凌执冷声道,兴师问罪。 凌当归便一五一十地说,不忘加一些浮夸的动作:“爹,我一向讨厌陆观南,你是知道的,曾经我就说过,他一旦落我手里了,我非把他踩到泥底。风水轮流转,他居然不是陆府的亲儿子,还是个乡野假货,这么好的机会,我难道会置之不理吗,那肯定不行,所以我就带他去平昌公府……” 凌执打断:“这么好的机会,那你怎么还阻止你舅舅废他武功?” 凌当归哼声,“爹,那陆观南已经签了文契,是我们祁王府的奴隶,要处置那也应该是我们祁王府处置。舅舅那么做,显然就是不把祁王府放在眼里,不把爹爹你放在眼里!那我能认吗?当然不行!而且明明是他们陆府的问题,还想栽赃陷害!” “有道理,”凌执也终于有了点笑意,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复又脸色紧绷,“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能杀掉他?你倒是贴心,入宫之前还特意嘱咐柳卿。” 凌当归似乎怪父亲太直:“爹,你就这么把人杀了,多无趣啊?我还没玩够呢。” 恶霸本色,演技绝佳,凌当归自己都为自己鼓掌。 “罢了,你自己开心就好。若不是这回为父给陛下立了功,你怎么可能只关七天?即便陛下再宠你,都得一个月起步。为父也不盼着你有什么大出息,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小王爷,日后富贵自由就行了。但现在风云变幻,有些话,为父必须要与你说清楚。” 凌执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 原书中,凌纵对祁王一向不是乖宝宝的态度,要叛逆,要吊儿郎当,要有被宠坏了的骄慢。 凌当归点头,抬脚翘在车厢内的小凳子上,一边揉着膝盖,闲扯道:“这宫里的太医医术真是不错。” 凌执看他这样子就来气,磨牙道:“你可长点心吧!我问你,当时你与太子斗殴,你没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只召皇子回宫,而没有召你?” “想过啊。” 原书里的bug呗,需要工具人凌纵留在生辰宴上狠狠污蔑男主,教唆挑衅,火上浇油,促使陆渊废掉男主的武功。 凌执很意外,“为何?” 凌当归道:“必然是陛下明察秋毫,知道是太子惹事在先。况且陛下对我极好,定舍不得立即责罚我。” “你简直太天真。” 凌执气笑了。 凌当归装作不服,“那不然是因为什么?” “此事微妙,陛下怕是别有用心。按理说,与皇子斗殴,你应当一并被带回的,却没有。你本就自负,因此难免会以为陛下偏爱你,生出傲慢得意。再加上太子又被废,更是了不得。‘瞧瞧,连与我作对的太子都被废了,祁王世子多厉害’,于是你行事便愈发变本加厉,毫无忌惮。” 祁王堪称全世界最了解凌纵的人,把心理抓得紧紧的。 凌当归咬着果干,时不时地点头嗯声。 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 老谋深算的天熙帝在封杀,在养蛊,等到凌纵犯下罪无可恕的错误时,也就到了他株连祁王之时。 好家伙,bug给圆起来了。 祁王见他恍然大悟,深感欣慰,“你懂了就好,有些事,像深水般复杂。我交代你几件事,可要听好了。” “第一,不要将陆观南带出去,他身份特殊,又牵涉到平昌公府,事情处理起来会很麻烦。第二,近期你就不要出门了,也别跟你的那些狐朋狗党鬼混,不可议论宫里半个字,在家反省思过,不可张扬。第三,朝堂瞬息万变,不是你能周旋得来的,私下莫与皇子来往。凡事要注意分寸,别总是被人当枪使。” 陆府发生的事情,他已查过了。 凌柳卿私放陆观南,结果却被七皇子不小心抓住了,抓住了倒也没送回祁王府,而是送去了正在办寿宴的平昌公府。七皇子摆明就是要太子与凌纵闹起来,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后宫中,韩贵妃最受宠爱,前朝又有其兄长任高官,七皇子是最有可能继任太子的。勾心斗角,互相算计,这些都不是他儿子能应付得过来的。 凌当归又抓了一把小桌案上的干果,磕得开心。 祁王无奈叹气,黑脸道:“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还吃?给我重复一遍。” 凌当归于是摇头晃脑,磕磕巴巴地重复,“第一……第二……第三……” 眼看祁王似乎想抄家伙揍他了,凌当归赶忙卖惨:“爹,我被禁闭那么多天,脑子都成一团浆糊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爹,您打什么哑谜呢?还有,您老人家消失这么久,到底干嘛去了?什么是给陛下立了功啊?什么功?这些天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凌执叹声连连,却没急着讲,而是让马夫加快速度。 马车外人声鼎沸,似乎到了菜市口。 凌当归掀起帘子一看,还真是。放眼望去,无数的百姓将这儿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议论今日要被行刑的罪犯。 中央的台子上,跪着一排排的犯人。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当空,“咕噜”声,顿时好几个血淋淋的人头滚了下来,不一会功夫,已经十几个人头了,表情说不出来的扭曲,眼睛直勾勾地瞪大着,十分可怖。 凌当归猛地放下帘子,心脏跳得厉害,惊出一身冷汗。 “光阳侯祸乱犯上,私铸钱币与武器,意图谋反。杨成九族、光阳侯府上下七百余人,再加上杨府门客,于今日全部诛杀,一个不留。皇后被废,赐一杯鸩酒。至于太子……” 凌执递给他一盏茶,“太子被废,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明日卯时启程。如何?太子给你的这口气出了吧?” 凌当归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本欲一饮而尽,然而温茶入喉,却不知怎么地让他眼前乍然出现刚才的画面,那瞬间割破脖颈、如水龙头喷涌出来的鲜血,滑腻、味重。他喝进去的水,好像变成了那血。 “呕……” “阿纵,你没事吧?好好好,咱们不看了。是爹考虑不周,我儿这些日子在织蝉司那个鬼地方受了很多苦,咱们先回府,沐浴更衣,然后吃些好的,喝点酒,其他的暂时就都不管了。” 凌执赶忙放下帘子,命令马夫立马回府。 回去时,经过光阳侯府。 贴了封条的高门大户,此时满目疮痍,血迹斑斑。 不知多少人命丧于此。 光阳侯府上下所有人,斩首于市,人头落地。杨成的三族,被织蝉司屠杀。 哪怕是虚拟世界,知道这些都是设定好的情节,但凌当归依然感到悲凉。 性命,轻若鸿毛。 回到祁王府,焚香沐浴后,凌当归仍是心有余悸。 以前在小说里看到“灭族”多少人,没有多大的感触,而一旦亲眼所见,那么直白、残暴、野蛮的杀戮袒露无疑,便觉那些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凌当归枯坐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披着斗篷,去了偏房。 第22章 站在门口,凌当归清了清嗓子,强行打起精神来,深呼吸一口气,一脚踹开房门。 陆观南对门而坐,正端坐抄写古籍,听到动静,便抬头,恰与凌当归对上视线。凌当归最先看到的是他凌乱头发上沾着的点点血迹,被鞭子抽裂的衣裳和双手双脚上的镣铐铁链。 处处都有血。 菜市场砍头那一幕迅速袭来,凌当归拼命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陆观南静静地看着他,也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 “呵……” 像现代的卷尺,他刚放出一点,就立马抽回。刚准备出言嘲讽作死作恶,开口一个音节,凌当归便感觉糟透了。 不行不行,状态不佳!明日再来赚积分! 凌当归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于是,在陆观南的视角,就是凌当归突然踹了门,气势汹汹地绕着他左边走两步,右边又走两步,看看他纸上写了什么,拿起砚台里的墨条看了看,脸色难看得很,话都说不出来,摔门离开——莫名其妙。 “凌纵。”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陆观南叫住了他。 就,也莫名其妙的。 第24章 祭奠 叫他? 凌当归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转身重新进了屋中,感觉怪怪的。 陆观南放下毛笔,轻轻吹了吹墨。 凌当归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陆观南衣服是破的,身上有伤有血污。凌当归实在搞不懂,都这样的处境了,还在抄东西,该不会被虐上瘾了吧? 系统提醒他:“宿主,您现在只有200积分,离目标还很远,请宿主抓住机会。” 凌当归眉心一跳,双手抱臂,居高临下道:“大胆,本世子的名讳也是你一个小小的祁王府奴隶能叫的?以下犯上,无礼至极!按照王府规定,应该拖出去痛打八十大板!” 陆观南没说话,只盯着他,漆黑的眼珠浸润平静光彩,漂亮但淡漠。 “你还敢看我?!”凌当归掩藏心虚,来气,“给我把头低下去!” 果然是黑化了,这个眼神真是怪让人心慌的,平静之下蕴含滔天恨意。 陆观南没有低头,仍旧看着他,静默片刻,他忽然动了动手腕,带出沉闷的铁链金属声。 “请问世子,可以将这个拿掉吗?锁着写字不方便。” “嗯?” 凌当归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虽困惑不解,但架不住内心窃喜,故作镇静,走近了几步,“哦?你这是在求本世子吗?不过我听起来,似乎没什么诚意啊,这样吧,你再说一遍我感受一下。” 陆观南眉头一跳,顿了三秒,掀起右手衣袖,只见手腕骨边被铁链磨出了大块的红痕,血迹沾在了桌案和古籍上。 他淡漠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又道:“世子让我誊抄的这几卷书,我今夜就能赶好。” 凌当归一看到那伤痕,便觉骨头都酥酥麻麻地疼,见血又想到今日所见的菜市场行刑一幕,戏谑的念头顿时没了,忍着心头的不适,叫守卫给他解锁。 清脆的“咔哒”几声,束缚终于解除,陆观南揉了揉手腕,“多谢世子。” “瞧你这柔弱的样子,抄个书也慢吞吞的。”凌当归不自在地背过身去,“再给你三日,三日若还没有抄好,本世子就要处置你了。行了,本世子乏了,这屋子里实在太晦气,你们几个,快去将窗户打开通通风。还有啊,去拿些创伤膏,陆观南要是死在这里,我可就说不清了……”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50积分。” 凌当归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摔倒,幸好门口守卫眼尖,及时扶住。 凌当归吁了口气,不断告诉自己“不尴尬不尴尬”,然后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将坠到前面的头发往后一甩,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顺手捡起掉落的折扇,单手打开,腰板挺直地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他走了之后,门再度被关上。 陆观南收回视线,随意扯了个布条,系上手腕,打了结。 抽出新纸,毛笔蘸墨,继续写。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最后一个字落定后,陆观南却不肯罢笔,那一捺拖出了线格。陆观南提笔,忽觉悲更沉重。 风吹起来,书页哗哗作响。 抬头看向窗外,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傍晚,斜阳余晖,平添萧索与冷瑟。 陆观南将今日所写的宣纸全部收拢到一起,点上烛灯,细细地又读一遍。 这是光阳侯杨成十年前所著的兵书与流传最广的一篇论诸侯兼并的文章,读起来真是畅快淋漓,心中涌起磅礴的壮怀激荡之意。 然而…… 陆观南将烛油滴进盆中,解开手腕上系着的布条,引着火,丢了进去,霎时间火花一颤。 此时,东梧阁。 凌当归的面前正跪着一个黑衣护卫,模样俊朗,五官端正。 “你就是风絮?” “是,世子。” 当时在平昌公府,时间匆忙,凌当归便随便叫了一个影卫,让他去陆辰荣房中搜寻毒药。没想到,这个叫风絮的影卫做事真是干脆利落,效率也高。 “你在东梧卫中排名第几?” 凌当归记得在原书设定中,祁王十分宠爱凌纵,养成他嚣张跋扈的性子,怕他惹事生非,有性命之忧,于是建了东梧卫,其中护卫个个都是高手,每三个月考试,择定排名,前进者赏,后退者罚,最末者被淘汰,而淘汰,也就意味着没命。 风絮道:“回世子,属下三年皆为第一。” “这么厉害?” 凌当归有种淘到宝的感觉,“我这手气真不错,随便一抓就是大佬啊。” 风絮恭敬万分:“世子赞誉,属下愧不敢当,属下本该是乱葬岗一具卑贱尸体,承蒙祁王殿下不弃,收留于东梧卫。自入东梧卫,便向天发誓,无父无母无苍天,只有世子与祁王殿下。” 这么一说,凌当归倒是有些想起原书剧情了。东梧卫受祁王传销式的规训洗脑,只认凌纵,甚至连皇帝都不认。将来祁王发动宫廷政变时,这一支冷血无情的卫队,冲在最前面。而在凌纵与祁王决裂后,东梧卫的刀剑便毫不犹豫地对准祁王。 凌当归不由地起鸡皮疙瘩,“倒也不必如此,还是要有自己的。” “属下之命,全由世子殿下。”风絮坚持道。 凌当归尴尬地假装咳嗽,握着扇柄敲了敲额角,“本世子叫你来,有些事想让你去办。若是办好了,重重有赏。” 风絮拱手:“世子只管吩咐,属下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本世子先问你,在这个世界,如何瞒天过海,让一个将死之人逃过路上磨难呢?手段要隐秘。” 风絮想了想,“回世子,可服用假死药。” 跟凌当归想的一样,这个世界果然有! “好,我一共三件事。” 凌当归从电视里学得了展示高深谋略的一套操作,“这第一件事,本世子要你去清都,买假死药。你只管去做。做事要小心谨慎,切记不可为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是,属下遵命!” 凌当归挥挥扇子,让他先去。 风絮一出门,便“嗖”地一声上了房,真是来去如风,衣袂飘飘,帅。 凌当归抬头望上,试着扑腾了几下,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剪了翅膀的笨重的大白鹅。 恰在此时,福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嚷道:“世子爷,不好了,出事了!偏房那边、那边起火了!” “什么?” 起火?那不是陆观南那边吗? 不会吧?难不成男主又寻死觅活了? 凌当归气得肺管子疼,然而待他火速赶到时,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拽过福奴,质问道:“你管这叫起火??” 火盆中跃起的火焰像是张牙舞爪的狂风,而陆观南格外安静,只动作很轻微地向火盆中掷入文稿。在火焰下的映照下,陆观南愈发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笼上橙黄,而背后则是浓重的阴影。 福奴添油加醋道:“世子爷,他若是将这火掀翻,那便整个东梧阁便会置身火海,世子的安危将不保!而且今日陛下刚处理了光阳侯谋反一案,他就在这里烧纸,肯定是在悼念那个逆贼!奴才训斥他,却不料此人胆大妄为,还意图对奴才动手。” “行了行了,你先出去吧,没有本世子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还有,谁若将此事张扬出去,便是死罪。” 凌当归上手将人撵出去。 福奴在外面拍门:“世子爷,若是此人心怀歹意,对您下手可怎么办……” 凌当归不理他。 他可是有生死蛊的人,完全不怕男主,除非男主要跟他同归于尽。 凌当归及时抢救下一张即将被丢入火盆的宣纸,大致看了一下,不过都是文言文,他看不懂,但不能表露出来,要邪魅讽刺:“陆公子的这篇文章真是文采斐然,有情有义啊,不过你在我这祁王府光明正大地祭奠光阳侯,不是置我祁王府于不义之地吗?居心叵测!” 第23章 说完,将那张纸扔进火盆,瞬间被吞噬。 陆观南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我写的。” 凌当归狐疑,判断失误了? “世子忘了吗?这是杨大人十年前所著文章,气象澎湃如沧海。还记得那时我、太子还有世子都在宫中读书,夫子让我们将这篇《论诸侯》给背上。世子因为没背出来,被夫子留堂罚抄,直至背完才能回府。” “哦,陈年旧事,谁还放在心上?” 凌当归见陆观南似乎没有起疑,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他调整状态,再战:“看来陆公子已经知道了,光阳侯谋反,杨成被灭族,就连皇后太子也被废了。” “听门口守卫议论的。” 陆观南看不出任何伤心,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悲哀。 凌当归斟酌用词,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干巴巴道:“陆公子还有闲心管别人,你都自身难保了。” 不过也很能理解男主此时的心情。 原书中说过,男主最崇敬的人,除了父亲,便是只见过几面的光阳侯杨成。 毫不夸张地说,宜国能有今日的国力,能与许国二分天下,杨成是第一功臣。名门世家,武将出身,天生的战场之才,行军四十年,立下不世战功,覆灭淮国、使天下形成二分之势,拥立天熙帝、平息定王之乱、遏制许国进攻的步伐,名满天下。而如今,英雄落幕的方式竟是如此凄惨。 但不管他到底有没有谋反,都注定没有好下场。 且不说他功高盖主,功名赫赫却只是一个侯。看他的立场,就不会顺遂。 他是太子的亲舅舅,坚定的太子党。 太子与皇帝,这对父子有时候是天生的政敌。天熙帝经历血腥上位,最怕人夺他的皇位——包括他的亲儿子。 陆观南将最后一张纸丢进火盆中。 凌当归默默看着那缭绕的火焰,又蹿高了些。 谁都没有说话。 第25章 善心 次日拂晓,杏花古道柳亭旁,浓雾如云,微寒。 一批整装肃穆的官家队伍,押着一个衣着灰扑扑的男子,发丝凌乱,脸颊消瘦。 “你……带我来见太子?” 凌当归倚靠在狭小的车厢内,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睁眼,打了个哈欠,慵懒道:“是本世子来见太子,顺便捎上你而已,摆正位置,注意搞清楚主次关系。” “你想做什么?” 陆观南眸光中闪过讶异与茫然。 太子如今是戴罪之人,没有皇帝的命令,谁都不能去见,一着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即便凌纵自负自我,不以为然,但祁王绝不会放任不管的。 “你说呢?”凌当归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包子,“若不是太子动手,我怎么会遭淋雨发烧,又怎么会被皇上责罚软禁?但说起来,纠纷的源头在于你。太子被废,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这里是他从今往后潦倒生活的起点,我当然要将你带过来,好好感受一番了。” 说完,他卡着时机,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不然怎么对得起我这些日子所受的苦呢?” 陆观南蹙了蹙眉,刚要掀帘下马,充当司机马夫的风絮便将他拦住了,“没有世子殿下的吩咐,不许下马。” 陆观南眉头蹙得更深,“你究竟想做什么?” 凌当归很快就将这样一个小包子吃完了,美滋滋地喝了热茶,才说:“陆公子,还记得上一次见到太子,他与你说了什么吗?” 陆观南记得。 “可怜啊,太子本欲保你周全,而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流放三千里,太子自小娇生惯养,这流放途中,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呢?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再正常不过了。” 凌当归说着扎心的话,面上似有非无的淡淡笑意。 陆观南总算是有了些外放的情绪:“即便太子被废,那也依旧是皇上的子嗣,象征着宜国皇室的尊严。” “你在自欺欺人吗?”凌当归不假思索地笑了,“寻常百姓人家父子两之间打得头破血流的比比皆是,更何况皇家,争权夺利,你死我活,兄弟阋墙甚至父子相残,那是家常便饭。不说前朝了,就在本朝,这种事情就像地上的石子,秋天的落叶。” 再寻常不过了。 陆观南很清楚,太子非储君之才,但有皇后和光阳侯的杨氏家族在背后支持运作,对天熙帝来说,是个威胁。 只是他没想到,结局会来得这么惨烈。 太子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清都了。 陆观南脑中浮现出幼时的记忆,断断续续,像昨日默完光阳侯文章后不肯罢笔的那一捺墨。他甚至有些后悔,过去听从陆渊的命令,因害怕来日牵连陆府,而渐渐疏远了太子。 “放他下去,别让他靠近那边。” 风絮得到凌当归命令,这才收起剑。 陆观南下了马车,浓雾中向太子行了一礼,遥遥一拜。 雾在慢慢变得稀薄,队伍也该出发了,卫队首领请凌羽上马。 凌羽回望清都,将眼泪抹掉,默默告别。 远处似乎有个人影,身形有些像陆观南,又有些不像,凌羽看不清楚。 雾散了,天光破云而出,刺得眼睛有些疼。 队伍已经消失不见,陆观南仍旧站在树下,望着远方。 区区半年,他却经历了太多的变故,简直是翻天覆地式的。一向挺直的腰杆,似乎也被重担压垮了一些。 “回去了。” 凌当归掀起帘子,拿着折扇敲了敲外车厢,面露不耐烦,“情绪抒发完了没有啊?回去补觉了,本世子都困死了,一大早跑到这荒郊野岭,还要担惊受怕,防着被皇上知道,又将我关进织蝉司。” 陆观南反问:“既然觉得麻烦与危险,那为什么要来?世子真的是来见太子殿下的吗?” 凌当归手臂搭在窗边,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子,“那是自然,好歹废太子与我也是一脉相承的堂兄弟呢,他如今走向黄泉,日后怕是阴阳两隔。看着仇人倒霉,心里才畅快呢。” 说到得意处,凌当归探头,双手都搭在窗上,“陆观南,在清都,唯一能救你的太子殿下现在凶多吉少,你啊,就别异想天开了,好好待在本世子的祁王府,好好伺候本世子吧。”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350积分。” 这样说话与神态,着实让人气愤。 陆观南压了压情绪,化为眼中的浓墨。在风絮的催促下,进了马车,坐在凌当归的对面,复杂地看着他。 “你不怕我跑了吗?” 凌当归玩着折扇,闻言桀骜笑道:“我有东梧卫,风絮又是第一高手,还怕你一个一身伤的病号?” 陆观南不说话了,但还是看着他。 凌当归发现了,男主最近似乎经常盯他。 男主多半是有所怀疑了。 可是再怀疑,又能如何?他就算怀疑到天上去,也不可能猜到事情真相的。 凌当归从食盒中捻了一块云片糕,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陆观南看着那食盒,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凌当归听见了,眉开眼笑,意味深长道:“饿啦?想吃吗?你求本世子,本世子就给你吃点。” 陆观南咬了咬后槽牙,一字一顿道:“我不吃。” “啊,对哦。”凌当归笑得非常开心,“我忘了,陆公子可是个清高有傲骨的人,怎么会吃我这种小人给的食物呢。” 话这么说,他特意将食盒推向陆观南的那边,打开盖子,挥扇让香气飘到陆观南身边去。 陆观南被扇了一脸的食物香味,肚子叫得愈发厉害了。 他耳朵微红,眉宇间有焦躁与嫌恶。这个假冒凌纵的人,到底是谁?行事轻浮多变,令人如此讨厌!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450积分。” 系统的播报和外面马车突然的刹车一同响起。 食盒随着马车的颠簸,里面的包子糕点什么的都洒了。 为了低调,凌当归乘坐的马车是比较小的,车厢狭窄。因此有一些糕点,好巧不巧的,洒到了陆观南的怀里。 陆观南脸色发黑。 凌当归没管这一茬,紧张地掀开帘子,问:“怎么回事?是不是织蝉司来人了?” “是前面林中有个人,属下一时疏忽,属下该死,惊扰了世子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风絮跪下请罪,紧绷下颌。 “你先起来,我没事。山岚,盯着陆观南,别让他跑了。” 风絮和凌当归下了马车,去查探情况。山岚守着马车,放下帘子,挡住陆观南的视线。 此处为清都西郊,多有密竹高树、石溪花木,是个藏人的好地方。瘫倒在树丛后的男子,年纪很轻,大约在十六七岁,呼吸极为虚弱,腰间中了剑伤,命悬一线。 风絮在他的衣服里摸出一份文书,递与凌当归。 凌当归一接手,便听系统滴了一声。 第24章 “获得光阳侯临终遗言,书信一封。” ? 奇遇?支线?副本? 什么书信?这个人是谁? 织蝉司屠人都是对照名单的,没听说有漏网之鱼。可若不是侯府的人,怎么会藏有这封密信。 凌当归顿时感觉这封信犹如千斤重,却又忍不住好奇,拆开信来一看。 结果好嘛,光阳侯的字神采飘逸,他都认不全。 陆观南想掀起帘子去看,只捏了个帘角,就被山岚警告了。 马车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纠结了许久,还是情不自禁地拿过一个小包子,内心挣扎,越挣扎肚子便饿得越是厉害,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在凌当归没发现的时候,吃掉了这个小包子。 第26章 薛王 光阳侯谋反一案渐渐平息,朝野大换血,暗中风起云涌。 凌羽被废,太子之位空悬,众皇子蠢蠢欲动。 而幽清宫中,淡青色的笼月纱飘然而动,天熙帝正在打坐,细细嗅闻丹药的味道。 “如此之清香的丹药,世间少见。” “陛下,臣妾的兄长遍寻天下能人异士,在仙雾山中拜访到一位归隐多年的方士,据说祖上乃前朝名士,游海寻仙。兄长百般相求,总算求得这位方士为陛下炼得金丹。陛下德披四海,只要陛下愿意,此方士便可为陛下鞍前马后,以求长生。” 女子年岁三十,然而面容娇俏艳丽,不见一丝白发与皱纹,仿若双十少女。语声娇媚,甜如酿蜜,伏在天熙帝的肩上,小鸟依人一般。 天熙帝“哦”了一声,意味更浓,“仙雾山?” “正是,臣妾不曾去过,但听兄长说,那山势高低错落,极为漂亮,又有烟雾弥漫,风催流走,仿佛到了仙境一般,故名仙雾山。臣妾这有一幅画,正是仙雾山面貌。” 韩贵妃身后的宫女及时递上,纤纤玉手拂过绢画。 “陛下,您瞧。” 天熙帝睁开双眼,凝视那画片刻,赞道:“果如仙境。” 韩贵妃掩唇笑道:“偏偏兄长还说,这画不及那仙雾山万分之一。” 天熙帝搂过韩贵妃,“你倒是会吊朕的胃口。” “陛下实在是抬举臣妾了,臣妾愚钝,只不过是一句一句传话罢了。”韩贵妃娇笑如铃,“陛下,您快尝尝,这新炼的丹药如何?” 天熙帝笑了一声,从玉葫芦中倒出一颗,借着金银宝端来的温茶,咽了下去。 “从前那些丹药都带着很重的酸苦味,这个虽也有,不过很淡,朕觉得似乎还蕴含着仙草的清香,妙!妙!”天熙帝万分高兴,“来人,赏贵妃与那方士黄金千两。至于韩虚谷,此人做事甚合朕意,能力出众。如今丞相一位空缺出来了,便让他担任。朕打算在仙雾山建一座行宫,以利炼丹,就让他先去考察吧。” “臣妾替兄长谢过陛下了!那些笑话兄长做小伏低的人,也该好好地被打脸了!臣妾的兄长如今是被陛下亲自任命的宜国丞相了。” 韩贵妃欢喜极了,灿如春花绽放,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天熙帝也是最爱她这副撒娇的小模样,哈哈大笑。 “只是陛下……” 韩贵妃话头一转,落在绢画上,“陛下可知这画是谁所作?” 天熙帝复又看画。 韩贵妃抽着帕子擦泪,“沧儿本想将这幅名为《松雾神仙图》和仙丹一同敬献给陛下的,谁知道横生波折,沧儿因废太子之事,被幽禁在宫,这才由臣妾转交。” “这是沧儿所画?” 天熙帝看了又看,眼中满是欣赏,“用色清润,意态高远,远近相宜。这苍茫山水,可见沧儿是个心有雅趣的人。好了好了,爱妃别哭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将沧儿放出来便是,恰好中秋宫宴,他自是要参加的。” 韩贵妃止住眼泪。 天熙帝越看越是满意,“这些事办得非常好。朕决定了,封皇七子沧儿为薛王,封地在薛州,食邑一千户,即刻草拟诏书。爱妃以为如何?” “多谢陛下恩典!” 韩贵妃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喜极而泣,伏地叩谢君恩。 祁王得到消息时,并没有多意外。 “王爷,真是没想到,陛下诛了杨氏一族,却将空出来的丞相之位交给韩贵妃的兄长,还封了七皇子为薛王。看来……” 祁王妃替祁王扣好腰封,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王妃担心什么?” 祁王是武将,向来不习惯穿这种宽袍大袖,感觉空荡荡的。 祁王妃叹声,无奈一笑:“妾身是妇道人家,怕是没有王爷深谋远虑,妾身只担心阿纵这孩子,他性子野,随心所欲,自由惯了。上次因冒犯太子而被陛下处置,妾身实在是愧对王爷信任。” 她言语情真意切,娓娓道来。 祁王不由心底一软,握着她的手,轻拍手背,“若阿纵能领你这份情便好了。这些年,我常在外,内宅的事情还是多亏了你。” 祁王妃柔声道:“这些都是妾身应当做的。王爷说这话,真是折煞妾身了。” “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太子之位未定。陛下虽封了七皇子为王,任命韩虚谷为相,表面看上去似乎太子之位是七皇子势在必得,但陛下的心思……有时候复杂得很,连我这个亲弟弟都不一定能猜得准。” 祁王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玉佩,回想起废太子一事,仍旧心有余悸,“韩氏外戚深受陛下宠爱,七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阿纵性子简单,若是被设计,轻而易举就会着了他们的道。不行,我得再叮嘱一下阿纵。” 祁王妃点头道:“是,这也正是妾身所忧虑的。” 祁王将剑别在腰侧,同祁王妃一道去了东梧阁,恰好看见了提着饭盒过来的凌柳卿。 凌柳卿见到他们,明显吓了一跳,将饭盒藏在背后。 祁王蹙了蹙眉,不悦道:“你是未出阁的女子,成何体统?难不成他一个男子,缺了你这一顿饭就会死吗?既然已非过去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就该将过去的富贵习性都抛掉。” 凌柳卿被父亲训斥,不敢抬头,脸颊红烫得厉害。 祁王妃来打圆场,笑道:“柳卿,你都收拾好了吗?咱们一会就要出发了。” 凌柳卿胡乱地点点头,“都、都好了,母亲。” 祁王还打算再说两句,却听前面传来清亮的声音。 “爹怎么对陆观南这么大的意见?” 祁王四周张望,却没看见人影。 忽然,前方一棵高树的枝叶动了动,探出一个头来,嘻嘻笑了笑。 祁王两眼一黑,“你赶紧给我下来!堂堂祁王府世子,没规没矩地跟个猴子一样上树!还有你以前爬树摔下来的事都忘了?福奴,去拿个梯子来!” 福奴很快就将梯子拿来了,架在树边,哀求道:“世子爷,叶子里面漆黑一片的,您就快点下来吧,太危险了。” 他小时候跟母亲住在院子里,最喜欢和小伙伴爬树了。可惜后来病渐渐严重起来,他就再也不能爬了,实在是一惋惜。 凌当归无奈,只好踩着梯子下来,趁祁王开口责难之前,先转移话题:“爹,是我让柳卿妹妹送的,你怪我好了。” 凌柳卿一怔,呆呆地看向他。 祁王气笑了,“你当你爹是傻子是不是?” 凌当归再度转移话题,“哎,不是要进宫吗?怎么还不走啊。” “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祁王严肃地叮嘱他几件事,不厌其烦地警告他,千万不能再惹宫中的那些皇子,谁都不行,再不受宠都不行。 庭院中,凌当归走神开小差,眼神不自觉地飞向了偏房。 门关着,但窗户开着,灯火晦暗。 陆观南端坐在案前,翻过一页书,拢袖蘸墨。 他的眉眼长得是真俊俏,跟画似的,氤氲山水。 凌当归欣赏着男主的容貌,猝不及防地与抬眼歇息的男主对上视线。 陆观南看到凌纵戏谑哼笑,似乎有几分傲慢与讥讽,轻飘飘地移开视线。 陆观南继续誊抄,落笔重了些。 第27章 宫宴 清都皇城,奉仙宫。 天熙帝宴请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一同赏月。 皇城内灯火通明,夜空中月华皎洁,纤尘不染。 宴会尚未开始,天熙帝也还没有出现,众人彼此寒暄,欣赏歌舞,谈笑风生,宫内宫外热闹非凡。 祁王府的车驾甫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偏巧平昌公府的车驾随后也到了。 “祁王殿下。” 陆渊拱手拜见。 祁王只轻轻一抬眼,敷衍地应了一声,略有高傲:“陆大人不必客气。” 整个清都都知道,两家虽是亲家,但因着陆茜娘与政见冲突等因素,关系一直很差。 陆渊面带微笑,“祁王殿下乃宜国重臣,本公实为佩服,若非祁王殿下,宜国又不知要遭受多少烽烟战火,生灵涂炭。” 第25章 姿态得体,但似乎含了几分讽刺。 祁王双手背后,坚毅道:“杨成意图谋逆,此乃陛下慧眼如炬,睿智英明,本王不过是奉命行事,捉拿叛贼,为陛下肃清天下而已,陆大人何必佩服本王,该是感念陛下恩德功业。” “好!”陆渊拍掌,“不愧是祁王殿下。” 祁王扯了扯嘴角,“陆大人倒是聪明人,此一祸中,竟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他指的是,天熙帝血洗太子党诸人,平昌公府及其门客,没有一人受到牵连。 祁王无声冷笑道:“可知陆大人,洞察朝廷与陛下圣心,厉害得很呐。” 彼此讽刺,你来我往,表面平静,实际暗藏刀剑。 陆渊仍旧笑道:“祁王殿下,今夜乃月圆之时,佳期良辰,咱们也不必恶言相向,拂了天子的好兴致。您说,是不是?” 祁王只抬头看向月亮,“果真十五明月。” 凌当归坐在后头的马车里,磕着干果,津津有味地听他二人对话。仅剩的干果磕完了,他拍拍手掌的碎屑,下了马车,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个是福奴,另一个……是陆观南。 陆观南和福奴穿着一样的下人衣裳,一左一右立在后。福奴个子不高,精瘦如竿,撇着嘴,很不屑,似乎耻于与他为伍。而陆观南虽被排挤,却神色不变,面沉如水,眼眸漆黑深邃,随意一瞥,倒有种叫人瞬间胆寒的一惊。 原书中,陆观南被废了武功,备受折磨。中秋宫宴上,更是被凌纵当做奴隶,再度承受讥讽与屈辱,看着原来敬爱的父母与亲生之子团圆,于是愈发黑化。 凌当归和陆观南一出现,陆渊和魏氏肉眼可见地脸色变了。陆温白手足无措,时不时地看向陆观南,似乎有些害怕,躲在母亲身。 凌当归先是乖巧向长辈行礼,“见过舅舅、舅母、大表兄、二表兄,表妹……咦,二表兄也在啊,我还以为二表兄今日不会出现呢。” “你什么意思?” 陆辰荣急冲冲地就问。 “住嘴!”陆渊呵斥了一声,碍于大庭广众,并没有动怒,说道:“阿纵,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吧。中秋宫宴,陛下宴请了平昌公府,辰荣有何理由不来。” 凌当归思索片刻,握着扇柄,敲了一下头,懊恼道:“哎呀,我可真笨。原以为二表兄会称病在家躲了这次宫宴,但若真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显得二表兄心虚,且坐实了二表兄在大表兄生辰宴上动的小手脚吗?罢了罢了,此事已经过去了,不可说不可说。” 他这副意犹未尽,意味深长的样子,更惹陆渊和魏氏来火。 陆辰荣瞪着眼睛,低声道:“你胡说!那是子虚乌有的事!而且明明是你……” “我可没有!”凌当归学着他的模样,瞪着眼睛立马表态,“千真万确,可不是我哦。陆二公子,我无恶不作,我懂,我教你,做坏事吧,一定要干净利落,毁尸灭迹,你看看你上回露了那么多的马脚,被我发现了吧,可惜可惜。不过事到如今,我得提醒一下二表兄,陆观南呢他现在是我府上的人,你若再想用小手段借刀杀人,必须得先问过我,我同意了才行。” 平昌公府一家子被气走了。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550积分。” 凌当归哈哈一笑,单手开折扇装会逼。 陆观南的视线落在陆家人身上,偶然会与回头的陆温白和陆辰荣对视上,陆辰荣眼中喷火,明晃晃却又无能的恨意。陆观南继而看向得意嚣张的凌当归,带着探究的意味。 不得不说,刚才凌当归的那个样子,确实很欠揍,比从前那凶恶嚣张还要让人恨得牙痒痒。陆观南微微一抿唇,心里的冰凉竟也消散去了点。 祁王心下暗暗觉得解气,然而面上不显,训道:“我先前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祁王妃也担忧:“阿纵,你怎么能将他给带来呢?若是平昌公府的事情再度重演,岂不是又麻烦了你?” 凌当归摊手,无所谓:“能出什么事?他,陆观南。” 说着,伸手拽过了陆观南,拔高了音调,“现在的身份是本世子的奴仆,我就不信,难不成堂堂平昌公,会跟一个小小的奴仆过不去。” 陆观南被他拽得一懵,眉头蹙起。 最后一句话声音尤其大,把陆渊又气得胡子直颤,咬着声音怒骂:“这个混账东西!” 魏氏连忙抚着他的后背,“公爷冷静,那就是个小畜生,别与他一般计较,免得被他干扰情绪,一会还要见陛下呢。” 陆温白也劝了劝,见一绯衣男子迎面而来。 那一身红,红得扎眼,与灯火相映成画。待走近,只见来人面如冠玉,姿容甚美,一身风流气派。嘴角噙着笑意,一双眼睛似乎含情脉脉,流蕴春意,看得陆温白心口滚烫。 正是那日惊鸿一瞥的七皇子,如今的薛王凌沧。 “见过陆大人,夫人,陆公子,陆小姐。” 凌沧一一扫过。 “原来是薛王殿下,微臣失敬了。” 陆渊神色恭敬,正要行礼,被凌沧扶住,“陆大人何须多礼,您可是宜国栋梁,本王十分敬佩。不知今日可否请陆大人喝一杯呢?” 陆渊笑道:“在下愧不敢当,薛王殿下,请。” “请。” 互相推让,凌沧先走在前,陆渊在后。 陆温白跟在后面,与凌沧隔着几步的距离,忽然凌沧回过头来,笑道:“上次大公子生辰宴,出了些意外,酒都未来得及敬大公子,此番补上如何?” “好,听从薛王殿下安排。” 陆温白不由低下头去,双颊更红了几分。 凌沧笑意更浓。 第28章 公主 祁王看见了薛王与陆渊一同而去,心下思忖。 七皇子晋为薛王,其舅韩虚谷为丞相,着手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天熙帝在仙雾山择地建宫。但韩氏一族毕竟是外戚,获得的一切荣华富贵都依附于天熙帝。薛王想要拉拢平昌公这个老臣、权臣,壮大自己的势力,为将来的夺嫡做准备。 但平昌公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深谙天熙帝对皇子夺权的戒心,会站在薛王背后吗? 然而想着想着,便转到了自己身上来。 倘若真的薛王为太子,继位为帝,能否容得下他一个手握重兵的同姓叔叔呢……不,他更应该担心的不是薛王,而是天熙帝。光阳侯被灭族,如今宜国天下,军功最高的便是他了,天熙帝能容得下他吗? 光阳侯毒酒自杀前,与他说的那一番话,虽有挑拨之意,却也正是他心中所虑…… 有朝臣向祁王拜礼,祁王回过神来,礼节回应,发现儿子竟不见了。 祁王妃无奈笑道:“阿纵真是少年心性,四处逛逛去了。” 奉仙宫在大内南方,再南便是幽清宫。后者为皇帝炼药起居,银白如霜雪,飘飘欲仙;而前者是举办各类宫宴礼仪的地方,金玉彩灯,亮如白昼。 凌当归在宫外小花园处逛着,拂过树叶,站在形如花朵的石头上,远眺夜空焰火,悠悠道:“陆观南,以往每年的中秋宫宴,你都在受邀行列中吧?” 陆观南微微抬头看他在石头上晃来晃去,恍惚间似乎能预料到他要说什么,顿了顿,道:“是。” “以往你是陆府的大公子,风光无限,人人都吹捧你,而今年却变成了本世子的奴隶,人人都鄙夷你,同样是参加宫宴,却看着敬重的父亲母亲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滋味如何啊?” 凌当归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扶住镂空的石条。 “……嗯。” 陆观南哑然。 “嗯是什么?”凌当归对他的反应很不满,从石头上跳下来,“大胆,本世子现在是你的主子,你居然敢如此敷衍?狂妄至极!” 福奴连声附和,“世子爷,此人嚣张跋扈……” “你闭嘴。”凌当归没好气地打断。 福奴十分委屈,最近世子真是越来越不重用他了,心腹之位岌岌可危。 “那世子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自然是真实的答案,比如说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悲从中来,自怨自怜等等。” 陆观南觉得好笑,“那恐怕要让世子失望了,我没有世子所说的那些情绪。” 凌当归好奇:“那你有什么情绪啊?” 若非要说有,那也只有恨意。他可以接受自己是个穷酸的乡野村夫,却不能接受被苍天命运玩弄如斯。不公平,凭什么。 陆观南掀动眼皮,淡淡道:“什么都没有,我能活着已是万幸了。” 凌当归刚要说话,却听长廊下传来娇蛮的女子声音。 “陆公子倒有自知之明。” 凌当归看过去,只见一彩衣美貌女子款款而来,发间步摇晃动,满头首饰叮叮响,贵气逼人。她越是走近,那香味便越是甜腻。 女子由上至下地打量陆观南,“陆公子还是如过去一般聪颖,容颜依旧,只是怎生这般落魄呀,世子哥哥,你莫非是整日都在折磨他不成?瞧陆公子瘦的,一会宫宴上,可要多吃一点哪。” 第26章 此人正是凌沧之妹,明曦公主凌芷萝,天熙帝最宠爱的女儿,飞扬跋扈的劲头一点都不输凌纵。 凌芷萝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在陪都行宫里养了将近半年,本该再养个一阵子的,但一得知陆观南此事后,身体愈发好转,整日气色红润,提前便回了清都。 凌芷萝对陆观南是一见钟情,几番示好,不料陆观南不解风情,惹得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凌芷萝十分不悦。她又求父皇赐婚,结果陆观南宁愿抗旨,也要拒掉这桩婚事。 凌芷萝看陆观南的眼神都要拉丝了。 明曦公主可是重量级的,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公主这话说得,莫不是觉得祁王府会克扣一个小小奴隶的饭菜?公主真是关心则乱。” 一如既往地发挥着原书中的不断作死人设。可以说,之后祁王谋反,也有凌纵的一部分因素。 没错,凌纵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况一个公主呢,简直清都第一嚣张,若不是天熙帝还顾念着点亲情,且还需要祁王给他开边立功,凌纵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凌芷萝总算见到陆观南,懒得与闲杂人等多费口舌,“纵哥哥,你说话还是这么尖锐。这个人不如交给我吧,我自有办法帮纵哥哥出从前的恶气,纵哥哥意下如何?” 凌当归笑眯眯地摇头,“不行。” 凌芷萝面色一沉,“为何?” “公主身份高贵,这样的人怎么能入公主的眼呢。况且若是陛下得知,必不会怪罪公主,但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对公主来说,陆观南这样的男子遍地都是,之所以耿耿于怀,是因为被拒绝过,且没有得手。他就像玩具一样,我同样也爱不释手,自是舍不得给公主。” 凌当归一本正经地说。 实际上内心在咆哮,当然不行!绝对不行!明曦公主不仅宫中有面首,豢养男宠,在“得到”陆观南之后,还点了燃情香,抢了男主的初夜。 气人气人气死人!惹得我们柳卿可难过了。 凌芷萝神色傲慢,“不妨事,父皇那边我会帮你说的。” 态度很强硬。 凌当归还是摇头。 凌芷萝怒道:“你!我是公主,你敢违逆我?本公主想要谁,还没有得不到手的。” “公主自是十分厉害的。” 这女人确实很狠。得到后就毁灭,将男主用狗链锁着,整日用鞭子抽,逼他与野狗抢食。比凌纵所为,有过之而不及。且因为这一遭,二人的关系还诡异地缓和且亲近了,时不时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折磨男主,简直一对卧龙凤雏。 结局也是很惨,曾经娇宠无限的公主被野狼咬断脖子,啃噬殆尽。 凌当归想到她的结局,还是心软了,叹气道:“公主太执着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责我?” 凌芷萝冷哼一声,更生气了。 “……” 平白无故被骂的凌当归表示很无辜,耸了耸肩。 陆观南看在眼里,心下略微定了定。从前不惜冒着触犯天子的风险,拒了婚,得罪了明曦公主,若是凌纵同意将他给公主,想来又得遭受不知道什么样的折磨。 思及此处,陆观南的目光越发深沉——眼前这个“凌纵”,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凌芷萝还要说些什么,却听钟声响了三下,旋即焰火升天,炸出一朵一朵花,璀璨盛丽。 “宫宴开始了,公主,您先请。” 凌当归笑得得体,附带一个手势。 “本公主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不信就走着瞧吧。” 灯火下,凌芷萝的表情有些狰狞。 第29章 羞辱 奉仙宫内,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皆已入座,欢笑晏晏。 丝竹管弦之声,犹如仙乐,女子翩翩起舞,拂袖飘香。 凌当归坐在内圈第二行,前后就是自己的狐朋狗友。 多日不见,宜国反派小团体渐渐松动了。 胡不为说:“这几日世子又是风寒,又是幽禁,真是受苦了,等会宫宴结束,世子不妨一起去寻些乐趣?小弟坐庄,已经在春夜坊定好雅间了。” 徐钟神秘地笑道:“世子爷,你好些日子没去春夜坊了,莫非被府上眠香楼的哪位绝色姑娘给绊住了不成?引荐出来,也给兄弟们开开眼啊。” 凌当归看他有些猥琐,假笑道:“既是被女子绊住,想必是十分喜欢的,徐公子又怎么能说出‘引荐’二字呢?岂不是辱没女子。” 徐钟一愣,讪笑道:“也是也是,是小弟误会了。” 凌当归偷尝了一口酒酿圆子,道:“春夜坊,本世子倒颇有兴趣,不过今夜就算了,太晚了,改日再去。” 胡不为难掩讶异,与其他二人对视一眼,心想这凌世子还真是性情大变。当日,亲眼所见他在平昌公府救下陆观南,一副护短的模样,与平昌公作对的架势,三人本就觉得纳闷,心里窝着一肚子怪异,等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等到再见面,本想问个清楚,凌当归的态度却很模棱,似乎有意疏远。 正这么想着,凌当归一句话将他们拉回来。 “陆公子啊,代我给三位公子各斟一杯酒去。” 凌当归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陆观南,“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啊。” 三人都看见陆观南的着装,本来摸不准凌纵的心思,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便都了然了——凌纵这是有意羞辱,他们自然也乐在其中。 尤笠不怀好意地问:“也不知世子新收的这个奴隶,做事利不利索?” “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好好调教一番,等明日过后,本世子亲自教他规矩。” 陆观南极为平静,也不见脸上有丝毫屈辱,一一为三人斟酒。 胡不为乐道:“世子爷,他既已经不是陆府的公子了,如何还这么称呼他?现在只是个奴隶嘛,不如重新想一个名字,也好配他的身份。” 他这么一提议,另外二人都点头同意。 “瞧这一身素布暗黄,不如就叫阿黄吧。” “胡说什么呢,呸呸呸,晦气,我家里的狗就叫阿黄,你这么说不是侮辱人家陆大公子吗?” 尤笠喝了口酒,忽地全部喷在了陆观南的脸上,哈哈大笑:“不好意思啊,小爷我漱个口而已。” 陆观南眼下闪过一丝阴暗,静静地擦掉酒渍。即便眼下如此憔悴落魄,穿着粗布衣衫,却依旧身形如松竹,不见丝毫的畏惧瑟缩。 徐钟讥笑道:“阿黄不愧在咱们平昌公府上当过十七年的嫡公子,这气度,这神韵,这姿容,岂是乡野里出来的那个人能比的?不过话说回来了,阿黄啊,你的文武双全,你的满腹经纶,你的风姿逸秀,全是偷来的啊,我要是你,哪还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找根白绫上吊得了。” 陆温白的位置就在不远,自然听到了,倔强地握紧筷子。 听着徐钟的后半句话,他忍不住赞同,心头的火气都通畅了。 没错,陆观南就应该去死啊,享受那么多的荣华富贵,也够了。他本就该去死的。 “陆公子,本王敬你一杯。” 思绪陡然被打断,陆温白匆忙端起酒盏,抬头一看,原来是薛王凌沧。 凌沧一双桃花眼,在这旖旎的歌声与曼妙的舞蹈中,更是多了一丝诱人与魅惑。 陆温白喉头一甜,“薛王殿下,刚才不是敬过了吗?” 凌沧低低一笑,“难不成这辈子只能敬陆大公子一杯吗?” 陆温白内心狂跳,饮了一杯酒,脸上泛起红晕。 凌沧亦是一饮而尽,笑着走开了。 而另一边,三人还在不断地对陆观南进行羞辱,若不是条件有限,且皇帝在场,肯定是要动武的。 “……瞧这模样,不如将他送去南风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混成头牌呢。在那里,可要舒服多了。” 凌当归放下竹筷,拿起帕子擦擦嘴,“听这意思,尤兄是常客呀。咦,那本世子可要离你远一点,男女通吃,荤素不忌,尤兄,你年纪轻轻的,不知节制,小心得病啊。” 他声音不大也不小,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到,用古怪的眼神看向尤笠。 尤笠顿感不自在,“我没有,世子你……” 凌当归打断他,看向陆观南,戏谑道:“还不回来,难不成真想去南风馆啊?” 陆观南重新站在凌当归身后,垂下眼眸,刚好落在他的后颈上,垂落的头发遮住了后颈,但料想竹片伤痕还在,应淡了许多。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一片洁白细腻。 “好了好了,诸位可能有些误解,”凌当归手指敲着桌子,眼角带笑,“本世子让他斟酒,可不是送出去折辱的。” 这话,说得稍有些心虚。 他确实是想将陆观南推出去被羞辱的。原书中前期的剧情,基本上就是这个核心主旨,他也得靠着这个挣积分。但是听着听着,凌当归实在听不下去了。 第27章 凌当归又说:“三位仁兄口出恶言,字字讥讽。莫非是忘了此人如今是祁王府,是本世子手底下的奴隶了?本世子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三位仁兄表面上说的是他,而实际上却是在打本世子的脸。喷他,就等于喷本世子。” 凌当归啧声,用手帕擦了擦一点水渍都没有的脸。 这什么逻辑? 三人都懵了,看不懂也听不懂。 “还有,三位仁兄太客气了,本世子从来没打算给他改名,什么阿黄啊都不如陆观南这个名字来得好听,叫他陆公子陆观南,就是要时时刻刻叫醒他的屈辱,叫他痛苦万分。” 凌当归这话一说,三人都呆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尴尬至极。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650积分。” 凌当归有些心碎,猴年马月才能攒到三万积分啊。 幸好歌舞声戛然而止,满堂喝彩,终结了尴尬。 “好!赏千金!” 天熙帝拍掌称好。 韩贵妃陪同在侧,朝女儿明曦公主使了个眼色。 凌芷萝悠悠然起身,“父皇,这舞如仙女下凡,无可挑剔,但女儿觉得配乐中的琴似乎错了几个音,乱了舞的意境,不相匹配。” “竟有此事?公主精通舞乐,想来也不会出错。来人,将弹琴的乐人推出去斩了。” 天熙帝竟也没有追问,直接便将弹琴的人全部斩首。 织蝉司的卫士迅速将那一群乐人捂住嘴押了出去。 凌当归皱了皱眉,看向坐于韩贵妃旁处的女子。 “明曦,可还高兴?” 凌芷萝俯身行礼,“多谢父皇。只是女儿兴致被毁,杀了那些人也无济于事。” 天熙帝起身,从高台上俯视众下,“诸位爱卿贵戚都在,今夜是团圆佳节,朕的宝贝公主却不开心,不妨替朕想想,如何使明曦公主展颜欢笑?若有效者,朕重重有赏。” 其下诸人激动地议论纷纷。 凌芷萝听到这些聒噪的声音便觉得头疼,开口道:“罢啦,父皇,您的这些文臣武将那是操劳国家大事的,哪能劳烦他们为我一个小女子殚精竭力呢?女儿倒是有个提议,只是不知父皇是否愿意听一听呢。” “哦?” 凌芷萝看向台下某个位置,弯起唇角,笑道:“父皇,平昌公陆大人的嫡长子可是精通琴乐之道呢,您忘啦?” 第30章 献乐 “陆爱卿何在?” 天熙帝看向人群。 陆渊心下惴惴,“微臣在。” 天熙帝道:“陆爱卿的长子今日可来了?朕还未见过你的那个亲生儿子呢,给朕瞧瞧。” 陆渊看向右侧,眼神示意了一下。 突然被点到名的陆温白慌忙不安,从桌后出来,俯身跪拜,“小民陆温白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氏特意教过他礼节,此时见他举止都很得体,颇为欢喜。 “起来吧。” 天熙帝走下几步看了看,抚着胡子笑道:“这位陆大公子倒是灵动天真,仔细看来,果真与陆爱卿年轻时相似啊。” 陆温白心下一喜,“多谢陛下夸赞。” 天熙帝一拊掌,倒是展现了几分寻常长辈的宽和,“陆大公子现下可有婚配?若有中意的女子,朕可做主,为你赐婚。” 凌芷萝轻轻叫了一声,嗔怪道:“父皇,女儿说的不是他,刚才是女儿说错了。” 天熙帝似是有些意外,“不是他?那莫不是以前那个陆观南?” “是啊,父皇,整个清都有谁的琴比他弹得还要好?他今日也来了呢。”凌芷萝笑得开心,指了指台下,“喏,就在纵哥哥的旁边。他如今啊,是纵哥哥的仆人。”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凌当归这边。 凌当归淡定,回头看了眼陆观南,打趣道:“陆公子好大的魅力。” 陆观南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他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还是放不下,还是会害怕,即使再伪装,也会露出马脚。这些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一句话就可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权利,素来如此。 天熙帝看上去心情真不错,含笑说着:“阿纵,陆观南在你那吗?” 每次到这种场景,祁王就担心儿子会无意中得罪人。 凌当归起身道:“回陛下,在的。” 引着陆观南,上前去,站在陆温白旁边。 这么一相衬,堂下窃窃私语。 陆温白没有之前的自信了,眼神有些闪烁,身子微微下塌。 他知道,论外貌、身段、谈吐、气质、武力,他都不如陆观南。也正是这样,他心头就越是恨。他才是平昌公的嫡长子,但就因为从小在乡下长大,不被人瞧得上。若当年没有意外发生,他必然会比以前的陆观南这个赝品假货更耀眼风光,而他,就只配在乡野之地干着做不完的农活。 陆渊一直视抱错一案为耻辱,害得自己亲子流落,而乡野之子竟然登堂入室。看到陆温白露怯,而陆观南不卑不亢,陆渊心梗,泛起烦躁。额头渗着豆大的汗,也不知道这明曦公主想怎么报复曾经的拒婚之仇。 祁王一边担忧,一边暗暗自豪。 这三人,陆温白弱不禁风,陆观南粗布麻衣,只有自己的儿子凌纵,二者兼具,锦衣华服、气度不凡,一身蓝白衬得他潇洒风流,意气风发。 “回陛下,这就是陆观南。”凌当归说。 “陆观南朕是见过的,少年英才,只是可惜了,阴差阳错,天意为之。可见成材与否,在于教习。”天熙帝先安抚了一下陆渊,随后一拊掌,“朕想起来了,明曦说的不错,陆观南的琴技确实出众,不输朕的雅园百工。” 凌芷萝娇笑道:“不错,父皇,女儿想让他重新演奏《秋月白》这首曲子,不用舞女,就他独奏,父皇觉得如何?” 天熙帝意外地“哦”了一声,“既然明曦喜欢,倒也不是不行。” 陆渊闻言,紧张道:“陛下,公主,他现在只是区区奴隶,身份低微,若按宜国礼法,是万万没有资格在奉仙宫为贵人献乐的。” 天熙帝挥袖,“这无妨,只要朕的明曦高兴即可。” 凌芷萝慵懒地端起茶盏,得意地一笑。 凌沧对陆渊轻轻摇了头,微不可察。 看来是没得商量,凌当归看了眼陆观南。 在座的都是清都权贵与权贵子弟,让陆观南以卑贱奴隶的身份,在这样的场合,充当乐工弹琴,即便技法高超,可能赢得众人钦佩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弹琴的自己身上。 他们或许会可怜自己,可陆观南不需要也厌恶别人的可怜。或许会感慨命运无常,但只是感慨。更多的人,应当是以看着笑话的态度来“欣赏”他的弹奏,高高在上地鄙夷他偷了别人的人生…… 而明曦公主要的,是让他绝望,痛苦。 “开始吧,陆公子。难不成,你要抗旨吗?” 凌芷萝浅蘸茶水,轻磨杯盖。尾音上扬,透着些诱惑。 座下人都知道明曦公主曾爱恋陆观南,却求而不得的这段往事,因此谁都不敢多说废话,静静地听着便是了。 “快去,抗旨是死罪,你可别连累本世子啊。” 凌当归往旁边挪了两步,似乎生怕被陆观南牵连,说完还很过分地推他,将他推到古琴旁,按着他坐下来。 陆观南脸色苍白,没想着反抗。 且不说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即便好了,也敌不过这么多的织蝉司与禁军,活着进来,死着出去罢了。 “滴——获得250积分,累积900积分。” 凌当归一愣,这回居然给这么多积分,想想也确实,对陆观南来说,这样的献乐相当于公开处刑。 他转忧为喜,含笑道:“陛下,我有一提议,还请陛下答应。” 天熙帝对他的态度倒是很温和,“阿纵说来听听。” “光弹琴,太单调呆板了,不如我为陛下及众位贵人舞剑助兴如何?” “舞剑?阿纵你还会舞剑?好,周大人,拿朕的软罗剑来。” 天熙帝兴趣甚浓,还没等凌芷萝拒绝,他便一口同意了。 织蝉司指挥使周关山递来天熙帝的佩剑。 凌当归接过,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把剑不重。 系统也吃惊:“宿主,你还会舞剑呢?” 舞剑,凌当归当然是……不会的。病没发作之前,母亲给他报了各种绘画、书法、跆拳道等兴趣班,没有舞剑。 以前爱看武侠小说,心神激荡时便会拿着扫帚柄,想象成是剑,而自己是行走江湖的大侠,扫把甩来甩去,做狂魔乱舞状。之后无意中得到了一根竹子,纤细坚韧得恰到好处,当即爱不释手。后来武侠小说的时代过去了,他转战玄幻,那根竹子渐渐荒废、发霉。 凌当归将手里的剑,想象成当年的那条扫把,那根翠竹。 第28章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凌当归执剑站立,笑着。 陆观南心头悸动,垂首看琴弦,轻轻拂过。 琴声低低而起,仿佛秋风起,悠悠展开一幅画卷。 而画卷上……凌当归随着琴声而动。 不惊艳,但绝对惊动整个奉仙宫。 众人憋笑,捂着嘴,低下头去,肩膀耸动得厉害,或是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的,嫌弃地遮住了视线。 连祁王都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夸。 “阿纵自是十分轻灵的。” 凌柳卿偷笑,用喝茶掩盖过去。 凌当归这哪里是舞剑,简直像是街头卖杂耍的。也不,就他这个水平,怕是被人丢臭鸡蛋的多。毫无章法,力道不足,美感全无,看着特别像一只笨重的套蓝色衣服的大白鹅在踱来踱去,没有一个动作能与琴音合上。 但是他本人好像没什么感觉,越舞越欢乐,狠狠地满足了自己的中二梦! 天熙帝抚着胡子,哈哈大笑:“阿纵这孩子,有意思有意思!” 凌芷萝只得在心中暗骂:“无耻凌纵,哗众取宠!” 陆观南本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会舞剑,谁知道险些把自己给带偏了。 他怔怔的,只凭熟练将这曲子弹完。 凌当归的这一舞剑也终于结束了,他擦掉热出来的汗,将剑递还给周关山,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陛下,公主,我舞得如何?” “朕很喜欢,来人啊,赏!” 凌芷萝皮笑肉不笑,“好极了。” “陛下,那他呢?” 凌当归指了指陆观南,眼眸亮晶晶的。 天熙帝问:“明曦,刚才你可听出有没有错音?” 凌芷萝仍旧是皮笑肉不笑,“回父皇,没有。” “好,陆观南琴艺精湛,也赏!” 凌当归乐不可支,“谢陛下!” 他示意了一下陆观南。 陆观南回过神来,跟着道:“谢陛下。” 第31章 醉酒 宴会下半程,觥筹交错,彼此说着吉祥话。 天熙帝精力不济,韩贵妃扶着他,先行退场。 幽清宫内,燃起仙香,天熙帝服用了丹药,很快便睡着了。 韩贵妃嘱咐宫人不可叨扰陛下,随后放下散发着淡香的幔帐,轻手轻脚地离去,回到自己的寝宫中。刚摘下耳环没多久,侍卫便报:“薛王殿下到——” 脚步声逼近,如一阵风般,凌沧掀起珠帘,出现在韩贵妃的铜镜之中。 “母妃,芷萝不懂事就算了,您怎么也跟着胡闹?儿臣本欲拉拢到平昌公的支持,您和芷萝今日所举,不是让平昌公难堪吗?” 凌沧一上来便兴师问罪。 韩贵妃无奈地叹了口气,“芷萝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就连母妃也无可奈何。” 凌沧激动道:“母妃,你多劝劝她!她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非得是陆观南?陆观南的身份特殊,平昌公恨不得他去死,洗刷自己的门第被玷污的耻辱。” 韩贵妃闻言不悦,“沧儿,你这话倒是不对了,做人不可忘本。门第被玷污?母妃出身卑微,照你这么说,这高贵的皇家门第是不是也被母妃玷污了?” 这话可就严重了,凌沧忙道:“自然不是!陆观南怎可与母妃和我相提并论?” 韩贵妃转过身来,大宫女桐花替她按着肩,韩贵妃一个眼神,桐花便吩咐宫人都下去。 “母妃说句良心话,这当年的抱错纯属巧合,非要怪,也只能怪当年定王谋反,逼得魏夫人孕中潜逃。不过你说的不错,咱们要谋大事,就要事事谨慎。” 韩贵妃按着眉心,“你去办吧,芷萝那里,母妃来劝。” 明月高悬,烟火仍旧璀璨,比过万千繁星。 今夜的中秋宫宴散了,众人皆是醉眼迷离。 凌当归一时激动,且前世滴酒未沾,此时看到香醇的宫廷酿酒,很难不动心,没个克制,喝了很多酒,也亏得原身的底子在,喝了那么多也没有醉死过去。此时既感觉轻飘飘的,脚步踩在云雾里,又觉得四肢沉重,晃荡悠悠。 福奴和陆观南一左一右搀着他,将他扶上马车。 祁王今夜也喝了不少酒,眼睛通红。 祁王妃细语温柔,而心脏如同针扎。扶着的这个男人,此时此景,怀念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女人。 “福奴,你们照顾好世子,千万别出什么闪失。回去让丫头们伺候着,煮一碗醒酒汤。” 祁王妃温婉地笑着,任谁看了都要称一声贤惠。 “是,王妃。” 福奴应声。 两辆马车慢慢地驶离皇城。 凌当归其实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里,一时清醒一时混沌。坐在马车里,他还嫌闷得慌,掀开帘子,下巴搭在窗上,结果被磕得一震一震的。 凌当归有些烦躁,发觉自己醉后晕马车。 “停!停!” 福奴听到声音,立马甩了一下马鞭,命令陆观南停下。 被使唤的陆观南勒住绳子,马车平稳停下。 此时已过二更,街上寂静冷清。 凌当归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上下来,左右看看,胃里一阵翻涌,他扶着墙“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陆观南移开了视线。 福奴叫道:“哎哟,世子爷,您的这酒量怎么不增反退呢。从前与尤公子他们拼酒,您都是以一敌众,丝毫不落下风的呀!” “喝、喝酒厉害算什么?我今日是状态不对,平时我都能喝好几瓶好几箱……” 凌当归说大话,一张嘴,牙齿一合,咬到了舌头。 他自小体弱,别说酒了,连饮料和浓茶都不能喝。 福奴见陆观南往旁边一杵,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世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死定了!” 醉吐的少年似乎还不尽兴,想吐吐不出来。 陆观南只好过去,犹豫片刻,弯拳,在凌当归后背一处用力一按——刚要起身的凌当归顿时俯身,吐了个干净,这下舒服多了。 陆观南素有洁癖,看到此番污浊,不由背过身去。 福奴堆笑对凌当归说:“世子,咱们上马车吧,回府后您就可好好休息了。” “不坐马车!” 凌当归挥着广袖,摇摇晃晃地向棕黄色的马走过去,温柔地抚着鬃毛,“我要骑马!” 福奴赶紧劝:“哎哟世子,您醉了,怎么能骑马呢?若是出了什么好歹,奴才今后可怎么办呀?” “不管!本世子就要骑马!” 凌当归拽着马绳,抬脚想踏上马镫。尝试了好一会,汗都出来了,还没上马,“怎么回事?” 陆观南有些看不下去。 凌当归抬右脚,想踩左边马镫上,且脚都只抬起一点点,根本就够不着,怎么能上去呢。 “你!过来,把本世子扶上去!” 凌当归突然指着一棵桂花树,跋扈地说。 福奴立马转过去,“世子爷,咱们还是坐马车吧……” 凌当归将他推开,“不是你!” 那就是陆观南了。 福奴瞪他,“世子爷说话没听见啊?” 陆观南皱了皱眉,解开马与车的束缚条绳。然后他与福奴一同扶着凌当归,助他上了马。凌当归一惊,身子一晃,趴在马上。 “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东梧卫的人都在盯着你呢。” 福奴警告他。 陆观南翻身上马,双手环住凌当归两边,虚拽缰绳。他往斜后方看了一眼,那里看起来安静极了。陆观南闭目细听,知背后藏了至少有十来个暗卫。 如此隐蔽,个个高手。 “车厢就劳烦你了。” 福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如同钟鼓般的马蹄声起,扬尘而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隐匿于深夜、高墙之下的东梧卫,猛地一跃而出,纷纷追向那匹马。 福奴气得跳脚,命其余仆人,“还不赶紧去追,若是世子有什么闪失,你们都担待不起!” 快马驰骋在空旷无人的街道,风声呼啸,落叶旋转,抬头看,湖岸边的树枝上挑挂一轮明月。低头看,凌当归面色的因喝了酒而泛起红润,耳朵也是红的,只是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像那晕着柔白银光的天上月。 凌当归很是激动,他这是第一次骑马呢,风吹在脸上,舒服得很。 “凌世子。” 陆观南叫了他。 “干嘛?” 凌当归凶巴巴的。 “为什么要舞剑?为什么要替我解围?” 陆观南等了一会,终于等到凌当归回答。 “舞、舞剑不好吗?你弹琴,我舞剑,我帮你吸引火力……啊不对不对,跟你没关系,是我、我就喜欢舞剑,还有黄金拿呢,黄金啊……等这边结束后我就……我就去武器铺里挑一把好剑,反正老子现在身体好,我、我要学剑!剑比竹子更有范!” 第29章 结结巴巴的,陆观南勉强能听懂。 “竹子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会,凌当归随手一指:“喏,那不就是竹子……” 陆观南有些头疼,索性直接问:“你到底是谁?” 马蹄踏过一地金黄的桂花瓣,陆观南觉得肩上脸上有些痒。 “我、我还能是谁?我是凌纵、凌当归啊……” 片刻后,他听见含混不清的声音,细细分辨,只能听清楚他说他叫凌纵。 陆观南相信自己的判断,除非中邪,否则他绝不可能是凌纵。 陆观南转念一想,又问:“今夜中秋,世子可有思念的亲人?” “亲人啊,没有,我爸妈都不要我……” 路过板桥,疾风催桂花。 陆观南很快脸上起了红疹子,身上痒得厉害。 心也一动。 第32章 遇刺 朱雀巷。 马踏桂花,幽香在月色下浮动。 陆观南侧目,避开一支细如春雨的暗针。 不知何时,四周布满了黑衣带刀的刺客,将陆观南与凌当归包围。陆观南放慢速度,勒住缰绳,驭马绕着左右看了一圈。 凌当归傻笑着,向刺客招手。 与此同时,高墙上的东梧卫皆屏气凝神,手紧握着剑。 …… “啪嚓!” 雾州进贡的瓷器色如远山翠竹,或亮如朝霞,都是极好的。 此时四分五裂,于霎时间破碎。 “废物!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来人,将这些废物送与织蝉司周大人那边,好好调教一番!” 凌芷萝怒不可遏,脸上的妆粉有些花了。 跪着的几个黑衣人,皆面如土色,吓得不轻。织蝉司的手段他们都是听过的,极尽折磨之能事,说是“调教”,大约也只是死路一条。 “公主饶命啊!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吧!” 公主的贴身宫女春葭冷笑一声,让侍卫迅速将刺客拉走。 “公主您消消气……” 凌芷萝心中火焰猎猎,依旧难以解恨。 “本公主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不惜一切代价!凌纵,你敢跟我凌芷萝作对,走着瞧!” …… 次日,巳时。 阳光透过窗棂,漏下一块块花影。 凌当归终于醒了,头疼欲裂,太阳穴钝痛,还总感觉心里烧得慌。丫鬟伺候他喝了一碗醒酒汤,又喝了清茶,吃了热乎乎的饭菜,总算是感觉回魂了。 凌当归坐在八角亭中,呆呆地看着池塘中锦鲤拖尾摇曳,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片段闪回切换。 中秋宫宴上,他没有如原书中所描写,将陆观南“借”给明曦公主,还在明曦公主有意折辱陆观南时,来了一出滑稽的舞剑,淡化了众人对陆观南的指指点点,因此得罪了明曦公主。 明曦公主又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角色,故而待宫宴结束后,派出刺客,应当是要劫走陆观南,顺便给自已一些颜色看看。 他当时喝醉了,但没醉透,还有点印象。 凌当归瞪着池塘里的小鱼,认真回想。 昨夜的情形…… 当时已是更深露重,街上空无一人,只能听见些微风声与金属相碰的撞击声。 一触即发。 陆观南拽住缰绳,神色不见有异样,平静,纹丝不动。 东梧卫在刺客出手的那一刻,也拔剑现身,两相对战起来。 陆观南似乎在观战,偶尔安抚一下有些不安的马。 而他就在马上,又紧张又觉得刺激,往后面陆观南的怀里缩,一边探出头去,给东梧卫加油鼓气。眼前虽然已经有些迷糊看不清了,他就用力揉着眼睛,一看到有人想要偷袭,立马就叫起来,告诉风絮。 战况异常焦灼。 凌当归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立了功,得意地直了直腰,忽然头顶磕到了什么东西,又叫了起来,嚷嚷不休,“卑鄙小人,背后搞偷袭!” “世子,你看反了,你的东梧卫才是偷袭的人。” 陆观南捂着被撞疼的下巴,微微往后一仰,淡淡地说。 “嗯?是吗?”凌当归扒着眼睛,仔仔细细观察战局,叫苦不迭:“这怎么都是黑衣对黑衣啊,哪看得清!本世子明日就将东梧卫的制服全都换成……换成白色!” 陆观南又往后退退,以免被他乱晃的手打到,边说:“虽都是黑,但料子和颜色、纹样都是有区分的,偏灰偏蓝、绣有梧桐的,是东梧卫,而对面的刺客一身纯黑,没有纹样,意在掩饰身份。” 于是凌当归再次扒着眼皮,瞪大眼睛,什么梧桐什么颜色,他只看到小黑人大乱斗!但又不愿意服气,梗着脖子道:“就你厉害!显着你了!” 陆观南于是不说话了。 风絮忙于斩杀刺客,一边顾忌着马上世子的情况。 “小心身后!有偷袭!” 身后风声凌冽,一支箭破空而来。 陆观南驭马躲箭,反身正面相迎,趁错身的那一瞬间,勒紧缰绳,激得马儿一声嘶叫,前蹄高高扬起。凌当归“啊啊啊”地大叫,紧紧抱着马脖子,心想这也太太太刺激了。 对方慢了时机,只是一阵风的功夫,陆观南便抬脚踢向他的胸膛,迅速夺了剑,随后纵马扬剑而前。 动作干脆利落,下手快准狠。 寒光映照冷月,那刺客已是倒在了血泊中。 陆观南的脸上溅了血星子,他毫不犹豫地从马上跳了下来,马匹狂奔,东梧卫另一名暗卫及时跃马,从当口处逃了出去。虽然在交战中,他们已然察觉到此些刺客意不在凌纵,但毕竟刀剑无眼。对于东梧卫来说,世子的安全是第一等重要的。 凌当归回头去看,陆观南提着滴血的剑,一袭灰衣,渐渐隐没于黑夜之中。 凌当归拍手叫绝,妈的,好帅。 这就是男主啊! …… 小鱼被瞪得落荒而逃。 凌当归抓耳挠腮,虽说见证了男主很帅的一幕,但他昨天表现得也太傻逼了吧!跟个智障似的!在男主面前,被秒成菜鸡,一点都没有嚣张世子爷的风范! 福奴跪在旁边哭诉:“世子爷,昨天吓死奴才了……” 凌当归揉着太阳穴:“停停停,别哭别闹,吵得本世子头疼。风絮他们呢?陆观南呢?我爹知不知道昨夜遇刺一事?” “回世子爷的话,王爷比您先一个时辰酒醒,知道这事大怒,责东梧卫办事不力,放跑刺客,杖二十,罚去三月俸禄。世子爷,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观南,风絮都说了,那些刺客就是冲着陆观南来的,结果他倒好,连累我们祁王府,还险些伤了世子爷您!要奴才说,您还是快快将他杀了罢。” 福奴越说越是义愤填膺,恨不得现在就将陆观南推出去处死。 凌当归笑了一声,从桌上捏了一块云片糕,“把他杀了?那本世子的乐趣岂不是少了一大半?” 吃完糕点,凌当归起身去听雨阁。 守卫告诉他,陆观南已经被祁王的近卫带走了,“哦对了,世子殿下,他临走前还说,那些典籍古书他已誊抄完毕,都分门别类地摆好了,请世子查看。” 凌当归于是令人抬来几口大箱子,将陆观南抄的书都装起来。 日后男主登基称帝,一统天下,这些笔墨可就成了无价之宝!但凡卖出一本,也够他半世逍遥的。 第33章 谋生 照日堂。 陆观南站立一旁,不见胆怯,不卑不亢,拱手道:“见过祁王殿下。” 祁王将醒酒汤喝了,冷眼瞥着堂下,“本王听闻你来之前,还在看书。你倒是会利用时机,这般处境了还能看得下去圣贤书,圣人难道还能教你如何度过眼前这命劫吗?” 陆观南垂眸,“圣人的教诲,在高与在低,心境不同,体会亦不同。” “不管你什么体会。没有门第,想往上爬是绝没有可能的,你这颗不甘于尘埃的野心,最终也只会沦为尘埃。” 祁王的话十分尖锐,却也确实如此。宜国立国,打得是前朝后裔的旗号,注重门第与身份,若平民百姓或者寒门子弟,想要建功立业无异于登天。倒是对岸的许国,因开国之君出身卑微,如此观念自然也淡薄许多。 这样的话,陆观南听过很多次,也曾无数次这般打击过自己。再听来,只觉得漠然。 他恭敬道:“多谢王爷指点,不敢奢想,聊以宽慰罢了。” 一如以往作为平昌公府嫡长子时,态度谦逊,彬彬有礼地问候姑父,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差池。 祁王眯了眯眼睛,不无讥讽道:“平昌公府将你培养得真是很好,只是可惜了,万分可惜。你若仍旧是陆府嫡子,这未来宜国朝堂中,必有你的一席之地。陆渊也真是愚笨,耗尽心血文武双全的公子,万里挑一,还没来得及发挥用处便夭折了,丢弃掉,本王看倒不如顺理成章地收为养子,将来做陆府做陆温白的辅佐,何尝不可呢。” 第30章 “王爷说笑了,不妨换而思之,若贵府发生了类似的真假世子一事,您会如何对待眼下这位假世子呢?能容得下他吗?” 祁王脸色骤变,拍案而起:“放肆!” 陆观南便道歉,“王爷息怒。” “沦落至此,不想着如何苟延残喘,讨好贵人,保住你这条贱命,却竟然还比原先更多了锋芒,脾气也大了不少。你就不怕吗?” 陆观南愈发谦逊,“自是怕的,谁不怕死呢?想必光阳侯临死之前,也是怕的。” 毫无预兆地提起光阳侯,祁王心下猛然一惊,心脏仿佛被一双巨手提拽到了嗓子眼。 “光阳侯谋反,死有余辜,他怕又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祁王面色一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可知,本王找你所为何事?” 陆观南思索道:“王爷请说。” 祁王道:“本王前些日子有公务在身,没来得及处理你这边的事。现在你与阿纵之间的事,必须要做个了结。” 陆观南没由来地弯起唇角,“我与世子之间有什么事?” 说得好像有私情一样。 祁王极为严肃,“你心机深沉,妄图刺杀阿纵,留着你就会不断为祁王府为阿纵招惹来祸事。昨夜若不是东梧卫如影随形,如何敌得过成批的刺客。” “王爷可知那刺客是谁派来的?” “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再问?能在御街上肆无忌惮行此凶事,结合宫宴上发生的事,还能是谁?” 陆观南又问:“那王爷何不将我送与公主?以平息公主的怨气。” “幼稚。”祁王冷笑一声,“与那位公主的梁子既已结下,怨气如何平息?把你送过去,不送过去,又有什么分别,本王不如先杀了你,以绝后患。” 况且他更不甘心,将人送给明曦公主,岂不是意味着他堂堂一个大权在握的王爷服了软,向区区公主低头? 随着他一声吩咐,近卫将他围住,正欲拔刀。 陆观南颔首,“杀了我,不杀我,又有什么分别?于事无补,这个祁王府,包括祁王您,已是大厦将倾。” 祁王眸中闪过精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爷其实心里很清楚。”陆观南不曾眨一下眼,随意一扫周遭,“大殿上那位皇上,俯视朝臣,不论文武,皆是他手中刀。若是刀锈得厉害,便会被黜,若是刀锃亮,寒光银影,便会晃了皇上的眼,后果大抵跟光阳侯一样。皇上用韩氏为刀,斩断了废太子和杨氏一族,而如今这把刀,接下来将对准祁王您。” 祁王再看向陆观南的眼神便多了许多深意,他极力反驳:“危言耸听!本王乃当今圣上之亲弟,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光阳侯又算什么,一个仗着皇后与家族、目中无人的篡逆之辈罢了。” 与似乎想证明什么的祁王相比,陆观南要冷静许多,只淡淡道:“二十年前,定王谋反,光阳侯、王爷您,还有陛下的先太子都参与了平乱。先太子为保护陛下被乱军刺死,陛下感念万分,待事情平息后,立先太子的嫡弟,即皇后的幼子为太子。二十年后,太子被废,流放三千里,便也相当于死刑了。连亲生之子都能如此,遑论眼下手握兵权的祁王您呢。” 祁王脸色紧绷,攥紧了茶盏。 陆观南的话一字一句地扎在他的心里,飞跃的泡沫粉饰太平,而一旦被戳破,就会炸开如蝗虫过境般的忧虑、惶恐与畏惧,还有……相比之下显得微不足道的野心。 织蝉司天字号狱中,满面污浊、受尽酷刑的杨成,端正坐着,桌上是一杯鸩酒。 杨成见到他,只是笑着,那笑容蕴藏着太多的东西,祁王头皮发麻,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读懂了杨成笑容背后的意思。 杨成端起鸩酒,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祁王殿下,我在前面等着您。” 祁王回过神来,又惊出冷汗连连。 陆观南忽而笑了一声,道:“世子曾经告诉我,皇家中争权夺利,你死我活,兄弟阋墙甚至父子相残,那是家常便饭,如地上石子,如秋天落叶。和至高无上的权利相比,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落下,祁王顺着花窗看向外面那棵梧桐树,已是苍茫黄叶,铺了一地。 “祁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世子考虑吧。”陆观南语声悠远,“以世子这样的性子,已在旋涡之中,如何能长久?昨夜遇刺,意在劫我,可明曦公主的刺客,难道会害怕伤害到世子吗?” 祁王怒而起身,绕过桌案走了下来,“你与本王说这些,居心何在?” 陆观南轻描淡写:“只是想向王爷证明,杀了我,不杀我,对眼下的处境不会有丝毫的改变。皇帝的疑心已起,薛王视您为政敌,韩氏一定会想方设法针对您,事情的源头皆不是我,故而想请王爷留我一条性命。总归我这条命如草芥,留着又有何妨。” 凌当归挨着门口偷听。 没想到因为他拒绝明曦公主,后续剧情会这样变化。原书中男主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根本没有时机主动为自己寻求出路,而祁王一直是旁观者,纵容他的儿子胡闹,不管男主死活,等到最后事情发展得不可收拾的局面后,他才起兵夺位。 而眼下,男主激化了祁王内心的矛盾,且男主和祁王似乎会达成合作? 他继续偷听。 “好,你有见识,那你说,本王接下来该怎么办?”祁王摩挲着腰间佩剑,周身极为阴沉。 “我要谋生,王爷也要谋生,争或是不争,全凭王爷。” 陆观南余光瞥了眼身后扇门,继续说:“若我是王爷,便不争。” 祁王眉头紧蹙,颇为意外,冷哼道:“不争?那你说那么多做什么?” 陆观南轻轻摇头,“不争也是争,要舍得出去所拥有的一切好处,避其锋芒,韬光养晦。陛下原以薛王及韩氏制衡太子及杨氏,打倒太子党后,薛王党会拉拢平昌公,将制衡王爷您。王爷若是弱势,韩氏及薛王便会强势,这样的制衡将会被打破,薛王一家独大,功高必失,届时陛下心中自有定夺。” 祁王敛眉,若有所思,抬手让护卫放下刀。 “本王与陆渊明争暗斗,一直不对付,你在陆渊身边也必然是耳濡目染,对本王这个‘姑父’心中难免也有微词吧?你竟愿意帮本王出谋划策?” “亲属关系皆已作废,我如今只求一条活路。” 祁王却仰天大笑,拍手道:“陆渊真是愚笨!愚笨至极!不若本王将你收为义子如何?” 与先前的话相似,语气却截然不同了。 陆观南神色不变,“世子怕是不同意,我还是当世子的奴隶为好。” 这话听着舒心,凌当归不由扬了扬头,哼了一声。 祁王也终于听到门外动静了,打开了门,面色不虞。 “你在这干什么?别瞎听,赶紧回去。” 凌当归差点摔倒,他故作镇静地拍拍衣袖,叉腰矫情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走就走,哼。但是爹,我跟你说,陆观南现在是我的人,您可不能杀,不然我就……” “你想干嘛?!”祁王瞪他。 凌当归秒怂,笑嘻嘻:“不干嘛不干嘛,说着玩的。爹就是想杀了他,儿子我第一个递刀。不过得容儿子提前准备一下,毕竟生死蛊,爹您也是知道的,搞不好我就也死了。” 祁王没忍住,训斥:“整日荒唐无道,还搞什么蛊虫!去做些正事,别尽想着怎么给自己招惹祸事,去把我那天给你说的话,抄五百遍!” “啊?可是我忘了。” 而且他不会写字。 凌当归苦着脸。 一想到如今他如履薄冰,而这个儿子却还那么傻!祁王真是被气得不轻,示意近卫,直接将他给带走,似乎是眼不见为净。 门再度被关上。 祁王看向陆观南,扯着嘴角,没好气道:“我怎么瞧着,阿纵似乎并不愿意你死。” “大约世子是还没有玩够吧,到时候自然腻了厌了。” 陆观南抬眉,眼眸漆黑,平静无波,流转之间似乎潋潋流动着微弱的光彩,浅淡地仿佛没有出现过。 第34章 玉佩 出了照日堂,往前走,绕过池塘,进入东梧阁。 阳光从金黄的梧桐树上斜照过来。 陆观南微微眯了眼,踩过一片落叶,视线顺着树旁架着的木梯往上。 “你跟我爹说了什么?居然说了那么久,本世子还以为你死了呢。” 凌当归拨弄着枝叶,露出一个脑袋,略微低头,俯视树下。 陆观南则是仰视他,“只是求王爷饶我一命。世子怎么在这?” 凌当归稳住身形,双手抱臂,龇牙,蛮不讲理道:“本世子在哪还需要跟你一个小小奴隶报备?你不要以为昨夜救了我,本世子就会给你好脸色了!” “不敢。” 陆观南恭恭敬敬的,惹得凌当归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第31章 他有点不得劲,又添油加醋:“若不是你惹事生非,本世子怎么可能遇刺?况且你救了本世子也是应该的,生死蛊在,本世子若是死了,你也只是死路一条。呵,所以想让本世子感谢你,那是绝无可能的!” “滴——获得50积分,累积950积分。” 被扣了一顶“惹事生非”帽子的陆观南,有些无辜。 “世子酒醒了?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吗?” 凌当归坐在树干上,摆出倨傲的神色,凶狠道:“不就是遇刺之事吗?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杀本世子,哼哼,不会是你的同伙吧?等着吧,本世子一定将人抓到,然后碎尸万段!” 陆观南却摇摇头,“遇刺一事自有王爷处置,我问的是在遇刺之前发生的事。” 遇刺之前? 凌当归倒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好像他要骑马,细细碎碎的记忆,拼凑不起来。 凌当归拽着树枝,不以为意:“怎么?难不成还有什么大事?” 清风拂香,陆观南忽然想起昨夜的情形。 令他仇恨的凌纵,从前看了只会燃起厌恶的那张脸,醉酒后眼眸晶莹水润,面颊耳朵泛红,眉眼中竟格外纯澈,宛如天边的皓月。在问到有无思念的亲人时,染上些许落寞与悲伤,说他们都不要自己了。 凌当归见他不语,渐渐心里不安起来,难不成昨天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是不是自己暴露了身份?还是做了什么丢脸的尴尬事? 待凌当归等得不耐烦时,陆观南慢条斯理地启唇:“哦,也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这三个字穿过凌当归的耳朵里,自动转化成“有什么”。 他急了,喊道:“陆观南!你给我说清……” 一时之间却忽略了自己正在树上,因激动而身子前倾,“楚”字还没说出来,不慎脚底一滑,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往下栽,风声呼呼,但是阳光非常暖和。 “啊啊啊啊……” 事发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反应,陆观南便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什么东西勾住了狠狠一拽,连带着头皮都锥刺般的疼。还没完,下一秒便觉得背后又是钝痛,压了一块石头似的,他猝不及防被推倒,额角磕到了小石块。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1150积分。” 凌当归睁开了眼睛,惊觉自己竟压在陆观南身上,而且毫发无损。他赶忙起来,谁知一起来便听见陆观南叫痛的声音。再一看,原来是自己带钩上的玉佩银环勾到了陆观南的头发。 “不好意思哈。” 凌当归有点欠揍地笑笑,掩藏心虚,顺便赚点积分,“谁让你跟本世子作对的,活该喽。”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200积分。” 陆观南艰难坐起来,额角一块红痕,破了皮,出了点血。他抬手抹了一把,那血色瞬间变得秾丽,衬得男主姿色更美。眼神却沉静,蕴含冰霜,凌当归莫名感受到一丝张力。 “你是故意的吧?” 凌当归挑眉,拽道:“对啊,那又怎么样?这是本世子对你的惩罚。说吧,昨夜醉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凌当归凑近,摘下腰间玉佩,玉佩下端银环与穗子处还缠绕着几缕头发。 “你要是不说,本世子就不客气了。” 他轻轻一拉,缀结处的发丝顿时直起如弓弦。 陆观南感觉头皮又隐隐作痛,不甘心地咬了咬后槽牙,却也无可奈何,冷声道:“没发生什么,就是世子喝醉酒吐了一路,说宫宴上舞的剑法太差,觉得丢人,哭嚎着要学剑。” “……绝无可能!” 就算旁人觉得他差,但凌当归向来是自信超群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剑的技法上存在一点点问题,日后学习便是了,怎么可能还哭嚎。 “这一定是你的污蔑!” 陆观南纹丝不动,“正是因为世子不信,我才说没什么的。” 凌当归摔了玉佩,连带拽动陆观南的头发,撑着偏重的玉佩。 “不可能!你在胡说八道!” 凌当归给气走了。 陆观南捡起玉佩,小心翼翼地解发结,然而发结越解越难解,全都勾缠在一起了。陆观南愣了愣,最后从袖口中拨出藏匿的银针,从中间划断,头皮瞬间得到轻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如今看来,也没那么重要。 陆观南松手,任风吹走断发。 他握住了玉佩。 这阵子正是秋爽时节,凌当归反而燥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动作疾速“唰”地一声展开折扇,用力扇风。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福奴随后赶到,欣喜至极:“世子爷,宫里的赏赐已经送到了,已经归入仓库了。陆观南现在是奴隶身份,不配拥有皇宫赏赐,奴才已经将他的那份五百两并入您的条单里了。” “知道了知道了……带本世子去仓库瞧瞧。” 这个时候,只有世间庸俗的财宝能够安抚他脆弱的心灵。 从仓库里出来,凌当归果然觉得心情好多了。 “福奴,将陛下给我的赏赐,拨出一千两,分发给昨天夜里的十名东梧卫,按每人百两。” “世子爷,这?总共就一千两啊。”福奴无比诧异,又觉得酸溜溜,“况且他们只是护卫,有这么多钱也没处花。” 凌当归反手出扇敲他,“你敢质疑本世子?” 福奴认怂:“奴才不敢!奴才马上就去办。” 凌当归悠悠然地摆动折扇,“至于陆观南的五百两,没有本世子的吩咐,不许任何人动。” “是。” 等以后男主逃离宜国时,这五百两就留给他做盘缠吧。 福奴刚出去,便迎面见了祁王,“奴才参见王爷。” “爹,您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您呢!” 祁王面色不快,“你找我做什么?害怕我没经你同意杀了陆观南?” 凌当归有模有样的,义正言辞道:“当然不是了,陆观南这条命就捏在咱们祁王府手里,还怕他不成?儿子想的是昨夜遇刺一事,到底是谁要杀我呢?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 “谁?” 祁王有几分期待。 “陆辰荣!” “……”祁王按了按眉心,疲累地坐下来,接过下人奉的茶,“阿纵,这便是你思来想去的结果?” 凌当归昂扬道:“正是。宫宴前,我与陆辰荣有口角之争,再算上之前陆温白的生辰宴上,我揭穿了他的阴谋诡计,他因此恨我,所以趁宫宴结束后,派出刺客杀我,顺便解决掉陆观南这个眼中钉。” 分析完,凌当归得意地挺直腰,等待夸赞。 虽然他知道,给一百个胆子给陆辰荣,他也不敢御街行刺,更不敢刺杀跟凌纵对抗。 “哎,你还是好好歇息吧。” 祁王叹了一声,忧心忡忡,又翻来覆去想陆观南的话。 以凌纵这样的性格和脑子,恐怕将来若真的挡了宫中的路,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35章 读书 丝竹绕香,光影流转,铺陈在碎叶之上。 陆观南跪在东梧阁偏院内,墙角几竿翠竹随风而动。 福奴仿若恶奴模样,叉着腰转来转去,“世子爷身份尊贵,而你竟敢冒犯,罚你在此跪上十二个时辰,不许吃饭,时辰一到,方可回去!” “世子不是说一个时辰吗?” 陆观南问,语声平静,仿若毫无波澜的水面。 福奴站着矮他一个头,如今陆观南跪着,他却是得意洋洋,“世子明明说了是十二个时辰!你难不成敢质疑世子的责罚?虽说陆大公子娇生惯养,可这也半年多过去了,习性难不成还未改?” “本世子何时说过有十二个时辰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润如泉的声音。 月洞门中,走出一个月白华衣的少年。 先前摔到了草丛里,他便回屋换了件衣裳。这件衣裳倒是显衬得他有几分矜贵之气。 陆观南收起藏于双指间的银针。 不知道自己幸免一难的福奴被突然出现的凌当归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刚要狡辩,然而一接触到世子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时,顿感不妙,只得认错:“世子,是奴才听错了,奴才罪该万死!” “很好,知错就改嘛。”凌当归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陆观南,三分戏谑,七分讥讽,“陆公子,膝盖疼否?” 以前跪的比这要久很多,陆观南眼下自然还谈不上疼。 凌当归笑了笑,装作大度施舍,道:“起来吧。” 陆观南看了他一眼,起身。只是起的时候,似是跪久了,没站稳,眼前忽地混乱,身形一晃,下意识抓住了身旁少年的衣袖。 凌当归啧声,开启嘲讽:“瞧你这个样子,站都站不稳了。” 陆观南抿了抿唇,松了手,视线朝下,落在他袖口处的缠枝莲花纹上。 第32章 见状,福奴又一次惊呆,急道:“世子,这才半个时辰都不到啊。” 凌当归展扇轻晃,装逼道:“本世子自有他法折磨。” 陆观南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缥缃堂。 凌当归坐在榻上,斜倚丝绸靠垫,单腿曲起,左手抓了一把果子,右手玩着折扇,姿势随意,怎么舒适怎么来。置身富贵,却不学无术,纨绔散漫。 堂下站着粗布麻衣的陆观南,落魄潦倒,但荆棘不足以摧垮其心,骨脊向上,跪如站,站如松柏。 这两相形成惨烈的对比。 一个仿佛没骨头一般躺着,不怀好意地笑嘻嘻,吊儿郎当地哼着小曲。一个站着,面色淡然,一本正经。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300积分。” 凌当归吃完东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本世子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方才一事了,小以惩戒即可。” 陆观南抬眸。 他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丹凤眼,眼尾略微上扬。眼白澄澈,而眼珠漆黑幽深。即便是在阳光下,也如化不开的一团浓墨。也正因为如此,没有表情时,用这般的眼睛看人,无端自有上位者的压迫感,故而从前陆观南面人时会带几分温和朗润的笑意,做如风君子的姿态,而如今,却是很难笑出来了,眼中的色彩较之前反而更重。 凌当归心里莫名发慌,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可能结局,心虚得厉害。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发狠时,却见陆观南从袖中掏出一只玉佩,正是从树上摔下时,不小心勾到陆观南头发的玉佩。 凌当归十分意外,愣愣地转不过神来,只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很诡异,说不出来的魔幻。 他与陆观南,应当是极其恶劣的关系,还玉佩这事……发生的可能性不太大。 “哦。”凌当归下意识扣动折扇,抵着额角按了按,很快就调整了状态,露出财大气粗的二世祖败家模样,“区区玉佩罢了,本世子有上百上千个,不值一提。况且这玉佩被你的头发勾过了,本世子非常嫌弃,不要了!” 这枚玉佩也很漂亮,通体莹白洁净,触之温润。圆形中雕镂翠色山石、桃红柳绿,精致小巧,颇有春浓的烂漫意境。 这般雅致风流的风格一向不是凌纵的心头好,他喜欢黄金白银,喜欢极其招摇的玉石翡翠,要璀璨夺目,要凸显自己的身份地位。说来也是巧,当时他的腰带上许多金银饰,偏偏勾拽了其中最小、看起来最普通、最不显眼的玉佩。 “你扔了吧,本世子不想再看见这枚玉佩了。”凌当归极其狂傲地说。 陆观南握住玉佩,复又收起来,低声道:“嗯。”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350积分。” 凌当归随意从桌上拿了两本装订成册的书,扔了一本给陆观南。 陆观南稳稳接住,翻过来一看——《宜书》内廷印本,是宜国开国至本朝天熙帝之前的一段史书。 陆观南难得露出迷惑的神情。 凌当归手中的则是陆观南誊抄过后的版本,字迹极其工整,加了标点符号,还配有注释和翻译,按理说是将饭喂到了嘴里,但是羞愧难当,前世就读书不精的凌当归还是有些看不懂。 于是他转念一想,还是得有师傅带着过一遍,约莫就能将这些字都认得差不多了。 师傅当然就是陆观南了。 既能认字,又能攒积分,简直一举两得。 凌当归面带笑容,“你给本世子一句一句地读,本世子都一一对着呢,你莫要偷懒,还有语速不许快,本世子让你停的时候你再停。本世子没发话,你就得一直读下去,若本世子心情好,说不定还能赏你一口水喝。” 陆观南咬了咬下唇,古怪地看着凌当归,“这是世子所谓的折磨?” “对啊,不然呢?还不赶紧开始?” 凌当归抬着下巴,表情很欠揍,一副你奈我何的厚脸皮。 于是,陆观南翻到第一篇太祖本纪,开始读了起来,“前荆,顺永十年,天下崩。裂土交杂,竟十余列国。太祖举兵,兴于故荆之地,更名清都,立国为宜,建元平通……” 凌当归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这句话便是原书的大背景,前荆指的就是前朝“荆”。 陆观南语速偏慢,吐字很清晰,声线如沁霜露,透着清冷。 凌当归稍有走神,忽然觉得陆观南的声音,比前世他听着入睡的主播音色还要好听。 “等等等……”凌当归迟钝地翻页,“刚才那句本世子没听见,再读一遍。” 陆观南便又读了一遍,“……平通九年,秋,太祖率一千精兵于麦穗山潜伏,击败离国三万敌军,夺永西等十三地,名震天下,宜显于列国始矣……” 落叶凋零的一个下午,凌当归渐入佳境,不知不觉地竟看完了三分之一。 凌当归的问题很多,一时一个。 “……太祖故以矾水为信,字迹不显,密送兰关……” “矾水是什么?” “是行军的一种秘密传信方式,用矾、桃胶和铁钉一起煮,煮出的水写在纸上,水干后是白纸一张,毫无痕迹。用水润湿,方能显现。” “哦,古代化学啊。” “什么?” “没什么,继续。回头你演示给本世子瞧瞧。” “哦。” 过了会,读到太祖最宠爱的妃子死去后,太祖悲痛万分,令方士招魂。 凌当归又问:“招魂真的有用吗?能看见生前人的魂魄吗?” “不能,招魂不过是聊以慰藉。湘妃薨后,太祖病重,时年九月,帝崩,合葬云陵。” 黄昏已至,橙黄夕阳坠入庭院。 凌当归起身,“歇息一下。” 陆观南默默喝了乌梅荷花饮,顿感如清泉入怀,喉间爽快。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1550积分。” 凌当归坐累了,下来走走,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 陆观南也起身,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以他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凌当归眼前的庭院落木和夕阳中的流霞。最终,陆观南的视线回退,落在了月白锦衣的少年身上。 恰在那一刻,陆观南心中忽然涌起奇异的感觉。眼前这张脸,居然也没有那么令他厌恶了。然而但凡回溯过去,陆观南便觉割裂感甚重,心绪复杂起来。 凌当归没有看到陆观南复杂的神色,他远眺美丽的夕阳,期盼自己未来的自由生活。 “估计还有半个时辰才开饭。” 凌当归回来继续躺着,在桌岸上找出一本书,递与陆观南,“干坐着等也没意思,寻些乐子。陆公子,辛苦你再为本世子朗读一番吧。” 陆观南接过一看,他脸色难得一变。 凌当归摆摆手,让要上前伺候捏肩捶腿的丫鬟退下去。 “怎么还不开始啊?坊间本子而已,就这么入不得咱们矜贵无双陆公子的眼?”凌当归慵懒地趴在桌上,半眯着眼睛,轻哼一声,“胆敢违反本世子命令,今晚就不要想吃饭了。” 陆观南只好硬着头皮读,声音低了许多,“第一回,欢情春意指尖绕,罗帐暖香神仙阁,花前与月下,道一出才子佳人似鸳鸯。话说春风城南有一户张姓人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府上只生得一位小姐,美若天仙,自是万千宠爱,精通诗文琴棋,性情娇弱,一路三步娇喘连连。自幼与谢太守之长子定下婚约……” 不知为何,陆观南觉得心慌,极其不自在。 他从前读经史子集,很少读其余杂书,更何况是讲述男女情爱、风花雪月的传奇话本。当时誊抄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然而在凌当归面前读出声来,却着实尴尬得难以启齿。 尤其是《春意闹》这一出。 尺度极大,有些地方描写堪称露骨香艳。 “小姐月下折一枝柳,含羞带怯,似芙蓉花露,熠熠含光,离别之苦如山压顶,赵生再也按捺不住,猛然揽住小姐,只觉一团香云入怀……” 陆观南眉心直跳,耳根浮上红色,牙齿撞上舌头,痛得一激灵。 姓赵的书生猛然揽住小姐,他猛然合上话本。 却没有等到想象中那人的嘲讽。 凌当归没什么动静,他趴伏在桌案上,原来竟是睡着了。 陆观南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他松了口气,放下话本。 东梧阁如熔金炉一般,沉着璀璨而柔和的光芒,凌当归的周身仿佛亦笼罩了一层金光,呼吸沉沉,约莫是下午看书看累了。 平日里张牙舞爪,耀武扬威,装凶卖狠,睡着了却是如此安静祥和。 陆观南静静凝视着他,若有所思。 第36章 和事 祁王每日都去幽清宫向皇帝哭诉求公道,哭得眼睛肿得像桃。 每日朝前,他都是最早到的,逢人便哭诉,尽述大大小小细节,当然倾诉对象不包括平昌公陆渊。 第33章 于是中秋宫宴后祁王世子遇刺一事,很快满朝皆知,朝臣议论。 御街行刺当朝王爷世子,可谓是胆大包天。 可话又说回来,清都中与凌纵结仇的有很多人,但是有这般胆色的,却少之又少。况且御街时时刻刻有禁军出巡,刺客的背后主人必然非同小可,极大可能是皇家某位大人物。众人意识到这事不寻常,多是三缄其口,或者含混言辞。 今日早朝,祁王又上了一道折子,请求陛下为他做主。 “陛下,清都乃宜国天下脚下,朱雀街乃皇城御街,不管此人因何缘故,在御街行刺皇亲国戚,便是置祖宗礼法于不顾,视天子龙颜于无物,此等狂傲大逆不道之辈,还请陛下治罪!” 天熙帝粗略扫了一眼折子,跟先前的内容差不多,只是情绪语气更加激进。 “祁王,不必如此着急,朕已经让织蝉司去彻查此事了,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祁王闻言泪如雨下,叩拜道:“陛下,臣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了,简直煎熬,臣都不敢再让阿纵出门,连府上都又增添了护卫,只怕……只怕又有刺客。” 平昌公陆渊道:“王爷这是关心则乱,方才不过几日,查案要细要严谨,自然不可糊涂,以免冤枉好人。” 祁王眼泪哗啦,怒而指责道:“陆大人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你的宝贝儿子遇刺了,我看你急不急?陆大人这般气定神闲,莫非这事跟陆大人有关系……难不成是府上陆二公子干的?前些日子陆府生辰宴,阿纵性情肆意,得罪了陆二公子,所以才……” 语无伦次,毫无逻辑。 “你胡说!”老神在在的陆渊立马变了态度,赶忙向皇帝表态:“陛下,此事与平昌公府没有任何关系,微臣刚才只是劝祁王冷静些,谁知道祁王当着您的面,就空口白牙污蔑微臣!” 祁王和平昌公在朝堂中明争暗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此跳脚的情形还是头一次,可见在祁王心中,长子凌纵的重要性。 天熙帝听多了也嫌烦,提前退了朝,摆驾菡萏宫。 菡萏宫中,韩贵妃素纱薄裙,双颊含泪,梨花带雨,伏跪在天熙帝膝下,一副我见犹怜的貌美绝色。 “陛下,臣妾教子无方,都是臣妾的错,求陛下看在一点情面上,就放过芷萝吧,那孩子知道错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宫人端来清茶,韩贵妃亲自侍奉。 天熙帝轻啜一口,“祁王不依不饶,且这事已经满朝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了。朕即便是想为芷萝隐去,只怕私下议论朕为君不公。况且这回芷萝做事太轻狂,朕再宠爱她,也要加以惩罚。这茶倒是不错,清而不涩,甘甜含香,爱妃沏的?” 韩贵妃拭去眼泪,“回陛下,茶叶无名,只是生于仙雾山,色泽翠绿,又有仙雾山的清泉浸泡过,恐是沾染了些仙气。如今凋敝秋日,却携春时芬芳。” 天熙帝又啜饮,细细品来,回味无穷,“此茶真是妙不可言,比那些所谓的名种好多了。” 韩贵妃顺其自然地接下,“那陛下不妨为它赐个名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仙雾山是陛下的,山上的野茶只该由陛下一人享用。” 天熙帝观水质通透明亮,茶色浓绿,上浮碧翠嫩芽,似入春新雨,想了想,“就叫瑶池春雨。产自仙雾山,便是仙人所赐,仙人所饮。” “那陛下便是名副其实的仙人了。”韩贵妃破涕为笑,转过身去,拿手帕擦脸,“臣妾出丑了,陛下莫怪。” 天熙帝也正爱她娇柔百媚,“爱妃容貌冠天下,怕是算上许国都没有如爱妃这般的颜色。” 韩贵妃娇嗔道:“陛下若是见了许国的美人,说不定就不这么想了,到时候臣妾只期盼陛下不要忘了还有臣妾这一号人。” 先前在朝时积压的烦躁,被韩贵妃三言两语和一盏茶拨散如云,渐渐远去不见。 闲聊几句,金银宝双手捧着未开封的锦盒来见。 “陛下,丞相大人派人快马加鞭送来锦盒,说是要第一时间呈给陛下。” 韩贵妃轻声道:“是兄长送来的?如此漂亮的锦盒,里面必然是好东西,莫非……是仙雾山行宫的图纸?” 说起行宫,天熙帝毫不犹豫地打开锦盒,果然是图纸。展开图纸,天熙帝仿佛看见了那座巍峨壮丽、置身于仙雾山的行宫。 他大喜过望,反复看了又看,这图纸画得十分清晰,云雾掩映下的飞檐瓦当、角脊琉璃、游廊池塘、怪石奇花,那如仙境一般的居所,神仙居所…… “好,就按这个来!不惜一切人力代价,尽善尽美!” 天熙帝难捱激动,浑浊苍老的双眼中透着极亮的光,满是迫不及待。 韩贵妃便趁热打铁,“陛下,就看在兄长尽心竭力为您建造行宫的苦劳上,饶过芷萝这一次吧,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芷萝和世子乃是堂兄妹,怎会对世子动手呢。祁王爷是误会了,本不是刺杀世子的,只不过想劫走陆观南出出气罢了。祁王爷偏偏也是的,陛下都已经答应他彻查了,他却还那般宣传,搞得眼下难以收场。” 天熙帝神思如入仙境,“既如此,误会说清楚不就好了吗?祁王素爱其子,平昌公说得不错,确实是关心则乱。” “那陛下……”韩贵妃面露惊喜。 天熙帝翩然应下,“今夜朕出面,宴请祁王和世子,爱妃将芷萝也带来,了了此事即可。说起来都是一大家子,堂兄妹闹矛盾而已,朕也学寻常百姓人家,做一回主吧。” 韩贵妃叩谢君恩,“多谢陛下!” 闻知此事,凌芷萝的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侍女的身上,登时皮开肉绽。 公主宫中侍女齐跪在外,各人胆战心惊,不敢抬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至韩贵妃驾到,让她们都下去。 “满朝文武谁人心中没有答案,御街行刺,这事也只有你明曦公主做得出来。陛下没有计较你僭越之罪,已是大幸了,理当谢恩才是。” “祁王分明就是故意的!女儿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凌芷萝气得将鞭子抽在桌案上,桌案上的瓷器皆已碎裂。 韩贵妃蹙眉,“芷萝,你这个脾气属实应该改改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祁王和世子道个歉而已,这口气你不咽也得咽,谁让你被别人抓住了把柄?” 听母妃这话,凌芷萝心中的怒火更重,表情狰狞,“母妃!” 韩贵妃放下茶盏,横了一眼过去,神情严肃,“怎么?难不成你还要用鞭子抽你母妃不成?” 凌芷萝气呼呼地坐下来,“女儿怎敢。” “疯疯癫癫的,”韩贵妃训斥了一句,“你可知这回错在哪?” 凌芷萝眼中闪过恨意,“刺客都是些废物,连抓个人都抓不到。” 韩贵妃却摇摇头,心平气和道:“你起初就错了,心太急,不该在御街行刺,等马车出了御街,往后再走,即便被发现了,也自有很多说辞,那凌纵臭名昭著,想让他死的人数不胜数。还有,织蝉司都是陛下的人,你把刺客送到织蝉司去,简直是最差的一步棋,有时候,死无对证,再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会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凌芷萝此时正是滔天愤恨,柳眉倒竖,双眼冒火,精致艳丽的面庞沾染浓重的戾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韩贵妃的话。 “不过有陛下做东,料想此事就该结了。芷萝,你不愿听你哥哥的,总该听母妃的,到时候与祁王和凌纵好好道个歉,全当先受个委屈,这口气日后再索回来。” “那陆观南……” 韩贵妃打断她,“你有错在先,那祁王和凌纵占着理,自不会再让你。依母妃看,暂且别管这陆观南了,过一阵子再说。” 凌芷萝极其不甘心,桌上已无瓷器,她只好撕扯着华贵珍美的绸缎。 韩贵妃无奈地叹气,捡起四分五裂的绸缎,“好了,你就当是个教训吧,以后做事别一股脑的。需得处处小心,太子已经倒了,祁王还在,咱们也并非高枕无忧。” 凌芷萝压根听不进去她这些话,转眼间,上好的绸缎化为碎屑。 第37章 家宴 “你不要以为本世子不在府上,你就可以肆意妄为了。你若是敢逃走,有的是办法让你一辈子都出不去!” 进宫赴宴前,凌当归用着惯常的凶狠神色,颐指气使。 四方庭院中,陆观南站在檐下,借着昏黄的傍晚暖光看他,淡声道:“我如今情形,就算是逃走,又能逃去哪。” “这还差不多,看来你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凌当归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给他发任务,“本世子这东梧阁面积大,如今秋深,总是掉落叶,还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就交给你一个人清扫吧,若本世子回来后你还没有扫干净,有你好果子吃的。”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650积分。” 陆观南点头,“嗯。” 第34章 凌当归仔细观察他,又来作死,露出反派嘴脸:“陆公子想必现在已经习惯了奴隶生活吧?对嘛,做人就该这样,宠辱不惊,气定神闲。你当平昌公府大公子时,翩翩君子,机巧温润,如今落魄了,寄人篱下,让你干嘛就干嘛才对。陆公子,你早就该知道低头了,也省得当初受那么多罪。”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700积分。” 陆观南从善如流,“世子教训的是。” 听这话,凌当归反而起了鸡皮疙瘩,男主明明已黑化,却反而丝毫不显露,该低头就低头,不愧是男主。 凌当归走后,福奴终于挺直了腰板,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声,“我受世子命令,监督你干活,别想偷懒!” 陆观南一言不发,拿了扫帚开始清扫落叶。 马车内,祁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凌当归,“为父知道你心中有恨,但一定要忍住,千万要忍住!绝对不能跟明曦公主正面起冲突,公主给你道歉,你就受着,这是天家的面子,不可驳斥!” 凌当归比了个手势,“绝对不会跟明曦公主打起来。” 祁王心里实在是没底,不断叹气,“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入宫后,织蝉司周关山亲自引着二人去兰芝殿。 兰芝殿是皇帝举办家宴的地方,满屋雅香。 “九弟和阿纵来了,赐座。” 天熙帝坐在高台上,旁侧是韩贵妃。 祁王和凌当归入座,对面正好是薛王凌沧与明曦公主凌芷萝。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凌芷萝一见到凌纵,就不由地脸色阴沉,仿佛下一秒就会风起云涌,雷电大作。凌纵看她这样快要气炸的模样,就想笑,这恐怕是除了被陆观南拒婚那事,明曦公主最憋屈的一次。 “今日朕做主,为你们解开这误会,不知可否愿意给朕这个面子啊?” 天熙帝语声含笑,似开玩笑的语气,竟有几分亲切和蔼。 祁王还未说话,只听凌当归卖惨:“陛下,那天夜里可把侄儿给吓死了,侄儿在宫宴上喝得高兴,谁知回去后竟遭了刺客,险些就见不到陛下了……呜呜呜……” 说着,眼泪竟然下来了,一边哭嚎一边说:“侄儿没出息,贪生怕死,侄儿以后一定改过自新,绝不惹公主生气……” 祁王呆住了,回过神来,赶忙捂住他的嘴,赔礼道:“陛下,是臣弟教子无方,陛下恕罪。” 天熙帝却一摆手,宽宏大度:“阿纵是至真至性之人,既然愿意向朕诉苦,便说明在他心中,还是比较亲近朕的。” 凌当归仿佛遇到了知音,疯狂点头。 看到他这个鬼样子,凌芷萝就来气,想把桌上的饭菜直接盖他脸上。 老子哭完儿子哭,好一招以退为进,韩贵妃微眯眼眸,心道自己倒是小瞧了这个纨绔世子。 “阿纵,前番都是误会,芷萝也不是故意的。今日这家宴,正是芷萝为世子赔礼道歉,咱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能有什么仇什么怨,相逢一笑泯恩仇罢。”她一笑,柔情万种。 接下来就该凌芷萝说话了,但是并没有如预料中。 凌沧低低咳了一声,暗中示意。 连天熙帝的目光都落在凌芷萝身上,她不情不愿地端起酒盏,走到对面凌当归处,牵起嘴角,眼神却冷得能杀人,“纵哥哥,先前是我不对,我一时情急,险些酿成大错,委屈了纵哥哥。” 凌当归顺理成章露出委屈又不甘的表情,起身也端起酒盏,也同样的不情不愿:“公主不必自责,横竖我也还活蹦乱跳的。” 凌芷萝冷笑。 “其实缘由我也是知道的,为了陆观南嘛。” 凌当归来前便练习过,这个度把握得他自己都很满意。既让在座的都能感受到他被刺杀的气愤,却又不得不碍于天家的面子低头,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地独自生闷气,就算是笑,也是假笑,非常符合人设。 听到陆观南,凌芷萝内心的执念又卷土重来。 “其实是陆观南得罪了公主,本该将他送与公主的赔罪的,但是我转念一想,”凌当归说得语气十分真诚,“那陆观南如今是个连庶人都不如的奴隶,哪里配得上公主高贵的身份。刚才贵妃娘娘虽说是一家人,但是父亲教导过我君臣尊卑之道,我若是将一个获罪的奴隶送给公主寻开心,岂不是有辱皇宫与公主的圣明?让天下臣民误会公主?所以,公主千金之躯,为了公主着想这个骂名还是让我来担负吧。” “你……”凌芷萝捏紧了酒盏,忍住又忍住,“这么说,你倒是深明大义。” 凌当归坚定道:“我是为了公主着想。” 两个反派恶人对视,到底还是凌当归先认了怂。他是演的,但凌芷萝是真的。这眼神,比男主的还要可怕。 “公主,饮了这杯酒,咱们以后就和平相处,莫要为了陆观南一个奴隶闹得不开心啊。若是公主实在舍不下,不妨多来祁王府逛逛,咱们堂兄妹之间也好亲近感情。” 说罢,凌当归一饮而尽,杯盏示凌芷萝。 “好!”凌沧拍掌,“世子到底是大气。” 凌芷萝面容透着寒气,喝了这杯酒,转头就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800积分。” 凌当归拱手向皇帝,“陛下,此事便过去了。” 天熙帝听着连连点头,欣慰道:“九弟教导有方啊。” 显然他也认为那些话不会出自不学无术的凌纵,是祁王教的。 “陛下亲自设宴,已是荣恩,臣弟只怕阿纵冲撞,惹陛下不快。” 祁王也总算松了口气,看来阿纵还是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的。 不管暗里多么各怀鬼胎,眼下彼此还是一片祥和。 歌舞丝竹,玉盘珍馐。 天熙帝高坐在上,看着两股势力互相交缠,露出了笑容。 而此时,祁王府的东梧阁,陆观南在认认真真地清扫落叶。 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福奴,颈后插着一根极细的针,晕倒在一旁。 落叶乱飞,卷到了缥缃堂外。 一阵猛烈的秋风,催着落叶躲进堂内。 陆观南进了缥缃堂,点上灯,将落叶扫出去。 一枚落叶被吹到了桌案里,他蹲下来捡了出来,余光一瞥,只见纸篓中有许多被烧毁的碎纸片,边缘卷黑。 陆观南捡起几张碎片,拼拼凑凑,发现原来是《宜书》中的内容。 他在干嘛? 桌上有几张宣纸,潦草写了几个字,微微泛黄,再看内容,还是两年前写的了。凌纵不学无术,字迹自然潦草混乱。 陆观南比对着完整的纸和碎纸,心思忽一动,莫非他是在模仿笔迹? 看着粗枝大叶,倒也挺谨慎。 陆观南想象着凌纵伏在案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模仿,或许还会皱着眉头埋怨这字龙飞凤舞,末了还怕被人发现,于是将证据烧毁扔掉。 那情形,令他不由笑了一声。 到底是谁呢? 第38章 交权 芝兰殿家宴后,第二天。 祁王双手奉上辞呈、紫金绶带和虎符玺印,已是泣不成声。 天熙帝起身,绣有仙鹤神兽的衣袂飘飘然,拂过匍匐在地的祁王的肩侧,挪步至扇窗边,远眺万里如水墨画一般笼上朦胧色彩的江山。 幽清宫是清都最高点,在天熙帝的眼中,他看到漱河如丝绸缎带一般,绵延穿过山田花林,流入溺星湖,再往西再北,那里是许国。 海晏河清,风调雨顺,太平盛世啊。可若是能够天下归一,方为千古帝王。 “九弟,朕这一统万里河山的梦想,你难道不愿意帮朕实现了吗?” 天熙帝幽幽喟叹。 祁王喉间充斥着幽清宫内的香,说话便如吞石,艰难了些:“陛下,臣久战无功,耻为武将之列。如今只想好好教导照顾阿纵,不求他建功立业,只盼他今后能平安无事,不再惹事生非即可。” 天熙帝拂袖侧身,回头看他,金灿灿的阳光打在他的身后,令祁王看不清帝王的神色。 “九弟,你害怕了?”轻的语气,满是笃定。 祁王不敢抬头,只哽咽道:“是,陛下,臣弟惶恐至极,以至于寝食难安。” 天熙帝微眯泛着金光的眼眸,别有意味道:“哦?害怕什么?你可是与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非定王、光阳侯这些篡逆之辈可比。阿纵遇刺一案,朕也给了你公道,朕最宠爱的明曦也已亲自道歉,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耿耿于怀?” “臣弟……臣弟并非因为公主一事,臣弟心中早有此念……” 祁王泪流满面,一时之间竟抽泣着无法言语。 “早有?从何时开始?不是因为明曦一事,那莫非是因为光阳侯?”天熙帝拨弄着盆栽里的娇嫩花朵,漫不经心地问。 “陛下……” 祁王没有否认。 第35章 他撩起衣袍,伏地而跪,因伤痛过甚,肩膀瑟缩着。他脱下衣衫,露出后背。后背上有一条深约三寸的刀伤,深可见骨,多处未好的箭疮。 “请陛下容臣弟禀明详情,臣弟辞官原因有二。其一,臣弟愧对陛下信任,是陛下顶着朝臣的压力交给臣弟兵权,以期攻下乌塔,只是连连对乌塔征战,劳民伤财,臣弟伤痕累累,却无尺寸之功,深感罪孽深重,是臣弟无能,臣弟愿卸下兵权,望陛下另择良将,以挽回臣弟的过错。” 天熙帝背过身去,望向北方的天空,“九弟不过自责,乌塔乃世代游牧民族,精通骑射,强悍野蛮,在前朝时便已盘踞漠北草原,如同中原之诸侯,历朝历代,死在其手中的能臣将相不尽其数。九弟攻不下,非九弟之过,是朕太心急了。” 他扶着祁王起来,“乌塔是块堆了二百年的硬石头,罢了,不打就不打了,正好也得百姓一个喘息的机会。” 祁王继续道:“其二,不瞒陛下,前些日子臣弟总是梦到茜娘,茜娘却满是怨恨。臣弟惊惶不解,便一早请住持为臣弟算上一卦,谁料却是不祥之兆。臣弟细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阿纵确实过分肆意妄为,以至于灾祸连连。” 说起,他又是语声哽咽。 “茜娘是怪臣弟没有管教好阿纵,若再此纵容下去,说阿纵日后一定会酿成大祸,累及整个王府。” 祁王转眼已是泣不成声,双手奉上虎符,“陛下,兄长!我就这一个儿子,如何能看他自取祸亡?臣弟手握兵权,朝中已有多人忌惮,阿纵的性子直爽,容易被人当枪使,臣弟也害怕陛下会因此为难,伤了君臣、兄弟之情谊。所以,臣弟愿交还兵权与官职于陛下,从今往后当一个闲散王爷,还望陛下恩准,理解臣弟之心,平息朝臣非议。” 天熙帝最终哀叹了一声,“是朕的不是,原来九弟你心中思虑诸多,若实在为难,朕准了便是。收回镇关大将军与大司马之职。” 祁王腰弯肩落,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吩咐完后,他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朕总不能亏待了你,让你当个太尉如何?” 祁王顿感胆寒,面色惨白,“臣弟不敢。陛下是知道的,臣弟本不是志向远大的人,只想照顾好茜娘留下的孩子,只求平安。阿纵此事,臣弟属实是吓破了魂,臣弟不敢再赌,若是泉下茜娘有知……” 他这副模样,不管是谁看了,都惹不住怜悯。 祁王年近四十,却好似突然苍老憔悴了一般。为了不安分的长子,实在是卑微至极。 听他总是哭哭啼啼,天熙帝心下涌起厌烦,“成大事者,何能像你这般如此卑躬屈膝?” “陛下教训的是,”祁王哭得眼泪哗啦,“只是茜娘临终前……” “行了行了,茜娘茜娘,茜娘都去了十几年了,你还茜娘!” 天熙帝揉着眉心,听厌了,“你先下去吧。至于太尉一职……九弟既不想当就算了,朕也不难为你,拿了你的大司马一职,总得有人补上,你说一个人选,朕就准了。” 祁王心跳极快,“陛下,大司马位高权重,臣弟不敢贸然推荐。若是被说成党争之嫌,臣弟惶恐难安。” “你倒是谨慎,天天不是惶恐就是不安!” 就在那一刹那间,天熙帝声音蓦地变得格外尖利刺耳,他眉心猛跳,扶着金龙手柄坐下,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摔碎,面露狰狞,忽觉眼前金光闪现,晕头转向。 内侍见状,忙递上玉葫芦。 取出一颗红褐色丹药,再饮一杯色清若谭溪的茶水,天熙帝的情绪好似缓和了一些,对祁王微笑道:“罢了,九弟的考量未必没有道理,朕身子不适,你先下去吧。” 那笑容,落在祁王眼中便显得十分诡异。 祁王瑟瑟发抖,不敢多问,“是,陛下。” 待出了幽清宫,在烈阳的照耀下,沿着甬道走了不知多久,他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棵柳树,身后仍旧是汗涔涔一片,他咽了口干唾沫,喃喃道:“定王……” 随从章淙慌忙四顾,小心道:“王爷!” 祁王惶然失神如噩梦惊醒,“我刚才说了……那个人?” “是,王爷,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织蝉司耳目众多。” 祁王转身看向高处的幽清宫。 定王兵败被俘,与天熙帝对峙时,他在场。定王痛陈对方弑父弑兄,不配为人。天熙帝气煞,露出的表情,正如刚才那样,那一刻,令他真的畏惧至极。 他记得后来,天熙帝刺了他上百剑,不成人形,将定王曝尸荒野,杀光他的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入皇陵。 祁王狠狠咬牙,咬破了舌头,满口的血腥味。 “对,快走!” 幽清宫中,响起丝竹声,轻灵若仙境。 天熙帝打坐调息,侧目轻瞥桌案上的金印紫绶和华丽的虎符,静思道:“朕尚未想到,祁王竟这么不中用,胆色如此之小。还以为他能多撑一会呢,原来是朕高估了他。” 金银宝在一旁扇檀香扇,道:“祁王爱子心切,约莫是吓坏了。” 天熙帝闭上眼睛,“薛王母族卑微,朕不信他会畏惧。世子遇刺一事只是幌子,托词而已,有意闹大,好让他有借口说事罢了。他是害怕最终变成光阳侯那样,交出兵权和官职,想急流勇退罢了。这可是朕的亲弟弟啊,朕难道还会猜忌他吗?难不成天下人都认为,朕是多疑君王?” “奴才侍奉左右,只知陛下仁心治国,所惩处的如光阳侯皆是奸佞之人,实乃天下百姓之福运。” 扇子一来一去,檀香悠悠,天熙帝心中渐舒坦,微微弯起唇角。 象征兵权和军权的虎符,流光溢彩。 宜国最是富庶,故而这虎符的材质乃是上等金玉,流光溢彩,恰如引得无数人垂涎三尺的至高权利。 如今收在手里,天熙帝心中倒起了几分手足怜惜之情。 “赏赐祁王黄金丝绢与珍贵药材,派太医每日去定时医治祁王。” 金银宝应声,“是,陛下。” 第39章 探望 被祁王大肆宣传的世子遇刺一案,最终以祁王罢官交权收场。 薛王欣喜若狂,他还尚未发力去斗,祁王就缴械投降了,岂不快哉。二王相争,祁王认输,他薛王占了上风,甚至一些朝廷官员都向他主动示好,凌沧从未感觉如此痛快过。 朝中格局,暗暗变化。 平昌公府后院。 “活该!刺杀得好啊,祁王这兵权也卸得好啊!” 陆辰荣狠狠地啐了一口,感觉自己气血都通畅了,“只是可惜这刺客真是废物,竟没有将凌纵那个恶贯满盈的祸害给杀死!否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陆温白则满目忧虑,“也不知道世子表弟怎么样了?我给他送信问候,却一封也不见回。” “兄长何须如此挂怀?”陆辰荣不以为然,肆意嘲弄,“凌纵这一连几日都没有消息,龟缩在家,必然是怕了!不然他早就去花月街、斗鸡场那边寻欢作乐了。呵,平日里装得多么天不怕地不怕,不还是怂了?” 陆温白配合地笑笑,“二弟,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不然叫别人听了会笑话我们平昌公府的。” 陆辰荣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听到这话,似是觉得下不来台,粗声道:“兄长教训的是。” 陆温白左右放心不下凌纵的情况,便亲自去挑选一些礼品,决定去祁王府走一趟。 “二弟不妨和我一起去吧,前些日子生辰宴上有些误会还没有解决,说清楚了也好。” 陆温白亲切有加地问陆辰荣。 陆辰荣兴致缺缺,“不必了,见到凌纵那张脸,我就觉得反感,怕到时候误会没有解决,又生不快。” “那好罢,我便先去了。” 陆辰荣目送他亲力亲为的背影,不由地冷笑一声。 小厮察言观色,悄悄上前,道:“大公子处事这般周到,似乎有些像之前那位假公子……” 陆辰荣讥讽:“端着样子,惺惺作态。君子在骨不在形,他比陆观南还差得远呢。说难听点,那陆观南是假的没错,可是到底是按照平昌公府嫡长子、未来爵位继承人的模子去培养的,与他一个在乡野干农活、只知柴米油盐的人,怎么能比?” 小厮奉承道:“与二公子您也是不能比的。” 这话说得陆辰荣心中暗喜,“与陆观南,我不能比。可是与他,难道不是绰绰有余吗?怎么说我陆辰荣也是平昌公府的嫡子,无非就是不占一个‘长’字罢了。在我面前,还摆什么兄长的架子,陆观南都不那样。”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 “二公子,您怎么能这么说大公子呢!” 陆辰荣转头一看,是蔡媪,陆温白曾经的养母,正抱着脏衣服,路过这里,意外听到了陆辰荣在嚼舌根。 他火从心中来,“这里是平昌公府,不是乡野破落户。你一奴婢跟本公子说话,竟如此蛮横!” 第36章 蔡媪瞪大了双眼,皱纹更深,执拗道:“二公子,大公子是您的亲生哥哥啊,您应该心疼他的遭遇才对,怎么还帮着那个鸠占鹊巢的假货说话?还有上回大公子生辰宴上发生的事,若是再差一点,大公子就会中了您下的毒,您该跟大公子好好道个歉才是。” 陆辰荣给气笑了,“你在教本公子做事?你算个什么东西,只不过因为你当了大公子的养母,才能进陆府的门。这对你这种穷酸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荣宠了,居然该敢对着本世子说教?” 小厮伸手一指,“你们几个,还不将她赶紧拿下。” 陆辰荣眼眸中闪过一丝阴毒,回想到刚才陆温白那高高在上教训他的模样。他重重冷哼一声,“忤逆犯上,就按平昌公府家规处置吧。” 蔡媪却不见惊恐,“即便今日打死了老奴,老奴也要为大公子求个公道!” 颇有几分古时谏臣不死不休的莽劲。 陆辰荣气得大脑充血,已无理智:“好啊,那本公子就成全你!” 马车上,刚刚出门的陆温白得知这件事,脸色一变,“什么?嬷嬷没事吧?” 来报信的小厮道:“已经被送去受罚了,本该杖责五十的,幸得四小姐出言相救,二公子便改为了掌嘴二十。” 陆温白松了口气,“嬷嬷身子骨硬朗,想必还是熬得住的。等我回去后,再多谢四妹妹。” “是,公子。” 马车继续行驶。 陆温白问小厮,“四小姐何故出手相救?” 小厮兴平被问住了,想了半天道:“四小姐素来善良,是不愿意见蔡媪受罪吧。” 陆温白笑了笑,“也是,四妹妹确实是菩萨心肠。” 放下帘子,陆温白的神色陷入阴影中。 平昌公府有两位姑娘,一个是三小姐陆蕙如,为人泼辣直爽,一个是四小姐陆朝雨,温柔娴静,亭亭玉立。自他认祖归宗后,陆蕙如与他最为亲近,陆朝雨虽也恭敬含笑,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什么。 马车很快就到了祁王府。 门房去通报,陆温白暗暗捏了把汗,惴惴不安。 门客很快通报,请他进去。 陆温白悬着的心还没有放下,又开始提心吊胆了起来。他与凌纵素不相熟,甚至还有些怕他。凌纵就像个混世魔王,什么都敢说,欺负人的手段他也是见识过的,完全就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此番前来,也全是为了薛王殿下。 陆温白给自己打着气,随着小厮的引路,到了东梧阁北侧庭院。 院子清幽雅致,高树遮天,一地金黄,有种岁月悠然远的宁和。 “稀客呀,陆大表哥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啊?舅舅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怪罪我带坏了他老人家的贵子贵女?” 凌当归便躺在藤椅上,有客来却也不起身,懒洋洋地扔了一颗果子,仰头接住,随后就势展开折扇,轻摇慢晃,华丽的丝绸锦缎在秋日阳光下熠熠发光,腰间佩戴各种珍奇的玉佩,满身金贵。 属实是将高高在上与傲慢无礼表现得淋漓尽致。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850积分。” 这般姿态做派,陆温白当然感觉不适,他强忍畏惧,“听说世子遇刺,特意来看看世子身体如何了。” 凌当归吊儿郎当地拖长语调:“罢了,没死就是万幸。” 语气刺刺的,一时让陆温白不知道怎么接。他余光一瞥,却见旁边站着的,竟是粗布麻衣的陆观南,正垂眸吃着暗红色的糕点。 陆温白好一阵怔然,仿佛被当头一棒,恍惚间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凌当归笑了一声,解释道:“陆大表哥,莫不是也饿了?尝一个试试?这是府上刚做好的雪梨山楂糕,生津止渴,润喉通肺,又甜又好吃。” 陆温白正有意与他拉近距离,自然没有拒绝,接过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刚咬到这里,却呆滞住了,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只得不尴不尬地含着,那强劲的酸意顿时蔓延开来,酸得他五官扭曲。 凌当归则满含期盼地看着陆温白,“陆大表哥,口味如何啊?” 陆温白艰难地咽下去,牙齿直打颤,缓了一会他才道:“……似乎酸了些。” 反派凌当归立马露出奸计得逞的浮夸表情,笑而不语。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950积分。” 陆温白干巴巴地笑着,“世子喜欢吃酸的吗?” “那倒不是,”凌当归非常欠揍地抬扇指了指了一下陆观南,“咱们陆公子干活不认真,本世子说了,没有打扫干净庭院,自然有他好果子吃的。这不,本世子说到做到。” 陆观南无动于衷,丝毫不觉得有被酸到。 陆温白看着那糕点,只觉刚退去的酸意又猛地卷土重来,赶忙移开视线,心道这凌纵果然是变态,这种折磨人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凌当归摇晃着折扇,心想,他可是反派啊,不作恶难不成还要行善吗?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000积分。” 陆温白压下其余情绪,示意凌当归遣走仆从,“有些话,想与世子单独说。” 凌当归让人都离开,除了陆观南。 陆温白只得言语暗示:“世子,这……” 凌当归装傻:“陆大表哥有什么话,直言便是,本世子听着呢。哦,你说陆观南啊,你就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陆温白原本准备了许多的话,此时全都忘却了。 而凌当归还在等着他说话,眼见就有几分不耐烦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听说姑父旧伤复发,养病在家,本想一道拜见姑父的,不知姑父如今身体如何了?” “那你直接去见我爹呗,来我这做什么?” 凌当归折扇敲桌。 陆观南放下酸糕点,过来给他倒茶。 凌当归冲他眨了眨眼,“哎呀陆公子,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陆观南面无表情,“世子开心就好。” 凌当归得意地笑笑,“本世子可太开心了。” 陆温白有些尴尬,“世子,咱们两家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姑父待我一向是冷淡的,所以我也不敢去见姑父……” “哦?”凌当归不怀好意,“这么说你觉得本世子待你很亲近?没想到在你心中,本世子居然还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陆温白脑门冒汗,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不过呢,你来看我,本世子还是很高兴的。就是陆辰荣没来,实在是太可惜了,不然本世子也让他尝尝这酸甜可口的雪梨山楂糕。” 凌当归东拉西扯、胡搅蛮缠。 陆温白越发焦躁与紧张。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2100积分。” 终于,凌当归打了个哈欠,困了要睡觉。 最后实在没办法,陆温白只好先行告退,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他心中满腹愤愤,回到王府,还没来得及歇息,便被父亲叫过去了,意外发生薛王竟也在。 “参见薛王殿下……” 凌沧仍旧那副风流多情模样,免了他的礼,“此次前来并没惊动任何人,大公子不必客气。” 陆渊问他情况如何,陆温白如实告知,惭愧道:“父亲恕罪,儿子没用,没有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陆渊沉声道:“凌纵蠢人,怎么可能藏得住心事,必然又是祁王在后面指使。” 凌沧不理解为何陆渊如此戒备,“或许就是祁王怕了,光阳侯一死,整个宜国属祁王声望最高,父皇肯定容不下他。也算本王这个叔叔有自知之明,懂得功成身退。说来也多亏他,为本王造势,如今本王羽翼渐丰。” “殿下冷静,莫要高兴太早。”陆渊镇静许多,眉头紧锁,似乎在琢磨这其中的分寸。 凌沧闻言,追问:“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渊思索道:“臣觉得似乎有些奇怪,无论是从情还是从理方面来说。御街行刺,表面众人不说,但是心中皆有答案,祁王想必也知道。他逢人便说,摆明了是要与公主、薛王您对抗,朝中百官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结果却耐人寻味,祁王竟然偃旗息鼓,甚至交出了兵权。” 凌沧困惑,“交出兵权不好吗?” “若殿下是祁王,肯交出这掌控了十多年的兵权吗?” 陆渊不疾不徐地反问。 凌沧下意识摇头,“自然不肯,有了兵权才是立身之本。若无兵权,岂不是任人宰割?” 陆渊深以为然,“只怕是以退为进。” “那又如何?本王会一步步剪除他的羽翼,叫他退至死路一条。” 凌沧百思不得其解,但认定了这是一件好事,眼下已经在考虑如何得到这个军权了。 陆渊见他这般沉不住气,难免失望,劝他:“殿下切莫着急,如今许国平静,不起战乱,以臣对陛下的了解,这虎符他一定会牢牢抓住的。只是祁王一事,我尚且觉得蹊跷,容我再想一想吧,殿下您先请回。” 第37章 “那本王就先告退了。” 陆温白送凌沧离去,依依不舍。 凌沧微笑道:“外面风凉,大公子快些回屋吧,免得冻着了。” 陆温白心兀自滚烫,“多谢薛王殿下记挂。” 第40章 心腹 陆温白突然造访的目的,凌当归心中很清楚。 眼下祁王在陆观南的劝说下,放了兵权,当个闲散王爷,平昌公陆渊是个老狐狸了,肯定觉得有猫腻,故而让陆温白假意探访。 现在的剧情虽与原书中有些出入,但大致方向还是一样的。原书中的祁王是因为与薛王党斗,占了下风,被剥夺了兵权,而如今是主动放弃了。 四海太平只是暂时的表象,动乱已经在悄悄酝酿了,只待生根发芽。而一旦再度发生战争,宜国能挑起大梁的将军便只剩下祁王,祁王迟早要出山的。 而此时的祁王凌执正幽居高楼,假意做着闲散王爷,忧心忡忡将来的局势。 而此时的男主陆观南,正被恶毒反派欺负,吃着第十块酸掉牙的雪梨山楂糕,终于泰然自若的神情出现了丝丝裂缝,拧眉咬牙。 一心只想走完情节,攒够积分重获新生的凌当归晒着灿烂的阳光,哈哈大笑,“喝点水吧。”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2300积分。” 陆观南放下剩的半个糕点,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仍觉酸意如洪,他忍不住微微颤栗。偏偏凌当归还那么开心,他气急而笑,咬了咬舌尖,心下闷闷不快,沉声道:“落叶我都清扫干净了,是福奴后来打乱的。” 一旁的福奴登时叫了起来,“世子明鉴,明明就是他没有扫干净!” 凌当归没理他,摇着折扇,懒洋洋地看过去,“怎么着?觉得受了委屈,找本世子给你做主啊?” “……不是,没有。” 凌当归舒舒服服地躺着晒太阳,“本世子恨你入骨,见不得你好,若有人害你,本世子当然是乐意推波助澜、坐看好戏啦。况且,福奴好端端的怎么就会陷害你呢,一定是你平时作恶多端,否则别人为什么会陷害你呀!” 他可是恶毒冷血的反派,见义勇为、英明神武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350积分。” 陆观南阴沉着,一字一句地问:“世子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前后矛盾。既然愿意推波助澜,那当初在陆府,为什么要阻止平昌公废我武功?在宫中,又为什么不将我交给明曦公主?” “……”凌当归收起折扇,从藤椅上弹起来,“那是因为……” 陆观南冷不丁接了他的话,“世子对我有占有欲?容不得别人欺负我?仍然是前后矛盾。” 凌当归头一回觉得语滞,无话可说,他憋了半天,傲气地撇唇角,瞪着陆观南。 陆观南因吃了酸口的糕点而产生的无名怒火,刹那间突然就消了。 男主突然阴阳他,这让凌当归大感震惊,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男主已经被压得越狠,将来对他就会跟弹簧一样跳得越高。 适可而止,凌当归深谙这个道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凶恶道:“本世子心胸大度,不跟你一般计较,不过你居然跟本世子这么讲话,就罚你三日禁闭,面壁思过。” 福奴本来兴致勃勃地等世子严厉惩罚陆观南的无礼,或许是寒刑、绞刑,桂花刑也有可能重出江湖,可他没想到竟然只是简单的关三天禁闭,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被押着关回偏房,陆观南渐渐冷静了下来,甚至开始有些懊悔……倒也不是因此被关禁闭,只是觉得……当时何必逞口舌之快呢,毕竟他又不知道对面凌纵的真实意图,对自己是否另有目的。 不知底细,还是小心为上,莫要因此中了计。 陆观南泛起的情绪冷了下去,面色也如常冷漠,他坐在书桌旁,从箱中取了平平无奇的玉料细细研磨。 前几日,凌纵送来了很多玉料,令他琢磨雕刻,弥补被丢掉的那只玉雕鸟之罪。 …… 福奴觉得近一个月来,世子对他的态度明显疏远了很多。 长久以往这样下去,这东梧阁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福奴左思右想,坐立难安,绞尽脑汁地寻思着如何讨主子欢心,决定做些什么来稳固一下自己的“心腹”地位。 凌当归回了缥缃堂,他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不需要陆观南的领读也能通读全书了。 看了没一会,却听窗外传来叮铃铃的环佩声,以及女子柔媚的莺语燕啼。再一看,是福奴引着美艳多姿的姑娘进入屋内,扑鼻浓烈的脂粉香气瞬间覆盖了原本弥漫的淡淡熏香。 “世子爷,您好些日子都不去眠香楼,这些姑娘都快要相思成疾了,这不,奴才怕您觉得无聊,就立马将这些姑娘给您送过来了。” 福奴满脸堆笑,甚至还有些自豪。 原书中凌纵眠花宿柳,沉湎声色,是清都各大青楼楚馆的常客。但是他又觉得,总是出去寻欢作乐,麻烦得很,便想了个法子,在祁王府上建一小楼,取名眠香楼,楼中尽是豢养的歌女舞姬。祁王府丝竹软乐,夜夜笙箫。 这些女子都是极美的,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姹紫嫣红,娇俏多情。 但凌当归浑身不自在,总感觉自己落到了盘丝洞。而且也真不是他封建保守,这些女子的衣裳也太露了吧……凌当归不敢多看一眼,脸红心跳。 他前身是个病秧子,一年能有十一个月耗在医院里,接触最多的异性就是护士与医生了。别说谈恋爱了,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世子爷,您前几日午睡,还喃喃叫了湘露的名字呢。” 真是张口就来,他都不知道湘露是谁。原书中有这个人物吗? 名叫湘露的女子,桃腮樱唇,颜色亮丽,身穿鹅黄色薄衫,白色褶裙,柳腰纤细,不过盈盈一握。她被福奴轻轻一推,整个人便柔弱无骨地倒在了凌当归的怀中。 凌当归怂得很,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赶紧将人往外推。 女子是很娇嫩的,像新磨出来的豆腐。 凌当归手下又没个轻重。 这么一推,湘露直接倒在了地上,不小心打翻水盆,浇了个满脸,愣了一会,听到其他姐妹的笑话声,“唰”地一下脸颊红云缭绕。 湘露垂泪委屈道:“妾哪里得罪世子爷了吗?世子爷当初将妾从春夜坊接回时,许诺妾的那些话,莫不是也忘了不成?妾日日夜夜在那小楼中盼着世子爷的出现,从拂晓到夜深,满心期盼,又满心失望。” 像是有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低语倾诉的闺怨,情意浓浓,仿佛能勾着人心似的。 凌当归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难为情,听那些话又替姑娘觉得委屈,只得瞪向福奴:“还不将人带走!再敢先斩后奏,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万万没料到凌当归是这个反应,福奴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先打了个自己两个耳刮子赔罪,然后将这些姑娘痛痛快快地都撵走,“还看什么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如何能入世子爷的眼!” 宝樱正要扶着湘露,却听湘露闷哼一声,又跌倒在地。 美人泣露,如花带雨。 凌当归心中怜惜,又自感愧疚,忙道:“福奴,去请宋神医来!” 他和宝樱一起扶着湘露起身,靠在案几旁。 湘露有气无力道:“世子爷,妾身没事的。” “刚才是我对不住姑娘,姑娘莫要生气。”凌当归不好意思地将桌上的糕点食物都推到湘露面前,“吃些东西吧。” 湘露摇摇头,娇柔道:“妾身不敢。” “没事,宝樱,你也尝一块。” 宝樱一愣,没想到一向见异思迁的凌纵世子居然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宝樱百感交集,捻了一块糕点。 “哎等等……”凌当归脸色变了。 宝樱尚不知为何,然而糕点触及舌尖,她便懂了。宝樱脸容拧在一块,只觉又酸又麻。 湘露衣袖掩面,拭去眼泪。 第41章 丝竹 姑娘离开缥缃堂,必要路过陆观南所在的偏房。 “湘露那个小贱蹄子倒是按捺不住,又是收买福奴,又是日日夜夜练舞,为了勾搭世子爷,真是绞尽心思。” “那可不是,咱们眠香楼独独她还没有伺候过世子爷,自然着急。” “可恨的是宝樱,看上去不争不抢,结果人家手段最高,不显山不露水,就让世子爷记住了,还给留下来了,湘露到底是做了垫脚石。” “……” 眠香楼的女子,没有准允,是不许出高楼的。自从凌当归穿成凌纵后,眠香楼便不再热闹。今日这一出,是福奴安排的,为了讨世子欢心,顺着世子的喜好,女子皆是敷粉红妆,争奇斗艳,谁知却是这个结果,哪能心中无怨言呢。 香味浓烈,几乎如洪水一般袭来。 偏房守卫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远去而浓香犹在的女子背影,不由艳羡:“咱们世子爷真是艳福不浅。” 第38章 “是啊是啊,那个宝樱和湘露我见过一眼,那叫一个美艳绝伦。” 陆观南低眉不语,凝视着手中玉料,正用刻玉刀勾勒着昂扬飞鸟的形状,手下动作干净利落,仿若没有听到外界的声音。但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深渊,面上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越是这样,则越是无端令人发寒。 外面守卫还是继续议论,“你说咱们世子殿下最喜欢哪位姑娘啊?宝樱?” “世子都快一个月没去眠香楼了,若真喜欢宝樱,怎么会忍得住?我觉得吧,还是三年前那个雁州姑娘,世子喜欢得很,不过可惜红颜薄命,没法跟我们世子来清都享福啰。” “对对对,说起来,湘露的眉眼间还有几分像那姑娘呢。原来世子最忘不了雁州那段露水情缘啊,这怕是白月光。” “你小声点,湘露是世子爷的女人,你看得这么仔细,让世子爷知道,你就死定了!” 陆观南转动刻玉刀,勾勒出飞鸟的翎羽。本该一气呵成的,谁知刀锋却不慎歪了一瞬,划破了他的指尖,血珠顿时涌了出来,沾污了莹润洁白的玉料,飞鸟的形状也因为模糊。 他中慢性毒药,血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深,若再过几个月,就会变黑。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停了,回归安静。 很安静,他本也该心平气和下来。可是却偏偏不能,心中种种莫名其妙的、毫无道理的情绪翻覆,令他实在是安静不了。 陆观南深深吸了口气,攥着锋利无比的刻玉刀,直到胸口肋骨隐隐作痛,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展开双手,已是满手鲜血。 凌当归不知道陆观南那边的情形,他正哄着湘露。 湘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头发擦过,有些凌乱,泣泪不止:“世子爷,妾身对您是真心的,您如若实在不喜妾身,不如就给妾身一杯毒酒吧,妾身也好全了对世子这一心痴痴爱慕。” 宝樱轻拍她的后背,目光中多是担忧。 在湘露的自诉中,凌当归大致明白了什么情况。 湘露家道中落,沦落烟花。因其貌美善舞,很快就名声大噪。原主凌纵也因此闻声而访,对湘露一见钟情,迫不及待地就将人赎走,带回了眠香楼,谁知就很不巧,那晚湘露来了月事,再第二天,就是凌当归穿过来了。 原书中没有提过这个人物名字,凌当归想了好一会,只找到一处疑似相关片段。 祁王妃和凌宥搞事情,为了挑拨原主凌纵和狐朋狗党尤笠的关系,特意在尤笠的酒中下毒。不料这酒被尤笠喂给当时作陪的姑娘了,姑娘痛苦死亡,死不瞑目,祁王妃计划得逞。原书中这个炮灰的名字好像就叫湘露。 湘露瞧见凌纵竟在走神,蓦地一沉,凄凄惨惨地苦笑着,“罢了,能得世子爷青眼相看,虽只有短短几日温情,红烛春晓,烟雨画楼,那是湘露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湘露已经知足了,不敢再奢求他想,惟愿世子爷以后再觅佳人,喜乐无忧。” 凌当归听着心中起了几分难过,安慰道:“姑娘莫要这样说,是我对不住姑娘,姑娘千万不要做傻事啊。日后的时光还长着呢,总能看见好风景的。” 想到宝樱和湘露在原书中的结局,一个郁郁而死,一个误饮毒酒,命丧黄泉。这些命如浮萍的女子又做错了什么呢?生在古代这个女子地位低下的时代,又是虚拟的小说世界里的背景板,用来表示反派淫乱罪恶的工具人,只能说是悲上加悲。 眠香楼女子芳艳如蝶,又有哪个不是牺牲品。即便是处境比她们好上百倍的韩贵妃与明曦公主,权势滔天,仗势欺人,只是依附皇权而生,转瞬即逝,到最后死的死,灭的灭,九族不存。 “世子会怀疑妾身不忠吗?好,那妾身便一死以证清白。” 湘露眼含秋水,只觉得受了天大的侮辱,情绪一下变得有些激动,起身便要撞向墙壁。 “湘露姑娘!” 凌当归心下一惊,赶忙和宝樱一同将她拦住,拽着她坐下来。 虽然这个孽缘是原主凌纵种下的,但如今他就是凌纵,怎么说也不能坐视不理。凌当归想了想,不由地放轻语气,害怕湘露又受什么刺激去寻死,“姑娘,我相信你,刚才举动属实是误会,姑娘就别跟我计较啦,我给姑娘赔礼道歉好不好。福奴,赏赐湘露姑娘黄金百两,丝绢千匹,还有什么珍贵的妆粉之类的都送给湘露和宝樱姑娘,这些东西足以保姑娘后生无忧,我还姑娘自由……” 宝樱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世子。 “妾身不要这些东西。”湘露摇摇头,十分委屈地流泪,“妾身是因为爱慕世子,故而肝肠寸断,只要世子心中有湘露,湘露便宽心了。不管是在眠香楼,还是在清都,或者宜国的什么地方,对妾身来说都是一样的。” 容颜美丽,轻声细语,又是这般柔情,含情脉脉,满心满眼都是你,给自由也不要,情绪价值拉满,这让男人如何不心动? 如果这是美人计,杀伤力简直无敌。 被蛊惑的凌当归脑子转得速度变慢,只好先稳住她,“罢了,那其他的先不说了。总之湘露,你可不能寻死。送你的东西还是收下吧,不然本世子心中过意不去。” 湘露还是摇摇头,“妾身不要。妾身只盼着世子不要厌弃了妾身才是。” “不会不会。” 凌当归心虚地摆摆手,整个人显得比较僵硬。 “真的吗?” 湘露止住眼光,带着几分期冀。 凌当归只得硬着头皮承认。 湘露看出他有几分勉强了,失落地垂头,“世子,您是骗妾身的吧?” “不是……”凌当归握着折扇,扣着脑门,有些无奈。 湘露抽泣,“妾身心中有一念想,若世子爷答应了妾身,妾身便信了世子爷,不再寻死觅活。” 凌当归立马问:“什么?你尽管说来。” 湘露擦掉眼泪,柔婉轻笑道:“妾身新学了一支舞,想跳给世子看,请世子品鉴。” 女子足够聪明,知道眼泪这个东西,适宜为妙,便成情趣。而一旦过度,哭哭啼啼的模样就会惹人厌烦了。既然高高在上的世子给了台阶,她不妨顺势而下,扭转局面。 果不其然,只见凌当归愣了一下,旋即不由笑了,耳根微红,似乎还有些扭捏。 “湘露姑娘请。” 陆观南扯了块布止住手心的血,瞥向桌案上的那枚血玉,不知在想什么,看了许久。 如同一阵风乍起,忽然传来了丝竹管乐声。 琵琶筝萧中蕴含柔情曼意,女子歌喉如莺,如春花绽放,腔调旖旎似醉,诉尽衷肠。 佳人在侧,歌舞笙箫,真是够潇洒的。 陆观南握住那血玉,没受伤的那只手渐渐用力,乐声抵达高潮时,上好的玉料霎时间化为齑粉。 松开手,玉料碎屑飞舞。而这只原本好端端的手,也破皮了,血顺着指边下落。 入夜,月如倒钩,细若锋刀。 陆观南站在窗前,借着镂空的窗子,听不远处的笙箫声渐渐停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了多久,忽觉心口一阵刺痛,随后仿佛数千根密密麻麻的针,在他体内以心口处为圆圈,四散游走起来,又像虫蚁毒蛇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金蛇毒,第六次发作。 陆观南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扶着墙壁倒了下去。他感觉心跳在加快,再然后就是五脏六腑浑身上下加倍地疼、麻,脸上会起红痕,一道一道的。 每月的疼痛是依次叠加的,一月强过一月,而这回却出乎他的意料,疼痛感和灼烧感虽也来势汹汹,然而并没有以往那般强烈。 他甚至完全可以忍受,分神去想其中的缘由。 一个时辰后,金蛇毒解。 他已是出了满头大汗,大脑昏昏沉沉,渐渐失去了意识。 彻底昏过去之前,陆观南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凌当归突然出现在禁屋中,喃喃自语的那句话。 “再忍忍吧,还有半年……” 第42章 闫庚 巳时,光耀院落,秋日渐收尾。 “少放些辣子吧,阿纵这些日子都不怎么吃辣,喜好清淡的。红婶,您这边点心都准备好了吗?多做一些芙蓉酥和云茶乳酪。对对菜谱,看看还没有什么漏掉的……” 忙前忙后招呼的,不是旁人,而是祁王妃。 后厨的烟气重,撩得她精致的脸庞上出现点点细汗。 红婶借衣袖擦汗,“何劳娘娘亲自督促呢,这后边味道重得很,交给奴婢们就行了。” 祁王妃掩唇,不甚在意:“我向来视阿纵为我的亲生儿子,他从小是娇纵着长大的,性子野惯了。偏偏这一个月来,受了这么多苦,感染风寒、被陛下幽禁、还遭到了刺杀,这好不容易太平了些,自然要好好抚慰他一番,何况王爷如今也大不像从前,整日在屋子里郁郁寡欢,我这心中实在是不好受。” 第39章 祁王妃身边的侍女道:“我们娘娘对世子那是极好的。” “只是劳苦娘娘了。” 红婶心下暗暗为祁王妃鸣不平。整个王府,谁都知道祁王妃尽心尽力地待世子凌纵,如同亲生骨肉般疼爱,而凌纵却丝毫不领情,多有傲慢过分之举,数次轻浮。下人们平时受祁王妃恩惠较多,祁王妃又是宽仁恩德的好性子,故而心中为王妃忿忿不平。 “哪有什么劳苦不劳苦的,姐姐去世前,也曾嘱托我照顾好阿纵,我怎能负了姐姐的遗愿?” 祁王妃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她越是这般姿态,下人便越是心疼。 而祁王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道德制高点,笼络人心,占据人和。 没过一会,外头来了个侍女,来报祁王妃,“世子他出去了,说今日午宴不在府上用了。” 祁王妃愣了一下,“什么?” 怡宁低头,语中有几分委屈与隐隐愤怒,“回娘娘,奴婢与世子说了,娘娘准备了一桌子菜,宴请世子与王爷,可是……可是世子还是执意出去了,一点都不给娘娘您面子。” 祁王妃很快便转回原本的端庄,细问:“世子可否说他去哪了?” “鹿鸣酒楼,说与几位交好的公子聚一聚,喝酒玩乐。世子还说……” 怡宁欲言又止,“还故意让奴婢转告娘娘,不必派人暗中跟着他监视他,不想扫了兴致。” 这倒是凌纵会说出来的话。 祁王妃还没开口,红婶便急了,“你没告诉世子,今日这饭菜是娘娘特意安排的吗?王妃娘娘今日一大早便起来了,和奴婢们一同去采购新鲜的菜品,忙活到现在。” 怡宁连忙道:“自然说了,昨日便知会过世子,方才奴婢也提醒世子了,谁知世子却说……” 她看了一眼神色还算冷静的祁王妃,声音愈发小,“世子说不敢吃王妃娘娘准备的宴食,怕有毒。” 这倒是凌纵会说出来的话。 祁王妃抿了抿唇,故作淡然,“无妨。自从上次遇刺,王爷便增加了防守,有东梧卫跟着,阿纵去宴客我也放心。罢了,阿纵闷在府上多时,与好友玩乐而已,随他尽兴吧。红婶,饭菜还是继续做,口味就多偏向王爷吧。今日辛苦你们了,午膳结束后各去领赏钱吧。” “是,娘娘。” 红婶等一众下人更为祁王妃觉得冤屈。 回到若水阁,祁王妃换掉沾了一身油烟味的衣裳,拢着宽袖,端坐在榻上,伸出洁白如葱的手指,让丫鬟修理指甲。 “娘娘,世子爷实在是太过分了,完全不将您放在眼里!” 怡宁想到刚才凌纵那狂傲的姿态,便觉气愤。 祁王妃倒是沉得住气,“他素来都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本来还担心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再加上王爷苦心孤诣地相劝,阿纵便会收敛些。现在想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是那个耀武扬威的阿纵。他越是这样,我和阿宥的胜算便越大。” “是,娘娘,只是王爷对世子宠爱不变,甚至因为世子,主动放弃了官职与将军之位。”怡宁颇为担心。 这也是令祁王妃不快的,这些年来她费心思,铤而走险,种种谋划,甚至不惜损害祁王府的利益,结果却丝毫没有挫动凌纵的世子之位。 怡宁又道:“再有奴婢总觉得……这世子没以前那么蠢了。福奴今早给世子递碗,但世子没接住,将福奴罚去后院洒扫三天。王妃,您说他会不会察觉到福奴的身份了?” 祁王妃抬手看自己的指甲,莹润透亮,美目中闪过一丝精光,心中渐渐多了些不安。 今早下了一场雨,凉意更甚。 清都郊西,山溪潺潺,绿水绕农屋,两岸枯黄垂杨柳,满坡浓红的枫树,高低错落,景色秾丽。新下过雨,空气清新,被雨水冲刷过的花木林叶被洗过,蕴着灵秀清寒之气。 “世子,就是前面那边屋子,最不起眼的那个,四周都是竹子。” 风絮指了方向。 凌当归横穿铺了石头的小溪,抵达对岸,就是这里了。 农屋看上去很落败,但里面收拾得很干净清爽,甚至连多余的垃圾都没有。 屋内烧着水,少年整理前几日晒干的药渣。听到有动静,还以为是一直来给他送药送饭的神秘人,转身一看,却见着暗红色华服公子,手执折扇,在打量自己。他表情漫不经心,微扬额头,目光斜瞥而不直视,显得矜傲怠慢。 那种眼神,上位者俯视蝼蚁一般俯视下位者,少年见过很多次。 若有不同的,那就是眼前这公子容貌昳丽,眉眼中透着几分风流与邪性,虽目中无人,却显露气度不凡。 少年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凌当归歪了脑袋,折扇一指,问:“这些药渣做什么?” 声音慵懒,低而不沉。 少年回过神来,见目光不善的公子盯着自己,忽然紧张,忙回道:“采了艾草,与这些药渣混合在一起,晒干后可以驱虫。” “哦。” 凌当归了然地点点头,要笑不笑,“这个地方,虫蛇蚁蛛应该很多吧。要是我啊,都睡不着呢。” 风絮取来丝绸坐垫,铺在圆凳上。 凌当归露出嫌弃的表情,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滴——获得50积分,2300积分。” 安慰湘露时,违背了人设,倒扣200积分。好在及时找补,在祁王妃和这里,补回来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说:“自幼这么长大的,我早已习惯了,自有办法对付这些东西。再说了,恩人为我找的这个地方,比我以往生活的居所要好多了。” “……” 少年身形单薄孱弱,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毕恭毕敬的模样,颇有几分惹人心疼。 凌当归有些愧疚,跳过这一茬,继续摆架子问:“我也不与你多废话,说吧,你到底是谁?跟光阳侯是什么关系?那封书信又是怎么回事?” “书信被公子拿去了?恩人是谁?” 少年脱口而出。 凌当归轻笑一声,“你只管回答我就是了,还轮不到你提问。” 锅里的水烧开了,沸腾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往外冒。 凌当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少年大约十六七岁,面庞消瘦,虽不比陆观南帅得惊人,但也是俊朗的。 少年沉默片刻,似乎在做挣扎。 凌当归耐心地等着。 半晌后,听到少年开口,“我叫闫庚。” 闫庚。 凌当归确信原书中并没有这个角色。 第43章 身份 闫庚将桌上的碗擦干净,放了些茶叶进去,然后取白布握着铜壶耳,向碗中倒水。 滚烫的热水一冲击,青褐色的茶叶顿时四散,浮浮沉沉,茶水颜色清淡。 闫庚将茶奉给凌当归,略带歉意,“这茶叶是屋子里留的,陈茶,但我喝过,没有问题。待客不周,还请恩人见谅。” 凌当归没接过,只让他放桌上就行,冷会再喝。 闫庚脸色微红,以为是凌当归嫌弃。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350积分。” 凌当归没想那么多,继续追问,“看你年纪也不大,跟光阳侯什么关系啊。” “私生子。”闫庚说。 遇到原书剧情以外的剧情,凌当归有些激动,问:“快说快说,怎么回事?” 一脸八卦,好奇。 闫庚愣了愣,头低下去,慢慢道:“我生长在沧州一座小城,自幼被母亲拉扯大,相依为命,母亲孤身一人带着我,没有丈夫,故而受了许多冷眼,我也受了许多欺负。她劳碌半生,做各种活计谋生,当地富商家的粗使丫鬟,闲暇时间刺绣、浣纱、缝制衣裳等等,只要能换来银钱的,她都会去做。我十岁那年,她终于熬不住,撒手人寰。” 凌当归听着,端起带缺口的碗,喝了一口,茶水有些涩,但味香。 “临死前,母亲带着浓浓的怨意和不甘,将事情真相告诉了我。她是清都孤女,以卖绣品为生。杨成爱上了我母亲,却没有娶她,而是将她养在外面,就是人人都说的‘外室’。我母亲与他提过名分,他从来没有应允过,甚至没有告诉母亲,他是谁。” 凌当归拍案,“渣男!” 闫庚又道:“后来这事被夫人知道了,她来见了我母亲,没有愤怒没有生气,只说杨成是永远不可能娶她的。” “为什么?”凌当归迫不及待问。 “我母亲姓闫。二十年前定王谋反,其中一个老将军便姓闫。我母亲知道后,悲痛交加,假死回到外祖母的祖籍地沧州,在那里生下了我。” 闫庚没有点破,但凌当归明白了,“平定王谋反的最大功臣就是光阳侯,定王集团的好几个大将都死于光阳侯之手。你母亲是闫家的女儿?我记得当时,参与定王谋反的人全部诛杀,灭了三族。你母亲逃过了?” 第40章 闫庚讽刺式的笑了笑,“是杨成运作的,留了母亲一命。他当时炙手可热,功高震天下,要一个柔弱的女子,皇帝自然应允。” 凌当归心生恻隐,“你母亲也是个可怜人,乱世浮萍,没有选择的权利,只得在背后被人推着走。” 闫庚想了想,应了一声,“后来,母亲她死了。她将那些年积攒的所有钱都留给我,让我带着这些钱,去拜师学武。她辛苦多年,什么活都干,就是为了那一刻。” “学武做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从今往后没人护着我,要我学会防身保命;第二,杀了杨成。” 凌当归无言,眼前似乎浮现了闫姓女子爱恨交织的复杂眼神。 “五年后我去了光阳侯府,谁知计划还没有开始,便逢光阳侯意图谋反,满门抄斩,诛杀九族。也真是巧,我还没来得及报仇,杨府却一夕坍塌,血流成河了。我因为初来,除了杨成身边的亲信,其余没人知道我的身世甚至我的存在,故而逃过了织蝉司的诛杀。路上因为太害怕,惹得恶人,给自己招来了追杀,幸得恩人相救。” 闫庚目光涣散,看起来好像麻木,好像空了一块。 凌当归想起那封书信,“光阳侯死前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 “有。”闫庚回过神来,“但我没听懂。” 他说,他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想起了傅戎和傅承玉,没想到竟殊途同归。 凌当归知道。 傅戎和傅承玉是男主母亲的父亲与兄长,当年宜、许二国打仗,僵持不下。宜国这边的主将是光阳侯,对面则是傅氏父子。为了尽快结束,杨成和平昌公陆渊采用离间法,联合许国对傅氏不满的官员,污蔑二人领兵在外,却久攻不下,实为控制兵团意图谋反,杨成这边又买通对面的亲信,假造通敌和谋反证据。许国皇帝信了,大怒之下召回二将,杀之以正许国。 光阳侯在临死前,突然想到这两个人,足以证明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心中必是百感交集,最终留下一封笔迹潦草的书信。那封书信,凌当归粗略认得些字,大概就是光阳侯的忏悔,说或许是报应,风水轮流转。这封书信的价值极高,足以让许国和宜国的大人物竞相追逐。 因为不仅揭露了当年傅氏灭族的真相,光阳侯到最后似乎是极其不平,竟还列了朝中官员的把柄,甚至还有他知道的与许国高官通信的名单。 天下很有可能因此大乱,两国太平的处境在不久后便会被打破。当然,乱世中的太平从来都是暗藏杀机的,没有真正的太平。 凌当归忽觉感慨,他只是救了一个人,却因此剧情大变。 有点刺激。 “那封信呢?光阳侯将信交给你,没嘱托什么?让你给他伸冤?” 闫庚神色平淡,甚至有些莫不在乎,“让我将信交给祁王。我也不会替他送的,既然死了,那么过去我与光阳侯府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就当素不相识。恩人既然要留下那封信,就留下吧,与我无关。但说来也真是奇怪,祁王害他九族被灭,他却还要跟祁王说那些。” 凌当归若有所思,“想要挑起祁王的野心,借祁王之手,报自己的仇。” 表面上是祁王抄了他的家,灭了他的族,但实际上,光阳侯非常清楚,要置他于死地的是祁王背后的人,天熙帝。 “什么?” 闫庚对清都局势不清楚,也不懂凌当归的话中话。 “没什么。” 凌当归笑着摇摇头,带几分神秘。 闫庚越发云里雾里,谨慎开口:“闫庚多谢恩公相救,不知恩公是何名姓?” 凌当归展开折扇,又抿了一口茶,已经温了,喝着正舒服。 “本公子的名号你不必知道,如今光阳侯已经死了,你母亲的仇也没了,你既然也不打算替你那薄情的渣爹平反,那以后打算怎么办?” 闫庚目露茫然,“我也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他做好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准备,五年来日日夜夜苦心练武,然后刀剑还未出鞘,仇人却已惨死,自觉空空荡荡白茫茫一片。接下来去哪呢?回沧州?母亲已经死了,留在清都?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既不知道,那本公子来安排吧。”凌当归将剩下的茶水喝完,收扇起身,“你就暂时先住这,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必离开。若你有了自己的打算,跟我说,我到时候再给你安排。” 闫庚呆呆地看着他,移不开视线,“恩公这是为什么?” 凌当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语气算不得好,“缘分啰,谁让我偏偏救下了本该悄无声息死掉的你呢。留着你,本公子自有用处。” 原书中傅氏的翻案,费尽多年千辛万苦,而如今一个闫庚和一封信就可以加速这个进程。既如此,闫庚就要保护好了,不能有一分闪失。 闫庚心跳忽地加速,他急忙低下了头,“闫庚愿为救命恩人效劳。” 凌当归走了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去收拾碗和所剩的茶叶渣子。 第44章 酒楼 见完闫庚后,凌当归去了鹿鸣酒楼。 坐在二楼雅间,远看是山烟拢翠的氤氲秀丽,近看则是攀着六角凉亭的几行杨柳,依依拂过微起波澜的漱河。 在这里,可见宜国最繁华最富庶的盛世浮华之景象。 凌当归昨日递过口信,与他的狐朋狗友约好正午时分,在鹿鸣酒楼的迎香阁相聚。 正午已过,却只他一人。 “世子殿下,其余公子会不会是忘记了?”风絮有些站不住,“要不属下去请吧。” 凌当归自顾饮了杯蜜酿柿子熟水,吃了块切好成块的梨子,顿感口中生甜。也没管客人没到,直接动筷子吃了起来。 “不必着急,该来自然就来了。你们也都坐下来,吃。” 风絮等东梧卫不敢,笔直地站在一旁。 凌当归摆狠,“本世子的命令,敢拒绝?我让你们往东,就决不能往西。坐下来,吃!” 几人互相看了看,无奈只得坐下来。 待凌当归吃饱喝足,三人党还是没有来,菜倒是光了。 凌当归又叫小二来,点了一些菜。 过去一个多时辰,剩下的菜凉透了。 以原主的脾气,遇到这种被爽约的情况,毫无疑问地要大发雷霆。 于是,凌当归也炸了。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不可遏道:“这些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小人!本世子宴请他们,他们倒好,居然敢放本世子的鸽子!” 世子动怒,东梧卫皆惶恐,不敢言语。 “风絮,去街上找几条狗来!” 凌当归语声凶狠。 风絮连声应答,迅速出去了。 他刚走后没多久,便听热热闹闹的动静向迎香阁而来。走在前面的三人穿金戴银,正是原主的三个狐朋狗友,徐钟、尤笠、胡不为,身后跟着奴仆。 “世子还请见谅,我们三人一同结伴,本该按时就到的,没想到路上遇到了薛王殿下与平昌公府的大公子等人,便寒暄了一番,不知不觉竟过了时辰,就赶忙往酒楼来了,怕世子等急了,误会我们。” 这是尤笠说的,笑着表示歉意,然而眼神中却不见真诚,反而跃跃几分轻慢,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得意样样的兴奋。 “尤兄,怎么会呢?世子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胡不为直接坐了位置,看了一圈桌子,只见残羹剩菜,他脸色有些不太对,“凌世子,你已经吃过了?” 徐钟啧了一声,“而且菜都凉了。” 凌当归抬眉一挑,哈哈一笑,“几位不妨来得再晚一些,赶着黄昏时刻来吃晚饭,倒是也不错。” 废太子及以皇后和光阳侯为首的杨氏外戚失势倒台,众皇子中薛王最是聪颖,再有韩贵妃深受陛下宠爱,其兄韩虚谷官拜丞相,极有可能是新的太子。 但介于本朝多有为皇权骨肉相残的“传统”,继承皇位也非一帆风顺,所以宜国名望较高的祁王,亦被卷入夺权之争中。谁知祁王胆小怕事,竟直接吓得兵权官职都交了,躲在家里不出。 因此,薛王眼下一家独大,追逐者甚多。 尤笠的父亲,时任大鸿胪寺卿尤承,是坚定的薛王党人,故而尤承最近风光无限,他的儿子自然也是难掩激动。 原本这个以凌纵为中心的小团体,也开始如指尖流沙。 凌纵的嚣张跋扈,靠的是大权在握的祁王,而如今祁王都倒了,凌纵又有什么资本再嚣张呢?过去在他这边受的罪,慢慢奉还才是。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法一致。 凌当归拔高音调,依然如过去那般傲慢猖狂,斜睨过去:“人走茶凉,素来如此嘛。不过这天上的月亮能永远照在你的头上吗?不要忘了,有时候,夜空中是没有月亮的。” 几人听着却也不恼,反而因为觉得更得意。 第41章 “世子这性格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轻狂啊,不过我们劝世子还是收敛一些吧,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呢。” 尤笠意味深长地说。 凌当归冷笑一声,故意打了个嗝,“哎,尤公子你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你在我面前谄媚至极,现在倒是拿腔拿调。要不你也别下什么棋了,改学变脸吧,很有意思。”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400积分。” 徐钟冷哼,“世子,你这话说得也太刻薄了,咱们几个怎么说也是多年的朋友,难保你以后不会求我们,至于这样吗。” 凌当归似乎听到了笑话,又是哈哈大笑,甩着腰间玉带钩上挂着的玉佩穗子。但众人都能看出,他的笑容太刻意,压抑不快。 来往几个回合,尤笠心情舒畅,正要叫小二来点菜,却见进来的是凌纵的影卫,他还牵着三条狗。 “世子,这是街上的流浪狗。”风絮说。 凌当归终于挪动起身了,拿个碟子,慢条斯理地喂小狗。 流浪狗都是饿了许久的,此时争先恐后地抢食,接到吃食便立马吞了下去。 对面三人的脸黑得像锅底,表情变化多样,诧异、震怒、屈辱。 “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请我们吃饭吗?” “问得好,是在请你们吃饭啊。” 这话让发问的胡不为后悔不已,骂自己多嘴。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2600积分。” 凌当归快快乐乐地喂小狗,丢了一块肉骨头,一不小心扔到了尤笠的脚边,三只小狗忙跑过去抢,蹭到尤笠的衣角和靴子。他头皮发麻,火冒三丈,表情没崩住,“凌纵!” 凌当归将剩下的给风絮去喂,走到三人面前,“怎么?很意外吗?本世子一向耀武扬威,猖獗肆意。既然决定得罪我,那也该做好准备啊。朝堂之上,瞬息万变,薛王殿下也未必能笑到最后。”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2700积分。” 好,与狐朋狗友决裂,这边剧情走完了。 推门离开,却见隔壁雅间也开了门,竟是薛王凌沧和陆温白。 “世子且慢。” 凌沧还是那般风流夺目,身上穿的红要比凌当归的红刺眼许多。 陆温白唤了一声表弟。他以前在凌纵面前说话好似没什么底气,此时有了改善,腰也挺直,变得落落大方。 凌当归下意识看了眼雅间内,世家子弟、高门贵少,还有陆观南以前的“好友”程珩君等人。 “世子别来无恙?” 果然是权势养人,凌沧最近神采飞扬,眉梢上挑,尽是风流得意。 对比之下的凌纵,则应该狂躁愤怒。 凌当归没甚好气,“自是无恙。” “先前世子多番受苦,都不爱出来玩乐了,本王还有些担心世子呢,现在看来,倒是本王多虑了。” 说罢,凌沧接过陆温白手中的东西,用丝绢包好,方方正正的。 “这茶叶产自挼蓝城的仙雾山,是父皇御赐之茶,瑶池春雨。父皇尤其喜爱这茶,一般人可没有福分品用。前些日子芷萝心情不畅,父皇便赏赐了芷萝足足六两,她喝不了,便送了我一些。今日在这里遇到世子,正巧,送一些给世子尝尝吧。父皇说,茶叶沾染仙气,乃是上品。” 他掂量茶叶,忽而一笑,欲拒还迎一下:“那是好东西,不过茶叶是陛下赏给公主的,公主送给兄长的,情意深重。公主素来不喜欢我,又有恩怨在前,若是让公主知道,怕是更加不高兴了吧。我可不敢,毕竟惹到公主的下场,我也领教过了。”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750积分。” 凌沧话里有话,凌当归亦是明晃晃的阴阳怪气,讽刺公主,不知死活。 凌沧只当没听出来,回道:“世子放心,家宴上我们不都是因为将误会说开了吗?哪还有什么怨?世子收下吧,实不相瞒,芷萝也有意将瑶池春雨送给世子,好缓和堂兄妹之间的关系,奈何她性子高傲,拉不下脸。所以只好我这个做兄长的代劳。” “如此,却之不恭了。不打扰薛王殿下与陆大公子用餐了,我府上还有事,先回去了。哦对了,那三个人既然是因为偶遇殿下,而误了与我的时辰,以至于饭都还没吃,殿下不妨收留他们吧,可怜得很呢。” 凌当归不再矫情,走前再讽刺一下三人组。 尤笠等三人气急败坏。 凌当归准备走,此时又被叫住,这回是陆温白。 “表弟,不知陆观南在你府上如何了?” 凌当归只得再回头,危言耸听:“他啊,特别惨,快要死了吧。” “这……”陆温白顿了顿,目露担心,“还请世子手下留情。” 凌当归“哈”了一声,“陆大公子好良善,我还以为陆观南死了你会高兴呢。” 陆温白脸色发红,“世子说笑了,当年是情急之下抱错的,说起来他也是个无辜的人。” 凌当归直白道:“放心好啦,他一旦死了,我会立即将死讯告知大公子的,让大公子高兴高兴。”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800积分。” 这回谁也不管,直接就走,再喊也不回头。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850积分。” 第45章 闲逛 凌当归没着急回府。 风絮端起十二分的谨慎,“世子,有人在跟着我们。” 凌当归路过一间胭脂铺,进去逛了逛,“跟呗,人家不放心。” 风絮不懂,“为何不放心?” “我爹毕竟是掌兵多年的实权王爷,刚交出兵权,那些人心中自然有疑惑,不敢全信,所以试探一二罢了。” 凌当归顺手拿起目光所至的椭圆形白瓷盒,盒上是舒展向上的玉兰,还未打开,便觉香气扑人。 “世子爷好眼光,这是本店到的新品,名叫‘棠花粉’,粉质极其细腻,犹如珍珠入脸,舒适无比,只是价格要贵些,一盒五十两银子……” 凌纵好女色,但为人又算不得阔绰。每次来给女子买首饰妆粉,堂堂祁王世子,竟还讨价还价的。 店掌柜已经做好了与凌纵周旋的准备,谁知凌当归直接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道:“包二十盒给我。” 店掌柜大喜过望,“是,世子爷您稍等。” “这棠花粉,是宫中许多娘娘们都在用的,世子爷府中的姑娘们真是好福气。” 店掌柜手下不停,嘴也不停,“这珍珠采自南边的挼蓝城,比其他地方的珍珠要好上百倍。世子爷,您身份尊贵,知道的也多。这挼蓝城原本叫雁州,平平无奇,因丞相大人慧眼识珠,发掘了仙雾山,陛下龙颜大悦,不仅决定在仙雾山建行宫,还将雁州改名为挼蓝城,可见喜爱之情。原本的东西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因韩贵妃娘娘亲口赞誉挼蓝城珍珠,这珍珠价值也翻了百倍。小的花大价钱才进来五十盒,其他人小的都不愿意卖,专门留着给世子爷您呢。” 凌当归看了那珍珠粉,实话实说也没有多好,就正常的水平,被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只因皇帝与贵妃喜爱,所以贵族之间竞争追逐,哄抬高价,瑶池春雨是,妆粉也是。 凌当归不屑,“掌柜的真是能说会道,所以你也心知肚明,这小小的一盒到底值不值五十两?” 店掌柜四周看看,讪讪且笑:“世子爷,要是便宜了,岂不是拂了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宫里的贵人,皇上的脸面吗?再说了,这可是挼蓝城的珍珠,黄金有价珠无价,能拥有已是上天垂幸,哪还管什么价格呢,世子爷您说对吧……” 凌当归轻蔑一笑,没理会他。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850积分。” 离开胭脂铺,店掌柜总算松了口气,啐了一口,暗骂凌纵,“老子都失势了,看儿子还能风光到几日!” 凌当归还有没回府,在街上闲逛消费,又是买胭脂又是买话本子的,到哪个店铺,就发挥“杠精”的挑刺精神,将嚣张跋扈的性情贯彻到底,一个下午,花出去十张银票,收获350积分,现在已经是3200了。 黄昏暮色的时候,凌当归走在路边,在琢磨眼下的局势,忽觉脑后头发被刮到脸颊上,脸颊又一凉,才发现,原来起风下雨了,雨势急急转凶,凌当归走神的功夫便变成了瓢泼大雨。 东梧卫立即去牵来马车,风絮淋着雨去买了油纸伞,替凌当归打着。 “世子殿下,下雨了,我们回府吧?” 凌当归正要走,迎面一张画纸朝他飞来,恰好盖在他的脸上。凌当归将纸拿下来,纸已经湿透,随便一扯就破了,墨也化为水,不过猜测这应当是一幅山水墨画。 凌当归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前方几步路的柳树下,一个二十来岁的灰衣青年正着急忙慌地收着摆列的字画,油纸伞斜倾,想借油纸伞遮雨护住,然而奈何风太大了,不仅卷跑了字画,连伞都被风吹翻。他一时忙这,一时忙那,雨水与汗水交融,急得整个人快要哭了,场面混乱至极。 第42章 见凌当归过来了,还要忙不迭跪下给凌当归磕头,“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小人罪该万死……” 凌当归抹掉脸上的墨水痕。 暴雨中的青年显得瘦弱无比,蜷缩成一团,身子抖得厉害。 依靠卖字画为生,结果字画还没有卖出去,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将字画全部湮灭,还得罪了全清都最出名的纨绔子弟祁王世子,青年的心中绝望悲戚,借雨水而流泪水。 “行了,起来吧。” 青年听到凌纵懒洋洋、高高在上的声音,却不见他情绪暴戾,反而似乎眉宇间带着丝丝疲倦。 凌当归是逛累了,当恶人的精力也不够了。 “这街上乱成一团,也只有你的画飘到本世子的脸上,”凌当归啧了一声,“缘分。” 这么说,又有风卷起字画,飘到凌当归的脚边。 青年吓得气都不敢出,匍匐在地上。 忽听“咚”地一声闷响,青年的心陡然被提到嗓子眼处。他被雨水冲刷,费力地去睁开眼看,竟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 雨水进了眼,他不停地眨眼。 “算你走运,本世子今日懒得与你这样的人多费口舌。当然这钱也不是白给的,你既是画画的,那你就本世子画一张图,随便什么内容,本世子用来送礼。” 凌当归胡诌了一个理由。 青年听这话满是困惑不解,“世子爷不嫌弃草民低贱?草民哪有资格为世子爷作画。” 凌当归呵呵道:“送给我那个便宜妹妹,要有多珍贵?你这样的街头水平,再加上区区五十两的价值已经是作践她了。本世子给你五日时间,画完裱好,五日后送来祁王府。若你敢拿着本世子的银子跑路,本世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摘了你的头。” 青年吓得应允,“草民不敢……”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3300积分。” 雨越下越大,连伞都快撑不住了。 凌当归打道回府。 马车在昏暗的暮色与朦胧的雨雾中很快就消失不见,青年浑身已被雨水淋湿,如落汤鸡一般。他起身,似乎惊魂未定,打开箱笼,将烂纸片囫囵全都装进去。 箱笼的最底部,寒光一闪而过,竟是一把精巧的匕首。 “咔哒”一声,青年锁上箱笼。 暴雨如注。 “殿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凌纵已经回府了。” 雅间内,只剩下凌沧与陆温白。 护卫报告凌纵的行程。 凌沧镇定自若地笑了笑,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凌纵本就是个仗势欺人的,没了祁王,他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与路边见人就咬的野狗有什么区别。” 陆温白替凌沧斟了一杯酒,“祁王已经没了兵权,这正是陛下想要的,既无兵权,又怎么会威胁到殿下呢?殿下明鉴,您也可以放心了,父亲那边我会回去再劝劝他的,殿下也知道,父亲一向谨慎,什么事都不敢笃定。” “如此,就有劳陆公子了。” 凌沧握住酒盏,微一抬手,覆住了陆温白的手,慢慢滑动,似乎在抚摸他的手指。 陆温白脸色一红,却没有收回。 凌沧灿然道:“这雨下得这般大,陆公子回去怕是要淋雨,不妨且随本王去府上避避雨吧?正好,府上还剩些瑶池春雨,品茶、听雨、登临仙境,陆公子意下如何?” “一切听从薛王殿下便是。” 陆温白本就长得清秀,养尊处优,肤色也养得格外白皙。 听得凌沧这番话,面颊已如桃花点水,雅间内氤氲着丝丝绵绵的春风般情意,眼眸明润,羞怯俯首。 第46章 兰汤 祁王府。 凌当归吩咐风絮,“将下午买的东西送与眠香楼,棠花粉一人一盒,剩下的送去给三小姐与王妃。瑶池春雨那个茶叶,送去给王爷,留一点给我就行了。还有其他东西,该分的分,剩下的收入库房。” “是。” 风絮撑着伞,护送凌当归进了东梧阁。 凌当归小声道:“等雨转小,你去送些衣裳和行李给闫庚,切记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风絮明白,“世子放心。” 这阵子雨确实大,如同银河倒泻。凌当归的衣裳和头发都沾了潮气,黏糊糊的有些难受,正想说烧点洗澡水,湘露盈盈而来,“世子,兰汤池已经备好了洗澡水,让妾身和宝樱伺候您沐浴吧。” 上回湘露倾诉衷肠,求了凌当归许久,凌当归便准她和宝樱可以离开眠香楼,来东梧阁伺候。 兰汤池,是东梧阁内世子沐浴的地方,巨大奢华似宫殿,铺金砖,沏玉墙,墙上遍涂香料,馨香浓郁。燃起微黄的烛火,随着人的走动,带动轻罗慢纱,其间悬挂的淡彩琉璃珠晶莹剔透,在烛火下波光粼粼,又犹如星辰闪烁。 中心是一个圆形的沐浴池子,雾气蒸腾,暖意袭来。 凌当归第一次来兰汤池洗澡时,周围站了一圈,而且都是漂亮丫鬟,给他吓了一跳,当时即叫人都退下,以后不必进来。 如今湘露和宝樱二人,担了侍女的责,站立在凌当归左右,自然而然地准备伺候世子沐浴。 “咳,你们都下去吧,本世子如果有事会叫你们的。” 凌当归撵人走。 湘露闻言,与宝樱对视了一眼,“世子爷,一个人怕是寂寞,您不需要妾身陪伴吗?” 凌当归心里嘀咕着,洗个澡而已,原主真是荒淫。 为了贴合原主的人设,凌当归只好硬着头皮,故作风流道:“这么美的一双手,怎么能拿搓澡巾呢?这样吧,你们二人就在屏风外为本世子弹奏琵琶,吹吹笛子吧。” “这……” 凌纵已经发话了,湘露只好应声。 墨竹流云金丝美人屏风之后,湘露怀抱琵琶,宝樱横吹玉笛,湘露唱曲,宝樱作和,声音清如流水,婉转动人,含着春日里闺阁女儿透过莲花花窗,憧憬良人的欢喜。整体曲子悠扬,轻快,灵动,平心静气,叫人心情舒畅。 凌当归倚靠汤池闭着眼,慢慢悠悠地搅动池内沐浴所放的兰花兰草,一天内的疲倦都被洗去,十分享受。 烛火摇晃,似乎来了一阵风,哗哗雨声。 凌当归看向窗外,正严严实实地关着呢,应当是听错了。 他继续听曲儿,正到音妙处,戛然而止,声音竟停了,好像突然被冷酷关掉的音箱。 除此以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湘露?宝樱?” 凌当归觉得奇怪,叫了她二人。 却见屏风后走出一个身形清瘦挺拔的少年,左手琵琶右手笛,脚步极轻,即使凌当归已经看到了他,但仍旧没有听到声音。他微抬右手,笛子勾起罗帐,琉璃珠碰撞,发出叮叮的清脆击打声。 黑衣少年将琵琶随手放在高大的香炉旁,笛子没有离手。 “陆观南?” 凌当归咽了口唾沫,莫名有些害怕。害怕中,又抽出些闲情来欣赏。 前几日他换了仆从制服,从灰不溜秋换成了黑色,私心认为男主穿黑色更显瘦显帅。 越看越是如此。 虽没法像以前那样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但气质卓群,目光如点漆,即便身穿朴素衣裳,用发带随意缠住头发,无玉无冠,俊美无俦,姿态挺拔,如悬崖云海间的青松,使他令人心神一晃。黑衣在身,眼眸沉聚,自有慑人的威严。 凌当归仿佛看到了他日后回到许国,登临天子之时的景象。 “这一天,世子在外风流潇洒,真是让我久等。” 陆观南一步一步走来。 凌当归感觉语气奇怪,还不对劲。况且他还在洗澡呢!虽然都是男的,你也不能直接就冲进来吧。 “你干嘛?兰汤池门口有守卫,你怎么进来的?”凌当归有些急了,往旁边退了退,皱着眉头,“湘露和宝樱怎么了?你杀了她们?而且本世子不是令你禁足吗?这才过了一日吧?” 屏风后,两个女子柔弱无骨地躺在地上,颈后各有红痕。 “世子好多问题。进入兰汤池,也并非只有一个门可走。至于您的爱妾,放心,我怎么敢杀呢?” 陆观南这语气听着阴阳怪气的,似乎在讽刺他。 凌当归转头看向窗子,这才明白刚才原来是他偷偷翻窗进来的,凌当归气得咬后槽牙,凶狠道:“你什么意思?仗着你有武功了不起是不是?你可别忘了,本世子想要废你武功,那也是分分钟的事,你最好不要得罪我!” 早知道,当初应该再让他受点苦。 “滴——获得50积分,累积3350积分。” 陆观南语气不变,脚步放慢,“世子想要做什么,自然是易如反掌的。” 搞什么文字游戏,听不懂。 凌当归十分无语:“大哥你有没有搞错啊!我还在洗澡呢!衣服都没穿,有什么事不能等我洗好再说吗?喂,你不会是想杀我吧?” 第43章 陆观南轻抚笛,横过来,比了一下,“用笛子倒也不是不行。” 凌当归眼皮纸条,头皮发麻,心神慌乱,控制不住脑补,陆观南把他按住圆池边缘,用这根漂亮宝贵的笛子,横在他的脖颈处,用力往下压,断裂他的喉咙,到时候血流的一池子都是…… “我给你种了生死蛊,你不能杀我!只要我死了,你也会暴毙而亡!你想死,没必要用我这样恶毒卑劣的小人给你陪葬吧?多不值当啊,你想想是不是这样?再说了,一死万事休,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世子其实也是在磨砺你的性子嘛……” 凌当归给自己争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底气弱得很。 雾气缭绕蒸腾中的凌当归,昏黄烛火的映照下,仿佛被笼罩在朦胧中,看不真切,只瞥见乌黑的头发和在热水中升起桃红的雪白皮肤。 陆观南走上斜对面的木质台阶,忽然顿住脚步,移开视线,背对凌当归,将笛子放在台阶上,随手一拨,任它滚落。 “刚才只是逗逗世子而已。” 凌当归听见陆观南淡淡地说,顿时来火,“你有病啊?闲着没事吓人?呵,你也知道不敢面见我是吧?你刚才不是还挺能的吗?来来来,杀我啊……” 陆观南下颌微绷,情绪一时散乱无比。 骂了一通陆观南出气,获得100积分。 “行了行了,你到底想干嘛?有事说事,本世子还要沐浴呢!” 凌当归没好气地催促他。 兰汤池中的暖意冲淡了陆观南淋雨带来的潮气,似乎也穿过了心田。他沉了沉气息,道:“昨夜金蛇毒发作,本该痛不欲生,结果却出乎意料,各项症状都缓轻了许多。今天早上醒来我就去找了府医,世子,您猜他跟我说什么?” 凌当归皮笑肉不笑,冷冷道:“我可不像你,来无影去无踪,轻功超绝,想潜去哪就潜去哪。我也没有死,变成鬼,漂浮在你和宋回春的旁边,偷听他跟你说了什么。” “滴——获得50积分,累积3500积分。” 陆观南闻言淡而一笑,“宋大夫说,因为我吃了足量性酸的食物,故而压制住了金蛇毒中的部分毒素,使得症状缓轻。” “……什么?!可恶!居然还有这种事?阴差阳错,真是便宜你了,下次就全吃辣吧!” 凌当归十分生气,为了增强观感,还怒拍汤池水,“所以你是来特意感谢本世子的?这就不用了,你好好地在本世子手底下干活,安分守己地伺候本世子就行了。” 好夸张。 陆观南下意识眨了下眼,眼角和脖颈处溅到了些许温水。 “只怕不是阴差阳错吧?”他抬手擦去,语声宁静,理了理衣角。 凌当归顿时转变情绪,变得十分冷酷,双手抱臂,“那不然呢?你觉得本世子是故意的?哈,天大的笑话!” “依据我的推断,若凌纵知道我私下解禁,还去找了宋回春,定然会勃然大怒。而你对这件事却没有丝毫反应,只说些不相关的不痛不痒的话,尽管你说话刻薄,语气傲慢,可做的事却是有利于我。” 陆观南顿了三秒,转头看向凌当归。 凌当归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对面,二人视线在蒙蒙雾气中对上。 系统在发布黄色预警,男主起疑。 陆观南眼眸深邃幽黑,而凌当归则佯装冷静,毫不畏惧且直勾勾地瞪他,铁定主意一问三不知,打死也不承认。 “所以,你不是凌纵。” “一个月前你所说的‘半年’,又是什么意思?” 第47章 对峙 只见凌当归曲起手臂,微微笑道:“左手肘上三寸有一赤豆大小的不规则印记,颈后有两颗痣,后背肩胛骨处有一道浅痕,是幼年与人搏斗时留下的伤疤。这些都足以证明我就是凌纵。至于你说的什么‘半年’?哦,我有印象,我是说啊,都已经半年多了,你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是吗?” 陆观南若有所思,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沾染了雾气,看不真切,淡声道:“身体发肤天衣无缝,那皮囊之内的灵魂呢?” 他的声音幽幽,像久不见天日的山洞突然破开一个口子,乍然天光洒落。 他猜到了! 凌当归只听得“哄”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而系统的警报越来越激动。 凌当归压抑着急促的呼吸,神色不变,抬手捉了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悠游地拨水,语气沉稳,不慌不忙道:“陆公子说话可真新奇,《宜国杂录》看多了吧。那本书确实有意思,本世子也很喜欢,尤其是里面的‘奇术’与‘物异’两卷。好像有一篇,叫‘照诡镜’,能照见一切不寻常之物。陆公子若是觉得我奇怪,不如去搜这一方铜镜过来,照我一照,看看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 陆观南目光不曾错开,直直地穿透雾气,看向凌当归,“我倒很喜欢其中的‘夺舍’一篇,世子看过吗?” 凌当归作思索状,很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心中暗道,男主这是有备而来啊,专门对峙来了。 “传闻有个将军,被人陷害身首异处,死后因怨气深重,灵魂徘徊人世,无法往生。他与一山林间修行的方士达成交易,灵魂进入刚死之人的躯壳中,在世间行动自如,以此展开复仇。之后二十年,他一直以这个人的身份存活于世,手刃仇敌、建功立业,洗刷自己的冤屈,最终得见天子,娶公主,封侯封王。” “……嗯,我泱泱大国爽文历史悠久。” 凌当归起了兴趣,“回去我就翻《宜国杂录》,拜读一下。” 陆观南几乎等同于明说,眼前的人换了灵魂。可不曾想,对方若无其事,泰然自若,甚至还歪着脑袋,抬眉挑衅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写着还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笃定他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陆观南头一回觉得吃瘪。 因得知过酸的雪梨山楂糕可以压制他体内的金蛇毒,一时之间竟冲动了,迫不及待要第一时间见到凌纵。明知当面对峙,凌纵绝不可能承认的,他还是没忍住潜入兰汤池。 “陆公子,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凌当归忽然笑了一声,抬手勾了勾右手食指,压低声音,“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故意扯起唇角,显得笑容邪魅,意味深长。 陆观南心神一动,顿了顿,带着疑惑起身前去,走到凌当归旁侧。 “低一些,附耳过来。”凌当归说。 陆观南虽有迟疑,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俯腰倾身。 恰在此时,手肘忽被摁住,一阵凶猛的使力,将他猝不及防地拽下水。水花飞溅之时,一只手迅速探向圆池台上的衣服下,抽出光亮锋利的匕首,抵住刚从水中出来的陆观南的脖颈。而另一只手,则扼住他的右手腕。 右手腕处,他在衣裳内里缝了银针布袋。 陆观南的衣裳都湿了,半身浸在水中,被逼得后背贴紧汤池边缘青石砖,面色沉郁,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大意了……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3700积分。” 凌当归笑眯眯,眼睛弯成半月,满是挑衅与得意,“怎么样?我动作快吧?也就是本世子懒得学武,否则岂会在你之下?诶,别动啊陆公子,刀剑无眼,我这匕首又是一顶一的锋利。” 匕首的首端坠了青金石,刻“贺长生”三个字。 自从刚穿来就险些被刺杀,凌当归就留了个心眼,随身携带不易被察觉的精巧暗器和匕首,用以防身。 陆观南感觉脖颈一抹刺痛。 凌当归“呀”了一声,惋惜道:“叫你别动了,你看,拉了道口子,流血了吧。” 但他那副表情,怎么看都觉得幸灾乐祸。 凌当归是赤裸着身子,被温汤水蒸得皮肤微红,脸色红润,笑起来,格外唇红齿白。 “是你使诈。”陆观南喉结滚动,避开视线。 “天真,兵不厌诈!陆公子,你该君子时要君子,不该时也要放弃你那套从小习得的刻板理论。”凌当归过了一把教导男主的瘾,又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 陆观南余光瞥向他,心跳却怦然加快。 “我叫凌纵。”凌当归挑眉,“祁王府的世子。以前我们是相看两厌的表兄弟,现在是对你有生杀允夺之权的主仆关系。” 陆观南抿了抿唇,声音极沉,“就这?你逗我?” 说罢,他骤然挣脱右手束缚,劈手夺过凌当归的匕首,按住凌当归,反客为主,二人瞬间换了位置。触到凌当归裸露在外的肩膀时,他仿佛触到了滚烫的炭火,急忙移开。 一切动作快得如同一阵风。 凌当归稀里糊涂,方才意识过来,轮到他被控制了。不过他也没有恼羞成怒,仍旧笑眯眯:“我即便真的如你所说,不是凌纵,你的命依旧掌控在我的手里,若我不开心,随时都能折磨你。而你想要对付我,除非是抱着与我同归于尽的必死信念,否则这个不平等的生死关系永远都不可能破。” 第44章 凌当归碰了一下匕首。 几乎在同一时刻,陆观南只觉脖颈处的疼痛似乎加重了,无声无息的蛊虫突然游走。 凌当归耸了耸肩,摊手道:“你看吧。” 陆观南眉宇聚起团团浓墨。 凌当归趾高气扬说完,又变得语重心长,“所以陆公子,别多想啦。我到底是谁,真的不重要,也不会改变什么,重要的是,你要相信站在你面前、被你用刀子抵着的,就是凌纵。你有这个时间,不妨去想想怎么逃离眼下的噩梦吧,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轻易行动,也不要仗着自己有武功,就妄想离开祁王府,本世子还没有玩腻,即便你真的逃走了,只要你还在宜国,天涯海角我也会捉回你,好生折磨。”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3800积分。” 陆观南心中不甘,“所以我拿你没办法?” 凌当归细细想了一下眼下情形,郑重点头,“没错。” 陆观南意味不明,“若我宁死不受辱呢?能带着堂堂祁王府世子与我陪葬,似乎也不错。” 凌当归笑了,自信道:“陆公子,你要死早死了。自杀不是你的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且先稳住,说不定就盼到转机了呢。陆公子,未来的事咱也说不准啊。再说了,你让我给你陪葬,岂不是玷污你高尚气节的君子之风?” 陆观南想起上次他跳井试探,凌纵说的那番话,他不让自己去死,甚至还以许国的开国皇帝激励自己。 转机……忍忍,半年…… “世子似乎话中有话,也似乎很了解我。”陆观南微眯眼眸,“我真好奇,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 二人相距很近,中间隔着青金石匕首,色彩灿亮夺目,雾气自下而上氤氲开来。 陆观南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凌当归,似乎在透过这个皮囊这双眼睛,看背后的那个人。 凌当归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把推开了他,“懒得跟你多说,想东想西的,就是事情做少了,从明日起打发你去做粗活,从早累到晚,还没饭吃,看你如何?” 他边说边从水里站起来,露出赤身后背。 陆观南暗暗一惊,连忙转过身去,动作幅度偏大。 凌当归觉得他奇怪,阴阳怪气一番:“至于吗?大家不都是男人?是你有的我没有,还是我有的你没有啊?” 凌当归很快就穿好了衣服,转头只见陆观南还泡在水里,蹲在圆池台上,“你还不起来?水都不热了,哦,莫不是想借此机会把自己弄感冒,好逃避干活吧?” “滴——获得50积分,累积3850积分。” 陆观南终于从水中起来了,浑身湿漉漉。 刚才没看清,上来后凌当归才发现陆观南耳朵红了。 陆观南丢下匕首,看也没看凌当归,径直往窗口处走,似乎又要翻窗。凌当归赶紧叫住他,“外面还下雨呢,你真想得风寒?本世子借你换件干衣服。” 陆观南没有理会,推窗一个侧翻身,人便消失不见了,轻盈如行云流水。 凌当归嫉妒得眼红:“武功好了不起啊。” 风雨呼啸中,只有陆观南知道,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败涂地。 第48章 粗活 陆观南听了一夜的呼啸风雨,未曾睡着。 清晨鸡叫第三声,雨停风止,他也被喊起来做活了。 昨天世子特意吩咐过,从今天开始,安排陆观南去做后院的粗活,什么辛苦的累的都给他做。为了陆观南偷懒,耍手段,或者趁不备偷偷逃跑,凌当归还特意安排了十名东梧卫高手暗中戒备监视。 任陆观南武功再高强,男主光环再强大,也打不过他十个s级高手。 凌当归暗自庆幸,真是多亏有生死蛊,不然以男主那武力值,他早就死千回百回了。 雨后天晴,万物浮尘被洗刷,一切清亮。只是这一场秋雨一场寒,晚秋之景,已见萧索凄冷。 东梧阁西边的四方庭院中,陆观南在劈柴,下斧干脆利落,很快就劈出了一堆;宋回春在一旁苦着脸,竹篮里是一堆豆子,红豆绿豆黑豆,他挑出红豆放在一个陶罐里,挑出黑豆放在另一个陶罐里。 “滴——获得150积分,累积4000积分。” “宋大夫,你要知道,你吃的是我祁王府的饭,领的是我祁王府的俸禄,没有本世子的准允,万不可为他人办事。你替陆观南看诊,他既没有钱给你,又会给你带来麻烦。” 大恶人凌当归展开折扇,笑里藏刀地拍了拍掸去宋回春肩膀上的落叶,“懂吗?宋大夫?” 昨天一大早,陆观南不知从哪冒出来,非要自己给他把脉,还问他金蛇毒有何缓解之法。虽饱受摧折,但对待自己,却是恭恭敬敬,谦逊有加。宋回春心中不安,怕得罪世子,但还是替他号了脉。战战兢兢一夜,今天一大早,他就被叫到这里,要求将混合的红豆与黑豆分出来,那一刻,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天冷,但宋回春还是出了汗,立马道:“属下明白,绝没有下次了。” “这就好。宋大夫,其实本世子也并非罚你,本世子只不过是想吃八宝粥了。” 凌当归用很天真无辜的语气,显示出不可一世的恶毒。 宋回春被唬到了,埋头挑红豆。 凌当归得意地往旁边石凳上一坐,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小型弓弩,弓弩上斜插铁质黑色短箭。他对着西墙,扣下机关,三支短箭“飒”地一声破空而出,扎在墙砖的缝隙间。 “陆公子,怎么样?厉害吧。” 凌当归向陆观南炫耀,也不管陆观南理不理他,总之叽里咕噜,就要干扰他,“这可是本世子在鬼市寻得的宝贝,上好的暗器,名叫‘流星弩’,采用宜国顶尖的制铁工艺打造九九八十一天而成,寒光如芒,锋锐不可当,而且弩箭上淬有剧毒,一般人挨上一箭,那就是等死了。” 说罢,凌当归举着弩箭,瞄准陆观南,嘴角噙笑。 见状宋回春一惊,但他不敢多言。 在暗中悄悄观察的凌柳卿更是吓了一跳,顾不得什么了,慌忙出来阻止,“世子等等……” 陆观南倒是无动于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置之生死于度外,又好像笃定凌当归绝对不会扣下机关。 “开个玩笑啦,怎么把你给吓出来了?”凌当归收起流星弩,笑眯眯地打量凌柳卿,“多日不见,柳卿妹妹漂亮了许多,不过看起来神色有些憔悴。” 再过几日就是宫中长公主的贺宴,凌柳卿这些日子在刺绣,计划到时送与长公主,每日都要辛劳许久,故而显得憔悴。 凌柳卿面对世子,仍旧有些紧张,“世子说笑了,我用了世子送的棠花粉,颇为喜欢,特意来答谢世子。” “专门来答谢我?”凌当归把玩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自己额角,“我看未必吧。” 他看了一眼陆观南,又笑了笑,兀自摇摇头,“柳卿妹妹啊,你可瞒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但这门亲事本世子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本世子就要做棒打鸳鸯的坏事。” 凌柳卿脸颊微红,“我不明白世子在说些什么。” 但其实少女那点情思哪里藏得住?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转移话题:“哦对了!世子,我来时见到了湘露姑娘,她正在找你,似乎还非常着急不安的模样。” 冷漠无情的劈柴工具人陆观南突然顿了一瞬。 “嗯?” 昨天晚上湘露和宝樱被陆观南打晕,后来凌当归派人将她们送回眠香楼,看来这会醒了。女子娇弱,又被打晕,恐怕是吓到了。凌当归想了想,决定去瞧瞧她们,也安抚一下,免得二人多想,怀疑到陆观南身上。 “行,本世子去看看。” 凌当归收扇起身,转向陆观南和宋回春,“你们二人,该劈柴的劈柴,该挑豆子的挑豆子,莫要偷懒,本世子的东梧卫无处不在,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你们呢。” 宋回春连连应声:“是,世子。” “噼啪”的一声明显闷响,一根柴从中间被劈成两半,几乎成对称型,可见陆观南力道之雄浑。 而劈柴本人,面无表情。 凌当归啧了一声,拍手叫好,“陆公子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劈柴的料,以后本府的柴垛就要多麻烦陆公子了哦。” 陆观南继续劈柴,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凌当归。 给凌当归气得太阳穴嗡嗡,“回头再收拾你。” 凌当归走了,凌柳卿也不好意思再留下来,毕竟还有宋回春在,便也随着走了。 他人一走,宋回春心有余悸,但总也能放松下来了,同情陆观南,“你胆子真大,居然敢惹世子,真不怕世子杀了你啊?昨晚你是不是你去找世子了,发生了什么?伤口疼吗,怎么也不包扎一下?” 宋回春指着陆观南脖颈处的伤痕。 “没事,不疼。” 第45章 其实是有点疼的,不过无妨。 陆观南放下斧子,走到宋回春身旁,垂着眼眸:“我来吧,先生是因我而被罚,我来代劳。” 宋回春一愣,“不必了……” 陆观南直接坐在石阶上,也不管拒绝,直接分了起来。他做这事,像是在放空自己,手下动作不停,速度极快。 宋回春暗暗钦佩陆观南为人,“身份尊卑本由天定,然贵贱不以身份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陆公子,我总觉得你不会就此蹉跎下去的。” “多谢。” 风絮从暗处跳下来,严肃道:“世子未叫你分红豆,回去劈你的柴。” 陆观南周身突现戾气,捉住一把豆子猛然一甩。 突如其来的一招,风絮应对不得,急忙往旁边躲,只见那红豆黑豆似乎携带了破刃的剑意,凛冽凌厉,竟穿透红枫叶子,带着叶子生生扎在了墙壁上,正环绕流星弩发射的那三枚短箭周围。 风絮暗道不妙,提起万分警惕。 上次御街遇刺时,他便见识过陆观南的身法武功,此次更是惊为天人。内力深不可测,真是高手中的高手。 但东梧卫永不言败,哪怕多人群殴一个,只要能胜就好。 “你们……你们别打了,万一让世子知道怎么办?”宋回春急得直跺脚。 陆观南武功再高,但双拳难敌四手,又是好几倍的四手,自然渐渐落了下风。身后挨了一刀,胸口又挨了一拳,他闷哼一声,撑着地面擦去嘴角的血。 风絮收剑,“世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何必违逆?” 他转头让另一名东梧卫去告知世子这件事。 “不打了?” 在宋回春的搀扶下,陆观南站了起来,掀了掀眼皮,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眼珠浓黑如深夜,“那我继续分了。” “你……” 风絮面色复杂。 第49章 亮色 “陆观南,陆大公子,你可真能给我找事啊。” 凌当归刚安抚完受惊的湘露和宝樱,便听说陆观南与东梧卫打起来一事,只得又赶回来。 宋回春屏气凝神,肩膀僵硬地拱起,正给陆观南的伤口处涂药。世子就站在他的旁边,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再看陆观南,不能说伤痕累累,但肩膀、胸腹和背处都挨了拳头和刀剑,染得黑衣成红。宋回春在伤口处洒药粉,陆观南强忍着,下颌紧绷,咬紧牙关,眼角也泛红。 “现在知道疼了?” 凌当归皱了皱眉,“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啊,金手指给你开到最大,以一敌百没问题啊。大哥你搞搞清楚,你面前的不是小趴菜,而是祁王府精挑细选、训练得当的高手好吧!瞧不起人呢。”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4100积分。” 陆观南怔然恍惚,一瞬间竟免疫了疼痛。凌当归的语气固然恶劣,说话也不好听,但是背后似乎却蕴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与关心,有着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陆公子,另一只胳膊。” 宋回春趁机抹了把脑门的汗。 陆观南回过神来,侧了侧身体,将另一只受伤的胳膊伸过去。宋回春轻轻剪掉沾到伤口血肉的衣料。 “打扰世子花前月下了。”陆观南低了头,闷声道。 凌当归冷笑,懒得与他多辩,没好气道:“你知道就好。下回少给本世子惹事。这次就当是个教训,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我东梧卫的厉害。” 陆观南紧紧抿着血色淡薄的唇,眼眸依旧深黑如浓墨,头发与衣裳上染了些鲜血,忍着疼痛,眼睫微颤,有一种艳丽夺目又脆弱的气质。 “世子教训的是,只是此事因我而起,宋大夫无辜受罚,我过意不去。” 低沉的话音刚落,陆观南咳嗽了一声,吐出两口血来。 宋回春忙道:“没有没有,他也刚帮我挑了几颗豆子而已,还有挽回的余地。” 凌当归后悔自己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男主还受伤了。 “罢了罢了,本世子大人有大量,就不追究了。”凌当归焦躁地摆摆手,“不就是分个豆子吗,你抢我推的。闹成这个样子,本世子哪还有什么兴致啊?没劲,不用你们分了。”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大夫,本世子命令你从明日开始,就这些豆子,额外负责给东梧卫熬杂粮粥,要营养健全,强身健体。” 这任务可比挑花眼的分红豆绿豆轻松多了。 宋回春当场感激涕零,跪谢道:“世子殿下英明神武……” 凌当归扯着嘴角,“这么说,本世子让你分红豆就是不英明神武,罪该万死啰?” “滴——获得50积分,累积4150积分。” 果然是伴世子如伴虎!宋回春腿抖得厉害,汗直往下淌,“不不不,属下不敢,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起来吧。”凌当归万分嫌弃。 宋回春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一心医治陆观南的伤处,然后便通报下人按照单子去煎药,临走前还叮嘱陆观南,“这个药膏,每日搽抹,三日就会有好转。在伤没有好转之前,就不要做一些重活了。” 陆观南抬眼看向凌当归,没说话。 凌当归豪放不羁地斜倚窗边,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笑得宋回春的心一颤一颤的,赶忙告退了。 凌当归食指勾住折扇的空隙,晃甩扇子。他身后就是花窗,碎叶般的阳光斑驳地打在他的脸颊上,阴影与光斑并存,有几分邪魅的美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折扇甩来甩去,幅度不算重,偶尔甩到阳光下,暗色的千峰翠色瞬间明亮。 陆观南被那一刹那间的璀璨青绿晃了眼。 “为何与东梧卫动手?” 凌当归转动手腕,顺势收住折扇,背手走了过来。 陆观南眼眸动了动,“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 “风絮说你出手凶狠,招式频频有漏洞,似乎在发泄什么。”凌当归停住脚步,微微侧着脑袋,背在腰后的双手握着折扇,“本世子昨晚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凌纵,就是祁王世子,千真万确。退一万步说,即便你就认定我不是,那又如何?我是不是祁王世子,我到底是谁,目的何在,这些都与你没关系……” 话音入耳,像风卷起沙粒子迷眼,陆观南没由来地觉得不适,因而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未必就没关系。” 凌当归一愣,古怪地盯着他,心道也是,不管他是谁,横竖现在人是凌纵,男主已经恨他入骨,戒心重重,日后会百倍报复回来的。 待陆观南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愣了愣,心中慌乱如潮,然而板着脸,面沉如水,“我的意思是……” 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的不安。 凌当归抬手制止,冷哼道:“不必解释,本世子知道你恨我,但无所谓,本世子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反正你我之间,就是生死仇怨的对家,将来一定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关系可大着呢。” 陆观南蹙眉,听得并不透彻,但总觉得如鲠在喉,不想再听他说话。 “滴——获得250积分,累积4400积分。” 嗯? 凌当归怀疑系统是不是出bug了。 “宿主您好,系统没有出bug,检测到男主在压抑怒气。” 凌当归仔仔细细地端详男主,男主一派沉静冷漠,面上没什么表情,帅气逼人。怒气……在哪?凌当归盯着他看了许久,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原书中的男主后期人设喜怒不形于色,就连朝夕相处的几个女主都不能拿捏他的情绪。 不管懒得多想,积分到手就行啦。 凌当归笑得眉眼弯弯,“罢了,本世子免你两日粗活,这两日你就养伤。但养伤期间,本世子会随时传唤你,你要做好准备。” 陆观南松了松微颤的手,“哦”了一声。 “回头药煎好了,把药喝了,赶紧给本世子恢复,本世子也好继续使唤你。” 凌当归想了想,也没什么狠再发了,便准备要走,正在此时,听陆观南叫住了他,轻飘飘开口。 “仍是世子给我喂药吗?” ? 陆观南迎着凌当归不算善意的迷惑眼神,顿了一顿,平淡道:“世子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吗?” 对哦,凌当归还真忘了这一茬了,当时纯属自己口嗨,话不过脑。 于是药好了之后,凌当归“重操旧业”,舀着勺子给陆观南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目的在于苦死他。 确实苦,陆观南勉强保持面不改色。 “滴——获得50积分,累积4450积分。” 凌当归由衷敬佩,又是吃酸又是喝苦,当真是能忍。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陆观南是不是脑子不太灵光,他本来都忘了这出了,结果他倒好,提了出来既如此,那作为大恶人的反派又怎么可能轻易饶过他呢? 第46章 想想真怪。 “其实一直都想问世子一个问题。” 凌当归一个头两个大,吐槽道:“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陆观南被这话一堵,状若不闻,看着他继续道:“喝药后,世子藏着蜜饯给我,是何用意?” “蜜饯?什么蜜饯?”凌当归假装不知道,“何来此事,你不要污蔑本世子。” 陆观南就猜到他不承认,从床案旁抽屉里取出一月前的几颗蜜饯,已有些发干了。 凌当归顿时无语,搞收藏呢? 他坚持狡辩,陷害别人:“呵,必然是凌柳卿买通下人偷偷行事,好给你送温暖。” 于是顺理成章地把话题引到凌柳卿身上,“陆公子,不跟你兜圈子,你其实也知道,我这妹妹自小就爱慕于你,你们两看起来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不过本世子偏偏要做棒打鸳鸯的鬼……” 在乱讲什么……陆观南有些疲倦,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翻过身,背对着凌当归,语声沉闷:“世子先走吧,我身体不适,免得沾染了病气。” “……” 凌当归微笑,“好好好,敢给本世子下逐客令?谁给你的勇气?” 陆观南以为他又要干嘛。 结果凌当归还真就走了,临走前放了句狠话,“惹我,你走着瞧!” 这是跟凌芷萝学的,不过手段得逞与否,语气一定要够狠,才能威慑住别人。 然后,他就出去了,摔了一下门,扬着声音发号命令,门窗多上几道锁,让守卫务必要看好陆观南。 陆观南坐起来,有些无奈地发呆。 第50章 射箭 连着几日,凌当归很早就起床了,先是提石锁,锻炼自己的臂力与力气,然后绕着庭院快走慢跑,累了就去研究西墙上被扔嵌进去的红豆。 凌当归满脸嫉妒,抓了一把红豆,转头问风絮:“你能做到吗?” 风絮面上有惭色,“回世子,属下不及。让世子见笑了。” 说着,接过红豆,微微侧身,甩手一扔。 凌当归立马凑到墙边去看,红豆也嵌进了,不过没有陆观南扔的深,也只是稍逊色一些。 他也抓了红豆,站远点,然后试了好几个角度方向,终于找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然后抬起右手拳头,深呼吸一口气,积蓄内力,“飒”地用力一甩手。 红豆掉了一地,他的脚边,旁边的草丛里,地砖的缝隙里,没有一颗飞起来的。 “……” 凌当归攥拳咬牙。 风絮紧绷,不苟言笑:“世子,您内力稀薄,不够深厚,故而运不起这小小的红豆。世子可以先从叶子练起,有朝一日一定会成功的。” “可是世子自幼未曾习武,内力需要练很长时间吧,得有个七八年的,而且还累……” 小厮吉祥呆头呆脑地说道。 福奴被罚,顶替福奴的是这个叫吉祥的小厮,为人勤快天真,没有坏心眼,凌当归便将他提拔做近身小厮。 风絮眉头紧蹙,“这……” 凌当归再深呼吸一口气,若无其事,“本世子哪里需要自己苦练,有你们不就行了?罢了,本世子就玩些简单的吧,吉祥,去把本世子的弓箭拿来。” 眼前他已经能够耍得一手好暗器了,防身没有问题。等赚够积分,任务结束,他以自己原本的身体重生,到那个时候,再学武功也不迟。 但心中总是耿耿于怀,嫉妒使他面目全非。 前世他体弱多病,只能被困在医院。越缺少什么,就越渴望什么。他走不出四方病房,不能全力奔跑,甚至连自行车都不能骑。因而就格外沉迷于武侠里那种长枪策马的意气风发,箭无虚发、百步穿杨,或是剑气纵横,暗器如雨,那多帅多痛快啊。 就像那天晚上遇凌芷萝的刺客,男主那样。 想着,凌当归一扫阴霾,精神大振,接过吉祥递来的弓箭。 弯弓搭箭放弦,好,箭离靶心十万八千里。 “……我就不信了,再来!” 庭院外,陆观南在拔杂草——凌当归说这是轻活。 一墙之隔,动静他一清二楚。也不知道为什么,凌纵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能夺走他的注意力,就像现在,他明明要拔杂草,结果将石缝里长出的一朵小花给误杀了。 他脑中不由自主地补全说话人说话时的模样,状态,语气,而出现的那个凌纵,与一个多月前凌纵,容貌虽一样,却偏让他无法联系在一起,就断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想着想着,便不受控制地拿出那枚玉佩。上次凌纵不慎从树上跌落,玉佩勾住了他的头发,恼羞成怒的凌纵就将玉佩给他了。 陆观南绕到树后,靠着树,眯眼歇息。余光一瞥,却见不远处亭下有一鹅黄衣裳女子,双手捧着点心,似在像院中张望,表情沉肃,似在思索什么,忽嘴角上扬,眼如碧波,一如往日的娇柔含情。 陆观南移开视线,摩挲手中玉佩,若有所思。 湘露走入院中,笑若花开,“世子累了吧?要不要吃些点心,这些都是妾身亲手做的。” 只见那些点心,精致漂亮,种类丰富,凌当归看着欢喜得不得了,“我还真饿了,湘露,你这来的太及时了。” 风絮上前,取银针挨个试过,一一检验过后,才道:“世子,可以吃。” 这是东梧卫的规矩,世子的一切饮食都要先验过,无毒方可吃。 凌当归怕湘露多想,笑道:“没事的,他们只是照例行事,就算是王妃递来的东西也要验的。” 说罢,大大咧咧地接过糕点吃了一起,边吃边点头,比了个大拇指。 湘露也回他一个笑,“世子喜欢就好。” 心中莫名越发烦躁,有些笑不出来,周围又很多人,便借口离开了。 她走后,陆观南收起玉佩,起身去院中。 “你草拔完了?”凌当归问。 陆观南点头,“世子可以去检查。” 凌当归才懒得去,他给了吉祥一个眼神,吉祥立马会意,屁颠屁颠地去了,回来后报告:“世子,小的已经查过了,没有杂草,很干净!” 凌当归欣慰道:“干得不错,再接再厉。” 然后赏了块芙蓉糕给他,笑得别有意味:“这是刚才湘露姑娘送来的,没有酸山楂也没有醋,放心吃吧,本世子给你下毒那都是光明正大的。” 陆观南咬了一口,细密清香。 他想问问关于湘露,但又觉得别扭,不愿开口,便转而看向靶子,“世子在射箭?” 靶子上歪歪扭扭几支箭,都在外圈,地上还掉了几支。 “对啊,怎么?你瞧不起本世子?” 凌当归不爽地看着他。 “不敢。”陆观南道。 凌当归呵呵笑,难掩羡慕:“算你识相,本世子不过是武学薄弱了些,若是自幼勤学苦练,未必不如你。你也别在本世子面前趾高气扬,自命不凡,不过就是你有机遇罢了。” “滴——获得50积分,累积4600积分。” 陆观南完全没有被激怒到,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世子不中箭,可能是方法不对。” “嗯?”凌当归点心也不吃了,继续拿起弓箭,有些费力地拉开,“哪里不对?” 陆观南神色淡然,站在凌当归身后,勾着他的脚往后去一些,抬手覆住他的手,拉动弓箭,“拇指扣弦,食指压住,箭羽搭在虎口凹处,再用力,拉弓。” 凌当归照着他说的去做,只觉手指被弦磨得极其疼痛。 “世子不要抖,握紧弓箭,气沉丹田,肩膀自然下垂,不要缩。” 凌当归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这个动作是极其亲密的,他的情绪完全被疼痛主导,在心里嗷嗷叫,疼死了!怎么还不放啊! “抬头,看前方,正中心处。” 陆观南离他很近,声音入耳,低沉而又磁性。 凌当归不由咽了口唾沫,死死地盯着那个红圈。 陆观南扣着他,又拉动弓弦,“好,放!” “嗖”地一声,箭离弦,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发,正中靶子中心。 凌当归激动地跳起来,眼睛亮如繁星,“哇!中了!你真厉害!太牛了!不愧是主角啊!” “嘶……” 陆观南仍旧保持着在凌当归身后站立这样的一个动作,凌当归兴奋地手舞足蹈,肩肘摆动,不小心撞到陆观南的伤口。 “你没事吧?”凌当归心下一急,下意识追问。 陆观南摇摇头,“没事,伤已经快好了。” 他勾唇浅笑,“不过刚才世子说的‘主角’是什么意思?” 糟糕……刚才太激动,得意忘形了。凌当归很快镇定下来,不以为意道:“哦,本世子的意思说,你不愧是平昌公府精心培养的‘嫡长子’,文才武略,清都少年中,你若第二,谁敢排第一呢?如此耀眼,可不就是‘主角’吗?” 第47章 语气轻蔑,非常不屑一顾,而且专门在男主的雷点创伤上蹦迪。看似在夸,实则阴阳怪气地贬斥。 “滴——获得50积分,累积4650积分。” 陆观南却也不恼,淡笑一声,心情却莫名轻快了许久,像是一点点揭下伪装者的面具,窥探到了他的几分真面目。 “世子如果要射箭,准备一个扳指吧,不然手指会疼。” 凌当归看向右手拇指,被弓弦勒出一道红痕,他不怀好意地狞笑三声,“本世子给你的玉料应该还剩吧。” 陆观南会意,“剩了许多。” “本世子命令你做一个玉扳指出来,要华丽,要能彰显出我宜国凌氏皇亲国戚的高贵身份。” 凌当归扬着脑袋,傲慢地摆谱。 倒是衬托陆观南仿佛被恶霸欺凌,却仍旧云淡风轻、不卑不亢的高洁品性。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4750积分。” 陆观南应道:“好。” 第51章 茶叶 吉祥在库房找到一个翡翠扳指,凌当归戴上之后便一直在练习射箭,吃完饭也练。 祁王看着欣慰不止,陪在旁边教导着。 祁王妃心下觉得无比震惊,如此勤恳,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凌纵吗?正当她疑惑时,侍女来报,说凌当归已经累瘫,回去睡觉了。祁王妃松了口气,把玩着凌纵几日前送来的棠花粉,“我就说嘛,心血来潮罢了,他素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不,才过了几个时辰,就坚持不住了。” 凌当归确实是累了,揉着右手,不禁感慨,男主虽有光环傍身,却也是从小朝暮旦夕练出来的。 现在回想,陆观南也有磨出来的茧子,覆在他的手上,如同温厚的砂砾……嗯?等等,不对!今天射箭那个动作是不是太近了? 凌当归后知后觉,挠着额角,嘀咕着:“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 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剧情,男主应该对他恨之入骨才对,虽说他没有做原书中那些毒辣恶劣的事情,但他也从没有给过男主好脸色,句句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动不动就罚他禁闭,肆无忌惮地使唤他,还给他下了无解药的生死蛊,男主怎么也不可能主动教他射箭啊。 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猫腻?比如说教他射箭之时,暗中在他身上藏了毒药?或者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类似银针之类的暗器?只待他不察觉,轻而易举就要了自己的命…… “不对不对,我一死他也活不了,肯定是某种不致命但能折磨我的东西。” 凌当归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否则没道理啊。 他于是立马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排查,抖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陷阱。他换上新衣裳,又去找宋回春,一脸深沉地让他把脉,“如何?本世子的体内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比如什么慢性毒药之类的?” 宋回春大气都不敢出,聚精会神地探脉。凌纵以前的脉象阴虚火旺,虚浮散乱,如今较之前竟是平稳柔和许多。 看世子这如此严肃的样子,宋回春把了好几次,确定没什么异常。 “嗯?” 凌当归更闹不懂了。男主到底想要干嘛? 而此时,东梧阁,偏房。 陆观南静静地磨着轮廓已出的扳指,吹掉碎屑。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时光安宁,没有陆渊和魏氏,没有陆温白和陆辰荣,没有明曦公主,没有尤笠那些人…… 真是难得的平和,不过想来应该维持不了几日。 …… 清光洒寒意,晚秋风愈冷。 小阁楼上,茶香馥郁,烟雾袅袅,在阳光的照射下,仿若薄如蝉翼的丝绸,细腻、柔软。有一刹那,祁王觉得那茶烟丝丝缕缕地漂浮升腾的姿态,光下恍惚竟如银河倒泻,又如山林中流泻的瀑布。 “哗哗”水流冲击石壁,一轮耀眼的明日高悬在头顶上。 大汗淋漓的百姓们抬头去看,被这高阳灼伤了眼,累得瘫倒在地,倚靠着石块刚歇息没一会,便听身后怒喝,“都给我起来,谁让你们休息的,赶紧把这些石块搬到前面去!” 来人身着军装佩刀,怒不可遏,凶神恶煞。 一同伴随着而来的是扬起的劲鞭,霹雳般的声音与百姓哀嚎声,此起彼伏。 “丞相大人早便吩咐过,要在明年四月,陛下的千秋节之前完工,届时迎陛下来挼蓝城的这座行宫,如今只剩下五个月不到的时间了,你们这些贱民,能为陛下修筑行宫,那是你们三生有幸,居然还敢偷懒?!谁若再敢偷懒,延迟动工,耽误丞相大人和陛下的大事,本大人就军法处置,杀无赦!” 如此一番威胁恐吓,百姓们吓得瑟瑟发抖,忍着身后的鞭伤,继续搬石头块。 前面是山路,两岸高树连绵,风景格外清幽,远山如黛,烟雾缭绕。真是一个隐逸悠然、寻仙问道的好地方啊。 “有人晕倒了……” “他、他好像没呼吸了……” 一阵骚乱,队伍停滞不前,百姓皆是面带惶恐不安。 “怎么回事?!”先前拿鞭子的将军不耐烦地推开百姓,探了一下中年男子的鼻息,满是嫌弃地冷笑,“死了就死了,来人,老规矩,将尸体处理掉。” 这人其实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鬓边已有白发,眼下一片黑,眼袋极重,憔悴得仿若五十老人。身后被鞭打出血,衣裳裂坏了几道口子,还残存着干涸的血迹。 很快来了几个士兵,将死人抬走,甚至连一块布都没有盖。 青天白日,做苦工的百姓们却猛地打了个颤栗,从头冷到脚,身上的每一寸都透着畏惧。 他们不敢抬头。 片刻后,斜右前方,远处,一个微不可察的身影从悬崖高处滚落,无声无息,很快消失在云海间。 飞鸟啼叫,盘旋而过。 “真特娘晦气,明日再去征三千民工来,务必要在陛下千秋节前,建好行宫,否则丞相大人要你们的狗命!” 督军大人抽着鞭子,像赶牲口一样赶着百姓。 队伍中有人被背后的石头压垮了腰,趁督军不察,偷偷卸下松了松肩膀,又立马搬起来,忽然瞧见石头压着一片叶子。仔细一看,那叶子形状饱满,边缘有锯齿,叶片清透。 男人再熟悉不过了,被清都那位皇帝赐名为“瑶池春雨”的山林野茶叶。前些日子,官兵们遍山搜罗茶叶,应当是那时无意掉落的。 他盯着看那茶叶,背后的石块压着他的腰使他下沉,他抬起脚,踩在那片茶叶上,狠狠地碾着。 石壁瀑布壮观,水若天上来。 仙雾山最高峰,名叫九仙峰,传闻有九人在这里得道升仙,后人为了纪念,在此立了一座碑。 丞相韩虚谷披着鹤氅,从高处俯视山下,只见群山环绕、瀑布林泉、高树繁花,当真是如仙境。他拢着胡须,憧憬道:“陛下一定会很满意此处的。” 云海翻涌蒸腾。 祁王放下茶盏,这杯“瑶池春雨”,分外清甜,难怪皇城内人人追捧。清亮的色泽,映出祁王阴沉复杂的神色。 陆观南也放下茶盏,细细品味:“确实是好茶。” “本王叫你来不是品茶的。”祁王思虑重重,“陛下大兴土木,竟还想着在山上建行宫,征调了百姓将近三百万人!这些人的赋税又都是不免的!长此以往下去,必会生事!” 陆观南微微扇动茶雾,凝视道:“并不奇怪。坐高堂的圣人,从来俯视苍生,所看到的都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陈郡洪灾,水淹了整整三个城镇,至今未平。弘都大旱接着饥荒,饿死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都抵不过雁州城的一个方士,抵不过仙雾山的行宫,甚至不如这山上的茶叶。” 升腾的雾,仿佛带了凄惨的血色。 可那仙雾山和茶叶又何其无辜。 第52章 密谋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仙雾山的方士,迷惑君王,祸乱朝纲,就该碎尸万段!还有韩虚谷,一国之丞相,竟忙着修行宫!若不是他在陛下面前谄媚讨好,又怎会有行宫一事?若是将江山传给薛王这等只知贪图享受的平庸之辈,朝政便会落到那些人的手中,外戚主政,方士惑君,那到时我宜国将大乱!再有许国和乌塔虎视眈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祁王拍桌,茶盏随之一震,茶叶滚动浮沉,溅出几滴水。 陆观南将桌面上擦干净,“王爷有怜悯苍生、兼怀天下之雄心壮志,然而此时出头,却是正中薛王下怀。陛下正为仙雾山的行宫而殷殷期盼时,王爷义愤填膺地去泼冷水,岂不是让陛下怒火中烧?” “那怎么办?”祁王愤而起身,“这些日子本王一直缩在王府里,称病不朝,眼睁睁看着朝中本王的亲信被一点一点铲除,贬谪、外放、下狱,就连府中的谋士,本王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安在身边,只能与你一个小辈商量。朝中已经遍布了薛王的人,只手遮天,无孔不入,难保祁王府没有被安插细作。本王在朝中,已是孤立无援。” 第48章 话音刚落下,门外便有侍卫敲门,“王爷,朝中的密信。” 祁王立马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脸色愈发阴沉,手指死死地捏着信纸,似乎是气到极致,他愤怒地将信纸揉成团,狠狠一掷,“可恶!今晨御史大夫上折,仙雾山修筑行宫使雁州百姓苦不堪言,短短一月,死伤惨重,人口锐减,请陛下召回韩虚谷,停止修筑行宫,劝谏陛下以民为重。谁知陛下勃然大怒,受薛王挑唆,将邵亭革职,关入织蝉司,即刻死刑,抄没其全家,等候诛杀。” 陆观南收紧茶盏,敛眉道:“御史大夫是二品官,掌管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劝谏帝王。太祖开国之初,励精图治,然继位十年,便生倦怠之心,当是时,御史大夫不惜犯颜劝谏,甚至撞死在宫殿,太祖幡然醒悟。此后重整江山,定下规矩,历代帝王均不准斩杀御史大夫。而如今,说杀就杀了,此举意在威慑群臣,威慑天下。恐怕以后没人再敢阻拦行宫一事。” 陆观南的声音极其冷静。 “怎么会这样?”祁王失神地跌倒在窗边,手中抱着正欲呈给皇帝的折子,“皇兄……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皇兄以前,雄心壮志……” 陆观南轻啜一口茶,“我记得邵亭邵大人与王爷似乎是旧相识?” 祁王在侍卫的搀扶下,起身坐下,缓了缓呼吸,“不错,邵亭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乃是清都出了名的清流。今日在朝中,必是慷慨陈词,种种斥责,以至于皇兄龙颜大怒。” 陆观南接过祁王写的折子,放在桌上,往旁边一推,“正是风口浪尖之时,若王爷上了折子,便会成了催命符,留待日后,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什么?” “既然王爷与邵大人是旧相识,那么上书陛下,为其家人求个情,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吧。” 祁王愕然。 陆观南面不改色,微微一笑:“人心,至关重要。” 祁王仍旧不明白,也有些不愿意,“他们都已经是庶人了,得了邵府的人心又能如何?你也说了,风口浪尖,我在这个时候,岂不是落人口实?” “能让清都亦或雁州百姓知道就好。”陆观南道。 祁王欲言又止,“行,本王这就去写奏折,面见陛下。但是你……为何这般为本王谋划?阿纵看管你并不严苛,你又是有武功的,逃出祁王府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 “是可以逃出祁王府,但然后呢?”陆观南看向窗外,高空湛蓝,只有几缕乌云,“平昌公府视我为耻辱,明曦公主偏执,旧太子与我有恩,薛王必不会留我性命。所以逃,又能逃去哪里?天涯海角,横竖都是死,倒不如留在祁王府,当世子殿下的奴隶,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他不是没想到逃跑,可是跑到哪里才不会被人盯上,难不成要跑到许国去吗?可他是宜国人。 留下来,为祁王争一争,若能扳倒高高在上、漠视苍生的那个帝王,也算是为无辜百姓、为凌羽报仇了。至于祁王如何,就看他本事了。 “这话说得也没错,阿纵或许是受了织蝉司的种种刺激,性情竟比先前要温顺许多。” 祁王对凌当归的反常并没有起疑,甚至颇为欣慰。 陆观南收回观察的视线,应了一声,低头饮茶,茶水已经有些冷了。 风从窗外吹进来,茶面微起波澜。 一颗果脯被扔起来,正要坠落时,一支铁质寒光的短箭突然由下往上飞出,带着果脯扎进梁上柱子。 “好!” 凌当归从榻上坐起来,练了那么多次,终于有准头了。 风絮借力飞上梁柱,取下果脯和短箭,然后递与凌当归。 短箭入匣,果脯入口,他不由激动:“就属这个最甜。” “世子。”风絮凑近凌当归,压低了声音,“废太子的队伍已经到了吴州。” 凌当归边吃果脯边思索,“已经到吴州了啊……” 原书便是在吴州,废太子凌羽因水土不服,且一路休息不停,导致病症加重,死于途中。因他身上背负着“谋反”大罪,不得入皇陵,只好草草下葬。 “这是本世子让你去做的第二件事。” 凌当归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风絮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一竖行字,读过内容,脸色一变,“世子殿下,这是欺君之罪,若祁王和陛下知道此事,必要追究,到时候您重则性命不保。” 凌当归笑眯眯道:“所以要做得隐秘,不留痕迹。废太子的势力已经全部坍塌了,他已无回天之力。他的死活,陛下不会看得多重的。况且风絮,东梧卫不是应该唯我是从吗?” 风絮迟疑片刻,便不再犹豫,拱手道:“属下遵命!” 凌当归仿佛pua成功,满意地笑了笑,重新拿过纸条,烧成灰烬,火光映照他的脸颊,“去吧,若有人问起来,我会说派你出去搜寻宝物了,本世子向来铺张奢靡,最喜奇珍异宝。若遇到好的,也能拿来送送陛下。” “是!” 风絮带着假死药,当夜便启程了。 夜深人静,凌当归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 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 他翻身靠墙,手贴到缝隙里,摸了一会,终于摸到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他按下机关,“咔哒”一声,床的另一边竟有一块方形凹陷了下去,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漆红花纹匣子。 凌当归从里衣掏出一个小香囊,扯开绳子,取出里面的钥匙,用钥匙打开匣子。 匣子里装的又是另一个机关匣子,层层加密,一番功夫后,凌当归才打开了最核心的机密,里面是数封书信。 凌当归靠床数了一下,一张也不差。只有一张是真的,其他都是他仿光阳侯的字迹,复制的。 …… 月明星稀。 “大哥,要不咱们还是走吧?这光阳侯府已经被查封了啊,而且还死了那么多人,看着怪渗人的……” “没出息的东西,那日我亲眼所见,那家伙就是从这里跑出来的,这光阳侯府也是显赫一时,肯定偷偷还藏了许多宝贝,这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你说要走?那你就走吧,到时候找到宝贝,我们兄弟几个分,没有你的份!” “别别别,大哥,我也去我也去……” 几个黑衣打扮的人悄咪咪躲在夜色里,四周张望,攀上了光阳侯府的门墙,还没翻进去,边听一声怒喝。 “什么人!” 甲胄与兵器摩擦的声音如同铜铁金银,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慑人。 “糟了!是京兆府的士兵!快跑!” 为首的那人什么也顾不上,拔腿就跑。后面的人有些迟钝,待反应过来后也赶忙跑路。 …… 陆渊还在处理公文。 “公爷,京兆尹大人刚收监了一批流氓痞子,这些人白日便常在光阳侯府转悠,行为诡异。”心腹随从流觞道。 陆渊烦躁道:“这点事还要来告诉我?要他程诩吃白饭的吗?” “程大人说,那些流氓痞子撞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当日从已被屠杀过后的光阳侯府偷偷跑出,神色反常,看起来极为害怕。他们便暗中跟着,与少年发生了搏斗,没想都是个练家子,几人不敌,那少年身负重伤,不知生死。打斗过程中,几人发现他藏着一封书信。这几个地痞中有一个是落草为寇,沦为土匪的,认得几个字,争抢中,看到那信封上有光阳侯的印章。” “程大人推测,此少年与光阳侯有关,那信,极有可能是光阳侯的遗书。” 陆渊不慎摔落了茶盏,滚烫的茶溅在手背上。 第53章 顺从 幽清宫。 飘舞的金丝纱帐后,丝竹声起,一袭红衣的韩贵妃正翩翩起舞,身姿曼妙,旋转时跃起的裙角如同云彩柔软轻盈。 祁王跪在台下,面容憔悴,避过身子轻咳两声。 一曲结束,又是新曲。 天熙帝放下奏本,端起茶盏,且一挥手拂袖,“九弟最近身子如何了?朕怎么瞧你好像越发严重了?” 金银宝恰当其时地递上一盏茶。 祁王接过,谢过皇帝,又道:“回陛下的话,前番下了雨,臣弟每到此时,身子便觉乏累不堪,再有这几日秋凉,臣弟不慎感染了风寒。” “哦?既如此,折子送来即可,又何劳臣弟辛苦跑这一趟呢?”天熙帝露出关心的神情,走下高台,哀叹一声,扶起祁王坐下,轻抚他的鬓角,“九弟鬓边已有几缕白发,莫不是心事太重了?” 祁王心惊不已,面上保持镇静,“陛下顾念,臣弟之幸。” 天熙帝宽和道:“九弟不必紧张,你我一母同胞之血亲,本该就是一体。喝点茶吧,这是瑶池春雨,朕专门派人从挼蓝城仙雾山采摘而来,你且尝尝看,朕知道你不爱喝茶,但这茶味道很不一般。” “是,陛下。” 祁王只得品茶。行军将士,爱酒多过爱茶。祁王也是如此,茶无味,不如烈酒浇心,迸发战士的血性。 第49章 “陛下,这茶……”祁王停顿片刻,“确实不一般,着实清甜,实为宜国第一等茗茶。只是臣弟实乃粗人一个,不懂鉴赏,还是更喜爱酒。” 天熙帝抚须而笑,极为畅快,“九弟啊,朕还以为你要跟所有人一样奉承朕呢。只有你愿意在朕的面前,说真心话。” 祁王松了口气,亦笑道:“陛下言重了,幼时常也见不到父皇,是兄长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兄长与我亦如父,所以有些事,不敢隐瞒,有些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他意有所指,天熙帝心里清楚得很,他翻起奏折,道:“九弟,朕昨日当朝赐死邵亭,如若那时你也在,你会如何?” “臣弟……”祁王略作思索,斩钉截铁,“若陛下要赐死邵亭,臣弟不敢多言。” 天熙帝很意外,还以为他会冒死为邵亭求情。 祁王道:“其一,陛下当时正在气头上,帝王一怒如雷霆降世,臣等不敢阻拦;其二,非针对邵亭一人,臣弟对御史大夫亦有微词。自太祖立下规矩,御史大夫便有了一道威力极强的盾牌,我宜国历代君王皆要忍受御史大夫的指指点点,若劝谏合理,自当接纳,可若只为党争,彼此攻讦,君王就会被御史大夫钳制左右,对方要么动辄就要拿出祖宗礼法出来说事,要么就冒死相逼,认定君王不会背负败坏祖宗规矩的恶名,为所欲为,已达成自己的目的。” 天熙帝听这话,句句说在他的心里,不由连连点头。 “臣弟狂悖,太祖虽英勇如神,一生辉煌,唯独这个规矩不好,束缚了后世子孙的手脚。”祁王言辞恳切,“所以臣弟理解陛下的苦衷,也站在陛下这一边。只是有一件事……” 天熙帝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说的就是奏折中提到的邵亭家人之事吧?” “是,陛下。臣弟深谙陛下苦心,可百姓不知。民心至关重要,所以臣弟认为在这个时候,不宜屠杀邵府全家,昭告百姓,是邵亭出言不逊,蔑视君父,但陛下感念其功,留其全家性命。若陛下不喜,便将这些人都发配了,臣弟听闻行宫人手不够,不如就赶去做劳役吧。” “哦?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天熙帝心情大好,“朕准了。” 一阵香气袭来,韩贵妃娇笑道:“臣妾也觉得祁王殿下这招甚好,再让邵府的人沿途为陛下歌功颂德,使天下子民都明白陛下的伟大,岂不是更好?” 天熙帝难掩兴奋:“妙!爱妃说得也对。百姓愚蠢,只有这样才能知晓朕的苦心。九弟,你的这一道奏折十分及时,帮了朕一个很大的忙,朕要赏你千金。朝中有几个职务空缺,不如你来……” 韩贵妃绕到身后,为天熙帝捶着肩膀,微微一笑。 祁王惶恐拒绝:“陛下,臣弟身子还是不适,恐难以胜任,还是罢了。陛下,臣弟便先行告退……” “九弟莫着急走。朕记得柳卿快要及笄了吧?”天熙帝轻啜清茶,“还有每年到这个时候,祁王府都会举办山茶宴,昨儿明曦还跟朕说呢,整个清都乃至整个宜国,独数祁王府的山茶开得最好,公主还让朕问一问祁王,怎么今年不见祁王府邀请她呢?” 突然提到这两件事,祁王也摸不准天熙帝意图何在。 “今年的山茶开得不如往年,王妃便也不好意思大办宴会,并非没有邀请公主。” 天熙帝颔首,“怎么会?祁王府的山茶是清都最佳,朕派去医治九弟的太医昨日还告诉朕,说祁王府的山茶开得正好。九弟,你也不要总是闷在府中,怪冷清的,也该热闹热闹。这样吧,朕做主,柳卿的及笄礼与山茶宴同日举办。你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当千娇百宠,朕就封她为郡主吧,赐号‘静姝’如何?” 祁王心如坠海,但表面上却要装作受宠若惊,叩拜道:“多谢陛下。既然如此,臣弟便腆颜再请陛下为臣弟拟一份宾客名单,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熙帝乐意至极。 金银宝即刻递上朱笔,天熙帝勾勾写写。 韩贵妃暗中看着。 天熙帝写完后,将名册递给祁王,“九弟的处境朕也知道,朝中多是见利忘义之辈,见九弟如今赋闲在家,便自以为失势,踩上一脚。九弟不必担忧,有朕命令,一定叫你祁王府车水马龙。” 祁王捧着名册,手指颤抖,“多谢陛下恩典!” 祁王走后,韩贵妃躺到天熙帝怀中,玩着皇帝的胡子,“陛下,这祁王办个宴会,怎生如此谨慎啊,邀请什么人还要问过陛下。” 天熙帝却觉心满意得,“事事恭敬,乃是臣子本分。况且朕收了他的兵权,自不忍心见亲弟弟如此落寞。” 韩贵妃笑若银铃,“陛下说的是。对了陛下,今日的丹药已经好了。” …… 陆观南翻看名册,“这宴会倒是热闹,排场不输祁王府鼎盛时期。” 祁王愤慨地指了几个名字,“不说薛王、平昌公这些炙手可热的王公贵族,赵知、康顺这几个人都曾是我的亲信,早已被薛王党人排挤出政权中心,成了边缘小人物,禁军看大门的,竟要他们的夫人来参加山茶宴?皇兄这分明是在试探我!” 陆观南语气平和,“王爷知道怎么做的,宴会上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您,一切行事光明正大即可。不管如何,皇帝都会起疑,王爷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到时候自然些,遇到旧友,打个招呼、寒暄一番也是人之常情,但也仅限于此。” “对对对,你说的是。”祁王揉着眉心,尽力平息慌乱,“本王培养多年的人全都散了,把本王弄得六神无主。” 他复杂地看着陆观南。 从开始到现在,陆观南就表现得足够冷静成熟,完全不像是一个在密谋谈论篡逆之事的少年。明明才是少年人的年纪,想什么该是都写在脸上,而他的眼眸中却是幽黑至极,深不见底,就算是笑,也只是牵了一下脸部肌肉。 “这就对了。” 祁王突然说了一句。 “平昌公府嫡长子,翩翩白衣,儒雅君子,一尘不染,人人都道你无双公子。可本王总觉得不对劲,故而也不喜你这个‘内侄’。现在我懂了,以前那是你的伪装,你的真面目就是像此时这样,富有心机,阴沉。” 陆观南轻笑,“能得‘姑父’一声由衷赞誉,我之幸也。” 祁王正要说什么,却听窗外传来高声吼叫—— “陆观南!你又偷懒!别以为躲在我爹这里没万事大吉了!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赶紧给老子出来去劈柴!” 陆观南下意识起身,走到窗边,只见蓝衣少年单手叉腰,一手握住折扇,怒气冲冲地指着小阁楼的方向,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额上的汗在阳光下竟闪着微弱的光。 陆观南抿了抿唇。 第54章 手指 凌当归命令陆观南劈柴,他则在一旁练习箭术。 这几日凌当归的箭术可谓进步非常之快,从原本的描边大师或者擦边大师,变为已经能有五分之一的概率射中圆心了。 凌当归的表情变化极其明显,就在射中的那一刹那间,如同天色放晴,瞬而明媚。 “怎么样?本世子厉害吧?都说了,若是我自幼勤学苦练,必能碾压你。” 声音中满是雀跃与骄傲。 陆观南低头继续劈柴,道:“世子自是厉害的。” 不由抿唇牵起嘴角,似乎飘过极浅淡的笑意。 凌当归没看到,背过身去继续射箭。 他今日穿金色锦衣,腰间扣玉带钩,挂满惹眼的金银配饰、玉佩香囊。因尚未及冠,高扎的马尾用银丝云纹发冠束住。他侧身,嘴角噙着势在必得的笑,弯弓搭箭拉弦,大拇指处佩戴着雕刻雄鹰展翅的白玉扳指,头顶树叶透下碎阳,那白玉流转着莹润的光华。 通身富贵,意气风发。 陆观南劈了两根柴木,眼神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金衣少年。通常是下意识的举动,每当意识回神之时,眼神已经在追随他了,令自己恍惚不已。更令他困惑的是,回神之后却依旧忍不住离开视线。 “你……”陆观南顿了顿,继续说,“世子似乎很执着学武。” 陆观南已经观察他好久了,除了特殊情况,比如说风寒昏迷、被幽禁织蝉司等特殊情况,凌纵都会早起练武。 “嗖”地一声,箭离弦,正中红心。 凌当归反手收弓,丢给吉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躺在陆观南劈柴处旁边的藤椅上,腰后抽出折扇单手展开,挡着太阳,扭头向陆观南笑道:“陆公子,你的好奇心真的好旺盛哦,而且你觉不觉得你在多管闲事?” “滴——获得50积分,累积4800积分。” 陆观南一愣,心脏没由来地漏了一拍。 手上动作不停,扬起斧头,继续劈柴。本该一斧头下去,干脆利落地听到木头破裂的闷声。劈了好多次,从无失手,可是这回斧头却意外地歪了角度,劈到木头的边处,劈出一根尖锐的木刺。 第50章 “喂……” 凌当归叫了一声。 陆观南仍在走神,右手中指从指甲处被划出了一道长且深的口子,流血不止。 凌当归看在眼中,赶忙坐起来,有些无语:“你发什么呆呢?刚才怎么不再差一点,干脆剁了你一根手指得了。” 凌纵的手是热的,刚才练射箭,出了汗,此时正握住他的手腕。 说话还是刻薄不好听,但陆观南发现,自己已然听顺耳了。 “都说十指连心,这应该很疼吧?” 凌当归光是看着就觉得渗人,但陆观南却没有多大表情起伏,只是轻微蹙眉,然后盯着自己。 “你老是看我干什么?”凌当归摸不着头脑,没好气地瞪回去,“这又不是我害的。” 陆观南收回视线,低声闷闷说了句,“就是你害的……嘶……” 凌当归被他无缘无故的诬赖给气死,想也不想甩了他的手腕。陆观南只感疼痛如潮汹涌而来,猝不及防地倒吸一口凉气。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4900积分。” 凌当归又后悔了,假笑道:“这就是得罪本世子的下场,再有下回,你就等死吧。” 说罢,凌当归拽着他的手臂,将人拖走。陆观南没有任何挣扎,十分顺从。 找到宋回春的药包后,止血、涂药、用布包扎好。小时候妈妈不在家,他爱闹,时不时这里那里的伤,次数多了,自己便都会了。之后病情爆发,加重,他在医院里也见过很多,故而对于处理伤口,凌当归是驾轻就熟。 “好了。” 凌当归抬头,果不其然又看见陆观南在盯着自己,他冷笑:“你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滴——获得50积分,累积4950积分。” 陆观南睫毛一颤,只得移开视线,看他的白玉扳指,清了清嗓子,“凌纵可不会这么细致地替人处理伤口。” “那又怎样?”凌当归收拾金疮药和散乱的纱布,“我说你真是没完没了,是不是希望像之前那样把你吊在井里,给你上桂花刑?还是让你在酷暑中跪在鹅卵石上,然后不断抽你鞭子,这样你就安心了?话说你是不是抖m,就喜欢被虐啊?” 陆观南抬眼,“你承认了?” 凌当归被他给说迷糊了,“我承认什么了?” “你不是凌纵。” “……说八百遍,我特么就是凌纵。”凌当归翻白眼,攥紧拳头,极力压抑心中的不爽。 陆观南偏偏不识趣,又问:“世子不怕被别人发现?你性情习惯变化那么大,迟早会被人察觉的。” 那“世子”二字,总觉得意味深长,暗含讽刺。 凌当归扯动一边嘴角,死不承认:“我怕什么?老子就是凌纵。” “哦。有底气,天不怕地不怕,还真是灵魂夺舍。” …… 凌当归气笑了,磨着牙,指着陆观南,“你要是敢造谣生事,我杀了你。” 陆观南握着他的手指,放下来,“不敢。” “记住你说的话。”凌当归不快地拍开他的手,脱了白玉扳指,扔在床榻上,“我不要了!” 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重重地摔了门。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5050积分。” 脾气这么大。 陆观南无奈地叹了口气,捡起白玉扳指戴上。凌当归刚摘下来的,还残存着那人的温度。他细细摩挲着扳指,温润细腻如凝脂。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恰是刚才庭院中,那人射箭的身影。 陆观南低低一笑。 …… 东梧阁,凌当归气得连喝三杯水。 福奴谄媚地上前递帕子,“世子爷,谁敢惹您生气啊?简直不要命了,您告诉奴才,奴才立马就带人去好好教训他!” 吉祥立于一旁,被福奴挤后面去。 凌当归接过帕子擦嘴,“这是本世子的事,你们不要管!” 福奴只得尴尬回道:“世子爷,奴才也是想为您排忧解难啊……” 他还要再表忠心,说这些被罚的日子里,他多么多么后悔,多么多么思念世子。 话头还没开始,只听门房小厮来报,“世子,府外有人要见您,他说您前几日给了他五十两,订了一幅画,请世子去看看是否合意。” 不说凌当归都快要忘了这茬了。下暴雨那天傍晚,他见那个青年的字画全都被雨打湿了,于心不忍,就给了五十两,让他画一幅画。 正好凌柳卿快及笄了,就拿这幅画当做额外礼物吧。 “请他进来。” “世子爷,奴才去请!”福奴抢在门房小厮前,应下来,然后便跑了。 凌当归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裳,很好,很帅,潇洒狂傲,一点都没有被陆观南气到的样子。 第55章 投喂 青年拘谨笔挺地站在一旁,捏着手心,看上去紧张兮兮。 “不知道世子爷要求什么样的,小人便选了最擅长的,若世子爷有哪里不满意,小人立即修改,重画亦可。”青年卑躬屈膝地说。 凌当归接过画轴,漫不经心地打开。只见画上在下雪。雪势很大,使高山房屋白头,压得松柏花竹垂头,只有露出的一点青绿和褐色,可窥见晴光下的山水风景。 “你画的很好啊。”凌当归由衷赞叹,“明明是不动的画,却能感觉大雪纷飞,萧索寒冷。诶,这是什么?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吗?在……赏雪?” 画的左下有一抹很浓重的红,看上去像个人影。 青年闻言,忙过去一看,解释道:“这应当是小人无意中划上去的,请世子恕罪,小人立马去重新画一幅……” “不必不必,”凌当归抬手,“妙手偶得之嘛,我倒觉得锦上添花,有了这抹红,生机亮眼了许多。像是住在山脚下的女子,见证了一场漫天大雪,雅得很。福奴,赏这位公子五十两。” 青年正要拒绝,福奴已经将事先准备好的赏钱塞到他手里了,只得收下,再谢过。 “你叫什么啊?这么好的画工沦落街头,属实可惜。” “回世子的话,小人名叫丁弃。” 凌当归愣了愣,“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丁弃道:“小人本就是弃婴。” “……当我没问。” 他见丁弃还站着,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能把自己勒死。衣裳旧得发黄,还破了几个洞。 犹豫再三,凌当归道:“三小姐的及笈礼和山茶宴快要办了,府上急缺人手,你若是没事,便来祁王府帮忙吧,银子会按时结给你的。” 丁弃呆住了,难以置信,“世子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凌当归点头,“自然,祁王府办事,说一不二。不过你若是同意了,本世子话说在前头,你要按祁王府的规矩行事,不可逾越。” “小人多谢世子殿下!” 丁弃下跪磕头,蜷缩的身子战栗得厉害。 “行了,让福奴带你去熟悉一下吧。” 人走后,凌当归躺在藤椅上,又看了那幅画,当真是不错。 等及笈那天,再给凌柳卿吧。想罢,卷起画轴,收在多宝架上,回房睡了会。 …… 山茶宴和及笈礼,显而易见是各怀鬼胎,薛王党、甚至皇帝暗中监视祁王是否真的甘愿放下权利,还是只不过在做表面功。当然这些弯弯绕绕与凌当归无关,他要做的就是挡住凌芷萝和祁王妃。 “你今日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若你走丢了,有什么闪失,我可不管。”凌当归扣好腰带,再次警告陆观南。 陆观南给他递上靴子,探究式的追问:“我会出什么闪失?” 凌当归穿上靴子,凶道:“主子说话,遵从就是了,追问个什么劲?” 陆观南顿住,垂眸,竟有几分可怜与无辜。 “……”凌当归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太坏了,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你手指好些了没有?还疼吗?” 陆观南伸出右手,“好多了,不疼。” “那就行,好了继续给我干活,那么多的木头等着你呢。”凌当归放心了,再次露出可恶的贵族阶级剥削嘴脸。 陆观南盯着他,“好。” 凌当归被他盯得浑身发毛,真不知道男主心中在想什么,太古怪了。 “世子,早膳已经好了。” 正与男主僵持着,湘露柔甜的声音响起。 凌当归松了口气,看向门口,不由眼前一亮,毫不掩饰惊艳之色,称赞道:“湘露姑娘今日穿得素净,却别有一番韵味。” 湘露身着浅碧色衣衫,月白色下裙,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支珍珠发簪,几缕碎发落在肩上。 “谢世子殿下夸赞。”湘露含笑,双颊飞过红霞,受宠若惊,“殿下,去用早膳吧,妾身伺候殿下。” “行,走吧。” 凌当归回头看向无动于衷的陆观南,“你愣着干什么?走啊,你是本世子的贴身奴隶,必须寸步不离。” 第51章 “我也去?” “废话!不然什么叫‘寸步不离’?快点,本世子今天大发慈悲,允许你跟本世子在一张桌上吃饭。” 陆观南淡淡笑了笑,这人还有两张面孔,面对湘露宝樱是怜香惜玉,喜爱有加,对自己则是阴阳怪气、凶神恶煞。陆观南心中颇有几分沉闷堵塞,却又不知理由,只觉得莫名其妙。而看到凌当归与湘露说话,他那随意的语气与笑容,更觉得不快。 “你怎么不吃啊?”凌当归见陆观南没动几次筷子,又整个人阴沉沉的,忍不住问道。 陆观南掀了掀眼皮,抬了一下右手,恹恹道:“手疼。” 凌当归疑惑:“你刚才不是说已经不疼了吗?” “现在又疼了。”陆观南静静地看着他,语调平得像夜深的湖水。 “……”凌当归更加疑惑了,“用左手吃。” 陆观南听他的话,换到左手,夹了一块花朵形状的米糕,手却一抖,米糕掉到了桌子上,他拿勺子,手又莫名打颤,勺子也掉了。 凌当归有些无语,吐槽道:“陆大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要人喂你吃吗?” 陆观南放下筷子,神情不变,若无其事道:“不必了,我少吃一顿也没什么,忍得住。” 湘露都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这话倒是不假,你都少吃多少顿了,现在不也活生生的。” 凌当归没给他脸,总觉得陆观南在装,但他又不太确定,毕竟这茶里茶气的也不符合原书中男主的人设。本不想理会的,但是转念一想,不吃东西又饿,他不耐地敲了敲碗边,“算了,本世子屈尊纡贵,服侍你一回吧。” 陆观南愣了几秒,手指微动。 凌当归拿起筷子,夹了个米糕,送到他的嘴边,也不管陆观南有没有张嘴,反正就是往他的嘴里怼。陆观南只得张口咬住,细细嚼着米糕,香甜软糯。 “喝点粥。” 凌当归端起碗,像给他喂中药一样喂粥。 山药莲子粥鲜甜绵软,入口即化。 凌当归又喂了一口,陆观南微微扬起下巴,含着汤勺,舌尖卷走山药莲子粥,却没有立即松口,抬眸看着凌当归。他模样周正,如高山松月,棱角分明,眼眸一如既往地幽黑,却又好像与平常有点不同……总之,说不出来的感觉。 凌当归怔然,莫名有些不自在,收回勺子,连带碗也递了过去,“算了,没意思,你还是自己吃吧。” 说罢,他便匆匆离席,也没走远,只是在门外的走廊里,靠在红漆栏杆上,懊恼地摸了摸发热的耳垂。都怪男主长太帅了,那种眼神又直勾勾的,带点攻击性…… 凌当归挥开遮眼的红色山茶花,掐了一朵。 湘露收拾凌当归的碗筷,再转头却见刚才还需要人喂的陆观南右手握着碗,仰头很快喝完了粥,丝毫不像手疼得连筷子都拿不动的样子。他喝完粥,看也不看地出去找凌当归了。 湘露在门口,见陆观南跟在凌当归后面。 “世子不是说,寸步不离吗?”陆观南说。 世子看上去则有些不耐烦,丢了他一朵山茶花,“本世子出来透透气也不行?你在旁边,感觉都要结冰了。” “自是行的。” “……” 声音和脚步渐渐远去。 第56章 山茶宴 祁王府。 及笄礼结束,明曦公主亲自宣旨并主持郡主册封仪式,凌柳卿便多了一个身份,宜国静姝郡主。 “妹妹端庄娴静,文雅贤淑,父皇选的这个封号极为适合你,妹妹可不要辜负父皇的期许啊,要时刻牢记自己是宜国皇室的郡主,万事谨记尊卑,不要跌了份。”凌芷萝将有郡主象征的册书印玺郑重交给凌柳卿,慢条斯理地说。 凌柳卿接过,不敢对视:“是,柳卿谨遵公主教诲。” 凌柳卿其实内心是害怕凌芷萝的。与凌芷萝站在一起,她紧张不安,整个人仿佛被挤压。 凌芷萝被称为宜国第一美人,容貌艳丽,如同画上最浓墨重彩的那一笔,慑人夺目,令人不敢直视。高高在上的天子最宠爱的公主,一举一动透着刻意的优雅,眼神中是直白的轻蔑与傲慢,就连笑意都看起来像施舍。 更何况,她们之间又因为陆观南,有些微妙。凌柳卿对陆观南的暗中爱慕不算是秘密,凌芷萝对陆观南的爱恨更是人尽皆知,轰轰烈烈。 凌柳卿忍住心中的焦灼,面带笑意,应付着前来祝贺的亲友。 凌当归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陆观南,身姿挺拔,容颜如玉,一身奴仆打扮,仍是鹤立鸡群,比陆辰荣、尤笠那些浑身金玉珠宝的富贵打扮要好看许多。他啧了一声,心道也难怪清都万千少女惦记,他要是女子,也爱得不行。 看他那戏谑的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陆观南张了张唇,但没说话,只是任他看去。 那边仪式终于结束,绷了一个上午的凌柳卿终于可以回去休息了,凌芷萝也终于将目光投向陆观南和凌当归,款款走了过来,“纵哥哥,好久不见了,不知瑶池春雨可还合你心意?” 凌沧见妹妹直接去找凌当归,暗暗担心又会惹什么篓子出来,与大鸿胪寺卿结束寒暄,去找凌芷萝,陆温白也忙跟着。陆辰荣见状,不由地讽刺道:“就会一个劲地讨好薛王,真是势利。” 陆蕙如瞪了他一眼,“二哥,你可真奇怪,假大哥讨厌,真大哥也讨厌,你到底更嫉妒谁啊?” “死丫头你说什么呢?”陆辰荣怒气冲冲。 陆朝雨连忙拉住他们两个,“这是在祁王府,别让别人看了笑话。” 二人这才冷静些。 山茶花树下,凌当归以笑回应:“劳烦公主挂念,瑶池春雨甚好,不过若是公主有好喝的酒,不妨可以送几坛过来,比起茶,我还是更爱酒。” “纵哥哥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呢,脸皮这么厚。” 凌芷萝笑意极深。 “公主谬赞,愧不敢当。”凌当归往旁边挪了挪,挡住陆观南,“公主沉寂了些许日子,倒叫我胆战心惊,还以为公主要想方设法地教训我呢,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滴——获得50积分,累积5100积分。” 凌芷萝视线被挡,当即脸色一冷。 若不是母妃与兄长拦着,言辞严厉,再三强调眼下情况未明朗,且还摸不清皇帝的真实想法,不让她轻举妄动,否则她早就动手了,岂能让凌纵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凌沧和陆温白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薛王殿下,陆大表哥。”凌当归欢欢喜喜地打招呼,“最近似乎总是见到二位在一起,感情可真是深厚。” 原书中这两炮灰可是有奸情的……凌当归知道,但不说,就暗戳戳的。 相比陆温白的不自然,凌沧坦荡道:“世子与你的这位奴隶也是常在一起,难不成也感情深厚?” 陆温白眼睛一暗,笑得牵强。 凌当归挑眉,“噢?薛王殿下说得有理,看来我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罪过,一连得罪了公主和薛王,二位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吧?” 表情欠揍,暗含挑衅与阴霾,表面心平气和,实际不甘心不服输,针锋相对。 凌沧看向远处与宾客交谈的祁王,笑了笑。祁王必定早就警告过凌纵,今日宴会该怎么做了。但他的这个长子啊,还是无法做到像父亲一样,不经意间就露了真实情绪。 气氛微妙至极。 只有陆观南在走神。他背后便是山茶树,抬眸只见凌当归后颈处的浅淡疤痕,那是一个多月前,他用竹席割的。当时他……应该很疼吧?气急败坏地使劲摇晃着铃铛,报复他。 凌芷萝压低声音,语气狠戾:“纵哥哥,你得意不了多久的。奉劝你一句,别总是这样嘴贱,否则你可能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芷萝。”凌沧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凌芷萝冷哼,慢理发髻上的簪子,“好好考虑本公主说的话,是决定与我作对,还是只交出一个卑贱的奴隶。纵哥哥自己选吧。” 凌当归不为所动,耸了耸肩,“公主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凌芷萝脸色愈发阴沉,转身便走。 凌沧还要说什么,凌当归也借口去歇息离开了。 陆温白为他打抱不平:“世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凌沧压下心中的火气,“他一向如此,不过也嚣张不了多久了。对了,你父亲今日怎么没来?” “殿下误会了,父亲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已经与陛下言明过了。” “原来如此。” 及笄礼结束,山茶宴便开始了。 宴会地点在祁王府的四景园中,男宾这边由祁王主办,朝中官员彼此寒暄,各怀心思,祁王待谁也都是淡淡的,毫不越界。女宾这边由祁王妃和凌柳卿主持,随同诸位夫人小姐赏花吟诗写字,说笑打趣,气氛要轻快文雅许多。 第52章 凌当归没去凑那个热闹,他不知为何有些疲倦,便回了自己的东梧阁,从多宝架上抽出画轴,展开又看了看。这漫天雪景,再看竟觉得苍凉,尤其是那溪边的一抹红。 凌当归凑近,红色颜料散发着淡淡的味,似乎是某种矿物的味道。 凌当归发了会呆,更困了。打了个好几个哈欠,他甩着脑袋,强撑精神,叫来福奴,“三小姐在赏花,你把这个交给她的侍女就行了,不必张扬。” 福奴应下,“是,世子。” 陆观南觉得凌当归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你很困吗?” 凌当归按着太阳穴,“好像还真有点,可能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吧。” 陆观南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问:“为什么没睡好?有心事?” “你问这么多?”凌当归接过,头脑昏昏的,脱口而出说了句谢谢。 陆观南看他,笑道:“世子客气。” 凌当归咬了咬下唇,白了他一眼,踢了他的靴子,胡言乱语:“我说的是你鞋子踩到本世子了!” “那我移一下。” 陆观南没戳破他,真的移了一下位置。 凌当归无言以对,一口气喝完水,“罢了,懒得与你计较,我要睡一会,你就在这屋子里守着吧。” 陆观南环顾房间,最后落在凌当归的眼睛上,“我如果出去了,是会出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陆观南,你不应该这么多话啊……” 话还未说完,响起敲门声。 “世子,您在吗?”含着哭腔的声音,还没有见到人,便能想象出女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得人心一颤。 凌当归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被惊醒了,“是湘露吗?” 陆观南蹙眉,“又不困了?” 凌当归捏眉心,“听她声音,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去开下门吧。” 真是体贴。 陆观南轻笑一声,开门时动作稍显用力,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世子身子不适,要歇息了,你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湘露一身素净白衣,不施粉黛,眼圈泛红,睫毛上还垂挂着泪珠,我见尤怜,闻言盈盈秋水般落泪,“我心中难过,只是想见见世子。” 陆观南无动于衷,“那也明天再来。” “我……”湘露万般委屈,竟跪在了门口,“妾身求见世子!” 第57章 反抗 陆观南站在回廊檐角下。 深秋的颜色浓重,枫树枯黄,山茶花煞红,映衬下的叶子颜色深绿,隐隐发黑。抬头看,天空湛蓝,云彩如丝绸一般。 万物寂静,能听见风的声音。 福奴送完画,气喘吁吁地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斥责道:“府上都忙成什么样子了,到处缺人手,你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快点,跟我去四景园那边帮忙!” 陆观南没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低垂,漆黑冷淡。 福奴最是厌恶他这副云淡风轻的贵公子做派,“你是祁王府的奴隶!连王爷和王妃的命令都不听吗?你以为王爷和王妃想用你吗?不过是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下人不够,这才有你表现的份,不然谁愿意你这样身份的人出去丢祁王府的脸?” 陆观南终于开口了,平淡道:“世子有令,没有他的允许,我不得离开。” “好啊你,居然拿世子当挡箭牌!”福奴冷笑尖锐,“你这样危险又下贱恶毒的人,怎么配待在世子身边?” 陆观南渐渐收紧双拳,神色不变,只是音调轻了许多,“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我要见世子!” 陆观南的气势逼人,霎那间福奴竟有些不敢直视,梗着脖子叫喊,抬脚就要上回廊。陆观南突然横手拦住,侧目道:“等着。” 福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陆观南转身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声,“一个假货,装什么装,真当自己是高贵的公侯少爷!” 陆观南置若不闻,轻轻推开扇门,正要出声询问,然而到嘴边的话又如同下坠的石头,沉沉地落了回去,他不由地捏住门边。 屋内进了风,吹动浅紫色的罗纱帘,一袭白衣的湘露娇弱无力地躺在凌纵怀中,脸色绯红如漫天晚霞,双目水润,尽是绵绵情意。凌纵扶起她,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湘露揽着凌纵的脖子,伏在他的颈窝处。凌纵背对着门,陆观南只能看见他泛红的耳朵与脖子,倾向湘露的弯腰下俯的动作…… 陆观南关上了门。 “世子呢……” 福奴才说了几个字,见陆观南的神色,竟被吓得一言不发。 陆观南咬后槽牙,脸色阴沉,如暴雨将至。 “走吧,我跟你去。” 一路上,福奴在前面带路,不敢言语。等到了四景园,方觉松了口气,指手画脚地交代他任务,然后人便没影了。 陆观南打上一桶井水,身后忽然响起动静。他及时侧身,右手攥住对方往前用力一甩,男子失了平衡,脑袋栽进木桶中。木桶被撞倒,他也狼狈地跌倒,井水溅了一身。 一群人都围了过来。 陆观南拽着男子的后衣,将他往后一扔,随后扶起木桶,看着地上的井水,“这口井的水最甘甜。” 男子脑袋晃晃荡荡,被人扶起来,缓了一会才觉得不晕,愤怒如同疾风骤雨席卷而来,他气得发抖,抹了把刚浸在井水中的脸,怒吼道:“你敢对我动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本少爷上啊!今天不杀了他,老子就不姓尤!” 场面一下子便混乱了,惊叫和起哄声连连。尤笠的家仆人高马大,气势汹汹地冲向陆观南,陆观南灵活闪躲,随后正面对敌,动作招式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拳拳到肉,下手极狠,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跪地求饶。 围观人群中即便是不通武学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尤笠怒骂,上前更是踹了家仆几脚,“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陆观南拍了拍衣角沾上的灰尘,重新将水桶放下去。 “尤公子,请见谅,想必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众人意料不到,竟是陆温白站出来稳定局面。 尤笠的衣服和头发还在滴水,死盯着陆观南,阴恻恻道:“有什么误会?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将我故意踹到水桶里,害我出丑!陆大公子,你也不必替他说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出此等行径了,早在半年多前,他不就是因为恶意推你下河,才被赶出去的吗?” “这……”提起这事,陆温白有些犹豫,“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况且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不过既然已经过去那么久,想必他也知道错了,尤公子,不必再重提了。” 徐钟搭腔,意有所指,“陆大公子,你好脾气,既往不咎,可人家不一定是这么想的呢,大家说对不对啊?” 人群叽叽喳喳,以表赞同,又谈论起真假少爷一事。 陆观南随意一瞥,觉得有些好笑,便笑了一声。 尤笠火大,“你什么意思?!” 陆观南提上水桶,又是一桶装满的井水,自嘲似地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像这样被万夫所指的场面真是好久没遇到了。”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听懂。 尤笠胸中怒火急需发泄,二话不说上前踹翻了木桶,井水泼洒。尤笠抓住陆观南的衣襟,表情狰狞,“你别以为有凌纵……” 陆观南微不可闻地冷笑一声,轻而易举便摆脱了他的束缚,反手一拧,便听尤笠喊疼的尖叫声。陆观南听着厌烦,松开他的手臂,尤笠被甩得摔倒了地上,更加狼狈了。 “陆观南!你太过分了!”胡不为愤怒,却不敢靠近。 众人也全都愣了。这半年多,他们也曾不止一次见过陆观南受辱,一声不吭,浑身上下的伤痕和血,没个人形。但这回,是他第一次反抗。 陆观南没说话,扶起木桶,挂上绳子,再次放到水井中。 “你有什么值得嚣张的?!不就是仗着凌纵给你撑腰吗?”尤笠在下人的搀扶下起来,已经丧失了理智,“我告诉你,凌纵早就不能像以前那般猖狂了!他都不敢出祁王府!” “祁王没了兵权,也没有官职,就是一个空头王爷,你还以为凌纵能像以前那样狂吗!他都不敢出祁王府!” “尤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群瞬间安静,自动散开,是背着手的祁王。他多年征战沙场,即便身着常服,往那一站,自有威严。 尤笠也怕了,求助地看向父亲。 尤承打圆场,语气神色中却流露出矜傲,“小辈不懂事,气急败坏说错了话,祁王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尤大人不必多言,少年人之间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本王也不是小气之人。”祁王强忍着心中滔天恼火,挤出一个笑容,“今日奉陛下之命,才有的如此热闹的山茶宴,莫要扰了兴致。诸位也都散了吧,家奴做错事,本王会处置,只不过如今急缺人手,还是让他先做完手中的活吧。诸位也不要再聚集在这里了,前方还有好的风景。” 第53章 尤笠万分得意,正要问祁王处置陆观南之法,被父亲一把摁住,眼神示意,让他闭嘴,不要再闹了。 凌沧此时出现,敬佩笑道:“叔叔真是胸怀宽广,大度似海,侄儿心悦诚服。” 祁王也笑了笑,“薛王言重了,陛下亲自下旨,我不想辜负陛下心意。好了,诸位请继续赏景。” 祁王都发话了,人群散开。树影照下,脸色阴沉。 陆观南终于打上了一桶水,井水清澈,闪着粼粼的金光。他盯着那刺眼的光亮,心中顿生一股闷气,拍打水面,井水溅到脸上,一阵清凉。 也不知凌纵此时在做什么。 “你没事吧?” 陆温白还没走,目光中满是担忧。 第58章 兄妹 穿过四景园,花木幽深处,有一水榭,名叫醉花阴,左右两边刻有楹联,取闲适之意。此处浮翠流丹,景好却人少,正是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陆温白与陆观南对坐,腰背不由绷直挺高。 陆观南只是很随意地坐着,给陆温白倒了一盏井水沏的茶,“陆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那茶清透,虽是井水泡的,却自有甘冽清甜。 陆温白放下茶盏,神色复杂,隐隐担忧,问道:“你在祁王府还好吗?世子没有再欺负你吧?” 提起世子,陆观南便心中堵塞,拧眉转向水面对岸的满株山茶花,声音微冷:“以你我之间的关系,就不要说些无关紧要的了,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你何必如此戒备呢?”陆温白似有些冤屈,“我只是想问问你。” “谁知道陆公子今日单独约我见面,是不是又想借机诬陷我?”陆观南四周看了看,“选在水榭,待会我要再次推你下水吗?同样的方法用两次,会不会被人怀疑?现在天冷,陆公子下水真不怕冻着?” 陆温白暗暗攥紧拳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观南笑了,很快又收起情绪,不欲与他多言。 这个姿态! 他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时不时摩挲着右手的白玉扳指,语调散漫,眼珠漆黑幽深,但瞥向他时那眼神又极为淡然,仿佛只是在看一片落叶一缕云,激不起任何波澜,让陆温白觉得自己好像被蔑视了。身为奴隶,却毫无奴隶的卑躬屈膝,反而举止行为蕴含着过往的高门仪态,仿佛浸入骨髓一般的矜贵——那是陆温白最讨厌看到的。 “世子性情骄纵,若你想离开祁王府,我可以帮你。”陆温白隐去阴霾,重新展开温和笑容。 陆温白仔仔细细地盯着陆观南的脸,却不见他有丝毫惊喜的表情,仍旧是面无表情,若无其事。 “帮我?”陆观南只是抬了抬眼皮,“怎么帮我?” 陆温白道:“今日祁王府宾客众多,自顾不暇,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你换上我的家仆装扮,简单易容,到时候我将你带出去,送你离开清都,那时凌纵便是想追,也要耗费一番功夫了。离开清都后,你就自由了。怎么样?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若错失,你可不知如何再能摆脱凌纵的东梧卫。” 陆观南却没有陆温白想象中的动摇,一动不动,淡淡道:“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你是要我死吧?” 如同晴空霹雳砸在陆温白的脑袋上,他的目的被轻飘飘地一语道破,精心伪装的面具被无情撕碎,裸露在青天白日下。 “我只是想帮你离开这个囚笼……”陆温白艰难地笑道。 陆观南打断他,“即便是囚笼,我也不想离开。” 还是那样的眼神。 陆温白内心涌起焦躁,“为什么?你是被凌纵折磨傻了吗?给你一个逃离的机会,你都不要?” 陆观南皱了皱眉,“那都是我的选择。没错,我占了你的位置,害你受苦,罪大莫及,你恨我怨我要我去死,我理解,也不去反驳,你若要我死,就尽管来杀吧。能杀掉,我认,你的心结也了了。但我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任你杀,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也从来没想过偿还给你。” “你……”他越是这样的姿态,陆温白越是恨意弥漫,眼角通红,耿耿于怀,压低了声音,“你就应该去死啊!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在乡野过十几年的苦日子!而你却在用我的身份锦衣玉食,你就应该去死……” 陆观南没说话,离开了。 穿过翠竹丛时,转头看见石头旁有没来得及收回的粉色裙角。 “陆朝雨?” “兄长,你怎么知道是我……” 被发现了,陆朝雨只好从石头后出来,唤了一声。 陆观南脸色缓和了些许,带了些笑意,“这衣裳不是我送你的吗?不过物是人非,你以后别叫我兄长了。” 陆朝雨嘴角下撇,眼中有泪花闪过,“兄长你还记得……” 刚说一句,眼泪便簌簌落下,她赶忙擦掉,“我就知道,兄长绝对不会做背后推人下河这等事。兄长,你在祁王府上如何了?可又有受伤?我听静姝郡主说,世子近来收敛了,没有再折辱你,这是真的吗?” 陆观南苦笑,人人见他都要说到凌纵。 “你刚才都听到了?” 陆朝雨往前偷偷看了看,等陆温白走了之后,将陆观南拉到更隐蔽处,郑重地点头,纠结道:“没想到竟是温白哥哥自导自演,他恨你,可是也不能用这种手段来陷害你啊。我现在就去告诉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误会你了。” “不用。” 陆朝雨咬了咬下唇,心知说了也于事无补,甚至极有可能父亲和母亲都知道内情,她停顿片刻,问:“兄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陆观南抬手,本想像以前那样安慰妹妹,想了想,还是作罢,放下了手,“你别多想了,回去赏花吧,我要继续干活了。” 许久不见,陆观南清瘦了许多,性情也变了许多,只是那背影身姿,依旧挺拔,如竹如松,是记忆中的长兄。 陆朝雨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一会,随后擦掉眼泪,往四景园的方向走去。 四景园,女子们柔声欢笑,或是摘花嗅闻,或是吟诵诗句,或聚在山茶树下,饮茶吃点心,谈论闺阁女儿心事。凌芷萝自认身份地位在众女之上,不愿屈尊下去,只在台上观景,祁王妃作陪,写了幅字,请凌芷萝鉴赏。 凌芷萝把玩着白玉般的瓷盏,随意一扫,漫声道:“沐氏到底是小门小户,王妃的字也是一脉相承,娟秀,但小家子气。” 被当众这么驳了面子,祁王妃却也不见尴尬与恼怒,谦逊笑道:“公主说的是,只是请教公主,如何才能改进呢?” “本公主习的王室书法,怎能教你?”凌芷萝素不爱舞文弄墨,哪里知晓,将此事推给魏氏,“本公主记得平昌公夫人出身魏氏,乃名门世家,魏夫人年轻时亦是清都才女,不若问问她吧。” 二位夫人本算有些交情,魏夫人便不推辞,说起祁王妃的这幅字。 祁王妃含笑道:“夫人文雅有才,钦佩至极。可否请夫人展示一番?” 魏夫人接过书笔,落笔如行云流水。 祁王妃以及众位贵妇大为赞叹。 “这么热闹的场景,可惜柳卿不在,怡宁,快快去请郡主过来。” 怡宁应下,退去凌柳卿的兰雪阁,行礼道:“郡主可换好衣服了?四景园那边正热闹着呢,王妃特意让奴婢请您过去。” 凌柳卿换了一身轻巧合身的衣裳,闻言匆匆从屏风后出来,散乱着头发,略感歉意道:“正要过去,怡宁姑娘慢等。” 月棠和星若替她重新梳发。 星若抱怨道:“都怪二少爷的下人不长眼睛,郡主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就被泼了一瓢水。” 凌柳卿教训她:“别乱说了,因为隔着一丛竹子,他才没有看到我。” 月棠道:“郡主还是心善,轻易就放了他。若是世子,指不定要如何折磨呢。” 凌柳卿对着铜镜摇摇头,示意她们不要再讲了,“简单些吧,免得母亲和公主她们等急了。” 怡宁笑道:“郡主莫急,奴婢瞧郡主好像妆容乱了,补个妆再去吧。” “是啊,奴婢来。”月棠从妆奁中找出棠花粉,打开之时手却一滑,妆盒坠地,“哐啷”一声,白瓷四分五裂,里面成块的珍珠白粉也撞成了粉末,扬起香味。 月棠慌忙跪地:“奴婢该死!郡主恕罪!” 怡宁怨道:“你这丫头,怎么笨手笨脚的,这都掉在地上了,肯定是不能再用在脸上了。” “无妨,换一盒就是了,世子不是送了好些来吗?”凌柳卿不急不躁,语态温柔。 月棠纠结道:“郡主,前些日子您赏赐下人,让她们自己去挑,如今兰雪阁中已经没有棠花粉了,这是最后一盒。郡主,要不先用之前的妆粉补上……” 怡宁道:“这怎么行呢?郡主的脸娇弱,用惯了棠花粉,再用其他的怕是会不适。郡主,王妃那边还有几盒没用过的,奴婢去为郡主取来,如何?” 第54章 “不必麻烦了……” “郡主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取。” 见怡宁如此热情,凌柳卿便也不再拒绝,点了点头。 收拾得体后,凌柳卿赶去四景园,迎面正遇见陆朝雨,走近才见她似乎状态不对:“陆四小姐,你是……哭过了吗?” 陆朝雨心下一惊,按了按眼角,“没有,刚才风大,吹得眼睛有些疼。” 凌柳卿没有多问,说:“这样啊,那去歇息一下吧,西边有个小亭子没有人,那儿也开了山茶花,还有些菊花也开得好。” “多谢郡主。”陆朝雨扬起一个笑容。 恰在此时,凌柳卿觉得脸上有些泛痒,以为是有什么虫子,抓了一抓,却触及皮肤那一处微微发烫,手摸到之后,更觉得不适了。 “郡主,你的脸上起了红点。”陆朝雨凑近看,在阳光下凌柳卿脸色的红点点更加明显,她不由有些担心,“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呀?” 凌柳卿的婢女月棠递上铜镜,忧心道:“是啊郡主。” 凌柳卿见状倒吸一口凉气,着急道:“怎会如此?我今天也没吃什么特殊的,只是刚才回去补了妆粉而已。” 陆朝雨猜想:“会不会是用了那妆粉,有些胭脂水粉上了脸之后,就会泛红的。” 凌柳卿摇头,忍不住摸脸,“应当不会吧,那是世子送给母亲的。” “不能摸。”陆朝雨抓住她的手腕,“先回去找大夫看一下吧。今日也是你的大事,若要别人瞧见了,怕是不好。” “可是母亲和公主在等我,我先知会她们一声……” “那儿人多,还是我去说吧。” 凌柳卿万分感激,“多谢四小姐。” 陆朝雨便将这事告知给祁王妃和明曦公主,祁王妃忧心道:“很严重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起了小红点?” “郡主说是用了棠花粉之后泛起的。” 怡宁解释刚才之事。 祁王妃蹙眉,“什么?怎么会?那是之前阿纵送给我的,前些日子用了也都没什么问题的啊。” “有意思,不会是纵哥哥有意在送给王妃的棠花粉里下药吧,只是不巧被郡主用着了。”凌芷萝吹着山茶花新染的暗红色指甲,来了几分兴致,“也只是起了红点,不至于说见不了人吧。今日郡主及笄,闭门不见客到底是有失体统,若实在觉得难为情,找一个面纱遮住便是了。王妃,你觉得本公主的这个提议如何?” 祁王妃面色为难,却又无奈,只得应道:“公主说的是,怡宁,你去转告给郡主。” 看着凌芷萝跋扈的神色,不知为何,陆朝雨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59章 捉奸 陆观南提着沉重的水桶去伙房,向窑中添炭,听偶尔霹雳一声火花炸开,水咕噜咕噜地冒泡。 祁王府的仆从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注意到他。 陆观南凝视着跃起的腾腾火焰,脑中不自觉地出现不应该出现的场面,他格外恼火地掰断木柴,狠狠地丢进窑中,极力要将脑中画面赶出去。 “喂。” 直到福奴又一次突然出现。 不过这一次却没那么趾高气扬,只见他做贼心虚似的左右看了看,随后塞了一张小纸条过来,小声道:“有人找你。” 陆观南打开纸条,蓦然一怔。 他在平昌公府十七年,这字迹再熟悉不过了。甚至他的字迹,都有着魏氏的影子。 福奴道:“我可没骗你,反正我话和信已经传到了,去不去就随便你了。不过魏夫人好歹也养育了你十几年,恩情重于天。你是顶替了人家亲生儿子的假少爷,心中难道没有愧疚吗?” 陆观南沉默不语,只是看着那纸条上三个字:洒金庭。 今日宾客云集,祁王府特意收拾了许多屋子供宾客们暂时歇脚,洒金庭便是其中一个,也是位置较偏远的一个。 陆观南站在匾额前,心情复杂,百感交集,甚至变得胆怯。陆温白刚找过他,魏夫人又接着来,为的还是将他送出清都一事吗?又或者是替亲生儿子抱不平,出口气? 风带来寒意,一时之间他无法踏出一步。 他又想起了过往种种,魏夫人待他疼爱有加,无微不至,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骄傲自豪……如镜花水月一般,一切都是虚幻的,他是霸占了她亲生儿子的身份的恶人。真相大白那一天,陆观南第一次见到一向高贵端庄的母亲,露出崩溃恼怒的神情,也是头一回对自己动手。 陆观南捋起袖子,手臂上生死蛊印记之下有一道疤痕,时隔七个多月,已经愈合了,颜色浅淡,仍旧清晰。 他沉沉叹了口气,放下袖子,轻叩房门三声,没见回应,犹豫后推门而入。 洒金庭内陈设简单,桌上放了一套青瓷莲花状茶具,一道墨色屏风后飘着层层叠叠的纱帐,纱帐缀在一张黄花木床榻上,而床榻上似乎躺着一个昏睡的人。陆观南走近几步,那竟是凌柳卿。 他立即察觉到不对劲,正要转身逃离。也正在此时,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只听“咔哒”一声上了锁。 下一秒,窗户纸被竹管穿破,迷烟席卷整个房屋。 陆观南眼前渐渐变得迷糊,站也站不稳,猝然倒下。 片刻后,门被打开,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人将他衣服里的纸条拿出,正要点火。 “别烧!会有气味!给我吧,我拿出去扔掉。你们快点动手。” “行吧,你别忘了毁掉。” …… 四景园。 凌芷萝不快道:“都这么久了?人怎么还没来?郡主好大的架子,难不成要本公主亲自去请吗?” 祁王妃劝道:“那孩子乖巧听话,必不敢违背公主之命的。怡宁,你再去找一下。公主吃些点心吧……” 怡宁很快就回来了,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有什么事不能说的?柳卿去哪了?怎么还没有来?”祁王妃见状也起了些疑心。 怡宁小声道:“郡主不在闺阁,奴婢问星若,星若在给郡主找涂脸的药,不知道踪迹。找了一圈,也没见月棠的人影。” “什么?”陆朝雨坐不住了,“那大夫那边呢?郡主可能是去找大夫医治了。” “奴婢也去医署寻了一圈,说未见郡主来过。” 凌芷萝扯着嘴角,冷笑:“有意思,好好的一个人难不成消失了?必然是藏在某处,不愿见人。” 祁王妃表示歉意:“请公主恕罪,柳卿或许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吧,公主稍等,我去寻吧。” “本公主也没什么事,一道去吧。我倒也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郡主。” 凌芷萝拢袖起身,矜傲地斜眼瞧人。 祁王妃恭恭敬敬,“公主请。” 陆朝雨也跟着,她们先是去了凌柳卿的闺房和医署,没找到人,想着可能是在哪边歇下了,便去为宾客准备的厢房去寻。陆朝雨越想越觉得要出事,走得便也慢了。 后背忽然被砸了一颗石子。 …… 陆观南是被疼醒的。 蛊虫在他体内疯狂游走,四下乱窜,如同在被架在火上烤。腰腹处隐隐约约传来疼痛,带着酥麻。 “凌纵……”他眉心和眼皮跳得厉害,心下极其不安,甚至能听见强烈的心跳声。 他体内的蛊虫如此急躁,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凌纵出事了。 陆观南慌忙从床上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和凌柳卿睡在一起,不知是谁脱去了他们的上衣,摆成一种极其亲密的搂抱姿态。 “凌姑娘?” 陆观南迅速穿好衣裳,叫了几声凌柳卿,没有任何回应,凌柳卿昏沉不醒。 忽然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观南神情一凛,躲在门后,抽出银针暗器,蓄势待发。 “世子您可算来了,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是凌柳卿身边的侍女月棠的声音。 “以为本世子逗你玩吗?钥匙给我。” 隔着一道门,那人急躁地晃锁、踹门甚至吸气声都极为清晰。 陆观南愣了一下,收起暗器,略作思索,随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掀起被子躺了下来,只不过他和衣而卧,与凌柳卿之间隔了一个枕头的距离。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凌当归越过屏风,果见陆观南和凌柳卿睡在一起,不由骂骂咧咧,心有余悸:“差一点……湘露也真是的,不能换一天杀我。” 而跟在凌当归身后的竟是陆朝雨。陆朝雨也顾不得平时与凌纵的那点别扭,激动道:“世子,王妃和公主她们往这边过来了!若是让她们看到,郡主和兄长的后半生就完了!” “冷静,别着急。”凌当归脸色苍白,他深吸一口气忍住,“我是男子,不方便,你去给柳卿穿好衣服,然后快点将她带出去,就按我给你指的地方先藏着。月棠,按计划行事。山岚,你在外面放风。” 第55章 “是。” 时间紧急,陆朝雨紧张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好不容易套好衣服后,她揽着凌柳卿绕到洒金庭后,假山堆叠,形成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型石洞通道。凌柳卿显然是中了药,浑身柔弱无力,靠在陆朝雨肩上。 至于陆观南,先给藏在床底吧。 将屋子里伪装的痕迹都处理妥当后,凌当归起身时眼前晕眩,筋疲力竭,止不住地冒汗,扶着床边躺下稳了稳心神。缓和后正要将陆观南藏床底去。扭头一看,险些吓得摔下去,不由脱口骂了句。 “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醒的?!醒来就赶紧出去藏起来,别坏我的计划……” 陆观南直直地盯着自己,及时拉住他,竖起手指,“嘘。” 祁王妃和凌芷萝等人到了,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月棠那个丫头也不知道去哪了,不过有路过的下人看见郡主往洒金庭的方向过来了,公主稍等,我先进去看看。” 祁王妃温柔如常,行了一礼,上前推门,“咦”了一声,“门怎么上锁了。洒金庭因地处偏僻,所以没有被列为宾客小憩之所的,但我忧心地方不够,便也让人收拾了,今晨也还特意检查了一遍,都没有问题的。” “王妃,这儿有人!” 怡宁抓住了藏在树后的丫鬟。 “王、王妃……”消失踪迹的月棠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跪下来。 “月棠?你怎么在这?郡主呢?” 祁王妃极为诧异,跟过来的夫人小姐们也同样如此。丫鬟鬼鬼祟祟,小姐不知所踪,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偏僻洒金庭,怎么看都有问题。 月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奴婢不知道。” “郡主失踪,此事非同小可,你还不快招来!” 怡宁声色严厉地碰了一下月棠。她颤抖得厉害,被这么一推,六神无主地倒在地上,一把钥匙从衣袖里掉落了出来。 凌芷萝看向侍女,侍女立马捡起钥匙,递到她的面前。凌芷萝提着钥匙,抬眸:“这不会就是洒金庭的钥匙吧?郡主的丫鬟在这守着,莫非郡主就在里面?” “这……” 祁王妃哑口无言。 凌芷萝将钥匙竖直丢到祁王妃手中,似笑非笑:“开门吧,本公主倒是十分好奇父皇新封的静姝郡主在玩什么花样。” 祁王妃好似稳住心神,牵强笑道:“许是有什么误会吧,柳卿那孩子我清楚的……” 推开门,她踏进屋内,微微拔高了声音,“柳卿?你在吗?” 众人都难掩激动,纷纷进来。 然而回应的却是少年人慵懒随意的哈欠声——“王妃找错地方了,柳卿不在。带这么多人过来,怎么?要捉奸啊?” 语气中透着不悦,仿佛好梦被扰。 祁王妃动作和表情僵住,生硬地穿过屏风,只见床上陆观南面无表情,凌当归悠然地倚靠床榻,朝祁王妃一笑,阴阳怪气:“不过这儿这么偏僻,王妃都能找过来,我实在是佩服。” 祁王妃血液倒流,怎么会这样!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阿纵,我来找柳卿,找来找去都不见她人影,就到这儿了。你怎么在这?这么偏僻,没想到你会来这儿。” 凌当归揉按脖颈,“啧”了一声,“虽偏僻,却是个好地方,你看,这阳光透过窗户进来,花影树阴,夕阳金照,是不是还挺有氛围感的。独立风雪间,明月洒金庭。洒金庭,这名字倒是不错。” 陆观南摸了摸怀中,那张写有“洒金庭”三个字的纸条已经不见了。 祁王妃笑不出来。 “凌纵?你怎么跟陆观南在一张床上?” 凌芷萝声音尖锐,难得浮现出迷茫困惑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古怪。 跟在后面的夫人小姐们同样惊讶至极。 因为你们来得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将陆观南藏起来……不过当然不能这么说。凌当归剜了眼陆观南,下意识拨开额前散乱的碎发,挠了挠额角,顺便擦掉汗,云淡风轻地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主人睡觉,奴隶给暖床什么的,在你们这个圈子也很正常的吧。” 落地有声,众人目瞪口呆。 鼻间有轻微的血腥味。 陆观南视线往下,锦被里,凌当归捂住腰腹处,手指颤抖得厉害。血从衣服里渗了出来,流过修长的手指,滴到床单上。而面上,凌当归仿佛丝毫感觉不到伤口撕裂的疼痛,笑得一如既往地嚣张傲慢。 第60章 受伤 “几位看够了没啊?看够了就出去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凌当归吊儿郎当,语气十分欠揍,迎着祁王妃的神色,“王妃莫不是认定柳卿在这里?不想走?” 祁王妃尴尬一笑,祸水东引,“阿纵误会了,我只是有些震惊罢了,没想到你竟有断袖之好,还是跟……陆观南。” 说着,瞥了一眼凌芷萝的表情。 凌芷萝气得发抖,扭曲道:“好啊,怪不得我三番五次问你要陆观南,你都不给,原来如此。凌纵,你太恶心了!亏你还是皇室血统!简直丢宜国的脸面!” 事已至此,凌当归硬着头皮,只能承认,破罐子破摔:“公主殿下,他是个人,又不是物件,什么给不给的。况且这事也没那么丢人吧,能为诸位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深感荣幸,不过传播的时候请克制一些,注意客观真实,别无限夸大、无中生有就行。” 看凌芷萝的样子,这梁子这辈子估计都解不开了。 凌芷萝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神凶狠得能杀人,拂袖离去。 祁王妃追了几步,被凌芷萝呛了几句,“祁王妃今日举办的山茶宴可真好,本公主铭记在心!” “公主……” 凌芷萝头也不回走了。 祁王妃脸色暗沉,看向月棠,“既是世子在里面,你心虚成那个样子做什么?” 月棠胆怯道:“奴婢去为郡主寻药,半途中遇到世子。世子拦住奴婢不让去,说就让郡主脸上的红疹越来越多吧!还逼着奴婢,让奴婢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让他歇息,说外面都是讨厌的人,烦死了,要僻静的……” “胡言乱语!”当着众人的面,祁王妃才忍住上手的冲动。 凌当归动了一下,不由牵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忍住没有叫出声,扯出一个笑容,“几位应该看够了吧,看够了就出去?不要打扰我们。” 闺阁中的小姐哪见到这场面,脸颊羞红,转过身去要走。 “竟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丑事,亏得你已经不是陆府的人了。”说话的是平昌公府夫人魏氏,满是嫌恶,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陆观南挂念着凌当归突如其来的伤口,恍惚间竟能做到忽视“母亲”的失望与怨恨,一心只想她们赶紧离开,淡淡道:“夫人请回,于此逗留,岂非更找不自在。” 魏夫人怀疑自己听错了,陆观南竟敢那般与自己说话。 凌当归也是很不乐意,“舅母,他既然已经不是陆府的人了,做什么事也与你无关吧。何须当着我的面,高高在上地斥责我祁王府的人?啊,果然是人走茶凉吗,父亲现在并无一官半职,连带着都不被人尊敬了呢。”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5200积分。” 魏夫人压根说不过凌当归,冷脸道:“自然与我无关,我只是庆幸,这事没有发生在平昌公府。” 恰在这个时候,陆朝雨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王妃,我找到郡主了!她在彩云轩歇息,不过好像晕倒了,我怎么叫都不醒。” “什么?” 祁王妃头晕目眩,险些没有站稳。 “哦,找到了呀。真奇怪,怎么会晕倒呢?王妃,你最是疼爱这个女儿,不去瞧瞧?” “当然要去看看。” 祁王妃内心焦急如焚,惶恐不安,凌纵怎么会出现在洒金庭?他难道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吗?月棠居然叛变了,还有凌柳卿,怎么会昏迷在彩云轩?她的计划是不是早就暴露了? 她酝酿多时的一出大戏随着凌当归的突然闯入和月棠的反水,偃旗息鼓,局势转变极其怪异。 门再度被关上,凌当归紧绷的姿态终于散开,笑容瞬间消失,腰腹处的疼痛使他战栗蜷缩,血越流越多,血腥味渐渐浓郁,脸色因失血而极其苍白。 “怎么回事?”陆观南没由来地紧张,替他按住伤口,“你等我一会,我去找药。” 但不用他去,山岚早就在外候着了,见人群都走了,赶忙进屋送来止血药和布条等物。陆观南毫不犹豫立马夺过,扯掉凌当归的腰带,脱去他的衣裳,血已经浸透了里衣。伤口外包扎了布,但似乎当时情况紧急,只是草草包扎,简单处理伤口。他一路上跑过来,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伤口就会撕裂。 陆观南咬住下唇,剪掉与伤口黏在一起的布料,双手微微颤抖。 刀伤长约三寸,深入皮肉,血流如注。 凌当归疼得出汗,蛊虫在他的体内翻江倒海,他也在出汗。 第56章 “忍着点。” 这样的伤他经历过很多次,知道有多痛。 山岚见到这一幕,呆立原地,又觉得后怕,戒备道:“你最好别搞小动作,若世子有什么差池,你今日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里。把东西都放下,我来。” 陆观南没理会他,手下动作不停,语气极冷:“发生了什么事?湘露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要告诉你?”山岚死盯不放,“你把东西放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陆观南揭掉布料,凌当归疼得五官狰狞,用着仅剩的力气艰难吐出几个字,“你别公报私仇……” “别说话了,省点力气。”陆观南拿刀割破被褥,将布条团成球,塞到凌当归牙齿间,“咬住,疼就叫出来,没人敢嘲笑世子殿下。” 凌当归咬住,疼得大汗淋漓。 出血量很大,然而幸好没有伤及要害,保住了一条命。陆观南给他止血,细致地处理伤口,最后再缠上绷带,全程中山岚倒成了打下手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发生了什么事?” 凌当归完全无法动弹,还要靠陆观南给他穿上里衣和外裳。一边疼,一边感慨男主人真好,想想又开始犯嘀咕,男主怎么突然这么温柔,居然没有趁他病要他命……啊呸呸,人家可是男主,正大光明对决,他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山岚目光投向凌当归,征求他的意见。 凌当归慢吞吞摇头。 山岚道:“无可奉告。” 陆观南目光沉沉,又问:“那你宁愿顶着这么重的伤势还要急冲冲来这里做什么?我总不能当看不到你在流血吧。” 凌当归吐掉布球,“我怎么知道你是醒着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还醒着?” 陆观南掀起衣袖,点了点右臂上的印记,“世子忘了生死蛊了?” “对哦……”凌当归后知后觉,懊恼地皱了皱眉,“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我就说呢,怪不得你是穿着衣服的,原来你已经醒了。喂,那你是不是现在也很疼?” “疼,但肯定没你疼。” 凌当归听着怪怪的,不懂陆观南想表示什么,正要追问,却听山岚道:“有人来了。” 陆朝雨在门口走来走去,想上前敲门又犹豫不决,在门口转了能有一刻钟。 最后还是凌当归看不下去,让陆观南出去将人赶走。 “兄长,太好了,幸亏你没事!”见到陆观南,陆朝雨眼睛一亮,心有余悸。 陆观南向从前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还得多谢你。” 陆朝雨小声道:“只不过大家误会你和世子了,以后可能会有很多风言风语。” “没事。”陆观南笑了笑。 陆朝雨探着头往屋内看,“兄长,我能不能见见世子?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郡主会昏迷,还与你躺在这里,是不是有人陷害,世子怎么知道的,他又为何会救你们……” “好多问题,”陆观南也回头一看,温声道:“下次吧,他睡觉了。朝雨,涉及祁王府秘辛,这些事情可不要往外说啊。” 陆朝雨不明觉厉,点头道:“我知道的,兄长,便是母亲我也不说。” 送走了她,陆观南回到床榻边。 “陆妹妹可真乖。” “我也有很多问题。” 两个人同时开口。 陆观南眯了眯眼眸,“伤口不疼了?” 这什么眼神,看得凌当归怪不自在的,敷衍道:“我疼不疼,你不知道?” “疼。”蛊虫还在他体内作怪。 陆观南扯着嘴角,表情冷酷:“那世子还有闲心想其他的。” 凌当归莫名不安:“……你管我呢。” 沉默了一会。 陆观南听见凌当归落叶般轻飘飘的声音,乖乖巧巧的语气。 “那个,谢谢你哦。” 他大概是疼得不太清醒了。 陆观南莞尔一笑,“世子好客气。” 第61章 真相 宴会终于结束。 大门紧闭,府内异常安静。 祁王整日谨慎,应酬来来往往不同阵营的人,更是滴酒未沾,一日下来,受气且精神紧绷,头昏脑涨。喝了点醒神汤之后,感觉精力回转,这才去处理方才宴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断袖”之事。 祁王往镜照堂走去。 此时若水阁,响起一声猫叫声,祁王妃怀中的白猫躁动地扭来扭去。祁王妃心不在焉地安抚着猫,却不慎被那猫甩了一爪,细嫩洁白的手背上顿时多了一道伤。 “畜生!” 祁王妃气急,片刻都没有犹豫,掐着猫用力往地上狠狠一砸。 只听得尖利的一声,猫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黑红色的血液从脑袋下溢出来,又腥又臭。刚进门的怡宁险些吐了出来,慌忙叫丫鬟过来收拾,“这猫真是凶,竟划伤了我们王妃娘娘,所幸自己将自己给摔死了,也省得娘娘调教了。” 丫鬟瑟缩,不敢讲话。 收拾完之后,怡宁将门关上,跪在地上给祁王妃处理猫伤。 祁王妃擦掉手中溅到的猫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查出了什么吗?到底怎么回事?月棠那个贱丫头怎么会反水!福奴又哪去了?凌纵……凌纵是不是知道我的计划?” 噼里啪啦,一连串的问题,恼得祁王妃坐立难安。 怡宁更是慌乱,“娘娘,王爷请您去镜照堂。” 祁王妃睁大了眼睛,跌坐在榻上,捏着帕子忐忑不安,“糟了……” 镜照堂是议事的地方,聚集了好些人。祁王坐在高位,旁侧是凌当归,穿着黑衣,华服上绣金线牡丹花,正饮茶,身后站着陆观南,也是黑衣,不过装扮朴素且打了补丁,目光冷淡至极。二公子凌宥惶惶不安,一个劲地为母亲辩解,说一切都是误会。另一边是已然清醒,眼圈泛红的凌柳卿,见到祁王妃之时不由身体一震,眼神复杂,更多是悲伤与困惑。 输人不输阵,凌当归来对峙之前,特意往脸上和嘴唇上打了些胭脂腮红,显得气血充足,力求在气势上就压过祁王妃一头。 堂下跪着伤痕累累的福奴与怯弱颤抖的月棠,还有几个护卫,仔细一看,都是若水阁的人。 “王妃,本王给你一次机会,如实招来。” 祁王一言,于无形中施加压力。 被这么双眼睛注视着,祁王妃如山压顶,只得强行镇定,“妾身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凌当归笑了一声,道:“不明白好说,我清楚,我来让王妃明白。事情是这样的,王妃听听我梳理得对不对。山茶宴上,你的丫鬟怡宁指使凌柳卿的丫鬟月棠摔碎棠花粉,暂借王妃你的棠花粉一用,结果使三小姐在补妆后不久,脸上过敏,起了红点,不能见客,只能暂退山茶宴。棠花粉是我所赠送,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便是我有意作恶,埋颗地雷在王妃那,却意外炸到了三小姐这边,对吧?” 祁王妃咬紧牙关。 “回到闺阁后,星若去找药,先支开她,然后月棠给三小姐服用了迷药,然后借口将三小姐带去洒金庭,在那边将她彻底迷晕。同时,福奴先将陆观南从我身边支走,再以平昌公府魏夫人的名义,将陆观南骗到洒金庭,同样将人迷晕。” 说到这,凌当归示意月棠,月棠低头不敢乱瞟,即刻送上一张纸条。 那字迹祁王一扫便知,是魏家书笔,发自江南,有清灵隽秀之气。 “这就是王妃支走陆观南的手段,巧妙也聪明得很。”凌当归又递给陆观南,“今日舅母也来赴宴,虽平昌公府和咱们祁王府不和睦多年,但王妃左右逢源,与她也能说上几句话,请她写几句字,自也没道理推脱。再将这幅字中的‘洒金庭’裁出,给陆观南。昔日敬重万分的母亲主动邀约,会是为了什么呢?就算心有怀疑,但陆观南一定会上钩的。” 陆观南却没多在意,心不在焉地看着纸条上的三个字,余光瞥向凌当归的腰腹处。 伤重的人还说这么多话,明明疼,却还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凌当归又道:“然后藏起来的福奴和月棠脱掉他们二人的衣裳,故意摆出很亲密的姿态。有明曦公主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只稍挑动几句,王妃您甚至不用自己主动提起,就能以寻三小姐为由头,带着诸位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们前来欣赏你精心安排的‘捉奸’大计。” 祁王妃站不稳,眼神闪烁,“这是污蔑,月棠和福奴胡说八道!柳卿是我的女儿,若我这样做,岂不是断送了柳卿的将来!柳卿,我是你的母亲啊,你难道也不相信我吗?” 凌宥也慌道:“是啊!父亲,世子分明是在构陷母亲!” 凌柳卿紧咬下唇,双拳紧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窦夫人扶着她,轻声安抚着。 祁王让凌当归继续说。 “是你的女儿,可又不是亲生的。”凌当归说话语速放慢,这样伤口也不会那么疼,“她是侧妃所出,养在你的膝下。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利用工具罢了,无关紧要,因为你的目标是我。” 第57章 祁王妃频繁咽口水,甚至不敢看凌当归的眼睛。 原书中凌纵受福奴引导,谋划出一出“捉奸”大戏,本想一石二鸟,既毁了凌柳卿名节,又让陆观南被万人唾骂。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福奴反水,控诉凌纵。祁王妃作为幕后操纵者,不出面便目的达成。凌纵的名声更差,祁王对这个儿子也不再全然信任溺爱。 至于凌柳卿,空降无妄之灾,虽清白之身仍在,但女儿家的名声是彻底毁了,自那之后郁郁寡欢。 这也是凌当归想改变的剧情。 凌当归慢悠悠道:“等捉奸成功后,福奴和月棠就会跳出来说,这一切都是我算计的,我买通福奴和月棠,恶贯满盈。到时候我成了众矢之的,没有人会怀疑真假,毕竟大家都知道,我身为高高在上的祁王府嫡子,从小就厌恶庶出的凌宥和凌柳卿,而且这却是也像是我会做出来的事。” 说到后面,险些说不下去,伤口再隐隐泛疼。 陆观南蹙眉。 祁王妃瘫倒在地上,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凌宥惊叫:“母亲!” 凌当归正要开口,却被陆观南按住肩膀,听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妃的计谋也并非天衣无缝,世子事先早便有察觉,索性将计就计,引出叛徒。” 凌当归有些意外,故作高深地点头,“不错。福奴本就是你安插在东梧阁的人,对你忠心耿耿,本世子无法动摇他,但你用月棠的家人做筹码,我又何尝不可以呢?王妃,你说,月棠是会怕我,还是会怕你?” “月棠……” 凌柳卿从未想过月棠会背叛自己。 月棠泪水涟涟,磕头认错:“三小姐,奴婢一时糊涂,罪该万死,险些酿成大错。王妃找到奴婢,说若是奴婢愿意配合,会给奴婢的母亲寻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可若是不配合,就只能耗死在这个冬天了……” 凌柳卿又气又怜:“你为何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煽情一边去。”凌当归听着脑壳疼。 祁王妃冷汗涔涔,感觉四面八方的箭射穿了她的肺腑。 有福奴和月棠的口供,再加上凌当归的出面,祁王会选择相信儿子还是她这个续弦,没有一丝悬念。祁王妃心知肚明,不敢去赌。她精心维护多年的面具裂开缝隙,凌当归往上轻飘飘地敲下一凿,霎时间如同四分五裂的冰面,露出浮动不安的水波。 第62章 审判 祁王终于起身,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消停。他走下高台,步伐有力地走到祁王妃面前。 一片阴影落下,祁王妃抬头去看,习惯性地如往常一般露出一个讨好温婉的笑容,却迎面一黑,“啪”地一声,脸颊上火辣辣疼。 “你这个毒妇!竟做出这种事情来!”祁王因为尤笠和尤承父子等人,本就积聚了满腔怒火,却正好让祁王妃撞了上来,“为了污蔑阿纵,竟置柳卿的清白于不顾!你真是太荒唐了!我本以为你善解人意,明辨是非,这才将王妃之位交给你,结果你却胆大包天!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陛下猜忌我,祁王府上千人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你居然还在盘算你的那点心思!” 那巴掌打得太响了,凌当归都抖了一下,见祁王妃神色狼狈,忽然生了几分悔意和恻隐——然而不合时宜,到底显得虚伪。 凌宥高喊无辜,为母亲求情。结果却没说两句,被祁王踹到一边去。 “阿宥……”祁王妃面露不甘,“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去争!哪怕牺牲祁王府的利益,我都要去争!凌纵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烂人,凭什么当世子,阿宥比他强了不知道多少,可你就偏偏看不到阿宥,王爷你心中从来都只有陆茜娘和凌纵,其他人在你心里根本连个影子都不算。若不下狠药,猛药,王爷又怎会动摇!” 祁王怒容满面,“你还有脸直呼茜娘大名!本王愚钝,竟被你的假象迷惑了那么多年!” 凌当归淡声道:“王妃想要为你的儿子夺我世子之位,当然可以,不过将凌柳卿牵扯进来,实属下下策。” 扫了一眼窦侧妃。 窦侧妃适时地落泪,哀道:“妾身就柳卿这么一个孩子,她虽庶出,却是王爷唯一的女儿。妾身无法想象,若王妃的计谋成功,普天下的人会如何议论柳卿和王爷。再者,柳卿她是陛下新封不久的静姝郡主,及笄日却出了这事,岂不是打陛下的脸面吗?若陛下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啊。” 凌当归于一旁煽风点火,慢悠悠道:“连我都知道祁王府陷入生存困境,陛下和众臣虎视眈眈,行事要万般小心。而王妃却玩这么大,若王妃的计谋真的成了,岂不是给了朝中那些视父亲于眼中钉的人把柄,倒是怕是唾沫星子都要将我和父亲淹死,而祁王妃却是隔岸观火,与凌宥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确实现实。 祁王心有余悸,庆幸事情并没有发生。 从一踏入镜照堂,那架势,祁王妃知道,已是大厦将倾,无力回天。她即便再巧舌如簧,也敌不过铁证,敌不过凌纵的一句话,挣扎不过也是垂死挣扎。 “祁王府的困境与我何干?”祁王妃凄凄惨惨地笑着,“实话说吧,陆温白的生辰宴上,也是我暗中设计让陆观南到平昌公府的,结果人人都认定是凌纵!有仗义的废太子在,那一出好戏,怎么能错过呢,果然,废太子和凌纵打了起来,陛下起疑了,只可惜那个计谋还是未到火候,没能让王爷您动废世子之心……” “竟然是你!”祁王目露杀意,“你疯了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祁王府陷入险境,对你有什么好处!” 祁王妃笑得渐渐可怖,像是破罐破摔,“我只要我的儿子当上世子。祁王府怎么样,与我无关!祁王府没了就没了,死了便是!” 大有同归于尽之恨意。 祁王愤而拔剑。 “爹!杀不得!”凌当归叫住他,动的时候抽了筋,不由捂住伤口。 到后面还需要祁王妃来再次离间祁王和凌纵父子俩,促成凌纵篡位这一剧情,不能杀。 恐怕也只有世子能稳住祁王了,祁王平了平怒意,“阿纵,这个女人蓄意养恶,三番五次置你于险地,爹为何不能杀了她?” 凌当归忍着疼痛,不让祁王发现异常。 陆观南见势,突然出声:“世子的意思是,死了人不是小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妃所为甚至算计了废太子,若为平昌公或薛王得知,难保不会以此作为幌子,各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甚至移花接木,对祁王加以攻讦,是是非非,火上浇油。陛下心思深沉,难以揣度,难免不会牵连到您。眼下大局为重,还是万不可给政敌留下把柄。” 祁王正在考量,却听凌当归嗤了一声。 “你一介奴隶,没有本世子的允许,怎么敢说话的?”凌当归没好气地瞥了眼陆观南,“况且本世子的目的也不在此。” 他微微一笑,“王妃如此恨我,我偏偏不让她死。留着一条命,心情好时欣赏王妃精彩的脸色和处境,心情更好。心情不好时,想来也是一种慰藉。” 有些疯狂变态,就像当初没杀陆观南,反而将他收到祁王府,贬为最低贱的奴隶,处心积虑地折磨。 “这……”凌柳卿于心不忍,想要求情,被窦侧妃拉住,生母冲她轻轻摇了头,示意了祁王的模样。凌柳卿愣了一会,没再讲话。他的父亲虽是皇子,也是沙场里杀出来的,那是一种令人无法直视、说一不二的气势。 “好,就按阿纵所言。”祁王收起宝剑,吩咐下去,“王妃因山茶宴一事,操劳过甚,旧疾发作,一病不起,无法处理王府后宅之事,故将全权交由窦侧妃。王妃病笃,容颜憔悴,概不见客。” 局势无法逆转,祁王妃心知肚明,她双眼通红,死死地瞪着祁王,“王爷对这个儿子真是好啊!言听计从!我诅咒你,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你最爱的人的手里!” 凌当归眉心一跳,还真是一语成谶。 “滴——获得500积分,累积5700积分。” 祁王置若罔闻,看祁王妃没有半点感情,冷笑道:“窦侧妃,此事交给你收尾了。” 窦侧妃得体道:“是,王爷,妾身一定收拾得滴水不漏,绝不会让消息走漏。” 福奴再哭喊着求情,也活不了了。至于月棠,也算是将功补过,再有凌柳卿求情,便饶了她一命,继续留在王府里。窦侧妃给祁王妃灌了一碗水,祁王妃便真如祁王所说,托着病弱之身,无法下床。 窦侧妃在她耳畔轻声道:“姐姐,这若水阁还是你的,你依旧是王妃,衣食用度照如从前,妹妹贴心,姐姐可还满意?” 一碗水进肚,疼得祁王妃面色血红,一双眼快凸出来了。 窦侧妃笑得柔婉,“没将你送入禁屋,日日夜夜陪伴被你诬陷勒死的安姐姐,已算妹妹我大度。不过……日后是否能去禁屋瞧瞧,也未必呢。” 第58章 祁王妃的声音全都卡在喉咙里,像一把尖刀,割着她的筋骨。 祁王对凌当归格外欣慰,本想拉着他长篇大论,但凌当归担心伤势被发现,借口让他先离开了。人群散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凌柳卿回头看他,犹豫片刻,又回了屋子,郑重道:“多谢世子相救。” 凌当归神色轻蔑,“我何时救你了?” 凌柳卿语怔,呆呆地看着凌当归。 “我提前几日便得知了祁王妃的预谋,想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一招扳倒她。至于你,”凌当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过是我用来对付祁王妃的一颗棋子罢了,不必当回事。” 这话说得又直白又冷酷得坦荡。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5800积分。” 凌柳卿被驳得脸色一白,旋即坚定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起因如何不重要,世子还是救了我,免我受一劫难。柳卿多谢世子。” “……” 凌当归和陆观南最后出去。 凌当归茫茫地抬头看万千晚霞。 系统絮絮叨叨:“请宿主尽量保持原书剧情,尽量不去更改,系统还要提醒您,您擅自改动凌柳卿的人生剧情,但因不涉及男主生命中重要的事件轨道,故而没有清零积分……” 凌当归撇嘴,“知道了知道了。” 原书中,只是因为爱慕陆观南,再加上凌纵讨厌,就被设下这样一个局。在这个时代,名声对女子何其重要。属于这个时代的祁王妃很清楚,可她令福奴暗示,凌纵暗中谋划。凌纵要坏凌柳卿和陆观南清白。祁王妃要牺牲凌柳卿的名声,换来对凌纵的致命一击。 被裹挟在其中的凌柳卿和陆观南又何其无辜。原书中担着“白月光”之称的凌柳卿,从未得到多少欢乐,后来隔着灭国之仇,被带回许国,虽衣食无忧,但就像被困在笼中的折断双翼的金丝雀,终其一生只能等死。 这样的剧情,凌当归很反感。他知道那只是一个打造出来的角色,npc,但…… 可是审判祁王妃,却也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祁王妃只是个被设定好的反派角色,她的行为动机是用来推动剧情的,无可指摘。她的底色是温柔似水背后的虚伪、野心、疯狂、不择手段,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这基础上堆造的。剧情偏离轨道,免得乱上添乱,只能暂时牺牲她,换来五百积分。 夕阳西下,山茶花染上金黄,垂暮荒凉。 风吹拂过,清醒了许多,黏糊的矫情情绪也随风散去。凌当归强撑着,扶住栏杆坐下歇了歇,甩开陆观南,“你怎么老跟着我,吉祥呢?” 陆观南在他身后站着,“世子不是说寸步不离吗?怎么,宴会结束后,就不算数了?” 凌当归当没听见。 陆观南便也不说话。 没过多久,还是陆观南熬不住,“回去吧,外面风大。” 第63章 雪浮 竹影浮动,风过漾起水波,碧阴阴的。 东梧阁,凌当归换了新药,卸去胭脂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愈显苍白。陆观南端来熬好的药,递给他时顿了顿,问:“要我喂吗?” 凌当归白了他一眼,又恢复那个拽样,瞪他:“你觉得本世子会给你反击的机会吗?” 说完,屏住呼吸,一口闷掉中药,一气呵成。嘴巴里寸寸发苦,又像喝了土和沙砾磨成的浆液一样,差点魂飞魄散。苦……怪……甜?突然齿间多了一丝甜。凌当归不明所以地睁开眼睛,原来是陆观南塞了个裹满糖霜的蜜饯。 凌当归含着蜜饯,浓烈的香甜占据口腔,苦味渐散。 还别说,挺好吃的,也没核。 “还有吗?” 陆观南提起小篮子,里面都是蜜饯果脯。 凌当归深感受宠若惊,不过面上忍了下来,清清嗓子,欠揍道:“陆大公子越来越得心应手,这是已经习惯伺候本世子了?” “滴——获得50积分,累积5850积分。” 陆观南不见恼,从小篮子中挑了一个雕花香梅,递到凌当归嘴边。凌当归下意识张嘴,咬住香梅,“不错不错,本世子很满意你这样的态度,这就对了嘛,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观南又给喂了一个蜜橘果脯。 “世子,查出来了!是绯矿粉。” 山岚激动地跑进来,手中握着一卷画轴。 凌当归扶额,山岚比起风絮,还差的就是眼力见。不过已经被陆观南撞到受伤一事,再加上他那不依不饶誓不罢休的劲头,凌当归觉得也没有必要再瞒下去了,便当着陆观南的面问:“绯矿粉是什么?” 没待山岚回话,陆观南便道:“绯石矿研磨出来的粉,可以用来作画,蘸水后出来的红色浅淡,有清丽婉约的墨感。这种矿物在许国很多,宜国罕见,只有雁州一带可以开采到,也就是现在被陛下改名为‘挼蓝城’的那个地方。” 陆观南接过画卷,“绯石矿颜色虽漂亮,但有毒,会使人意识昏沉。鬼市里也有人会以绯矿粉作为原料,研制迷魂散。” 他抽出手腕间藏的银针,挑破轴头,随后晃动了一下,掉落出纷纷扬扬的淡红色粉末。 “哦,怪不得……” 凌当归用折扇挡住,防止又吸入矿粉,嗡着声音道:“果然是陆大公子,懂的就是多。” 陆观南道:“那世子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安静片刻,凌当归拿过画轴,细看那一抹矿石颜料的红,“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好像是我的问题。山岚,你把他们放出来吧。” “是。” 山岚走到窗边的烛台旁,扳动机关,只听屏风后一声闷响。他挪走箱子,打开木板,将被捆缚的一男一女拽了上来,押送到凌当归面前。 湘露脸上仍有未干的泪痕,发丝凌乱,对凌当归的眼神也毫无先前的痴情爱慕与讨好奉承,取而代之的是毅然决然的恨意。丁弃则是视死如归,败了便认输。 凌当归叹道:“二位,即便是死,也让要我死个明白吧?”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因为什么吗?”湘露放声一笑,笑声尖锐,“我们姓丁,世子难道真的就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丁……” 凌当归用折扇挠着额角,想来想去,原书中也没有姓丁的角色啊,他又问了一遍系统,系统检索过,也没有可疑人选。 湘露又笑了,控诉道:“是啊,我们这些角色卑如草芥,哪配入世子殿下的心呢。死一个人就死了,对世子殿下来说,不过是蝼蚁罢了!” 湘露字句泣血,泪如雨下,凌当归听着心中很难受,像针刺一般。 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丁弃冷声道:“世子是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世上还有丁雪浮这个人了。” “丁雪浮?” 很陌生的名字,凌当归可以确定这是原书剧情以外的人物。 “世子看起来还是很茫然呢。”湘露咬牙,恨道。 凌当归只好看向山岚。 “你们是雁州人?” “是。” 山岚的反应似乎表明他知道些什么。 “两年前,世子周游宜国,到过雁州,遇见一个官家女子,名叫丁雪浮,世子颇为喜爱,本想将人带回清都的,谁知那女子抵死不从,红颜薄命……” 话未说完,湘露满怀怒意地冷哼一声,打断道:“什么红颜薄命!若不是你,我姐姐又怎么会红颜薄命!” 山岚急道:“世子,那事当时已经摆平了,也给了丁雪浮的家人赔偿,属下不知他们二人竟怀有报复之心,还千里迢迢从雁州来到清都……” “说清楚,我到底做了什么。”凌当归追问。 陆观南看向凌当归,难得见他这般认真严肃。 山岚小声道:“世子对丁雪浮颇为喜爱,本想将人带回眠香楼,但那女子不肯,世子很生气,便……用了强,玷污了那女子,后来那女子假意亲近,妄图刺杀世子,失败后您杀了她,又觉得晦气,就给了一笔银子封口,很快离开了雁州。世子您声势大,雁州太守顾忌,就……丁家本是做官的,后来官也丢了,成为庶人。” “这下世子总能想起来了吧?”湘露通红的眼角留下泪水,那泪也仿佛是浸透鲜血的红,“你曾说过最爱丁雪浮,甚至请宜国最好的画工去描摹她的容貌,到如今还能想起来丁雪浮的模样?” 凌当归抿了抿唇,沉默不语,只低头看着画卷,那一抹红。 漫天风雪,山溪前垂立一名红衣女子,远处山势连绵起伏,松竹变琼枝,宛若荒无人烟的隐居之地。 丁雪浮一定很漂亮,否则不会被凌纵看上。丁雪浮也一定是个刚烈坚韧的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湘露的视线顺着画轴,落到那红影上,凄声诉说:“我出生烟花之地,从小就被亲人抛弃,寒冬腊月险些冻死街头,是雪浮姐姐收留了我,认作妹妹,待我亲近,关怀备至,丁家也不介意我的出身,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出事那年,父亲正有意撮合雪浮姐姐已经与雁州城的一家名门公子,谁知祁王世子您大驾雁州,毁了雪浮姐姐本该幸福安宁的一生,甚至断送了她的生命。” 第59章 伤口又疼了,凌当归面色苍白,扶着桌案坐下,许久后,轻声问:“既要复仇,那为何不计划周全再作行事?” 湘露捂脸痛哭。 丁弃道:“来不及了。皇帝在雁州城仙雾山建行宫,抽调了大批平民百姓,强制徭役,其中便有我们的父亲和兄长,前些日子得到消息,父兄二人在背石上山途中,一个脚滑坠入悬崖,一个晕倒猝死,皆已身亡,尸骨无存。家中还有母亲和病重的婆婆,再不赶回去,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了。所以也只能铤而走险,匆忙谋划。” 第64章 较量 祁王深知凌纵惯会惹是生非的性子,树敌无数,故而在他身边遍布东梧卫,以保他的安全,甚至连入口的食物,都要先行验毒,可谓是谨慎至极。 湘露原本的计划是以美人计徐徐图之,辗转来到清都的春夜坊,果不其然被凌纵看中,只是当夜她突来葵水,未行情事,凌纵只好将人先带回眠香楼。她计划待取得凌纵的喜爱与信任之后,再行刺杀。谁知道之后凌纵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未踏足眠香楼,连歌姬舞女也不召了,仿佛忘了她们的存在。 眠香楼的女子连凌纵的妾都算不上,更没资格离开眠香楼一步,湘露只得煎熬地在里面等了一个月,终于抓到时机,通过宝樱贿赂福奴,终于能出眠香楼。 却远没有计划中的那么顺利。 凌纵沉湎声色,不管是秾丽艳俗,还是清新可人,只要漂亮,他都喜欢。当时湘露精心刻意打扮,有意引诱,却丝毫不见凌纵色欲熏心,按耐不住,相反竟有几分君子非礼勿视之态。 计划迟迟没有进展,就在这时,与她同样被丁家收养的丁弃找到清都,告知了她父兄亡故一事,要她回去,二人意见不合,一番争吵。 可湘露不想轻易放弃,只好选择在山茶宴上动手,这或许是她最后的计划,也是最好的机会了。山茶宴宾客云集,来来往往,东梧卫被分散,也易于他们隐蔽身份。赌一把,胜了也算为丁雪浮报了仇,败了就去黄泉下见姐姐。 湘露素妆白衣,甚至不惜给凌纵下了迷情散,耳鬓厮磨,引诱他支走暗处潜伏的数十个东梧卫。 只是没想到,凌纵竟那么坚定。 湘露想笑,一个骄奢淫逸的好色之徒,竟会那般痛苦地压抑春药带来的意乱情迷,宁愿自伤,也不碰她一根头发。从那时,湘露就知道,计划失败了。支不走东梧卫,她的任何手段就像暴露在烈阳下。丁弃在外照应,也没有用,他们势单力薄,如何敌得过精挑细选的东梧卫。 情急之下,湘露抢过凌纵藏在身上的青金石匕首,用这把匕首刺向他的腰腹。 丁弃与东梧卫打斗,闯进屋内,想带走湘露,逃之夭夭。结果还是被抓住了,失败的谋划,死亡结局。 “能支走东梧卫的唯一途径就是男欢女爱,只可惜你转性了,否则我又怎会失败?”湘露目光如饮血刀,满是恨意,“到底是什么让你变得不近女色了,连催情药都不行!既然你转性,又为何不在两年前!不在遇到丁雪浮之时!” “我……” 面对这些质问,凌当归无话可说,也无可辩驳。 半晌后,让山岚给他们松绑,听声音有些疲累,“你们都出去吧。” “世子!若他们再动手……” “出去,没我的允许谁不准进来,还有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告诉父亲。” 不容置喙的语气。 东梧卫唯凌纵之命马首是瞻,山岚服从。 陆观南看着凌当归,注意到他手指自然垂落,微微颤抖,手背青筋凸起。整个人像被暴雨冲刷后的山茶花,深色,郁气。 东梧阁外,陆观南独倚阑干,走廊上坠着一盏灯笼,昏黄的灯火下,他的神色一半隐于黑暗中,明明灭灭。 一门之隔。 凌当归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重新展露出如常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互相搀扶的两个人,“真是愚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自己是无所畏惧的英雄吗?不错,丁雪浮是谁,我根本就记不得,你们费尽心思的谋划是一场空,极其失败可笑,今日也要葬身在这里。” “要杀就杀,何须多言!”湘露道。 凌当归挑眉,拍掌而笑:“丁姑娘好气魄,有令姐风范。若令姐知道,只会心疼你作践自己,委身于我吧。”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5950积分。” 闻言湘露顿觉恶心,声嘶力竭怒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姐姐!若没有姐姐,我要么是死,要么就是沦为娼妓!我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杀了你,什么手段都行!” “湘露,别说了。”丁弃的眼中溢出心疼。 凌当归卷起画轴,随意地丢于一旁,“背后捅刀子算什么本事,我给你们机会,正大光明地较量。若赢了,本世子放你们回雁州。不过事先说好了,不能杀死我。” 丁弃和湘露对视,不明所以。 “东梧卫如影随形,个个顶尖高手。杀了我,你们决计出不了祁王府半步,也就无法为父兄送葬,远在雁州城的孤苦无依的老母、婆婆和幼小的孩童更是无人照料。到时候也不知会病死,被邻居或者官兵亦或者韩丞相的军士欺负死,还是会因忧心不知何踪的养子和养女而郁郁寡欢,疑心他们是不是嫌贫爱富,才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丁家……”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6050积分。” “你闭嘴!”湘露牙齿打颤,咬破舌尖,口腔内顿时弥漫血腥味。 凌当归耸了耸肩,“怎么样?掂量一下吧,是一定要杀了我,还是留着一条命,回雁州?” 丁弃迟疑询问:“你不杀我们?” “杀人有什么意思,本世子喜欢看猎物苟延残喘,抓住那一点生的希望,挣扎在漩涡里不能自拔。来吧,时辰已经不早了,不要影响我睡觉。” 凌当归脱掉绣袍,抽出匕首和流星弩,“规则是可以用武器,但不可伤及要害。东梧卫就在外面,想清楚了。” 他也在赌,赌丁弃和湘露在崩溃与冷静之后,相比要他的命,会选择回雁州。 “为什么……” 丁弃话音未落,只听“嗖”地一声,三枚泛着寒光的铁质短箭穿空射来。丁弃拉着湘露闪身一躲,那三枚短箭穿透屏风,扎在了墙壁上。 “差一点。” 凌当归顿了顿,继续发射流星弩。 他的准头实在是差,连发三击,只擦破了丁弃的衣袖。 丁弃跟着养父,自幼习武,虽不及东梧卫,但对付凌当归,绰绰有余。 对方来势汹汹,丁弃便也不再犹豫,步步进攻,招式凌厉。凌当归应付不来,只得在屋内狼狈乱逃。肩上、手臂、后背等地方都挨了几掌。凌当归疼得险些站不住,碰碎了桌案角落的白瓷花瓶。 湘露也不愣着,费了好一番劲从墙壁上将铁箭拔出,使出全身力气丢给丁弃,丁弃稳稳接住,反手甩向凌当归。 那支短箭射来,凌当归看见了,却站着没动,假意着急忙慌给流星弩装配新的铁箭,暗自掂量着避开要紧的地方。 铁箭离他的后肩只剩一拳距离,忽听短啸声,门被推开,一颗石子直直地对上铁箭。更加强大的内力,催动石子砸落铁箭,檀木桌上细口花瓶里插的两支山茶花断了头,花瓣簌簌坠落。 “你傻站着做什么?不会躲吗?” 陆观南皱着眉,扶起凌当归,手下动作很轻,生怕碰到他伤口。 凌当归甩开他的手,冷硬道:“你出去。我说了,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 陆观南咬了咬后槽牙,气急反笑:“你又不是……” “我让你出去。”凌当归打断他,音调不自觉拔高了些,眉宇间带着隐隐怒气,似乎在生气。 “滴——获得250积分,累积6300积分。” 半晌后,陆观南松手,面无表情地出去了,重重地摔上了门。 第65章 挨揍 夜已经很深了,一弦极瘦的月倒悬于天,偶尔听得几声鸦雀啼鸣。 东梧卫山岚等人难得露出如此急躁忧虑的神情,几次闯进屋内,无一例外被凌当归轰了出去,严令禁止无他准允,不许再进。命令在前,言辞果断,山岚也不敢擅自将此事禀告祁王,只得于暗中严防死守,蹲伏在屋顶上,将较量的伤害降到最低。 蛊虫在体内横冲直撞。 陆观南独立庭院中,走廊外有山茶花和另几丛花木,不知叫什么名字。他攥着一朵暗红色的山茶,连带着旁边的花木,扯离枝头,花木的刺扎破了手心,氤氲出淡淡血点,但不痛不痒。 陆观南仍是面无表情,仿佛游离在黑夜之外,眼眸落在灯火照不进的地方,愈加幽深。 他到底在恼什么?是那人不自量力、自找被揍的愚蠢行为?还是恼他说变就变的冷酷态度?陆观南蹂躏着无辜的花,脑中反复回溯刚才被赶出去的画面。 第60章 他介入的是不是太多了呢?说到底凌纵怎么样,跟他又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他手下动作不由用力,忽地刺痛。像是对他欺花的惩罚,花刺划伤手背,勾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陆观南这才回过神,懊悔地丢了花瓣,真不知道自己最近总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陆观南从花丛中扯了几片叶子,敷在手背手心处止血。侧身抬头,只见屋顶上趴伏的几名东梧卫,神态紧张,向屋内发射暗器。 “啪嚓”又一声,插有山茶和菊花的白瓷花瓶碎裂,凌当归后背一阵闷痛,倒在碎片中,手心、额角被花瓶碎片擦破。凌当归已然是伤痕累累,不断出冷汗,时冷时热,阵痛剧烈,尤其是腰腹处。他挣扎着往后倚靠在檀木桌旁,摊开右手,咬牙将扎进手心里的那块碎瓷片拔出来,颤抖着丢开。 丁弃性子内敛,沉默寡言,有什么事喜欢压抑在心中。 他同湘露一样,是弃婴被丁家收养,对丁家万分感恩。自丁雪浮的悲剧发生后,他便更加封锁自己,表面冷静,实则风波浩荡。这么一场打斗,酣畅淋漓,像是在肆无忌惮地发泄恨意与怒火。 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伤,不仅要应付凌当归毫无章法的招式,还要防着暗处东梧卫的干扰,一番打斗下来,也伤了几处。 二人俱是精疲力竭。 “还要打吗?” 凌当归声音干涩沙哑,呼吸沉重。 丁弃抬头看了看屋顶,“你有帮手,我打不过你。” 湘露扶着丁弃,骂道:“无耻!” 凌当归却仰头哈哈大笑,似是颇为痛快,笑着笑着撕扯了伤口,戛然而止,五官又皱在了一起,稍微缓和后,轻狂道:“我本就是无耻之人啊。说正大光明单挑,你们还真信了,果然是蠢。怎么样?还要不要杀我了?本世子奉陪到底。” 丁弃和湘露面面相觑,猜度凌纵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凌当归微微一笑,体贴地很刻意:“你们兄妹两需要商量一下吗?可以,不过不要让我久等啊。” 说罢,他转过身去,背对他们,查看自己的伤口,表情十分痛苦狰狞。 “滴——宿主,系统无法检测您的行为动机,此处无法赋予积分。”系统机械的电子音中透着迷茫。 凌当归敷衍道:“没你事,玩去吧。” 系统忍不住提醒:“宿主,凌柳卿、丁湘露丁弃等人的命运与穿书者无关,您只需要按照原书设定扮演一个恶毒反派即可,不要心慈手软,待走完相关剧情,会重获新生。” 凌当归继续敷衍道:“对啊,我就在扮演恶毒反派,你没看我刚才多凶吗!” 系统絮絮叨叨:“系统还要提醒您,小说自成世界的那一刻起,会自动修补剧情以外的角色。若您当初走原书剧情,就不会有闫庚和那封密信,丁湘露和丁弃也无法刺杀您。” 原书中的湘露满怀仇恨,忍辱负重前来祁王府,甘愿牺牲自己后半生的清白,也要为敬爱的姐姐复仇。可惜出师未捷,大仇未报,便死于祁王妃针对凌纵的计谋,湮灭在原书的剧情之外。至于丁弃,应当是回了雁州,收拾破碎的家庭。最终大约也是被征调去修筑行宫,沦为与其父其兄一样的结局吧。 这样的一出无人问津的悲剧,始作俑者是他。 “你真的愿意放我们走?” 丁弃平静如古水一般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湘露怀疑道:“你为什么要放我们走?想趁半道再将我们截杀?” 凌当归转身过来,忍着疼痛,散漫道:“丁姑娘,你这样的脑子可不够复仇的,要杀就在祁王府杀了你们,何必多此一举。本世子说了,这是我们之间的较量,赢了就放你们走。” “莫名其妙!”湘露满腹怨气,也实在是迷惑,“你这算什么?分明就是主动送上门被揍!” “诶——”说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菜鸡,凌当归不乐意,指着丁弃,“他明明也被我揍了,这是相互的,不存在什么单方面。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赶紧走吧。再晚,本世子就改变主意,就在这杀了你们。” 他揉了一下下巴,那不耐烦的表情不似作伪。 “你真是个怪人。”丁弃道。 凌当归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病,莫名其妙送给人打了一顿,怪尴尬地转移话题,“对了,丁家既收养了你,应该不会给你取名为丁弃吧,你叫什么?” 沉默片刻后,只听对面青年道:“丁不弃,雪浮起的。” 凌当归笑了笑,嘴唇有些干,“好名字。” 他唤了山岚,交代了一些事情。很快,山岚准备好了一辆简单的马车。湘露和丁弃被带出祁王府,上了马车。丁弃驾马离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仍觉得发生的一切像是荒唐的幻想。 怎么可能呢?刺杀失败,把凌纵打成那样,竟然没死,还在回雁州的路上。 …… 睡得正香的宋回春被山岚粗暴拍醒,衣裳都没给他穿好,就把人拎到了东梧阁。瞌睡在见到伤痕累累的凌当归时瞬间被吓跑了,心惊肉跳,颤颤巍巍地开始给凌当归医治包扎,小心翼翼地叮嘱:“世子这伤是怎么回事?王爷知道吗,怕是要多养一段时日,有些伤痕,要按时涂药,不然会留疤的。” “嗯。” 凌当归心不在焉地回应,时不时唉哟疼得直叫唤。 山岚举着铜镜,凌当归左看右看,额头磕破了,混战中被湘露抽了一巴掌导致右脸有点红,不过无伤大雅,丝毫不影响这张脸的精致。 半个时辰后,宋回春擦掉满头大汗,“世子,将这药服了之后就早些歇息吧。” 凌当归麻利地就水吞了好几种药丸,让吉祥和山岚送宋回春回去。 东梧阁终于陷入寂静,凌当归吹灭了烛火,躺在床上,多处的伤痛令他无法入睡,躺在床上都不怎么能动,一动就疼。闭上眼就是丁湘露和丁不弃的恨意,为了丁雪浮。 思绪乱飞,凌当归睁开了眼。 他扶着床头坐起来,重新点燃烛火,取了一柄灯笼,去了缥缃堂,多宝架里侧有个大箱子,一打开便闻到一股沉闷的霉味。 初来时他就将东梧阁每一处都摸清楚了,这里放的都是凌纵收藏的一些书画。 压箱底的是一幅女子画像,纸张已经泛黄发霉,但墨色仍清晰,描摹出女子姣好清丽的面容,旁书“雪浮”二字。透过纸张,丁雪浮的目光坚毅温柔,映出她洁白无瑕的心灵。 凌当归于黑夜中哀叹一声。 第66章 屋顶 丑时,夜色凄凉。 陆观南也睡不着,便披上衣服出去转转。夜里无半点喧闹,与白日里仿佛两个尽头。 待他意识过来时,已经走到了东梧阁的内院,凌当归的寝居外。隔着一道月亮门,可见静谧却带刺的花木,秀美而大气的建筑。烛火全灭,只余天上一线素白的月,半卷烟云。 素月之下,屋顶上,坐着一个人。黑衣将他彻底笼罩在夜色里,只得细细定睛去看,才能发觉那衣角的金线与牡丹花。 陆观南走到院中,仰头去看。 凌当归没发现有人,只百无聊赖地咬着蜜饯。因为下巴挨了一掌,吃东西只能小幅度张嘴,细嚼慢咽,边吃边叹气,吃完蜜饯,果核直接吐到屋下,咕噜咕噜滚到陆观南脚边。 “谁?” 凌当归这才感觉院中好像有人。 耳边穿过风声,下一刻,那人便借着假山一跃,落座在屋顶上。 凌当归愣神,“陆观南?这么晚你怎么不睡觉?” “世子不也没睡吗?” 月光不明也不暗,笼罩一层清冷漂浮的弱光。那光亮,正好够让陆观南看清凌当归脸颊上的红痕和额角嘴角的磕伤,整个人微微蜷缩着,姿态收敛。 凌当归拿起托盘,递到陆观南面前,微扬下巴:“喏,请你吃。” 金盘里装满蜜饯果脯瓜子,陆观南的视线落在金盘下的那只手上,掌心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 陆观南接过金盘,随便拿了一颗蜜饯,含在口中,淡声道:“世子真是好雅兴,深更半夜,带着一身伤,屋顶赏月,整个宜国,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莫名其妙的人了。” “我睡不着而已,你不也睡不着吗。” “我有什么可睡不着的。”陆观南沉声否认。 凌当归语调轻松:“被气的吧,我知道,今晚把你赶出去,你肯定觉得哎呀好心当成驴肝肺,生气了,脸色铁青,还故意当我的面摔门。” “……”陆观南语滞,像是被戳破了藏在深处的小心思,不自在地咬破蜜饯,牙齿磕到果核,避开视线。 凌当归咧嘴笑了笑,“作为奴隶,吃了我的蜜饯,就不能再生气了。” 那蜜饯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陆观南冷脸道:“别笑了,你不疼吗?” 他这一说,凌当归的伤口又开始传来阵痛。凌当归轻捂着下巴,漫不经心道:“我皮糙肉厚的,一不怕疼,二又死不了。再说了,还是疼点好。有人甚至都无法感知疼痛了。” 第61章 陆观南转头看他,朦胧中只见他眼眸低垂,落在夜色中,与白日里嚣张轻狂截然不同的沉静,周身环绕淡淡哀伤。 真是恍惚,竟从凌纵这张脸上窥探出悲悯的情绪。 “奸污杀人的是凌纵,该他赎罪,又不是你。”陆观南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凌当归闻言哂笑,“跟你说了好多遍,我就是凌纵。害丁雪浮和丁家惨剧的也是我,我……” 凌当归话头止住,没再说了。他前世早死,之所以现在能活着,还得感谢凌纵。继承了凌纵尊贵的身份地位,没有说好处他全都占了,问题却一点都不负责的道理。杀人偿命,凌纵的确该死,可是凌当归也自私,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无法越过剧情和重生的诱惑,偿命给丁雪浮。 自觉亏欠,过意不去,倒不如放他们狠狠揍自己一顿。虽然远远不够,但至少可以让湘露和丁不弃出口恶气。 陆观南连核吞下,“你坚定认准这件事,也是很执着。” “因为我!本来就是凌纵!”凌当归重重地点头,反复肯定,一本正经,“若是将来风水轮流转,你我地位反转,我落到你手中,曾经做过什么,百般霸凌你的种种罪名,我也都会认的,到时候就任你处置呗。” 陆观南微微敛眉。 凌当归忽而展颜一笑,逗他:“开玩笑的,你不会相信了吧?本世子是坚决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 陆观南凝视他,若有所思道:“听你的语气,总觉得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凌当归的心“咯噔”一下,男主的敏锐度和观察力真是异于常人。 “你不会觉得我是从天上来的神仙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过去,也能预知未来?”凌当归的小表情颇有些按捺不住的欢喜,开始装疯卖傻,明褒暗讽,“不会吧陆公子,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不知怎地,陆观南忽地阴霾俱散,抓了一颗蜜饯,“我只知道你刚开始是个需要人带着读才能认字、需要照着过去的字迹暗地里偷偷临摹的人物。” “……” 凌当归微笑,捏着拳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讽刺我吗?本世子许久没有折磨你了,你莫不是有些得意忘形?” 陆观南含着香甜的蜜饯,视线瞥下,掰开他的右手,方才见他大拇指指节处也有一道伤。 “干嘛?想以下犯上?”凌当归警戒道。 “不敢。” 陆观南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套在他的大拇指上。那正是前几日凌当归气急败坏,还给陆观南的。 凌当归迷茫:“什么意思?” 陆观南若无其事道:“物归原主。” 凌当归看着白玉扳指,更迷茫了,琢磨着,半晌后恍然大悟,“你故意膈应我,明知道我现在暂时没法射箭了,还把这个扳指给我,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6400积分。” 陆观南面无表情,指甲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拇指。 凌当归捧着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大胆!恶毒的奴隶!我可是祁王世子!” “再不睡觉天就亮了,世子不是一向早睡早起的吗。”陆观南冷淡道。 “哦,今日破例,我通宵。不是你刚才什么意思……” “世子!” 正当凌当归要严厉质问陆观南时,山岚轻功蹿到内院假山上,“世子,属下已经查明并做好了您说的表格。属下带您下来吧,万一再伤着,王爷那边就瞒不下去了。” 凌当归抱着金盘等风絮。 腰际忽一紧,却是陆观南单手搂着他,带他飞下屋顶,轻盈落地,稳稳当当。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凌当归侧目就能看见陆观南的下颌,俊美的侧脸,衣襟上还着淡淡的气味。 凌当归不由地凑近闻了闻,“你一个男子,身上好香。” 陆观南喉结微动,却没躲避,垂眸看他道:“许是来时沾染了山茶花。” “哦……” 凌当归离他远了点,下意识挠了挠额角。 越看越觉得陆观南的眼神,如在月色下泛着微光的粼粼湖面,漆黑中偶尔坠落星子。 第67章 怕疼 凌当归所说的表格标题叫“那些年凌纵渣过的可怜女子”,横行是时间、姓名、地点、经过、结局,依次在框格里填空,足足列了好几张纸,翻翻折折成了一张册子。 鸡鸣破晓。 一夜没睡的凌当归放下册表,绝望又无力道:“我可真是个混蛋啊。” 凌纵前些年周游宜国,实则就是去猎艳的,被他渣过的女子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睡而不娶,始乱终弃是他的基本操作,最后实在喜欢的就带回眠香楼,新鲜感褪去的无非是给些银子了事。也有几回闹出些动静的,但都用钱权摆平了。被整得最惨的还是丁雪浮,不仅全家遭殃,好好的一个做官人家沦为饭都吃不饱的下场,而丁雪浮在如花似玉的年华,葬送了一条命。 凌当归不由地暗骂一句,衣冠禽兽啊,凌纵属实是…… “死不足惜。” 凌当归愣了一下,瞬间紧张,还以为自己将心里话说出来了。然而又不对,那嗓音低沉而清寒,像是寒冬一道飒风,灌注凛冽。 凌当归在心里偷偷叫好,但面上不能表示出来,绷着脸,非常暴躁,“你说什么?居然敢骂我。不要以为你帮我包扎,就可以肆意妄为了,只有你还在祁王府,就永远得低我一等,必须低眉顺首。” “我说的是凌纵。”陆观南眉心一跳,心平气和,神色淡淡,“你对号入座这么激动我也没办法。” “喂!” 山岚还在呢,凌当归气得牙痒痒,拽住陆观南的袖子,言语威胁:“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立马把你送给明曦公主。你也知道,她觊觎你很久了。” 陆观南低头看他抓着自己的衣袖,说:“现在不会觊觎了。她毕竟亲眼所见,我跟你躺在一起,明曦公主会要一个被讨厌的人睡过的奴隶吗?她应该会嫌恶心。” 凌当归对男主刮目相看,话题也顺着被他带歪,“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粗鲁,君子用词不是这样的。” 陆观南轻哼一声,“也许是诸如《春意闹》这样的三流话本看多了吧。再说,我又不是君子。”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凌当归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样的对话,不太符合按照原书男主的人设。 他正要搜刮一些词句反驳回去,册表中掉出一张正正方方的纸,纸上画着一个女子,旁边写着“秋蓉”二字。女子很漂亮,从面相上看也很温柔。 “这么多好姑娘,辜负一个又一个,不知道珍惜。”凌当归忍不住小声吐槽,想到自己又有点惋惜,“我都还没……” 意识到不合时宜,凌当归及时打住。 陆观南却听个清清楚楚,问:“还没怎么样?” 凌当归没好气地翻了白眼回去,“关你什么事,一个奴隶,总是想法设法打听主人的私事,你去问问,天底下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奴隶吗?” “那是私事?” 如预料中一样,陆观南对上凌当归瞪向他的那恶狠狠又不耐烦的眼神。 凌当归将画纸重新夹回去,凶道:“本世子饿了,去给我做早饭,越丰盛越好。半个时辰内,若是本世子没吃到,就罚你去烟囱下淋黑灰。” 陆观南似乎还要说什么,凌当归不给他机会,嫌弃地挥手将人撵走,这才安静下来。 “滴——获得50积分,累积6450积分。” 凌当归又将册表翻了一会,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唤来山岚,“交给你一件事,将册表上涉及到的所有地方都跑一趟,找到苦主,或者苦主的亲人,若家境贫寒,相依为命,就再给一笔银钱吧。若女子不为家人所容,浑噩欲死,你根据情况而定,不能解决就飞信递给我,我来决断。” 凌当归又强调:“不要暴露身份,更不要被人察觉是我。” 他知道这些女子的家里情况各不同,钱也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但那是凌当归唯一能做的了。 山岚听得愣愣的,十分不理解,“世子,这是为何?” 凌当归斟酌言词,流露出几分冷酷与自私,道:“当然是以免这些人节外生枝了,早些平息这档子事,杜绝诸如类似丁湘露和丁不弃的角色处心积虑再来刺杀我,也省得父亲朝中有人借此机会攻击我们祁王府。” “滴——获得50积分,累积6500积分。” “原是这样,世子考虑得对。”山岚点点头,“王爷也教导属下,凡事劝着世子,如今涉及到祁王府的处境,箭在弦上,万事一定要小心,不可授人以把柄。” 凌当归呵呵笑道:“你这个语气倒是有几分像父亲。” 山岚惊惶:“世子恕罪,是属下僭越!”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吧。”凌当归从腰带上解下库房钥匙,扔给他,“多带些银票,即便日后这事被翻出来了,也别叫人家觉得我祁王世子抠门小气。” 第62章 “是!” 山岚走后,凌当归出神地盯着桌案上被翻得凌乱的册表,脑海中时不时出现丁湘露和丁不弃那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神色。半晌后,凌当归叹了一声气,揉了揉眉心和发胀酸涩的眼睛。 陆观南做好早膳,送到东梧阁时,宋回春正蹑手蹑脚地关门出来,絮叨:“陆公子,我刚给世子换了药。世子好像一夜没睡,有些伤口又裂开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多了一身伤,我劝了他几句,他就嫌我烦,要赶我走……” “他睡下了吗?”陆观南问。 宋回春点头,“世子又累又困,已经睡着了。哎,陆公子,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不怕疼似的。从前哪里会这样虐待自己?” 宋回春走了,陆观南还在想那句话。 他推开门,放下木食案,轻轻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凌当归。 挨了一顿打,又晚间屋顶吹风,一夜未睡,凌当归的状态很糟糕,眼窝凹陷,眼下一片乌青,疲倦与劳累像蛛丝一样缠绕着他。 凌当归怕疼吗?当然是怕的,起初他用竹席片扎他的后颈,那个痛苦的样子不似作伪。思及此,陆观南下意识伸手,触到他的后颈,手指偏下,应该有一道伤痕。 凌当归呼吸沉沉,完全没有察觉。 他怕疼,却又好像毫不介意伤害自己。 陆观南抿唇,收回右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观南的肩膀有些酸痛,他起身又将饭菜端出去,一个人迅速吃完,然后去帮宋回春煎药。 消息传播的速度就像随波而起的风,仅过了一夜,祁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世子与曾经的平昌公府陆大公子睡在一起的事,私底下人人都在谈论。一时之间竟盖过了祁王妃突然病笃、窦侧妃上位等后宅之事。 宋回春本不知晓,一路上听丫鬟护卫们讲,大感震惊,因此见到陆观南时,嘴巴压根合不上,内心好奇得很,犹豫再三,掂量了一下自己和陆观南的关系,还是忍不住去问了:“你和世子……?” 陆观南扫了周围一圈,原本在偷偷看的丫鬟护卫们纷纷假装若无其事,做自己的活。 他漫声道:“还是问世子吧,我不好说什么。” “噢……” 宋回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心痛且同情的了然模样,“确实,世子素来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陆观南没再说,摇着蒲扇扇去一壶苦味。 第68章 风言 清都第一纨绔,横行霸道、一向好女色的祁王世子凌纵,居然将手伸向了男子,成了断袖,更令人吃惊的是,伸向的男子居然是陆观南。山茶宴上,二人同睡一张床,盖一张被,在祁王府被来参加宴会的宾客们捉个正着! 这个消息狂风骤雨一般席卷了整个清都。 市井坊巷,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 各种夸大其词,无中生有,真真假假掺在似是而非的话语中,掀起了一阵满城风雨。真可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虽说那祁王世子劣迹斑斑,毫无好事。 吉祥带着一点点积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淹没在清都的人群当中。 街上有许多搭着布的小棚子,招待路过的人清茶浊酒或是几个简单的小菜。吉祥给了铜钱,要了一壶茶,坐在篷布下,他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对面人群拥挤的酒楼里,只剩下一个摇晃脑袋的说书先生在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说的什么,不重要。 主要这里人来人往,四通八达,过路说的什么话他都能听见。例如此时,左边邻座的话飘进他的耳朵里。 “听说了没?凌世子那事?” “当然了!整个清都,谁不知道啊!我邻居家的姨娘的小姑子的大哥是在祁王府做工的,啊哟,那天可看得清清楚楚,凌世子和陆观南都没穿衣服,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世子脸色还特别红润,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在做那种事情了!啧啧啧,真没想到,凌世子还有这种特殊癖好。” “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和陆观南搞在一起了!这凌世子不是一向最讨厌陆观南吗?每次都恨不得折磨死他。我有一回亲眼所见,凌世子可是将他用一根绳子拴在马车后面,在街上策马横冲直撞,一个时辰下来,陆观南身上全都是血。” 吉祥右边邻座的几个人探着脑袋加入了话题,两桌人就这么隔着木木喝茶的吉祥大聊特聊。 “这就是凌世子的狠毒之处啊!那陆观南虽说是冒牌货,但毕竟当过高门贵公子,清高守礼,十七年还没有娶亲,又有洁癖,搞不好连通房丫头都没有过。而凌世子可是花月街的常客,露水情缘无数。你们瞧瞧,这凌世子多毒,将人折磨个半死后,又把人给睡了,要说惨还是陆观南惨啊。” “噢!” 几人深以为然,纷纷点头赞同。 “不过话说回来,陆观南也没什么惨的,本来就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还百般想要陷害真少爷取而代之,要不是凌世子,他早就被平昌公府给杀了。能傍上堂堂祁王世子,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不过好端端的怎么只好女色的凌世子突然转向男子了?那凌世子眼光极高,可不是荤素不忌的人。” “哎!那可是陆观南啊!算不上‘荤素不忌’。况且我瞧着也是早有苗头。你们知道吗,那凌世子在陆府少爷的生辰宴上,亲口所说陆观南是‘粗布麻衣难掩绝色’!” “我觉得说不定是陆观南蓄意勾引!” “却也有可能啊!也只有这样,陆观南在清都才有立足之地吧。虽说名声不好听,不过保命嘛,不寒碜。就是不知道咱清高无双的陆大公子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凌世子癖好应该挺多的,挺难伺候吧……” 几人说着对视一笑,略显猥琐。 “来来来,赌一把,这祁王世子是出了名的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你们说他什么时候会腻呢?到时候陆观南又是什么下场?” 几人说得热火朝天,还真的摆出银子来赌,硬生生把忍住没打人的吉祥给挤了出去。 吉祥回府后,一字不落地将市井里的议论告知凌当归。 天气越来越冷,但这几日太阳不错,吃过饭,披上鹤氅的凌当归坐着轮椅,在高树下晒着稀稀疏疏落下来的阳光。 斑驳碎影落在他的脸上,明暗相映,眉目舒展,冲淡了那几分精致和邪气,多了些许散漫与惬意。 凌当归听到这些话,不免尴尬地扫了眼陆观南,咳了一声,故作烦恼道:“早说让你藏床底了,否则也不会传成这样。本世子的一世英名都毁了,接下来还有哪个清白姑娘愿意跟我。” 凌当归脸不红心不跳。他哪有什么一世英名,一世臭名还差不多。 陆观南捧着竹简,垂眸道:“藏在床底像什么话?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话说得凌当归就不懂了,“你藏在床底,她们就不知道了啊。那么多女子,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去翻床底把你揪出来吧?而且你不说,不发出动静,谁又知道。” 很安静。 凌当归在心里默数,数到十三的时候—— “有道理,可是已经晚了。” 冷风吹起陆观南的衣角,皂角的清香乘风飘到凌当归脸上。 他扭头看陆观南,只见他神色淡淡。盯着看了好一会,然而陆观南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凌当归试图分析他的情绪,按理说被传出这样的不雅之事,陆观南该对他横眉怒目,恨之入骨,就像他刚开始穿来时那个样子。但陆观南的表情又显得太平静太若无其事了,莫非在忍辱负重? 很有可能!凌当归越分析越觉得真相了,没错,这样才贴得上原书中男主那个腹黑、阴鸷、能屈能伸的设定。 太辛苦了。男主心,海底针。 凌当归打个哈欠,眼眸顿时水润,缓了刚才直勾勾盯他的干涩。 而陆观南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握着竹简的手出了汗。 吉祥不知道内情,但觉得凌当归和陆观南的氛围怪怪的,他又想起茶摊上的那些话,越想却是越气愤,“世子,他们说得太过分了,完全是无中生有!是赤裸裸的谣言!而且您贵为皇室之子,陛下亲弟弟祁王的嫡长子,他们怎么敢胡言乱语的!” “滴——获得500积分,累积7000积分。” 突如其来的大额积分,砸在凌当归的头上,让他喜不自胜,“这是bug吧?我还啥也没干呢。” 系统的机械音听起来都十分悦耳:“系统有自己的一套算法和标准,从原书出发,宿主干得非常好,按照原书人设,作为男主深深厌恶的死敌,跟男主闹出断袖绯闻,在第一程度上对男主是一种极致的侮辱,是一种深刻的恶心的膈应。” “你说得对!” 凌当归美滋滋地想,却也莫名有一种在钻系统漏洞的心虚和刺激。 陆观南不知道为何凌当归突然心情变好了,悄悄用余光看着他。 第63章 手臂上有伤,为了方便装逼,凌当归就将折扇挂在腰带前面,好拿。他慢悠悠地扇着风,这才回复吉祥:“你也知道本世子恶名在外,脾气暴躁,清都之人莫敢当众议论我,如今却大幅度传播,肆无忌惮,这显然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吉祥瞬间紧张了,“世子被人算计了!” “给紧绷的清都增加一点谈资,活跃一下气氛,本世子乐意至极。” 本想凹一个故作高深的装逼犯笑容,但一不小心笑得有点傻。 第69章 赏心悦目 得了好多积分,凌当归心情大好,又开始霍霍人,昧着良心变着法地侮辱人:“陆公子,竹简先放着吧,回头再读。闲来无事,时辰又早,你给本世子表演表演吧。” 陆观南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侮辱”到,放下竹简,掌心擦过衣服,问:“什么表演?” 凌当归若有所思,右肘抵轮椅扶手,收起折扇,轻敲没受伤的额角。 “唔……我想想。” 原书中男主的技能真的超多,精通君子六艺,琴棋书画那是样样极致,光环强大,若说不完美,那就是筋脉被毁,身子羸弱,前期在宜国折磨期间,留下了太多阴影,虽说有后宫佳丽,但他仿佛性冷淡,子嗣也单薄,曾经评论区里还为他最喜欢哪个女主而争吵了不下五百楼。 眼下他护住了男主的武功和内力,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凌当归酸酸地想,也不知道男主之后得多无敌多完美。 “先弹个琴吧,就你上回在奉仙宫演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 凌当归想了好一会。 “《秋月白》?” “对对对,就是这个。”凌当归的肩上落了一片枯叶,他笑得格外多情,“我也来体会一下明曦公主的心绪。” 陆观南面色有些怪。 凌当归要求可多,又道:“你这身穿着太落魄了,不够端庄。吉祥,找一件本世子最好最贵的衣裳,要黑色的,给他换上。哦对了,顺便将缥缃堂里上好的古琴也带过来。” 吉祥不明所以,挠了挠头:“世子,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本世子高兴,就要他给我弹琴。快去快去。” 凌当归狂得没边,催促他们赶紧去打扮。等吃完丫鬟送来的水果和两块糕点后,吉祥带着陆观南过来了,他眼睛一亮,赶忙拍拍手心的碎屑,叹为观止。 男主穿的是他前几日的那件黑衣,金线绣牡丹花与祥云蝙蝠,更深的黑色腰带一扣,细腰轮廓,衬得身段比例极好,头发束起,佩金冠玉簪,平添贵气。脸就更不用说了,粗布麻衣时已是卓尔不群,稍加装饰,更是锦上添花——帅得太惊人,太夺目。 不愧是男主。 他走过来,怀抱古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青筋和浅红色的疤痕在阳光愈发明显。 凌当归笑盈盈道:“这下真得认真叫你一声陆公子了。” 他穿得晚,还没能见证陆观南作为“平昌公府嫡长子”时的风姿,颇为可惜。 陆观南看上去还有些别扭和紧张,不够松弛。 凌当归猜他是因为不习惯,琢磨了一会,伸手撩了撩他的宽袖,“不错,来吧,弹给本世子听听,上回光顾着我自己舞剑,都没怎么好好听你弹的琴。” 陆观南坐在小亭中,古琴摆在石桌上,擦去琴上的灰尘,勾弦听色,估计这琴大概几年没弹过了。他校正音色,这才端坐抚琴。 凌当归是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听这曲子,他脑海里只有翻来覆去那几个词:好听、雅、好像有点凄、哎男主长得好帅…… 曲子结束后,凌当归十分热情地鼓掌。 陆观南顿了顿,所以这人应该没听出他错了几个音。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作为施法前摇,狠着心恶意戏谑道:“这下你知道本世子为何让你盛装弹琴了吧?方才弹琴,是不是百感交集,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过去的身份地位和荣华富贵,都化为一场空啰,就像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一个音都留不住。这一招就叫‘诛心’。”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7200积分。” 陆观南看他,觉得出奇好笑:“世子用心良苦。” “什么意思?你刚才想的难道不是在平昌公府当大少爷时期的那些事吗?” 还真不是。 细说起来,除非遇到特定的人,他现在很少会主动想起过去的事。陆府的成长与遭遇烙印在他的骨髓里,已与血融为一体,很难忘记,也不需要去刻意回想。即便是想,也不会再如从前大受打击。 好像已经彻底接受了。 他刚才想的是,在好几件黑色衣裳中偏偏却选中了他穿过的这件,什么叫“体会明曦公主的心绪”,他不知道凌芷萝对自己又爱又恨吗,含笑看他弹琴,又不知道心里在憋什么难听的话,天这么冷还扇扇子,是有多喜欢那把折扇,唔他到底是谁,原来长什么样子呢,凌纵这张脸真不配…… 那么多大人物的中秋宫宴上,亦是纷繁情绪,尚且能弹奏得游刃有余。而今日此时,却难以言说,频频弹错。 凌当归屈指敲轮椅,不满道:“喂,本世子问你话呢?开什么小差,你这个奴隶真是太嚣张了。” 陆观南双手搭在琴弦上,随意一拨,琴音旷远,“是的。” “啊?” 凌当归一懵。 陆观南道:“我想的就是在陆府的生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都没了,物是人非,好怀念。” “……” 凌当归的眉头渐渐皱起,好特么违和的一句话,像在背台词,面无表情的,哪里像是怀念的样子了!而且为何有一种陆观南在耍他玩的感觉???一定是错觉! 陆观南跟个没事人一样,问:“还要弹吗?” 凌当归没给好脸,铁定了要折腾他:“不弹了,本世子要看你舞剑。吉祥,去取一把剑。” 剑长三尺,通体发青,鲛鱼皮做剑鞘,剑柄上刻着“贺长生”三个字,剑格处镶嵌绿松石,银光锋芒,乍现霜寒纵横之气。陆观南握住剑柄,微微颤抖,“好剑。” “这是自然,”凌当归十分得意,“这可是父亲亲自为我打造的一套武器,刀枪剑戟匕首,个个都是顶尖的。” 然而后来,原主凌纵就用那把“贺长生”的青金石匕首弑杀了他的父亲。那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需要找人为你伴奏吗?吉祥,去找宝樱……” 陆观南立马拒绝了,“不用。” 他屏息凝神,起了剑花。 首先声明,不是拉踩,凌当归在影视剧里看过舞剑,通通不如陆观南。 剑气划长空,无风竹自动。身姿矫健,剑走龙蛇。旋转间衣服层层叠叠地翻卷,如云如花,那并不明显的暗红牡丹花仿佛疏疏落落地绽放开来。慢如秋风落叶,行云流水,迅疾又如骤雨闪电,剑气凌厉。 人,更是凌厉。 也更帅了。 凌当归再一次叹为观止,热烈拍掌道:“赏心悦目,赏心悦目。” 院外偷看的丫鬟们激动地直跺脚——凌当归哪知道没过多久,这句“赏心悦目”传遍了清都的大街小巷,为他和陆观南的传闻又添了一把火。 陆观南轻声喘气,似乎是刚才舞剑,脸色微红。 凌当归见他留恋地握着剑,想到原书中被毁掉的苍雪佩剑,以及再也握不住刀剑的男主背影,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喜欢这把剑吗?要不送给你?” 陆观南一愣,还没回答,便听一道饱含愤怒的声音响起。 “臭小子,你要将我打造的剑送给谁!” 祁王怒不可遏地直直冲着凌当归快步走来。 凌当归立马带笑,举手发誓:“我挤兑他呢!我怎么可能将父亲送我的生辰礼物给他?绝无可能!” “这还差不多。” 虽说祁王是知道内情的,但受外界影响,他的眼神在凌当归和陆观南之间来来回回梭巡地好一番,似乎在琢磨传闻的分量。 陆观南收剑归还,动作极其利落。 祁王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阿纵,你怎么让陆观南穿你的衣裳?” 凌当归却没当回事,笑嘻嘻道:“怎么样?好看吧?男要俏,一身皂。” 怎么感觉他还挺骄傲的样子。 祁王和陆观南同时闪过一丝复杂。 第70章 厚礼 纸包不住火,祁王还是知道了凌当归一身伤的缘由,气得半死,凌当归装柔弱,他于是便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已经重伤的儿子说,只得派人又将东梧阁的人手增加了两倍。 凌当归现在光是掉了一根头发,都有三个人来清理,宋回春也会被立马逮过来,被迫拿着那根头发仔细研究。 “我已经派人暗中盯着那兄妹两了,如若他们有异心,便会毫不犹豫将他们杀死。”祁王显然还是耿耿于怀丁湘露和丁不弃刺杀他的宝贝世子一事,不由地又开始唠叨,“阿纵,斩草当除根,否则后患无穷。况且那只是两个平民,死了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第64章 凌当归皱了皱眉,启唇,然而到底是没说什么,毕竟他与祁王属于同种立场,辩解什么的会显得十分虚伪。 祁王是皇室,贵族,是非常典型的古代封建主义既得利益者和坚定不移的守护者,自出生起就有一种俯视蝼蚁的优越感。嘴上说着苍生天下,但若真指望他与平民百姓共情,是一件愚蠢且极度困难的事。 “祁王可不要小瞧平民百姓,”陆观南仍着那件黑衣华服,如松站立一旁,腰间的玉佩流转莹润光芒,“昔日屈国末年,五城百姓揭竿而起,势不可挡,使得乱世第一霸主、百年屈国彻底灰飞烟灭。” 祁王神色一肃,双手背后,打量起陆观南:“那时屈国已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百姓不过是在岸边顺势推倒老朽锈蚀的船只罢了。” 陆观南淡淡叙说:“七十年前,建平十三年,刚打败了宜国的淮国国威大振,兵马休整,一年后几乎倾全国之力,上下同心,誓要将屈国吞掉。然而这场仗对峙持久,将淮国拖得军心涣散,只得收军回国。连堂堂淮国都攻不下的奄奄一息的屈国,三年后却亡于国中百姓之手,淮国如愿以偿,以强权瓜分了大半的屈国疆土。屈国,说一句自取灭亡也不为过。” 祁王显然是被说动了,微微颔首,“你说的也有道理。能聚集起五城百姓造反,也非易事,乱世几百年来,也独独屈国因此而亡。不过淮国的结局也没好到哪里去,为我宜国所灭,至此二分天下。” 二人居然就这么议论开了。 此时一句话不说,显得自己很无知。但他的人设就是无知且嚣张。 他表现得十分不耐烦,敲了把折扇,“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陆观南,没有本世子的允许,你居然擅自插嘴,显得你很通晓文史博学多闻是不是?岂有此理,简直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去缥缃堂罚站一个时辰!”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7300积分。” 陆观南被赶走了。 小插曲过后,祁王继续之前被带歪的话题,“阿纵,你当真不杀了他们?” 凌当归摇头又摇头,故作伤情的样子,矫揉造作胡说八道:“爹,其实我坦白跟你说吧,我真的挺喜欢丁雪浮的,只是她偏偏不肯跟我,我们之间误会太多了,最终酿成惨祸。这些年我虽流连花丛,心里却始终无法忘怀雁州。湘露和丁不弃找我复仇,打我一顿,我这心里才踏实一点。放他们一条生路吧,若直接杀了,我这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说着说着,把他自己说得都起鸡皮疙瘩了,好渣好恶心。 听到这话,祁王一愣,万万没想到是从自己儿子口中冒出来的。且突然发现凌纵已经很久没给他惹祸了,以及处置祁王妃时说的那番话,祁王不由潸然泪下,掩袖痛哭,“阿纵,你真的变了!长大了!知道为王府为爹考虑了!” 凌当归趁他掩面,偷偷扇了自己一巴掌,为自己刚才那些恶毒的鬼话赎罪。 然后感慨,祁王这才是这个时代正常人的反应啊,谁像陆观南那样,铁板钉钉地认定他一定是灵魂夺舍了。 祁王哭个不停,凌当归只好一本正经地说:“爹,你别高兴得太早,以后说不定我还会闯很多祸给你。” 不仅闯祸,还会弑他,弑完之后还要篡他的位。 祁王仿佛没听见这句话,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又念起已故的妻子陆茜娘,巴拉巴拉的。 祁王此人算不得正面角色,毫无底线地纵容凌纵作恶、跟在后面收拾各种烂摊子,等到局面无法挽回时,为了护住凌纵,他选择杀进幽清宫,篡逆谋反,有一种逼上梁山的无奈。凌当归脑壳疼,听得频频叹气,却也感怀祁王用情至深,过而反噬。 好不容易把祁王哄走,凌当归终于能休息了。 吉祥推着他的轮椅,去池塘边晒太阳,顺手喂喂锦鲤。抬头一看,正见祁王的方向并不是回他自己住处,而像是东梧阁缥缃堂的方向。 凌当归想了想,祁王如今亲信散失,只能找陆观南商量事情。 他撒着鱼饵,锦鲤跃而争食。凌当归忽然觉得自己一直都忽略了祁王的心机与野心。原书中为护爱子被迫谋反,也许是被“被迫”。派去暗中监视丁湘露和丁不弃的细作,可能也未必是监视他们,而是监视雁州,或者说挼蓝城,那是丞相韩虚谷的地盘,在进行一项皇帝极其重视的行宫建设。 跟自己没关系,凌当归不去多想,继续撒着鱼饵,欢喜地看着漂亮的锦鲤。 缥缃堂。 祁王下令,其余人都退下。 “世子呢?”陆观南看了眼。 祁王一顿,古怪地问:“你现在倒是不恨阿纵了?” 陆观南淡笑:“恨。世子令我罚站,若世子没来,我就坐下了。” “坐下吧。”祁王开门见山,“我今日奏过陛下了。山茶宴那日织蝉司也来了人,想必已经将一切都告知了陛下,包括尤承之子尤笠府上冒犯言语。不料陛下……” 他没有说完,陆观南已了然,倒也没有多意外,“祁王的态度表明就行了,陛下想看的就是您依仗皇权,您事事报备,事事顺从。您若按下不表,反而引起皇帝怀疑。” 祁王颇为受挫,“陛下严厉斥责了尤承,只罚了三月俸禄,末了就是轻描淡写地让尤承赔礼。” “他赔了吗?” 正当此时,门外有小厮来报,“王爷,大鸿胪寺卿尤大人和少公子来了!说给世子带来了厚礼!” “尤承?来得可真够及时。什么厚礼?”祁王听见这名字,就觉得火气大。 小厮瞥了好几次陆观南,嗫嚅道:“给带了……男、男子!” “什么?!” 祁王愤而拍桌,一阵风似的卷出去了。 陆观南蹙眉,后知后觉地跟了上去。 厅堂内,凌当归转着轮椅,穿梭在尤家父子带来的金银珠宝和那四名男子中,似乎是在仔细观察,时不时地沉吟嗯诶,又摇摇头或点点头。 尤承关怀备至:“世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伤?” “哦,哎,被我爹打的,他不同意我与陆观南搞在一起。” 凌当归一脸平淡,语出惊人。 着急忙慌赶到的祁王险些脚一滑,被石块绊倒。他忍了忍,暂且先不进去。 尤承噎了一下。 尤笠偷笑,心道活该,虚假道:“世子这一定很严重吧?是不是打断了腿,还需要依靠轮椅……” “哦,也还好。”说着,凌当归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云淡风轻,轻而易举。 尤笠噎住,心里将凌当归翻来覆去骂了祖宗十八代。 这是尤笠的习惯,原书中提过一笔,凌当归大概猜到他在暗骂,继续坐在轮椅上,微微笑道:“我的祖宗十八代可包括先帝、先先帝、先先先帝……追溯到咱大宜国的太祖,再往上深究,得到前朝荆,亡国之君就没好意思吹了,但可以追到四百年前荆武帝,荆武帝还是相当拿得出手的吧……”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7400积分。” 第71章 正主 尤笠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尤承扬起嘴角,有点僵肿的脸托住以示友好的笑意,“世子这是在开玩笑吧,没想到世子对荆史还挺感兴趣的,荆武帝确实文韬武略,使荆国走向鼎盛,千年来莫有能及者。” 那也未必。在这个小说世界里,咱们男主,日后的许文帝,将会刷新千古一帝的名单和排序。 作为许文帝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恶毒反派凌当归有一种有荣与焉的自豪。他难免有些激动,尤其是此刻站在上帝视角,俯览这个时代。 凌当归轻声咳了咳,掩饰激动的情绪,恢复那吊儿郎当的做派,坏笑道:“哦?‘千年来莫有能及者’?这么说,尤大人觉得咱们宜国的太祖和当今陛下都比不上荆武帝?我要告诉陛下。” “当然没有!世子,这是误会……” 尤承脸色一变,矢口否认,没想到险些着了这个臭小子的道!本不该如此慌乱的,但实在是对了症,大意了,小瞧这个声名狼藉的凌纵了。他刚才就觉得困惑,好端端提起什么隔了几百年的荆武帝,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呢。当朝的天熙帝最不喜荆武帝,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荆国就是从他手里衰败的,不配千古一帝之称号。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7500积分。” 凌当归奸计得逞,哈哈大笑,轻快地滑动轮椅到了珠宝面前,拨了又拨,心情甚好:“尤大人,开个玩笑,我不会跟陛下说荆武帝的事的。珠宝我收下了,不过这些人嘛……” 毫无征兆的,堂外偷听的陆观南心蓦地一紧。 凌当归故意停顿,吊人胃口,似乎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收下。 “也收了吧……” 像突然被人大力推了一把,摔下悬崖,心口被骤然攥紧,陆观南狠狠地拧眉,一瞬间脸色阴沉了下去,如乌云蔽空,一滴雨滴入了深海里。 第65章 “……正巧府中缺些仆役,尤大人还亲自给送过来了,谢谢谢谢,这不就省得祁王府再花钱了吗。” 陆观南一愣,莫名地松了口气。 祁王差点笑出声,理了理衣袖,控制好表情,趁机现身,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尤大人和少公子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 “王爷千金之躯,尤某愧不敢当。”尤承露出标准的假笑,礼节周到,挑不出一丝错误。 他满含歉意,向祁王拱手:“下官教子无方,犬子无德,不知轻重,方才酿成那日情景,下官深感自责与愧疚,回去后立马教训了犬子,他已知错。本想次日亲自登门拜访,赔礼道歉的,却忙于政务,一连耽搁了几日,叫王爷误会了。今日得空,下官特地带着犬子向王爷与世子赔不是。” 祁王内心冷哼。这个老东西,说得有模有样,前几日不来赔礼道歉,等皇帝下令了才来,到底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真当他看不出来吗。 尤承混迹官场,当然知道,不过是不在意。 毕竟连陛下都不在意,只象征性地罚了他三月俸禄,可知祁王失势已成定局。 见祁王似有些不甘,尤承又道:“陛下令微臣好生劝解祁王殿下,若完不成任务,王爷气还未平,怕是陛下斥责。” 尤笠谨记父亲先前的话,低了低头:“是小辈无礼,冒犯到了王爷和世子,大人有大量,还请王爷和世子恕罪。” 祁王维持着客气而疏离的笑,正要说话,却听一串叮当的清脆金石声。 众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是凌当归在用小铜锤敲着金银,钦佩道:“不愧是管外交的,鸿胪寺卿大人果然能言善辩,会说话。父亲,若我们不接受,反倒是太小气了。” 怎么听都觉得是在阴阳怪气。 “滴——获得50积分,累积7550积分。” 祁王纠正他:“阿纵,不可无礼。尤大人见谅,有心即可。山茶宴上的事便过去吧,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嗯哼。”凌当归态度模糊,甚是气人。 尤笠咬牙切齿,好不容易才忍住愤怒和吃瘪。尤承则圆滑得多,“王爷既已发话,下官这心便定下来了。对了世子,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送给世子的,若是去做些杂活,可是浪费了……” 那四个人皆是美男子,对凌当归暗送秋波。 暗中观察的陆观南盯着凌当归,倒要看看他什么反应。 只见凌当归给自己腰带上挂了一条黄金配饰,推着轮椅到四人面前。其实刚开始他就发现了,这四名男子有一个共同点,五官或身段的某个特征与陆观南有几分相似。 “爹,你觉得他们长得像谁?” 祁王没看出来,这些男子打扮得一身脂粉气,阴柔妖娆,他直接两眼一黑。 “是陆观南呀!” 陆观南本人都看得好一会,才发觉有点相似,感觉极其古怪。 凌当归又阴阳怪气:“难为尤大人了,短时间内搜罗起几个人,这可不容易,不过您‘投其所好’,理解错了。” 尤承脸色一僵,“世子的意思是?” 凌当归含笑:“尤大人可否想过为何我会和陆观南搞在一起?” 大喇喇地展开这个话题…… 尤承浑身不自在:“……世子赐教。” 凌当归一字一句道:“因为本世子讨厌他,就想将他压在下面。” 杀伤力十足,震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偷听的陆观南。 “所以说,你找的这些人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啊,他们都不是陆观南。”凌当归笑得坦荡,“正主还在,本世子为何还要替身呢?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哪有陆观南本人带劲。” 他算是豁出去了,骚话一套一套,简直变态。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7750积分。” 凌当归拍拍手,示意他们回神,“人,尤大人还是带回去吧。若是非要留下来,那本世子就只能让他们凑数当仆从了。” 尤承红着老脸,只好将人退回。尤笠欲言又止,像是在说“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玩得这么花”。 祁王忍着心头想把儿子拍死的尴尬,与尤承又闲扯了几句,将人送走。父子俩的马车还没走,便听得府中一阵轰动,伴随着丫鬟小厮兴奋的声音。 “我的我的!” “都别抢,鸿胪寺卿送了好多来呢……” “就是,排队啊!前面的不准多拿!” 尤承的脸色极其难看,气愤地捶窗。 尤笠更是沉不住气,想要下车去争辩,被尤承拦住。尤笠气得声音都在抖,“爹!那凌纵简直狂妄至极!他居然敢把您送的东西分给下人!这分明就是侮辱您!公主……” 尤承摁住他,冷道:“闭嘴。回府再说!” ……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7850积分。” 凌当归笑得前仰后合,“还说我以后不敢猖狂,连祁王府的门都不敢出,气死他们……” 祁王又忧又气,“今天刚夸过你懂事,转眼你就又惹上鸿胪寺。还有我问你,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嫌京城传言不够乱吗?” 祁王唠叨教训了足足半个时辰。 给凌当归都念得困了,他打了个好几个哈欠,祁王这才终于放过他,怕他多想,还夸了一句:“不过拒绝尤承的塞人是正确的,那四个人肯定不是善茬。” “一看就是细作。”凌当归又打了个哈欠。 祁王满意了,放他回去睡觉。 出会客堂,吉祥推他穿过翠竹林,长廊转角,陆观南倚靠红墙,双手抱臂,微微侧目,仿佛已等候多时。 凌当归在心里:哇! “我来吧,你去看看药煎好没有。” 等吉祥反应过来,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刚才!陆观南!居然直接动手推开了他!不是!世子都还一句话没说呢! 第72章 古怪 凌当归被美色所惑,缓了又缓,才将那刚才那股转角遇到大帅哥的冲击感给压了下去,傲慢道:“不是让你在缥缃堂罚站吗?” “时辰已到。” 陆观南低首垂眸,视线刚好落在坐轮椅的人身上,从后颈到发丝,从额角到眼睛到含着几分轻蔑不屑之意的笑,以及缠纱布的右手,虚握着折扇。 果不其然,见凌当归翻了个白眼,扭头瞪他:“那谁让你乱跑的?” 陆观南抿唇,答道:“既为世子的奴隶,自然是来找世子。听说世子在这里,就过来了。” “……”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凌当归哽了一下,改换阴阳:“哟,陆公子什么时候这么上道了?本世子有点受宠若惊。” “滴——获得50积分,累积7900积分。” 凌当归以为陆观南仍是如从前那样,被他这么讽刺,若无其事,只当没听见。却感身后阴影一重,如山倾倒,耳朵处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划过,一道低沉、微微嘶哑,却又格外温润的声音乍然而起,仿佛是风撩开下午那张古琴的琴弦,余音悠远——“世子当真觉得受宠若惊?” 这声音就在耳边! 宜国爱香,贵族尤好。原主的衣服都用香草熏过,这件黑衣也不例外。浓郁的衣香和淡雅的山茶花香铺天盖地,似要将他笼罩。 凌当归瞳孔倏然放大,下意识攥紧了折扇,僵硬地不敢动,耳根蔓上红色。 不是,这也太近了吧,好怪好怪好怪…… 他所有的变化,陆观南尽收眼底,喉结微动,伸出长臂。 凌当归被那香味熏得大脑成了一团浆糊,神思迟钝,一时间竟仍呆鹅一般坐在轮椅上,直勾勾地瞪着那只修长骨感的手伸过来,落到他的下衣,拂去玉佩穗子上的几片竹叶。 “应当是来时穿过那片竹林掉落的。” 陆观南推着轮椅,走下游廊。 一阵冷风吹来,凌当归如梦初醒,回想刚才自己的呆瓜样,不由咬牙切齿直冒烟,捏着发红的耳朵,凶神恶煞,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你有病啊?说话靠这么近?什么受宠若惊?这话你都当真,未免也太蠢了!还有,你刚才肯定是想趁我不备暗杀我吧?你这个人……” 他叽里呱啦说了很多,语无伦次。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8000积分。” 被骂了一通的陆观南,牵起了唇角,任他骂去。等凌当归累了,自动不说了,他也知趣地不再提这个,转而道:“世子刚才与尤家父子的对话,我听见了。” 凌当归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冷笑:“一个奴隶,偷听主人说话,成何体统?!” 陆观南略表歉意,又道:“鸿胪寺卿送人,世子为何不要?” 凌当归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又重重地冷笑一声,说话不过脑子,没好气道:“我有病啊?我又不是真的断袖,要大男人干什么?还是四个!变态啊?他送女子过来,我还能考虑考虑要不要收下。” 第66章 “哐”地一声,轮椅撞花墙上了。 凌当归寒毛顿起,立马从轮椅上弹射出来,叫道:“你果然是想暗杀我!” 一句话,东梧卫瞬间出现,立在墙上,蓄势待发。 陆观南捏着轮椅的手青筋凸起,面上没什么表情,没去管东梧卫,“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那番话,传出去,不是更叫人误会?” “什么话?” 陆观南淡淡地看着他,启唇道:“世子说讨厌我,想把我压在……” “……哦哦哦这你都听见了!”凌当归赶忙打断他,显得有些慌乱,“本世子那是故意恶心尤承和尤笠的,当然还有你!怎么样,被我恶心到了吧?这就是本世子的目的,你陆大公子高洁名声,被我玷污了哦。” 陆观南静默。 系统显然是被恶心到了,“滴——获得200积分,累积8200积分。” 凌当归展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这也太社死了,说虎狼之词,竟然被当事人亲耳听到,还专门过来当面质问。活了二十年,都没有过此等遭遇啊!这一刻,他居然十分想念自己的病床。 “倒没觉得。” 陆观南慢吞吞地吐出四个字,捏着轮椅,转过来,“世子坐下吧,宋大夫说了,养伤期间,还是避免走动。” 凌当归掂了一下东梧卫和生死蛊的分量,放心地坐下了,扬着折扇扇去尴尬,也没去深究他刚才小声说的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回东梧阁,要路过一座小桥。陆观南推着他,穿过小桥。湖对岸,掩映的高树里,凌柳卿和丫鬟说说笑笑。 凌当归恍然大悟,回头道:“你是怕柳卿误会吧?放心,她知道内情的。不过这传闻沸沸扬扬的,知道的人太多了,以后肯定一翻就翻出来了,但也没关系,假的真不了,到时候你自己解释吧,但如果你求我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辟谣。” 可别因为这个误会,伤害到男女主之间的感情。 陆观南掀了眼皮,牵起嘴角,笑道:“凌世子看得真开。” 青天白日的,凌当归一阵冷,果断收起折扇,再要说他几句,下一秒轮椅突然颠簸,可恶啊!男主果然心机深沉,喜怒无常,居然专挑鹅卵石小路走! “走平地啊大哥。”凌当归十分无语,扶着脑门,“你怎么回事?今天怪里怪气的。” 轮椅到了平坦地,也到了东梧阁。 陆观南淡淡又一笑,“没什么。” 凌当归狐疑地盯着他,再次感慨,男主心海底针。 “罢了,本世子要回去躺着了,眼睛有点疼,你过来给我读话本子。” “哪一本?”陆观南在多宝架前扫了一眼。 凌当归从轮椅上起来,进屋,脱鞋躺床,一气呵成,一接触到床,便感惬意:“《春意闹》吧,本世子很喜欢这个,男主和女主之间特别甜。” 倒也不是,这《春意闹》赵生和张小姐之间矫揉造作,你侬我侬,各种误会和狗血,有时候凌当归自己听得都头疼。不过这出话本尺度偏大,有利于激发荷尔蒙。 这几天漫天都是“断袖”流言,他得带男主回归一下言情世界和氛围,嗯,那才是男主的归属。 “《春意闹》?” 陆观南愣住。 凌当归随口道:“对啊,怎么?你想偷懒?” “……不是。” 陆观南从多宝架中找到《春意闹》,犹豫了一下。 凌当归还在催促,“快点啊,磨磨蹭蹭的。上回读到哪了?赵生回乡探亲,音讯全无,张小姐独守空闺,思念成疾,日日盼着心上人寄来书信,越等越是悲伤。好不容易等到赵生归来,要迎娶张小姐,张小姐竟含泪拒绝。应该是到第十回了吧,你继续读。” “好。”陆观南翻到对应第十回,缓缓开口,“粉黛娇娥垂清泪,对镜恨欲逐君去。书接上回,张小姐狠心拒绝赵郎求亲,回到绣楼后痛哭一场,以至神思颠倒,夜夜思君如流水,不曾有穷尽。赵郎亦是悲痛不解,小姐却是闭门谢客,让侍女托言,二人此后如同陌路……” 凌当归翻了个白眼,又开始了。 “……赵郎颓唐,借酒消愁,酩酊大醉。醒后如失心肺,万分怅然。他不愿再此消沉下去,心道小姐一定有什么苦衷,不若他想方设法潜入张府,去窥探个究竟,问题或许会迎刃而解……” 凌当归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此夜蝉鸣群树,清月映水,步步催情。伪装成小厮的赵郎难掩思念之情,偷偷靠近小姐绣楼,本想看一眼就好。谁知却见闺房中,除了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竟还同床共枕着一个高大男子,面如冠玉,风流倜傥,赫然是谢太守之子……” 凌当归直直地坐起来,整张脸在写着:“?” 第73章 撷花居士 “……赵郎心中涌起怒火,破门而入质问。张小姐字字无情,诉二人已恩断义绝,不复相见。谢公子春风得意,与张小姐更是亲密无间,如同一对璧人。赵郎被打了二十棍,逐出张府,浑噩欲死,一时之间又有些疯疯癫癫……” 凌当归:“??” “……赵郎走后,丫鬟服侍谢公子更衣,张小姐悲痛欲绝,谁人知她苦心。见她如此恨欲随君而去的模样,谢公子竟油然而生一种痛快,道:‘小姐不是求我帮忙,可有悔?’,张小姐答曰不悔,然心如刀绞。谢公子见此番,甩开丫鬟,攥紧张小姐纤细手腕,道:‘不悔求我帮忙,实悔小姐生来男子之身?’……” 凌当归:“???” 他很凌乱,意外地结巴:“不是,你、你等会。” 陆观南合上话本,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凌当归激动不已:“这不是言情本子吗?不是小姐吗?不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吗?怎么、怎么突然就变成男的了???” 陆观南说:“张小姐生来男子,不过体弱多病,当做女子娇养。他原也不知道,周围的人守口如瓶,都瞒着他,直至有一回被谢公子发觉,如晴空霹雳。这才下定决心,与赵郎断了。” 当初誊抄的时候,陆观南就被这剧情炸过一次了,印象深刻。 “后来呢?书给我!” 凌当归气得够呛,夺过陆观南手中的话本,哗啦啦翻到第十回,面目狰狞,像是要把那些字都生嚼吞吃。 后来的剧情发展已经不能用狗血来形容了,简直是离谱至极,颠到北极星。“张小姐”按照婚约嫁给了谢公子,十里红妆,整个春风城都知道了这门亲事。谢公子娶张小姐虽是父母之言,但醉酒后见色起意,两个男的居然还睡了……不过依然阻止不了谢公子沾花惹草。 赵生亲眼目睹,心爱之人入了谢府,消沉半年,各路好友相劝,总算是肯走出来了。怀抱着恨,挑灯夜读,一门心思读书,科举,进京赶考。 然后时间就到了五年后,赵生当年告状,做了官,带着妻女赴任春风城。之后十来回,就是虐来虐去的恶寒三角恋。简而言之,赵生对张小姐念念不忘,又爱又恨,找了与她长相相似的妻子,回到春风城之后,借着公事屡番打扰,意欲报当年抛弃之仇。张小姐阴差阳错被算计下了春药,赵生这才知道张小姐的性别,受了惊吓,大骂他是个骗子,骗了他的感情,还将他痛扁一顿。 张小姐悲愤哀婉,回想自己这一生,于一日午后自缢于杏树下。 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好时节。 好家伙…… 气抖冷! 什么玩意,这真的不是写出来报复社会的吗? 野还是古人野,要素真够多的,更过分的是bg暴改bl,还是be!他要打爆这个作者。 一目十行,看完整本书,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落日橙黄,捎带灰色的碎云。 “吃点东西。” 陆观南见他看得认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去弄了些糕点和熟水过来。 凌当归恶狠狠地咬着山茶酥,碎屑簌簌落在话本上,他点了点话本的封面,问:“这个‘撷花居士’死了没?” 撷花居士就是《春意闹》的作者。 陆观南不知。 要不是凌当归逼他誊抄,他都不知道本朝还有此等奇书。 凌当归于是喊来东梧卫,令其一日之内,查清楚这个“撷花居士”到底死了没。 凌当归被气得心口疼,喝了药、涂了药膏之后就睡觉了。 东梧卫效率极快,第二天凌当归刚睁眼,消息就送过来了:撷花居士还没死,就是当朝人,本名李十三,落榜书生,屡试不第,有一家书铺,但没什么生意。 凌当归眼前冒金星:“本世子要打爆他的狗头!” “你伤没好,还是别出去了。”陆观南也在。 吉祥很不满,福奴没了,现在明明他才是世子身边的第一人,这个陆观南怎么老是跟他抢位置。他探头过来,挡在陆观南前面,暗戳戳搞排挤:“世子,王爷也说不让您出门,跑腿这个活就让陆观南他去呗,把那个什么居士的给抓过来给您出出气。” 第67章 凌当归昨夜气得都没睡好,导致伤口又发作了,这会头昏脑涨,还真的有点缓不过劲来,故而没有多想,直接点头:“也行,陆大公子,你跑一趟,顺便给我再买些话本子回来,叫李十三给我挑,一定要筛掉类似《春意闹》这些天雷滚滚的话本。东梧卫跟着,你逃跑就是死路一条。” 陆观南扫了一眼吉祥,吉祥得意地摇头晃脑。 于是,陆观南穿着祁王府的黑色仆从制服,相当低调,但还是招了许多目光。一是因为他有人认出了他是曾经的平昌公府公子,二是因为陆观南与世子凌纵的传闻漫天,随着祁王府传出中的世子种种言论,传闻丝毫不见熄火之势。而现在当事人之一!居然露面了! 陆观南只当不闻。 李十三的书铺在清风街,穿过第二个小巷子就到了,门口只斜放了一个牌子,上书:李氏书铺。不愧是书生,字迹颇为漂亮。李十三就窝在满地狼藉的书册里,伏案正奋笔疾书,精神异常亢奋的样子,有人来了都没察觉。 清溪倏然拔刀,用力一扔,刀硬生生地扎进李十三的桌案中间。原本就摇摇欲嘎吱响的木桌,“轰”地一声,裂成两半。所幸底下有一堆书挡着,木桌卡在书堆上。 李十三第一时间捡起自己的稿子,惊恐地指着来人:“你……你!” 东梧卫的手段一向凶残。 清溪直接一把将人提溜起来,“你就是写《春意闹》的那个什么狗屁居士?” “粗鲁!粗鲁!”李十三面红耳赤,刚捡好的文稿又掉了,“是撷花居士!啊不对,你们到底是谁?这是强闯民宅,我要去官府报案……” “这是书铺,开门迎客,也算强闯吗?” 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没那么简单。李十三艰难地转过头去,只见那人捡起地上文稿,看了起来,大写的标题——《恨海记》。 “等等!那是我的!”李十三急得直甩手,“我还没写完呢……” 清溪拽着他的衣领,“我们世子有请居士走一趟。” “?!” 李十三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眉心直跳,“世世世世子?哪个世子?” 清溪冷酷道:“清都还有第二个世子吗?” 李十三狠狠倒抽一口气,两眼一翻,竟吓得晕过去了。 要不是世子说挑一些话本,清溪就直接将人扛走了。他使劲按李十三的人中,李十三瞬间回神,浑身是汗,听到要求,立马在铺子里翻找了起来。 此期间,陆观南一直在看那把文稿,他看得很快,不一会已看完前十回。 李十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时不时地瞥向这神秘人。他腆着脸上前,要回自己辛辛苦苦好几日没睡觉写的稿子,却见那人走到门外,举起灯台点了火,竟要烧他的文稿! “喂!你干嘛!那是我的心血!” 李十三冲了过去,奈何被清溪扼住,眼睁睁看着火势吞噬了他的文稿。 陆观南火光映照下的眼神冰冷,锋利如出鞘饮血的刀剑,那一刹那,攻势极强,逼得激动的李十三瞬间闭嘴。 “你不会以为将名字和时代背景都换了,别人就看不出你写的是祁王世子和陆府假少爷的事吗?” 李十三嗫嚅,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心痛地看着化为灰烬的稿子。 第74章 侮辱 《恨海记》从二人幼年开始写起,针锋相对中却不由动心,行文中很有《春意闹》的十八禁气息。 陆观南与凌纵是曾经的表兄弟,自幼便不合。他自诩清高,其实很讨厌凌纵,此人声色犬马、仗势欺人,年纪虽轻,却是劣迹斑斑,横行霸道,甚至还犯过人命案。 而在李十三的笔下,在他仍是“平昌公府公子”期间,竟然会与“凌纵”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了?而“凌纵”还因为他吃醋遣散了几房特别宠爱的小妾,后来又因为“凌纵”逛青楼、与女子缠绵而争风吃醋、大吵一架…… 简直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凌当归那般生气了。 像这样的书,就应该全都禁了,堆在一起全烧掉。 火势渐灭,最后一线火光被扑灭,陆观南轻捻指间的焦味,缓了缓呼吸,心平气和。 “正写到高潮处啊……你你你……” 李十三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跪到书铺外青石街上,对着那一地灰烬痛哭哀悼,一边还瞪着陆观南,“我跟你拼了……” 陆观南随手翻着那堆挑好的话本,置若罔闻,见他这般模样,反觉得开心痛快。 清溪又粗暴地抓起李十三,“闭嘴,回府。” 李十三的眼泪和哭声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打了个嗝。 正要走时,陆观南余光瞥到西侧堆书的地方似乎有一角书纸翘起,然而又不像是书。 陆观南走过去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张通缉令,大约是被李十三用来垫过书或者那张惨遭毒手的桌子,人像上有几道深色带灰土的划痕,一些字也看不清了。 陆观南看向李十三。 李十三莫名抖了一下,一股脑全交代了:“京兆府前些日子抓捕了清都城南那条道上的一伙山贼流寇,只剩下这个人逃出去了,你可别看这人长得年轻,实际上却是那伙山贼的头头,杀人放火的主意都是他出的,特别危险!我前番看见一个长得很像的,便揭下了此通缉令去衙门,结果是我认错了,还挨了一顿板子……” 清溪懒得啰嗦那么多,“还不快走。” 陆观南将人像放回原处,抱着一摞话本离开。李十三知道要带他去见传说中凶残恶毒的世子,紧张极了,面无人色,一个劲地叽里咕噜念叨,求神拜佛地保佑自己。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世子要找他,疑心是自己写《恨海记》被发现了,但刚才他们找过来,点出的又是《春意闹》……想想还是《春意闹》的问题更大。 可《春意闹》一经发行,立马就火了,他赚得盆满钵满,虽说很快又被禁了,但百姓都很喜欢啊,私下屡禁不止。 他本想问问,左边看看,杀伐之气太重,动不动就扔刀;右边看看,倒是有几分温和君子气,但心思深不见底,还烧了他的稿子。算了,还是给咽了回去。 “好巧啊,大哥。” 李十三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调笑声音冲散了,只见前来两个人,俱是锦衣华服,一看便是出身富贵高门的公子哥。 那两人围着陆观南,百般打量。 是陆辰荣和尤笠。 曾经这二人也是谁也看不上谁,却能一起过来嘲笑另一个更看不起的人。 所以说,将人与人连接在一起的,一是家族利益,二是共同厌恶之人。 陆辰荣不怀好意,眼中闪过厌恶,“今日凌世子怎么肯放你出门了?这么好的时机,你又有武功,完全可以逃跑,需要我帮忙吗?” “陆二公子,人家现在怕是不想离开祁王府。逃出清都,无非就是一穷二白,过得寒酸的日子。但是在祁王府呢,讨好献媚世子,可不是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吗,若功力高的话,叫世子欲罢不能,这‘男宠’的位置坐得自然就更稳了。” 尤笠接话,二人一唱一和。 陆观南无动于衷,只是轻轻地瞥了他们。 “真没想到,大哥原来也能做到这种地步。” 陆辰荣啧声连连,摇了摇头,像是分外惋惜怜悯的样子,“你原先可是我们冰清玉洁的陆府大公子,如今怎么会沦落为靠皮肉取悦男人,哎,还是跟的凌世子,这简直连春夜坊的妓子都不如啊。” 陆观南抱着话本,指节攥得发白,然而面上却丝毫不显。 “这些是什么?”陆辰荣不甘心他没有任何反应,翻了翻他手里的书,“话本子啊,我正也要送世子与大哥一些礼物呢。” 他唤了一声小厮,小厮立马递上一本书。 陆观南没接,那封面是直白露骨的情欲画面。 陆辰荣笑了笑,“我忘了,大哥最是君子,不近女色,这等污浊那是辱没了大哥。” 边说,边将那本书放在话本最上面。 尤笠的眼神在陆观南身上游走,饱含深意道:“陆公子,世子那人我们都知道,对女子从来都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你让他拿去学学,温柔一点。当然陆公子也跟着学学技巧,如何讨男子神魂颠倒。若是日后被世子嫌弃,这总算也是有去处。陆大公子,我会让人在南风馆给你留个位置的。” 清溪不打算为陆观南说话,李十三万万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陆观南,此时更是如鹌鹑一样缩着。 尤笠一肚子坏水,笑得恶寒,“但说起来,其实看书到底是隔了一层,陆公子,不若我们带你去南风馆瞧瞧吧?就当是提前熟悉一下环境了?” 陆观南眸色微沉,一双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改日吧,尤公子若是对南风馆实在感兴趣,不若去问问令尊大人,他或许能指导一二。” 第68章 “你胡说什么?”感觉周围人的脸色变得微妙,尤笠怒上心头,“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陆观南却是淡淡一笑,“没什么关系,我随口一说。” 尤笠阴沉道:“你好大的胆子!” “尤公子不必生气,我的这位‘兄长’无计可施,信口胡说罢了。” 陆辰荣走上几步,上下打量,“兄长,我与尤公子半路相遇,正要去吃饭,不如你也一道来吧。我有很多话想跟兄长说呢。” 尤笠眼珠一转,立马就明白了陆辰荣的意思,转怒为喜:“是啊,一起吧,白马楼新出了菜,价值千金。” “不必了,我身份低微,怕是上不了公侯官家的桌。” 陆观南不欲多言,正要走,一只手臂抬起,将他拦住。 “兄长,你要去。”不容置疑的语气。 陆观南扫视周遭,语声更加坚定:“我不去。” 氛围有一瞬的凝滞,陆辰荣眯了眯眼,似乎也并不意外。他轻轻拍掌,身后的家仆即刻上前,围着陆观南,俨然是多对一的群殴架势。 陆观南慢慢地将书放下,一脸平静。 李十三腿脚哆嗦,想趁机溜走,却被清溪一把揪住。 “喂,你们不是一起的吗?你不救他?”李十三问。 清溪冷冷道:“不需要。” 很快李十三就明白了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尤其是当那群家仆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躺在地上抱头痛得直叫唤的时候。 陆辰荣咬牙,“兄长的武功好厉害。” 陆观南抱起那堆话本和春宫图,仍是面无波澜,“二位公子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世子等急会骂人的。” …… 祁王府,东梧阁。 凌当归喝完药又躺着睡了一会,睡意昏沉时听到系统提示,又获得了300积分。 醒了之后喝了碗醒神汤,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这个时候放男主出去,岂不是送上门让人去嘲讽,也难怪又多了三百积分。 “世子,风絮的传信。” 凌当归接过来一扫,随后将信烧掉,不留痕迹。 清溪将瑟瑟发抖的李十三带了过来,又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地描述出来,一个词都没有漏掉。 “他人呢?” “缥缃堂。” 凌当归飞快推着轮椅到缥缃堂,只见陆观南正将收来的新话本归入书格,神色沉静,但眉宇间隐隐浮着戾气。陆辰荣给的那本春宫图就在桌上摆着,陆观南似乎也要将它和寻常春宫图放到一起。 “唰”地一声,凌当归抢过来,刚看了一眼,脸颊就红透了,将本子往地上一摔,踩了几脚,炸毛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分明就是想把你卖去南风馆!看你被蹂躏!这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奇耻大辱!可恶可恶!陆观南!你怎么这么胆小,为什么不骂回去!害得本世子也被笑话!” “我……”打回去了。 不听不听,凌当归扭头转着轮椅就走,气势汹汹地喊吉祥给他更衣。 至于李十三,全程被世子忽略,恍恍惚惚。 第75章 报复 凌当归穿得金光闪闪,一身精致繁复、贵气逼人的黄色锦衣,绣着白鹤的腰带上挂着一连串金银玉佩和香囊折扇,他快步走来,叮叮当当响起脆音,仿若自山间来。 李十三酸的冒泡,这世子身上的一条白锦丝绦玉佩就抵得上他辛辛苦苦写十本《春意闹》的。 凌当归这才注意到他,不过这会没空找他算账,回来再说。 凌当归的马车已经走了有一会了,李十三在陆观南面前摆摆手,“回神了?” 陆观南眉头一蹙,也不理会他,转头便走。 李十三忙追上,乐呵呵笑着:“原来你就是平昌公府被抱错的陆大公子啊,先前多有冒犯,失敬失敬!那个……都是误会,你能不能别把《恨海记》这事告诉世子,你看,我熬了几个日夜,你一把火就烧了,但是我不怪你啊……” 李十三絮絮叨叨,跟着陆观南到了后院。 陆观南单手握住斧子。今日阳光正好,天冷树枯,万物显得肃杀。刀面如镜,转动间寒光凛冽。 李十三咽了口唾沫,“陆公子……” 陆观南举起斧头。 李十三惊声尖叫。 “咔嚓”一声,一块木头被劈成极其对称工整的两半。 李十三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又咽了口唾沫,自动离陆观南远了点。 陆观南一直在劈砍木头,偶尔抬起头看看天边有些刺眼的太阳,那微冷的光亮衬得他眼眸更是幽深。或许是他不该劈柴,单调重复的动作使他胡思乱想,脑海中翻来覆去是那个人的身影。 漱河柳岸,停着一辆漆黑华贵的马车。 斜对面正是清都第一酒楼,白马楼,最简单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十两银子,接待的客人皆是非富即贵,有权有势。 “世子殿下!” 吉祥紧紧盯着白马楼的门口,一见目标人物出现,立马报告世子。 凌当归掀起帘子看向那边,陆辰荣、尤笠、徐钟、胡不为等一群公子哥勾肩搭背,醉醺醺地从白马楼出来。 “陆二公子,这就回府了?不与我们去春夜坊?”尤笠喝得满脸通红,正在兴头上,一个劲地拉着陆辰荣的衣角,“听闻近来春夜坊新来了几个许国姑娘,芝娘还在教习训练中,过几日正式接客。陆二公子不随我们一道去瞧瞧女子含苞待放时的姿态?” 陆辰荣还尚且清醒,摆摆手:“许国女子剽悍野蛮,性子又粗俗泼辣,哪比得过我宜国女子秀婉倩丽,纤细柔媚。” 徐钟不以为然地叫了一声,“陆二公子这话有失偏颇,那许国女子自有令人牵肠挂肚的韵味,百转千回,真是抓心挠肝啊。” “徐兄莫不是想起玉葭姑娘了?”胡不为不怀好意地笑着。 徐钟却变了脸色,一把推开胡不为,口中带着怨气:“去去去!别提!想起来我就难受,明明是我先看上的,结果凌纵倒好,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直接就将人给抢走了!” “没事,凌纵现在改喜欢男人了,不会再跟你抢玉葭。” 不知哪个醉鬼说了句,惹得众人大笑起来,虽没再说什么,神色中尽是鄙夷。 尤笠又劝陆辰荣,“陆二公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保准你食髓知味……” 陆辰荣面色犹疑。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又喝过酒,被几个人挑得心猿意马,早就蠢蠢欲动了。 不过父亲好面子好名声,自幼就严厉教导子弟不许做出狎妓、养外室这等事情,他那个“大哥”克制守礼,端方禁欲,是陆氏所有子弟的榜样。陆辰荣在那样的高压下,伪装忍耐得极其痛苦,有一回曾偷偷去过一次青楼,结果好巧不巧正撞上凌纵。 凌纵一改以前的嘲讽,亲近拉着他,还给他介绍了几个漂亮女子。完事后转头添油加醋告诉了陆渊,使尽浑身解数给他添堵,最后害得他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三个月都出不了门。 想到这,陆辰荣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立马道:“不了!” 几个人便不再劝,在白马楼门口分开,陆辰荣回府,另外几个人去春夜坊。 “陆二公子,别忘了我们的计划啊!到时候好戏开场,可不能缺了您这个军师!” 尤笠回头又朝陆辰荣招招手。 “终于说完了,废话那么多。”凌当归放下帘子,勾起嘴角,冷笑一声,“知会清溪他们,按计划行事。” 吉祥隐隐几分激动,握拳道:“是!” 东梧卫穿得朴素,只是寻常便服,一得到命令,便四散开来,混入人群中,毫不显眼。吉祥驾着马车,绕小路,快马加鞭,去东水街某处等候。 没过多久,陆辰荣的马车出现在东水街。 他先是去了胭脂铺,在里面待了大约一刻钟,小厮提着装好的胭脂水粉。出来后又去了隔壁的成衣铺,再出来时已是换了一身新衣裳,小厮手里多了丝绸包装的女子衣裳。 “世子,这陆二公子买这些胭脂水粉还有衣裳,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吉祥多嘴八卦。 凌当归嗤笑,“掩人耳目罢了。” 陆府家规森严,若陆辰荣顶着一身酒气回府,必然会被陆渊和魏夫人斥责,所以凌当归猜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盖掉自己身上的酒气,至于新衣和胭脂,顺带手的事,给陆朝雨和陆蕙如。 那边,一个小厮抱着东西往马车的方向走,陆辰荣站在巷子口吹冷风,接过另一个小厮递来的白菊花,一口气喝完,然后干嚼里面的茶叶,嚼成渣后吐到地上。 “二公子,咱们回去吧?” 陆辰荣又理了理衣裳,确定酒味已经很淡时,这才应声准备回府。一缕风吹来,携着漱河的水汽和幽幽冷香,猝不及防地穿过陆辰荣的身体发肤,却缠绕着不离开,漂浮不散。 第69章 只见身后一辆马车,停在胭脂铺门口,小丫鬟掀起帘子,扶起一双纤若柔夷的手,洁白如玉,在光下莹莹生辉。 女子姿容秀美,风姿绰约,虽鬓边簪了一朵花,却清而不艳,反衬脱俗。她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和丫鬟走进胭脂铺,挑了几盒棠花粉便出来了,登上马车。 陆辰荣听见丫鬟隔着帘子,问:“姑娘,咱们现在回去?” 女子的声音如莺歌,“嗯,回去跳《醉烟柳》。” 马车辚辚,陆辰荣心跳如雷,完全移不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马车,试图描摹坐在马车中的女子模样,喃喃道:“沁霜……” 正是与凌纵偶然遇见的那一天夜晚,陆辰荣在一群女子中一眼看中沁霜,有了一场短暂的露水情缘。沁霜还为他跳过一支舞,名叫《醉烟柳》,女子翩翩起舞,曼妙如仙。可惜后来,父亲不许他再去狎妓,这份情缘也就断开了。 “二公子,咱们回去吧?”小厮说。 陆辰荣喉结动了动,心中瘙痒难耐,“等会。” 春夜坊。 见到陆辰荣的尤笠三人并没有多意外,只是心领神会地嘿嘿一笑,几人聚在一起,又喝了点助兴的花酒,皆是美人在怀,入耳靡靡之音,入目妖娆舞姿。 沁霜亲自为陆辰荣斟酒,笑容温柔如水,陆辰荣有些按捺不住,意乱神迷。 四个人,各搂着佳人,入了各自的雅间。 春夜坊丝竹依旧,唱一出春花秋月,岁月悠长,醉意横生。 突然乐声乱了曲调。 接连响了好几声扭曲颤抖的尖叫,一楼的众人纷纷抬头看向楼上。 “啊……救命啊!” “你别过来!滚啊滚啊!” 几个衣服脱得只剩裤子的男子从雅间里狼狈地爬出来。 “尤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是奴家呀,荭叶。” 尤笠惨无人色,在荭叶要碰到他的时候,他又是一声惊叫,猛地推开荭叶,跟见了鬼似的就往楼梯处跑,快到楼下时,发软的腿脚一滑,摔倒在一台鼓旁,上身松软的皮肉红红点点还有掐痕,已经都布满了汗。 然而不敢停歇,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另外三个人跟他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受了惊吓,仿佛后面真的有鬼在追一样。 原本这个点,街上人是不多的,但突然有人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狂奔,身份还是达官贵族家的子弟,瞬间冒出许多人围观。 前面没有路了,后面还有人追着,尤笠想也不想往右边转弯,膝盖忽然一痛,鞋都没穿的脚底又意外踩到石子,身形一歪,栽了下去。身后那人无头苍蝇一般地跑着,正撞到尤笠背后,两个人摔倒一起。 陆辰荣同他一样,上衣脱得精光,背后道道红痕。尤笠心惊肉跳,突然又像是落下无数个火星灼烧他的眼睛。 “鬼啊!”尤笠惊恐地叫着,对趴在他身上的陆辰荣又打又踹。 眼见突然打起来了,周围堵了更多的人,有几个胆大的上前去拽尤笠,反挨了一拳。 吉祥混在里面,掐着声音,惊呼一声:“你们看,那个被打的像不像平昌公府的二公子?” “像!就是他!不会吧,平昌公大人家风清正,这陆二公子怎会赤身裸体在大街上?” “这几人是不是一起去的青楼,被吓出来了?” “世风日下啊,低俗!” 吉祥又变了声线,“别打啦别打啦!他可是平昌公府的二公子,惹不起的!” …… 凌当归放下帘子,双指夹着方块大小的一包牛皮纸,满意地勾唇一笑,“入幻散,好玩。” “滴——获得500积分,累积9000积分。” 第76章 苍雪剑 “混账!” 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爆出的怒吼后跟着清脆的巴掌声,一下又一下,劈头盖脸扇过来。那声音极尖锐,像是万千上好瓷器怦陡然碎裂,听得人胆战心惊。 堂内,唯独凌当归慢条斯理摇着折扇吹茶。 陆辰荣被打得两颊红肿,狼狈不堪,眼前一片模糊,浑身滚烫,颤抖地趴伏,线一样的血迹从嘴角不断流下。 陆渊扬手,打红了眼,恨不得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给打死。 “公爷,辰荣都这个样子了,您就饶过他吧!好歹也是您亲生的儿子啊!”魏夫人泪痕满面,挡在陆辰荣的面前,提衣下跪求情,却也不敢碰此时震怒的陆渊。 陆温白见状也跪在母亲旁边,劝道:“父亲,您消消气。我虽刚回公府不到一年时间,但对二弟的性情是了解的。他绝不是这样胡作非为的人,此事透着蹊跷,兴许二弟是被人冤枉陷害的!” 凌当归在一旁说风凉话,“哦?是吗?可据尤笠、徐钟和胡不为那三人说,二表哥是与他们一同去的春夜坊,一同喝的花蕊酒,本是为助兴,谁知不小心贪杯,喝多了,以至神思混乱,将如花似玉的姑娘看成了凶神恶煞的鬼怪。除了他三人,春夜坊的芝娘、荭叶、沁霜都可以作证。” 陆渊那一巴掌卡在半空,气得要死,最终狠狠拍在桌上。茶盏猛然一抖,滚烫的茶星子溅到他的手背上。似乎是气还没发完,陆渊将那茶盏握紧,用力往地上一砸。 陆蕙如往旁边一躲,但新换的衣裙还是被烫坏了。刚要抱怨几声,见父亲神色,那些话便又被硬生生地摁了回去。 陆渊的手掌被那茶水烫得通红,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人面色铁青,阴沉可怖。 “公爷!”魏夫人惊呼一声。 凌当归拢了拢宽袖,善解人意道:“所以说,待客怎么能用这么热的茶?一不小心,就伤到自己了。舅舅,你赶紧涂点药,烫伤说严重也严重的呢。” 魏夫人让丫鬟拿来药膏,正要递给陆渊,却被陆渊随手一甩。 陆渊斜睨凌当归,如鹰隼般的眼眸锐利逼人,“祁王将你打成这个样子,你竟还能出门,还恰好撞见了这件事。是不是也太巧了。” “巧吗?”凌当归扬起有些恶劣的微笑,摩挲大拇指上套着的白玉扳指,“我不觉得啊。舅舅,我可是专门去找你儿子的。你是不知道,你的这位爱子在大街上,将我好一顿羞辱,翻来覆去地讲我和陆观南的那点事。我当然不乐意了,一打听,发现二表哥居然在春夜坊?我还以为自那次事情之后,二表哥毕生都不敢再踏进这个地方呢。” 听到这话,陆辰荣的鼻腔内漫溢出血腥味,整个人都是懵的,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父亲,二弟肯定是被尤笠他们那些人强逼的,对吧二弟?”陆温白回头朝陆辰荣使了个眼色,神色担忧。 此事陆辰荣也顾不得二人平时的不合关系,一个劲地点头,说话结结巴巴:“是、是是!爹,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都是尤笠他们非拉我一起去的,我本是拒绝的,可是他们偏偏不让,最后还把我强行给拽去!”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受了沁霜的魅惑,主动去的春夜坊,事到如今,也只能全推给尤笠,反正这些人本就劣迹斑斑。 凌当归似笑非笑,经过他的不懈努力,茶终于不烫了,啜饮一口,回甘无穷。 此事新奇,传遍了大街小巷,势头立马盖过了凌纵和陆观南纷纷扬扬了好几天的断袖一事。陆渊刚处理完公务,便听说了这件事,急匆匆就赶了回府,找人去核查,确有此事后,气得半死。 越想越是恼火,陆渊又狠踹了他两脚:“没出息的东西!我陆府家风门楣,全被你给败坏了!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大哥,克己守礼,又何曾做过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 此话一落,犹如针尖坠地,众人神色各异。 陆渊说的,自然不是陆温白。这样训斥的话,陆辰荣和陆蕙如也曾听过许多次,那“大哥”指的是陆观南,他一向纤尘不染,如端方君子,是陆氏一族最得意最优秀的子弟。 一刹那,陆温白身形晃荡,心脏好似被什么攫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陆渊在气头上,众人不敢言语反驳。他很快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更是相当难看。 本要揭过这一章,却听凌当归慢悠悠地诧异了一声,“咦?舅舅这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陆观南嘛?言为心声,脱口而出,看来在舅舅心中,你的这些孩子都抵不上陆观南啊。不过倒也正常,毕竟是你倾注全部心血,培养出来的长子。”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9100积分。” 听到有人暗讽陆温白,蔡媪气得都快跳起来了,梗着脖子道:“世子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针对大公子?” “嬷嬷,别说了。”陆温白强颜欢笑,朝蔡媪摇摇头,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世子,嬷嬷她是一时口快,没有恶意的,还请世子不要怪罪。” 魏夫人看着十分心疼,瞪凌当归,“你在胡说些什么?!陆观南与平昌公府没有任何关系,什么倾注心血培养的长子,他只是一个卑微下贱的庶民罢了!鸠占鹊巢,合该万死,也难抵消他的罪孽。” 第70章 这话说得太严重,陆朝雨秀眉紧蹙,拉了拉魏夫人的衣角,低声道:“母亲……” 魏夫人一心扑在陆温白身上,压根没听见陆朝雨这一声叫唤,语气生硬道:“这是我们平昌公府的事情,世子还是请先回去吧。” 直接撵人?凌当归挑眉,稳如泰山:“舅母不要过河拆桥呀,我不仅把二表哥从尤笠那疯子的拳头下救了出来,还将他及时给带了回来。免得二表哥像尤笠他们那样,神志不清,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又闹腾了半个时辰,又唱又跳的。哎呀,他们到底喝了多少花蕊酒啊,怕是酒精中毒了。” 凌当归转着轮椅,笑眯眯道:“其实舅舅和舅母何必如此生气?好歹二表哥还提前退场了。真正丢死人的是鸿胪寺卿尤大人、户部尚书徐大人、安平侯胡大人吧,他们的脸色一定可以开染坊了。” 陆辰荣想象那画面,猛地打了个冷战,若他真的像尤笠那般荒唐,恐怕今日真的会被父亲打死。 陆渊咬牙切齿,怒如浪潮,“所以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凌当归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啦。我刚说了嘛,我是来找二表哥讨个说法的,他当街言语侮辱我,公然对我进行讽刺。这口气,我堂堂祁王世子怎么可能咽得下?” “就为了这事?”陆渊狐疑,多是不信。 “舅舅,如今朝堂局势变化,我已失去昔日猖狂的资本。我父亲虽淡出朝廷,可也依旧是宜国的王爷,我也依旧是祁王世子,没有说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敢还手骂回去的道理。” 凌当归抓着折扇的青色穗子,面容含笑,一本正经。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父亲让你说的?” “这个不重要。”凌当归转着轮椅往前进了几步,“重要的是,舅舅,您一向谨慎,应该不会容许自己的子女做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落井下石这样授人以把柄的事情吧?” 陆渊眯了眯眼眸,冷哼道:“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管教。没事的话,你就回去吧。” 又要撵人?凌当归嘻嘻一笑,死皮赖脸地摇头,“舅舅,我可是被骂的受害者,又帮了二表哥这么大的一个忙,难不成就要我空手回去?” 暗示要补偿。 陆渊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要脸,眉头紧拧,“你想要什么?” 凌当归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青穗,装作若有所思,矫情道:“我想想……陆府有的,我祁王府也有,陆府没有的,我祁王府还有。其实倒不是一定要什么东西,只不过不想让外人觉得,我堂堂一世子受了欺负。” 陆渊眉头跳得厉害,“夫人,带他去阁楼上挑。” “公爷!” 魏夫人不可置信,甚是不愿意。 “世子不是求面子吗?行,除了我府上封存的珍宝,剩下的随你挑,只能挑一件,挑完之后,还请世子回去,别在我这小小的平昌公府里逗留了。” 陆渊只想先将这烦人的外甥给打发走,好好收拾陆辰荣这个孽种。 “就给挑一件,舅舅小气。”凌当归又迅速变了脸色,非常开心的样子,“啊,舅舅大气,一件就可以了,毕竟是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价值。舅母,劳烦您带路吧。” 魏夫人再不愿意,也只能照做,“世子请。” 凌当归更开心了,笑眯眯地穿过厅堂,经过陆朝雨时,二人不经意间交错了一个眼神。 凌当归在藏宝楼里转了又转,后来嫌轮椅碍事,直接站了起来,这边挑挑金子,那边挑挑玉石,看了半天,一副优哉游哉的闲情逸致。魏夫人极其不耐烦,忍不住道:“阿纵,你好了没?” “唔……这个里面装的是什么?”凌当归敲了敲角落堆积的一个长条红木匣子,耳朵凑过去听听,似乎很感兴趣。 还没待魏夫人看清楚,却见凌当归已经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将匣子撬开了,吓了她一跳。 匣子里沉静地卧着一把剑,仿佛侵染霜雪多日,扑面而来一股穿山碎湖的冷气。剑鞘银白,如堆雪凝霜,缠绕繁复花纹,形如结缀竹叶梅花,线条利落。本该这样的,但如今剑鞘上布了大大小小的划痕,有的深有的浅。 凌当归取出此剑,拔剑出鞘,便听得铮铮鸣声,像龙吟。凌当归试着挥剑,自有高山苍茫的剑气,凛凛而来。 比“贺长生”要窄一些的剑身上,竖着篆刻两个字,苍雪。 苍雪剑。 凌当归收剑笑道:“我就要这个了。” 第77章 阿凌(1) “陆!大!公!子!” 一道饱含激动的声音突然蹿上天,随后一张黄里透红、堆满笑容的脸出现在陆观南的视线中。 庭院树下,陆观南面无表情地继续碾玉料,在幽蓝天色的笼罩下,漆黑浓郁的眉眼染上一层冷色调的阴影,他周身似乎竖起了一道疏离的屏障,写满了赶客二字。 李十三却仿佛意识不到这一点,直愣愣地往他对面的石凳子上一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未时初刻,有四个男人赤身裸体地从春夜坊跑出来,一路狂奔,后来其中两个还打起来了!赤身裸体啊!大街上啊!从春夜坊那个地方啊!还打起来了啊!” 陆观南嫌他聒噪,又挡光线,凉凉道:“李先生这言辞,让我怀疑《春意闹》是找人代笔。” 李十三丝毫没有被讽刺到的尴尬,乐呵呵道:“陆大公子,我太激动了嘛!你知道那四个人是谁吗?” 陆观南没回,但一闪而过个四个人的模样。 “平昌公府陆二公子,大鸿胪寺卿尤大人家的独子,户部尚书徐大人的公子和安平侯的嫡子。”李十三笑得直不起腰,“去春夜坊狎妓,结果助兴酒喝多了,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来,真是丢死人了啊这些大人物!哎我好可惜,这幅清都前所未有足以载入史册的素材居然没有看到,要是把这件事写进我的话本里……” 陆观南木然,似乎在想象那个场景,表情变得一言难尽,想笑又觉得笑了不太好,“还有陆辰荣?” 李十三重重点头,“对啊!街上好多人都亲眼所见,尤公子将陆二公子摁在地上暴打,两个人还都没穿上衣,噫,不忍直视,伤风败俗啊,陆公爷一向注重名声,这下要气死了。嘿嘿,这肯定是世子干的,陆大公子,我原先还以为世子就是单纯的见色起意,一时兴起,玩玩而已,没想到对你竟还挺上心?” 陆观南皱起的剑眉渐渐舒展,手下继续磨着玉料,漫不经心,不动声色问:“什么意思?” 展开说说。 “世子把我抓过来,是因为我写的那本《春意闹》让他很生气是吧?可是当得知你上午被陆二公子那几个人辱骂群殴后,世子第一时间就换了衣裳出了门,管也不管我,分明就是你的事情更重要嘛!这不,下午就把那几个总欺负你的人给收拾了!”李十三越说越上头,“这还不是上心?堂堂世子哎!亲自出马!” 陆观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认同,“哦,可我如今是祁王府的奴隶,骂我就等于驳世子的面子,他不高兴也正常,未必就是为了我。” 末了又添了一句,强调:“他总是这样说。” 李十三伸出食指,左右摆了摆,说得有模有样:“不能光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看他的表情和眼睛。我当时就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我敢肯定,世子很生气,就是为了你。” 陆观南总算正眼看人了,不过还是不相信的样子:“你拿什么肯定?” 李十三感觉自己被怀疑了,一下子跳了起来,拍拍胸膛,信誓旦旦道:“这点灵敏度都没有,那我还写什么十八禁话本子?白瞎我红遍大街小巷的名作《春意闹》了。” 李十三还要说什么,却听外面传来动静,辘辘的轮椅声渐近。 陆观南转身一看,却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苍雪剑。那是师傅临终前传给他的佩剑,后来他被赶出陆府,这把剑也封存在陆府,不见天日,他原还以为这把剑的下场是被熔掉重铸,或是扔了断了。 陆观南嘴唇微微翕动,抬眸。 他不知道该看什么,看剑,还是看人。 天晚了,一缕烟灰云似的飞鸟成群掠过天际,暮色浓烈,纵横万里,有气吞山河之势,使世间鎏金璀璨。巧致秀丽的庭院楼台下,眼前这人穿着金黄色的衣裳,堆金积玉,满身富贵,每一寸发丝都耀着金光。风吹起屋檐下的琉璃珠,嵌着那人腰带上的金石击玉声。 陆观南记得,五个月前,凌纵穿着这一身衣裳,将自己绑在马后,肆意催马驰骋在青松苑广袤的猎场里,笑得极其恶劣,结束后陆观南浑身没一处好地方,断了好几块骨头。五个月后,“凌纵”依旧是这一身极为惹眼的衣裳,也不知到底替谁报完仇回来,怀抱苍雪剑,似笑非笑,带着些挑衅的意味道:“啊,不好意思,这把剑从今往后就归我了。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以为本世子是抢来还给你的。” 第71章 不看他说,看他做,看他的表情与眼睛。 表情是得意与痛快的,一双桃花眼水润含笑,比横亘长空的晚霞还要绚丽,比他此生见过的任何壮丽山河都要明灿粼粼。 明明这个人,是曾经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凌纵,令他生平第一次对人恨之入骨。 而如今他的心,似乎被鼓入了呼啸的风。明明生死蛊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他却感觉到酥酥麻麻的触感在他皮肤底下游走,心跳得好快。不是蛊虫在作祟,那是什么? “傻了吗你?”凌当归凑近看了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佯装生气,“本世子跟你说话,你居然敢当没听见?!” “啪”地一声响,力度不重不轻,可见世子也非真的动气。凌当归衣袖拂动腰间玉佩,叮铃铃是天底下极轻灵的声音,伴着一缕甜香。 陆观南动了动喉结,目光坠入他的眼睛里,轻声道:“你吃糕点了?” “?” 给凌当归问卡顿了,他还以为陆观南会问春夜坊和陆辰荣的事,结果却是这一出,好莫名其妙。他居然也被陆观南奇葩的脑回路给带偏了,下意识抬手嗅了嗅,且抬杠:“啊对啊,吃了红茶糕,这你都闻到了?怎么,你也想吃?求我啊,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地施舍你……” 他话音未落,便听“噗嗤”一声。 李十三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道这世子怎么还挺幼稚。 “……” 凌当归十分不满,怒道:“你笑什么?你就是写《春意闹》的撷花居士?” 李十三立马正经,极其害怕地颤颤巍巍拱手道:“正是,小人见过世子殿下。” 凌当归眯了眯眼睛,正式开始算账,“好啊,本世子正要找你呢。你写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李十三被骂了足足半个时辰,后来天黑,凌当归又转战到缥缃堂,继续吐槽,几刻钟后,丫鬟来请用晚膳,凌当归这才勉为其难地放过李十三。 “滴——获得150积分,累积9250积分。” 吉祥正殷勤地端着茶水,却见陆观南又抢先了他一步,送上乌梅荷花饮。 吉祥气得脑袋冒烟,恨不得将茶水泼在陆观南头上。 凌当归润润嗓子,放下茶盏,心里畅快极了,“你每月赚多少银两,本世子给你双倍,重写《春意闹》,必须按本世子的要求来,坚持一个字原则:爽。给你一个月时间,写完之后你送给我,写得好的话本世子再给你一份赏赐。” 天大的惊喜砸晕了李十三,被骂的怨气也消失不见,喜滋滋道:“不用一个月,小人写得很快,七天就可以了。那什么,小人可以斗胆再提一个要求吗?” “说。” 李十三搓着手,“小人可以在祁王府写吗?这样世子可以随时纠正我稿子中的不称意情节,当然小人也不白住,歇息时候,小人愿在府上干活。” 凌当归想了想,喝完乌梅荷花饮,“也行。吉祥,这个人就交给你安排了。” 吉祥顿时挺直了腰杆,昂着脑袋,精力十足:“是,世子!” 吃完饭后,凌当归又被祁王拎着照例训了一个时辰,训完之后,宋回春来给他熏艾草、换药,叽叽咕咕又叮嘱了好一些。 这一天,尤其充实。 时辰很晚了,凌当归准备睡觉。他打了个哈欠,轻轻按了一下肩膀,唤吉祥打来洗脚水。 进来的却是陆观南,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凉意。放下木桶后,他退后了几步,站在罗帐下,目光幽深,“试试水温如何。” “怎么是你啊?” 凌当归见他站那么远,有些不爽,哼了一声,笔直地伸出两只脚,故意道:“替本世子脱袜。” 陆观南怔然,“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冷。” 凌当归更不爽了,叭叭:“你冷怎么了?冷就可以不干活了吗?冷就可以蔑视本世子了吗?” “我是怕将寒气过给世子。” “……嗯?” “世子的身体还没好,如今天又冷,夜晚更甚,若是染上寒气,会加重伤势的。” 所谓真诚是必杀技,现在凌当归很愧疚。 “……哦!行了行了知道了!啰里啰嗦!” 凌当归缩回两只脚,唰唰脱了袜子,将脚放在木桶里,水温正正好,漫过脚踝,像踩在旭日柔光里,舒服极了。人一舒服,心情好,就开始贩贱,凌当归就是这样的,他从床边拿过苍雪剑,在陆观南面前晃悠着,笑道:“陆大公子,你觉得我这把新剑怎么样?” 陆观南被那一抹银白晃了眼,“挺好的,不过苍雪刃锋,世子小心划伤了手。” “你敢诅咒我?”凌当归瞪他。 陆观南有些无力:“……我没有。” 他心平气和,一点脾气都没有地劝他,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听成诅咒的。 凌当归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有些好奇地看他,哼道:“这把剑不是你师傅给你的遗物吗?现在落我手里了,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激动?” 陆观南忽然捕捉到了什么,“世子怎么知道这是我师傅的遗物?” “嗯?” 凌当归还没意识到问题。心道,他当然知道,原书中不止一次描述过这把苍雪剑如何零落成泥碾作尘,像男主一样,被摧折,被破坏,被斩断,被重铸,重铸失败,化为废渣杂质。原书中也不止一次描述过,男主愧对师傅信任,没有保护好心爱的佩剑和师傅的遗物,甚至不敢登起云山。 陆观南道:“世人只知我师傅云游天下,并不知他老人家已仙逝,甚至平昌公都不知道。这把剑是师傅临终前交托于我的,只道是出师礼,世子如何知晓此剑实为遗物的?” 不,他不知道。书里没写,系统没说。 “……因为本世子,无所不知。” 凌当归默默收起收剑归鞘,对这把剑上的划痕产生了极大的研究兴趣,这划痕可真划痕。 第78章 阿凌(2) 陆观南抿唇,从缝隙处流露出浅淡又无奈的笑意,觉着自己身上寒意差不多淡了,走近几步,到凌当归旁边,微微俯身,看清楚那剑鞘上的划痕蹙眉凝神,颇为心痛惋惜。 他记得这把剑被陆温白看中并要去了,练了几日,伤了手,自那之后就不练了。魏氏迁怒这把剑,令人拿去割草劈柴,后来因锋刃太利,便收起来了。他被赶出陆府前几日,还听陆温白缠着魏氏,说要将那把剑重铸。 “我还以为这剑早就没了。” 凌当归紧张得不行,但陆观南却不像往常那样追问到底。 凌当归松了口气。 陆观南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无声笑了笑,“所以世子是专门冲着这把剑去的?” “当然不是!”凌当归矢口否认,“我只是恰好!在陆府的宝库里看见了!而已!就是单纯地想用这把剑!羞辱你!而已!让你每日都看得到摸不着!心里挠痒痒!” 绝对不是他主动找到陆朝雨,问出苍雪剑所在的位置,绝对不是。 陆观南应了一声,不信的样子。 凌当归有点恼羞成怒,将剑藏在被子里,斜眼道:“看够了吧,这剑是我的了,你不许觊觎。” “好。” 觊觎别的。 凌当归暗示:“这可是你的剑啊,你难道没想过半夜来偷吗?” “没有。” 凌当归懵了,左右上下打量陆观南,感觉这男主哪哪都不对劲,他琢磨片刻,小声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他真的很可爱。陆观南低眉淡笑,声音也低,“世子殿下无所不知,不如猜猜?” “……”凌当归绷着脸,两只脚从水里跳出来,搭在木桶边缘,“凉了,再加点热水。” 陆观南照做,轻慢地将热水倒进去,凌当归竟离谱地觉得他的动作很温柔。 ……见鬼了。 “可以吗?”陆观南问。 凌当归双脚放进去,点点头,屋里静默片刻,凌当归打破:“喂,你怎么也不问我陆辰荣和尤笠他们的事?” 陆观南顺着他的话回答,“正要问,就怕世子不愿理我。” “?”凌当归听到这话只想冷笑。 陆观南于是说:“世子今晨气势汹汹地走了,我还以为会将他们打一顿,没想到是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脸面,还是世子更厉害,大手笔。” 凌当归冷哼一声,“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他午时跟着那几人去白马楼,特意坐在隔壁。 凌当归穿到这个世界来,并未动过怒。但在当时,是真的火气直冲。 陆辰荣那些人在盘算着,如何将陆观南从祁王府骗出来,迷晕送至南风馆,去伺候男人,要将他折磨得欲仙欲死,要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观赏……实际上他们说的话比这些还要难听百倍,甚至细节到床上。猥琐的笑声,周密但恶毒的计划,淫词秽语滔滔不绝。 第72章 凌当归强忍住愤怒,才没有踹了屏风,将那些人揍半死。 他在最快的时间内,换了计划。不过虽然计划成功,还是有种气没出够的感觉。凌当归咬了咬牙,一群人渣,后悔没有把他们套上麻袋打一顿。 其实当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凌当归的愤怒中掺杂着后怕。毕竟断袖传闻,跟他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若陆辰荣的计划真的得逞了,凌当归这辈子会自责到死。 “你在生气?” 不知何时,陆观南离得很近。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超级帅又棱角分明的脸,凌当归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吓我一跳。” “是世子想事情太入神了。”陆观南漫不经心,“世子在想什么?好认真,我叫了几声都没有听见。” 凌当归摸了摸微烫的耳垂,“没什么,没生气。” 陆观南的目光落在他的耳垂上,“刚才明明生气了,是那些人说话太难听吗?” “没有没有!烦死了你!”又来了,这刨根问底的劲,凌当归推开他,拿过毛巾囫囵擦了脚,撩开被子往里面一缩,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有些闷又骄傲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本世子要就寝了,你还不退下?” 蒙在被子里的凌当归听到一声轻笑。寂静之下,声音显得尤为明显。端起脚盆,吹灭烛火,再吱呀一声,门被关上。 凌当归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没由来地呼了口气,将腰带扯下,厚重的衣裳脱掉,边脱边抱怨:“热死了。” 脱得只剩里衣,再躺进被窝里,耳朵还是发烫。他呆呆地看着房梁,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男主变得那么温柔。凌当归翻了个身,避开伤势处,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男主是不是以为他做这些是为了他? 凌当归恍然大悟,起了鸡皮疙瘩,不行,明天必须得再多强调几遍!他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绝对不是为了陆观南! 情绪一时激动,碰到了伤口,疼过之后,偏高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夜色浓深,陆观南吃了酸,挨过又一个月的金蛇毒,呆坐原地许久,待那疼痛渐渐收敛消失。洗漱收拾后,去院子里倒掉脏水,树下鬼鬼祟祟躲着李十三。 陆观南只当没看见,将水往树根处倒。 “陆大公子!”李十三跳了出来。 陆观南:“你大半夜不睡觉?” 夜里,李十三兴奋异常,“我在收集素材啊,我打算把《恨海记》重修一下,这近距离观察就是好,你与世子的关系跟我听到的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今天世子带回的那把剑是你的吧?他居然给你带回来了啊……” 陆观南纠正:“你没听世子说吗,他让我不要自作多情,苍雪剑不是给我的。” “哎呀,得了吧。”李十三嗤之以鼻,“人家世子都有一套贺长生了,还占着那把名不见传的剑做什么?” 陆观南略作思索,“在我面前晃悠,让我不舒服。” 李十三被逗笑,“多大的人了,这么幼稚!除非世子当着你的面作践那把剑,划来划去,或者把剑给斩断,我就信那不是给你的。” “这样。” 陆观南看李十三又顺眼了点,随口应了几句,准备回屋,忽又顿住,转身,看不清神色:“你怎么知道贺长生。” “陆大公子,天天窝在我那个书铺里,诸事不问,是写不出话本子的。”李十三笑着,“这清都,谁不知道祁王殿下宠溺世子,去岁生辰,专门请名满天下的最顶尖的铸剑大师,精心打造一套武器,名叫‘贺长生’,为盼世子长命百岁之寓意。我爱四处取材,自然知道。” 陆观南想,倒也是。当年这一套“贺长生”进入清都,声势浩荡,知道的人并不少。 …… 夜已经很深了。 风吹拂过竹叶,落叶无声。一道如竹身影亦是悄无声息地进入东梧阁,脚步若落叶,无声无痕。 因为伤势,凌当归这几日睡得都不太好。今天做了太多事情,好多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穿来穿去,大脑皮层异常活跃,眼皮和脑袋很沉重,介于一种睡又没睡的状态内,昏昏沉沉睡过去,但又混沌地有了点外界残存的意识。 那道身影在罗帐后站了一会,静静地看着床上睡得不安稳,眉头无意识蹙起的人。 片刻后,走到床边,席地而坐,高度刚刚好。 凌当归眼皮动了动,呢喃着:“明天必须再去多强调几次,那把剑……不是为了……为了陆观南……” 陆观南听见了,弯唇一笑。 他不会再怨恨命运戏耍他。 凌当归睡得并不踏实,猝不及防地一脚踏空,浑浑噩噩地第n次睁开了眼睛,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与陆观南大眼瞪小眼。 凌当归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幻象,就是陆观南本人,当场就开骂:“你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觉来我房间?想偷剑?还是想杀我?剑你偷不走,我你也杀不了!” 陆观南任他骂,绝不还口。等到凌当归累了,他才缓缓开口。 “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 凌当归表情扭曲,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从床上坐起来,“你真有毛病啊?把我吵醒就为了这?我叫什么名字?你有病?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不好。” 陆观南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心下后悔,不该这个时候来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晚越是清醒,于是便偷偷过来了,就来看看,却没想到凌当归也睡好。可是人都已经吵醒了,他那个喧嚣了一整夜的问题,就藏不住似的冒了出来。 “我睡不着。” 凌当归气得牙痒想咬人,“你睡不着就来骚扰我?那我睡不着是不是也可以去骚扰你啊?” 陆观南没有任何犹豫,“可以。” “……”凌当归牙更痒了,“我想咬你。” 陆观南拽开窄袖,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臂,几道很浅的疤痕和生死蛊的印记在黑夜中仿佛不存在。 凌当归大脑正热,神志不清,张嘴就咬,牙齿磨着肌肤。 陆观南身子一颤,奇异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同山间水流一般贯穿全身,他垂眸看着少年凌乱柔软的头发,喉结动了动。 凌当归彻底清醒了,甩开他的手臂,羞耻感迟钝地咕噜咕噜冒出来,像滚烫的沸水。不过这一切都怪陆观南,大半夜潜入他的房间,还问他叫什么名字。 越来越搞不懂男主的行为和脑回路了。 凌当归没好气道:“我就叫凌纵!问一百遍一千遍我也就叫凌纵!骗你我是狗!” 此话不假,他大名真的叫凌纵,凌当归是爷爷给他取的。 同名穿书定律嘛。 陆观南慢吞吞地翻下衣袖,问:“那……我可以叫你阿凌吗?” “?”凌当归满脸写着“你有病”,“当然不行了,你想什么呢!我怎么说也是祁王世子吧,你这么叫我,我还要不要面子啊?” 陆观南企图讨价还价,“我就私下这么叫你,平时唤你世子。” “滚滚滚!”凌当归烦得很,觉得莫名其妙。 “阿凌。”又温又柔,像在哄人。 叫得凌当归耳朵又烫了,他气得从被窝里掏出苍雪剑,拔出一部分剑身,“你再叫!” 陆观南不叫了,斗胆将剑身推回去,“阿……苍雪剑真的很锋利,还是放在别处吧。” “关你什么事,我就爱抱着你的佩剑睡觉!”凌当归瞪他,“赶紧走,不然我喊人,让东梧卫群殴你,你就等死吧。” 陆观南怕他又激动到牵扯伤口,便先离去,“你好好休息。” “哼。” 人走了之后,凌当归将剑搁在墙边,上下排门牙磨了磨,懊恼地疯狂薅着头发,陆观南有病,他也有病,怎么就真的咬了下去。 第79章 更衣 寅时三刻,不见月,夜幕幽蓝,缀有几颗似明似灭的星子。 打更人的梆子敲过三声,余音悠长,飘荡在漆黑黯淡的街巷坊市中,须臾片刻被吞噬殆尽。 一阵紧迫的马蹄声撕碎这寂静的夜,京兆府的巡查士官没人敢拦,纷纷跪拜。打更人慌忙退至一旁,只见一队车马疾驰而去,在暗夜中尤显神色肃穆,不可冒犯。 打更人记性很好,两个多月前的黎明时分,这队车马从皇城的宣华门出发,长长的队伍中间是一个骑在马上的男子,双手被捆缚着,衣着单薄,人影也消瘦,再不复昔日华贵。 那是废太子,凌羽。 三千里,速度又缓,至少也要半年才能抵达流放地,而如今不过一半的时间。废太子一向高高在上,受人伺候,而这一路艰难苦痛,看来是没有撑得过去。 队伍远去,没入黑夜。 交错间,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借着夜色掩藏在巷墙后。 时辰也很晚了,巡查士官忍不住偷了懒,就近倚靠着墙壁,眯着眼睛打盹,也有的在悄声议论,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说起刚才那支禁军队伍。 第73章 那道身影如同影子一般,游移着穿过两条紧靠的小巷,正要翻身越过。他小心翼翼地落下,却不曾注意到脚下的一颗石子。 “什么人!” 那人一惊,侧身躲藏,忽然手腕一紧。 士官听到动静,立马赶来,却见空无一人,仔仔细细探查,却毫无人迹。 “怎么了?” “没事,许是听错了,走吧走吧,该换班了。” 京兆府士兵很快就走了,空旷的街道只剩下打更人梆子的声音。 藏在背处的闫庚松了口气,抬手擦掉额头的细汗,满怀感激地向突然出现的蒙面黑衣人拱手:“多谢。” 黑衣人扯下面罩,“是我。” 闫庚一喜,“你是恩公身边的人。” 风絮四周看了看,表情严肃,“你在这做什么?现在京兆府在通缉你,你若是轻举妄动,被发现了,世……公子也保不住你。” 闫庚小声道:“在那里住得太闷了,便想来城里瞧瞧,我看见了我的通缉令,所以赶忙做了遮蔽,白日里都戴着人皮面具的!还有我下午时分见到恩公了,也知道了原来他就是祁王世子。我……我想去见见他。” 风絮皱眉,没想到闫庚已经知道凌当归的身份,更加谨慎,“你见世子做什么?京兆府得知了你的存在,你已经被盯上了,最好不要再出现,以防牵连到世子。” “我……”闫庚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 风絮想起世子的嘱托,语气便缓了些:“你先回西郊那待着,注意掩藏身份,后面的事世子会替你安排的,等着就行。” 闫庚欲言又止,还是鼓着勇气问:“是世子说的吗?” “自然。” 有了这句话,闫庚好像吃了定心丸,点了点头,便走了,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天光大亮。 凌当归用冷水洗了把脸,被激得浑身一哆嗦,牙齿打颤。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无数纷繁琐碎的念头拥挤地在里面打架。 “世子,事情便是这样。”风絮将他出去的这些日子,遇到的事情,通通报给凌当归,包括昨晚遇到闫庚一事。他头低下去,“是属下办事不力,昨日才发现闫庚的通缉令!还请世子责罚!” “无妨,你不是才回清都吗?是我发现得晚。先给闫庚换个更加隐秘的居所。”凌当归随手拿过帕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虽说他还没被发现,不过处境不安全,得想个办法。有没有查出来,京兆府是怎么知道闫庚此人的存在的?” 风絮回道:“属下探听到是京兆府捉到一群在光阳侯府踩点的地痞,那群地痞招出的。至于招了什么,是机密,属下就无从得知了。那群地痞肯定不知道闫庚的真实身份,或许是当成什么小贼,可京兆府却对此事如此关注?甚至还伪造罪名。” 凌当归按了按眼睛,昨夜没睡好,眼睛有些胀痛。 “关注此事的,不是京兆尹,另有其人。京兆府追缉的,也不是闫庚这个人,他们另有所图。”凌当归随意一扫,点了点通缉令上的画像,“这闫庚长得其实也挺不错。” 没待风絮反应过来,凌当归丢给他一锭金子:“那事办得不错,这是赏赐。” 凌当归没有言明,但风絮知道,是废太子凌羽一事。 风絮忙跪下,不敢收,原物奉还,“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不敢有贪图。” “收着。”凌当归的语气不容置喙。 风絮不再多言。 凌当归转身挑衣,手指拂过那件黑色金纹牡丹花的衣裳,轻轻嗅闻,似乎还沾着山茶花的清香。凌当归愣了下,思绪好像被透进来的光一闪,蓦然想起了那日那画面。陆观南倾身靠近,呼吸也近,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修长的手拂过他衣裳上几片纤细竹叶。 “世子当真觉得受宠若惊?”嗓音若霜雪,清而不冷。如今再仔细回想,发现那尾调是上扬着的,像暮色中轻飘飘的一片沾了烟霞的彩云。 真是……也太近了……这诡异的走向!一定是受最近断袖传闻的影响,他得赶紧拨乱反正。 凌当归赶忙甩头,转移注意力,“你先退下吧,派些人盯紧西郊,闫庚那边要看住了。对了,把吉祥叫来替我更衣。” “是。” 风絮推门出去,正与走廊下长身玉立的陆观南打了个照面。风絮蓦然变了脸色,不知他什么时候到的,刚才的对话又听到了多少,压低了声音,“你在这多久了?” 陆观南掀了掀眼皮,开口,透着初冬的寒意,“刚到。” 风絮半信半疑,但也不多问,“那你去将吉祥叫来,世子唤他更衣。” “我来吧,他去煎药了,走不开。”陆观南上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微微侧身,泛冷的眸光极快地扫视风絮,见他一脸严肃,道:“我确实刚到,并没听见你与世子关上门才能议论的事,放心。” “你说什么……”风絮皱眉。 陆观南已经推门进屋了,随手关了门。 听到声音,凌当归叫了一声,“吉祥,你来得还挺快?快过来,衣服在床上。” 凌当归眼睛有些痛,正闭阖眼睛,张开双臂,等着吉祥给他穿衣,懒洋洋的,颇有几分大家族纨绔子弟的奢靡。陆观南看向床上,是一套绯红色的衣裳,锦被上斜压着一把银白的剑,看样子还真的抱着睡了一夜。 陆观南拿起衣裳,一件一件地给凌当归穿上,穿到最后一件绯色锦袍,映底刺绣祥云蝙蝠花纹。 凌当归的眼睛是闭着的,再加上他想事情入神,一时闫庚一时凌芷萝,一时又陆观南跳出来,等发现异常时,已经穿到最后一件了。 一缕冷香飘来,凌当归立即睁开了眼,回头一看,果然是陆观南。 “怎么是你?我不是让吉祥来的吗?” 陆观南站在凌当归身后,以一种从背后环抱的姿态,正为他系腰带。陆观南的身段很好,个子高过凌当归半个头,他垂首低眸,修长的手指缠着黑色腰带,绕过凌当归的一圈腰,慢悠悠地扣好,然后闷声道:“阿凌,我不行吗?” 这什么鬼话……昨天夜里的许多画面纷至沓来,相当强势地涌入他的脑海中,将什么闫庚凌芷萝等人全都挤走。 凌当归眉心直跳,咬牙切齿:“我警告你,不许这么叫我!” “这里又没有别人。”陆观南说。 凌当归气笑了,“反正不许叫!不然我就……” 他从床上抢过苍雪剑,紧接着上一句话,“就杀了你!” 凶巴巴的。 他动作幅度偏大,一张本压在床边的画像被带出,那是闫庚的通缉令。 凌当归眉心又一跳。 陆观南看过去。 凌当归立马丢了剑,迅速将纸捡起来,揉成团然后随手一扔,故作无事发生:“那是本世子临摹的人像,画得不太好。” 陆观南想起那一瞥,意味不明道:“感觉长相也还挺不错?” “咳咳。”凌当归果断转移话题,刺激一下他,“听说废太子病逝在吴州了,你知道吗?” 陆观南愣住,眉头渐渐拢起。 其实没有多意外,流放不过是天熙帝彰显自己不忍杀亲子的无奈之举,凌羽的身份摆在那,母家灭亡,他不可能独活。 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日杏花古道弥漫的浓雾,雾散后远望的背影。 只望凌羽来世,为寻常人家公子,莫生帝王家。 第80章 天家 幽清宫。 身形瘦削如骨的白衣帝王敲着编钟,卡顿地流出清越泠泠的铜铁声。乐声本该是流畅的,可这一曲意味深长,停顿片刻,似乎是忘了曲调,想一想,再奏,重复如此,已过了一个时辰。 祁王和新上任的御史大夫陈桐跪在宫外,也一个时辰了。 金银宝过来行了个礼,妥当周到,“王爷,陈大人,陛下晨时得知废太子亡故的噩耗,郁郁不快,心有思念,不宜打扰,还请二位再候一会。” 陈桐立马回道:“陛下即便让微臣跪上三天三夜,也是臣之职责所在,不敢有怨言。” 祁王挤出一个笑容,“劳烦金公公了。” 陈桐瞧他模样,“祁王殿下莫非是在埋怨陛下?” 祁王淡淡一笑,“本王对皇兄一向敬重,不知陈大人这话是何居心。” 陈桐哼了声,不再讲话。 初冬的风刮起来,带着潮湿的寒气。吹在祁王身上,寒气从下至上,蔓延百倍。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幼时那个叫着他皇叔、吵着闹着求他教骑马的侄子,废太子凌羽。那时候他才五岁,与阿纵的关系还不错,不像后来,针锋相对,连带着叔侄之间也跟仇人一样。 以定王为首的五个兄弟被杀了,皇后被杀了,就连亲生儿子也被杀了……还会有下一个吗?下一个,会是他吗? 编钟声停,余韵悠长。 祁王闭上了眼。 凌芷萝捧着玉盘,候立于一旁,歪着脑袋,一派天真娇俏,“父皇,敲累了就吃些点心吧。” 第74章 若是旁人,断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扰天熙帝,包括他最爱的宠妃韩贵妃,唯独凌芷萝,明曦公主,天熙帝最是疼爱,百般纵容。 天熙帝拈了一块黄色的糕点,“这些点心倒不像出自御膳房之手,不会是明曦亲自所做吧?” “那父皇尝着如何?”凌芷萝故意卖关子。 天熙帝宠溺笑道:“好啊,比御膳房的手艺要好,格外清甜。” 凌芷萝闻言甚是欢喜,“父皇喜欢,儿臣就定心了。父皇可知这糕点为何有一股清甜之气?” “为何?”天熙帝又吃了一小块。 “昨儿蓬莱真人为父皇酿得琼浆仙露,父皇高兴,赏了儿臣两小瓶,儿臣回宫,突发奇想,取了少量仙露和珍藏的雪水花瓣,想着能不能做点心,没想到结果竟如此圆满,父皇喜欢,儿臣心满意足。” 蓬莱真人便是当初仙雾山的那个修炼的方士,被韩虚谷发现,进献给天熙帝,天熙帝对他甚是信任,赐号“蓬莱真人”,宫中亲设炼丹台。在南郊,又新建了一处宅子,专门用于种植各类用于炼制丹药的花草。 听到这话,天熙帝心情更好,“难得你有心了。朕记得,你上回如此殷切,还是在五年前,吵着闹着非要朕给你和陆家那个嫡子赐婚。” “父皇又在取笑儿臣。”凌芷萝佯装生气,“谁知那陆观南是鸠占鹊巢,又谁知如今竟与纵哥哥有染,还闹得满城皆知,父皇,您不知道外面那些贱民的议论……幸好未成,否则儿臣岂不是成了全清都的笑话!” 言语中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几分仇恨,几分不甘。 凌芷萝示意金银宝。 金银宝颔首,上前道:“陛下,祁王殿下和御史大夫已在外候着。” “哦?他们候着做什么?”天熙帝思忖。 凌芷萝提醒道:“父皇,您忘了?陈大人昨日连上了几道奏折,弹劾祁王叔叔教子无方,世子穷奢极欲,私德糜乱,致使我宜国凌氏天家颜面沦丧,成为平民百姓的笑柄。” 天熙帝似乎方才想起,扔了金锤,双手翻卷宽大的衣袖,背在身后,拂袖端坐在高台之上,神色威严。 “宣。” 祁王和陈桐入殿。 祁王胆战心惊,连步子都不敢跨大。也不知从何时起,他面对这个皇兄,比面对当初的父皇还要害怕。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过大礼之后,平身。 幽清宫熏烟袅袅,天熙帝轻抿一口用琼浆仙露沏成的瑶池春雨,犹如立于山巅之上,得见翻涌云海,甘霖润身,霎时清明。天熙帝沉溺在如此美妙欲仙的氛围中,连带着看祁王和陈桐都顺眼了许多。 “九弟,你如今辞官卸甲,闲居在家,养着旧伤,朕本不想召你前来的。”他如是说,似有些哀叹,然祁王听着,尽是些铡刀落前的冷意。 祁王面露惭愧,忙恭敬俯首道:“陛下宣召,臣弟岂敢怠慢,臣弟谨小慎微,唯恐有错处,让陛下劳神费心,臣罪该万死。” 天熙帝随手从桌上取来一道奏折,点出正事,“昨日御史大夫陈大人弹劾九弟,你应当已经知晓此事了吧?” “回陛下,臣弟已经知晓。” 凌芷萝仍在幽清宫内,坐在台下右侧,纤细白指挑起花料,送入药碾子,轻轻研磨。朝臣在场,天熙帝却也没让明曦公主退出,可知其宠爱程度。 “皇叔,你可知清都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纵哥哥和陆观南的事?”凌芷萝轻启红唇,语调拖长,“若是旁人也便罢了,纵哥哥可是姓凌啊,贵为宜国皇室子弟,却让那些庶人贱民议论纷纷,从他们卑贱的口中道出我宜国世子如何如何孟浪轻浮,狂傲不逊,这岂不是辱没天家颜面?使父皇,使宜国列祖列宗蒙羞?” 天熙帝却没有多生气,心情似乎还不错,笑着问:“九弟,阿纵好女色,朕是知道的,不曾想他何时也好上男色了?难怪明曦三番五次向他讨要陆观南,他都不给。原来个中缘由,竟是这个。” “父皇,您又取笑儿臣……” 祁王两边眉骨处跳得厉害,断袖之事本就是假,但其中涉及到沐氏和凌柳卿之间的弯弯绕绕,说起来又麻烦又有风险,他只得认下。 祁王汗颜,难以启齿道:“陛下,阿纵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却没想到此事沸沸扬扬,清都城竟人人皆知,陛下,臣弟斗胆断言,这一定是有人刻意传播,否则绝不会闹到如此大的地步。” 他想起了什么,又道:“陛下放心,臣弟已派人去警告百姓了。况且阿纵那事已渐渐消停,平昌公和鸿胪寺卿大等诸位大人之子去青楼喝花酒,却赤身狂奔,此事的风头已盖过阿纵那事。” 凌芷萝语气中颇有几分敬佩:“皇叔,您这招祸水东引用得真不错,完美转移了注意力,侄女受教。” 祁王皱了皱眉:“那事与我无关,难不成公主认为是我让四位公子去的青楼,灌他们喝的花酒?逼他们在街上狂奔斗殴?” 凌芷萝浅笑,姿容艳丽如花,“皇叔急什么,侄女也就是随口一说。对了,刚才皇叔说纵哥哥一事,是有人刻意所为,不知皇叔指的是谁?谁能有这样的胆量,污蔑宜国世子?” “这……我如何得知?”祁王脸色一黑,还能有谁,明知故问。 陈桐忽慷慨激昂:“陛下,臣以为此乃祁王殿下教子无方之过。臣听闻祁王对世子极其溺爱,几乎是予取予求,有求必应,而对世子的过错却并不加以指正,因此养成世子性情乖张狠戾,借着自己的权势欺压民女,长此以往,定会酿成恶果。因果因果,没有因,就没有果。就拿此事来说,若非世子真的行事荒唐,在山茶宴上叫那多人撞见,此事又怎会闹得满城风雨?” “你……” 没待祁王驳斥,陈桐紧接着又中气十足道:“臣还听闻世子府上有一座高楼,名曰眠香楼。世子素爱流连青楼楚馆,遇上喜爱的女子,便带回祁王府,这些女子不是妾,不是外室,无名无分。世子觉得她们配不上这样的身份,便造了一座高楼,安置这些女子,这些女子出不了眠香楼,只有待世子进楼,挑选女子,流程如选妃侍寝,实在是荒淫至极!” 陈桐语速偏快,压根不给祁王喘息的机会,“敢问祁王殿下,世子身无尺寸之功,却如此狂放不羁,横行霸道,难道不是祁王殿下的蓄意纵容吗?!难道不是祁王殿下对宜国皇室颜面的蔑视吗?!” 祁王后槽牙紧咬,如此咄咄逼人,却让他无从辩驳。他一直都知道,最大的软肋就是儿子凌纵。从前他是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祁王时,没人敢说这些话,就算有过御史大夫上奏弹劾,天熙帝也会帮他挡回去。 而现在……祁王看向台上帝王,正悠然自在地品茶闻香,像看戏一样。 天熙帝放下茶盏,唤道:“周关山。” “臣在。”织蝉司指挥使周关山腰板笔直,如一把刀。 “即日起,搜查清都大街小巷,若遇人谈论祁王世子,就地斩杀。”天熙帝也看向祁王,露出的笑容有几分亲和,“祁王的家事,怎可为外人说三道四。” “是,陛下!” 收到命令,周关山便带着属下离去。 那句话仿佛烙印一样,烫着祁王的胸口,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跪恩:“臣弟多谢陛下,臣弟日后定当好好管教阿纵,严加约束,解散眠香楼,必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凌芷萝娇俏一笑,笑声如铃,“父皇,您这几日沉迷修炼,还不知道呢,纵哥哥闹出这样的丑闻,让皇叔狠狠打了一顿,如今出门都要坐轮椅。” 天熙帝又看向陈桐,“既如此,阿纵也算是受过罚了。陈爱卿意下如何?” 陈桐跪下来,“微臣弹劾祁王殿下,本非私怨,而是为了宜国和陛下的声名考虑,此乃微臣之职责所在。如何决断,则请陛下定夺,微臣不敢僭越。” 卑躬屈膝,天熙帝甚是满意。 “父皇,其实儿臣觉得……”凌芷萝话语一转,“纵哥哥即便有错,他也是凌氏子弟,总要留点面子的。而另外一个人,以卑贱之躯,辱没世子名声与皇室威严,实在罪无可恕。” 祁王内心一沉,却在意料之中。 陈桐又一番长篇大论,痛陈其害:“这陆观南本为乡野农户之子,却阴差阳错,登堂入室。这是平昌公陆大人的家事,微臣不好多说。但如今……” 陈桐说了什么,祁王没听进去。 “九弟,你认为呢?”天熙帝又一次将问题抛了出来。 祁王尽力维持自己的冷静,“臣弟一切听从陛下。” 天熙帝若有所思,“那朕若是杀了他呢?阿纵会不会怨朕?” “自然不会。一个奴隶而已,阿纵厌恶他还来不及,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几日,便会忘了的。”祁王心跳如雷。 天熙帝把玩着温润玉石,似笑非笑:“哦?明曦,可曾听清楚了?阿纵不会难过的。这陆观南有负于你,不如交给你来处置?” 第75章 “儿臣多谢父皇。”凌芷萝笑意更深,“父皇还记得五年前的一场百官冬狩吗?” 天熙帝眯着眼睛,极力在回想,“百官冬狩……” 五年前,青松苑,那是宜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冬狩,王侯将相、达官贵族皆在场,陆观南以平昌公府嫡长子的身份,艳惊四座,骑马狩猎,极尽意气风发,当属少年第一。 箭离弦,正中圆心。 陆观南放下弓箭,看向檐下握着火炉的人,“阿凌……” 刚开口,那人就瞪了过来。 陆观南舌尖一挑,“世子。” 凌当归懒洋洋地缩在轮椅中,“呵。” “世子……”陆观南慢慢走来,语声稍缓,“可有什么话要跟我、强调?” “?”凌当归不明所以。 陆观南的视线落在他怀中的苍雪剑上。 凌当归护好了苍雪剑,挑着一边嘴角,冷笑道:“想要剑?做梦吧,你要愿意求本世子,本世子倒能大发慈悲给你靠近看一眼,就一眼……” “不是这个。” “那什么?你想说什么?”凌当归发懵。 看来昨夜的梦话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陆观南有些想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 凌当归又要炸毛,陆观南及时转了话题,“世子眼睛不适吗?” 凌当归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也不知道昨天夜里是哪个小贼偷偷潜进本世子的房间,说一些颠话,害得本世子没睡好,头昏眼花。” “我帮世子按一按?” 奴隶很没有自觉性,没等主人同意,便动了手。 凌当归只感觉眼前一黑,随后一阵恰到好处的清润蔓延开来,手指轻柔按压着眼角、眉骨和太阳穴处,让本紧绷着的凌当归不由地放松下,舒服地叹了一声,“陆大公子,没想到你这手艺竟也不错。” 陆观南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阿凌喜欢便好。” “你……” 凌当归气得头疼。怎么回事!怎么感觉男主脸皮很厚的样子?不应该啊! 陆观南宽阔修长的双手覆上他的眼眸,掌根按压太阳穴,大拇指抵着两边耳上头骨,力度正好。 很快,凌当归的头就不疼了。 好吧,看在男主帮他按摩的份上,就不斤斤计较了。 第81章 青松苑(1) 织蝉司的人奉诏来拿人时,凌当归只是怔了怔,在意料之中。但在那一刻,他还是仿若一脚踩空,坠入了云海茫茫的悬崖,忧惧和不安接踵而来。 青松苑。 凌当归闭了闭眼,忽然恨当初山茶宴上,自己的动作太慢。若是再快一些,将陆观南藏到床底去,那么凌芷萝就不会看到那一幕了,对陆观南的恨意也不会这么强,报复也会相对保留些人性。 系统有些搞不懂:“宿主扰乱了原书剧情,该想到后续引发的结果。凌芷萝的定位是恶,是折磨男主的反派之一,这是世界天道设置的。即便不走原书中的剧情,凌芷萝的人设,也会驱使她做出符合角色设定的行为。将人带到青松苑,与猛兽搏斗,这完全符合凌芷萝疯狂的底色。” “而且宿主,男主的前期在设定中就是受尽磨难的。你难不成要一直保护他吗?你是恶毒反派啊。” 凌当归眉头紧皱,“这些我当然知道,就是、只是……” 凌当归的思绪卡住,怎么说呢? 他看向身侧的陆观南,恰与他对上视线。 陆观南穿着王府下人的统一制服,晨时洒扫劈柴沾到的灰尘和碎屑被他拍得干干净净,发丝用一根黑色飘带束在脑后,面容俊美沉静,一尘不染,甚至身上还有幽幽淡淡的香气,有时是沾染的花香,有时像是洗衣的皂角清香。 若是从青松苑出来,会是什么模样? 凌当归死死盯着陆观南,连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心脏久违地有些疼痛——他不曾注意,那却是与前世被疾病折磨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系统又滴了一声,“宿主放心,原书中男主在失去武功的情况下,尚且能在精神和身体的百般折磨下突出重围,他如今武功内力俱在,身体恢复如常,没事的,能应付过去。” 陆观南察觉到凌当归的视线,唇角微微上扬。 凌当归又皱了皱眉,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何感觉男主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还有点高兴的样子。 坐在公主仪仗伞盖下的凌芷萝,见二人事到如今还在“眉来眼去”,既觉愤怒,又觉恶心,不由咬紧贝齿,恨意上浮,如遮天蔽日。她攥紧双拳,略长的指甲掐着掌心,毫无痛觉。 半晌后,凌芷萝绽开一个如花般的灿烂笑容,语声极轻:“父皇,您瞧,他们二人真是情真意切啊,置宜国天子、天家颜面为无物。” 凌当归触及凌芷萝眼神,狠狠吓了一跳。 祁王拽着走神的凌当归跪下,给天熙帝行礼,老泪纵横:“陛下,阿纵身上的伤还没好,请陛下看中臣弟的一点薄面上,饶过阿纵吧。” 天熙帝手中把玩着一个精巧的小物什,银色圆盘状,掌心大小,上面刻满了星宿和天干地支。手指一划,圆盘飞速旋转,银光璀璨,如同星辰宇宙在握。 “阿纵虽有过错,但他毕竟是九弟的儿子,朕的侄子,面子上不能过不去,况且九弟已经管教过了,朕便也不再过问。”天熙帝手指微动,掌心的圆盘翻飞,“来人,给世子赐座。” “多谢陛下。” 凌当归暗暗吐槽,起身,坐下,觉得那银色亮光的圆盘甚是刺眼。 天熙帝是个疯子,凌芷萝遗传了这个基因。这两个拥有最高特权的疯子摆明了今日要在青松苑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单单是两个人欣赏,未免太孤单,为此宴请了诸多王公贵族,饮酒共赏。 网罗一个人,布下围杀。 金银宝高声宣读皇帝旨意,那是对他的宣判。 “罪人陆观南,以奴隶卑贱之躯,引诱祁王世子误入歧途,其念甚恶,居心叵测,辱没宜国天家尊严,实乃罪该万死。朕本该赐死,今明曦公主求情,朕愿网开一面,给予良机。” 凌芷萝居高临下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停在陆观南面前,轻声道:“本公主记得五年前,还是平昌公府大公子的你,在冬狩上纵马驰骋,骑射精湛,实在是意气风发,叫本公主对公子一见倾心。” 陆观南是跪着的,原本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一抹彩色的裙角,带着极其热烈的熏香。 声音入耳,皆化为一阵风卷起的尘土。 凌芷萝轻提裙角,勾着嘴角,好整以暇:“公子如今可曾后悔?” 陆观南未答,但那冷淡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凌芷萝漂亮的眼睛里泛起红意,恼怒席卷而来,咬牙切齿,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骨头真硬啊,可是这般清高有什么用,都快要死到临头了,难道还不愿看看本公主,求求本公主?陆观南,只要你求本公主,本公主只需一句话,从今往后没人再敢动你分毫。你求我!你求我啊!” 这声音很低,只有凌芷萝和陆观南两个人能听见。 陆观南眉目低垂,如过去一般不卑不亢,“公主千金之躯,不敢冒犯。” 这不咸不淡毫无波澜的一句话让凌芷萝心头火更旺。 凌当归坐在一侧看着,结合原书剧情,大致也能猜测出在说什么。 凌芷萝看起来很深情的样子,不惜放下公主的骄傲,实际上她只是浓烈的不甘。 原书中,凌芷萝如愿以偿得到男主的身体之后,渐渐厌倦,曾经执着的爱意渐渐消失,被屡次拒绝的恨意占据心头。她与凌纵想方设法地折磨男主,有一回也是将男主一个人放入青松苑中,让他与猛兽搏斗。那一次,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男主在黑化路上再也无法回头,变得极其阴鸷深沉,如深渊如浓墨。 凌当归攥紧拳头,不知何时,手心已全部是汗。他知道,除非男主主动寻死,否则有光环和天道的双重庇佑,男主不会出什么意外。 就在这时,凌芷萝突然转头狠狠瞪他一眼,凌当归瞬间紧张,不明所以,凌芷萝又转了回去,与陆观南说话。 “你跟凌纵有什么用?祁王危在旦夕,他都自身难保了。这个情况下,他还能帮你逃离青松苑吗?”凌芷萝压抑着数次被拒绝的怒火,声音娇柔极了,听起来颇有诱惑性,“只要你说一句话,哪怕就是‘求我’这两个字,本公主即刻便让父皇放了你。如何?” 陆观南没说话。 凌芷萝又低声道:“陆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在这个世界上,父皇无所不能,而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所以只有本公主才能护你周全。凌纵,早晚不过是个将死之人,陆公子,你可得想清楚了?” “多谢公主厚爱,只是世子很好。”陆观南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第76章 凌芷萝盯着他。 陆观南实在是长得俊美无俦,棱角分明,不笑时清寒如霜冷,含笑时如雪融化,温润雅致,翩翩君子。哪怕是落魄,也仍旧带劲。这副好相貌,胜过她所有的面首。 她还没来得及占据,就被凌纵给玷污了。 既然如此,那她还留恋什么。 凌芷萝咬碎银牙,“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真是蠢得可笑。你以为是凌纵掌管你的命吗?不是,是父皇,是本公主。本公主觉得你还有活着的意义,你便可以苟延残喘,若本公主觉得没意思了,你的命便也到头了。进了青松苑,一切就看命了。” 这话陆观南倒是认同。不过决定这一切的,并不是明曦公主,只有最高处的帝王。 “明曦?”天熙帝宽袍大袖,饮茶之间有几分仙人姿态。 凌芷萝勾起一抹艳丽的笑意,拂袖起身,摇曳生姿,边走边说:“父皇,陆公子铮铮傲骨,一个字也不肯求饶呢,不愧是平昌公大人教养过的。” 经过陆渊,陆渊神情复杂。 凌芷萝坐回原位。 天熙帝抚须而笑,“既如此,那便开始吧。” 帝王一声落下,飞沙走石,陆观南被用力推入高林密竹的青松苑中。 凌当归猛地站了起来,祁王立马将他拽了回去。 隔着一道精铁围栏,陆观南昂首凝视天熙帝,那人什么样,看不真切,面目模糊,但他的光芒极盛。 是的,在宜国,任何一个人的命运都捏在皇帝手上。生杀予夺,只在一句话之间。哪怕是宜国的不世功臣,哪怕是自己多年的皇后,乃至亲生儿子,也可以说杀就杀。 一枚小小的银色圆盘,在光下愈发璀璨。 皇权至高无上,或许今天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陛下!”就在万籁俱寂时,凌当归略显不安的声音出现,引起众人的目光。 “是阿纵啊。” 天熙帝挑了挑眉,“朕听说你最是厌恶他,如今这是要为他求情吗?” 凌芷萝不轻不重道:“纵哥哥,皇家颜面重于山,岂是他区区一条命比得上的?父皇此举,正是要警示宜国所有人,不可冒犯天家。” 凌当归不管祁王的示意,眉心跳得厉害,尽力稳住语调,将内心打好的腹稿慢慢说来:“公主误会了,我不是为他求情。此人冒犯陛下,罪大莫及。只是侄儿想,青松苑豺狼虎豹,野兽横行,若这么进去,他怕是撑不了多久,轻易就死了,让陛下见了笑话,只觉索然无味。” “那阿纵的意思是?”天熙帝意味正浓,似乎非常有兴趣。 “不如给他一件武器,有了武器,便会激发他生存的欲望。赤手空拳等死,和手握利器、殊死拼搏,然而却依旧不敌,满腔遗憾赴死,应当是后者更有意思吧,陛下觉得如何?” “滴——获得250积分,累积9500积分。” 片刻后,只听天熙帝畅快欢笑,“九弟啊,你这儿子很对朕的心意啊……” 满座王公贵族不敢言语,风声飒飒。 围栏之后的陆观南,正静静瞧着那边凌当归与天熙帝,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眼眸极沉,浓郁漆黑。 凌当归一身绯红衣裳,挑挑选选了好几件织蝉司提供的武器,然后衣袂飘飘,朝着他快步走来,定住时仍气喘吁吁的。他眉头紧蹙,似是刚才匆忙过来时,伤口又发作了。 陆观南锁定在他脸上。 “面圣,身上不能带武器,这些都是织蝉司的,他们又不给刀剑和弓箭,周关山小气死了,又只让拿一点点,只有一把匕首和几种暗器,你凑合用吧。”凌当归将匕首和衣袖里藏的各种暗器,全部塞到陆观南的手里,“你记住,你代表的是祁王府,不许给本世子丢脸!” 陆观南看着满怀的匕首和暗器,眼中情绪似乎愈发漆黑,声音低沉,“这好像与丢不丢脸没什么关系吧,陛下和公主是要我死。我何必这么艰难呢,被人当做笑话,不妨直接缴械投降好了。” 破罐破摔的消极等死。 凌当归跺脚:“不行!我不管,反正你要给我活着出来!” “为什么?”陆观南握紧了那把短匕首。 凌当归凶他:“没有为什么!” “有。” 大有如果不说,就彻底摆烂的意思。 凌当归气得头疼,随口诌了一个:“因为你劈柴劈得好,祁王府不能没有你行了吧。” 陆观南垂眸,“就这个?” 凌当归粗声粗气:“对啊,不可以吗?” 陆观南轻笑了一声,“当然可以,阿凌。” “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这么叫我!” 凌当归觉得自己真的很多此一举,就应该让他吃点苦头! 第82章 青松苑(2) 陆观南背对围栏,回首眺望。 他想,他一定要出去,要给某人劈柴呢。 青松苑,宜国的皇家猎场,位于清都北处,茂林蔽日,草木丛生,虎狼成行。此时初冬,万物一片萧索,一声惊起的尖锐鸟啼穿过飒飒林声,陡生凛冽寒意。 天熙帝颔首,周关山衔哨,一道锐利悠长的声音响彻青松苑。 这声音听得凌当归心中十分不适,像小时候在学校,同学刻意用指甲划着黑板。 好戏开场。 陆观南步伐极轻,还没走几步,便听得林丛里拱动的兽音。下一秒,一群灰黑色的野猪从林丛里挤了出来,一共三只,身躯健壮,脊背上是棕色的道道竖纹,鬃毛坚硬粗糙,两边露出尖锐的獠牙。 野猪看见了陆观南,似乎看到了猎物,眼中迸射出诡异的光芒。 陆观南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侧跃,躲避追击,侧身时迅速射出暗器,只听得破空声,那三枚弩箭,竟分毫不差地击穿三只野猪的胸膛,顿时流出黑血,腥臭味甚浓。 “好!平昌公,你这儿子内力深不可测啊。” 天熙帝拍掌而笑,座下诸位王公贵族自然也附和着鼓掌。 陆渊只得起身应道:“是,陛下。少时微臣带他去起云山,一代武学宗师骆老先生,一见了他便坚定要收他为徒,说此子根骨奇佳,天资聪颖,实属百年难见。” 那样的天赋,比陆渊的亲生儿子陆温白强上百倍。当初要废他武功,很难说陆渊没有其他的心思。眼下,若是能丧命在青松苑,倒也懒得他再暗中动手。 凌当归心下定了定,所幸当初在生辰宴保住了陆观南的内力武功,此时能免受一些痛苦折磨。 思及此处,凌当归与对面的陆渊正对上了视线。 凌芷萝拿过一个橘子,冷眼瞧着周关山。 又一道哨音,在松林间回响。 只见足有七八只的一群野猪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杀死,个个龇牙咧嘴,低声吼着,似乎在发泄怒意。不待陆观南数清楚到底是几只,那群野猪便围成了一个以陆观南为圆心的圆圈,一刹那间,竟齐齐狂奔,冲向陆观南! 陆观南施展轻功,脚点竹叶轻盈一起,指间飞镖弩箭齐发,极快又准,他内力深厚,射出去的飞镖和弩箭,势如破竹。因此对付野猪,只用了三层内力。很快,一群野猪便又被杀死了。 陆观南从竹叶上落下。 天熙帝微微前倾,眯了眯眼眸,似乎聚起了精光,“好功夫,我大宜男儿,就该如此。薛王,你好好学学。还有你们其他皇子,朕看啊,你们没一个能及陆观南。” 这话虽是贬低,但先点出薛王,再说其他皇子,可见在天熙帝心中,薛王与其他皇子的地位划分是不一样的。虽没有立太子,但薛王俨然形同储君。 凌沧忍住心中狂喜,谦卑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凌芷萝撒娇不满道:“父皇,他那是作弊,本就不该给他武器的。” 看样子,凌芷萝想收回武器。凌当归想也没想,立即起身道:“天子一言,重于九鼎。公主作为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总不能让陛下为难吧。” 祁王险些把杯子摔了,颤颤巍巍地给他这个只知道捅娄子的儿子找补。 凌芷萝掐破橘子,冷声道:“纵哥哥便是这样对父皇说话的?” 凌当归从善如流,立即道歉。 天熙帝笑着摆手:“阿纵,性情中人,朕最是喜欢你,自然不会计较。不过为了便于末了统计,还是将野兽的尸体移出来吧。” 周关山受令,将十只野猪搬到空旷处,正好是两方宾客的中间。 真够变态的,一股腥臭味,老头子皇帝和公主坐得高,自然闻不到,这味道全被他们坐下面的吸收了。 凌当归心中暗骂,天熙帝这个老头子天天嗑硫磺水银重金属,怎么还不把趁早把自己霍霍中毒。本来陆观南可以取下弩箭和飞镖,循环再利用的,结果他这么一来,相当于直接剥夺了武器。 又一声哨音,惊起飞鸟。 陆观南屏住呼吸,握紧匕首。只听得风吹林叶声,越是安静,越是危险,陆观南不敢放松警惕。半晌后,陆观南忽地神色肃凛,快步后退,甩出最后一支飞镖,飞镖擦空而过,钉在对面的树身上。 第77章 一匹身姿矫健的狼从足以掩藏身躯的树后跃下,转头,发出低沉的咆哮。这狼通体银灰色,皮毛养得极其漂亮,仿佛发着光。狼的眼睛是冷酷锐利的,那铁锈般棕褐色的眼珠,像嵌着两颗宝石。 凶猛,凌厉,杀气腾腾。 陆观南反手甩正匕首,与狼正面相对。 正当陆观南全神贯注对付这匹狼的时候,却听身后窸窣声和踩踏落叶的脆裂声,他顿时背后一僵,冷意不自觉地沿着骨髓,漫上四肢百骸。 他扭头去看,说时迟那时快,先前那狼猝然发起攻击,露出尖锐无比的利爪,伸向陆观南的面门。陆观南仓皇躲避,赶忙稳住情绪。刚避过头一只狼,后出现的那只,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立马紧接着发动攻击。陆观南飞身过去,亦是主动出击,催动内力甩出匕首,刺向后来的那只狼。 那狼竟是侧身避开,越发凶猛地冲向陆观南,棕褐色的眼睛透着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野猪很聪明,但狼更狡猾。况且这些肯定不是野狼,而是由青松苑丞专门派人训练的战狼。 两只狼,一前一后,对陆观南进行夹击之势,一齐冲来。陆观南飞速提气运轻功,借力石块,将匕首和飞镖拔出,飞身上树,双脚踩在斜歪的树干上,凝视树下的两只狼,微微喘息。 凌当归狠狠地为他捏了把汗。狼暂时没办法上树,陆观南能安全一点。 正这么想着,周关山又吹起了哨。每一次召唤野兽,哨音都是不一样的,这一次也是如此。凌当归有种不好的预感,忽听一声尖利长鸣划破青空。诸人抬头望去,惊得合不拢嘴,议论纷纷,凌当归只觉头皮发麻。 一只体型庞大的苍鹰在青松苑的上空翱翔,张开灰黑色的双翼,再次发出惊空遏云般的唳声。 陆观南也看见了,瞳孔骤然放大。 那一瞬间,他想的竟然是,若天熙帝能将训兽的精力放在提升宜国士兵的战力上,止战的十年里,厉兵秣马,将来未必不能和许国分个高下出来。 “这!” 凌当归坐立难安。祁王按住他想要发射暗器的手,口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盘旋的苍鹰向下旋转俯冲,以极快的速度,直冲树上的陆观南。只是一瞬间,陆观南甚至来不及反应,他便被苍鹰的利爪抓住了,啸啸风声在耳边炸开,陆观南只觉天旋地转,肩头一阵穿刺般的疼痛。忽地苍鹰滑行,于半空中松开利爪。 众人见一道黑衣少年的身影即将跌落两只目光炯炯的两只狼中间。 凌当归倒吸一口凉气。 陆观南后背震痛,吐出一口血,很快血便染红了地上的落叶。他不敢耽误,余光瞥见银灰色的狼蓄势待发,猛烈冲来。陆观南眉目一敛,来不及思考,借着坡道翻滚,卡住石头,抬脚先踹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狼的腹部下三寸。就在这眨眼间都不到的功夫,另一只狼立马就纠缠了过来,陆观南俯身去躲。 狼的敏捷程度远超他的想象。倏忽间,两只狼从左右两个方向,交错疾驰。陆观南的心重重地咯噔一声,下意识攥紧了匕首。他只得先逃跑,狼在后面穷追不舍。 穿过小片的茂林修竹,陆观南还未稳住,一抹银灰神不知鬼不觉地掠过,尖锐的獠牙咬破他的肩肘,一声极力隐忍的闷哼从嘴角溢出。 这林中竟还藏了第三只狼! 不,狼是成群的,一定不止三只。 第三只狼衔着陆观南,拖着他奔走。陆观南迅速抓住经过的一丛竹子,脚下用力,抬脚反踢第三只狼,迅速间匕首换到左手,挥动一划,自下而上刺穿第三只狼的喉管,顿时血溅黄叶。 然后不待他观察此处情形,另外两只狼已向他一拥而上,黄色的眼仁棕褐色的眼珠中,迸发出幽异的光芒。陆观南一个翻身,拔出刺穿狼的匕首,还没跑几步,便被地上的石块绊倒,随后涌上来的是腰腹和膝盖处被锥刺的疼痛,两只狼正要将他咬碎。 陆观南忍住,扬起匕首去刺其中一只的颈部,下手极狠,足以瞬间毙命。 狼的目光凶狠,陆观南亦是如此。 匕首被拔出,狼猛然倒下,另一只看着同伴一个一个死于此人之手,发出一阵咆哮般的怒吼,尖锐的獠牙渗着深黄色的涎水,怒气冲冲。 陆观南捡起石子砸向最后一只,连着几发,都冲着狼的眼睛。狼只得后退,陆观南捡了这短暂的一段空,往后边退边站起,锋利的匕首上滴着血。 搏斗只在一触即发,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停顿。狼的怒气值极高,迅速冲来,直接撕碎了陆观南的衣袖,硬生生地咬着他的手腕。 陆观南痛得心惊,脸色涨红。 狼拽着他猛烈一甩,他整个人被狠狠地甩到石块上,四肢和后脑剧痛,陆观南没撑住,手里的匕首竟也被甩了出去。 陆观南身上溅了血,脸上也残存着狼血,眸色犹如坠入地狱般阴鸷狠戾。没有匕首,他只得空手白拳。陆观南神经紧绷着,不给自己腾出任何畏惧的时间,踩着石块运起轻功,避开狼的冲锋,随后翻滚落地,捡起匕首,催动内力聚集于掌心,用力一推,灌着强劲内力的匕首破空断风似的被甩出,直冲那只狼。 那狼却是疾跑中侧身一让,愈发加快了步伐。 匕首斩断了一排翠竹,竹叶霎时飘摇甩落。 陆观南来不及思考,只听凛冽一阵风席卷而来,狼已到了跟前,一双凶狠至极的眼神盯着他的脖颈。陆观南下意识后退,然而已经迟了,狼的利爪踩在他的胸口上,尖锐的獠牙咧着,咬向他的脖子。 若是被他咬中,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陆观南脑中“嗡嗡”地撕扯叫唤,不行,绝对不行,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去。他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陆观南抽出藏于袖中的最后一支飞镖,在狼的獠牙咬断他的脖子时,以急速如雷之势扎在狼最柔软的腰部。这点伤对狼来说,不过是跟挠痒痒一样,丝毫不致命。但陆观南要的就是从狼口下抢夺速度,趁那狼被刺的须臾片刻间,攥紧双手,以锁喉的动作将狼困在怀中,拧着狼的脖子。 他极其用力,浑身上下青筋暴突,尤其是脸部,甚至连牙齿都在用力。 狼巨吼咆哮,爪子企图冲破桎梏,划破了陆观南的脸颊、侧腰和腿部,疼痛如暴雨洪潮,可是他手下不敢松懈,不断加重力道。豆大的汗水滚落,碰到脸上渗血的伤口,疼得像沸腾冒烟一样。 像用剑时,最后一击。 陆观南拧断狼的脖子。 又一声狼吟吼声,不知过了多久,这只不断挣扎的狼渐渐失去了动静和声息。 陆观南血汗相粘,双手颤抖得厉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精神已处于高度紧绷状态,像弓上的弦。他双腿发软,却仍不敢懈怠,走到竹丛处,抽出竹身中进去一半的匕首,顺势砍断竹子,将圆头削成尖的。 还在抖,陆观南索性松开匕首,倚靠着竹丛,慢慢恢复平静。 第83章 青松苑(3) 天色尤为漂亮,湛蓝如洗,还从未见过如此汹涌浓烈的蓝。他转头望向人群,围栏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绯衣少年,紧抓着铁线。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竹风里,狂跳的心脏中,四面八方的疼痛裹挟中,忽然涌现强烈的欲望,振聋发聩。 “宜国竟有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天熙帝的眼中已经遮掩不住的赞誉,“只是可惜,太可惜了。为何偏偏不是陆爱卿的亲生子呢。” 陆渊听着这话,僵住无言。他知道陆观南文韬武略,却没想到他的毅力、潜力和爆发力也如此之强。若这是他的亲生儿子,陆渊不知道有多骄傲。只可惜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农妇之子……陆渊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 台下诸人皆已看得目瞪口呆,难掩惊叹。 凌当归松了口气,擦掉额头淋漓的汗,暂且回到座位上,喝了杯酒缓一缓,方知原来自己的手也在抖。 三只狼被搬了出来,而陆观南还在里面。 凌芷萝起身,风吹衣裙,猎猎作响,“果然是陆公子,出手不凡,只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周关山再奏哨音。 天熙帝虽口中赞赏有加,却不曾阻止,端起倒映着翠绿茶色的瓷盏,啜饮品茶。 凌当归的心一紧,抬眼瞧去,只见山野中,突然出现了数十只狼,其中为首的一只高大威猛,俨然是狼王,一声长啸,山野动荡。 “陛下!”凌当归不顾祁王阻拦,离席提衣下跪,“求陛下开恩,放过他吧。他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如何敌得过陛下桀骜的狼群?” 凌芷萝见这一幕,心中畅快,“纵哥哥,谁说要他敌得过了?” 凌当归哑口无言。 “阿纵,莫要如此惊慌,朕想看看,他的极限在哪?”天熙帝含笑,还是那副宽和仁慈的表情。 凌当归隐于袖中的手,捏紧成拳。无道昏君,残暴不仁。 第78章 狼群已发起冲锋,这才是真正的围猎。下有狼群,上有苍鹰。陆观南已经被捆束在天罗地网之中了,他站立树上,趁苍鹰来抓他之时,立马下跳躲开,射出匕首,能杀一个是一个。 一只狼倒在狼群。 苍鹰飞旋,抓了个空,继续翱翔。 陆观南吐掉卡在喉中的血块,快步狂奔,趁势捡起猎场里常会有的绳索,飞速再次跳上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树,趁苍鹰来勾他之前,迅速将绳索绕上对面的竹子,陆观南借力往后踩住地上的堆石,将削尖的那根刀剑长短的竹子抵在绳索内,形成弓箭开弦之势。 “哗啦”地一声,竹剑破空,连带被扯断的竹叶都笼了杀意。 光下,那竹子的尖端被削得极利,穿透了两只狼的喉咙。 苍鹰觑准时机,俯冲而下,抓住陆观南,翻转着随后将人往狼群中扔去。 凌当归心下猛然一惊,想也不想,直接夺过围栏护卫肩上的弓,抢过箭筒里的一支箭,搭箭上弦,用陆观南教他的方法,瞄准狼群中心,手心已都是汗,双手颤抖着差点拉不动弓。 凌当归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别紧张别紧张。 “世子殿下!” “嗖!” 陆观南在风的呼啸中,低头看去,那是数只狼,獠牙冲着他,虎视眈眈,快要按捺不住了。陆观南忍住疼痛,逆着风艰难转动方向,在快要坠落时,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树枝,大脑一阵动荡。 一只狼跳跃起来,离陆观南的脚只剩尺寸之距。就在这时,听得一声咆哮和重响,陆观南心脏一颤,看过去,竟是突然出现的一支箭射中了那只要将他拽下的狼。 凌当归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后背的热度不断上升。 “纵哥哥!”凌芷萝登时不快地站了起来,“你要抗旨吗!” 凌当归不管别人怎么说,又抢了一支箭,手掌擦过衣裳,抹掉手心的汗,继续开弓射箭。 又一只欲跳起的狼被远方的箭射中,狼群渐渐有了些惧意与谨慎,往后退了些。 陆观南双目点漆,霎时间如光彩映深潭。 又一支箭射来,恰好射中陆观南所抓住的那条树枝上。陆观南心领神会,握住箭尾,用力一拔,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松开,缓缓落地,脚踝处剧痛。 陆观南抬手抹掉嘴角的血,凝视远方那道身影。 他甫一落地,狼群便争先恐后围了上来。陆观南只得先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提起万分精神对付敌人。他只剩下一个念头,要赢,要对得起这三支穿云箭。 凌当归放下了弓,后背已湿了一片。 祁王甚是惶恐,替儿子向天熙帝求情。 天熙帝脾气很好的样子,笑得别有意味,“无妨,看来阿纵用情不浅呢。不过,阿纵何时射艺如此精进?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凌当归随口糊弄过去,且向天熙帝跪下认责。 天熙帝但笑不语,一直让凌当归跪着。 祁王汗如雨下,“臣弟一直劝阿纵多习武……” 那边,陆观南与狼群鏖战。陆观南借势冲进狼群中,寻机抽出狼尸体中的另外两支箭和一把匕首。在狼群狂追不舍时,跳上竹子,果断用匕首割断竹子。苍鹰虎视眈眈,在哨音的驱逐下,展翅欲捉。陆观南两方局势都观察得极为慎重频繁,一番交缠过后,总算是做出了三支顶端削尖了的竹剑。 眼下场上还有六只狼。 陆观南狠狠咽了口唾沫,眉目压低,心道这场追逐游戏也该结束了。睁开眼睛,陆观南听见风声,两只狼向他冲来,张开可怖的獠牙,陆观南矮身躲避,反手接一支箭,破开狼的胸膛,他没有丝毫停息,紧接着跳跃至绕有绳索的竹林,如方才一般,扣紧绳索,借着弯折的竹子,搭上竹剑,用力绷紧,射向狼群。 屏蔽疼痛,催动内力。原本无力柔软的竹叶和风,顿时被灌注了内力。 一只,两只,三只。三只狼倒下了! 陆观南乘胜追击,与最后三只狼进行搏斗。三只狼围绕着他,银灰色的毛,寸寸散发出危险气息。陆观南两手握三箭,前后观察。不知为何,打到现在,他的精力异常亢奋,浑身上下的疼痛仿佛在狂歌纵舞,将他推向最高山峦顶端。 狼从三处奔袭,陆观南闪身躲了一只,被另外两只咬住小腿和右手。他在和狼比速度,而且一定要快过狼。陆观南攥紧箭,斜插在咬着他右手的狼的喉咙中,陆观南使劲一扎,箭直接穿透了喉咙。 右手已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小腿被狼的獠牙不断撕咬着,陆观南实在忍不住,想着这里没人能听见,阿凌更不在,便不再顾忌,疼得叫了出来。场上最后一只狼也加入战局,撕咬着他的肩膀和脖子。 “嘶……” 陆观南手中还有两支箭,他扬手作势要扎咬他小腿的。那狼下意识一躲,趁这个空档,陆观南连忙使劲去踹狼。而肩膀和脖颈处传来滚烫的热气,陆观南反手将两只箭扎向狼的眼睛,趁其不备,拧断它的脖子。 身后传来呼吼声,陆观南扭头看去,随手拔出某只狼尸上的箭,瞧准狼的致命弱点,待它跑来时,集中全身力气,一箭刺穿狼肚子。 万籁俱寂,只余苍鹰盘旋天际。 陆观南卧倒在血泊中,眼前渐渐模糊眩晕,视线时明时暗。 他听见织蝉司的动静,搬走了野兽的尸体。等了一会,织蝉司的人抬着他,走出了青松苑。 凌当归跪得膝盖都疼,见状慌忙追了过去,心中虽松了口大气,但见陆观南此番模样,还是不由地红了双眼。男主啊,原是光风霁月的温润君子,何以被折磨成仿佛从血海深渊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浑身都是血,渗人的伤口,翻卷出来的肉。 陆观南一见到他,死死撑着的意识终于涣散。 凌当归扶住他,心下止不住地自责,怪自己没用。 陆观南身体摇摇欲坠,筋疲力尽,声音嘶哑道:“都是血,怕是染脏了世子的衣裳。” “没关系,本就是红衣,看不出来。”凌当归低声回应他,“陆观南,你感觉怎么样?还能走路吗。” “感觉有些累,想睡上一觉。今日多谢世子了,若没有世子,我必死无疑。”陆观南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一笑,“世子的箭术又精进了,很厉害。” 凌当归让他不要再说话了,叹道:“还有闲工夫说这些。” “那就再说最后一句。有个请求,希望世子答应,不知……”陆观南往他怀中靠,眼神迷离,又说了句话,声音却很小,凌当归只得凑到他唇边去听。 “……我以后可以叫你阿凌吗……” 凌当归嘴唇嗫嚅,“随便你。” 陆观南弯起唇角,低低笑了一声,“阿凌。” 意识逐渐被抽走。 “今日收获颇丰。”天熙帝走向高台,捂着帕子看那野兽,数了一数,赞不绝口,“真是少年英才,英雄辈出啊。诸位公卿,觉得呢?” 台下诸人纷纷赞赏,薛王甚至长篇大论,歌颂起了天熙帝的伟大。 凌芷萝今日也是看得痛快,“父皇,这场戏果真精彩绝伦。既然人已经晕了,不如先暂且放了他,明日再继续?” “好,朕也有此意。”天熙帝招手向周关山,“将人关入织蝉司。” “是!” 凌当归看着陆观南被周关山带走,一时走神。 “阿纵,可是舍不得了?”天熙帝调侃。 凌当归嘴唇发干,笑起来扯着两边,“陛下说笑了,侄儿是在想,他伤得那样重,若是伤口发作,高烧不退,撑不住今夜怎么办?岂不是扰了陛下明日的好兴致?不妨给他找个太医医治一下吧,留着一口气,好让陛下接着观赏。” 天熙帝挑眉,握住圆盘,断定道:“阿纵这是有私心吧?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朕对此人颇有兴趣,这么精彩的围猎,朕生平难遇,自然要看个够。来人,宣太医去织蝉司,为陆观南医治。” “多谢陛下。”凌当归隐忍心中怒意。 天熙帝这样一个残酷的暴君,原书中被一剑刺死的剧情还是太便宜他了。 第84章 子夜漱河 青松苑的血腥味仍缠绕在鼻间,宾客寥落,一切归于平静,仿佛刚才那激烈的生死搏斗从未发生过一般。然而那久绕不散的血腥味和染红青松苑的鲜血,时时刻刻激着祁王身体的每一寸毛孔,令他惊悚不已,这种惊悚,又令他无法自抑地想起定王和几个兄弟死在他面前的场景。 马车内,凌当归慢慢地揉按着自己跪红的膝盖,垂眸掩下眼中情绪。 父子两之间,难得相对沉默。 马车粼粼穿过热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各种声音顺着缝隙,飘进马车内。禁军和织蝉司的队伍扬鞭踏马,惊起一阵动荡。 凌当归推开车窗,扫了一眼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今日的晚霞,柔弱无力,光芒浅淡,只是一点点沾着灰色的橙黄,令人觉得索然无味。 第79章 祁王也顺着视线看去,平白心中无限空洞。 车窗落下,四方狭窄的有限空间里,那空洞瞬间被恐惧填满。 半晌后,凌当归忽然开口,“父亲,您说有朝一日,你我二人会成为今日的陆观南吗?” 祁王内心深深的忧虑被撕扯拽了出来,遍体生寒。在镇定自若的凌当归面前,他这个父亲倒显得经不起大事。祁王看向儿子,目光极其复杂,“阿纵,你是什么意思?” 凌当归摩挲着大拇指处被弓弦勾破的小伤口,声音极低,“天熙无道,不堪为君。” 这八个字,犹如雷电一般在祁王的脑中震响,狂轰乱炸。多余的话,不必多说。祁王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天熙帝残暴不仁,今日兴致勃勃地看陆观南与野兽追逐搏斗,改日难保不会将他或者阿纵推到青松苑中。 凌当归低声一叹,再点一把火,彻底烧起来,“父亲,其实今日我看那场角逐,心惊胆战,却不是为了陆观南。而是在想,若与野猪和狼群搏斗的是我,我能撑过几个回合?能否有片刻喘息?” 祁王攥紧双拳,眼眸赤红,呼吸渐渐急促难平,心脏剧烈跳动。 “阿纵,你……” 凌当归闭上眼睛,喃喃道:“父亲,要不了多久的。” 月牙挂上树梢头,寒鸦掠过,将近子夜。薄雾笼罩着漱河冷意绵延的湖面,月光如纱,夜风幽幽,又添一层清寒。此时,唯有花月街上灯火如昼,轻歌曼舞,不绝如缕,回荡在漱河之上。 一辆马车停在柳下,动作极轻,下来一个身着斗篷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两鬓已有白发,发冠束得工整,一丝不苟。只见他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时,谨慎地弯腰俯身,进了靠岸处停候多时的一只船。 待帘子一落,船便离了岸,飘飘摇摇,犹如不系之舟。 船精美,却又不引人瞩目,从外面看,只是很普通的样式,而里面,别有洞天,各类奢华器具,一应俱全。 凌当归打了个哈欠,燃起熏香,插在金铜莲花炉中,招手闻了闻,醒醒神,吊儿郎当、姿态随意地倚靠着坐榻,听到动静,懒洋洋道:“舅舅是个大忙人,可让我久等啊,当自罚三杯。” 凌当归单手合上折扇,略微一歪,推动刚温好的一杯熟水,送到来人面前,抬眸勾唇微微一笑,“以水代酒,只是有些冷了,望舅舅不要嫌弃。” 来人竟是平昌公陆渊。 他却没有坐下,环顾船舱。 “舅舅放心,我爹不在也不知道,这里只有我和我的护卫。”凌当归请他落座。 陆渊放下斗篷的帽子,神色肃穆威严,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面色发黑,肌肉紧绷,一双精光如利剑的眼眸中,暗藏危险。只见他看也不看那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啪”地一声,右掌扣在桌案边,眯眼狠戾道:“竟然是你。” 凌当归见他不赏脸,挑了挑眉,又推回深紫色的梅子熟水,一饮而尽,颇感痛快,“不错,是我,舅舅的表情,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呢。”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9600积分。” 看完青松苑的一场围猎后,陆渊便回了府,入夜后,突然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纸条。 凌当归胆子大得很,从陆渊的手心下抽出那张纸条,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迹,感慨道:“本世子对书法这一块真是天赋异禀,竟叫舅舅也蒙混过去了,上了我这条贼船。” 那纸条上,用潇洒如云的行书写着:通缉令,子夜,漱河南岸游船,恭候公临。 凌当归哈哈笑得开心,随手将纸条对折,引火焚烧,很快碎为灰烬。 陆渊欲阻拦,却还是迟了一步,面色铁青。 “舅舅既来了,还要这纸条做什么?留作日后对付我的证据吗?”凌当归动作生疏地沏茶,脸上笑意不减,“如今你我甥舅面对面交谈。舅舅,开门见山,我也不与你绕圈子。我邀你前来,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 凌当归滚茶烫杯,道:“救陆观南。” 陆渊打量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极讽刺的表情,“你真是异想天开,病急乱投医了。” “是吗?”凌当归一本正经,“可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舅舅您出马,能有几分赢面。毕竟您也是将陆观南真心当做平昌公府未来的继承人来培养,毫无疑问他是您过去最优秀的儿子,而且可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七年,那么深厚的感情哪能说没就没呢?你见他青松苑与野兽搏斗,受尽磨难,心中实在是不忍,又想到诸如今日的搏斗再来一次,陆观南便是必死无疑,故而宁愿冒着惹怒陛下之罪,也要向陛下求情。” 他边说,边沏茶。一整套流程缺胳膊少腿,还溅出好些茶花,烫得手指头发红。 陆渊皮笑肉不笑:“你倒是用心,把说辞也准备好了。不过你这如意算盘算是打空了,我不会出面。” 凌当归一盏茶终于泡好,递到陆渊面前,“正宗的瑶池春雨,陛下甄选,这回舅舅肯赏些脸了吧?” 那茶沏得可谓是糟糕至极,茶叶都没泡开,茶面上还浮着渣滓和灰尘,对于陆渊这样讲究的贵族来说,可称得上是一种侮辱。陆渊脸色黑得更加厉害。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9700积分。” 凌当归佯装不知,继续道:“舅舅话说得不必太早,世上哪有绝对的事。” 陆渊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他,“你是很有把握?” 凌当归给自己倒了一杯梅子熟水,驱散困厄,使大脑保持清醒,闻言连忙谦逊摆手:“不敢说十分,但也有六七分。不然怎会今夜子时,我与舅舅同船从游呢?” 桌上斜摆着一张京兆府的通缉画像,被他用来垫茶杯。凌当归点了点画像,好奇道:“不过舅舅,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让舅舅这么上心。” 陆渊心中翻涌,有太多问题了。此人身份来历特殊,他耗费许久才查明此人的姓名和身份,那凌纵知不知晓?为什么会将纸条送到他处而不是京兆府?是京兆尹程诩跟他说的?凌纵还知道些什么?祁王知道吗?他想做什么? 但是他最后问的却是:“你的这艘船,行到哪?” 凌当归撩起船帘,本想附庸风雅地欣赏湖面夜景,然而只瞧见烟笼寒水,云遮花月,他不无可惜地放下帘子,喟叹一声,眼含笑意,一字一顿地对陆渊说:“乱、葬、岗。” 湖面的寒意,顺着帘子的缝隙,游鱼一般滑到陆渊背后,带着浸湿的、黏腻的强烈不适。 第85章 乱葬岗 小船在湖面上行驶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抵达郊野乱葬岗。 凌当归先下船,陆渊随后。 乱葬岗荒无人烟,杂草枯树,一个巨坑,死人和动物尸体堆积如山,泛着一股浓烈的尸腐气味,令人难忍作呕。萦绕着的恐怖渗人如潮湿黏腻的雾一般越来越重。陆渊跟了几步,便不愿再跟了,扶着一棵树干呕。 凌当归打了个哈欠,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有人在,他必须把这个逼装到底。凌当归从袖中抽出流星弩,悄悄扣动机关,朝树上发射。 陆渊眼前一黑,又听“咚”地一声,全身僵硬住,低头看去,只见他的靴子上趴着一只已经硬了的野狐狸,胸膛被剖开,发黑发臭,还有不明液体。 陆渊顿时吐了出来。 凌当归故意调侃,哈哈笑道:“舅舅,你可是一等公爵平昌公啊,见多识广,怎么怕成这样?”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9900积分。” 陆渊确实见多识广,可是何曾见过这种情景?脏活累活都交给手下去做,他始终都是做高处谋划、发号施令的那个大人物,不染尘埃,自诩洁净。堂堂文臣君子,怎么能踏足乱葬岗这样阴气血气重又阴森不祥的地方呢? 陆渊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真的听了凌纵的话,跟他来了这乱葬岗。可是来都来了,不搞清楚情况就走,岂不是露了怯。 “你最好别骗我。”陆渊吐个干净,咬牙切齿地说。 凌当归耸肩,藏起流星弩,虚假恭敬地递上面罩,“不敢,舅舅请。” 陆渊蒙上面,那味道虽还在,却也淡些了。 凌当归也蒙上,看了眼风絮。风絮立马会意,快步上前,戴上布手套,开始翻尸。凌当归怕陆渊又觉得害怕,非常“贴心”地与他说话,“舅舅,我真是心疼您,早知如此,您开诚布公,找个人而已,何须藏着掖着呢?早些问我就好了,我知道的呀。” 陆渊眉心猛跳,下意识驳斥:“是京兆府在找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是我……” “舅舅,”凌当归打断他,歪了歪头,表情甚是嚣张,“京兆尹程诩大人不就是你的走狗……啊不,口误口误,是你的门生。” 陆渊咬紧牙关,目光凶狠,“你知道的不少?” 凌当归又变回小绵羊,乖巧道:“其实是我暗中让人送信到程大人府上,后来意外发现程大人将这信转送到了平昌公府。” 第80章 “那信似是而非,分明在危言耸听。”陆渊心下警铃作响,忽然发觉自己以来都瞧不起的侄子,变化巨大。 凌当归点点头,“自然了,那就是用来试探的,果不其然,颇有收效。” 说完,没人搭话,蒙面只剩下眼睛的陆渊盯着他。凌当归也不尴尬,继续道:“舅舅,事情是这样的。约莫一个多月前,我在郊外纵马,偶然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生得俊朗,不过浑身都是血,还非要抓我的腿,不过一看就是短命鬼。我觉得晦气,本想不理的,但本世子心善,还是将他扔到乱葬岗了,也算是有个安息之所了吧。” 语气颇为刻薄。 陆渊似乎在掂量这话的真假,“他当时死了吗?” 凌当归表现得更加恶劣,“不知道啊,也许死了,也许还剩一口气。不过能确定的是,他现在死了。”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0000积分。恭喜宿主,请再接再厉!” 凌当归的这番话和若无其事的神态,无意识中透出来的恶,令久在上位的陆渊也愣了一下,这熟悉感,才是原来的凌纵,血液里流淌着宜国凌氏一脉相承的疯癫。 陆渊没有多想,只冷冷道:“你这与杀人有何区别?” “舅舅怎么能说是杀人呢?万一当时他已经死了呢?我还做了好事,帮他善后呢。” 风絮的动作很快,尸山尸海中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被拖了上来,平放在铺着落叶的泥土上。风絮点上火折子,使二人能看清楚少年的样貌。 少年尸身已经开始腐烂,脸色惨白,脸皮薄得像扎的纸人,毫无血色,掀开眼皮,暗淡的眼珠散大,犹如死掉的鱼目。陆渊早些年也作为文官随过军,见过战场,因而一看便知是死人之状。陆渊心下已七分确认,却不敢笃定,伸手去探鼻息和颈侧动脉。毫无呼吸和跳动,陆渊还要再检查他的伤势,却一阵尖叫似的风穿过耳后,激起阵阵阴森。 幽幽的声音随之而来—— “舅舅,你好像杀完人之后检查人有没有死透啊,手法真专业。” 陆渊吓得缩回手,十分恼怒:“凌纵!” 凌当归笑眯眯,欠欠道:“开个玩笑嘛,舅舅不会真的生气了吧。您继续探查。”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0050积分。” 陆渊讽笑,火折子中凝视凌当归的眸光尤为复杂,“不用了,此般模样,怕是已经死了半月以上了。你半夜找我,就是给我看这个?” 停顿了一下。 凌当归微微一笑,“自然不是。一来我便道明缘由,我的目的是要舅舅去救陆观南。光是让舅舅看个已死之人,尚不足体现我的诚意。” 说着,凌当归顺理成章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想来此物的分量应该是能动摇舅舅的。” 双指夹住一封薄信,在指间,一方暗红色的章印恰好露出来,篆体的红字,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陆渊认得,那是光阳侯的印信。在抄没光阳侯府时,这枚印信早就被封入织蝉司了。京兆府抓捕的那批痞子也说,信封上有红色的印章。后来几人打斗,信封掉落沾了血。 竟在他的手里!陆渊感觉大脑嗡地重响,呼吸越发沉重,声音被刻意得压紧,“这是什么?” 凌当归轻飘飘道:“我在他身上发现的,看起来好像还挺重视这封信的,我扯了好一会才拿到呢。舅舅想要吗?” 陆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少年。似乎行事匆忙,一向铺张奢华的祁王世子竟也没来得及换衣裳,仍旧穿着白日那件沾了血迹的绯红锦袍。因纵欲过度,长年累月眼下的乌青此时也淡了许多,眼神竟不知何时变得明亮有神,恶劣依旧是恶劣,但比之从前,又似乎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陆渊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凌纵了。 “舅舅?”凌当归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信,略显失望,“啊,原来是我想错了吗?那真是奇怪了,堂堂京兆府和平昌公通缉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个人很特殊?舅舅,他是谁啊?” 陆渊的目光追随书信,咽口水如同吞刀,“信上写了什么?” 凌当归将书信收入怀中,“舅舅想要这封信,那咱们就要谈谈交易了。” “你看过信吗?”陆渊又问。 “当然看过,舅舅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看过,连父亲都不知道此事。他老人家最近愁苦得很,整日把自己关在阁楼和书房里,我就算想说,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凌当归理所当然的神态和语气,令陆渊的眸中兴起异样情绪,杀意如风沙聚集而起。凌当归正好背过身去,状似好奇地蹲下来盯着闫庚的脸,“不过,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早知道本世子当初就大发慈悲,找人给他好好医治,问个清楚的。” 陆渊的手指碰到腰间佩剑上,轻而缓地拔剑,寒光映照枯月。 半晌后,他悄无声息地将剑推回剑鞘中,“怎么合作?” 风絮和清溪等东梧卫便也放下了武器。 凌当归体贴地给闫庚盖了一块随手捡的白布,松了口气。 …… 夜色漆黑,照日堂的桌案前,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 祁王佝偻着腰,背影在颤抖。 烛火摇晃,照见桌案上的一纸信或明或暗。 第86章 求情 一道黑影融入幽深的夜色中,只拂起阁中柔软的帷帐,再无声息。 黑影在屋中翻找些什么,从多宝架到可能藏物的花瓶再到床边,动作极其小心谨慎。他戴着手套的手沿床榻边缘一一摸过去,忽然在内墙与床榻的缝隙处摸到一处凸起,似乎是个机关。 黑影正欲一探究竟,忽听外面传来声音。 凌当归揉按着颈椎,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处挤出眼泪。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天亮了,而他还没睡觉,眼皮耷拉,眼睛里仿佛嵌了铅。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累!他当初的目标不就是当个作天作地怼遍清都的反派吗?他着急忙活个什么劲。男主横竖有主角光环傍身,怎么折腾也能保住一条命的。 简单洗漱后,喝了安神药,凌当归又打了个哈欠,终于躺在了柔软的床。 十秒后,他忽然睁开眼睛,扭头看向里侧的苍雪剑。苍雪剑还在原处,剑柄与玉枕上的如意图案齐平,剑格压着一本名叫《桃花孽缘情》的新话本,完整地压住了“孽”字。 而在离开前,凌当归只是随手一放,剑略歪,剑格压在了一半的孽和一半的缘字以及旁侧的桃花上。 凌当归覆在腹上的双手互相搅着,半晌后,他闭上眼睛,睡觉。 …… 次日,幽清宫。 天熙帝站立起来,拢着衣袖,接过金银宝递来的银色的细棒,逗着铜色笼子的鸟。 此鸟极为漂亮,羽毛如雪,啼叫清灵,不食五谷,只饮晨露晚霜,取名琼鸾。乃是丞相韩虚谷特意从仙雾山中捕捉来的,日行千里,一路疾驰送到幽清宫,以贺皇帝修仙有道。 昨日看了场好戏,今早又得了仙鸟,天熙帝欢喜,对着来朝奏的诸臣也足够有耐性。 “来人,赐座。”天熙帝微微弯腰,逗弄着那漂亮的鸟儿,“瞧昨日阿纵那担忧的样子,朕料想今日他会前来呢。没想到,竟是陆爱卿求情。” 内侍取来蒲团,陆渊谢恩,跪坐在台下,侧过身来,正面对着天熙帝。 “让陛下见笑了。” 陆渊一派中庸的君子作风,不像鸿胪寺卿等人极尽谄媚,也不像祁王那般畏手畏脚。他道:“昨日陛下尽兴,微臣本不该说这些话的惹陛下恼怒的。只是……” 他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面色见苍老,“只是微臣实在于心不忍,昨日回到府中,更是一夜未眠。故而今日斗胆来见陛下,但求陛下能看见微臣的薄面上,就放过那个孩子吧,微臣愿九死效忠陛下。” 天熙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朕还以为陆爱卿对这个鸠占鹊巢的假公子深恶痛绝,看来是朕想坏了。” 陆渊讪讪,说着心里话,像是与老友倾诉:“平昌公府养育了他将近二十载,微臣和夫人悉心教导,寄予厚望,一心盼他早日及冠,入朝为陛下排忧解难。后来却出了那档子事,老臣真是……无颜见人。陛下也知道,宜国重门第血缘,而微臣陆氏的血缘却就这么玷污了,微臣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故而起初对那个孩子恨之入骨,分外嫌恶。可是后来……” 天熙帝挑眉,继续逗着鸟儿,漫不经心地听着陆渊讲话。 “陛下见谅,微臣不敢有保留。”陆渊状似拭泪,可惜天熙帝没看见,“这孩子毕竟也是微臣养了十七年的,微臣虽将他狠心赶出陆府,可是这父子情感又岂能一下子割断。昨日见他满身的血,微臣更是愧疚。说到底,这孩子也是无辜的。” “陆爱卿当真是情真意切。”天熙帝终于舍得离开铜笼子了,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边走边说,“陆爱卿对朕忠心耿耿,当初若没有陆爱卿的鼎力相助,朕难登皇位。这么多年来,恪尽职守,亦步亦趋,从未给朕惹过什么乱子。也难得陆爱卿第一回向朕求情,朕当然要给些面子的。不过朕已经答应了公主,若反悔,怕是要恼朕。陆爱卿,一个出身低贱的奴隶罢了,死了便死了,不值得陆爱卿求情。” 第81章 陆渊也挪动膝盖,始终面对着天熙帝。 “陛下,昨日陆观南的身手您也瞧见了,颇为惊人,即便是将大宜最英勇的将士置于其中,也未必能比得过陆观南。若就这么杀了,我大宜岂不是丧失一少年英才。至于公主那边,微臣愿亲自登门求公主谅解!” 天熙帝和着瑶池春雨吃下今日的丹药,看向台下匍匐的平昌公,“那陆爱卿为何不向公主求情,有公主应允,朕自会同意。莫非公主脾气可不好,陆爱卿怕惹怒了公主?” 陆渊苦笑着:“陛下何苦取笑微臣,公主早将微臣恨上了。有先前与陆观南婚约一事,再有拒了去月公主安排在吏部的几个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微臣又怎敢向公主求情。况且天下万事,决于陛下,公主再尊贵,在微臣前方的,也唯有陛下。” 天熙帝微微蹙眉,“公主安排人到吏部,这是怎么回事?” 陆渊面露诧异,“微臣将此事上了折子给陛下,陛下竟不知吗?” 近一个月来,天熙帝沉迷修仙,越感身姿轻盈,飘飘然般畅快,根本也没有闲工夫去处理奏折,全部堆积在政事堂里,翻都没翻过。金银宝找了一会,才找到对应日期陆渊递上来的奏折。 “薛王如今领户部的差事,公主又在吏部安插人手,此事明曦倒没有问过朕。”天熙帝摩挲着圆盘,语声极低,若有所思。 陆渊道:“那些人微臣知道底细,是公主蓄养的面首家中的亲友,所谋的也只是些低阶差事,公主可能觉得小事一桩,不必叨扰陛下。不过微臣仍旧觉得此事于理不合,担忧他们仗着公主的关系胡作非为,扰乱吏部,故而拒了,请陛下放心。” “陆爱卿做得好。”天熙帝眯了眯眼眸,“区区面首,怎也配到朕的吏部,朕是该好好说说明曦了。” “公主娇纵,也只有陛下的话才肯听。微臣若去求公主,只怕是去吃闭门羹,又担忧公主重提此事,微臣进退两难。”陆渊又将话题拉回,跪拜磕头,“微臣恳请陛下,放过陆观南吧。” 天熙帝允了。 陆渊自是露出欣喜神色,“微臣谢主隆恩!陛下,依微臣看来,此人或许可以为我大宜所用,行军……” 天熙帝拂袖,道:“若他是陆爱卿的亲生儿子,朕必重用,可惜不过就是个农妇之子,还上不得宜国的台面。况且这多年宜许止戈,祁王又屡征乌塔不胜,朕早已淡了金戈铁马的战心。如今四海太平,只要宜国百姓安康。其余事,陆爱卿便自己处理吧,这个少年是陆爱卿领回陆府呢,还是送还给祁王府?” “陛下言之有理。此子身份特殊,若重回陆府,怕是家宅不宁,引起些纷乱,还是送归祁王府吧。” “可。”天熙帝却没让陆渊退下,反而似笑非笑,提起了不相干的事:“朕听闻,陆爱卿亲生的那个长子,似乎与薛王走得颇近?” 突然提及此事,陆渊愣了一下,很快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天熙帝的猜忌和敲打。陆渊神色严肃道:“温白对书画有极大的兴趣,薛王殿下乃清都书画一绝,想来二人志同道合,故而走得近了一些。也是微臣疏忽,回府之后必当好好教导温白,不敢冒犯皇子。” 聪明人,知道该站在哪里,一点就通。这是天熙帝最喜欢陆渊的地方。 …… 陆渊的信来得比织蝉司还要快,可见陆大人心切。 凌当归松了口气,烧掉纸。顺路去若水阁刺激了一下被囚禁的祁王妃和不得志的凌宥,说了几句话,补回了点因青松苑出手救陆观南时,被系统判定违背人设扣掉的积分。 随后回到缥缃堂,若无其事地磨着弩箭,刚放下一支,便听外面传来女子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 “世子!陛下放了陆公子!” 是凌柳卿。 自从上次祁王妃那事之后,凌柳卿对凌纵一直心怀感激,知晓他虽张牙舞爪,却并无恶意,故而也愿意多加亲近,几乎每隔几日便要送上亲手做的吃食。 此时,也正是提了糕点过来的。 凌柳卿脸颊红润,看样子是一路跑过来,激动不已,“世子,听说是平昌公大人求情,陛下这才放了陆公子的!若是陆公子知道,不知该作何感想。” 凌当归习惯性地拿过糕点,边说边点头,并且适时地流露出震惊和轻蔑,“舅舅这是转性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居然会给陆观南求情。” “是啊,连父亲都没想到。”凌柳卿有些迫不及待,“世子,我们一同去瞧瞧陆公子,将他带回来吧!我虽没到场,但那青松苑的场面一定很吓人,陆公子肯定受了很重的伤!” 凌当归刚要应下,话到嘴边又一转,高傲道:“本世子忙着呢,就不去了,你去。” 让这对男女主单独相处一会,促进促进感情。 织蝉司,牢狱。 陆观南再醒来,是在下午了。感觉自己好像被扎在锋利无比的钉床上,寸寸锐痛。昨日与猛兽搏斗的记忆,历历在目,一想起便觉热血汹涌,直上心头。疼依然疼,却有一种极致的痛快淋漓。 除此以外,还记得那远处射来的三支箭和从青松苑出来后倒入的怀抱。 陆观南动了一下,手腕猛地抽疼。 一阵脚步声和铁链相碰撞的金属声相和着走近。 “陆公子!” 凌柳卿赶忙上前,见状不由心惊。她知道陆观南伤得必然很严重,但当真的看见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直视,“陆公子,你先吃点东西吧。平昌公大人求情,陛下已同意放你回府了。” “谢过郡主。” 陆观南下意识看向后面,除了织蝉司的指挥使和下属,却空无一人,他没由来地心脏一沉,张了张口,半天一夜没喝水,喉咙干涩:“世子呢?他出事了吗?” 昨日他违背天熙帝和公主,会不会被找麻烦? “没有没有,世子在府上呢,不过他说他忙,就不来了。” “忙什么?” 凌柳卿没多想,实话实说:“因为世子和陆公子你前番的传言,父亲被陛下责令解散眠香楼,有些女子不愿走,求世子,世子在安抚她们呢。还有个世子从前很宠爱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难得见世子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 陆观南舔了舔干裂的唇,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牙齿碰到下嘴唇翘起来的死皮,轻轻一咬,只是略微一牵扯,那死皮便被撕下,鲜血如珠冒了出来。 疼痛对陆观南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轻咬下唇,尝到泛着苦味的血。 第87章 父子 织蝉司设在皇宫,与青松苑仅有一园之隔。穿过一片梅林和一弯小桥,就可以沿着皇宫最北门出去了。 凌柳卿见陆观南一下子变得低沉阴郁,甚至还有些失落委屈,还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悲哀,故而在一旁轻声安慰他,劝他看开些。这些话说得多了,凌柳卿觉得干巴巴的。 渐渐地,她也不知该怎么劝了。她想,若是世子在就好了。世子虽然嘴上不饶人,总是罚陆观南这个那个的,可起码陆观南不会像这样死气沉沉。 凌柳卿正斟酌言辞,踢着石子走路,因想着事情,步伐便快过了坐轮椅的陆观南。脚下一块石子,“咕噜咕噜”滚到桥下,凌柳卿无意识地顺着石子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红色官服,勾勒着细叶云纹,满身儒雅书生气。 是平昌公陆渊。 见到陆渊,是意料之中。隔着一道桥,初冬的寒气在溪水上弥漫着,陆观南只觉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平昌公府了。 陆观南突然笑了一声,一阵风卷走,只有他自己听见。 凌柳卿行礼,语带感激:“见过陆大人,多谢陆大人出手相救,陆公子今日才能免得青松苑之苦。” “郡主客气,毕竟也是我养了多年的孩子。” 陆渊此话一落,看向陆观南,却见他波澜不惊,双眸漆黑幽沉,面上无半点情绪。见到他,就像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从前这个孩子看见他,笑容得当,爱敬有加,恭谨诚孝,是为人子的典范。后来发生了抱错一事,他的眼睛里是深深的痛苦、愧疚、迷惘。而如今,一切情绪皆覆灭。 陆渊心下怪异,隐去被勾起的怒意,转身对凌柳卿道:“郡主,我可否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往回走,绕个弯,梅花尚未开,整个梅林萧条枯败。 陆观南借着干瘦的枝条,眺望远处的山水。 “这轮椅好像是阿纵坐过的,他竟给了你。”陆渊的目光落在轮椅上的金纹图案,语气复杂,“你们两个……他难不成之前就盯上你了吗?” 陆观南抬眼。 他那双眼睛是极特殊的,是陆渊见过的眼珠最黑在最深的。冷不丁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令陆渊都有些失神。鬼使神差,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不知在哪见过。 “听郡主说,是陆大人向陛下求情,救了我一命。养育之恩,救命之恩,陆大人对我的恩情重于山,只可惜我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 第82章 陆观南垂眸,虚握双拳,天上的乌云快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今晨天色阴沉,乌云团积,到现在还挂在天际。不过陆观南估计,约莫也就是两个时辰的功夫,这场雨必至。 虽然他的身份是假的,也已经被逐出了,可这十多年的教诲是真。这份沉重又错误的恩情,陆观南该如何偿还。 “观南。” 陆渊叹息,惆怅地唤了一声从前的称呼。 陆观南顿了一下,“陆大人是叫我?” 瞬间,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很难不感念错误的亲情。然而这份触动,并不纯粹。陆观南很清醒地发现自己在怀疑对方,怀疑陆渊的用心。 “你我父子一场,真真假假,又岂是轻而易举就能扯断的?其实自从将你赶出陆府后,我心中后悔,总想着寻个时机将你从祁王府带出来,接回平昌公府,只是……总没有合适的良机。” 陆渊双手背后,又发起了感慨,“我从不要你偿还什么。陆府将你教养得极好,昨日青松苑那场搏斗,这世间除了你,怕是没人能做到,即便是当初许国那位扬名天下的少年战神傅承玉,也未必能撑到最后。观南,你真的能成为傅承玉,甚至胜过傅承玉。” 陆观南或许明白了他的意思,波澜不惊,“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渊暗示道:“你的能力比肩傅氏,完全可以在这个乱世里成就一番功业。建功立业,报效家国,那是你从小的抱负。只是如今你差了点东西,一个能让你平步青云的东西。” 陆观南手指抚过轮椅上雕镂的花纹,漫不经心道:“身份,地位,阶级。” 陆渊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若没有这层傍身,你难成大业,甚至活下来都很难。” 陆观南轻笑,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陆大人难不成要将我重新接回陆府吗?认为义子?” “你若听我的话,就还是我的儿子,还是平昌公府的公子,有了这层身份,在宜国你将平步青云。你也不用担心温白,我会调节好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 陆渊笃定陆观南一定会答应。 陆观南的态度却很模糊,“看来,陆大人想要我做的事情,非同小可……那么,跟祁王或者世子有关?您是要我充当细作吗?” “具体的你不用问,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陆观南沉默不语,任失落的情绪慢慢蔓延。 他受人恩惠,或许不该有这么恶劣的想法。 可若非另有所图,又怎会违心用得到他?甚至陆观南怀疑,所谓陆渊求情救他,也是出于不得已,无奈而为之,可能是一场背地里的交易也说不定。 在陆渊那里,他是个玷污陆府高贵门第的浑浊之人,恨不得他立即消失在这个世界,又何谈救命? 陆渊还在等他回答。陆观南便摇头,意味不明道:“我倒是好奇,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与陆大人达成交易?筹码又是怎样的非同寻常?陆大人是落人把柄了?” 无凭无据的,他脑海中冒出一个人的身影。 果不其然,他话音落下,陆渊的神色微微一变。陆观南的资质确实为上乘,只可惜,身上流的血太脏了。 “这么说,你不愿意?” 陆观南扯着嘴角:“抱歉,陆大人,爱莫能助。” 没想到会被拒绝,陆渊太阳穴猛跳,微眯眼眸,沉声道:“你别忘了,我抚养了你十七年!即便是杀你,你也不该吭一声!” “我被逐出陆府后,陆大人不是派了刺客杀我吗?您想要我死,我一直都知道。陆大人现在也可以杀我,以后仍旧可以派刺客。” 乌云盘踞山头,天色陡暗。 陆渊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陆观南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按着轮椅慢吞吞地往前走,穿过光秃秃的梅林,却无意中瞧见右侧一株梅树发了新芽,在这黯淡的天地中,扬起一抹浅绿。 突然很想很想见到阿凌,虽然昨日才刚见过。 他很想问问,是不是他找的陆渊出面?还想问问,为什么不和凌柳卿一同来看他? 然而,回到祁王府时,却闻到馨香缠绕不散。 东梧阁内,扇门敞开,铜制鎏金海棠熏炉里烧着炭,橙焰摇曳。凌当归坐在榻上,右手前伸。那对面的女子正俯身小心翼翼地替他取下布,随后拿过药瓶,动作轻柔地处理伤口,最后用干净的布,再次缠绕起右手掌。 “多谢宝樱姑娘,但其实也不怎么疼了。” “不能懈怠,世子莫忘了涂药,宝樱以后就不能侍奉在世子身旁了。” 凌柳卿迷糊了,她发现陆观南的情绪跌宕起伏,一时面无表情,满脸写着阴郁,一时又带着浅淡笑意,一时又落了下去,变回阴郁模样。 她心头盘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陆公子是不是在吃醋? …… 平昌公府。 陆渊心中忐忑,回府后又险些遭了雨,整个人灰蒙蒙的,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怒火。 刚一进府,魏氏便过来焦急地伺候,又是撑伞,又是擦身,絮叨道:“公爷,您怎么能去求陛下放过陆观南呢?这样的话,岂不是在明面上与公主作对?薛王现在如日中天,说不定哪天就被立为储君了,可不是咱们能得罪的。难不成您还当陆观南是儿子?若是温白知道,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怎么可能?别问那么多,我自有决断!你去转告温白,让他不要再与薛王走近!” 陆渊本就烦躁,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如鲠在喉。 魏氏困惑:“这是为何?如今在朝中,薛王如日中天,形同储君,陛下百年之后极有可能是薛王继位,温白与薛王交好,对我们平昌公府也是有利的。” 陆渊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沉声道:“陛下心思莫测,若继位的不是薛王呢?新帝难道不会反过来清算我们平昌公府?我已经够谨慎了,一步错步步错,我绝不能将陆氏送入火坑。回头我会亲自告诫他,行了不说这些了,府上有人来送东西吗?” 魏氏道:“有,是每月照例送来的炭火、丝绸那些,还有朝中徐大人等人送来的礼……” 一盏茶后,陆渊从丝绸堆中发现了一封藏于夹缝中的信,皱皱巴巴的,上面盖着光阳侯的侯印,还沾着发黑的血迹。他遣散所有人,勒令任何人都不许进,颤着手拆开了信,脸色骤变—— 空无一字,竟是一封空白的书信。 他居然被凌纵那个混账给骗了! 与此同时,凌当归送走宝樱等一众女子,伸了个懒腰,突然脑海里“滴”了一声,系统提醒他获得500积分,恰好抵了扣掉的积分。 看来陆渊已经看到书信了。 凌当归勾起唇角,心情甚好,正要去看看陆观南怎么样了,却忽然被李十三叫住。 这家伙仿佛一夜没睡,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脸上还沾着团团的墨水印。 第88章 吃醋 一个下午,原本住满了女子的眠香楼便成了一座留有余香的空楼。 凌当归也终于好意思在里面逛了,眠香楼堪称小青楼,奢华靡丽,外面冬寒,里面遍涂花椒,暖如春夏,铺着红色的羊毛织毯,渗着浓雾般旖旎的暧昧气息。另一旁,李十三瞪大眼张大嘴,满脸写着艳羡,面色红润,笔下“刷刷刷”在记录着如泉喷涌的灵感,边写还边嘀嘀咕咕什么。 凌当归瞥了一眼,狂草乱舞,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只零星认出了几个字。 李十三执笔狂写,完全没注意脚下眼前的情况。凌当归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凌当归一挑眉,拐了个弯再避开,而那李十三却不察,一头撞涂宫廷彩漆的柱子上。 他跟傻了似的,抱着柱子一顿嗅闻,惊喜过望,声音都在颤抖:“世子,这是上好的楠木吧,有种山林的清香味。这漆也不是寻常之物,这般细腻,上面的图案莫不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这个女子真是栩栩如生……” 凌当归复杂地打量李十三。 李十三欣赏完之后,终于回过神来,赔笑道:“嘿嘿,让世子见笑了,小人一入状态便会如痴如狂。从前没见过多少世面,全凭想象,这一见到真的东西,就有点亢奋,不知所以了,还请世子见谅。” 说罢,他放开柱子,又在纸上哐哐写,写得比之前更为潦草,随后挤眉弄眼道:“世子,小人能进去看看吗?找找灵感,您懂的,《春意闹》毕竟属于艳情话本,而这儿那什么的氛围又那么浓厚……” 凌当归的视线从他手指间的茧子上离开,皮笑肉不笑:“你好大的胆子啊,居然还想参观本世子的小青楼?不如本世子在这楼中为你安排一间房,让你日日夜夜住在这?正好这儿空了,如此高楼拆了也可惜,不如你凑个数。” 此话一出,李十三吓得手抖。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0100积分。” 李十三讪笑:“世子,小的是在说胡话!小的立马撤回!” 第83章 还怕人不解气,他啪啪拍了自己两个巴掌。 凌当归觉得没劲,心里又惦念着其他事,“罢了,本世子没空陪你在这耗,清溪,你盯着他,敢要心怀不轨,立马拿下。” 笑得十分霸道。 人走后,李十三悄咪咪地问清溪:“世子殿下,是去找陆观南吗?” 清溪嫌弃道:“应该吧,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恨海记》!李十三难掩兴奋,不知道戳到他哪了,翻过一页新纸,笔走龙蛇,因太过激动,墨水还甩了出来,溅到了清溪的衣袖上,他嫌烦,直接站在门口等,一边搓着衣袖。 不知原先哪位女子的闺房,此时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寥寥几件家具和薄如蝉翼的罗帐,香味倒是浓郁难散,仿佛已经渗入墙壁的每一寸里了。 李十三靠近墙壁,伸着手指抚过,细细感受着这暖意。 默数三个数后,原本红色的墙壁上出现了一行字。 很快,字迹消失,红墙还是那面红墙。 …… 东梧阁旁侧的偏房里,陆观南倚靠床上,手中握着一块圆形玉佩,他正细细摩挲观看,手指触着玉佩背面那条横亘在小溪和桃树间的裂痕。 昨日在青松苑激烈搏斗,还是没护住这块玉佩完整。 他想着,等明日天亮了,要将这块玉修补好。 陆观南看向屋内角落处的制玉工具,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顺着木箱往上爬,移至花窗。天色已晚,从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窗外的竹丛和未开的梅花,再抬头往上,檐下的灯笼被吹得哗哗作响,穗子缠成死结,阴沉沉的大片乌云笼罩在建筑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忽感带着潮意的冷风蹿了进来,伴着一道清脆明亮、含着恼怒的少年声音—— “赶紧把窗户关上呀!你们这几人怎么回事?天冷风大又下雨,万一他冻死在我东梧阁怎么办?!” 陆观南上扬的唇角顿住,冷冰冰地落下来,抿成一条直线。 凌当归气得不行,在廊下小跑到窗前,恰好撞入陆观南那双晦暗如风雨的眼眸。凌当归愣了一下,心中突然咯噔一声,一种名叫心虚的感觉顿时如同雨气将他包裹缠绕,潮腻,透心凉。 完了,他怎么能这么嘴贱!刚才说的话很过分!男主一定是在记仇!想到原主的结局,凌当归又是拔凉拔凉。 “滴——获得250积分,累积10350积分。” ……他怀疑系统在内涵他,且掌握了一定的证据。 凌当归“砰”地一声从外面关上窗户,硬着头皮走进屋去,装作大大咧咧地袖子甩在背后,领导视察一样在屋子里转悠,看这看那,还在桌案上抹了一把,却没看见意料中的一手灰,这戏有点演不下去,尤其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气氛非常微妙。 不对啊,为什么会微妙!以前他嘴更贱,更嚣张,说了好多坏话,也没这种感觉。而且他刚才居然还觉得男主在无声地控诉他!还泛着莫名其妙的委屈! 一定是最近休息不够,眼神不好,状态堪忧!等夜里事情处理完之后,他就要大睡一场。 他咳了咳,想通了就理所当然地转过来,刚一触及陆观南的眼神,话没说完,先咬到了舌头,结结巴巴道:“不是、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从他进门装模作样地缓解尴尬,他余光就瞥着陆观南一直盯着他! 弄得人怪不自在的。 这样可不行,作为恶毒反派,不能矮人家一头,想着他挺直腰板,凶狠道:“再盯着本世子,本世子就挖了你的眼睛。虽然你满身的伤,但本世子依然会罚你!” 看着气势汹汹,其实外强中干,就会过过嘴瘾。 陆观南藏起玉佩,收在被子里,神色淡淡道:“世子的态度,与昨日在青松苑倒是截然不同。” 凌当归反驳:“胡说!有什么不同,本世子一向如此!” 他说完皱了皱眉,心想怎么怪怪的,竟然没有叫他“阿凌”。 陆观南就这样坐在床上,微抬瘦削的下巴,一派清冷模样,缓缓道:“昨日世子眼圈泛红,声音也软,还以为是为我哭了。” 凌当归大脑一片空白,等到接收到陆观南的话时,脸颊唰的一下变红,喘气都重了,小学生一样骂回去。 “……你有病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本世子为你哭了!你哭了本世子都不会哭!” 陆观南平静地一想,“那承认前面的事实?” 什么事实,眼圈泛红,声音也软吗!凌当归一想象那个样子,脸又红了几分,凶巴巴地瞪他:“我承认你大爷!老子昨天就不该救你!活该让你被狼群狠狠咬死!” 凌当归那包白布的右手晃着甩着,严肃指责陆观南的没良心。 陆观南看着那白布,忽然觉得很不爽。上下两排牙齿磨了磨,下一秒牙齿咬破了下唇上还没愈合的伤口,血珠子又冒了出来,将他整个人染得竟有几分秾艳多情。 “你嘴破了……” 没待凌当归反应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恰如其分的淡淡凉意。凌当归只感手腕被轻轻一拽,拽到了陆观南的面前,他垂首落唇,血也顺势沾到了白布上。 他在用凌当归包扎手的白布,拭唇上的鲜血。可是这种姿势……好像陆观南在亲吻他的掌心。 凌当归想缩回,却又被陆观南拽住。 白布缠绕了五六圈,可凌当归依然觉得掌心发烫。他的手指碰到陆观南的脸,仿佛在抚摸他一样。凌当归刚有意识地控制手指岔开绷直,很快却又不受控制地蜷缩,心脏乱跳间,闪过一个念头——陆观南的脸有些软,还有些温热,摸起来也不咯,还蛮舒服的。 凌当归感觉自己快熟了,像夏天的番茄,被扔到热锅里的虾。 “……你干什么!” 说完凌当归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堂堂一恶毒反派,怎么能冒出这跟撒娇一样的语气呢! 陆观南墨睫颤抖,略一抬眼,却见少年无处可藏的不自在,眸光动了动,闪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哑声道:“昨日入狱到今天归府,我一口水都没喝,嘴唇干破血了。方才也是情急之下,迫于止血,属无奈之举,阿凌不会生我气吧?” 凌当归惊了,咬牙切齿,冷笑道:“你要不然看看你手腕上的是什么……” 也是止血的白布。 第89章 温柔 看着凌当归面无表情(?恼羞成怒)地拆开一圈又一圈的沾了血的白布,然后当着他的面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随后麻溜地将白布捡起来,气鼓鼓地开门,扔到雨里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利落至极。 陆观南满意了,还要说:“阿凌的手没事吧?我来给你重新包扎。” “包你个头!我手好得很,还能扇你你信不信!”原书中的男主有这么神经病一样的设定吗? 陆观南看向他的手心,伤口确实在恢复。又有点不高兴,陆观南眯了眯眼眸,“既然好了,阿凌为何还让宝樱包扎?” 凌当归满头问号,他听不懂男主在说什么,更不明白这跟宝樱有什么关系,但直觉告诉他男主一定在发癫。 偏偏男主一点都不知道适可而止,又追问:“阿凌,她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好想骂脏话。 半晌后,河豚一样的凌当归怒甩陆观南一块洁净的白布,伸出自己的右手。陆观南勾唇一笑,极为认真地替他包扎好伤口,最后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凌当归一股脑将那个结打散,“你在跟宝樱较劲吗?人家都回乡了!” “人家?”陆观南舔了舔后槽牙,“阿凌叫得好亲密,是舍不得宝樱吗?难怪今日都没去织蝉司接我,又过了两个多时辰才来看我。” 说罢,他看向窗外,语声走低,含着喟叹意:“天都黑了。” 说得好像凌当归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渣男!放着家里可怜的糟糠之妻不管,出去寻花问柳之既视感! 凌当归忍无可忍,红着脸音调拔高:“你说什么玩意儿?本世子日理万机,哪有那个闲工夫整日围着你转!你以为你谁!也太自恋了!别仗着本世子昨天在青松苑救了你,你就可以在本世子面前摆谱了!你如今是我祁王府的奴隶,本世子若放任你被折磨,那岂不是等同于向凌芷萝投降认怂?若顺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只会更加狂妄凶残,对我搓圆揉扁!我才不呢!老子绝不认输!” 叽里咕噜冒出一大堆话来,像个跳脚炸毛不断扬爪子的愤怒小猫。 陆观南顺着他的毛,声音也温柔:“可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啊,你跟她斗,便是跟薛王和韩氏集团斗,跟背后的皇帝斗。阿凌不怕吗?” 凌当归嗤了一声,有些上头:“怕什么?老子不怕。”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0450积分。” 怎么说他也是作弊选手!开了挂的!凌当归想着有点心虚。 第84章 “阿凌真厉害,难怪能请动陆大人为我求情。”陆观南靠着床,歪了歪脑袋,忽感觉嘴唇热意,随手用大拇指一抹,瞬间唇色枫叶般殷红。 凌当归移不开眼,可这不能怪他。 原书中的男主金相玉质,容色俊美,却不显得阴柔,反而眉宇见山河,龙章凤姿,野心勃勃,有包含宇宙、问鼎天下的帝王之气。哪怕被废掉内力武功,筋脉遇损,又因早年积下的病根,身体脆弱,气质偏向阴鸷冷漠,那份矜贵反而更盛。 小说嘛,自然怎么帅怎么写,极尽华丽的笔墨和夸张的能事,将男主描述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天入地只此唯一。 但当文字转化为极富冲击力的面容时,方知那些文字是写实。虽男主正年少,还显稚嫩,但已见雏形。更何况眼前这人,会在未来,在这个世界里纵横捭阖,搅弄风云,称霸天下。 风雨被隔在门外。 喧嚣和呼啸声翻涌,捶打窗棂,可偏偏让人觉得安静,静得连凌当归的吞咽声都清清楚楚。 陆观南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珠仿佛落了云霞光彩,氤氲着笑意,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他心想,这血也不是苦的呢。 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挤了进来,凌当归一个激灵回了神,意识到刚才自己跟傻子一样居然看呆了,耳尖泛红,顿时又气又恼,想也不想,直接抢过桌上的杯子,递到陆观南嘴唇前,僵硬道:“喝水喝水,干(一声)你算了!” 他下手重,杯檐磕到了陆观南微张的牙齿。 “嘶……”陆观南捂着下巴磨了磨牙,接过杯子,微微叹息道:“阿凌不太温柔啊。” 什么语气!这是对仇敌的态度吗!凌当归的愧疚荡然无存,阴阳怪气道:“哪有咱们陆大公子温柔呢,您身份没曝光之前,清都谁人不夸赞您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0500积分。” 陆观南笑了笑,将即将说出来的请求咽了回去,端着茶杯,一饮而尽,动作极为优雅。 凌当归不争气地又觉得男主好帅。 他捏紧拳头,甩甩头,不行不行,他得冷静,这样被美色所惑,不利于做任务攒积分!凌当归绷着脸,面无表情,光被男主的脸给吸引了,他刚才说什么来着的…… 凌当归眼睛一瞪:“替你求情的人是舅舅,是你的养父,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老人家或许对你还留着些父子之情,于心不忍啰。” 陆观南却摇摇头,慢声道:“普天之下,最想让我消失在这个世界的便是陆府。而最想让我活下来的,除了我自己,便只有……你,阿凌。” 凌当归愣住了。 陆观南摩挲着沾血的唇。 不会有旁人了。 他很了解陆渊,一个视血缘传承和声名为命的人,纵然有养育之情,陆渊也不会救他。对他来说,陆观南是耻辱,活着就会时时刻刻提醒那些高贵门楣被玷污的十七年。因此才有被逐出陆府后的种种暗杀。 祁王也不会救他。虽已交了权,但薛王集团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在军中有着赫赫声名的前将军,他如今是风口浪尖,自身难保。自然不可能铤而走险,去救一个奴隶。在青松苑时,祁王的表情已经很明显了,他要放弃这个勉强算是幕僚的少年。 凌柳卿和陆朝雨等人倒是想救,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实最重要的是,陆观南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一定是他。 “所以说,阿凌真的很厉害,能叫得动一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人。那么,阿凌愿意告诉我吗?你们做了什么样了不起的交易?”哄小孩一样的语气。 凌当归“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双手抱臂搓着鸡皮疙瘩,“你怎么这样说话!你真的是陆观南?” 他心跳得有些不正常,心慌得也厉害,甚至还叫出了系统。 系统一脸懵:“就是男主呀。” 可这跟原书中男主的性格一点都不一样!男主因在宜国的惨痛遭遇,性情大变,冷清冷心,杀人不眨眼,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阎王,别说温柔哄人了,笑都不笑的,基本上就与原先在平昌公府的翩翩温润大公子完全割裂开来了。 陆观南从善如流,思索道:“那我应该怎样说话?” 应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充满恨意才对! “反正就不是这样!”凌当归大脑疯狂运转,忽然灵光一闪,又坐下来,双手撑着床榻,靠近陆观南,“啊我知道了,你是想套我的话吧!陆渊去找你了对不对?他想干嘛?让你来当我祁王府的细作?呵,痴心妄想!” 他居然逻辑自洽了。 凌当归靠得其实不是特别近,但几乎在瞬间,陆观南捕捉到了他双眸中骤然的明亮,像雨后放晴,光束破云,天地乍亮。 也几乎在同一瞬间,陆观南呼吸停滞,瞳孔骤缩。他甚至在凌当归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恍惚失神、不知所措的自己。陆观南没有后退,直直地看着他,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前靠近,不知为何有些口干舌燥。 “他是找我了,意思也是让我监视祁王府。不过我没答应,因为我不想再与平昌公府有任何牵扯,日后若能出头,折换成银钱,偿还养育之恩。” 凌当归眨了眨眼,“你……” 正在此时,门被敲响—— “药煎好了,你趁……啊啊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道世子也在这里!小的这就滚出去……” 祁王府医署的小药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急匆匆地将药送过来,拽着门口撑伞的另一个药童就跑了出去,出门还磕到了门框,捂着脸将门给带上。 沿着走廊跑了好一圈,两个药童才松了口气,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又是一阵脸红,揪着树叶,小声嘀咕着世子真是色欲熏心,可怜陆公子,人都伤成那样了,还要被拉着做那等事。 凌当归不明所以,“他见鬼了?” 陆观南垂下眼皮,“不知道。” 心跳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陆观南攥紧被子中的玉佩,看向药童放下来的药,神色极为平静,“手被狼咬了,怕是端不动药碗……” “呸!”说这个凌当归就来气,“你刚才不还拽着我的纱布给你擦血吗?” “……”陆观南语滞,尽力解释,语气中带了些可怜,“刚才便觉得疼,现在更厉害了,阿凌。那些狼群可真凶残,要是差一点,别说手腕了,我的脖子都会被咬断。” 说得倒也是,昨日那场激战,看得凌当归提心吊胆。 算了,喂个药而已。 凌当归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递到陆观南唇边。 陆观南含着勺子,药液入口,苦得他浑身打了个颤,“要不,还是一口气喝光吧?” 凌当归心情好极了,奸笑,就要故意膈应他:“那可不行,就得一口一口喝。陆公子说拒绝了陆渊,本世子觉得很好,非常满意,自然要给些奖赏。”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0600积分。” 第90章 风雨 雨势渐急,如珠坠地,雾气很快笼罩了空荡的清都。 坐落在城中东处、繁华中心地带的一座宅子里,风雨喧嚣声中伴随着令人遐想无限的呻吟,夹杂着娇意和求饶的哭声。似乎是求饶失败,床榻被摇得咯吱作响,那喘息声愈发明显。 一炷香后,声音渐渐停了。 陆温白汗水淋漓,伏在凌沧背后,轻轻喘着气,“殿下今日格外用力,弄得我都有些痛。” 凌沧赤着上身,柔声安抚,“有多痛?可是大公子刚才都不愿离开本王呢?叫得也很好听。” 陆温白面颊红润,娇嗔道:“殿下!您……” 凌沧将他搂在怀里,双手乱摸,“好了好了,本王不说了。” “殿下心情不好?”陆温白满是爱恋的神情,瞧着凌沧。 凌沧笑意一减,“是啊,说起来还要怪你那板正的父亲。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陆观南死到临头,他偏偏又冒出来,跟陛下求情,将人保下来了!为这事,明曦大闹一场,我劝了她几句,竟还迁怒到我身上。我看啊,这丫头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陆渊竟在父皇面前告了凌芷萝的状,凌沧怎么想都觉得微妙。 陆温白眼中划过失落,“陆观南文武双全,父亲到底是对他还有父子之情吧。父亲虽不说,可我也知道,陆观南是他最满意的作品,而我差得远呢。” “怎么会呢?陆观南纵然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在泥潭里挣扎至死的人,翻不了天,自然无法与温郎相比。”凌沧想起母妃的叮嘱,手指滑着陆温白的脊背往下,咬耳朵:“温郎,陆大人近来很忙吗?我几次递信想见他,都被他挡了回来?” “父亲确实繁忙。”陆温白身子一颤,“吏部事务本就繁多,又是年终岁末,各项考核。我几次见他,都是行色匆匆,可知父亲并非故意不见殿下的。” 第85章 “原来如此,那看来本王是误会了,还以为陆大人不愿为本王效劳呢?” 陆温白瞒下陆渊让他远离薛王一事,痴痴地沉溺在凌沧那一双含笑多情的桃花眼中,“殿下是人中龙凤,皇子中的翘楚,能力出众,父亲又怎会不愿意呢?只不过父亲身在高位,又得陛下信任,万般行事自然要小心谨慎。” 凌沧含着他的耳垂,撩拨道:“那温郎呢?温郎愿意为本王效劳吗?” 陆温白不由闭上眼睛,迎合着:“愿、愿意。” 罗帐红烛,呻吟声再度溢了出来,与雨丝缠绕共舞。 …… 凌当归脱去蓑衣,甩了甩斗笠上的雨珠。雨珠灵活地溅到了堂内的陆渊,他阴沉着比天色还要黑的脸,扯出布巾,将脸上和手上擦得干干净净。 凌当归乐了:“舅舅,外甥接到您的信,特来感谢,这不,冒着雨就来呢,还请舅舅给上壶热茶给我暖暖身子吧?” 陆渊目光如剑,吐出两个字:“感谢?” 凌当归挥手指身后,风絮和清溪将礼物送到,一个滴雨未沾的红木箱子。 陆渊没有动,而是让他的心腹流觞察看,是几幅堪称珍宝的字画、前朝古籍和上好的檀木镇纸。陆渊不动声色地饮茶,“祁王这是何意?本公不知。” 凌当归递过礼单,一本正经地解释:“陛下给父亲传了口信,方知竟是陆大人求情。本该亲自前来的,但父亲早些年打仗留下了病根,一到寒雨天,便觉得膝盖酸痛,走路困难,本想推迟几日,等雨后再登门,只怕舅舅心中有微词,故而让我冒雨来代劳,跑这一趟。虽说陆观南不过一介奴隶,不值得大张旗鼓,只不过毕竟是舅舅出面,人也从织蝉司回来了,该做的礼数还是要做的。” 陆渊面冷,皮笑肉不笑,鹰隼般的上下打量着凌当归:“你如今倒擅长胡言乱语,也学会了空手套白狼。” 凌当归的折扇随身携带,反手一扬,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舅舅,我说的是真的,您可要相信我啊。哎,我母亲是您的亲妹妹,咱们两家本是珠联璧合,怎么却落得跟死敌一样?我与您是甥舅,难道还比不过薛王?” 陆渊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废话我不与你多说,我只问你,真正的信在哪?” 看样子,若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凌当归今日走不出平昌公府的大门。 凌当归“唰”地一声合上折扇,诉苦道:“冤枉啊舅舅!我从那人身上发现的信正是给你的那封信,千真万确!那信封上还有光阳侯的印章呢!我总不可能去织蝉司偷这个印章,就为了骗您吧!” “可那里面明明是一张空白的信!”陆渊犹如一只压抑愤怒的猛兽。 凌当归闻言叹气,面色闪过心虚,“舅舅莫恼,其实就是一个字都没有,也正因为如此,我就没当回事,随手一扔,后来找了好一会才在灶房里找到。之所以没告诉舅舅,是怕舅舅生气。” 陆渊捏紧茶盏,里面的茶一晃,都洒了出来。胸中的怒火、后悔、愤懑交织在一起,他怎么就上了这个他一向认为是蠢货的当呢!与此同时,又闪过一丝庆幸,起码这个蠢货不知道光阳侯遗信的内容。 凌当归见状,赶紧给陆渊斟茶,还乖巧地倒了八分满,“舅舅您消消气,外甥也是没办法呀。反正信肯定是真的,我从那人身上拿下来,肯定没错。也许是光阳侯用了什么手段,将字也隐藏起来了?您可以试试用什么显影粉,或者拿灯下照一照?” 这些方法陆渊都试过,无一有用。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0700积分。” 凌当归见他脸色越来越寒,心里琢磨陆渊肯定想杀了他。凌当归非常贴心小棉袄地从箱子里翻出一本泛黄的古书,塞到陆渊手里,“舅舅,您不妨再试试其他的方法?” 这书名叫《密信术》,看样子年岁颇久。 陆渊随手一翻,暗中却始终观察着凌当归,“你当真没有换过信?” 凌当归叫苦不迭,“千真万确啊舅舅!骗你我不是人!” 他本来想说天打雷劈的,但是这外面正下着雨,想想还是有些怵的。不过陆渊信不信,都不重要,横竖陆观南的命已经保住了。 “算了,您爱信不信,我得回去了。” 陆渊没拦,见他的背影进入雨幕中。陆渊将茶水一饮而尽,目光始终如刀一般盯着少年,直至消失在廊院。 流觞翻看《密信书》,片刻后,指着其中一章:“公爷,您看!” 凌当归撑伞,正要上马车,一辆通体富贵的马车便停在了陆府门口。两个小厮撑着伞,扶着陆温白下了马车。见到凌当归,陆温白甚是意外,按下心中的困惑,“见过世子。” “表兄刚回来?” 雨急风小,檐下两盏灯笼被吹得微微摇晃,灯火似明似暗,别有一种余韵悠长的氛围感。陆温白气色红润,双眸水灵,似乎弥漫着朦胧的雨气,嘴角还噙着柔情无限的笑意。 原书中的陆温白,却对凌沧痴情爱慕,为此不惜忤逆父亲,也要逼父亲站队薛王,堪称一个恋爱脑。 真不是凌当归刻意去想,但眼前陆温白的脖颈处还残留着几个不规则的红色印记,但天色暗,凌当归怀疑自己看错了。似乎是察觉到视线,陆温白慌忙接过丫鬟递来的御寒斗篷,系好领结,遮住了脖颈……联想到某件事,凌当归呆愣了一瞬,心下怪异,又觉得别扭不自在,男子与男子之间…… “国子监的几个同窗约我去赏画,没曾想傍晚时下了雨,耽搁了一会,这才回来。”陆温白佯装淡定,心中却惴惴不安,这凌纵是风月场的老手,男女通吃,必然能看出他的痕迹如何而来,只怕他四处乱说…… “哦,这样。” 凌当归走了神,心中又有其他事,还没发挥自己恶毒反派的作用,挤兑阴阳几句,便先离开了。 陆温白拢了拢斗篷,见他的马车往东处去了。 他是悄悄出府的,自然不敢太招摇,换了一身衣裳后,在廊下廊下站了一会,直到觉得身上旖旎欢好的气息都散去,这才鼓起勇气去敲了父亲书房的门。 而屋中,空白书信被水打湿,渐渐现出黑色的墨字。 桌上的古籍摊开,最右列首行赫然写着“矾书”二字。以矾水制墨,书之,纸干而无,浸水则显。 陆渊比照着曾经的一封书信,难耐激动,声音如砂砾:“没错,没错……是他的字迹!我怎么忘了!杨成在军中常用这种方法……” 流觞道:“公爷,信上写着——” 话音戛然而止。 雨声如惊涛拍岸,陆温白费力地去听里面的动静,待里面全无声响时,陆温白涌起不安,仓皇转身便逃了。 “是大公子,应当刚从薛王的私宅回来。幽清宫中,公爷暴露明曦公主以权谋私,安插人手到吏部,这事瞒不过薛王。想来方才是薛王利用大公子来打探消息,所幸雨声遮挡,大公子应该没听清。” “从明日起,给他禁足。” 陆渊此时已无心其他,死死地盯着浸在水中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第91章 黄雀在后 ——天熙元年,帝初即位,人心不稳,又有定王、宁王等皇子虎视眈眈。许帝见此良机,趁虚而入,令大将军傅戎及其子骠骑将军傅承玉引兵攻宜,吞并边界三城,屯兵荷陵。天熙帝令吾应战,平昌公随行都监。 ——傅戎狡猾,知我朝中动荡,故刻意拖延时间,打且不打,退又不退,整日骚扰。陛下数封信来催,危急关头,平昌公献离间计,自请为使节,赴许京长陵。 ——许帝迫切灭宜,成就不世之功,因急功近利,中离间计。傅氏满门被诛,宜国之忧解矣。平昌公谦逊,不愿显于众人,让功于吾,吾自笑纳。班师回朝,祁王失守,时定王攻入清都,吾救陛下于水火中。 ——二十年后,未料陛下难容,构陷谋反一案,诛吾九族。清醒之时,已为时晚矣。故心生感慨,竟与傅氏殊途同归。往日种种,是非成败、功名利禄皆化为云烟,黄泉之下,见傅氏父子,吾当悔恨万千。料平昌公亦当如此。 陆渊枯坐无语,眉头耸蹙,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只见他提起湿漉漉的几张宣纸,轻而易举,浸着墨字的宣纸便被戳破了。 烛火闪烁,似有风吹进来。 一滴雨水悄无声息地落在花瓶中。 屋上的人及时右歪脑袋,让雨水淋过去,擦干脸,迅速将瓦片合回原处,按着斗笠往下,轻手轻脚地立于屋脊之上,踏着风雨运轻功,黑色身影没入夜中,轻盈如花。 “公爷,傅氏……”流觞欲言又止。 陆渊将已成破烂的废纸揉成团,冷冰冰地打断:“处理掉。” “是!” 处理掉,烧了是最好的方法,不过现在书信已经跟泥一样湿烂,只能丢到河里去。 流觞怀揣着这团书信,扔到漱河下游。河水和汹涌的雨水瞬间将那不成样子的书信吞吃入腹,卷入不见。 第86章 他没注意到的是,待他走后不久,巷子后出现一个人影,速度灵巧,猱身下了河,激起浪花翻卷。很快,此人从河上跳上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流觞扔掉的书信。 与此同时,东梧阁,已是亥初时分。 陆观南喝了药,原已早早睡着了,突响的一道雷惊醒了他,下意识攥紧什么,手中还缠绕着玉佩的穗子。陆观南松了口气,将玉佩小心地放在枕头下,疼痛感随意识的苏醒在他四肢百骸中蔓延。 正要躺下继续睡时,窗外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陆观南停顿片刻,披着衣裳起身。 他的偏房向东穿过一个回廊,转个弯,便到了世子的东梧阁。陆观南侧身躲在廊下,借着树木遮挡,见那道黑影迅速脱下满是水的蓑衣斗笠,藏在树木后,进了熄了灯火的东梧阁。 陆观南面色沉静,眼眸却沉着危机感。这个时候阿凌应该睡着了,这人是谁,潜进他的房间做什么?看身形,似乎是个略矮但精瘦的男人。夜雨天,看不太真切。 陆观南四下环顾,跟了上去,轻声走到另一侧的窗户前,悄悄推开。 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黑衣人半跪在凌纵的床榻上,双手伸入里侧,沿着缝隙两边划过。随后,蒙面黑衣人看向床尾,从凹陷的空间里捧出一个黑漆匣子,几乎不费工夫便用铁丝撬开了锁。 陆观南看到那人将信一样的东西用提前准备好的层层布巾包好,放入怀中,随后物归原处,理好床榻。 陆观南悄悄推回窗子,转身避过去。 黑衣人换上雨具,人影很快消失,步伐极快。 陆观南忍着腿伤发作的疼,只怪他现在满身伤,追也追不上。陆观南站立原处,衣袖被风雨打湿。他皱起眉头,推门而入,四下漆黑和幽冷的环境告诉他——阿凌不在,不仅他不在,他最信任的东梧卫风絮和清溪都不在。 几个时辰前的话,还在耳边。 “行了,药喝完你就睡觉吧,趁早养好身体,本世子府中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别老想着偷懒!” “那阿凌呢?” “我?你不废话吗?我当然也要睡觉的,这几天都累死了,而且这大雨天的,谁想出门啊……” 陆观南愈发感觉身子冰冷。怪不得当时说这话时眼神闪烁,欲盖弥彰。他偏偏那时怎么就没多想呢? “……小骗子。”陆观南闭了闭眼,从齿缝里溢出这不轻不重的三个字。 漱河之上,小舟飘飘荡荡。 “啊欠!” 凌当归揉着鼻子,嘀咕道:“天越来越冷了,还又下雨,麻烦死了。” 清溪进入船舱,“让世子受累,多走了土路。世子,会不会是平昌公跟踪我们?他还不放心?” “平昌公昨日便派人来了乱葬岗,检查颇为仔细,应当可以排除。”风絮说。 凌当归又打了个哈欠,“人甩了就行。” 风絮递来一盏热茶:“世子,您不必来这趟的,若是让祁王发觉,不好交代。” 一盏热茶入口,方觉暖和一些:“无妨,父亲现在才没空管我呢。我都出来了,就顺便同你们一起去,正要我也有些话跟闫庚说。对了,还有多久能到乱葬岗?” “雨大,起码得半个时辰。子夜之前,一定能赶到。” 凌当归点点头,闲着无聊,拨弄自己腰带上的香囊,笑了声。 回望远处,雨雾中,寂静的清都只有花月街那儿还闪着迷离朦胧的华灯。看来不管多大的雨,都阻挡不住清都的达官贵族、文人雅客们去寻欢作乐。 春夜坊,灯如白昼,丝竹曲音袅袅动听,盖过急雨。 着藕粉罗衣的貌美女子将三支玉兰花放入绘细颈白瓷瓶中,细细调整位置。素手纤长,指甲修得晶莹圆润,拂过玉兰枝头,凑过去轻轻嗅闻,馨香沁脾,她不由地弯起唇角,低声自言自语:“长陵的玉兰应该也开了吧。” “芰荷姐姐!” 门突然被推开,来人湿淋淋的,浑身都在滴水,一进来便关上门,随意扯了屏风上的一块布擦脸和身子,头发也擦得乱糟糟,动作噼里啪啦的。 名叫芰荷的女子蹙眉,“迟迟,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行事要稳重。先去沐浴,收拾好再来找我。” “我这不是着急吗!” 迟迟说着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团湿透了的碎片书信,“当时我在屋顶上,看不清字,但听他们对话,提及了傅将军!芰荷姐姐,傅将军一定是被冤枉的!这个极有可能就是证据!” “当真?” 素来冷静淡然的芰荷,脸上拂过一丝苦尽甘来似的狂喜。可是当她看向那证据时,犹如当头一棒,失落道:“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怕是难以复原。” 迟迟扬起灿烂的笑,宽慰道:“姐姐别泄气,我们想办法将它拼起来,即便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也可!” 芰荷轻抚她湿漉漉的头发,“说得对。” 正想着从何处入手,敲门声响起。 迟迟翻了个白眼,嫌恶道:“那个人真是越来越快了,如此频繁,也不怕身子亏虚。” “扣击有力,不是他。”芰荷将碎纸团小心翼翼地放入金盘中,藏到妆奁里。 迟迟去开了门,是春夜坊中负责跑腿的一个小厮。 “有人送来一包东西给芰荷姑娘。” 迟迟递了银两,笑嘻嘻道:“多谢小哥啦。” “是老头送来的。” 迟迟是个急性子,关上门后便打开了层层的白布井,只见里面是四张没有信封的信笺。似乎想到了什么,迟迟和芰荷对视一眼。 “矾书?” 迟迟更是迫不及待地打来冷水,将纸泡进去。很快便显了字迹。 草体字尽显狂放。 第一张写着“嘻”。 第二张写着“嘻”。 第三张还是“嘻”…… 最后一张是图画,画着和她二人现在如出一辙的场面,只不过画上的人面目全非,围着水面看信,“嘻嘻嘻”三个字格外显眼,最后显印出来的是末尾又三个字:被骗啦! 迟迟咬牙,气得将四张纸从水里掏出来,撕了个稀巴烂,骂道:“可恶的凌纵!以后别让我碰见他,否则我一定杀了他!” 芰荷按着眉心,想起上回在春夜坊的那场入幻散闹剧,莞尔道:“这位祁王府世子,真有点意思。” 有意思祁王府世子凌当归正在挖坟,浑身冒着刺激的战栗。 “滴——获得300积分,累积11000积分。” 凌当归欢欢喜喜,刨得越来越卖力。 第92章 前兆 男子在雨夜中狂奔,仿佛背后有恶鬼追杀,汹涌而来的恐惧比这大雨还要来得恐怖吓人,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停下……然而下一刻,腿上传来猛烈的疼痛,他摔倒在青石路上。男子已是惨无人色,拖着身体往后爬,更没想到这是一个封死的巷子。 一道身影如鬼魅一般从房梁上跳下,右手握着剑,剑正滴雨。 男子叫喊着“救命”! 这一道救命声还没喊出来,剑便飞快地刺穿了男子的喉咙,血流如注。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现在巷子口,素手挑起帘子,语声轻柔如烟,含着浅淡笑意,“大人请看。” 对面坐着的人,攥着帕子擦汗,顺着女子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黑漆漆的巷子里,躺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已置身血泊里。此人大大松了口气,又擦着额头的汗,“这就好这就好。” 一道闪电照亮深夜,也照亮了巷子中的情形。 突然间,那人擦汗的手仿佛被电触中,眼珠几欲夺眶而出,“那是——” 又一声雷响。 凌当归终于回到了祁王府,已经满身疲惫,只想立马躺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回东梧阁时,会路过偏房这个必经之地。凌当归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脱掉沾满泥泞的靴子,还是悄悄推门进去,一进门便感觉湿冷之气。 用膳时,凌当归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偷偷暗示过凌柳卿,哎呀又大冬天的下雨天的,陆观南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屋子里天寒地冻,谁知道他撑不撑得过去,说不定就挂了。挂了好啊,挂了妙啊…… 果不其然,后来凌柳卿想办法送来一个炭盆、几个手炉脚炉和汤婆子。自从两个人的“断袖”关系人尽皆知后,凌当归也顺势调走了盯梢的守卫,凌柳卿送些东西便也更加容易了。 夜里门窗紧闭,自然是不能烧炭取暖的,只能靠汤婆子。 想着,凌当归蹑手蹑脚地走近他床边,正见陆观南平躺,紧紧裹着不算厚实的被子。再凑近看,凌当归这才发现那汤婆子被搁在枕头旁,用手一摸,已经凉透了。 凌当归皱了皱眉,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很快又回来,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将汤婆子分别放在他的腰两边和脚心,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被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后,凌当归安心地离开,他已困得不行,捂着嘴打了好几个哈欠。 第87章 在他关门的那一刻,原本该睡着的人,徐徐睁开了眼睛,眼睫微颤。手覆在汤婆子上,只感暖意如潮水。 “小骗子。” 幽黑的夜里,听雨声潇潇,点滴到天明。过了很久,身体发烫得厉害,头脑昏沉,渐渐也不清醒了,他才沉沉睡过去。 翌日,辰时,雨停。 无边的天空,像灰色的冰冻湖面。万物澄清,一砖一瓦都透着冬日的寒意与肃杀。 一声惊天的尖叫声,撕开这萧条的宁静。 只见一个挑着卖菜担的中年男人瘫坐在地上,连洒漏的菜都不要了,双腿双手并用地爬起来,面色惊恐地大叫:“来人啊,水上飘着一个人啊!有人死了!快报官!” 死的人是尤笠,鸿胪寺卿的独子。 尤承一接到京兆府的信,本去向皇宫宣庆门的马车立马掉头,到了花月街,见儿子凄惨死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就像发面饼的脸更是通红无比,险些哭晕过去。 “我就阿笠这一个儿子啊!他怎么会死呢?他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是谁杀了我的儿子!”尤承一把鼻涕一把泪,激动拽着京兆尹程诩的衣领,“程大人,你一定要彻查此事,彻查到底!” 程诩年近四十,状元出身,拜入陆渊门下,与恩师一样好洁净。他推开尤承,拿着帕巾仔细擦了擦刚好被碰到的地方,同时儒雅笑道:“尤大人请放心,这是本府的职责所在,不论死的是谁,本府都会全力以赴,查出真凶,给大人一个交代的。” 尤承跪倒在儿子身侧,悲伤欲绝,闻者落泪。 围观的些许百姓都忍不住感叹,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苦命呐。 程诩有些看不下去,递了尤承一个干净的帕子,“尤大人,节哀顺变。” 尤承接过帕子,往脸上囫囵一抹,还擤了鼻子,然后还给程诩,满眼都是恨意:“是凌纵!一定是凌纵!程大人,肯定是凌纵杀了我儿子!” 帕巾成了一片狼藉,程诩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只当没瞧见,严肃道:“尤大人,我知道您突逢巨变,可话也不能乱说,世子怎么会杀了尤大少爷呢?” “我没乱说!就是凌纵!”尤承咬牙切齿,“前几日,凌纵设计陷害阿笠,让阿笠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阿笠一定是气不过,偷偷瞒着我出府去找凌纵,结果两个人吵起来了,情急之下凌纵杀死了我的儿子!” 尤承说话时,唾沫乱喷。程诩只能往后退几步,“尤大人,您这都是臆测,可有证据?” “那是你们京兆府的事!你们快去查啊!管我要什么证据!”尤承越想越是这样,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这颐指气使的态度令程诩有些不快,按下不发,示意衙役去调查周边情况,看看有没有线索。随后又命人将尸体抬走,回去让仵作验尸。 衙役的效率很快。 有个人说昨天跑腿来送东西时,看见了凌纵,他长得出众又是清都名人,不会认错。 也有人说约莫亥时,瞧见两个人争吵,但不确定是不是凌纵和尤笠。 …… 回到京兆府后,程诩写了个条子。 陆渊盯着那手信看了许久,右指曲起,扣击桌面,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后,他忽然出声:“昨夜,大公子回来时,是不是恰好与凌纵遇见了?” 流觞点头:“是。” 扣击声停止,陆渊道:“去将大公子叫来。” 陆温白胆怯地跪在父亲面前,他今日开始被禁足,却又突然将他叫来,还以为是与薛王的事被发现了,诚惶诚恐,“儿子给父亲请安。” “昨夜,你可见到凌纵的马车回去?”陆渊直接发问。 陆温白不敢多想,答:“见过。” “往哪个方向?” “往东。” 陆渊放下茶盏,“你记错了,是往西。” 往西才是去花月街的方向。 很快,京兆府来人询问案情。 陆渊沉着回应道:“对,因为陆观南一事,阿纵特来送了谢礼,没待多久他便走了。他没有回祁王府吗?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他余光扫向陆温白。 陆温白状似思索,怯怯道:“世子回去的时候我与他正巧遇上了,说了几句话,世子便坐马车往西去了。” 直到下午,京兆府上门时,祁王才知道儿子成了杀害尤笠的嫌疑人。 祁王怒容满面,拍案而起:“怎么可能?!昨夜我让阿纵去送东西,他送完东西不就回来了吗?还能去哪?他现在在改好,也不爱往青楼酒馆逛了!更别提杀人了!” “哦?是吗?可我询问贵府的门房,得到的结果却是说世子丑时二刻才回来。” 程诩递上一纸口供。门房也被带在了旁边,吓得抖似筛糠。 祁王不可置信,恼火地接过来,纸张打到了程诩的脸颊,祁王也不管,看着口供,一目十行。 程诩压下心中不满,“世子对待下人倒是客气,半夜吵醒了门房,竟还给银子以作补偿。我几次询问,门房都不说实话,直到表明是人命案子时,他才吐露真相。” 祁王脸色难看至极。 门房扑通跪了下来,“王爷,奴才不敢隐瞒啊,世子昨夜真的是很晚才回来……” 祁王眼皮直跳,将口供甩在地上,拽起门房,“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还是你受别人指使,污蔑阿纵!” 门房被勒得呼吸发紧,“王爷……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王爷,您别太激动。”程诩也没去管那掉在地上的口供,“问过世子,不就知道吗?王爷,还请您带个路。” 若不是被叫醒,凌当归还能继续睡。 他按着眉心,神思恍惚地看着来人,后知后觉地发现竟来了一堆人,表情各异。 “世子劳累,不知昨夜去了哪里?” 凌当归见过这个问话的人,呆愣了一会,才想起名字,京兆府尹程诩,典型的笑面虎。 祁王着急不安,而门房不敢抬头。 凌当归犹如堕水,骤然清醒。 第93章 等你回来 陆观南再次醒来,是在六日后。 眼前只见宋回春和凌柳卿和几个丫鬟小厮忙来忙去,端着盛有热水的盆、吃食和药材等东西。 “陆公子你终于醒了!”凌柳卿脸色略显憔悴,发髻只是随意挽起,像是匆匆忙忙就来了。她刚忙回头唤星若,星若端来一碗水,凌柳卿正要喂陆观南喝水。 陆观南下意识拒绝,自己接来那碗水,道:“多谢郡主。” 他嗓音沙哑低沉,凌柳卿不由黯然,抿了抿唇,“再吃些东西吧,六日不曾进食了。” 陆观南吃了面饼和糕点,又道了谢。 他自然是很真挚的,可凌柳卿听着怎么都觉得疏离,好像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 宋回春咳了一声,给陆观南把脉又检查伤口,问他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不晕之类的问题。陆观南如实回答,伤口还疼,但头脑还挺清明的。 宋回春又改了一下药方子,交给药童去煎,然后给陆观南继续上药,并反复叮嘱:“按时涂药,不要受寒!你就是因为在青松苑受了多处伤,夜里又受了风,风寒侵袭伤口,才导致发热的。” 陆观南想起那夜的风雨,怪不得身子发烫又沉重。 “不过你到底是多年习武之人,身体恢复能力很强,若是普通人,风寒再加上这浑身上下五花八门的伤,至少得要一个月才能回过神来,你短短六日就醒了。”宋回春给他包扎好,正好药童端来了汤药,“自己把药趁热喝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时,这个药有多难喂,我每次都得花一刻钟的时间给你灌进去。” “有劳宋先生了。”他端着药碗,却没有喝,又一次往门口看去。 宋回春摆摆手,边收拾药箱边说:“此乃我职责所在,不必客气。况且世子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也不敢懈怠。” 陆观南一怔,像是突然踩了空,忙问:“临走前?他去哪了?” 宋回春意识到说漏嘴,僵硬地赶紧补救:“世子说想出去游山玩水,五日前便离开了清都。让我们看紧你,不许你趁机逃跑!” 陆观南眉如山峰,满脸写着不信,“他到底去哪了?你不说,我便自己去查。” 果然陆观南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世子走得匆忙,也没给他准备无懈可击的借口,再者宋回春本就心虚,一句话就露了怯,不知该怎么解释。 凌柳卿也同样如此,支支吾吾,心道这事闹这么大,不可能瞒得住的,没有法子只能和盘托出。 陆观南这才知道尤笠已死,有人在附近看到了凌纵出没,凌纵自然而然成了嫌疑人。 距离事发过去,已经六日了,凌纵先是被带去京兆府,拒不承认杀害尤笠,因其是皇亲国戚,且祁王在天熙帝面前苦苦哀求,京兆府不敢对世子动刑,便转交给了刑部。刑部尚书知其棘手,也不敢瞎掺和,以至于最终被关在了织蝉司。 第88章 去了织蝉司那种地方,或许更糟糕。 陆观南将中药一口喝光,药碗扣在床旁的小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擦了擦唇上褐色的药液,动作不疾不徐,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眼眸颜色浓深。 织蝉司,地牢,关押的多是宜国十恶不赦之罪犯。 凌当归也在其中,不过相比于其他人,他的牢狱里暂且还没有血。 天熙帝顾念着凌纵到底是自己的侄子,又有祁王这个亲弟弟作保求情,天熙帝因而下令,不许任何人对凌纵处刑,不许虐待他,给了足够的时间,让他自己将真相说出来。 要不是看过原著,再有灭光阳侯全族及青松苑的事情赤裸裸地将天熙帝的性情展露无疑,凌当归差点都以为天熙帝真的是一个宽仁之君了。 他这个牢房,一张床一张桌子满地稻草,前几天下了雨,稻草还是潮湿的,泛着一股霉味。再闻闻,还能闻到血腥味。凌当归冷不丁瑟缩,当即脑中闪过无数惨不忍睹的画面,吓得他咯噔好几下。 无奈叹着气,拽了块垫子挪到铁栏杆旁边,靠里一点,然后四仰八叉地躺下来,翻来覆去想事情,又想到早晨祁王来看他时,那个慌张着急四处奔走的模样,甚至凌当归都觉得他的白头发和皱纹都多了起来,每想到这个,凌当归就觉得心里不透气。祁王为这个总是无事生非的儿子真是操碎了心。 没过一会,狱卒来送饭,难吃。 吃完饭没事干,又只好拿过桌子上的一本书,翻到对折起来的地方,继续看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时辰,外面有了动静。 每到这时候,该来人劝他了,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啦,即便你是世子,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软硬施加,威逼利诱。 凌当归习以为常,故而并未起身,依然翻着他的话本,李十三刚完结的爽文版《春意闹》,祁王怕他无聊,特意派人送过来,给他解闷的。 张小姐大病一场,认清自己这苦命的一生,于是一改弱柳扶风之态,恢复男装,舞刀弄枪、伶牙俐齿,拳打意图勾引良家妇女的赵生,脚踢三心二意的花心大萝卜未婚夫,两肩扛起三袋大米,原书中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纸片人,还长出了肌肉。 凌当归正看到主角将动手动脚的书生渣男按在水缸里,痛骂其枉读圣贤书。 看得聚精会神时—— “世子好雅兴。” 很熟悉的声音,清冷而有磁性。 凌当归扭头看过去,呆住片刻,手指一松,举在半空中的话本子“啪塔”砸了个满脸,他立马坐了起来,不自在地将话本子移开,神色有些羞赧,“你怎么在这?” 还有!叫他世子? 虽说叫阿凌也怪,但在这家伙半夜跑到他房间非要叫他阿凌,并在得到同意之后,又叫回世子,就很奇怪啊! 眼前这假扮狱卒的人赫然正是陆观南。他将盒子放下,取出里面的吃食,顺着牢房的栏杆空隙递过去,淡声道:“怎么?世子不愿看到我?也是,世子还打算瞒着我。” 糕点绵密柔软,果脯蜜饯清甜,还都是他最喜欢的那家铺子的。每天被迫吃难吃饭菜的凌当归心软了,解释道:“我是主子,你是奴隶,我那么要强,那么桀骜不驯,若是被一个总是受我欺压的奴隶知道此事,那还得了?多丢脸啊。” 咬一口梅花糕,再吃个糖渍蜜桔,佯装愤愤不公,“你看现在,我铁窗泪,你来探监,哪还有主子和奴隶的样子?这个处境对调让本世子很不爽。” 吃得高兴,凌当归又补充了一句:“况且也没必要告诉你嘛……” 没必要?陆观南眯了眯眼眸,舌尖抵着下颚,好整以暇地看他,整个一要笑不笑的样子。 “……你身上还有伤,就在府上安安静静地养伤不就好了?别仗着自己身体好,就到处蹦跶,在本世子面前瞎显摆……那个那个,甘露糕。” 陆观南的气就这么消了,实在是无奈,照他手指的方向,递了两块甘露糕过去,问:“你那天晚上去哪了?” 几乎每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凌当归实在是无法回答,装傻充愣地吃东西,“我就在房里睡觉呢,门房记错啦,我是上个月出门的,刚好也是大雨天。” 陆观南继续投喂,徐徐道:“那天晚上,有个穿着黑衣的神秘人去了你房间,偷了封信,好巧不巧,正被我无意中发现了。你在房里,我怎么没看见?” 凌当归停住吃东西的动作,皱了皱眉,“你见那个人是谁了吗?” “没看清,太黑了。”陆观南摇摇头,又道,“阿凌是丑时回来的吧?身上有雨,靴子上沾着泥泞,还特意脱了鞋子进屋,给我塞了几个汤婆子。” “你……你那时候没睡着?!”凌当归捏碎还剩一半的糕点,肉眼可见地变得震惊慌张,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不对,你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做贼?” 陆观南弯起唇角,轻笑道:“在等你回来。” 只不过人是回来了,他更睡不着了,也许因为汤婆子太温暖,总之他还感了风寒。 “明明醒着却装睡,居心叵测!怪不得你感了风寒!自找的!行吧,那你也是证人之一了,对啊,我昨晚就是不在,你要去告诉程诩和尤笠吗?你去说,你现在就去说,他们会非常高兴,他们巴不得我死,扰得清都大乱,反正你也恨我,你去说吧,走开,不要打扰我睡觉……” 半是气半是羞恼地手伸出铁门,将碎屑全甩在陆观南的衣服上,然后重重地哼声,翻身转过去,背朝陆观南。 “……”陆观南感觉他有时候就是块木头,他软下声音,温润如玉石,像是耳鬓厮磨,“我现在是阿凌的奴隶,哪能做背叛主人的事情呢。” 凌当归仿佛被电了一下,捂着耳朵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压低声音警告:“滚!没有你这样的奴隶!” “滚可以,告诉我那天晚上去了哪里。”陆观南没事人一样,继续给他喂果脯。 “你……” 凌当归一张嘴,就被塞了一块梅子,他太阳穴猛跳了几下,把梅子当陆观南一样咬,咬碎吞吃,再咽下去,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你想干嘛?” “主人身陷囹圄,身为奴隶的我怎么能坐视不理?”陆观南将最后一块梅花糕递到他唇边,“这是人命案,死的又是朝廷重臣的独子,非同小可,往下拖对你没好处。阿凌,别再置气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谁置气了!不关你的事啊,少掺和!” 凌当归狠狠叼住梅花糕,顺便咬他手指,表情非常凶狠。 陆观南看向右手食指发红的齿印,笑了一声。 第94章 针锋相对 “……算了,东梧卫现在被监视,反而走不开。你帮我跑一趟吧……那儿有个人,叫闫庚,你先将他带回祁王府。” “算了算了,你把苍雪剑带着吧,也好防身,路上若是出事了,可别怪到本世子头上。” 清都郊西,林木间疏疏落落掩映着几户农屋,绿水人家,风景清幽。沿着蜿蜒的清溪石路,往下走,穿过一条满是竹子松柏的小径,走出来之后,又是一丛光秃秃的树林,满地落叶堆积。在一地铺陈的落叶中,找到一只被石头紧压着的金色铃铛,铃铛被拔去了舌头。 陆观南认出这是那个可以控制他体内金蛇毒的西域异物。 中金蛇毒的第五个月,初三,桂花浓,秋夜白。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和阿凌的初遇就在那时。 陆观南勾起唇角,晃着没有声音的铃铛,以埋此铃铛的树为起始点,往右沿着一条折来折去的路线,穿梭在萧条荒凉的树林中,在里面绕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才走了出来,沿着黄秃秃的小山,拾级而下。 直到眼前溪流潺潺,可见铁篱笆和木门围着一方低矮的房屋,屋前一口井、几排摇曳的翠竹,方寸大小的菜地,种着萝卜和白菜等,长势不错,可见主人家悉心照料。 能找到这样僻远又隐秘的地方,也是足够用心良苦,怪不得那么晚才回去,鞋子沾满了泥泞。 木门上挂着把锁,陆观南拔剑直接砍断,锁霎时四分五裂。 听到动静,里面的门被打开,跑出来一个灰布麻衣的少年。 “恩公你终于——” 明晃晃的欢喜声戛然而止,少年也愣在了原地,眉头渐渐皱起,语气一紧:“你是谁?” 陆观南打量着他,这个曾在通缉令上见过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五岁的年纪,相貌明亮,眉清目秀,确实如阿凌所说的——“长相还不错”。个子比他矮一个头,瘦骨嶙峋,然而手掌上有薄茧,瘦而不弱,应是习武之人。陆观南右指摩挲着残留的齿印,在少年愈发谨慎焦灼的神色中,缓缓开口:“闫庚?” 闫庚更觉不安,满脸戒备,“你是何人?想干什么?” 陆观南不紧不慢道:“阿凌让我来的。” 第89章 听到这个称呼,闫庚愣了好一会,犹豫着问:“你说的‘阿凌’是……祁王世子吗?” “当然。”陆观南微微一笑又很快收敛,扔过去一个小包裹,“不过你不能这么叫。阿凌说了,什么东西都不要带,将这个人皮面具戴上,直接跟我走。” 闫庚接过包裹,放在屋外的小石桌上,拿出人皮面具,眉头皱得更高了。 “不会吗?”陆观南问。 闫庚仍旧很戒备地看他:“你跟恩公什么关系?恩公呢?他为何没有过来?” “我跟他什么关系,全清都都知道。你还要再问吗?” 陆观南抱剑站立,垂眸,淡淡地看着他。他身后便是篱笆角落随风摇摆的竹子,吹动他的发带,映衬得一袭黑衣的身段更漂亮,哪怕脸上和手上有伤,依旧玉树临风,气度卓然。 黑衣白剑,皎若天上月,高远清寒。 闫庚想起了那天听到的传闻,脱口便问:“你就是陆观南?” “是。”陆观南颔首。 西郊这里冷得很,虫子又多,闹腾个不停。两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互相盯着对方,陆观南面无表情,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而闫庚充满敌意,紧抿着唇,甚至还能看出一丝局促和紧张。 陆观南催促他快点戴上人皮面具,“如果你想活着的话。” 这个人长得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明明跟他一样粗布麻衣,腰间只挂着一个玉佩做装饰,却自有上位者般的矜贵气质。从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来,看似随意的发号施令,藏着不可置喙,说一不二。 闫庚觉得这个人很危险,有过那样的经历,必然是深不可测的。 闫庚只得先戴上,费了一番功夫才使面具完全贴合。 “动作太慢。”陆观南拍掉身上落的叶子,神色冷冰冰的,转身就走,似乎很嫌他浪费时间。 闫庚咬了咬牙,只得快速跟上,“恩公说……” “恩公?”陆观南直接打断他的话,顿住步子,踩碎石阶上的落叶,舌齿间打磨这两个字,品了又品,忽而舌尖抵着牙齿笑了笑,侧身俯视阶下的人,眼睫投下一片阴翳,“你若想进祁王府,就不要再这么叫,把自己的身份藏好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别人叫世子。” 闫庚有些恼火,下意识想反驳,明明对方也没有老老实实地叫世子。转念又想到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到嘴的话就这么卡住了。 “你跟恩公……” 在陆观南漆黑冷漠的眼神中,闫庚不情愿地改口:“你跟世子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吗?” 闫庚似乎极为在意这件事,但他显然不是在八卦。陆观南微眯眼眸,脑子里又冒出阿凌说的那句话——长相还不错。 “我提醒你一句,皇帝下令,如有妄言此事者,不论轻重,格杀勿论。有些事情是心照不宣的,说出来反而会招来祸事。懂吗?”陆观南的那双眼睛仿佛令人无处遁形,将闫庚的小心思都照得明明白白。 闫庚被戳破,又被这个人明里暗里地警告,顿感难为情,却又无从辩驳。 陆观南转身继续上石阶,“回到祁王府最快也要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你将你和阿凌之间的事情从头到尾、完完本本地告诉我,一丝也不要遗漏。” “为什么要告诉你?恩公说了,不让我将我们之间的事说出去,除非他同意。”闫庚皱着眉,“还有我刚才就想问了,恩公……世子当时说次日傍晚会派人来接我,可却五日后才来人,这是怎么回事?” 陆观南冷笑,“不让说?” 他走之前,阿凌也让他什么都别问,将人带回去就行。 这两个人如此神神秘秘,却将他隔离在外。 陆观南按着苍雪剑,忽然极为不快,“他现在在织蝉司。” “什么意思?世子出事了吗?!” 听到织蝉司这三个字,闫庚陡然感觉冲天浓郁的血腥味将他裹挟得透不过气来。就是织蝉司,屠了光阳侯府,上下几百人,血流成河。而杨成被带去织蝉司,酷刑加身,最后一杯鸩酒上西天。 恩公怎么会?!织蝉司会不会像对杨成一样,对恩公?闫庚不敢想象,气血上涌,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陆观南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若真救阿凌,那么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陆观南步子很快,语气也冷,“第一,你是谁?第二,你和阿凌怎么相识的?第三,京兆府因何通缉你?第四,六日前的雨夜,阿凌找你做什么?” “别再耽误我的时间。” 陆观南骨子里天生具有上位者的强势,以前为条条框框所缚,为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所隐藏,此时威严逼人,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只穿着朴素的衣着,抱着一把剑,便让人觉得不可直视。 闫庚被震住了,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开始说了。 陆观南在前面引路,绕折穿林,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时,右衣袖划到了斜伸出来的枯枝干,连带着划伤了手背。陆观南动了一下,前几日被野狼咬伤的手腕顿时一阵麻痛。 他盯着那灰白色的枯枝看了一会,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闫庚也停住,没敢追问。 只见陆观南拔出苍雪剑,一道银白色的剑光如雪掠过,听得寂静、荒无人烟的树林中忽然响起了簌簌脆裂,紧接着“咚”的闷沉一声,惊走栖息的飞鸟。 闫庚愣愣地看着陆观南砍了一棵树,心想这人是不是有些暴力。一根树枝伤了他,他就要砍倒一棵树。 陆观南借衣角擦拭剑身,抬眉不语,看向闫庚。 “你想杀我吗?”闫庚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攥拳,做好迎战的准备。 “杀你?” 陆观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笑声短促。 他若真给杀了,阿凌岂不是要跟他拼命。毕竟他宁愿被关进织蝉司,也不愿说出闫庚的事。一旦交代了,闫庚作为光阳侯私生子,必是死路一条,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将人藏到祁王府。 若没有发生尤笠的命案,那么此时闫庚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祁王府。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阿凌可能会悄悄去看闫庚,半夜给他送狐裘或者汤婆子、喂他喝药、送吃食给他、让他读书、帮他教训侮辱自己的人、甚至为他拿回珍贵的宝剑? 处处关心维护。 就像当初,对自己那样? 阿凌就……这么重视他? 陆观南缓了缓急促的呼吸,额间青筋凸起。生死蛊并没有发作,但他只觉心脏病被这些针一样的蛊虫刺得密密麻麻。这种情绪,并不陌生,在宝樱湘露那边,他也感受过。唯独这次,让他无法忍受。 “你……”眼前这人阴郁如暴雪横生,闫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你真的要杀我?” 风声沙沙,剑声凌厉。 “阿凌要救你,我就不会杀你。”陆观南收剑入鞘,继续往前走,“继续说,京兆府因何通缉你?” 声音淡,乘风远去,遁入枯林。 第95章 密信 闫庚道:“织蝉司屠完侯府后,我从密道逃了出去,跑到郊外,不巧遇到了一伙土匪流寇。听世子的护卫说,后来这伙人在清都附近踩点,被京兆府抓捕入狱。十有八九,就是这群人招出了我。” 陆观南觉得问题重重,云遮雾绕。 “杜撰通缉令的罪名,实为欺君之重罪。可宁愿冒险,也要如此,事情一定不简单。”陆观南用剑拂过竹丛,若有所思,“京兆府的态度耐人寻味,若知道你是光阳侯私生子,为何不上报朝廷和织蝉司;若不知道,常年尸位素餐、不理民生疾苦的京兆府,为何去管郊外土匪,不惜伪造罪名也要抓到你?你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值得京兆府铤而走险?” 闫庚没说话。 陆观南穿过枯黄的竹丛,松开了剑。 竹枝哗哗回退,猝不及防地抽在闫庚脸上,疼倒是不疼,不过闫庚怀疑陆观南就是故意的。 陆观南只当没瞧见刚才的意外,“京兆府到底是要你这个人,还是要你身上的什么东西?闫庚,你若真心想救阿凌,就别藏着掖着,我说了,我要知道全部。” 闫庚吃了一惊。 陆观南是背朝着他,闫庚看不见他此时什么神情。可即便如此,也让闫庚不寒而栗。 “可这跟世子的被抓有什么关系?”闫庚不服。 陆观南脚步不停,冷声道:“当然有关,若不是半夜跑出去找你,他又怎么会让有心人抓住漏洞。污蔑阿凌的幕后之人,到底是不是冲着你去的,谁又说得准?你就笃定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还是说阿凌让你三缄其口,你便可以罔顾他的性命,只为保全自己了?” “我没有……” 闫庚无言以对,想辩驳却又无从说起,只得和盘托出,“我不确定京兆府的目标是什么,我问世子,他也不说。但我心中有个猜测,或许对方是冲着杨成的遗信。杨成被带入织蝉司之前,曾秘密给了我一封书信。当日我被土匪纠缠,那封信不慎掉了出来,土匪中有个人认出了光阳侯的印章,问我光阳侯府里面是不是还有很多藏宝。” 第90章 所以那伙在郊外晃荡的土匪才会进入内城,出没在已被查抄的光阳侯府附近,因而被巡城士兵抓捕,交代了闫庚的事情,以及那封有明显指向的书信。 京兆尹程诩伪造通缉令,目的是光阳侯的遗书吗……是为他自己,还是背后效忠的……陆渊? 陆观南敛了敛眉,陆渊?猛然顿住脚步,陆渊!青松苑猎兽之后,天熙帝本没打算放过他,是陆渊以养父的身份求情,才免他一死,他后来还听说,陆渊为了说服天熙帝,竟不惜爆出公主想要安排几个面首的亲戚到吏部挂职之事。 以陆渊的性子,绝不可能为他去得罪薛王集团,背后一定有什么利益,促使他无奈行此下策——信? “那封信呢?信上写了什么?” “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世子给拿去了。” 陆观南忽然想起那天雨夜,黑衣人潜进阿凌的房间,目标明确,直取床榻机关,手中拿到的也正是信一样的东西。 还是有太多的谜团了。陆观南穿行在小径中,思绪乱如麻,继续问:“那晚雨夜,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为何不将你带回祁王府,而要次日傍晚?” 闫庚口干舌燥,还得继续说,语气带火:“世子说要借我的命一用,解决京兆府的通缉,事成之后,将我带入祁王府。” “怎么借命?” “世子不跟我讲,只让我照做。”闫庚想来有些失落,“我只知道他让那个叫风絮的暗卫给我吃假死药,之后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假死药十二个时辰内有效。若时辰一过,便会肉体溃烂而死。六日前的那个雨夜,刚好是最后期限。服了解药之后,虽清醒,但还走不了路,便约定好次日傍晚时分来接应。” “六天前……十二个时辰?” 陆观南推算时日,蓦然一动,狭长的眼睛睁大,心跳加速。 那不正是他被关入织蝉司的时间段吗?第二日陆渊向天熙帝求情……所以真的是阿凌?与陆渊以光阳侯遗信作为交易,救下了本该死在青松苑的自己。 胸口鼓动着的情绪急切地破土而出,以肆意的姿态狂轰乱炸,横冲直撞,最后炸开一朵上元夜最璀璨的烟花。 终于出了树林,陆观南快步如风。 闫庚只得小跑才能跟上,“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陆观南没理会他。 脑中不断闪过几个人的面貌。 陆渊、偷信的黑衣人、尤承,这三个人围着河岸上的尸体。 陆观南懊恼甚至焦躁地发觉,他所解开的疑点,目前似乎与尤笠之死毫无关联。他必须还要知道更多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尤笠…… “你会轻功吗?”陆观南突然问。 闫庚不知他什么意思,“会,不过世子说,我这几日须得少动武,先恢复身体。” 陆观南瞥了他一眼,“五天还不够吗?追上来,若是跟丢了,你便自己回祁王府。” 说罢,陆观南微微用力,踩着旁边的一块石子,借力上移,催动内力,运轻功踏叶而飞,身姿灵巧而有力。闫庚没想到他就这么飞走了,忿忿不平,却也不敢耽搁,急忙追上去。 这一路很快。 原本两个时辰方能回到祁王府,现在一个半时辰,他们便到了。 陆观南将闫庚从王府逐渐荒废的偏门带进去,让他换上提前准备好的下人装束,先藏在柴房里。 “过会有人来接应你。” 闫庚还想再问问凌纵的情况,对方人已经走了。闫庚这才注意到他黑色劲衣的衣袖上不知如何沾了血。 简单处理完裂开的伤口,陆观南想先去找祁王商量一下,探听情况,但被告知祁王刚从京兆府回来,没待多久又进宫面圣去了。 祁王最是爱子,此时也正急于查案。 陆观南如今身份,若无人领着,怕是京兆府的门都进不去,更别谈看到尸体了。只有等到黑夜,他才有机会偷摸着进去。 距离入夜,还有三个时辰。 陆观南便去了东梧阁,引开守卫,循着那天夜里的记忆,摸到床里的机关,往下一扣,床尾便凹陷出一个方形盒子。 锁还挂在上面,陆观南拨弄了一会锁,直接拿剑柄撬开,漆盒里空空如也。 被黑衣人拿走的信,与陆渊做交易的信。 他去织蝉司见阿凌,提及这件事,当时阿凌的表情并没有多意外,反而更在意他装睡的事。由此看来,阿凌极有可能猜到会有人偷信…… 陆观南将漆盒放回原处,扣下机关。黑衣人拿走的信,可能是假造的。那么陆渊的信呢? 陆观南坐在阿凌的床上回想细节,余光瞥见枕头旁的话本,《桃花孽缘情》。 随手一翻,每隔几页就有凌当归的批注,几乎都是吐槽剧情狗血拖沓,但也会勾勾画画,不吝赞美词句如诗如画之类的。 陆观南不由笑了笑,带着这书去了缥缃堂,找到原先那个凌纵的笔迹,两相对比,竟如照镜。 看来阿凌既在模仿笔迹上,倒是颇有天赋,也足够谨慎。 陆观南合上话本,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作者的名字上——撷花居士。 第96章 李十三 绵长的漱河,流经雀仙桥,将一条街隔开,一边通向纸醉金迷的花月街,一如繁华盛世之不朽景象;另一边再多走半个时辰的路,便是清风街,悠长静谧,沿街两旁多有小巷,有曲径通幽之妙。 李十三提着一袋捆得四四方方、极为端正的油纸包,纸上印着“赵记果脯”,字如行云流水,飘逸自然,是宜国书坛一贯推崇的俊秀之风。 李十三与清风街上几个住户打招呼,寒暄几句,顺便诉一番在祁王府受的罪,一副不堪多言、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摆摆手的凄苦。 几个住户悄悄谈及凌纵一事。 “这祁王世子无非就是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这些年来做尽了恶事,这下也算是落得报应了。听说死的那个人是鸿胪寺卿尤大人的独子,鸿胪寺卿天天去陛下宫前哭,有一回还哭得晕过去了,叫织蝉司给抬回去的。” “杀人偿命,祁王世子这个祸害死了,简直大快人心!” “诶!这话说得太早了!鸿胪寺卿毕竟只是三品官,哪及得上陛下的亲弟弟祁王?再怎么说,这陛下、祁王、世子是一家人,哪能真为了外人,杀了自家人?” “可是祁王如今失势……” 李十三咳了一声,小声提醒他们:“诸位,还是莫要再提此事了,万一叫织蝉司的那群影子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几人赶忙住嘴,随意寒暄几句,便散开了。 李十三转身入巷,弯弯绕绕,回到自己的书铺。他的书铺在巷子里,位置又偏,常年晒不到太阳,也不会为自己揽客,故而平时没几个人来光顾,门口挂着的“李氏书铺”四个字显得极为冷清。他摸了摸门锁,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李十三没有多想,抽出钥匙开了锁,下意识反手关门,落锁。 屋子里黑黢黢,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李十三早已习惯,正要摸黑点上灯油。书墨混含着纸张的熟悉香味被锁在屋子里,愈发浓郁,李十三深吸一口气,顿感心神舒畅。 忽然他呼吸一滞——他闻到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屋子里的气味。 苦涩的药与松林的清香,甚至还有血的味道。 他正要迅速点灯,猝不及防间,擦起凌厉的剑吟声——与此同时,李十三浑身僵硬,犹如一只爪子尖利的猫于漆黑的深夜中嘶叫起来,忽而纵身一跃,在他的背后留下一道极深的划痕。 “什么人?!”李十三厉声喝道。 屋子关得死死的,却袭来一阵冷风。 下一刻,李十三的脖颈骤凉,如极寒冰霜,铺天盖地将他掩埋。一双手牢牢摁住他的肩膀,如同钢铁,李十三只感觉那处的骨头快被捏碎了。 李十三不敢挣扎,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对方来势汹汹,武功高深,他绝不是对手。 摁在肩膀上的那只手拿开了,很快擦过一声轻微的声响,屋内亮起火光。 李十三先看到的是,那横在脖颈上的剑,橘黄色的火焰仿佛也无法融化这如暴雪的银光,在暗夜中愈发冷厉夺目。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李十三啧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就说,世子拿回这把剑就是为了给你的,当时陆大公子还不信。” 举起的火折子照见来人的面容,十七岁的黑衣少年已是棱角分明,目若点漆,映着摇曳的微弱火光。神清骨秀,面无表情,寒意自生,冻得眼中那点昏黄朦胧的火光霎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直视的冷冽。 “现在信了,先生独具慧眼。” 说罢,陆观南将苍雪剑再往下移一点,抵在致命处。只要稍一用力,便会喉咙断裂,鲜血如泉喷涌。 李十三又感冰凉,控制住微微颤抖的声音,打趣道:“陆公子,我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你这把剑极其锋利,我可承受不起。” 第91章 陆观南将火折子一甩,只见火折子落在李十三那只断了腿的桌子上,正沿着倾斜的桌面往下滚动,火焰还在燃烧,若滚下来,便会点燃桌脚下的成堆书籍。 “我的书!”李十三倒吸一口凉气,惊呼一声,顿时变得紧张,挣扎了起来。 陆观南顺势拿开了剑。 火折子跌落桌面。 失去了桎梏的李十三倾身扑向书铺,竟硬生生地抓住了坠落的火折子,手掌被灼烧得发烫。 “先生是爱书之人。” 陆观南静静地陈述,边走边收将剑收回鞘中。他走路悄无声息,剑入鞘却是杀气腾腾。 李十三被吓出一身冷汗,气愤至极,此时也没有精力与他周旋,颤着手点起屋内烛火,吹灭火折子,丢给陆观南,“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观南抬手一接,插在腰后,平静地问:“你那天夜里偷来的信呢?” 李十三咬牙切齿,最终却只能认命一般闭着眼睛,不甘却又无奈,任眉心眼皮狂跳。 “是世子让你来的吧?”李十三语带讽刺,“看来世人多有误会,那不学无术的祁王世子竟是深藏不露,而你与那以寡廉鲜耻闻名宜国的世子竟是情投意合。” 陆观南顿了顿,抿唇反问:“情投意合?” 李十三冷笑一声:“他为你和陆渊做交易,你为他要火烧我书铺,难道不是情投意合?” 陆观南剑眉轻挑,“先生敏锐异于常人,那这话我也信了?望先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 陆观南眼眸垂下,手指轻扣桌面,笃定道:“那封信是假的。” 李十三眉心又狂跳,皮笑肉不笑,“你明知故问!凌纵早就明明早就察觉到了,故意耍得我团团转!” “那这封呢?” 陆观南握拳抬起,拳头向下慢慢展开,便见破碎的纸片雪花般簌簌落下。纸片干巴,显然是被水浸泡过后,又在太阳底下晒干的。不过奇怪的是,这信纸上一片空白。 李十三登时目眦欲裂,手掌按住桌子,“你!” “先生让我好等,闲来无事,便四处看看,先生不会介意吧。” 说得自然云淡风轻,但李十三敢断定,这书铺的里里外外必然都被他翻遍了。李十三胸中滚着怒火,陆观南第一次来,烧了他写到高潮处的《恨海记》,第二次来时,将他辛辛苦苦拼凑恢复的信纸又碎成原样,焉能不愤? 陆观南留下最后一块碎片,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谁?为什么偷信?你怎么知道信在那里的?你跟尤笠之死有关吗?” 一个开书铺的落榜书生,靠写十八禁话本子养活自己,背后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十三目光灼灼,“你即便把我杀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陆观南,我好心劝你一句,眼下对你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凌纵入狱,东梧卫行动受限,你大可以趁此时机,逃离祁王府,摆脱束缚重获自由。” “有道理。”在狭窄昏暗的屋子里,陆观南的视线极具压迫感,复又燃起火折子,随意扯了一张纸来,冷冷地瞧着李十三,“你若不说,我就将你这屋子里的书全都烧了。先生想死,就同书墨一起葬身火海。” “你敢!”李十三勃然大怒,又骇又慌。 火光映着陆观南,他勾唇道:“我其实不择手段。” 他没有任何犹豫,亦或是心虚愧疚。陆观南想,他可能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恪守再多的君子礼仪,都不过是虚设。 李十三心头的慌乱胜过怒意,踢开脚下的包装袋,挡在陆观南面前,双手拦住,半是哀求半是强硬道:“上百年的藏书,这是我祖祖辈辈留下的,绝对不能烧……” 陆观南无动于衷,用火折子点纸,迅速火焰在纸上蹿起,逼得原本平展的宣纸翻卷成灰。 陆观南正要挥手扔向书堆里。 “不——” 恰在此时,响起叩门声。 “老头,是我,开门!” 女子声音。 陆观南收回动作,将纸直直地扔在地上。李十三已经浑身是汗,抬脚就去踩那纸,灭掉火焰,然而这口气还没落下,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刚要开口提醒外面的人。 下一刻,脖颈一痛,瘫倒在地上。 扣门声还在继续。 陆观南换了只手拿剑,轻轻甩了甩手腕作痛的右手,无声地向门口走去。 第97章 细作 迟迟心下不安,门从里面锁着,却没有人来开门,该不会是出事了吧?她贴耳靠门去听,脸色一变,迅速后退侧身避开。 傍晚时分,巷子的砖块间插着一根针,细不可察。 迟迟暗道不妙,正欲蒙面遮住样貌。谁知,下一刻,门被打开,一颗石子破空袭来。迟迟应对不及,手掌根被击中,她吃痛一声,面纱落地。 从门里出来的人,一身黑衣劲装,佩银白剑,头发半束起。 陆观南? 迟迟下意识打量他,武功高,内力深厚,但他才经过青松苑的恶斗,身上至少七八处的伤,若两个人交手,自己未必会落于下风。 陆观南同样也在打量女子。他记性好,过目不忘,眼前这女子他从未见过。 迟迟挑衅似的笑了下,反手射出几枚袖箭,趁此时机,轻功上屋,脚踩瓦片,发出极轻微的脆裂声。陆观南挥剑砍断袖箭,单手将门拉上,扣起门锁,脚掌在台阶上轻轻一点,亦是上了屋,紧追着迟迟的方向,很快距离便拉近了。 二人具有暗器,袖箭与银针交错,谁都没能得手。 迟迟纵身一跃,抵达对面的屋上,反手拔剑,对着同样跃过来、与她相对而站的陆观南。陆观南堪堪站稳,便迎面冲来剑气,他侧身一躲,用剑格挡。 对方招招迅疾猛烈,直指要害,剑意煞人。 陆观南只得先避其锋芒,节节后退。然而迟迟攻击虽强,却始终难以近陆观南的身,一番打斗下来,竟是消耗自己。她杀人,向来三招之内,一剑封喉。交手这么多回合的,还是第一次。 “哼!你本就身受重伤,这样打下去,迟早会死在我的剑下!” 迟迟轻点瓦片。 每当她退,陆观南便进,剑意纵横,丝毫不输迟迟。 他冷声追问:“你和李十三到底是什么人?尤笠是你杀的吗?” 迟迟招式强硬,短剑挑起脚下数片瓦,砸向陆观南,“你去死我就告诉你。” 陆观南扬剑,内力震裂瓦片。 这般内力,竟是出自于一个受了伤的人。 瓦片四分五裂地坠地,迟迟一惊,猛然瞧见他手腕间缠着的布巾正在渗血,腰侧的黑衣颜色也比旁处要深。傍晚时,落日西沉,晚霞萧条,零零落落着几缕橙红色的烟云。 而陆观南,仿佛像个亡命之徒。 迟迟对血腥味敏感得很,知他身上已有伤口裂口,挑眉道:“你还真想死?好,那我成全你。跟我到平地来!” 她将袖口系紧,踩着飞檐,轻功而下。 陆观南死死追上。 二人到了一处无人的空地,附近是青石高墙,松竹如翠。 陆观南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故而一到平地,便先抢占先机。身体多处疼痛流血,但他绝不能停下,阿凌还在等着他。陆观南的攻势凶狠激烈,如狼群追击猎物。迟迟自幼习杀人之道,风格亦是如此,两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一炷香过去,陆观南身上又多了几处新伤。 迟迟皱着眉,捂住自己不断冒血的手肘,却突然笑了:“我听说你在起云山习武,师从的是谁?” 难得能遇上跟自己酣战一场的对手,迟迟对他产生了几分兴趣。 陆观南神色阴沉,额上已有汗珠,握剑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问的还是那个问题:“你和李十三是什么人?尤笠是你杀的吗?” “你就这么想知道啊?为了凌纵?”迟迟撕开衣袖,简单包扎好伤口,“所以前番你与他的传言,竟是真的吗?哎呀,陆公子,我真是同情你,那凌纵吃喝嫖赌,沉溺酒色财气,哪是良配呀!你跟他,必然是要吃苦的。” 陆观南手撑着剑,“吃苦?” “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进青松苑是因为与凌纵闹出传言,被明曦公主记恨;又为了不该管的事情,拖着一身伤还在打打杀杀,有什么必要呢?”迟迟觉得甚是可惜,“你模样这般周正,武功也强,听说还会写文章弹琴,怎么眼睛却是瞎的?” 陆观南擦掉嘴角鲜血,“你知道的倒是多,不怕我怀疑吗?” 迟迟开心笑道:“跟死人,总不要顾忌那么多的。” “死人?” 陆观南声音淡漠,握住剑柄,站了起来。 “你还要打?” 迟迟想,这个人还真不要命了。 “好吧,那我奉陪到底。” 第92章 然而当她拔出地上的剑,颈后一刺,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她尚没多想,正要使出剑招,突然疼意如山倾倒。迟迟表情扭曲,手碰向颈后,指尖又被一刺。迟迟迅速缩回手,只见指尖破出血珠。 “这是什么?!” 陆观南掀起眼皮,苍雪剑归鞘,缓缓走来,踩住迟迟脚下的那把剑,道:“淬了毒的银针,六个时辰内,找不到解药,你就会成为死人。” “玉山崩?”迟迟有些站不住,只得后退倚靠着墙壁,满身阴狠之气。一根针刺到了她的后颈,她竟等毒发才察觉! “是。你精通毒药、暗器,功夫高,剑术狠戾,招招致敌于死路,应当是杀手?”陆观南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白瓷药罐子,倒出两颗药丸,自己吃了下去,运气,渐渐平静。 “你……”迟迟还以为他是要拿解药,气得愤愤踢了几粒石头子。 趁陆观南闪身时,迅速翻身上墙,飞檐走壁,背影可见身形不稳。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走得动,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她走后,陆观南支撑不住,扶着剑坐在柳树下的石块上,缓缓吐气,又吞了两粒药丸,忍着痛,在裂开的伤口处洒上金疮药,重新包扎。 已经入夜了,风吹得陆观南身上发冷。 听风声,也回想刚才那一番不输青松苑的激烈打斗。 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内心的野兽被唤醒的感觉。他摊开双手,掌心发烫,甚至风声都回旋着激荡的心境。 陆观南握住颤抖的手,睁开双眼,天边云霞已散。 陆观南起身,捡起那女杀手的短剑,借着火折子的光细细探察。 精铁凝炼,寒光如月,剑中刻着一个字:柒。 柒,杀手编号吗? 他回到了李氏书铺,撬开门锁,燃起烛灯。 李十三和碎片纸屑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杀手团伙救走了,也可能这书铺里藏有密室。 凭着印象,陆观南在一群凌乱的书堆里翻出了一本名叫《长陵杂录》的书,纸张泛黄,应是有些时日了。 长陵,是许国的都城,占据天下之中。 师傅生平云游天下,走遍大江南北,荒漠沙丘,也曾在许国跟着人学过许国的武功,后来又将这武功不遗余力地传授给他。 而刚才那女子的功法,正是源自许国。剑上的文字,也有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不似宜国婉约清丽。 许国…… 细作? 陆观南隐去闫庚和光阳侯密信一事,将细作之猜测告知祁王。 “什么?!这怎么还牵扯出许国了?” 祁王不可思议,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许国……若是许国细作的话,杀朝廷官员之子,再嫁祸给阿纵,王府世子,背后的意图一定不简单,该不会是要挑起我国内乱吧……” 陆观南将女杀手的剑递给祁王,“还请王爷派人查一下这把短剑,看看是否有铸剑的线索?” 祁王复杂地看向他:“自青松苑后,你身受重伤,今日又跟刺客交手,身子怕是撑不住吧。” “我回去喝些药就好。” “你……是为了阿纵?”祁王沉默片刻,问。 “是。” 陆观南眸色沉静,丝毫不避。 祁王再次陷入沉默,半晌后挥挥手,“先去让府医给你看看身体,其他的事情,等阿纵度过此难之后再说。” 陆观南顿了顿,颔首。 第98章 尸体 不过一天时间,陆观南身上便多了新伤,且原先有些伤口迸裂。 宋回春气得胡子直发抖,“好好好,反正我只是祁王府的区区府医,人微言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是管不了你们这些大人物了。好好好,爱作就作,想疯就疯,反正又不是我去送死!” 陆观南沉默地听他絮叨,面带歉意。 处理完所有伤口,宋回春最后微微一笑:“没事的,陆大公子,你可以再打一架,到时候骨折了就好了。” 陆观南仰头喝完中药,任浓重的苦意在嘴巴里蔓延,道:“抱歉,我也是无奈之举。” 宋回春搞不明白,“世子入狱,自有王爷着急,你着急个什么劲?要我说啊,你还不如趁这个时机养身体,想办法逃出去,你总不能一直待在祁王府做奴隶吧?” 陆观南没说话。 若是放到从前,他早就谋划离开祁王府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怎么可能逃。 “难不成你真……”宋回春震惊之余,叹气摇头,语气委婉地规劝,“陆公子,我在祁王府的时日比你长,凭心而论,世子他、他并非良配。” 陆观南无奈道:“我跟了他会吃苦?” 宋回春深深点头,“天大的委屈。” 似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甚至那个对清都甚是了解的杀手。陆观南有些想笑,想把这些话告诉阿凌,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反应。 陆观南劳累了一天,却也只休息了两个时辰,醒来时正逢更深夜静。 他起身坐到书案旁,捻着白日里留下的那块碎纸片。 这纸片一定很重要,撕碎了也要重新拼凑,同伙救走李十三的同时也要将纸片带走。对方这般重视碎信,难不成是光阳侯的遗信?可是根据他的猜测,光阳侯遗信应当在陆渊手上。而且这信分明是空白的。 陆观南百思不得其解,按着眉心,抬手时的手肘却不慎碰洒了未喝完的冷茶。 冷茶只有一点点,刚好打湿了桌面的那碎纸片。 令陆观南惊异的画面出现了,只见那原本空白的纸片上,渐渐显映出了字迹——一个潦草的傅字。 陆观南来不及多想,冲出门去,直奔柴房。 闫庚睡得昏沉,头疼极了,半睡半醒间突然被一阵推力震醒,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再一看,原来是陆观南。闫庚脸色铁青,还没等他质问对方,对方的问题便直接如刀一样亮了出来,语气颇为凌厉。 “光阳侯的遗信,是用矾水写的吗?”他问。 “什么矾水?”闫庚掂量着打不过陆观南,只能忍着怨气,“他就是用毛笔写的,在密室里,我亲眼看见他写的,慷慨激昂,痛哭流涕。行了吗?” 一阵风飘过,陆观南居然就这么走了。 闫庚咬了咬牙,心道恩公竟会看上他。 陆观南回到房屋,支着下巴重新看那纸片上的“傅”字。 李十三偷走的信是假的,给陆渊的信也是假的,从来都没有矾书密信,是阿凌伪造出来的。 真正的遗书,还在他的手里。 陆观南不由笑了笑,想起了之前给阿凌读史书时,提及军中矾书递信,他还照着书上演示过矾书的写法。 不过这“傅”字,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凭空瞎写的吧。 傅这种姓氏,在宜国很罕见。许国倒是有,二十年前与光阳侯战于荷陵的便是许国名将,傅戎和傅承玉父子。 又是许国…… 夜幕上垂着点点星子。 牢狱冰冷,充斥着血腥、暴力、残忍,凌当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就睁开眼睛看小窗外的星星,百无聊赖地数数。 数到五十多时,乱了,重新来。 又乱了,再重来。 反反复复,最后凌当归实在是烦躁,放弃数星星,转过身子来,猝不及防与一双斗篷下直勾勾的眼睛对上——不知何时,他的牢房外,竟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人。 凌当归吓得腿一抖,暗骂一声,心脏狂跳。 “你谁?来杀我?哦!那天晚上就是你派人跟着我的吧?你就是那个陷害我的幕后凶手。” 来人放下斗篷,脸被面纱遮住,直奔主题:“光阳侯遗信在哪?” 听声音竟是个女子。 凌当归拍着心口,安抚受惊的心脏,阴阳怪气道:“姑娘神通广大,都能混入织蝉司,肯定也能查出信在平昌公那边吧?去找他呀。不过以我对舅舅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留着这封信。” 女子声音虽轻,却寒意弥漫:“陆渊手里的那封信已经被你的奴隶毁了。你那个奴隶真是厉害,既毁了辛辛苦苦拼凑的信,又伤了我们的人……信虽毁了,不过没关系,我想了想,你故意放出假信,诱人去偷。如此阴险狡诈,给陆渊的未必就是真信。” “我的奴隶?陆观南?”凌当归笑了,“你可别动他呀,不然以后会后悔的。” “后悔?”女子不屑一顾,只当凌当归在危言耸听,“你如果想活,就告诉我光阳侯的遗信所在。否则,七日一到,即便祁王再怎么哀求,皇帝也不会留情面。你这位娇生惯养的世子爷,怕是要受皮肉之苦了。” “你的话,我不信。” 凌当归翘着腿,吊儿郎当模样:“好姐姐,我就是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你倒好,直接把我给送大牢里来了,简直狠辣至极,这叫我怎么敢与你做交易。再说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什么品性,万一最后你卸磨杀驴呢?” 第93章 这一遭,凌当归承认失策了。 没想到脱离原书剧情,尤笠还是死了。他因为不在祁王府,让对方钻了空子,十分倒霉地被套上了一个编造出来的罪名。 他又不能说出闫庚的存在,否则闫庚必死无疑。天熙帝不会容他,祁王更不会容。 胡说一个借口,又没有人信。 真是吃了个闷亏。 哎,许国人确实够狠。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把信交出来。”女子强硬道。 这么凶。 凌当归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 凌当归装傻充愣:“什么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事的话就走吧,不要打扰本世子睡觉。男女授受不亲,你再待在这里,我就喊人了。” 女子眯眼,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刑罚加身,你扛不住的。” 凌当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嗯,慢走不送。” 女子呼吸声微重,像是被气着了。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1100积分。” “你再好好想想吧,交出一封信而已,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女子走了。 凌当归重新酝酿睡意,每到要睡着时,陆观南就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看样子,陆观南在追查这事,还提前与许国的细作交手了。 他呆呆地盯着小窗外的星星,想着原书中的剧情。 …… 另一边,陆观南更睡不着,换好夜行服蒙面,先去了当时的案发现场。 六日过去了,案发时又是大雨,早便没有任何痕迹了。从这头走到那头,甚至小巷都看过了。陆观南没抱什么希望,果然也是毫无收获。 他决定再去京兆府。 一道黑色身影自屋顶掠过,与深夜融为一体,无可察觉。 陆观南还在平昌公府时,有个好友,名叫程珩君,是京兆尹程诩之子。他跟着程珩来过几次京兆府,故而对这里的地形稍有了解。 人死后,停尸三日,入殓。 尤笠的尸体已经下葬了,他总不能开棺验尸,此为对死者大不敬。 陆观南潜进案牍阁,翻出尤笠案的卷宗,点起火折子,一一看过去。 案卷上写着,尤笠是溺亡,身上多处不致命的剑伤。应是凶手泄愤,再加上怕杀不死,于是扔到河里去。 案发前,尤笠的小厮说少爷要出去一趟,见祁王世子,他将少爷送到花月街,便被勒令回去了。 案发当时,据说有人看见了凌纵在附近出没,且形容鬼鬼祟祟。据说还有人看见凌纵与尤笠发生争吵,有推搡的动作。还有祁王府门房的口供,证明当天晚上凌纵直到很晚才回来,而那期间,正是尤笠死亡之时。 这案卷中还有陆温白的口供,他说凌纵从陆府出来之后,往西的方向去了。往西是花月街,有可能与尤笠遇上。 陆观南想起祁王说的话,“……还有那个陆温白,阿纵明明是向东的方向,他偏偏胡说八道什么往西,分明是故意引导!他们都想害死阿纵!” 陆观南合上卷宗。 这些所谓的人证,只有门房说的是真的。 其余都在捏造。 陆温白的口供一定是陆渊授意,陆渊与阿凌有暗中交易,这个交易是陆渊的秘密,而卷入其中的阿凌成了眼中刺,要除掉。 另外所谓的证词,更是子虚乌有,胡说八道,极有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 这六日里,祁王也曾想过找那两个据说看到凌纵的证人,不管他怎么问,或是威逼利诱,那两人都不曾转变,一口咬定就是凌纵,甚至还吓得跑到了京兆府去,大喊大闹,说害怕被祁王报复。故而京兆尹将二人安置在京兆府,等此案结了之后再做处置。 陆观南吹灭火折子,将卷宗放回原处。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兆府,回首望去,只觉这辽阔的黑夜,仿佛四面八方布满了网,目的很明确,围猎阿凌。可是沉思间,陆观南又觉得这场围猎并不充分,只设计了人证,却没物证。 对方若是陷害,在尸体的旁边放一把凌纵的贴身物品,或者扔一把刀,岂不是更让人无可辩驳? 找物证也简单。李十三便藏在祁王府,趁人不备时,偷一把匕首或者暗器。 可是却没有。是觉得没必要,还是来不及? 陆观南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揭下蒙面,坐在亭子里稍作歇息,脑中却无片刻安逸。 他梳理着凌乱纷繁的线索,却始终无法挑出一条完整连续的线。 尤笠,到底是怎么死的? 陆观南有些急了。再拖下去,织蝉司一定会用刑。 半晌后,他起身去了东郊。 东郊风水好,是清都达官贵族尤为钟爱的墓葬之地。 听祁王说,尤笠也埋在这里。 陆观南很快找到了尤笠的墓碑,戴上手套,系上蒙面,直接刨土开棺。月光下,只能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连眼睛都是黑漆漆的,像东郊这诡异迷离的夜。 第99章 烧纸 尤笠的陪葬极厚,金银堆满了棺椁,远逾官员之子下葬的礼制。 生平便狂浪挥霍,死后亦要穿着最好的丝绸枕在富贵乡中。可是到底带不走一块金子,连人间的一抔土都留不住。 陆观南无暇再去想其他的感慨,打起火把,细细观察尸体。 根据案卷上的说辞,凶手凌纵先是在尤笠身上刺了好多刀,又怕杀不死,故而将他扔到河里去。 而照如尸体,分明是被一剑封喉,手法极为干净利落,非是刺客杀手所不能,凌纵那样的功夫根本达不到这种境界,就连他的东梧卫也不敌。陆观南想到了那天在李氏书铺碰到的杀手,心下已有八分怀疑。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其他同伙刺客,总归逃不了干系。 京兆府的仵作再废物,也不可能发现不了这处致命伤,可是在卷宗上,却只字不提。 那么答案很明显,矛头直指凌纵。避开这个明显的疑点,免得祁王紧咬不放。 陆观南陷入困惑中。如果许国细作从中作梗,刺杀朝廷官员之子,构陷祁王世子,那么应当意在挑动宜国内廷,消耗宜国的国力。京兆尹隐去致命伤,可能是与许国细作狼狈为奸,也可能只是听从陆渊命令,顺水推舟,意在致凌纵于死地。 那尤承呢? 尤笠是他的独子,其宠溺程度不输祁王对凌纵。自己的儿子突然死了,他该是最悲痛的,要不惜一切查出真凶,为儿子报仇才对。 祁王说,尤承几乎笃定凶手就是凌纵,日日去陛下面前哭诉,见到祁王便冲动地上前吵架,非要个说法。 陆观南又仔仔细细地检查尸体,不过没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将墓葬里的东西恢复原状,合棺埋土。 万籁俱寂,无际黑夜中,陆观南总算将土填平了。 身体没恢复,随便做什么事都累得手抖。他吁了口气,倚靠着松柏,又吃了颗金疮散,打坐运气,调节体内紊乱的几股内力。 他太累了,不知不觉竟睡过去了。 直到——周遭响起低低的呜咽声,含混着哭腔,在这个仿佛一张巨口的深夜中,显得格外凄哀阴森。 陆观南下意识握紧苍雪剑,循着声音探过去。 声音很低,不好找,但前方幽幽泛起火光,指引着陆观南。 待看清楚来人时,他不由屏住呼吸。 一张黄纸被卷入燃烧的火盆中,升腾出橘黄色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犹如木材脆裂。 尤承跪在地上,一张接一张地将黄纸投入火中,泣不成声,一张脸被火光映出来,老泪纵横,竟有种白发苍苍的濒死感,甚是可怜。 “今天是你的头七,你安心去吧。”尤承抖扔黄纸,不慎被跳跃的火苗烫到了,仿佛不察,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阿笠,爹一定不会让你白死的,你的死一定是有价值的……” 尤承的尾音被火焰吞噬,他肩膀耸立,头埋了下去,浑身似乎都在颤抖,极力压抑着什么东西,显得语调极为怪异,“价值?价值?可是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没了,要那么多的钱又有什么用?阿笠,是爹对不起你……你九泉之下,不要怪罪爹好吗,爹也是没法子啊……” “怪只能怪你不听话,让你好端端地在家禁足,为何还要跑出来。你偷偷跑出来便也算了,为何还偏偏跑到那个地方,还让芰……” 晚风乍起,吹过东郊大片大片的松柏沙沙作响,火焰乘势而跃,携着滚烫的热意猛然扑向尤承。 尤承吓得腿软,顿时惨无人色,哀痛道:“阿笠,是你吗阿笠!你还是在怪罪爹?!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他迅速将剩下所有的黄纸全部丢进火焰中,他着急忙慌,投进去的黄纸又激起一阵狂飞乱舞的火焰,烫伤了尤承的手背。 他身形摇摇晃晃,看上去有几分神志不清,“你放心,爹会让凌纵下去陪你的,还有陆观南,若不是他胡言乱语,你又怎会……没事的,等凌纵一死,陆观南沦落到公主手里,公主会将他折磨致死的,阿笠,你放心好了。” 第94章 他反复呢喃着:“你放心……” 忽明忽暗的火光将他切割成一块块碎片,或是惊恐,或是悲痛交织。 火焰像狰狞索命的恶魔,尤承脸色惨白,又听得风声呼啸,脊背处升起冰冷。他不敢再多待,仓皇逃走。 他走后,陆观南才从树后出来,捡起一根木棍,走到火前,慢慢拨弄着还未烧完的黄纸,漆黑平静的眼眸中跳跃火光。 次日,清晨,大街小巷已传来吆喝声,各类早餐铺子白雾升腾,香味飘散。 “砰——” 一个青年人被丢出富安赌坊,嘴里“哎哟哎哟”地嚷个不停,他蜷缩着站起来,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真当老子没钱吗!老子这就回家去拿钱,叫你们把裤子都输光!” 将他丢出来的几个人高声嘲讽,“朱兴你他妈不就是尤府的一个奴才吗,在这放什么大话!来来来,拿钱来,我倒要看看有多厉害!” 众人哈哈大笑。 “你们……你们等着!”朱兴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就跑。 赌坊的人又是哈哈大笑。 朱兴顶着乌黑的眼圈,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脚步虚浮,约莫有三日没合眼了。尽管已经虚弱得不像样子了,他满心还是赌钱。他又啐了一口,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刚才几个狗东西。 “等老子拿出钱来,跟你们赌上个三天三……”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黑,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四个人,模样凶狠,将他牢牢围着。他还没来得及求饶,便感身体一痛,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时,是被泼了冷水,激得他瑟瑟发抖。 待看到面前的人时,更是吓得大叫一声,“祁、祁王殿下!” 祁王手里提着刀,眉毛紧紧压在眼皮上,透出凶悍,很像个杀人犯。而祁王右边坐着的人,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气势不输祁王。 祁王从东梧卫的手里接来几包沉甸甸的银子,摔在朱兴的跟前,发出一声咚响。 祁王厉声道:“你一个尤府的小厮,怎会有这么多的银两?老实交代,否则本王便将你扭送到京兆府,告你一个盗窃之罪!” “这,这……” 朱兴“这”了个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话来。 “嗯?!”祁王冷笑,“好,不交代是吧,来人!” “王爷饶命啊,这是小人自己攒的……” “放屁!”祁王抬起一脚,踩在朱兴的手掌上,“整整五百两银子,你才有多少月钱,要攒几辈子才能攒到三百两?又有多少够你去赌坊挥霍的?我问你,这是不是尤承给你的封口费?” 朱兴大惊,瞪大的眼珠子乱转,惊恐之意不言而喻。 “你是尤笠的小厮,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祁王揪着他的衣领,已经怒不可遏,“你若敢不如实招来,银子你拿不回去,命也得留在我祁王府!” “草民、草民……” 陆观南淡声道:“你若招了,王爷自会保你周全,三百两如数奉还,还会再给你五百两作为报酬。你若不招,只有死路一条。” “我招我招……”朱兴怕没钱更怕没命,将他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招了出来,太紧张而语无伦次,“那天晚上,下大雨,我给少爷送饭,少爷让我送他跟着老爷,到了花月街,然后又让我先回去,不用来接他……” “尤笠是跟着尤承出去的?”陆观南问。 “是,我就知道这些,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王爷您放了我吧!” 祁王松开他的衣领,转身便走。东梧卫将朱兴的嘴堵起来,严词警告。 陆观南将门带上。 “王爷,鸿胪寺卿或许跟许国细作有勾结。” 祁王神色阴沉,“此事不可声张。这几日辛苦你东奔西走了,在府上好生歇息吧。府上有一些陛下御赐的珍贵药材,对你的伤病极为有效,待会我会让宋回春拿给你。阿纵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本王自会想法设法救他。” 语气不容置疑,说一不二。 陆观南薄唇紧抿,道:“是,王爷。” 祁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陆观南在廊下,抬手勾了勾还沾着露水的竹叶。右手食指的红色齿印早已消失了,陆观南出神地看着,仿佛它还存在。 照日堂。 祁王小心翼翼地从密盒中取出一封书信。 展开信纸,信上密密麻麻写着字。 右起第一列,是—— 鸿胪寺卿,尤承,好财色,贪墨,收受敌国贿赂,与明曦公主有利益往来,为己谋私。 这封信,居然是真的吗…… 第100章 气定神闲 织蝉司。 一大清早,便在动用大刑。 凌当归躺在牢房湿冷的床榻上,耳畔回旋着时近时远的哀嚎凄厉声,毛骨悚然。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凌当归听得头皮发麻,浑身难受,心脏伴随着那惨叫声一阵一阵抽痛。 光从高处的窗子照下来,凌当归紧锁着眉,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那声音仿佛具有强大的穿透力,挥之不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声音终于停了,恐怖阴森的氛围弥漫整个织蝉司。 凌当归掀开被子,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呼吸,却被那浓郁的血腥味给呛住,顿时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吐了出来。身子冷热交加,被吓得不轻。 织蝉司百般酷刑,能死算是一种幸运。 他扯着帕子擦汗。 兵刃碰撞的刺耳声,从远处渐近,织蝉司指挥使周关山满身黑血地过来了,停在凌当归的牢房前,微一拱手:“世子殿下。” 凌当归看他煞气腾腾的,心脏又是一抖,坚守人设,嘴上不饶人:“周指挥使,你是刚从地狱爬上来吗?跟恶鬼一样,回去换件干净衣裳再来见本世子。” 周关山只是随手擦掉衣上遮住了蝉鸟的鲜血,“冒犯世子,是臣之过错。” 凌当归扔掉帕子,倚靠着石墙半躺,姿态眼神中满是傲慢与瞧不起,“你算什么‘臣’,不过是朝廷鹰犬罢了,也配在本世子面前耀武扬威。你真当我蠢吗?你周指挥使亲自上阵用刑,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演给我看的吗?你以为我会害怕?”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1200积分。” 周关山冷硬道:“七日已到,您若是再不招供,织蝉司便只能用刑了。” “你吓唬我?” 凌当归双手缩在被子里,哪怕再怕,也绝不露馅。 他盯着周关山冷笑,将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反派世子嘴脸表现得极为精湛:“我爹是祁王,是陛下的亲弟弟!当我吓大的?你有本事动我一个试试?” “臣奉的正是陛下的口谕。”周关山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是冷酷的死人脸,“还望世子殿下能够体谅陛下,俯仰隆恩,莫让陛下难做。” “我如何让陛下难做了?”凌当归表情凶狠暴躁,“谁知道尤笠怎么死的?!反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知道,你们都想逼我认罪,都想让我死!” 周关山看了眼属下,“那世子殿下就不要怪罪臣无礼了。” 属下上前,正欲开牢房的锁。 一道冷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呵斥道:“周指挥使想做什么?未得皇令,便要对天潢贵胄施以私刑?!你好大的胆子!” 周关山回头,行礼道:“祁王殿下,此乃陛下授意。” 祁王风风火火,一步并作三步走,气势威严地站到周关山面前,沉声质问:“陛下?到底是陛下授意,还是明曦公主授意?!你织蝉司到底听谁号令?” 周关山眼神一闪,冷静道:“自然是陛下,织蝉司唯陛下马首是瞻。不知祁王殿下此话从何听来,此事与明曦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祁王重重地冷哼,“本王刚从幽清宫过来,已得陛下恩准,与我儿说些体己话,不知周大人可否同意?” 这话说得也是极为阴阳怪气。 周关山面不改色,“王爷请。” 随后便带着属下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如此狂妄!”祁王忍住怒火。 凌当归假装好奇,“父亲,您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这周关山竟听从明曦公主的话吗?他们俩什么关系?” “你得罪了明曦公主,如今你入狱,明曦公主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陛下虽给你关在织蝉司,但待遇还是照如从前,是明曦公主命令周关山,让你吃尽苦头。他们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怕是连陛下都不知道。” 祁王隐去神秘书信一事,简单跟凌当归解释了一下缘由。 “竟是如此!”凌当归假装震惊,“难怪青松苑那日,他频繁吹哨,看陆观南的眼神也凶神恶煞,原来是吃醋嫉妒。” “嘘!这是秘密,不可乱说。” 祁王让护卫送上吃食和暖手炉汤婆子之类的御寒工具,见凌当归面容憔悴,不由心疼:“阿纵,那天雨夜,你到底干嘛去了?你若不告诉爹,爹怎么想办法洗刷你的嫌疑?后日就是十六,难不成你要在这破地方过生辰?” 第95章 “反正没去杀尤笠。父亲,急也没用,您看看现在这情形,摆明了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处心积虑针对我们祁王府。”凌当归捂着汤婆子,悠哉游哉,气定神闲的样子,“对了爹,你查得怎么样了?尤笠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尚且不知。阿纵,别说丧气话,爹一定会救你出来的,祁王府不会就这么覆灭!”祁王急得团团转,“尤笠已经下葬了,死人不好说话,那就从活人下手,叫尤承没有招架之力。” 凌当归吃着糕点,佯装听不懂祁王在说什么,“爹,陆观南呢?” “他这几日都在府上休养,你问他做什么?” “我要见他,爹,你叫他过来吧。”凌当归说得坦荡。 祁王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想他?阿纵,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凌当归倒也想直接递个信回去问问,可是那样风险太大了。 “不是爹,我怕他在祁王府太舒服。毕竟主人在这坐牢,奴隶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我很不爽,所以就想折腾他。”凌当归一本正经地胡说。 祁王犹豫了一会,道:“他也没有很舒服。” 凌当归拿出惯用手段,撒泼打滚,让祁王不得不同意。 陆观南到时,祁王突然说了句:“我没告诉阿纵你做的事,你也不要说漏嘴。我并非要夺你的功,只是这件事涉及很深,你知道,日后对你反而是一种威胁。” “明白,王爷。”陆观南昨日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祁王点点头,“去吧,阿纵在等你。” 凌当归不让祁王听他们说话,于是祁王也被迫看在门口。 一见到陆观南,凌当归便立马伸出铁栏杆,向他招手,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陆观南心神微动,快步过了去,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栏杆,目光落在他凌乱的发髻上,注意到有一缕头发勾到了簪子上。 凌当归探头看了眼远处的祁王,看向陆观南,悄声问:“闫庚安置好了吗?” 陆观南松开栏杆,眼眸一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这么着急要见我,就是为了问他?” 凌当归点点头,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劲,又摇摇头,最后搞得自己都懵了,“他到底怎么样了?” “好得很。” 陆观南语气听着怪怪的。 凌当归又问:“我爹没发现他吧?” “没有。” 凌当归松了口气,坐回去吃糕点,露出了可恶的剥削嘴脸:“那就行。你帮本世子跑这一趟,你放心,本世子绝不会亏待你。等本世子出狱后,免你一个月的粗活怎么样?” 沉默无声。 凌当归奇怪地仰头看他,对上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睛。 “干嘛?” 陆观南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慢慢倾身,亦是同他一样席地而坐,眼神始终不曾移开,“宁愿扛着压力,被误会为杀人凶手,也要瞒住他的存在。一旦暴露,皇帝容不下杨氏血脉,祁王也会斩草除根。阿凌,你好怕他死。这么怕,却还将他放在身边?” 凌当归赫然一惊,扔了糕点,“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他守口如瓶吗?” 让陆观南去带走闫庚时,便做好陆观南知道真相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闫庚这什么嘴! 陆观南很轻很短地笑了一声,声音沉沉:“因为他很担心你啊,毕竟恩公出事,跟他脱不了干系。你说对吧,阿凌?” “你都知道了,信的事也知道了?” “嗯。” 凌当归按着额角,无可奈何:“算了,你知道就知道吧,千万别往外说,机密。” 这个态度,让陆观南愈发烦躁,“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不是对我……” 是对你。有了密信,洗刷男主母族的冤案便会容易一些,男主回许国,也会少受些屈辱。可是眼下这剧情发展,他无法解释。 索性摆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敷衍道:“别问了啊,奴隶不许过问主子的隐私。” “隐私?”陆观南的声调拔高了一点,一直紧绷的面无表情也有些裂缝,“好。” 陆观南起身就走。 凌当归愣住了,下意识叫住他:“你干嘛走啊?” 陆观南的后槽牙咬了又咬,停住步子,转身冷着脸:“世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凌当归被这话给堵住,莫名感觉碰了钉子,咳了咳:“生什么气嘛,我也没什么吩咐。你过来……” 陆观南没动。 “过来啊。”凌当归又招招手。 陆观南顿了几秒,还是过去了,杵在铁栏杆前。 凌当归拽他衣角。 陆观南坐下来,依然那副冰冷冷被气得不轻的模样,“做什么?” “脾气挺大啊,陆公子。”凌当归笑嘻嘻,将祁王带来的糕点分了一大半给他,“给你吃。” “不吃。”陆观南瞥了一眼。 不吃就算,凌当归自己吃。 凌当归边吃边看他,怎么说陆观南也帮他带回了闫庚,那条路那么难走,陆观南身上还受着伤。后来估计他又去追查李十三,无意中跟许国的细作交手了,虽然赢了,但应该又受了新伤……凌当归感觉自己太没良心,让人跑来跑去的。 “呃,算了,那什么,你先回去吧。” 大牢里做什么都不方便,等出狱后,再偷偷补偿他吧。给他吃点人参灵芝天山雪莲,还有天熙帝赐的好多珍贵药材,全给他熬了。 陆观南更生气了,“……你说什么?” 他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伸手过去。 凌当归没看懂。 “糕点。我吃行了吧?” 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凌当归后知后觉,笑了起来,“哦……” 陆观南总觉得他在嘲笑自己,嘴唇紧抿着,扭过头去,一言不发,手又往前伸了伸。 他伸的是左手,手指既长又细,掌心的纹路也很漂亮,感情线之上有一颗浅褐色的痣,大约在中间位置,不大不小。 凌当归将一块梅花糕覆在他的掌心,像是捧着一朵缀有白雪的梅花。 陆观南板吃完一整块糕点,消了点气,仍然板着脸:“织蝉司就要对你动刑了,你倒是气定神闲。” “我怕啊,可怕了。” 虽这么说,但看不出半点害怕的样子。 第101章 乌塔 千里之外,仞州城。 彼时天还没亮,天幕幽蓝,繁星漫天,牲畜尚在沉睡之中。 蓦然间,一道火光先行亮起,随后竟如数千盏明灯连成一片,照亮这座宜国的最北处边界。 也不再安静。 马踏边城,卷起黄沙乱土,霍霍刀声震天。本在沉睡的牲畜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不安地叫喊,焦躁地冲破圈笼,全城乱跑。 鞭打和马蹄声迅疾如雷,夹杂着兴奋与激动的尖叫,那熟悉的乌塔语言仿佛带着阎王降临的煞气,惊醒了每一户仞州城的百姓。 家家户户闭门紧锁,莫敢出门。大人死死抱着小孩,好哭的小孩此时也不敢高声哗语。不管老小,他们都在心中不断地祈祷,祈祷自己能够幸运一点,祈祷这些野蛮的乌塔人千万不要进来,千万不要——砰! 乌塔开始随机破门,肆意妄为地掳走百姓,要年轻的壮力,要女人。小孩控制不住地大哭大叫,被一刀砍死。老人痛哭流泪,也被一脚踹开,骨头断裂。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 乌塔高唱圣歌,驾马满载而归。 仞州城哀鸿遍野。 …… 宣德殿,宜国一月一次的大朝,殿下文武百官。 兵部尚书严巍奏报仞州战情,末了慷慨陈词:“陛下,乌塔乃不服王化的野蛮民族,漠视我宜国,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犯下的罪名罄竹难书,边城百姓受其辱多年,苦不堪言。陛下,臣等请陛下即刻发兵仞州,威退乌塔,保我边界安宁,保我仞州百姓安康!” 天熙帝听得百无聊赖,“这乌塔屡屡骚扰仞州城,朕已然习惯了,不必多说。朕若是现在派兵,赶过去只怕连乌塔的影子都看不到,何必多此一举。” “这……”严巍大为震惊,“乌塔对仞州一向是虎视眈眈,他们的军队就驻扎在不远,看样子是要拿下仞州。还请陛下三思,仞州若舍弃,乌塔便会更加无法无天。” 薛王出列道:“陛下,儿臣以为应当派兵镇守仞州,一是为了戒备乌塔,二是为了安抚仞州百姓。此二者,皆可以彰显我宜国之不可侵犯,料想乌塔必不敢再轻举妄动。” 天熙帝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吃了一颗丹药,瞬间觉得神思清明了些,问:“薛王觉得,应当派谁做这个将军?” 薛王不卑不亢道:“从前都是祁王守仞州,祁王有将帅之才,执兵多年,对抗乌塔的经验丰富,儿臣推选祁王。” 天熙帝盘着盛丹药的玉葫芦,没说话。 第96章 在场所有人便都明白,天熙帝收回了祁王的兵权,这是不想再还回去了。 这时,有一道声音冒了出来。 “陛下,微臣愿往!” 百官循声看去,原来是兵部司员外郎韩阕。 这韩阕来历不小,年约三十五,是丞相韩虚谷的儿子,韩贵妃最宠爱的侄子。据说熟读兵书,最喜排兵布阵,一心想上战场,建立功业,让那些背地里说他是靠姑姑上位的人狠狠一个耳光。 天熙帝挑眉,“你上过战场吗?” 韩阕自信答曰:“回陛下,微臣没上过,但研究过祁王和乌塔的几场仗,心中颇有些战略。还请陛下成全,微臣愿为陛下分忧,一定将乌塔赶回草原。” “好!朕倒要看看韩将军表现如何。”天熙帝应允。 韩阕大喜:“多谢陛下,微臣定不负陛下隆恩。” 无事,便散朝。 乌塔进攻仞州城一事,便三言两语说完了,轻飘飘地被君王一笔带过。 满朝文武,不过寥寥几人还在忧心着乌塔这个强大野蛮民族的威胁和千疮百孔的仞州城,大多数官员,更关心的是,祁王世子杀死鸿胪寺卿之子一案,这般焦着,要如何收尾。 以陛下对祁王如今的态度来看,凌纵怕是难以金蝉脱壳。而这也意味着,曾经权势煊赫、名震边关的祁王,同光阳侯一样,将走向覆灭之路。 幽清宫。 天熙帝沐浴熏香后,召见了祁王和鸿胪寺卿。 尤承哭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拜跪在高台之下,诉道:“微臣一把年纪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未成家立业,还未为我大宜建功,便魂断漱河,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何其悲惨,何其哀痛!求陛下就念在微臣为宜国效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微臣那可怜的儿子一个公道!让他九泉之下也能感沐陛下皇恩,从此安息吧!” 天熙帝支颐,斜倚银色龙椅,似乎有些听腻了,打了个哈欠,转而看向尤承的另一边:“九弟,织蝉司已经动刑了,阿纵他还不肯招?” 不错,从昨日,织蝉司便对凌当归用了刑。想到这,祁王便觉尤被挖心,且痛且恨。 祁王跪倒在地,甚是冤屈:“陛下,阿纵没有杀尤笠,又何谈招呢?这一切都是误会,阿纵那天晚上也没有去过现场,是门房记错了。” 尤承声音尖利,“误会?!王爷,下官知道您溺爱世子,却也不能任其一错到底啊!下官冒犯,还请王爷体谅下官失子悲痛,将心比心,若是王爷设身处地,您最宠爱的孩子遭此横祸,您又怎么能坐得住?” 祁王自然不会将心比心,也不管尤承尤笠父子的死活,他只要坚定地救子。 “你这是将把阿纵逼上死路!此事绝不是阿纵所为。相反,本王倒要问问尤大人,阿纵与你无冤无仇,究竟是谁让你陷害阿纵!陛下,臣弟请带人证!” 天熙帝闲散地观看仙雾山行宫的舆图,时而握着朱笔勾勾画画,蹙眉,似有些烦恼。闻言随意一挥袖,头也没抬,“准。” 宫门打开,被带上来一个奴仆装束的下人,吓得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道:“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尤承见到本应该离开清都的朱兴出现,脸色微一变化,“王爷,你带我府上的小厮,是何用意?莫不是威逼利诱,叫他更改口供?!” “伪造口供的分明是尤大人您!朱兴,你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天子龙颜在上,若敢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项上人头和九族!” “王爷这分明就是威胁!请陛下明断!”尤承落了滴汗,千算万算,竟还是漏算了。 天熙帝好整以暇,“尤大人,且先听听吧。” 朱兴艰难地吞口水,被夹在尤承和祁王中间,悚然道:“回陛下,奴才本是尤府的一名小厮。尤少爷出事的那晚,正是奴才驾车送尤少爷到花月街的。但少爷并不是去见祁王世子的,而是……” 他说到这儿,紧张地扫了眼尤承,“而是跟踪的尤大人。” 天熙帝抚了抚胡须,双手搭在玉台上,悠然道:“这么说,你先前是做假证?那朕怎么确定你如今的话,是真还是假?” 尤承禀道:“陛下,此人说话无理,阿笠是我的儿子,他为何要跟踪我?” 朱兴连忙磕头:“奴才说的都是真的!尤大人还给了奴才二百两作为封口费!” 天熙帝挑眉,觉得有点意思了,“尤爱卿给你二百两封口,那不知祁王许你多少两翻供?” “这……这……”朱兴求助似的看向祁王。 祁王像是被当头打了一个狠狠的耳光,面颊火辣,隐隐动了怒气,却又窝囊地不敢在皇帝面前发作,只得死死掐着掌心。 天熙帝的这个反应,在他预料之中。 他必须得忍。 第102章 贪墨 局势忽然变化,尤承按捺住内心狂喜,对皇帝的心思也揣摩了七八分,有了十成把握,道:“陛下圣明,王爷这是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不错,微臣是给了这奴才二百两,却不是封口费啊!朱兴,我问你,你是何方人士?我给你二百两让你离开尤府离开清都,到底所为何事?” 朱兴再惶恐也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奴才是……弘都郡百樟县人。大人给奴才二百两,是……” 支支吾吾,难以言语。 尤承顺势接过话来,围绕着朱兴,语如珠串坠地:“怎么?说不出来了?好,那我来替你说。弘都今夏酷暑,草木荒槁,江河枯竭,农民颗粒无收,大旱之后便是饥荒,弘都饿殍遍野,灾民数不胜数,这其中是不是就有你的全家!我见你在我府上伺候多年,家里遭此劫难,我于心不忍,才给了你二百两银子,让你去购买粮食运回乡,好好照顾亲人!!” 朱兴猛地摇头,叫喊着:“不……不是,大人没跟奴才说这些……” 尤承露出失望至极的表情,痛斥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全家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吗?而你居然藏着二百两的救命钱,尚且躲在清都逍遥,还诬陷朝廷命官。仰愧于天,俯怍于地,你犯下的是藐视君父、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 如此重的罪名压下来,朱兴已经吓得是六神无主,不停地磕着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求陛下开恩……祁王,祁王殿下救救奴才啊!您说过会保奴才,奴才才答应您指证尤大人的啊……” “尤大人真是巧舌如簧,无中生有、倒打一耙的能力也是令本王敬佩。”祁王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尤承拱手,颇有几分谦逊:“王爷客气了,下官不过实话实说罢了。王爷,您是被这个该死的奴才给诓骗了。陛下,微臣以为方才的那一番话,不足以推翻世子的嫌疑。” 天熙帝点头,啜饮瑶池春雨,道:“九弟啊,你说呢?” 祁王难掩愤愤,“臣弟不知弘都此事,是臣弟的疏忽,请陛下治罪。” 天熙帝语锋一转,“朕觉得这不是祁王的错,诚如尤爱卿所说,祁王关心则乱,过于操切了,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个奴才,收了尤爱卿的二百两,又妄图从祁王这边捞银子,简直是胆大妄为,罪该万死。来人啊,就地处斩,拉远点,别让血溅到幽清宫的八卦阵中。”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织蝉司堵住朱兴的嘴,将人架起来拖了出去。 祁王只看到朱兴那一双惊恐的眼珠子,布满红血丝。 尤承心下得意,面上不显,“王爷,还有什么要说的?京兆府、刑部,甚至陛下的织蝉司,难不成都要为王爷的世子失信于天下吗?王爷爱子,下官对自己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还请王爷能够体谅下官的心境,实在是痛不欲生。” 祁王青筋凸起,“皇兄,臣弟愿以性命担保,杀尤笠的凶手绝对不是阿纵,这是陷害……” 尤承打断道:“事到如今,王爷还要为世子隐瞒!毫无证据,空口白牙!陛下宽限了那么多日,已是仁至义尽,祁王殿下难不成便是执意要耗死下官吗,好啊,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死不瞑目,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安心……” “行了。” 天熙帝扣下玉璧,发出清脆的声响,“朕这幽清宫哪经得住二位这么个吵法?” 二人顿时闭嘴,知天熙帝这是恼了。 幽清宫在他看来,便是神仙居所,而神仙居所,怎可以大呼小叫。 天熙帝笑中别有深意,万分感慨道:“尤爱卿和九弟文臣武将,尤爱卿为朕促成敦睦邦交,九弟为朕抵御乌塔,开疆拓土。你们都是大宜的功臣,本该彼此融洽的,怎就变成如今这局面了。” 尤承抹眼泪:“陛下,微臣的儿子……微臣的儿子已经被杀了啊……” 天熙帝一番话,令祁王一阵晕眩。堂堂一国之皇帝,看到臣子针锋相对甚至你死我活,竟是乐见其成的。 祁王无话可说。 第97章 从尤笠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以后,四面八方都是对祁王府的针对,明里暗里。 可是,他即便拼死也要护住与茜娘的这唯一的孩子。 静默中,金银宝踏着碎步,禀告:“陛下,户部尚书徐清棱徐大人求见。”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叫他候着,等朕处理完尤爱卿和祁王的事之后再来。” 天熙帝闭目养神。 金银宝道:“徐大人说有要紧事呈奏陛下,奴才瞧他样子,似乎颇为着急,已经在门外跪了足有一个时辰了。” 天熙帝随口一问:“他递折子了吗?昨日大朝为何不奏?” “回陛下,昨夜递的,您当时正在蓬莱真人处清修,还没来得及看那折子呢。” 祁王这时出声:“陛下还是政务要紧,臣等……” 天熙帝睁开眼,“罢了,宣他进来。” 户部尚书,徐清棱叩见皇帝。 “徐爱卿,着急忙慌的,有什么大事吗?” 徐清棱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尤承和祁王,僵硬在原地。 天熙帝的视线从行宫舆图转移到台下,“怎么了?有什么事直接奏言,碍着祁王爷和尤爱卿什么关系?” “是,陛下。”徐清棱不知为何格外紧张,下意识抬袖抹了把额头脸颊,“陛下,微臣要奏的是弘都饥荒,今夏弘都一带干旱严重,蝗虫过境,导致庄稼被破坏,秋季歉收,更有甚者,达到了颗粒无收的地步。弘都百姓,饱受饥荒之苦已有多时,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折掉一大半人口。” “饥荒?” 天熙帝抄起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一条蜿蜒的线。 这条模拟山河的线,画得有些歪,天熙帝一怒之下,摔了朱笔。 “朕夏天时,派你们户部和工部的人同去赈灾,开井建渠,广造水车。上个月,朕又拨了国库里五十万两银子。算起来,朕在弘都已经花了足足二百万两银子。怎么到如今,你们户部还有脸来跟朕说什么弘都饥荒死人?你们户部赈灾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多的银子都哪去了!” 徐清棱诚惶诚恐:“陛下息怒,此正是微臣要奏之事。五十万两赈灾款从朝廷到地方,被层层盘剥,最后流到弘都的只有三十万两,而那弘都郡守更是可恶,一人竟独占了十万两,这些赈灾款再往下面各县去分,每县所获无几,而灾民遍地啊。” 闻言,尤承猛然抬头,咯噔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清棱。 天熙帝神色扭曲:“岂有此理,弘都郡守是谁!” “此人名叫冯源,天熙十二年任弘都郡守。” “何人引荐?!” 徐清棱看向尤承,犹豫片刻,道:“回陛下,是鸿胪寺卿大人,这冯源乃是尤大人的姐夫。” 尤承“扑通”一声跪下,面色惨白,“陛下,冯源是微臣的姐夫不错,但此事……微臣并不知晓啊。” 天熙帝微眯眼眸,后靠龙椅。 “陛下,弘都的灾情闹得很凶,不少百姓围堵在衙门要个说法,冯源却派兵将他们全部抓入大牢,竟全给杀了,一个不留。”徐清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被派去赈灾的官员拼死带回的百姓血书,上面皆是冯源的种种恶行,请陛下御览。” 金银宝呈递给天熙帝。 天熙帝素来厌恶血的味道,觉得肮脏恶臭,故而只是略扫一眼,便丢了,丝毫不在意血书内容。 祁王这时出声:“区区一弘都郡守,竟也敢捞十万银,如此贪赃枉法,胆大妄为,简直是世间罕见。陛下,臣弟认为冯源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这摆明就是直指尤承。 第103章 灭口 尤承差点跟祁王骂起来,“王爷什么意思?” 徐清棱跪着去将那封血书捡回,奉于双手:“陛下,百姓联名的血书上正说了,冯源将这贪来的十万两,分了七成给他的姐夫,也就是尤承尤大人!不仅这一次,先前各种巧立名目,从百姓头上盘剥得来的银钱也都会孝敬尤大人。” “是吗?” 金银宝察言观色,立马再次接过绢布血书,快速扫了一眼,找到关键的地方,折起血书,唤来另外一个小太监捧着,自己则指着血书上的字,读了出来。 天熙帝敲着玉台,意味不明地看向尤承:“朕竟不知,尤大人还有这等厉害。朕的国库日益空虚,你尤府倒是日进斗金,充盈得很呐。难不成朕的银子,都到了你的府库?” 尤承寒毛直竖,挪动上前几步,“陛下,这是百姓胡言乱语!微臣是清白的啊。倘若……倘若这写的是真的,如此隐秘之事,那群吃都吃不饱的百姓又是如何得知的……” 祁王险些笑出声来,事发突然,打了尤承一个措手不及,逼得他口不择言了。 “字字血书,焉能是胡言乱语?”徐清棱言辞义愤填膺,“陛下,冯源将质问的百姓关押杀死,这些百姓的亲人以血书恨,只求能够整治贪官污吏,救弘都数以万计的黎民苍生。” 尤承如今大脑一片混乱,震惊、愤怒、疑惑、恐慌等数种情绪交杂,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熙帝轻抚着行宫舆图,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狂热,语气带着易为察觉的兴奋:“来人,传令刑部尚书,事不宜迟,即刻前往弘都,核查此事,若属实,当场抄没冯源全部家产,运回清都。至于你,尤爱卿,朕该怎么处置呢……” “微臣、微臣……” 尤承已经完全乱了,好端端的在说凌纵杀人一事,怎么便突然转了个大弯,冒出个冯源贪赃枉法一事,还将他给卷了进去。 祁王上前,道:“陛下,臣弟以为冯源将七成的赃款给尤大人,那么想必尤大人府上也不干净吧。况且尤大人又是鸿胪寺卿,接见各国使臣,这里面可捞的油水便更多了。” 祁王幸灾乐祸的态度很明显,对他来说,尤承是要致世子于死地的仇敌,仇敌落难,自然痛快,乐于再添柴火,唯恐天下不乱。 天熙帝能看得出来,祁王异常积极。但他的话也正中天熙帝下怀。 “周关山,徐清棱,你二人去查尤府的账簿,一一对应!” 织蝉司来活了,领着一大波人,又气势汹汹地带剑前往尤府。 徐清棱离去时,看了眼尤承,又看了眼祁王,无比心惊胆战,匆匆忙忙追着织蝉司的步子。 天熙帝心情大好:“尤爱卿,等事情查清楚之前,你便先待在织蝉司中吧。你放心,若是有污于你,朕必然还你一个公道,也还你儿子一个公道。” 说罢,便拂袖去了后堂。 尤承大汗淋漓,瞳孔因害怕恐慌而骤然失焦,甚至没意识到祁王还在他身后。祁王居高临下,内心冷笑一声,只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本是处置凌纵杀害尤笠一案,突然矛头转向尤承,几方势力都出乎意料。 薛王府。 凌沧接到密信,迅速烧掉,手指碰到烛火,被猛地烫了一下。 幕僚劝道:“殿下冷静。仙雾山的行宫是个浩大的工程,急需大量银子。陛下的目的只在查抄弘都郡守和鸿胪寺卿的家产,充盈国库。不过尤承贪墨,数额巨大,必不容于陛下。” “我这边倒是没什么,只是芷萝那有点麻烦。”凌沧越想越气,“她与尤承的利益往来,牵扯较多。若是要父皇知道……该死!这个徐清棱是怎么回事!老奸巨猾的狐狸,和平昌公一样,表面清正不站队,实际上都在背刺本王!” 幕僚提醒:“殿下息怒,徐清棱等人先放着,目前是要瞒下公主一事,及时止损。殿下,为首查抄的是织蝉司指挥使周大人。” 凌沧渐渐平静下来,写了封信,派人递给凌芷萝和周关山。 凌芷萝收到信时,震惊之余,立马烧掉与尤承的所有往来书信,狠狠地砸了好几个瓷器,“来人,去给本公主查清楚,是谁送来的血书!还有徐清棱那个混账老不死的,本公主要杀了他们!” “公主莫恼,手都出血了。” 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子从帐后出来,温柔缱绻地挽着凌芷萝的手,替她擦去血迹。 凌芷萝反手扇了他一巴掌,“滚!你算什么东西!” 男子的脸颊被瓷片划伤了一道口子,一个字也不敢说。 贴身宫女春葭喝道:“还不快滚?杵在这儿碍公主的眼。” “是是是……”男子一刻也不敢停留,迅速滚了。 春葭令人都出去,扶着凌芷萝坐下,道:“公主,奴婢已经派人给周指挥使送过信了,若有搜到与公主相关的线索,便会第一时间毁掉,请公主放心。不过公主,奴婢担心,尤承贪了那么多,是必死无疑了,若他临死前想拉公主垫背,或者说漏嘴什么的……” “他敢!”凌芷萝美目中满是怒气,但确实被春葭的猜测震住了,“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上次陆渊那个老东西背后捅我一刀,若是再来个尤承,父皇必定心生怀疑,只怕牵连到哥哥。不行,尤承不能再留了。” 第98章 春葭想了想,试探着问:“那奴婢……” 凌芷萝已下了决定:“你拿着本公主的令牌,现在就去织蝉司一趟。” “是,公主。” 只怕天熙帝也不知道,春葭怀着公主令牌,便可以通行织蝉司。 见令牌,如见公主,如见织蝉司指挥使。 春葭被放行,带入地下牢房,让所有人都退下。这间牢房,便只剩下春葭和尤承。 尤承一见到春葭,颓靡的神色淡了些,激动地问:“春葭姑娘,是公主让你来的吗?求公主救微臣一命,微臣愿誓死相报,公主不管想做什么,微臣都第一个冲在前面!” 春葭面上有几分笑意,从荷包中取出一颗红色小药丸,“尤大人将这个吃下去吧,可以帮您迅速冷静下来。” 尤承刚要上前接过,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顿住,“公主是……要灭我的口?!不,不对……” “尤大人,公主旨意,你想违抗?”春葭声音冷了几分,然笑意还在脸上。 尤承颤抖双手指着春葭,“你……你不是公主派来的,你是……你是……芰荷……” 春葭拽着他的头发,抵在牢房墙壁上,轻声道:“尤大人,胡说什么呢,我就是公主的人啊。您贪墨巨多,世间罕见,知自己性命不保,回天无力,惊恐之下,便畏罪自杀,撞墙而亡。尤大人,您觉得呢?” 尤承挣扎道:“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要向陛下揭露你们许国细作的动向,我要将功补过!” 春葭被逗笑,手上动作却愈发用力:“尤大人真是有趣,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既然不愿意,那就将这个药吃下,穿肠烂肚,痛不欲生。尤大人选一个吧,如何?” 那红色的药是什么东西,尤承再清楚不过了,他也曾经用这药折磨死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只因对方在床上妄图逃跑,坏了自己的兴致。 “我……我听你们的。”尤承已惨无人色,丝毫不敢再反抗。 春葭松开了他:“这就对了。自己体面吧,九泉之下,也好好向你那倒霉的儿子说抱歉。” 尤承没了桎梏,跌倒在地上,费了好一会劲才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呼吸声听着尤其刺耳。他颤着退后,咬紧牙关,死死闭着眼睛,猛然冲向墙壁,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滑了下去。 春葭提着裙角,转身离去。 第104章 叛国 织蝉司的效率极快,让随行的徐清棱压根没有机会参与,只能眼睁睁看着。 正当天熙帝为突如其来的一千万两银子欢喜时,两道消息传进幽清宫。 一道来自尤府,摆在天熙帝面前的是数封与乌塔、许国联系的书信,多有金银往来的交易。与尤承最新一封与乌塔往来的书信,正好与乌塔发动战争的日期对应上。 另一道是尤承畏罪自杀、撞墙而亡的死讯,这几乎坐实尤承贪墨、通敌的罪名。 天子之怒,骤如雷击大地,一发不可收拾。 祁王等人纷纷跪了下来。 祁王道:“难怪我与乌塔对敌时,总是觉得对方将我军的路数和行踪摸得相当清楚,原来竟是如此!陛下,尤承通敌叛国,罪无可恕,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和龙体安康为重!” 天熙帝扔了漫天的书信,气得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朕是觉得太便宜这个混账了!享我宜国君禄,却吃里扒外,背主投敌!来人,抄家,灭族!给朕灭了他的九族!一个都不许漏!” “陛下息怒,请陛下保重龙体。”群臣齐声劝道。 天熙帝眼前眩晕模糊,乱成一团,犹如天旋地转,众多陨石砸落。他赶忙从玉葫芦中倒出一粒丹药,就着瑶池春雨沏的茶喝下。 身后出了很多汗,金银宝扶着他坐回龙椅,一边替皇帝擦汗。 天熙帝慢慢恢复清晰,怒意依旧滔天,“看来乌塔和许国的探子已经混进清都,都混进朕这大宜国的朝堂中了!真是反了天了!周关山,查!给朕查!给朕将这清都查个彻彻底底!” 周关山肃然道:“是,陛下!” 皇帝正在气头上,凌沧不敢出声。他已经被吓住了,本以为尤承只是贪赃枉法,没想到居然还通敌。但愿织蝉司能处理得干净些吧,一旦被父皇发现凌芷萝与尤承来往密切,后果不堪设想。 祁王微不可察地看了眼徐清棱。 徐清棱揣着害怕,硬着头皮上前两步,“陛下,微臣与织蝉司周大人查抄尤府时,抓到了尤承的心腹尤林,他经手尤承的很多账目。微臣认为,应当立即将此人关入刑部大牢,严加看管。想必从他口中,应该能探查到许多关于许国细作的信息。微臣觉得应当迅速,以免此人同尤承一样,畏罪自杀。” “那此人现在在哪?”天熙帝暴躁追问。 “回陛下,交由织蝉司周大人处置。” 天熙帝哪等得了,直接便道:“现在就将人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 “是!” 周关山与薛王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快,名叫尤林的心腹便被带上了宣德殿。大概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竟有一种从容赴死的平静。 “你就是尤林?”天熙帝问。 尤林点头:“正是。” 天熙帝对他这般态度很不悦,“你知道你的主子尤承卖国求荣一事吗?若交代出许国密探的老巢,朕或许能饶你一死。” “回陛下,草民知晓。少爷死的那一晚,大人正与许国密探商讨要事。不过许国密探很是谨慎,每次都只有大人去见,不许带着旁人,更不许暴露身份,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大人只有回来后,吩咐草民行事罢了。”尤林说。 祁王显得有些紧张:“少爷死的那晚?你说的是尤笠?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徐清棱擦了擦汗。 “自然是许国密探杀的。” 此话一出,众臣议论纷纷。 最激动的莫过于祁王,“陛下!还请陛下允许臣弟审问他此事,阿纵如今还在织蝉司,臣弟始终坚信他是冤枉的!” 在种种事件的冲击下,凌纵的案子必会不了了之。谁知这尤承心腹,突然说起了这件事。众人觉得奇怪,却又觉得不可思议。祁王已经无权无势,行动受限,总不可能是祁王逼尤林这么说的。 “你继续说。”天熙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凌纵杀人案。 尤林语调无波澜:“织蝉司查抄尤府的时候,应当也发现了,大人的癖好有些不同,喜好男子。少爷无意间发现此事,便暗中跟踪,后来应当是撞破了大人与许国密探议事,被灭了口。大人回来之后,便与我说了此事,要嫁祸给祁王世子,借此机会除掉祁王。其他的什么具体细节,我也不知道。少爷、大人都已经死了,恐怕只有那天晚上的许国密探才知道了。” “陛下,阿纵他真的是被冤枉的……”祁王泣泪如雨下,一副苦尽甘来的模样。 天熙帝着实烦躁,疯狂拍桌子:“那就放了他!放了他!这下你满意了吧!周关山,叫人把世子放了!此事以后不要再提!” 祁王行了个大礼,带着哭腔:“臣弟跪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王趁机卖乖:“父皇要保重龙体啊,祁王叔叔,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分不清缓急轻重啊!宜国内有细作阴险狡诈,外有乌塔虎视眈眈,此正是艰苦时期,你又怎么能自顾自己呢?” 祁王仍是匍匐在地,薛王看不到他的脸,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轻蔑。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薛王说得有理,陛下,是臣弟过分了,还请陛下责罚。” 因着祁王这一扰,朝廷上的氛围更是难以言说。 天熙帝又审问了尤林一会,尤林对于许国细作的事情,可谓知之甚少,可以说他就是个听令办事的,虽是心腹,却也没资格接触到许国细作。 天熙帝怒不可遏,下令要将尤林砍头。 织蝉司正要动手时,却见他吐了一口鲜血,竟倒地身亡,经太医检查,居然是服毒自尽。 乱成一锅粥的朝会,破天荒地直到夜晚才结束,弄得人心惶惶。 离开宫殿,祁王走在狭长的甬道里,终于松了口气。 “王爷,那尤林的家人?”护卫小声问。 “杀了。” “是。” 护卫一惊,不敢再问。王爷答应尤林保住他的家人,那尤林才肯为王爷作证。然而要怪也只能怪尤承通敌卖国,还把主意打到了世子头上。 织蝉司牢房,周关山开了铁牢锁。 凌当归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刑部和京兆府带人来重审尤笠一案,将京兆府的口供全部推翻。 祁王在一旁看着,他的阿纵被织蝉司用刑,伤了又瘦了许多,祁王心疼极了,恨不得自己代替凌当归被审问。 他的计划成功了。 利用书信引导祁王想方设法揭露尤承叛国,再等到乌塔攻仞州的这段剧情。这剧情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原书中写得很清楚,乌塔南下,刚好发生在原主生辰这天。 第99章 外敌入侵,天熙帝不得不依靠祁王去打仗,再有尤承叛国一事,到时候总能洗刷自己的嫌疑。 未曾料到的,是弘都之事。 凌当归反复看着这封祁王带来的、原书中未提及的百姓血书,血腥味冲击着,字体歪歪扭扭,溢出滔天恨意。 他有些恍惚,忽然意识到,若没有将伪造的光阳侯遗书给祁王,祁王不会找到徐清棱,以“与堂兄之妻私通”一事作为要挟,扳倒尤承。那么徐清棱便会一直留着这封早在七天前便送达户部的血书,只将冒死送信的那人打发掉,或杀掉,再将弘都遭受灾难的无辜百姓抛之脑后。 他在书上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这个世界远要比小说里描写的要大,也更真实残忍。 乱世中遭受苦难的百姓,能填平整条漱河。 难怪都说,宁为盛世犬,不做乱世人。 第105章 仪景 重审完尤笠一案,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徐清棱躺在马车里,睡得浑浑噩噩,脑袋磕着车厢内的门板。 忽然“砰”地一声,徐清棱被震醒了,睡意全无,他怒气冲冲地斥问马夫:“怎么回事?你个狗奴才,不想要命了是吧!” 马夫急忙赔罪:“大人息怒,马儿踩到了石头,被绊了一下,大人息怒。” “回府后自去领二十棍子!” “多谢大人网开一面。” 徐清棱坐回去,正要重新入睡,忽感一阵冷风如寒刀一般刮了进来。眼前顿时一黑,对上一双幽冷如狼却略显苍老的眼眸,他冷不丁地打了个颤,直往后退缩,“你、你是谁!你是祁王派来的?!” 那人手执匕首,贴在徐清棱的喉咙处,声音沙哑,冰冷至极:“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遮掩或诓骗,保证你死得很难看。” 马夫慢悠悠地驾马,不小心又绊到了石头,马车颠簸了一下,徐清棱的脖颈被划破一道口子,又疼又凉,瞬间激得徐清棱天灵盖要炸开,“你别杀我,我……我说我说!” 那人问:“你刚才说祁王,那么也是祁王让你参尤承的?如实说来,越详细越好。” “是是是!”徐清棱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就是昨天夜里,祁王突然造访,问我尤承贪墨,还有他那个当弘都郡守的姐夫贪赈灾款一事。他让我今天去参奏陛下,说要把尤承搞下来,救、救他的儿子。” 那人又问:“祁王拿了你什么把柄,让你背叛同党?” 徐清棱开始结结巴巴,“这……这……” “我数三。”那人将贴着皮肤的匕首竖起来,刀刃对准喉咙。 徐清棱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犹豫:“是……是我年轻时做过的一件荒唐事。一次醉酒后,我和我堂嫂睡到一起了,后来堂嫂怀孕,孩子生下来了,长得很像我,我怕事发,闹得家宅不宁,就让堂嫂将这个孩子溺亡了,对外宣称是夭折。” “祁王怎么知道这事?” 徐清棱生怕对方不信,手下一个用力就杀死自己,忙叫道:“我也不知道!真的!这事我做得很隐秘,除了我和我堂嫂,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除了……” “除了谁?” “除了……杨成。” 自昨夜祁王来后,他一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 “失去孩子后,堂嫂悲痛欲绝,有一年中元节,她没忍住去给那可怜的孩子烧了纸,结果却被带兵在郊外演武的光阳侯撞见了。可后来我又仔细想过,光阳侯与祁王同为武将,本就不合,更不可能将此等隐秘之事告知祁王……我实在不知道祁王怎么知道的!” 那人没说话,似乎在考量。 徐清棱愈发害怕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肯定是杨成!杨成告诉他的!” 那人的匕首又往下深了一些,威胁道:“你身为户部尚书,弘都饥荒,百姓深受苦难,你怎可碌碌无为?” 徐清棱眼珠子一转,懂了:“我明日便上奏陛下,亲自去弘都赈灾!我……我好好劝谏陛下,施行仁政,以民为重,教化苍生,再劝陛下免了弘都百姓一年的赋税……” “今夜发生的事情?” 徐清棱立马接道:“我绝不吐露一个字。” 那人移开匕首,只是一瞬间,便掀开帘子不见了,黑夜中什么都看不见,连马夫都不见了。马车停在空无一人的大街,无端生出强烈的恐惧。 一声叫唤,又让徐清棱吓得直发抖。 “大人,大人!奴才该死,奴才也不知道怎地昏过去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巷子里,幸好大人的马车还没走远……” 徐清棱摸了脖颈处,摸到一手血,热意冲头,他急切道:“快!快先回府!” 不远处,那个马夫取下黑色蒙面,嘶了一声,摸了摸脖子上不存在的伤疤,突然道:“你刚才那副逼供的样子,跟陆观南那家伙可真像啊。想想我就来气,从未见过那般阴险心机的少年,果然从前陆大公子翩翩君子的形象都是伪装出来的。” 此人正是李十三。 而他对面那人,正提笔写着密信,将信卷起来,双指夹在牙齿间,唤来一只黑色的信鸽,他将信放入信鸽脚边的信筒中,喂了信鸽些吃食,便将信鸽往空中一放。 没得到回应,李十三还是继续唠:“小仪景,我真的应该带你去看看那陆观南那个奇葩。他一身伤,迟迟都打不过,还被阴了一手。不知道你跟他对上……” “我今年三十四岁。”仪景冷冷道。 李十三丝毫不觉得尴尬,“这不说跟着相国大人说习惯了嘛,他老人家说从前少将军就喜欢这么叫你。” 仪景转身就走,夜色中背影格外清瘦,被月色拉长,萧索凄凄。 李十三后悔不已,狠狠拍了自己的嘴,“瞎说什么呢!” …… 花月街,春夜坊。 细颈青白色花瓶中的玉兰花凋败,枯萎零落,坠下一片狼藉。 粉裳罗裙的女子站立在窗子旁,纤纤素指勾挑玉笛,姿态优雅,面容清丽,低眉时又有一抹姝艳之色,恰如一株开在夏天月夜中的含露荷花。 一只鸽子落在窗台,芰荷取下信,斜倚窗边喂鸽子。 鸽子吃饱了,便又飞走。 迟迟推门而入,送来点心果子和茶水。 “芰荷姐姐,你放心。咱们做事一向谨慎,从未留过名姓。再说尤府有我们的人,一接到风声,就立马将相关证据毁掉了。我也第一时间传信给老头他们,立即转换阵地。春葭借公主之名杀了尤承,织蝉司也处理了尤林。不过毕竟事发突然,有些损失根本无法避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迟迟有些厌烦地看了眼窗外大肆搜查的士兵,“这阵子行事要小心些了。” 芰荷接来茶水,轻轻啜饮,仍旧站在窗边,俯视街外,道:“本欲逼凌纵交出遗书,再挑起祁王的反心,乱一乱这宜国内廷,谁知道计不成,折了尤承这枚棋子,又引得织蝉司抓细作,这一局,是我们输了。” 迟迟也走过来,看向外面,织蝉司和京兆府的士兵快马穿行在原本喧嚣热闹的花月大街上,两侧铺子没人敢探头去看,自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 “姐姐,也还是有收获的。君王心心念念得道成仙,漠视弘都饥荒陈郡洪涝,只在乎他的仙雾山行宫,横征暴敛,又抄臣子的家以肥自己的国库。再有徐清棱、尤承、陆渊这类只顾自己利益而没有家国的小人,可见宜国大势将去。” 外面风大,迟迟卷起竹帘,乐观得很:“祁王日后必反,到时候即便他们宜国太祖降世,也回天无力。这宜国朝廷已经病入膏肓,灭国是迟早的事。所以姐姐,不必过分自责。” 芰荷无奈笑了笑,踱步至美人椅上坐下,“我只是不想让相国大人失望。” “要说起来,也奇怪得很。原本优势在尤承,突然就急转直下,户部尚书徐清棱跳出来,而且时机太巧了。用弘都郡守引入,揭露尤承贪墨一事。这一招可谓毒辣,天熙帝为了仙雾山行宫的浩大工程,正想法设法弄钱,刚巧这两个人就送上门来了,天熙帝怎么能不如狼似虎。” 迟迟苦着脸,百般思索,“可这徐清棱跟尤承不是一路货色吗?他跳出来扳倒尤承?姐姐,这徐清棱是反水了吧?他投向了……祁王?不对啊,祁王如今无权无势,徐清棱没有道理弃薛王站祁王。” 芰荷将仪景传来的信递给她,轻摇罗扇,“尤承一倒,又背着叛国通敌的罪名,祁王自有办法将凌纵择出来。如此看来,最终的受益者,是祁王和凌纵。” 迟迟一目十行,惊道:“难怪徐清棱如此!可光阳侯才知道的事,祁王怎会知晓?难不成……遗书!”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封信上到底还写了什么啊,我真是太好奇了……都怪陆观南从中作梗!我迟早杀了他!” 芰荷几乎可以断定:“别去管那封了,真正的书信一定还在凌纵手里。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小瞧这个祁王世子了,他才是善于伪装,深藏不露的人。” 第100章 迟迟不觉得:“他不就是个无脑恶霸吗?” 芰荷反问:“那你觉得陆观南是什么样的人?” 迟迟想了想,坦荡道:“武功特别高,人长得也特别好看,别说清都了,就连长陵都没有比他还好看的。听说书墨精湛,文采斐然,通琴棋,品行也好,同样的年纪,凌纵那个大色狼都糟蹋过多少个女子了,他倒是清清白白,洁身自好。” “你口中这么好的一个人,会拼了命去救一个无脑恶霸?” 迟迟还是不以为然,“他不清醒,要不说他眼睛瞎呢,居然能看上凌纵那种人。芰荷姐姐,我倒有个想法,陆观南横竖在宜国是混不下去了,要不然咱们策反他去许国吧?” 芰荷无奈地扶了扶额,“哪有那么容易。好了,你先下去吧,很快织蝉司就搜到春夜坊了,让手下的人都注意点。” “好。” 屋内只剩下芰荷一人,她掐下将枯未枯的玉兰,攥着萎黄的花瓣,越发用力。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和无数人,最终只剩下凌纵。 凌纵那夜一点都不害怕,是不是知道自己一定会脱身? 祁王府。 陆观南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眼下情况果然是峰回路转了,尤承贪墨叛国和乌塔南下是事关宜国的大事,远盖过了凌纵“杀人”一案。大敌当前,凌纵“杀死”罪大恶极之人的儿子,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祁王不断回想着那晚在织蝉司与阿凌的对话。 他那般气定神闲,是都料到了吗? 看似困在牢房里,一无所知的人,似乎又掌控一切。 “世子回来了吗?”陆观南问门口守卫。 “没有。” 陆观南想出去,门口守卫拦得死死的。 他们奉祁王之命,表面上照看他的安全,实际与监视没什么区别。 陆观南摩挲着玉佩,神色晦暗不明。 第106章 氛围 凌当归回到祁王府,已是过了凌晨。 算算日子,在织蝉司竟已经待了九日,受刑一日。 祁王流泪不止,眼角皱纹又多了几根,“阿纵,为父对不起你死去的娘亲啊……已经过了子时,你的生辰宴,爹也没来得及给你庆祝。” 窦侧妃扶着祁王,“王爷,世子在狱中受苦受难,模样都憔悴了几分,看着真让人心疼。索性先让世子好好歇息吧,明日再为世子祝贺如何?想必陆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王爷的。” 祁王擦掉眼泪,连连点头:“对,还是应该先让阿纵去歇息,织蝉司那个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来人,好生伺候世子,宋回春呢?唤他去为世子上药。你们所有人听着,若有一分闪失,本王杀了他全家!” “王爷这些天累坏了,也早些歇息吧。” 自祁王妃被圈禁后,祁王府便由窦侧妃打理,可谓是井井有条,管理能力丝毫不输祁王妃,渐渐地众下人也都心服口服。 凌当归忍着困意,清理伤口、擦身沐浴后,终于躺在了自己日思夜想的豪华床上。 其他不管了,先睡一觉再说。 可是说来也气人,本来困得不行,理应一沾床就睡着。可是这都过了半个时辰了,他大脑居然异常清醒,思绪格外活跃。 凌当归在黑暗中瞪着眼睛。 脑子里鸟一样飞过很多事情,闹得他心神不宁。这些事情大多是关于血、人命与战争,时而是弘都饥荒和那注满仇恨的血书,时而是遭受乌塔劫掠多年的仞州百姓,时而是被尤承通敌而牵连的无辜族人。 也会想起丁湘露和丁不弃,还有雁州城被征调的数百万民工。 凌当归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可笑。 他只是一个穿书的恶毒反派,一个被皇权忌惮的没有实权的王爷世子,眼下想这些做什么?他明明什么都做不了,还显得自己很虚伪。 凌当归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眼前顿时被水雾模糊。 又过了半个时辰,眉心眼皮一直在跳,仍旧睡不着。 凌当归破罐破摔,直接坐了起来,披上衣裳和御寒的狐裘,打开了门,悄声走到院落中,仰头看月。 是个月圆之夜。 素月如银,皎若玉盘,洒下满院霜华清辉。 凌当归拢了拢衣领,沿着游廊绕过去,等他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陆观南的偏房前。他懵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守卫打了个盹,一醒神就看见了世子,慌忙跪了下来,“世子殿下饶命,奴才不该玩忽职守!” 凌当归皱眉,往旁边走远点,招手让那两人跟上,小声问:“我爹派你们监守他的?” “是。” 凌当归没有犹豫,“好,以后不用来了,我明天会跟我爹说清楚的,你们也都回去睡觉吧。” 守卫面面相觑,只好应下。二人正要走时,凌当归又叫住了他们,“等等。你们在这几天了?有人给他送饭看病吗?” 守卫道:“回世子,两天,这两天都有人过来。窦侧妃和三小姐都是心善之人,到点便会送来热菜热饭,也会让府医过来送药,王爷只是让人看着他,不曾虐待。” 凌当归挥手:“下去吧。” “是。” 凌当归在走廊中转悠,拧着眉头,左思右想,他怎么就偏偏走到了陆观南这儿了呢?他这会应该也睡着了,算了,还是明天再看看什么情况吧。 凌当归转身欲走。 身后忽然响起“吱呀”的开门声,以及一句——“你还要在门口站多久?” 不知怎地,听到这低沉又温润的声音,凌当归心中恰如照见一道月光,令他愣神了好一会。 陆观南轻声一笑,往旁侧让出位置,“既然都来了,那便进来吧,外面很凉。” 凌当归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陆观南进了屋。 屋子本是漆黑的,陆观南正要点灯。 凌当归下意识叫住他:“别点!大晚上的,刺眼。” “好。”陆观南听他的,“阿凌,心情不好?” 凌当归抬眼看他,不过只看到个轮廓。 “我……” 凌当归渐渐清醒了,暗骂自己神经病吧,大半夜跑男主房间干什么。 陆观南又唤了一声,“阿凌?” “我……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趁乱逃跑,嗯,对!”凌当归欲盖弥彰,“那什么,你别误会啊,我就是路过这儿,顺便警告你,本世子已经回府,这就意味着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本世子又要开始折磨你了。” 黑夜中,看不到陆观南的表情神色,只听见他声音愈发朗润,像是淅淅沥沥的春日濛濛细雨,“阿凌言而无信,那晚在织蝉司,明明与我许诺,绝不亏待我。” 凌当归揉搓着发烫的耳朵,厚颜无耻道:“我有说过吗?没有吧,再说了,本世子品行恶劣,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诺之人。” 陆观南好像笑了一声。 “那阿凌打算如何折磨我?我提前做做准备。” 凌当归感觉这屋子里又闷又热,他有些受不住。 陆观南偏偏还在追问。 凌当归硬着头皮回:“看本世子心情吧。” “好,求世子手下留情。”跟说悄悄话似的,语气轻得不像话。 “……”凌当归真是受不了了,仗着黑灯瞎火对方看不见自己的破防,怒气汹汹地任由脸上红意蔓延,“我走错我走错了行了吧!不打扰您休息,我这就走!我去找……找闫庚!对,找闫庚。” 陆观南刚开始还带着笑,直到凌当归说出闫庚二字。 “你是故意的吗?”陆观南拽住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咬了咬牙,“找他做什么。” 凌当归自认为找回了点场子,双手抱臂,傲气道:“至少闫庚不会忤逆我,每次见到我也都是恭恭敬敬的,还叫我‘恩公’,可乖了。” “……我何时忤逆过你?我对你不也是恭恭敬敬,你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叫你‘恩公’又怎么样,若你想听,我也可以,反正你也是我恩公,青松苑若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死了……” 不知道戳到陆观南什么点了,语速极快。 凌当归像是被烫到,赶紧打断他,“那不一样行吗!” 陆观南仿佛上头:“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还是说你就是喜欢闫庚那种装乖的,喜欢他那种清汤寡水的长相……” 凌当归已经被他一连串话给惊呆了,导致思路被带偏,脱口而出:“你不要搞得跟争风吃醋一样啊!” 两个人同时静了下来,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 陆观南抿了抿唇,三番五次,欲言又止,想做些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阿凌说得好像也没错。陆观南耳根煞红,懊恼不已,他怎么就说出那么一番不知羞耻的话,真是愧对圣贤教诲…… 凌当归更尴尬,特么好想锤死自己,他怎么能这么自恋这么普信,他哪有本事能让堂堂男主争风吃醋。 第101章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 陆观南怕他要走,想也不想,赶忙抢在前面,出声道:“你是不是因为弘都那封血书睡不着?” 凌当归一怔,“你怎么知道?” 陆观南松了口气,尽力使声音恢复往常般平静,“猜的,可能还有乌塔攻仞州一事?” 凌当归揪着狐裘上的毛毛。 那股尴尬或是暧昧的气氛渐渐消散。 陆观南道:“乱世烽烟不止,不管是弘都、仞州,还是陈郡、雁州,皆非你一人之力就能重铸太平。你救得了一人,救不了千万人。从来都是如此。” 凌当归沉默,片刻后哼了一声,“谁说我要救人了,我贵为王爵,身份尊贵,锦衣玉食,铺张奢靡,过得不知道多开心,才不管别人死活。” 陆观南轻声道:“可以再飞扬跋扈一点,这样才能藏起语气中的别扭。” “你想死!”凌当归怒而起身。 陆观南扶住他,又迅速转移话题,没话找话的样子:“阿凌知道我为什么还没睡吗?” 凌当归翻白眼:“关我什么事,反正你说过,我睡不着是可以来骚扰你的!” “严格来说,确实与你有关。”陆观南吐露一声叹息,“生死蛊啊。阿凌,你受刑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疼的。” 凌当归张了张嘴,有些心虚:“活该,谁叫你刚开始想杀我。” 这“刚开始”三个字,倒是值得细品。 陆观南忍住没问出来,只恐阿凌恼羞成怒,真的走了——他不想放人走。 闲聊东西,从尤承谈到徐清棱,说到弘都与仞州,又过了半个时辰。凌当归困意袭来,他琢磨着要回屋睡觉了,身子却忽被轻轻一推,倒在身后的床上。凌当归眼睛睁不开,全身上下也没有力气再动弹了。 就眯一会吧,反正一会就天亮了。 陆观南低低一笑,点起火折子,掀开被子,将人抱进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凌当归手臂上的伤,见到那一道道鞭痕,陆观南神情肃凛,闪过心疼,动作越发轻柔。 再放好汤婆子,又将棉被的四个角都掖好,确保不漏进去一点风凉。 陆观南吹灭火折子,屋内再次陷入黑暗。 月华如纱,如水,暗流涌动。 夜色与月色间,陆观南凝神看了他许久。 第107章 误会 次日,凌当归醒了。 他神思尚不清晰,打着哈欠,回想昨夜的事情。他昨夜失眠,便在院子里转悠,情不自禁地就来到了陆观南的偏房。 所以,他昨晚是睡在了陆观南的床上? 凌当归身子一抖,瞬间清醒,四周看了看,还真是! 那陆观南呢? 他赶忙穿好衣服下了床,扣子还没来得及系,便见得书桌后的圈椅上蜷缩着一个人,薄薄的棉被早已滑到了地上,似乎是觉得冷,他眉头无意识地蹙起,睫毛微颤,薄唇紧抿,双手环着臂膀,指节曲起,骨骼分明。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11400积分。” 凌当归摸他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没发烧,这才放心下来。 他捡起薄被,裹着陆观南,又戳了戳他,“喂,醒醒,去床上睡。” 陆观南缓缓睁开了眼睛,似乎是睡懵了,漂亮的瞳孔追随着眼前的人。 还从未见过男主这副模样,直愣愣的,还透着点呆呆傻傻,感觉很好欺负的样子。凌当归刚要调侃几句,又见他眼中严重的红血丝,眼下一片青黑,怎么也没好意思说出口,话头一转:“你干嘛睡在这啊?生怕自己的伤不够重是吧?” “嘶,阿凌,我腿麻了。” 刚醒来,陆观南反攥住凌当归的手腕,声音沙哑沉闷,听着偏又几分性感,“昨夜你睡着了……阿凌,能不能扶我一下。” 凌当归不疑有他,心想这也怪自己,便扶他起来,一步一步挪向床榻,嘟囔着:“我睡着你就把我叫醒嘛,我回自己房间睡。东梧阁这么大,本世子虽然狂妄恶毒,也还不至于要占一个奴隶的床……陆观南,你别往我身上压,很重,而且疼。” “对不起,阿凌,还疼吗?” 陆观南脚步虚晃,清醒了几分。他真是糊涂,怎么忘了阿凌还在受伤。 这人一大早,说话比昨夜更温柔了。 凌当归轻咳一声:“还行吧,织蝉司毕竟就动了一次的刑,我还能撑得住。你躺下去,继续睡吧,我回我自己……”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外面一阵鸡飞狗跳般的喧哗声,还没等凌当归回过神来,门就被粗鲁地推开了。 “世子,您在这……这吗?” 凌当归被他那突然的踹门声吓了一跳,脚下不小心绊到了木阶,带着被他扶起的陆观南往前倒去,只听得从喉间溢出来的一声闷哼和倒在床上的轰响,随后凌当归才发现自己整个人伏在陆观南身上。 两个人都碰到了伤口,疼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陆观南,他后背被伤,刚才又被直直地摔倒在床上。 凌当归赶紧从他身上下来,自感愧疚,有点着急道:“你没事吧?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陆观南咬了咬唇,虚弱地点点头:“好疼,阿凌。” 凌当归没空多想,更觉得愧疚了。 从吉祥的角度来看,他们从一个无比暧昧的姿势,更换了一个更加令人遐想的姿势。那陆观南根本就快要倒在世子的怀里了! 他这几日忙前忙后地伺候着,哪一回受到的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可不曾见他如此……如此娇弱! 偏偏世子好像就吃这一套!担心得不得了! 吉祥大惊失色,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当归看他那傻样,就知道是误会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大清早的你叫什么呀,急急慌慌的闯进人家房间,连门都不敲,太没有礼貌了!” 吉祥叫苦道:“世子,今日给您补过生辰宴,小的去东梧阁看看您醒了没有,谁知道您居然不在,吓得小人差点魂都不见了!问了东梧卫,才知道您在这儿,小的这不就赶忙过来了,一时激动,忘了分寸。” “行吧行吧,你先下去,什么生辰宴的事,回头再说。” 凌当归将他打发走。 吉祥欲言又止,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干嘛?”凌当归觉得他没憋什么好话。 “世子!您您您……要保重身体啊。府医说了,您不能纵欲过度。” 凌当归捏紧拳头:“……滚。” 吉祥滚了,连带着门也关上。 凌当归气得脸疼,扭头看陆观南,他居然在笑!凌当归瞬间脸热,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不疼了是不是?” 陆观南收敛笑意,按着心口,嘶了一声,“疼。” “疼是吧?忍着!” 丢下这几个字,凌当归哼了一声,冷酷无情,头也不回地走了。绕过走廊,他背身,额头抵在青灰色的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脸颊微红,嘴里不知道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他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这个走向还有男主的态度都极其诡异! 而且明明是他们那么奇怪,为什么尴尬到落荒而逃的却是他! “世子……” 又一道声音出现。 凌当归一抖,脑门磕出了个印子,幽幽转向来人:“干嘛?” “闫庚已经安置好了。”风絮低下头去,不敢看世子那还没扣好的衣领。 “知道了,你告诉他,别乱跑,我得空去见他。”凌当归反手捏了捏脸,往风口处站,吹散些脸上的热意,“这回是我连累你和清溪,拿我的令牌去库房领赏吧,我昨天跟管家说过了。”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为世子赴汤蹈火……” 风絮又要开始一长段表述忠心的话。 凌当归赶紧阻止:“本世子不想说第二遍。还有那件事,查了吗?” 风絮只好接过令牌,道:“冒死送血书的人叫崔醒,是户部的一个主事,如今被革职,人还在清都,正要打算回弘都。” “被革了职?” “是。他将血书送给徐清棱,不久之后便被革职了,理由是办事不力、玩忽职守。” 诸如崔醒这样的忠臣、能臣被逐步弃用,韩虚谷、徐清棱、尤承这样的奸臣、佞臣却大行其道,宜国怎能不亡。 “尚书大人真是可以,此举可算是深慰君心。”凌当归抬眉翻了个白眼。 冷风入怀,他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还没穿好,下意识瞥了眼低头恭敬的风絮,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扣子系好,“弘都的事情闹大了,把整个尤府都倒了,还牵连出好一些薛王党人,明曦公主那个性子,绝不会放过他的。你找几个人去盯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风絮不解,但也照做。 今日是原主凌纵的生辰宴,往年都是大操大办,今年局势特殊,又在风口浪尖之上,祁王只得委屈爱子。但显然王公贵族家的“委屈”非同凡响,满桌山珍海味,库房里又多了许多金银玉石、奇珍异宝。 第102章 就这样,祁王还自责不已,觉得远远不够,拉着凌当归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心里话,哭哭啼啼地又追忆起早逝的妻子陆茜娘。 凌当归没什么感觉,也无所谓。 今天和昨天都不是他的生辰。 庭院中,凌当归赏傍晚霞色,一边摆弄着清溪送来的新的暗器。 陆观南站在他身后,垂着眼睛看他。 静如一幅画。 陆观南想问他生辰是如何,又想起他说过自己的爸妈都不要他这样的话。陆观南猜,大约就跟他一样吧,生下来就被舍弃了。 难怪今日一直有些闷闷不乐,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凌当归叹了一声,将那难搞的暗器放在一旁,抿了口茶。 正要回屋睡觉,却见陆观南伸手拿过那暗器,翻转移动拉条,扣下极小的一个机关,瞬间连射三支箭头是梅花状的短箭,威力极强,炸了一颗石子。 “别不开心,阿凌。” 陆观南将暗器递还给凌当归。 凌当归学着他的样子,试了几次,果真有用。 终于也笑了。 第108章 韩阕 城郊一处破庙,四处漏风,刮得稻草木块乱飞,沙石作响,听着甚是渗人。 崔醒躺在佛像后面,打起了呼噜。他睡得正熟,自然没注意到握刀的黑衣人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手起扬刀,寒光一闪而过,崔醒的眼皮被晃了一下,下意识皱了皱眉,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登时吓得睡意全无,魂飞魄散,“你是谁!” 黑衣人当然不会回他,活像个索命恶魔。 崔醒大声尖叫,双腿发软地抓着稻草朝黑衣人扔去,又抓着稻草往后退,企图逃跑。 这点伎俩自然是糊弄不过去,崔醒被一把拽住,眼看着黑衣人的刀就要砍断他的喉咙了,崔醒死死地闭上眼睛,心里不断念着菩萨保佑,来世让他投个好胎。 就在他准备好魂断破庙时,原本那股攥着自己的外力突然被打散,他被顺势推了出去,摔倒在稻草堆上。崔醒赶忙躲到柱子后面,紧张兮兮地观看战局。 刚才救他的是另一个黑衣人,两个人的打扮完全一样,黑不溜秋,不过一人使刀一人使剑,以此可以来区分。然而他们打斗速度极快,看样子是招招欲置敌死命,打得眼花缭乱的,不一会崔醒就看花了眼。 大约过了一炷香,打斗声终于停止。 一个黑衣人躺在庙里,周身都是血,看样子已经死了。而另一个胜出的……崔醒心慌至极,狂跳不止,赶紧去看他手里拿的武器……是剑! 崔醒终于松了口气,“多谢大侠仗义相救,不知大侠名姓?” 风絮用死去的那人衣裳擦拭干净剑,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你就是崔醒?” “是我。” 风絮又问:“回弘都?” 崔醒渐渐觉得不对劲,“对。你到底是谁啊?” 风絮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给他。 “这?”崔醒困惑地拿起一看,吃了一惊,“十万两?” 银票后面还附着一张信,写着“赵焱亲启”。 崔醒又是一愣,这赵焱是弘都城最有钱的富商,早些年是做私盐买卖的,被抓了几回,后来金盆洗手,做起了粮米生意,势头浩大,人脉广泛,连官府都要避他一头。 “户部尚书已经领命亲去弘都主持赈灾,朝廷又拨了二十万两银子。但远远不够,你回到弘都之后,带着这封信去赵府,赵焱会捐米捐钱的。至于这十万两,是我们主子的心意,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意就捐给百姓,自己看着办。” 崔醒怀疑自己听错了,满是不可思议:“你主子是谁啊?赵焱一毛不拔,鬼精明,看了这封信就会捐钱?他又不傻!” 风絮道:“他不傻,但他也想活命。收好这封信,清都危险,你别睡了,星夜启程吧,路上会有人暗中保护你。” “那他是……”崔醒指了指地上死掉的刺客。 “你的一封血书,将清都内廷闹得翻天覆地,尤承倒台,背后的势力如同断了臂膀,自然不会放过你。” 崔醒似懂非懂,又不以为然:“无妨,总归这封血书起了作用。我虽死,也无憾。最怕的就是石沉大海,杳如黄鹤。对了,大侠,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难得清都还有此等侠义之士。” “不必,你照做就是。” 说完,风絮便离开了。 “喂……” 崔醒看着手中的信与银票,愣了好一会,才匆匆忙忙收拾细软行李,拽着门口的小毛驴,喂它吃了点干粮,一番安抚。抬头看夜空,只见得明月皎洁,星辰璀璨。 他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将信封与银票收好,赴往弘都。 …… 公主府。 凌芷萝霍然起身,将滚烫的茶盏砸向面前来禀报的侍卫。 “什么?!人跑了!废物!都是废物!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公主养你们有什么用!” 顿时,殿内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春葭劝道:“公主息怒,等到了弘都,自有上百种方法收拾他。” 凌芷萝正处在癫狂边缘,“本公主要将他碎尸万段!” “薛王殿下到——” 小太监来报。 凌沧挑起纱帐,含笑道:“妹妹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春葭知趣地知会所有人都下去,并且关上了门。 凌芷萝踢开碎瓷片,往榻上一坐,还是满面怒容,“兄长来做什么,又是教训我吗?” 凌沧收了几分笑意:“我让你这阵子安分一点,不要惹事,你怎么还不听?若是再让对手抓到把柄怎么办?这次尤承这个事,也是幸好有织蝉司毁灭证据,为你兜底,否则父皇必然龙颜大怒,降罪于你。还有,我问你,尤承送的面首是不是都送走了?” “兄长放心好了,都处理好了,人和书信,现在我这公主府找不到任何尤承的踪迹,绝不会牵连到兄长。”凌芷萝没好气道。 凌沧严肃道:“你我一母同胞,本就是一体,你出事,你以为我能逃得掉?” 凌芷萝拧着秀眉,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了,我就是气不过啊!长这么大,何曾受过此等屈辱!想要陆观南,百般不得手,想教训凌纵,本来都快能杀死他了,谁知道又偏偏冒出一个该死的徐清棱来!兄长,你查到没有,徐清棱为何突然反水?” 凌沧的表情意味深长,“徐清棱上奏陈前一晚,祁王去了徐府。” “祁王?”凌芷萝坐不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怪不得祁王在朝廷上那般张牙舞爪,原来是早有准备,一门心思救他的儿子,对付我们。就是不知道祁王是怎么让徐清棱倒戈的。” “这事我还在派人查。”凌沧找了杯仅剩的还未被摔碎的瓷盏,自己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祁王失去兵权,我原先还以为他会就此消沉下去,虽还留心,却也不将他不放在眼里了。却没想到突然出了这么一件事,打得我措手不及。看来,祁王仍然是个对手。” “那兄长打算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来找你,就是为了提醒你,眼下这个阶段,不要再惹事了。等将祁王赶出清都,我继承大统,再无威胁时,到时候随你作天作地,腻了陆观南就找别人,爱找哪个面首就找哪个,我也不管你,你就好好当你花天酒地的长公主。” 这话听着倒是舒心,凌芷萝的怒气平了几分,“那兄长何时行动,我还要忍耐多久。” “等表哥征伐乌塔,得胜归来,咱们在朝中的地位便会更稳,到时候就是清算祁王之时。” 凌沧敲了敲桌子,谈笑间有八九分的把握。 奈何他与幕僚刚定好了策略,一道消息传回了清都,将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 ——出征乌塔的将军韩阕,行军几日,还没到仞州,便因水土不服病倒了,上吐下泻,上马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从马上摔了下来,随行医师说至少得休养三个月,不得已只能班师回京。 凌当归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没忍住笑了出声,“公子哥呀,好一个出师未捷,无功而返。爹,看来这个将军之位终究又回到了你的手里。” 祁王放下书册,沉思道:“胡说什么?陛下不会给我掌兵的。” 陆观南在一旁替凌当归研墨,淡声道:“韩氏多文臣,少有武将,本来指着韩阕,现如今也是计不成。经此一遭,乌塔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攻占仞州。陛下若还清醒,也该知道眼下只有一个选择。” 凌当归蘸了点墨水,在纸上作画,一边懒洋洋道:“爹,您就去吧,就当是压压薛王党的威风。您可不知道,这几日,我都觉得憋屈死了,好怀念以前的风光啊。” 祁王没说话,若有所思,然而久久没有翻过去的书页,无意中透露出他的激动。 第109章 出征 宣德殿,朝会。 高位之上的帝王,未着龙袍,而是穿着仙风道骨的鹤飞桃花袍,飘逸出尘。 第103章 他正看着奏章,神色紧绷,耷拉的眼皮松软,像是融化了一样,堆在眼眶上。 台下鸦雀无声。 直到天熙帝放下奏章,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就是朕大言不惭的将军!”天熙帝怒极反笑,向众人扬着奏章,突然狠狠一摔,声音也陡然尖了几个度,“这就是跟朕保证一定保住仞州赶跑乌塔的将军!耗费兵马,怎么?就出去转了一趟,还没到仞州呢,就给回来了?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群臣下跪。 凌沧任额头汗珠滑落,佯装镇静道:“父皇息怒,韩将军出师不利,确实罪该万死。只是他也没想到竟会如此,这几日一直愧见陛下,连上了几道表章,几番寻死觅活……” “好啊那就让他去死!”天熙帝猛烈拍桌,“朕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乌塔那群蛮牙子是如何聚在一起笑话朕!笑话宜国的!” 凌沧硬着头皮继续道:“父皇,韩将军从未上过战场,也鲜少离开清都,许是还不习惯长途行军,不过父皇,韩将军一心为宜国,为父皇的心都真真切切的,还请父皇宽恕。” 兵部尚书严巍起身上前,“陛下,微臣以为当前大事乃是重派将军,击退乌塔,使仞州重返宁静。至于韩将军如何处置,应当在此事之后,由陛下亲自发落。” 天熙帝急着从玉葫芦中倒出丹药,吃了两粒,由金银宝搀扶着坐回龙椅。 他脸色极为怪异,似笑非笑,皮肉挂着却仿佛动不了,“依严爱卿看,这个仞州是非守不可吗?” 严巍听这话,犹如被当天泼了一盆冷水,他跪下,痛心不已:“陛下,仞州非守不可!若弃了仞州,一是置仞州百姓于不顾,二是令宜国天下百姓心寒啊!或许今日是仞州,明日便可能是雾州,是弘都,是陈郡这些地方,甚至有一天会是清都……” 越说越后,严巍竟匍匐在地,痛哭了起来,“陛下,自太祖起,励精图治,开疆拓土,从小小的一隅清都,到如今半壁江山,与许国分庭抗礼,这是我宜国十三代君王的努力啊,万不可丢失一寸土地,也万不可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御史大夫陈桐闻言训斥道:“严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狂悖犯上,这一番话岂不是陷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地?” 严巍惶恐不已:“陛下,微臣绝无此意,还请陛下宽容,如今仞州局势危险,微臣也是太过心急了。” 天熙帝皮笑肉不笑,一双浑浊的眼睛动也不动,令人毛骨悚然,这份恐惧却绝不是来自于天子威严。 “严大人,朕与你开个玩笑罢了。朕又何尝不知道丢失仞州的危害,若无仞州高山大川为屏障,乌塔南下,入我属地,将如入无人之境。”天熙帝声音粗哑,“朕的万里江山,怎容那群蛮子肆意践踏?” 严巍这口气还没松个彻底,又听天熙帝问,“严大人掌管兵部,觉得派谁去合适呢?” “这……” 这无疑是当朝最敏感的话题,就连严巍,都得犹豫一会。 作为曾经叱咤一方的大国,宜国不是没有能挑大梁的武将。 大体可以分为三党。 第一是二十年前的定王,带着一波将军,因谋反而被诛杀。 第二是光阳侯,光阳侯手下能臣武将众多,牵扯也深,故而在光阳侯被害时,这些武将也基本上都被杀了。 第三便是祁王派系,他手底下的人被贬得贬,流放得流放。 天熙帝本想扶植起韩阕作中流砥柱,取代祁王,谁知道他那么不争气,连战场都还没上,居然就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 纵观全朝,他现在所能用的,也只有祁王了。 天熙帝饮着瑶池春雨,继续追问。 严巍鼓足勇气,因为太过紧张,声音颤抖,硬着头皮道:“陛下,臣以为……祁王比较合适。正如上次朝会,薛王殿下所说,祁王曾镇守边疆,对抗乌塔颇有经验。” 冷不丁提到自己,凌沧暗骂着严巍是老狐狸。 天熙帝高声问:“严大人推举祁王,众爱卿意下如何?” 台下依旧是鸦雀无声。 天熙帝的脸色瞬间阴沉。 散朝。 韩阕出师不利,辱没宜国威严,愧对皇帝信任,罢官归乡,永世不得入朝。 仞州势同水火,乌塔兵临城下,为解仞州之困,救济百姓,安抚宜国苍生,天熙帝下诏,令祁王凌执持兵符,调动十万大军,于得胜台祭拜天地与列祖列宗,击金鸣鼓,于次日卯时出发,不得有误。 前一夜。 与部将商量完行军路线和具体策略后,照日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祁王甲胄在身,双手背后,正看着桌案上那一枚小小的虎符。 宜国的虎符做得太漂亮太精致了,光华流转,流转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璀璨。 祁王握住虎符,渐渐收紧,掌心处在发烫。 凌当归提着灯,敲响了照日堂的门。 “阿纵?怎么还不睡?”祁王见是他,便也没去收没满桌子的军事机密。 自从凌当归穿到这个世界后,没睡过几个安生觉,渐渐地也习惯熬夜或通宵了。他放下灯笼,围着祁王转了好几圈,惊叹不已,“父亲沉寂多时,明日出征,重回战场,作为您最爱的儿子,我又怎能呼呼大睡呢?爹,你这一身可太帅了,不愧是我宜国的名将!” “你这孩子,难得从你口中能听到悦耳话。”祁王肉眼可见的开心,抚着胡子,颇有几分自得,“父亲也算是打了一辈子仗了,始终觉得这甲胄才是父亲的归宿。哪怕是战死沙场,也值了。” 凌当归心道您老未来的归宿,是被最爱的亲儿子杀死。 想想还真是悲催。 “对了,爹,您明日打算怎么走啊?这些都是行军路线图吗?”凌当归坐到桌案前,随手翻翻,像个好奇宝宝,“父亲,大约多久才能到仞州啊?那些乌塔士兵是不是都很凶残?” “这些都是机密,不可外传。” 虽这么说,祁王却也没有催他离开,“我军匆忙,而乌塔以逸待劳,对我军十分不利。所以为父这回打算绕后,从背面进攻,夹击乌塔军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个行军路线图可要收好了,决不能让人知道,是非成败便在此一举了。” “哦……” 凌当归乖巧地将路线图放好。 祁王絮叨:“好了,阿纵,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去睡觉吧,伤还没好,要好好养着。为父一会也要去歇着呢,明日大军启程,舟车劳顿的,这么多些日子没带兵,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起来了。” “父亲自是可以的,私下百姓们都说,祁王可是宜国的战神呢。” 这话把祁王逗笑了,他摸了摸凌当归的脑袋,“去睡觉吧。” “好。” 凌当归提起灯笼,余光往门口一瞥,只见得一晃而过的衣角,微若不可察,仿佛只是飘过一片落叶。 凌当归微微一愣。 回廊转角处,隐没在黑暗中的陆观南,目送那道忐忑不安的身影渐渐远去。 第110章 面首 丑时二刻,一道身影偷偷潜进漆黑的照日堂,在桌案上翻来翻去。 他看上去极为紧张,险些弄洒了桌上未收拾干净的杯盏。 堂后传来些声音,听起来只像是睡着的人翻了个身。 黑影松了口气,动作愈发小心地在桌上翻找,很快,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份薄薄的行军图。露在外面的眼睛,瞬间睁大一亮,他将行军图放在怀中,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寅时,郊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这可是军事机密!” 黑影对面那人,接过绢布包裹着的行军图,借着火折子细细观看,半晌后他点了点头,“不错,是真的。” 黑影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公主答应我的事……” “放心,公主尊贵无双,不过救一个祁王妃而已,又有何难?你且等着吧,事成之后,便是公主践诺之时。” 对方语气如此笃定,凌宥便轻松了些,“那我就等公主的好消息了。” 凌宥回府,脚步都轻快许多。 …… 卯时,郊外点兵,将军已祭拜过天地祖宗。 冬时萧瑟,甲胄兵马,鼓声鸣金,足以击退邪恶,万物皆透着凛凛杀气。 大军出征,兵发仞州。 …… 然而大军出发不过半个时辰,城门口的禁军便抓到一个疑似夹带行军布防图的细作。 这细作被发现后,当场服毒自尽。 事发在城门口,百姓众多,顿时掀起一阵哗然。 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到春夜坊。 迟迟甚是吃惊,揉着头发乱成一团:“不对劲不对劲!清都的驻防一向薄弱,而今早却格外严苛。以星落那么谨慎的性子,必然是将布防图藏得严严实实的,却还是被发现了。” 窗边落了信鸽,迟迟赶忙跑过去取出信,“是仪景送来的。他说今晨负责巡城的长官名叫吴戈,曾是祁王一手提携的部将,后来祁王失势,他得罪了薛王,被贬去守城门。” 第104章 芰荷掐破一支梅花茎秆,脸色一沉:“中计了。” 迟迟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与芰荷对视,“星落他……” 星落是明曦公主的面首之一。 幽清宫,天熙帝连磕三粒丹药,眼珠通红,氤氲着暴雨来前的浓烈阴沉。 “陛下,真人说了,这丹药不能多吃的,多则无益。”金银宝在一旁苦心劝着,“请陛下以龙体为重。” 台下跪着一群人,皆齐声附和。 “陛下,父亲今晨出征紧急,尚且不知行军图已经被调换一事。不过陛下放心,如今我已经派人去知会了,并且将真的行军布防图快马加鞭送达。” 凌当归跪在蒲团上,义愤填膺又压抑着不太方便表达出来的怒气,“父亲时隔多日出征,却被人意外偷了行军布防图,背后之人可谓是居心叵测。若这图到了乌塔人的手里,对方掌握着我军的机密,待时伺机而动,一网打尽,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陛下!” 凌当归故意抽了抽鼻子,看上去似有几分委屈,“若巡城营没有及时发现这个细作,可怜我父亲和五万大军,便要沦丧乌塔蛮人之手,此乃屈辱!旷古难见的屈辱!” 这件事可太大了。 出征的军事机密被盗,足以证明细作已经渗透到清都内部了,宜国危矣。 天熙帝鹰隼般的目光转移,声音极锐利:“明曦,你有什么话要说?” 凌芷萝抬起头,往日顾盼生辉的一双美目已经哭得红肿,“父皇,儿臣真的不知道此事啊!他虽是我府上的面首,可儿臣前几日便将人都送走了。儿臣真的不知道他竟敢……竟敢私传军事机密!” 凌沧心跳极快,道:“父皇,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可能是谁陷害吧……” 天熙帝弯下身子,以一个趴伏的诡异姿势,双手搭在玉台两侧,“那你说说,是谁陷害?” “儿臣无凭无据,不敢下定言。”凌沧咽了口唾沫,死死地垂着脑袋,快要窒息了,“但儿臣深知妹妹为人,她虽娇纵,却断然不敢做此等通敌叛国之罪。还请父皇明辨。” 凌芷萝也顺势哭道:“父皇,您还不知道女儿吗!女儿即便再糊涂,也是知道轻重的,怎可能与乌塔细作勾结!” 凌当归抬头,悄悄看了眼天熙帝,顿时被吓了一跳。 天熙帝这个样子简直太恐怖了,仿佛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都这样了,还在疯狂嗑丹药,夜以继日地做着他的成仙梦。 “陛下,侄儿也觉得公主是无辜的。”凌当归斟酌言辞,“这个细作,假借面首的名义混迹在公主身边,显然是蓄谋已久,居心叵测。若公主知情,便不会将他赶走了。” 凌纵给自己说话,凌芷萝非但没想到,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凌当归又委婉道:“请问公主,这个人是从何而来?通过什么手段入公主府的?” 凌芷萝不敢说。 凌沧更不敢。 凌当归暗示:“公主府上的面首众多,公主若是忘了的话,可以问府上伺候的人,他们一定是知道的,验证一番即可。陛下,侄儿来时听百姓说,见过那个细作,问问百姓也是可以的。” 即便有织蝉司帮忙掩护,但这事压根瞒不住,况且凌芷萝自诩万千宠爱,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已经被吓懵了。天熙帝一眼就看出,这其中有问题。 天熙帝阴恻恻道:“说!” 韩贵妃在帐子后面急得不行,看到女儿脸色惨白的模样,更觉大事不妙。左思右想,拽住她的大宫女,悄声道:“再去催一下,让兄长快马加鞭,速速抵达清都!” “是。” 凌当归再加一把火,“陛下,不若将路上议论的百姓叫来,问个清楚,这样也能洗清公主的嫌疑。” 凌芷萝最后还是招了,肩膀耸起,颤抖道:“是……是尤承送给女儿的。可是女儿真的不知道尤承通敌,也不知道他送给女儿的面首中竟混入了细作……” “明曦!你胡说什么呢!”凌沧心神一震,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震惊与凶狠。 尤承通敌叛国,有书信往来、金银交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前有韩阕无功而返,现在这个时候又跟尤承牵扯上,实在是百口莫辩。 天熙帝果然滔天大怒。 韩贵妃见状,赶忙端着沏好的清茶绕过罗帐上前,温声道:“陛下,您先消消气……啊……” 天熙帝猛地一扬手,上好的皇家瓷器被摔碎,瓷片从高台顺着玉石阶滚到了台下。 韩贵妃的手被烫红了,却仿佛感受不到,立马下跪叩首,语调哀婉,似在哭泣:“陛下,臣妾罪该万死!是臣妾失职,管教无方,臣妾愿以死谢罪。” “母妃……” 凌芷萝知道自己这回是犯了大忌,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惊慌,泪如雨下,不一会就哭花了妆。 “陛下,侄儿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是立马去查公主豢养的那些面首,不管是还在府中的,还是已经被逐出府去,他们都十分可疑。或许能够借此机会,重重挫一把这些敌国细作的威风。” 凌当归的声音在幽清宫中显得极为突兀。 天熙帝幽幽审视他:“阿纵说得有理,不如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如何?阿纵,你毕竟也是祁王府的世子,总该锻炼锻炼,如何?” 凌当归莫名感觉心一凉,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不过无所谓,接不接的,好还是坏,祁王府早就成为皇帝的眼中刺了。 凌当归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应下:“定不负陛下信任。” 奉命离开时,凌当归转身与凌芷萝和凌沧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只见凌当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登时凌芷萝遍体冰凉。 “滴——获得500积分,累积11900积分。” 第111章 春葭 公主府被禁军团团围住,甲兵森严,虎视眈眈。 虽说是派凌当归查办此事,天熙帝又安排来了周关山和大半个织蝉司。 这样一来,凌当归就显得像在摸鱼了。 他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逛完明曦公主府,叹为观止,此时正站在院中,看着织蝉司指挥使周关山清点人数。 凌当归挑眉,摇着折扇,似笑非笑。 他今日一身金白相间的锦衣,外罩纯白若雪的上等狐裘,头发高高扎起,束一道白玉发冠。 “陆公子,你也没猜到吧,周关山居然苦恋公主,求而不得,一心一意当备胎舔狗。”凌当归身子侧歪,凑近陆观南,小声说道。 陆观南没动,鼻间却多了一阵清冷,似是梅花香气。 他忽然想起,东梧阁的梅花好像开了,小小的一朵,跟玉一样,傲立在枝头上。 “发什么呆?本世子跟你讲话,你居然敢发呆?!”凌当归有些怒,“罚你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陆观南看他,“阿凌真的要罚这个?” 凌当归得意地哼了一声,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把玩着扇子,“对啊,就是要让你挨挨饿,长长记性。” “那我要是半夜饿了怎么办?”陆观南声音极轻,带着些许蛊惑般的笑意,“求求阿凌,有用吗?换一种惩罚吧。” 啪嗒一声,扇子被他甩掉了。 原本还气定神闲的凌当归完全招架不住,“你能不能正常点!” 正要俯身捡,陆观南却快他一步,捡起来,拇指与食指并用,单手推开折扇,垂下晃了晃,让风吹去扇子上沾的灰尘,然后再合上那一面的青绿山水,还给凌当归。 他的动作很漂亮,让人移不开视线。尤其是抵着扇柄的手指,长且细,骨节分明。 神经病,看别人手指做什么……凌当归莫名脸红,粗鲁地接过折扇,“要你多管闲事。” 陆观南跟他相处久了,见他这个反应,便知是害羞了,语调因而更轻,“阿凌……” “你闭嘴!” 凌当归直觉他没有好话,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提着步伐往周关山那儿走去。 陆观南失笑,跟了上去。 周关山见凌当归,知趣地低了低头,递上名册,“世子,这些都是目前公主府上的面首、宫女奴仆,属于在公主内院伺候的。” 凌当归扫了眼站了足足两排的面首,不禁佩服,笑道:“周大人,您别伤心,此一事过后公主府的所有面首必然都被遣散,您还是有机会的。”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1950积分。” 周关山眉心狠狠一跳,这话听着格外刺耳,“不知世子殿下何意。” “没什么意思呀,就随口一说咯。” 凌当归吊儿郎当地接过册子,随意翻了翻,顿感眼花缭乱,这公主府上下居然有上千人,纷繁复杂的关系网。真要查,起码要三天三夜,估计也还查不出什么。 以许国细作在清都布下的情报网,估计早已知道了这件事,第一时间便会将损失降到最低。 第105章 但天子一句话,臣民万死不辞。 只能照做。 尤承送给凌芷萝的面首,在尤承事发那段期间被放走了。织蝉司派兵循着踪迹,去拿人,被捕了五人,全部服毒自尽,逃了两人,不知踪迹。 足足五天,公主府上下一千口人,但凡遇到可疑的,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凌当归从一开始的心惊,到渐渐麻木。 从穿书过来,他见过太多的杀伐,太多的争斗了,在这个世界,轻而易举就能夺取一个人的性命。 可他若不反击,让那封行军布阵图被细作送到乌塔的手里,那么或许仞州城会被屠,五万士兵全军覆没,祁王兵败,薛王和韩氏外戚一定会将祁王府踩死,这也刚好给了天熙帝清算祁王的一个理由,祁王府势必面临灭顶之灾。 进要死人,退也要死人。乱世里,素来如此。 已经第六天了,公主府静得像乱葬岗。 凌当归放下文契,看向这公主府的大宫女,凌芷萝的绝对心腹。 他拍了下肩膀,示意陆观南。陆观南便放下茶水,站在他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动作极其自然。 “春葭姑娘,你在公主府多久了?”凌当归抿了口水,润润喉,慢条斯理地问。 春葭回道:“回世子殿下的话,十年了。” 凌当归又看了看文契,“你是苏郡人?” “是,奴婢出身苏郡,自幼家境贫寒,随亲友进京寻母,母亲是公主府的乳母,奴婢便也进了公主府。奴婢自小就伺候公主了,可以说是同公主一起长大的。” 凌当归走着流程,“将刚才的话,用清都雅言说出来。” 春葭便说。 凌当归是听不懂的,他看向陆观南。 陆观南点头,“没问题。” 凌当归掂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忽然扬起一个堪称风流多情的笑容,支着下巴,问:“春葭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原书中并没有明确挑明公主府的头号细作是谁,但凌当归有九成的把握,就是眼前的人。 那天夜里,来织蝉司牢房找他的许国细作,也多半就是她。 春葭一愣,刚抬了头,却见凌当归肩膀一耸,表情略有些狰狞,怒而扭头:“你干嘛?疼死我了!” 虽然表情是凶巴巴的,那尾音上扬,听着莫名其妙还有撒娇的意味在。 陆观南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小心按重了。” 凌当归嗤道:“继续继续。” 转头面对春葭时,又是花花公子般的笑容。然而这笑容刚展开,春字还发出来,他又龇牙咧嘴“嗷”了一声,缩着肩膀,咬牙切齿地瞪向后面:“陆观南!算了算了,不要你按了,下手没轻没重的,回去跟吉祥好好学学手艺。” 陆观南:“哦。” 被他这么一打断,凌当归也没兴致再铺垫了,揉着肩膀,开门见山:“春葭姑娘,你这么漂亮,我相信你绝不是细作。不过你现在处境很糟糕啊,咱们有兴趣合作一把吗?” 陆观南和春葭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春葭困惑,“世子何意,奴婢不知,还请世子明示。” “你作为公主的心腹大宫女,公主所做的所有勾当,你都知道。如今公主出事,你怕是很难独善其身。若我猜得没错的话,今夜周关山必会对你动手,将一些关于面首细作的罪名推到你身上去。” “春葭姑娘,你好好想想,若是顺我,我保你活命。” 凌当归勾着折扇,甚是轻松,似乎笃定春葭一定会答应。这份悠然,让春葭眯了眯眼眸,有些被窥透的排斥。 尤承被灭族,明曦公主被查,扎根在这一条线上结成的细作网基本是毁了,现在应该是想着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春葭正计划如何脱身,凌当归便送上门来。 既如此,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敢问世子,如何保我活命?” 凌当归握拳轻敲,意有所指:“尤承与公主之间存在颇深的利益往来,难道织蝉司真的一点都没搜到证据?” 春葭会意,“自是有的,被我藏起来了。” “哦?”凌当归有些意外。 春葭微笑道:“公主性情暴虐,动辄打骂,府上何人不怕,奴婢也该为自己着想不是?” 凌当归拍手,“姑娘非寻常人。” 陆观南见这二人一来一往,不由舔了舔后槽牙,心下实在不快,感觉闷堵得慌。 当天夜里,打坐完毕的天熙帝,心境舒畅了些许。 然而当他看到凌当归递呈上来的书信时,顿时阴霾满身,竟气得站也没站稳,吐出一口恶血。 金银宝赶忙扶起。 韩虚谷子时终于抵达清都。 他刚接到信,晕眩好一阵子,惊出一身冷汗,半晌后才清醒过来。 信上说,公主府的大宫女畏罪自焚,死前留下明曦公主与尤承往来的书信证据和自白书。书信上表明尤承与明曦公主之间存在利益往来,尤承给公主提供俊俏的面首与奇珍异宝,公主答应尤承,往各朝各部安插人手。 甚至还说了尤承之死,是公主害怕事情暴露,让她带着公主令牌,去织蝉司杀了尤承,伪装成畏罪自杀。 另外,春葭还“贴心”地为自己的前主子澄清,公主确实从头到尾不知道尤承通敌叛国,这一点是无辜的。 因着公主案,一向对帝王最忠贞的织蝉司也被拔了出来。 在搜查尤府时,竟公然毁灭证据,为明曦公主掩盖。 朝中风雨呼啸,但凡是被尤承提拔的,全部罢官流放。 明曦公主凌芷萝罪孽深重,祸及宜国,赐死。 天熙帝既感愤怒,又觉卧榻难眠。 他也是这时方才惊醒,他一手扶起来的用来对抗废太子集团的韩氏外戚,他只当做小玩意的消遣!自以为在他圈禁的范围之内的一伙人,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野心和权欲在膨胀,开始妄图取而代之,妄图在朝堂中兴风作浪了。 可他还没死呢。 祁王府。 凌当归合上古册,吹灭灯烛。 系统提示,他又积攒了500积分。 艳冠京华、万千宠爱的明曦公主凌芷萝就这么死了,被白绫缢杀在公主府,悄无声息。皇帝最信任的织蝉司指挥使与公主私通,以权谋私,同样被赐死。 凌当归在黑夜中伸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原书中一带而过,而亲身经历后,凌当归才有一种凉气彻底的感觉,这是一个血腥的乱世,处处死人,天天死人,不管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的。 剧情与原书已经完全不同。 他如果坐以待毙,便是死。 第112章 瓜子 又过了几日,清都看似已经安宁。 傍晚,暮色苍凉之际。 春葭接过沉甸甸的一个包裹,打开看了一下,俱是金银珠宝,她不由弯眉笑道:“世子殿下如此财大气粗,奴婢倒是不想离开清都了。” 凌当归磕着瓜子,将瓜子壳丢陆观南手心里,闻言十分配合道:“虽说我倒是很乐意春葭姑娘留在祁王府,不过这可不是小事,若日后东窗事发,我可就麻烦了。” 春葭笑意更深,“是吗?世子殿下,有些话想与您单独说,可以吗?” “春葭姑娘帮了我大忙,佳人邀约,自是求之不得。” 凌当归将装有瓜子的荷包递给陆观南,朝他挥挥手,“你去旁边等我。” 陆观南只接过荷包,但没动,举手之间的动作,牵动玉佩碰撞到苍雪剑,发出叮咚的一声脆音。 他垂着眼皮,眉头微蹙,面容一半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中,眼眸深邃,墨色如幽潭,看着很平静,但似乎蕴藏着极浓烈不明的情绪。 从公主府出来之后,凌当归就发现这个人一直冷着张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也不知谁得罪了他,问也不死活不说,还给他摆脸色,搞得凌当归有种莫名其妙的在冷战的感觉。 “你去旁边等我。”凌当归耐着性子,又推了推他。 这一推不得了,陆观南眼圈居然都红了,原地盯他三秒,转身甩掉手里的瓜子壳,然后咬牙切齿地走到马车旁,背影看着很破碎,侧脸显得很阴郁。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12650积分。” ???凌当归看呆了。 谁!谁欺负他们男主了! 给春葭看笑了,意味深长地打量凌当归,“世子殿下好厉害,奴婢佩服。” “什么厉害?佩服什么?”凌当归是真没听懂,“行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要跟我说什么?” 春葭抱着包裹,若有所思地捏着里面的各种金银珠宝,叹息道:“奴婢早就没有亲人了,离开清都,也不知去向何处,要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奴婢愿厚着脸,求世子殿下收留奴婢……” 方才还意有所指,如今便立马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 凌当归心生感慨,真诚道:“春葭姑娘,你好会演啊,怪不得能成为凌芷萝的心腹。” 第106章 春葭只当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世子殿下,不考虑一下吗?” 那边高柳下,陆观南坐在前车板上,曲起左腿,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的二人,从荷包中倒出一些瓜子,看也不看,直接磕了起来。 他懂唇语,当发现春葭要凌当归考虑的时候,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像是卡了个瓜子壳在喉咙处。 风絮叫了他一声,“你别扔我这啊。” 陆观南没听见,继续磕着,只是动作慢了许多,再回过神来,食指一疼,竟是看得入神,咬到了自己的手指。 他也没管,继续盯。 倒要看看凌当归怎么说。 “不考虑哦。”凌当归扬着折扇,时而打开时而合上,“你已经‘畏罪自焚’了,突然出现在祁王府,不是很奇怪吗?若是后面薛王将这件事又翻了出来,查出你,我岂不是要倒霉啊。” “世子殿下的胆子一向是很大的。既然敢收留犯有谋逆之罪的光阳侯的私生子闫庚,想必自然也不怕收留我一个小小的奴婢吧。”春葭语调轻快,像春日里懒洋洋的丝竹声。 凌当归摇晃着的折扇忽而一顿,他不由挑眉,笑眯眯地啧了一声,由衷道:“好厉害啊姑娘,这都查到了。” 许国在宜国布下的细作网络,已经扎根至少十年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闫庚的身份,凌当归也没有多意外。 他直接承认,这是春葭没想到的,“你不辩驳?” “你们这些人厉害,我是知道的,迟早的事。”凌当归慢悠悠地说,“春葭姑娘,咱们这算是开门见山了吗?” 春葭敛了几分笑意,认真打量眼前的人,“你认出我来了?” 凌当归耸了耸肩,不言而喻。 “好,我那天晚上说的话,世子还记得吗?只要世子肯交出来,闫庚之事,世上绝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包括平昌公。”春葭徐徐道。 凌当归歪了话题,“你连平昌公都敢杀?他可是我舅舅,世代袭爵,吏部尚书。” 春葭没理他,继续道:“可世子若是不愿意,那这事若揭发出来,难保不会牵连整个祁王府。” “这招没用。”凌当归很欠揍地笑,“话说回来,我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谁,但以你们这个凶残的手段,我是真不敢。毕竟上次我呢只是稍微地跟你们开个玩笑,逗趣一下,就直接将我送进织蝉司,受了好些天罪呢。” 这话那天晚上在织蝉司,凌当归也说过。 春葭眯了眯眼眸,竟是个很记仇的人。 “这样,你跟你们出主意的头头说一下,让她给我诚挚道个歉什么的,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原谅你们。” 春葭心动了一下,追问:“这么说,你愿意交出信了?” 凌当归露出迷茫的表情,“嗯?什么信?哪有信?我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信的事情吧,我不知道啊。” 然后接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春葭姑娘,你们到底是谁啊?身份好神秘哦,感觉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呢。” “滴——获得150积分,累积12800积分。” “你……”春葭有些恼火,“你就不怕我把闫庚的事情告诉薛王?!薛王党如今正消沉,有了这个把柄,你祁王府势必满门抄斩。” 凌当归继续甩着折扇玩,轻挑求情:“哎哟怕,我好怕,春葭姑娘,求求你别说出去好不好?我还不想死呢。” 陆观南面无表情地咬碎瓜子壳,非常不小心地咬破了自己的右边腮帮子,疼得他眼睫一颤,舌尖去舔。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挺会撒娇……每次对自己,都是耀武扬威,张扬跋扈,凶巴巴的样子。 春葭被他这一番话更是激起了怒,想动手,却顾忌着一旁的陆观南和风絮,只好咽下这口气:“好,你就守着那封信,我看你能藏到几时。” 说罢,将那包裹往凌当归怀里一扔。 “呃……” 凌当归被里面硬邦邦的金银首饰砸了满怀,不过也幸好他穿得衣服多,不疼。 凌当归正要跟她得意地炫耀,春葭已经转身如风不见了。 凌当归便带着这一包东西回马车。 不知为何,从刚才与春葭说话,凌当归就感觉侧方有一道灼灼的视线。待他一转身,像一脚踏空,猝不及防地撞入陆观南那漆黑的眼睛里,吓得凌当归一抖。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背手往前走。 陆观南就坐在马车的车板上,磕着瓜子,扭脸往旁边吐掉瓜子壳,动作反复,唯独眼神是一点儿都没离开过,仿佛在无声控诉。 凌当归搞不懂,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更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油然而生一种心虚。 越走越心虚,最后凌当归索性硬着头皮以冲锋的姿势昂扬冲到马车前,先发制人,歪着脑袋训斥道:“你怎么这么没有环保意识,吃完的垃圾竟然随手乱扔!太放肆了,快点捡起来。” 陆观南垂着眼眸,“哦”了一声。 然后慢吞吞地从马车跳下来,蹲在地上,捡起瓜子壳。 好一副可怜兮兮、坚强倔强的小白花做派??? 凌当归感觉自己快晕了。 第113章 灯笼 风絮驾马,回祁王府。 陆观南和凌当归共乘马车,面对面坐着。 凌当归抱着包裹,晃荡里面的金银玉石,盯着陆观南腰上的佩剑发呆,看似蛮愉悦地听着这清脆空灵的富贵声,实际上则在思考刚才陆观南诡异的眼神和离谱到家的反应。 吃那么多瓜子,不怕上火? 诶,原书中有说过男主爱吃瓜子吗?好像没有吧。男主整个一史诗级性冷淡,没提过他对什么东西有偏好或上瘾。 陆观南见他神游天外,舌尖舔着破了皮的腮帮子,抬手按了按右脸颊,淡声道:“还在想她?后悔没将她带入祁王府吗?” 凌当归回过神来,立马否认:“嗯?当然不是!你捂着脸干嘛?” 他震惊,“谁敢越过本世子扇你巴掌?!风絮?” “……刚才嗑瓜子咬到肉了。”陆观南不愿提这个问题,他也没想到自己刚才居然能那般不稳重,那般犯蠢。陆观南转移话题,“她极有可能是许国细作。” 这个凌当归是知道的,但他得表现出很惊讶很悔恨,于是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紧绷,声音震天:“你说什么!她是许国细作?!糟了,我居然放跑了她!我真是宜国的罪人!” 一车安静。 半晌后,一声轻笑。 像是一片柳叶拂过人面,一根羽毛飘在湖上,轻飘飘的,春日和煦的感觉。 “你好浮夸。”陆观南说。 凌当归脸颊爆红,“你说谁呢?!” 陆观南不跟他兜圈子,直言道:“你。你刚才跟她说的话,我都知道。” 凌当归忘了害羞,惊奇道:“你是顺风耳吗?那么远都听得见?” “我跟师傅学过唇语。” 凌当归:“……呵,你好厉害哦,这世间有你不会的东西吗。” 陆观南忽然发现自己很享受凌当归在自己身边,情绪被自己牵动时的模样,表情丰富,很鲜活,很灵动。 阴阳完之后,凌当归按着额角晃了晃,脑子有点乱:“你为什么说她是许国细作?你现在都知道些什么?” 他从春葭那知道男主和许国细作交过手,可没想到,男主居然都发现对方是许国人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十三、春葭、还有那天在李氏书铺袭击我的女子,都是一党人,那女子功法有许国的影子,佩剑上的字也似许国书法。这些人盘踞在宜国,意图消耗宜国国力。最近好像又因为闫庚,盯上了一封信。刚才春葭就是向你要那封遗书,否则就借刀杀人,用薛王来对付祁王府。” 居然发现了这么多……算了算了,谁让男主光环就是很强大呢。 凌当归不屑地哼了一声,“狗急还跳墙呢。她要是敢说,我立马烧了信,同归于尽。” “光阳侯遗书上写了什么?” 竟让平昌公和许国细作竞相追逐,一定不简单。陆观南想起那碎掉的纸片上显现出来的“傅”字,思索道:“与许国的那个被灭族的傅氏有关?二十年前,光阳侯阻拦住许国的进攻,也是那场战争,傅氏谋乱,被灭族。” “……”凌当归瞪大了眼睛,往前挪了挪位置,双手摁住陆观南的脑袋,顺着头发、脸颊乱摸,“这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这就是主角吗! 他突然靠近又上手的那一瞬,陆观南好像被定住了,身子僵硬,动也不敢动,只得任他摸去,下意识咬了咬下唇,声音莫名有些哑,“我……留下了一张李十三那边的碎片,破解矾书,是一个‘傅’字。宜国鲜少有这个姓,最出名的还属许国的傅氏家族。” 凌当归终于松开了他,酸溜溜道:“不错,是跟他们家有点关系。不过你别问了,这是秘密,我不会告诉你的。” 第107章 以后就知道了。 凌当归不让问,他便也不问了,只是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的手,低语道:“那春葭呢?她没拿到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凌当归没说话,似乎在很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1 他当初留着这封信,就是给这些许国细作为傅氏翻案的。可没想到对方做事那么狠毒,让他在织蝉司背着杀人罪待那么多天,还不道歉。唔……就有点不爽。 看来这阵子,祁王府和东梧阁必须得再增加几倍防守。 回府后,陆观南仍是心不在焉,耳根还有点红红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腰间垂坠的玉佩。 凌当归放弃了。 伴君如伴虎啊,他到底是没有做太监总管的天赋,完全揣测不了君心。 “阿纵回来了?这几日累坏了吧,最近天又冷,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窦侧妃迎了上来,接过丫鬟递来的杯盏,递给凌当归。 凌当归喝了一口,暖而不烫,刚刚好。 “陆公子也喝点吧。”窦侧妃让人送了一杯给陆观南。 陆观南看向凌当归,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 他这个样子有点呆。 凌当归起了坏心眼,故意逗他:“你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怀疑侧妃给你下毒?” 凌柳卿有些着急,刚要替母亲解释,便被窦侧妃给拉住,含笑朝她摇了摇头。 “不是。”陆观南怕对方误会,“但世子说,凡事都要先问过他。” “嗯?”凌当归叫了起来,赖皮不认,“本世子说过这个话吗?” 窦侧妃忍俊不禁,“阿纵,你就别闹啦,再不喝汤茶就冷了,你也不想让陆公子喝冷的吧。” 说得也对。 凌当归只好勉为其难道:“你快喝吧,免得别人都说我虐待你。” 陆观南接过杯盏,喝了一大口,心中泛起暖意。 一行人便往屋子里走,边闲聊。 凌当归发现窦侧妃手背上有个划痕,问道:“祁王妃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窦侧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拉起袖子盖住那道伤痕,“祁王妃被圈禁,日日服药,身子渐虚弱,不提也罢。这个是她的儿子划的,我不过是看看他,给他送些吃的,谁知道却突然动手。幸好门口的守卫及时拉住了他,否则我怕是要死在那儿了。” 凌柳卿对凌宥于心不忍,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挽着母亲的手更紧了。 说起凌宥,凌当归还真得去看看他了。 布防图事发后,凌当归第一时间让人将凌宥关起来,免得他惹出什么是非来。 连着七八日没见,凌宥憔悴了许多。自祁王妃出事,凌宥也不被祁王待见,随手扔在后宅,丝毫不过问。凌宥心中有恨,又是个藏不住事的,什么情绪都在表面,故而一见到凌当归,他目眦欲裂,冲上前来就要撕打。 没待他碰到凌当归的衣角,便被守卫给拦住了。 “弟弟,你冷静点好不好?”凌当归有些无奈。 被押住的凌宥散着脏乱的头发,怒吼道:“凌纵,我跟你势不两立!你害我母亲被圈禁,害我们母子沦落到此等境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好啊,我等着呢。” 凌当归露出邪恶得逞的表情,摆出大反派的气势,“凌宥,你偷盗军事机密,险些害得父亲五万大军沦丧乌塔之手,害我祁王府被满门抄斩,其罪当诛,我还怕你?其实你应该感谢我啊,是你偷了行军布防图给细作,我却没有告诉陛下,帮你瞒了下来,否则你以为你这会儿还能命跟我说话吗?” 凌宥不停挣扎着,“是你……是你设局陷害我!” “我可真没有。”凌当归举手发誓,“只不过将计就计罢了。也得是多亏了你啊,我才能抓住这个机会,扳倒明曦公主。啧,我看她早就不顺眼了,终于将她赶出了清都。” 在凌宥燃烧着愤恨火焰的眼神中,凌当归勾唇笑了笑,一字一句道:“谢谢你啊,弟弟。” “凌纵,我要杀了你……” “滴——获得300积分,累积13100积分。” 积分到手,撤退。 禁屋被牢牢上锁。 凌当归拍了拍面前的衣裳,正准备回去洗个澡睡觉,忽被叫住,声音里藏不住的激动欢喜。 “恩公!” 凌当归转头看刚才动手拦住凌宥的那个守卫,相貌平平无奇,属于放在人堆中就能消失不见的,毫不起眼。 那人见周围没人,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孔。 “闫庚?” 凌当归变了脸色,将人皮面具啪地盖他脸上,“揭了干嘛?你想被发现是不是?赶紧给我戴上!没我的准许,不许拿下!” 闫庚被唬得一慌,赶紧戴好面具,愧疚道:“对不起,恩公。” 凌当归见他戴好了,冷酷道:“没事,以后注意点,你要是被发现,我这颗人头不保。还恩公,我认你做恩公。” 闫庚乖巧地点头,俨然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附和,“我什么都听世子殿下的。” 不远处,陆观南狠狠拽下一片叶子。 走了湘露宝樱春葭,又来了个闫庚。 现在看来,闫庚才是他的最大威胁。 咬牙切齿,不经意间,左边的腮帮子又被他咬到了肉。很好,现在左右两边都疼。 气得陆观南又拽下一片叶子,随意往旁边一甩,转身就走。 凌当归只听得砰得一声响,吓得他很丢脸地蹦了一下,“什么声音?” 是不是许国来人了! 闫庚指了指前面掉落在地的一盏灯笼,“殿下没事,就是灯笼掉了。” 凌当归松了口气,又纳闷:“风也不大啊,灯笼怎么被吹掉了?” 走过去一看,更觉得奇怪了。 这灯笼俨然是被什么利器割断的,可是左看右看,灯笼旁边也只有一片薄薄的叶子。 第114章 仙境 月上中天,星子连线。 皇宫。 摘星楼里,八卦阵中,立了一口约三人高的宝炉,炉上雕刻各种仙鹤、凤凰等神鸟,炉内燃着火。方士打扮的一人闭眼低声念语,右手捻搓什么东西,忽而睁眼往炉内一甩,霎时间风吹摇晃,火焰颜色甚是漂亮,竟为淡蓝色,像是雨过天青,绽放出来的那如绸带般裹挟着彩云的淡蓝。 天熙帝痴迷地盯着那一抹淡蓝,饶是他贵为天子二十载,拥有世间千万般珍宝,也从未见过这般澄澈的蓝色。 一声惊呼,韩虚谷跪行大礼,“恭喜陛下,得见仙火!” “仙火?” 蓝色火焰在天熙帝的眼中安静又癫狂地跳跃着。 蓬莱真人轻扬浮尘,语调悠缓,娓娓道来:“陛下修行已有两月,火焰初为极炽烈的橙黄,象征陛下汹涌不安的处境,而两月过后,陛下心火转为蓝。蓝者,上为天,覆盖万物;下为海,纵横万里。此乃大也,寓意永享亘古河山,有驰骋天地之逍遥,大道所在,妙哉!” 天熙帝内心极其震颤,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越发痴迷于那蓝色,“这么说,朕真的能得道成仙,长生不老?” 蓬莱真人微笑道:“便是指日可待。” 韩虚谷欣喜万分:“陛下恩泽遍被四海,天下苍生无不沐浴在陛下的谆谆教诲之下,备怀感念,定是上天看中了陛下的恩德,降福于陛下!此乃我宜国百年未有之祥瑞啊陛下!” “祥瑞吗……”天熙帝喃喃,移不开视线,盯着那淡蓝,语气渐渐笃定,:“此乃祥瑞。” “微臣愿为陛下勾勒出这仙火,挂于幽清宫上。”韩虚谷道。 天熙帝从嗓音里卡出笑声,“好!好!来人,给丞相赐笔墨!” 韩虚谷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其清丽婉约的书画风格独步宜国,哪怕是不屑于此等奸佞之臣的文人,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甚通文墨,天赋极佳。 不一会,韩虚谷便完成了一幅仙火图,其色泽清亮,与实际上闪耀的蓝竟如出一辙。 天熙帝欢喜至极,当即赏了韩虚谷和蓬莱真人各一千两,奇珍异宝无数。 “陛下,臣还有一样东西,想请陛下鉴赏。”韩虚谷趁势说道。 得到天熙帝准许后,韩虚谷扬手拍掌,宫女如长龙一般进入殿中,个个如花貌美,姿态轻盈。宫女却不是重点,绕着摘星楼足足有一圈的画卷才是让天熙帝骤然龙颜大悦的关键。 画卷上是仙雾山,云雾缭绕,山峦起伏,幽然清静,如神仙之地。 行宫便占据了整个仙雾山。 画卷上画的正是行宫图。 “陛下请看,共三十六个宫殿,所用皆是金丝楠木、杉木与乌木,台下铺的是玉砖,处处坠琉璃……陛下您瞧,到了仙雾山脚下,上十八层石阶,这儿是空谷殿,遍栽兰草……” 韩虚谷引着天熙帝一卷一卷看过去,妙语连珠,惹得天熙帝憧憬不已,连连称赞。 第108章 “等行宫彻底建成,陛下便可銮驾挼蓝城,那儿风景极好,集天地万物之精华,陛下定能早日登临仙境。” 这么一连串下来,天熙帝早已迷失在仙境中,只追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建成?” 韩虚谷笑道:“陛下放心,明年四月,千秋节前,一定能完工,皆是举国欢庆陛下生辰,陛下又可入驻行宫,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好,此事交给丞相,看来是对极了。”天熙帝仰头大笑,因太过兴奋,眼珠发红,“丞相真是用心,为我宜国江山殚精竭力。” 韩虚谷受宠若惊,跪拜道:“陛下言重了,微臣是陛下的臣子,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敢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陛下若觉得有哪一处不合适,便在这图上勾画,微臣立即传至挼蓝城,让人去改。” 天熙帝全神贯注地赏着这将来自己的神仙行宫,手执朱笔,在图上又添了几笔。 片刻后,韩虚谷察言观色,忽带了几分痛恨:“陛下,微臣罪该万死,不该在此时提起这事的。只是微臣的儿子犯了大罪,微臣日夜难眠,恨不得将这个儿子打死,送给陛下平息怒气。” “那事啊,不已经过去了吗?” “是,”韩虚谷大着胆子说,“微臣斗胆,请陛下治臣教导无方之罪。阕儿兵行无功,公主又酿成大祸,险些乱了宜国,微臣……微臣难辞其咎。” 天熙帝天熙帝此时已完全没有精力去想其他的了,如行云端,飘飘欲仙,甚至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朕怎能治爱卿的罪呢?丞相这回事情办得这么好,朕如何舍得?韩阕和明曦此事,危及国本,朕不得不处置,朕也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明曦已经死了,就不提了,等祁王班师回朝,有机会朕会让韩阕再出去历练历练的……” 他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韩虚谷又给天熙帝讲起了这座行宫的壮丽,看到最后一卷,天熙帝意犹未尽,竟觉得这画卷属实太短。 鼻间忽嗅到熟悉的香味,天熙帝抬头一看,不由心神激荡,“爱妃怎在此处啊?” 这做宫女打扮的女子却是韩贵妃。 她已有三十,可在一众年轻貌美的宫女当中,依然是最明艳动人的,整个人便像一朵正盛的桃花,娇艳万分。此时着宫女装束,眼波流转,妩媚且多情。 “臣妾今日同她们一样,是仙人身边的女使。” 韩贵妃吐气如兰,身上的香味又仿佛云雾一般,将天熙帝缭绕绞缠。 天熙帝将韩贵妃打横抱起,又深深地闻了闻,目光变深。 韩贵妃低头娇笑。 宫外,薛王府。 得到舅舅消息的凌沧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慌忙叫人回来,“将进献父皇的花石再去检查一番,天一亮便抬进宫去!” 说罢,他迫不及待,满脸欢喜地给韩虚谷斟茶,“舅舅,这一回真是太险了,幸好您来得及时,不然我都怕被芷萝牵连。” “芷萝那丫头行事轻狂,我就知道一定会出事,却没想到闹得那么大,尤承通敌叛国,她偏偏又跟尤承有着利益关系,实在是非死不可。”韩虚谷慢条斯理地饮着茶。 凌沧仍心有余悸。 毕竟他和凌芷萝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自是痛心。 韩虚谷又道:“也幸好你听了舅舅的话,行事谨慎,不留把柄,这次才没祸及你薛王。不管怎么说,这一回我们惨败,倒是让祁王占了便宜。” 凌沧蹙眉:“舅舅,您觉得这事是不是祁王背后捣鬼?” “难说。”韩虚谷放下茶盏,“早晚解决了祁王,他是你继位的最大阻拦。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与祁王斗,而是稳住陛下。你在京中小心谨慎,与朝廷命官交好,我得传一封书信回挼蓝城,尽量提前建好行宫。” 凌沧道:“舅舅说的是。” …… 挼蓝城,曾经的雁州城。 如此夜晚,灯火通明。 官兵粗暴地拍门,惊醒笼子里的鸡鸭鹅,吵吵声震天,熟睡的百姓被吓醒,有的直接被提着刀的士兵给拎了起来,言语恶毒辱骂。 “哥!哥!怎么了?” 湘露匆忙穿好衣服下床,安抚着头发花白的老人,惊慌失措地叫外面。 丁不弃脸色难看,“到了一批木头和花石,太守下令所有劳工集合。” 湘露脸色同样很难看,气愤道:“可现在天还没亮啊!这群畜生,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 “别说了!”丁不弃四周看了看,松了口气,“以后那些话不要再说,你照顾好母亲,我先去了。” 湘露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哥你小心点。” “嗯。” 丁不弃出门,看了眼蹲在门口一言不发干活的人。 这人是凌纵安插,起初丁不弃怀疑他的居心,后来这人救了湘露几次,丁不弃察觉到他无恶意,便随他去了。 哨声急促尖锐地又响了好久。 丁不弃迅速跑到集合地点,那儿已经站了许多同他一样的人,明明还活着,却满身枯萎的死意,双眼乌青,不停地打着哈欠,麻木地被军士鞭笞、辱骂,若有什么情绪波动,那便是恐惧与害怕。 丁不弃只看到一个人,同他一样,低下去的眼睛里藏着滔天的痛恨。 那是邵覃。 清都那个因劝谏皇帝不要大兴土木、要安抚百姓的御史大夫邵亭的长子。全家获罪,被贬到雁州做苦力,短短两月,邵家已经只剩下寥寥三四人了,其余要么死在路上,要么死在仙雾山。 第115章 恨海 凌当归做了个噩梦,竟梦见了一个多月前丁湘露和丁不弃将他一顿痛打的那个画面。 他醒来后还处于懵逼状态,眼皮直跳,显然是不太好的预感。 恰好此时风絮递来传信,“是雁州的。” 信上说,丁不弃被征去修行宫,早出晚归。据闻雁州太守收到丞相的手令,让劳工夜以继日地干活,力保迅速完成行宫修建,如此算下来百姓约莫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每月所付的银钱却远远不够,甚至赋税还要照交。 最苦不过百姓。 凌当归皱了皱眉,将信递给陆观南,严肃且困惑地问:“这么搞的话,真的不会激起民变吗?” 他记得原书中,行宫建成,雁州城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人口,皆是老弱病残。具体什么情况,也是一笔带过,毕竟不是重点。 陆观南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直接将密信给了自己,赶忙放下滴着水的毛巾,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接过那封密信,扫了一眼,嘴角用力绷着:“只看有没有人能够站出来,敢豁出去,必是一呼百应。” 凌当归昏昏沉沉地又倒回床上,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他想的是,等祁王得胜归朝,跟他商量商量,暗中策划,直接造了天熙帝的反。这种无道昏君,简直就是百姓的噩梦。 现在宜国已经摇摇欲坠了,诸如仞州、雁州、弘都都多处都水深火热,濒临崩溃,而天熙帝还在做着神仙的美梦,由奸佞之臣把持朝政。 相比之下,对面的许国正是韬光养晦,兵强马壮之际,强敌在侧,虎视眈眈。只待男主登基后,攻灭宜国,成就不世功业。 “阿凌,还没睡醒吗?” 而那个未来掌天下风云变幻的帝王,犹豫纠结了好一会,忍着极快的心跳与胆怯,伸手去牵住凌当归的手,将他拉起来,低声道:“我帮你擦擦脸。” 凌当归没什么力气,轻而易举便被拉起来了,懒骨头一样倒在陆观南怀里。 帕巾擦脸,温度也是正好,足够让凌当归醒神。 一旁看着的吉祥狠狠翻了个白眼,撇嘴嘀咕道:“就他最会献殷勤!” 偏偏世子还就很吃那一套! 风絮置若不闻,眼观鼻,鼻观心。 凌当归被伺候得极为舒服,尤其是眼前这个人还是将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超级无敌冷酷帝王,顿觉满足感爆棚,隐秘的爽感弥漫着,他不由眯起眼睛笑道:“陆公子,你现在好自觉哦,都不要人去催你,就主动送上门来了。我看看,嗯,现在已经一点都不看出来昔日平昌公府大公子的样子了。” 陆观南放下帕巾,在盆里洗了一下,背对他道:“既然看不出来,那为何还那么叫我。” “陆公子?”凌当归不怀好意地开始戳他肺管子,“自然是让你不忘屈辱,牢记黑历史咯。” 说着,十分欠揍地连叫了好几声陆公子,挑衅道:“哎,太喜欢这么叫你了,怎么?不行吗不行吗?”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3200积分。” 凌当归欢欢喜喜地看男主破防,结果左看右看,只见陆观南慢吞吞地拧着毛巾,拧干水之后,又放到盆里荡了一遍,再次拧干水。 凌当归渐渐变得迷茫。 终于,他等到了陆观南的回应。 “阿凌喜欢,就可以叫,随便怎么叫。” 第109章 凌当归更迷茫了,嘶了一声,追着陆观南抱着盆出去的背影,又嘶了一声。 吉祥悄悄过来,道:“世子,您看他多变态!” “去!别瞎说,我怎么没觉得变态。”凌当归有些激动自己的新发现,完全忽略掉自己耳根有些红,“但我今天发现他还挺贤惠的。” 吉祥惊恐道:“世子?!” 哪里贤惠了! 全祁王府,全清都,也只有世子才会觉得陆观南这个人贤惠吧! 屋外。 陆观南倒掉一盆水,将帕巾拎干,夹在绳上晾晒。 轻舒一口气,倚靠在树旁,抿着唇,抬眉,视线落在屋内那个窜来窜去的人,衣袖随之翻飞。他眼神好,看出那衣袖上绣着墨色花团,翻卷时恰如花绽放。 今天明明很冷,吹来的风也像刀子,但陆观南却觉得心安甚暖。 用完早膳,凌当归带着陆观南和几个随行的东梧卫,离府去街上转悠。 清风街,原本的李氏书铺,已经没了牌子,只剩下紧锁的一扇门。风絮砸开了锁,扑面而来一股灰尘。 陆观南下意识拉着凌当归往后。 风絮呛了一声,先踏进去查看情况。 凌当归不解地看了眼陆观南,“干嘛?谁给你的胆子,奴隶敢跟主人上手?” 陆观南欲言又止,放下了,什么也没说。 书铺内,原本堆得到处都是的书,全部消失不见了。 只有那张破桌子底下,垫了一本。 陆观南去捡起来。 风絮道:“织蝉司和禁军前些日子大张旗鼓地全城抓细作,这李十三还有那些许国细作,应当早就转移阵地了。只不过属下刚才去问了这儿的住户,他们都说没看见李十三拖箱子带书。” 清溪问:“世子,会不会是在半夜里偷偷运走的?” 风絮道:“不会吧,城内有禁军,还不至于废到这种程度。” 凌当归想想也是,“那样就太显眼了,他们也不傻……你们查看看,这个房子里是不是什么机关密道。” “是!” 东梧卫寸寸探查过去,一处也不放过。 凌当归见陆观南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仅剩的一本书,走了过去,“李十三唯独留下这本书,应该是有意为之,说不定是故意留下线索引诱我们,给我看看……” 他话还没说完,陆观南便好像被砸到石头的猫一样,反应极快地合上了书,藏在背后,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脸色还泛起了红。 “没什么,你别、别看了。” “?” 这还能忍? 凌当归直接绕到他背后上手去抢,“不行,我就要看!” “没什么好看的。”陆观南只得往后退,躲躲藏藏。 凌当归不信,边抢边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李十三的老巢被你发现,这本书肯定是他留给你的。你不给我看,就有叛主的嫌疑,本世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陆观南手足无措,“阿凌……” 凌当归忽地一跳,抱住陆观南的肩膀,死死搂住他,不让他动弹,然后去抢他手里的书。他满脑子都是书,自然便也没注意到被他抱住时,陆观南瞬间变得僵硬的身体。 “好呀,我倒要看李十三写了什么东西,叫我们陆公子都害羞了呢!” 凌当归抢到书便松开了他,得意洋洋地将书转到正面,“《恨海记》,话本子?不就是话本子吗,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然而当他翻到第一页时,笑容凝固了。 噫,好变态好刺激,李十三这个十八线的烂俗写手,一出场就安排主角那什么翻云覆雨…… 等等!这个主角的名字! 凌纵和陆观南! 他揉揉眼睛,再看一遍,就是祁王府世子和被赶出陆府的陆观南! 万万没想到,撷花居士大大你还搞同人创作! 凌当归不认命似的将这本厚厚的话本子翻了翻,随便一翻,不管停在哪里,两个人不是在调情,就是在上床,花样还多得不行。 这他妈完全就是一本没有剧情的纯那什么文! 凌当归咬着牙,猛地合上话本,“我要杀了他!” 陆观南见他这般模样,喉结一滚,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凌当归扭头看到陆观南,他脑海中瞬间冒出无数话本子里的描述,一时恍惚,赶忙转过去,耳根红透了,气得要撕《恨海记》。 陆观南想也没想,直接叫道:“等等!” “干嘛!”凌当归粗声粗气地发火。 两个人一对视上,便不由自主地思绪游移,谁都不敢看着对方,眼神四处乱瞟,偏偏余光忍不住瞧着对方,一瞧着又觉得内心一团火,快要爆炸了。 “只是撕了,能消气吗?”陆观南声音有些沙哑。 “当然不能!” 凌当归现在就想抓住李十三,将他痛扁一顿。 陆观南垂着眼帘,道:“等找到李十三,把他抓起来,一张一张地让他吞下去。” 凌当归眼睛一亮,“对哦!这个好!还是你有办法。” 一番对视,又是好尴尬。 “你要是觉得不自在,给我吧,我收着。”陆观南咬了咬下唇,目光不知道飘过多少个地方了。 凌当归正觉得拿着这破话本像烫手山芋,一听这话,立即塞给了他,然后清清嗓子,摸摸这个桌子,摸摸那个柱子,假装自己很忙碌的样子。 陆观南将书放在衣服怀里,手心已全是汗。 心跳得还是很快,比第一次练习轻功,从悬崖上摔下去时,跳得还要快。 但两者不一样,那一回是凶险。 这一回…… 陆观南抬眸看向凌当归,眼睛仿佛被烫到了。 第116章 气味 “世子殿下,找到密道机关了!” 风絮的出声,暂时将凌当归和陆观南之间尴尬的氛围冲淡了一些。 救星啊! 凌当归飞速冲过去,“在哪呢在哪呢!” 里墙上挂着一幅字画,移开字画,便有一个的不规则形状按孔,与一旁掉落的砖灰与翘起的碎块几乎融为一体,看上去很不起眼。 风絮正要转动机关。 与此同时,神游天际的陆观南忽然意识清晰,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叫道:“别动!” 然而已经迟了。 风絮已经转动了那个机关,只听得“咔哒咔哒”齿轮运转的声音,先是极为滞涩缓慢的声音,随后忽然一下子变得凌厉,犹如猛虎啸林。 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屋顶四个角竟齐齐射出箭来! 陆观南是最先回过神来的,攥着凌当归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随后迅速拔出苍雪剑,抵挡着如同万箭齐发一般的攻势。 东梧卫随即立刻进入状态。 凌当归被裹在陆观南的怀里,只听得长剑打短箭的击鸣声,只闻得似有若无的幽幽清冷香。凌当归凑近又闻了闻,好像是东梧卫正盛开的梅花香味,又好像还含着皂角的清爽。 总之,就是好好闻,他好喜欢。 味道像极了以前失眠时,爷爷送给他的一款中式香薰晶石。 凌当归抓着陆观南一尘不染的衣裳,忍不住又凑近闻了闻。 忽然脑袋被滚烫的手指戳了一下,头顶传来一道涩哑的声音,“……别乱闻。” 话音落下,一支短箭擦着他的头发掠过,陆观南险些手软丢了剑,站也没站稳。 凌当归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做了什么,热意从脚蹿上头顶,死鸭子嘴硬就是不承认:“我没有闻啊,你看错了!我又不是小狗……” 他的脸颊上像是倾倒了傍晚时分漫天的晚霞。 只看过去一眼,就足以让陆观南再次变得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又是一簇短箭。 好烦。 好烦的箭。 陆观南屏气凝神,握剑断暗器,动作干脆利落。 凌当归感觉自己快要炸了。 究极社死,尴尬得想找一个地方把自己给埋了。 前有《恨海记》,后有闻气味。 啊啊啊啊啊……都怪李十三! 这个狗东西,不仅猥琐地写他跟陆观南的同人大尺度黄文,还留下机关暗中放冷箭,害得他躲在陆观南的怀里,“被迫”闻他味道…… 没错,他是冤枉的。一切都怪李十三。找到就把他给鲨了。 凌当归表情五颜六色,变化多端,一时咬牙切齿地痛骂李十三;一时想到刚才“惊鸿一瞥”的某黄文中的字眼,面色愈发潮红;一时又偷偷摸摸地再闻一下陆观南身上巨无敌好闻的味道,偷偷摸摸地满意呼气。 “……阿凌!” 陆观南的声音又沉了一些,似乎还带着微重的气音。他咬紧牙关,有些恼羞成怒,突然很想捏住他的脸,问问他到底想干嘛,到底有什么好闻的。 陆观南狠狠砍断一支飞射而来的箭,那箭顿时裂成两半。 第110章 凌当归冷不丁哆嗦了一下,此地无银三百两,立马道:“我没有闻你啊!你你你别激动别激动!看着点儿……” 对对对,眼前这可是男主,不能造次! 这四个顶角处的箭跟永动机一样,好像有永远都射不完的箭。 凌当归从靴子里取出流星弩,找了个适合的角度,射向其中一处机关。那机关出箭的速度极快,凌当归射出几次流星弩,皆被短箭击破。幸好凌当归随身携带好多备用的小弩箭,又试了几次,找好规律。 一波出箭后,大约一秒,会再次出箭。 凌当归掐准时机,扣下流星弩。 除了在织蝉司蹲大狱,他基本上天天练习,故而准头很好,一下子便将那出箭的一个孔都堵住了。 东梧卫受了启发,堵不如疏,便想方设法避开暗器,将出箭的孔给堵死。 凌当归又试了几次,越发熟练,有了他与东梧卫的配合,很快所有的孔都被堵起来了,终于安全。 凌当归松了口气,故作镇静地从陆观南的怀里出来,将流星弩插回靴子里,拍拍有些泛红的手,说道:“这个李十三,真是诡计多端,肯定是断定我们会再回来搜他的据点,故意设下陷阱。” 东梧卫深以为然。 凌当归又瞟了一眼陆观南,他正随手挽了个剑花,仿佛是习惯性的下意识动作,脸色看起来……很深沉。 “咳!陆观南,你刚才提醒我们,是不是知道这里有陷阱?” 陆观南也不看他,只点了点头。 “哦……”凌当归干巴巴地也点了下头,跟陆观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得转而看向东梧卫,“你们几个,再找看看,我就不信了,他还能插翅膀带着这么多的书飞了不成?” “苍啷”一声,长剑入鞘。 凌当归又悄咪咪暼他,陆观南握苍雪剑,表情更加深沉。 这一回倒是看他了,剑指着屋内仅剩的一张断了腿又被砍了腰的桌子,淡淡道:“真正的机关在这。” “你找到了?” 被转移注意力的凌当归走过去,那桌子刚才在打斗的时候已经被踢翻了,看来看去也没发现什么稀奇的。 陆观南蹲了下来,“有匕首吗?” 凌当归给他贺长生。 陆观南接过,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凌当归的手背。 凌当归颤了一下,看向陆观南。 陆观南面不改色,直接撬开一处木板,只见木板下很多小石子,拨开这些石子,露出一块手帕大小的方形机关。陆观南顺着机关的设计往后拧动。 极轻微的声响,便见屋内靠里的一处凹陷下去了一块板。 是个密道。 凌当归“哇”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在这啊?” 陆观南还匕首,刀尖朝自己,“刚才踩到这里,觉得不对劲。” 凌当归越看越觉得陆观南的周身,萦绕着一种霸气耀眼的光芒,仔细一看,写着“男主光环”。 一行人下了密道,落脚处发现这竟是一个狭窄蜿蜒的石洞,里面黑漆漆的,一点都看不见。 东梧卫举着火折子,风絮和清溪在前,其余人在末尾,中间护着凌当归。至于陆观南,一开始走在凌当归后面,然而凌当归总是发觉背后有一道根本无法忽视的目光,便将他拽去了前面。 凌当归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那个什么……刚才其实是误会,别多心。还有那个破话本子。都是李十三的错,回头我给他胖揍一顿,出出气。咳咳,那什么,都是小事一桩,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了表示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语气颇为轻描淡写,若无其事,仿佛只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不值一提且无关紧要的小事。 陆观南磨着牙尖,冷声道:“听世子这意思,若方才是别人,也会凑过去闻?” “那怎么会呢?”凌当归立马否认,“我又不是狗。” 陆观南的脸色稍稍缓和一些。 凌当归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说完之后,忽然发觉自己这话有歧义,显得他很像是喜欢闻陆观南味道的变态。 这怎么得了? 他抖了抖,赶忙找补:“你别多心啊,不只是对你。我来者不拒的,不不不不是来者不拒,我的意思是不管是谁,只要好闻我就会闻。” 陆观南:“……”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人。 凌当归差点撞到他。 他虽然及时刹住了车,但后面的东梧卫没注意,撞了一下凌当归。凌当归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不由地前倾,于是乎——整个人又跌入了陆观南的怀里,又闻到了那股香,他就没忍住,又吸了一口。 陆观南:“……” 凌当归:“……” 后知后觉,他尴尬地干笑,立马退了后去,大喊冤枉:“这不能怪我,谁让你突然停下来的。” 黑暗中,看不到陆观南的神色,自然也没看到他情不自禁伸出去的手,似乎想要将他拽回去。 但凌当归可以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不冷,语调偏缓,像玉锤挨次敲击编钟,足以敲击人心的那种。 “……你很喜欢这个味道?” 凌当归愣了好一会,迷迷糊糊地点头,“好闻。” 他想,不仅味道好闻,声音也好好听。 陆观南咬了咬下唇,回头继续走着。 今晨在梅林里干了许多的活,身上沾染了那味道。 陆观南心里默默记下。 他喜欢沾染了山茶花的气味。 也喜欢梅林里混着松竹的香。 第117章 故人 石洞里遇见了好几个岔路口。 风絮举着火折子,反复查看,也没有发现留下任何的印记。凌当归不死心,抓着男主再来仔细瞧瞧。陆观南也没有任何发现。 凌当归这才放弃,想了想,还是决定一起行动。毕竟他们人少,而对方又很阴险狡诈,一起行动也更安全些。 选择了一条直直往前的密道。 约莫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得见天日。 沿着一条两旁乱树的小径走到头,映入眼帘的竟是花月街。漱河沿岸,是林立的商铺,酒旗招招。花月街上各大酒肆青楼,已然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喧嚣。 这条密道竟然通向花月街,正面对的便是春夜坊。 凌当归忍不住吐槽:“啧啧啧,堕落呀。没想到老李居然还有这一面。” 虽这么说,他的表情却暴露自己此时乐呵呵看热闹的心态,“对了,上回听谁说,春夜坊来了几个许国女子……” 陆观南皱着眉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凌当归。 凌当归闭了嘴。 和他一对视上,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刚才的尴尬事,就……更加诡异的氛围。 凌当归先移开视线,假装严肃道:“我觉得这其中应该有什么隐情,李十三虽然比较没节操,但也不至于专门挖个地道通向青楼,这里面说不定有他的老相好,我得去调查调查……” 说罢,他刚要往前走。 才走出一步,鹤氅上的毛毛领就被拽住了,身后一道力,将他抓了回来。 陆观南垂着眼睫,平静地问:“你是想调查,还是想逛青楼?” 凌当归好一顿心虚。 陆观南又轻飘飘地道:“听祁王府的人说,世子回春夜坊,就像回家。是这样吗?” 凌当归怒了:“你胡说什么呢?我又没去过春夜坊!而且谁让你这么跟我讲话的?嗯?我是堂堂世子!你是区区奴隶!你这是以下犯上,妄图僭越!还敢爬在我的头上,按祁王府的规矩,应该……” 他哪知道王府规矩,正打算糊弄过去。 不过在场有人知道。 清溪补充:“应该杖责八十,逐出王府。” 风絮重重咳了一声。 “……”凌当归瞪了眼清溪。 要你说! 场面一时很难收场。 陆观南就这样看着凌当归,眼中似乎带着几缕笑意:“杖责八十,逐出王府?” 凌当归挠了挠额角,从腰带上取出一把折扇,展开扇了扇,扇出一阵流动的冷风,直冲清溪。 “眼下正事要紧,本世子觉得应该分清轻重缓急,主次矛盾。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凌当归一本正经,故作深沉,“你们觉得,这个李十三他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 陆观南勾起唇角,挑眉看了眼清溪。 清溪这会是终于明白为什么吉祥整天骂这陆观南爱献殷勤,就是个祸水,一身恃宠而骄的妖妃气质。 折扇扇来的风,吹得他一冷,被这个想法给雷到了。 说回正事。 陆观南的目光停在春夜坊斜前方的一处小铺子。 凌当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乐了:“赵氏果脯?诶,正好我饿了,去买点东西来吃吃。” 陆观南忽然想起那天来书铺找李十三时,他的手里好像也正提着赵氏果脯的袋子。 第111章 后来……他和女杀手打完一架,再回书铺找线索时,李十三、纸片不见了。他当初没注意,现在想想,一同不见的,还有那包果脯。 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想着,他也跟着凌当归,到了这家铺子。 铺子里满是蜜饯香,各色蜜饯被木色格子分割开,令人眼花缭乱。 招待客人的是一个小伙子,一见凌当归过来,认识这是大名鼎鼎又臭名昭著的祁王世子,更不敢怠慢,热情地推荐,什么乌梅膏、糖渍金桔、糖球糕、熏杨梅、雕花杏等等。 凌当归腰缠万贯,大手一挥,每样都装一点。 伙计大喜过望,“诶!” 前些日子织蝉司和禁军整日在这晃荡,搞得都没人来了,店里生意一落千丈。这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来了个大单,伙计干起活来,都乐呵呵。 凌当归悄悄抵了抵陆观南的肩肘,小声问:“你觉得他可疑吗?” 陆观南摇头。 凌当归接过纸包,吃了一颗糖球糕,口中溢满酸甜,“小伙计,你知道清风街的那个开书铺的吗?我想去找他买点书,不过好像关门了。” “世子爷是说李先生?”小伙计问。 “对,就是他。” 小伙计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我们这一趟的,跟我们老板挺熟,不过最近好像没见到人了,不知道去哪了。” 凌当归精准捕捉:“你们老板谁啊?” 小伙计点了点旗子,“我们老板姓赵,走南闯北,在外面做生意,基本上不回来。不过这个月回来了,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们老板,不苟言笑,看着蛮阴沉的,不过倒是大方,而且长得也英俊,来来去去的很忙,还未曾娶妻呢。” “赵?” 凌当归咬着蜜饯,若有所思,“姓赵?” 而且原书中,宜国部分的内容,他看得都不太认真,主要看男主去了。 原书中好像是有个姓赵的,开了个什么铺子,掩人耳目。 呃……他也不确定到底此人是不是姓赵?写许国那些细作刺客时,作者都不加姓氏的。 陆观南看他,“怎么?你认识?” 思考中的凌当归险些咬到舌头,呵呵笑道:“哪能呢?我又不是认识天下所有人。” 这个反应……陆观南眼眸一深,还真认识啊。 凌当归付了银子。 陆观南有些烦躁,侧身转过去透透气。拨开招旗,抬头便见斜对面的春夜坊。 此时还是上午,春夜坊自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高楼飞檐,雅致又气派,无愧是清都第一青楼。 三楼的一处窗子晃过一截翡翠绿色,枝桠落了一片叶子。 芰荷拨弄着手腕间的翡翠镯子。 “姐姐,他看见你了?”迟迟紧张地问。 “不知道,不过得小心行事了。”芰荷取下镯子,收在妆奁里,神情不变,“他们已经发现蜜饯铺了,仪景呢?” “他最近不是在盯陆渊,就是盯祁王府。祁王也知道自己儿子招人恨,防守是一层接一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仪景就只能先从陆渊下手。” 迟迟叹了一声,“芰荷姐姐,你知道的,他一听说有傅将军和少将军的消息,立马就从长陵跑过来了,听老头说,一路上都没怎么歇息。” 芰荷从妆奁中重新寻了一个银镯子,戴在如雪的皓腕上,对镜整了整妆发,“传信给仪景吧,唤他回来。凌纵好不容易出一趟门,陪他玩一玩。” “好。”迟迟办事极利索,甚至带着跃跃欲试,“我跟他一起,再找陆观南过几手。” 带着蜜饯,凌当归有意去春夜坊门口看看。 老鸨一见凌当归,十二万分的惊喜,脸都笑开花了,“世子爷,您可好久没来我们这春夜坊了,您可不知道,好多姑娘可都想死您了,尤其是怜霜,吵着闹着非要见您……” 一张沾满香粉的手帕柔情蜜意地甩在凌当归的脸上,凌当归顿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想也没想,拽着陆观南就跑。 陆观南紧皱的眉头也总算是平了。 老鸨一瞧这架势,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抖着帕子:“还真他们所说,世子居然……居然从良了?!还为了一个男子???” 一路上,凌当归都觉得自己刚才落荒而逃的样子很没出息,懊恼不已。 “现在去哪?”陆观南问他,嘴角上扬,似乎有些愉悦。 凌当归打起精神,想想自己今天三番五次地丢脸,其根源就是李十三,拍板道:“回他的书铺,再去探密道,本世子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陆观南笑了一声,“好。” 风絮怕世子走路累,在花月街附近租了一辆马车,他们先返回李氏书铺,在门口守着。陆观南和风絮驾马,凌当归便坐在马车里歇息。 马车过花月街,往清风街的方向去。 穿行旧堂巷和雨前大街时,忽然从天而降一群带刀的黑衣人。 陆观南及时勒马。 屋瓦上,蒙着面的迟迟说:“真是巧了,陆渊派人来刺杀凌纵,那我们就暗中看着,以便出其不备。哦对了,你看,那个穿黑衣服,驾马的就是陆观南了。你刚来清都,应该没见过他吧。” 迟迟只是偏头看一下仪景,习惯性的动作,没指望能看到他什么表情。 仪景除了在傅家的事情上像人以外,其余时候就是个冰块。 然而这回却不一样。 仪景呼吸急促,眼睛直直地盯着马车上的人,嘴唇紧闭着,手指扣着砖瓦,尖锐的瓦片刺破指间,却仿若不觉,显然是极度震惊。迟迟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应。 “怎么了?” 仪景只觉得天地间都回荡着嗡嗡声,沉重到压得他几欲窒息。 半晌后,仪景艰难地开口:“他,长得很像一位故人。” 第118章 杀手 凌当归掀开帘子,脑袋搁在窗上,正吃着蜜饯,好整以暇地看着空地上的打斗,看到精彩处便扬手高声喝彩,一看到有人偷袭就叽里呱啦叫了起来。 “陆观南!陆观南!” 陆观南的心咯噔一声,侧身横剑以格挡,脚下微微用力,踢中对方的膝盖骨,随后迅速上前,苍雪剑刺穿胸膛,溅出血来。 这几乎是下意识紧接着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 凌当归拍窗木,狠狠咬了一口梅肉:“帅!” 陆观南擦掉手背的脏血,刺客便又黏了上来。 他们这边只有风絮和陆观南,而对方来势汹汹,一波接一波,且明显是冲着凌纵去的。 凌当归自然也看出来了,一边躲,一边悄咪咪发射暗器,一击一个准,换暗器的期间,唉声叹气道:“没办法,都怪我平时太招人爱了,个个都放不下忘不了我。” 一把刀飞了进来,硬生生扎在车里。 若不是凌当归及时躲开,恐怕被扎的就是他了。 他赶紧缩了回去,然而没过一秒,又探头出去看,好奇得不行。 “喂,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头啊,有什么事好商量嘛,实不相瞒,我是祁王府的世子,有钱有势,你们一人一千两我都给得起,要不咱们讲和?” 尖锐的白刃突然刺入车窗,漂亮的窗帘瞬间被削成碎片。 凌当归果断往后缩了缩,举手:“好吧,我懂了,看来必须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说罢,他举起流星弩,瞄向刚才那个意图戳死他的刺客,眼睛眨也不眨地紧锁那道被风絮缠住的残影,瞧准时机,扣下机关。一支精铁细短弩箭刺中那人的脖颈,当即吐血倒下。 为了加强暗器的威力,他让东梧卫给每支弩箭涂了毒,可以说只要沾上就死。 凌当归不由有些得意,呵,真当他是吃素的吗? 又一个刺客,飞上马车顶部,举剑往车里刺,动作又狠又迅速。 凌当归心脏砰砰跳,只得矮下身子躲避。 感觉自己像打地鼠中的地鼠,是个怎么回事? 陆观南余光瞥见,轻功飞跃上马车,与那刺客打了起来。一招之内,对方喉咙断裂,被踹了下去。 然而对方人多是优势,一个下去,一群又跟蝗虫一样接二连三地围了上来。 凌当归看着头顶车厢和左右两边窗户一下又一下地被捅剑,幻视自己被那寒光凛冽的剑捅了一下又一下,被残忍地扎成刺猬,小心脏砰砰狂跳,疼,太疼了。 所以说,这就是他喜欢宅在祁王府的原因。 陆观南守着马车车顶,风絮控住车窗两边。 凌当归啧了一声,“哎,我真是个拖油瓶。” 嘀嘀咕咕间,忽听得头顶“轰”地一声响,车厢顶部居然裂开了,木头块直往下砸。饶是凌当归这种没有内力的人,也能感受到马车周围萦绕着强大的内力。 他走了一秒钟的神,下一秒左右两边竟也猝不及防地“砰隆”闷响。 第112章 凌当归睁大眼睛,这个马车居然炸了! “这是租的马车啊!要赔钱的!” 只剩下个底座,以及坐在软垫上、背后没了支撑的他。 凌当归感觉自己前后左右凉凉的,他可能真的会被扎成刺猬。 “手给我!” 就在这时,陆观南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凌当归想也没想,直接握住他的手,随后耳边一阵喧嚣风声。他低头去看,这可比那回在祁王府的屋顶高多了,而且下面聚了好多要杀他的刺客,凌当归不由地双腿一颤,更是抓紧了陆观南,“你你你千万别松开我啊。” 回去要练轻功! 被疯狂追杀的时候才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陆观南只觉自己的腰被猛地搂紧,心口处也被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撞了一下,不由地闷哼一声。 “别闻,有血。”陆观南浑身发烫。 明明天很冷,脸颊却充溢热气。 凌当归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晕晕道:“我没闻啊。有血也没事,也好闻,衬得香气更清冷了。” 陆观南眉心直跳,“……你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凌当归其实有些恐高。 刚才说了什么,他还真不记得了,随口乱说的,脑子不清醒。 陆观南无奈咬牙,踏叶如点水,渐渐缓力,落在一处高树上,然而还没稳下来,一个刺客提着剑就追了上来。 凌当归吓了一跳,急忙扣动流星弩,连射三枚弩箭。 “差一点……”凌当归悄悄往陆观南身边靠,脸色略显惨白,不太敢往下面看,“那个,你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吗?” 陆观南本是这么打算的,但当触及他那满是期待的眼神时,便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换了左手拿剑,“我守着你。” 凌当归松了口气,佯装轻松道:“其实本世子也不是害怕,不过你是本世子的奴隶,保护我是你的分内之事,如果我有什么闪失,你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况且还有生死蛊……” “你可以抱我。” 凌当归的絮叨被打断,他愣了一下,“啊?” “就像刚才那样。” 陆观南舔了舔嘴唇,手仿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无意识地碰着腰间佩戴的玉佩,勾着穗子,再一动,却不慎被剑刃划伤,顿时汩汩冒出很多血来。 陆观南感知不到疼痛,将手背在后,也没去看凌当归,又舔了舔唇,补充:“你不是害怕吗?所以……” 凌当归的手迅速收回,再三强调:“我不害怕!” 陆观南:“……” 他到底为什么要补充那句话? 而另一边的屋顶上,迟迟表情格外嫌弃。 “这两个人是不是不分场合啊,什么时候了还在搂搂抱抱?陆观南到底看上凌纵那家伙哪点?眼疾居然严重到这个程度。” 迟迟又问:“仪景,我们动不动手?” “东梧卫已经赶来了。” “好吧,胜负已定,陆渊又要气死咯。”迟迟幸灾乐祸地笑,看向不远处的街巷匆忙赶来的人。 转头仪景还在死死盯着高树上的陆观南,想起刚才的那句话,更加好奇地追问:“他到底像谁啊?” 仪景没说话。 东梧卫及时赶到,一番打斗后,大多数杀手都死了,只有几个侥幸逃脱。 凌当归也终于平安落地,在尸体上翻来翻去,“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他有点不确定。 首先排除许国细作,他们应该更想活捉他。 如今想要他死的人,薛王是一个,陆渊是一个。 凌当归琢磨了会,还是觉得陆渊的可能性更大。 “罢了,先回府吧。” 见他们走了,迟迟蒙上面,准备好武器,似乎要打算动手。 仪景拦住她。 “我就找陆观南切磋切磋,顺便把凌纵抓走。春葭说了,遗信一定在他身上。这家伙怂得很,很少出府。” 仪景摇摇头,“先别动他,我有个事必须要先确认一下。” “那凌纵呢?陆观南的事比凌纵还要重要?” “同等重要,甚至比遗信还要重要。” 迟迟诧异,“行。” 但又不想白跑这一趟,“那我去揍一顿凌纵可以吗?” “不行。”仪景果然拒绝,“他好像很喜欢凌纵。” “……” 什么玩意? * 惊险刺激的一天结束了。 凌当归沐浴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觉。 今天消耗不少精力,还死掉许多脑细胞,因而他很快便睡着了。 东梧阁内的一间偏房,烛灯昏黄。 陆观南脱下衣裳,抱着衣裳细细嗅闻,那股梅林松竹的清香早就散了,只剩下些血腥味。 陆观南将衣裳挂起来,坐到床边,垂着漆黑的眼眸,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玉佩的流苏穗子,耐心十足地将缠在一起的穗子理好。 柔软丝滑,仿佛羽毛一般划过掌心,痒痒的。 半晌后,他觉得很渴,将晚上剩下的一点冷茶喝了个干净,掩去面颊上的红。 修改后的《恨海记》还在他的枕边,陆观南犹豫了好久,放下帐子,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翻看。 这一夜,对陆观南来说,是十七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夜。 他做了春梦。 ……难以启齿。 十七年来,从未对何人动过情意,更从未有过这样的梦,这样的情绪,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清心寡欲的。 梦里他却神魂颠倒,痴痴叫着阿凌,那般不知羞耻地施以引诱。 被他压在身下,紧紧抱住的少年,面容模糊不清,陆观南只记得他像一池盈满桃花的春水,声音动听极了。 陆观南捂着眉眼,轻叹息,喉结滚了滚,反手将《恨海记》塞到枕头底下。 李十三……真的很该死。 下床的时候腿都软了,险些被床边的靴子给绊倒。 第119章 蔡媪 平昌公府。 陆渊将收到的密信烧掉,脸色阴晴不定。 流觞道:“公爷,要不要再派一些人?” 陆渊摆摆手,取出一方帕子,擦掉手指上的纸灰,“暂时不用,以免打草惊蛇。凌纵……陆观南一直跟着他吗?” “是,据回来的人说,陆观南处处保护着凌世子,唯恐他受到伤害。” 陆渊蹙眉,有些惊悚,又厌恶的样子,“他到底是真的喜欢上了凌纵,还是在为了活命而作假?” 流觞想了想,道:“属下觉得陆观南不似作假,他替凌世子挡了好几剑。况且……属下斗胆,若说他为了活命,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刻意迎合,逢场作戏,却是不太可能的,公爷您也知道,陆观南他并非这样的人。” 陆渊听这话,脸色更古怪,“竟真的喜欢上男子了,还是凌纵这样的好色之徒。他也真是出息,这些年我教他的东西,都进狗肚子里了。” 流觞不敢言语。 “罢了,血缘肮脏之人,提了膈应。”陆渊扔了帕子,“大公子最近在做什么?与薛王走得近吗?” “回公爷,大公子昨夜才见过薛王。”流觞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提醒大公子,与薛王保持距离?公主受尤承之事牵连,被诛杀,薛王和韩氏一族正受陛下猜忌呢。” “现在不必了。” 陆渊烤着火,淡淡道:“上次尤笠的凶案,本想推波助澜,除掉凌纵。谁知道结果没等到凌纵死,却是尤承贪墨通敌被灭族,凌纵倒是安然无恙地从织蝉司出来了。因着做假供,陆府和祁王府的梁子又结下,已经到了彻底无法收拾的局面了。” 流觞皱眉道:“是,偏偏如今祁王还领兵在外,属下听说,手底下的士兵都很服他,威望颇高。一旦祁王继位……” “第一个死的,就是我陆府。”陆渊像火炉中加了些炭火,语气稍重,“所以不管如何,一定要推薛王上位。” 流觞心下一惊:“公爷这是下定决心了吗?” 陆渊直直盯着跳跃的火苗,沉声道:“假供和闫庚密信一事,我已经没有选择了,祁王和凌纵必须死。” “是!” …… 陆朝雨看完二哥陆辰荣,可怜地叹气。 自从陆辰荣上回在春夜坊出丑,丢了陆府的脸面之后,父亲再也没准许他踏出家门一步,眼前的情形就跟圈禁差不多了。 “小怜最近身子怎么样了?” 陆朝雨问婢女莺儿。 提起小怜,莺儿哭诉道:“四小姐,您不知道,小怜这伤怕是好不了的。本来今日就可以好的,谁知道那蔡嬷嬷又来找事,竟将小怜从床上推了下去,磕破了头,血流不止。那蔡嬷嬷还耀武扬威的,就跟没事人一样。” 陆朝雨惊道:“竟有此事?为何不早说?” 莺儿抹着眼泪:“蔡嬷嬷不许我们说出去,还威胁要扣我们的工钱!” 第113章 “岂有此理?!” 陆朝雨和莺儿转而去向丫鬟住所的厢房。 刚穿过一道池塘石桥,忽然闻到烧火的味道。 “是蔡嬷嬷!”莺儿激动地指着她。 陆朝雨看过去,瞧见那熟悉的木箱子和书文时,脸色顿时变了,也不顾大家闺秀徐徐慢行的礼仪,怒气冲冲便跑了过去,一把推开蔡媪,“来人,快提水来!” 莺儿抓了几个丫鬟小厮,赶忙去附近池塘取水,将火势浇灭。 蔡媪见是平日里待人最温和的四小姐,胆子便也大了些,“是四小姐啊,老奴正在将这些没用的东西烧掉,不慎冲撞了四小姐,这样老奴现在去旁处烧……” 陆朝雨捧着被烧毁的一些书册,见此人竟还跟没事人一样,更是怒不可遏:“你好大的胆子!我问你,谁让你进东厢房的?谁让你撬锁的?谁让你烧这些东西的?!” 蔡媪感觉到不安,不过也没当回事,说:“老奴清扫房间时,发现了这个箱子,打开一看发现竟是陆观南那个野种的东西。老奴觉得,此人不详,他人已经被赶出平昌公府了,他的东西自然也没资格留在府上。老奴本想禀告夫人的,但又怕惹得夫人不高兴,便自作主张,将这些东西烧掉。” “好啊你……”陆朝雨气得发抖,脸颊都红了,“这些东西是我放在那里的,你未经我允许,擅动!还擅自处理!被发现之后,还不知悔改,大言不惭!” 陆蕙如听到动静,也过来了,看热闹似的打量了周遭的人,又翻了翻已成灰烬的书册,眼中闪过一丝凉意,轻笑道:“瞧瞧,蔡嬷嬷,我自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将四妹妹气成这个样子的,您啊,可真有本事。” 蔡媪这才有些慌,赶忙跪下来,“三小姐,四小姐,老奴只是为夫人分忧啊,这些东西留在府上,实属不该啊,若是大公子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多心……” 陆朝雨声音拔高,抖得厉害,一双眼睛红红的,都快哭了:“你还敢狡辩!拿大哥出来说事,怎么?难道是大哥叫你烧我东西的吗?还是说你觉得,因为你跟大哥的关系,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蔡媪还要继续说什么。 却被陆朝雨叫住了,“来人!奉本小姐命,按府上家规处置!若今日不给你点惩罚,怕是叫人以为大哥不公。” 陆朝雨向来仁慈心善,这是她第一回打罚下人。 蔡媪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抓着陆朝雨的衣裙,磕头求情:“四小姐……” 陆蕙如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拖走啊,听得我耳朵疼。” 蔡媪被拖出去,不远处传来呼天抢地的求饶声和哭喊声。 陆朝雨满是心疼地看着眼前狼藉,这些都是兄长的墨宝……重重地叹了一声,转头看去,陆蕙如不知何时已经又离开了。 被打了五十板子的蔡媪被拖着,关到了柴房。 “三小姐,若是大公子问起来?” 陆蕙如丢了个银子给守卫,笑道:“大哥才不会问她呢,我还不知道吗。多关几日,让她吃点苦头,免得总是狐假虎威,到小姐头上作威作福。” “诶!遵三小姐命!” 夜里,蔡媪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嘶喊了,嗓子疼得要命,这群狗奴才,还不给她饭吃!等她出去的,告诉夫人和大公子,定要给他们颜色瞧瞧! 蔡媪饿着肚子,翻来翻去快要睡着了,一阵冷风将她惊醒。 她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去将吱呀乱叫的窗子关上,再要挪回去时,只见一双阴暗恐怖的眼睛突然出现,险些她吓得魂飞魄散。 尖叫声被及时堵住,一把刀横在她的喉咙处。 “不想死就闭嘴。” 蔡媪冷汗直淌,疯狂咽口水,想点头,又怕自己撞上那把刀,又不敢发出声音。 “把十七年前,陆观南和陆温白出生时的事情一五一十,通通说给我。” “什么……” 蔡媪大脑一片空白。 仪景道:“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 刀尖又近了几分。 蔡媪顿感血液上涌,“我说我说,你让我想想……我说什么,从哪里说……” 十七年前,她还在雾州做接生婆。 那一年,发生了不小的事情,她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什么人谋反吧,打得挺厉害的,都打到都城了,一群王公贵族出逃。平昌公府夫人魏氏便逃到了雾州,路过她那个小村,当时夫人怀着孕,一路奔逃,动了胎气,只得临时在村子里找个地方落脚,先把孩子生下来。 巧的是,刚好村里的一个妇人也动了胎气。 为了方便,蔡媪便将魏夫人同那个女人放在同一间屋子,蔡媪接生。 因为人手少,慌乱间,她不慎抱错了孩子。当时跟着魏夫人被带走的是陆观南,而留在雾州某个小村的是陆温白。阴差阳错间,两个人的身份对调。 那个女人来了不到一年,身边就跟着一个男人,二人住在村里,平时从不与村民交谈,神秘得很。 有一日,蔡媪去河里洗衣服,碰见了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浑浑噩噩,似乎要带着孩子轻生。蔡媪救下了她,顺便劝了她几句,谁知道女人又哭又笑,凄惨悲哀,跟个疯子一样。 女人后来找了蔡媪,将包裹里的金银全都给了她,还给了她随身携带的玉坠子,求她收留孩子。 蔡媪本就没孩子,又能得这么多银钱,自然是万分乐意。 没过几日,女人和她身边的男人便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是跑了。 有村民从外地回来,说起在陈郡看到一具尸体,与那女子极其相似。也有人说在雁州看到,总之……十有八九是死了。 蔡媪哆哆嗦嗦道:“就是这些了……我后来将温白抚养长大,渐渐觉得他长得与当初那对男女丝毫不像,与出逃的贵妇人却极为相似,这才发现抱错之事。” “你还记得那女子模样?能画出来吗?” 仪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的心跳极快。 “记得,但……我不会画。” 仪景咬牙道:“不会画?” “我真不会啊,你放过我吧……” 仪景刀抵着她的下巴,“我再问你,那女子给你随身携带的玉坠子呢?” 蔡媪怕他动手,赶忙回道:“在镇上的当铺了。我带着大公子进京,缺盘缠,便当了一些物件换钱,那玉坠子现在就在当铺中!” “哪个当铺,当票给我。” 蔡媪不敢耽误,立马告诉了他当铺的位置。 “今晚的事情,你若是说出去一个字,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仪景丢下一句狠话,便无影无形了。 蔡媪吓得如坠地狱,汗水和血混在一起,疼得她满地打滚,却不敢叫出声。 仪景潜入蔡嬷嬷的住处,偷出当票,离开陆府,便星夜兼程,赶往雾州。 三日的路程,缩短至一日半,仪景从当铺中取出了玉坠子,一个已经磨损严重、不复莹润的玉坠子。 霎时双眼湿润,颤抖不已。 很简单的一枚玉坠,中心一个孔,穿着黑绳,结缀红玛瑙。 白玉上刻有高山大川,绵延起伏。 山川巍峨,壮丽耸翠,依稀间可见到风吹云雾。 一个雕刻的“许”字,静静地垂首在万山之上。 这是傅家女儿的期望,乱世一统,天下归许。 仪景扶着柳树,跪倒在地,已是满脸泪痕,呢喃着:“娘娘……傅姐姐……” 第120章 别扭 凌当归发觉最近陆观南很不对劲。 从前都是主动过来伺候,端茶送水,今日一见他,掉头就走,仿佛看见了瘟神,还各种惊慌失措,耗子见到猫一般。 相当不对劲。 难不成男主有什么心事? 难不成仪景来找他了? 眼下这个情形,受光阳侯遗书影响,仪景极有可能比原书提前出场了,他一出场,不知见过男主没有。一旦见过,男主那与其舅舅傅承玉有五分相似的外貌,与其母傅见微如出一辙的眉眼,与许国皇帝一脉相承的霸气,足以能让仪景意识到,男主的身份非同寻常。 凌当归琢磨了一下时日,看来不需要半年多。以仪景那打了鸡血似的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估计再过不久,男主就会被接回许国。 要回许国了啊……男主要开启他的事业线了。 他也要寄了。 凌当归趴在阑干上拽着竹叶,唉声叹气。 扯下一片竹叶,学着摘叶飞花,竹叶轻飘飘地落到林丛中。再扯一片,刚要甩,手背一道锐利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 竹叶划破了手背,血线渗了出来。 凌当归没去管,他还在走神,脑袋里装了好多好多的东西,这个那个的,挤压得他眼花缭乱,快想不过来了。 忽然身后一阵清幽的梅香,注入凌当归纷繁臃肿的身体里,轻而易举地便拨走了那些恼人的俗事。 第114章 “陆观南?” 凌当归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陆观南已经坐在了他的旁边,面无表情地给他包扎伤口。 “没必要吧,不就是……” 陆观南抬头看他,神色淡淡的,但眼睛仿佛会说话,幽幽让他闭嘴。 凌当归真的闭了嘴,但他又闲不住,笑盈盈地问:“你从哪冒出来的?好稀奇啊,居然能看到陆大公子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啧啧啧,我的荣幸。” 陆观南动作顿了顿,系布巾的速度慢了下来,“你身边怎么没人,吉祥呢?” 这已读不回,答非所问。 凌当归有些不爽,抽回自己的手,“他太唠叨了,我嫌他烦,让他去别处了。” 其实是吉祥一直在他耳边疯狂进谗言,说陆观南怎么怎么胆大妄为,虚情假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能够活命,赖着世子也是如此,结果居然还敢忽视世子,给世子脸色瞧,躲躲藏藏,完全不把世子放在眼里…… 凌当归越想越来火,区区一道口子包扎什么包扎,于是三下五下将布巾解开丢掉,阴阳怪气道:“陆大公子是大忙人,我也知道,哪能劳烦您在我这卑躬屈膝地伺候着,行啊行啊,你走吧走吧走吧,忙去。” “我……” 陆观南又是一阵慌乱,下意识想要拽住凌当归的手。 凌当归动作却很快,已经脸扭过去,背对他,一副不欲多言的高傲。 陆观南犹豫了片刻,捡起布巾,递给他,“还是……” “不要不要!”凌当归冷哼一声,万分嫌弃地推开,“你当我是瓷娃娃吗,一碰就碎?不过就是被叶子划了一道流点血吗。小事而已,当初被你用竹席割后颈,我不照样没死。” 陆观南更慌了,“我那时不是故意的……” 凌当归无情打断:“对,你是有意的,你就想杀死我。” 话题不知道怎么就偏向了老早之前的事,陆观南欲言又止。 凌当归余光瞥他,大稀奇,居然能看见男主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过当初不能怪陆观南,他也真是的,好端端的翻什么旧账……他清了清嗓子,正想揭过这一章,却听陆观南低声说了句。 “对不起,以后不会的。” 咦? 凌当归挑眉,眉梢间藏不住笑意,终于转过来了,“那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道歉了,本世子就大发慈悲原谅你吧。” 说着,伸出右手,将布巾丢给他,“包扎吧,再不包,伤口就要愈合了。” 陆观南愣了下,接过布巾,小心翼翼地给包扎好。 凌当归低下头,正可以看见他如墨一般的头发,大脑有些不受控制,凑近一闻:“你是扎进梅林里去了吗?连头发都染着梅香。” 陆观南手指一颤,结给打歪了,声音微哑:“刚在梅林干完活。” “哦。”凌当归没注意到这点小细节,大大咧咧道:“不过说起来,我这几日去梅林,总觉得还是你身上的味道更好闻一些,浓淡相宜,很清新。” 陆观南眼皮又在跳了,忍了又忍,道:“……世子,不要说这些话。” 太让人误会了。 凌当归上下左右看了看:“?没人啊,你为什么不叫我‘阿凌’?” 陆观南闭了闭眼,呼吸沉重。 冬风吹来梅香,像是雨后山间缭绕的雾霭,迅速将他裹挟,拉着他重回夜夜春梦。 快两个星期了。 梦里“阿凌”两个字,云一般软绵,含在齿间辗转反侧,溢出缠绵情意。 大白天的,他还怎么敢叫? 偏偏眼前这人还直直地看着他,眼眸中是纯粹的好奇天真,半点情欲不染。 衬得陆观南愈发像无耻至极的孟浪登徒子。 他压下心中的旖旎情思,只得先将眼前敷衍过去:“没什么,我……我还是叫世子吧,世子殿下。” 说完,陆观南都想给自己一拳。 他完全低估了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压根做不到游刃有余。 “世子?殿下?” 凌当归皱着眉,为什么从陆观南口中说出来,就是好陌生好奇怪好别扭的称呼。 “我……我还有些活没做完,我先去了。” 陆观南急急忙忙跑了。 “诶……?” 凌当归拍着栏杆,十分笃定! 男主绝对有心事! 看样子,似乎不太像是因为仪景。 陆观南刚才脸都红了。 难不成是……感情方面? 凌当归嘶了一声,又拍了下栏杆,起身去兰雪阁。 凌柳卿目露茫然,放下画笔,“不知道呀,世子。陆公子不是一向跟着你的吗?我很少见到他。” 她试探性地小声追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吵架?” 凌当归当场震惊,不对不对,这也太不对了! 为什么白月光女主会用这种八卦好奇的眼神看着他?而且“吵架”这两个字,用在邪恶的反派主子和美强惨男主奴隶身上,真的不违和吗! “没事的,世子,你与陆公子好好交谈,陆公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有什么误会说开便是了。” 你居然还劝和??? 凌当归觉得凌柳卿可能是误会了,“你……” 凌柳卿莞尔一笑,“你放心,世子。我以前确实喜欢陆公子,不过已经渐渐放下了。感情这件事,到底是要讲究缘分的。其实放弃陆公子的那一刻,我心中倒觉得轻松。” 凌当归倒吸一口凉气,紧急调出系统。 系统发出机械的电子音:“是的呢,亲亲宿主,由于您的不断干扰,现在剧情崩坏,感情线也一塌糊涂,女主之一凌柳卿不再喜欢男主,男主对凌柳卿也没有丝毫火花。另外,友情提醒您一下,您最近人设崩得比较厉害,积分倒扣500,请把握好分寸。” 凌当归更气了:“不许扣!还给我!” 系统消失。 凌当归捶桌子抱头,“啊啊啊啊!” 凌柳卿担忧道:“世子,你怎么了?” 他的积分!他的积分! 男主都要回许国了,他还没赚到任务要求的一半积分!这样下去,无法重生了可怎么办? 他不想被折磨致死啊…… 就在这时,风絮递来信,说陆温白邀约,请世子去白马楼吃晚饭。 除了陆府的人,还有徐钟、胡不为、程珩君等人。 第121章 拦路 陆观南从四景园中提着木桶出来,倒掉脏水。 肩上落了些许梅花。 陆观南捻着花瓣,轻轻嗅闻,极沁润的清寒梅香,是阿凌非常喜欢的。 可他却又说,不及自己身上的气味。 陆观南懊恼地捏着发烫的耳垂,用力晃着脑袋,有一瞬间真想把人拽过来,好好盘问个清楚,或者摁住他的脑袋,叫他既没那个心思,就不要随便乱撩拨。 可是他不敢冒险。 凌当归的眼神很澄澈,很坦荡,甚至连凑到他怀里闻气味这么暧昧亲密的事情都做得大大方方。 他……分明是不喜欢我。 陆观南有些迁怒地敲了一下木桶,木桶沿着石阶滚了下去。陆观南分外无力,起身去扶起木桶,放回井边。 直到晚上,陆观南都没看到凌当归。 吉祥咬着馒头,表情里有几分得意舒爽:“怎么?我们可都知道,世子去白马楼吃饭了,陆府大公子请客。呀,世子居然没带着你吗?噢!你终于被打入冷宫了。” 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他可记得这家伙是怎么撬他墙角的。 陆观南冷着脸:“……那你怎么没跟着去?” 这话扎了吉祥的心,他狠狠一啃馒头,当然是因为他最近总是在世子耳边说陆观南的坏话,被勒令反省了。 不过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吉祥龇牙咧嘴。 陆观南喝了口粥。 陆温白请客,怎么看,都有点鸿门宴的样子。 不过眼下祁王领兵在外,薛王顾忌着。 只要清都这边敢对祁王世子动手,消息若没拦截住,毫无疑问会刺激到祁王,立地而反也未可知。 但这也说不准,半月前就有一波疑似陆渊派出去的刺客,想要刺杀阿凌。 陆观南一碗粥喝得相当不安生,又问:“东梧卫跟着去了吗?几个?” “当然去了,我们世子这脾性,王爷是一清二楚的,但凡出门,必有东梧卫跟随。几个啊?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那几个心腹。”吉祥挑了点咸菜干,“哦对了,还有一个才来的,也跟着去了,叫什么我都不知道,好像姓闫。” 吉祥哼声,“我一眼就看出来,那家伙谄媚,很喜欢围着世子转。你可得小心点啊,别真的被打入冷宫。” 陆观南皱眉,又是闫庚,他倒是会见缝插针,趁虚而入。 吉祥还在碎碎念,“不过我觉得吧,他长得不如你,世子未必看得上。你放心好了,长相这一点上,你还是有很大的优势的。不过就怕世子喜新厌旧,你懂的,我们世子一向喜好流连花……” 第115章 陆观南一口气喝完粥,放下筷子就走了。 “喂!你碗还没刷呢!”吉祥被气得够呛。 若陆观南没记错的话,白马楼离花月街也不远。一群人,吃完饭喝了酒,再商量着去春夜坊瞧瞧,也不是没可能。阿凌自然是不爱逛赏青楼的,但若万一被下药……再有春夜坊对面的那家赵氏蜜饯铺子,神秘的背后老板,阿凌还疑似认识…… 想起这些,陆观南哪还待得住,回屋提了苍雪剑便出门,直奔向白马楼。 走到雀仙桥上,忽被一个小孩撞了一下。 陆观南素来不喜幼童,因而让了个位置,便继续往前走。 衣角却被拽住了。 陆观南低头看向小孩,模样冷冰冰的。 小孩扎着两个揪揪,一手抓着糖葫芦串,一手将一个纸袋塞到陆观南手里,扬起大大的笑容:“给哥哥的。” 陆观南看到纸袋上印有的“赵氏果脯”四个字,眼眸一沉,问:“谁给我的?他人呢?” 小孩摇摇头,一派天真活泼,“一个不认识的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那个姐姐,长得好漂亮。咦,刚才还在那边的,应该已经走了。” 说完,小孩美滋滋地咬了口糖葫芦,蹦蹦跳跳走了。 陆观南找个地方坐下来,扯开红绳。 纸袋里装的是蜜饯,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陆观南皱着眉头,倒出所有蜜饯,将包装的桑皮纸全部摊开,不同的纸上画着不同的图形。陆观南将纸拼拼凑凑,最终得到一个简易的路线图,旁边写着四个字:李氏书铺。 陆观南将桑皮纸收好揣怀里,先去了赵氏果脯,果不其然,铺子已经关门了。 他转头看向对面三楼的某处窗棂,若有所思。 算了,轻重缓急,还是先去白马楼守着吧,这路线图以后再研究。 “他这条路不是往清风街的。” 迟迟着急地问芰荷,“姐姐,该怎么办?” 芰荷同样一身劲装黑衣,隐没于黑夜中,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是去向白马楼的,看来在他心中,凌纵分量很重。” “那上回尤笠那个事……” 迟迟和芰荷对视一眼,二人心虚得不行。 芰荷扶额,懊恼道:“让春葭派人盯紧白马楼,看好凌纵吧。” 迟迟飞音传信,本还想嘀咕几句,陆观南怎么就看上凌纵这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子弟,但是想想还是憋住了,在心中默念,少主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再去送下信。这边交给你,我先去仪景那儿,免得相国大人久等。” 这信可是相当难送。 陆观南接到第二封信,上面写着大字:事关重大,速来。 依然被忽视。 陆观南接到第三个小孩送来的第三封信,已经在强忍着内心的怒火了。 小孩哭着被吓跑。 陆观南拆开信,目光沉沉,盯着看了许久。 那信上写着:已派人保护凌纵。速来李氏书铺,有关君身世,字字真切,违者必天谴。 身世? 陆观南环顾四周,幽夜之中,不知道布了多少双眼睛。 他稍有犹豫,又疑心这是调虎离山,将他引走,对方好对阿凌下手。 陆观南撕掉密信,还是决定去白马楼,看到人才能放下心。 迟迟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屋顶上跳下来,直接拦住陆观南,扯下蒙面,急躁道:“哎呀你就跟我们走吧,真的是要紧的大事!” 陆观南认出这是上回那个来找李十三的许国密探,不动声色地握着剑:“是你送的信?” “对……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迟迟看了下时辰,“快走吧快走吧,带您去见一个人,他在此处不能久留,过了今夜便要动身离开了。” 陆观南无动于衷,“谁?” 迟迟看他如此疑心,只好压低声音道:“许国的相国,秦从云秦大人!” 陆观南微眯眼眸,“什么意思?” 看样子,还真是不说清楚就不走。偏偏迟迟也没辙,要么就是打,将人绑走。可一来,她打不过陆观南,二来现在哪还敢对陆观南动手。 “走吧走吧,求您了。凌纵那边,保证他不会出事!” 迟迟欲哭无泪,态度恭恭敬敬。 这玩的什么把戏? 倒是让陆观南有些困惑茫然了,思索片刻,道:“带路。” 迟迟欣喜若狂,积极得很,“就在李十三那个书铺的密道里,走这边!” 而另一边,白马楼。 凌当归嚣张本性重出江湖,怼了一众人,累积收获300积分,正喝水润喉,决定再战。 “吃啊,不是吃饭吗?怎么都不吃啊?” 陆温白第一个回过神来,起身与他碰杯,面带愧疚:“世子,尤笠那件事,是我记错了方向,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先干为敬。” “尤笠?” 凌当归完全忘了这回事。 在徐钟的提醒下,才想起来。 他呵呵道:“啧,不说我都忘了。无妨啊无妨,想必陆大公子,必然——不是故意的。” 虽这么说,但阴阳怪气之意非常明显。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3050积分。” 陆温白尴尬一笑,只当听不出来这一层。 徐钟出来打圆场。 父亲去弘都赈灾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再惹祁王世子,否则就是尤笠的下场。他虽不知缘由,但父亲说的,总没错,故而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 朝堂的局势真是瞬息万变,祁王竟又掌了兵权。听说与乌塔一战,大获全胜,仞州之困得解,全军正打算班师回朝。 现在真是两边都不能得罪,夹在中间属实为难。 想着,徐钟苦笑,给凌当归添满酒,又给与薛王交好的陆温白也添满。 “喝,喝……” 第122章 身世 这一场请客,自然是别有用心。 凌当归喝了点酒,有些醉意,迷离朦胧地看着眼前的一排男女,个个貌美无双面,桃花含情眼。 凌当归笑了一声,支着下巴扫了眼炉陆温白,“怎么?你想往我身边安插人?” 这些人是不是真当他傻啊? “世子说笑了,”陆温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听闻世子尚未娶妻纳妾,府上眠香楼中的红袖佳人也被遣散走,如今世子便孤身一人,未免太寂寞。这些人皆是爱慕世子,愿意侍奉在世子左右的……” 凌当归啧声打断,慵懒地敲了敲酒盏,“我有什么好爱慕的?烂人一个罢了,跟了我,我又给不了名分,可不得受委屈吗。” 他一敲盏,身后的侍者立马斟满酒。 “况且怎么说我也并非一人。”凌当归将酒一饮而尽,突然笑了,“就不劳费心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便粗俗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些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拱手谢道:“今晚还得多谢诸位,谢谢啊,咱们下次再聚,今儿就到这吧……” 积分到手,溜。 说着,也不管桌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挽留,起身便要离开。 主角都走了,剩下的人也不留着,各自告辞,最后只有一个陆温白。 半晌后,门被推开,走近一个红衣男子,正是薛王凌沧。 陆温白目露惭色,请礼道:“让殿下失望了,什么话都没有套出来,凌纵还疑心颇重,装疯卖傻。” 凌沧扶住他坐下,斟了杯酒,“无妨,今日这酒宴不过就是试探凌纵。温郎不必失望,来,本王陪温郎喝一杯。” 陆温白面颊泛红,“多谢殿下。” 出了白马楼,凌当归便觉冷风扑面,冲散了几分酒醉。 他趁着自己现在还清醒,问在外候着的风絮:“怎么样?” 风絮道:“回世子,查出来了,蔡媪是暴毙而亡,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就死了,陆府已经将人下葬了。” 清溪多嘴了一句,“这蔡媪也算是陆大公子的养母,养母死了,陆大公子还丝毫不见伤心。世子,为何要查这件事?她的死有蹊跷吗?” 凌当归半眯着眼睛吹风,微微叹息。 应该是仪景灭口的。 因为光阳侯密信,提前来到清都,提前见到男主,男主得知身世,提前返回长陵。 若这一切做得妥当,现在还差的就是自己身上的密信了。 “世子,先上马车吧。” 凌当归抬手拒绝,忽然有个想法,“我自己走路,醒醒酒,你们暗中跟着我就行了。” 他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专门往人少空旷易出事的地方走。确实有一批一批的刺客来追杀他,然而他刚准备好被活捉,那群刺客便被另外一群刺客打跑了。 一个时辰多的路程,来了几波刺客,都是如此个状况。 凌当归坐在柳树边悬挂着的秋千上,陷入沉思。 这是什么情况? 谁在偷偷保护他? 第116章 …… 昏黄的密室里。 石墙上挂着几幅画。 陆观南举着烛灯,一一掠过,烛火摇曳,似乎要烧到那些画上。 仪景替他介绍画上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一幅画,是一个目光坚定的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鬓边已有白发,显然是在金戈铁马里闯出来的,气质迫人。 “这是傅戎傅将军。” 陆观南知道,许国铁骨铮铮、立下汗马功劳的名将,世家傅家的顶梁柱,最终却陷于谋反,被褫夺一切爵位封号,全家诛杀殆尽。 与光阳侯的境遇极为相似。 “你或许应该称呼他为外祖父。” 外祖父? 陆观南皱着眉。 第二幅图是一个盔甲带刀少年。 少年英姿勃发,意气正盛,眉目漆黑浓烈,笑容与动作张扬肆意,样貌足与陆观南有六分相似。 “他叫傅承玉,公子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仪景垂眸,“放在从前,对公子来说,他是素不相识的敌国少年将军,是一朝陨落,因谋反被诛杀的逆臣。可如今,他是……你的舅舅。” 沉默。 迟迟和芰荷立于一旁,李十三受不了这状态,打圆场笑道:“都说外甥像舅,这话一点都没错,陆大公子,你看你跟你舅舅多像啊。其实说起来都是误会,咱们几个不曾见过少将军,故而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故事,以前多有得罪哈……” 陆观南拧眉更甚。 迟迟掐了一下李十三。 李十三讪笑闭嘴。 陆观南犹豫了一下,画像的男子确实与他长得很像。 最后一幅画…… 他最后在一幅画前,驻足良久。 画上是个正值芳华的女子,容颜姣好,唇红齿白,却不是娇弱的那种柔婉,眉梢上扬,眉宇间暗藏锐利和英气,看动作,似乎正在练剑。 陆观南将烛灯靠近了一些,映照得那女子的眼眸愈发明亮。 “这是你的母亲,她叫傅见微。娘娘待人极好,故而在陛下处置傅氏‘谋反’前,有个御前宫女顶着掉脑袋的风险给娘娘报了信,娘娘才得以逃出许国。我们都不知道,她那时已经怀了你,甚至连陛下都不知道。可是你这样的气质,与陛下年轻时如出一辙,只要你站在宫殿下,便足以说明一切。” 身后一道声音,浑厚沉郁,字字蕴藏着叹惋。 许国丞相走到陆观南身边,淡淡一笑:“母子连心,对吧?” 陆观南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仍旧扭过头去看画像。 他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感觉,但这幅画上的人确实让他内心震动,难以言说的,想要亲近的感觉。他甚至从内心生出一丝委屈,和迅速蔓延开来,思念与难过。 仪景将抱错之事,解释给他。 是母亲吗…… 所以他的母亲不是魏氏,而是眼前此人,许国被灭族的那个傅氏家族的嫡女,许国皇室的贵妃,傅见微。 所以他是傅见微和许国昭平帝的孩子? 他是许国的……皇子?! 这怎么可能呢? 陆观南捏紧指节,可视线却始终无法离开那幅画像。 “这或许对你来说,很不可思议,接受不了。但事实便是如此,你是许国傅系的皇子,你该回到许国去,那里才是你的机会和前途。”秦从云抚着白发胡须,缓缓道来,“孩子,你该夺回属于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 “母族的清白,许国皇子的身份。以及许国的皇位,这是陛下亏欠傅氏的。” 秦从云一看便是文官出身,儒雅温和,语气不疾不徐,带着笑意,似乎只是隐逸悠然的私塾先生,说来的话却野心十足。 “你是许国的丞相,却为何替谋反叛乱的家族奔走?”陆观南问。 秦从云笑了一笑:“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落魄书生,承蒙老将军关照,才活了下去。待我科举成名后,本想报答将军,却不料傅家遭遇灭顶之灾。可我相信傅将军和少将军不会谋反,傅家是被奸人所害。” 他满意地看着陆观南,“二十年了,总算是有了希望。公子,我们等您太久了。不过您既然已经出现了,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陆观南静默片刻,扫了眼石洞里的人。 迟迟、芰荷,是许国细作,也是死士,从小便被秘密训练。 李十三,轻功卓越,逃命一流,顶替了原本因屡试不第而投湖自尽的李十三。 仪景,被傅承玉救下的孤儿,随傅见微一同出逃,却意外走散,后他被秦从云所救,认作义子。 这些人,潜藏在许国,有两个目的,一是为许国谋取时机;二是寻找逃入宜国的傅见微的踪迹,亦或是骸骨;三是寻找能为傅氏翻案的证据。 “……骸骨在哪?” 石洞密闭,陆观南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芰荷摇摇头,“我们还在寻找,只不过宜国偌大,一时半会是找不到的。” “那……证据呢?”陆观南放下烛灯,在幽暗中,闭上了眼。 芰荷道:“光阳侯死前留下一封遗书,或许与傅氏的谋反有关。另外,陆渊急于毁了那封遗书,谋反之事,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封信,应当还在世子身边。” 陆观南睁开眼,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他启唇,意味悠长:“所以,你们想要我去偷来那封信?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那封信至关重要!” 迟迟以为陆观南是怀疑这一切都是造假诓骗他的,忙出来解释,“若是陷阱,又何苦我们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呢?完全是暴露自己的身份。公子,我们今夜所讲,句句属实。公子信也好,不信也好,您都是许国的皇子。” 秦从云拍了拍迟迟的肩膀,示意她冷静。 仪景揭下墙上的画,递与陆观南。 秦从云和蔼道:“这些画给你。时辰也不早了,回去好好歇着吧。我也该返回长陵了,我在长陵等公子归国。” 迟迟送走秦从云。 桌上放着画,陆观南在石洞里坐了许久,摩挲着仪景给她的那枚玉坠子,据说这是傅见微的生前物件。 玉坠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许”字。 李十三、芰荷、仪景,谁都没有讲话。 安静得只剩下火光摇曳。 第123章 破绽 凌当归百思不得其解,暗中想要杀害他的人,他能猜到是哪些人。但是想保护他的人,除了东梧卫,好像就没有了吧。 这群人到底是谁呢? 缥缃堂内,凌当归挑着灯芯,胡乱一搅。 风絮推门进来,“世子,陆观南回来了。” 凌当归迟钝了一秒,火星子跳到虎口处,烫得他手一抖。 “去看看!” 凌当归藏在树后,静静观察着陆观南。 陆观南洗漱完之后,便回了屋。即便是再强装平静,但凌当归还是发现了掩藏之下的惊乱。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子时了,他这么晚才回来,还这么魂不守舍。 唔……看来应该是解开了身世之谜,男主一时无法接受。 毕竟这发生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当了宜国十七年的平昌公府嫡长子,突然被告知自己其实是被抱错的,本是乡野之子。接受了这件事后,不到一年,却又被告知,他是许国皇帝流落在外的骨血。 是许国的皇子。 母族还是傅氏。 大约像是一场梦吧,大起大落。 凌当归想到原书中之后的剧情,不由地心跳加快,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他见证了这个时候的男主。 凌当归轻轻一声叹息,下意识拽着竹叶,听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男主要回到许国了,摆脱宜国的噩梦,本是好事,凌当归作为读者,该为他感到高兴的。可事实上,他却高兴不起来。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哎,到底是有些不舍。 正要准备离去,偏房的门忽然被打开。 陆观南披着黑色外裳,一眼便看见了凌当归。 幽黑的深夜下,屋内昏黄黯淡的烛灯,陆观南的视线在两者的交相掩映下,显得格外沉郁深邃,仿佛其中坠了化不开的情绪。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已经从树后出来的凌当归。 凌当归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的,以咳嗽掩饰过尴尬,佯装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去,“陆大公子,听说你才回来啊。一个奴隶,没有报备便擅自出门,未免太狂妄了吧。说吧,到底去哪了,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陆观南脸色看上去相当差劲,表情太复杂,复杂到凌当归看不明白。 陆观南蓦地松开捏着门框的手臂,却依旧是沉默不语。 男主当然不会说出真相的,凌当归其实也只是问问,反正都被发现了。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摆手:“算了算了,扣你一个月的工钱,长长教训。时辰不早了,本世子也要睡……” 第117章 手上一片冰凉。 竟是陆观南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低头皱眉,看着凌当归虎口处的一小块痕迹,“怎么又伤了?” “嗯?” 凌当归愣了一下,“哦,蜡烛不小心烫的。” 抽出手,却被紧紧攥住。 “别动,给你涂药。” 陆观南声音哑得不行,不容拒绝地拉着凌当归坐下,从木箱中取出药膏,挖出一小勺,细细地涂抹在烫伤处。 触感冰凉,很是舒服。 陆观南离得很近,凌当归甚至可以看到他幽深瞳孔中映照出的自己模样,薄得发青的眼皮,以及上方微卷的睫毛。 衣领处蹭了点灰。 应该是钻密道时不小心留下的。 衣服上的梅香味已经散了,只剩下清清冷冷的气息,或许是他身上本就有的。 凌当归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眸中。 尽管一言不发,却好似有千言万语。 而且还离得这么近…… 凌当归激灵了一下,缩回自己的手,大脑完全一片空白:“你这药膏不错,现在感觉一点都不疼了哈哈哈。” 死寂片刻。 陆观南低低“嗯”了一声,“是宋府医给的。” 说着,他想要将药膏递给凌当归,突然想到什么,手指一收,收好药膏,“明天再替阿凌涂吧,这个每天要涂三次的。”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凌当归随口一答,直接抢过了那一小罐药膏,讷讷地又补充:“我自己来就行。” 他有些不敢看陆观南,总觉得那视线让他心跳不正常地加速,“那什么,你睡觉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完就像害怕被抓住一样,转身就跑了。 看见他离开的那一瞬,陆观南的心狠狠下沉,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 他大概还在梦中,神志不清吧。 睡一觉看看。 陆观南吹灭烛火,直至很晚才睡去。 不过半个时辰,天便亮了,他也醒了。 躺在床上,握着冰冷的汤婆子,他沉沉地合上了眼,终于接受了那个事实。 起身从枕头下,小心翼翼地握着白玉吊坠,黑绳穿梭在指间,玉坠摇摇晃晃,刻着的那个“许”字时隐时现,秦从云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半晌后,陆观南握住这枚他们所说亲生母亲留给自己的玉坠,缓缓吐了口气。 他该回去的,可是……想,也不想。 连着几日,凌当归又看不见陆观南了。 他也变得寡言少语。 自从那晚之后,凌当归越发觉得他与陆观南之间氛围有些怪。 怪在哪里,又说不太清楚。 翻来覆去地想从原书中找答案,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几日,凌当归在房里经常发呆,直到今天才注意到正事。 男主身上背负的一件重事就是洗刷傅氏冤屈。 原书里这事做得费劲艰难,男主起初回到许国,仍是担着恶名的,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眼下,有了那封遗书,倒是能走捷径。 许国细作一定会千方百计弄到遗书。 但现在,又一点动静都没有。 让陆观南亲自来取吗?可是陆观南也是毫无动静,整日在干活。 凌当归真的有些迷糊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想来想去,还是故意露出点破绽好了。 缥缃堂。 凌当归特意让人叫来陆观南,毛笔敲了敲砚台,仰着头看他:“喏,你帮我磨墨吧。” “好。” 陆观南还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样子。 侯立一旁,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做着手里的事。 凌当归装模作样地抄了会书,便开始作妖。一时要吃糕点,一时要喝饮子,突发奇想要耍几把暗器,有时又念着衣裳太厚,写不动。 完全把“不好好抄书”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他索性一扔毛笔,双手叉腰:“算了,你来给我写吧,注意模仿我的字迹。我爹回来,他要检查的。” 陆观南看他闹腾,短暂地撇去了烦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阿凌早说不就是了。” “本世子是那种只知道欺压奴隶的人吗?嗯?”凌当归冷哼一声,“你在这抄吧,我去后面躺一会。这本我快要抄完了,你接着,剩下的没在桌上,就在抽屉匣子里,你对着我爹列的单子找一下。” 缥缃堂分两间,穿过屏风,到了一处颇为宽敞的休息间。 凌当归躺在床榻上,眯眼打盹。 陆观南很快就抄完了这一本,对照单子,在桌上找了一会,没找到,便去拉开抽屉。 左右两边抽屉都装有书。 陆观南翻找了一会,忽然顿住。 夹在两书之间的,是一个形制漂亮精巧的雕花木盒,很窄很薄,装不了什么东西。但如果是……信封的话,或许正正好。 陆观南回头看向松竹屏风,他自己都没注意,握着木盒的手指不禁用力,指节突显,有些发白。 会是巧合吗? 第124章 质疑 绝不可能是巧合。 阿凌不是傻子,不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如此明显的地方。 这封遗书,很有可能是阿凌故意留在这里,故意让他发现的。 陆观南血液上流,却浑身冰凉。 刹那间,脑子里闪过很多片段—— 桂花刑那天,他与阿凌初次相遇的那天,半夜里他说的“半年后”…… 到如今身世被揭露,再过十几天,便也是半年后了。 还有兰汤池里他说的话,所谓转机,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件事? 无意中的一些表现,让陆观南觉得他似乎知道很多事情。 …… 不,不能再想了。 陆观南觉得自己头快炸了,从没觉得这么疼过。 手掌快拖不住这薄薄的木盒,似有千斤重。 他走到屏风后面,凌当归侧躺着,看样子睡得正熟,却也不知是真的睡了还是在装睡。 陆观南在这站了许久,还是放弃了叫他,默默离去。 凌当归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睁开眼睛,终于松了口气。他抬手捂着心口,呆坐在床榻上,想来想去,总觉得此处不太安宁。 刚才陆观南是发现了什么吗…… 事情的发展似乎与他想象得有些出入。 罢了,先这样吧。遗信总归要交到男主手里的,反正眼下目的达成,只待男主离开清都即可。 入夜,万籁无声。 转角深黑如一团浓墨的深巷里,只听得“哗嚓”一声,亮起一丝火光,照亮晦暗不明的一张脸。 陆观南举着火折子,照在巷子墙壁上,右手覆在墙壁上某处,轻轻按压,很快旁侧出现半面凹陷,看似通向死路的巷子,竟暗藏玄机。 一炷香后,陆观南抵达密室。 密室里,仪景、春葭、芰荷、迟迟等人皆已恭敬等候着了。 迟迟第一个按捺不住:“公子,找到遗信了吗?!” 陆观南半张脸都陷入黑暗与阴影中,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春葭:“你与他交过手?” 春葭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陆观南指的是什么,不敢怠慢:“是,我利用公主心腹的身份和令牌进入织蝉司,想与世子交易,获得光阳侯遗书。”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陆观南追着问:“他害怕吗?迟疑吗?” 春葭摇头,“虽然有点装疯卖傻,但奴婢能察觉到,他很镇静,镇静得让我都感觉十分意外。不管我们怎么威胁,他始终都矢口否认遗书的事。” 矢口否认…… 却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故意卖出破绽,让他发现遗书? 是因为觉得……时辰到了吗? 阿凌……是不是知道他的身世,甚至从起初就知道半年后会有转机…… 众人见陆观南一言不发,周身阴沉,自有冷漠慑人气势,便不敢再议。 “遗信,我已经找到了。” 陆观南缓缓开口。 众人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太好了!那公子,我们何时回许国?早该恢复您的身份,洗清傅氏满门的冤屈,谋取前程了!” 陆观南拨弄着腰带上的玉佩,不语,半晌后喃喃道:“再等等吧,再等等。” 仪景十分不解:“可……” 芰荷冲他摇摇头,谨慎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芰荷大概猜到陆观南为何如此犹豫,心下叹了口气。 …… 回到祁王府后,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这个时候,凌当归却还没睡,阁中灯亮着。 陆观南在门口顿了顿,不做迟疑,敲了门。 “进来!” 屋内传来凌当归急促的声音。 陆观南不由皱起了眉头,推门进去。 “小吉祥,叫你去找点吃的也这么慢,我都快饿死了……陆观南?”从床上跳下来的凌当归及时刹车,见到陆观南的瞬间脸上闪过惊诧与意外。 第118章 陆观南将门关上,从里面落了锁。 凌当归觉得不对劲,“你锁什么门啊?” “有话问你。”陆观南的声音极其沉重,却又低缓,透着意味深长。 他边往内室走来,边从怀中掏出木盒,期间一直盯着凌当归,“阿凌认识这个吗?” ?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凌当归下意识咬了咬下唇,隐去眼中疑惑,强作镇定,不动声色道:“当然认识,这不是我的东西吗?怎么在你那?” “也是我想问阿凌的。”陆观南已走到他跟前,中间大约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陆观南垂眸,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些蛛丝马迹,沉声道:“光阳侯遗书这么重要的关系,为何要故意给我?” 凌当归依然咬着下唇,哪怕心下惊慌,面上却绝不表露一丝,抬眉扫了一眼他的手上,“故意?怎么可能,我是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隐秘的地方,所以才放在那儿的。只不过阴差阳错被你发现了而已。” 哪怕再有bug,也要敷衍过去。 凌当归看他,“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你在怀疑我什么?” 太镇静了,如春葭所说,镇静得让人意外。 陆观南忽觉巨石压身,说话都堵着一口气,他咬了咬后槽牙,压低了声音,终于问出了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问题:“你知道我的身世,是吗?” 屋内死寂一片,火烛烧得噼里啪啦,声音愈发刺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传来吉祥叩门的声音。 “世子?门怎么关了?” “奴才在厨房找了好久才找到些吃的,您就将就点吧?世子您睡了吗?” 陆观南没动。 凌当归往旁边走了一下,声音略带疲倦,“我累了,准备睡觉了,不要你伺候了,回去休息吧,明日给你赏钱。” 吉祥没多想,应了一声便走了。 屋内再次恢复死寂。 陆观南仍然是那副模样,死死地盯着凌当归。 凌当归脑中的系统又在失措不安地尖叫,发布预警,扰得凌当归烦躁极了。 事情怎会进展到眼前这个乱七八糟的局面? 男主拿到遗书,为什么要来质问他呢?为什么非要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身世大白,又有遗书作为辅证,第一步难道不该是立即着手准备回许国搞事业的种种事宜吗?原书中就是这样的,迫不及待地逃离,野心勃勃地谋取许国皇位。 深更半夜了,凌当归熬夜看话本子的兴致已经全无,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 但在男主强大冷冽的气势威逼下,他还真是大脑一片空白,有苦难言。 陆观南既有耐心,又仿佛没有耐心,走近了两步,垂眸再问:“为什么不说?” 从未见过这般眼神。 漆黑幽深,却又浓烈如火。再多看一眼,凌当归感觉自己要被灼伤了,他不由自主地心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后退去,然而却没待他退后,手腕便被陆观南紧紧攥住,手下一用力,他就被拽了回来。 距离太近了,再往前一点,就像两个人抱在一起似的。 凌当归再次闻到陆观南身上清冷的香,完全愣住了。 “阿凌,你到底是谁?” 情绪万分复杂,复杂到凌当归看不懂。 或者,潜意识里觉得荒唐,故意避开某些念头。 凌当归自诩能说会道,有些话不经脑子便能张口就来。然而此时,却仿佛被点了定身穴一样,动都动不了,别提说话了。 直到陆观南关门离去,从缝隙里飘来一阵冷风,他才惶然意识回转。 心跳已乱,震如雷鸣。 第125章 窗户纸 凌当归一夜没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约莫巳时,见窗外银光笼罩,簌簌扑叶,方知一场大雪悄然而至,寒冬凛冽,像是要刮掉人身上一层皮。 凌当归站在廊下,远眺白雪皑皑的屋顶,心中不由怅然,又一次想到了陆观南。 “世子,您多穿些,小心着凉。” 吉祥着急忙慌地小跑过来,抖掉身上一层雪,给凌当归披上大氅,手中塞个暖手炉。 这天确实冷,寒风裹挟着滚滚而来的雪花,万物冷肃,只是站这么一会,凌当归的鼻间便起了点红。 犹豫了一下,凌当归还是问:“陆观南呢?” 吉祥忙着向火炉中添新炭,应声道:“一大早便看见他去做干活了,在四景园那边挑水。” 凌当归皱眉,意外又懵懂。 都这个时候了,还做这些吗?男主到底是沉得住气。 小厮眼睛咕噜一转,“世子爷,您跟他怎么了?好些日子都不说话了,那陆观南现在一言不发,整天冷着张脸,浑身戾气,心事重重的。他……是不是真的失宠了啊?” 凌当归翻了个白眼,“瞎说什么呢?去,让陆观南回屋歇着,不用挑水了。就说奉本世子的命令,如果他不听的话,就直接让东梧卫带走关起来。” 他拢了拢大氅的领口,不知为何,看见今日这大雪漫天,总觉得心下惴惴难宁,似乎是大事发生之前的预兆。 “是,世子。” 吉祥实在搞不明白世子和陆观南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说,难说。 吉祥走后,凌当归在廊下站了一会,一缕风吹雪,拂过他的脸颊。凌当归下意识闭上眼睛,感觉一阵冰凉。他没躲,却觉得被冻得清醒了一点。 俯身低头掀起布帘,往前走几步,四方庭院中,大雪纷纷扬扬。 凌当归置身于雪天,很快衣服、头发、睫毛上都沾了雪粒子。 他伸出手,看雪落掌心,又迅速融化。 “世子!” 一道惶恐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凌当归忽地手一抖,心脏仿佛坠入寒冰湖泊中,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他自从穿书到现在,还从未见过风絮如此失态。 “世子,不好了!”风絮跪在雪地里,奉上密信,“今晨刚来的消息,王爷大军返回清都,经行陈郡境内时,马匹和士兵误饮了陈郡河水,导致将士染上瘟疫,死了一大半!为了避免瘟疫蔓延,王爷只得忍痛杀掉那些已经染上瘟疫的人并进行隔绝。” “什么?” 这消息如一道雷。 凌当归急忙接过密信,一目十行,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捏紧了密信,背过身去,“怎么会这样?” 原书中祁王平定仞州之乱后,一路顺遂地回了清都,根本就没发生什么瘟疫事件。 陈郡洪灾久不得治,冬季爆发瘟疫。后期会成为许国发兵攻打的由头,不应该是出现在这里的。 一定是有人暗中使手段。 祁王得胜归朝,薛王党不开心,皇帝也不开心。而眼下发生了这件事,损兵折将,皆可以怪罪到祁王头上,到时候祁王怕是给薛王党和皇帝以可乘之机。 以凌当归对天熙帝的了解,直接斩杀祁王,也是杀害骨肉至亲,他必然会顾忌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或许会抄了祁王府,将人贬到其他地方去,监禁看守,留一条性命,以示仁义,而待时机成熟再杀之。 大事不妙。 “皇帝那边知道吗?”凌当归问。 风絮也乱了神,“回世子,约莫一个时辰后八百里加急文书便会抵达清都!” 一旦幽清宫知道,便会第一时间派兵监视祁王府。 到时候陆观南再想走,可就难了。 “别着急,急也没用,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个消息先别告诉任何人,等父亲回来之后再商议。” 凌当归撕毁密信,扬在漫天的风雪里,当即下了决定,拂袖而去。 偏房。 陆观南坐在书案旁,撬开木盒的锁,将真正的光阳侯遗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说来命运真是有意思,他的母族是傅氏,被平昌公陆渊设离间计,诛灭全族。而他阴差阳错,出生之始竟被平昌公夫人抱错,抚养了十七年。 所以这平昌公府,到底是他的恩人,还是仇人? 好笑,可笑。 为何偏偏将他愚弄到这种地步? 陆观南攥紧木盒被破开的锁,拧开的铁丝割破他的掌心,流了血。 周身萦绕着浓重戾气。 “你们都出去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陆观南身上的戾气顿时消散,只余复杂与清冷。 门霎时被推开。 凌当归顾不上浑身的雪和昨晚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快步走到陆观南面前,从怀中甩给他卖身契和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冷静严肃道:“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祁王府的奴隶了。” 陆观南通体冰凉,骤然抬头,眼睛中蓄满红血丝,“你要赶我走?” “没错,你走吧。”凌当归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得避开,和以前一样故作轻松傲慢,想说一些符合人设的话,比说“本世子厌了”或者“觉得没意思了”之类的扎男主心的话。 第119章 但怎么也开不了口,无奈只得表情不耐烦,“给你半个时辰,离开祁王府。你东西也不多,找个包裹装一下,应该很快吧?” 陆观南起身,拽凌当归到自己跟前,手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为什么要赶我走?你希望我回许国?” “你……” 凌当归惊得睁圆了眼睛。 以前都是他欺负男主,捏过他的下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这样……好怪的感觉。凌当归赶紧推开他,却发觉他跟座山似的,岿然不动。 凌当归有些生气了,“你放开我,疼!” 力度一松,凌当归揉了揉下巴,瞪他:“让你走就走,啰嗦什么?我才不管你回不回什么许国,你去哪都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就是要赶你走……唔……” 陆观南简直快要被他气死了。 抬手一把揽过他的脖颈,将人摁在自己的怀里,狠狠堵住他的嘴。 在双唇相贴的那一刻起,陆观南感觉全身震颤,如处云端,一瞬间什么都忘了,沉迷地亲吻对方。 凌当归完全傻住了,他甚至感觉自己没有一丝力气,被陆观南搂在怀里,大脑一片空白,只闻得到陆观南身上的清寒梅香。 陆观南细细地碾磨他的唇瓣,舔、咬、吮吸,甚至还挑开他的唇缝,灵巧的舌头伸进去,游走在他的齿间,勾住他的舌尖。 凌当归眼睛瞪得越大,死死地咬了陆观南的唇。 “嘶……”陆观南终于松开了他,摸了摸嘴唇,指尖鲜红,他不由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抬眉看向凌当归。 那种眼神,让凌当归感觉自己像是个被盯上的猎物,对方极有可能会再度扑上来,像刚才那样,发了疯一样亲他。 凌当归今天穿的是白衣,脸颊、耳朵甚至露出来的脖颈,都晚霞似的红透了。 他慌乱地擦着自己的嘴唇,手抖得厉害,更不敢看陆观南了。 这他妈什么走向? 男主怎么就……弯了?! 而且为什么就……这么会亲……他刚才腿都软了。原书中明明说这个男主非常性冷淡,哪里像了!靠!他看的不会是盗版吧? 凌当归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第126章 离别 “你还希望我离开吗?” 陆观南嗓音沙哑极了,目光有些迷离。 不知静了多久,凌当归甚至能感到滴滴答答时刻的流逝。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再过两个时辰,只要天熙帝一接到加急军报,以他那个猜忌阴狠的性子,定会暗中监视祁王府,再走就难了。 凌当归忍着惶恐不安的情绪,也不去管滚烫的脸颊,一口咬定:“当然,你必须马上离开。” 寂静寒冷的空气中,只有陆观南的吸气声。 凌当归心头焦灼,手指背在身后乱掐着,斜觑陆观南,被抓了个正着。 陆观南情绪浓得像团墨。 凌当归又心慌又害怕,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悸动,他下意识咬着下唇,刚才被强吻的画面和感觉瞬间像暴雪一样袭来,凌当归赶紧松开牙齿。 活到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这般茫然无措。 又一声叹息,似有些无奈,陆观南仰头皱了皱眉,喉结翻滚,压抑着心中情绪,低声道:“是不是出事了?我如果不走,就走不了吗?” 男主果然是有光环的人,一猜就中。 “这你就别管了,赶、赶紧离开吧。”凌当归声音同样低,还有些结结巴巴,“你、你赶紧收拾吧,一炷香后去走后门翻过去,街道上会有车在等你。” 说完也不等陆观南回话,着急忙慌便跑掉了。 “阿凌……” 陆观南心猛然下坠,闷堵至极,想要再度拽着他的手,对方却跑得太快,让他抓了个空。 唇边还是滚烫的,可……陆观南知道,从今往后怕都是冰霜冬雪了。 偏偏那人……懵懂不开窍,什么都不明白。 一炷香后,陆观南收拾好包袱,除了几件衣裳以外,便是两枚玉佩、苍雪剑、光阳侯遗书和一只足有一千两的荷包。 翻过高墙,走到街道,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等候着。 陆观南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凌当归。 凌当归干巴巴地说:“你去吧去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该瞒的也瞒不住了。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陆观南的许国皇子身份,凌当归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浆糊糊住了,只有一动脑子,想的就是两个男人亲嘴那一幕。 ……又想到了。 凌当归表情狰狞,扭扭捏捏地揪着腰带上的配饰。 陆观南一直盯着他,只觉脚步如灌铅,无法走动。 凌当归相当不自在,更加用力地揪着衣角,稀里糊涂道:“你快走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陆观南拽过凌当归的手腕。 凌当归当即脑中闪过某些画面,一个激灵给甩开了,瞬间激动道:“你要干嘛?要干嘛?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你别别别……别想那样!” 陆观南咬了咬后槽牙,再度将人拽了过来。 凌当归的力气远远不及陆观南,一下子被拽了回去,警铃大作:“我告诉你,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不然本世子对你不客气……” 陆观南按着他的脑袋,转到自己面前,哑声道:“我要走了,你就没什么对我说的吗?” 有什么说的…… 自然是有的,可是此时此景,又能说什么呢? 说事业线? 按照剧情,男主回许国,从太子到皇帝,而他爹祁王谋反,他也会从太子到皇帝。到时候两国开战是避不可免,他难道要让男主看在往日在祁王府为奴隶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说感情线的话…… 某些画面又一次卷土重来。不是,好好的男主,怎么就突然弯了呢……是被他给掰弯的??可他是恶毒反派啊!凌当归简直不可思议,雪中凌乱。 今天很冷,可凌当归觉得好热。想拉下毛领,又怕红透了的脖颈让人看了笑话。 他扭捏道:“说什么,你你你快走吧。” 陆观南按着他的脑袋,拂去头发上的雪粒子,动作微微重了些,覆盖在凌当归脑袋上。 凌当归一惊,九阴白骨爪??? 下一秒,陆观南便移开了,目光沉郁,“你就这么想让我走?一句好话也不留。你其实心里也很清楚,我这一走,我们很难……”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继续说:“很难再见面了,阿凌。” 只不过声音听着很压抑。 像冰棱,刮得凌当归心中也一时抽痛。 凌当归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时辰前的强吻已经剥夺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说得难听点,他现在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嗯,你走吧……” 陆观南静静地等着,却没等到什么想要的结果,只有一句又一句的让他走。 心脏气得更疼,眉皱如山川。 “你真是够狠的,阿凌。” 陆观南沉沉叹了口郁气,眼眸更是漆黑,与漫天纯白的雪形成鲜明对比。 陆观南盯着凌当归,凌当归还是那个不知所措又只盼着他赶快离开的样子。陆观南自嘲地笑了笑,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清都的雪越下越大。凌当归抬头,只见飘扬肆意的雪花,扑落在脸颊上。 凌当归抹掉脸上融化湿润的水珠,一阵风吹起地上堆积的雪。 他呆呆地瞧着,顺着雪被卷起的方向,看到那辆不起眼的马车。 陆观南已经上了马车,一个眼神都没再看他。 凌当归站立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再见面时,男主焕然新生,而他们之间便是对立的敌人了。 凌当归心中莫名失落,一时间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几乎都是零碎的日常小事。 马车早就不见了,外面又下着雪,凌当归该回去的。 可他没走,一直看着街道的尽头。 有些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缘由。 一声叹息,凌当归觉得自己真是傻了,在外面受寒受冻。 回去吧。 他最后看一眼街道尽头。 却完全愣住了,雪花汹涌,在他的头发和衣服上翻飞。 而眼前,一身黑衣的陆观南奔跑在肆意凛冽的大雪中。 凌当归张了张唇,还以为是幻觉。 直到陆观南跑到他跟前来,一把将他抱住。抱得很紧很紧,脑袋埋在他的狐裘毛领处,微重的喘气声在他的耳边回荡,凌当归才回过神来。 “你……” 原来不是幻觉。 凌当归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陆观南眼睛红了一圈,甚至有些湿润,脸颊贴在凌当归的脖颈处,凉凉的,却又让他感觉很烫。 “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这里。阿凌,我如果走了,我们就……我们之间是不是就……” 第120章 他欲言又止。 但凌当归明白其意,声音低软了些,“可你总该回去的,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气氛有些凝滞。 凌当归笑了笑,试图缓解一下,“若是将来你我对峙,还请陆公子让我。” 得到的回应是陆观南越来越不舍的怀抱和低声倾诉。 “我不想回许国。” 凌当归愣了愣。 有些不敢想象,是因为他……? 但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陆观南一定会回去,一定要回去。不管是前程,还是傅氏的冤屈,他没理由不回许国。 “我不回去了,我跟着你,还做你的奴隶。” 凌当归感觉不对劲,陆观南的语气太认真了。 ……他是说真的?! 凌当归这才急了:“你回去啊,你在宜国能做什么?我父亲这边又出事了,搞不好连命都丢了……” 陆观南却说:“不,我跟你一起,造了皇帝的反,你也是凌氏子孙,这个皇位你可以坐,我辅佐你。” ??? 什么玩意。 然后反过来打许国吗? 男主是不是疯了? “阿凌,好不好?” 陆观南摩挲着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唇,如胶似漆般恋恋不舍。 好你大爷。 原书中冷戾事业批帝王怎么还长出恋爱脑了? 系统也在疯狂尖叫:“此剧情至关重要,如果男主留在宜国,将视为剧情严重偏离,世界线紊乱,天道崩塌,宿主积分全部清零,请宿主慎重!” 凌当归更头疼了,还用你说! 凌当归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银针扎进他的后颈。 陆观南被刺得眉头一皱,“阿凌……” 话还没说完,便倒在了凌当归怀中。 专门对付刺客的银针,上面涂了迷药,药性还挺强。 凌当归将陆观南交给事先安排好的人。 再看陆观南一眼,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他亦霍然转身离去,身后一片白茫茫大雪。 第127章 决心 茫茫漱河,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在纷扬大雪中飘摇行驶。 船内,陆观南拉起船帘,倚靠在窗边,指间一根细弱如丝的银针。雪粒子飘进来,沾到他的头发上,许久没有融化开,不知不觉,发间已白。 马车出城后便被春葭和仪景给截了。 如今北上,去往许国。 春葭端上热水和药丸,跪在一旁,暗含惶恐,恭谨道:“奴婢春葭,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开恩。” 陆观南依旧转着那根银针,出神地看着雪落银针又很快消散。 他不回话,春葭不敢起。 “奴婢是接到密信,祁王率军返回清都,路过陈郡,士兵与马匹饮用了支流河水,感染瘟疫,死了一半士兵,比在仞州与乌塔交战还要严重,这回祁王府怕是危险了。” 陆观南终于有些反应了,皱眉道:“从仞州回清都,祁王为什么要走陈郡绕?” 此事透着诡异。 祁王是带兵之人,行军多年,不走山陵道,却走陈郡,还饮了被瘟疫污染的水源。 怕是背后有人陷害。 春葭摇头,“这个奴婢尚不知晓。” 陆观南闭了闭眼。 难怪,难怪阿凌那么着急让他离开。 天熙帝猜忌祁王,此一举祁王损兵折将,占了下风,正是给了天熙帝和薛王党可乘之机。 陆观南愈发不安,如此的话,一旦祁王归京,他与阿凌便是陷入危险当中。 看来宜国将引发一场大乱。 春葭提醒了一声,“公子,茶凉了,快喝了吧。这是金蛇毒的解药,吃完后三个时辰内会昏迷。” 陆观南手臂收回,摩挲着那一粒褐色的药丸,似笑非笑:“又要昏迷?” 他指的自然是凌当归方才用银针扎晕他的事。 春葭默默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 仪景掀帘而入,拍掉肩上的雪,然后才走近,道:“公子体内的金蛇毒已有十月,毒素累积,三个时辰内,可能会感觉灼烧、疼痛、呕吐等不适症状,公子放心,熬过去变好了。至于凌世子所种的生死蛊……那东西邪僻,又受人挟制,一时半会还解不了,只能等到日后再寻法子。” 陆观南啜饮清茶,服下金蛇毒的解药。 放下杯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道:“我不觉得邪僻,那东西很好。” 至少……将分隔两国的他与阿凌联系在了一起。就像一条红线的这头与那头,触动一方,而另一方亦有感应。 仪景和春葭对视一眼,“是。” 解药的药效来得很快,陆观南陷入极浅的昏迷,过程中,百般焦灼痛苦,譬如第一次承受金蛇之毒,如坠地狱,烈火焚烧,百虫啃噬,时而又觉得被封在寒冰中。 三个时辰后,陆观南吐了好几口黑血,整个人已耗费了全部力气。 冰冷的大雪天里,他额头布满了汗珠,脖颈处的衣衫也湿了。 仪景和春葭赶忙扶着他,喝完药将人放在床榻上。 陆观南已彻底昏迷。 春葭按着陆观南的脉搏,严肃的面容减淡,松了口气:“毒素已经全部排出了,还未伤及心脉。不过奇怪的是,金蛇毒素应当一月比一月强,然而近几个月来,毒素却是在减弱的。似有酸性在对抗公子体内的毒素。” 仪景若有所思,与春葭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难不成……祁王世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凌纵真是个危险又捉摸不透的人。 表面折磨欺辱,实则暗里保护;深藏光阳侯遗书,到头来是为了最后留给陆观南;知道陆观南的真实身份却隐而不发;在接到祁王密信的第一反应,是立马让陆观南在最短的时辰里离开祁王府……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春葭和仪景百思不得其解。 春葭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莫不是……他也喜欢咱们公子?” 仪景眉头紧蹙,“可是一个人怎么会变化那么大?原先对公子的百般羞辱打骂,也是确确实实的,甚至还将公子绑在马后,拖行于青松苑的猎场。” “这倒也是,祁王世子属实劣迹斑斑。”春葭叹了口气,“可偏偏公子却……罢了,不提这些了。公子到了长陵之后,与那祁王世子也难成正果,想来公子会渐渐忘记的。” 仪景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茫茫的雪河中,“这祁王世子是个隐患,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秦相必会心生疑窦。” 春葭读懂了他的意思,犹豫道:“可照实看来,凌世子目前所做的这些事都有益于我们公子。若除掉凌世子,公子怕是……” 甚至陆观南还说出了愿留在祁王府,帮助凌世子谋反篡逆的话。可见在陆观南心中,这位凌世子的地位非比寻常。 仪景没再说了,风吹衣角猎猎作响。 …… 陆观南辗转在沉重而又悲凉的梦中,大雪覆盖青山屋瓦,万物皆成银白。 祁王府还是那个祁王府,东梧阁、偏房、四景园,各种雅致富丽的园林式造景。 上一秒,他还正教着阿凌射箭,皑皑白雪的庭院留下一串两个人的脚印。 顷刻间,暴雪再度袭来,锋利如薄刃,宁静悠逸的祁王府被割成千万个碎片,再洁白的雪也无法掩埋先猩红的鲜血——祁王府,变成了一座堆满了尸体的死宅。 陆观南六神无主地在府中找着,跪在地上双手疯狂地刨着厚厚的雪,手指冻得发红,可找到的却是面色惨白毫无呼吸的人。 …… 陆观南从噩梦中惊醒,心口难受至极,伏在床边干呕,眼睛红得吓人。 “公子……您醒了?” 他这副模样把闻声而来的春葭和仪景都吓了一跳。 春葭放下吃食,刚想上手替他拍拍后背,却被陆观南抬手止住。 陆观南挣扎着起身,将春葭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因手抖得厉害,杯盏坠地,四分五裂。 “告诉芰荷和迟迟,盯好祁王府,一有消息,立马告诉我。若世子不测,必要第一时间相救。” 春葭捡起碎茶盏,“是。” 陆观南渐渐缓了过来,挑开帘子,仍在船上。他低垂眼眸,满是汗的手心摩挲着翠竹玉佩,心口始终不得宁静。 瞥眼见仪景还站着,神色肃穆,若有所思。 “你想说什么?”陆观南问。 仪景拱手,便直言:“公子不可有软肋。若将来为人所知,容易被人利用,不利于谋取大事。” “软肋?”陆观南笑了一声,却无丝毫笑意,“护不住心爱之人的借口罢了。” 仪景一惊,万没想到陆观南竟就这么爽快地承认了,他顿了顿,斟酌语言:“凌纵乃宜国祁王世子,与我们是对立面。天下两国,彼弱我强,统一六合就在眼前。许国和宜国之间势必会分个胜负,所以……” 第121章 “我很清楚,不需要你提醒我。”陆观南听着焦躁,直接打断他,目光冷冷,“从我得知我身世之时,我就知道了。你也不用替你们秦相来劝我,告诉他,我已下定决心,这个储君之位,我必争,皇帝的位子,我也要。让他别妄图动我的人。” 不管是为了重烧起来的野心,还是为了阿凌。 他都要站在最高处。 拥有高强的武功尚不足够。 还要拥有纵横四海的权利。 如此,才能够保住想要保护的人。 第128章 长陵 半月后,距离长陵不足百里。 马儿在河岸边饮水。 陆观南坐在高石上,仰头喝完水囊中的水。水尚且是温的,皮革处有些粗糙。 陆观南远眺天边若隐若现的山川,蓦然想起了半年前,飞扬跋扈的阿凌一身富贵地踹门进来,泼了他一脸温水,趾高气扬地说了一堆狠话后,扔下一壶甘甜的水囊。 学不会真正的狠话,他的真面目,大概便和他的举止一般柔软善良。 已经过了半月了,不知祁王府那边情况如何。 大约祁王残缺的大军,快要抵达清都了。 陆观南扯着岸边的野草,心下惴惴。祁王定不会坐以待毙,只盼他能够早日出手,别危及阿凌。 仪景捡了些野果子过来,洗净后递给陆观南。 稍事休息后,继续出发。 按照这个速度,大约明日一早便能到长陵了。 陆观南牵马喂了些干草,正要起身上马时,忽听得山林啸风声,顿时神色一凛,拽着马往旁侧躲避,只见“嚓”地一声,飞镖硬生生地扎进了他刚才所坐的石头里。 仪景和春葭反应很快,迅速围住陆观南,团团保护。 山林之中,竟出现了一大批黑衣刺客,个个手握长刀,暗藏飞镖。 春葭心中不安,“糟糕,有刺客!” “保护好公子。” 仪景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便拔刀冲向前。 他冲锋,春葭退于陆观南身旁,瞧准时机发射暗器、拉弓射箭。 陆观南静静看着。 仪景是芰荷迟迟这一群人中武功最高的,自幼在许国长大,学的是正宗的许国功法。招招凌厉逼人,气势不俗,听说颇有当年许国少年战神傅承玉的风范。 陆观南看得极为入神,心下暗暗拆解招式。 他武学天赋极高,甚至能做到过目不忘。再加上又曾跟着师傅学过许国的招式路子,故而领悟得很快,也窥探出几分破解之法。 仪景手起刀落,凶猛而丝毫不停歇,对方刺客亦是人多势众,寻了个空子,便分散开来,一部分钳制仪景,一部分引开春葭,剩下精英专攻陆观南。 陆观南敛眉闭眼,只听周围飒飒风声与兵刃相交的金属碰击声,倏忽间猛然抬眼,反手拔出苍雪剑,借力石头跃然闪避刺客的大刀。 对方穷追不舍。 陆观南横剑以挡。 刀剑相接,擦出火光,声音刺耳。陆观南抢先一步,移剑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斩断了对方的大刀,还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腔,瞬间失去性命。 其余刺客见状,甚是意外,不料此人功夫竟如此之高!纷纷更加谨慎。 陆观南是青松苑里与豺狼虎豹乃至雄鹰斗过的,拼了一条命杀出来的。这些人,还入不了他的眼。 很快,刺客倒下众多,只剩下寥寥几人。 陆观南手握鲜血淋漓的苍雪剑,衣上、脸颊沾了血,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冷静沉着得可怕,映衬为人更是阴鸷深沉,如同杀神。 仪景看向这样的陆观南,不觉恍惚。 他模样与傅承玉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反而更像……果然是昭平帝的血脉,尚未及冠便已具帝王之气,注定了要来搅动许国这一团风云的。 对方来势汹汹,又是大批刺客,显然是奔着杀死陆观南的目的,如今却也生了些惧怕,似乎想跑。 “留活口,问清楚是谁。”陆观南漫不经心地擦拭剑身。 春葭运轻功去追,杀了两个,捉回一个。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其中一个正要咬破舌尖毒药自杀,春葭速度要更快,死死地扼住他的下颌,逼迫刺客将毒药囊吐出。刺客一招不成,竟直接咬舌自尽。 仪景在死尸身上摸索,岂料对方也十分谨慎,身上并无留下任何线索。 春葭惊惶请罪:“公子,奴婢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陆观南收起苍雪剑,依然淡漠,“依你们所了解,长陵里谁想要我消失?” 仪景沉声道:“想要公子消失的人,怕是不少。三殿下、九殿下,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当年迫害傅氏的幕后黑手。” 陆观南问:“此人是谁?” “太傅韦松,但这只是六分猜测,不敢笃定。” 陆观南微眯眼眸。 经此刺杀,一行人没再停歇,快马加鞭,于今夜凌晨抵达长陵。 守城门的士兵见了丞相大人的手令,放行。 谁知刚走没多久,宽阔的街道上便听见锐利兵马声。 陆观南顿住步子,往前看去。 幽黑的深夜,渐渐亮起火光,一群长枪银甲的士卒列阵摆开。两个穿着红色华袍的官员端方往前走了几步,恭谨行礼。 “臣韦松,奉陛下之令,在此等候殿下多时。” “臣秦从云,恭迎殿下归许。” 这二人,一左一右,正是许国太傅韦松,许国丞相秦从云。 坐在马车上的陆观南睁开眼睛,掀开车帘下了马。 陆观南衣裳并不洁净,沾着干涸的血迹和林间的泥泞。腰间悬挂苍雪剑,腰带上扣两只玉佩,一只是刻有天下江山和许字的生母遗物,一只是精巧纤丽、具有宜国风格的翠竹玉佩。 在这火光映照的黑夜里,凸显眉眼格外凌厉。 秦从云越看便越是满意。 这个样子,真有许国天子的风范。 韦松亦是愣怔了片刻,第一反应是这个儿子,会非常对昭平帝的胃口。陆观南的气势……与年轻时的昭平帝完全是一模一样。 他低眉,道:“陛下听闻殿下路途遇刺,特派臣等在此恭候。所幸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虽一路坎坷,却亦终回许国。” 陆观南看向他们身后的士兵,意味深长地启唇一笑,“既知我路途遇刺,却也只是在长陵城内派兵等候,而不增派兵马去道上接我。怎么?这是试探吗?” 话听起来是抱怨的,但从陆观南的口中说出,却满含讽刺。 秦从云似笑非笑,“殿下误会了,陛下是……” “不必再说了。” 陆观南不想听到什么破烂借口。 他并非傻子,这么明晃晃的试探都看不出来。 这位许国的昭平帝或许认为,若不能通过这一路的刺杀,就是没资格回许国,做许国的皇子。 韦松瞥了秦从云一眼,转而抚须微笑道:“殿下请随臣回宫,陛下已在乾灵宫等候。” 陆观南在侍卫的护送下,进皇宫。 他掀开帘子,回望来时的路,曲长的街道全部为黑暗所笼罩。 乾灵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陆观南一步一步踏着石阶,终见那巍峨壮丽的宫殿,以及宫殿上龙走游蛇的三个大字。 甫一进宫,便与正中央的一人对上视线。 那人有些苍老了,头发一半黑一半白,然而眉宇含笑,眼眸透亮,精神矍铄。黑服龙袍金发冠,走上几步,衣袖间摇摆,却是扑面而来的贵气与震慑力。 这就是许国当今的皇帝,昭平帝。 也是陆观南的……亲生父亲。 “玄青,你终于回来了。” 昭平帝像是看宝藏一样,看着陆观南,越看便越是满意。 第129章 流放 寒冬腊月,鹅毛大雪,放眼望去,无边万里、天地相连一片刺眼的冷白。 凌当归回头,一条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在雪地里蹒跚而行,圈着“囚”字的衣着单薄灰暗,人人狼狈,手上的镣铐碰撞拖曳,发出沉闷至极的声音。 队伍前后左右都有全副武装的军士,精铁一般的阳光将兵戈映照得惨白锋利,士兵神色冷肃,在这冰冷的雪天里,更显得尤为凶神恶煞。 凌当归继续走,手腕被锁链磨出了血痕,大雪覆盖,久久不融。他抬眼看向前面替他遮挡住一片风雪的人,束发凌乱、衣衫褴褛,谁能想到,他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呢? 谁又能料到,煊赫一时的祁王府,为宜国也曾立下汗马功劳、镇守边疆多年的祁王府,一夕之间如高楼霍然坍塌,府上将近一千人竟遭流放。 甚至这流放之罪,还得叩谢皇恩浩荡。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 祁王残破的军队一抵达清都,他便立马被控制住,卸甲缴械,下狱。而这时,凌当归已经“等候”足有七日了。 第122章 天熙帝是唯恐祁王借机作乱,在接到加急军报第一时间,派兵团团围住祁王府,将祁王最珍重的世子以“安置”为由头,带到织蝉司,实为监禁。 待祁王一入京,父子方得相见。 那日织蝉司的候审,凌当归是在场的。 他穿到这个世界,也算经历过一些事情了。除了弘都血书那次,即是这回最能体会到封建王朝时代的阴暗与窒息,此前暗潮涌动、平面波澜不惊,刹那间便可掀起惊涛骇浪。 祁王没有为自己辩驳。 又有何可辩驳的呢?自入清都,他便明白自己要面临的是灭顶之灾,平定仞州驱赶乌塔的功劳顷刻间化为齑粉,因决策不当致使损兵折将的罪责大过于天。 薛王党抓住这个大好时机,攻讦祁王的累累恶行,却也正中了天熙帝的下怀。 凌当归隔着监牢,瞧见祁王不复出征前的磊落风发,如今面无人色,弯腰匍匐在地,跪求皇帝开恩。恍惚间,凌当归觉得,祁王心中百感交集,或许会想到光阳侯杨成,想到属于他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来到了。 只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天熙帝身披鹤氅,居高临下,却带着苦痛与施舍的目光,目光幽深道:“九弟,你犯下滔天大祸,事已至此,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只求陛下能够饶过臣弟家眷一命。” 天熙帝却道:“如此,朕如何与天下交待?与死去的无辜将士们交待?” 天熙帝两鬓的头发已然稀疏花白,眼眸处的皮肤松软耷拉着,眼睛却亮得异常。 凌当归见着这样的天熙帝,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就明白了原书中祁王在下定决心谋反起兵前,会想起这样的天熙帝,曾以扭曲恐怖的面容屠杀自己的手足。 “臣弟恳请陛下……”祁王泣涕如雨。 求情无用,祁王最后拿出一样东西,令天熙帝登时变了神色,劈手夺过。 “臣弟恳请陛下,看在母后的面子上,留臣弟及其家眷一命吧!”祁王再度匍匐倒地,极尽犯罪臣子对帝王的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而毫不见亲兄弟之间的情谊。 “你怎会有这个?!是母后……”天熙帝显然很诧异,甚至恼怒。 凌当归知道那是什么,长方绢帛上,已故皇太后的临终墨宝,亦是留给祁王的保命遗书。 许是皇太后见了曾经定王等皇子的惨状,唯恐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会沦为那番下场,便秘密下了这一道懿旨,令祁王随身携带。讽刺的是,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天熙帝死死瞪着这份绢帛,又令人去内廷查看存档,以免作假之嫌疑。得到准确的答复后,天熙帝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母后怕他将来残杀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死前特意留了一封秘密遗诏来谨防他。 何其荒谬。 而祁王又何其庆幸有这么一封遗诏。 天熙帝阴恻恻地咬牙切齿道:“母后啊母后,您可真是神机妙算,二十年后的事情竟也能预料得到吗?还是说在您的心里,朕就是这样的人?!” 有此遗诏,祁王保住爵位与家小性命。 但祁王府上下所有人发配雁州,流放一千里。漫长而寒冷的路途中,已经死去不少人了。 哀凄的哭声在身后响起。 是凌宥。 三天前,祁王妃在大雪纷飞中气息全无,因是有罪之身,只能由官兵裹了张席子,草草下葬,凄凉于此,怕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连着生前与她有大恩怨的窦侧妃,都落了泪,心下悲凉。 队伍到前方,暂时停下短暂歇息,官兵分发食物。 凌当归接过祁王递来的面饼,咬了一口,却是凉的。 “阿纵,是父亲对不起你,让你承受这般苦楚。”祁王自责,红了眼圈。 凌当归将冷地面饼咽进肚子里,笑了笑,眉目仍是张扬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到了雁州之后,说不定会峰回路转呢。父亲不必过分忧愁。” 话中有话,祁王自是明白。 他们如今的处境,若不主动寻求对策,怕是到了雁州——韩虚谷的地盘,便是死路一条。 祁王喃喃道:“你放心,你放心……” 像在思索什么。 凌当归咬完最后一口面饼,忽听尖锐的女子呼喊声,透着恐惧与绝望。凌当归循声看过去,神色蓦沉。只见一穿着官服的士兵拽着凌柳卿,露出邪恶又猥琐的笑容。 “你放开我女儿!放开她!”窦侧妃哭得声嘶力竭,赶忙去拉着凌柳卿,却被那领将一把推开。 其余士兵们起哄声一阵又一阵,污言秽语,听着格外刺耳。 凌柳卿已是满面泪痕,万分惶恐。 那官兵正要撕扯凌柳卿的衣裳,突然腰后一阵钝痛。扭头一看,凌当归又抬脚踹向他的腹部。猝不及防挨了两脚,官兵整个人往后倒去,栽在雪地里。 窦侧妃趁此时机,将凌柳卿护在身后,母女两泣声连连。 那人爬起来,自觉失了面子,怒不可遏:“大胆!我乃陛下任命的朝廷官员,而你不过是罪奴!怎敢对我无礼!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曾经不可一世的祁王世子吗!” 凌当归攥着手心里的锁链,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陛下并未褫夺祁王爵位,我就依然还是祁王世子,凌柳卿便依然还是陛下亲自册封的静姝郡主,是名正言顺的凌氏血脉,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欺辱凌氏血脉?”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3150积分。” 风雪里,他的落拓愈显得锋芒毕露。 官兵却不以为然,“谁不知道,你们祁王府是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嘴硬?都被流放到雁州了,还摆着王侯的架子呢!” 凌当归正要再怼回去,却见领将气势威严地过来了。那官兵见了领将,顿时蔫了下去。 “闭嘴!”领将抬手给了官兵一巴掌,“自去领罚!” 那官兵受罚,痛苦的嘶吼声自不远处传来。 领将拱手,对凌当归与祁王道:“手下人不懂事,王爷恕罪。” 祁王打量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眸色深沉:“是张泫?” “张大人心有苦衷,托我与您说,一切只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 祁王玩味地重复这四个字,道:“让他与被瘟疫感染至死的将士去讲,是无奈之举。” 张泫是他手底下的副将,由他一手提拔,却也害他至此。祁王对他极其信任,故而在他提出陈郡境内天降奇石时,毫无起疑,到了陈郡,才有了后来的瘟疫事件…… 或许是觉得愧疚,这一路上,张泫托人多有照拂。 祁王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凌当归丢了一块饼给凌柳卿,“吃些吧。” 窦侧妃已经替凌柳卿拢好衣裳,凌柳卿脸色惨白如纸,泪珠如断弦,颤着声音道:“多谢世子……” 凌当归咳嗽打断她,耸了耸肩:“我可不是为了你。今日他们欺负你,明日便敢欺负到我头上,再后日便是父亲。我不过让他们知道,我凌纵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哪怕落魄了,也不好惹。” 窦侧妃和凌柳卿依然心有余悸,连声道着感谢。 凌当归最后实在无奈,“艰难途中,自有无数风刀霜剑,还要学会自强才是。” 说罢,偷偷一甩衣袖,一袖珍暗器盒掉落,凌当归转身只当什么都没发生,靴子走动,不小心将暗器盒踢到凌柳卿身边。 休息片刻后,队伍继续奔波。 雪依旧下个不停,新年近在眼前。 第130章 秦王 长陵下了半个月的雪,灰天苍茫,入眼银装素裹。 直至今日破晴,金光洒耀大地,雪这才慢慢消融。 黑衣少年枯坐在廊檐下,垂着眼眸,长睫因沾了雪,而微微湿润。 一阵冬风席卷而来,吹着庭院内的雪片哗哗飞旋,也吹得屋檐下挂着的红色灯笼摇曳飘动,簌簌落下雪块。有些坠落陆观南的头发与肩袖,有一块落在手中的玉佩上。 他小心翼翼地拨走雪块,拽着衣袖,将被打湿的玉佩擦拭干净。 莹润玉佩上,是一派春意盎然的秾丽。花红柳绿,山石溪流,令人想到了明媚晴暖的春日。 玉佩中央有一道浅淡的裂痕,陆观南修长的手指顺着划过裂痕,极为轻柔,一时之间,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纷纷一如前几日的鹅毛大雪。 少年神情渐渐恍惚。 庭院里的下人忙来忙去,扫雪或者往屋子搬家具,动作很轻。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处忽然响起偏大的声音。 “慢点慢点……再往左对对对……哎过了过了,往右回一点……好可以了!”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叮嘱扶好木梯,让人慢慢下来,小心别摔着。侧目正见到陆观南步伐稳重地过来,连忙恭敬行礼道:“殿下,陛下御赐的牌匾已经到了,老奴立即让人挂了上去,殿下请过目。” 第123章 陆观南抬眸。 楠木雕琢的牌匾上,“秦王府”三个金色大字,为昭平帝亲手所提,泼墨放纵,挥洒自如,写就一派豪爽洒脱又不失威严矜贵的大气风范。 秦王府。 陆观南皱眉凝神,看着这三个字许久。 自宜国归许,已近两月。 他将光阳侯的遗书呈送给昭平帝后,昭平帝封他为特使,给予可生杀予夺的令牌,丞相秦从云与大理寺卿等人配合协助,调查当初傅氏谋逆真假之案。 一时之间,陆观南的出现以及他的手握大权,朝堂百官无不惊异交加。 这将近两个月内,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调查二十年前的重案,牵扯出了朝堂中不少人,甚至有一些还是重臣,如礼部尚书、镇远大将军等。这些人,收受宜国平昌公的贿赂,或是在皇帝面前进献谗言,或是拖延粮草的时机,背叛领兵在外的傅氏将军。 证据确凿,本人亦是供认不讳。 查了众多人,却始终没有抽出秦从云所推断的幕后真凶——韦松。 韦松身处其间,这把猛烈的火却没烧到他,但也并非片叶不沾身。昔日的一些心腹、同僚,赐死、罢官、贬谪等,韦松也算是失去了诸多助力,势力被严重削弱,近来几日脸色难看,称病不出。 韦松在许国的根基之深,盘根错节,尾大不掉,怕是一时半会很难彻底拔出,只能徐徐图之,待时而动。 至此,二十年前的傅氏谋逆一案,被平反。 昭平帝痛快承认,向天下发布罪己诏,追封傅戎为肃王、上柱国等,谥号“忠勇”,追封傅承玉为燕国公、神武大将军等,追封贵妃傅见微为文慧皇后,一连追封了傅氏宗室多人。此外,昭平帝令筑傅氏陵墓,告慰英雄在天之灵。 新年伊始,大赦天下,减少百姓三成赋税,以平己罪。 再封皇子陆观南为秦王。 秦王,乃第一等的亲王爵位,有军功者方可胜之。而陆观南,初归长陵不过两月,便为一等亲王,可开府建牙,受铸币权。 这般浩浩荡荡的声势,朝野震惊。 昭平帝的一切举止,也令众官员困惑不解。 有人私下议论,昭平帝是在为这位从宜国归来的秦王造势,弥补曾经的过错;有人则觉得,昭平帝此举不过是将秦王推到漩涡中心,风口浪尖上的出头鸟,做昭平帝的一把刀,而自己则隔岸观火,掌控群臣。 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不过众人唯一清楚的是,这许国的风云又该变幻了。 许国太子缠绵病榻多时,眼见着就要撒手归西。三殿下与九殿下为夺嫡明争暗斗,没想到半路却突然杀出个陆观南。而此人又是一个极大的障碍…… 飒飒风雪,拂过长陵的天,拂过“秦王府”三个字。 他拒绝了昭平帝的改名,还叫陆观南,名如过去,但一切好像都变了。 陆观南伸手握住玉佩,想到了祁王府。 仪景恰在此时勒绳下马,叩首,双手奉上竹筒,道:“殿下。” 陆观南眸中闪过焦急,迅速接过竹筒,往府中走去,边走边打开竹筒里封存的密信,挨个看过密信上的字,略微松了口气,然而神色却愈发阴沉。 他进了屋子。 下人立马燃起炭火,奉上温茶,将帘帐拉下,随后全部退下。 陆观南执笔蘸墨,取出一张信笺,端坐书写。 仪景跟随在后,忧心道:“殿下,您如今是许国的皇子,暗中掺和宜国,且又是被流放的祁王之事,若为人所知,必会利用此事在陛下面前攻讦您,怕是于夺嫡不利。” 秦王府的长史谢晋原接到信息,匆忙赶到,闻言便听了这么一句话,大致猜到了缘由,亦劝道:“殿下不宜再与宜国有任何的瓜葛,否则为另外两位殿下抓到,必会掀起风浪。” 陆观南写好信,对折送入竹筒中,递与仪景,眼神极为淡漠:“我心中有分寸。” 谢晋原是秦王幕僚,与傅承玉曾是同窗好友,傅氏被诛后,谢晋原虽保住一命,却也是基本断绝了仕途之路,隐居乡野。此番出山,便是要助秦王登基,为自己建功立业的,自不能眼睁睁看着秦王授人以柄。 “殿下,宜国皇帝绝不会容祁王,虽不知何故并未赐死,而是流放,但要么流放途中,要么到达雁州,祁王与祁王世子必死无疑。属下知晓您与祁王世子的……一些恩怨,但您远在长陵,还是莫要牵扯此事。” 陆观南将竹筒给仪景,语气虽淡而不容置疑道:“继续派人暗中盯着流放队伍,再让迟迟速达雁州,一有什么消息,立马告知于我。” 仪景顿了顿,无奈只好接下:“是,殿下。” 谢晋原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恼道:“殿下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百般劝也不听!” 陆观南看向谢晋原,面色缓和了些许,“先生忠告,我亦明晓。不过世上总有一些事情,哪怕明知不该去做,也不得不去做的。” “就那祁王世子?”谢晋原实在搞不明白,急得原地转,“殿下啊殿下,您在宜国的这桩往事,三殿下和九殿下已经大做文章了,甚至连民间百姓都知道,许国的秦王殿下与宜国的祁王世子不清不楚,有断袖之情……这到底是不好听啊。” “先生所言极是。” 陆观南知道,他都清楚。 不过要他放任不管——难。 哪怕他不在宜国了,也会尽自己所能,帮助阿凌。 谢晋原与他共事,也快两个月了,见他这模样,便知是半句也没听进去。他感慨道:“初才见你时,双目如炬,平静而野心勃勃,非寻常之人,属下料定殿下一定能成就功业,如有一切障碍,殿下皆能狠心扫平。看来还是属下识人有误啊,竟没想到殿下会为情所困。” 谢晋原再看他这副贵不可言、游刃有余的相貌气派。 实在是不可置信。 陆观南燃起熏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先生可是后悔了?现在抽身,尚且来得及。” 谢晋原确实有这个想法。 若陆观南当真受制于宜国的那个祁王世子,有此牵绊,夺嫡之路必不会顺利。 然而转念一想,祁王世子凌纵都被流放了,约莫也活不了多久。况且,抛却祁王世子这个不定因素,陆观南的手段、心机都令他甘愿臣服,辅佐左右。 不过是感情罢了,等凌纵一死,陆观南或许会伤心一阵子。再有昭平帝为他赐婚,许配姣好温婉的女子,久而久之,料想陆观南也就会忘了旧事。 最终,谢晋原重重叹了口气,“只求殿下,切记小心行事。” 陆观南恭谨拱手道:“先生教诲,铭记于心。” 惯例商讨朝中事宜之后,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屋内只剩下陆观南一个人,他倚靠在花窗边,蓦然觉落寞萧索。 冰天雪地的流放途中,阿凌一定挨饿受冻了。 第131章 上元 凌当归打了个哈欠,拼命揉搓肩膀,双手拷着锁链,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手指算不得干净,起了几个红肿的冻疮,浑如破败凋零的残花。 凌当归咳嗽了几声,眼前一片晕眩,浑浑噩噩只见大片暗白,翻卷凛冽的雪花滚滚而来,昏暗异常。 “世子,喝些热水吧。” 一道低声似在哭泣的声音耳畔响起。 凌当归醒过神来,看过去,是闫庚。 冰天雪地,又眼下这般处境,无人在意他。故而闫庚摘下了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相貌,清秀俊朗,褪去些青涩,五官显现出几分锋利。 闫庚和祁王扶着凌当归坐在河畔石头边,红着眼圈又说了一句:“世子,您好像病了,脸很红,额头也很烫。” 凌当归双手无力地接过碗,全部喝光,吞咽时喉咙如吞刀般作痛,嘴里泛着浓重的苦涩,吐掉没滤干净的草药渣滓,凌当归按着眼角与眉心处,头疼欲裂,但凡动一下,都觉得翻江倒海。 “正好天也黑了,阿纵,待会早些歇息吧。” 凌当归随意一扫,忽觉祁王好似苍老了许多。他沉郁叹气,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愧疚、无奈亦或是坚定,最终没再说什么,去找了领将唐鸣,打了一番招呼。 流放队伍原地休息,官兵指使人铺帐篷。 喝了药,凌当归意识渐渐昏沉,很快便睡着了。 却睡得并不踏实,时冷时热,时而风声呼啸,时而内心激颤。少有的睡着的时间段里,他还做了梦,梦也极重,醒来时,他抬手擦掉额头的汗珠,背后已湿了一大块。 凌当归对着萧瑟的黑色恍惚了许久。 雪已经停了。 而在梦里,雪大如席。他还梦见了陆观南,临走前,从巷子里口突然折回,奔跑向自己而来,以及最后那个清润至极的亲吻。 陆观南……或许现在应该称呼为陆观南。 受发烧影响,凌当归的大脑还是不太清醒,翻来覆去地想到了好多过去的事情,越想便越是头疼。 第124章 凌当归甩了甩脑子。 帐篷外忽然卷风,凌厉冷酷。 凌当归皱了皱眉,重新躺下,佯装无知无觉。然而在帐篷被掀开时,抽出枕头下的青金石匕首,迅速起身,抵在来人的腰腹处。 起身突然,他还晃动了一下,所幸脚步站得稳。 看清楚来人的相貌,凌当归愈发谨慎:“你是谁?” 来人十分陌生,且长相大众,人群中毫不起眼。 “世子宽心,我身上并无利器。” 说罢,他将衣袖中的小瓷瓶拿出,递过去,说:“这里面的药,每次服用一颗,每日服用三次,能增益补气,养血安神。世子按时辰吃,久而久之,身子会慢慢恢复的。” 凌当归没接,仍是十分戒备:“你到底是谁?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等受秦王殿下所托,混迹行军之中,暗中保护世子。” 闻言,凌当归一愣,“秦王?” 若他没有记错,男主回到许国之后,获封的爵位便是秦王。 不可置信。 一来男主到许国,直到一年后傅氏冤屈彻底洗清,昭平帝才封了他秦王。眼下这才不过两个月。 二来,陆观南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秘密在宜国流放军中安插细作。 是为了……他吗? 来人将瓷瓶放在棉布上,正要转身离去。 凌当归将匕首收起来,突然叫住他,“这两月来,张泫的名义实为假借,一直以来,都是陆观南,对吗?” 来人恭谨拱手,“此为机密,还望世子莫要说出去,即便是祁王都不可以说。” 凌当归皱了皱眉,挥挥手,“我知道了。” 帐篷里,凌当归被拷在一起的两只手,并在一起,打开瓷瓶,倒出一颗棕褐色的药丸,仰头生咽了下去,透过露出的帐篷一角,看见皎洁明亮的一轮明月,分明是圆月,却无端透着寒意与尖锐。直至云雾飘来,才遮绕出几分清冷柔和。 算算时日,今夜好像是上元节,想来两国京城,皆是宝马香车、火树银花,百般热闹。 陆观南此时,应该会和许国的皇子公主一同游赏花灯吧。 初遇原书第一女主的剧情也很有可能提前。 凌当归低头呆呆地看着手腕处被磨出来的红痕与结痂,不知为何,心口实在是堵得慌。额头还在冒汗,浑身酸痛,抽筋般的疼痛。 “阿凌——” 夜幕璀璨的焰火,照亮了陆观南右手臂上的花朵形状的暗色印记。 他坐在河岸的石阶边,手捂住那枚印记,手指微微颤抖,眉头紧蹙。 蛊虫在体内焦灼地游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陆观南,阿凌此时情况很不好。应当是病情越来越加重了,毕竟是寒冬大雪,又在艰难的流放途中…… 陆观南咬了咬牙,坐立难安。 正在此时,一旁摆摊的小贩语调轻松地唤他。 “公子,您的花灯好了,这儿有笔墨,您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写上。” 陆观南捧着兔绕荷花形状的花灯,取来毛笔,稍有思索,想写期盼二人早日团聚,然落笔犹豫,最终还是写了:望阿凌平安顺遂。 陆观南将花灯放在河边,又取了另一只花灯,写了同样的内容,放归夜空。 许国的上元节格外明灿,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河面上悠悠然漂浮着万千花灯,夜空里,也升腾起数不尽的花灯。 陆观南凝神追索属于自己的,瞧着它们不知去向何处。 “阿兄!阿兄!” 一道脆俏的女音如同在地上呲呲的烟花一样,欢腾响起。 很快,一名穿着桃粉色衣裙,脖颈处堆着雪白毛茸茸的围领,一手拿着糖葫芦,如同兔子一样蹿到了陆观南的面前,带起阵阵甜香。 “阿兄,原来你在这!可让我们好找!” 女子名叫陆栖月,许国的永盈公主,其母丽妃与陆观南的母亲傅贵妃生前是挚友。 陆栖月气喘吁吁,缓了缓呼吸,又笑道:“阿兄,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怎么不跟我们去猜灯谜?苏二小姐方才连中了五题,赢了一个螃蟹花灯呢!你瞧,是不是很可爱?” 她说罢,一个提着浅绿色螃蟹花灯的女子施施然而来。 先是端庄行了个礼,语带三分笑意:“见过秦王殿下。” 女子容颜生得极美,肤若凝脂,杏眼琼鼻,桃腮樱唇,名副其实的许国第一美人。身份亦高贵,为许国世家,初郡苏氏的嫡女。 这几日,昭平帝话里话外,也是有意牵红绳做媒。 陆观南微微颔首,“苏二小姐。” 苏见棠见他这般冷淡,看了一眼殷栖月。 陆栖月会意,走近几步,笑盈盈道:“阿兄,你初回长陵,对长陵还不了解,而苏二小姐自幼在长陵长大,甚是熟稔。你便随我们一道去逛逛吧,岂不是正好?” “你们玩就行了,不必管我。”陆观南淡淡说道。 无论陆栖月怎么相劝,怎么示意,陆观南都无动于衷。 末了,陆栖月气得跺脚:“真是块硬石头!罢了,不去便不去,我与苏二小姐逛!” “嗯。” 陆观南起身拍了拍衣袖,沿着河岸柳桥走动,目光追随着河面上的一盏花灯。 “真是的!” 陆栖月尴尬地安抚苏见棠,“二小姐莫气,阿兄就是这个性子。” 苏见棠看着他的背影,勾唇一笑:“倒是很有意思,不论是身世经历,还是性情,模样也甚是清俊。不过他与那宜国的祁王世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栖月也说不清楚,“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我也不知,等过几日,与阿兄熟悉了,我再去问个清楚。不过横竖应当也没什么关系吧,阿兄强势极了,在父皇面前就是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断袖。” “是吗?可我却觉得……” 苏见棠若有所思地勾着花灯,“这河面上有一盏花灯,是他为了祁王世子所燃。” 第132章 刺杀 明月夜,河上三千花灯,夜空中亦是不尽繁灯。 陆观南孤身一人穿越喧嚣的人群,抵达无人处,四周静谧,依稀听得到远处闹市的喧嚣。离了人群,这一段支流的河水显得碧幽幽,透着凛寒的冷意。 陆观南坐在树上,勾开枯枝,凝视河面上一盏孤零零的花灯。 那花灯,看着极轻,又极重。 陆观南缓缓吐气,却始终无法缓解心脏的疼痛。他攥紧枯枝,狠狠折下,倒刺划破了他的掌心,鲜红的血沿着掌心脉络滑下,滴落树下枯叶。 那一刹那间,陆观南眼皮掀动,似听见金属破空的啸音。 是剑出鞘、箭离弦。 陆观南抬眸,目光中尽是冷漠之色。他手撑着树干,只一挥袖,便有数枚暗器以极其迅疾的速度割裂夜幕,击破朝自己而来的箭矢。 夜色中,身着黑衣的杀手悄无声息地出现,剑刃冷光冽冽,寒气逼人。 陆观南被那白光晃了一眼,微眯眼眸,蹙眉有些不快。 “谁派你们来的?”他冷冷问。 黑衣刺客中的为首之人道:“这殿下就不必知道了。上!” 一部分刺客齐齐涌了上来,另一部分围住苍柏。 陆观南自树上一跃而下,手执枯枝,横起一用力,那枯枝便瞬间割破了一个刺客的脖颈,皮肉翻卷,鲜血淋漓,那人倒在地上,痛苦凄惨地捂着脖子尖叫。 枯枝也断了。 陆观南倾注内力随意一丢,便破了侧后方的偷袭。 几乎在同一刻,他推出腰际上佩着的苍雪剑,趁刺客不备,主动出击,快准狠,出手干脆利落,要么一剑封喉要么一剑刺心,比杀手还像杀手。 几番打斗下来,连刺客都有些怯意了。 这位秦王……真是不要命的狠辣路数。 几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冲上前去,与陆观南正面对上。另外几人滑向背后,呈包围之势。陆观南翻身闪躲,扬起苍雪剑,血溅枯枝落叶。 陆观南转身,剩下的刺客已经逃跑无踪了。 他平静地仰头看了看,明月清冷,花灯依旧。 只是寒风阵阵。 长陵的冬天,比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清都,要难熬许多。 陆观南撕掉其中一名刺客的衣裳,擦拭苍雪剑的血。 忽然,一枚令牌掉落。 陆观南余光一扫,若无其事将令牌收起,继续不紧不慢地擦着剑。半晌后,遥望远处花灯,目光陷入暗夜中,晦暗不清。 他回了宫。 步至东宫。 长陵宫外张灯结彩,宫内他处亦是火树银花,灿如白昼,唯独东宫冷清,左右只挂了红灯笼,冷气袭人,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网罩,将东宫与外界牢牢隔开,属于新年的丝毫欢悦都透不进来。 “秦王殿下请回吧。”东宫总管奉命道,“太子殿下身子不适,已经服下药歇息了。” 第125章 归国多日,独独这位太子一直没有露面。 听谢晋原说,太子陆玄通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幼便疾病缠身。而这病,又据闻是他的母亲傅见微暗中下毒所致。 陆观南微声咳嗽。 东宫总管抬头,只见他身披黑色大氅,发冠暗金色,周身浑然矜贵气派,一眼便觉超凡脱俗。他不敢多言,念及太子歇前的警告,又道:“秦王殿下请回吧,不妨开春后再来拜见太子。陛下已准允太子殿下年前年后卧病在床,免去各项祭礼。” 陆观南道:“有劳。我这里有一贺礼,若太子清醒,请代为转交。” 东宫总管接过那令牌,惶然脸色一变。 ——见是东宫侍卫的通行令牌,令牌上还斜斜得沾着未干的血迹。 一滚寒风,血腥味涌进鼻腔。 东宫总管猛地抬头,只见陆观南背影已远,如松如柏。 …… 陆观南眉心紧蹙,有些无力地倚着红柱。他拉开衣袖,手肘上的印记仍旧清晰。肌肤底下,蛊虫游走,略显狰狞。 阿凌……阿凌。 他额角渗汗,眼前景象交错。 “殿下?” 一道尖利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陆观南冷冷地看过去。 太监季春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眼,当真如冰刀般。 他传皇帝口谕,宣陆观南入宫。 陆观南眼皮跳得厉害,跟着进入乾灵宫。 乾灵宫内,昭平帝在批阅奏折。 令陆观南眼神一顿的,是这宫中竟还跪着双手被缚的仪景。 而仪景,受他吩咐出城送信,暗中襄助祁王和阿凌。 那信…… “玄青,你如今乃是许国的秦王,天潢贵胄,归国方才几个月不到,朕以为许国的种种局势已让你自顾不暇,不曾想你还有闲心去管宜国的事?” 信在昭平帝的手里。 他双指夹着信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悠悠道:“看来是朕看轻了秦王,原来你心里装有两国。你可知,已经有朝臣向朕参奏你,牵扯敌国之事。” 闻言,陆观南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拂袖拜见皇帝。 昭平帝虽然在笑着,却让人看不清楚,难以揣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吧,这信是怎么回事?”昭平帝微微后仰。 他想从这位陌生又熟悉的儿子身上,看到些许慌乱。 陆观南拱手以礼,只得承认:“正如陛下所见所闻,儿臣命仪景送信至宜国,暗中盯着流放祁王府的队伍,再命人事先抵达雁州,以备万全。” 令昭平帝有些失望,他不曾看到慌乱,陆观南从容不迫,镇定至极。 失望只不过一闪而过,更多涌起的,则是兴奋。 昭平帝挑眉:“是何万全?何谓万全?” “保祁王世子万全。” 昭平帝不以为意,笑了:“照如眼下宜国情势,祁王府必亡,大厦将倾,他何以得万全?不过是在流放途中死,和抵达雁州后死,这两种结局罢了。” “古语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陆观南抬眸,对上昭平帝,“焉知不会有第三条路?” 昭平帝敛眉,身子前倾,打量年轻不俗的儿子,缓缓开口:“什么路?” “或可叫宜国,改天换地。” 陆观南垂眸,语气再寻常不过。 这话说得委婉,却正是昭平帝心中的那个意思,他起身,畅然大笑:“就为了让那凌纵活下去,你敢让宜国的皇权更迭?你年纪轻轻,却比朕当年行事还要大胆。朕得想想,如何罚你?” “儿臣非为一人。而是为了许国。” “许国?”昭平帝琢磨这两个字。 陆观南平静道:“是。宜国大乱,朝局不稳,对许国来说,正是时机。所以儿臣以为,这封信,必须加急送到宜国,不妨与祁王结盟合作,势必要让这股势力存活下来,绞杀宜帝。” 昭平帝的黑色龙袍拂地而过,掀起一阵燃着熏香的暖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绞杀宜帝之后呢?” 陆观南道:“祁王继位……” “世子便为太子,便得以安全了。”昭平帝打断他的话,勾唇一笑,“是吗秦王?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陆观南哑言,手指攥紧,指节发白。 昭平帝总算在这个儿子脸上找出一丝变化了,满意道:“你知道,你在长陵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吗?” 陆观南忍着蛊虫在肌肤之下游走的疼痛,“知道,满朝文武,王侯将相,甚至还有陛下。儿臣出行,随意见到的一个小贩,也许就是在监视我。” “既然知道,还敢如此放纵?”昭平帝将信笺丢给他,“这封信还未出城门,便被拦截了。你可知,光是这封信,就能给你定一个什么样的罪名?” 陆观南捡起信笺,目光落在墨色的“世子”二字上,“大约是勾结宜国吧。” 勾结宜国。 同母族傅氏如出一辙的罪名。这个天大的罪名,足以让煊赫一时的傅氏,九族尽灭,荡然无存。 他这话分明是有意暗示昭平帝。 外面的一阵裹着雪粒子的风,卷入乾灵宫中,宫内烛火齐齐摇曳。 昭平帝坐回皇座上,凝视他许久,眼眸深沉,语气微冷:“从明日起,你不许踏出秦王府一步,更禁发出一封书信。你的那些人,朕不会圈禁。但朕会派精兵强将日夜把守,你不必生出任何心思,只需好生读书休养。至于解禁,到时候朕自会放你出来的。” 陆观南猛然抬头。 高台上的帝王,已收敛了全部笑意。 “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要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四海一统。” “天熙昏庸无道,不修武备,只知大兴土木、苟求长生,令生灵涂炭,若他为宜国皇帝,朕出兵讨伐,即是吊民伐罪,公义之战。统一不过眼前而已。” “若祁王真有本事,成功弑君夺权,岂知他于我许国是不是又一个威胁?若趁他政局不稳,朕便是趁人之危,又要再被史书记录,留后世口舌,朕可不愿。” 在昭平帝野心勃勃的眼神威压下,电光火石之间,陆观南猝然惊醒。 初次见到这位父皇时,陆观南便知道,他是一个极具野心的人物,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一统万里的决心。故而二十年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不曾有片刻懈怠。 刚继位时,受多方狭制和年轻气盛,使许国失一大将,再到如今,平衡外戚与世家,大权牢牢握在手里,虽帝王爱笑,却朝中无人不惧。 可知他断定的事情,难以更改。 可阿凌性命攸关,陆观南被困长陵,别无他法,心中愈发焦急道:“许国可以和宜国结盟,扶持祁王登基,父皇以此拿捏宜国,岂不……” “朕何必多此一举?”昭平帝冷声道,“祁王去后,宜国便如绫河上的冰。看似坚固,可锤子一敲,便轰然破碎了,朕所愿万里一统,不过转瞬之间。” 陆观南无可辩驳,紧咬后槽牙。 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不甘心奔涌。 他跪着,骨脊难得地伏了下去。 这是求情。 即便在宜国,被凌纵百般羞辱,陆观南也未曾低头,只道:“儿臣愿禁足,只求父皇准允儿臣提议。” 半晌后,昭平帝合上奏折,无奈地叹了一声,没再说天下局势的利弊,而是以一种慈父的口吻,劝诫道:“玄青,你还不明白。这些建议谁提都可以,唯独你不行。你是从宜国回来的,你身上一半留着傅氏一族的血脉,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理应清楚。风口浪尖,就不要授人以柄了。” 昭平帝看了看他肩上的伤口,道:“起来,回去吧,朕会派太医去医治你。灯会刺杀一事,朕会严加彻查幕后主使的,你且放心。” 陆观南不动,继续跪着。 季春在一旁提醒:“殿下,该谢恩呐。” 陆观南只是重复着那一句话,“儿臣愿禁足,只求父皇准允儿臣提议。” “朕若不愿呢?” 昭平帝哑然失笑,语气却沉:“区区一个祁王世子,不学无术的纨绔浪荡子,恶贯满盈,对你曾经亦是折辱尤甚,你不想着杀了他,却一门心思非要救他。朕实难解。” 陆观南不由地干吞咽,眼前忽觉眩晕,他佯装镇定,咬字颇重:“他若死,我也活不了。” “何意?朕记得已经给你服下生死蛊的解药了。” 昭平帝敛眉。 陆观南中生死蛊一事,秦从云早便告诉他了。第一时间,昭平帝令天下寻药,于年前终于寻得解药。而这解药,极其难得,遍寻许国,只一颗。 “我扔了。”陆观南轻描淡写,撩起衣袖,露出生死蛊的印记。 “你?!” 昭平帝顿时起身,难掩怒气,语调都变了,“凌纵现在离死不过一线,你是想跟他一起死?” 第126章 昭平帝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生气,爱笑的面容变得咬牙切齿,甚至竟然还有些慌乱。 凌纵吊着陆观南的命,他也难安坐。 陆观南知道自己赌赢了,闭目道:“我要阿凌活着,求父皇开恩。” “……好,你真是好得很,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朕,成大事者,如何能像你这般不知轻重!” 昭平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朕会派兵,救他这一回。不过你记住,此人日后是非死不可了。” 陆观南得到期望中的答案时,大为松了口气,瞬间脱力,冷热相间,后背渐渐爬上密密麻麻的寒意。 第133章 挼蓝 抵达曾经的雁州,现在的挼蓝城时,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了。 柳条抽新芽,大地回春。 雁州城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郁郁葱葱,依山傍水,自前朝以来,就流传着神仙故事。若非如此,也无法打动求长生近乎多年的天熙帝。 凌当归仰头。 天色湛碧,云色皎洁,真如天熙帝赐名:挼蓝。如刚刚洗过一般,万物都透着一股清幽净澈。 凌当归微微侧目,只见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如入仙境。 那便是仙雾山了,传说在此修炼,可沐浴日月精华,得道升天。 凌当归远远望去,似乎见到了一个接一个的百姓,坠入山下无尽深渊。 万民供养一帝,苍生白骨堆积,只为君父铺一条至高无上的修仙长生之路。可这长生之路,这巍峨精致的行宫,又有哪一块砖石、哪一片花叶上没沾着子民的鲜血。 凌当归笑了一声,低而短促。嘴唇干涩得似乎快要裂开了,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 熬过去流放路途,抵达雁州的,整个祁王府只剩下不过百人。 到了雁州,韩虚谷的地盘,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这段剧情,是原书中没有的。 但凌当归心知肚明,这苟延残喘的一百人也心知肚明。 唯死而已。 可,不能死。 凌当归舔了舔渗血的嘴角,看向四周。 自流放队伍一入城,沿路两侧便有百姓围观,小声言语。 “是祁王?” “赶走乌塔的那个祁王?” 士兵怒喝一声,凶恶地驱赶百姓,刀剑相向,推搡踢踹。所待百姓,与畜牲无异。 凌当归看见有一人,穿着底层百姓灰不溜秋的粗布麻衣,衣角打满了补丁,混在人群中,实在是不起眼,可又很起眼——独他的眼神,坚定深沉,一动不动。 矛盾得凌当归多看了好一会。 那人他认识,正是当初放回雁州的丁湘露的哥哥丁不弃。 这番情景。 凌当归有点想笑,但笑起来嘴唇又疼,索性微微牵着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看着有些讽刺的表情。 丁不弃自然也看见了,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什么,扶起被士兵踹倒的一个老头,没再停留,转身便走了。 雁州城内闹腾了短暂片刻,再度恢复肃杀般的死静。 但可惜这死静也没保持多久,便被打破了。 凌当归深呼吸一口气,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狠狠踹了一脚方才驱赶百姓时被士兵踩烂的筐篓,但因为力气被长期的流放折损,他自己险些摔倒,还是不好容易稳住的,眼前霎时眩晕。 凌当归强忍住,又怒气冲冲地“呸”了一声,扯着嗓子喊:“走了三个月了,本世子的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我告诉你们,老子走不动了!又累又饿,爱怎么样怎么样,有本事你们就在这大街上杀了我吧!” 说完,无赖似的往地上一坐,刚好倚着后面还没来得及收走的小摊。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6000积分。” 凌当归可是牢记自己的恶毒反派人设的! 所以这一路上,除了生病身体实在不适,其余时候一直在找茬,各种娇贵惯了的作精表现,发挥很不错,已经成功将积分拉到了一半。 “还请世子再坚持一下,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到居所了。” 凌当归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作死:“什么居所?说的那么好听!还不是跟监狱一样!” “阿纵!”祁王分外无力。 领将唐鸣心下已颇为烦躁。 他本是张泫的门下,因受恩师亲笔书信,这才敢冒着杀头之罪一路上对祁王及世子暗中照拂。可谁知这祁王世子得寸进尺,处处挑事。明明都已经被流放了,连祁王府的下人都知道死路一条,他却还当着自己是从前的祁王世子,各种摆架子。 不过唐鸣也无须再忍多久了,将人交给韩丞相后,自有韩丞相处置。 凌当归随手拿过摊子上的一颗绿色的果子,咬了一口,酸得他牙齿都快裂了。 “呸,这么酸的青枣,也敢摆出来卖?” 他一脸不爽地将果子扬手一扔。 果子在空中飞起一个弧度,好巧不巧地正砸中从马车上下来的中年男子。 此人身披狐裘大衣,容光焕发,正是当朝的丞相韩虚谷。 韩虚谷是韩贵妃的兄长。韩贵妃倾国之姿,韩虚谷亦是端正。虽上了年纪,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容貌。不过或许是奸佞谄媚之事做多了,眼角上挑,面相看着颇为凶恶,一派笑里藏刀。 韩虚谷捡起地上被啃咬过的青枣,拂袖走来,笑里中透着十二分的得意。 最终停在坐在地上的凌当归和挺直站立、脸色极差的祁王面前,微微举着青枣,说:“世子见怪,雁州的青枣素来这般酸涩,又只是寻常百姓饱腹之贱物,自然比不上清都,比不上世子平日的吃食。” 领将及副将拱手叩见丞相。 凌当归视而不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腕上的锁链,阴阳怪气:“丞相大人的言外之意便是——可惜本世子以后,只能吃这些所谓‘贱物’了是吧?” 没待韩虚谷说话,他又轻哼一声,似乎想起什么,补充:“哦对,或者说本世子以后啊,连这些东西都吃不到,毕竟人都死了,还怎么吃。” 韩虚谷拢须笑道:“流放三千里,一路冰霜风雪,没想到世子殿下的脾性还是这般刚烈傲慢。可是世子……” 他语气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别忘了,这里是挼蓝城。这一点,想必王爷更加清楚。” 被流放到挼蓝城,虽还顶着亲王与世子的名头,也不过名存实亡。 薛王与祁王的暗里争斗,薛王及背后的韩氏外戚胜出。收到天子授意的胜利者要如何处置失败者,无需多言。 “挼蓝城?”凌当归同样意味深长地小声说道,“是了,这里是雁州城。” 韩虚谷越发得意,将青枣丢给野狗,道:“好了,还有半个时辰,请祁王与世子继续走。这果子太酸涩,不合世子和王爷胃口。陛下怜惜一路辛劳,特意令在下备好饭菜,免得二位受委屈。” “阿纵,起来吧。” 祁王和闫庚将凌当归扶起来,只得继续走。 仆从被发配去建行宫做苦力,祁王、世子、窦侧妃、凌柳卿等人被监禁居所,严加看管。 居所,其实就是雁州府设在另一偏僻处的监牢。 关押的皆是穷凶极恶之人。四面皆是山林,甚至能听见呕哑嘲哳的乌鸦声,入夜听着尤为可怖。 祁王等人身份特殊,被封禁在监牢的西侧,一人一屋。 士兵将门锁开关,呛了凌当归一脸,这多年积聚的霉味差点让他吐了出来。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桌一凳,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水壶,和豁了口的碗。此时正是晌午,照见屋子里一片灰尘和蛛网。甚至连墙角发黑的血都清清楚楚。 韩虚谷对世子的反应很满意,“今后,就劳烦世子住在这儿了。来人哪,先带世子去沐浴。” 凌当归扯着嘴角,挑眉道:“这也是陛下之意?” “自然。”韩虚谷忽然叹了一声,“其实祁王与陛下乃一母同胞,祁王被流放,陛下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又何曾不难过呢?只是那死于陈郡瘟疫的万名士兵,实在是无辜啊。” “还望祁王能明白陛下苦心。” 天熙帝这个人有意思,说他嗑药磕到神志不清,却偏偏还记挂着自己的名声。 祁王为宜国立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却因领兵不当,致士兵惨死。天熙帝虽挂念兄弟之情,却不得不大义灭亲。但毕竟是亲生兄弟,一路上亦心怀不忍,故而到了雁州后,好吃好喝沐浴宽衣,一个不少。 凌当归看他表演,末了只是冷笑一声。 韩虚谷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这么不知好歹。 也好,反正都落到他手里了,慢慢来,好好报凌芷萝之仇。 韩虚谷:“世子请沐浴。” 说是沐浴,其实只不过是类似水井的小池子。水还是有些凉的,凌当归不想洗了,一群士兵强行将他摁着,按上按下。 第127章 “你们干嘛……唔呸,有病啊……” 凌当归狠狠唾骂。 凌当归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好像一只被涮的鸭子,洗洗干净就可以放在热水里煮了。 给凌当归气得不轻。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满是流放的苦楚和被羞辱的愤怒。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穿好衣服,狠狠地剜了那群人一眼。 好啊,等着。 系好腰带后,毫无征兆地凌当归却突然想起了陆观南。 陆观南当时被羞辱多日,身体和精神双重折磨的痛苦,凌当归也算是体会了几分。他尚且满肚子怨气,无法忍受。而陆观南却一言不发,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凌当归愣怔片刻,心中涩然。 有点……想念。 第134章 韩楼 凌当归本以为所谓备好饭菜,同沐浴的套路一样,皆是些残羹冷菜。 但到了之后才发现还真是些热菜热饭。 规格食碗,俨然是招待贵客的。 凌当归皱了皱眉,却有些不太敢动筷。 这一幕,倒让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初刚穿越来时给陆观南准备的鸿门宴了。当时他是以什么心态,吃下那些可能下毒的饭菜的呢? 凌当归眉头蹙得更深,下意识叹气,自己都危难关头了,怎么还总是想起陆观南。 片刻之间,捎着寒意的冷风卷了进来,凌当归手上破了口子的伤处被吹疼,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守卫森严的门口处,一遍身丝绸、穿着华贵的青年男子捂着鼻子,满是厌弃地走了进来。 “咳咳……这屋子都多久没打扫了。你们这些狗奴才,竟又偷懒,连父亲的话都敢不听了,回头个个去领罚,必须叫你们皮开肉绽,方能知晓分寸。” 呵斥完下人后,他这才打量凌当归,神情不加掩饰。 这人年纪倒也不大,只是面容打眼一看便知是纵欲之人,不知节制,眼下乌青,脚步虚浮。 凌当归并没有见过他,但回忆原书,心中有个猜测。 韩虚谷之幼子,韩楼。 按原书所形容,此人是个不输凌纵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事情是一件都没少做,甚至手里还沾着不少人命案子。 原书里,祁王兵变成功后,清算以薛王背后韩氏外戚时,宣称韩楼手上沾了一百多条人命,有青年才贵,也有平民百姓。其荒唐罪行,罄竹难书,天怒人怨。 凌当归啧了一声,暗暗感慨。 “卧龙凤雏”,齐聚一堂啊。 不过在他——全书第一恶毒反派,连主角都恨得牙痒痒的凌纵面前,这韩楼算什么东西,后起之秀的小晚辈罢了。 祖师爷面前摆架子,关公门前耍大刀。 呵。 凌当归迅速进入状态,摆出狂妄自大的风范,眼角微微上扬,瞥了他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收回,若无其事地拢着自己的衣袖。那神态动作,真是高高在上,谁看了谁来气。 韩楼确实没学到他父亲的奸臣基本功之一的隐忍,被凌当归这么一挑衅,顿时脸色一变,咬牙切齿。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6200积分。” 凌当归颇为满意,心想这韩小公子真是沉不住气。如果他这么斜睨陆观南,陆观南就能做到无动于衷。啧,要不人家是主角呢。 韩楼冷冷一笑,“凌纵,我奉父亲之命,监督你用完这些饭菜。另外劝你一句,如果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少受些罪,你最好收收自己这狂悖的性子。眼下形势,你还当自己是祁王世子吗?” “当啊。”凌当归理所应当,甚至理直气壮,“皇上并未撤我父亲的亲王爵位,我自然还是祁王世子。若是以前在清都,你还得给我跪下行礼呢。” 韩楼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不停,像抓到了把柄,看白痴一样看着凌当归,“凌纵!你也说了是以前了,现在你不过几日就要死啦!” 凌当归看他笑得猖狂,笑眯眯道:“这不还没死吗。还有几日呢。” “……天下竟有你这种愚蠢至极之人!” 韩楼又疯狂嘲讽凌当归,得意洋洋的有些忍不住,“快些吃吧,这菜里没毒。吃饱了,才有力气不是?” 有力气? 有力气做什么? 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凌当归心下一沉,脑中划过无数个猜测,这顿难得的热菜热饭也是食不知味。他哪怕表现得多么不知死活,内心其实对形势判断得很清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韩虚谷和韩楼想要杀他,不过翻手覆手之间。 无非是中间隔着多年的恩怨仇恨,杀之不足以解恨、不觉痛快罢了,非要折磨一番再杀之。 原书作者为了推动剧情,便是如此设定的,不论是原主凌纵对陆观南,还是当上皇帝的祁王对薛王、韩虚谷等人。 凌当归只能做好最差的准备。 系统也紧张得不行,机械音听着有些颤抖:“宿主一定要小心,万事戒备。” 凌当归直接翻了个白眼,气得多刨了几碗米饭。 他要这个系统到底有何用!关键时候连保命功能都没有,全得靠自己! 表面拽狂看哪哪都不爽实际气愤担忧的凌当归吃完饭后,嫌弃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一边还说:“远不如清都。韩小公子,本世子真是可怜你啊,整日在雁州,就吃的这些东西,也难怪看起来如此……瘦小。嘶,真是怪了,我从前在清都时,百般虐待陆观南,怎么他便如初俊朗呢。” 末了,他幽幽一叹,“这人与人啊,还真是如天堑般不可逾越的差异。” “你!” 宜国男子以身形挺拔、站如青松为优,其中佼佼者便是陆观南,他曾为平昌公府嫡长子时,不知有多少清都女子魂牵梦萦。而韩楼跟他反过来,个子颇矮,被凌当归这么点出来,自是十分恼怒,扬手就掀了桌子。 幸好凌当归反应快,端起还没喝完的茶盏,往后一跳,这才免得刚换的衣服被饭菜淋湿。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6300积分。” “韩小公子,脾气别这么大啊。” 凌当归欠欠的,表情更加张扬,作的一手好死。 韩楼更是不解气,扬手将凌当归手里的茶盏打碎,笑得极为阴邪,突然高声唤道:“来人啊!” 凌当归在心里默默激动,来了来了! 他要被欺负了吗! 进来好些个军士打扮的人,面对韩楼,恭恭敬敬。 “挼蓝城不同于清都,世子初来乍到,对许多事情都不熟悉,在下愿为世子指点一二,好教世子知晓。只是本公子常年随父亲监工行宫,亦不了解,便不妨将此项任务交给挼蓝城的父母官,井刺史吧。” 为首之人愣了一下,“韩公子,此人是陛下下令严加看管的罪臣,不可出监牢。” 韩楼冷眼一扫,“谁说要出监牢了?罪犯不是好生在里面待着了吗?” 为首之人语塞,顿时不敢再问,只道是:“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 韩楼看向到如今还色厉内茬的凌当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世子且安心,不过是出去游玩一圈罢了。况且有柳卿郡主相陪,你们兄妹作伴,相安无事。” 凌当归表情僵住。 而在不远处的监房里,祁王闭目不语。 任韩虚谷怎么在他面前得意忘形,他都只当听不见。 “雁州饭菜不比清都,让王爷受累了。可也不能不吃啊,瞧都冷了。王爷不愧是从沙场里杀出来的硬汉子,本相最为佩服您这不动安如山的气度。” 韩虚谷提起凌当归,“这一点,世子与您相比,倒是能屈能伸多了。一桌子的饭菜,他都给吃完了。” 祁王睁开眼睛。 “吃吧,王爷。已经验过了,没毒的。”韩虚谷不厌其烦地劝着,像极了忠良之臣。 祁王眼中布满红血丝。 这一幕对他来说,何其耻辱。 他竟沦落到让祸国殃民的佞臣劝他吃饭,竟沦落到这般可笑可悲的地步。 然而此时此刻,他作为阶下之囚,又该如何? 只能背着这份耻辱,拿起筷子,先填饱饿了三个多月的肚子。 祁王从嗓子里抠出几声“嗬嗬”的笑。 然而下一秒,听清楚韩虚谷所言时,筷子从手中跌落,连带着碗也跌得粉碎。 韩虚谷惋惜道:“这可是雾州进贡的珍品呢。” 祁王怒急攻心,“阿纵和柳卿呢!你把他们带哪去了!” 韩虚谷命人收拾碎瓷片,回答道:“王爷何须动怒,听闻世子有龙阳之好,带他去玩个开心罢了。至于柳卿郡主,哈哈,女子而已,又待如何?” 祁王紧紧攥拳,青筋几欲爆出。 雁州早春冷寒,而长陵的桃花已经萌芽。 秦王府内,陆观南正在练剑,身姿矫健。只是剑气纵横,挥扬转刺之间,顿生凌厉戾气。 第128章 谢晋原赶来问:“殿下练了多久了?” 仪景回:“一个时辰了。不曾歇息。” “这怎么像话!太医都说了,他体内生死蛊还在,看脉象似乎并不稳定,不可过度操劳,否则极有可能反噬本体。快让他停下!” 仪景无奈。 谢晋原便也明白了。 这秦王,固执得很,岂是旁人能说得动的? 谢晋原愤愤道:“若不是陛下令禁闭,我便求秦相来劝了。殿下未免也太不知轻重了。” 仪景道:“殿下担心凌纵,已经几夜不曾阖眼了。” 谢晋原一听,更是焦急,高声道:“还请殿下以身体为重,陛下已经答应殿下会出兵救雁州之困。殿下请放心,后院的药已经熬好了,请殿下止剑。” 陆观南手下微一用力,砍断一桃枝,嗓子干痒,吐出一口血来。 手上再无力气,苍雪剑落在地面,发出锐利清脆的一声响。 仪景和谢晋原慌忙上前,扶着他。 陆观南脸色惨白,双手止不住地抖动,他却也不语,缓过来之后,起身捡起苍雪剑,缓步间归剑入鞘,背影如披月光。 第135章 刺史 夜幕将至,弦月初升。 一支军队悄无声息地穿行古道狭路,马蹄声轻人声淡,只有拂过树林落下的簌簌叶声。 随着一声短哨,人马停下,埋锅造饭。 军纪极为严明,士兵动作利索,而未有敢闲谈者。 副将李游禀道:“将军,斥候已经来报,距离雁州城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但前方道路崎岖难行,还留下许多原用于捕猎猛兽的陷阱,是否让将士们连夜赶路?” 杨衣寒站于石上,夜观天象,神色肃穆,“今夜恐有大事发生。我们许国兵马私入宜国,本已是铤而走险,此处又有险难丛生,为了将士的安全,今夜便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再出发。” “是!” 令刚发下去不久,军中另一副将似有些担忧:“将军,祁王与世子已入雁州,此雁州是韩虚谷的领地,韩虚谷与祁王素有宿仇,只怕对方凶多吉少。” “周将军这是何意?”李游闻言质问,“入夜难行,难不成就让将士们冒着生命危险吗?我许国没有这样的规矩!” 周行云反驳:“李将军这话便过了。出征之前,陛下便言要以最快的速度包围雁州。原定一月之内必能抵达,现已迟了两日。殊知这两日内,能否留住祁王世子的性命?若计划失败,属下等如何与陛下交代?若是误了陛下的大计,这罪责又该谁担?” “原定计划是如此,可路途意外,又如何避免?陛下圣明,必能体谅。” 李游细数这一月的种种意外,连日暴雨、森林猛兽等等,百般艰难。 想想一股埋怨漫上心头。 “听闻此事是秦王提议,莫非街头巷尾所流传的秦王在宜国的那些龙阳之事,竟是真的?” “李游。” 杨衣寒声音一冷。 李游自知失言:“属下该死,请将军责罚。” 杨衣寒从石上跳下,肃然道:“君臣有别,怎可随意议论秦王殿下与陛下之令?看在我等一行是秘密出兵,绝不可贸然引人注目的份上,李游,眼下便饶你一时,待回许国之后,自去领罚。” “属下遵命。”李游惶恐。 周行云还要再劝,杨衣寒扬手阻止,“周将军不必再说,本将军亦是心急如焚,可此处环境恶劣,夜有猛兽。若点火把前行,只怕吸引猛兽,对将士们不利。” 见将军如此坚定,周行云只好作罢,“是。” 很快,星子连成线,士兵们都睡下了。 雁州是个好地方,连夜晚的星星都比平常处要多。 漫天璀璨的繁星,是凌当归在现代社会不曾见过的壮观与美丽。 被蒙上面,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这般场景。 他在心里默数数字,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被推搡着下了马车,带去的地方,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如乱葬岗般的死寂。 好像在往下,通往地底。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只听得短促却略显沉闷的一声,似乎是石门被打开,扬起细微的尘埃,拂过凌当归的额角。 被押着继续走,一些混乱的声音入耳。 夹杂着凌柳卿的泣音、锁链或者刀剑的撞击音、男子粗糙的笑声,似远似近…… 凌当归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下一刻,面罩被摘下,凌当归所见画面,登时令他遍体冰凉,如密林深处的藤蔓,将他缠搅得死死的,无法呼吸。 石屋的四面八方都是铜铁刑具与数排明亮到刺眼的蜡烛。 像是刑房,没有窗户,处处都是可怖阴森的器具,蜡烛的橙黄光亮反射出刑具冷极的寒意,照不出温暖,只照出随处可见的黑色的斑斑血迹。 腥臭的味道在通风如此差的环境里,疯狂弥漫。 站在刑具前的一个男人,神情俱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而在刑具之下,躺着一个女子,赤裸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身下一滩血。 惨烈之极,凌当归心脏狂跳。 这人……谁。 而系统却似乎终于睡醒了,警铃大作,吵得凌当归头疼欲裂。 “宿主!是井庭,雁州刺史井屏山的儿子!” “井庭?” 在系统的提示和直接截取的原书段落描述中,凌当归终于明白了。 与此同时,他神色难得变得锐利。 井庭是个变态。 井屏山也是个变态。 原书并未对这一段展开描述,只是在祁王胜利后,对雁州的情形、清算韩虚谷及其党羽时一笔带过。 这雁州刺史是韩虚谷提拔的心腹,好女色,在雁州府的衙门地下秘密设了一处专用于玩弄折辱女子的监牢。自他攀上韩虚谷官任雁州刺史,此处不知惨死多少可怜女子。 而刺史独子男女通吃,因早年摔坏了腿,性情大变,比其父更加变态残忍,喜欢在行完欺辱后再将人虐杀。 刺史还与雁州富商蛇鼠一窝,极力压榨百姓,治下百姓苦不堪言。 父子二人草菅人命,可谓丧尽天良。 现在这“一笔带过”的阴暗,被赤裸裸地展示出来,如同一幅沉重的画卷渐渐铺陈。 触目惊心。 随行的护卫将那已经被折磨得没气的女子只用一张草席裹了带走。 凌当归听见隔壁石屋里传来凌柳卿惊恐畏惧的喊声。 他紧紧咬牙,不知何时手心已黏腻冒汗。 井庭一直保持着他那极具变态特色的笑容,歪着脸。 “我在雁州便听闻祁王世子是全天下一等一的混世魔王,原来也会害怕吗?” 这人声音也很奇怪,有种难以形容的刺耳。总之很符合凌当归刻板印象中的变态音。 凌当归缓缓松了松手掌,微笑:“怕倒是不怕,只是很紧张,压力很大。” 井庭没听懂,眯了眯眼睛,“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想来并不觉陌生,祁王世子应该也玩过不少花样吧。” 他一动不动地打量凌当归,目光越发赤裸,这祁王世子模样属实不错,看着便带劲。 凌当归笑了一声,心想如果你要这么比的话,那原主还真是甘拜下风。 “本世子也不傻,自然知道。不过很意外啊,堂堂刺史的独子,背地里做的竟是这般龌龊的勾当。” 井庭神色一顿,“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凌当归目光往下,轻飘飘道:“因为你是个瘸子。” “滴——获得150积分,累计16350积分。” 这话显然杀伤力十足,登时令井庭目露凶光 凌当归乐得笑了。 屋内站着两个士兵打扮的护卫,将凌当归制住。 井庭也终于动了,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阴笑:“好,果然是祁王世子。今日我就让你看清楚,你是怎么被一个瘸子按在身下狠狠折辱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不,说不定你觉得很爽呢,死前我也让世子殿下您快活快活……” “呸。” 凌当归毫不客气地吐了他一口唾沫,流露出三分疑惑四分不屑一顾三分嘲讽:“太搞笑了,我都有过陆观南,怎么可能还看得上你这种货色?”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16550积分。” 井庭完全是经不住气的,三言两语就被凌当归激得面目扭曲,气急败坏地岔着烧得滋滋的铁板,声音从牙齿里一字一字迸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只要往人娇嫩的肌肤上轻轻一贴,不管男女,便能让他们发出天底下最美妙动听的声音。” 凌当归于心不忍,移开视线。隔壁凌柳卿的哭声还在环绕,依稀听见刺史的嘲弄。 他在心里为凌柳卿捏了把汗。 “现在知道怕了?”井庭压低声音,大笑,“晚了!” 说着,便举起铁板。 第129章 凌当归抬眼看那柿子色被烧得火红的铁板,微微一顿,屏住呼吸。在那灼热的温度快要贴近肌肤时,凌当归呼吸一滞,猛然抬脚狠踹井庭身下,随后曲肘击向押着自己的护卫,以迅捷敏锐的身形躲避丢过来的铁板。 石屋内只听得尖叫声。 那铁板直直地烫着一名护卫的大腿。 另外一护卫被吓得双腿瘫软,立马松开了凌当归。 凌当归便趁机取出藏在衣袖深处的暗器,挥手一扬。这暗器是陆观南的细作偷偷给他的,不仅尖锐锋利,还涂有剧毒。 所幸派上了用场。 此时他也无比庆幸,曾在祁王府时,一直没有因为偷懒放弃锻炼身体。 他速度很快,但全身上下也都在战栗,手抖得厉害。 不曾犹豫,迅速拿起铁板,看向捂着下身疼得满地打滚的井庭。 “你……你想干嘛……” 井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凌当归冷冷一笑,“不干嘛。井公子不是说,这东西贴在皮肤上,会使人发出美妙悦耳的声音吗。我想听听。” “……你敢!住手……啊啊啊!爹——爹救我!” 凌当归停滞了片刻,闭上眼睛,不再犹豫将铁板紧紧贴在井庭的身上,左手按住右手,低头用力。他也不曾见过暴力,也从未待人这般暴力,眼睛都红了,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所听是井庭痛苦至极,因嘶吼而扭曲恐怖的声音。 像一只即将被剥皮抽筋的动物,在灼热的高温下,毫无还手之力。 皮肉破烂,被腐蚀殆尽。 他所想是不知曾有多少无辜妙龄男女,在铁板的灼烧下与深切的绝望中,百般凄惨的情境。 …… 而在隔壁,拽碎凌柳卿衣裙的刺史井屏山突然弓起身子,心里像被巨钟砸了一下,“什么声音!” 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他的儿子?! 井屏山眼皮直跳,连忙下了床,抓起衣裳要去隔壁看看情况。 凌柳卿泪水难止,满目惊惧,无尽的耻辱如同大片的乌云在她心头笼罩着,升起畏惧与仇恨。 这个人如果走了,还会再来的。 她想起流放途中凌当归的话,“……艰难途中,自有无数风刀霜剑,还要学会自强才是。” 如果不能自保,便是死路一条。 可是……可是他给的暗器已经被没收了……她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如何自保? 她还有什么…… 还有…… 凌柳卿的目光落向地上,一只不起眼的簪子。 被送来此处时,她也被打扮过,如今衣着凌乱,头发披散。 就是它! 凌柳卿忍着身体的疼痛,去牢牢握紧簪子,呼吸急促地盯着井屏山的背影。 她心跳得剧烈。 凌当归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 可她还是不敢动手。 ——凌柳卿这辈子,连蚂蚁都不敢踩死。 她恨极了自己。 正怨恨时刻,石门忽然轰然打开,从门口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凌纵! 他衣服溅血,表情冷冽,手上还握着铁板,铁板上沾着一块被烫下来的肉。 刺史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我儿……!” 凌当归道:“没错,这就是你儿。他已经没气了。” “滴——获得500积分,累积17050积分。” 凌当归却没有多开心,掀了掀眼皮,略过井屏山,平静道:“柳卿,别怕。” 凌柳卿花容失色,听了他这一句话却泪如雨下,仿佛一切委屈从此处宣出,如黄河决口。 “出出气即可,先不杀他,还有用处。” 井屏山见到那铁板,再想起刚才他儿子的惨叫声,已是大汗淋漓,六神无主,惊叫:“你们……你们想干嘛!来人呐!来人……” 凌当归将他踹倒,扯了一块布条粗暴地封住他的嘴。 凌柳卿握紧了簪子,见井屏山依然扑面而来的恐惧,她面颊上还挂着泪珠,衣裙碎成一条条。 清白与性命只在一念之间。 凌柳卿鼓足勇气,扬起簪子,扎向井屏山。毫无章法,力气也小,压根伤不了井屏山。 凌当归递给她一把刀。 凌柳卿终究还是闺阁弱女子,握不住刀。好不容易接住,刺井屏山的时候,见到溅出的血,被刺激得在角落处呕吐。 “好了,没事了。”凌当归轻声哀叹。 凌柳卿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凌当归最是见不得女孩子哭,而此时凌柳卿又凄凄,我见犹怜,如玉碎花败白云坠,刚刚真的差点就被……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妹妹。” 凌柳卿扑入凌当归怀中,泪水如泉,抽泣,痛苦地呢喃道:“兄长、兄长……” 凌当归心中忽有些悲悯,难过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这秘密囚室中,尽是无辜生灵的幽魂。 凌柳卿怕是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 第136章 头颅 情势紧迫,凌当归安抚了凌柳卿几句,便替她包扎好伤口,捡了一把刀给她随时防身。 另一边,井屏山蠕动着逃跑,被凌当归抓住。 凌柳卿见他情状,愈发困惑,问:“兄长这是作何?” “他是雁州的二把手,我们必须要利用他,才能出去。” 凌当归将井屏山的双手捆缚住,一边说着。 凌柳卿愣愣地看着凌当归,忽觉眼前这位世子长兄当真毫无过去的影子,这般镇定果断。 可凌当归却也不是多镇定的,若细细观察,他额上都是汗珠,他双手已经抖得不行了,艰难地拽紧绳子。凌柳卿后知后觉,赶忙上前去帮他。 凌当归沉沉地喘息,下意识地咬着渗血的唇角。忽然笑了一声,故作轻松,不合时宜地打趣:“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杀完人后毁尸灭迹?” 凌柳卿面色惨白,“兄、兄长,别开玩笑了……” 凌当归挑眉,扯掉井屏山嘴里的布条。 井屏山顿时吱哇乱叫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凌纵你好大的胆子!这里是府衙,是丞相大人的雁州!我是雁州刺史,是朝廷命官!而你不过是被流放的罪臣,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还有我的庭儿……我要上报丞相,上报朝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凌柳卿心生惧意,“兄长,这可怎么办?” 他们已经杀了井庭,又伤了绑了井屏山。事态已然没有任何可回圜的余地了,莫非此生便只有死路一条吗。思及此处,凌柳卿泪水沾睫。 “所有的生路,都是拼杀出来的。”凌当归揪着井屏山的衣领,将他拽起来,抽出从被烫掉大腿的护卫身上夺来的短刀,横在井屏山的脖子上,“刺史大人尽管上报,如果还有命的话。”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17250积分。” 他语调甚是轻佻,甚至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猖狂。 像是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亡命之徒。 冰冷的刀刃落在脆弱的脖颈处,井屏山的惊吓在一瞬间超过了愤怒,他哆嗦着道:“凌纵……世子!你可想好了,你即便以我作人质,成功出了府衙。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是罪臣,加之整个雁州都是丞相大人的地盘,你没有地方可藏身的!你不如……” “谁说我要藏身啦?”凌当归押着他往前走,一边唤着隔壁石屋里留下活口的另一个护卫,“在前领路。” 护卫踟蹰,心头仍盘旋着方才亲眼所见凌当归烫烧井庭的阴影,看向井屏山。 井屏山眼神暗示他,悄然动手。 护卫暗下决心。 然后就在此时,凌当归轻笑一声,道:“在前带路,保护好郡主,否则你腰腹部暗器之毒,十二时辰内必会发作,发作即死,毒性堪比鸩酒。我也告诉你,只有我知道如何配制解药。” 护卫捂着腰腹处,那里被针刺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他惶恐如临大敌,瞪大眼睛,吓得连连道:“是、是!世子请随我来。” “畜生!”井屏山狠狠啐了一口。因他情绪波动较大,自己碰上了凌当归的刀,登时在脖颈处划出了一道口子,血痕不止。 井屏山的那点怒气顿时又被畏惧取代,又试图为自己争取:“凌纵……” 然而他长篇大论的忽悠还没开始,就被凌当归打断,若无其事道:“啊,刚才话还没说完。这雁州,我自然是无处可藏身,也没想过要藏身。毕竟若如此下去,便是到哪都是个死。倒不如……掀翻这个雁州。” 井屏山却觉得他异想天开,形同疯子,为了稳住他,只得忍着恨意与他温声讲话:“凌纵,你若放了我,我必不会计较今夜之事,你我之间也便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我会在丞相大人那边为你与祁王求情的,到时候也免受些皮肉之苦。” “求情?” 凌当归斜瞥了他一眼,“刺史大人,你当我好糊弄呢?眼下你我都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且试看看吧,最终谁是赢家。” 第130章 刀架在井屏山脖子上,果然行事诸多方便。地下密室的两旁士兵皆畏而不敢动,无可奈何,眼睁睁地放走凌当归。 凌柳卿双手握着刀,紧紧地跟随凌当归。 她虽不知凌当归到底要做什么,然而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不敢相信。 一路往上,曲折回环,出了密室后,便得见星月夜。 巡守的士兵便也多了起来,见刺史被威胁,迅速集结了一大批官兵,长枪短剑地将凌当归包围住。 “叫他们往后退。”凌当归说。 “往后退!往后退!” 虽见到下属与士兵,井屏山悬着的一颗心也定了定,但刀架在脖子上,他还是怕死的,嚷声令人后退。 “带路,去官廨。” 井屏山遂指路,护卫随后。 凌当归亦是不敢放松,死死地抓住井屏山,随着方向去往官廨。 一刻钟后,凌当归小心翼翼地进入官廨,令护卫将门锁上。凌柳卿不放心,又推着个柜子过来堵住,担忧慌张,心跳不已。 凌当归仍没放刀,“刺史官印和府库钥匙在哪。” 井屏山大惊,“你要做什么?” 凌当归笑道:“快说,不然杀了你。” 凌当归的牙关始终是咬紧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做一切都是铤而走险、钢丝起舞,稍有不慎他就会死无全尸。哪怕偶尔表面是胸有成竹,眉眼带笑,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到底有多紧张恐惧。 “你不敢的……你不敢杀我的,外面都是官兵,杀了我,你出不去的……”井屏山自内心深处涌上一股不安。 “少废话。” 凌当归知晓情况紧急,耽误不得,刀刃又压住井屏山的脖子。 井屏山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指着一处方向。 凌当归扫了眼护卫。 护卫吓得腿软,却不敢迟疑,迅速打开檀木桌的密盒,取出官印和钥匙,恭敬畏惧。 “柳卿。” 凌柳卿接过,和刀一样,握得紧紧的,生怕丢了。 见着那铜制光亮、篆有挼蓝二字的刺史印,凌当归一阵恍惚。 他后槽牙咬了又咬,大脑疯狂运转,没有片刻停息,各种情绪如潮水将他漫灌。拿到官印和钥匙之后呢……此乃计划之外,他事先并没有设想过这种场面,接下来该怎么办? 祁王那边什么动静……早已安排好的雁州细作呢…… 若另一边没有把控好,他做再多的努力和挣扎都是无济于事。 可也无奈,事发突然,行事又毫无商议,凌当归眼下只能靠赌。然而他也知,能赢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难上加难。 但没有选择。 “兄长。”凌柳卿怯生生开口,有些疑惑。 “再等等。” 可要等什么,凌当归也说不准。 见凌当归神思沉抑,凌柳卿便不去打扰。 堂内寂静如灭。 井屏山忽觉这个祁王世子,似乎与他听说中的完全不一样。不仅并不愚蠢,反而还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决断。 堂内的香烧了一炷,凌当归抬眸。 堂外忽听烟火炸空声,转瞬即逝。 他立马站了起来,稳住翻涌混乱的情绪,尽力使表面平静。然而身形还是晃了一晃,透露出他的激动。 另外三人的目光牢牢落在他身上,或疑惑,或畏惧,或怨毒。 凌当归忽而笑了,看向井屏山:“井刺史,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你……” “可真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啊。刺史大人应当能想象出来吧,被你们父子俩曾经蹂躏折磨致死的人死前是何模样,你儿子就是什么模样。这可否算是作法自毙?” 闻言井屏山目眦欲裂,如同疯了一样,拼命挣扎,脖子上又剌出了几道口子。 “我的庭儿——庭儿!” 凌当归又有几分原先祁王世子的轻蔑,“可惜刺史大人不曾体会那铁板高温,实属可惜。黄泉路上,去问问井公子,是何等的滋味吧?” 井屏山大叫:“你疯了你疯了,我要杀了你……” 凌当归侧目:“凌柳卿,转过去,闭眼。” 凌柳卿照做,瑟缩着转身,浑身颤抖,紧紧地闭眼,捂住了耳朵。 凌当归咬着舌侧,疼痛令他无比清醒,他手下用力一割,随着一声凄厉,霎时间血流如注,喷溅如泉。这一举动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汗珠爬上额角和后背,他瘫倒在台阶上。 衣服上、脸上、手上都溅了血。 护卫吓得摔倒,惊声大叫着:“大人——” “嗬嗬……” 井屏山捂着疯狂淌血的脖颈,双目失焦。凌当归的一刀不足以封喉,他还没死透。 “砍下他的头颅。” 护卫跪而哭嚎:“这小人不敢啊!” 凌当归厉声道:“有何不敢?你是跟在井庭身边伺候的,甚至能出入府衙密室,应该替他处理过不少脏事吧。” “这……这……”护卫心虚,显然是被说中了。 确实如此,井庭和井屏山将男子或女子弄死之后,便交由他处理后事,分尸丢到山林里或悬崖里。 护卫害怕至极,不敢去看昔日的主子,闭着眼睛狠狠扬起一刀。 金属割裂头颅的声音骤然响起。 “啊!” 凌柳卿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死死不敢睁眼。 “……” 凌当归背过去干呕,吐得眼泪也出来了,眼睛里满是血丝。 原先在祁王府,除却刚穿来之时,他总觉得死亡这个东西离他很远。可将近三月的流放,冰天雪地,一路上他见证了祁王妃、凌宥等人的陆续死去,那寒冰暴雪仿佛浸透了他的心脏。 他真切地穿到了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死亡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哪怕他穿成的角色是天潢贵胄,是皇帝的亲侄子都没有用。想要活着,体面地活着,太难了。他不动手,便只能被别人杀死。 凌当归急促紊乱地呼吸着,怔怔地看着双手的鲜血,恐惧像个无底黑洞,将他卷得不见天日。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现在一切都那么恐怖陌生。 他不想杀人的,也不敢。 可这一举动,必须由他祁王世子来完成。 …… 后半夜,月亮被云雾遮绕住。 杨衣寒从帐篷中出来。 一个月前,陛下下了道密旨,令杨衣寒秘密行军,围攻雁州城,护祁王周全,意在会同联盟。军令十万火急,次日凌晨杨衣寒便领兵出发了。 军中上下皆不知缘由,包括杨衣寒。 然而行军出许国的时候,他忽然收到了一封密信。 让他务必拖延时间,对雁州之事隔岸观火。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城郭,无声地看了一会,杨衣寒拢衣欲回。忽然间神色一凛,又转头看向雁州城。 而雁州城,披着淡淡的月光,一片幽幽静谧。即便是陷入黑暗,也自有不俗的气息。 第137章 武库 凌当归领着浩浩荡荡的百姓,取出钥匙,打开了雁州府武库的大门。 井屏山是雁州的刺史,位置在韩虚谷之下。 刺史被劫持,是天大的事。 雁州别驾从事钱曙立即调来雁州府的大半兵力,围守官廨。另外在第一时间内,就令人将此事禀报丞相府。 钱曙在雁州府的地位,仅次于井氏父子。诸多士卒,只等他一言。 “大人,已经过去一炷香了。刺史大人危在旦夕,还请大人即刻下令,拿下逆贼!” 钱曙眼刀一扫,“我是别驾,还你是别驾?无非平日里仗着刺史大人信赖,竟敢来教我做事。” 参军心下不服,道:“大人息怒,小的不敢,只不过担心逆贼疯癫狂妄,对刺史大人不利。望别驾大人能够以雁州大局为重,莫将私人恩怨放置之前。” 唇枪舌剑,可知二人的不对付已到了明面上。 钱曙冷哼一声,更是毫不客气地剜了他一眼:“私人恩怨?可笑,你以为本大人是你这种靠堆钱财上任的伪官吗。况且你着什么急,那凌纵如今不过是被流放至此的罪臣,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杀害刺史,得罪丞相大人,眼下不过是躲在里面苟延残喘罢了……” 他话音刚落,官廨的红漆木门便打开了。 众人纷纷整肃而望,顿时一片哗然尖叫,如巨石击水。 只见凌当归血淋淋地越过门阶,单手提着一只头颅,那头颅束发戴冠,五官扭曲,头颅被砍断处可见皮肉连筋,淌血如下雨。 参军面色惨白,下意识往后一退,却因太过惊恐,撞了下身后的士兵,腿脚发软,整个人摔倒在地,无人顾着去扶。 钱曙同样脸色怪异,惊恐交杂,怒指着凌当归,高声道:“你、你……你杀了刺史!” 凌当归右手提头,左手背后,手指止不住地蜷缩颤抖着。他站得高,对方也看不到他被血染红的嘴唇的嗫嚅。 第131章 台下诸人,只见他如地狱爬上来的鬼魅一般,身着单薄的灰色布衣,发丝被夜风吹得凌乱拂脸,周身都是血。神色沉静,似还带着些笑意,眼眸却透着狠。 士卒包括参军、别驾都已经傻了,全然不曾料到这等场面,不知该如何办。甚至怀疑这一切都还在噩梦当中。 “刺史官印在我,见官印者如见刺史。” 凌当归稳稳地抬起左手,翻转向上。 凌柳卿跌跌撞撞地从屋内出来,早已惨白如纸,颤着将官印放在凌当归的掌心,只看了一眼台下刀剑相加的士卒,脚底踉跄。 凌当归目光低垂,朗声道:“全部放下兵器!” 士卒面面相觑,又同时看向别驾。 参军已经吓得手脚并用地跑了。 他知道,刺史死了上位的就是别驾,而他与别驾素来不和,恨不得弄死对方的存在,此时不跑又待何时。 钱曙听凌当归这话,轻蔑道:“尔等逆贼,罪孽滔天,仅凭一枚小小的刺史印就妄图调动我雁州府士兵!简直狂妄不知死活,来人,将逆贼拿下!此为立功之时,谁若能摘下此人头颅,祭奠刺史冤魂,本官必当上疏朝廷为他请功!” 士兵蠢蠢欲动,正欲上前。 忽听身后响起一声尖利和疾跑。 “不好了——不好了!造反了……造反了……” 又一阵骚动。 竟是方才逃跑的参军又跟撞了鬼一样跑回来了。 别驾怒吼道:“你在胡说什么!” 参军万般惶恐,回头看后方,结结巴巴地说完了一句话:“……造、造反了!府衙门口围……围着一大群人,都是、是百姓!他们……他们冲进来了,见人就砍!” “没用的东西,不就是贱民闹事吗!”钱曙狠狠踹了一脚参军,“所有人都听着,不要自乱阵脚!” 他话音刚落下,却听骚动愈盛,风声也呼呼狂野。 骚动声震天,这声音听着令所有雁州府的人格外心惊。很快那骚动声越来越近,士卒也慌乱不安。 密密麻麻的布衣百姓们手中握着家里的菜刀、镰刀、砍刀、有倒刺的铁棍,还有方才一路从士卒手里抢来的长枪与官剑,个个横眉怒目。 突然其中一人大声叫着,指向台阶上的凌当归,“井屏山死了!井屏山死了!苍天有眼,身首分离!” “是祁王世子!快看!” 场面又一阵混乱。 钱曙转身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他有时会去仙雾山行宫处监工,故而认得出来,这些大多数都是劳工。 这些百姓如同入了魔,咬牙切齿,丝毫不复往日卑躬屈膝像被抽打过的老狗一样的神情。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自动侧向两边,从后面走出两个人,正是青年模样。 “邵覃,你们想做什么!” 另一精瘦男子钱曙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眼熟,想来也是建行宫的百姓之一。但前者他知道,邵覃,被贬的御史大夫邵亭的儿子,韩虚谷也是特意“关照”过的。 “你这是聚众叛乱,按谋逆论处!罪当诛族!”钱曙怒斥。 邵覃虽着粗布麻衣,但举止中俨然有多年书香世家的文气。他道:“我邵氏全族获罪,死伤大半,存活者也皆在列中,今日便是拼却生死,为苍生黎民计,诛族又何妨?” 说罢,他又扬声道:“弟兄们!雁州刺史残暴无道,横征暴敛,贪墨横行,他自绫罗绸缎,却视我等连畜生都不如,殊不如他的一缕丝一粒米都是取之于我等,如今他丧命于祁王世子之手,当是上天谴责,弟兄们,是时候该将我们的钱粮夺回来了!” “混账!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将这些贱民就地正法!” 雁州府的士卒平日里跟着上司作威作福惯了,训练松弛,乍一看猛如虎,实际上却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刺激得如同一盘散沙,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反而被百姓追着打杀。 场面难控。 凌当归如释重负,松开井屏山的头发,睁眼时眼前虚晃,恍惚失神,险些便要身子倒下去。凌柳卿赶忙扶住他,眼角垂泪,“兄长。” 事到如今她也看出来了,凌当归一直在撑,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镇定从容。 凌当归稳住,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能乱不能倒下。他脖子像僵硬住了一样,缓缓扭过去,看向护卫,“将头颅收起。” “是……是……” 雁州府内,三方僵持。 邵覃遥遥望向高处的凌当归,越过人群,喊道:“世子可平安?” 钱曙被士兵护在中间,这下也明白了,气急败坏:“原来你们是串通好的!其心可诛!” 凌当归渐渐恢复状态,神色轻慢,笑了一声:“钱大人,我若说不是,你信吗?” 其实话说回来,还得多谢陆观南。曾劝祁王在邵亭一案中,劝天熙帝将人贬谪而非处死,在雁州埋下邵覃这条路。 再有他曾放走丁不弃和丁湘露兄妹之后,祁王随之安插在雁州多处的探子,暗中与邵覃谋划行事,收拢被威压久矣的百姓。 天无绝人之路,振臂一呼,果真是一呼百应。 片刻的功夫,已经是死掉不少人了。所剩的士卒皆显惧色。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风吹得头发总是刮眼,他不疾不徐地重新扎好发,举起铜印,沉声道:“刺史印在我手中,所有人都听着,若放下武器投降,可不杀。若抵抗,便只有死路一条。” 正当群卒无措之时,参军第一个跪了下来,道:“小的愿追随世子殿下!” 此言一出,士卒再不犹豫,纷纷丢掉武器,跪地投降。 丁不弃随众人看向凌当归,目光显得有些复杂。 凌当归身形挺直,又带了些原有嚣张跋扈的笑,状似翻手为云覆手雨,诸事成竹在胸,运筹帷幄,又决策果断。不断袭来的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一身血。 哪怕丁不弃再厌恶仇恨凌当归,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他高高在上,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不一会,士卒皆跪。 钱曙又气又恐,“你们……你们想死吗!别忘了,这挼蓝城是丞相大人的挼蓝城!我已派人去告知丞相大人,不久他便会派兵过来,到时候这些反民和逆贼都会通通被处死!” “钱大人说的是这人吗?”丁不弃将一个捆绑的士兵摔到钱曙面前。 赫然正是他的心腹,令前去给韩虚谷递信的左右手。 钱曙这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呆住了一般看着跪了一地的士兵,心中正天人交战。 参军眼珠子轱辘一转,突然抓起地上一把刀,毫无预兆地就冲向钱曙,扎扎实实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钱曙瞪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死不瞑目。 “世子殿下,此人不诚!小的已替世子殿下处决!” 凌当归看着胆寒,好歹也是同僚一场,杀着却这么顺手,可知手段恶毒。他笑意更甚,问:“参军大人这是愿意归顺?” 参军磕头大喜道:“是,能为世子殿下效力,此乃小人三生有幸!” 农民哗动,显然是不愿。 可知这参军平日里也没少做鱼肉百姓的事。 若时间充足,凌当归想或许可以利用此人作为棋子,可眼下匆忙,那便更不能留了。 凌当归看向邵覃。 杀了参军,果得百姓赞扬。 邵覃拱手道:“接下来该如何,请世子殿下吩咐。” 凌当归微微一笑,将铜印扬手一抛,“你拿着这枚刺史印,迅速调遣兵力,立即封闭消息,封锁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并以刺史的名义修书雁州邻近三州,暂且切断一切往来。另外昭告寻常百姓禁闭三日,街上不许有任何人出没。” “随后兵分两路,你仍是握着刺史印、符节和井屏山的人头,带领所剩士兵与一半百姓去雁州府的另一处监牢,收拢这部分士兵,若有不服便杀之,务必救出祁王。第二队人马跟着我与丁不弃,前往丞相府!”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然是谋反。 可如今,不谋反又该怎样呢? 别无选择。 第138章 血战 百姓激动不已,在武库里翻找最趁手的兵器。 “你这个不行……看我这里,攻击距离长,刃又锋利,离得远一枪就刺死了!” “我这个锤子也厉害,上面都是倒刺呢!我那个小舅子就是因为在修建行宫的时候稍微休息了下,被韩虚谷的士兵用这个锤子砸碎了脑袋……” 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世子殿下已经杀死了井屏山,大家都别怕,咱们接下来就拿这个去砸韩虚谷!” “对!将他们杀个干净!报仇雪恨!” …… 凌当归扶着院中的古树,又吐了不停。 鼻腔里都充盈着晚风不断吹来的血腥味,满脑子混乱交缠,井庭被铁板灼烧、割下井屏山的头颅、百姓冲杀官府士卒等血淋淋的画面,疯狂挤压着他的全身,最终全部聚集在大脑,血气上涌,凌当归喉头一甜。 第132章 他吐出了好几口血。 似乎他的每一根筋、每一块骨头,都在被抽打、碾磨,疼,很疼,痛不欲生,眼皮和太阳穴也在狂跳。 “兄长!” 凌柳卿惊呼一声,慌忙扯了布条给他。 凌当归大汗淋漓的手心拽着布条,捂住唇角。 “我还以为你有多沉得住气呢。” 丁不弃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突然出声,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 凌当归囫囵擦了血,扭头看他,从其中读出了似乎有些复杂的恨意,不由啧笑一声,不算熟练地转移话题:“没想到有朝一日,咱们还会再见面。更没想到本世子还得靠着你才能摆脱困境。所谓命运,果真妙极。不过,喂,我们现在算是合作关系了?是非恩怨就且先放在一边吧。” 他本想遵循恶毒人设,挖苦嘲讽几句的,然而状态实在不佳,哪怕极力隐忍,说话的声音也是有些轻飘飘的打着旋。 丁不弃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杀井屏山?” 凌当归按着腹部,舔了舔结痂破皮的嘴唇,道:“杀便杀了,又待如何?说真的,咱们合作挺默契的,你们来得也很及时,天命所归,那正是我要的结果。” “什么意思?”丁不弃又问。 凌当归身体痉挛,吐得难受极了,也无力与丁不弃解释,只淡漠地摆摆手,故作高深道:“不必多问。” 以他当下处境,除了起兵反抗,别无活路。而起兵又怎能不名正言顺,怎能没有民心? 先杀井屏山,再斩韩虚谷,杀了这两个雁州恶霸,散财散粮,便是百姓心中大义凛然的救世主,拥人心占高处造势,放眼全宜国,才能便于后续行事。 丁不弃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只觉得,杀了井屏山并将他的头颅朝向众人,此事不像是无恶不作的祁王世子所为。 在邵覃的安排下,百姓们很快选好了兵器,个个血气正盛,嚷着要去丞相府。 邵覃手中拿着一把剑,本就神色焦急,见丁不弃与凌当归在一处,念及他二人之间的仇怨,担心误了大事,连忙跑来道:“世子,时间紧急,我们需速速前往丞相府救出祁王殿下。” 凌当归接过剑,如练月华下,剑色泛着银色的寒光,随着摆动,光色流转如水波。 邵覃视祁王为恩人,待世子百般尊敬,给他寻的自然是武库中最好的宝剑。 “铿锵”一声,凌当归弹了一下。 凌柳卿闻声看去,见他倚坐在树前,眉眼低垂着,似乎神思恍惚,隐约在透着这把剑想着其他。他眉心紧蹙,竟生出几分落寞。 “兄长可是……” 凌柳卿的话戛然而止,在心中默默补全。 可是想到了陆观南……陆观南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天地茫茫,也不知去向何处。兄长虽平日里总是凶恶模样,实际上后来待陆观南却是很好的。他不见了,兄长虽然表面上骂骂咧咧,厌弃不屑,实际上一定是很担心的。 又听“唰”的一声,凌当归将剑归入鞘中,起身背于身后,再度露出专属祁王世子的轻佻笑容:“走吧,该做我们的大事了,成败生死就在今晚。告知所有人,此去行事需隐秘,小心为上。” …… 冷月高悬,寒意浸润每一寸草木。 韩虚谷脚一蹬,忽然醒了。 他推开身侧的赤裸女子,问侍从:“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过寅时。” 韩虚谷起身,侍妾忙取来大氅,给他披着。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乌云遮心头,燃起烛火,问:“井氏父子那边可有消息递来?” “回大人,未有。” 韩虚谷皱眉,哼了一声:“看来本大人平日里太给这些人脸色瞧了,竟养出狂妄之徒来。你即刻派人前去挼蓝府,令他二人速将人送回来。” 韩虚谷,语带嘲讽地笑道:“毕竟是皇亲国戚,焉能失了体统。” “是,奴才这就去。” 韩虚谷将人叫住:“等等,祁王那边如何了?” “方才侍卫便来禀报过了,祁王不曾阖眼,一直嚷着要见大人您,还问世子与郡主何在。听说那祁王嗓子都喊哑了,像个疯子一样。” 韩虚谷闻言通体舒畅,原先那诡怪的阴霾全部消散,笑道:“自然,凌纵可是他的命根子。罢了,扶本大人更衣。” 横竖被梦扰醒,睡意皆全。不妨去看看祁王,等天破晓,再去最后督查一遍行宫布局。天熙帝的千秋节快到了,他已经上过折子,约莫几日后便出发。这行宫可万不能出差池。 侍妾服侍着穿好衣裳后,韩虚谷握着手炉躬身入马车。 马车内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温暖如春。马车也极为宽广,另有两名轻衣单薄的柔美女子握扇歌舞,歌喉旖旎多情,和着马车顶端的铜銮铃,叮叮铃铃,甚是清脆。 两角垂下灯笼,微微照亮了幽黑的夜晚。 马夫瞥过看似空无一人的街道与空荡漆黑的巷子口,甩着鞭子,动作却轻缓,马车徐徐而行。 韩虚谷闭目养神,十分雍容华贵,到了监牢后,由奴仆抬着骄子入内。至关押禁闭祁王的屋子门口,他这才双脚沾尘,下了骄子,周身萦绕来自于马车内的一股暖意。 与祁王的处境仿若云与泥沼。 祁王所在,冰冷漆黑,他如形销骨立,只着了几层单衣,裸露在外的肌肤处处伤痕。 韩虚谷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一会,心下感慨,这还是曾经勇冠宜国的祁王吗。 祁王仰头,目光如刀。 士兵亲卫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好似祁王只要一动手,就会立马人头落地。 韩虚谷慢条斯理地抚着下人端来的软椅,坐下,捂着手炉,道:“王爷,何苦为难自己呢。眼见着时日无多,当少费些心思才对。” 祁王透过脏乱的头发,定定地看韩虚谷,一字一句问:“阿纵和柳卿在何处?” 韩虚谷慷慨道:“放心,本相已知会过了,很快世子和郡主便会回来了。” 祁王眼珠通红,“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到时王爷不就知道了吗,莫急。” 韩虚谷理着大氅的绒毛,“本大人方才一路过来,倒是想起来很多以前在清都的事,王爷可想听听?毕竟王爷从前可没少帮着太子皇后一党对付薛王与本相。太子倒后,王爷可真是辉煌过一阵子呢。” 祁王手指掐破掌心。 他如今是失败者,怎有闲心听成功者的趾高气扬。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痛快便是了。” 痛快? 当然要痛快处决,这也是天熙帝的暗令。 只不过韩虚谷曾在祁王手里吃过不少暗亏明斗,再有凌芷萝之死与凌纵逃不开关系,他受姐姐韩贵妃之请,当然要将他们好生折磨一番,折磨得差不多了,再一杯毒酒送西天,了却一桩心事。 无非也就三两日的功夫,最多不超过三日…… “不好了大人!府衙外聚集了很多……很多……很多反民!” 恰在此时,突然有人来报,急急忙慌,如同见鬼。 韩虚谷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大胆!你在胡说什么?” 士兵已语无伦次:“是真的,一大群人!都是……都是修建行宫的那批壮丁,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来的武器,邵覃……邵覃还有那个丁不弃,还有、还有世子!” 闻言,祁王骤起,“你说什么!” 韩虚谷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是真的大人!他们就在门口,他们、他们要造反!” 这一句话仿佛如雷电砸下,劈得韩虚谷当场僵硬,惊出一身冷汗。 第139章 攻占 但很快韩虚谷便回过了神,神色中已满是不屑一顾,啐了一口:“不过是些刁民造反罢了,怕什么?自古以来又不是没有过,哪个能翻起什么天,还不是死的多!派人立即去守住门口。” 士卒迅速冲向外门口。 只听得“砰咚”一声,紧随着是前方士卒的尖叫声,“是刺史大人!” 那颗头颅还在滴血,圆溜溜地滚了好几圈,吓得士卒纷纷后退,瞪大了眼睛,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与震惊前,面面相觑。 邵覃高举着刺史印与符节,道:“谁若不从,下场便如同井屏山!” 邵覃的声音文细清弱,却如同一根坚硬的铁丝。 在他身后,黑马上坐着凌当归,腰上悬剑,身后背弓。 再之后,便是雁州府的投降士兵与数不胜数的农民百姓。 这架势,颇为浩荡。 韩虚谷闻声赶来,见那情状,瞬间明白雁州府已经被对方给掌控,殊不知是何时所为!他竟也一点消息都没收到!韩虚谷登时脸色难看至极:“凌纵,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凌当归扣着缰绳,灯笼下,眉眼弯弯,额角和发丝上还有没擦干的血,平添几分昳丽秾艳。他微微俯身,道:“当然知道。” 第133章 端的是十分把握。 这让韩虚谷有些拿不准了,手心止不住地冒汗。祁王父子不过方才抵达挼蓝城,就和邵覃丁不弃二人聚众刁民闹出如此阵仗,可知是早有谋划!而且挼蓝城中一定有细作接应,否则绝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起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绝不可以!他还有卫兵,还有朝廷派来的精锐亲兵! 想到这里,韩虚谷心定了定,火速令幕僚去调卫兵,指了指凌当归的身后,狞笑道:“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谋反,当诛九族!若现在放下武器,便有从轻发落的余地!倘若仍执迷不悟,便只有死路一条!” 同时他也警告此处监牢的士卒,沉声道:“你们是挼蓝城的官兵,吃的是皇粮,陛下就是你们的天!谁若敢像对面那些人一样违逆君父,便是丧心病狂,必遭天谴,死不安生!你们难不成要做这等畜生不如的东西吗!” “很好,都给本相听好了,现在挼蓝城出了反民,聚众闹事、杀害刺史,还抢夺了官印。既如此,官印已无意义,所有人都听本相的相印之令,我要你们拼尽全力剿灭逆贼!谁若能拿下反贼凌纵的人头,赏金百两,其余反贼,赏银百两!” 韩虚谷毕竟浸染官场多年,上位者的气度非比寻常,此番一言,官兵皆不认刺史印而认相印。农民也渐渐生了退却与畏惧之心,面对敌方的逼近,而不断后退,迟迟不敢进攻。 很快,幕僚带着相府卫兵赶到。 这些皆是朝廷配备的亲兵,个个精锐之将,势不可挡。 农民更生惧意。 官民之间,在乱世里便有天然的威压。哪个寻常百姓不怕官?更何况是井屏山那样的酷吏,韩虚谷这样的权臣。井屏山虽死了,但比他更厉害的韩虚谷还在,这人就像巨大的黑云,笼罩在每一个雁州城百姓的头上。 韩虚谷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凌纵,你现在若是跪地求饶,还来得及。” “大家别怕!”邵覃见有颓势,连忙鼓舞众人,“我们已经杀了刺史,抢了官府的武器兵马。何必怕韩贼!” 然而无用。 甚至一些投降的雁州府士兵开始倒戈,攻击起百姓。 凌当归扭头看向混乱的场景,面色一沉。 这不是他想要的,必须立马阻止。 凌当归踩着门口的石狮子扒着门框跳上大门,忍着被尖锐石块划伤的疼痛,取下背后的弓,扣箭上弦,微微歪着脑袋,瞄准韩虚谷。 韩虚谷惊出冷汗,慌忙后退,“来人,快来人!” 他往旁边躲,自以为避开了箭的射程之内,殊不知凌当归突然转换了方向,蓦然松箭,动作极其迅疾。身后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道,将他推向前方,胸口正中羽箭,血汩汩而流。 “丞相大人!”幕僚等人惊惶上去扶住。 往后看去,推他的人竟是不知被谁放出来的祁王。 祁王是行武之人,反应极快。在官兵围上来之前,迅速扼住韩虚谷的脖颈,拽着他整个人往后,立在台阶之上,威逼众人。 韩虚谷胸口流着血,脖颈又被死死抓住,表情如同窒息。 混战顿时变得僵持。 凌当归心脏跳得极快,任由寒风吹彻。他耳畔皆是兵器相撞、刀剑划破骨肉的声音,以及不绝如缕的哀嚎。 他站在门楼上,仰视左右,对混战中忽而高声说道:“看清楚你们眼前的人!” 在这一瞬间,凌当归的声音随风声一同爆发开来。 “他们不是雁州城的士卒,不是丞相府的精兵。你们看清楚,他们或许曾经欺辱了你们清白无辜的妻女,或许曾经将你们因背石料而累死的父兄丢进仙雾山的悬崖,肆意践踏你们一家赖以生存却不断缩减的土地,年年提高赋税,克扣口粮,将你们养了多年的牛羊杀死……你们看清楚,他们不过是披着战甲、拿着刀戈的衣冠禽兽,数年里无限地压榨着你们,趴在你们身上吸你们的血!” “不必害怕他们!从前你们怕他们,是因为他们是‘官’,手里有武器。可现在井屏山这个刺史已经死了,韩虚谷这个丞相也被我父亲控制了。所谓的‘官’,便是不过如此,而他们手中有武器,你们手中也有,每一件都是雁州府的精铁精铜,那么你们抬头看看,有何可惧?” 恰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有何可惧。 要么拿起武器,谋一条生路。要么放下武器,等待被这些官吏敲髓吸骨至死。 “乡亲们,冲啊!” 邵覃率先出击,杀死一名士卒。丁不弃随后。 百姓士气尽发,一腔仇恨与勇气,农民们拿着武器,挥向曾挥向自己的官兵。便是鲜血,也成了亢奋的催化剂。 凌当归闭了闭眼,软着腿坐下。 恶战,血战。性命在这个时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他在想,这一切有办法避免吗。可以不死这么多的人吗。兵不血刃可以达成目的吗。 忽然间,他的眼前拂过弘都百姓血书一案。 他呆呆地看向战场,快要被这冲天的血腥气湮灭了。而仰头,一轮明月在上,似乎见证了这波澜壮阔的一切,可它依然清冷皎洁,仿佛从未变过。 过了许久许久,不知道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总归天色的漆黑被撕开了一角,露出些幽蓝。 监牢处处鲜血与尸体。 自诩训练有素的官兵在农民的攻击下,溃不成军,死伤惨重。 韩虚谷心知出大事了,已吓得毫无人色,嗫嚅道:“你这是谋逆、谋逆,我已经上疏给了陛下,一月后陛下便会抵达挼蓝城的行宫,到时候你就,你就……” 祁王看向精神仍亢奋的农民,打断道:“尔等乱臣贼子,扰乱国本,劳民伤财,本王杀之,实为替天行道。” 说罢,他甚至没有眨眼,一剑封喉。韩虚谷甚至连挣扎都挣扎不得,血流而死。 祸乱朝纲的一国丞相,就这么死了。 潦草。 但百姓高呼,甚至激动地跪下来叩拜祁王。 那可是雁州百姓人人憎恶、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韩虚谷。 所有人都激昂。 便在此时,邵覃上前一步,跪拜道:“祁王殿下智勇双全,陛下却为奸臣蒙蔽,将忠臣流放至此,险遭迫害。今日便是上天安排,置之死地而后生,为我等降下仁明之君,我等愿誓死追随祁王殿下!” 百姓随后纷纷下跪,“我等愿誓死追随祁王殿下!” 只有两个人没有下跪。 一个是与祁王府有仇怨的丁不弃。 一个是坐在门楼上的凌当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肩膀上不断起着鸡皮疙瘩。 第140章 火焰 天色破晓之前,杨衣寒再度被惊醒。 穿好甲胄后,仍是站着昨天站过的那块石头,眺望雁州城。 天幕的远处呈现鸭蛋青色,近处则还是幽幽沉黑,星子未散。这个时候极冷,风刮在脸上,如同锋刃割肉一般。 杨衣寒的眼皮跳得厉害,不知为何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 根据探子的探查,往日这个时辰,东南角该亮起微弱的火光,那是官吏在监督百姓修筑仙雾山行宫。直至天亮,火光逐次熄灭。 而此时,这雁州城有些太安静了,像浮在一面巨大的冰块之下。 士兵们已经在整理行装了,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便出发,攻占雁州城。 “众将士听令——” 然而却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雁州城突起的火光,连绵一处又一处,此起彼伏似山形,很快烧到一块去。黑烟滚滚,染脏了天际的青色。 …… 熊熊烈火烧垮了昂贵上好的梁木,横七竖八凋零坠落。 凌当归甚至能闻到细微悠远的木质清香,混含着浓烈的血腥之气。 他闭上眼睛,只觉荒唐若梦。 这场火烧到天亮,后来又烧了好久。井府、韩府和城中几名恶贯满盈的富商家已成废墟,钱财和任何值钱的东西都被百姓们抢掠干净。雁州城仿佛陷入了癫狂之中。 光芒甚是刺眼。 一夜未睡的凌当归按着自己的心口,咯噔咯噔跳得尤其快。明明已是正午,早春的寒意被照散,在太阳底下本该是和煦融融,可凌当归却觉得浑身上下的寒冷,手指也惨白。 “世子!” 不同的声音向他而来。 凌当归迟钝了半晌,才抬头看去,忽觉眼前大片晃动的模糊。摇曳的树影下,他额角沁起豆大的汗珠,心脏一下一下地鼓噪跳动,耳畔是呼呼凛冽的风声,他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意识在一刹那被抽离,凌当归倒向身后。 恍惚间,他眼前最后划过的却是雪中陆观南向自己奔跑而来,将自己扶起抱住的画面。过往与虚幻的界面变得更加模糊。凌当归微微仰头,依稀间看见桃花飘落。 第134章 难辨真假。 * 听得瓦片上“哗啦”一声,大块的雪落砸下,飞溅的雪粒子,晃得一旁的小桃枝和垂柳摇摇曳曳。 长陵已入春,入目皆清艳花色。 书阁内,一双沾有墨色与血痕的手推开了窗棂,暖风入阁,拂起檀木桌上的纸张。 推窗的人正是陆观南,面色冷淡地将抄写的静心书收起来,起身去洗笔。水池被染成黑色,他静静地垂眸,无知无觉地摆动着墨笔,便是连左右的幅度都精准无二。 春葭本要上前提醒,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作罢。 陆观南是什么都懂的,何苦说呢。 洗干净墨后,这支上好的狼毫玉犀笔便也废了。 陆观南攥着毛笔,半晌后似乎终于意识了过来,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将笔放在石桌上。 “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春葭恭敬道:“回殿下,前几日太医来为殿下诊脉。殿下当时闭关抄书,早已言明谁都不见,他们便回去了,应当禀告给了陛下,可之后陛下也并未再派人前来。除此以外,府外的禁军甚是森严,里外隔绝,别无他事。” 陆观南不语。 他走到桃树下,又问:“过去多久了?” 春葭道:“距杨将军率兵出发,到如今已有一个月十七日了。估算时日,流放祁王的队伍抵达雁州,杨将军也差不多到了,约莫也只是几日之差。若计划成功,当能解世子雁州之围。想来杨将军的回信已经在路上了,不久便会到长陵。” 陆观南折下一支桃花,忽心有所感,摘下腰带上挂着的玉佩,竟觉得这桃花与阿凌玉佩上的桃花,仿若同一支。 春葭与一旁的仪景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开口道:“殿下……可觉得生死蛊异样?” 陆观南碾碎桃花,侧目,眼眸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黑得深不可测。 春葭和仪景惊慌下跪,“殿下恕罪。” 陆观南不语。 他的话比以前更少了,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春葭曾在明曦公主一案中,与陆观南有过会面。 彼时他还是陆观南,被祁王世子使唤的奴隶。尽管凌纵对外宣称他如何如何苛待这个奴隶,可春葭暗中观察,陆观南做什么都会跟在凌纵后面,但一点都没有跟班的样子,二人你来我往的,乐在其中,显得格外亲密,仿佛都将对方视作最信任的人。 而那个时候,和凌纵在一起的陆观南,虽也冷淡,总归还是有些生气鲜活的,偶尔笑起来,也带着俊朗的少年感。不像这样,孤高阴鸷。 春葭慌忙道:“奴婢别无他意,只是关心殿下的身体。殿下赶走了太医,可这体内的生死蛊……” “死不了。” 陆观南淡声道。 生死蛊依然每天发作,除却半月前的某日比较厉害以外,皆是些不痛不痒的。可就是这不痛不痒的波动,却是隔着千里之外,无声地告诉他,阿凌已经没事了,这令陆观南紧绷的精神难得落了下来,这几日便也愿意出来走走了。 但他也并没完全放松,事情还没彻底成功。 他现在只消等待,等着祁王和阿凌回到清都。 池塘下,映出陆观南的样貌。 他唇角有一瞬的微微上扬,然而很快又压了下去,阴郁再度席卷全身。 陆观南抬眸,宫中来人,除了太医以外,竟还有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季春。 “奉陛下口谕,问秦王话,为何驱赶太医?” 陆观南下跪回道:“回父皇,儿臣已无大碍,无需太医。” 季春道:“秦王既不需要太医,料想是铁壁铜墙,金刚之躯,着令秦王再禁三月,三月内,按军中之法习武,每日抄《许书》,申时前着人送入宫中,不得有误。” 陆观南后槽牙动了动,呼吸一瞬沉重。 季春声音拔高:“请秦王回话。” 陆观南道:“我之所言,公公会如实转告他吗?” “自然,还请秦王殿下放心。”季春语气稍稍缓和一些。 陆观南颔首道:“好。请公公直言——儿臣回话,多谢父皇磨炼之意。” 人精一样的季春听了这话,也不由打量陆观南。 如此沉稳隐忍,城府之深怕是难料,也难怪昭平帝百般欢喜了。 季春道:“朕派太医,请太医为秦王治。” 陆观南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回屋诊脉。太医开了方子,嘱托早晚煎药,不得误时辰。 诊脉完毕后,季春又道:“最后一件事,陛下让老奴告知秦王,杨将军已经回来了,白跑了一趟。” 陆观南一愣,竟没反应过来。 一个失神,竟打碎了茶盏,他却也没管,迫不及待地追问:“为何这么快?!怎么回事?阿凌呢?” 季春笑笑,心想秦王殿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沉稳从容。 “陛下言,那凌纵不是个寻常角色,竟与其父谋划多时,当日抵达雁州城便带着农民百姓举了反旗,连杀井屏山、韩虚谷等人,如今已然占领了雁州,封锁城门,不得进出。” 季春回想。说到此处的时候,昭平帝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又皮笑肉不笑,不悦中竟也有些欣赏的神采。 闻言,陆观南长长舒了口气。 太好了,阿凌没事。他知道的,阿凌本就不会坐以待毙。 季春道:“陛下又言,秦王何须担心他呢?不妨想想,日后祁王继位,世子继位,三宫六院倒是其次,两国纷争才是问题所在,只是那时秦王该如何自处?你惦念人家,可人家未必也会惦念你。” 陆观南一口气滞住。 季春等人走后,陆观南在春葭和仪景的搀扶下,起身。 他拔起苍雪剑,狠狠地斩断飘来飘去的柳枝。 第141章 清醒 雁州的春来得晚些,今日始见桃花。 屋内门窗被打开,飘来泛着苦涩的药味。 凌当归从清晨醒来后,浑噩至极,脑中不断响起积分到账的通知,与井庭、井屏山、韩虚谷之死以及火烧雁州的种种画面疯狂切换。 郎中瞧了几次,光是药就喝了七八回,全给吐了。好不容易才喝下一贴,整个人好似清醒了些,只是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咳嗽了好几声。 凌柳卿扶着他起来,在背后塞上一只软垫,“兄长好些了吗?” 窦侧妃令人端来粥碗,“这是今晨我特意熬的山药莲子粥,已经不烫了,世子趁热吃了吧。病榻上的这些日子,瞧着都瘦了许多。” 吉祥背过身去将眼泪擦干,接过粥碗,“有劳侧妃娘娘了,奴才来吧。” 凌当归抬头看了看,众人也不知为何,一双眼都红通通的。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别让他喂,而是自己接过,自己舀了喝。 清润香甜的粥入喉,腹内顿时生了暖意。 “什么时候了?”凌当归慢吞吞地吃完,将碗放下,问。 闫庚忙将空碗放至铜盘上,免得一会世子不慎打翻,边回道:“已经过去十日了,世子一直高烧不退,今天总算是好点了。” “世子可算醒了,你们快去差人告诉王爷。”窦侧妃忙了起来,“世子大病初愈,三月流放,再外加那一晚举事,恐是极为劳累,该吃些好的补补。世子想吃些什么,直接告诉我便是。” 凌当归嘴巴里发苦,问:“我现在就想吃,有甜的吗?果子之类的?” “有,自然有!风絮、山岚,快去摘些果子来。”窦侧妃攥着手绢,忍俊不禁,“听世子这话,似是有了生机,臣妾便也放心了。世子可知这几日,咱们这些人日日夜夜地守着。王爷和邵家公子昨日更是百忙之中守了世子一夜,不曾合眼。” 凌当归环视屋内,有些不自在。 一群人居然守着他这个恶毒反派,凌当归该庆幸系统比较蠢蠢。 他本该是道歉的,但守护恶毒反派最后的尊严,偏不。 “雁州情形如何了?这里又是哪?”凌当归问。 闫庚慢慢将事情告诉他。 那晚,邵覃与丁不弃带着百姓冲进雁州府,救出了他。随后本欲分头行事,中途得到安插在韩虚谷身边的马夫细作,临时改变策略,围攻另一处监牢。祁王斩杀韩虚谷,带领百姓劫了丞相府、井府和富商府的滔天金银钱财,烧了几处宅子。 祁王民心大震,雁州俯首称臣,愿认祁王为主。 随后祁王占领了雁州府,张贴告示,招募兵卒,欲起兵,清君侧,还太平。 邵覃本请祁王入住丞相府,被祁王拒绝,称这是劳民伤财的恶处,只是因为暂且动不了才没将它烧掉的。百姓爱戴他,他便住在雁州府,正好日日训练士兵。 至于丞相府那边,扶了个傀儡韩楼,按期修书周边州郡县,称为迎陛下龙驭,故而严禁出入,免得节外生枝等等,以此来稳住雁州外的大局。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难搞的就是当初监送流放队伍的唐鸣,独他不降,被关在监牢里。 第135章 闫庚道:“王爷说了,他本不愿行此险境,陛下本是英明之主,只是受奸臣蒙蔽,误追长生之道。如今陛下已在移驾雁州的路途中,此事闹得轰轰烈烈,等陛下到了雁州,便是想瞒也不瞒不住。届时陛下见了挼蓝行宫,见了雁州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便自然会明白天下苍生的苦楚,和缥缈误国的方术之言。” 凌当归接过风絮递来的果子,转了转,“可若陛下不明白?” 咬了一口青枣,初来雁州时,果子酸涩,如今已清甜。 屋内的人面面相觑。 “这果子不错。” 凌当归笑了一声,“再多摘些来吧。” 东梧卫争相恐后地出去了。 在床上躺了十多日,凌当归难受得很,穿好衣服起身出去转转。 这衣服并非十分华贵,不比在清都王府时,然而对于被流放了几个月、衣不蔽体的凌当归来说,已经再好不过了。 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凌当归忍不住慵懒地伸腰。 去往雁州府的前院,一路上遇到一些训练的士兵,有些本就是在籍的,有些则是后来招募进来的百姓。见了凌当归,皆是尊崇敬佩,皆唤世子。 系统:“宿主那天晚上的举动很打动百姓呢。宿主真的好厉害!我还以为这次真的要死翘翘了呢,我将宿主的英勇行径录屏发到天道后台,所有系统都在点赞呢。宿主想看吗,想任务完成后会生成结算页面,到时候宿主就可以看到啦……” 凌当归手里被塞了些糕点,听系统激动地回忆那晚发生的种种惊险。 凌当归很受用,顺便嘲讽,“算你走运跟了我,有没有给我多加些积分。” “有呢有呢!” 显然,在系统老旧笨拙的认知中,杀官吏、放武库,带领百姓做诛九族的谋反,便是第一等的恶事。他睁开眼睛,积分就已经涨到两万了。 再有一万,任务就完成啦。 这也算是这么多糟心事里唯一一件让他开心了一会的。 阳光透过细碎的柳叶,晃了下凌当归的眼。 他闭着眼睛缓了缓,继续走着。 厅堂的院子外,凌柳卿在与几名中年农妇和一年轻女子交谈,不知说起了什么,凌柳卿不好意思地摆手推脱。 那年轻女子,凌当归倒认识。 丁不弃的妹妹,丁湘露。 她也瞧见了凌当归,原带着笑的表情一瞬收敛,眉眼中仍藏恨意,与凌柳卿简短说了些,便走了。 凌当归皱了皱眉,眼皮一跳。 他知道丁湘露和丁不弃都很恨自己,可如今却不得不合作。邵覃是臣服祁王的,可丁不弃未必。日后未必不会产生分歧…… “兄长可否觉得好些了?”送走她们后,凌柳卿提着一麻袋的东西过来。 自从井屏山那时后,凌柳卿对他倒是十分依赖亲近,甚至将称呼也从“世子”改成了“兄长”。 但凌当归专业地记着自己的人设,板着脸问:“还行吧。你拿的是什么?” “是些大娘们挖的荠菜。”凌柳卿笑如春月,“我前几日与湘露姑娘一同为百姓发放粮米,东街的李大娘她们今日一早便去挖了野菜,说雁州这儿的荠菜是最好的,我刚好想着可以包个饺子什么的。” 凌当归意外:“……你还会包饺子?” 凌柳卿点头:“嗯,在张娘子家学的。他们昨日去播种,我也去了呢,弄得一身泥。” 凌当归没绷住,脑补皇室郡主下地插秧的画面,笑了出声,打量凌柳卿,打趣:“好啊,以后被贬为庶人了,也能靠种地为生。” 他开个玩笑。 要是真失败了,毒酒白绫砍头稳稳的,地狱里去种地吧。 不过碍于凌柳卿是个女孩子,他没好意思吓唬她。要是陆观南在,他就毫不顾忌地说出来扎他的心了。 “……” 凌当归摸了摸后颈,啧了一声,怎么又想起陆观南了。 昏迷时期,难得有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也会想起陆观南。 凌当归掐了朵桃花,走了神。 第142章 劝降 演武场,祁王在训练士兵。 新招募的一批皆是平民百姓,力气足够,但技巧缺乏,需要祁王多费些心思。这几日,他也一直在演武场,与士兵同吃同住,习性也甚是简朴。用祁王的话来说,便是用回到了在领兵打仗的时刻。 祁王穿梭在队列之中,时不时替士兵们纠正姿势,多加指导,甚是用心。 瞧着这群士兵,个个神色激昂,仿佛下一秒便要冲锋陷阵一般。 凌当归在演武场外看了足有一刻钟,祁王才发现他在,顿时展颜,让士兵暂且休息片刻,他则翻过围栏的绳索,道:“阿纵?你怎么出来了?我正打算去看你呢,身子可还好些了?药吃了吗?” 祁王对凌纵的关心是极为真切的。如今又历经了流放与起事,性命危急也是转眼之间。祁王自然对这个妻子留下的唯一孩子更加珍爱。 凌当归拍了拍衣袖,扬眉启唇笑道:“父亲放心,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实在是腰酸背痛,就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祁王见他神色,虽然是笑着的,也是原先那种恣意的笑。然而此时憔悴清瘦,眉宇之间难掩心事,笑便看着有些勉强。 祁王叹气,“阿纵,是父亲对不住你啊。” 他拉着凌当归,边走边说:“爹无能,才让你遭受流放之苦,又险些让你被欺负……哎,丧于畜生之手。” 如此父慈子孝的温情肉麻,让凌当归有些不自在,他张扬道:“父亲不必过于忧虑,我可是祁王世子!才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想欺负我,那还得掂量掂量身上的皮经不经得起铁板高温!” 祁王拍着他的手,闻言被逗得合不拢嘴:“还是阿纵厉害。爹以前倒还小瞧了你,总觉得你还需要庇佑。没想到你经过流放的苦寒,竟也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了。你母亲在天之灵,亦可安息了。” 连他也没想到,竟是他这个儿子率先突围破局。 在流放途中,祁王便会与凌当归寻时机商议雁州反叛一事,然而到底没有精准的计划,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 时间又极其仓促,哪怕他提前便在雁州几处安插了刺客,邵覃和丁不弃也在暗中收拢百姓,只等到祁王等人到了雁州再想办法传递信息,寻时机举事。 谁知局势比祁王想象的更要糟糕。 韩虚谷俨然将自己当成了雁州的皇帝,无视天熙帝之令,竟公报私仇,将凌纵送到雁州府,让变态刺史之子加以折磨。 想到这里,祁王又是冷汗直出,不敢想,若是阿纵出手再迟些……会发生什么。 “父亲不必再忧心,都已经过去了。流放时,我便与父亲说过,柳暗花明又一村嘛。还得感谢井刺史和韩楼,如不是他们狂妄自大,我也不会寻得生路。” 凌当归再回想,仍觉得心潮澎湃,像是一场梦。 祁王感慨道:“阿纵,你做得很好。若没有你制住井屏山、射中韩虚谷,激励百姓,邵覃与丁不弃他们也不会那般势如破竹。” 一向顽劣轻狂的儿子,在生死攸关时刻竟如此果断决绝,祁王欣慰至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纵,那晚你门楼之上一箭射中韩虚谷,慷慨陈词,那般风采,竟有些高祖遗风,帝王之气。” 祁王一直在夸赞自己,凌当归越来越脸热,“就是为了活命而已。此事非我一人之力,若不是邵覃和丁不弃带着百姓及时赶到,那么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白费。” 祁王了然一笑:“果然是成长了,竟也知道谦逊了。” 那可不。 都给自己夸得比肩宜国的开国皇帝了,自知自己水平的凌当归都不好意思摆架子了,转移话题:“对了父亲,眼下有什么安排?我听闫庚说,陛下已经在移驾雁州的路上了?到时候……” 虽说祁王对外宣称自己仍是忠于皇帝的,只是皇帝为奸臣和术士蒙蔽,误会良臣,大兴土木,闹得苍生哀苦。等他来了雁州之后便会知晓,便会清醒。 可事到这个地步,天熙帝继位期间,民怨沸腾,也是非死不可了。 他要是不来雁州,祁王便会自雁州起兵,以“清君侧”的名义打到清都,逼迫他退位;若来雁州,便是请君入瓮,天熙帝自投罗网。 “雁州事务照常进行,此外我已经令雁州内的所有铁匠在锻造兵器与甲胄,还秘密书信给了一些散在四处的旧部,不日后,他们便会前来投奔我。”祁王极其沉重,“此一战,在所难免,只希望……” 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祁王心中百感交集。 天熙帝,那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啊。 祁王闭了闭眼,缓缓吐息,“罢了,事到如今已无转圜余地,千秋之后万人所指,便指去吧,我也只为活着罢了。” 凌当归思索片刻,笑道:“父亲又何必担心,生前不管身后事。况且这宜国百年里,手足相残、子杀父、父杀子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每一次不过是历史重演罢了。后人要骂,算起来起码要骂上三天三夜,那是骂不完的。” 第136章 “还是你看得开。”祁王叹气。 凌当归但笑不语。 骨肉相残的桥段,在宜国太常见了。凌当归甚至怀疑这个家族可能就携带这方面的基因。 天熙帝杀了兄长上位,后来又杀了自己的亲儿子。原书中祁王杀了天熙帝上位,后来又被自己的亲儿子所杀。 凌当归一愣,复杂地看向祁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也忽然有些明白了祁王的痛苦。 将最后一块糕点吃掉,凌当归甩甩脑袋,不去想这些,问:“父亲,我听说唐鸣还不肯投降?” “不错。”祁王皱了皱眉,“我让韩楼以韩虚谷的名义书信给了陛下,请求将他留下,镇守行宫。为免得他生事,在那天晚上就用韩虚谷的丞相印将所有人扣下,愿意投降的我都收了,但这家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我念在流放中他对我们暗中照拂,不想杀他,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凌当归道:“让我去试试吧。他也是个可怜人,自以为忠贞,实际上早就落入了陷阱。” 祁王困惑。 唐鸣和他的精兵被卸了甲胄兵器,关押在雁州府的大牢里。 凌当归由小兵领着,进入大牢。 两侧阴沉,密不透光,血腥味难散。 凌当归下意识便想起了井氏父子设在地下的监牢,那些不堪的画面再度卷土重来,喉头堵塞。凌当归扶着墙角,干呕了几声。 “世子?” 领他的小兵将他扶着。 凌当归摆摆手,“无妨,在前带路。” “是。” 凌当归多看了这小兵一眼,随后跟上。 大牢深处关押了两个人,一个是韩虚谷的小儿子韩楼,对面便是宜国的禁军副统领唐鸣。 凌当归先是见了韩楼。 当时韩楼意气风发,如今做了阶下囚,凄凄惨惨,吓得毫无人色。一见凌当归便直往后面哆嗦,头也不敢再抬。 凌当归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轻飘飘地说了几句嘲讽的话加了一百积分,便不再管他了。 劝降唐鸣,才是重中之重。 若诱杀天熙帝时,有唐鸣所在,不失为助力。 狱卒开锁,凌当归刚进去,唐鸣便道:“你什么都不用说,直接杀了我便是。” 凌当归笑了一声,“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绝不可能背叛陛下,投于你们这些篡逆之辈!” 唐鸣面颊枯瘦,目光却锐利。 凌当归把玩着铁锁连环,先是说:“唐大人,你这是愚忠。你也到雁州了,看到这雁州城为了一座行宫,不知掏空了多少黎民百姓,一年时间不到,便死了百万人。你,替当今皇帝做事,这是为虎作伥。你的忠心,不忠于宜国苍生,而忠于昏君暴君,后世没有人会歌颂你所谓的大义凛然。” 唐鸣不为所动,“你父亲已经派人游说过很多次了,你一个小娃也不必再说。” 凌当归挑眉,“唐大人出身官宦,自不懂平民百姓的苦,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好,那本世子便换一种方法。” 他语气轻挑,道:“你没有选择。你死了,你全族上百口人都要死。” “杀我即可,与我家人无关!”唐鸣咬了咬牙。 凌当归道:“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父亲以仁义招揽贤才,当然不会诛你的族……但天熙帝会。” 唐鸣看向他,觉得可笑。 “大人别不信啊。”凌当归往后招了招手,“来,大人瞧瞧,这人眼熟吗。” 正是刚才替凌当归引路的。 也正是负责押送流放队伍的禁军兵卒。 唐鸣神色一变,他之所以认识,是因为当初流放启程之前,正是此人拿着恩师张泫的亲笔书信来找他的。 “你……” 凌当归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张泫的人。张泫也从来都没写过什么亲笔书信,让你一路上对祁王多有照拂。唐大人,多亏了你啊,我与父亲才能平安抵达雁州。” 唐鸣耳边只听得“嗡嗡”作响,“不……这不可能!” “骗你做什么呢,这事简单得很,与张泫对峙即可。” 凌当归好整以暇,“如若起事失败,被砍头前,我也要跟天熙帝将你给捅出来,大人想想,陛下疑心那般重,得知你竟敢违背皇令,私下接济罪臣,会留你吗?会留你全家吗?” 唐鸣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砸破了脑袋,已经有些慌乱。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21000积分。” 忘恩负义,果然是恶人必备的素质。 凌当归轻飘飘地补充,再添一把火:“陛下可以亲自流放了他的亲儿子,赐死了他的亲女儿啊。亲生子女尚且如此,唐大人您……该如何自处?” 唐鸣原本是想自己一死了之,保全在清都的亲人。可如今真是像凌当归所说的那样,天熙帝必灭他九族。可这…… “大人放心,我父亲说了,大人乃将才,只是十多年是禁军副统领,屈居统领之下,实属可惜。若我父亲成事,当许大人为大将军,驰骋沙场,一展胸中抱负。”凌当归手里拽着的铁链发出闷响,“我父亲深得民心。大人此举,非篡逆,而叫,弃暗投明。” 唐鸣已经全然不知该如何了。 凌当归的话点到为止,“好了,大人好好考虑吧,时日不多了,天命在我父亲,劝大人良禽择好木。” 他正要走。 “等等!” 唐鸣颤抖着嘴唇,指着小兵,问:“他不是张泫派来的,那书信是怎么回事?” 凌当归微微一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留下不得其解的唐鸣,转身便走了。 出了监牢后。 阳光普照,这才觉得暖和了些,那监牢实在阴暗。 凌当归取出袖中的金蝉,对那小兵道:“流放这一路上,多谢你了。我如今落魄,身上没什么东西谢你,丞相府的东西都被百姓们分得差不多了,我只找到了这块金子,估计也值不少钱。你拿去吧,我待会便去知会雁州府,放你离开这里。” 小兵微愣,不敢接那金蝉。 凌当归道:“你是许国密探,而这里是宜国,论情论理,我都不该留你。我不会让父亲知道此事,你悄悄走吧。有劳照拂,后会有期。” “多谢世子。”小兵亦知晓局势,不过没接那金蝉,而是说:“若世子要赏赐,可否赏赐生死蛊的解药?” 凌当归怔然。 小兵解释道:“世子恕罪。只是秦王殿下体内生死蛊并没得解,与世子殿下仍是性命相连。” 凌当归更不懂了,“你们那么大的许国找不到解药吗?” 他记得原书中男主回到许国之后,便寻到了解药啊。 “找到一颗,只是……只是殿下不肯吃。”小兵道。 凌当归皱眉,语气冲了点:“他为何不吃?我之前那处境,说不定哪天就死了,那他岂不是也跟着我一起死?” 搞什么?殉情? 凌当归气恼道:“他不肯吃,你们就把他打晕,然后强行给他喂下去啊,这多简单!笨死了你们。” 小兵汗颜道:“属下哪敢。” “……罢了罢了,他就庆幸我没死吧。”凌当归气不打一处来,“那解药在我清都王府里,王府被抄了,那东西谁知道去哪了,被狗叼了也说不定。” 小兵明显慌张,“那可如何是好?” 凌当归转过身去,没好气道:“不如何是好。回去告诉你们殿下,我……我不会死的。”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弱了下去,揪着柳枝。 “为了他,我不会死的。” 小兵抬头看凌当归。 凌当归寒毛直竖,柳枝蓦地一甩,瞪他,凶巴巴道:“我的意思是,他还不配给我殉情!你别乱传!” 小兵:“……是,小的一定将话如实带到。” 凌当归有些懊恼,耳根泛红,扔下金蝉就快步走了。 小兵见他背影匆忙,不由笑了一声。 这世子,倒也难怪秦王殿下喜欢。 第143章 将至 仲春日,雁州城连绵芳菲数里。 凌当归懒洋洋地倚在床边,透过镂空的木质窗棂,一边吃着新送来的蜜饯,一边瞧窗外一片繁花似锦,欣欣向荣,偶尔有路过训值的士卒,皆神情整肃,步伐有力,与曾经松散成杀的官兵模样截然不同。 这些时日,祁王训练士兵,他也跟着在练。也不知这些士兵,能否抵挡住京城的强兵能将。 凌当归出了会神。 直到闫庚替他包扎好伤口,小心地拢好衣袖,道:“俗话说‘月棍年刀久练枪’,枪灵活多变,本就难学,世子不必气馁。况且世子尊贵,何必去练这些打打杀杀的,还容易受伤,我……我会保护好全世子的。” “世子?”闫庚瞥见凌当归若有所思,也不知听见他说的没,思来想去,闫庚鼓足了勇气出声,“世子可是在想……陆观南?” 第137章 凌当归冷不丁听见陆观南的名字,愣了愣,转头看他:“你刚才说什么?陆观南怎么了?” 闫庚慢吞吞地收拾沾了血的布条,心中划过酸涩,话到嘴边却又卡住,不知该怎么表述,只得摇摇头,笑得有些勉强:“没什么,就是不知道陆观南他现在怎么样了,当初流放的时候,他突然不知踪迹……” 凌当归有些意外,没想到闫庚竟还挺关心陆观南的,看来这小孩心思颇为善良。 凌当归想了想,隐瞒下陆观南的行踪,只当他偷偷逃跑了,蹙眉愠怒道:“他要走,本世子也拦不住,随便他吧,不过真是便宜他了,逃过了流放一劫。” 闫庚张了张唇,却总觉得世子内心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的那样愤怒。 凌当归见这小孩突然变得傻乎乎的,又见他手指好几个冻疮还没好,心想跟着他也是可怜。 因光阳侯遗信,凌当归收留了他,本说着让他跟在自己身边,至少吃穿不愁。可好景不长就发生了流放事件,流放的时候闫庚却还一直悉心照顾他。 凌当归自然心中感动,也有些自责,这几日事务繁忙,竟差点把他给忘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柳卿那边还有冻疮膏,我回头去要几盒给你。还有,闫庚,你如果想走的话,本世子随时都同意,我有想法让你金蝉脱壳,决不会牵扯到你。” 谋逆大事,非同小可。而闫庚一不是祁王府的人,二也不是雁州受苦受累的百姓,没必要掺和到这趟浑水里来。 闫庚听了这话,却脸色大变,当即跪了下来,言语都结巴了:“可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世子要赶我走?” 这么大的反应,倒是吓了凌当归一跳,“哎,你……” 闫庚眼圈泛红,既别扭又坚定,“我的这条命是世子殿下给的,自见世子殿下的第一日起,我就暗自下了决心,若世子殿下需要我,我一定为殿下冲锋陷阵,若世子殿下不需要我,那么我在殿下身边做个奴隶,总之,总之……能在世子殿下身边就好。” 闫庚好像都快要哭了,握着拳头压抑激动的情绪。 凌当归赶紧让他起来,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我知道你想报恩,但此事非同寻常,你可想好了,跟在我这里,风险很大,若篡逆失败,只有死路一条。” 闫庚固执道:“不管成功失败,世子殿下在哪,我就在哪。”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吧。” 凌当归感慨闫庚的知恩图报,但丝丝缕缕中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待他多想,风絮便来传信。 “殿下,王爷已收到消息,约莫三日后的卯时,陛下御驾雁州城。” 卯时? 大概早上七点多,连夜出发,看来这天熙帝真是走火入魔,丹药磕得神经错乱了。 “好,你转告父亲,韩楼与周老丈那边交给我,让父亲与邵覃、丁不弃继续训练士兵。” “是!” 凌当归拣了最后两颗蜜饯吃掉,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剑,别在腰上,踩着普普通通的靴子出了门。 闫庚连忙跟上。 * 雁州府,昏暗的监牢终于又透进了一丝光线。 韩楼右手不停地发抖,他用另一只手按住,然而另一只手也颤抖得厉害。 凌当归步伐轻慢,但在寂静的监牢里,显得极其明显而有节奏感。 韩楼的眼皮也开始疯狂跳动。 他甚至不敢抬头,暴雨似的恐惧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脚步声在他面前顿住,随后是一声轻笑。 “韩小公子,怎么这般惧色?” 轰隆—— 心头如雷声阵阵。 那一瞬,韩楼的眼前是将凌当归送往井氏父子虎口的画面。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身着囚衣的罪犯如临大敌,胆裂惊惧地磕着头,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世子饶命……” “别磕。” 凌当归一句话落,狱卒便立马将韩楼拽起来。 额头还没破,凌当归满意道:“磕坏了,就不好解释了。” 韩楼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面色惨白。 “带走。” 韩楼腿脚无力,被拖着离开监牢。见到阳光的时候,他眼睛被刺痛,浑身仍旧冰冷,如坠冰窟,又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得火热,只剩灰烬。 他被带去沐浴、梳洗、换衣。 被推到雁州府后面供官吏休息的庭院时,韩楼整个人都在冒汗,他不知道凌当归到底想要怎么报复他,要将他也带到井氏父子的秘密囚室吗…… 凌当归摇着折扇,笑道:“韩小公子风流俊俏,与丞相大人长得真是相似啊,也难怪丞相大人会带你来督导雁州行宫之事。” 那折扇正是从丞相府里淘来的。上好的丝绢做扇布,白玉象牙做扇骨。折扇上画美人桃花夜明珠,富庶人家的贵气便随着摇晃之间的风,扑面而来。 凌当归啧了一声,可比他那把宣纸折扇还要贵重呢。 韩楼膝盖又一软,刚要下跪便被闫庚拦住。 凌当归道:“只不过韩小公子性子怎么这般软弱,韩丞相在我父亲面前可都没有下跪求情呐。”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21100积分。” 韩楼即使梳洗得像侯门公子,却也狼狈不堪,语无伦次:“世子您……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样的小人计较了……以前、以前都是我不懂事,得罪了您……以后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凌当归冷笑一声,韩楼要是一头撞死在监牢,那凌当归或许还能高看他一眼,结果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怂包孬种。 “很好。”凌当归慢条斯理地说,“本世子这里确实有一件事,你如果做好了,本世子就饶你性命,为你安排住处,归隐山林,如何?” 韩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浑浊的双眼,“真、真的?!” 凌当归神秘莫测道:“当然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韩楼用他那只知纨绔享乐的脑子思考了一瞬,竟愚蠢地立马应下了:“世子想让我做什么?我一定服从!” 凌当归勾唇。 可惜他是恶毒反派,不是君子呢。 调教完韩楼这边,凌当归沿着回廊,去到另一处庭院。 “老丈,身子再低一点,背不要佝着,挺直。” “右手小指搭在左手骨节处……对,是这样。” 雁州府的主簿正在教一名大约四十来岁的老丈官吏礼仪。 一见凌当归过来,二人俱是恭恭敬敬。 “世子殿下!”老丈带着些激动。 而主簿则胆战心惊,这位祁王世子提着前任刺史井屏山的头颅的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可到如今仍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如同昨日刚发生过一样。 “教得如何了?”凌当归问。 主簿道:“回殿下,已经差不多了,只需再练练即可。” 老丈迫不及待道:“世子,您瞧看看。” 说罢,他便挺直了腰杆,换了副神情,躬身行礼,那做派,当真有几分高官姿态。 凌当归拍手笑道:“好,周老丈果然是老当益壮!我可要让小林加把劲了,否则都比不过老父亲了。” 小林是周林,正是老丈的独子,如今正从军,入了祁王的麾下。 老丈喜不自胜,道:“犬子无能,还有劳世子殿下多费费心,哎,要是我年轻的时候遇到王爷,哪还有他什么事!” “老丈也不能这么说,再过几日,再过几日便能知晓小林的本事了。” 再过几日,该见真章。 第144章 天熙(1) 封城一月之久的雁州城终于在四月初九这日,打开了城门。 四月初十,便是天熙帝的千秋节。 銮驾御抵城门时,云天澄澈似镜中琉璃,春花开至极致。 以刺史为首的雁州城内大小官员,一律跪在两侧,匍匐在地,恭请圣驾。 金黄色遮天的华盖之下,正端坐一人,长须长发,身穿宽袍大袖,衣绣仙鹤寓意长生。华盖的穗子与他的衣袍、头发随春风微微摆动,他缓缓睁开眼睛,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飘逸之姿。 天熙帝狭长的眼睛扫过诸官员,复又阖上,徐徐道:“丞相何在?” 闻言,从队列前方出来一人,恭声道:“回陛下,前些日子微臣随父亲督查行宫时,偶尔发现了一片荆棘,父亲不慎被荆棘划伤,浑身上下都起了红色的疹子,郎中说是风疹。熬了几天的药,本是要好了的,可不曾想有一夜迟了关窗,父亲着了凉,连着高烧几日,到今日还未转好。” 天熙帝微微蹙眉,也不知是担忧韩虚谷身体,还是不悦他在此时此刻扰了兴致。 察觉到背后的目光,韩楼咽了口唾沫,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这才控制住声音没有颤抖,一切如常。 韩楼道:“父亲病重,却在梦中还惦念着陛下,偶尔几时清醒,便不说旁的,只催促着让微臣片刻不离地盯着行宫。父亲说了,此乃神仙居所,有龙脉风水坐镇,定要让陛下在此佳境得道升仙,长生不老。” 第138章 天熙帝眉目舒展,“真是不巧,丞相呕心沥血为朕修筑行宫,偏偏竟在这时候病倒了。罢了,丞相对宜国有大功德,朕焉能不去瞧瞧。” 韩楼有些迟疑,便听身后压低了的咳声,他猛然惊醒,迅速又道:“回陛下,父亲昨夜起便昏迷不醒,咳嗽不止,便是想起也起不来,无法见人。他昨日还跟微臣说,深为痛恨自己病弱躯壳,无法陪同陛下观览行宫,愧对陛下万般信任,只求陛下开恩,待身体转好,亲自向陛下请罪,还请陛下切莫因为父亲的病情,亦请陛下莫挂怀,免得耽误了修玄大事。” 说罢,韩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故意又提着袖子擦了擦眼泪,哀道:“这是父亲于后半夜亲笔写下的书信,请陛下御览。” 大太监金银宝正要上前去接。 蓬莱真人轻咳阻拦。 金银宝顿住,天熙帝抬眸。 蓬莱真人一甩浮尘,低眉顺眼道:“陛下恕罪,只是恰逢陛下千秋之节,又将入主仙雾行宫,应当三日内不沾血气、病气等一切煞气,不食五谷,只饮垂露,以免玉体受侵。” 天熙帝深沉未语,只是颔了颔首。 金银宝识趣,便将书信递还给韩楼,笑道:“劳烦韩小公子了,陛下亦十分挂怀丞相大人,让韩大人好生歇息,莫忧心他事。” 韩楼微微颤抖着将信收起,磕了一头:“微臣遵旨,多谢陛下隆恩,微臣一定给家父带到。” 天熙帝转移目光,再问:“挼蓝刺史何在?” “微臣在。” 一道中气十足却不显得突兀的嗓音响起,队列中一身着官服、仔细装扮过的中年男子屈膝拱手,朝皇帝行了一个大礼,道:“微臣挼蓝刺史井屏山,恭请陛下圣安。” 天熙帝扫了一眼,“平身,朕有话问你。” “臣遵旨。” 周老丈起身,俯身拱手,姿势甚是老道。 天熙帝坐在华丽的銮舆上,居高临下道:“你是挼蓝城刺史,理当安顾好城中百姓,如今百姓一切可否安好?” 周老丈恭谨回答道:“回陛下,一切安好。陛下德披四海,挼蓝城百姓无不感念君父之恩,无不尽力为陛下修筑好仙雾山行宫,至忠至孝,日夜祈求陛下早迁新居。” 恭谨中带着深深的奉承,正是原本的井屏山会说出的话、做出的态度。 直叫天熙帝心里听着极为舒服,“丞相年前便书信给了朕,说井屏山是个有本事的人,放在挼蓝城,倒是委屈他了。今日朕一见,丞相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微臣愧不敢当,此皆为臣子的本分。”周老丈满面堆笑,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暗喜。 天熙帝手上盘弄着玉制的仙鹤,那仙鹤油润光滑,在春光下熠熠生辉。天熙帝微眯眼眸,忽而缓声问道:“祁王,如何了?” 周老丈不做迟疑,“祁王监禁在西边的雁州府,这一个月里,王爷鲜少吃饭,郁郁寡欢,半月前便一病不起了。因祁王罪大恶极,微臣们不敢为他医治。” 天熙帝不语。 周老丈顿了顿,觑着天熙帝的神色。 一阵春风吹过,暖意融融。 天熙帝轻轻哀叹一声,“九弟啊。” 意蕴深长,却戛然而止。 周老丈摆出井屏山的敏锐,谄媚笑道:“陛下一路辛劳,微臣已在城中备好屋所,也遵从丞相大人吩咐,在仙雾山不远处安置了一处宫室。请陛下暂且先前往挼蓝城内歇息,也好让城民一睹君父天颜。” “你倒是有心了。”天熙帝道。 金银宝适时开口:“陛下是真龙天子,本该入城安抚百姓,只是百姓本已生活艰难,陛下忧虑百姓两侧跪立,误了春种,遂而作罢。” 周老丈满脸受宠若惊的堆笑:“陛下心怀苍生,实乃宜国天下之幸。” 在跪下去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天熙帝飘逸挥袖,“罢了,闲言碎语不必多说。朕只有一言,便是个人做好个人的事,足矣。” 雁州群臣齐声道:“臣谨遵陛下教诲,愿陛下洪福在天。” 礼毕后,蓬莱真人道:“陛下,按照时辰,该前往仙雾山了。陛下需静修三日,三日后入主行宫。” 周老丈忙道:“挼蓝城内有微臣与韩小公子照应,微臣亦会令百姓为陛下祈福,请陛下放心。” 得了这话,天熙帝安心地闭了闭眼,銮舆没有入城,而是折返,往雁州城的南方而去。 藏在群臣中的凌当归缓缓起身,拍了拍官服上的泥土灰尘,仰头看向帝王浩浩荡荡的仪仗,又看向南方。 那里,仙雾山一如往常,云雾遮绕青山,常有飞鸟盘旋。 一派飘逸仙姿。 “世子殿下……?” 等仪仗车马彻底消失在眼前,周老丈和早已反水的雁州官吏这才唤凌当归。 凌当归抬手,微微一笑:“有劳诸位,按计划行事。” “是!” 雁州城的大门再度关上。 周老丈口中安宁老实的百姓,抱着长枪利剑、甲胄兵戈,牵着战马,在街上匆匆忙忙却井然有序。打铁铺子的师傅大汗淋漓,敲击的清脆声响从街头传到街尾,平添六七分整肃。 雁州府内,祁王在敞开的窗子里看到雁州府外。 祁王双手背后,满是老茧的手指微微颤动。 他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坚韧挺拔,一如墙上悬挂着的闪着寒光的甲胄。 而雁州府外,青山依旧,恍若太平年。 第145章 天熙(2) 三日后。 拂晓时分,露珠滚圆。 “佳时已至,起——” 距离仙雾山不过百余里的宫室,连绵上万人。 仪仗气势盛大,正缓步奉天子銮驾至仙雾山。 礼部尚书领着一队人马,吹奏起韩贵妃亲作的《长生曲》,乐声泠泠入耳,一如越来越近的仙雾山中缥缈游走的云雾。 天熙帝睁着眼睛,见隐约的蜿蜒山形,身子不由前倾,手掌心攥着油润的玉鹤。 半个时辰后,仙雾山的姿貌清晰地映在眼前,这位帝王再也忍不住了,嘴唇微张,瞳孔震颤,浑浊的眼珠刹那间流转着明光,激动地几欲立刻就下銮驾。 但他记得蓬莱真人的言语,并未妄动。 接下来,还待真人与神仙沟通,启禀上天,获得准予后方可入山。 蓬莱真人此时扬声道:“仙宫已至,谨聆仙人——” 开坛设祭。 蓬莱真人在坛上旋转。身着白衣蓝袍的上百名道士,挥着拂尘,手舞足蹈,个个虔诚而恭敬地做着动作。而乐工弹奏着的乐曲却神秘而轻灵,仿佛惊扰不了一片叶、一只鸟。 这一幅画面,充满了诡异的灵性。 “谨禀仙人——宜国天子奉仙使之命,问仙人安。天子在位二十年,励精图治,睿智果决,心怀四海苍生,治小民如治大家,贤明圣德无过于当今天子。” 蓬莱真人的声音听着格外缥缈如风。 “今天下已定,人事已修,皆天子之功也。天子欲彰此功绩,叩告诸位仙人,请仙人示下。” 乐曲声仍在继续。 天熙帝闭目,似在与神仙低语。 人群之后,众人低头不敢看。 凌当归悄悄抬头,瞥了一眼这离奇又荒唐的场景,只觉得悲哀又好笑。 什么励精图治,什么贤明圣德,又是什么天下已定人事已修—— 若世上真有神仙,神仙信了准了这话,那所谓的神仙便也是苍生之害,愧对香火殿中的万民供养。 可惜天熙帝不懂,他已然走火入魔。 又过了半个时辰,蓬莱真人忽一挥洒手中的粉末,扬向祭桌上的圆盆。 幽蓝色的火光霎时燃起。 而恰在此时,万丈光芒将初晨的水汽吹散,山水熠熠生辉。 蓬莱真人收起拂尘,竖手掌于胸前,平心静气道:“贫道为天子多谢仙人指点。” 天熙帝睁开眼睛,满目惊异,“仙人说何?” 蓬莱真人绕过祭坛,行了一礼道:“恭贺陛下,仙人已知陛下社稷江山之大功,深感欣慰。故而仙人准允陛下入主行宫,望陛下早日得道升仙,庇佑天下黎民。” “果真如此?!”天熙帝难掩激动,“仙人之教诲,朕牢记于心。” 询仙之礼已过,帝王下驾,由左右内侍抬轿入山。 唐鸣领的禁军,以及拱卫都城的几支军队,在山下守着。蓬莱真人、礼部尚书、太傅等人陪同天熙帝入山,本该由韩虚谷为皇帝介绍各处行宫的宫殿名称,然而韩虚谷病重不得前来,他的儿子又沾染了病气,也不得上山。于是便只能由刺史讲解。 易容成刺史身后的小吏的凌当归便这样混了进去。 周老丈提前就将仙雾山行宫的各处建筑设计所蕴含的深意背得烂熟于心,又刻意训练过,无人起疑。 精心挑选的两列禁军在后跟随保护。 第139章 凌当归听着周老丈婉婉道来的介绍,从山下直至山上,见识过一座又一座的琼楼玉宇般的宫殿、亭台,也见着悬崖上的幽兰,石壁间倾落的瀑布。 一砖一木,一石一花,都确实是令人震撼不已的神仙之境。 可再细细看,分明又都是沾着血的。 “陛下,这是九仙峰。”周老丈道。 抵达仙雾山最高峰,天熙帝下了轿。 他今日未着龙袍,而是穿着素净的白色道袍。疏落的头发取出几缕只简单盘了髻,其余散落在后。高山上的风四面八方、无遮无拦地吹来,发丝飞舞、衣袂飘飘,加之天熙帝身形偏瘦,微微仰头,上位者的气势不俗。 周老丈道:“相传一百多年前,先后有九个人归隐山林,居与仙雾山,寻仙问道,最终九个人都得道成仙。据传在他们成仙后的第二日,干旱多时的雁州城便降下了甘霖,春苗及时得种,这才避免了饥荒之患。后人为了纪念这九位仙人,便在仙雾山的最高峰立碑刻字,又将此处改名为九仙峰。” 山峰上,九面石碑,已无仙人之迹,年代也无从可考。 是真是假,无人可知。 凌当归早在半月前就登过仙雾山,也爬过九仙峰。 这些传说,他是不信的。 天熙帝却深信不疑,闭目感风,徐徐吐出一口气:“此乃仙人送来的风,真是心旷神怡。朕欲封仙人为侯,只怕凡俗头衔惹得仙人不快。” 蓬莱真人道:“陛下所言极是,只要陛下心中有仙人即可。” 天熙帝莞尔,站立最高处,听着泉水叮咚与风吹林石的声音。 静谧、飘然,空灵。 而他不知,此时山下,已是另一番情景。 “刺拉”一声,祁王割断了禁军统领的脖子。 浓红的血溅在山脚下的六角凉亭上。 那亭子横了块木质牌匾,名曰“侍仙亭”。 唐鸣看着昔日上司被斩断头颅,刹那间一阵痛快。唐鸣听候调遣,将山脚下的禁军全都换成了自己人,若愿投降便仍是自己人,若不愿便杀之。 邵覃、丁不弃、唐鸣、周林等各领兵马,与禁军、织蝉司等陷入混战中。 乱哄哄的山脚下,很快尸横遍野,血迹染红了流经雁州城的小溪。 不知过了多久,祁王提着一把剑,从尸山中出来。 他洗掉脸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内穿甲胄,带着训练精良的心腹将士,与邵覃,上了山。 山下,由唐鸣与周林发号施令,稳住降军与友军。 穿着戎装的百姓们仰头看着这位独有仙姿的山,与山上鳞次栉比、雕栏玉砌的楼宇宫殿。他们再熟悉不过这恢弘壮丽的行宫了,到处都是他们扛着大料上山的痕迹,到处都是他们死去家人的血迹。 …… 祁王循着路线,一路登临九仙峰。 蓬莱真人与礼部尚书等人正不遗余力地奉承天子,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君。 听得天熙帝悦然含笑,开口便是赏金百两。 蓬莱真人道:“陛下,时辰已到,神仙也该去歇息了,咱们去访幽宫敬拜天地祖宗了,明日再来寻仙。” “真人说的是,走吧。” 天熙帝转身,带起飘逸的衣袖,没走几步,神色突变。 只见松木之后,出来一人。 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如铁如钢,坚毅不可挡。 正是天熙帝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祁王凌执。 礼部尚书率先反应过来,大惊喝道:“祁王!你不在监牢里反省罪过,怎会在此处?!” 祁王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甲胄。 天熙帝面色更加难看,吹来的风突然变得冷意森森,“你……” 礼部尚书愤怒:“大胆逆贼!竟敢以甲胄示君父,此为谋反!井屏山,这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逆贼被羁押了吗!” 再一回头,周老丈已经不知所踪。 礼部尚书犹被惊雷砸中,“怎么回事……你、你们莫非是早就串通好的,来人!还不护驾,将逆贼拿下……” 随行上山的士卒,与祁王精心训练的士卒交手。 而祁王依然稳站于山前。 天熙帝身上时冷时热,死死地盯着凌执。 那眼神,犹如最锋利的刀子,似要将凌执剜肉剔骨。 这个时候,或许天熙帝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凌执悲哀过后,反倒释然,道:“臣弟见过皇兄。今日是皇兄入主行宫的大好日子,亦是皇兄的千秋节,可惜臣弟有罪,没有为皇兄准备贺礼,望皇兄恕罪。” “你的贺礼,朕已经收到了。”天熙帝阴恻恻地说道,“九弟果真是英勇隐忍之人,朕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见九弟。” 凌执无奈道:“是啊,皇兄怕是觉得,在清都织蝉司的大牢,那便是最后一面了吧。不知皇兄这些日子,可曾担忧过臣弟?” 天熙帝攥紧了玉鹤,道:“你是罪恶之人,朕饶你性命,只下令流放,已是天大的恩荣。而你居然敢行此篡逆之事!简直胆大妄为,仙人在上,必让你魂飞魄散!” 凌执仰头,四处看看,只见天色碧蓝。 他笑了笑,“仙人在何处?我不知,请皇兄明示。” “你!胆敢冒犯仙人!”天熙帝怒斥,“凌执,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臣弟只想活着。”凌执平静道。 “朕不曾杀你!” 在一片刀剑声中,凌执仍然平静不已:“陛下此言,或许是真,可到了挼蓝城,韩虚谷坐镇于此,便由不得陛下了。不论陛下信不信,若臣弟坐以待毙,那么今日此时,陛下所听闻的消息便是臣弟及其家眷仆从皆以丧生。请皇兄相信,臣弟一切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天熙帝满脸怒意,但自是心虚:“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这是朕的天下!” 太监金银宝惊慌叫道:“陛下!陛下!” 他扶着天熙帝,从袖中取出玉葫芦,倒出一颗棕褐色的丹药。 凌当归瞧着天熙帝将那枚丹药吞了下去,忽而笑了一声,撕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闫庚和风絮等人也紧跟着撕掉。 天熙帝见凌当归模样,亦是十分震惊。 吃了丹药,原本便可平静下来,可这回仍是心惊胆战,躁动难安。 他不是蠢货,知道被流放定罪的祁王与祁王世子能混进官吏中,能登上九仙峰——这意味着什么。甚至祁王还有一支自己的兵卒。 井屏山必然也是假冒的。 那韩虚谷所谓的病重……未必是病重,或许已经死了。 天熙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情绪如山风汹涌,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指着凌执,怒道:“你早有打算篡逆!朕早该杀了你!” “皇兄误会了,臣弟不敢。臣弟今日见皇兄,还想为雁州黎民问一问,陛下可知错否?” “知错?”天熙帝恍如听了笑话,“朕是宜国天子,朕有何错!凌执,朕告诉你,这天下是朕的,你胆敢谋害朕!” “皇兄忘了,这天下本是太子大哥的,后来皇兄杀了大哥,又杀光了定王等一众皇子,这才稳坐了帝位。今日,”凌执扯了扯嘴角,似有些嘲讽,“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皇兄,咱们这宜国皇室,或许命里就带着骨肉相残的孽缘。” 祁王的兵卒占据上风,很快就将天熙帝的兵卒杀死。 只剩下礼部尚书、太傅吓得面无人色,往日摆着不与凡尘同流合污的蓬莱真人此时也吓得四处乱窜,拂尘的穗子被踩断。 “你……你……” 此事被翻出,天熙帝气得吐血,急匆匆又从葫芦里倒出一颗丹药。 他甚至将所有的丹药都吞了。 狼狈,再无仙人之姿。 凌当归越看越觉得好笑,从蓬莱真人袖中掏出白色粉末,忽然出声:“陛下,您瞧。” 他将粉末洒向空中,随后点燃明火,霎时兴起蓝色火焰。 天熙帝眼珠瞪得快要出来了,“……你怎么!” “不过是化学反应罢了。”凌当归挥手将粉末洒入悬崖,随风吹散,轻飘飘道:“陛下,您所谓的修仙都是假的,修到最后,其实是被骗得一塌糊涂。这个蓬莱真人,说的好听点是方士,实际上不过是韩虚谷找来蒙骗你的江湖骗子。” 他的目光落下,“包括陛下日日服用的丹药,其实却有剧毒。” “不可能!”天熙帝怒吼。 他当然不信。 凌当归也知道,封建时代的古人嘛,尤其是帝王,对这些长生不老之道奉若神灵,笃信方术。凌当归说出来,不过是为了刺激一下天熙帝。 “这些都是假的,但陛下贵为天子,却盘剥苍生百姓,致使宜国千疮百孔,年年天灾人祸,这却是真的。”凌当归继续道:“陛下也该清醒清醒了,这个位子,当有德之人坐。” 这话说得极其赤裸直白,相当于将篡位摆到了明面上。 第140章 天熙帝咬牙切齿,“朕有大军在山下,你们敢……” 凌执道:“皇兄,那些士卒,怎么配登你的仙雾山呢?没有皇兄下旨,他们不敢上。” “你……你要杀我?”天熙帝头晕眼花,只觉这一切像是梦里,一切是那么地不可思议。 “臣弟不敢。”凌执垂首,“臣弟想让陛下知晓,雁州城民百姓为陛下修筑这华贵的行宫所受的种种磨难。皇兄可知,在修筑行宫的这些日子,雁州城死了多少人?” “朕不在乎这些人!”天熙帝撑着身体怒吼,“这是朕的天下,是朕的宜国!他们就是死再多的人,雁州城的人都死光了,那也是为朕修仙之路上搭建的天梯!” 风吹得他头发散乱,神经质一样的面貌。 凌当归知道,一次性吞了过多的丹药,天熙帝的精神状态已经岌岌可危了,甚至有发疯的趋势。 凌执叹气,复杂道:“皇兄,天子便是君父,怎能不爱民如子?” “朕要成仙,朕要长生不老,朕要宜国万年!”天熙帝推开金银宝,仰天长啸,“凌执,你敢谋朝篡位,神仙会降下惩罚的。你要杀朕是吗?来啊,来弑君,你敢吗……” 凌执从没想过弑君。 凌邕终究是他的亲哥哥,他们也曾无话不谈。 可是后来……怎么就偏偏变成这样。 “哈哈哈哈哈!你不敢!” 天熙帝大笑。 蓬莱真人吓得要走,被风絮抓住。礼部尚书和太傅等近臣自知大势已去,本欲想向祁王跪地求饶,皆被邵覃一刀砍杀,也算是报了父亲被进谗言之仇。 九仙峰上,便只有天熙帝、凌执、凌当归等人。 极高的山峰,云海蒸腾,霞光万里。 九仙峰的松风充满清灵之气,贯彻每个人的全身。 可风越吹越冷。 孱弱的天熙帝,握紧了玉鹤,内里一阵寒颤,身子止不住地发抖,还在干呕。 “丹药吃多了,便是如此。”凌当归道。 天熙帝头疼欲裂,依旧怒吼着:“朕是宜国皇帝,朕是你亲生兄长,凌执,你敢杀朕吗!杀了朕,你就要背着弑君弑兄的万世骂名吗!朕敢,你敢吗!” 凌执见他这般疯癫模样,终是不忍,转过身去。 “皇兄为奸臣邪术蒙害,荒政废业,神志不清,漠视黎民百姓之苦,一心为己享乐,昏庸无道。于千秋节这一日登临九仙峰,误坠悬崖而崩逝,不见尸骨,终是龙魂归仙雾。” 天熙帝又是大笑,“好好好,连朕的死法都准备好了。” …… 哗啦—— 惊起高山飞鸟,云雾如水流般游走。 凌当归探头去看了无边际的悬崖,抿了抿唇,心下慨叹。 天熙帝,寻仙问药,晚年一心只为长生不老,得道升仙。 而如今,坠入他念念难舍的仙雾山的悬崖之下,尸骨不知去向何处。或许在将来,进山探险的人会无意中发现一副尸骨。或许上好的衣着会被划破、腐烂,但尸骨手中握着的玉鹤,必然一如往昔般光彩。 凌当归再看向祁王。 凌执缓缓睁开眼睛,拂衣跪天子,不,应当是跪别兄长。 九仙峰上,宁静寂寥,果如仙境。 第146章 秋祭 天熙帝在位二十余年,笃信长生之道,炼丹修玄,听信丞相与方士谗言,增税敛财,耗费国帑以大兴土木,于仙雾山修筑行宫,而漠视宜国洪灾、饥荒、瘟疫等,以致人口锐减,民怨沸腾,苍生皆苦。 天熙帝千秋节,帝临仙雾山,登九仙峰,误坠悬崖,此乃上天之兆,挽宜国于大厦将倾之时。 挼蓝城改回雁州城,举城百姓奉祁王凌执为主。 凌执于雁州起兵,带领邵覃、丁不弃、周林、唐鸣,以及曾经被贬谪或废为庶人的旧部,一路招募勇士,领兵直下清都,打出讨伐当道奸臣、肃清宜国的旗号。所经州郡,要么无可抵挡,要么皆望风而降,祁王这一路兵马,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声势也越来越浩大,不断有能人志士加入。 而在清都仓皇继位的薛王,匆匆定了国号,各项礼仪都还没进行,整日被一条接一条的军报吓得寝食难安。他派出去平叛的军队,败仗频出,偌大清都朝堂,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惊。 凌沧的疑心与日甚重,怀疑朝中多有人贪生怕死,私自投降了祁王,暗通款曲,传递消息。为此他杀了好些个可疑的朝臣,其中不乏奸臣、忠臣,甚至还有披甲上阵的将军。 宜国内廷,已然是乱成了一锅粥。 照此看来,祁王胜出,不过是时日问题。 “有意思。” 昭平帝放下密折。 乾灵宫内,檀木桌上放着一块刚从冰室里取出的瓜果,还冒着白色的冷气。 下首的丞相秦从云道:“陛下莫忧,这宜国已是千疮百孔,便是祁王继了位,短时间内也无法真的妙手回春,优势依然在我许国。” 昭平帝捻了一片切好的瓜果,摆手道:“朕倒不是担心这个,宜国入编的精锐部队却打不过祁王临时招募的百姓,可知这宜国武备已经荒废成什么样子了。” 秦从云了然:“臣明白,陛下所言,是祁王与祁王世子?” 昭平帝颔首,招呼秦从云吃西瓜,“就快立秋了,过了今日再想吃西瓜便得到明年了。” “多谢陛下。” “不错,说起来倒是朕小瞧了祁王,竟真能如玄青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有那祁王世子,”昭平帝的语气顿了顿,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玄青二字,本该是陆观南的名。只是他不愿改,遂而成了字。 秦从云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杀刺史、射丞相,号令百姓,凌纵确实杀伐果断,其人深不可测,远不是表面上的纨绔轻浮。” 越想秦从云越是懊悔,“陛下饶恕,是微臣疏忽了。现在想想,当初凌纵给秦王殿下种下生死蛊时,便该窥破此人心机,及时处置了,免得如今给我们带来麻烦。” “你若是处置了,”昭平帝吐了瓜子核,打趣一般,“那人还不找你拼命。” 秦从云无奈叹道:“微臣万难。” “朕原先还不懂,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玄青念念不忘了。”昭平帝将西瓜皮丢到一旁去,“可惜啊,可惜。” 昭平帝虽然在笑,眼里却无温度。 秦从云心下思索,这可惜二字含意颇深,复杂难言。秦从云索性避而不谈,道:“陛下,再过几日便是秋祭,秦王殿下那边……” “解了他的禁闭,秋祭是许国的大日子,他身为皇子,焉有错过之礼?” “是,陛下。” 昭平帝吃完所剩的西瓜,接过宫人递来的棉巾擦手,漫声道:“他年纪也不小了,等秋祭过后,也该为他娶亲了。” 秦从云顺着皇帝的话说道:“陛下说的是,秦王殿下一个人确实孤单了些。” 诏令下到秦王府时,陆观南正躺在庭院枫树下,出神地看着手指大小的金蝉。 一阵风吹过,红枫簌簌。 恍惚间如同还在东梧阁。 陆观南握紧了金蝉,漆黑的眉目极为沉郁。 谢晋原面有喜色,匆匆道:“殿下,陛下终于解除了您的禁令,秋祭大典,您须得好好表现,切莫再说些宜国无关紧要的话,落人口舌了。” 陆观南没回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接住了一片纤细的枫叶。 色泽橙黄,光下可见脉络,极为通透。 陆观南今年不过尚未及冠,少年之时,却满身深沉,捉摸不透。便是谢晋原这样历尽风霜的人,都不太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甚至有些担心,陆观南因凌纵一事,稳不住心绪。 不过他还是想多了。 秋祭大典上,位列诸皇子中的陆观南装束、礼仪、言辞等极为周到,即使是在秋祭大典这样的大事上,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繁琐的庆典结束后,已是晚间,昭平帝宴请文武百官与皇子王爷。 被监禁半年才放出来的秦王陆观南毫无疑问是最引人瞩目的存在。 群臣叹为观止,心下议论,都赞誉这位秦王殿下姿仪不俗。 “自是不俗的。”一道青年声音低低地响起,掺着笑意,“秦王毕竟在宜国时,前半生可是平昌公的‘嫡长子’呢,宜国重礼教,秦王更是个中翘楚。” 这声音出自三皇子,卫王陆玄平。只见他个头高挑,俊朗端方,翩翩然似君子,只是眉宇间满是骄矜。 这话别人不敢当着面说,独他敢。 三皇子不是旁人,正是太子的亲弟弟,皇后的嫡次子。原本太子病重,他与九皇子斗得厉害,谁知又突然冒出个秦王来,父皇对他的态度又暧昧不清,监禁又放出,着实耐人寻味。 陆玄平当然不甘心。 目光看向左侧的陆观南,略带挑衅。 第141章 附近听见的几个皇子公主已是换了副其他神色,静悄悄地等着看陆观南的反应。 而陆观南只当不闻,若无其事地看着许国宴舞。 陆玄平面色微沉,还要说什么。 正在此时,又有一青年男子持杯而来,言笑晏晏:“皇兄,小弟敬皇兄一杯。” 这人容颜甚是俊美,天生一双多情眼,似和煦春风。正是九皇子,端王陆玄宁。 其母苏贵妃,出身初郡苏氏,温婉贤淑,深受昭平帝宠爱。而陆玄宁也是昭平帝最小的儿子,惯得皇帝喜爱。 陆观南收回视线,端起杯子,道:“端王客气了。” 遂而抿了两口杯中清酒。 “皇兄爽快。”陆玄宁笑眯眯地,将自己杯中一饮而尽,随后用极为熟稔亲密的语气道:“这里不比江南清都,一切想来会粗糙了些,不知皇兄住得可还习惯?” 陆观南只道:“清都风流,而长陵有盛世气象。” 他看起来只是在冷静地评价这两座城市。 陆玄宁微愣,暗暗想着陆观南看着冷漠不善言辞,其实倒也会说话。 真是好一句“长陵有盛世气象”,丝毫不显得谄媚,字字入帝心。 他回了座位,抬头看向高位上的父皇。果不其然,昭平帝听了近侍的禀告,顿然展颜,意味深长地看向陆观南,与季春调笑道:“看来秦王还不习惯长陵,怪朕,朕关他太久了。” 于是倒了一盏御酒,令季春奉给秦王。 歌舞声继续。 而周遭的动静却随着这一举止凝滞了一瞬。 陆观南看着琉璃杯中的翠色浆液,拱手做揖道:“多谢父皇赐酒,只是父皇只赐我一人,儿臣愧不敢当。” 哪怕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他也从容得显得漠然。 昭平帝笑了笑,“你的这些兄弟姐妹都喝过,独剩你了。怕什么,谁还敢私下议论你不成?” “既如此,儿臣不敢推辞。” 说罢,将琉璃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极为利落。 昭平帝甚是满意。 秦从云拢了拢胡须,亦是含笑。 陆玄平咬了咬后槽牙,阴郁地瞧了陆观南一眼。 对面的靖国公咳了一声,眸光一闪。这靖国公乃是国丈,当朝皇后之亲父,亦是陆玄平的外祖父。 陆玄平只好压下这股子怨气。 宴饮继续,歌舞之后是皮影戏表演。 这个环节是许国宫廷的传统,因太祖皇帝曾为奴隶,流落民间时很长一段时间以皮影戏谋生,后来建立许国,便立下规矩,在寓意着收获的秋祭这一天,以皮影戏表演为压轴,昭示皇室子孙,莫忘来时路,牢记立业艰难。 昭平帝素来与民同乐,故而每年选取的都是坊间皮影戏。 太傅韦松道:“今天这一出,正是近来民间最热闹的一出,根据前朝旧事改编而来,名唤《折扇记》。” 陆观南在清都时,偶一次听游历过长陵的老先生说起这习俗,因而心生了几分兴趣,随众人看向殿门口。 第147章 皮影 熄了几盏灯。 大殿之外拉起暗黄色的兽皮幕布,手工艺人藏在幕布之后,操纵着皮影。 锣鼓敲响,活灵活现的皮影顿时化作人,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王公贵族纷纷拍掌,言笑晏晏地交谈。 这出《折扇记》改编自前朝荆国的一段传奇故事。 讲的是一出阴差阳错,爱恨情仇。 主角本是当地第一富商家的公子,英姿俊逸,才华横溢,心怀大志向,本欲出仕匡扶天下,只是因商人出身而被科举拒之门外。 “——可怜满腹经纶,却如石坠怀,悲矣——” 但公子并没有放弃,而是为仕途,寻求官家举荐。富商之家也是极力奔走,花钱梳拢关系,找到的人正是当地刺史之子。 这刺史之子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偏偏托生在官宦人家。 “——我素爱佳人,公子跟了我,保管仕途坦荡。” 幕布后的皮影人哀哀戚戚,猫着腰捂着脸,似乎极为纠结痛苦。 这刺史之子正是个荤素不忌的好色之人,府中妻妾众多,不论男女,都好看的便都收入府中。而公子生得俊朗无双,早便入了刺史之子的眼。这一出,正是自投罗网。 陆观南微眯眼眸。 为了前程,公子跟了刺史之子,婚礼之上,皮影戏表演得尤为热闹。 群臣皆叹服坊间技艺高超。 有了刺史的襄助,公子入了官场,很快做出一番事业来。而刺史之子依然花天酒地,娶了一个又一个。久而久之,二人矛盾越来越重。 “——嘿呸!若无本家,你一个下九流的商人如何入仕?” 一次意外,竟揭穿了二人的真实身份。原来当年山贼作乱,刺史与公子家抱错了孩子。公子本该是刺史之子,而那刺史之子才是商人出身,而两家竟还扯出一段血海深仇。 因而三天两头闹得愈发厉害,公子心生怨恨,而刺史之子也深怕自己荣华被收回,二人甚至开始刺杀对方,公子显然更胜一筹。 然而就在快要成功之时,公子的剑却始终落不下去,原因竟是——朝夕相处,他对这个顽劣不堪之人早已情根深种,再难割舍。 “——幽幽苍天,如何这般恨我——” 公子清高,无法忍受,最后竟郁郁吐血而亡,血溅折扇,便为一出《折扇记》。 戏幕落,殿中寂寂无声。 众人原先是笑着的,可是看着看着便都收敛了笑,暗暗察言观色,余光时不时地落在秦王身上。 什么抱错、真假公子、与轻狂顽劣之人的断袖,这些个词汇结合在一起,可真是意味深长。 “叮当”一声。 陆观南扣下琉璃盏,嘴角似乎勾着一抹笑意,细看却又是极冷的。 台上的昭平帝摩挲着龙椅上的纹路,爽朗一笑,拍掌最先道:“好一出《折扇记》,表演甚是精湛,众爱卿与皇子公主觉得呢?” 众人不知该回什么,便异口同声地说着“确实是一出好戏”。 片刻后,秦从云出列行礼道:“回陛下,表演栩栩如生。只是微臣觉得,这出戏来得蹊跷,倒像是在映射什么。” 昭平帝饶有趣味,“映射什么?” “这……”秦从云似在斟酌言语。 他正斟酌着,陆玄宁起身愤愤道:“父皇,坊间编排了这么一出虚妄之谈,分明是在影射秦王身世。不知是谁选的这出戏,儿臣为秦王抱不平,还请父皇为秦王做主!” 众人的想法,便这么风风火火地被端王点破,大殿的氛围更是怪异。 秋祭大典的种种事宜由太傅负责,选取民间最火的皮影戏,令人重新雕刻皮影,教授给宫人,再呈现到皇帝与群臣跟前。 一层层都要他经手,韦松很难说与此事无关。 他心平气和道:“端王殿下言重了,这出戏可并非杜撰呐,正是近日来民间流行的,百姓们都爱听。自陛下继位后,爱民如子,与民同乐,这才选中了《折扇记》。微臣不知,这与秦王有什么关系?” 陆玄宁道:“什么《折扇记》?天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分明就是捏造,在座皆饱读诗书,可曾听过前朝荆的这故事?” 达官显贵摇头,可确实从未读过这般故事。 陆玄平挑眉道:“端王,礼宴之上,你怎能如此无礼?” “……”陆玄宁自知失礼,对昭平帝道:“父皇恕罪。” 昭平帝慷慨大度:“无妨,争争吵吵,才有生机嘛,朕也不想看到敷衍了事、死气沉沉。说起这个前朝的《折扇记》,朕竟也不曾听过,你们双方各执一词,可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众人沉默。 昭平帝道:“太傅,你说。” “回陛下,应当是有的,百姓们都知晓……” 韦松话还未说完。 秦从云便谦卑问询:“既如此,不知出自何处?可有记载?想来是极为冷门的故事,我等都不曾听说过。可百姓之间怎地就忽然流传了起来?” 这话让韦松一顿,瞥见昭平帝似笑非笑并无怒意之面色,心下更没了底。 陆玄宁趁势道:“这必然是故意为之,意在抹黑秦王的声誉。连皇室都敢算计,幕后之人如此胆大妄为,还请父皇彻查。” 昭平帝却没决断,而是看向了陆观南。 “秦王,看来他们在围绕你争执,你也说几句吧。” 陆观南于是起身,道:“这出戏妙绝,坊间流传,又深得百姓喜爱,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 昭平帝意外:“哦?秦王相信这出戏?不觉得胡编乱造,坏你声名,借皮影戏影射你?” 卫王、端王,太傅、丞相等人,皆暗冒冷汗。 “不觉得。”陆观南格外坦荡,“此非杜撰,儿臣读过。” 昭平帝更是意外了,“你读过?” 第142章 陆观南道:“是。《宜国杂录》第三册曾有记载,故事发生在荆朝的通州,荆亡国后,此地接连战火,几经易手,如今当归属许国的茗郡。或许这皮影戏是从茗郡那里流传过来的吧。查源头,总能查到的。” 最后一句,声音转轻,别有意味。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被这话给震慑住了, “《宜国杂录》?听起来只是坊间的末流书。”昭平帝含笑问。 陆观南毫不避讳:“是,儿臣在宜国清都时,曾誊抄过此书,虽非圣贤书,但不乏有趣。” “哦?例如说?” “……譬如有‘夺舍’一章。”陆观南微一恍惚,脑中挥之不去与阿凌的往事,却也还算沉稳地讲完了这故事。 昭平帝兴趣盎然:“有意思,宜国文墨大国,朕心向往之。秦王既然过目不忘,那朕便令你将《宜国杂录》誊抄出来,给朕也来好好品赏。” “是。” 这转变,令在座的人不明所以。 虽然有出处,可这与秦王的经历也太对得上了,涉及到皇室,便甚是敏感。 秦从云犹豫道:“陛下,这皮影戏……” 陆玄宁也道:“父皇,此事疑点重重,皮影戏指向性颇为明显,且有侮辱性,百姓私下皆在议论秦王,有损我皇室尊严,这不妥啊。” 不仅映射秦王在宜国的身世,还映射了秦王与祁王世子那段不知真假的情。 陆观南眼眸微动,抿了抿唇。 韦松这时慌乱跪下,叹气道:“确实不妥,可悠悠臣民之口,堵得住一时,堵不住一世啊。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一切都是微臣失职,不该让这出皮影戏入宫的,请陛下与殿下责罚。” 昭平帝又问陆观南:“秦王,你觉得该如何收尾?” 陆观南觉得好笑,又将矛头对准他。 “太傅与端王说的都有道理,儿臣愚钝,既然百姓爱看这皮影戏,不妨让他们看吧,横竖故事主角的也并非儿臣。况且百姓们也不会一直记着的,等新的皮影戏风靡,便会忘了这一出的。” 昭平帝笑意更深,“秦王大度,只是朕有愧于你的母族,怎能任你被胡乱揣测?朕虽与民同乐,可皇族尊严不可侵犯。来人,传朕旨意,昭告长陵,今日起禁演《折扇记》,揪出传播之人,彻查。此事事关秦王,大理寺与京兆府一切听从秦王调令。” 宫宴散后,满天星子。 陆观南心中说不出的疲倦。 为一个无聊的皮影戏,扯出那么多心计来。 身后有人唤他。 陆观南勉强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来:“今日多谢端王。” “你我是兄弟,何须言谢。”陆玄宁亲近道:“我敬佩傅将军为人,也瞧不过皇兄被污蔑罢了。” “污蔑?” 陆玄宁周遭看了看,小声道:“皇兄聪明,可知茗郡?那是韦太傅的老家。皮影戏一事当是韦太傅所为。可惜大理寺卿是韦太傅的女婿,怕是寻不到源头了。” 陆观南垂眸,“这倒不知。” 陆玄宁神秘道:“总之话不多说,皇兄一切小心。” “多谢。” 陆观南目送陆玄宁马车徐徐走远。 捡起刚才宫人慌乱中忘了清理干净的皮影碎片。 上好的皮料,断口处极为尖锐。 第148章 调查 秋日清晨,树下满地落叶。 石桌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冷棋。 昨夜从宫中回来后,陆观南便点灯在庭院中下棋,下至后半夜,方才结束。 春葭看了看,不禁慨叹。 这是一局焦灼的平局。 陆观南棋艺高超,便是自己与自己下,攻守兼备,难分胜负。 春葭与仪景在一旁细究了好久,总难寻到破局之法。 他们探讨之时,陆观南寝屋忽然门被打开,出来两个丫鬟,脸色俱是讪讪难看。 春葭与仪景对视一眼,这二人是昭平帝授意皇后派人送来的宫女,姿色上乘,眉眼间天然一股媚态,美艳动人。 如陆观南这样年纪,却还未娶妻纳妾的,甚至还未开过荤,且疑似欢喜男子,只他独一份。昭平帝虽然不表,自然着急,因而隔三差五送来些佳人。 春葭皱着眉过去厉声问:“谁许你们私自进王爷寝屋的?王爷从来不要丫鬟在跟前伺候。” “我们……”丫鬟满面羞辱,怯声道:“我们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人……” 春葭挑眉。 便是昭平帝亲自送人,他们王爷也从不放在眼里呢。 春葭道:“秦王府有秦王府的规矩,王爷没唤你们,你们竟然这般大胆。行了行了,赶紧去后院,别在王爷这边碍事,也别想着攀附王爷了,那是绝无可能的。” 两个丫鬟抹抹眼泪,“多谢春葭姐姐。” 处理了这两人以后,春葭端来热菜热饭,敲敲门屋,“王爷,该用膳了。” 屋内传来一道极清冷的声音:“放在外面。” “是。” 春葭将饭菜放在石桌上。 片刻后,寝屋门再度被打开。 陆观南身着黑衣广袖,袖口绣着金色云纹,金色腰带上挂着一只红绳系起的金蝉与白玉佩,通身气派矜贵,微微蹙眉抬眸看着那一株色泽浓烈的枫树。 春葭悄然观察他神色。 陆观南已踏步至树下,边用膳,边继续下棋。 仪景在后旁看着,寥寥落子,平局已破。 早膳也用完了。 陆观南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迟迟不肯落下黑子。 谢晋原前来提醒:“殿下,已经查到些信息了。这《折扇记》最初是在西瓦巷那边流传开的,只是这出戏实在是热闹,尚未查出源头……殿下?” 他缓了缓呼吸,睁开眼睛,落下黑子,一局终了。 “嗯,我知道了。” 只是手指还摩挲着白玉佩,格外依依不舍。 说罢,他便接过佩剑,令人备马。 谢晋原起初不明所以,渐渐心中隐约有所猜测,无奈叹气:“我早便想问了,这秦王府独独这处庭院的布局,风光旖旎,造景俨然是宜国风格,莫非……” 春葭收拾碗筷,“谢长史这就会错意了,并非宜国风格,而是东梧阁的风格。” 谢晋原不明白。 春葭道:“东梧阁,是祁王世子在清都的居所。殿下最爱的那只玉佩,亦是祁王世子所赠。再有那金蝉,也是祁王世子的……” 谢晋原头疼得很:“殿下这样下去怎可得了?岂不是处处都有凌纵的影子?我瞧他那不分昼夜的下棋,自我折磨,以为他摸索长陵局势呢,难不成也是相思过甚?” 越想越是焦虑,这般为情所困,这可得了? 他这话,春葭与仪景也无可回答。 谁曾想,陆观南好像真就栽凌纵身上了? 谢晋原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慌忙跟上。 他脚步偏慢,等到了西瓦巷时,陆观南已经在与大理寺少卿、京兆尹等人交谈了。 西瓦巷皮影业发达,光是摊子门面,便两只手数不过来。 大理寺卿陈清荣道:“请殿下放心,在下已经派人守住了西瓦巷所有的铺子,挨个地探查,必能水落石出。” 此事并不难,只是需要耗费些功夫,就看这位秦王着不着急了。 陆观南看了陈清荣一眼,想起陆玄宁的叮嘱,这人是韦松的女婿。 他淡声道:“陈大人,应当能查出结果吧?” 陈清荣笑眯眯的一张脸:“自然,殿下不必忧虑,定还殿下清白声誉。” “本王现在的声誉很糟糕吗?”陆观南平静且直白地问。 陈清荣与京兆尹都愣了一下。 这位秦王的身世属实太过传奇,简直是民间话本子的天选素材,原先百姓便有私下议论。再托这阴差阳错的《折扇记》的鸿福,秦王在民间的声誉称得上“精彩”二字。 即便是忠烈傅氏的血脉,可毕竟也是从宜国回来的皇子,还与宜国臭名昭著到甚至许国都有所耳闻的纨绔世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百姓们关起来门,自然会悄咪咪地探讨,如今太子苟延残喘,众皇子夺嫡,可秦王这个身份继承大统……不太合适吧? 许国蒸蒸日上,得民心者得天下。 有这么一出,秦王的胜算就没那么大了。 这也是幕后之人的目的之一。 陈清荣暗道失言:“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 陆观南淡然道:“陈大人有无此言皆无妨,本王也知晓本王的声誉确实糟糕。此番就有劳二位大人了。” “殿下言重,此乃微臣分内之事……” 陈清荣流汗奉陪。 西瓦巷是长陵热闹烟花地,此时官兵把守,寂静肃穆。 陆观南面无表情,看着极冷,目光淡漠如霜,浑然天成上位者的气势。 他打眼瞧过长陵的砖瓦,一排又一排的楼屋瓦舍。谢晋原在一旁为他谈起这边的历史或是风俗习性,他毕竟是许国的皇子,总要对这里了如指掌的。 第143章 大理寺和京兆府抓了一波嫌疑人,一同审讯的时候,陆观南与谢晋原也在场。 三日下来,并无明显进展。 陆观南听着所谓的汇报,只觉无趣,勾着名单笑道:“听说陈大人是韦太傅的女婿,京兆尹唐大人是韦太傅的门生,莫非可是在怨本王初来时便折了太傅的势力?” 陈清荣一听这话,顿觉头大,肃然道:“殿下这……这是何意啊?” “这三日里,本王随二位大人查案,多有见识,”他拨弄着金蝉,有意顿了顿,“长陵的查案手段便这般软绵吗?二位刑名上官,便这般手段?” 这个词用得着实伤人。 唐衍面色惭色:“让殿下见笑了,只是这事确实急不得。众口纷纷,西瓦巷又人多口杂,每天晚上上百场的皮影戏,其中有三四十场可能便是《折扇记》,流传得极快,问百姓们,也都是拍拍脑袋一摸黑。不过殿下莫急,现在正在讯问,殿下总得宽限时日吧。” 陈清荣也道:“是啊,况且陛下仁爱为先,长陵素来无严刑峻法,总不能……” 陆观南接过话来:“总不能像宜国一样,处处严刑峻法、逼人招供吧。陈大人,可是此意?” 陈清荣汗颜道:“是下官无能,请殿下见谅。” 陆观南依然是冷脸冷言,懒得多言:“好啊,毕竟是韦太傅的女婿和门客,又是父皇钦点办案的人,想来也是本王得罪不起的。” 陆观南起身,将名单一丢,微微一笑打断道:“无论如何,本王恭候佳音。” 说罢,转身离去。 留下陈清荣与唐衍面面相觑。 虽一言不发,但二人都知晓对方的意思,这位秦王的气势真非一般人可比,又喜怒无常,难以琢磨。 * 离开大理寺后,谢晋原沉声道:“他们都是韦松的人,暗中阻挠,拖沓悠哉,如此可恶。我看这事,多半与韦松,与卫王脱不了干系。还是殿下英明,让自己人去查,省得浪费了三日时间。” 陆观南凝视街道落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昭平帝下的旨意,他并非傀儡帝王,陈、唐二人总不至于瞎了眼,在皇帝还没死的情况下,就敢明晃晃地站队韦松和卫王了吧? 正此时,仪景驾马而来,奉还秦王令牌,道:“殿下,查到了!皮影戏最先是从一个叫‘月下坊’的皮影坊中开始表演的。属下也探查过了,这月下坊中确实有几个茗郡出身的伙计,其中有一个负责写皮影戏文,而此人正是最初创作《折扇记》的源头。” “去月下坊。” 几人一边赶往月下坊,谢晋原一边讲道:“月下坊是西瓦巷这边最大的皮影坊,也算是个老字号了。后来家族之间内讧,元气大伤,月下坊的名声就被打了下去,直至本朝再度重出江湖,多次入宫为太子、皇后还有一些重臣表演。商贾之事,其余我知晓的也不多,不知这现任老板又是谁。” 月下坊果然气派,光是铺面,就有别人家的四五个大,里面的伙计也足有上百人。 掌柜姓高,见秦王光临,胆战心惊地出来迎接,“草民拜见秦王殿下。” 陆观南细细打量他。 这人惊忧害怕是真的,可却有着不相符和的坦然,远没有其表面上的那么畏惧。 谢晋原问:“你这儿有个叫朱韶的?” 高掌柜拱手连连点头,腰板弯得极低:“是,他是我们这儿的戏文师。殿下您找他有何贵干啊?” 陆观南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故作颤抖的手,道:“西瓦巷近日来处处门可罗雀,掌柜何须费口舌问废话?让他出来。” 高掌柜抖了一下,“是……” 朱韶被带了下来。 他看起来像一个月没洗澡了,头发乱糟糟的,衣着袖口都是沾到的墨色,眼下乌青,眼珠泛红,俨然是奋笔疾书、废寝忘食之态。 状态亦是亢奋,“你们……你们干什么?!我戏文还没写完呢!等这篇出世,绝不会输于《折扇记》!我一定能万古流芳……” 高掌柜歉然道:“殿下,朱先生性情怪异,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了将近半个月的新戏文了,冒犯到殿下,还请殿下宽宏。” 也就是说,朱韶对于西瓦巷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经过一番审问,此人不仅不问西瓦巷的事,甚至连秦王是谁都不知道。 他是落魄书生,因得罪了权贵,被卡在科举这一关上。后来一气之下,放弃仕途,帮人撰写些公文和话本子赚银子。三个月前来到长陵,知道这里皮影戏受人喜欢,于是带着戏文书稿问了各大皮影坊,皆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月下坊的高掌柜看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好心收留了他。 陆观南在朱韶的屋内,只见处处文稿。 与清都的李十三倒有相似之处。 仪景从屋子里搜出了《折扇记》的原稿,递与陆观南。 “那是我的……你们!”朱韶此时也半梦半醒了,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书稿。 陆观南一张一张看过去。 这原稿比呈现出来的《折扇记》皮影戏要精致许多,多了细腻的细节,更像是市井话本,却也另有深度,探讨家国大事,颇有见地。而定稿则精炼许多,设计了许多皮影动作,聚集爱恨情仇,删除了国家大事,故事本身变得更加荒诞、迷离。 高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扑通跪了下来:“秦王殿下恕罪啊,是草民鬼迷心窍,竟收留了这么个恶徒!草民心里实在害怕,实在不敢跟官府自首,这些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是草民该死啊,请殿下恕草民包庇之罪……” 谢晋原质问道:“高掌柜,你在长陵也有些日子了,看到这篇稿子的时候,难道不敏感吗?” “草民该死……可草民愚钝,宫里的事哪是草民知道的,草民真的没往那边想啊!”高掌柜万分委屈。 谢晋原又道:“这背后真没有你们推波助澜?月下坊是个大皮影坊,多达官贵人捧场,想推火一出皮影戏,再容易不过了吧?我就不信,那么多人,就没一个人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没一个人提出来?” 高掌柜哭得更可怜了,“草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啊!否则草民便是天打雷劈!” 谢晋原冷笑一声,和仪景继续审讯。 陆观南读书本就快,一目十行而记于心,审讯完的功夫,他也读完了。 看向朱韶时,眼中带了些欣赏,“你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尤其是论治水那个章节,言之有物,若能科举,未必会落第。你得罪了什么权贵?” 浑浑噩噩的朱韶已然知晓,自己写的《折扇记》闯了大祸,里面的情节竟然与刚从宜国回来的秦王极其相似!登时吓得腿软,原以为陆观南看完稿子会大发雷霆,谁知对方镇定自若,还对他多有赞赏,瞬间呆若木鸡。 “王爷问你话呢。”仪景提醒。 朱韶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回殿下,草民得罪的是茗郡的士族。” “士族。” 陆观南颔首,了然。许国曾士族当道,到了昭平帝这一代,初期也深受世家的桎梏,到如今过去二十年,倒是被打压得收敛很多了。 审讯了整整三个时辰,月下坊的伙计、以及月下坊隔壁的两个皮影坊,陆观南有些明白了。 “的确没有人推波助澜。”陆观南点了点原稿,眼眸漆黑,对谢晋原道:“朱韶的文辞漂亮,情节引人入胜,在皮影戏这一行里,题材极为新颖,又契合当下,能风靡坊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谢晋原也明白:“而其余那些掌柜,为了赚钱,亦或是……试探?在纵容《折扇记》的爆火。” “没错,就是试探。” 秋祭庆典的晚宴,韦松与卫王陆玄平,都在试探。 之所以敢当众摆出来,也是知晓这把火烧不到他们自己身上。 事情的真相,好像已经水落石出了。 陆观南蹙眉,摩挲着白玉佩,可……真的结束了吗? 他想到了昭平帝,那双总是看似仁慈,似笑非笑的眼眸。 陆观南道:“按律,先将他们两人关押起来。仪景,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唐衍调兵,将月下坊围了,查十年里的所有账簿和入宫演奏的录册。再将高掌柜的家府也围了,所有人挨个审讯。” 闻言,高掌柜脸色一变,“殿下……” 陆观南扫视过来,高掌柜顿时噤声,但肉眼所见地比最初要紧张许多。 京兆府的兵很快就调了过来,月下坊被封。 * 当夜,韦府。 身着官服的韦松收到唐衍的密信,迅速烧掉。 桌案上的烛火,照不清已经年老的太傅面容,只见鬓发银丝。 第149章 巫蛊 天还阴沉,陆观南便去了月下坊。 自从回到许国后,他没睡过一日安生觉。 昨日傍晚又收到从宜国来的密信,得知阿凌平安,且已拿下数十城,总算是松了口气,可之后也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来,抄了两个时辰的《宜国杂录》,然后便换了身衣服,没带侍从,独自一人拎着剑就去了月下坊,将账册翻来覆去地看。 第144章 直至天光大亮,他合起账册,满脸倦态地按了按眉心。 “殿下请用茶。” 陆观南抬眸看了一眼,这人是大理寺少卿苏谨,算是陈清荣的下属,却也身份不俗,出身初郡苏氏,当今苏贵妃的亲侄,称得上一表人才、年轻有为。 陆观南接过茶盏,道:“多谢苏大人。” 苏谨礼节格外周到,“下官刚听闻殿下熬了好几个时辰,深感惭愧,已经让人去为殿下准备吃食了,请殿下稍事休息吧,剩下的账册让下官们来查就是了。” “不必,账册我来,你们查一下入宫记录。”陆观南又往外看了一眼,“陈大人没来吗?” 苏谨顿了顿,道:“陈大人昨夜辛劳,又连夜提审犯人,怕是要晚点来。” 陆观南问:“高掌柜和朱韶那边,审出了什么吗?” 苏谨语气甚是温和:“有一些疑点说不清,还再待审,殿下莫忧。” 陆观南没再问了,信人不如信己。 他继续查账册,不一会苏谨派人送来热气腾腾的吃食,他舀着莲子粥,一边吃,一边查看。 “秦王殿下觉得口味如何?”苏谨含笑问。 陆观南没那么闲心细品美食,有的吃就是了,随意道:“不错。” “这粥和糕点是舍妹亲手所做,知殿下从南方来,还特意多加了一些糖,原还担心殿下吃不习惯呢,听殿下这么一说,倒也放心了。” 苏谨回头看了眼月下坊外。 一女子在马车前,手中提着木质食盒。 身着紫衣,轻若云纱,衬得身段极好,蹁跹风流而不失矜贵端庄。她见到陆观南,微微一笑,施施然行了一礼,然后提着裙摆,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初郡苏氏现任家主的嫡女苏见棠。 也是苏谨的亲妹妹,苏贵妃的侄女,端王陆玄宁的表妹。 苏谨和苏见棠此举显然是示好,若能得初郡苏氏的支持,无疑对夺嫡路上大有相助。只不过中间隔着端王,只怕没那么简单。再者,已有阿凌,他也容不下旁人。 陆观南收回视线,淡淡道:“苏大人,舍妹是长陵贵女,理当有良人相配。” 苏谨闻言一愣,丝毫没想到陆观南竟然这么说,“殿下文武双全,自是良人。” 陆观南含着糕点,翻过一页账册,漫声道:“我心上已有人,并非良配。” 苏谨:“……叨扰殿下了。” 用完饭后,他出了月下坊,找随从捎信回苏府,一脸吃瘪:“让小姐放弃吧,此人油盐不进,与宜国世子的事情多半是真的,即便真的嫁过去了也是受罪。” 递完信后,苏谨回坊内,陆观南端坐在窗边,面色冷漠地检查账本。 他这幅容貌被长陵众人誉为第一流。 着实名不虚传,毫无装饰,单单一身玄衣、两枚玉佩、一把剑,尽显风姿。 倒也难怪苏见棠动心。 看着清冷,性子却乖戾轻狂。 只是怎么偏偏就……哎,喜欢男子呢,还这般光明正大的,毫不遮掩。 * 傍晚时分,陆观南看完了所有的账册,基本上可以断定,月下坊除了做皮影,另有生意,且偷漏税款,多处的账平不上,极有可能有另一本账册。于是他又去了趟大理寺,亲自提审高掌柜。 将所有有问题的账目全都摆在他的面前。 高掌柜一开始还能对答如流,到后面渐渐露怯,磕磕绊绊地也答不上来。 陆观南屈指扣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节奏声,冷冰冰地追问:“你明明知道这出戏如果风靡了起来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同意演奏?” 高掌柜额间豆大汗珠,“草民不知道啊,草民哪敢非议皇子?草民该死,没瞧出这出戏的隐秘,还以为这出戏之所以火,只是因为朱韶的戏文写得好,皮影师傅们的技艺高超。殿下这一定是朱韶别有用心,您去审问他吧……” 这番话顺下来,行云流水。听大理寺的狱卒说,他这几日都是这般交代的,一个字也不差。 “背得很熟练,从决定演奏《折扇记》时,就想好了这说辞吧?” 笃笃声继续。 高掌柜眉心直跳,没由来的慌乱:“草民怎么敢……” 陆观南冷冷地打断,继续摆出账册,再追问其中的缺口。 高掌柜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头昏眼花,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清楚。 不该好端端的查《折扇记》吗!哪里转到账册上了啊! 陆观南摩挲着白玉佩,搞人心态似的,又回到《折扇记》上,道:“即便本朝国君奉行宽仁之法,可妄议皇子这一项罪名,不论在宜国还是许国,都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的。许国律法比起抓到就砍头的宜国,松弛些,可却也要流放异乡。” “本王查过案卷,诸如此类案情,刑部尚书所判,多流放意州。” “巧了。” 陆观南抬手。 仪景递上几张地契。 陆观南将地契推到高掌柜的面前,掀了掀眼皮:“在两个多月前,你的内弟就以他的名义,在意州置办了好几处田产、家宅和铺子。你的这位内弟本王也审过了,他全都招了,说是你让他置办的。怎么?两个多月前,高掌柜就预料到自己要被流放意州吗?为何是意州呢?如何断定一定判处流放意州?谁许你的吗?” 高掌柜又狠狠咽了口唾沫,听陆观南的话与他敲击桌面的动作,止不住地流汗发冷,“这……” 陆观南收回地契。 高掌柜抬头看了他,狠狠吓了一跳,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眸,像是拽着人坠入深渊。 “竟然心甘情愿地当棋子?”陆观南毫无表情与波澜,“对方给了你不少好处吗。可有没有想过,这好处有没有命去享受。本王已经猜到,这月下坊不同寻常,你明面是月下坊的掌柜,实际不过是个关键时候背锅的,知道那么多内情,单单流放,就能换来脱离是非、一身轻松吗?” 高掌柜的心理防线本就不高,在阴暗的囚室里,与陆观南冷冽咄咄逼人的讯问中,昏昏沉沉间,很快就招了。 出了大理寺正门。 陆观南踩着矮凳上马车,陈清荣慌忙赶到,气喘吁吁的:“秦王殿下,入宫记录已经整理好了,殿下何时观览?” 他接过偏厚的一沓录册,“我还以为陈大人三四日后才会给我呢,这会怎么效率又快起来了?” 陈清荣面红耳赤:“惭愧惭愧,殿下见笑了。” 陆观南放下车帘,马车疾驰而过,掀起尘土。 陈清荣抹了把脸,苦兮兮道:“这位秦王殿下,真是不管何时都一副心情很差,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苏谨想起了在月下坊与陆观南的对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笑不出来啊。 * “老爷!……咳咳!” 冯府后院,烟尘熏人。 来报信的小厮捂着袖子呛了好几声,眼睛半眯着,只见素日里沉着冷静的老爷此时着急忙慌地撸着袖子,将一本又一本的册子丢进火盆里。他累得瘫倒在地上,不顾形象地擦着脸,怒斥下人:“喊什么!” 小厮赶忙道:“老爷,官府来人了!” “这么快!”一听这话,冯深腾地站了起来,“京兆府吗?可是唐衍?” 小厮连连摇头,“是……是那个秦王殿下!” “什么?!” 秋日骄阳,火焰凶猛,起了一身冷汗的冯深险些昏过去。他好不容易稳住,挥挥手道:“先上茶,让秦王稍等,我换了衣裳就去。立马叫人将这里收拾了!” 小厮:“可、可是……” 可是陆观南不喝茶,也不稍等。 他手中有昭平帝特赐的令牌,可直接调令京兆府。 冯深刚派人将火盆等东西收拾了,京兆府的士兵就已经冲了过来。 “你们你们干什么……这是私闯民宅!”冯深佯装冷静,“秦王殿下,纵然您刚才从宜国归来,不清楚许国的律法,可也不能这样毫无根据地行事啊!还请殿下明言,小民究竟犯了什么错!” 陆观南踩在石阶上,冷冷地瞧他:“我是从宜国回来,但也懂许国的律法。欺辱民女,纵火灭门,这些按许律,当死罪。这是京兆府的逮捕令。” 话音落下,仪景甩出逮捕令。而那逮捕令上,竟是冯深老来得子的小儿子,冯槐。 京兆府翻出了来不及藏的火盆。 冯深瞳孔骤然一缩,迎面被呛了烟味。 他完全呆住了,惊在原地不知所措。怎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牵扯到他儿子的身上?! 失控感比方才的火势还要浓烈,紧紧包裹着冯深。 冯槐被抓起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美人,当即险些不能人道。 他狼狈地穿好衣服,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京兆府齐齐一拔刀,瞬间如同老鼠见了猫,只是仍然不服,还念叨:“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敢闯进来抓我!疯了吗……” 第145章 陆观南正翻看着抓罪犯却“不小心”搜出来的被烧了一半的账本,听见嘈杂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抬眸。 冯槐撞上这眼神,吓得脸色一白。 他在西瓦巷的对岸花街喝酒,曾见过打马路过的秦王。秦王的气势,浑然不像年轻的皇子,甚是复杂,哪怕相貌似高山君子般清冷,却无端一身冷冽血气。他还与同伴打趣,说这秦王看着像是会用酷刑的。 冯槐瞥见冯深,怕得快要哭出来,“爹!爹,救我!” 冯深最宝贝这个儿子,仓皇问陆观南:“这这这……殿下何故抓我儿啊?” 太阳底下,陆观南眼眸极为深邃,一半清明一半阴影。他道:“你不知道吗?” 冯深被这淡淡的一句话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他也许该知道。冯深的目光落在陆观南手中捏着的碎纸片上。 “我昨日闲来无事,整理刑部卷宗,偶然发现这一桩事,便看了看。” “十年前,令郎在梨花原踏青时,与一名年仅七岁的小童起了冲突。小童无意中得罪了长陵富商之子,但说起来也无非是件小事,只是因为那小童在梨花原上放风筝,不小心和令郎的风筝撞到一起去了。小童也诚恳道了歉,料想也没什么的。他出身官吏之家,而冯家只是商贾。” 陆观南的声音冷漠,“可他错了,冯家不是普通的商贾。小童的全家被困在大火中时,方才知晓。” 冯槐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子通红,显然是知情,但毫不心虚。 冯深心里十分不安:“殿下在说什么,十年前的事情谁还放在心上,况且当时这事早就定罪了,是那户人家自己不慎打翻了烛台,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桩十年前的旧事被翻出来,够意味深长的,分明是蓄意挑事,有备而来。 “当然不是。”陆观南又道:“令郎在梨花原上曾对小童扬言,他虽为商贾之子,却可不是惹得起的,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户部,得罪了太子妃,得罪了太子与靖国公、太傅等人。冯公子,还记得自己这话吗?” 甚至可以说,小童全家之所以被害,皆是因为冯槐的这句话。 冯槐这才害怕起来,“我……你这是捏造!我没说过!我没说过!” 可观他反应,一目了然。 陆观南笑了一声,看向冯深,“说没说过,总有证人的。你与高掌柜对峙一番,不就可以了?” 冯深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混账,这般贪生怕死,竟把十年前的破事也招了出来! 陆观南道:“来人,冯槐谋害官吏,将其下狱,等候处置。” “爹……爹救我啊!”冯槐尖声呼喊着,直至被拖走,声音彻底消失。 冯深膝盖发软,跪在地上,“秦王殿下,您到底想做什么?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陆观南目光发冷,“只因为你儿子口不择言,就杀了小童全家,到如今却也毫无惭色,冯老爷这背后的水可真深啊。” 冯深是长陵乃至整个许国都数一数二的商贾,精明算计,与蠢从来不搭边。事到如今,他隐隐间也有揣度。方才太过震惊,漏了太多破绽。现在冷静下来,只感青天白日背后发凉。 陆观南在短短时日内,就查到月下坊。本以为抓一拨人,禁演皮影戏,《折扇记》之事便会到此为止。谁知他竟然没有就此停手,反而攻破了高掌柜,顺着查到了他才是月下坊的幕后老板。 查到这一层之后,迂回地从冯槐入手。一来,以此作为要挟;二来,这样也有充足的理由,跟大理寺那边交代。 冯深的额头沁着汗珠,眼珠子转个不停。 陆观南年纪轻轻,却老谋深算,他们都太小瞧他了,不愧是昭平帝与傅家的血脉。 “殿下,找到了些不明账册。” 仪景等人抱着一堆还没来得及烧毁的册子,放在庭院中间。 陆观南随手一翻,一目十行,道:“冯深与《折扇记》以及十年前的纵火谋杀案一事脱不了干系,押入大理寺,等候审问。” 冯深狠狠地闭了闭眼,手心已经全是汗。 冯府被围,里里外外被搜查,果不其然发现了月下坊真正的账册,除此以外还有与朝中大臣来往的书信,各种珍贵的珍宝,上面还贴着名字:赠户部尚书,或者赠太子妃等等。 这与月下坊为达官显贵表演皮影戏的记录名册,倒是对应上了。 经过审讯以及反复核对、调查内情,这冯深身为商人,但却与朝臣来往密切,尤其是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兼管商贾之事,常收取贿赂,为冯深的生意开便利之门。 “户部尚书宋浔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太子妃的父亲,出身平郡宋氏的旁支。” 谢晋原将这几日得到的信息整理明白,与陆观南谈论。越查便越是沉重,“这下子牵扯出来的可就不简单了。” “平郡宋氏。” 冯深的背后是平郡宋氏在撑腰。 户部尚书和其女太子妃出身平郡宋氏,皇后是平郡宋氏的嫡女,国丈靖国公是平郡宋氏的家主,一手提拔了韦松。平郡宋氏,是明摆着的太子党。而太子病体不堪,一母同胞的卫王便自然而然是他们选中的下一任太子。 谢晋原道:“果然如此,原本卫王、端王夺嫡不休,如今殿下归国,且深受陛下喜爱,这是挡了卫王的道,要一步一步将殿下除去。” 桌上堆着竹简、账册与案卷,陆观南从一堆乱麻中找到白玉佩。 他握着玉佩,似乎找到了安身之所,面色多了些宁静,道:“倒是很聪明,查了这么多,完全没查到卫王身上。” 也难怪那日晚宴有恃无恐。 “是啊,月下坊时常入宫为太子太子妃、多个朝廷重臣表演皮影戏,唯独没有卫王殿下。”谢晋原琢磨着,恍然大悟,“这是怕有朝一日发生什么,推太子出去挡刀啊,而陛下素来对这个体弱的太子格外宽容。殿下上元节那次遇刺,捡到的东宫令牌,也极有可能并非太子所为。” 谢晋原起身拍案,“这也是那日晚宴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即便真的追查到了这里,这把火也烧不到卫王身上。” 陆观南垂眸看着玉佩上的春景,指尖拂过桃柳,眸色沉沉:“太子与卫王,皇后与靖国公,本身就是一体。” 谢晋原转念一想,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没错,殿下所言极是,平郡宋氏与商贾勾结,为己谋私大肆敛财,僭越皇室,这是重罪。平郡宋氏出事了,卫王也难以脱身。殿下,卫王和靖国公在前朝拼命诬陷你,好在秦相顶住了压力,瞧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彻查到底,咱们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 话音落下,春葭抓住两个在门口偷听的丫鬟,押入内室。 “殿下,她们在后院时便不安分,总算让奴婢给逮到了,应当是细作!” 这两个人,正是前些日子皇后送来的貌美宫女。 谢晋原怒道:“这几日朝堂上卫王的人总在弹劾殿下处事有违律法,但凡出去便总有跟踪,或是刺杀。原来是这两个人传的消息。” 陆观南扫了一眼,“按秦王府的规矩,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殿下饶命啊……” 宫女哭着求情。 “是。”春葭将人押走。 正巧此时,太子差人来问候。 谢晋原有些讶异,这可是破天荒。 自陆观南回到许国,只在一次宫宴上见过太子。太子病弱,对陆观南却是眼神凶恶,似有深仇大恨。 不过这么说也没错。 二十多年前,傅贵妃深受宠爱,生下一子,皇后不甘,暗中动手脚,使得这刚出身不久的孩子很快夭折。后来,傅贵妃以牙还牙,买通下人给皇后的长子下慢性毒,导致太子身子越来越差,而太医却查不出,等查出的时候,却已经棘手了。 陆观南是傅贵妃的亲儿子,太子和皇后当然看不顺眼。 两方斗得,早就是不死不休了。 陆观南将玉佩扣在腰带上,玉佩碰了下金蝉,发出清脆的声音。 * 刑部大牢,天字号监狱。 鲜血哗地喷溅到黑色的墙壁上,身着狱卒服饰的刺客一命呜呼。 冯深双眼凹陷,惊恐至极,只见眼前少年收剑。那剑通体银白如霜雪,只是多有大大小小的划痕。 “殿下……” 陆观南拿起审讯记录,很快就全部看完了。 密信、贵重礼物、账册等这般铁证在前,刑罚加身,也容不得冯深不招了。 陆观南蹙着眉,若有所思地打量冯深,半晌后,问:“刺客是谁派来的?” 冯深一愣,“殿下聪慧,何必明知故问。” 陆观南故意刺激道:“你为平郡宋氏效劳,搜刮敛财,到头来,人财两空,也是非死不可了。” 冯深苦笑,“这一切还不是拜秦王殿下所赐。” 原先只是要让秦王吃瘪,谁知道他直接掀翻了天。 第146章 冯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万一有一天被捅出来了,便是死罪。可人总是贪心且心存侥幸的。 陆观南冷笑了一声。 他来时又遭了刺客,袖子上沾了点血。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道:“我来刑部之前,又搜了一遍冯府,从桥洞的底下挖出了一个废旧花瓶,花瓶里有一把钥匙。试遍全府,无论是门锁还是箱柜之类的,都合不上,审了你儿子与妻妾,也都不知。” 瞥见那漆黑钥匙,冯深下意识有些闪躲。 陆观南看在眼中,“你是个精明的人,与朝臣往来,也知道留下书信,所有的账册记录全部备份,这般为自己留退路,想来这把钥匙也别有洞天吧。” 冯深张了张嘴巴,没说话。 “好。”陆观南收起钥匙,“我去审你的小儿子。” “殿下!”冯深下意识替冯槐担惊受怕,紧紧扒着铁栏杆,“槐儿的事情不是已经定了罪吗?怎么还要审,钥匙的事,他不知道!” 陆观南甚是随意残忍:“酷刑加身,管他知不知道。” 这幅模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衣色玄黑,剑上血尤热,唯独腰间佩的白玉,温润轻灵。 冯深喉头极干,“殿下……殿下放过槐儿吧。殿下想要查的,不都已经查到了吗,凭眼下的证据,还不够殿下发挥吗?” 每个人都有软肋。而冯深的软肋正是这个小儿子。 这也是陆观南出乎所有人意料,从冯槐入手的原因。 陆观南道:“不够。” 他要的,是斩草除根,是连根拔起。 冯深语滞,更为复杂。 “你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进退都是死。”陆观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冯深,“自己选吧,继续到死都忠贞无二地当着平郡宋氏的敛财工具与傀儡,九族尽灭,还是临死前做件善事,起码我会保住你无辜的家人与后代。” 冯深瘫倒在地,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陆观南不语。 半晌后,冯深蜷缩着,以一个匍匐跪地的姿态,“那把钥匙……” * 一个时辰后。 在冯深置办的一处宽敞宅子后院,柳树下,挖出了一口箱子,擦去泥土,取钥匙打开箱子,只见雕刻精致的众多皮影,将箱子堆得满满当当。 将所有的皮影拿开之后,叩击箱子的内壁,按下极为隐秘的机关,只听闷的一声响,抽出木板条,只见底下竟是数个巫蛊小人。 众人惊呼,一片死寂。 刻着傅贵妃名讳的,刻傅戎、傅承玉父子的。 冯深说,他曾多次入宫为太子和皇后表演皮影,一来二去的,与几个宫女暗通款曲,无意中发现了这一桩事。为了给自己留把柄,他偷偷将本该处理掉的巫蛊小人设法弄到手,藏起来,埋在树下。 巫蛊这个东西,在许国宫廷是绝对的禁忌。 昭平帝得知后,龙颜大怒,下令搜查全宫。 在皇后和太子之处果真发现了刻有陆观南名字的巫蛊,还是很多咒秦王的小人与邪术。 再加上靖国公与卫王陆玄平那边,卖官鬻爵、贪墨横行,垄断科举等,证据确凿。 秦从云又上了几道折子,弹劾户部尚书、刑部尚书等官员,一时间朝堂血雨腥风。 曾鼎盛不衰的许国士族,平郡宋氏,凭他是有皇后太子,还是国公侯爷,瞬间如大厦倾倒,灰飞烟灭。 秦王府,飘零的落叶中。 陆观南放下墨笔,吹干誊抄《宜国杂录》的最后一页,忽然想起了昭平帝,想起他含笑让自己去查《折扇记》。 秋风落叶中,他渐渐明白了一些事。 此事最大的胜利者,并不是他。 而是昭平帝。 蛰伏多年,终于剜掉了平郡宋氏这块扒着皇权肆意生长的肉。现如今的世家,以初郡苏氏为首,对昭平帝万般恭敬俯首。 他还想起了韦松。 在又一次的朝堂清洗中,再度独善其身的太傅。 他早该想到的,这是昭平帝与韦松设的一个局。 韦松将《折扇记》呈报给昭平帝,昭平帝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折扇记》里面的猫腻?却还是同意在秋祭晚宴上表演了。 而韦松,是以身入局。否则无法解释,一个与平郡宋氏,与太子卫王联系密切的人,却在朝堂清洗中,被昭平帝保了下来。 这一点,连秦从云都很意外,始料未及。 如此说来的话,二十年前的傅氏灭族一案…… “傅氏灭族,现在想来,当是刚继位年轻气盛的陛下、武将出身的傅氏与平郡宋氏斗失败了的结局,韦松在里面充当的角色,不过是平郡宋氏推出来背责的。”秦从云为陆观南解惑,甚是感慨,“太傅这个人,倒是能忍,这么多年来,愣是一副老奸巨猾的奸臣样。我倒是有些佩服他了。” 又过几日,陆观南心中还是很多疑惑,亲自登门韦府。 刚出门就遇到了端王陆玄宁,“这些日子真是辛劳皇兄了!” 陆玄宁甚是热情爽朗,也很关心陆观南的身体,托人送了许多贵重补,看着颇为手足相亲。 陆观南如往常一样回应,打完招呼后,便离去了。 马车路过大理寺,正巧遇到了刚被放出来的朱韶。 朱韶见是秦王,大为感动,若不是秦王惜才,他可是要被判大罪的,因为磕头拜礼,认作大恩人,“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恩情。” 陆观南心中有事,不欲多言。 不过看见朱韶,他原先的那个不轻不重的疑问便又浮起来了,随口一问:“我正好问你,《折扇记》这个故事,流传度很低,你是怎么想到写这个做皮影戏的?” 朱韶道:“回殿下,小人初来长陵,投了很多皆不入。后来花钱得了面见长陵世家公子的机会,自荐我的戏文,还是被拒了。不过那些公子中有个人为我指了条明路,说我写的戏文都太普通了,市面上压根也不缺,他让我选材新颖,不妨去找一些地方传奇,改为戏文。” “因我是茗郡人,小人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发生在荆朝的那个故事,于是就……殿下恕罪。” 陆观南眯了眯眼眸,“哪个世家公子?” “应当是……初郡苏氏的公子吧?听他们称呼苏公子。” “那个给你提议的人呢?”陆观南又问。 “那个人……”朱韶仔细想了想,“我便不知了,只记得他格外贵气,其他那些公子对他很是尊敬。他长得蛮端正,眉心底下有痣。” 陆观南的眼前出现一个人的面貌。 端王,陆玄宁。 第150章 更迭 昭平帝除掉心头大患时,祁王凌执的“神虎军”正一路南下,邵覃、唐鸣、丁不弃,还有其余旧部,分别领兵包围宜国,短短几月已经连克十城,直逼清都,燃起烽火连绵。 宛州,是清都的屏障。 一旦宛州拿下,清都将一览无遗,如履平地。 只是宛州刺史是个英雄好汉,坚守多日,硬是不降,便是祁王也赞叹这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所幸对峙多日,宛州已是粮草耗尽,死伤无数,支撑不了多久了。 祁王屯兵于附近百里,与幕僚商议战略,打算今夜偷袭,攻下宛州。 帐内,凌当归坐在一旁,抱着暖手炉,听得昏昏欲睡,只觉手掌发痒,他下意识挠了挠,眯着眼睛一看,习以为常地将虫子掸走,打了个哈欠,眼角红红的,看向帐下的将士。 凌执轻扣桌面,道:“丁不弃,你还不接令?守住东南方,半路拦截清都接济宛州的粮草,此乃重任要任。” 丁不弃身着盔甲,一言不发。 帐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夜晚的呼呼风声。 邵覃咳了咳,皱着眉头暗暗碰了下丁不弃的肩肘,小声提醒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接令?” 只听得丁不弃微微冷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令,一言不发地转身便出了军帐。 凌执脸色一沉。 其余将士纷纷议论,如此轻狂,毫不把军纪放在眼中。 邵覃只得道:“将军息怒,属下再去劝劝他!” “不必了,丁大将军自有他的道理。”凌执拿起桌上的竹简,阅览军情急报,“李冀,你随他一起,有什么事及时禀报。” 李冀是祁王原先的旧部兼心腹,被薛王和韩虚谷一党打压,贬谪异乡。接到祁王的书信时,第一时间就投奔了过来。他也是祁王最信任的手下。 “是!” 邵覃担心祁王对丁不弃心生不满,劝了几句。 祁王执笔回军报,笑了一声,道:“邵小将军放心,本王并非那等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之人。丁不弃此人是个将才,本王亦爱才。” 邵覃对祁王十分信任,闻言心安,接令去点兵,今夜子时偷袭宛州。 凌当归披着裘衣起身。 “阿纵?”凌执问他去哪。 上个月攻南郡时,凌当归随大军在阵前,好端端地坐在马上,手臂忽然被飞来的短箭刺中。自那之后,凌执便不让他再跟着上战场了,留在军中负责后勤等事。 第147章 凌当归吊儿郎当地回道:“出去散散步,消消食,赏赏月。” 傍晚时分,月亮还没出,但已有数不尽的繁星。 凌当归踩着石头,随手扯过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在混杂着石子的黄土地面上乱写乱画。 他有些心乱,思虑也混乱。 待一阵晚风吹来,他方才清醒了一些。再低头仔细一看,顿然愣愣无语。 只见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面上,写着好几处“陆观南”这三个字,或工整或潦草,偶尔几个穿插的“丁”字。 凌当归气恼:“……” 他到底在想什么。 正好有脚步声逼近。 凌当归赶忙将字迹抹掉。 丁不弃怪异地扫了他一眼。 凌当归咳了几声,佯装无事,摆出玩世不恭的高姿态,“看什么看?” 丁不弃收回视线,“你不是在等我吗?” 凌当归语塞。 倒也是,他被总是突然冒出来的陆观南又给引得走了神,顿时讨厌陆观南,好想欺负他。 “好吧,我是要找你。”凌当归从石头上跳下来,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衣裳,“我知道,你和你妹妹还是很想杀了我,咱们之间的仇怨也不会因为这次合作而一笔勾销。” 丁不弃只觉得可笑,“自然。” 自从雁州起事那日开始,到如今,几个多月里,在奔赴的行军途中、战场与短暂的歇息中,丁不弃早已陷入迷茫与痛苦之中。 他当初是为了拯救雁州百姓于水火,才同意与邵覃起事的。但他与邵覃不一样,邵覃忠于祁王,而他与祁王之子存在血海深仇。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 祁王的手下部将?在为祁王卖力效命! 他连夜难眠,总是梦到湘露与雪浮,她们怨恨自己,为仇敌效力,沦丧于所谓富贵与前程中……他也想趁机刺杀了凌纵,可祁王派高手寸步不离地保护,邵覃也不住地劝他,他压根没有下手的机会。 凌当归继续说:“可我呢,也还是那句话,我还不想死。横竖是我对不起你们,等今晚拦截来粮草,我与父亲说,放你走,你要多少钱都行,保你们全家甚至子孙后代都衣食无忧。” 丁不弃意外,打量着凌当归。 凌当归虽然没穿绮罗华裳,仍然显得姿态轻狂,还是从前那副纨绔世子的张扬,只不过有好些与之前截然不同。 “还有我之前也与你说过,如果你想继续从军,自然也可以。高风险高回报,此事若成,我父亲便是天子,论功行赏,你的功劳足以在第一档,到时候封个公侯,光耀门庭,荫庇后世子孙。” 不过臣服于仇人的世俗功名,丁不弃未必看得上眼。 “若不成……”凌当归甩甩头,“呸呸呸,不说这个话。反正你我也心知肚明。你考虑考虑吧……” 凌当归话还没说完,丁不弃问:“你真的愿意放我走?” 丁不弃心想,凌纵也太奇怪了。上次在祁王府,他与湘露行刺失败,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安然无恙。这次也是……完全不像是凌纵的做派。 凌当归耸了耸肩:“嗯哼。” “为什么?” 凌当归听到这个就头疼,表现出几分不耐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主动权交给你,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父亲那边不必忧虑,我能做主。总之我就一句话,一切可以,只是你休想拿走我的性命。” 说完,很是傲慢地丢掉了树枝,转身离开。 丁不弃在原地思索了许久,直到副将来催促,再过一个时辰,该出发去拦截粮草了。 * 凌当归清点完今日的兵马耗损,与押粮官确认粮草。 事情吩咐完,恰好闫庚来告诉他,说丁不弃让他传个话,就一个字:可。 凌当归便明白了,去找祁王。 他的事一切安排好了,才让随行军医来给他换了肩膀上的纱布,熬了新方子的药喝了之后,躺在帐内睡下。 凌当归一开始很不习惯行军的夜晚睡在帐篷里,祁王本想将他跟窦侧妃、凌柳卿等一同安置在太平处,只是凌当归执意要跟着。但也还好,凌当归的接受能力很强,煎熬了几日,渐渐也习惯了。 忙活了一日,他很快睡着。 半夜突然被吵醒,他只当是到了子时,士兵去偷袭。还在怪异着,怎么这么大的动静,不应该马裹蹄人衔枚吗? 凌当归下意识想起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却四肢无力,困意浓重,如山一般压得他起不来,没过一会,他又睡着了。 再一醒来,就是次日清晨了。 不知为何,头脑剧痛。他坐在床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好了些,但仍觉得眼前眩晕。 “殿下,喝点水吧。” 闫庚端着清水过来。 一口清水入喉,瞬间觉得清爽许多。 闫庚见凌当归额头出汗,正要替他擦拭。 凌当归摆摆手,直接从他手里拿过布巾,自己擦了,随口说道:“我父亲不是说你有军事天赋吗?你多跟在他们前辈后面学学,不必总在我这里伺候着。” 闫庚抿了抿唇,难免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他也想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世子。 “嗯!王爷这几日让我先看兵书,没事便跟着李冀将军。” 凌当归点了点头。 再一问时辰,已经快到午时了。 午时…… 饶是没有大事的普通行军途中,他也没睡到这么晚过。 他怔了怔,有些脸红。这可是在打仗,若要将士们知道自己在睡懒觉,影响可太不好了。凌当归赶紧从床上起来穿衣裳,边穿边问:“昨夜宛州拿下了吗?” 闫庚犹豫着,道:“没有。” “怎么回事?” “昨夜……昨夜丁不弃率兵去拦截清都的粮草,结果竟是请君入瓮,中了敌方的计,不仅没有劫到粮草,还白白搭上了几百名将士,生还者不过寥寥。丁不弃他……” 凌当归眼皮直跳,“他怎么了?” 闫庚如实道:“死于敌军的剑下。王爷闻讯大惊,昨夜肃查,揪出了藏匿我军的细作,斩首示众。宛州有了粮草,估摸着还能再跟我们耗几日。” 帘帐被拉开,秋日午时的阳光还算温暖。 凌当归呆坐在床边,手里是系了一半的外衫带子。 他愣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甚至极度不可置信。 丁不弃……死了? 他昨天还在溪边跟丁不弃说话,昨夜才找了祁王,说服他放丁不弃离开军营。 祁王说着虽然可惜,但也无奈,只好答应了。然后便让军医来给他诊脉,换了一帖可以安神补气的新方子。 …… 凌当归眉心缓缓蹙起,手指冰凉,心脏也疼得厉害。 转瞬间想到了丁湘露,以及素未谋面的丁雪浮。 半晌后,他忽然又想起一件看似与当下毫无相关的事,急问闫庚:“风絮呢?” …… 宛州苟延残喘,无力回天,最终还是被祁王的精兵铁蹄攻下了。 自此,入清都,如入无人之境。 都城已无能将,一片废墟。 穿着甲胄的凌当归下马,牵着马儿踏步走过尸横遍野的清都。 难以再见往日风流繁华的清都景象,门户紧闭,依稀可见烽火狼烟。 继位不过半载的新帝,曾经的薛王凌沧如今像骤然老了十岁,从最初的若无其事,到现在心慌焦灼,忙着逃离清都,急急忙忙的,只带了最宠爱的李美人,其余妃嫔都没带。 然而还没逃多远,就被李冀等人捉住了。 精兵闯进皇城,哀哀的哭声响彻整个金銮殿。 文武百官被掳掠,后宫妃嫔被捆绑,各站一排。 凌当归打眼一看,竟在其中看见了旧相识,陆温白,眼睛哭得像核桃,额角磕破渗出血来,看样子是寻死不成。 原来凌沧竟没有把他也带走。 凌当归见他这模样,凄凄惨惨的,几次准备,愣是没好意思开口讽刺。 然而陆温白看了他,只觉天塌地裂,顿时眼睛更红了,眼泪像喷泉止不住,死死地掐着掌心,最后竟然哭昏过去了。 “滴——获得300积分,累积22000积分。” 凌当归微笑,好好好。 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光是站着那儿,给一个眼神,就足够陆温白脑补,羞恨欲死了。 金銮殿里,披坚执锐的凌执一步一步踏着金阶上了高位,却没有坐下来,目光落在皇位上的那枚玉玺。 传国玉玺。 凌执伸手去碰。 “凌执,你谋害先帝,假借清君侧、还帝位的虚假名号,行谋反之事,自诩忠贞,实则不过是篡逆小人,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今日以后,千秋万代的唾沫星子会将你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慷慨痛斥的人是陆渊。 陆渊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第148章 当初是他收买了张泫,致使祁王被流放到雁州。本以为祁王必死无疑,谁知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了回来。 哪怕中间有陆茜娘,这么多年过来,也于事无补了。 倒不如死前也给后世留下直名,以一死让凌执的声名更加浑浊。 凌执如今意气风发,闻言丝毫不恼,还笑了一声,握住了玉玺,却不看陆渊,转身高声道:“请陛下还朝!” 凌当归也看向殿外,脸上没什么表情。 殿外,凌执的心腹簇拥着一个男子,渐渐走入。 那身着龙袍的男子神情慌张,面如土色,整个人都在发抖。 “诸位可还认识?”凌执环顾大殿,问。 不是旁人,正是天熙帝的太子,被流放结果于吴州“病逝”的废太子凌羽,如今起死回生了。 “本将军攻下吴州之时,无意中发现了此人,心中很是怪异,竟长得与废太子殿下一模一样,再一仔细追问,方知当时废太子并没有去世,而是病重,禁军匆匆下葬,然而废太子福大命大。个中隐情,只可谓命运二字。” “先帝皇兄被奸臣所害,意外坠崖。薛王不得宗庙祖宗之法,擅自继位,实乃大逆不道。本将军今日便是要清君侧,还帝位于先帝皇兄之正统,复立废太子之名号,拥太子登基。众位,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精兵强将,刀枪剑戟,三十万的大军面前,文武百官能意下如何?不同意的都已经被砍了,若不甘受辱的,已经撞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了。 凌当归能听见金銮殿中一根针落地,鸦雀无声。他垂眸敛睫,投下一片阴影,余光瞥了眼身后的风絮。 风絮低下了头。 凌当归心下烦躁,呼吸沉沉。 此事却也怪不了风絮,确实如祁王所说,攻吴州时无意中发现了隐居山野的凌羽,经过逼问,才从风絮口中得知真相。 凌当归记得自己找祁王摊牌时,祁王笑得很慈爱。 他说,他还真愁呢,还得多亏阿纵,有凌羽在,不至于彻底落实谋反之名。 凌羽被推上皇位,愕然地听着殿中以祁王为首的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凌当归没跪,而是离开了金銮殿,身后依然在山呼万岁,见被浓烟染黑的天空,心脏酸涩。 新的政权开始了。 凌羽继位,年号建宁,任叔叔凌执为大将军兼丞相,统领三军,掌管百官。 三个月后,建宁帝以极其卑微的姿态发布诏令,祁王凌执有帝王之才,朕愿禅位。 祁王自是不受,三禅三让。 至此,凌执继位为帝,改元嘉成,论功行赏,封国公王侯无数。宫廷内,追原配陆茜娘为皇后,封侧妃窦英为新后,封子凌纵为太子,女凌柳卿为公主。 此外,大赦天下。 而不久后,只三个月的建宁帝凌羽,病逝于封地。 是夜,星月交辉。 凌当归大病了一场。 第151章 出使 宜国政权更迭的消息,天下皆知。 自从二十年前不得已签了和平条约后,宜国与许国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礼仪。 这次也是如此,新帝继位,许国当派使者前往宜国,奉上贺礼,维系两国之“好”。 春分已过,宴赏王公贵族的筵席甫一结束,乾灵宫内,昭平帝就换了龙袍,穿上自己最常穿的那件青蓝色常服,斜倚软塌。 季春剪短了烛芯,火光一闪,霎时更加明亮,映照袅袅细烟,也将殿下跪着的玄衣少年衬得越发灼目。 没错,是灼目。 青竹一般的身段。 纵然一群人当中,有亮色衣着的,然而昭平帝一眼扫过去,最先瞧见的仍是这个素爱穿黑衣的秦王。 他轻笑一声,对提问避而不谈,却是将心思转向毫不相关的,语带惋惜:“朕听闻玄青在清都时,常爱穿白衣,清都称誉不绝,道之为如琢如磨、温雅端方的‘神仙君子’,只是如今倒不见你穿白衣了。” 不仅不穿白衣,便是性情,也大变了,冷得如同寒冬里结出的厚厚冰霜。 陆观南闻言,起初只觉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很快他就意识过来了,眼睫一敛。 这是在暗示他曾经在清都的那段朝臣认为“耻辱”的往事,尊严有失,不宜出使。 昭平帝带着醉意:“何人让你不再穿白衣啊?” 话题却一转,陆观南微愣,平静道:“无人。曾爱穿白衣,自诩洁净,实为年少无知,衣着之色,不过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 昭平帝笑声爽朗,与韦松、秦从云道:“你们看看,多大的人啊,竟也谈起年少无知了。” 昭平帝甩了甩佩玉的穗子,目光落在他腰间所挂的那枚明显见时日的玉佩,打趣道:“少年老沉,小小年纪就心思这么重。就是不知道你到自己心上人那里去,是不是仍旧是这个冷漠的样子。” 近臣皆笑,别有意味。 陆观南抿了抿唇,摸不准昭平帝的意图:“……” 他也十八岁了,同年龄的皇子都有娶妻纳妾,唯独他孑然一身。 他没宣扬过,但也从没瞒自己心悦阿凌这件事,对昭平帝三番两次的塞人或者明里暗里地牵红线,都予以拒绝,任昭平帝怎么说都没用,态度极度坚决,甚至还有几次惹恼了昭平帝,好几顿争吵。 最严重的一次,一向宽和含笑而不显怒色的昭平帝摔了杯子,给他气得丝毫不顾帝王形象,又是指着他骂他没出息,又是阴阳怪气。 “那凌纵原先就是个恋酒贪花、斗鸡走狗的纨绔,日日沉湎女色,顽劣不堪,他也配值得你在这朝思暮想?!想得睡不着,一枚破玉佩碎了还给它补起来,当个宝贝似的。好啊,你在想纠结来去,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像你想他一样想你?你在这推三阻四,不肯与女子成婚,你看凌纵当了太子,或者皇帝之后,是不是三宫六院,子孙无数?” 这话真是戳到了陆观南的心,当即便也不顾父子君臣的礼仪,立马站了起来,脸黑得像锅底。 他与昭平帝不像是父子,隔着被下令灭族的傅氏,又空白了十八年,关系很难亲近,疏远中还掺杂着些恨意。陆观南想,他有什么资格说阿凌。 父子僵持了许久。 不知谁在这一局里胜利了。 但昭平帝后来不再往秦王府送人,也不再提及京中哪家大人的女子温婉贤淑亦或是英气勇敢之类的,似乎被气得不轻。 “你真当朕不知吗。”这回昭平帝却看不出任何愠怒,反而还挺得趣,“你在清都那祁王府时,被迫当着伺候凌纵的奴隶时,不就常穿黑衣吗。哈哈哈,莫非是因为他一句你穿黑衣好看?” 陆观南蹙眉,面色很镇定,暗暗吃惊。 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阿凌让他换自己的衣裳,弹琴舞剑,说是要羞辱他。换的就是那套织锦黑衣,称“男要俏,一身皂”,说他黑衣好看,之后将他的制服也都换成了黑色。 可高门大院里的这点细碎小事,昭平帝竟然也能查到吗?清都到底藏了多少许国的细作…… 昭平帝的笑声停了,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竟还是朕的儿子。” 陆观南听得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是那句话:他很蠢,吊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没出息。 “让父皇见笑了。”陆观南眉心动了动,冷声回应,“儿臣与父皇所奏之事,还请父皇思虑。儿臣在清都多年,熟悉那里的一切,是使节的最适宜人选。” 昭平帝叹道:“急什么,朕又没说不答应。朕说那么多,也不过是想拉近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罢了。” 陆观南抬起了头,漆黑的眸中明显闪过一丝意外。 昭平帝笑道:“朕已经拟好诏书,且令人点好贺礼了。” 季春从内室取出诏书,递与殷玄青。 “七日后卯时启程,韦松韦太傅与秦王作使臣,永盈公主随同。” 陆观南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诏书,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看完之后合上紧握,指节发白,垂眸道:“儿臣遵旨。” 昭平帝但笑不语。 遣走秦王,乾灵宫内只有丞相与太傅二人。 二人担忧道:“陛下,让秦王殿下去清都,是否不妥……” 昭平帝饮了醒酒茶,慢悠悠道:“朕已经想清了,就让他去,一是让他看看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今当了太子,身边迟早莺莺燕燕的,还不将他忘了个干净;二是让他彻底明白,宜国太子与许国的皇子,绝无半点可能。另外,加派人手,再寻生死蛊的解药。” 秦从云和韦松心下了然,这法子确实好,有助于走出来。 只是太残忍了些,怕是要脱层皮。不过若能熬过来,便也算值得。 * 春风吹桃花,凌当归从充斥着凌羽、凌沧、丁不弃,还有天熙帝、井氏父子等人的浑噩梦中惊醒,缓缓镇定下来,擦掉脖子里黏腻的汗,开窗透透气,托腮打着哈欠。 第149章 刚吹了没一会风,就听见外面飞进来叽叽喳喳的唠叨声与训斥宫女声。 凌当归闲着听了听,没注意这声音就飞到了寝殿。 凌当归翻身过来,懒洋洋地调侃:“小吉祥,了不得啊现在。” 俗话说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话用于他们身上虽然不太恰当,不过差不多这个意思。原先都是要死的人了,突然峰回路转,不仅没死,还掌管了整个帝国。连带着昔日祁王府的随从都飞升。 自从世子升级为太子之后,吉祥就成了东宫总管,腰杆子挺直,可威风了。 “那可不是!”吉祥得意得不行,“多亏殿下当了太子,奴才才能这般耀武扬威。殿下,今天的药已经熬好了,您趁热喝了吧,太医昨天来瞧过,说再喝两三天就可以了。陛下那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您坚持住,千万别又给偷偷倒了。” 说着,吉祥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上回您偷倒在花盆里的药被陛下发现了,奴才不仅挨了顿打,这个月的银钱也没了。” 凌当归斜睨他:“得了吧,第二天就活蹦乱跳,还有我给你的赏钱不比月钱多?跟我面前装可怜,吉祥,你胆子不小啊。” 吉祥赔笑:“殿下英明睿智,只求殿下可怜可怜奴才们,喝了这药吧,就一点点苦。” 他将几颗裹着糖霜的蜜饯放在桌案旁。 凌当归顿了顿,将药一口闷了,随后看也不看地拿起蜜饯,含在口中,转过身去,拧着眉头揪摘下来的桃枝叶子。 不知道为何,就是好烦。 这一年多的时日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战火烽烟,与习以为常的生死令他烦郁;看见一碗药和几颗蜜饯,就想到了陆观南,也令他烦郁。 “哦对了殿下,奴才给您打听到了,约莫三日后,许国的使者就会抵达清都。陛下方才还派人来传信呢,有意让殿下迎接许国使臣。”吉祥说。 “哦。” 凌当归神色恹恹的,随口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吉祥哪里知道。 但凌当归知道,反正没有陆观南。 原书中压根就没有这一段剧情。 没意思。 “不去。” 吃完蜜饯后,凌当归盖着被子继续躺,发懒道:“本太子要休息了,没事不要来打扰,有事也不要来,内殿里的人都撤了。” “……呃,是。” 吉祥赶忙招呼仆从出去,把门给小心地关好。 站在温暖舒适的阳光底下,吉祥叹了口气,殿下如今真是性情大变,如今可正是一年春好时,明光似锦的,一向爱玩乐的人竟整日把自己给闷在屋子里。 只怕是流放与行军的这一年多,多受磋磨与刺激,将殿下的性子都磨损了,病恹恹的。 太医和陛下都劝他出去走走,偏偏不听。 哎,这可如何是好。 吉祥又叹了一声。 药连喝了几日,当天晚上,太医来看过,凌当归身子已无大碍,又一次劝出去晒晒太阳,不能总是瘫着。 凌当归不听。 吉祥将太医送走之后,回到寝殿内一看,凌当归又躺下了,从枕头底下翻出撷花居士李十三的新作话本子。 “殿下……” “闭嘴。” 凌当归翻过一页,冷酷无情地打断。 吉祥要说什么,他甚至能背出来。 吉祥只好作罢,令宫女端来一盏糕点和清茶。 半晌后,糕点一块没动,书一页没动。吉祥急得不行,得想办法调动太子对床以外的兴趣啊,他绞尽脑汁地想,殿下对什么感兴趣呢…… 美人?不行不行,这个已经是过去式了,难以想象他们殿下如今不近女色。 歌舞?不行不行,前几天都被殿下赶了出去,嫌吵耳朵。 暗器?不行不行,风寒刚好,不能碰这些尖锐的东西,万一伤着了呢? ……陆观南?更不行了,这人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道跑了还是死了,而且一说起殿下就皱眉,属于最不能提的了。 嘶,有了! “殿下,奴才打探到了,许国的使者名单有……许国的太傅,他们的什么王……” 这几日,殿下也就主动问过他这么一个问题! 凌当归敷衍地“嗯”了一声,忽而一怔,“腾”地一声从床榻上直了起来,他的动作幅度很突然且很大,话本子直接被掀翻在地,凌当归还不小心磕到了一旁的木垫,也没管,噼里啪啦地就追问:“你说什么王?” 吉祥还没反应过来:“秦王呀,许国的秦王。” “你没听错?”凌当归又问。 吉祥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就是这个。” 凌当归呆呆的,又很懵,内心疯狂不可思议。怎么会呢?陆观南出使宜国?他要来了?所以现在的这个剧情跟原书已经相差十万八千里了是吧。 “他们什么时候到?!” “明天。” 凌当归风风火火下了床,莫名地亢奋。 刚才还柔弱不能自理,这会感觉能提着剑上战场,吉祥惊了,“殿下?” 凌当归在翻箱倒柜找衣裳,声音上扬,道:“去跟父皇说,明天我要去城门迎接!我可是宜国太子,这么重要的国际大场合,怎么能缺席呢?必须要去!” “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哦哦!” 吉祥不明所以,怎么听说是秦王就改变主意了呢?这秦王谁啊?许国的人,跟咱们宜国有什么关系? 吉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过总归殿下不再赖着床了,看样子还挺高兴,也算是一件好事! 第152章 重逢 “这件怎么样!” 子时又过了一刻钟,东宫寝殿却灯火通明。 珠帘被不轻不重地掀开,碰撞在一起,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凌当归提着宽袍的袖子,然后左右前后转了几圈,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帅不帅?霸不霸气?显我的气色吗?” 吉祥睁眼一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凌当归甩了甩袖子,脸上带着些愁恼,絮絮叨叨道:“算了算了,这件云纹太简单了不够装逼,袖子也太大,走路摆得不舒服。” 说完,又钻进垂着珠帘的内殿,从箱笼里继续翻,扭头一看,床榻上已经全堆满了锦衣华服。 来回不知道试了多少件,凌当归总觉得不满意。 啊。 “吉祥——!” 吉祥把哈欠憋回去,抱着衣裳就进去了。 凌当归正对着三套衣裳苦恼,选择困难症发作。 “你说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还是黄色的呢?” 不仅如此,他的目光飘忽到旁边,“唔……或者这个蓝色的也不错?” 吉祥打眼一看:“黑色的吧,黑色贵气!最能彰显太子殿下的王霸之气!” 凌当归犹豫:“是吗?” 但是陆观南好像经常穿黑衣,会不会撞衫啊……不行不行。 吉祥:“那白色的?显得殿下很高雅洁净,超凡脱俗。” “白色?” 啊,那如果陆观南穿黑色的,他穿白色的,岂不是成了情侣装了?!不行绝对不行! 吉祥挠了挠下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说起白色,他们殿下的耳朵会变红。 到底怎么了这是?要不他们太子殿下还是变回原来那个霜打的茄子吧呜呜呜。 凌当归看看时辰,见吉祥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索性让他先回去,自己又挑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定了一件黄色的,繁复大气,也很矜贵镇场子。 收好衣裳,凌当归躺床上准备闭眼睡觉。 一刻钟,又一刻钟。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侧躺着,大脑里躁动且活跃得厉害,不断回想着先前在祁王府的种种之事。 凌当归把自己闷在锦被里,翻身多次,蛄蛹个不停。倒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心跳完全反常,压根睡不着,而且……热死了。 他把被子掀开,脸颊微微发烫。 翻过身去,压着手肘,屈指扣着被褥,黑暗里他的五官略显狰狞——啊啊啊!为什么一直在想离别那天大雪里的吻啊!赶都赶不走,就像在他的脑子里充了年费vip一样啊超大屏幕3d全方位显示啊!!! 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个画面,就像电影里不断循环反复的镜头,来来回回地重播、穿插,甚至还是慢镜头、高清多机位。 他甚至能回想起陆观南环抱着他,很紧,在一点一点地咬着他的下唇,含着他的上唇,动作不是很重,带着雪一样的轻盈,冷冷的,但很快就暖和起来了,呼吸便也沉重起来了……交缠唇齿间萦绕着清润的雪梅香气。 他什么意思……弯了吗…… 嘶…… 凌当归死死地闭着眼,疯狂甩着脑袋,企图将这个画面甩出去,然而魔幻一样,越甩越是清晰。他没有办法,懊恼地咸鱼翻身,一下一下地磕着额头。 第150章 不要再想啦。 那可是男主! 恶毒反派和男主之间只有仇恨! 男主现在已经回归了原书的剧情轨道,在许国大杀四方,开展事业线,还会慢慢与女主邂逅,相识相伴相爱……算算时日,男主这个时候应该除掉夺嫡路上的一个竞争对手卫王了,那么接下来约莫快与初郡苏氏的嫡女苏见棠定下婚约了吧,一个想当皇帝,一个想当皇后,一拍即合,然后展开一段于利益中渐渐生出真心的爱情…… 当初追文的时候,很多读者磕这对,称为仙品。 嗤……凌当归一点都不喜欢,利益出发点的爱情,纯爱爱好者磕不起来。 还是跟凌柳卿好磕,虽然照如现在的情况,凌柳卿整日习剑健体,绣花弹琴,笑呵呵的,完全看不出思念陆观南的样子,显然这对cp已经殉了。 胡思乱想着,他突然泄气,磨着后槽牙,那可是男主,他到底在激动个什么劲,没有凌柳卿,还有苏见棠,还有其他人呢。 凌当归冷不丁地捶了下床板,猛地翻了个身,不想了!睡觉!!! 窗外明月高悬,清冷皎洁,不见一丝云雾遮绕。 时辰过得又快又慢。 所幸已经抵达清都境内了,在宜国安排的郊外驿馆歇下。 陆观南垂眸,牢牢地握紧了玉佩。 韦松半夜听见鸟雀叫个不停,起身准备逮了吃掉,却见秦王身影单薄,坐在馆驿的门廊下,不知道低头做什么,披着一身月华如练,瞧着竟有些寂寥。 韦松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罢了,轻手轻脚地退回去。 两个时辰后,天幕微亮。 东宫的灯火又亮了。 七八个宫女,头一回近身伺候太子殿下更衣梳洗。 凌当归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眼圈好像有点发黑,这几天都瘫着气色有点憔悴,纠结二三,还是决定让宫女去找些妆粉来遮一遮。 力争不在陆观南面前露怯! 而在郊外的馆驿里,天蒙蒙亮,继续出发。 车马在秦王的授意下,行得颇快,约莫一个时辰,就进入了清都繁盛中心,鼎沸人声入耳,依稀恍然如梦。 陆观南掀开车辇的帘子,仿佛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陆观南。 清都,他生活了十七年,一花一木,一砖一瓦,早已是再熟悉不过了。 仪仗车马正在含水街上行走,方才有个巷子名唤彩云,从那边往东,再往前走约莫一盏茶,便是昔日祁王府。 含水街一路向前,两岸栽春柳,漱河上波光如绸。 韦松是首席使者,驾马而行,见陆观南这般看着,抿唇沉思,不由垂首道:“殿下可是有些紧张?” 陆观南动作一顿,没说话,默默将帘子放下。 韦松轻轻一咳,掩去笑意。 也是,一来身份转换,故地重游,二来又是即将见到“心上人”,怎么能不紧张。 含水街通往皇城外圈的广平门。 按照规制,宜国会派人来接应,接应的人无外乎丞相、鸿胪寺卿或者身份高贵的皇子。 凌宥病死在流放途中,如今宜国便只有一个皇子,即太子凌纵。 那么……他会来吗? 陆观南平了平略显紊乱的呼吸,下意识又握紧了玉佩。这几乎是惯常了的动作,如同吃饭睡觉一般。 陆观南哂笑,也不怪昭平帝暗骂他没出息。 他也觉得自己没出息。 一颗心,发散出来的所有心思全堆在那个人身上。临走前,还那般亲了他……也不知这人还记不记得了,是不是都忘光了…… 思绪翻转间,车马停下。 到广平门了。 陆观南的心也随之一动,摇摇晃晃,好似不着地的河岸秋千。 两国外交,礼仪为上。韦松直至清晰地见了迎接官员,这才勒住缰绳下了马,拱手行礼,面带三分笑意,不紧不慢道:“在下许国使臣韦松,见过诸位大人,让诸位大人久等,实乃我韦某之罪过。” 礼节不卑不亢。 宜国新任丞相,原是祁王凌执的旧部,谭平笑道:“韦大人哪里的话,我等有失远迎才是。陛下挂念着许国的贵人们,忧虑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特意准备多日,只盼大人与皇子公主吃住习惯。” 韦松道:“托贵国陛下的恩德,一路平安,我等感激不尽。” 陆观南的手指放在帘子上,唇角紧抿,缓缓下了车。 恰有一缕风飘浮,春光摇晃,柳条清气袭人。 他看见了城门前树下的鹅黄衣少年,潇洒明亮,衣角轻扬,一如当时模样。 陆观南不知自己是何感受,直直地瞧着。 漆黑的眼眸在春光下,竟也似浸润了清泉,藏下无比眷恋。 他在看凌当归,凌当归也在看他。 凌当归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或许应该假装震惊,比如——“啊?岂有此理!消失的奴隶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许国的秦王?!巴拉巴拉……” 但没说出口。 好久没见到陆观南了,他果真穿着黑衣,比以前愈发俊朗了,帅得夺目且客观,乍一看,袖中山河定鼎天下的气场已见雏形。 桃花纷纷落,风里带香气。 凌当归的视线落下,却见他金色腰带上挂着一枚金蝉,和一枚玉佩,都很熟悉。 尤其是后者那枚精巧的圆形白玉佩。 那不是他随手丢给他的吗……过去这么久还带着吗? 韦松见状,直觉二人气氛不对劲,遂而转向丞相与鸿胪寺卿身侧的少年,“这位便是太子殿下吧?果真是姿容风流,北国不曾有。” 凌当归像极了上课突然被点名的走神学生,反应有些大,脱口而出:“嗯?啊,韦太傅客气了,岂止是北国不曾有。” 陆观南嘴角闪过一抹浅笑。 韦松一愣,笑了笑:“是我考虑不周,太子殿下仙人之姿,南国也少有。” 凌当归有些后悔,他在说什么呢……不过也算了,嚣张人设不倒。 后面轿子上的永盈公主陆栖月悄悄挑开帘子一线,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前世子现太子凌纵,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这就是让阿兄宁愿违抗皇命的凌纵啊。 车马入城,体谅一路繁劳,宜国丞相与鸿胪寺卿引路,先请使者入鸿胪寺歇息,晚些再入宫。 陆栖月暗中观察,阿兄看着很镇静从容,凌纵虽瞧着好轻狂,不过能看出来有些拘谨,总是偷偷地看阿兄,没被发现就若无其事,被发现了还瞪人。 到了鸿胪寺后,作为本国太子的凌当归揽了大权,将许国的一切打点妥当。 遣禁军将贺礼送入宫,招呼御膳房的人来鸿胪寺准备午宴。 诸事井井有条。 不过可累着凌当归了,忙活了这好一阵子,刚得空,心思就又飞到了陆观南处。有些不爽,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的,又抱又亲,隔了一年多,现在见到了,他却那么冷淡,若无其事的。 系统滴滴滴地宽慰他。 啧,哎,毕竟是小说嘛,天道在上,总能把男主给掰回正道的,拨乱反正嘛。 凌当归:“……” 啊啊啊感觉昨晚被扰得失眠睡不着疯狂挑衣裳的自己像个小丑! 可恶!他一定要报!复! 凌当归更加不爽,噔噔噔地在三楼走廊上走着。突然响起细微的开门声,右侧一扇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一线,凌当归循声看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见一只穿着黑衣、袖口有云纹的手臂探出,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捉了进去。 这是杂物间,屋内没点灯,又背光,故而显得有些阴暗。 “?谁?” 绑架?刺杀?胆子居然这么肥?这里可是清都!他的地盘! 刚要出声质问,身影倾斜倚靠他,便听颈后一道绵长呼吸,混含着清馨的梅香。 凌当归只觉颈上被激起阵阵酥麻,像春天里被和风吹起的湖面水纹,荡出一圈又一圈。 他的话吊在心口。 却听对方哑声叹息。 “阿凌,你瘦了好多。” 第153章 思念 刹那间,凌当归心脏迅速跳动,握住袖间匕首的手颤了一下,匕首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 好像有个开关,按动,凌当归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却与此同时,将很多细节无限放大。比如……陆观南贴着他时的轻微喘息声,明明看着极其清冷的人却有着无比灼热的呼吸;再比如,他揽着自己腰的那双手,看似不用力,却搂得严严实实。 还有……靠得如此之近,凌当归只需要轻轻一抬眼,就能看到陆观南那张棱角分明、第一俊美的面容,以及那双漆黑却毫无冷意的双眸。 而且!这这这再靠近一点,就能亲上了吧! “你……你……” 凌当归一下子脸红到爆,他甚至能感受到耳根发烫的温度。 堂堂宜国以玩世不恭、轻狂桀骜著称的太子殿下,如今却结结巴巴,紧张地眼睛疯狂眨动,吞咽着口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151章 陆观南眼眸闪动,抬手单指探了下他的耳垂,指甲生热。 凌当归:“……喂!!!” 陆观南轻轻一嗅。阿凌的身上飘着一些香气,萦绕周身。清都爱香,应当是衣裳的熏香,也有清清润润的雪梅香,又含着甜意的春花香。 与他身上的味道很像,就像是亲密怀抱,两股熏香交缠在了一起。 朦胧中便又添了几分绵绵情意。 凌当归也有所察觉,登时脸更红了,心里气得狠,真是丢大发了! 他推搡着,低声威胁:“快点放开我!不然我喊人了!” “喊人?” 陆观南垂眸看他极其丰富又鲜活生动的表情,完全移不开视线。 凌当归还不忘带着些阴阳怪气:“昂!你堂堂许国的秦王殿下,英明了不起,应该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吧?怕了吧?还不快放开我!” 然而陆观南不仅毫不收敛,反而还搂得更紧了,他的神色显出几分沉迷,慢慢愈发凑近,喃喃道:“那阿凌喊吧,我倒是愿意让他们看到。” 陆观南的手臂放在他的腰上,似在丈量,喟叹道:“阿凌,你真的瘦了好多,流放到雁州那段时间,一定受苦了。” “你!你……关你什么事!快放开我,你这是耍流氓!” 不要脸不要脸!凌当归气得跺脚,一边躲着陆观南的呼吸。然而他身后就是墙壁,躲也无处躲,几乎整个人都被陆观南抱在怀里了。 陆观南被他这句话不由逗笑了,说:“听闻阿凌在雁州时,连刺史都敢杀,丞相都敢射,尽显武功高强、不凡英姿啊。” 自从雁州造反后,到现在升级成太子,凌当归听惯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话,将他夸得多么多么绝世无双,变着花样的夸,他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但陆观南这句话,偏偏有些与众不同,凌当归嘴角忍不住上扬:“哼,那还用你说?本太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鸣惊人!早就跟你说了,本太子原先那是懒得与你计较,真要发力,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没错,狂傲人设不倒。 陆观南娓娓道:“这么厉害的太子殿下,又能拉弓射箭,又能执刀杀敌,那……怎么会推不开我呢?” 这话说得就很露骨了。什么推不开?分明是不想推吧。 凌当归:“……?我跟你拼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绯红,又有些慌乱的心虚,怒得抬脚就踩,狠狠地轧了几下,越用力脸越红。 “嘶……” 陆观南叫疼,但却不像疼的样子,眸中尽是笑意,像极了春光下的山谷清泉。 不逗了,阿凌脸皮还挺薄的。 他的目光落在阿凌的唇上,轻轻碰了碰。 凌当归瞬间僵硬,瞳孔一颤。 “阿凌,”声音带着些缱绻的余韵,还透着些委屈可怜,“我们一年四个月没见了,你都不想我吗?方才见了我,也好像没见到一样。” “你……你胡说什么。”凌当归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燥热得很,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少恶人先告状了,明明是你先冷淡的。” 陆观南一怔,笑了一声:“抱歉,刚才在外面,人又多,不想吓着你。” 什么呀……说得好像他在抱怨一样。 凌当归瞪他:“你别发神经了,快点放开我,丞相和鸿胪寺卿那边还在等我,正事!” 陆观南收紧了手臂,竟有些孩童般的固执,“不要,让他们多等一会吧。阿凌,你还没回答我呢。” 凌当归浑身不自在:“你好烦啊,回答什么?” 陆观南含笑,目光仿佛都带着温热:“你想我吗?” “……不想。” 两个字刚蹦出去,凌当归本还想再刺他几句的,嘴唇突然被封住。灼热滚烫的雪梅香气,充斥着凌当归的鼻尖与口腔。 他冷不丁腿软,站也站不稳。 陆观南一边将他贴向自己,一边扶着他靠墙坐下,然后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单手撑着墙壁,倾身歪着脑袋,另一只手的手掌抚着凌当归的右脸与下颌,将这个吻加深。 门阁外。 陆栖月好奇地四处张望,她这是到哪里来了?明明方才偷偷跟着阿兄的,谁知一个眨眼,他人就不见了。 不过应该就在这附近吧……怎么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啊。 忽然,朦胧间她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 陆栖月下意识放轻脚步,聚精会神地分辨着声音的源头,走到那扇门前,附耳听了听,又悄悄推了推门。 “唔……” 凌当归完全招架不住,原先还恢复了点力气,现在又全没了,整个人软得像水。 啊啊啊没出息怎么能被亲成这样啊! 时隔一年多,怎么感觉这人的吻技好像更精进了好恨! “阿凌……我每天都在想你。” 双唇相贴的缝隙里,渗出些低缓暧昧的话语。 “每天都在想你,想你流放途中是不是受苦了,想你在杀死刺史父子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想你生病时有没有照顾好自己,想你有没有想我……你告诉我吧,你有想我吗,哪怕只有一点……” 凌当归眼前晕眩,只听得仿佛柔肠百转的低诉,他脑袋稀里糊涂的,像喝醉了酒:“我……” 陆观南有些等不及,又含着他的嘴唇一下一下地碾磨着,催促道:“告诉我好不好,阿凌,求求你……” 陆观南的声音太好听了,醉了酒一般,酥酥麻麻的。 凌当归感觉自己快炸了,被勾着情不自禁道:“我我我也……想你……” 系统在扣分,凌当归好像也没听见。 如愿以偿得到了答案的陆观南又笑了一声,随后吻得更深了。 门外,陆栖月满脸通红,将门给小心带上,不敢再待,赶紧跑回了自己房间。 “公主?”宫女见状十分担忧。 陆栖月急促地呼吸着。 刚才那那那……那个人是她阿兄?竟然是她阿兄吗! 她就没见到阿兄笑过,就算笑,也是勾起唇角极为短促、眼神能杀人的冷笑。她更没见过阿兄说那么多话,而且还是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还会……还会把人亲得喘不过气来! 他还求人家说想他…… 陆栖月一度以为阿兄生性冷漠,就像一块多年寒冬里的冰,即便暖阳下也融化不了。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有这么、这么……这个的一面! 陆栖月的天都塌了,傻在原地许久。 直到门外听到动静。 她赶忙从榻上下来,悄悄打开了门。 陆观南已经回来了,从屋子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了宜国太子。 “长陵的一些特产和小玩意,特意给你带的。”陆观南说。 陆栖月发现阿兄他的嘴角好像破了。 那太子臭着张红润漂亮的脸,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又狠狠瞪他,呸道:“谁稀罕?本太子金银珍宝无数,就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本太子了?!” 陆栖月心想,脾气好坏,阿兄怎么能忍受的。 阿兄却很耐心,“我从长陵带了几个御厨,方才一到我就让他们去做糕点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请太子殿下赏个脸,尝一尝长陵的口味?” 太子嗤了一声,看起来很是不屑。 陆栖月以为他又要骂人了。 只见他恶声道:“我要吃桃露糕!” 桃露糕是长陵风靡的糕点,宜国少有。 阿兄语声含笑:“好,单子里有,殿下稍等。” 陆栖月目瞪口呆,这这这……阿兄你…… 那太子不知道想起什么了,耳朵又明显一红,气势汹汹地扭头就走。走了没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气势汹汹地回头,再瞪了阿兄一眼,暴躁地抓过阿兄手里装有长陵特产的丝绸包袱,扭头再走,步伐非常能突显他的愤怒。 再看阿兄,眉梢眼角俱是宠溺欢喜的笑意。 陆栖月:“……” 永盈公主晕过去了。 第154章 桃露 鸿胪寺前堂,丞相谭平与鸿胪寺卿宋央已在等候。 见凌当归过来,慌忙起身行礼,正要言语,却不由地愣住了。 只见他们太子殿下面色潮红,似恼又非恼,反而带着些羞怯之意。 ?好惊悚的画面。 两个人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凌当归瞪他们一眼,气吼吼地坐下,将刚上的茶喝了一半,如同牛饮,属实糟蹋这上好的春茶。 谭平与宋央面面相觑,这位原先是出了名的嚣张纨绔,自从流放造反再到封为太子,之后的几个月里,疑似性情大变,懒洋洋的,也不爱出门。他们还以为是真的转性了呢,胆战心惊的,如今再一看,还是这般嚣张,便也放心了。 只不过这是怎么了…… 就这么一会功夫,二人又被瞪了一眼。 第152章 凌当归哼声道:“许国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宋央道:“回殿下,一切妥当,请殿下放心。方才宫中派人来接应,微臣也已禀告过了。只消许国的使臣们歇息片刻,再入宫参加筵席。” 凌当归又将剩下的茶水喝干净,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了些。 谭平和宋央暗中推搡,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道:“殿下,微臣有话要说……” 凌当归摸着手里的玉石雕刻的小猫吊坠,也不知道听清没有,就“嗯嗯”了两声。 谭平得了准允,道:“殿下,兴许是微臣年迈,老眼昏花了,让殿下见笑,只是瞧着那许国来的秦王,模样似乎与……” 说到这儿,谭平看了看宋央,挤眉弄眼。 宋央硬着头皮,只好接道:“似乎与从前那平昌公府的假少爷陆观南……有些相似。” 凌当归的指甲抠着猫吊坠的耳朵,闻言抬眸。 宋央和谭平吓得当即跪下,求饶命。 凌当归:“……” 他的恶名居然还这么厉害? 不过他哪知道,这两人想的却是其他。 在流放之前,清都谁人不知,祁王世子与平昌公府假公子那不清不楚的关系,走哪里都要将此人带着,虽对外宣称是奴隶,可原先就有睡在一起的风波传闻,见他们关系那般亲密,谁还相信奴隶一说,都自动默认陆观南是世子的面首。 可就在流放后,陆观南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 而一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凌当归便很不耐烦,俨然成了禁忌之语。 久而久之,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陆观南是在流放中死了,有人说是勾结平昌公府背叛了祁王府,有人说是在危难到临之前他偷偷跑了……总之,各有说辞,毫无证据。 可如今…… 居然从许国来了个秦王,此秦王还与离奇消失的陆观南极为相似。 而且……他们的太子殿下表现极其反常,也都是在那个秦王出现之后。 凌当归将吊坠挂在脖子里,塞进衣裳中,清了清嗓子,闭眼缓和呼吸,然后睁开眼睛,冷冷一笑,一秒入戏:“是吧?你们也这么觉得,他居然长得跟那个陆观南一模一样,真有意思。” 没错!这是他精心为男主定制的打脸爽文剧本,昔日假公子/奴隶摇身一变,成了许国神秘的秦王,以使者的身份回到宜国,惊呆一众人的下巴,且昭告诸位,从现在开始,灭国之战拉开序幕。 “果真如此?!”谭平和宋央一惊。 凌当归眯了眯眼眸。 来了来了,炮灰的反应,就是爽文的精髓之一。 谭平大为震惊:“微臣只是偶尔见过那陆观南几次,觉得眼熟,没想到……竟真的是?!他怎么……怎么变成许国的皇子了?” 宋央同样惊呆,瞪大眼珠子,“这这这”了个半天,最后冒出一句:“这得立马禀告陛下。” 凌当归挥挥手,“去吧去吧。” 两人一溜烟跑了。 凌当归揉着眉心,又捏捏耳垂,再碰碰胸口的玉猫吊坠,坐立不安地动来动去,脸和耳朵又开始红,该死的大脑完全不受控制地回放刚才在杂物间亲密无间的接触,还有全方位循环陆观南的话。 ……救命。 不干净了。 凌当归把脑袋埋在臂弯,十分懊恼。 “殿下……” 凌当归吓得立马抬头,脸上的绯色还未散去。 鸿胪寺的下属官员一惊,道:“殿下,许国使者那边派人寻您。” 这个时辰,应当是糕点做好了。 高低得去尝尝邻国的口味。 他跟着官员去了鸿胪寺的伙房。从前厅到后院的伙房,有些远,需要穿过几个回廊,眼前只需在穿过最后一个便到了,而他已经闻到了清新香甜的味道。 好好好,他来了! 踏脚下石阶,忽听身后旁侧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 “见过太子殿下。” 凌当归回头一看,是许国的太傅韦松。 原书中大部分都在替昭平帝背锅的重量级大忠似奸式角色。 他敷衍地点点头,“见过大人。” 不过他怎么觉得韦松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这老家伙原书中是表面和稀泥实则坚定的主战派,和秦从云积极致力于灭了宜国,杀了凌纵,斩下头颅悬于都城之上,一扫原主男主的耻辱。 想到这里,他脖子有点凉。 韦松笑道:“在下在长陵时,对太子殿下多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俊朗潇洒,风流不凡,性情亦是非常沉稳冷静。” 凌当归假笑,老狐狸出手就是不一样。 多有耳闻——指的是他凌纵臭名昭著得都漂洋过海传到许国去了。 性情沉稳——看到昔日的奴隶(旧情人?)变成许国尊贵的皇子都面不改色。 “是吗?”凌当归开始输出刻薄,“本太子也听闻过韦大人,据说通文识墨,辞藻斐然。既然韦大人这般欣赏本太子,本太子就给你个机会,为本太子做首文赋歌颂一下吧,如何?” 韦松的表情有些裂缝,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人?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2000积分。” 凌当归继续假笑。 靠,这一天一夜到底给他扣了多少积分啊??? 凌当归不爽,不再理睬韦松,扭头去膳房。 恰好这个时候,陆观南从膳房出来。 凌当归顿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只当没瞧见。 陆观南莞尔,“糕点刚好,趁热吃,这是桃露糕,阿凌应该会喜欢。” 他说着,捧着一方玉盘,玉盘上是粉色团子,桃花烟霞一般的色彩。 凌当归板着脸,揪了一个,咬了一口。 陆观南问:“好不好吃?还喜欢吗?” 凌当归凶巴巴:“难吃,不喜欢。” 陆观南了然地颔首:“那就是好吃,喜欢。” “……我不跟聋子说话。”凌当归又揪了一块粉团子,留了个后脑勺给陆观南。 陆观南眉眼弯弯,目光微微垂下,只见阿凌的脖颈衣领处露出一线红绳,方才亲他的时候还没有的,想来是该戴上的。 凌当归偷偷余光瞥了眼,更烦了,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而一旁看着的韦松懵了……这是什么展开。 直到晚间,入宫参加宴会时,他都搞不明白这太子的想法。 他也更搞不懂陆观南的想法。 几次三番想问问,但每次一看到陆观南嘴角的破皮,话到嘴里戛然而止,还是算了……吧。 钟鸣三声,皇宫华彩耀天。 礼部颂乐,迎许国使臣入殿。 芝兰殿上,坐着明显见苍老的黄袍帝王,正是新继位的嘉成皇帝,昔日祁王凌执。 殿下左右两侧皆是宜国文武重臣,首席座位上便是太子。 韦松率一众人踏入宫中,为新帝呈上贺礼,珍珠、珊瑚、翡翠、文房四宝等,皆价值连城。 众人的目光被这些珍宝分去了些,然而很快又回到了那韦松身后的少年身上。 与陆观南名姓、长相一模一样的,许国秦王。 第155章 筵席 筵席开始,众人落座,推杯换盏。 笙箫泠泠,曼舞翩翩。 许国使臣远道而来,即奉为上宾。宜国以右为尊,故而坐于右侧上座。 嘉成帝微微侧目,便可看见身着玄衣的少年。 ——陆观南。 阿纵说的不错,此人确实极其适合穿玄衣,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往那一坐,便是天潢贵胄的骄矜。 丞相来报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丞相看错了。陆观南,原来没有失踪,不仅没有死,还成了许国的皇子。 许国是敌国。 嘉成帝放下青铜杯盏,眼中渐渐没了笑意,目光落在只剩的唯一儿子身上。 他真是越发看不懂阿纵了。 丁不弃是个威胁,杀了是最好的结果。凌羽是天熙帝的太子,身份特殊尴尬,本就不该活着。偏偏因这两件事,阿纵对他多有争执分歧,父子关系竟出现了裂缝。 再有昨日东宫密报,在阿纵得知许国使臣中有秦王时,竟一反常态,应下了迎接这个任务。 许国秦王,名亦唤陆观南。 阿纵莫非……知晓秦王就是陆观南? 嘉成帝眉头紧蹙。 思虑间,忽听凌当归重重咳了几声。 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凌当归又咳了一声,很是刻意。 这筵席格外安静,各怀心思,就待一人捅破窗户纸,将事情闹开了。那么这种任务,当然是他这个无脑恶毒反派来做最合适了。 “嘶。”他先声夺人,看向陆观南,在一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表情极其刻薄,上下打量对方,“本太子在宜国生活了十几年,怎么从没听说过许国有什么秦王啊,我看你长得倒是和本太子从前那个大逆不道的奴隶很像嘛。” 第153章 傲慢,非常傲慢!很欠打,谁看了都想揍。 众人脸色皆变。 陆栖月也在其中:“……” 只不过她心想着,好别扭好奇怪,明明下午的时候被阿兄摁在储物间亲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还抓着阿兄的衣角和腰呢,看起来真是蛮亲密的……这会又装这个样子,说这些话。 韦松也看他,见了鬼一样。 没错,秦王就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陆观南,可谁能想到这宜国太子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事给说出来了?! 这人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偏偏陆观南本人还好似浑然不知,对凌纵的态度尤为纵容。 韦松皱了皱眉,芝兰殿中已经议论纷纷了,他遂而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说笑了,秦王……”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凌当归抬手打断,“本太子没问你。” 韦松眼皮跳了跳,气不打一处来:“……” 即便是在许国被骂奸臣,也没人敢打断他说话。这凌纵,简直为所欲为。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2050积分。” 凌当归趾高气扬,还带着极其浮夸的愤怒,拍桌子叉腰,中气十足道:“本太子问你话呢,还不如实招来。就在这大殿之上,你说清楚,你是不是就是陆观南那个本太子在王府时期的奴隶!” 快点打脸! 男主打脸一众炮灰! 陆观南碰了下嘴角的伤口,点头:“是我。” 来了来了,这是大爽点……呃,爽个屁。 一点都不爽……不仅如此,他还觉得怪尴尬的,脸上拂过一丝讪讪……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差池??? 但都被架在这里了,凌当归不得不干巴巴地拍了下桌子,干巴巴地放狠话:“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本太子还以为你死了呢!竟然没死!你……你你……” 殿中一片寂静。 众人表情变了又变,现在不仅是看陆观南,连看他都带上了异样的眼光。 凌当归想把自己塞地底下。 好尴尬好尴尬……自闭了,穿书过来后第一次发挥如此失常,一定是被陆观南疯狂亲他给刺激到了!大脑都混乱了! “让阿……”被瞪了一眼,陆观南及时改口,顺着他的话说:“让太子殿下担心了,事出有因,殿下也是知晓的,还望殿下不要生气,我愿赔罪。” 凌当归极度不爽,“呸”了一声,坚持无理取闹,鸡飞狗跳,硬着头皮往自己的人设和当下的剧情上靠:“你少不要脸了,本太子没有担心,也没有生气,呸,你算老几,只是本太子曾经的奴隶罢了!” 这话有点那味了。 许国的其余使臣果然面色不悦。 韦松道:“殿下,我国秦王殿下虽曾在清都生活多年,因意外被驱逐陆府,阴差阳错成了太子殿下的奴隶,可那都已经化为往事了,还请殿下不要再提。”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22150积分。” 宜国臣子交头接耳,个个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齐齐看向陆观南,仍是那般神色自若。 “阿纵。”嘉成帝适时开口,“不要闹了。” 情势不明,且许国的兵力强他们宜国太多了,万不能在此时挑事。 凌当归装作不甘心地坐下,实际脚趾抠地,他得赶紧调整状态,顺应人设和剧情啊!不然真的崩到亲妈都不认识了。 嘉成帝微微一笑,掩去眼中的猜测,道:“朕原先还以为是长相相似的两个人,原来竟真的是陆公子。此事甚奇,可谓古今史册少有,便是朕都很难相信,更何况阿纵了。这才说出些狂妄之语,许国使臣莫怪。" 嘉成帝都这么说了,韦松顺台阶而下,笑道:“陛下英明,太子殿下真性情,我等亦知晓,怎会怪罪?说起来,秦王殿下出使贵国,原是我们陛下定的主意,只望恢复秦王身份,好让秦王身世磊落,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嘉成帝道:"秦王的身世果真曲折,朕实在好奇,不知可否请使臣解惑。" “说来话长,”韦松语调放慢,“其中还涉及到我国已故的文慧皇后和贵国听闻因反叛已然下狱的平昌公,还有许国的傅氏一族,只怕是……不太好说。” 嘉成帝表示理解:“既如此,朕知矣。” 然而宜国群臣也不是呆头鹅。 许国皇帝为傅氏翻案之事,他们都有所耳闻。 这么几处一联系,也大致能猜出轮廓了。约莫这秦王,便是当年傅贵妃的儿子,许是侥幸逃出生天,怀着身孕逃到了宜国来,阴差阳错,与平昌公夫人抱错了孩子。 这可是真是…… 群臣瞠目结舌,暗暗称奇。 凌当归尴尬劲过去,偷摸着观察情形,松了口气。很好很好,稳住了,大方向还是没问题的……就是,男主怎么也不出来说几句轻描淡写又很诛心的打脸话? 他余光暼过去,陆观南不动如山,仿佛置身事外,看起来比说了话还要有杀伤力。 凌当归细细一品,顿时肃然起敬。 悟了,原来是这样!不急不躁,云淡风轻地丢下一枚又一枚炸药,才是震撼全场的最高境界啊。 而此时,陆观南抬眸扫向滴漏,眉心一蹙,这筵席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这么多人,连看阿凌都要克制,实在煎熬。 第156章 伺候 芝兰殿中状似谈笑风生,两国之间和睦往来,彼此吹捧,仿若旧友重逢。 只是偶尔静下来的片刻,可窥见几分暗流涌动。 凌当归有点急,敲敲系统,问自己的积分。 距离目标分只剩下几千了。 当下这个剧情,岂不正是他作恶赚积分的好时机?且这么多人看着,谁都知道恶毒愚蠢的他曾经极度厌恶陆观南,要是乖乖的不发作,反而还崩人设了呢。 思索再三,凌当归深呼吸多次,调整状态,打算一会就出击! 檀木桌案上的清酒只剩半盅,吉祥过来添酒。他也瞧见了陆观南,到现在还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凌当归眼眸一转,鬼主意来了,轻轻勾脚踢了下吉祥。 吉祥猛然一惊,手一抖,不慎洒了酒液。 这可是大场合!他立马双膝下跪,哭唧唧道:“小的该死,请殿下责罚!” 凌当归咳了一声,又啧了一声,摆出趾高气扬的架子:“连倒酒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难为你从在祁王府时就跟着我,做得还不如半道的。” 殿内又静了一瞬。 这所谓的“半道”指的是…… 凌当归也是不负众望,继续老神在在道:“秦王殿下,您说是吧?” 陆观南有些无奈,阿凌又来了。 ? 这什么表情?你被羞辱了应该生气知道吗! 凌当归咬了咬后槽牙,耳根又一红,哼了一声,扭头对群臣道:“啊,诸位不知,这位许国远道而来的秦王殿下曾经可是父皇潜邸时的奴隶呢,专门伺候本太子的,暖床什么的便不说了,什么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啦,秦王那叫一个娴熟且自觉。若在以前,这时候早过来给本太子布菜倒酒了。” 群臣面面相觑,这谁不知道?不仅如此,清都还闹过他们沸沸扬扬的绯闻。众人笑也不是,说也不是,僵在那里。 韦松冷哼一声,暗骂世上竟有凌纵这般无耻之人。 只有嘉成帝皱了皱眉,语带阻止:“阿纵。” 凌当归只当没听见,将吉祥推到一边去,尖酸刻薄道:“难不成秦王殿下忘了自己的来时路了吗?既然如此,那还……” 他戏精语录还没表演完,只见陆观南起身走了过来。 凌当归心脏忍不住一跳,懵了:“?” 干嘛?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陆观南走到凌当归旁边,俯身握起铜制酒壶,将酒盏添满。“叮”的一声,酒壶轻轻地被放在桌上。 陆观南的动作不卑不亢,语声泠泠:“没忘,也不敢忘。若无殿下收留,我焉有今日?这份恩情,自当报答。殿下想吃什么?” 没等凌当归说话,他执起公筷,夹了一块虾仁、一片削的薄如蝉翼的鱼肉,放在他的碗里,“我记得殿下素爱吃这些,殿下多吃些吧。” “……”凌当归有些别扭。 自己面前碗里的菜慢慢变多,快要堆成了小山,而陆观南还在夹。 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又有点怪高兴的,脸色发红,装怒道:“行了行了,你想撑死本太子?呵,还算你有点眼力见,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去的。” 陆观南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虽归了许国,也知谁待我最好。” 凌当归夹着鱼肉吃,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扭头瞪他,然而猝不及防地最先看见他嘴角的咬痕,“……滚吧,你现在是王爷了,高攀不得,本太子哪还敢求你伺候?” “殿下何须攀我?” “……走开。” 果然,人不要脸,就是无敌。他跟陆观南相比,还是嫩了点。 第154章 宜国群臣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在座都是重臣,年纪不小,家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要是看不出这两个小年轻快要溢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暧昧,那也真是白活了。 韦松气得吃不下,事到如今,只能庆幸昭平帝没亲眼看见这一幕。他放下酒杯,表面笑嘻嘻,只得找补:“让诸位和陛下见笑了,我国秦王素来知恩图报,今日亦是与归国太子重逢之日,感恩太子殿下罢了,诸位王公贵臣莫要误会了。” 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还不如不解释。 嘉成帝回以笑道:“何曾不是缘分呢,该是朕望使者莫怪才是,阿纵被朕惯坏了,口无遮拦,只是他并无恶意。秦王原先在清都时,便佳名远传,如今更是前途无量了。” 宜国群臣也很给面子。 “秦王果真少年英才。” “德行兼备,自是不俗啊。” …… 这一页便被掀过去了。 凌当归扒拉扒拉饭碗,吃得热乎乎的,一舞还没结束,就闷闷不乐地离席了。 陆观南抬眸,正要起身。 韦松端着酒杯,眯着眼睛更像老狐狸了:“殿下,这宜国酿的酒真是不错,清而不涩,余香悠长,我敬殿下一杯。” 说完,声音又低下来,劝着:“陛下的话殿下都忘了不成?这里是宜国,殿下是许国的皇子,只求殿下沉住气,别总是追着……敌国的太子跑。” 他着重强调了“敌国”二字,便是有意敲打。 陆观南一顿,笑意退散。 举着酒杯与韦松一晃,却一点没喝,思绪乱了几刻。随意侧目一瞧,忽然发觉陆栖月不知何时不见了,问宫女,说是方才有些闷,要出去走走。 * 凌当归出了芝兰殿,沿着甬道走上长廊,沿长廊随意走着,偶尔坐在阑干上,揪着海棠花玩。 月华如练,映在水中。晚风骤起,吹得水面明月生了波澜。 “殿下殿下!”吉祥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殿下!陆陆陆……陆观南他没死啊!他他他怎么成了许国的皇子了?!” 凌当归懒得再说这事,敷衍着:“不知道,让风絮去查查。” 吉祥嘀咕着,感觉殿下完全不像不知道的样子。 凌当归啧了一声,“还愣着干嘛?现在就去,本太子酒喝多了,一个人散散,不要人跟着。” 吉祥被打发走了。 凌当归伸了个懒腰,躺在阑干与廊柱上,扣着额头,深深懊悔自己刚才的无脑操作。 哎,其实也不算无脑吧。 只是陆观南很讨厌很过分,刚来就把他摁着亲了好久,扰乱他心绪,影响他发挥,面对他的种种挑衅,一点都不配合……呃好像也配合来倒酒夹菜了……但是,嘶,反正就是不对劲!跟他想象中的爽文场景很不一样,这哪里是身份转变打脸反派啊,反而像……像特么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过家家、秀恩爱! 凌当归很不高兴,将摘下来的海棠花丢进河里。 月华影绰,碧波荡漾,别有一番美感。似乎有轻巧的脚步声移近,馨香袭来,还有一道柔婉的声音,“太子殿下?” 凌当归抬头,愣了一下,“永盈公主?” 永盈公主长相娇媚可爱,实为天真佳人。 “真的是太子殿下!”陆栖月表情也甚是可爱,声音也甜得动人,“太好了!我方才吃多了,便出来走走,谁知这宜国皇宫竟这般大,我和侍女都走迷路了,幸好在这遇见了太子殿下,不然就丢人丢死了。” 凌当归心想这也不至于吧? 皇宫处处都有侍卫巡查,永盈公主问一下,自然有人送她回去。 不过凌当归没拆穿,道:“没事,我送公主回去吧。” “那真是多谢太子殿下了!”陆栖月笑道,满眼都是欢喜,“人都说殿下轻狂,我倒觉得殿下英姿过人,又很心善呢!” 给凌当归听笑了,陆观南他妹妹想干嘛呀。 小妹妹话还挺多,一路上像只雀儿一样,他都不由地松了松冷脸。 等要到芝兰殿时,他轻咳了一声,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很不经意地顺着陆栖月主动提起的婚配话题,很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你那个阿兄……咳,就是秦王,他年纪也挺大了吧,许婚了吗?” 要是他跟女主苏见棠都开启感情线了,还来亲他,那么他就要粉转黑了!!! 陆栖月脸色一僵。 不是说凌纵是个好色之徒吗! 合着她说了这么多,明里暗里打探凌纵喜欢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妻妾之类的,结果这家伙居然关注的是她阿兄有没有成婚! 陆栖月脑子里闪过这两人的亲密片段,忽然升起好奇心。 她算是明白了,阿兄喜欢这人喜欢得不得了,那这人呢?他对阿兄什么感觉? 陆栖月漂亮的眼珠子一转,开口道:“啊,有呢,阿兄正与长陵的苏二小姐相谈甚欢,父皇有意撮合他们。” 凌当归:“……” 表情在骂人,且骂得很脏。 亭后偷听的玄衣男子眉头一蹙。 ? 第157章 生气 筵席到结束,凌当归没再给陆观南一个眼神。 他快气死了。 一回到东宫,就抱着长枕用力敲床板,发泄自己的不爽。可要他说为何不爽,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吉祥见太子殿下这般生气,心中更笃定是因为陆观南“秽土重生”,忙上前道:“殿下别气了,为那种人万一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了。我们殿下原先待他那般好,可他在关键时刻还是抛弃殿下而去,现在又装模作样地出现,可知是个奸险小人!枉费殿下心意……” “呸!”凌当归听得头疼,“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有,你看本太子像很生气的样子吗!” 吉祥甚是忧虑:“殿下自送那永盈公主回来后,便一直拉着脸,便是陛下问殿下为何突然不高兴,殿下也不肯告知。” 凌当归冷哼道:“我才没有不高兴,我高兴得很。” 吉祥小声嘀咕着:“殿下脾气真怪,刚见到陆观南时,也没像这般恼火。要不就是因为那个永盈公主……可殿下已经不近女色好久了,陛下说要给殿下娶太子妃都没有同意呢……” 凌当归眼皮直跳,扯着嘴角,阴恻恻开口:“你是不是当我聋子?以为我听不见?” 吉祥脸色大变,“扑通”就跪下来,“殿下饶命……” 凌当归反手让他出去,没好气道:“鸿胪寺那边的事别找我,本太子不管了!爱怎么样怎么样!本太子闭关!所有人都出去,本太子不需要人伺候!” 吉祥挨了一顿骂,心里将陆观南又给偷偷骂了一遍,这才舒畅许多,令殿内伺候的人都退出去,转身一看,登时腿又一软,磕头:“奴才叩见陛下……” “阿纵呢?”嘉成帝问。 吉祥道:“殿下自下了宴,便一直闷闷不乐,方才说要闭关,不管鸿胪寺的事情。” 嘉成帝锁眉,“你先下去吧。” “是。” 凌当归盘腿坐在床榻上,握拳连续捶着枕头,泄愤似的,一下又一下,相当有节奏感。只把枕头当成陆观南,捶死这个渣男,以至于嘉成帝进入内室,他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听到一声叫唤,他才回过神来。 “父皇。” 凌当归略显尴尬,将枕头扒拉扒拉,抹平上面的褶皱,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回去。 嘉成帝问:“好端端的,又恼什么?永盈公主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我又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恼的。”凌当归趾高气扬,死鸭子嘴硬。 嘉成帝半信半疑:“阿纵,你今日怎么这么乱?即便是雁州起事那一晚,你也没像今天这样。” 一个“乱”字,将凌当归钉在床上,动弹不得,扭捏道:“我没有……” 好吧,苍白无力。 凌当归自己也清楚,自从昨晚得知陆观南是使者之一,自从被陆观南拽过去摁着亲,自从得知陆观南与原书女主苏见棠相谈甚欢……他真的好乱啊。 凌当归一下子就蔫了,讷讷找补道:“可能雁州的阴影作祟吧,总是想起井屏山和井庭……” 嘉成帝见状,几分心疼,语气也放缓了,劝了他几句,最后道:“都过去了,就别再想了。” “哦……” 嘉成帝打量这个与从前两模两样的儿子,不知为何突然多了几分陌生,想了想,还是问:“阿纵,陆观南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凌当归装傻:“什么事?他是许国秦王吗?爹,我生气的就是这个!他原先就是我们祁王府的一个奴隶,你说他怎么会变成许国人呢,这其中一定有诈!” “你当真不知?他不是你放走的?”嘉成帝语声平静,“助我扳倒尤承、凌芷萝的那封神秘书信,你也不知?” 凌当归一顿,嘉成帝这是……怀疑他了? 第155章 凌当归瞬间清醒,“父皇说的什么,儿臣不知。” 嘉成帝又打量了他许久,依稀间看到了陆茜娘,又问:“好,阿纵,朕相信你。那朕再问你,你与陆观南是什么关系?” “能、能有什么关系?”凌当归不知对方心里想什么。 嘉成帝索性问的更直白:“你喜欢他吗?” 凌当归:“……” “从前在祁王府时,朕便觉得他对你不一样,尤其是你因尤笠之死被污蔑入织蝉司的牢狱那事,他刚从青松苑出来,撑着一身伤也要为你奔走查线索。今夜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毫不顾忌为你夹菜,由此可知,他对你仍然不一样。” 嘉成帝分析。 凌当归听得耳朵红,忍不住道:“那都是,都是以前了……” 现在他变了! 陆观南毕竟是这个小说世界里的男主,即便因为他的穿书,导致一些情节发生了改变,但总体大方向是不会动的。 一旦回到许国,遇到女主,便会自动触发原书剧情与情感。 想到这儿,凌当归一怔恍惚,又觉得很是别扭。 “朕也不傻,有些事自然看得出来。”嘉成帝目光一沉,“但有些事情,阿纵你也要清楚。不论此人因何缘故成了许国的皇子,他终归在宜国生活了十几年,可以说对这里了如指掌。再有许国虎视眈眈,这对我们宜国来说,十分不利。” 凌当归皱了皱眉,看向嘉成帝,“父皇的意思是?” “他不能留。”嘉成帝干脆道。 凌执并非良善之人,但凡涉及到自身,他下手一样是利落的,只不过没有天熙帝那般癫狂狠辣。便如丁不弃功高且仇恨凌纵,凌羽身份特殊不得不死等。 所以凌当归并不意外凌执的想法。 但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凌当归道:“他是许国的皇子,又在宜国生活了多年,父皇便没有想过敌国皇帝为何会让他来出使?” 嘉成帝道:“此便是挑衅、试探。” “没错,就是挑衅。可一旦父皇中了这挑衅之计,真的对陆观南下了手,不论是生是死,焉知是否正中敌国皇帝的下怀?”凌当归说着觉得手里有点空,抱起了刚才的枕头,“儿臣听闻许国兵强马壮,一心吞并我宜国,只是正缺个名头。当下绝非硬碰硬之时,否则必如一盘散沙,置宜国于险境。” “因此我们不仅不能动他,还要保护好的性命,以免节外生枝。” 嘉成帝闻言猛然心惊。 他真是被陆观南的突然出现给刺激到了,竟忽视了背后这一茬。 “阿纵说得没错。”嘉成帝沉思,虽不知他这儿子存没存其他的心思,但也不得不承认,言之有理。 凌当归稍微安心。他算是抹黑了一把昭平帝,原书中这皇帝可没想过这么阴损的主意,且因为愧对傅氏,他对陆观南这个儿子其实很是疼爱的。 不过……其他人未必没有这个心思,除去争夺皇位的竞争对手,挑起两国纷争,岂不是一举两得。 凌当归思虑,他要不要提醒一下陆观南呢…… 嘉成帝见他从容冷静,复杂道:“阿纵,你真是变了许多,若你娘亲有知,必会欣慰不已。” 凌当归不见丝毫慌乱,只叹着道:“出了那么多的事,还险些都性命都没有了,怎么还能像以前那般不懂事呢,一切都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推着走罢了。” “……” 嘉成帝终是心软。 因还有其他政务未处理,叮嘱他几句注意身体,便离去了。 凌当归松了口气,从脖子里拽出红绳小猫玉坠,通透的玉坠里刻着他的名字,阿凌,看笔法,是陆观南亲自刻的。 犹豫良久,别别扭扭的,还是将玉坠收了起来。 男主毕竟是男主,有原书设定好的感情线要走,至于他一个外来者……不重要。 与此同时,鸿胪寺。 一方檀木桌,烛火烧得快灭了。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陆栖月却只感冷冰冰。 隔着桌子,陆观南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陆栖月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阿兄,我错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陆观南不语。 陆栖月硬着头皮道:“好吧……我承认,我就是想试探一下他。阿兄你爱慕他,可他名声又那么坏。我害怕阿兄你被骗呀,所以就……都说凌纵纨绔好色,万一你看到他见一个爱一个的滥情,自然就清醒,不会总记挂他了……” 陆观南目不转睛:“他让你做的?” 这个他,便是昭平帝了。 陆栖月避而不谈,“可结果你也看到了,我长得这么好看,他却一点都不动心,我又几次想往他怀里靠,他都避开了……” 陆栖月终于发现阿兄表情变了,他拧了下眉。 “我以后不会了!”陆栖月立马道,“他都没碰到我,可知传言有误,并非滥情之人。而且他还挺……挺关心阿兄的,问阿兄有没有成婚呢。” 陆观南:“好,那你说了什么。” 陆栖月心虚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呀。” 然后转移话题,“哦对了阿兄,筵席散后我遇到了宜国公主,帮你问了,凌纵他并没有成婚,太子妃和良娣侍妾什么的都没有。” “你当我不知道?”陆观南冷冷道。 陆栖月弱弱道:“原来阿兄知道的呀。” 陆观南的压迫感极强,道:“我知道是他出的馊主意,想让我看见阿凌招花惹草的所谓滥情本性是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可以现在就遣人回信乾灵宫,顺便把杂物间的事情也告诉他,这招失算,让他趁早放弃。” 陆栖月赔笑,“杂物间……我不知道呀。还有父皇那边,我不明白阿兄在说什么。” 陆观南又不语。 这令人煎熬的死寂,如同父皇训斥一般的威严。陆栖月头皮发麻,寻思着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斟酌了半天,颤颤巍巍道:“阿兄,那个,他不是生气了吗?你……你不去哄哄他?” 陆观南抬眸,眼珠漆黑。 陆栖月吓得快哭出来,脱口而出:“我我我觉得他应该也蛮喜欢你,所以可能也还挺好哄?” 陆观南漠然笑了一声。 也就这句话,还中听点。 第158章 哄人 凌当归任性得很,两国所有外交活动说不参加就不参加。 嘉成帝遣人来问,就说看见曾经的奴隶咸鱼翻身/飞上枝头变凤凰,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很不屑不爽不以为然,为了两国友好,大局为重,他还是不去了,也免得某人在宜国失面子。 就这样,凌当归宅男附体,在东宫里窝了两天,睡倒也睡不大好,主要就躺着胡思乱想,要么瘫在花园里,玩暗器或者往靶子上射箭。 经过训练,凌当归的箭术其实算可以了。 吉祥到现在仍记得当初在雁州时,他们家太子殿下一跃而上,拉弓射箭,没有一丝害怕或迟疑,精准地射中韩虚谷的画面。 真是帅气逼人! 然而此时,凌当归仿若肌无力,射出去的箭要么半路折落,要么全在靶子的外围,箭术真是臭到家了。 吉祥又担心又着急,劝道:“殿下,您为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这般失魂落魄,属实不值得啊!” 凌当归一口气没撑住,箭从弦上掉了下去,他怒瞪吉祥:“谁失魂落魄了?!” 他哪有失魂落魄!!! “小的该死!又说错话了……”吉祥欲哭无泪,可是现在太子殿下分明就很丧气啊…… 凌当归摆摆手,“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别来烦我。” 吉祥道:“可是……” “嗯?!”凌当归瞪大眼睛,狠狠将人吓唬走,成功收获50积分。 花园里惠风和畅,春色中无限清光,洒在身上正舒服。凌当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躺在石榻上,仰头看皎洁白云,不自觉地叹气。 系统滴滴两声:“检测到宿主心情似乎很不好,系统友情提醒宿主,已经收集了22300积分,请宿主继续努力哦。” 凌当归皮笑肉不笑。 系统:“宿主在该世界注入了过多的感情,反而于己不利,请宿主清醒哦。” 凌当归皱了皱眉,不快道:“我很清醒啊,就是……” 他说不明白,于是问系统:“你是系统,你说,陆观南他是不是很渣!他怎么能跟女主展开感情戏的时候,还来、还来亲我呢!还说那些话……太讨厌了!这毁人设了!” 系统滴滴好几声:“系统无法检测到男主内心,也许这是男主报复仇人的一种手段?” 凌当归:“……好了,你圆润地滚吧。” 对仇人又抱又亲的,傻子才用这种报复手段。 赶走系统后,凌当归又开始想,甚至都有些厌恶这种优柔寡断的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没过多久,花园起了动静,吉祥折返:“殿下,方才在和光殿,陛下与许国使臣互贺,韦太傅听闻殿下身体不适,特意送来了一些珍贵药材,因担忧殿下病中无趣,正好今日阳光晴好,于是便特意安排了皮影戏。” 第156章 “皮影戏?”凌当归来了点兴致。 许国的皮影戏倒是一绝,不看白不看。 珍贵药材入了东宫府库,表演皮影的许国影工穿着灰布,陆续进入东宫花园。 凌当归接过吉祥递来的一盏茶,一边看许国影工搭台。都是宫廷训练有素的皮影戏艺人,很快便布好了景。 日影戏不比夜影戏,缺少了点氛围,不过敲锣吹曲,幕布之后的皮影人物翻飞回转,栩栩如生,亦是十分热闹。 总管在一旁悄声介绍着。 演的这一出是许国演了几十年的经典剧目,《断案记》第七折,讲的是许国开国三十年左右,一位悲悯苍生、清廉睿智的太守断案故事。许国百姓,皆是家喻户晓,奉该太守为青天。 剧情甚是吸引人,跌宕起伏,那皮影戏表演得又极为出彩,尤其是操纵太守皮影的那个影工,竟能够将微小的细节都演奏出来,属实妙极。 一场皮影戏结束,凌当归不由拍手喝彩,“好!赏。” 操纵太守的,更是重赏。 凌当归对这人有些好奇,也想耍耍皮影戏,便令人将他唤过来,准备询问一番。 “殿下,人带到了。” 凌当归转身看去,表情顿时一僵,无语到莫名笑了一声。 那不是别人,正是穿着灰布工服混进来的陆观南。 凌当归气又上头,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怎么是你?秦王很闲吗,在长陵过得不好吗,莫不是那些人逼迫你去学皮影戏供人欣赏?” 陆观南含笑:“倒也不是,只是我被圈禁期间,自己学的,想着阿凌应当会喜欢这些,我学会了,给他欣赏。” “什么圈禁?”凌当归愣了愣,下意识问,然而触及陆观南那双晃着笑意的眼眸,立马绷着脸,“那也与本太子无关,本太子不在意。你爱学不学,别推我头上,我又不爱看。” 陆观南走近几步,温声道:“是阿凌在雁州那段时日,我冲撞了皇帝,他一气之下把我关了半年多,我都快闷死了,除了习武练字,便只能刻些皮影,消磨时光。他还逼我与别人成婚,不过我没同意,他又将我又骂了好久。” 说得好像昭平帝是个无敌超雄爹,自己就好可怜无辜。 凌当归冷酷道:“……与我无关。这里是东宫,你鬼鬼祟祟混进来,定然不怀好意,赶紧走,否则本太子就唤东梧卫了,你也不想闹出什么难堪的事情吧。” “阿凌。” 陆观南又走近了几步。 凌当归怪不自在的,往后退,皱眉道:“你干嘛?这花园里都是人。” 陆观南往旁边一瞥,许国的皮影工人在总管的招呼下,迅速离场,只剩下宜国东宫伺候的仆从。 “太子殿下也让自己的人先走?”陆观南说。 吉祥在一旁咬牙切齿,暗骂陆观南无耻,居然想出这么可恶的法子,他可得看好了,以防无耻之徒对殿下下手! 凌当归被陆观南看着,忽然有种慌乱。 作为读者,他比谁都清楚,陆观南的温润清冷,只是表象,他骨子里是很疯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武功又很高,凌当归是打不过他的。万一真发生了什么,岂不是让东宫的人笑话?不行! 凌当归咳了一声,对吉祥道:“你们都先下去。” 吉祥惊恐:“殿下?万一他伤了您呢?” “他敢?这里是东宫。”凌当归冷哼。 吉祥没办法,只好先退下,唤东梧卫暗中保护。 花园里,繁花似锦。 凌当归瞥了一眼陆观南,“这样总行了吧?” “谢过太子殿下。”陆观南勾唇,看上去十分愉悦,然而笑意刚过,垂眸一叹:“只是太子殿下都不信我,我没有与别人相谈甚欢。分明是误解了,却又问也不问我一声,就不理我,逼得我只能出此下策,还让殿下损了几句。” 这明显带着委屈的控诉,语调低沉,又显得勾人。 凌当归耳根一烫。 陆观南还在说:“永盈的话让阿凌生气了,可是,为什么生气?” “……” 凌当归有些承受不住,尤其是对方的眼神含着藏不住的侵略性的笑意。 他为什么生气?因为,因为…… 不行,不能再往下被他牵着胡思乱想了。这里毕竟是小说世界。 陆观南等了许久,都没等到阿凌的回答,对方已然面容绯红,眉头紧蹙,满是纠结别扭,看样子不打算说话了。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只好道:“总之,我没与其他人交好,那是永盈瞎说的,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改日让她与你赔罪。今日我与殿下赔罪,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哦。” 憋了半天,凌当归相当无情地憋出一个字来,扭过脸去,即便抿着唇,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这人怎么回事? 跟凌柳卿和苏见棠的情感线怎么都断了? 他没来得及细想,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小动作,凌当归又觉得丢人,板着脸,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要是诚心想赔罪,正好幕布皮影还在,你再演一遍。” 阿凌果然很好哄。 陆观南笑:“好。” 他便演了一遍太守独角戏。 凌当归看着那皮影在他手中极为生动,仿佛活了一样,手也痒痒的,争着上前试试。 他从未接触过这些技艺,因此又笨拙又不知所措。还是陆观南帮他,握着他的手,操纵皮影,在幕布上行走、跳跃。 两个人的双手覆在一起,距离也近。 凌当归心跳极快。 陆观南心跳也极快。 两个人却都谁也没有说,目光都在活灵活现的皮影上。 到底是陆观南先移开了视线。 春光下,静静看着他,近乎贪婪,似在脑中构思一幅画,将其永永远远地印在心间。 第159章 画舫 入夜。 凌当归辗转反侧,纠结了好一会,还是从床上起来,去柜子里找出刻着小猫形状的玉坠。夜色里,玉质皎然,如月华破窗流转。 他呆立原地良久,最终还是将这枚玉坠挂在脖子里,隔着里衣,玉温微凉,很快便被捂热。 凌当归再回到床上,渐渐睡着了。 * 时日春光正好,风清云秀,漱河之上碧波如绫绸。 一艘挂着“凌”字金牌的画舫正悠悠行驶,过了朱雀桥。这画舫为江上之最,高且宽,雕梁画栋,绣彩朱楼,既有皇家的华丽奢靡,又不失宜国独有的典雅精致。 画舫二楼外,韦松站立远眺,但见江南灵秀光景,花鸟逐水,不由抚须作了首诗,而后慨叹道:“清都风流,果然名不虚传。” “江山多娇,英雄折腰啊。”凌当归握扇挑开珠帘,悠哉悠哉走到韦松身侧。 韦松拱手拜见,笑道:“见过太子殿下,在下生于长陵,还从未见过这般雅致韵味的风景,一时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凌当归熟稔地“哗”的一声展开折扇,悠然摇扇,“只是不知韦太傅心中到底在慨叹什么,为清都,亦或是为长陵?” 这熟悉的夹枪带棒,阴阳怪气,显然是在讽刺许国想要吞并宜国的野心。 宜国的太子,压根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蠢货。不过倒也是了,若真是蠢货,怎会让秦王心心念念。 韦松只当不知:“殿下所言何意,在下愚钝,听不懂。” “嘴上听不懂就算啦,心里听懂就行了。”凌当归今日心情似乎还不错,笑眯眯的,“本太子方才听到太傅大人吟诗了,才华横溢,很是不错啊,那本太子就恭候佳音了。” “殿下谬赞,在下的文采当属一般……”韦松忽然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佳音?” 凌当归挑眉道:“嗯?怎么,难不成许国的太傅大人是言而无信之人?” 韦松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还请殿下明言,在下实不知啊。” 凌当归耍着折扇玩,“啧”了一声,“文赋!文赋!前几日在鸿胪寺,太傅大人表现得十分欣赏本太子,赞誉颇多,本太子便给了太傅大人一个机会,为本太子撰写文赋,如此重要的事情也能忘了?” 韦松:“……” 韦松嘴角抽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万分无语。 他到底什么时候答应写赋了!简直是胡说八道,鬼话连篇!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22400积分。” 凌当归犯了剑,痛快了,故作大度地对韦松说:“本太子也不求急速,太傅离开清都之前完笔就好了,辛苦太傅。” 韦松硬生生吃了个闷亏,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道:“殿下可真是奇人,在下活了这几十载,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殿下这般的人物。” 凌当归全当夸奖,照单全收,“客气。” 韦松深呼吸,告诉自己忍耐,对此事避而不谈,说起其他的:“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与殿下商讨,今日正好良机,不知殿下肯愿赏脸?” 第157章 “不借钱。”凌当归利索道。 “……”韦松咬牙道:“长陵还没有沦落到问别国借钱的地步,事关秦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体内的生死蛊。” “哦?”凌当归若有所思,表情正经地点了点头,“不错,这倒是要紧事。万一你们许国有人心机深沉,想通过杀了我除掉陆观南,唔……那本太子可就太倒霉了。” 韦松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凉气。 这句散漫又随意的话,令韦松心一惊,再看向这位宜国太子时,已然多了几分深思,此人不仅不蠢,还很精明,竟然能考虑到这一层。 凌当归瞥了眼他,摆着架子:“只不过生死蛊难炼,解药更难得……” “倘若太子殿下能寻得,陛下定会感激不尽,金银珠宝皆不在话下。”韦松立马道。 凌当归笑了一声,“不必。我的意思是,有劳太傅大人再给我写首诗,画幅画呗。” 韦松眼皮一跳:“……愿为殿下效劳。” 凌当归收扇,伸了个懒腰,挑着珠帘进入了阁内。 刚进去,走了没几步,便在拐角处被守在那里的陆观南给拦住了,对方上来便是一句:“我也会写诗作画。” 这回轮到凌当归无语了,“行行行,我知道你文武双全,所以你是在跟我炫耀?” 陆观南沉默片刻,抬手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凌当归瞪他,“罢了,懒得跟你计较,我饿了。” 陆观南看他急匆匆走了,忽然笑了,低声喃喃道:“装什么傻。” 画舫三楼的阁屋内,打开窗子,可见天际茫茫。 陆栖月沏好一盏许国的茶,正迟疑着。 凌柳卿悄声劝道:“且放心吧,我兄长外冷内热,并非恶人,他定不会为难公主的。” 陆栖月循着视线看过去。 凌当归倚靠楠木扶手,吹着风,品着永盈公主刚沏好的新茶,翘着二郎腿,一袭鹅黄浅色的宽袍广袖,举止之间,轻佻浪荡子的气派全当出来了,瞧着还真有十二分的清都风流太子的味道。 陆栖月一时有些怔,脸颊微红。 “砰”的一声低响,陆观南将茶盏放在桌面上,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陆栖月回过神来,顿时脸上红意褪去,说起正事,道:“太子殿下,那夜筵席多有得罪,便是我酒后胡言乱语,还望殿下莫往心里去。我阿兄与苏二小姐并无相谈甚欢,父皇虽有意指婚,只是阿兄不应,一切都不算数。” 这么说,凌当归突然好像显得自己很介意这件事,莫名有些尴尬,咳了几声,大度道:“无妨,区区小事,本太子怎会放在心上?” 他本来还好奇为什么陆栖月要说反话,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想把这一茬给揭过去,于是立马唤吉祥,“菜好了吗,快上吧。” 清都春景独步天下,烟波之上宴饮、听曲赏花更为雅事一桩。 作为东道国,自然要将这最好的一景展露出来。 很快,宫女鱼贯而入,端来各色菜品,皆是色香味俱全,末了还上了茶点和酒壶,清香袭人。 猝不及防的,陆观南打了声喷嚏。 “阿兄可是着凉了?”陆栖月问。 韦松也道:“必然是昨夜晚睡了,虽然白日里甚是温暖,可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陆观南道:“无妨。” 而另一边,凌当归看起来只是很若无其事地将桌案上一盏橙粉相间的糕点撤走,告诉吉祥:“这个不必再上。” 去年秋日存的桂花干蕊,揉了今年的桃花新制得的糕点。凌当归顺道把桂花蜜蕊也给撤走了。 陆观南勾唇浅笑,轻声道:“劳烦太子殿下。” 陆栖月不明所以呢,查过陆观南清都往事的韦松很快想到了,眉头一皱,有些意外,这太子竟还记得秦王桂花过敏。 他原先以为只是陆观南单相思,独做情种,现在看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指着这宜国太子也并非无情之人,倒像是……有点两情相悦的苗头?只是,实在不应该。 凌柳卿看看板着脸的兄长,又瞧瞧眉梢有笑意的陆观南,对陆栖月莞尔一笑,靠近她小声耳语。 陆栖月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原来如此,阿兄竟吃不得桂花吗?” 陆观南道:“嗯。” 凌当归:“……” 好没面子。气得他抓了一块桂花糕,狠狠咬了一口,再瞪一眼陆栖月和凌柳卿,“宜国规矩,食不言。” 陆栖月迅速捂嘴。 凌柳卿偷笑。 陆观南也笑,温温润润的。 韦松很是忧愁,一言难尽。 凌当归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说了,埋头就吃菜喝茶。 画舫游宴结束后,陆栖月与凌柳卿两个公主熟悉了起来,邀约着一同去逛香粉铺子,手牵手走了。韦松在琢磨许国的事,以及回信给昭平帝,故而也告辞回了鸿胪寺。 “太傅大人,别忘了赠我的文赋与诗画大作啊。” 凌当归对着韦松的背影,提醒他。 然后看到韦太傅趔趄了一下。 再然后,扭头一看……只剩下自己与陆观南了。 陆观南笑着问他:“我们去哪?” 凌当归还在记仇,嗤道:“你爱去哪去哪,反正清都你也很熟悉,本太子有要事要忙,你不许跟着。” “好。” 陆观南爽快地应下了。 凌当归往南边去,策马如风,衣袂翻卷。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勒住缰绳下了马。 他哼了一声,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头,面无表情,只挑着眉。 陆观南也迅疾地下了马,将绳子系在一旁的树上,惬意道:“我同阿凌学的,好就是不好,不好便是好。” 凌当归呵呵。 陆观南知他并不恼,又笑了笑,抬头看向他们来的这处。 被天熙帝封了的禁区,嘉成帝的潜邸,原先的祁王府。 第160章 故地 再回到清都,回到祁王府,对陆观南来说,是故地重游。 此时,彼时。 光影交错,落在祁王府空荡一年里肆意生长的野草野花中。 东梧阁还是往日那个模样,只是当年东梧阁的世子如今成了太子,当年在梅林里修剪枝叶的奴隶如今成了别国的皇子。 命运,造化。 原以为够离奇,原来还能更离奇,竟真是百般琢磨不透的。 流转的光色下,陆观南忽觉百年一事恍然如梦,直至一道带着不满的声音将他敲醒——“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帮忙?” 凌当归不知从哪找来一个铁锹,正在挖土,看他发呆,特意哼了一声,阴阳怪气:“有些人现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身份尊贵得很,忘了自己曾经做过奴隶了。怎么样,又重新回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很痛快?” 陆观南垂眸看他。 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清光洒落点点斑影,似午时水波摇曳,平白添了几分雅韵。而那树下表情很凶的桀骜少年,手指沾到尘土,脏兮兮的,却很可爱。 世事变化,唯他不变。 陆观南失笑,心中蓦然涌上一股冲动,上前两步,俯身靠过去。 凌当归正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呢,忽然眼前一阵阴影垂下,他再瞪,“你干嘛……喂?!” 陆观南扣着他的脖颈,毫无犹豫地亲了下来。 春光明媚,莺啼柳拂,万事万物好似都如绫罗春水般柔软。 陆观南腰间的玉佩空空垂落,与金蝉碰撞,声音格外清脆,像敲磬。阳光照耀下,玉色耀眼。 凌当归瞧见那玉佩,被闪得眯了眯眼睛。 陆观南趁势吻得更深入,自有情意缠绵。 几只黄莺落在庭院里的杏花树上打闹,杏花落如雨。 也不知过去多久,时间仿佛静止了。 陆观南睁眼,刹那间两个人相望。凌当归的面色桃花般绯红,微微喘着气,眼角眉梢都带着点红,一时涣散。 陆观南静静看他,忽而一笑,“回神了,阿凌?” 凌当归难得呆呆的。 “刚才是不是不小心咬到你了?”陆观南哑声道,摩挲他被亲得水润含光的唇角,动作很是温柔,却满是强势而有侵略性的占有欲。 凌当归被他的眼神烧得一烫,一个激灵清醒了,又涩又气,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你你有病啊?为什么突然又亲我?!” “只是觉得氛围正好,想亲便亲了。”陆观南问:“阿凌不喜欢吗?” “……”凌当归的脸皮其实有些薄。 陆观南勾唇:“你刚才还……” 凌当归踹了他一脚,“闭嘴!” 他没了力气,踢人也软绵绵的,很丢面子。 “……好。”陆观南的目光不知为何愈发灼热,喉结滚动。 凌当归咬牙切齿,将铁锹一摔,怒道:“你!把这边给挖了!” 他的怒音却被压不下去的羞意缠绕了一点,使得听上去总好像带着其他的含义。 第158章 陆观南眸色深沉,“好。” “……”凌当归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气得从地上爬起来,一眼也不看陆观南,离他远远的。 陆观南缓缓吐气,捡起铁锹,开始勤勤恳恳地挖土。 凌当归蹲在地上,疯狂地揪着肆意蔓长的野草,最后揪得手累了,往草丛里一躺,翻来滚去的,像只懒洋洋的小猫。 他脸上的热意不仅没有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了。 真是好折磨。 凌当归穿书前只是一个绝症去世的十七岁纯情少男,别说接吻了,连手都没跟人拉过。他生活的环境封闭单一,以至于他压根就没有喜欢的人,不知道恋爱的滋味。 到了这里吧,嗯,遇上陆观南吧…… 毕竟是男主,品貌一流。就那张脸,往那一摆,本身就有着蛊惑人心、移不开眼的魅力。再那么柔情万般的亲他…… 虽说他是直男……好吧,这个可能得存疑。总之,不管男女,能招架得住的绝对屈指可数! 所以这也不能怪他刚才有点,就一点点,沉迷……还回应他了。这不能怪他吧……? 啊啊啊烦死了!男主为什么脱离原书了!为什么老是亲他!还一声招呼也不打! “阿凌?” 原本湛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凌当归心脏猛地一跳,愣了几秒,迅速坐起来,冷着脸掩饰尴尬。 陆观南抬手。 “你干嘛?!”凌当归条件反射似的戒备他。 陆观南替他拿掉肩上的稻草,又拍了拍他的衣角,自然道:“草地里虫子多,快起来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不亲你。” 凌当归耳根红透,一边起来一边骂他:“你狗胆包天!我是太子!” “嗯,太子殿下恕罪,那边埋的箱子已经挖出来了,只是有好几个,请殿下决断?我好搬出来。”陆观南牵他起来,顺着他的话说。 凌当归推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快步往树下去,傲慢地一指,“这个。” 陆观南搬出暗色花纹的木箱,眼神不经意掠过旁边一口黑色箱子,随口一问,“那个里面装的什么?” 凌当归看过去,那可是他的宝贝!将来男主登基,他曾经的手抄本就是无价之宝,卖出去,足以换金山银山。 凌当归很是克制:“哦。本太子的家当呗。当时出事后,我怕天熙帝把祁王府给抄了,所以就提前收拾了一些东西埋藏在地下。哼,既然被你发现了,本太子可得换个地方藏了。情况紧急,东一处西一处的随便乱放,也不知道生死蛊的解药哪去了。” 凌当归甚至当时也没将解药放在心里。 横竖陆观南回到许国后,就会找到解药并服下。陆观南那边解了,他这边自然也解了。谁知这人脑子好像被门给撞了,竟然不吃? 凌当归怪异地看他:“你为什么不吃?是不是有病?” 原来是这个生死蛊来的。 陆观南低眉作一笑,没有回答。 “无话可说了吧?我就当你头脑不好。”凌当归总算觉得扬眉吐气了一把,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撬开锁,在发闷的箱子里刨啊刨,“不过我可告诉你啊,这解药我也不一定找得到的,说不定被狗叼走了呢。” “无妨。” 陆观南其实有些无所谓。 生死蛊起码让两个人性命相连,如果阿凌受伤了,他能够第一时间知晓。 “你别装了呢。”凌当归偏要挤兑他,“我才不要你殉葬。” “不是殉情吗?”陆观南很顺畅地接话,“在雁州时……” 凌当归瞪他。 陆观南笑着噤声,同他一起找。 “咳。”凌当归分了神,憋了好久,不自然地说:“其实流放那段时日,还……还得谢谢你安插人照顾。还是韦松后来也跟我说了,他说你以生死蛊为威胁,逼迫你父皇出兵救我……” 这都什么人啊。 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却要管他。 检测到系统在扣分,凌当归立马冷酷无情地补充:“但是事实表示,本太子可不是吃素的,不需要你帮忙。当然,还有你的手也不要伸得太长了,我已经把清都的许国细作都赶走了,别妄想监视我!” 陆观南抬眉,见他眸光明润,弯唇:“殿下客气,殿下知道就好了。” 凌当归又脸红,继续埋进箱子里。 找了好一会,边边角角都翻过,东梧阁四处也看过,仍是没有。 很快天色就暗了,已是黄昏,落日西斜。 风絮也报来消息,说清都的鬼市里也没有买到解药,但是正在调配了,估计要半年时日。 “行吧,能有就行,催促那人快些。”凌当归心定了定,“否则本太子岂不是要受制于人?” 虽说这生死蛊对陆观南的威胁更大,该急也是陆观南急。 他只当不知,免得阿凌又跳脚。 二人策马长街,陆观南忽然勒住缰绳。 凌当归一看,心中了然,男主又要故地重游了。 这从祁王府出来,回鸿胪寺的必经之路上,正路过平昌公府。 第161章 重游 平昌公府被抄了,未得圣命,擅入者斩。 处处朱门残留着褐色的血迹,蛛网遍结,石狮子两旁杂草丛生。这般破败的景象,很难联想到曾经煊赫、门庭若市的国公府。 陆观南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从被爱戴到被赶出,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当归骑在马上,杨柳拂过他的脸颊,暖意洋洋,他打了哈欠,表情很慵懒。 当初乌塔来犯仞州,祁王领兵讨伐。率兵回程路上,却遭部将背叛,以至于士兵误饮了陈郡一带被瘟疫污染了的水源,导致死伤无数。祁王因此被罚流放,而这背后的幕后主使,正是平昌公陆渊与薛王凌沧联手为之。 祁王杀回清都,成了嘉成帝后,陆渊便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陆渊是陆茜娘的兄长,嘉成帝也不会再心慈手软。 他行事一向利落,抄家、斩首,绝不拖延。 “其他人呢?朝雨和蕙如……”陆观南问。 凌当归道:“贬为庶人,起码留了一条命。” 战争向来是残酷的,宫廷斗争也是如此,在哪里都一样。总有人是无辜的,然而到底是无可奈何。 譬如流放祁王时,全府上下上百人皆随行流放,这其中不知死了多少无辜受牵连的人。 陆观南闭了闭眼,半晌后道:“谢谢阿凌照拂两位妹妹。” 凌当归一愣,有些不自然,“你说什么?我可没有说我照拂了她们,别污蔑我!” 陆观南但笑不语。 他的直觉,阿凌会偷偷派人安置好陆朝雨与陆蕙如的。他,确实是个心地比谁都软的人。 凌当归面色飘过绯色,嗤了一声,莫名有些别扭劲,又过了一会,他凶巴巴地道:“喂,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们?” 陆观南没回。 等到凌当归不耐烦再追问时,他摇了摇头,“不了。” 他现在突然很想见一见昔日养父,陆渊。 在长陵时,韦松将二十年前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 傅氏的灭族,是皇权与平郡宋氏斗争失败的结果。而陆渊当年的出使,正是给了平郡宋氏一个绝妙的点子。 离间傅氏与皇帝,污蔑傅氏父子领兵在外,拥兵自重,违反皇命,有谋反之嫌。 计划很成功,平郡宋氏既除掉了傅氏这个眼中钉,又拿捏了尚且年轻的昭平帝。而对于陆渊这边来说,宜国之困自然而然地便也解了,他亦成为大功臣。 双赢之事。 只是料想陆渊死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机除掉的许国傅氏,流有其血脉的皇子,竟阴差阳错地被错养在他膝下十几载。 岂不可笑。 陆观南短促地笑了一声,再也笑不出来。命运待他,还真是爱开玩笑。陆观南心口有些堵,沉沉道:“走吧,阿凌。” 凌当归见他凝重,只道:“哦。” 春日里,桃杏满街巷,百姓们都热热闹闹的。这份热闹,却好似与陆观南没有任何关系。 短短时日里,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个人骑着马,到了郊外的杏花古道。 陆观南看向凌当归。 凌当归俯身摸着自己的乖马,没有看他,只是随意又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要故地重游吗?都看看吧。” 他倒是也没多想,就是看陆观南情绪到位了,顺便一下子都让他抒发出来,总比憋着好。 “阿凌……”陆观南唤了他的名字,却怔了片刻,情不自禁道:“我这人其实没什么朋友。在被赶出陆府后,曾经所谓的朋友全都好似变成了仇人。不过我也并没有太伤心,毕竟我自己就是凉薄之人,也并不将那些朋友倾心相待。” 凌当归继续安抚马,敷衍地“嗯嗯嗯”,“快点煽情。” 第159章 陆观南笑了一声,“唯一觉得愧对的,便是凌羽了。”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他曾为凌羽的伴读,后被陆渊以不可与太子走得太近为缘由,渐渐切断了联系。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被赶出陆府后,被凌纵百般羞辱时,竟是凌羽抛却身份之尊,为他出头。 可惜后来……光阳侯被灭族,太子被废。 他还是在阿凌的偷偷帮助下,见了凌羽最后一面。 凌当归目光有些飘散,他随着陆观南的视线,一同看向当初那个驿站。记得那是大雾蒙蒙的早晨,凌羽即将被流放。 陆观南下了马,向那个方向遥遥拱手拜别,取了烈酒,祭洒昔日有负的好友。 凌当归眉心蹙起,沉默不语,只是在心里道了一声对不起。 他当初救下凌羽,是感动于对方重情重义的性情。又是初来这个世界,没见过太多的杀伐与死亡,总是自以为是。 凌羽假死脱身后,隐居在乡野。凌当归渐渐也忘却这个人了,谁知竟然被嘉成帝发现了。 他出现的时机太妙了,就好像冥冥之中被设计好了一样,替嘉成帝阻挡了“篡位”的恶名。 匆匆继位,匆匆禅位,匆匆再度“病逝”。像个工具人。 他曾见过被控制的傀儡凌羽,对方那深潭般的眼神令他永世难忘。 凌当归还要不得不轻佻地说:“没错啊,当初救下你,就是为了今日名正言顺。” 凌当归难免心酸……又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声对不起。 杏花古道上,偶尔行过车马。 天色渐晚了,云霞泛紫,落日洒下橙色的光辉。 凌当归左手牵着马,在缓坡上慢慢走着,无奈叹气,讨厌的陆观南,把他的惆怅心思都勾上来了。 正要挤兑他几句,右手忽然一暖。低头一看,竟然是陆观南牵住了他的手。 凌当归甩了甩,没甩开。 “……” 陆观南温声道:“不可以吗?阿凌。” 凌当归脸一红,脱口而出:“跟你什么关系啊,又亲又牵又抱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陆观南语声格外温柔。 凌当归从暧昧中猛然回神,暴躁道:“不许说!你敢说一个字就等死吧!” 他要清醒一点。 宜国太子,与未来灭了宜国的许国皇帝之间,注定是不可能的。即便做了再多,但……但不说来就不算数的……对吧? 陆观南看了他许久,握得更紧了。 两个人分别牵着马,陆观南牵着凌当归,静静的,不再言语,似乎各有心思,弥漫浅淡忧愁。 傍晚金光愈发浓烈,河面上波光粼粼。 忽而骤起一道波纹,劈开锐利刀声。 “阿凌小心!”陆观南神色瞬间肃然,拽着凌当归迅速闪避,山林里,突起数名蒙面黑衣人。 凌当归吓了一跳,怒了:“冲我来的?!” 不,不一定。 他现在与陆观南性命相连,杀了他,也等同于杀了陆观南。 凌当归于是理所当然地断言:“一定是许国的人来杀你的!为了夺嫡什么的,这些故事我看多了。都怪你。” “抱歉,阿凌。” 陆观南将他护在身后。 似乎有他在,一切危险都不会发生。 “哦。” 凌当归摸了摸不争气的耳垂,有一种被男主好好保护的安全感,让他……咳,感到有点依赖。 第162章 遇杀 凌当归穿书之后,虽学了点功夫,但都是三脚猫,对付一两个外门倒也罢了,面对这么多有备而来的刺客,他果断选择躲在树后。 一边暗器偷袭,一边发射烟花弹信号摇人。 因他与陆观南……呃,出来逛逛,他就让东梧卫都退下了。 陆观南一个人对付这么多号刺客,难免有危险。他刚炸完信号弹,就见一个刺客举刀朝陆观南的背后去。 凌当归忙道:“小心后边!” 陆观南垂眸,迅速转身避开,如风一般顷刻间攥住对方的手腕,反手一拧,在对方的凄厉尖叫中,握住垂落下来的刀柄,单手轻飘飘横起一挥,对方霎时血液喷涌,再无呼吸。 凌当归一捂脸,好、好暴力,可又好帅好带感的样子。 一年多没见,这人好似功力又精进了。 只是这些刺客人多势众,又下的都是死手,陆观南没防住还是受了点伤,却好强硬撑着,拦住刺客进攻凌当归。 凌当归在一旁干着急,身上的银针、弩箭、飞刀什么的也都用完了,只好紧紧握住最后的青金石匕首,谁要是过来,就伸头一刀。 他站在树后,叫道:“陆观南!你坚持住啊,你要是伤了,那个小肚鸡肠的韦太傅搞不好就不给我写诗作赋了!” 陆观南扬剑刺中一人,毫不犹豫地拔出,看了他一眼,见人安然无恙还有心事插科打诨,心下定了定。 果然,很快便来了救兵。 东梧卫其实就在不远处,接到信号立马赶到,连同在附近巡视的禁军也来了。 而那些刺客见状,知道局势扭曲,也不恋战,直接便跑。 风絮道:“追!要活口!” 他带着几个人追去。 凌当归松了口气,赶忙上前查看陆观南情况,见他右臂被划伤了一道,血迹洇染白衣,看起来伤口很深,凌当归不由一颤,放轻了动作,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担忧,问:“你没事吧?” 这点伤对陆观南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很能扛。不过见凌当归眼中的关怀,话到嘴边一转,先乱了呼吸,自然而然地往凌当归身侧靠去,眉心微蹙,虚弱道:“有点……疼。” 有点? 一定很疼! 凌当归唤人:“快点回鸿胪寺!” “不……”陆观南握他的手,嘴唇发白,“去东宫,不必将此事闹大。” 凌当归一愣,“好。” 若去鸿胪寺的话,许国使臣必定知道。一旦声张开来,这毕竟是在清都闹出的刺杀,到底于凌当归不利。陆观南这是有意护着他…… 凌当归甩了甩头,将他扶起,道:“我的马车一会就到了,你忍一忍。” 说来也巧,他话音刚落下,清溪就赶着马车过来了,“殿下!” 凌当归与清溪等人一同将陆观南搀上马车,凌当归正要下马,手指忽地一紧,是陆观南在拽他。 鬼使神差的,凌当归心里嘀咕着,怎么有点粘人呢……他咳了一声,道:“我去看一下尸体有没有线索,就一眼,然后就上来。” “那你快点。”陆观南说。 …… 凌当归走到禁军中心,蹲下来探查线索,在尸体身上的衣服里搜寻一番。 “怎么样?有东西吗?”凌当归边查,边问。 其中一人身着禁军制服,腰佩制剑,挂着禁军的腰牌,身量高挺,面容清俊,褪去了些青涩。闻言拱手恭敬道:“殿下,这些刺客都很谨慎,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武器也只是寻常的武器。” 凌当归捡起一柄刀,却是寻常甚至粗糙,“查一查武器铺吧,有什么信息,立马告知我。” “是。” 凌当归放下刀,正欲走时,忽被那人叫住,“殿下!” 凌当归问他:“嗯?” 闫庚长高了许多,快要赶上凌当归了,如今编入禁军,因流放期间与随嘉成帝起事,立下过功劳,在禁军里也是个名声赫赫的人物了。 凌当归曾见过禁军演武,闫庚手底下管着一些兵士,也是有模有样,震慑一方。 但在凌当归面前,却还是当年那个讨好感恩的亲近,“殿下方才没受伤吧?” “我没事。” 陆观南就像一道铁墙,将那些刺客搁在墙外。 “殿下没事便好。”闫庚欲言又止,显然有话要说,但克制犹豫。 凌当归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大概能猜到闫庚想问什么,陆观南嘛不是,无非是和吉祥一样震惊又带点生气吧。 闫庚的目光移向另一处。 东宫豪华的马车上,陆观南沾着血的手指维持着掀开窗侧帘子的动作,自凌当归下马后,他的视线便是一直追随着他的,偶尔看向闫庚。 傍晚时分,尤显深沉浓重。 闫庚暗暗攥了拳,对这般警告又强势的眼神心生不满。他都已经是许国的皇子了,为何还要来招惹太子殿下…… “算了,回去再说吧。” 凌当归没什么耐心,又叮嘱了一遍:“一有线索,立马告知我。” 说罢便也不管闫庚了,三步两步地上了马车。 陆观南见他回来,放下了帘子,倚靠在后壁。凌当归坐稳后,马车快速回东宫。 “咳,我车上有药的,我给你先止血吧。” 他的马车很宽敞,可凌当归依然觉得怪不自在的,从垫子下面捞出个匣子,里面都是包扎伤口的棉布与药膏等东西。 第160章 陆观南抬眸,“那,有劳阿凌了。” 凌当归的手法其实很熟练。 在军营期间,他不能上战场打仗,但经常做些后勤、粮草统辖、照料伤员等事,跟军医身后学过,起码的止血还是没问题的。 凌当归勾着匕首,划掉肩上沾血的衣衫,但见一道狭长的刀痕,不由心下暗暗一惊。然而其实那一年里,他早已见惯了军营里的伤残,更触目惊心的也有,这些真的觉得没什么,可凌当归却还是忍不住地觉得疼。 他细致地处理伤口,撒草药与金疮药,最后缠上布巾,系了个结。 “好了。算你走运,本太子可是进修过的,水平一流,你偷着笑吧。” 凌当归将东西收到匣子里,“至于你肩后与其他处的伤口,马车里不好施展,等回东宫吧。” 陆观南眼眸中带着笑意,“谢谢阿凌,倒也没什么不好施展的。” 马车行得快,又颠簸了一下。 凌当归:“……回东宫再说!” 处理伤口的功夫,该死的系统又扣了他二百分。凌当归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富了,或者有暗戳戳地鄙视低级的系统检测功能,竟然一点都不心疼。 怎么说,陆观南也是实打实地为救自己受伤的,他不能白眼狼! 系统有些忍不了:“……宿主,您崩人设了。” 于是又扣了他二百积分。 凌当归拧眉不爽,怎么这样! 陆观南一直在看着凌当归。 “你看什么?!”凌当归把气撒在他身上。 “没什么。”陆观南见他又这般生气了,早已习以为常,也知他一会自己就好了,所以没过问,而是道:“刚才那个人,是闫庚?” 这话题跳的。 凌当归果然被引着走,“对啊,你竟然还记得他?” 陆观南笑意淡淡,“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他都在殿下身边陪着。” 这话听得怪怪的,拈酸倒醋的。凌当归有些莫名其妙:“风絮他们几个也都在啊。” “不一样。” 他一眼就看出来,那个闫庚对阿凌绝非只有“恩情”,偏偏还朝夕相处。 陆观南唇角抿直。 但凌当归不懂他什么意思,“有什么不一样?” 但也没放在心里,挖苦几句挽回点人设,“哼,又装深沉,本太子就看不惯你这样。” 陆观南:“……” 木头,那么明晃晃的喜欢都看不出来。 陆观南甚至想,如果当初不是他没忍住直接强吻上去,彻底捅破窗户纸,恐怕他到现在都傻乎乎地开不了窍吧。 想着,陆观南眼神闪过幽怨,但见阿凌的态度,却也放心了。 陆观南唇角又微微往上,嘶了一声,“阿凌,手有点疼。” “哪里哪里?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凌当归问。 陆观南伸到他面前,“好像是有点,周围还有瘀血。” 凌当归轻轻地揉了揉那团瘀血,一边嫌弃道:“你好弱啊现在,就这点伤都把你给吓住了?还喊疼,怪不得不让去鸿胪寺,是不是怕被他们发现,有损秦王殿下的威名?” 陆观南看他说话时的神态动作,喉结滚动,缓缓地“嗯”了一声。 第163章 线索 车马从开庆门进入皇城,约莫一盏茶时间,转入东宫。 嘉成帝对儿子的喜爱可谓极致,在礼制森严的皇宫,却许他佩剑策马,横行皇宫。 抵达东宫时,凌当归顺嘴问了句:“你还好吧?” 陆观南虚弱无力:“还好。” “那……”凌当归太阳穴嗡嗡跳了一下,甚至有点无语,幽幽道:“哥你能放开我了吗?” 陆观南不紧不慢,松开了一路上紧握住他的手。 跟占人便宜似的,又仗着对方嘴硬不恼,越来越嚣张。 “……”凌当归耳朵一热,糊开视线,小声嘀咕着,“怎么感觉你好像在装。” 得知殿下急匆匆地回来,吉祥已经恭恭谨谨地在宫门口候着了。 马车帘子被掀开,他们殿下下来了。 吉祥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披风送过去,“殿下辛苦了,这会晚上起了点风,殿下免得着凉。” 他刚要将披风给凌当归披上。 然后……就见凌当归转身掀着帘子,凶巴巴地催促:“你慢点!” 然后……扶下来一个受了伤的男子…… 剑眉星目,金质玉相。便是受了伤,也是冰霜般脱俗的气质。 只见他在凌当归的搀扶下,慢吞吞地下了马车,落脚时还不慎晃了一下,紧紧拉住了凌当归,简直虚弱的不行! 吉祥忍不住咬了咬牙,好家伙,还是原先那一副争宠的心机做派! “嘶。” 陆观南不知道是扭到伤口了还是怎么的,皱了皱眉。 凌当归也皱了眉,忙问:“没伤到吧?” 然后看吉祥拿着披风,想也未想,便拽过来了给陆观南披着,嘱咐他:“去请太医来,不许声张不许多嘴,只说照例给我诊脉。” 吉祥目瞪口呆。 凌当归:“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去。”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立马找补,“他是许国人,要是被发现在清都的地界伤成这样,自然会影响两国关系,引发纷争。你懂吧?” 吉祥真是晕头转向了,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嗯嗯嗯所以他们殿下与陆观南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凌当归扶着陆观南进了东宫,给他放在榻上。 太医很快就到,给陆观南把脉并处理伤口。他一边处理,一边暗暗懵懂,最严重的手臂伤已经包扎好了,其余处不过是些小伤,抹下药膏就好了。而且看脉象,尺脉有力,节律整齐,柔和而有力量,正是康健之脉,怎么这位传说身份特殊的许国皇子看起来……一点气都提不起来呢? “好了?” 一见太医起身,凌当归问,“他没什么大碍?” 太医道:“回殿下,已无大碍……每日服用些药丸,好生养着便是。” 凌当归松了口气,点点头,让吉祥送太医。他唤人去取水,然后从寝殿外的博物架上取出一个柜子,找到一个葫芦瓶。 系统又在扣分。 凌当归忽然顿住脚步,握着玉瓷葫芦瓶。他想着,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太过于关心陆观南了? 不应该这样的。只是,只是……凌当归抿着唇。 陆观南在榻上等了一会,茶都要凉了,凌当归人还没来。他蹙了蹙眉,正要去找找看,却见凌当归已经狂得吊儿郎当地过来了,丢过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头圆肚瓶,“每日吃两次,一次一颗。” 陆观南接过,问:“这是什么药?” 凌当归往桌案旁一坐,随手捡了盘子里一块糕点吃,散漫但刻意强调道:“恢复气血的,东宫里最普通的一种药。本太子抠门小气恶毒,才不会给你好的。” 陆观南莞尔,倒出一颗轻轻嗅闻。 凌当归再找茬,眉毛一竖,脾气上来:“怎么?怕我给的是毒药?” “当然不是。”陆观南随着茶水吃完一颗。 味沉凝香,药材皆珍贵。正是复凝丸,不管在许国还是宜国,都是一颗百金的上好珍品。原是装在精美葫芦瓶中的,却给他通通倒了出来,欲盖弥彰似的装在未经雕琢的木头瓶里。 陆观南觉得好笑,这也算是阿凌的基本操作了。他有意为之,陆观南便也不去揭穿,免得讨他炸毛。 “阿凌给什么,我吃就是了。”陆观南说。 凌当归顺了顺毛,哼声道:“这还差不多。” 他咳了一声,说起正事,“对了,你跟那些刺客交手,有没有发现什么?清都境内,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对本太子行凶,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陆观南回想:“功法精湛,刚交手一招我便可以断定对方都是练家子。” 凌当归想了想:“练家子……” “用器绝妙,快准狠,致力于一剑封喉,一看就是专门训练过的,但又不像是……”陆观南思索片刻,“不像是出身军廷,倒像江湖草野。” 凌当归一愣,甚是意外:“你是说他们是江湖人?” “这只是我的猜测。”陆观南也想不明白,“阿凌,依你瞧,谁会买凶杀你呢?” 凌当归细数自己的仇敌,有些头疼,“这……应该挺多的吧?不过我现在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啊,他们想杀我,难如登天,一般都不敢动手。这个幕后之人,想必应该很恨我吧。” 凌当归思来想去不对劲,派人再去催催禁军那边的动静。 刚催过没多久,闫庚就急匆匆地过来了,先行了个礼,待要禀报时,余光瞥见殿内榻上的陆观南,不由噤声。 陆观南也看见了,一言不发,只轻轻拉了一下东宫如云一般的锦被。 闫庚神色一瞬复杂。 凌当归则在状况之外,问:“追到活口没有?” 第161章 闫庚回过神来,满面羞愧:“请殿下恕罪,那些人轻功了得,且对清都似乎甚是熟悉,大街小巷里飞窜,属下追到东南边的晚市那边,他们转眼就没了。” 东南原野那边,相对偏僻,茫茫荒芜,这些人要藏身的话,倒也不难。 凌当归越想越觉得陆观南的猜测有道理,道:“闫庚,你去查一下江湖上的什么情报机构啊,或者专门提供杀手的地方。” “是!” 他刚应下,陆观南便开口:“可以先去查点星楼。” “点心?你想吃点心了?”凌当归没听清。 “点星楼,就在清都的东南处。”陆观南不急不慢地说,“对外是酒楼,实际上做的是刺杀、买卖情报的勾当。” 凌当归不禁佩服:“这你也知道?” 他的下意识情绪,都体现在眼睛里,亮晶晶的。 陆观南不由缓声道:“我好歹也在清都十几年,年幼时有一次路过茶馆听人议论,后来好奇去查了一下,那点星楼很是神秘,出价极高,不过出手很利落,鲜少失败。” 凌当归意识到自己情绪外放,连忙收敛,不屑道:“本太子也想到了,刚才不过就是试探你一下罢了,少自以为是。既然找到了目标,那就沿着点星楼查,本太子倒要看看,谁想谋杀储君!” 陆观南轻轻一笑,“那些人极为严谨,去的时候要伪装,还要学一些他们那里的话术……” “不必。”凌当归爽快一摆手,“管那么麻烦做什么?闫庚,将此事告知父皇,请父皇诏令东南所有县的县令,围住点星楼,今夜禁军悄悄出发,直接带兵抄了这个楼。” 他又想起什么,“嘱托父皇一声,若许国使臣得知陆观南受伤,只怕不好收场,所以行事万万要小心。” 然后这事到底瞒不了多久。 他刚遣走闫庚,鸿胪寺就派人来问了,说迟迟不见秦王殿下回来。 凌当归皱皱眉,许国那边不是傻子,这事想瞒也瞒不下去,只好说明缘由,韦松又气又急,没忍住说了几句埋怨的话:“太子殿下与秦王同时遇刺,偏偏秦王满身是伤,而太子殿下毫发无损,果真是清都的地盘,东道主至上。” 凌当归:“……” 还真是,一向厚脸皮的凌当归无从反驳。 但是什么都不说更像被压了一头,他桀骜不驯道:“行了行了,文赋和诗词我要,免了墨画总可以了吧?” “……”韦松更气了。 陆观南倒是突然笑了一声。 第164章 红颜 夜幕深深,已过子时。 清都陷入黑暗之中,唯独东南的一个遥春县的某处,灯火明耀。官兵举着火把,将一座普通寻常的酒楼牢牢围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下半夜,京兆府联合附近的县令,将点星楼里的所有人都抓了,对照名册,下狱等候审讯。 凌当归全程参与。原本陆观南也要来的,只是韦松与陆栖月极力劝阻,称他刚受伤,须得静养,这才作罢。 天一亮,韦松便将发回长陵昭平帝的折子遣人送出去,强调道:“八百里加急,立马出发。” “是!” 陆观南披着阿凌的披风,闲着无事,在鸿胪寺的院子里浇花,随意道:“真是好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 韦松头疼,“秦王殿下,您不为许国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吧,怎可置别人的性命于您之上啊?我们与宜国,从始至终都是敌人。” 陆观南轻哼一声,神色虽不变,却陡然间让人觉得一寒。 韦松像是豁出去了,又道:“我知道这话殿下不爱听,哪怕怪罪,可我还要说。殿下万般都好,文才武略,聪明过人,偏偏在此事上总也拎不清,像是被人下了迷魂药一般,见了那人,便什么都不顾了……” 陆观南眉心紧蹙,不慎浇多了水,海棠花在光下莹润动人。 韦松继续:“原先我们只以为殿下不过一时放不下,可这一年多过去,怎么反而变本加厉了?您要知道,在长陵,殿下的地位也不稳啊,端王正虎视眈眈呢,焉知我们明日后日,或者回国途中,会不会再生枝节?请殿下明断,尽快放手,与宜国太子断了联系吧。” 陆观南已经不耐烦了,冷声道:“行了,我知韦太傅是好心,我心中自有决断,不劳费心。” 韦松叹气,这许国陆氏,皇家子弟,哪个不是薄情寡义的,没想到竟从这里出了个情种,这真是最大的把柄与阻碍。 陆观南冷冷道:“太傅既有时间与我闲聊,不如去将给阿凌的诗文作好,免得被催。” 韦松:“……什么?” 陆观南起身扔了水壶,头也不回进了屋。 韦松又又叹气,他真搞不懂,陆观南到底是怎么想的,怎就这般执迷不悟劝也劝不动?昭平帝的计划可能又落空了。 陆观南把自己关在房屋里,开窗眺望东南方,眸光沉沉。 他疼,却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口。 昭平帝是铁了心要灭宜国,宜国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禁不起战争,也确实是最好的时机。韦松说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可就是不愿放手。 将来会怎样,陆观南更不愿意去想。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里,便是上天仁慈。 陆栖月坐在树上,翻过一页话本,看得聚精会神,不由地感慨其中的纠葛,道:“爱情这个东西,真是折磨人啊。” 春风如醉。 凌当归一夜没睡,陪同审讯到天亮,刚出了府衙的大门,脚步虚浮,伸了个大大地懒腰,仰脸晒太阳,“啪”的一声倒头就睡。 “殿下!”风絮等人赶忙过来扶起他。 凌当归已经呼呼着了。 这一睡,直到下午时分才醒。 他坐在床榻上,一边吃午饭,一边翻看证词,道:“这点星楼表面是个酒楼,背地里买卖情报、性命,还替人侦查,总之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里面大多数人手里都沾着血。” 其实这个楼在江湖中并不出名,知道的人不多,若有需要,则专门人引荐,且要价极高,绝对保密,谁若敢透露一个字,全天下追杀。 若不是陆观南无意中听说,他们照着这些逃跑了的刺客查,还真不一定能查到。 啧,男主就是厉害! 凌当归吃饱了,打了个嗝,“那老板还没有交代?” 风絮摇头:“嘴硬得很,说他们这行有规矩,决不能透露顾客的一个字。” 凌当归笑了,“很有契约精神嘛,都要查抄且诛九族了,还这么硬气。那一般交易是要留下凭据的吧,点星楼都翻过了?包括什么机关密室的?” “都查过了,没有。”风絮道,“点星楼只有酒楼生意的账本,至于私下买卖的,这些人严谨得很,藏得死死的。” 凌当归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脑子里冒过三个字“灯下黑”,立即道:“把今年的账本拿来我瞧瞧。” 风絮很快将账本递给凌当归。 凌当归翻看,一看到数字就头疼,找了个懂账本的人教了一下,忍着从头看到尾,晕头转向,揉了揉眼睛,又重新翻看。 他这次看得极细极慢,一个字一个字的过,一直看到傍晚,脖颈都僵硬住了,一动便酸痛。 再翻过一页,顺着看下去,突然愣住,手指落在账本一处的墨色字迹上。 丁湘露。 * 遥春县的落花巷里一处宅子,凌当归站在门前,却步如灌铅。 还是闫庚推开了门。 素衣女子正梳妆整齐地坐好,昏暗的屋子里,跳跃的火光照亮她如枯槁一般的容貌。她正烧着东西,好似是书信。 风絮最先反应过来,迅速夺过剩下未烧完的书信,交给凌当归。 凌当归看过书信,慢步上前,将祭文放入火盆中,沉默半晌,才道:“是谁指使你的?” 声音沙哑,亦低沉。 丁湘露若无其事,继续烧着纸钱,道:“我想杀你,还需要人指使吗?” 凌当归语滞,“抱歉。我的意思是,谁给姑娘引的方向,暗示你去点星楼的?” 点星楼隐秘,丁湘露自小生于雁州,知道的可能性很小。 “没有人。”丁湘露冷静至极,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神中,流露出对凌当归浓烈的恨意。 她怎能不恨? 姐姐死于他手,兄长死于他父的阴谋之下,在雁州反叛时,老人熬不住,早已病逝。 全家,如今只剩她一人了。 即便凌当归给了她数不尽的银两,给她安置平安余生,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伪善的狠毒,让她恨得眼睛滴血。 要么杀了他,要么自己死,这一切才能结束。 凌当归知晓她的心思,却无力,也无话可说。原主的罪孽,到如今,已是不死不休,他也无奈。 又是半晌沉默,屋内火声噼里啪啦。 凌当归知道,从丁湘露这里,是再也问不出任何东西的。她已绝望,除了恨意,再无牵挂。 第162章 她要死。 凌当归想阻拦她,却找不出任何的理由,劝她活下去。 凌当归关上门,阳光很暖,他从脚底下却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滴——获得300积分,累积22800积分。” 又过了许久,凌当归手心冒汗,时冷时热,他闭了闭眼,声音里带着难以掩藏的哀恸,“进去搜吧。” “是。” 闫庚与风絮等人进去,便见房梁上,悬着一素衣女子,面色平静。 凌当归不忍去看,眼睛湿润,想抱她下来,却觉得她应该不愿,便唤风絮:“同她姐姐哥哥葬在一起吧,好生收殓。” 虽当时给了丁湘露很多钱,但她住得简朴,屋内没有任何豪华的物件,搜的很快,一无所获。 他们又去询问附近的居民,问了一天一夜,总算有些线索了。 据说有百姓夜里曾听见,操着奇怪口音的外地人偷偷摸摸路过。 “刘家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五大爷小时候跟着父亲游过长陵,做过生意,他说是许国的口音。” 闫庚问真假的,有没有听错。 那老头敲了敲拐杖,道:“真真的!当时宜国和许国还没打仗,两国友好到互通商队,我跟着父亲在那还住过几年呢,绝对就是许国的口音……唔,可能是长陵的官音,不过这个时间太久,我就记不清了。” 长陵…… 借丁湘露的恨意,引导她找点星楼杀手,刺杀凌纵。有生死蛊在,杀了凌纵,便是杀了陆观南。 即便被发现,也能将许国摘出去。 手段可谓迂回毒辣。 按照原书中的剧情走向,此事必是他所为。 第165章 幕后 凌当归连夜策马赶回清都,令闫庚去回禀嘉成帝,自己则直入鸿胪寺。 东边日出照耀万道金光,他勒着缰绳,刺得眼睛有些痛。 鸿胪寺卿宋央一得到消息,立马整衣在门口候着,恭敬道:“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 凌当归下马便问:“许国那边安抚得如何?” 宋央道:“回殿下,秦王殿下倒是没什么,只是韦太傅不好说话,这几日喋喋不休一直要个说法。” 小官将马牵去喂些草料,凌当归随同进入鸿胪寺,边道:“请他去兰蕙堂,就说我给他说法……对了,秦王的伤势如何了?” “秦王一直在养伤,写字画画,瞧着已经好了,每日都派人来问殿下的情况。” 凌当归神思略有些飘忽,只“嗯”了一声。 宋央心下暗暗觉得反常。 * 兰蕙堂,是鸿胪寺的议事厅。 凌当归坐在首位,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因他的穿书,原定的剧情轨道被破坏,多了许多未知的危险,这些又都是不可测的。他当初为了保全自己性命的生死蛊,竟成了借刀杀人的工具,让别人迂回行事,有机可乘。 凌当归捏了捏泛疼的眼角,不由地呼吸变沉,忧虑重重。 原书中的高潮之一部分便是男主与端王夺嫡,读者读着自然是惊心动魄,只觉荡气回肠,然而当真正身临其境时,只感无限凶险,方知男主处在凌厉的漩涡之中,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阿凌。” 凌当归突然惊醒,扭头看去。 陆观南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手中还端着檀木食盘,放有小米粥与糕点,还有几个精致的小菜碟,色泽漂亮,看起来甚是美味。 凌当归愣怔。 陆观南放下食盘,边道:“何必连夜赶路,等天亮了,吃完饭,再过来也是来得及的,总不至于匆匆忙忙,气色也苍白。” 他都说得委婉了,何止气色苍白,凌当归的脸色简直是憔悴难看,想来肯定是发生了大事。早知他也跟着去了。 陆观南将筷子递给他,轻声道:“先吃饭。” “……”凌当归没接,他也没什么胃口,而且陆观南待他这么好,甚至有点……贤惠,这令他也有些不自在。 “我还不饿,回头再吃吧。” 陆观南耐心得很,“遥春县在清都的最东南,颇为偏远,即便是快马,也要两个时辰才能到。你本就很累了,再不吃饭,身体怎么受得消?” 凌当归刚要辩驳:“不……” “况且这是我亲手做的,太子殿下给个面子,尝尝手艺?否则我便下不来台了。” 陆观南哄小孩子似的语气,温柔清润,又体贴入微,完全让人招架不住。 凌当归耳朵泛红,“……你做的?” “嗯,阿凌,多吃些,这几日你定然辛苦了。”陆观南端起瓷碗,舀了舀橙黄的南瓜小米粥,轻轻吹气,然后送到凌当归唇边,“刚刚好,这会吃也不烫。” “我自己来。”凌当归耳朵更红了,上手要接过瓷碗,却被陆观南晃了一下,接了个空。 凌当归瞪他:“……你干嘛!” 陆观南拂过一丝笑意,“你替我处理伤口,我喂你,也算是天经地义,报答恩人了。” 凌当归的注意力被转移,气得不行,“你少不要脸了,给我!我自己喝!喂来喂去的,像……像什么样子!” “那,就一次好不好?”陆观南还企图讨价还价。 凌当归咬牙。 陆观南将勺子再次递到他唇边,“阿凌?” 凌当归狠狠地张嘴,连带勺子也咬住,南瓜小米粥清香且甜,入口绵密。凌当归哼了一声,夺过瓷碗,嫌弃道:“手艺太差了,本太子不稀罕。” 陆观南微微一笑,丝毫不恼,“尝尝这个小菜碟,长陵那边最喜欢这么吃,我用水泡过,没那么咸。还是这个糕点,你喜欢的桃露糕,我方才又让人去做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哆嗦。”凌当归夹了酱菜就小米粥,又咬了口糕点,还是臭着一张脸,有意挑刺,“就你厉害是不是?” “那阿凌慢慢吃。” 陆观南的语气满是纵容。 凌当归吃着吃着就走了神,甚至还有些担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穿书打乱了男主的节奏,现在陆观南变得脾气很好的样子,比原先在平昌公府时还要温润君子如玉,再回许国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得了端王的笑里藏刀与奸诈诡计。 堂外,韦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口气没法对秦王对宜国太子出,只好撒在一旁赔笑的鸿胪寺卿身上,阴阳怪气道:“贵国太子殿下真是好命,秦王因他而受伤,他却倒好,还让秦王一大早起来为他做饭,还喂他喝粥。” “这……”宋央看着也不对啊,心中亦是来火,怯怯弱弱地表达不满:“太子殿下连夜赶路,如何让秦王给他做饭,这分明就是秦王自愿的。况且也不过就喂了一口,太子殿下便自己吃了。” 韦松冷笑:“好一个自愿。” 敌强我弱,宋央牢记嘉成帝的叮嘱,自知失言,赶忙赔礼。 韦松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便进了去,打断他们这一幅“安好”的晨时画面,扬声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忙碌,不知可曾查出幕后之人。” 陆观南微不可察地蹙了眉,看向韦松。 凌当归听出些他语气里的迁怒,不过不以为然,继续吃着,“太傅大人好着急啊,我的诗文作好了吗?” “你!”韦松又被当头一气,甩袖道:“太子殿下未免太轻狂!” 凌当归哈哈笑了,“大人脾气这般急躁,可如何当太傅啊。放心,我这一趟点星楼可谓是收获良多。” 他也不再卖关子,将所查到的事情全部告知。 讲完之后,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所以说,我是清白的。”凌当归接过布巾擦嘴,“太傅大人可别再怪罪我了,问题啊就出在你们许国当中,接下来便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韦松听了暗惊,如此说来,这个幕后人竟还知道生死蛊的事,而且极有可能在这次的仪仗队伍中,就混有对方的细作。 必须立即禀告陛下。 陆观南看向喝茶的凌当归,停留片刻,道:“丁湘露……” 凌当归动作一顿,继续喝,“红颜薄命罢了,本太子不在乎。” 陆观南知他心情不好,便不再追问,而道:“既然事情是这样,反倒是我连累了阿凌。” “你知道就好。”凌当归有些笑不出来,“本太子心胸宽广,看在你为我做饭的份上,便不计较。” 陆观南看他。 阿凌哪怕再耀武扬威,骨子里却也是纯善的。别人都道他如何轻狂桀骜,实际上却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 陆观南甚至从未想过世界上竟有这样好的人。 他最是珍惜的太阳,便不能任由人算计。 凌当归一路劳累,吃完饭后说了会话,便回东宫歇息了。 鸿胪寺,看似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鸿胪寺后庭的马厩里,一个穿着常服的男人正在检点出使的所有军马,亲自查过喂马的草料与水,待一切无误后,方才接过下属的递报,他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便将信给烧掉,仿若无事。 第163章 * 凌当归回到东宫也没睡,先入宫与嘉成帝说了此事,然后又放心不下丁湘露的后事,遂几番叮嘱了东梧卫,直到吃完午饭后才睡。 一觉睡醒,傍晚暗黄色的光照进雕花窗子里,徒增寂寥。 喝了盏清水后,方觉头疼缓解了些。 不知为何,睡中总是多梦,眼皮也直跳,似乎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坐在床榻上,锁眉想了好久,突然间外面传来动静,脚步声渐近。山岚面色残留惊意,“殿下,不好了!” 像是山林里的晨钟被敲响,凌当归的心脏也猛地一跳。 “怎么回事?”他急急追问。 “黑市里炼制生死蛊解药的那个商人,被发现前日死在了家中。” 轰的一声长鸣。 ——这次敲响的是清都宵禁的钟。 第166章 旧纸 已是宵禁时分,凌当归纵马长街上,东梧卫随后,禁军无人敢拦。 他去了黑市,直奔当初买下生死蛊的铺子。 此处幽暗阴森,灯都是暗黄色的,透着神秘与不可告人。此处也比清都其他地方的夜晚还要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潮湿黏腻的血腥味。 往时入夜,黑市是最热闹的,然而此时寂静无声。 出了攸关的人命案子,禁军已将这里团团守住。 凌当归下了马,掀开铺子的卷帘,只见那炼制生死蛊的商人已经面色灰白,了无呼吸。身下一摊血,已凝成黑红色。炼制解药所需的药材也全部遭殃,蛊虫俱死。 “殿下,他昨夜便被人杀害了。”闫庚将调查来的信息告知凌当归,“我问了其余商铺,据说看见了一个穿黑衣的人敲门进入。不过黑市本就设在地下,灯光黯淡,又着黑衣,掩盖容貌,所有人都没看清楚具体模样,也没个特征。” 生死蛊铺子在黑市中尤为特殊,本非开门迎客,而是客敲门,得到准予而入,且这老头性情古怪,爱用蛊虫戏弄人,在黑市并无朋友。因而过了几日,直至气味难掩,才被发现。 凌当归皱着眉点了点头,又问:“尸体身上有没有什么线索?” 闫庚道:“大理寺已有仵作验明,这人是死于一柄卷了刃的钝刀,所以脖子豁口处有多道伤痕,致死一击甚是利落。殿下您看他的脖子……” 说着,闫庚将白布往下拉了拉。 凌当归只扫了一眼那狰狞可怖的形状,便胃里翻江倒海,转身过去扶着槐树好一番干呕,脑子里下意识划过雁州时被自己杀死的井屏山与井庭父子。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几乎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闫庚自知过错,“属下该死,殿下……” 凌当归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仍旧止不住地干呕。晚风捎着寒意,他微微颤抖,眼前甚至有些晕乎。 直到一抹温暖将他覆盖住,含着清冽却不冷的香意。 “阿凌。”一声低沉。 凌当归身子一颤,扭了扭头。陆观南正替他披上棉披风,系好结带,道:“这里晚上阴冷,怎么不多穿些。” 凌当归讷讷无言,心中说不清是何感觉,只是朦胧间有些贪恋温暖。 半晌后,凌当归回过神来,暂且将其余事抛在脑后,干咳了一声,问:“你……你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陆观南抽出布巾,给他擦擦唇角,温声说道:“况且此事又非阿凌一人之事,我岂有缩头之理。” 这么多人在呢,闫庚又突然莫名其妙气鼓鼓地瞪着,凌当归有些尴尬,劈手夺过布巾,“我自己擦……你来这里,韦太傅应该不知道吧?” 陆观南垂眸看他,“我担心你,等他睡着之后出来的,他若知道,也不让我来。” 凌当归将布巾丢给他,本要习惯性地刺他几句,但这般诚恳,搞得凌当归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干巴巴的毫无杀伤力道:“担心什么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 软绵绵的,跟小猫小兔子似的。 陆观南一下子便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凌当归被摸了个措手不及,顿时全身紧张,四周看看,瞪他:“……喂!” “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尸体,回来告诉你。”陆观南含笑道。 温柔得不行。 凌当归气得不行。 陆观南掀开帘子进入店铺,戴上手套检查尸体,神色沉静,仿佛不受外界丝毫所扰。 凌当归偷偷挪动,在门外偷看偷听。 “虽然看起来手法粗糙,但实际上这些粗糙归根结底是凶器的原因,凶手本身绝对是个熟手。”陆观南边检查边说,“有找到凶器吗?” 闫庚脸色很臭,语气微妙:“没有,附近都搜查过了。” 陆观南对他语气不甚在意,“屋里再搜,我怀疑凶手是就地取材,为了防止被发现破绽,用的是铺子里的利器作为工具,就算丢,也不会丢多远,极有可能就藏在屋里某处。” “……” 闫庚没动,有些不满,“你是在命令禁军?” 陆观南瞳中极冷,“禁军便是你这样的手段吗?连凶器也找不到。还是说,你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讨好太子身上了?” “你……”闫庚愠怒。 陆观南不再看他了,脱掉手套,淡漠道:“我如今叫不动你,那就去找能叫动你的人,找太子殿下。” “不必!” 闫庚吃了个闷头亏,气恼地派人搜查屋子。 竟真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把菜刀,凝着干涸的血。 陆观南转身与凌当归道:“应当和点星楼一事的幕后主使是同一人,这次也聪明,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线索。” 作为原书读者,凌当归其实心里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但按照剧情走向,此时的陆观南应该还没有识破那人的真面目,他要不要……暗示一下呢。 凌当归正琢磨之际。 忽听陆观南道:“我知道是谁,冲着我来的,此事确实是我连累了阿凌。” 凌当归一怔,问:“谁?” “端王,陆玄宁。” 凌当归瞪大眼睛,他居然知道了!他就这么水灵灵地说出来了!!他对他居然这么信任吗这种秘辛都告诉!!! “长陵皮影戏一事,看似与他无关,实际上却是他最初挑起的。此人城府极深,也足够狠辣。”陆观南眸色深沉,放低了声音,“许国这次出使的队伍中,也混有他的眼线,目的便在于除掉我,或者通过除掉阿凌,来除掉我。” 他既然这般说了,但凌当归也不遮掩,道:“如此看来,确实计谋狠毒,对他来说,百利无一害。若除掉你,许国的皇子死在宜国,俨然一桩足以引发两国战争的大事;若除掉你我,既可引发战争,我父亲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儿子,储君即国本,宜国必然更摇摇欲坠。而不管除掉你,还是除掉我,有生死蛊在,性命一体,防无可防。” “正是这个道理。”陆观南笑了笑,颔首,“阿凌自是十分聪慧。” 凌当归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陆观南原先想着留着生死蛊,好歹能知晓阿凌是否受伤,又凭借此去威胁昭平帝出兵相救。可如今看来,生死蛊的隐秘已经被旁人知晓并加以利用,他与阿凌都陷入险境。 生平第一次悔然,不该丢了那颗生死蛊。 “现在第一要紧的事,就是找到解药。”凌当归走来走去地开动脑筋,“然后既然有你们内部有细作,那就要揪出来,此事就交由韦太傅去办吧。还有黑市这边,人多眼杂,未必真的一点凶手的线索都找不到,我得再找找人,但又不能大张旗鼓,免得打草惊蛇……” 陆观南看着凌当归,表情相当温柔,还带着宠溺,似乎在说,阿凌真厉害。 凌当归猛地一拍掌,“有了!” 找李十三、芰荷、迟迟那些个藏匿在清都的许国细作!这些是秦从云的手底下,也是最早混迹清都的细作,必然有门路。 后半夜,凌当归又没睡,干劲十足地在清都城,这边跑到那边,活脱脱大忙人一个。陆观南则陪着他,被凌当归好一顿挤兑,“你这样如影随形的,对方不是正好,来一个杀一双吗!” 不过只是开玩笑,禁军、东梧卫紧随其后,料定对方也不敢再出手。 陆观南莞尔:“何为一双?” 凌当归没听明白,翻了个白眼,策马到祁王府,禁军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生死蛊的解药没了,只能寄唯一的希望于原先那一颗丢了的。没办法,找啊,只能继续找,否则真就给别人留下了巨大的把柄。 点着烛火的缥缃堂,凌当归提着一盏灯,里里外外翻来翻去,一边抱怨:“怪不得昭平帝生气,要是我,我也生气,好好的解药,你丢了干嘛?!现在好啦,大半夜的不睡觉,看我们两个滑不滑稽?” “别恼了,这事是我不好,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陆观南也提着一盏灯,轻声说着,“我哪知道他这般阴险,我中了生死蛊之事,本是隐秘,竟叫他也知道了,必然是处心积虑刺探到的。” 第164章 凌当归越说越气:“你回长陵,多的是人盯着,想治你于死地,还不谨慎些。” “别担心,我在长陵……” 凌当归惊觉自己又忘形崩人设了,跳脚怒道:“谁担心你了!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本太子是担心自己的性命!” 陆观南划过一抹笑意,“好。” 凌当归不想理他,转过身去,飞速在博古架上翻,只要能藏东西的,一寸一寸看过去。他相当积极,斗志盎然,都能掀起一阵风。 陆观南相比,则文雅很多。他翻开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些书,拿出来翻了翻,忽然落下一张纸。 “这是什么?” 凌当归以为有什么收获了,立马回头:“什么什么?找到了吗!” 结果提着灯盏一看,不由泄气,就是一张发黄的纸,顿时拔高声音强调:“我们要找的是个黄色的荷包,里面放了解药!” 但陆观南好像没听见,捡起了纸,看得尤其细致,眉梢唇角上扬,带着笑意。 凌当归更加来火:“找解药啊找解药!” 啊啊啊不争气拖后腿的男主! 陆观南展眉,并将宣纸递过去,道:“阿凌,这是你的字。” “废话,这是我以前的书房啊,当然是我的……”随着他低头看去的动作,声音戛然而止,而且身体有明显的僵硬,他顿时劈手夺过宣纸,却夺了个空,眼见着陆观南慢条斯理地将宣纸对折,放入了衣裳里。 凌当归咬牙切齿。 陆观南打高灯笼,照见凌当归红得滴血的耳根与面颊,逗弄人似的,悠悠温润道:“阿凌,我们继续找……应该不会再找到其他东西了……吧?” 凌当归更加咬牙切齿,丢下灯笼,捋起袖子,将陆观南给推了过去,“砰”的一声,狠狠一关门。 陆观南轻声一笑,从衣裳里拿出那张纸。 只见满纸字迹,或认真或潦草的“陆观南”。 门又突然被拉开,凌当归阴恻恻道:“那不是我写的!” 陆观南往后退下,又让他抓了个空,复又将信放回,笑着“嗯”了一声,“不是你写的。” 这一看就是不信,凌当归怒道:“我都说了!不是我写的!” 陆观南再“嗯”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巨响。 门内的凌当归气得抓头发。 别说陆观南不信了,就他自己也不信。这纸还是一年多前,与陆观南初次分离的那个雪天写的……他心乱,字迹很乱,一方面是祁王突然出事,另一方面就是……咳,他被强吻! 气死了真是。 当初收拾的时候,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拍了一下! 第167章 寻药 找了足足一夜,天亮后,凌当归倒在树下的古旧藤椅上就睡。 他这几日睡得都少,因此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平缓均匀。 陆观南脱下自己的外袍,盖上凌当归的身上,随后又去从阁楼里抱出一床被褥,抖开晒了晒太阳,过会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他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 阿凌这几日忙坏了,又累又伤神,眼下泛起乌青,眼角微红。脸上还残留着昨夜蹭到墙壁的灰尘。 陆观南屈指拂去,指尖触及他带有温度的肌肤。 正是四月最好的时节,清晨的风捎带花香与暖意,莺歌燕舞,热闹又宁静。 陆观南被明媚的阳光晃了眼,暗暗想着,如果能一直就像现在这样,他也是愿意的。 身后突然响起动静。 陆观南回头一看,是韦松带着李十三他们几个细作,神色颇为凝重,应当有要紧的事,所幸也看到了凌当归在睡觉,及时停住了,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陆观南皱了皱眉,缓缓起身走过去,几个人去了月洞门处。 李十三等人先是给他行了礼,又探头探脑地看看藤椅上的凌当归。 韦松急问:“殿下,解药可有找到?” 陆观南摇摇头,“今天白天光好,再找找看吧。” 韦松愁眉叹气,“也只能如此了。对了殿下,黑市那边终于查到些线索了。” 陆观南追问。 李十三道:“事发那天晚上,有个躲仇家的扒手在黑市长巷的转角处看到一个男人,这个扒手在黑市很长时间了,而且非常机灵,见他是生脸,也没声张,偷偷跟着想捞一笔,结果发现对方极其敏锐,而且像个练家子,便胆小没跟了,但无意中捡到了关键证据。” 迟迟迫不及待,从兜中取出用布包裹的东西,“殿下您看,就是这个。” 陆观南接过看了看,是一根不长不短的草。应该凶手的身上不小心沾到的,然后又不小心掉下来的。 迟迟难掩激动,道:“那扒手捡到了就也随手一扔,还是我和芰荷姐姐还有李十三沿着黑市挨个挨个找到的!” 这么个东西,极容易被忽视,能找出来属实不容易。 陆观南不由道:“多谢你们,回头去领赏银吧。” 众人得了他这一声道谢,便只觉足矣,听了有赏银,更是欢喜。 陆观南在阳光下转着这一根草,细细嗅闻,若有所思。 “这应当是马草。” 韦松也点头,严肃道:“没错,我问了几个心腹,也都这么说。然后又与许国的马草比对,正是同一种。” 陆观南眼眉一敛,“监马官呢?有没有查过受害者死的那一天谁负责喂马?” 韦松神色更加凝重,闭了闭眼,道:“都问过了,那一天喂的人有几个,只有一人,当天晚上消失了一阵子然后又回来的。” “谁” “是随行护送将军杨衣寒的下属。” 陆观南心下了然。 韦松道:“有嘉成帝的准允,我已经借口丢了重要的东西,让禁军护住了鸿胪寺,特来请示殿下。” 陆观南当机立断,“即刻拿下,连同杨衣寒,严加审问。” “是。”韦松立马派人传信,随后与陆观南商议,“若真如此,那么这杨衣寒怕是不容小觑,原来端王与太子斗,他明面上不争不抢不站队,实际上估摸着早就是端王的眼线了。” 韦松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不对……宜国雁州起事那回,陛下派杨衣寒还有其他几个将军出兵相救,务必要快,但回头后我却听周行云抱怨过一回,杨衣寒似乎有意拖延……” 陆观南回头看了一眼藤椅上睡着的人,低了低声,果断但道:“回去之后再审他,若成威胁,必须除掉。” “是!”韦松心下也定了主意,问:“殿下也一同回去吧,正好还没吃饭,路上吃点。” 陆观南却没动,“我在这再待一会,那边都交给你们。” 芰荷猜度着:“为了生死蛊?若寻不到,只能寄希望于长陵了。殿下莫忧,我等已派人多处搜寻。” 陆观南只“嗯”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殿下。”韦松忍了忍,还是说出口:“殿下应该不会忘了吧,按照约定的出使规矩,明日就该回长陵了。” 陆观南自然清楚,不需要被强调,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凉凉道:“所以韦太傅的诗文做好了吗?总不能在宜国面前失了礼数。” 韦松:“……” “阿嚏!” 凌当归打了个喷嚏,忽然惊醒,藤椅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摇晃,阳光从疏疏落落的叶子缝隙里透下来,明亮温暖,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他愣愣地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被褥,四周一看,见到月洞门处的身影时,才静了神。 躺回去仰头看叶子,双臂枕着后脑勺。 方才睡觉了,他好像做了个梦。或许是因为在祁王府,他的梦也是围绕着祁王府的,曾在这里的细碎小事,竟也让人无端怀念。 黄鹂鸟和小麻雀飞来飞去,落在这边那边的叶子上,光影随之摇曳。 方才还梦见了一只本来很白但总脏兮兮的小土狗,本不是祁王府的,不过丫鬟好心喂食,它便常爱钻后院的狗洞来蹭饭。有时候吃不下,还鬼精灵地把骨头藏在自己刨的洞里。 他记得自己收拾家当的时候,这只小土狗好像也在…… 凌当归怔了怔,不由地握紧了双拳。闭上眼睛,重新回忆那天的事。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他在巷子口送陆观南,陆观南又亲了他……后来他把人还敲晕了,回到祁王府。 回到祁王府……极度心神不定乱如麻,躺了半天什么也没干。晚上的时候,才清醒了些,为自己谋划后路。去书房收拾男主曾经抄过的墨宝,还有一些珍贵的东西。找着找着又不安分,稀里糊涂地在纸上写了好多陆观南的名字…… 后来他去自己的房间,将尤为喜欢的东西拾掇起来……至于生死蛊解药,他放在了机关盒里,用一只黄色的刺绣荷包装着,随手一起放在了箱子里。 第165章 可是翻看那箱子……怎么没有呢? 凌当归两脚掂着地,一下又一下地晃藤椅,眉头渐渐蹙起,心里不断回忆当时的景象。 他在后院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挖了个坑,然后将一箱箱放进去,然后其中一个带花色的箱子……他钥匙忘在缥缃堂的桌上了,然后就回去拿……再然后……小狗…… 凌当归突然睁开眼睛,脚踩住地面,情绪陡然上来,连忙掀开被褥和衣袍就跑走。 韦松身负昭平帝的嘱托,仍持之以恒地劝陆观南,劝到最后,自己倒是来气了,暗暗腹诽,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陆观南摘了朵月洞门旁的海棠花,下意识回头一看,顿感凉气上涌。 阿凌人呢? “……殿下现在年轻,一时为情着迷也是正常的,只是……” 一阵风拂过,再看陆观南人已经不见了。 韦松咬牙。 他再多说一句,就不姓韦! 陆观南将掉下去的被褥和衣服抱起到藤椅上,左右看看,往前找去。 “太子呢?刚才不还在睡觉吗?糟糕,不会是……”韦松等人也跟着。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灰红的墙壁下,一个圆圆小小的狗洞下,凌当归正趴伏在地上,也不嫌都是土,拿着一根粗竹子,穿过狗洞好似在捣什么东西。 看起来还蛮艰难的。 好不容易捣到了,他明显发出一声欢喜的哼声,身子不断往前挪,伸手去够。脑袋都快卡狗洞里了。 韦松等人:“……” 这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这是在钻狗洞吗? 太滑稽了,想笑,又不敢笑。 因为陆观南已经在示意他们都走了。 半晌后。 “找到了!” 凌当归终于抓到了狗洞外的黄色荷包,兴奋激动地没注意,磕到了额头。立即打开荷包检查了一番,狠狠地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脏兮兮的衣裳,正准备转身。 陆观南及时离开,回到方才的树下,待那人急慌慌地跑过来时,只佯装东张西望寻人似的。 “咳。” 凌当归又再拍了拍衣裳和头发,缓了缓呼吸,步伐也慢悠悠,吊儿郎当又不无得意,背着手出现在陆观南面前。 陆观南含笑:“阿凌?可算找到你了,刚才去哪了?” “没去哪。”凌当归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又漫不经心地丢出了一个荷包,“喏,找这个了。” 陆观南稳稳接过荷包,惊讶:“找到了?在哪找到的?” “就那边。”凌当归眼神飘忽,“你别问了,本太子藏在那里,自有本太子的道理。” 天杀的,还真被狗叼了去,一直藏在它那个宝贝小洞里面。后来祁王府出了事,那小狗约莫也被吓走了。 他方才狼狈,可不能让人知道。 “行了行了,赶紧吃了吧。” 陆观南见他这般成竹在胸的模样,愈发可爱,尤其是脸上还沾着些野草土灰。 他不由伸手,将他脸上的东西拨掉。趁对方恼火要骂的时候,由衷道:“阿凌真厉害啊。” 凌当归压了压嘴角,哼声:“那当然。” 陆观南指尖划过他的面颊,笑意更浓。 第168章 入画 生死蛊解药有两颗。 凌当归干脆地吃了,陆观南倒显得有些犹豫。 “吃啊?还愣着干什么?”凌当归瞥了他一眼,随口一说。 陆观南道:“我在想,阿凌当初为何要喂我吃这个。” 当然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了。 但凌当归说:“当然是为了折磨你啦,但现在威胁到我自己了,那断是万万不可的!” 陆观南无奈一笑,知道从他嘴里是无法得到真实答案了,在他的盯视下,将解药也吃了。 * 回到鸿胪寺,陆观南睡了一会。 醒来时,正黄昏时分。他怔愣地起身,半晌后,陆观南掀起袖子,原先那手肘上的印记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体内恍惚宁静,甚至微微酸涩,怅然若失。 他竟觉得,能共享疼痛,也是可望而不可求了。 “殿下。” 有人敲门,是韦松。 陆观南蹙了蹙眉,仍是原先那清冷孤傲的神色,让他进来。 韦松将供词交给他,“总算是审出来了,费了好大功夫。没错,就是杨衣寒。他是寒门出身,也不知端王用什么方法将他收为心腹,暗中一直替端王办事。我问了他,一直不肯开口。因事情败露,几次想自了。” 陆观南接过,一目十行,淡淡道:“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 “这里毕竟是清都,我们也不好行事。所以我已经让人将他给关押了,带回长陵,请示陛下如何处置。” 陆观南应了一声。 屋内寂静。 韦松犹豫了一会,问:“殿下的生死蛊可解了?” 陆观南还是只“嗯”了一声。 “那便好,这样端王的计划就落空了。”韦松松了口气,他又是片刻犹豫,再问:“殿下……可知明日该回长陵了?嘉成帝原打算今夜宴饮的,只是微臣考虑殿下身子尚未恢复,便罢了……” 陆观南眼皮垂下,看了看他。 韦松忙道:“微臣只是提醒,别无他意……诗赋已经做好了,我待会就派人送到东宫。” 陆观南语声淡漠,道:“拿来我看看。” 韦松遣人拿来。 韦太傅尤擅诗文,辞藻天然。写宜国太子,又沾染了点清都华丽风流的意蕴,将那意气风发的太子写得跃然纸上,潇洒灵动,性情随意。 “太傅妙笔。”陆观南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些诗句,只觉阿凌便在眼前。 能得这位赞誉,可不容易,韦松忍不住抚须而笑,“殿下谬赞,不过信笔罢了。” 陆观南目光不离,道:“我还以为太傅不会写的。” 说起这个,韦松又笑了笑,竟十分真诚:“原先是不打算写的,那本是凌太子的胡说八道。不过这几日下来,我倒是对太子有些改观,都说太子轻狂,倒也不假,却也轻狂得可爱。嘴里不饶人,可这些时日,遥春县查点星楼,祁王府寻解药,哪一项不是亲力亲为。微臣想了想,忽生灵感,提笔一气呵成。” 闻言陆观南有些意外,心中难得几分宽慰,“太傅竟这么想。” 许国的人都劝他远离凌纵,骤然听见这么一番,倒让陆观南哑然失笑。 时日有限,他们还需检点行装,韦松又说了几句,便走了。陆观南托他将自己前几日写的画也一并送入东宫。 黄昏霞光入屋,陆观南坐在榻上赏着一盆染了金光的晚樱。太阳渐渐西斜,最后一抹落日余晖,也终将不见。 屋内幽暗,陆观南闭了闭眼,燃起灯烛,取纸笔来,心随意动,将方才韦松的诗文,一字不落地写了下来。 “萧萧……举目……” 东宫,凌当归正津津有味地念着诗句,虽说他诗赋素养太低,却也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这可是韦松写的哎,许国乃至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师级文人啊,何其有幸。 凌当归将宣纸放在匣子里珍藏,再看看鸿胪寺送来的画。解开系带,展开画轴,凌当归不由地一怔,仿若置身于画中。 春月清丽,惠风细雨,柔腻如丝绸般的漱河两岸,开有百花,间以飘然杨柳,烟波之上,有一寻常小舟。 小舟上,二人对坐,一把剑、一壶酒,腰上白玉佩,眼底明亮笑意,大有相忘于江湖之清净。 而远处,是数不尽的青山与飞鸟。 凌当归捧着画,细细看来看去,蓦然心中触动,有些感慨,慢吞吞地将画轴卷起,一个人呆坐在案上良久。 半晌后,他突然道:“来人,备马!” 一炷香时间,抵达鸿胪寺。 陆观南正把自己关在屋里,心道着挨过漫漫长夜。忽听外面走廊里的动静,不一会,到了自己跟前,门被一敲,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陆观南?” 刹那间,如在梦中,陆观南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外面拍的声音大了点:“你大胆你,快给我开门!” 陆观南愣了一瞬,有些慌急地离开书案,开了门,见来人,又是不由地一愣,喃喃道:“阿凌……” 凌当归发脾气:“……我敲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开门?!” 原是看了那画一腔冲动,跑了过来,待真的见到了他之后,凌当归满身的别扭不自在。 陆观南将他拉入屋中,关了门,还从里面反锁了,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微弱昏黄。凌当归看东西有些不清楚,“这屋里太暗了,再点几支蜡烛吧,这点钱清都还是出得起的。” 他正要去点,手腕忽被拽住,一股力气将他拽入了温热的胸膛中。 “……?” 下一秒,他听见耳边传来声音,“不必。” 第166章 凌当归紧张得心跳如雷,“你你你……” “为什么来找我?”烛火在摇曳,在陆观南的眸子里跳动,“可是也舍不得我离开?” “……” 他的呼吸打在凌当归的耳朵和脸颊上,烫得凌当归不由往后缩,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陆观南将他揽入自己怀中,虽语声轻柔,动作却强势得很,目光一错不错地落着凌当归的眼睛,笃定道:“阿凌,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可你还是来了。” 这句“我喜欢你”像一场春天的雨,迟早要来的,等候多时的,久违的,不冷不闷,将凌当归浇了满身。 系统在疯狂扣积分,倒像是雨落繁花,淅淅沥沥的欢快。 “阿凌,你知道吗?我今晚便一直在等,等你什么时候来。若你不来,我不知要多难熬。可也无妨,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总归要见上一面。”微弱烛灯里,陆观南也看见了凌当归绯色的面颊,他又害羞了。 凌当归讷讷,嘴突然笨了起来。 陆观南靠近他,只觉他身体都软了,低低一笑道:“怎么偏不说话?方才敲门时不还是很有力气吗?阿凌,在想什么。” 大抵爱人时,就想使坏。陆观南见阿凌这般,亦是如此。 凌当归好像被这人蛊到了,鬼使神差地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亲我……” 陆观南微愣,笑了几声,“你好可爱。” “我……” 余下的声音皆吞入腹中,十指相交,只余缠绵吻声。 凌当归没跟别人接过吻,但也看过小说,朦朦胧胧地觉得,这个事情好像真的会上瘾,好像真的很舒服,整颗心都泡在春风里……尤其是陆观南这般温柔细腻。 偶尔两个人松开,彼此注视着,他浓墨的眼眸下,又藏着掩饰不住的占有欲。 凌当归下意识拽着他,陆观南又是一笑,再度吻上去。 凌当归被迷得头昏,心想自己真是完了,竟然喜欢上了男主。 【没做/】 第169章 剧情 清明这日,下了一场雨。 凌当归坐在东宫的廊下,随意地玩着叶子,看雨线落成珠帘。 他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捡着地上盘子上的糕点吃,思量着许国的仪仗此时应当到荀州界了。那里可能也在下雨,所以车马会走得很慢,说不定也会停在某处,歇息等雨停吧。 吉祥看着凌当归已经在那里坐了快一个时辰了,心下十分不安,几番犹豫,还是上前道:“殿下,雨疾风冷,回宫吧。” 凌当归敷衍地应了一声,却道:“殿内太闷,我出来透透气。” 吉祥默默叹气。 这到底是殿宇闷,还是殿下的心闷,未可知啊。 他到现在仍还记着,许国使臣离开那日,起了风。 太子殿下并没有同嘉成帝一样,亲自送陆观南离开。而是站在宣德门的城墙上,望向城墙下的车马仪仗,望向玄衣猎猎的秦王。太子殿下一如初迎那日,鹅黄衣袍,却难得没有了往日的轻慢与嚣张,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眸中却多了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复杂、沉沉……总之,难以言喻。 而在秦王也仰头看过来的时候,吉祥察觉到太子殿下的身子好像晃动了一下,落下一声叹息。 吉祥看看城墙下,又看看旁侧。 忽觉这一幕,竟如暮春迟雨,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哀伤。 他不明白,只觉得他们两个人,也许对于某件事彼此心知肚明,但都不开心。 “殿下……” 又一阵斜风细雨,吹了吉祥满脸,糊住了他要劝的话。 一声轻笑和衣裳摩挲的声音。 凌当归拍了拍手中沾到的糕点碎屑,起身提了提早已被雨打湿的衣袍,不见风雨阴霾,面色恢复如初,道:“去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吉祥一愣,登时快哭出来,“殿下,您终于正常了……” 凌当归“啧”了一声,没好气道:“瞧你这出息,本太子什么时候不正常了?” “您可不知,连着三日您都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属实让奴才心中不安啊,就连陛下也尤为担心,时不时便派人来询问。”吉祥抹抹眼泪,喜极而泣:“如今您愿意洗澡,可算是好了!” 凌当归有些无语,有这么夸张吗,不就是冷酷了三天? 吉祥赶忙去安排沐浴。 兰汤池,仿照东梧阁而建造,金砖玉墙,满室生香。 凌当归不要人伺候,让所有人都出去,他一个人泡在汤池里,真是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眼睛,游到一处台上放有两层木案的地方,在木案里翻了翻,翻出一个红绳系着的小猫玉坠。 他提在手里,晃了晃,玉质晶莹,小猫也栩栩如生,中心剔透地印有“阿凌”二字,妙笔生灵。 凌当归看了许久,另一只握住摇晃的小猫,将吊坠仔仔细细地放回去,又随意地翻看其他东西。 这些都是陆观南刚来时,送给他的,说是许国的特产,精致的小玩意。 凌当归都翻了出来,挨个挨个重新看过去,再一一收起来,郑重地放回包袱中。 随后游到汤池中央,屏住呼吸,将自己沉了下去,任双手浮动。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破出水面,猛烈地呼吸着,抹去脸上的水珠与鲜花,眼睛因沉水的压力而涌上红色。 外面在下雨。 凌当归看向摇曳的烛火,忽地想起曾在祁王府时,陆观南从窗子里刺客一样偷溜进来,打晕了弹琵琶吹笛子的宝樱与湘露,因金蛇毒一事来找他对峙,结果却吃了个闷亏。 凌当归无声地笑了笑,抵着脑袋,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当真是物是人非。 他很快敛了笑意,毕竟他心中知晓,真正更惨烈的物是人非,还在后头。 也快了。 本就不该沉迷其他的…… “系统,我现在多少积分了?”凌当归问。 “目前宿主共积攒了22000积分哦。” 凌当归惊起拍水,严重怀疑:“怎么还这么点?我怎么记得从雁州打回清都,就差不多这些?” 系统滴滴两声,在他眼前调出扣分记录,“宿主请看,由于您ooc的次数太多,尤其是与男主之间产生一些不合适的亲密接触……” 凌当归被水温的热气熏得脸红,及时打住系统:“停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疑似被戳穿恼羞成怒,开始胡搅蛮缠:“又不是我主动的,明明是他!他才是罪魁祸首,我是……我是清白无辜的受害者!凭什么扣我积分?!我觉得你们系统应该把分还给我,并且还得补偿我,来之前也没说男主他会弯啊……” “这个……”系统显然也因为男主弯了这件事大开眼界,大感震惊,思虑过后,还是说:“不行的哦,只剩下八千了,宿主只能继续努力,且不要崩人设哦。” “小气,死板!”凌当归撒气,又在心里算了算,“八千……” 从现在开始,他要投入事业,每日加油,钉死自己的恶毒人设,早日赚够积分,获得重生! 他重新回忆了一遍原书剧情线。按照时间,接下来男主会回许国,同端王陆玄宁拉开夺嫡大战。而宜国的仞州,乌塔之患愈演愈烈,内廷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将,刚继任的嘉成帝为巩固政权与统治,平息民间的一些不好言论,决定御驾亲征。 届时,将由太子监国。 这个时间段,必然是他赚积分的好时机。 凌当归斗志满满,在汤池里游了一圈,头发上沾了好几片桃花。 他佯装不察,忽视心底那一抹难过。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残月繁星,无限愁思被勾了上来。整个人翻来覆去,心口跳动,眉头不由地蹙起。过了很久,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一片混乱,都是原书中的内容。 次日醒来,脑子里仍是残留着原书原主的结局。他恍惚觉得割裂,现在的陆观南,真的同原书中变了许多。 是因为他穿了进来吗…… 吉祥挑起床帘,端来一盏温水,“殿下醒了?陛下召殿下入宫,说是有要事。” 这个要事,便是仞州乌塔之乱了。 凌当归捧了冷水冲了把脸,空气清冽,他精神也清晰了些,换了一身常服入宫。 嘉成帝继位三个月,宜国天下乱势频出:边关仞州,乌塔侵略甚重,哀鸿遍野。东南山林突生大火、山石坠落砸伤了附近村落百姓数人,陈郡的瘟疫平了又起,人口锐减、四散逃逸,再有处于南方的雾州莫名其妙春天不下雨反下雪,又开了梅花,只一日便迅速凋零。 种种棘手,令嘉成帝焦头烂额。 尤其在此时,民间已有了一些妄谈,称嘉成帝得位不正,此乃亡国预兆。 如今的嘉成帝,鬓间已有白发,面上愁苦之色。 凌当归沏完一盏茶,奉上:“父皇,喝些茶。” 第167章 嘉成帝叹了一声,杯盖擦过边沿,“阿纵,你说,天怒人怨,难不成朕当真要亡了这宜国百年江山?” 当然不是。 凌当归在心里默默地接了一句,是你儿子我。 亡国非一人之力。凌当归凭心而论,撬动宜国根基的是天熙帝,在他在位期间,宜许两国止战的二十多年,却不修武略,朝政荒废,只知苛政杂税,大兴土木,求仙问道,一心长生不老,而置苍生于蝼蚁。 嘉成帝继任,以清君侧粉饰太平,实际上确实是起兵造反。长达一年的战争,将摇摇欲坠的宜国再添了一把火。或许心中有愧,他在位期间,励精图治,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洗刷名声,然而天命不佑,死得早,死于自己儿子手里。 真正葬送了江山的,还是原主凌纵。与其叔叔天熙帝,一脉相承的昏君、暴君,沉溺享乐,在乱成一锅粥的局势中,竟还想着遣使者去天下搜寻美女入宫的货色。 最终,本就摇摇欲坠的宜国,轰然坍塌。 现在,这个剧情已然开启。 凌当归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先劝嘉成帝:“父皇,您忘了?洪灾、饥荒、瘟疫、战争,天熙年间便频发,而天熙帝何曾上过心?如今又起,又有何不寻常?不过是从未得到妥善处理罢了,我们要替天熙帝擦屁股,天下不知,又怎么能怪到父皇头上?至于春天下雪,虽少见,却也是正常的。这个一日开梅花,倒是吊轨,儿臣觉得极有可能是人为捏造,蓄意兴风作浪。” 嘉成帝被这么一说,果然心定了定,“也是,朕倒是乱了。” 凌当归点了点头,做出不可一世的无知与轻狂道:“况且宜国江山万年,怎么可能会亡呢?父皇莫被这些无妄的征兆和小人迷惑。” 他来自新世纪,须知天下无不亡之国。 嘉成帝笑了笑,“还是阿纵看得透。父皇召你前来,为的是监国一事。父皇已决定亲征仞州,荡平乌塔与这些谣言,此番也更利于咱们宜国的根基。” 凌当归自然表露高兴,“父皇且放心,儿臣一定将宜国治得妥妥当当。” 他已经看到,白花花的积分正向自己招手。 第170章 监国 原书里,太子监国这一段,原主凌纵可谓将“败家”做到了极致,一系列初出茅庐的操作,竟有了当初天熙帝的影子。到了后期登基,所作所为更是深得真传,甚至还“青出于蓝”。 不说后来,就说现在。 嘉成帝让丞相谭平与众位大臣一同辅佐太子,教他处理朝政,学习帝王制衡与驭人之术,以求将来稳固宜国。 谁知原主只知沉缅享乐,饮酒、歌舞、奇珍异宝、女色,至于朝政,更是殆废,全部交由底下的大臣,自己则一概不管。 丞相曾经劝他,还被迁怒,罚着在皇城门口跪了整整三日,任由百姓议论纷纷。 宜国本就吏治混乱,天熙帝又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原主此举,也寒了本就稀少的良臣忠臣的心,奸臣愈发嚣张。 “滴滴!滴滴——系统提醒宿主,从现在开始进入关键剧情。由于检测到宿主多次扰乱剧情,影响严重,为保证任务顺利进行,请宿主遵循原书剧情与人设,否则将予以加倍扣积分的惩罚,若有违重大剧情,将积分清零。” “滴滴!滴滴——系统提醒宿主……” 因而如今,他正在嘉成帝用于处理政务的明文殿中,身体歪歪斜斜地躺在宽敞舒适的黄金座椅上,姿态十分悠闲,手里拿着玉笛,一边耍着玩,一边哼着小曲,大有死到临头还游船赏花的美感。 “殿下,这……” 谭平以及太子太傅等臣子面面相觑,这这这了半天,头疼欲裂,急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 “嘘,等会。” 凌当归镇静地抬手止住他们,横着玉笛呼呼呼吹了几个音,然后又连贯着又吹了几个音,皆为破碎,简直呕哑嘲哳,听得人耳朵疼。 凌当归自己但觉得满意,笑着点点头:“天籁之音,各位觉得呢?” 群臣又是支支吾吾。 明文殿里的太监已是疯狂吹捧了起来。 “妙极!妙极!殿下此一曲真是如听仙乐!” “殿下笛艺高超,无人可及。” 凌当归似笑非笑地扫了这些太监一眼。 原书中,原主就被这些陈词滥调给捧得飘飘乎,对太监极其信任,养的太监胃口太大,以至于后期竟有朝臣想面见皇帝,须得先求太监的荒谬行径。 静了片刻。 一时之间,竟无人能猜出这位太子殿下在想什么。 “说得好!”凌当归打破沉默,痛快地甩了一把笛子,笑意愈深:“来人,赏!这几个,都拨到东宫名下,伺候本太子吧。” 几个本吊着一颗心的太监闻言大喜,迅速跪下来磕头,好话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22200积分。” 凌当归笑了笑,带着些邪气,道:“还不替本太子剥核桃,这么没有眼色也想往前上爬?” “是,是!能为殿下是奴才们三生有幸!” 于是一拥上前,抢着剥核桃,端茶倒水地殷勤伺候。吉祥看了都不由啐了一口,暗骂谄媚。 谭平等人更是脸色一变,有人若有所思,一派投机,有人深虑担忧,以谭平为首,上前劝谏:“眼下正是殿下建业之时,殿下该以朝局为重啊。” “建业?”凌当归从玉盘中摘下一颗水晶般的葡萄,随手一挥,衣着绣彩的貌美宫女、优伶在他肩上揉按。他则一脸沉醉多情,咬了口葡萄,漫不经心又无知地反问:“那不是父皇的事吗?” 这一句话可把谭平堵得够呛,胡子瞪眼的,险些晕过去。 凌当归看了乐得大笑,形同火上浇油,随后收敛了些,关心道:“谭大人,你可没事吧?” 谭平强颜欢笑:“微臣无妨。” 凌当归道:“那就好,这些折子,就有劳丞相大人明日一早来给本太子批了吧。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本太子从雾州进的一批瓷器到了,本太子得去看看。” “这……殿下,瓷器哪有朝政重要啊,况且、况且,陛下出征已有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您一次折子也没批过啊……”谭平十分无力地劝他,诸如这样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凌当归笑眯眯的,托着下巴道:“这不是有谭大人吗?何劳烦本太子呢?” 没等谭平再劝,他打了个哈欠。 捶腿的太监眼珠一动,道:“谭大人,太子殿下身子不适,您就别扯这么多了吧。若是伤了殿下的尊贵之体,陛下再发问,您又如何担当得起?” 谭平一肚子火气都被这太监勾了上来,怒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太监头一缩,“奴才是为了殿下考虑啊。” “呸!你算什么东西!” 原书中写过类似剧情。太监为争宠,多次在太子面前进谗言,造谣谭平,而每次太子都选择相信太监,对谭平则是羞辱、罚跪等。 心中无奈的凌当归咳了一声,端来一盏茶,慢条斯理道:“谭大人可是在指桑骂槐?” 谭平一愣,立马回道:“殿下误会,微臣绝无此意!” 凌当归牵起嘴角一笑:“是与不是也未可知。好了,丞相大人,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咆哮明文殿,又当着本太子的面讥讽家奴,实则打本太子的脸,本太子没冤了你吧?” 可太冤了。 凌当归设身处地,这口气他可受不了! 然而谭平别无他法,憋红了脸,“微臣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凌当归啧了一声,“既如此,就跪在殿外候着吧,等本太子什么时候气消了,你什么时候起来吧。” 谭平闭了闭眼,心中满是失望:“微臣遵旨。” 他起身跪在殿外,正是傍晚时分,初夏凉风习习。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22400积分。” 凌当归又打了个哈欠,示意太监将殿门关上,表示不想看见无关紧要的人。太监麻溜地关上门。 一个粉面朱唇的优伶剥了葡萄皮,显得阴柔,男生女相,玉指芊芊,媚眼如丝,正勾着要喂凌当归,“殿下,吃个葡萄吧。” 凌当归皱了皱眉,下意识躲避。 葡萄溅了汁水,落地沾了灰。 优伶茫然,“殿下……” “都退下。”凌当归眉头紧锁,佯装发怒,“没看见本太子烦着呢吗?这次就罢了,以后谁再这么没有眼力见,通通拖出去砍头!” “滴——获得50积分,累积22450积分。” 好一个喜怒无常。 吉祥冷哼一声:“还不快滚出去?!” 太监宫女优伶吓得不敢多言一句,慌忙出去了。 凌当归松了口气,从腰间取下折扇,在自己周围扇着。自从嘉成帝走后一个多月,每日都有男男女女往自己身边凑,有时候他在御花园里走着走着,便能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等着钓他。 第168章 凌当归烦得很,又自认倒霉。 这些人之所以这么猖狂,正是因为他最近为了赚积分,走剧情人设,表现放荡孟浪了些。不过他也还是很纯情的,就嘴上说了几句,清汤寡水的。再过分一点的话,他就说不出来了,总觉得陆观南就在他身后幽幽地盯着他,莫名一阵心虚。 吉祥叹气,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奴才知道您心情不好,可也万万不能作践自己啊。” 凌当归吃着太监剥好的核桃,总觉得他这话听着怪怪的,“?” 吉祥说得克制委婉,“陆观南毕竟已经走了。” “……”合着是以为他“失恋”导致的“堕落”了。凌当归猛地拍了一把核桃,冷笑:“他走不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下回再胡乱揣测,就割了你的舌头。” “奴才该死。” 吉祥轻轻地拍了个巴掌,看着害怕,其实一点也不怕。他不像宫中这些人,他是从祁王府流放时就跟着殿下的,自知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不过据吉祥观察,殿下最近确实性情古怪了些,总要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将本就不好的名声又添了霜雪。 吉祥又是默默叹气,这一切还不都怪那个陆观南!要不是他,殿下能这般神志不清吗,真是个祸水。 “去去去,别来烦我,本太子观天象,感觉要下雨。”凌当归站在窗前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又看了看门口跪着的大臣,“下雨天最适合睡觉了,你去吩咐,谁都别想打扰我。” “可殿下方才不还遣人请皇后娘娘过来吗,正好娘娘想与殿下说择选太子妃一事……” 凌当归将窗户给关上,敷衍道:“本太子不管,本太子言而不信,她要来就来,我睡了。” 凌当归任性达人,落下珠帘,躺下就睡。 不得不说,他预测得还挺准,躺下没多久,外面就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谭平跪在殿外,淋了一身的雨。 但给吉祥急得不行,刚想派人回了皇后娘娘,就见宫女撑着伞护着皇后已经过来了。 窦英见了谭平,微愣,“太子呢?这是怎么回事?” 吉祥只好将事情经过简单一说,又说太子睡觉去了,谁也不见,窦英闻言锁眉,“殿下怎么愈发任着性子胡闹了?真是辛苦谭大人了,大人先起来吧。” 谭平浑身已湿透,很是狼狈,固执着不起来。 窦英道:“太子那边本宫去说,都是雁州一步步过来的,本宫知晓,太子并非无理之人,大人且放心吧。” 谭平年纪也不小了,狂风暴雨,又一腔埋怨。窦英多劝了他几句,让人扶着他先去见太医。 窦英想见凌当归,却吃了个闭门羹,只好先走。 殿内。 凌当归又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听着窗外的哗哗雨声,说不清心中什么感觉,总之不太好受,沉重。 接连几日,他懒洋洋地不见人。 窦英几次去,都不见他的人影,商议太子妃一事迟迟没有下文,却频频传出太子宠幸优伶或者宫女的消息。 朝臣见谭平遭遇,又见太子行径荒唐轻浮,信任太监与佞臣,满是贪图享乐之辈,实在难为储君之道。 可若真的细论起来,嘉成帝却只这一个儿子了,又是发妻的嫡子,皇位非他莫属。 想到这一层,其余朝臣纷纷效忠讨好。 收到嘉成帝的捷报与家书时,是两个月后,凌当归已经收割了2000积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看家书的时候,走了神,一目十行,许久后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嘉成帝的口吻有些反常。 第171章 卦言 仞州,军营。 大帐内,众副将与随行军医忙得焦头烂额,忧虑重重,此起彼伏响起不安的“陛下”二字。 嘉成帝卧在榻上,脸色惨白至极,额头皆是汗珠,呼吸紊乱且急促。军医在为他剪掉肩膀处粘连的衣衫,剜去血肉。 “请陛下忍耐。” 嘉成帝死死咬着布棍,浑然痛不欲生。 待军医从骨头中取出箭矢,嘉成帝猛然地吐出好几口恶血,血迹尤其发黑。 “陛下!” 嘉成帝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众人便只好退下,让嘉成帝好好歇着。军医留下,处理其余伤口,又急着令人速速去找药草并熬药。 “此毒阴邪,请陛下千万莫忧,以免毒发入心肺。” 嘉成帝眉头紧蹙难展,一言不语。 原来嘉成帝征讨乌塔时,不慎中了对方可汗的毒箭。这毒是乌塔独有,而且还会受情绪影响,越是痛苦,便越是折磨。 嘉成帝也知道,此时该闭目,什么都不想。 奈何他压根无法控制,满脑子都是昨日捉来的占卜师的话。 嘉成帝挣扎着起来,分明虚弱,却怒目道:“……把他带来!” 近侍犹豫道:“这……” 嘉成帝似是一刻也等不及:“还不快去!” 很快,一个老头子被拎了过来。这人形容奇怪,粗眉大眼,是典型的异族人长相。老头也并非军伍之人,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烂,却言语惊人。 昨日在草原上捉到他时,见到嘉成帝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公贵却无嗣,太子非太子。” 嘉成帝在军医的搀扶下,换了一个干净的枕头,艰难地看向帐内被押跪着的乌塔人,缓了缓呼吸,寒声道:“朕问你,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几位副将,慌忙道:“陛下,这乌塔贼一定是被窝罗那个混账为了报他父亲之仇,陷害指使,故意扰乱我等军心,还请陛下准允,将此贼子斩首示众!” “我不是,我只是路过……” 乌塔人的中文说得并不流畅,此时又惊恐,听起来很是滑稽。 嘉成帝咳了一声,抹掉嘴角的血,眼神已阴鸷:“朕只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乌塔人不敢抬头,嗫嚅道:“我自小随父亲学习占星观天、相面卜卦之道。见陛下面容,占天问道,算得了这一句话‘公贵却无嗣,太子非太子’。意思便是,陛下尊贵,却已无子嗣。如今的太子,也并非太子。” 副将之一觉得荒唐:“胡说!太子不是太子,能是谁?!我看你这人,满嘴胡言,就该被一刀砍死!” “陛下,还请陛下明察!免得乱了军心!” 因受伤的缘故,嘉成帝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瞧着十分渗人。 他冷冷开口:“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卦言吗?” 乌塔人摇了摇头,“此乃天机,再无他言。” “好。”嘉成帝面无表情地扔了令牌,“将此妖言惑众、污蔑太子之人,推出去斩首!谁若敢私下议论,传播谣言,按军法处置!” 乌塔人大惊,“陛下饶恕啊……这些不是我说的,是卦象所得,是天命啊……” 他被拖了出去,随着一刀落下,一声凄厉,再无动静。 嘉成帝我又吐了口血,浑身只觉冰凉,失重感不断涌上来,拽着他往下坠。而底下,是无底深渊。 皇帝病了。 军医和近侍守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乌塔的解药。熬成汤药后,给嘉成帝服下,一日后,他终于醒了,令班师回朝。 这一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虽杀了乌塔的大可汗,自己却也中了对方的箭,危在旦夕。不过因乌塔内廷更迭,无暇顾及宜国,侥幸得了生路。 銮驾内,嘉成帝颤颤巍巍地服了药丸,拿布巾擦掉额头的汗。半晌后,方觉好些。 他闭目沉思,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卦言。 ——公贵而无嗣,太子非太子。 他一生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夭折,还有便是凌纵与凌宥。流放期间,凌宥和他的母亲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凌纵,即为太子。 太子非太子…… 嘉成帝反复琢磨这五个字,愈发觉得意味深长。 凌纵是他与茜娘唯一的孩子,茜娘走得又早,而他常在外面戍边,管教不多,心中愧疚。所以从小到大,对于阿纵,他一直都是纵容溺爱,随他想做什么做什么,以至于养成他狂傲肆意的性格,惹祸不断,言行恶劣。 可不知从何时起,阿纵的性情变了,嘴上不饶人,行为却宽。 便如陆观南一事。 阿纵一向厌恶这个“表兄”,曾在自己面前,无数次唾骂过此人虚伪。 他被平昌公府赶出去后,阿纵将他买入祁王府做奴隶,百般折磨,逼他吃毒药,各种上刑欺凌。可是后来……不仅不再伤他,还明里暗里地予以关心,甚至两个人的关系还变得异常亲密。 这绝非阿纵之意。 再如丁湘露与丁不弃之事,既知是丁雪浮的亲人,竟没有直接杀了,反而给放了。 更蹊跷的是废太子凌羽,天熙帝下令流放,他居然敢暗中派人假死混淆,将凌羽给救了。 …… 这一桩桩,一件件。 第169章 嘉成帝从前只当阿纵终于听劝,决定改邪归正了。现在想想,一个人会变得这么彻底吗?仇人不再恨,待人仁慈宽和,也不沉溺美色了,甚至还知道习武保护自己。流放期、雁州造反,他表现得都太冷静了。 嘉成帝却从没想过,这个人,或许并不是他的阿纵。 太子,非太子。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一想到这里,毒箭的后遗症又发作,他身子抑制不住地战栗,全身冒汗,忽冷忽热。他没去管,只是催促着:“快,三日内务必到京!” 三日内舟车颠簸,终于如嘉成帝所愿。 清都已入冬。 凌当归站在城墙上,北风吹得他的大氅猎猎飘扬。他目光远眺,落在如墨点般的兵马,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父皇回来了。吉祥,告诉御膳房了吗?” 吉祥道:“回殿下,早就已经说了,将您昨日打猎得来的兔子与鹿烹了,只待陛下回来,一同宴食。” “好,父皇应当会高兴的吧。”凌当归拢了拢大氅,忽然觉得有些冷,仰头看天,灰云像散乱的线一样。他呢喃着,“该不会是要下雪了吧。” 吉祥乐呵呵的:“殿下可真准,钦天监说,今日起必有一雪。俗言道瑞雪丰年,这是好兆头啊!” 凌当归勾唇,笑而不语。 只怕肃杀冷冽,失了好兆头。 凌当归在监国的一年里,如原书中笼络群臣,收买人心,掌握兵权。昨日已得到消息,知道了乌塔卦言一事,心中亦是一惊,真是高人啊,一语成谶。 原书中的祁王妃与凌宥没了,小说世界便像修复bug一样补了这个卦言,引起父子离心,达成反派“弑父夺位”这段剧情。 凌当归道:“啧,有意思。” 吉祥不懂,“殿下觉得什么有意思?” “什么都有意思。” 凌当归伸了腰,转身回殿了。他也该好好准备,如何与疑心自己并非亲儿子的嘉成帝周旋。再准备准备,如何造反夺位。 第172章 父子. 嘉成帝一回来,便召见了丞相谭平,询问太子监国期间发生的事。 谭平神色隐忍,如实告知,叹道:“陛下明断,微臣不敢造次。只是太子殿下实在荒唐,不理朝政,沉迷酒色,信任宦官,属实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微臣觉得像是又变回了原先在祁王府时的样子了。” 谭平是嘉成帝的旧部,跟随多年了,自然认识从前的凌纵,所以这么说。 而落在嘉成帝耳中,这些话听起来更是刺耳。 “换了一个人……”嘉成帝喃喃道。 饶是他不愿承认,但从前的阿纵,确实是荒唐享乐之性情,做得出这般事情来的。 嘉成帝觉得不对劲,又问:“当真沉迷酒色?” “是,听说宠幸了几个宫女和优伶,”谭平表情十分尴尬难为情,“有男也有女。也没问过皇后娘娘,这些人就全部送到东宫去了。” “亲眼所见吗?” 谭平听了一愣,“……并、并未。” 嘉成帝眯了眯眼睛,还是怀疑。 他儿子他知道,最好女色。还专门在王府里建了一座眠香楼,用以安置青楼女子,夜夜笙歌。他也曾劝过,没用,之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后来,眠香楼被拆除,他倒是一点都不愤怒,好似痛改前非了一样,不再亲近女色。 有那句卦言在先,嘉成帝无法不怀疑。 谭平走后,他令人瞒着太子唤来了吉祥和一个据闻受宠的宫女。 “若有一句假话,朕立刻将你们打死。” 嘉成帝语声极为寒冷,令二人不由地一哆嗦,赶忙道:“奴才不敢!” 嘉成帝先问吉祥:“太子纳入东宫的那些人,是真是假?” 吉祥脑袋昏昏,迷茫道:“自是真的,这事如何假……” “你去伺候了没?”嘉成帝直白地问。 吉祥更懵懂了,“回陛下,奴才没有,殿下说这种事不要别人伺候,说、说会坏了兴致。” 嘉成帝再看向宫女,目光阴冷得吓人,“你就是琼绿?” 名叫琼绿的貌美宫女绞着手指,满脸的紧张害怕,“奴婢是。” “听闻太子对你甚是宠爱,还越过皇后封了你为良娣?” 琼绿想起太子的话,强装镇定,连连点头:“是。” 嘉成帝冷笑,“好。去找宫里的嬷嬷,验身,若是处子之身,直接打死。” “这……”琼绿睁大了眼睛,惊出一身冷汗,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先前太子的嘱托,全都招了:“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没有宠幸过奴婢和他们任何人,什么都没有做过。殿下还让奴婢将此事瞒着,奴婢不敢撒谎……” 嘉成帝无动于衷。 果真如此,此等怪异之事,阿纵绝做不出来。 太子……非太子…… 嘉成帝忽然涌起没由来的慌乱,此人李代桃僵,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到底是谁?真的阿纵又去哪了?! 片刻后,东宫派了人过来,恭敬道:“参见陛下,御膳房已经备好了饭菜,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 嘉成帝乘坐銮驾入东宫。 清欢阁中,摆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炭火烧得屋子内温暖如春夏,嘉成帝甫一进来,便被伺候着解开了鹤氅。 珠帘被掀开,响来一道清亮又慵懒的声音。 “父皇,您可算回来了。征战途中辛苦,想必父皇都没吃什么好的,这不,我一大早就让御膳房准备了,都是父皇爱吃的。” 嘉成帝看去,山珍海味,还冒着滚滚热气。 俊俏风流的太子给他斟了一杯酒。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虚握酒杯,道:“阿纵,朕记得你以前好像爱吃辣食。曾还因为鹿鸣酒楼做的菜不够辣,惹得你不悦,在那些狐朋狗友的怂恿下,你一气将酒楼给砸了。怎么现在倒是不常看你吃辣了?” “原先倒是能吃,后来不知怎地,吃了就不舒服。嗯?父皇,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的了呀,怎么又问?”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嘉成帝的观察之中。 自然,寻常,一点都看不出破绽。 嘉成帝淡笑一声,抿了口酒,“随口一问。” 凌当归也抿了一口酒,叹气:“其实……母亲还在世时,就不喜欢我吃辣。她觉得那味道呛,我呢又不听话,偏跟她对着干。” 嘉成帝动作顿住,表情僵硬,“是,你母亲身体不好,闻不得辣味。” “每次吃辣的时候,总会想起母亲就在旁边,皱着眉地让我少吃点,这样仿佛母亲一直在。后来……我也算是清醒了,逝去的人终是逝去了,吃再多的辣子,身畔也不会有熟悉的声音再劝。” 凌当归自我评价,这一段煽情,属实很低智。 但相关陆茜娘,嘉成帝还真就容易被干扰。 嘉成帝心绪混乱,“你还记得你母亲?” “当然记得。”凌当归夹菜吃,“我虽混账,不常提起,但怎么会忘了母亲呢。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我都记得。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书信,我好好珍藏。在祁王府被抄之前,都将这封信藏得好好的。” “什么信?我怎么不知道?在哪?!”嘉成帝失态,一连三个问句。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亲笔书信,父皇自然不知。” 凌当归语气妥当拿捏,召人去殿内取出书信,递与嘉成帝,触及对方眼中的疑虑,道:“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母亲,母亲神色很忧惧,好像在担心发生什么大事,有意提醒我一样。我就将这封信放在枕头底下了,也算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了。” 原主对亲生母亲陆茜娘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只不过他很清楚一点,嘉成帝深爱早逝的陆茜娘,而他是唯一的儿子,为着这一层血缘,即便原主犯了天大的错,嘉成帝也一定会原谅他。 这么重要的道具,原书中原主给胡乱丢了,但凌当归以防万一,将书信藏了起来。 嘉成帝颤着双手,如同对待珍宝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泛黄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不由地眼眶湿润。 没错,这是茜娘的字,是她的笔墨! 她垂危之际,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纵。她嘱托孩子习文习武,端方尊礼,也盼望他健康平安,一生顺遂。 末尾晕染墨迹,应当是一滴泪。 嘉成帝甚至能想象出她当时病体羸弱,却还坚持着伏案笔书,满心牵挂着顽皮的孩子。 嘉成帝心口泛痛,肩上的伤也作疼,将书信放下,浑身抖得厉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有了这封书信,也并不能说明他就是阿纵,难保不是假扮。 “其实父皇心中想什么,儿臣都知道。”凌当归见他脸色软和,显然受了这封信的深切影响,思路不那么顺畅了,他我按照计划继续道:“父皇看低了儿臣。经历了流放与造反,生死一线,儿臣早就不是当初只知贪玩的祁王世子了。” 第170章 嘉成帝压根没料到他这么一番话,一时之间怔愣无语。 凌当归垂眸,带着不屑的笑意:“公贵而无嗣,太子非太子。” 嘉成帝瞬间攥紧拳头,“你怎会知道?朕已号令所有人,不准走漏一个字!” “父皇,”凌当归觉得好笑,“我们从雁州打回清都,您做的哪一个决定,儿臣不知道?您的哪一个将领,儿臣不熟悉?当时您还会与儿臣商讨军情,怎么现在,却藏着掖着?” 没待嘉成帝说话,他便自顾自道:“父皇一生英明,怎么就信了那乌塔骗子的话?一天了,将吉祥、琼绿都叫走,再遣人悄悄地观察我,结果让您失望了吗?” 凌当归口齿清晰,竟把嘉成帝问住了。 “……” 凌当归再饮一口酒,坦坦荡荡:“父皇的疑问,我可以解释。东宫的这些宫女优伶,一者,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皇后娘娘整日想着安排太子妃,我烦得很,正好可以堵她的嘴。二者,是为了故意膈应陆观南的。” 嘉成帝眉头紧皱,“什么?” 凌当归这就是在胡言乱语了,反正陆观南远在长陵,拿来做挡箭牌好了。 他说:“分开了这么久,他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给我寄封书信过来,我自然不开心。” 嘉成帝咬了咬牙,头脑嗡嗡的,“你真想着他?” 凌当归一边吃,一边摇头,狡辩:“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父皇,您也吃啊,一会菜凉了。我知道,您觉得我不是您儿子,无非是因为我性情没有以前那么狂妄了,我知点分寸,给您惹的事情少了。可您有没有想过,我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能活的到现在吗?” 他夹了一块鱼肉,“总不能还不让我改好了吧?虽说我现在还是很混账……” 嘉成帝盯着他,与茜娘足有六七分相似的容貌。 “父皇。” 凌当归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正经道:“若父皇还不信,那不妨滴血验亲吧。母亲也是死的早,没遭受这么大的屈辱。若她知晓,还指不定怎么心疼我呢。” 这么一说,嘉成帝反而怯了,“何必滴血验亲……” 凌当归“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义正言辞道:“就要滴血验亲!父皇疑心我,这口气我也难受。还是验了,全了父皇的意,也还我清白。” 他想得很周到,为免得嘉成帝怀疑他从中做手脚,将一切准备都交给了嘉成帝。 他只需要戳破手指头滴血进来就可以了。 清水之中,血液相融。 嘉成帝深深地闭了眼,松了口气。 是那乌塔人胡说八道,幸好杀了他。 他有些不敢看凌当归,“阿纵……” 凌当归的食指上包着白布,静静地凝着清水,忽而笑了一声,抬眸看向嘉成帝:“父皇,您征伐乌塔,受了伤,身体虚弱,人也糊涂了。” 此一言,意味深长。 第173章 传位 嘉成帝浑身血液冰凉,倒涌上头。 凌当归给他亲自斟了一盏热酒,递与他面前,假意惺惺道:“父皇,儿臣也是为了您的身体安康着想啊。这一年多儿臣监国,早已将政务摸清了,又有忠臣辅佐,父皇且放宽心吧。” “你……胡说什么。” 嘉成帝低头看着热酒,忽觉万分晕眩。 凌当归起身拢了拢衣袖,表情带笑,只是透着邪恶,戏谑道:“好,儿臣便说得明明白白。儿臣的意思是,父皇你糊涂了,该退位了。” “混账!你不是阿纵!” 嘉成帝气得猛然拍桌,指着凌当归的鼻子怒骂,“朕还没死呢,你就敢盘算着朕的皇位?!你到底是谁!” 凌当归在心里啧了一声,这可就是嘉成帝低估了。原书中,凌纵不仅敢篡位,还敢弑父呢。 “父皇怎么会又怀疑我?”凌当归稳住表情管理,好一派气死人的轻狂,“方才不已经滴血验亲了吗?父皇这话可真令人伤心啊。不过是皇位而已,我本就是太子,父皇膝下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除了我,还能传给谁?再说了,早传晚传,倒也不如现在就传给我。” 凌当归笑眯眯,再一次让他放心,“我监国期间,可是做得非常好呢。文武百官,谁人不服。” “滴——获得200积分,累积24650积分。” “你、你……你……” 嘉成帝被这么一番言语气得毒箭发作,脸色难看至极,吐了一口黑血。 凌当归赶忙宽慰:“父皇,雁州起事时您的身体便落下了病根,又去了一趟乌塔,遭了毒箭,儿臣劝您还是以健康为重,好生休养吧。这个江山,儿臣斗胆替您担着,如何?” 说罢,他洒了酒,改倒了一盏热茶,正要递到嘉成帝嘴边,忽被狠狠一甩。 嘉成帝喝声道:“来人!来人!” 凌当归的虎口以及手背处被烫出一片红云,他倒是不恼,只是淡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取手帕揩干茶水。 “来人……!” 任嘉成帝如何唤人护驾,都无人前来,东梧卫、东宫卫尉置若罔闻。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方才凌当归所说的“文武百官,谁人不服”暗暗的意思。 监国期间,一年,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哈哈哈……” 嘉成帝大感荒唐,他怎么会这般愚蠢,竟将所有权利都交由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祸害!偏偏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早早定下的继承人,从未提防过的儿子,也是他亲手养成的一匹狼…… 凌当归丢了手帕,唤了吉祥。 吉祥始终低着头,神色紧张地咽口水,端来的檀木承盘上是明黄色的圣旨,与龙笔朱砂,还有玺印。 嘉成帝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突然又笑了,“看来,你已经都准备好了?只等朕一回来就行事是吧?” 凌当归拢着袖子,取毛笔蘸了墨,恭恭敬敬地送到嘉成帝面前,“父皇,请吧。” 嘉成帝没接,戾气横生,“朕不可能将宜国交给你这个来历不明的贼子。” “父皇,儿臣真的是您的亲生儿子。” 没错,这具身体确实如此。 凌当归一本正经道:“但儿臣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时不时的疑心里生根发芽。让有心人知道,被利用。请父皇原谅,儿臣也是无奈之举。好了,父皇,时辰也不早了,大事要紧。您若不知道写什么,无妨,诏书的内容儿臣也为您拟好了,来人……” 吉祥又取出诏书草稿。 嘉成帝胡子颤抖,惶然愤怒不可置信。 草稿的内容与笔书,他识得,是太傅所拟。文辞华丽,才华流露。大体内容翻译一下,就是嘉成帝身体欠安,无力操心国政,传位给太子凌纵,自己则迁居芳苑,做太上皇颐养天年。 “父皇,照着誊抄吧。” 凌当归见他这个样子,转瞬间苍老年迈,不忍地移开了视线,背身道:“若父皇不愿,儿臣也有办法。儿臣别无他长,但照仿字迹,还是有些擅长的。” 仿的字迹……嘉成帝一下子就想起了曾突然出现在祁王府阁楼里的那张光阳侯遗信,列有明曦公主与尤承的罪名。 事到如今,嘉成帝已明白,自己输了,输在太子之手。 嘉成帝胸中郁气怒意聚结,又生生地呕出几口血,“你……你……” “请陛下下诏。” 凌当归没有转身,而是朗声唤道。 嘉成帝血中含笑,竟有几分疯疯癫癫。 凌当归轻声叹了口气,平静地望向殿中花窗外的一树梅花。忽然飘白,簌簌雪粒子随风辗转而落,不一会,红梅枝头卧雪。 岁朝瑞雪,是个好兆头。 纷纷扬扬中,凌当归奉诏继位,改元永安,大赦天下。太上皇幽居芳苑,不理朝政。此番骤然变动,引得坊间议论不休。不过也就片刻,各人便做各人的事去了。 凌当归住进了皇宫至高处,曾经天熙帝的幽清宫,身穿明黄色的龙袍、束发戴冠,正随意拨弄着当当作响的风铃,步至阶下,逗弄着金丝笼中的雀鸟。 “滴——获得500积分,累积25200积分。” “宿主,按照原书剧情,您应当弑杀嘉成帝。但因为剧情轨迹对的上,所以系统扣除了一半的积分,请宿主知悉。” 凌当归嗯哼一声。 雀鸟恹恹的,无精打采,一旁的食物也分粒未动。凌当归动作温柔,像是在安抚雀鸟一般,挠了挠它的羽毛。下一秒,打开了鸟笼的锁,抱着雀鸟出来,放在窗台上。 清啼悠悠,雀鸟展翅而飞,飞入茫茫白雪中。 凌当归笑了一声。 “陛下,文武百官都在大殿上等着呢,今日、今日……也不上朝吗?” 吉祥已经升级为内廷总管,见了凌当归,更加恭敬,甚至心生害怕,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果真如此。 凌当归勾着天熙帝留下的琉璃珠串,慵懒道:“今日朕乏了,让爱卿们都退下。明日休假,过了好年罢。” 第171章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25300积分。” 他现在照着天熙帝的模版当昏君就好了。 反正也快了,慢慢熬。 “宿主,您应当像原书中那样做。让群臣候着,两个时辰后再说身子不适,然后接连几日宣告都要上朝……” 凌当归不爽,“大过年的,还上什么班?” “那宿主……您该派臣子搜寻天下美女,充实后宫。现在您的后宫比较……平和,原书中应该是天天扯头花的。” 凌当归更不爽,“平和还不行吗?我已经选了班长,琼绿管得很好。” 系统滴滴好几声,显然有些崩溃,“宿主,现在是最最最关键情节,千万不能出错啊!” “知道了知道了,退下退下。”凌当归已经不耐烦了。 赶走系统后,他躺在榻上,心里空了似的。 一年多了啊,他都当上皇帝了。 隔壁昭平帝的野心快压不住了,应当就是这几日筹备宣战了吧,什么名头…… 陆观南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虽说他肯定没事,但凌当归还是止不住担心,忍不住地去想。 …… 凌当归从脖子里掏出红绳玉坠,愣愣地看了好久。 第174章 宣战 许国,长陵。 乾灵宫。 昭平帝怒不可遏将一摞书信扔下,纸片瞬间如雪花。 “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语气中竟还含着恨铁不成钢。他难掩怒气,背着手在堂下走来走去,极为失态。 他本以为陆观南老成持重,镇静从容,经历过大风大浪,当是心沉通透之人,谁知如此冥顽不灵! 竟因一个男子做尽卑微之事……处处割舍不下。 昭平帝心想真是亏欠傅氏的,三番五次地在陆观南面前失态。 他随手抓了地上一张纸,扫了一眼,又嫌弃又冷笑:“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写来写去的,你不嫌烦,朕拦得都烦了!” 陆观南面如寒霜,一张一张地将书信捡起来,“既然陛下觉得烦,何必来管?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 昭平帝又被气得够呛,冲道:“好好好,啊,你可真是个情种。许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情种。” 自有十二分的阴阳怪气。 昭平帝冷哼一声,也不管堂上奉的什么茶,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半。 看陆观南这个样子,刚被冷茶降下去的火又烧了起来。 若是旁的皇子这么耽溺情爱便也罢了。 只是陆观南是昭平帝最看好的继承人。 他长得很像他母亲和舅舅,天生一副矜贵好皮囊。 再者,这孩子身上的那股劲太像他少年时了,却完全没有他少年时的轻浮与无知。 这般身世、经历、性情,简直是天选。 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 陆观南工于心计、杀伐果断却不残忍,底色纯良,悲悯苍生。为人机敏聪慧,资质上乘,少与人亲近,看着虽孤僻却深懂朝堂往来,玲珑之道。 归国两年,除太子、世家宋氏;让初郡苏氏臣服,压制端王陆玄宁。入朝堂,处理政务;排兵布阵,演武统兵。 他都能做得很好。 完全是帝王的好苗子,就像上天专门赐给许国的明君。 可唯一的毛病,就是不肯亲近女子,不肯娶妻,心里念着都是一个敌国的男子。 “不过你在这念念不忘到底又有何用?”昭平帝一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幽幽讽刺,“朕可听说凌纵他登基之后,三宫六院,美女佳人,夜夜笙歌啊。还令天下送选秀女,充填后宫。朕看他就是个昏君。别到时候他孩子孙子都有了,你还在这守身如玉!” 陆观南捡信笺的动作顿了顿,敛眉:“阿凌不是这样的人。” “他都敢篡位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昭平帝气笑了,差点想动手,场面一度很失控。还是韦松和秦从云给拦住了,“陛下万万不可啊!” “逆子!”昭平帝重重地冷哼一声,看也不想看陆观南。 韦松擦擦脑门的汗,道:“陛下,微臣觉得那凌纵也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秦王一时放心不下,也是人之常情。” 昭平帝冷笑:“太傅去了一趟清都,倒是肯为凌纵说话了。只是不知道秦王领不领你的情啊。” 秦从云咳了一声,示意韦松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观南已经捡起所有的信笺,没事人一样将信放入怀中,挺直如松矗立悬崖,气度如清风朗月。 昭平帝越看越觉得惋惜且冒火,拍案道:“你可以不娶苏氏女,可以不纳妾。这些朕都暂且允了。” 事实上,昭平帝实属无奈,给自己找台阶下。 陆观南寸步不让,抗旨也是说抗就扛。他打定了主意,昭平帝还真就没什么办法。 “不过……”昭平帝语气放缓,抬手,“此事须得你去做。” 秦从云将已经拟好的诏书递与陆观南。 陆观南没由来地眼皮一跳,忽生不好预感。 他展开诏书,迅速浏览,微妙间变了脸色,“要对宜国用兵?为何?” 说罢他也愣住。 这个问题太多余太没有意思了。 早知道的,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哪个有雄心壮志的帝王不想终结乱世,一统四海,青史留名? 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许国强大且稳定,在历代帝王的统治下,境内风调雨顺。 宜国弱小,几代国君暴虐成性,沉溺贪图享乐而怠慢国政,以致武备松弛,奸佞当道。百姓凄苦。各种天灾人祸不断,又有政变,国家深陷不稳。 若没有阿凌的缘故,陆观南承认,他绝不会犹豫,甚至他可以是坚定的主战派。 攻下宜国,是千秋功业。 身为许国皇子的陆观南,何尝没有野心?何尝不想建功立业? 只是,只是…… “你身有官职,也已着手理政。”昭平帝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想法,道:“宜国陈郡之事,你应该知道。” 宜国的陈郡两年前洪灾泛滥,爆发瘟疫。天熙帝虽派人赈灾,可其中官吏盘剥,贪墨横行,赈灾效果甚弱。 后来又发生了兵变,陈郡更是无暇顾及。因而瘟疫复发,百姓苦不堪言。 有些附近百姓实在受不了了,乘船偷渡到许国避难。谁知这些百姓水土不服,瘟疫又发,传染了一整个村子,导致许国一带百姓死伤无数。 “张家村的百姓无辜,偷渡的流民也无辜,罪在清都,罪在宜国。” “朕的宣战文书已经拟好,只待传檄天下,讨伐无道之国。” 韦松将檄文递给陆观南。 陆观南看过去。这篇檄文为正义而宣战,名正言顺。措辞堪称气势澎湃,豪迈而心怀苍生,字字如海,气吞万里。 半晌后,陆观南只说了句:“好文采。” 昭平帝饮茶,从容道:“杨衣寒已经入狱,此战朕命你为大将军,号令三军,所有将军皆听你调遣,望能一举攻克宜国。” “我……” 若是旁人,早就跪谢隆恩,陆观南却犹豫了。 只是这么一开战,他与阿凌…… 难道一定要开战吗? 陆观南额间沁汗珠,徒生无力。 “此战必出。”昭平帝扣动茶盏,满是不容置疑,“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从前也曾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要一统。你的身后是万千许国将士,朕将他们交给你,千斤重担,你若别有二心,向着敌国,如何对得起这些拼命的将士与列祖列宗?” 陆观南手心都在冒汗了,“那为什么是我?” 昭平帝徐徐道:“第一,你对宜国最是熟悉;第二,朕给你机会磨炼,满朝文武还有端王都在盯着你;第三,朕虽不过与你做了两年的父子,却也了解,若你不去,怕是一天晚上也睡不着的,旁人做将领,如何能保证破了清都之日,不会屠城?不会伤害……你的旧情人呢。” 陆观南思绪混乱。 昭平帝将话说绝了,他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大殿寂静。 帝王、丞相、太傅都静静地看着秦王的艰苦挣扎。 一边是皇权、功业、无法抗拒的决定,一边是心上人。 对于刚刚及冠的少年来说,实在难以抉择。 韦松和秦从云对视,叹了一声。 此事本不该这般复杂的,偏偏秦王生了个阿凌脑。 果真是情爱误人。 “朕给你时间慢慢想清楚这件事。不过,事已定,不要妄想有回转的余地。” 昭平帝更是见不得自己儿子这般颓唐,眼睛竟然都红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道:“没出息。你不能换种想法吗?他现在三宫六院温柔乡的,对你有什么好?你不如亡了他的国,将他带回长陵养着、关着,这样岂不是他就只能看到你一个人了?不也正遂了你的愿?” 第172章 陆观南愣怔,眸色漆黑幽沉。 第175章 无眠 檄文传至天下。 “……今宜国不思治国,帝王无德无行,骄奢淫逸,戕害苍生,致黎民失所、江河倒悬。天下本一合,朕心甚痛,亦怜百姓,决意奉天道而讨贼……” “够了够了。朕听着像是给了诸位爱卿机会骂朕。” 群臣吓得都跪了下来,忙道不敢。 幽清宫内,凌当归又打了个哈欠,神色颇为困倦,眼皮耷拉着,眼下一片乌青,瞧着就是虚浮亏损之象。 群臣只当这位皇帝如传言中沉溺女色。 实际不然,凌当归这是失眠熬夜,憔悴的。 不仅要当昏君,还要当大半夜不睡觉、假装宠幸美女的昏君,他容易吗他。凌当归都心疼自己。 “这……” 群臣担忧,“陛下,若许国真的打了过来怎么办啊……” 凌当归侧躺着,支着下巴,随手抓过蜜饯吃,满不在意的不知天高地厚,道:“怕什么?宜国存在了百年,他许国难不成说打就能打过来了?可笑。嗯?难不成众爱卿觉得宜国会怕许国?” 自凌当归继位后,在系统的强制要求下,按照原书剧情,已经换了一批朝臣了。 现下无非都是些只知讨好皇帝的浮华奸佞,治国之才是没有的,爱民之心是乌黑的。毫无眼界,格局也小。 因而听凌当归这么一说,个个簇拥称好。 “陛下所言极是,宜国百年,底蕴深厚,稳若泰山。况且先祖乃旧荆贵族,岂是区区奴隶建成的许国能比拟的?” “料想这许国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可我宜国众臣也不是好吓唬的!” “不过许国当真是狂妄至极,新帝继位,不仅未派人出使恭贺,竟还扬言出兵讨伐?哼,真是岂有此理!” 佞臣你一言我一语,义愤填膺,慷慨激昂。 凌当归听笑了,吐掉蜜饯果核,附和拖着腔调拍手叫好:“众爱卿说得好。” 其实这话是在讽刺。 奈何对方都当真了,一口一个“不敢当”、“陛下谬赞”云云的。 “陛下,既然许国来犯,宜国也不能在天下人面前失了体统。还请陛下吩咐,该如何应对。” 众臣中,吹捧了昏君好一番,终于有人说到正事了。 凌当归翻了个身,装有蜜饯点心的小竹篮也被他抱着换了个方向,“问的好,朕想想,怎么办才能出这口恶气……” 他从竹篮里翻翻,挑了一只梅花糕,边吃边作思考状,吃完后拍拍手:“有了——这样,首先,你们所有人都也去写一封斥许国背信弃义、挑起争端的檄文,必须要势如惊雷,朕亲自过目,谁写得好就发谁的。这个呢,就叫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过对方一头。” 众臣欣喜若狂,争着离去写檄文了。 仿佛写了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檄文,就能抵挡得了许国的百万雄师一般。 凌当归冷笑一声。 “滴——请宿主注意,剧情即将步入尾声。” 越到后面,系统管得越严了,动不动就滴滴提醒。凌当归被烦得不行,懒洋洋地翻身。他算算积分,经过他不懈努力的“骄奢淫逸”“亲小人远贤臣”,卓有成效,已经27000积分了。 只差三千! 檄文一发,他在朝堂上斥责仅存的几个还有良心的臣子,并将人贬出京都,算人头、种种累计加起来,又收获500积分。 许国已经打过来了,攻下了雾州、平宁等四城,国君还在幽清宫中醉生梦死,沉浸于笙歌管弦之中,又获得200积分。 等许国夺走西南六城,国君才恍然惊醒,草率派人应战。然后在朝堂上破口大骂陆观南无耻小人,痛骂许国撕毁合约在先……虽然并没有多破防,主要是凌当归开了个头,底下群臣将许国以及主将陆观南骂了个狗血淋头。凌当归轻而易举收获100积分。 眼看着进度条就要达成,原书剧情也要进行到男主灭亡宜国、反派死到临头,凌当归更加睡不着觉了。 夜半三更,他握着玉坠,推开窗子,迎面一阵暖风与荷花香。 清都外烽火连绵,幽清宫内仿若仙境。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 凌当归说不清楚。 他上一次见到陆观南,还是在一年多前。古代世界交流迟滞,陆观南的音讯又被昭平帝切断,以至于只能从如今频频的战报中看见他的名字。 凌当归趴在窗子上,仰头看夜空繁星与一轮明月,心烦意乱,忍不住唉声。 明明也应该很高兴的,任务要完成了,他不用受原主的凄惨下场,还可以在新世界重获新生。他还能见证原书中的男主一步一步登临天下至高。 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甚至还刻意违反人设,被双倍扣除积分,以此放慢达成积分的速度。 凌当归扣着木质花窗,放空自己,呆呆愣愣地看着,又一夜无眠。 拂晓后,吉祥来伺候起身时,不由地眼角一红,暗暗心惊,不忍心道:“陛下,您已是九五之尊,却怎么比在流放时还要瘦。人人都道皇帝陛下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可看看您,外头表装着,内里却又不消受,这又是何苦啊?” 吉祥是近身内侍,也是凌当归当初在祁王府亲自挑选的小厮,是他最信任的,自然一些隐情,他最清楚。 都说夜夜笙歌,宠幸美女优伶,实际上哪夜不是伪装,不是长夜难眠? 明明很重的心思,白日里却还得强颜欢笑,故作轻佻。别人看不出来,可他一清二楚。 吉祥都想念陆观南了,若是他在,陛下好歹也能生动些,开心些。 ……呸!吉祥刚这么想完,就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还提陆观南呢,他都领着许国号称虎狼之师的大军攻下宜国六城了,宜国压根没有抵抗的能力,照这速度,约莫再有半年,搞不好连清都都要被破了。 吉祥转忧为怒。 这个没良心的! 要不是他,陛下也不会这么愁。早知是这么个祸害,当初还不如听先帝的,将他杀掉了事。 “陛下……” 吉祥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 凌当归只能自己拿布洗脸,“你哭哭唧唧干嘛呢?去,把龙袍拿来,朕今天要上朝,宣布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啊陛下?”吉祥很忧虑皇帝的心理状态。 凌当归在宫人的服侍下,穿好龙袍,对镜整理容貌。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凌当归不觉愣了一下,吉祥说的不错,肉眼可见他还真瘦了许多,跟刚穿来时两模两样,一点儿也见不到当初原主的影子了。 人啊还是不能想东想西,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多好。 凌当归走神了一瞬,在吉祥的呼唤下应了声,取过玉佩挂在金腰带上,恨得咬牙道:“我好歹现在是宜国皇帝,敌人都打下六七城了,简直沦为天下的笑柄。若再没什么反应,岂不是让后世唾骂朕?” “所以陛下……” 所以,凌当归决定按照原书剧情,御驾亲征,以示威严。 虽说在原书中,原主御驾亲征,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更加丢人了。 凌当归默默地想,他和陆观南如今这关系,应该不会把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吧?起码要给点颜面的……? 他再在心里默默盘算,一番丢人的御驾亲征再加其余杂七八啦的,一千五百积分,大约就能拿到手了。 金殿之上,群臣七嘴八舌地劝凌当归不要亲征,引经据典、感人肺腑。一位大臣哭得涕泗横流,力劝皇帝以己身为重,磕了好几个头,抬头一看,龙椅上的凌当归明显在发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众臣:“……” 哭得更厉害了。 第176章 亲征 不管群臣怎么表现得忠君不舍,凌当归还是无动于衷,非去不可。 他将朝政交给最“信任”的几个朝臣,又给予大太监实权,去制衡这些朝臣,以免发生原书中乌烟瘴气的朝政混乱、朝臣勾结乌塔异族反叛想架空皇权一事。 朝臣与宦官,有史以来,一向不和。 这么一来,自然又会引发新的矛盾与纠葛。可凌当归也没办法,宜国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怎么折腾都是个死。 凌当归站在窗前,看着朝臣与太监在幽清宫外就推推搡搡吵了起来,冷不丁笑了一声,这样一个四面透风的国家,还不如早些灭亡了。 当日,凌当归于天坛祭祀,点兵点将,拨付粮草。次日天蒙蒙亮,率三十万大军,自清都古道出发,一路往北,征讨许国。 夏日炎热,大军走得要慢。等到了弘都界,已是入秋了。 弘都,正遭受炮火的袭击。 二十里开外,驻扎着许国的军营。 自许国宣战,接连拿下六城,所到之处,皆如同脆弱的秋日枫叶,一踩就碎。而到了弘都,却屡屡碰钉。 弘都刺史是个厉害的人,能在许国半个月的强攻下,仍然拒不投降,带领士兵死守弘都城。 第173章 “实在不行,咱们就跟他耗!” 周行云猛地喝了半坛酒,“横竖咱们有时间有兵力,将弘都也团团围住了!兵少人少,粮草又不足,看他能撑过几时?” 军师谢晋原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看向陆观南。 大帐内,陆观南举灯看着墙上挂的地图,凝重冷漠,一言不发。 另一将领李游道:“没错!困守城中,等百姓士兵饿死了,自就投降了。不过这弘都刺史属实是个硬骨头,不知是谁?” 李游是第二拨带兵来与陆观南会合的,故而对弘都之事不甚知晓。 周行云解释道:“是嘉成帝登基后换的人,姓何名谅,原便是行伍出身。今日出战挑衅的,是他新收的义子,叫……叫什么……” “崔醒。” 干脆利落的声音,透着些冷意。 陆观南放下烛灯,看不清神色。 李游与周行云对视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今日城下对阵,不仅没能攻破弘都城,还让那策马出战的小将崔醒将陆观南好一顿骂,斥责他背信弃义、虎狼之心,无情无性,曾也是宜国人,如今却为虎作伥,反过来攻打宜国……总之,当着许国士兵的面前,将秦王骂得不是人。 李游与秦王关系一般,听了都怒,“殿下,这崔醒如此嚣张,等破了弘都后,定要砍下他的头颅,将他碎尸万段。” “不必。” 陆观南谈不上怒,一切如常,面无表情,也冷冰冰的。 诸如这类话,他这一路上听多了,只不过崔醒骂得最辛辣大胆罢了。陆观南也无所谓,从宜国的立场来看,他们这般恨,再正常不过了。 “殿下胸襟伟岸,果真不是常人。”周行云不由叹道,“若傅老将军和少将军有知,在天之灵亦可宽慰。” 行军多时,全军对陆观南的态度,由起初观望,到如今人人敬佩,谁人不暗中称赞,夸为傅承玉转世? 其深谙军事策略,用兵如神,绝对不输他的战神舅舅。且人虽瞧着阴鸷,却处事周到,赏罚分明,甚是老辣。 帐外忽有人来报,递来一封情报。 众人只见自出兵以来,面如冰霜的秦王殿下竟愣怔住了,眉眼一动,抿了抿唇,显出几分茫然与慌乱。 周行云与李游不知,但谢晋原已经猜出了缘故,多半是与宜国那新登基的皇帝有关。 静默半晌后,陆观南放下情报信,背过身去,看着地图。 “殿下?” 谢晋原没有得到回答,斗胆上前拿过情报,一目十行,惊呼道:“宜国皇帝御驾亲征?” 周行云和李游也震惊了:“什么?” 这倒是没想到的。 这个人……胆子真不小。 出了帐后,李游和周行云走远些,道:“你方才看见秦王的脸色没?” “看见了,我又不是瞎子。”周行云加快脚步,“我得赶紧报给丞相大人和陛下。秦王若为情所困,做了不利许国的事,我们也好有应对手段。” “你是说如果凌纵落入我们的手,秦王会放了他?”李游问。 周行云哼了一声,“那不然呢?不过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若能活捉宜国皇帝,灭亡宜国就容易多了。” 李游想想也是,忍不住嘀咕:“这好端端的秦王,也挺有手段的,怎么就偏偏……咱们是不是该去劝劝?” 周行云摇头:“连陛下都无可奈何,一点面子都不给,又何况我们?少去碰一鼻子灰吧。况且谢晋原在,他着急着呢。” 谢晋原劝也没用,唾沫星子不知都费多少了,他也疲了。 只留陆观南一人在帐中,神思错乱,独坐到天明。 * 三日后,弘都之外的上韶原。 秋高气爽,旗帜飞扬。百万将士列阵,秋风卷起一派肃杀。 陆观南身着玄色铠甲,骑着威风凛凛的战马,他身后是许国的精兵强将,蓄势待发,如同洪水滔天。 凌当归坐在华丽的轿辇上,身着招摇的黄衣龙袍,他身后是疲惫不堪的宜国士兵,面如土色,满是溃败之象。 两个人隔着千军万马,便这么遥遥相望,心中百感交集。 已经一年多日没见了。 上一次见面,是在鸿胪寺,离别时的缠绵亲吻,十指交缠,彼此紧紧拥抱着,那一瞬间似在昨日,又似在上辈子……而如今,却要刀剑相向。 风沙迷眼,心跳紊乱。 不论是陆观南,还是凌当归,都一时不知要做什么,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 两边将领都摸不着头脑,却谁也不敢先问。 “咳——” 最后还是凌当归先开了口,他被脑子里的系统警告声吵得头疼。 “陆观南!”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缓了缓,先声夺人,然后背出早就准备好的稿子:“你原先不过是替朕端茶送水伺候的奴隶,是朕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带着敌国的兵,来打宜国了是吗!世上怎会有你这般的白眼狼!” 这么干巴巴地骂完之后,他自己都觉得尴尬脚趾扣地。摸了摸脸颊,可恶,果真发烫了。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28000积分。” 陆观南闭了闭眼,极度复杂,大军当前,他只想拽着阿凌逃离这样的场景。 他们本不该是如此。 “将军,将军?”谢晋原提醒,敌国放狠话了,他们也不能输了阵。 陆观南迟迟没有行动。 监军见状,立即道:“此战避无可避,将士们还在等着呢,还请将军莫忘了陛下圣旨,速速下决断。” 监军是昭平帝亲派,专门监督陆观南的,地位颇高。若他消极怠战,监军便可即刻回禀圣上,更换将领。 陆观南手指紧紧攥着缰绳,因用力过大,手指甚至被粗糙的绳子给磨出了血痕。针刺炙烤般的疼痛,贯彻全身。 他张了张唇,只听见呜呜风声。 而他的声音,始终无法发出。 对面一点反应也没有,凌当归觉得奇怪,下了銮驾,心里泛起了嘀咕,怎么回事?他刚才的话就这么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吗?陆观南就算了,那些其他将军士兵怎么不反过来骂他? 他刚下来,此次统兵的将军闫庚便急慌慌道:“陛下,还请陛下小心为上,误伤龙体。” 凌当归摆摆手,踮着脚往对面看,“这还打不打了?” 片刻后,只见许国大军掉头撤退,脚步声轰轰如雷。 ……? 真不打了? 凌当归迷茫地站在风中,被沙子糊了一脸。 还被系统倒扣二百积分! 凌当归满头问号,“不是……我御驾亲征了,狠话也发了,是陆观南让退兵的,凭什么扣我积分?” 他试图找补,说越说越来火,“而且我人站在这里,光是说了一句狠话,对方就退兵了。这叫什么?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么厉害,凭什么扣积分!” 行军路途艰难,从夏天到秋天,凌当归都快耗死在途中了,结果刚得了点积分,又给扣了双倍。 本来就烦,又来这么一遭,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在脑子里跟系统对冲。 现在的系统真是有毛病! 第177章 转折 凌当归屯兵东边。 将士埋锅造饭,先安顿下来。 凌当归没时间吃,读了弘都刺史的书信,又写了封诏书,并派人将粮草迅速运送到弘都、安抚士兵之后,已经入夜了,他才得闲吃了点。 一路上劳顿,到这里水土不服,他也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后便放下了,对着地图看军报。 凌当归曾随嘉成帝一路从雁州打到清都,他也知道些。 弘都是要塞,若攻克了弘都,宛州便会显露。而宛州,是宜国的粮仓,赋税大州。宛州破,届时水军南下,破清都灭宜国,不过转瞬之间。 凌当归皱着眉,和几个将军商议一番,中途走了神。 若按原书剧情,他应当是今日就和许军交战,结果兵败被掳,之后在几名将士的护送下,有惊无险回到清都……只是现在陆观南退兵,这个剧情不知道还能不能推得下去了。 凌当归忍不住琢磨,他为什么要退兵呢……凌当归怀疑自己飘了,不然怎么会觉得现在的男主有点……呃,恋爱脑。 “陛下,陛下?” 闫庚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听清,“什么?” 闫庚脸色不太好,“他来了。” 凌当归一愣,莫名紧张起来,“谁?” “陆观南。” 凌当归下意识起身去迎,又被闫庚唤住,这才稳住心神,端坐在首位,记起自己的人设,思索片刻,不屑笑道:“一定是怕了,想向朕求情,饶恕他一命罢了。” 陆观南孤身而来,只一人一马,甚至连武器都没带。 坦荡得让宜国众将坐立难安,拍案笃定他一定是另有阴谋,定着人在附近埋伏着,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因此都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握剑攥刀,分寸不离地盯着陆观南。 第174章 陆观南入帐,一阵风也顺势而入。 凌当归不由地哆嗦了一下,皱了皱眉,心道这儿夜晚的风好冷。 陆观南只默默解下自己的披风,上前两步,突然被拦住。 闫庚满眼皆是防备,警告道:“你想做什么?” 陆观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凌当归,“你穿的太少了。” 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碎裂了的冰。 凌当归顿住,忽觉哑然。 今晚风很大,不断有风窜进来,烛火摇曳得厉害。凌当归愣神,“哦”了一声,接过披风,三下两下地披在自己身上,暖意覆身。 闫庚有些不甘地咬了咬牙,更是戒备。 陆观南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很淡。 这气氛太僵了。 凌当归想了想:“咳——秦王殿下大驾光临,朕有失远迎,请坐吧。来人,拿好酒好菜来招待着。” 坚定走人设:即使出征,也要奢靡淫逸。 众将虎视眈眈,陆观南只当看不见,目光灼灼地只瞧着凌当归,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万难开口。 凌当归被他看得都发热,硬着头皮道:“你倒是吃啊,有什么我们边吃边说。” “我不想吃,也不想说。”陆观南道,“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凌当归看他眸色如浓墨,又开始紧张了,只想做一件事……什么事,又要亲他吗…… 不至于吧,这么多将军都在呢。 他哪敢? 凌当归刚这么想完,就见陆观南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豁然起身,快步向前,尽管所有人都有防备,但他还是利落地避开,直接拽起了榻椅上的凌当归,将他牢牢地摁在自己怀中,下巴埋在他的脖颈处,呼吸浓烈。 “……?” 被摁入怀中的一瞬,凌当归突然冒出一个侥幸的念头:还好还好没亲只是拥抱! 其他将军见了这一幕,气得跳脚。 “岂有此理!还不快放了我们陛下!” “大胆许贼!这里岂容你放肆!” “呸,无耻小人,你有什么脸面碰我们陛下!” …… 凌当归感觉脖子处一凉,本要挣脱的动作滞住,低头看了看,“喂……你哭了?” 陆观南声音闷闷的,更沙哑了:“没有。” 凌当归:“……” 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可是龙傲天爽文流的男主啊哥。 凌当归叹气,怪不自在的,压低声音:“这么多敌人呢,你不嫌丢人?先松开松开。” 陆观南偏不放手,越抱越紧。 众人火冒三丈,有要上前拉开的,被凌当归抬了抬手,示意都先出去。 闫庚惊道:“陛下?” 凌当归只好道:“没事,我与他说。你们都先下去,在帐外守着。” 众将别无他法,忧心忡忡地暂时离开。 “……好了吧?保全了你英明神武秦王殿下的面子。”凌当归无奈,闷哼一声,“你抱太紧了,疼,松开些。” 陆观南松了松手劲,依旧埋在他的脖颈处不放。 想说话,却又无从说起。有些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两国纷争、立场,挑破了说,又更使人愁恼。倒不如静静地拥抱在一起,聊以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 凌当归被扣积分的警示搞得烦了,推了推他,头疼:“咱们也总不能一直这么抱下去吧?” 陆观南这才松开他,眼角泛红,低声道:“阿凌……你生气吗?” “你说的是,攻打宜国这事?”凌当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发了点脾气,“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陆观南明显慌了,“我……我阻止不了他。” 凌当归一副分手了的冷酷:“我不想听你解释,你是许国人,他是许国皇帝,想灭亡宜国是很正常的野心。多的话不用说,以后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陆观南眉头紧蹙。 凌当归又叹气,看陆观南这么痛苦,他都无措了。 凌当归清了清嗓子,佯装轻松道:“不管如何,若真有亡国那一天,朕还是希望秦王殿下到时候率军破了清都,可要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留些余地,别太残忍啊。” 话音落下,忽帐外传报。 闫庚没待准允,便直接冲了进来,神色焦急,跪道:“陛下,颖州失守了!刺史开门投降,全城被屠!所到之处尸山尸海啊!” 凌当归劈手夺过军报,脸色骤变:“……什么?!” 他一时恍惚,眼前晕眩,索性扶住了一旁柱子,直直地看向陆观南。 陆观南闻言也变了神色,有些难以置信:“谁人领兵?我分明勒令过严禁屠城,对百姓秋毫无犯。” 闫庚冷声道:“秦王那边怕是早就收到了情报,何必来问我们呢?倒不如省些假惺惺的样子。” “此事非我所意。”陆观南此时此地的解释显得尤为苍白。 闫庚打断他的话,带着些恨:“陛下,他既送上门来,不如当场拿下,许国定会自乱阵脚,以此报了颖州之仇!” 凌当归大脑一片混乱,勉强清醒:“放他走。” “陛下!” 凌当归一字一句道:“我说,放他走。” 到这一刻,凌当归解下披风,还给陆观南,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陆观南不接,他便直接塞到他手里。 “阿凌……” “我可以放你走。”凌当归有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冷静,“我如今只有一所求。” 在听到屠城的那一瞬间,处在锦衣玉食里等着达成目标积分的凌当归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虽处在小说世界里,可到底是古代背景下的大战。与嘉成帝打回清都那一仗不同,因嘉成帝本就名声好,所到之处很多望风而降,不战而胜。 而这一战,是敌国举兵来犯,是气势汹汹的亡国之战。 会屠杀,会烧杀劫掠。 不是儿戏。 这样冷静全无笑意的凌当归,也让陆观南遍体冰凉,愣愣地开口问:“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凌当归躲开他的视线,道:“我知道,宜国阻拦不了许国的百万雄师,只求秦王看在素日情分上,约束手下将士,放过宜国的百姓,不要屠城,以免生灵涂炭。” 陆观南道:“我答应你。这次屠城,我真的不知道。” 凌当归点了点头,眼神疲倦,眨眼间有了红血丝,“我相信你不知道。话不多说,你走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阿凌。” 陆观南突生害怕。 凌当归捡起军报,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或者说,不敢看他。 一看到他,便难免想起许国的军队肆虐地屠杀颖州城,人头落地、白骨遍野,血流成河。 陆观南凝视他清瘦的背影,心中如针刺箭穿,只说:“阿凌,珍重。” 瑟瑟秋风,吹不尽寒冷。 陆观南策马离开,头顶是一轮凄白的残月,四处荒凉,呼啸的风声里还有乌鸦嘶啼,听着万分难受。 第178章 夜袭 陆观南快步径直回了许国营帐,面色凝霜,掀了掀眼皮,扫了一眼帐中候着他的将士,唇角紧抿着,一言未发,只取过墙上挂着的鞭子。 “将军……” 一人正风光得意,拱手拜见,可方才说了两个字,便见迎面一道鞭影,迅疾猛烈,他来不及躲避,肩上骤起钻刺般的疼痛。 “将军!” 旁人无不惊呼,场面霎时间静了下来。 挨受鞭子的人名叫景季,正是此次攻打颖州的将领。许国派大军出征,主要分三路,一路是陆观南带领,北下南上,三路之首;一路是许国老将杨凭领军,随后稳固一许边界;还有一路,便是景季率领,绕漱河切断水运粮草,攻打沿河之城。 届时三路会合,直取清都。 景季三十几岁的年纪,陡然被这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劈头挨了一鞭,再加上本就对他不服,登时怒上心头,喝喊问道:“秦王这是何意?!” 陆观南寒声道:“我倒要问你,谁让你屠了颖州城?” “原来殿下是问这个。”景季态度不屑,“自古以来,谁人打仗不攻城?攻了城又不屠城?殿下这般慈善,简直妇人之仁!哦倒是我忘了,秦王原本就是宜国人,对宜国百姓自当于心不忍。” 陆观南扯起嘴角,目光愈发冷了。 他知道,他读过史书。将军屠城司空见惯了的,甚至后世人皆敬仰的英雄也做过屠杀之事。 为了掠夺资源,补充军饷,以战养战;或是发泄愤怒,鼓舞士气;再兼具以暴力威慑宜国……可被屠城的百姓们,又有何罪,平白遭受灭顶之灾。 “在出征之前,百万大军面前,我便立下规矩,所有将士,严禁屠城,违令者斩。”陆观南丢了鞭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景将军,你可有不服?” 第175章 景季如同听了天大的笑话,“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我打乌塔时,你还在宜国玩泥巴呢!你有什么资格斩我?果真流着傅氏的血,与傅承玉一脉相承的轻狂。” 若是平常,他或许会理智一些,告诫自己这毕竟是皇子。可眼下一上来他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鞭打斥责,瞬间毫无理智。 周行云见势不对,道:“景季!你疯了吗!在胡说什么!这是秦王!” 景季一把推开他,已经杀红了眼:“秦王又如何?!陛下都不会这般与我讲话!况且也只是皇子而非太子,如何有这么大的排场?” 这下子便是旁的将领,也再不敢多言一句。 景季猖狂,不是一日两日了。仗着驱赶乌塔有功,又是端王陆玄宁的姻亲,在军中一向任意妄为,士兵皆怕 陆观南冷笑一声,“连陛下都不能责你?那谁可以?端王吗。莫非在景将军心中,端王竟可以越过皇帝?” 闻言,景季脸色微变,“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不尊军纪、践踏百姓、藐视天子、妄言谋逆,来人——”陆观南的声音拔高了些许,冷脸自有镇场威严,“按军法处置,推入帐外斩首。” 景季怒目圆瞪,不可置信:“你怎敢……” “兵符诏令在此,所有将士皆听我调配。景将军,你有什么好怀疑的?”陆观南语声不容置疑:“推出去!谁若求情,一并斩首。” 无人敢阻。 片刻功夫,刀士捧回来的,便是景季血淋淋还睁着眼睛的人头了。 陆观南挥手摆袖,黑瞳环视营帐,道:“悬在帐外以作警示,此后谁若敢擅违军令,下至小兵上至将军,立斩不误。都明白了吗!” 众将齐声道:“谨遵将军之令!” 陆观南让所有人都退下,他心口越发疼得厉害,像有北风狂卷一般。 帐外已无月,天色渐呈冷青色。郊外微弱鸟啼声。凌当归掀开帘帐,只见一片萧索的大地里,飞过几只灰色的鸟。 “陛下醒了?” 那边在练兵的闫庚见到凌当归,连忙放下兵器过来。 凌当归应了一声。 自从陆观南走后,这三天里,他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着颖州屠城的事,好不容易睡过去了,梦里都是血腥味,又给吓醒了。 “弘都那边怎么样了?”凌当归边洗漱边问,神色恹恹,情绪低沉。 闫庚回话也谨慎了些:“陛下这边运过去的粮草还够他们撑上两三天。但三天后……今年入冬得早,比往年还都要冷,刚接过丞相的信笺,漱河一带结冰,河道受阻,粮船会晚点。” “晚点?晚到什么时候?”凌当归拧眉,擦干脸,将布巾一甩,“让他立马想办法,知会沿途各地刺史,凿冰开航,否则他这个丞相就不要当了。” 他这服从原书选的丞相,那可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若说朝政大事,便是“陛下所言极是”“陛下英明神武”“陛下天纵奇才”之类的话术。 闫庚闻言不由激动:“是!” “许军现在什么动静?” 凌当归穿好衣服,裹上大氅,甚是冷静。 闫庚道:“臣正要向陛下禀报,斥候方才探得讯息,许军今夜打算偷袭弘都,强行破城。这是弘都刺史递来的求救信,请陛下决断。” 凌当归拆开信浏览,蹙眉道:“弘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仅剩下几千士兵,虽有粮草,可士气低迷,挡不住许军的。闫庚,你读过兵书,眼前情况,你说该怎么做?” 闫庚沉思道:“回陛下,臣以为应当再派人去严盯着许军,若一有动静,便立马回来报。到时候许军出发,我军悄悄跟随,两面夹击,以解弘都之围。” 凌当归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好,就按你说的做,你与周林领兵吧。不过须留守一半防守军营。” “这是自然,陛下放心,臣这就去做。” 闫庚走后,凌当归眼皮跳个不停,心中着实不安,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他定不下来,便着手处理军营中事,事事过目。 等入夜了,闫庚和周林领着一半兵马暗中跟随许军。 凌当归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而此时,许军帐内。 宫里大太监宣读完毕明黄色的圣旨,却迟迟不见跪着的秦王接过圣旨,不由地咳嗽了几声,尖着嗓音道:“秦王殿下,还请速速行军吧。” 陆观南抬头触及那道明黄色,只觉格外刺眼。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圣旨,“等过了今夜再走。” 大太监叹气道:“事不宜迟。陛下的圣旨与口谕,千叮咛万嘱咐,皆是令秦王即刻出发,不容迟缓。就辛苦秦王殿下了,咱家亦无奈。” 陆观南本要随同周行云、李游一同攻弘都的,谁知突然季春到来,宣读圣旨,称奉州久攻不下,令他前去助杨凭一臂之力。 季春暗暗提醒:“秦王殿下,您莫多心了,且去吧。陛下只因殿下处理景季一事太过冷硬仓促,有些微词,想着让殿下去奉州那儿历练一番,磨磨脾性。” “是吗。”陆观南一个字也不信,昭平帝要调他走,无非因为觉得他会因为阿凌误了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罢了。 季春道:“殿下,请。” 陆观南自是不愿,刚要叙道理,忽觉眼前发花,晕头转向。昏迷前,骤然想起了傍晚时商讨军情时李游端过来的一盏茶…… 上韶原。 闫庚与周林领兵,静悄悄地跟着许军。 夜色寂凉,一点声音都没有。 闫庚冷不丁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什么缘由。况且已在途中,现在回去,倒是奇怪了,便继续跟着。 突然间,只听得四面八方的马蹄刀枪呼喊声。漆黑的夜里中,亮起一排排火把。原先跟踪的许军,竟皆掉头,迅疾冲杀过来。 闫庚大惊:“不好!中计了!快回头!” 然而已经迟了,正是瓮中捉鳖,宜军溃败,兵甲四散。 凌当归听到营外嘈杂的声音时,手蓦地一抖,灯油滴落,烫出了一块印记。 士兵慌张来报:“不好了!陛下……许军打过来了!” 凌当归的心脏猛然一跳,掀开帘帐,寒风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还有弥漫在其中的血腥气。 第179章 流亡 凌当归屯兵处遭袭,火光冲天,战声纷乱,弘都不敢迟疑,当即开城门来救驾。 却不曾想,正中了周行云与李游的下怀,埋伏在上韶原上的兵马设下陷阱,拦截援兵,打了对方个措手不及,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烽烟弥漫中,弘都城破,刺史中箭而亡,士兵们丢盔弃甲,军马嘶吼狂奔,堪称溃败。 这场火不知道烧了多久,但天光乍亮,荒凉的原上寒雾弥漫,冷意吹拂血腥。 有穿着许国军服的士兵在收拾战场,处理尸体。 许国的将军周行云骑着黑马,穿梭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神色肃穆,眺望不远方冒着黑烟的弘都城,还是松了口气,冷哼道:“在这耗了半个月,总算攻下了。宛州就在眼前,等我们处理完这边,秦王与杨老将军应该就也能到了。” 李游踮着脚探查尸体,找了好一圈,皱眉道:“昨夜你可曾看到凌纵那个小皇帝?留了活口没?” “瞧见了,我本想活捉他的。”周行云看了看手腕上的剑伤,挑眉:“这小皇帝,看着娇生惯养,却也够狠的。” 昨夜设下计谋夜袭营帐,本以为小皇帝会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不过令周行云意外的是,凌纵表现得很冷静,极快地平息了慌乱,指导将士。但可惜的是,宜国士兵已经完全乱了阵脚,他也只是白费功夫,无奈只好在闫庚的保护下逃跑。 周行云本想活捉此人,于是一剑射向载着他们逃跑的马。 箭中马屁股,一声嘶吼,将凌纵摔了下来,溅了一身泥。 凌纵立刻就爬了起来,恰好身旁有一具尸体,想也不想就抓起了剑,朝着自己扔了过来。 他劲也不小,这一扔,竟将自己擦破了皮。若不是夜里视线差,这剑约莫真能刺穿自己的手腕。 周行云当时便一惊,原先对这小皇帝所有的轻蔑与不屑一顾尽皆消散。 李游鏖战了一晚,灰头土脸的,头疼道:“你还有脸在这说?想想回头怎么与秦王殿下交代吧。后来呢?他人呢?好歹也是宜国的皇帝,此事非同小可!” “被闫庚救走了,他们还有残部。我们后来追了,踪迹渐无。”周行云沉吟,面有难色,“秦王那边确实不好交代,可此事是陛下直接对我等下令,瞒过了秦王。” 李游忍不住嘀咕抱怨:“这梁子结的……真不是我说,这千难万难,都不过是因为秦王殿下卡在中间,若他能狠心些,何愁……” 这话可轻易说不得,周行云赶紧阻止他:“秦王那边,自有太傅丞相和陛下去劝,你我不过奉命行事。” 第176章 李游点了点头,叹道:“罢了。” 他二人领着将士入弘都城,安抚好百姓的情绪后,入府衙清点官簿,记下官吏伤亡情况,三日后令人守着稳住弘都,二人出发前去宛州。 若宛州能拿下,清都就在眼前。灰蒙蒙的雾中山峦起伏,白水依依。 光出雾散,凌当归坐在路过的石头上,看仅剩的一百来人的残兵沿小溪疯狂喝水,片刻后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问:“第几日了?” 因缺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不见往日富贵俊朗,衣裳沾了泥污与血迹,头发也凌乱,显得落魄。 闫庚的样子比他还要狼狈,回道:“陛下,第三日了。” 说罢,他才递上刚接好的沉甸甸的水囊,“陛下喝点吧,咱们也走三日了。” 溪水是凉的。 可如此地步,谁还挑挑拣拣。凌当归喝了一大袋水囊,依旧觉得口干舌燥,嘴唇干裂疼痛。 凌当归还了水囊,趁太阳出来,踩着石头爬到山的高处探查地形。 他身上有伤,闫庚只怕出了什么意外,故而紧紧跟随,眼眶发红,“辛苦陛下了……” 凌当归随意地哼笑一声,故作轻松道:“这算什么?你也是随我经历过流放路的,那个三千里都走过,区区眼下又算什么?” 也不知这句话戳到闫庚哪处了,他眼眶更红,“陛下本不该受这种种苦楚的,那些人简直太过分了!” 凌当归看向他,心里暗道闫庚实在是感恩之人,只好安慰他道:“乱世之中,哪有什么该不该。在绝对权势之下,所有人的苦乐都是说不清的。一切但凭实力说话。” 就像被流放,凌当归很少埋怨仇恨过天熙帝,想的是要峰回路转,谋划造反推翻这个帝王的统治。 也如这一回的被夜袭被包抄,一败涂地。他想的也不是恨敌方有多阴险,反而还有闲心偷偷佩服这极短时间内的计谋战略。 只是战场触目惊心,他睁眼闭眼都是火光冲天、两军厮杀的场面。 凌当归皱着眉,心口跳得很快,眼前又是晕眩。 他在心里劝着自己。 他一人之力,保不了这世间太平长宁。他的力量也太微弱,救不了那多人的士兵,不管是在流放途中、雁州起兵谋反还是这次的御驾亲征…… 凌当归的眉头越皱越紧张。殊不知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脑子里的思绪便越是如同紧紧绞在一起的麻绳,将他撕扯得厉害。 “陛下……陛下?” 闫庚见他神色恍惚,顿时慌张,扶着凌当归焦急地探问,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下了山石。 金光耀灿的太阳横亘在远山上,凌当归不由地眯了眯眼,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闫庚吓得脸发白,道:“陛下,再坚持一下,臣已经设法传递信息回清都。只要,只要回到清都就可以了,我们已经到南溪林了,沿着山路下去便是通往宁州的路……” “不行,不能去宁州!” 闫庚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身着破烂铠甲的青年穿过树林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我方才前去探路了,宁州已被许军攻占,附近有好些斥候出没,而且宁州一带开旷,若是被他们发现,我们躲都没处躲的。” 他一边说一边喝水,又道:“照眼下这情况,须得避过金水山与南溪林这一带危险城池,更不能回宛州,我们只能迂回绕路,躲过许军的追杀。” “那去哪里?”闫庚闻言更是焦急,“陛下如今这情况很不好。” 凌当归摆摆手,示意他,果断道:“莫急,听崔醒的。” 原来这名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弘都刺史的义子,名叫崔醒。更巧的是,也正是曾经冒死送弘都百姓血书给户部尚书徐清棱的那个崔醒。 崔醒面色动容,拱手再道:“陛下放心,我一定将陛下安然护送回清都,以报陛下当年救命之恩。” 当年在寺庙里,他因捅破了赈灾款贪墨大事,遭遇报复刺杀,若没有凌当归派人来救,他早死了,哪有今日。 凌当归笑了一声,“我从未与人说过,你怎知是我救你?” 崔醒道:“我按照陛下说的,回弘都拿着证据找赵焱,再从徐清棱那边探寻口风,隐隐约约猜到的。真正确定便是自陛下驻扎军营,我瞧见了当初救我的将军风絮,于是确定。” 本受父命,出城相救。见到是当年的救命恩人时,更是拼死保护。 凌当归挑眉,道:“你倒聪明有情。你养父战死,是朕失误。既如此,若能安然回到清都,你就留在京中做官吧。” 提起养父,崔醒难掩悲伤道:“臣愿从陛下,誓死剿灭许贼,收复故土,以报国仇家恨。” 凌当归打量他,不禁点了点头。 无论何时,这可真是难得的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忠君爱国之人。 接下来几日,一群人便跟着崔醒,走小道迂回绕路,躲避许国的追击。虽相对安全,却少食少水,且阴冷潮湿。 所幸真的避过了许军的主力队,也算得暂时安全了。 次日,众人走到了一座残破的城池。 崔醒道:“太好了!这就是扬风城。我和几个斥候已经打探过了,虽然扬风城破,但许军驻扎的军士很少,而且城里有个柳湖,是漱河的一条支流,我们到时候可以水路回。” 凌当归虽累,由衷道:“此番真是多谢你了。等到了清都,朕必重赏。” 崔醒一身正气,奇人奇才。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随民众入城。 第180章 舍弃 扬风城早在两个月前就被攻陷了,因地理位置不甚重要,故而许国派来把守的官兵并不多。 几人分开入城,又各自易容,跟在流民百姓身后,很轻易地就糊弄过了守卫,入了城。 此时寒冬,凌当归等人刚一入城,就飘起了雪,没过多久,雪越下越大,竟变成了纷纷扬扬喷薄猛烈之势,从天际狠狠地砸了下来。 凌当归手指泛红泛痒,他没忍住挠了一下,指节处好几个冻疮又红又肿。 寒冬腊月里被流放,穿着单薄的衣裳、戴着镣铐行走在崎岖漫长的三千里路途中,凌当归生了冻疮,落了病根,每年冬天都会发作。 只是眼下落在异地,小命都不保,至于冻疮他更不当回事了。 凌当归又挠了挠头,身侧忽然响起声音。 “殿下,涂些吧。” 闫庚不知从哪取出了冻疮膏,递给凌当归。 凌当归愣了愣,“你……随身带这个?” 闫庚点头,脸颊被雪冻得通红。 “谢谢,咱们还真算是患难与共了。”凌当归笑了笑,说了句玩笑,在手指处抹了乳白色的冻疮膏,雪里一阵清香。 闫庚张了张唇,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凌当归。 凌当归不察觉,他一路走累了,头也被寒风吹得疼痛不已,毫无嫌弃,坐在聚集了好一堆落魄乞丐流民的墙角下,借破碎的布棚子挡雪,看着周遭来来往往。 扬风城是笼郡下的一个小城,凌当归不曾来过这里,但在宜国地理志上读到过,说这地方名气虽不大,可有山有水,风景清幽,百姓生活富饶,当地有小仙境之称。 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如今这里,在战争的倾轧下,仙境沦为地狱,处处烽火狼烟,断壁残垣,早不见山水之灵秀清润。 风吹得雪扑面而来,如同被冰霜裹挟。 凌当归听得闷重的兵器声,与四面八方或大或小的哀嚎哭诉声。 “救救我……救救我吧,好饿好冷……” 躺在雪地里的中年男子,向着路过的行人伸出手,枯槁如同冬季树枝的手,白骨一样的手。 没有人理会他。 他被冻得浑身都蜷缩在一起,裸露在外的脚踝红得像炭火。 凌当归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一点一点失去生机,最终那只颤抖着的手怦然坠落,他被埋在了大雪里。 在悄无声息离开人世的男人旁边不远处,一个跪在雪地里的女孩不停地磕头,额头破了口子,血流得到处都是,雪也被染红了,她恍若不知,重复地哭着道:“求您行行好,我娘亲已经死了三天了却没钱下葬,求您行行好,施舍一块棺材让我葬了她吧……” 来来往往的人中也有穿丝绸的,驻足将女孩看了又看,眼神尤为挑剔,最终给了一卷草席,将女孩死去的娘亲裹了带走,那脸已经灰青至极。 哀哀哭声中,女孩摔倒在雪地里,泪水与血混合在一起。 她被商贾富豪的手下粗暴地拖走,拖了一条血印记。 “娘……” 女孩泪水涟涟,伸手向着被带走的草席。 本是骇人的场景,可在这里看来,却没什么异常。因为处处是脏污与血迹。甚至还可看见裸露在树下的白骨,凶恶的野狗在啃咬残骸。 前方聚围在一起的难民们因为施的粥太少,与小吏吵嚷了起来,很快官兵带着刀剑赶来,没有片刻迟疑,拔刀砍死了百姓们,血溅白粥,这下归于平静,无人再敢言语。 第177章 凌当归打了个哆嗦,往后靠了靠,贴在墙壁上,又被冻得一抖。他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地看着。 “又下雪了,不知道又要冻死多少人?” 而这边,离他不远的小民百姓们唉声叹气说着话,夹杂着崩溃的抽泣声,在唤着爹娘或是兄长姐妹。 恰在此时,官兵拖着一个又一个裹着草席的尸体,从他们眼前经过。 凌当归看过去,那些尸体被冻僵了,脸上还残留着雪块,还有些睁着死鱼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的。凌当归心脏如被针刺,不敢直视。 凌当归的手指死死地掐着掌心,身体越冷,心脏就越是汩汩冒着酸楚。 他扶着墙壁起身。 “陛……公子?” 闫庚和崔醒困惑。 凌当归没看他们,只道:“我去那边瞧瞧,很快就回来,不必跟着我。” 闫庚和风絮不放心,暗中跟着。 他随着士兵搬运尸体的反方向过去,绕了一段颠簸的路,停在眼前,瞳孔骤然一缩,干裂的嘴唇翕张着,愣在原地。 只见大街上,堆满了人,浓烈的死气盖过了风雪。 有些是被冻死的,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死于战火。甚至冰冷的河水里,漂浮着数不尽的尸体,被泡得肿胀难看。 总归,他们都死了。 凌当归浑浑噩噩地回了墙角,蹲在雪地里,整个人好似在放空,只是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 落雪如落雨,冷意森森。 凌当归湿了衣衫,仰着头,脸颊冰凉。 “喂……你们过来躲躲吧。” 一旁的百姓看不下去,唤他们过来躲雪。 像一下子窜到高处,凌当归的耳畔被堵塞,听不清周遭的声音,愣了好一会,在对方的好几声催促中才慢吞吞地挪了过去。一群人挤在一起,聚集起了一些暖气。 “多谢。”凌当归低声道。 有一人问道:“我看你们好像也是别处来的吧?” “是……”凌当归顿了下,“从弘都逃出来的。” 有人抹眼泪:“弘都也沦陷了吗?我女儿随夫嫁到了弘都,怕是……” 凌当归点了点头,看着说话人狼狈的长胡子,木木地重复道:“弘都被攻下了。” 有人问:“那你们怎么不往宛州逃啊?我们这扬风城早就成了许国领地,你们也都看到了吧,哎,饱受屈辱啊……” 凌当归沉默片刻,道:“不通处境,一路摸瞎,随着人群到了这里。或许逃到哪里都一样,即便是清都,又能逃多久?” 众人纷纷沉默,后来不知谁先叹了一声,颤抖着说:“不祥之兆啊。宜国该不会要……亡国吧……” 最后那三个字轻得像风。 凌当归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从皇上继位时,就是不祥之兆啊。我们宜国为何偏偏几代昏君,他们奢靡享乐,我们就风餐露宿,饿死街头……” “嘘!你不要命了?” “扬风城都破了,被许国攻占了,忠君爱国有何用?谁又在意我们说这些话?!” 又一阵沉默。 “没错,若不是皇上昏庸无能,宠幸奸臣,盘剥百姓,宜国怎会有今日惨状?我们在这里冻得要死,皇帝必然躺在他暖和的宫殿里,美女宫婢伺候着,锦衣玉食……昏君!” “宜国亡了倒也好啊,让这昏君也体会咱们的滋味!” 流民们又恨又怕,眼珠通红,痛骂皇上。 臣民受难浑然不知,漠视苍生苦痛,只知自我欢愉,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地受万人供养。可他这样的人,无道之君,又怎么配? 而当事人就在一旁听着,神色甚至平静。 许国官吏端着大桶粥碗,高声喊着“放粥”。流民们激动地起身挤了过去,不一会,墙角下便只剩下他们几人了。 “陛下,要不……”闫庚担心凌当归饿着。 凌当归却摇摇头,“走吧。” 他将仅剩下的干粮让给了跟着他的人,自己捡了个酸果子吃。 继续赶路,赶到柳湖。好不容易从商人手里买到船只,渡往漱河。 十日后,到清都。 凌当归睁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被太阳刺得眯了眯,咳嗽了几声,下了船。 禁军与东梧卫在岸上候着,见此纷纷下跪请罪。 以丞相为首的群臣与以吉祥为首的内侍哭得稀里哗啦,迎凌当归回宫。 吉祥哭成了核桃眼,伺候凌当归沐浴更衣,用膳饮茶。凌当归一言不发,平静得反常。吃完饭后,他回了幽清宫,看着镜中又瘦弱憔悴的自己,盯了许久,宫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殿外呼啸风雪。 他看的是自己,却想起了这流亡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遍野横尸,死亡早已司空见惯。 从前“哀鸿遍野”这四个字,只在他的想象中,凄惨。可亲眼目睹了苍生苦难之后,那般真实的惨痛,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地想着,睡前醒来都是大雪里被拖走的灰青色的面孔与被厚雪深深掩埋的、无人在意的枯骨,耳边是子民的指责与厌恨。 凌当归的心脏疼得滴血,他捂着心口,低下了头。 真的很疼…… 他若是祁王世子,便也罢了,只冷眼旁观着。区区世子,哪有什么能力改变苍生命运?可如今他是皇帝啊,掌管天下生死、拥有最至高无上的权利的皇帝啊…… 是天子。 天子即为君父,为君无道,为父不仁。 那些百姓骂得对极了,甚至骂得太轻了。 “滴滴——警告!警告!系统检测到宿主情绪严重波动!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距离目标仅剩下两千积分!” “滴滴——警告!警告!” 凌当归淡漠地不去管系统警告,让吉祥将所有的奏折都取来。 吉祥愣了一下,“所有的吗?” 凌当归不容置疑,“所有,包括丞相批过的。” “是。” 凌当归很少批奏折,几乎全是丞相代劳,他只管躲在幽清宫里学着天熙帝的做派,自当潇洒。 如今,半个时辰后。 偌大的宫殿里,满满一地的奏折,自他继位以来,来自全宜国的奏折都在这里了。 凌当归沉默,坐在地上一份一份地翻看。 陈郡太守的折子,陈郡又发了瘟疫……仞州刺史的,乌塔卷土重来,又劫掠了仞州……常乐县今夏遭了蝗灾,颗粒无收……方平县山林崩塌,又遇大火……扬风城山贼土匪横行,肆无忌惮,请朝廷派兵清剿…… 而这些奏折,丞相要么全当不知,要么敷衍了事。 他更在意,往天下搜寻美女,献给皇帝。还有便是为自己敛财,从国库里捞钱。 凌当归看了一夜,头疼欲裂,眼睛里的红血丝更明显了,好似充血。 天已经亮了。 宫中还点着灯,快被风吹灭了,细若游丝一般。 凌当归挑着一盏灯,一步一步走上高处的龙椅,身形有些晃荡。他放下灯烛,颤着坐了下来,双手放在金光闪闪的座位上,目光眺望,落在灰蒙蒙的远方。 那里山峦起伏,此时被雾气所遮。 凌当归闭上眼睛,浑噩繁复的思绪中,尽是离乱的苍生。 他心中渐渐下了一个决定。 他废了丞相和一众奸臣,解散了后宫,打压了作乱犯上的太监,将被贬谪的前丞相谭平等人召回京中,提拔闫庚、崔醒等人,辅佐朝政。派闫庚前往宛州对抗许军,此外严加训练京兵,毫无懈怠。 再度坐在这龙椅上,还是这样的一个清晨。 凌当归还是头疼得要死。 “滴滴——滴滴!警告,宿主在破坏剧情——警告!” 凌当归看着眼前屏幕上扣除的积分,与全部的25000积分。 原来是28000积分,这个数值,距离目标,真是一步之遥啊。 他或许漠视朝政,讽刺忠臣,亲近小人,大概也很容易达成任务吧。只是,只是……凌当归现在要放弃了。 他想了好久。 但求问心无愧。 他不想重生后,睁眼闭眼都是绝望凄惨的百姓与漠然高坐享受的自己。 那样的话,重生活着了,他要自责要怨恨自己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严重警告,严重警告!请宿主注意,尾声剧情为最关键剧情,不可改变其走向,若有违反,作为处罚,将清除宿主全部积分……请宿主注意!” 凌当归的手放在心口处。 “处罚机制触发,滴滴,请注意——倒计时,三——二——一……” 凌当归猛地吐了口血。 五脏六腑的丝丝缕缕的疼,浸透他全身,他好像眼睁睁看着那些他辛辛苦苦积攒的积分一点一点后退消失,最后归为零。 他当然也可以再积攒积分。 可难于上青天了。 这也意味着,他的任务终将失败,死则灵魂消散,再无生的可能。 第178章 凌当归缓了许久,归于平静,拿起朱笔,继续批折子。 第181章 尸骨 宜国丢了半壁江山。 许国三路兵马会合,齐攻宛州。若平宛州,则见清都,则灭宜国。 如今已入了春,正是温暖时节,不过清晨还捎着寒意,瑟瑟微冷。陆观南单衣轻薄,在帐外独坐擦拭着苍雪剑。晦暗蒙昧的天色下,他整个人如陷深潭。 他垂眸低头,翻来覆去地擦着剑,偶尔看向幽幽泛蓝的天际与数不尽的星子。 巨石压身,天地笼罩,漫无边际的愁绪将他席卷包裹着,避无可避。 陆观南有时候觉得恍惚,他不知道怎就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切似梦似幻。好像昨日还是在祁王府的光阴,穿过冬日的梅林到东梧阁,扶着赖床又闹脾气的小世子擦脸,如今两国对立,百万雄兵,他与他刀刃相向,好似非得要你死我活。 “当——” 剑身刮过石头,发出锐利的声音。 一抹鲜红的血沿着边缘缓缓地流下。 陆观南漠然地转了手腕,只见右手手指被不小心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止不住地往外冒,手指止不住地发抖。他却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目光甚至显得阴鸷。 谢晋原披着衣裳起身,所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驻足愣了许久,不由地轻声一叹,如此自毁,岂不是更加痛苦。许国灭宜国是大势所趋,到时候秦王又该如何自处? 可真是个……天大的难题啊。 天亮了。 陆观南扯了块布包住手指,握剑回到营帐中。 用过膳后,周行云、李游等人前来拜见,一同商讨攻宛州之计。他二人原是许国大名鼎鼎的将军,现如今见到秦王,皆是畏手畏脚,满是心虚,毕竟上回那下药支走秦王、夜袭凌纵、破弘都城一事,做得确实不甚地道……虽说是昭平帝的旨意。 陆观南虽从未说过一句话,却始终板着脸,阴沉如暴雨将至,那份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威严,帝王般的气势,更令人心生畏惧。 谢晋原摆弄沙盘:“攻宛州,第一是截断漱河上的粮草船只,第二是踏平沁芳关这道屏障。咱们此次出征,陛下派了五十万大军,殿下,臣以为可拨十万继续攻占宜国之境东南东北地区,剩下四十万集结猛攻沁芳关,其中再有一部分水路断其粮草,将士们陆路、水路并进,必能攻下宛州城。宛州破,清都必自乱。” 周行云和李游深以为然,颔首赞同。 陆观南冷冷地看着地势,“嗯”了一声,“就按先生所言。” 说罢,他遣散众人,一人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 战火点燃了宜国,曾与许国共享江山、占据南方的国家,如今只剩下寥寥几城,其余尽归于许。越是如此,昭平帝的信来得便越是紧急催促,他的一生或许都在等待攻破清都那个时刻。 要他放弃发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哪怕陆观南不想打,他也可以随时换掉他,改用陆玄宁,或是不用皇子,直接便是周行云与李游。 宜国太弱了,早在天熙帝的统治时期就已经废了。它已经风雨飘摇,撑不了多久,就会大厦倾倒。陆观南知道的,他在宜国生活过十几年,他很清楚,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他忍不住去想,若当真这个结局,那阿凌便成了亡国之君。自古亡国之君的下场……陆观南攥紧双拳,被苍雪剑划伤的手指隐隐作痛,他已下了决心……绝不可将领兵的机会拱手让与他人。即便阿凌恨他,也要阿凌活着恨他。 没什么不好的…… 宜国没了,他与阿凌也可以长相见了。哪怕他恨他,哪怕再也回不到过去。 陆观南神色隐忍,只是眸色越发阴沉,手指处的伤口迸裂,血色晕染在白色的布巾上,格外灼目。 * 守宛州的将军,几乎是宜国最后能用的武将了。 邵覃、周林、唐鸣,还有闫庚和崔醒等人,苦苦捱了多日,勉强能利用天堑守住沁芳关。可对方攻势太猛烈,敌我力量悬殊太大,若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凌当归坐在宫殿铺着绒毯的地上,发丝稍显凌乱,正焦头烂额地看着堆成山一样的军报以及宜国地图。 “陛下……” 吉祥端来吃食。 凌当归看也没看,只挥手摆了摆,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别说吃东西了,便是连睡觉都只能睡上两个时辰不到,无风自惊。 宜国局势严重至此,他属实寝食难安。 凌当归合上军报,闭目沉思,额头不知不觉已汗涔涔的,面容上的黑眼圈红血丝更是明显,俨然憔悴征兆。 “怎么办……怎么办?” 他低声呢喃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宜国终将亡国的命运,凌当归的垂死挣扎不会改变任何。他如今只想停战,不管怎么样,必须要先停战! 凌当归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写了无数的废稿。 军情奏报不断往宫里送,宛州如何如何了,宜国的东南东北又如何如何了……凌当归愈发焦虑,咬着牙将纸片揉碎,他力度大了些,不慎打翻了砚台,墨水溅了半只衣衫,连脸上都沾了一些。 他本要写信给陆观南的。 放下身段与面子,替宜国替清都,求求他,退兵或是放过宜国一马。 可是一封信写来写去,始终不成文。 他潜意识里也不想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好像道德绑架一样。况且陆观南现在也只是皇子,真正掌权的是昭平帝。他若执意要攻,陆观南再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凌当归不想去为难他,总归这不是两个人的私事,而是两个国家的事。 怎么办……才能让宜国退兵呢? 凌当归想了好久,回忆遍原书,在傍晚霞光四射时,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 * 宛州黄昏景色极美,烟霞漫天。 陆观南背过身去,树下看信。他的背影看着很平静,只是颤抖着的手指暴露了主人的心情。 谢晋原心知这是凌纵的信,只怕他暗中求饶,陆观南又心软误事,便劝道:“殿下,攻破宛州就在眼前,万不可前功尽弃。如若陛下知道,定不会饶过殿下的。” “……此兵非退不可,父皇也无话可说。” 陆观南的声音竟也在颤抖。 众将自是不愿,心中微词。 然而下一秒,陆观南的一句话令他们愣在原地,不敢再反抗。 “我母亲的尸骨,找到了……在宛州。” 次日清晨,雾气漫漫,氤氲着一股阴凉。 宛州城的城门缓缓开启,官兵抬着一口楠木棺材疾速地出了一道道城门,又慢下脚步,庄严地走向沁芳关,在天光大亮时,开关出城。 沁芳关外,是浩荡的许国几十万大军,飘扬着黑色的旗帜,人人神情肃穆。春天里,也有浓重的肃杀之气。 陆观南的目光落在那口棺材上,眸色生波澜,看起来竟有些茫然无措。他下了马,不由地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有些跌跌撞撞。 崔醒打开棺材,道:“我奉陛下之命,护送傅氏文慧皇后的尸骨出沁芳关。秦王请验。” 陆观南顿了顿,心口生痛,慢吞吞地走到棺材边,垂眸看去。 棺材里躺着的是女性白骨。 是他死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傅见微。 他只见过母亲的画像,那是个非常美丽高贵的女子。出身傅氏,知文达礼,亦可舞刀弄枪。他曾听昭平帝和秦从云说过,母亲聪慧无双,勇敢而有计谋。从她敢从许国逃往宜国此举,便可窥一二。 她在雾州生下陆观南不久后,将孩子托付给旁人。 之后便离开了雾州,最终发现她的尸骨留在了宛州,一座小山中。大体可以推测出行走路线,从雾州到宛州,千里迢迢,那么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清都。 她去清都做什么呢。是蛰伏?又或许是报仇? 漫长的二十年过去了,只剩下白骨,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无从得知。 沧海桑田,发生了许多事情。可也算是各自归位。傅氏冤案大白,她的儿子回到了许国,成了秦王,还要争夺太子之位。她也要回到故土了,不必再困守异国他乡的荒野。 几滴泪落了下来,落到了凄凄白骨上。 这是母亲啊,他找了许久的母亲。 陆观南手指上的血也滴落,渗入白骨之中,仿若融为一体。 崔醒又将准备好的证据呈上,种种特征都显示这正是当初的傅见微。阴差阳错坠落宛州,无意中被一路过的行人发现,交由官府,查验身份。如今终于身份得见天日。 宜国愿以此诚意,换许国退兵。 “替我,谢过阿凌。” 陆观南语声哽咽。 他亲自扶棺,走着母亲曾走过的艰难的路,送阴灵一步一步返程归许。 阴云密布,风声猎猎,却始终不下雨。 第182章 清都 第179章 傅氏满门英烈,文慧皇后回到长陵,两侧百姓哭灵,皆来迎流连之人终于归乡。 傅见微生前关系最好的两位姐妹,丽妃与苏贵妃痛哭流涕。丽妃悲伤过度,又挂念好友亡魂迷惘多年,在宜国无法安息,特意找来了来自乌塔的术士为好友做法,引魂入黄泉、安魂定灵——相传乌塔尤擅魂灵之术。 陆观南素来是不信这些所谓神仙妙术的,人死了便是死了,于事无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尸骨入皇陵。 昭平帝见了白骨,默然无语,独立多时,最终让人在整理白骨的时候,为傅见微穿上皇后服制,以至高礼仪下葬,未与皇帝合葬。合上棺材之时,陆观南听见他轻声叫了一句“见微”,又似有一声叹息。 陆观南不明白昭平帝对母亲到底有情无情。 像他这样的帝王的情意,或许也并不重要。 一切平静,三日后,昭平帝召他入宫,给他看了一封拟好的诏书。 陆观南脸上微变。 这封诏书,明明白白写了封他为太子。 乾灵宫内的帝王道:“在你攻下清都之日,朕便发布这道诏书。若没攻下……” 他牵扯着唇角,笑了笑,“朕也发布这道诏书。这储君之位,迟早是你的。这许国江山,也是你的。也算是朕对傅氏满门的偿还。没有人敢与你争这个位子了。” 陆观南愣怔,“还要攻清都?” 昭平帝身子往后躺,幽幽一声长叹,“朕说了这么多,你却只在意攻清都之事吗。” “儿臣知错。”陆观南抿了抿唇,“可母亲的尸骨才……” “正因如此。”昭平帝骤然起身,目光灼灼,“宜国让朕的皇后受尽苦楚,朕必追究到底。朕必灭了宜国,以雪皇后耻辱。” 陆观南后槽牙咬了咬:“这是你的借口。真正下令诛傅氏全族的人是你,母亲最恨的人也是你。” 昭平帝面对这般斥责,面不改色,“是。所以朕要踏平宜国,将此礼物送给你母亲,送给傅氏。你还不知道吧?你母亲生前的一个愿望,便是天下一统。” 分久必合,归于许国。 陆观南垂眸握着腰带上的玉坠,母亲生前的遗物。 “你是在粉饰自己,是你着急想……” “是。”昭平帝仓促地打断他,声音压得有些低,“兵马枕戈待旦,只等吞灭宜国,这千载良机为何要放弃?你若愿意,便由你统兵。你若不愿,朕便令统兵之人在破了清都之时,杀死亡国之君。无论如何都不合你心意啊?无妨,等你做了皇帝,你就有生杀之权了。” “你!” 陆观南眸中燃火。 昭平帝把玩着圣旨,淡声道:“不必担心他会恨你,你们本就不该在一起。玄青,长痛不如短痛,将来之路,必然繁花似锦。” “该不该,你最没资格说。” 陆观南冷笑,拂袖离去。 很难想象,这是一对父子在对话。 在他走后,昭平帝渐渐收敛了笑意。扶着季春的手臂,刚要起身,倏地吐了口血,脸色惨白。 “陛下!来人,快唤太医!” …… 韦松与秦从云也来了,焦急地走来走去。 昭平帝的继位并不平坦,他是自己厮杀出来的,继位以来殚精竭虑,无一日不忙碌到深夜。久而久之,身子便吃不消了。太医说,忧劳成疾,再加上早年上战场落下的病根子作犯,怕是时日无多了。 昭平帝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是最清楚的。 平日里伪装得再强健,渐渐虚弱的声音足以说明一二。 撑不了多久了。 “像是跟宜国比寿命似的。”昭平帝打趣着,看了眼跪着的两位老臣,“不过只看玄青的本事了,能否在朕阖眼之前,得见江山一统,了却朕一桩心事。” 韦松抹着眼泪,“陛下,臣昨夜观天象,月明星清,是好兆头,许国必万世无疆。陛下定会得愿以偿,陛下也会福寿安康、长命百岁的。” 昭平帝喝了药,道:“生是生,死是死,朕不是宜国的天熙,还不至于这死都不敢面对。” 秦从云忧心道:“陛下,此事要告诉秦王吗?或许秦王便可以理解陛下的一片苦心了。” “他已经为了凌纵纷扰不休,不必再提。”昭平帝在季春和宫女的搀扶着躺下,语声渐低,“朕已经为他铺好了路。待攻下宜国后,终结乱世,千秋后世的史书会记下他的功名。他是许国的君王,他也会是一个好的君王。而你们,好好辅佐他,护天下苍生,开太平盛世,千载留名。” 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朕到底是对不住傅氏满门,对不起这个孩子。所幸他长得很好,是个可以继任的好苗子,朕也不至于再对不住许国的列祖列宗。” 越说越像是在交代后事,秦从云和韦松吓得惶然不安。 “陛下,您歇息吧!太医说了不可劳累。” 昭平帝却好像有很多话,淡淡道:“朕还忧心的就是他跟那个凌纵……罢了,倘若真的那么喜欢,他护着倒也算了,到时候别让御史大惊小怪地弹劾。不过他若真登基了,后宫定要有女子,你们须教导他繁衍子嗣,兴盛许国。” 韦松与秦从云、季春都落了泪,恭谨道:“是,陛下。” 陆观南对此一无所知,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过一瞬波澜。在他心中,早已无父。平昌公不是,昭平帝也不是。 许军再度从长陵出发,直奔宛州。 消息一至,凌当归正在幽清宫中与几位心腹近臣僵持。 谭平、崔醒、闫庚、邵覃等,这些是他仅能信任的几个官员了。其余朝中诸臣、权贵,因见宜国局势危矣,都唉声叹气的,日日言降,消极惶恐。还有抓住最最后时间,敛财压榨,为自己留后路的。甚至还有私自传信给许国人的,妄图另起炉灶的,再续荣华的。 凌当归这阵子一直在处理朝堂的事情,期间太上皇嘉成帝病逝芳苑,他也得忙着后事服丧,种种事情夹杂在一起,凌当归心中早已万分疲倦。 又听闻许军再度卷土重来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闭眼揉了揉眉心,在寂静中,缓缓吐出三个字:“投降吧。” “陛下!” 崔醒最先跪了下来,磕头声尤为响亮。 其余人随后而跪。 凌当归沉声道:“打不过许国的,倒不如趁早投了降,也免得沙场枯骨,百姓遭难。你们放心,朕言投降,后世唾骂,都在朕身,与你们无关。” 凌当归思考投降这个决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宜国大半朝廷,都主降,说得各自有理。 对凌当归这个穿书的外人来说,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宜国必亡。许军都打到宛州了,半年之内,必克清都。受苦受难的,无非百姓与士兵。他不知为何还要强撑着,投降,是为以他一人之身,提早了结战火纷飞的乱世。 闫庚哭诉道:“陛下,不能投降啊!” 凌当归捂着额头揉着脸,满是倦态,“为何不可?万世骂名,朕也认了。” “陛下……我宜国立国百年啊。”谭平也苍老了许多,语气复杂,含着叹息,“请陛下随臣前往一个地方,陛下再做决定可好?” 谭平带凌当归去的是太庙。 这里供奉着历代帝王的牌位。 从宜国的太祖皇帝,到凌当归之前的嘉成帝……历经二十七帝,国祚一百五十二年。 谭平佝偻着跪下,“陛下,天底下谁都能说可以说投降,谁都可以投降,唯独陛下不可!关乎气节,关乎尊严,亦关乎我宜国列祖列宗啊!” 除了天熙、嘉成,凌当归不认识他们任何人。 但知道宜国太祖,赫赫英雄,赤手空拳建立了宜国。盛庆帝,立新变革,广纳天下奇才,大练水军,使宜国国力增强,一跃众国之上。康乐帝,铁拳钢志,灭三国。即便是早年的天熙帝,也在臣子的辅佐下,有灭国开疆之功绩…… 凌当归在心中默默念着宜国祖训。 “一百多年的国祚啊,每一任君王的呕心沥血,请陛下三思。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苟活啊。若投降,有何颜面见先帝,见列祖列宗……”谭平哀哀劝阻。 凌当归慢慢看着。 他好像看到了这些祖宗曾经的辉煌或荒唐。 一切皆散去,成就了如今的宜国,只剩残破都城。 凌当归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更不是宜国的皇室。可在如此庄严的太庙之中,历代帝王的牌位之下,还有崔醒、谭平等人的苦苦跪求,他不由地身子颤栗,仿佛自己真的成为了留着宜国皇室血脉的永安帝凌纵。 次日,凌当归宣布许军来犯之时,令闫庚、崔醒、邵覃、唐鸣等武将前往宛州抵御外敌。 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不少人再次建议投降。满朝文武,主和派已经如狂风压境。 凌当归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和许国和谈,或许还能去当许国的官,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第180章 凌当归笑了一声,“诸位吃的是宜国的饭,享受的是宜国最优越的待遇。那你们便理当为宜国出生入死,为君守节,国破时,以身祭洒死去亡灵才是。怎么?宜国还没亡呢,许国的兵还没打进清都呢,你们都已经想着为许国效力了是吗?你们啊……让朕这个皇帝该如何想呢。” 群臣不敢言。 他们分明见小皇帝有投降之意,这几日才说得频繁的,怎么转念就…… 凌当归冷了神色,起身拔出佩剑,挥扬砍断木案一角。 平淡而掷地有声:“从今日起,满朝文武,谁若有敢言降者,便如同此案!” 凌当归丢了宝剑,环视整个殿宇,郑重而肃穆,目光幽深,不可直视,“朕将坐守清都,与清都共存亡。” 这是他作为名义上的宜国皇帝,最后的气节了。 说完这句话后,凌当归又笑了一声,此刻他竟希望许国早点打过来,让陆观南早点结束这一切吧。 太煎熬。 第183章 国亡 宛州撑了两个月,沦陷敌军之手。 消息传到清都的时候,正是五月溽暑,宫殿里闷热不堪。 为了省出军费,凌当归将往年过夏的一切皇家配备都削减七成。这夏天属实如同蒸炉,人被炙烤。 午后,凌当归躺在凉席上歇息,没过多久便被热醒,已是满头大汗。 他夺过吉祥手里的蒲扇,用劲地给自己扇风。扇来的风,也是热意腾腾的。直到喝下一碗清凉的绿豆汤时,才觉得压下了些闷热。 东梧卫的密报一条接一条。 哪个宗亲忙着转移财产与家人,哪个京官又忙着托关系勾结许国人……在炎热酷暑中,清都仿佛都快要冒烟了。 凌当归将这些都看了,疲倦地丢掉,懒得再管,只当不知。 又一条密报,宛州失守,邵覃、唐鸣等人战死,闫庚、崔醒受伤,退回清都。 凌当归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召集群臣,部署最终的清都保卫战。 不考虑和谈,如今只能死守清都。 商议了足足三个时辰后,天已经黑了。 凌当归坐在廊下,始终难安宁。一夜只睡了一个时辰,次日又再上朝,睁眼闭眼全都是清都的战情,心力交瘁,甚至也无暇顾及趁乱逃跑的京官宗亲们。 期间无数次陆观南托人送来书信劝降劝和,凌当归皆不应。 “这小皇帝竟有此气节,当真刚烈。”清都城门外,谢晋原慨叹道,“只可惜,为时已晚,终成亡国之君。” 许国人原都以为打到宛州或清都,凌纵就会投降求饶的。谁知竟是宁死不降,可谓生了几分敬佩。 高头大马上的陆观南,冷冷道:“宜国灭国,罪在天熙,本非永安之过。他也背负不起这么重的罪过。” 永安,正是凌纵继位后的年号。 “这话也是。”谢晋原拱手道:“殿下,正是时机,请下令吧!” 陆观南回头看了看士气高昂的百万雄兵,个个精神振振,只待一声令下,便踏平清都城。 此时此刻,躺在病榻上的昭平帝在苏贵妃的搀扶下,艰难起身,步至高台,眼中所见,是即将被破的清都,是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 此时此刻,披坚执锐的将士们历经沙场,在这最后一道关卡前,眼中所见,是王侯将相的封赏,是福泽子子孙孙的盛大功劳。 而清都,柳絮飘扬,十里荷花连绵,湖中浮着绿菱角,知了声聒噪嘶哑。 陆观南攥紧了缰绳。 大浪席卷,大势如此,就像翻天而来的潮水,人力不可阻挡。 半晌后,陆观南扬旗行令,沉声道:“攻——” “砰砰”重响,闯进清都。 凌当归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心脏跳得极快,如鼓如雷。他慌忙叫来谭平,谭平也一脸哀凄,“陛下,许军……攻入清都了。闫庚将军和周林将军……被周行云围攻,竟……” 凌当归闭了闭眼,嘴唇颤抖着,“二位将军都是英雄,是我无能。” 自穿书以来,他身边的人,慢慢地、挨个地死去,最终也会轮到他。 许军的攻势极猛,宜国早就乱了阵脚,兵锋相交,胜负已分。什么禁军、什么东梧卫,在如高山的气势下,纷纷落败。 百姓躲在各自的屋里,听着街道外的厮杀,惊心动魄,而魂如脱身。 许军一路杀到皇城宫门,入皇宫,不知谁放了把火,橙黄色的火焰极快地蔓延,吞噬了一百多年的清都皇宫,论奢靡繁华,此处为天下之最。 陆观南愣愣地看着,烟熏得他眼睛酸痛。很快他回过神来,阿凌……他要找到阿凌。 一入了天下最繁华皇宫的将士们,精神亢奋到顶点,即便是昭平帝在场,都未必能压得住。他们疯狂地攫取皇宫里的珠宝、金银、丝绸、器具等,不知疲倦。若不是陆观南在之前千万叮嘱,严肃立威,禁止杀人、欺辱女子,恐怕此时的清都皇宫,便沦为人间地狱了。 高处的幽清宫中,凌当归见一片乱象,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身侧,是仅剩的禁军与东梧卫,是最后还忠于他的臣子。 大势已去。 凌当归不语,只是坐在高台上,鼻腔里闻到一股烟灰味。敌军的火快烧到了幽清宫,入目已是獠獠火海。 “陛下!”谭平跪倒在地,“臣要随先帝而去了,九泉之下,再向宜国列祖列宗请罪。陛下,臣等先去了。” 说罢,他饮下早已准备好的毒酒。 在他之后,崔醒、宋央等人亦饮毒酒,同赴黄泉,全了大宜尊严。 凌当归怔怔地看着殿中数十人,见他们被毒酒折磨得百般痛苦,满地打滚,于一炷香之内,七窍流血,再无声息。凌当归迟钝地醒悟,酷热之中,却心凉至极。 凌当归颤着手取出袖中的一把匕首,柄中镶嵌着璀璨的青金石,上篆书“贺长生”三个字。 “阿凌!” 凌当归手一抖,扭头看去。 殿门外,一道玄甲身影出现在火光中,他毫无迟疑,冲了进来,劈手夺过凌当归手中的匕首,呼吸急促,漆黑的眸子中压抑不住的慌乱与害怕。 “……你要做什么?”陆观南的声音也在抖,眼角血红。 时隔多日,又再度相见。 凌当归本以为会是很激动的画面,事实上他的情绪并没有多大的波动。他打量着男主,玄甲长枪在身,灭了宜国,就要迎来属于他的盛世时代了。 许朝的文皇帝,缔造了煌煌史书中的功业,为万世名传千载。 凌当归一瞬恍惚,可眼前的人,仿佛还是那个在祁王府的奴隶。 他突然觉得,自他穿书以来,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啊……数不尽的,说不完的故事,无休止的死亡。或许在此刻,真的要划下一个句号了。 原书中,原主凌纵会被男主杀死。凌当归穿了过来,接收了三万积分的任务,如今任务失败,也是个死。况且群臣为宜国赴死殉难,他这个皇帝,又安能苟且偷生? 凌当归启唇,看着他,说道:“我不能再活了。” “阿凌,不……”陆观南紧紧地抱着他,语声如惊空飞鸟,“跟我回长陵。我会用尽一切保护你的,你跟我回去吧……” “殿下!” 火势烧得越旺,眼见着就要烧进幽清宫了,谢晋原等人连忙唤陆观南。 陆观南仿若不闻,心口似乎被利剑狠剜,流出来的血都是像尖锐的冰棱。 凌当归脑中的系统在滴滴作响,那是倒计时,他死亡的终点。被系统抹杀掉灵魂,是很疼的。凌当归怕疼,止不住地战栗,他没办法做到像谭平与崔醒那样坦然赴死,他真的很怕。而且他也发现,自己舍不得……突然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抱着他的人。 陆观南说过喜欢他,他好像却从未说过自己也喜欢他。 一声叹息。 算了,都要死了。 凌当归的下巴搁在陆观南的肩上,被铠甲硌得疼,默默轻声说了句:“其实我也喜欢你哦,你攻打宜国,你有你的处境,我没有怪过你。还有,还有你……你不要把我忘了。” 陆观南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听他这话,更是如犯了错的孩童般不知所措,“阿凌……等到了长陵,你再说给我听,好吗?我们先离开这里,火很大了。” 陆观南本想扶他出去,凌当归恰好趁这个空隙,拿回了自己的匕首。 “贺长生。” 寒光闪现,凌当归抚过篆刻的字,哑然失笑,“原来短命就是我的宿命。” “不,不是的!” 陆观南已经完全乱了,被热得被吓得满是汗,他不知要说些什么,阿凌才会回转心意,他准备好的一切安抚性的话语,都成了缭绕缥缈的雾。 凌当归叹气,系统令他头痛欲裂,眼中闪耀火光:“我们之间就只能这样了。不管怎么说,作为宜国的皇帝,我恭喜你夺得天下。之后好好治理国家,也善待宜国的子民吧。” 第181章 说了,他也笑了。 在系统倒计时三秒的时候,在陆观南惶然的目光中,毅然决然拔匕首自刎。 滚烫的血从颈间喷涌而出,他甚至听到了溅血与动脉破裂。 “阿凌!阿凌!”陆观南抱着他,扯着布巾想要止住那源源不断的鲜血,却怎么也止不住,他越是慌乱,越是崩溃,发出一声声痛到极致的声音,光是听着,都令人肝肠寸断。 凌当归目光渐渐失去焦点,眼前的玄衣青年一点一点模糊,面颊湿润。 自刎很疼,但比起让系统生生地从肉体中抽离出灵魂来说,他宁愿选择自刎。 起码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一种有尊严的死法。 从今以后,这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了。 痛,真的很痛。 凌当归用尽仅剩的全力,去抓住陆观南,终如抓住了流沙。 衣袖无声坠落,寂静里只听青年绝望而不可置信的哭喊与猛烈强劲的火声。 随着帝王的崩逝,清都失色,宜国彻底灭亡,成了史书里一段长达一百五十二年的过去。 从太祖皇帝,到末代亡国皇帝,是是非非,盖棺论定,都留待后人评说。 陆观南抱着凌当归的躯体,一步一步从火海中走出。 至此,天下归一,统一的帝国王朝,名为许。 第184章 招魂 清都的大火还在烧着。 陆观南坐在幽清宫的台阶上,到天明,到天光破晓。 谢晋原清点完宜宫财物,汇成册子禀告给陆观南,到了幽清宫一看,不由地放慢脚步,只将成堆的册子和一大排的箱子放下。 这一夜之间,不过二十一岁的青年竟凭空长出了许多白发,从未有过的浑噩憔悴。有一瞬间,谢晋原真的怀疑,陆观南会跟随凌纵一同赴死。 谢晋原斟酌长久,还是道:“殿下,署夏炎热,凌……宜帝的尸体放不了多久便会开始腐烂的。” 陆观南没说话,只将凌当归微凉的躯体紧紧抱着,幽深的眼眸却如同死灰一般,毫无光彩,哪怕落了泪,也形如枯槁。不怪谢晋原多想,陆观南这个样子,当真令旁人也倍感唏嘘。 “阿凌……” 陆观南垂眸替凌当归理着发丝,仿佛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仿佛下一秒,他的阿凌便会睁开双眼,生机灵动如昨,叽叽喳喳地吵闹他。但他也清清楚楚知道,怀中人的身体是僵硬的,血肉是冷的,是没有呼吸的,怎么唤都不会应。他已经死了,真的已经不在了。 陆观南心脏如刀插。 谢晋原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行了一礼,劝道:“殿下,节哀顺变。殿下既这般爱惜宜帝,让他贵体安生、葬入陵寝才是眼下关键啊。” “贵体安生……” 陆观南喃喃重复,抱着怀中人的手忽地一滞,瞳孔骤然缩动。 他忍着碎裂般的头疼,反复地去想。 他抱着的这具身体只是凌纵的躯壳啊!而阿凌不是凌纵。肉身已死,那么附在其上的……灵魂呢?那缕灵魂才是他的阿凌!阿凌的肉身才死去不久,灵魂必然也不会那么快的消散,按照书上的说法,应当会萦绕幽清宫七七四十九天…… 陆观南的心绪被吊到脖颈处,加之南方的酷暑,额上都是汗珠,心跳如雷。 魂魄……魂魄!他要留住阿凌的魂魄! 陆观南骤然起身。 谢晋原困惑:“殿下……” “招魂,招魂……” 陆观南灵光一过,匆忙从殿外的箱子里翻找出宜国的书籍。 他记得,他记得一百多年前宜国太祖的宠妃湘妃薨逝,太祖悲伤欲绝,以招魂之术想要留住湘妃。 他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强行镇定,却还是翻坏了古籍。 但也终于找到了那一页。 招魂之术,可见亡故之人的魂魄,相传乌塔异族,与天地相通,尤擅与魂灵对话。 陆观南没有任何迟疑,后槽牙紧咬着,可见异常紧张激动,他急急道:“立刻传书到长陵,不管用什么方法,让台苏和他的所有东西七日之内赶到清都,若七日之内不到,我必屠了乌塔全族!” 台苏是当初丽妃找来为他的母亲文慧皇后引魂安生的乌塔术士。 谢晋原愣住,“殿下,找他来做什么……” “不要再问,去!” 南方盛夏,清晨的阳光也是如此强烈,照着陆观南发间的白发尤其明显。他身形晃荡,说完这句话后,又跌跌撞撞地走回到凌当归身边,神色哀哀地抱着他,哑声唤他的名字。 清都距离长陵很远,七日之内,台苏到了清都皇城,只觉颠簸得快没命了,下了马车便吐了个彻底,整个人脸色都发白,被架着去了幽清宫。 还没站稳,就被一双手扼住。 “你不是会招魂吗?你招回阿凌的魂魄!让他回来!” 台苏是见过秦王的,冷冽的青年,不苟言笑,有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稳重与城府。这会的他,急迫、崩溃,还带着些疯狂,像是走到穷途末路的痴人,终于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甚至赌上了命。 七天里,凌当归的尸身已经放入了冰棺中,置于地下,以求延长尸身腐烂的时间。 陆观南也在冰棺旁,守了整整七日。 “殿下,这招魂之术,虽能通天地亡灵,只是未必真的能将逝去的人招回来……”台苏在触及陆观南的眼神时,话语戛然而止。 “招。” 不管能不能,都要招。 这七日里,发间又生了白色,瘦了许多,气质更加凌厉。只一眼,便让台苏不敢多问一个字,搭台设坛,扬招魂幡,招求灵魄。招魂极耗时辰,台苏摇晃着铃铛与浮尘,哼唱着乌塔语,轻飘飘而空灵,似乎传去很远的地方。 陆观南听着这幽幽的声音,不觉湿了眼眶,仰望着漫天的繁星,四面八方地追寻阿凌的踪迹,四面八方好像都是他的音貌,一晃而过的,却又都是空。 陆观南陷入悲喜之间。 “噗——” 竟生生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台苏惊叫道:“殿下!” 陆观南擦掉嘴角的鲜血,泪水沾上血,成了血泪。他狼狈地扶着槐树,目光仍旧狠戾且坚定,却也有掩不住的脆弱与悲痛,他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来:“继续!” 台苏只好继续。 连着七日的招魂。 除了招来一场暴雨以外,躺在冰棺中的尸体毫无变化。 暴雨鞭打着整座清都城,漱河的亭亭荷花也失了生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城内浮起草木泥土的气味。 像是一场悲烈的挽歌,为宜国末帝送行。 陆观南站在暴雨中,面色冷静,极其地冷静。他突然想起了在祁王府的一场暴雨,那时他体内的金蛇毒被阿凌悄悄地用过酸的食物压制住,他为了求证,于深夜的暴雨中潜到兰汤池,与正在沐浴的少年对峙。只是本胜券在握的对峙,结果自己输得一塌糊涂,在雨中落荒而逃。 回忆流转,他记得那时的心跳声。 他以为是在雨中奔跑导致的呼吸急促,其实不是。 还想到了有一夜。 阿凌悄悄摸摸去安置闫庚,半夜回来,也是一场大雨。他路过自己的屋子,悄悄摸摸地进来,给他盖好被子,白日里耀武扬威的,暗地里却细心又温柔。 陆观南闭了闭眼,任由雨水拍打面颊。 衣衫早已湿透,身体上的伤口与血,疼得如同鞭子抽身,也等不到那个嘴硬心软的人再来着急忙慌地替他处理了。从今往后,风霜雨雪,便都是自己一个人了。 陆观南胸口突然剧烈咳嗽,血丝如雨,恨不得将心脏都咳出来。 谢晋原、周行云等人此时也顾不得他先前的命令了,立马上前去撑伞,挡住他头顶的暴雨。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嘶哑,像破碎的瓷器,唤道:“来人。” 谢晋原赶忙道:“殿下有何吩咐?” “宜帝谥号,择定为‘昭’。七日后,以宜国最高规制,送宜昭帝安寝皇陵。”陆观南的视线迷失在暴雨中,深陷宜国的旧宫,他的声音也是如此,听不真切。 昭,是个美谥。 给亡国之君,上这么一个谥号,实在是不妥。谢晋原想劝解几句,想想还是罢了,一个谥号而已,随陆观南去了。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便是接受了凌纵的死亡。 可谢晋原怎么瞧着,都觉得陆观南心中固执地放不下。 真的放不下吗……谢晋原想着,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实在不行十年,总可以放下的吧。 莫说他薄情冷漠,可人心不就是如此吗?能有多少情深例外? 这场暴雨持续了七日,这一日终于放晴。 尘世如洗,一泓青碧。 停灵多日的宜昭帝凌纵,也在这一日,葬入宜国皇陵。 随着墓门的关闭,抖落些石屑。陆观南脚下如坠千斤,缓缓转身,墓室里阴凉透骨,出了墓室,惨白刺眼的阳光照着他萧索的背影上,甚是沉郁。 第182章 阿凌。 他于心中默思,握着腰带上的一枚碎裂纹玉佩。 迎面的阳光里,他再度看见了记忆中的树上少年,一时脚滑跌落,落入他的怀中,众多玉佩中这一只勾住了他的发丝。 从那开始,这只玉佩便始终伴他左右。 玉佩上刻画着春日融融的好景,春浓烂漫。 是清溪乡野之畔,桃红柳绿,山石灵秀,如神仙之境,静谧、安详,甚至能听见摇摇的风声与鸡犬声,和谐得似乐曲相奏。 “咳咳——” 一道突然的咳嗽声,将这般平静打破。 青色麻衣的少年,不由地眯了眯双眼,面颊上满是被春风吹落的杏花,纤细的柳枝时不时地也拂过,痒痒的。 少年拽住柳枝,呆愣愣地坐起来,茫然空白。 又是铺面而来的杏花,落入他的衣衫,袭来清淡温和的香气。 第185章 新生 “恭喜宿主重获新生。” 滴滴的机械音在耳畔响起。 凌当归呆了好一会,走到小溪旁,胸口砰砰地低着头去看。 小溪上浮着轻微的涟漪,清澈见底,如新磨过的镜子一般,光亮地照见他的五官容貌。凌当归左看右看,东摸西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耳垂下缀着的一颗红色的痣也清晰可见! 凌当归起初还呆呆的,有些昏沉,有些陌生。傻愣愣地张着嘴唇盯着水面上的“自己”,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回笼,激动地险些一头栽进溪水里。 这这这……这就是他的身体啊!他穿书前,死于绝症的十七岁的身体,十七岁时候的容貌! 怎么回事? 他不是任务失败被抹杀了吗?怎么还重生了? 系统道:“宿主任务失败,系统与天道本是要将宿主抹杀的,却突然遭遇外界神秘因素,无法抹杀。于是系统与天道商量了两日,因宿主仁爱苍生、舍身忘己,决定为宿主予以重生。” “天道两日,人世两年,距离宿主自刎,已经过去了两年。” 凌当归站起来,照着清溪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眉梢嘴角藏笑,当真是神采飞扬,“这么说,我现在还是十七岁?这衣服哪来的?你们给我搭配的?还有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出现在这?” 系统一一回答:“是的哦宿主,您现在是十七。衣裳是参考当地,随机的。此处名为春烟镇,落地点也是随机的哦。因任务失败而通关者,宿主为首例,时间仓促,所以没来得及为宿主将身份安排完善,请宿主自行决断。” 凌当归在衣裳里翻找,只找出几枚铜板来,估摸着连这个镇子都出不去。不过他还是欢喜得不行,十分乐观:“没事,能重生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不过,什么神秘因素啊?好厉害的感觉,竟然还能阻挡天道抹杀灵魂吗?” 系统滴滴,“目前还在调查中,暂且不知。” “好吧。”凌当归挑眉啧了一声,“出结果了告诉我一声,我高低给磕一个。” 系统又在滴滴:“……” 凌当归拍掉身上的杏花花瓣,捧了溪水喝了好几口,忽然走了神,被呛了一下,咳个不停。好不容易恢复过来,脸都咳红了。 系统:“宿主既然重生了,就不需要系统了哦。我也要走啦,宿主还有要问的吗?” “有有有。”凌当归盘腿坐在石头旁,目光拂过溪水中的自己,“那个什么……陆观南,男主现在怎么样了?” “按照天道的规则,宿主离开后,世界会进行自我纠正,慢慢步入正轨。男主此时登基为帝,剧情线、感情线,都会契合原书剧情。” “哦……那我呢?”凌当归脱口而问,话音落下又觉得有点可笑,他都死了,还能怎么样,赶忙又补充说道:“我是说,我死了之后,什么结局啊?怎么评价我的?” 系统:“很抱歉,宿主。在宿主自刎后,系统便脱离了原书世界,对当下并不清楚。” 好吧,系统还是那个一问三不知的系统。 “滴滴,系统即将回归天道。倒计时,三——” 凌当归本还想问问陆观南的,听系统这么说,心生不舍,好歹也是相处了许久,算是同伴了,他仰头对着白云蓝空,挥挥手告别:“再见。” 清风催流云,他体内的系统瞬间消散。 凌当归在溪水旁站立许久,脑中回忆过曾发生的往事,从祁王府到皇宫,忽觉一身轻松。他捧了一地杏花,向漫空洒去,顿时如潇潇下雨。 “自——由——啦!” 凌当归兴奋不已,怀揣着仅有的三枚铜钱,行走在名叫春烟的小镇上。 系统说这儿是春烟镇,凌当归听都没听过,应当是原书中没展开过的副本地图。他一路走,一路问行人。 十七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疏朗,笑起来时天真可爱,甚是讨人喜欢,又衣衫简朴打着补丁,脸颊有些脏兮兮,抽了抽鼻子,看着又可怜。他自称是从宜国来的,因国破家亡,前来投奔多年前的远亲,只是一时无知,迷失了道路。 行人告诉他,这里属于康宁郡。 凌当归看着行人指着远山绿水的方向,心中蓦地一动,装作可怜兮兮地问:“我在路上走了太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间了?” 行人笑道:“两年前,咱们许国灭了宜国,一统天下,现在是许朝,永宁二年。” “永宁?” 凌当归一愣。 不对呀,他记得男主登基后改的年号是“盛和”啊,怎么成了“永宁”?难不成……男主夺嫡失败了?不会是端王上位了吧??? 他忙问:“那当今的皇上是?” 行人见他这个也不知道,挠挠头觉得有点奇怪,心道还真是赶路赶傻了,回道:“就是灭了宜国的那位秦王啊,说起这位秦王,可是厉害极了。你肯定不知道,他竟是在宜国长大的……” 凌当归可太知道了。 他松了口气,还好,是陆观南继位。不过真奇了怪了,怎么跟原书中的年号不一样? 行人道:“这个嘛,你算问倒我了,我还真不知道。秦王灭了宜国后不久,先帝驾崩传位于当今陛下。登基后,大赦天下,改元永安。” 永安? 那不是他在宜国用的年号吗? “不过听说朝臣不同意,这毕竟是宜昭帝用过的年号,而宜国都亡了,若再延用,多多少少不吉利。皇上呢没办法,于是就改了个字,改成如今的‘永宁’。” 凌当归随手抓的行人,可谓是天生的说书人,“诶诶,你既然是从宜国来的,想必应该也听说过咱们皇上与宜昭帝的故事吧?” 凌当归:“?” 他赶紧止住,转移话题:“宜昭帝是谁……亡国的小皇帝吗?” “是啊。许军攻破了清都,他最后自刎殉国了。皇上给他谥号为‘昭’,称宜昭帝。” 凌当归念着“昭帝”二字,忍不住去想,陆观南在给他上谥号时,是何种心情? 行人话很多,很热情,说:“啧啧,咱们陛下给一个曾经欺凌过他的亡国之君上美谥,你品品,这其中的关系。” 凌当归:“……” 是不是太八卦了您? 第186章 峰回 凌当归咳了一声,眼见着行人即将开始长篇大论,立马打断,问了去长陵的路线。 行人是个大好人,是镇子上开酒楼的商家,施舍了他一两银子。 凌当归感谢再三,跟着去官府验了身份,等待文书过所的期间,他要么在酒楼里刷盘子,要么给镇上的贵人跑腿,辛辛苦苦,也赚了去长陵的盘缠。 拿到文书过所之后,他就租了驴车,买了防身的暗器,出发去长陵。 重生后的兴奋劲过去,他开始思考如何在这个世界立身了。 凌当归认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钱、兵器、武功。 唔……没错。长陵现在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嗯,他去了肯定能找到机会搞到钱的! 只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才会偷偷摸摸地发呆,说不定还可以顺便去看一看陆观南。哎,然而他现在是皇帝了,哪能说看到就看到…… 康宁郡,距离长陵很远,凌当归的驴车足足走了半个月,才摸到长陵郊外,驱赶驴车走到长陵西处的镜花原,勒住绳子,吐掉嘴里的柳枝,回头伸手:“喂,镜花原到了,给钱。” 车帘子被“哗”地掀开,露出一张又臭又不爽的脸,晃晃荡荡地爬下马车,他的白眼快翻上天了,冷笑冷哼,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丢过去,又甩过来一个白眼:“你这什么破车,快颠死本少爷了。要不是本少爷虎落平阳,这辈子都不可能坐你这破车!” 凌当归接过银子收好,笑嘻嘻地阴阳怪气:“让少爷受累啦,小的罪该万死。是小的罪过,小的不该走葫芦林,这样大少爷就遇不见小的这破驴车了,自然会一路平坦无忧。” 啊呸。 这位姓沈名意的富家大少爷,跟家里人吵架,一气之下带了金银细软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结果走到葫芦林,被山贼看上了。凌当归路过的时候,他差点连底裤都要被抢了——谁让阔少的里衣都是丝绸的。 第183章 要不是凌当归顺手救了他,这人恐怕被抓去当压寨夫人也不一定。 好家伙。 然后就赖上凌当归了,把他当司机马夫,啊不,驴夫。 非要蹭车同去长陵,这一路上给他使唤的。 不过此人唯一的优点就是阔绰,给钱大方。 看在银子的份上,凌当归忍了他一路。现在终于到目的地了,钱也到手了,他还忍个毛线。 “你……哇!” 沈意被颠了一路,晕乎乎的本就不舒服,一听这话更是怒气上头,一下子就吐了。 凌当归气得不行,“这是老子租的车!不行,你得赔钱!” “不就是钱吗?本少爷多的是。”沈意吐了个舒服,趾高气扬地又给了钱,“哼,小破驴,就你当个宝贝似的,下次让你瞧瞧本少爷府上的雪狮子宝马,保管你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凌当归轻嗤,什么雪狮子宝马,还攀上了,要这么说的话,他还当过皇帝呢。 沈意傲气道:“不过你要是诚心伺候本少爷……” “少爷慢走,少爷再见,祝您玩得愉快,一路顺风。” 做他个春秋大梦去,还伺候他? 凌当归不再理人,将驴车收拾好,一边想着,这沈意不就是他之前的人设吗,耀武扬威、仗势欺人,狂得没边,啧啧啧,可太讨厌了。 他以前这么讨厌的,陆观南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脾气真是很好了。 沈意看他越不搭理自己,说得越来劲,叽里呱啦输出了一大堆。 凌当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驾着小驴车过桥,至于沈意?根本当不存在。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天下第一繁华之城长陵,看什么都新鲜,不一会两手都是吃的了,还特意在一家据说老字号的铺子里买了桃露糕。 香甜软绵,但好像比记忆中差了些什么。 凌当归逛了一会,找了间客栈先住着。 他住在三层,推开窗子,便可见长陵的景象,街巷中策马扬风,店铺酒楼行人如织,远处的镜花原上空,仿佛有千万种风筝。 他心想着,中原与江南真是很不同。 凌当归趴在窗边,听着不绝如缕却很亲近的喧闹声,侧着脸,目光落在长街往东,那里殿宇城墙,金光威严。 是皇宫所在的地方。 也是陆观南的所在。 凌当归无措地扣着木窗的支撑,这个时候,陆观南在干嘛呢?处理朝政?还是与女主在一起…… 系统说原书剧情会慢慢圆上。那么这个时候,陆观南应该已经封了苏见棠为皇后,后宫里还有贵妃与美人吧? 两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把他给忘光了。 凌当归有些烦躁,不小心将翘起来的一根细木条给撕了下来,不禁蹙眉。这什么质量!一晚上还那么贵,果真是寸土寸金的长陵! 凌当归突然又变得迷茫起来,他为什么一定要来长陵呢? 怪难受的。 算了,就当旅游了,过几天就走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日子赶路也累了,正要关窗,忽听街上远处传来更加喧闹的动静,有激动的人声,还有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与兵甲声。 “陛下凯旋,闲杂人等退让——” 第187章 路转 凌当归愣了一下,循声看去,只见长街两侧跪着百姓,数马奔腾,禁军开道。其后是身着玄甲、骑着骏马的青年。 金质玉相,眉目冷冽,眸色沉沉,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 百姓齐声呼喊“陛下万年”。 凌当归心脏顿然似乎停滞了一秒,下意识抓住了木窗台,眼睛不曾眨动。 那是……是陆观南,如今的天下之主。 凌当归忍不住地战栗,有一种冲动,心头都热了起来,忽而瞧见他身后,顿时冷了下去,脸色微白。 他身后是数人抬着的一顶高轿子。 轿子华贵,一阵阵的风拂过,吹起帷幕,轻纱飘扬,露出一张朦朦胧胧、系着面纱的女子面容。女子一双淡紫色的眼睛深邃多情,发丝偏金色,微微卷翘,别有异域风情。虽在长街,香气弥散。 兵马往皇城的方向去。 人人恭敬的年轻帝王忽而侧目,凌当归仿佛被迎面而来的箭刺中了一般,骤然惊吓,躲在窗子后面,他也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明明他现在这个脸,陆观南认不出来的。 “陛下有何吩咐?” 桃树对着的窗台空空,帝王收回视线,莫名觉得心口很不舒服,他拧着眉,面色锐利沉郁,淡淡道:“无事。” 仪仗兵马徐徐而行。 待消失在视线中,百姓起身,分散议论。 凌当归愣愣地坐在窗台边吹了会风,夕阳西斜,晚霞绝艳。楼下两旁的摊子铺子还聚集着许多人,有说有笑地谈论着。 凌当归肚子饿了,下楼去对面的馄饨铺子,要了一碗小馄饨。 “咱们陛下可真厉害,两年之内灭了宜国,继位后又平定了乌塔之乱。这乌塔族也是可笑,还真当那仞州还是宜国统辖的仞州吗,活该,这就叫自食其果!” 凌当归喝了口鲜香的汤底。 原书中陆观南一生最大的武功功绩,除了灭国统一,便是驱逐乌塔,将这一蛮族打得不敢南下一步,谈许色变。 原来这么早就开始打了。 “这一战真是痛快,我听说乌塔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各种卑微求饶。这不,陛下班师回朝,还带回了一个异域美人,方才你们看见了没?真是美若天仙啊。” 可不是嘛。 原书中乌塔为求和,送号称乌塔第一美女的公主和亲。这公主,也是男主的后宫之一,拿的强取豪夺式霸总傻白甜的剧本,这对cp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男主与苏见棠、凌柳卿。 馄饨皮滑嫩,肉质饱满,好吃。 凌当归吃了几个,突然觉得一碗可能不够他吃的,举手让店家再做一碗。 店家动作麻利,煮开馄饨,淋上汤汁,很快就做好了。 凌当归心不在焉地听着隔壁桌讨论,一言不发,低着头吃自己的馄饨。碗中还剩两个的时候,他忽感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一人大大咧咧地坐下,二话不说,先从竹筒中挑了两只筷子搓了搓,然后呼噜呼噜夹了馄饨,边吃边挑剔:“长陵的东西也不怎么好吃嘛,我看比不上我们珀州。” 说着,又吃一大口。 凌当归冷冷地盯着他,烦道:“谁让你吃的?” 沈意差点呛着,嚯,这么凶。 “你不是专门点给我的吗?”不过大少爷无所谓,吭哧吭哧继续吃,信心满满地说:“我刚才看到你往我来的方向看了,然后又看到你又要了一碗馄饨,那必然是给我的啦。” 凌当归放下筷子,微笑,“你眼瞎了,我根本就没看到你。这是我给点我自己吃的,我饭量大,吃两碗,不行吗?” 又碰钉子的沈意:“可我已经吃了……我给钱!给钱还不行吗!老板,再来一碗!这张桌子我付!” 凌当归觉得沈意从小一定很受宠,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毫无脑子可言。否则也不会在他明晃晃的不开心不耐烦时,还乐呵呵地拉着他聊天,说他在镜花原放了风筝,然后跟着人群来围观许朝最年轻的皇帝陛下凯旋归来。 “啧啧啧,咱们皇上艳福不浅啊,听说后宫里都是佳人,出去攻打乌塔,还给带回一个。” 沈意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有点猥琐了。 凌当归呵呵两声,“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这么凶巴巴的?一看你就是嫉妒……” 这人真是烦死了。 凌当归将馄饨汤喝完,放下筷子,扭头就走。 回到客栈,他越想越闷。 他就知道!明明系统都告诉他了,男主会继续走着原书的剧情线与感情线,他还非要来长陵。 凌当归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好像呆在长陵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别的地方,攒钱、练武,然后行走江湖,去做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 离开这里,离得越远,就不会被火烧到。 凌当归下了决心,立马收拾好了行李,翻出街上买的地图,开始盘算着去哪里发展。 月色凉如水,明月高悬在追思台上,薄如蝉翼的轻纱被晚风吹得如烟如柳。 纱帐内,是摆好的祭坛,一紫衣女子端坐在蒲团之上,点起烛火,闭目默念术语。 帐外,玄衣帝王眸色幽黑。 他身侧站立着个子偏矮的乌塔人台苏,看起来比台上的女子还要恐慌。 外人都道,陆观南攻乌塔,是为了扬许朝国威。 台苏却知道,这只是外层原因,真正他却是因为台苏的一句话。 “陛下……臣日夜招魂,已近一年,却始终不见成效。臣斗胆猜测,人死方有魂魄,方能招得魂魄。既招不出,或许是因为昭帝魂魄尚在人间,与贵体相融。臣愚钝,学艺不精,无法测算出昭帝贵体何在,此等玄妙术法,只有本族圣女知晓一二。” 第184章 台苏记得,陆观南听到这番话时,晦暗的眼中逐渐有了光彩,就像是岸边快要渴死的鱼,终于得了点水。 三日后,他便出兵攻打乌塔。 八月后,乌塔大败,拒绝乌塔的公主和亲,夺圣女。 台苏怎么能不惶恐? 他那番话,本就是权宜之计,谁知陆观南竟真的将圣女抢回了长陵。那种术法,玄之又玄,难说真假,且需静算,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之久,才能卜出结果啊。 台苏真担心,到时候一场空忙,陆观南一气之下将他与圣女的头都给砍了。 他想了想,斟酌言辞,委婉暗示,总之让陆观南不要抱太大希望。 陆观南不知听见没有。 今晚的风很大,台中烛火摇曳不休。风也吹起他的衣袖与腰间玉佩,玉佩摆动,触到苍雪剑,发出清凌凌的声音。 第188章 珀州 暮去朝来,四时轮回。 长陵还是那个长陵,追思台也还是那个追思台。 帷幔浮香,庄严肃穆,寂寂只听得夜晚的风在来往。蓦然间,忽地一声裂响砸破宁静,丝织的轻纱被割断如碎絮。 “已经六年了,为何还卜不出!” 沙哑,又如剑,凌厉、尖锐,却是断裂的剑。 圣女兰莎以乌塔的礼仪向他叩拜,动作优美,语如黄莺,道:“陛下,星辰明月未给予指引,不说六年,便是十年二十年,也是常有之事。” 昔日沉着威严的帝王,一身酒气,以往极力压抑的疯狂此时肆意喧嚣,咄咄逼问:“那它们什么时候能给出指引?” “时辰若到,自有天赐。” 兰莎以一种极为虔诚的姿态,仰望夜空,闭上眼睛,口中默念神秘的乌塔族语言,轻灵缥缈,似乎在与全族信奉的星月神灵在对话。 这个女子如今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能杀。 陆观南压下心中的暴虐,死死地握着苍雪剑,“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朕……朕这几日都梦不到他了……” 他跌坐在玉阶上,扯下腰间的玉佩,目光空荡荡,失神落魄,低声呢喃着断断续续的话,喝醉了人的呓语,一个字也听不清。 兰莎不语,取台上的签筒微微摇晃。 “陛下……陛下!” 季春的声音,紧跟着是韦松的声音。 陆观南掀了掀眼皮,恹恹地又喝了半坛酒。 “陛下!”韦松胖了不少,气喘吁吁了好一会。 陆观南醉得不省人事。 韦松赶忙招呼季春,季春奉上一本泛黄的书册,语声溢出来的激动:“陛下您看,这本书虽然残破,但经考证,正是宜国的地理志,出自一百年前的宜国文人钱宵之手,此为货真价实的原稿啊!” 韦松翻着地理志,突然手背一痛。 只见陆观南一瞬间清醒了,劈手夺过地理志,死死地盯着地理志上的某一页纸——只见纸上一处已然变淡的印记,拇指大小。 过往清晰得过分的记忆翻涌而来。 祁王府,东梧阁旁的偏房,一大堆世子送来的让他誊抄的古籍,以及突然出现的一颗蜜饯,正夹在这本地理志中。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市井民间竟暗中兜售据传是陛下在宜国时誊抄的书册。” 韦松还没将所谓的书册递过去,陆观南已经起身来夺了,瞳孔骤然放大,面色大变。 韦松也以为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太过震惊,忙道:“这笔迹,岂不正是陛下的!” “这从哪儿来的!” 陆观南无意识咬紧牙关,醉意全无,一个劲地追问韦松。 “是臣的客卿在江北一带发现的,一确认是陛下的笔迹,便立马上报了,此事非同小可,微臣不敢耽误,第一时间就入宫禀告陛下了。至于源头在何处,尚在排查。” “查!去查!” 陆观南咽了口唾沫,目光时狠时痴。 正在此时,明月破云雾而出,一轮皎洁。 兰莎睁开淡紫色的双瞳,用力一晃手中的木色圆筒,“现——” 一根竹签掉落。 这签是乌塔独有,每一根签上都绘着怪异的图象与奇特的文字。 兰莎捡起竹签,细细念着异域文字,眼眉上挑,竟有些意外,愈发虔诚:“星月为陛下指引魂之所向,是为北。签文上佳,祈祝陛下得偿所愿。” 陆观南接过那只竹签,恍惚愕然。 月华下,竹签泛着莹白色的光,柔和、仿若仍在幻梦之中。 随着一场雪的到访,今冬降临得猝不及防。 瑞雪兆丰年,又是一年好盼头。 百姓热热闹闹地忙着过新春,街头巷尾,但闻欢声笑语,时不时有小孩摔着鞭炮焰火,“砰砰砰”的伴随孩童天真无忧的喧笑。 沈府大门口早早地挂上了喜庆的大灯笼,仆人笑脸相迎相送。 沈老爷子六十大寿的流水宴办了足足七天,天天大鱼大肉,花样不带重复的,别说乡里乡亲了,连路过的小猫小狗都吃得走不动路。 这天是流水宴的最后一天,沈府门口热闹极了。 “少爷,外面都下雪了,您就别逗留了,赶紧进去吧。”仆人拽着雪地里的一个锦绣华服的青年,苦着脸哀求。 青年一手抓着硕大肥嫩的鸡腿,一边道:“等会等会!就这么点雪能吓着谁?小凌等会就回来了,雪球准备好没有?” 仆人嘿嘿一笑,“准备好了,少爷您瞧,这么大呢!” 很快,转角处又一个仆人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道:“少爷少爷!凌公子回来了!” “可算回来了!本少爷终于能报仇了!”沈意迅速嗦完鸡腿擦擦手,躲在府前一辆马车后,在木筐中挑了一个最大的雪球,掂量了一下,嘿嘿得意地笑,只待街头一白衣小公子策马而来,渐进跟前。他打了声口哨,原本守在门口的仆从,再加上他,一齐窜了出来,冲来人处砸雪球。 白衣的小公子反应灵敏迅疾,弯腰俯身躲避,或是起身耍剑相挡,雪球破碎,迎面又来一个,他稳稳地握住,反扔回去。 “啪”的一声,这枚雪球正中沈意的肩上,气得他将仆从递来的还没来得及扔的雪球往地下一摔,“没意思没意思!” 凌当归觉得有意思多了,哈哈一笑,勒绳跃下系马,一气呵成,还不忘了嘲讽:“就你这点三脚猫,就别摆出来丢人现眼了吧。” 沈意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衣裳,“你说谁三脚猫!我告诉你,你少狂妄了!即便我爹对你最满意,你也无法取代本少爷的地位!本少爷才是沈府唯一的少爷!” “谁要取代你?”凌当归啧啧两声,真不知道沈意长的什么脑子。 不过看在这人真是傻得天真,没什么恶意,凌当归也懒得纠正他了,他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 六年前,凌当归连夜离开长陵,还没想好他的发展方向,本打算去清都的,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他跟沈意就这么有缘分,半夜撞见他被长陵最豪华的客栈给踹了出来,据说这家伙半夜把客栈的厨子薅起来做饭,结果吃完结账时,惊觉钱包被偷,被打得鼻青脸肿,那叫一个可怜,哭着喊着说要回家,不闯江湖了。 凌当归于是将这少爷也顺带捎着,这么一来,就直奔了少爷老家,珀州。 珀州本就属于许国,位于江北,人杰地灵,自古繁盛富庶,鲜少遭遇到战火。 沈府世代行商,在珀州开遍武馆,武德充沛。 对凌当归来说,这简直天赐大馅饼,于是果断拜沈老爷子为师,他刚重生后的身子弱,于是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只给自己休息十天,每天除了习武,就是做杂役充当报名费。 六年过去,成效显著。 凭借自己现在的水平,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完全没有问题! 此外,除了武功,凌当归还有钱了。 他在祁王府时偷偷埋下的一些奇珍异宝,还有男主潜龙时誊抄过的真迹,派上了用场,他才刚卖出了一本不起眼的地理志和一只夜明珠,换来的钱,就足以够他在珀州黄金地带购置了一处宅子。 当然,钱真正的来源是秘密,他假借了“父母遗产”的名义,瞒过众人。外人只道有沈家的助力,也不敢窥探。 凌当归懒洋洋地拂掉脸上的雪花,不禁感慨,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沈意说个不停,“要不是你一直讨好我爹,花言巧语让我爹多教你功夫,还偷师,不然本少爷怎么会……” 沈意一说起来就没完了。 凌当归及时打断,抱着贺礼径直入府:“师傅呢?我去敬他老人家一杯。” “呵,你也知道回来啊!”沈意往他手上瞥,“亏得我爹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却在最后一天才回来!我就知道,平时说的都是虚伪的假话!” 凌当归道:“我待会亲自跟师傅赔罪。行了行了,你能不能闭嘴了?我下次出门历练,把你带上行了吧?” 第185章 沈意喜上眉梢:“既然你诚心求我了,那本少爷就大发慈悲,同意了。” 凌当归嗤笑一声,看傻子一样看了眼沈大少爷。 沈意还叫嚷:“你都去了哪啊?有什么好玩的?让你多给我捎点书信和好吃好玩的过来,结果一年你就捎了一封,简直忘恩负义白眼狼!” 凌当归微顿,靴子踩在雪里。 他出去了一年,走了好多的路,见了好多的风景。 清都、弘都、陈郡、雾州、雁州…… 这些曾经属于宜国的地方,曾经饱受战火天灾摧残的土地,从永宁元年,到永年八年,逐渐恢复了生机,山清水秀,人变得平和。 凌当归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乱世已经过去了。 年轻的帝王励精图治,爱民如子。他奉行休养生息,减轻赋税,鼓励农桑。严厉剿匪,使街道夜无盗贼,百姓和乐,海晏河清。如今正是相安无事,一切蒸蒸日上。 当下的百姓或许不知,可凌当归知道,这是盛世来临前的景象。 原书中的,一个伟大的盛世。 他用自己的脚步,似乎描画出了坐在庙堂上的帝王。 凌当归笑了笑,迎着风雪,掀开帘子入内。 给老师傅赔罪,送了贺礼,老师傅更高兴了。凌当归陪了好几杯酒,喜庆话一句接一句的。他本就模样漂亮,喝了酒后更显得气色红润,惯会说话,甜得很,把老师傅笑得合不拢嘴。 人好看,阔气,能说会道,又会武功,虽父母双亡,却也有沈府作为后盾。 席上有些邻里人家,有相中的,暗暗找媒婆想要牵绳。 沈意看在眼里,嗤之以鼻:“姑娘家都喜欢他这种轻浮样的吗?” 眼见凌当归委婉拒绝了对方的邀约。 沈意翻了个白眼:“姓凌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眼高于顶,到底能看上谁。” 宴席后,凌当归在院子里透气。 沈意的话还在耳边,他扯出了脖子里的吊坠。 第189章 风雪 年后,凌当归放纵地睡了个大懒觉,日上三竿了才起床,收拾一下,悠哉悠哉地去开门。 门刚被打开一个小口,一道外力就撞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啊竟然才开!本少爷都敲了半天的门了,手都敲红了!”沈意面容狰狞,气鼓鼓地伸着自己的右手,“你看你看!” 凌当归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敷衍地“嗯嗯”两声,走路做派一副吊儿郎当样,“我又没求你敲门,没人应你不会不敲?” “你你你……” 沈意真想立刻把他爹他娘他哥他姐从沈府揪过来,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这才是!凌当归的真面目!狂放!刻薄!讨厌!才不是他们看到的那样装乖巧!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晴媚。 凌当归伸了个懒腰,睡饱了觉,真是神清气爽,看沈意也顺眼了不少,“你跟我说的那个章老四的事情……” 沈意拍手道:“对对对,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我想过了,此事还就非你不可,这章老四来珀州的时候,刚好你走了,他压根就不认识你。” 章老四一年前来的,据说是在外面犯了事,来珀州避避风头。 要不说沈意是个奇才呢,一个三四十岁的老头,也不知怎地,两个人就结上梁子了,但凡碰见必要争吵。因沈意脑子转不过弯,敌不过狡诈的老头,几次被碰瓷,不讨巧还倒贴了银两,这口气,他一直咽不下去。 凌当归去后院捡了些柴火,准备烧点水洗了个澡,昨天在沈府陪老爷子赌钱,又喝了很多酒,现在身上还一股酒味,一边忙活着一边说:“我想想啊……你说他这个人比较爱算命是吧?” 沈意跟在凌当归后面,疯狂点头:“没错,老头鬼得很,我观察他一个月了,看见路边有算命摊子就走不动道。” 凌当归抱着柴,盯着他:“……” 沈意很是激动:“怎么样?想到对策了吗!” “没有。” 沈意泄气,在后面闹着:“你快想啊快想啊!这个老头我看他不爽很久了,一定要杀杀他的威风!” 凌当归忍无可忍,抬脚一踹,将人踹出门外,然后果断关门。 “姓凌的!你又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哼,告诉你,醉晚楼的位子本少爷已经订好了,今夜酉时,你要是敢让本少爷多等,本少爷绝对不会放过你!” 外面的人叽里咕噜一会,骂骂咧咧地终于走了。 呼——清净! 烧开水后,凌当归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新衣裳。在院子里简单洒扫,擦擦刀剑,又弄了点吃的,再喂喂鸡鸭狗,小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等差不多到了酉时,他拍拍衣袖,准备去蹭饭。 今儿是初八,街巷上依旧热闹。 不过凌当归突然察觉到巡街的官兵好像比往常多了两倍。 官兵一多,这百姓的热闹也就削减了几分,小孩放鞭炮都变得克制了,只往墙角扔,生怕扔马路上炸到官兵。 凌当归默默觉着奇怪,不过他也没多想,因为临近傍晚,天色昏黄,又下起了雪。这一下还不小,像狂飞的柳絮,直往脸上拍,他系紧了披风,快步跑向醉晚楼。 雪越下越大,很快皑皑,屋瓦晶莹。窗台上积了一层雪,冷风吹得雪花飞扬,纷纷坠落,落在街上匆忙的行人身上。 这阵风来得及,将屋内的烛火吹得摇曳,一闪而灭,书页翻卷。 佩剑站立的随从即刻去关了窗子,重新燃起灯烛,面带严肃自责,随后躬身道:“属下该死,请陛下饶恕。” 雅间内,炭火烧得噼里作响。座上的男人并没有回答,垂眸拂去书页上的雪花,本就泛黄的纸张落了个深色的水印,很快又变淡。 仪景额间出汗。 这八年里,陆观南的性情变得喜怒无常,阴鸷狠厉,无人可亲近。未听发话,仪景甚至都不敢动一下。 陆观南小心翼翼地将书合上,只见是“宜都地理志”,他指尖拂过这五个字,眼神冷冽而无波澜,道:“卖书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吗?” “回陛下,那人甚是严谨,目前只能确定是珀州人,属下已经与珀州牧打过招呼了,暗中全城搜寻,必有结果。” 这人狡猾得简直过分。 通过纸条交易,压根没有露面。买主既不知容貌,也不晓声音,要找到卖家可谓难上加难,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从江北数城,到锁定其中的珀州,已是很不容易了。 他们到了珀州已经七日,七日徒劳无功。 陆观南蹙眉。 仪景当即下跪,惶恐道:“陛下息怒,是属下办事不力!属下愿自领责罚……” “行了。”陆观南冷冷地打断,“说这些有什么用?最多三日,三日之内,掘地三尺,朕就要见到那个人。” 仪景汗流浃背:“是!属下谨遵圣命!属下这就去找珀州牧的陈大人!” 他不敢迟疑,立马去办事。 静得发寒的雅间内,亲卫军问:“陛下,是否该传膳?” “不必。” 陆观南看起来很平静,坐在炭火旁,火光映照他的面容愈发冷冽。 窗外风雪交加,楼下喧闹笑语,人声鼎沸。 只有这间屋子内,用着最上好的炭火,明明温暖得如同春夏,结果却寒气逼人,死气沉沉的冷寂。 “外面很热闹?” 陆观南突然开口。 随行的亲卫军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应答:“是,陛下。属下方才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在喝酒吃饭,还有的在打牌,骰子牌九什么的,毕竟是过年。” 过年。 原来过年这么热闹。 陆观南喝了口茶,入口了才知早已凉透。他只当不察,喝了一口又一口。 雅间内闷热,陆观南披着鹤氅,出去转转,全当透气。 醉晚楼是珀州最大的酒楼,底下此时坐满了人,端着菜品的小二麻利地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还不忘吆喝着好酒好菜。 陆观南站在三楼,这三楼皆是雅间,这么一相比,冷清了不少。 他看着楼下,看这里的子民安居富足,和乐融融。 他在想,若是阿凌也在,必然如他们一般欢欣快乐。 阿凌…… 八年,他找了八年,如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 无数次梦醒时分,失魂落魄,亦是肝肠寸断。 八年,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年轻帝王,夜夜招魂,只盼上天显灵,降下神迹,他甘愿以自己的寿命作为交换。 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希望就像潮水,时起时落。 珀州,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地理志与誊抄真迹在珀州,乌塔圣女指引的方向也在珀州。那么,阿凌,若你再度夺舍,你会在珀州吗? 楼下有百种声音,陆观南静静地听着。 门口迎来送往,因着风雪浓,掌柜特意安了棉布帘子做抵挡,帘子下坠了竹子,一掀一落,竹子碰到门槛,有清脆的声响。 第186章 陆观南闭着眼睛,他耳力极佳,几乎能辨别出所有的动静。 又一声。 陆观南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哟凌小公子来了?快快请进,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吧?” 新进来的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侧着身掸落身上的雪,抬头的刹那间,陆观南莫名其妙地怔了怔,下意识上前几步,想要看得再清楚一点。 脱下斗笠的少年,瞧着年纪不大,一身蓝衣青袍,姿容洁白,眉眼带笑,尤显得干净爽朗,意气张扬在于举止之间,足有十二分的少年气。 陆观南读得懂唇语。 他大概在说:“是啊,比年前那场雪还大。瑞雪兆丰年,新年收成一定好,还得多亏咱们陛下励精图治,方得太平呢。” 陆观南眉梢一动,攥紧栏杆。 “是是是,凌小公子最是忠君爱国了。”小二调侃着,迎他入内,“沈少爷在那边,等您好久了,您跟我来。” “烦请带路。” 似乎是觉着酒楼里人多味重,少年随手抽过腰带后别着的折扇,手腕轻轻翻转,折扇灿然展开,左右扇动着,似有一团青绿山水。 只见他往右侧方向去,陆观南不自觉地也步步跟随,竟死死地盯着,直到眼睛酸涩发痛,他在缓慢地眨动,甚至能听见脑中嗡嗡的声音。 待回过神时,他的手心早已都是汗,潮湿、黏腻。 他再度看向楼下的一张客桌,蓝衣裳的少年抄起筷子吃饭。 他姿态好看,透着一股很吸引人的劲。也很熟悉,无论是夹菜、倒醋、端碗,还是扣下茶盏,都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这熟悉感控制着陆观南看了许久,他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顿觉恍惚,如遇故人。 心绪万千。 第190章 手相 正月十五。 入目所见,珀州清水河畔,长街上鱼龙飞舞,烟花焕彩,花灯如昼。 许朝有宵禁政策,但恰逢元宵佳节,便暂时取消了。因而一轮玉盘皎月之下,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满是热闹景象。 这是永宁九年。 凌当归重生后的第七年开始了。他参与了每一年的新春与上元节,他最是清晰地感受到今年最是欢腾热闹,也逐步感知到了太平盛世的将至。 凌当归买了小孩最喜欢的“梅花妆”,这是一种小巧的烟花,绽放时璀璨如天女散花。 凌当归坐在桥边,点了自己买的烟花,看它们闪烁又绚丽。 烟花燃完,沈意风风火火地跑来了,急道:“你跑这儿干嘛?就不怕摊子被搬走啊?快走快走,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他来了吗?”凌当归被沈意拉着走。 沈意利索道:“来了来了!我刚才看到他走南边来了,好家伙,看到他我就一肚子气,今天非让他知道知道小爷的厉害!” 没过一会,两个人赶到清水河碧瓦巷口,这儿左右前后都满满当当的人与铺子,铺子中各色的货物与吃食,琳琅满目,吆喝声不绝如缕。 凌当归还顺手买了根糖葫芦,咬了一口糖球,深呼吸,缓缓地盘腿坐在铺了八卦图的地上,抬手将挂着“算卦、测字、手相、面相”的布拽过来,套竹竿上,嵌在石头缝里。 据说章老四看见算命的就走不动道。于是凌当归就想了个馊主意,在上元夜这晚,伪装成算命先生吸引章老四的注意,给他算上一命……凌当归这几日都泡在书铺里,专攻易经之类,术语脱口而出,现在也能装个三成了。 还别说,他有时候也能体会到天人合一的玄妙。 ……比如说,老觉得有人在偷偷窥视他。 咳咳,回到正题,总之到时候,把章老四吊着,骗他一直以来都罪恶深重,还数次三番针对“贵人”,他应当好好地跟贵人道歉,并祈求贵人的原谅云云。 啧,这个贵人当然就是计划当中的沈意啦。 前半段的主意是凌当归出的,后半段就是沈意想的了,非要这般坚持。昨天晚上,沈大少爷臆想即将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想到章老四痛哭流涕地跟他跪地求饶,竟然一夜没睡着,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 “瞧你这出息。”凌当归嗤笑一声,又咬了一口糖球,嘴巴塞鼓鼓的,“你不如想想如果事情败露了,你跟章老四又要打成什么样。我先说好啊,哭了别找我。” “你还吃,哪个算命先生一张嘴一股糖葫芦味?”沈意伸手去夺,“拿来吧你!” 凌当归不满:“你……” “来人来人了!”沈意一惊一乍,鬼鬼祟祟地借着一旁的花灯铺子躲避,朝凌当归打手势。 凌当归无语地扯了扯嘴角,闭着眼睛端坐着摆出架势来。他这形象虽然年轻,但范儿还挺有模有样的。 感觉到面前来人,凌当归睁眼,最先看到的是绣着金线兽纹的玄衣和皂靴,一尘不染。凌当归再往上看,莫名生出一种被气势震慑住的感觉。 这个人戴着铺子上随处能买到的面具,穿着一身黑色,用来御寒的大氅也是黑色的,只有束发的冠是金色的,腰间的带钩是白玉的。腰上挂着的玉佩,被大氅遮住,看不真切,不过好像也是白色的。 他一出现,凛冽的矜贵气,似乎都将周围的喧闹给挡住了七八分。 凌当归心下一怔,这人无非二三十的年纪,而且看这气质,这如高山松柏的优越身段,面具没遮住的下颌,必然是帅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怎么也不可能是章老四那个虎背熊腰的四十岁老头啊。 这是守株待兔,招来了意外的兔子? “……这位公子是要算命吗?” 凌当归见他一直站着不走,只好硬着头皮上,就当是为忽悠章老四之前先练练手了,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发问。 来人点了点头,幅度很轻,手提衣摆,坐在矮凳上。依然是挺拔端方,哪怕看不见脸,也自有不俗的气场。 凌当归默默在心里想,这是哪家的贵公子游花街了,没脸都能这么帅。 “那公子想算什么?”凌当归指向旁边竹竿上系着的布,“卜卦?还是测名字?或者手相面相?价钱也都标上了,不灵不要钱啦。我观公子不是凡人,要不全包都试试?” 瞧这衣料、这绣工、这气派,肯定非富即贵! 在凌当归热情的招呼中,戴面具的公子又是轻轻一点头,随后伸出了左手。 贵公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瘦弱,指尖的茧子看起来甚是有力,料想应当是个习武之人。掌上线条纹路如河流般,尤为清晰。在处处花灯烟火的巷子口,凌当归甚至不用点灯,就能看清。 “哎呀公子这手相不错呀,打眼一看就是福泽绵长之相……” 凌当归握着他的左手,开始搜刮词汇,“纹理如江河,阔然蓬勃,内藏乾坤。生命线,即地纹虽坎坷多弯绕,然后渡劫过后,长且安稳,公子此后余生必安乐无忧;智慧线为人纹,观公子人纹,可知公子英明睿智,聪慧过人,命中必有大功业,非凡夫俗子可比拟。” “再看天纹,此处看似断裂,实则却是连接存续的,意味着公子或许在感情方面遇到挫折,但熬过之后,便是否极泰来,一路平坦顺遂,此为、此为……哦,此为好运恩爱之征兆……” 凌当归本来对着客人的手说得信心满满,毕竟这一套他早就背得烂熟于心了。但是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人的手不知怎地出了汗,掌心一片淡淡的湿润。手指有点僵硬,好像在颤抖,散发着热意。 而且在感情线上,有一颗不大不小的褐色小痣。凌当归总觉得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奇怪,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这么一说的话,这手也很眼熟啊。 凌当归有些失态,目光发紧,盯住那颗褐色小痣,心里莫名涌过一阵慌乱。 这个痣……跟他的好像…… 一旁传来明显的咳声。 是躲在花灯后的沈意在提醒他。 凌当归听不见,耳边嗡嗡的。直到沈意踹过来一颗石头,他才醒神。 他真是魔怔了,怎么可能呢哈哈…… “……呃,公子觉得如何?”凌当归看着他的面具,心里不断劝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觉得满意?接下来是看面相呢还是测名字?公子可以说下你的名字。” 男人还是不说话,但抬起右手,看这个动作,似乎要揭下面具。 凌当归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的一声,金属材质的面具被丢到地上,无意与石头上碰撞,发出一声响。 男人抬眼,得见真容。 眉若刀裁,目似寒星,瞳孔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渊,又像一团浓墨,无论氤氲多少的水都散不开一分一毫。 这般凌厉、凛冽,如刀见血,如剑出鞘。 明明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的夺魄之色,偏偏周身一派锐利沉郁之气,令人无端心生畏惧,不敢直视。 第187章 凌当归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吸,心脏鼓噪如雷。 “砰——” 连着好几声,对街的烟花炸上天,夜空灿然耀眼。 周遭喧笑不休,极尽繁闹。 凌当归却一个字都入不了耳,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丧失了听觉。直到眼前这人终于说了话,声音平静且凉薄:“名字吗?我姓陆,名观南,字玄青。” 语落勾唇,身子前倾靠了靠,眼中毫无笑意,“凌公子给算算,这名字如何?我这面相,又如何?” 第191章 深巷 这名字…… 这名字可太贵了,跟永宁皇帝同名同姓。这脸……哈哈也跟皇帝长得一模一样…… 夜幕又炸开烟花。 凌当归呆滞良久,大惊这不是在做梦!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感觉被铁甲包裹,根本动弹不得。凌当归狠狠地咽了唾沫,用力再抽。 陆观南稳坐如泰山,手腕稍稍用力,偏不让他如意。 只是凌当归一点儿都不敢抬头看他,发现不了对方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暗藏的愠怒。 “不能算吗?” “……” 有那么一瞬,凌当归都要出声尖叫了。 不是……这怎么回事?! 冷静冷静! 凌当归在心中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服,陆观南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的,很正常,说不定就是正常巡游而已,恰逢上元灯会,恰逢街上有个算命的,顺便的事罢了……他现在是纯自己的面貌身体,跟原主凌纵完全不是个风格,陆观南根本认不出的! 啊啊啊话说如此,可为什么男主的眼神这么奇怪啊……好像要把他刀了一样什么深仇大恨! 思绪混乱,种种压迫下,促使凌当归直接丧失思考能力,做了个他自己、陆观南、沈意都没料到的动作。 ——他跑了。 没错,他挠了下男人的手掌,趁对方松开些,立马抽回,然后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陆观南愣了愣,咬着后槽牙一笑,起身便追,眸中更多了几分冷意,在焰火的照耀下泛着幽幽的光。 花灯后藏着的沈意:“???” 不是,你们什么情况?章老四他过来了啊! 沈意急得直跺脚,手里抓着面具,一边是“这个凌当归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可恶这千载良机要不然他自己上得了”,一边是“糟糕发生了什么这个看起来很眼熟的男人究竟是谁小凌不会出事吧”,他左右摇摆,最后还是后者占了上风,担心又气愤地也跟着追了过去。 上元夜处处是人,凌当归避着人群一路跑,时不时地往后面观察情况,见陆观南跟上,吓了好一跳,看他被熙攘的人群绊住,渐渐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不由地松了口气,歇歇脚放慢步伐。 但也不敢多歇,他眼皮直跳,总觉得很不安,于是继续逃跑,一切等回了家之后等他平静了下来再…… 凌当归还没琢磨完呢,经过两道小巷子的时候,突然从里面冒出一条手臂,紧紧地扼住他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拽,他整个人就被拽进了巷子里,后背贴着石头墙壁,腰被力度十足的手扣紧,凌当归闷呼一声,后脑“砰”的一声撞入一个人的手心上。 这道巷子早就废弃了,很狭窄,最多只能容两个人通行。因背光幽深,巷子底下一层厚厚的雪。 凌当归与陆观南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他只轻轻一抬头,甚至能碰到对方的鼻尖。 清冽的冬雪寒梅香萦绕周身,凌当归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处。 “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对吗?” 陆观南凑近他,低声耳语。 凌当归忍不住战栗酥麻。 不行……他们离得太近了,这个距离太危险了。 在这个距离下,任何细微的动作与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像深巷的青石板滋生青苔一样,滋生一些微妙且意味深长的情愫。 原只是一些,然而凌当归一对上陆观南漆黑深沉的视线,瞬间如大雪倾城,浓烈得漫无边际。 凌当归直觉不妙,眼睛眨得厉害,赔笑且挣扎着:“这位公子,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吧?我都不认识你呀。我跑是因为我突然想起家里还炖了汤,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不认识?” 陆观南萦绕在耳边的声音极其磁性,像泠泠山泉。 “嗯对对对!咳……这位公子测字看面相好挺着急的是哈,好好好,我这就帮你看看,嗯公子面相不俗,我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的人……您这名字,更是如雷贯耳,巧了跟长陵的陛下同名同姓……” 陆观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牵扯嘴角,讽刺道:“说得倒是头头是道。面相这个东西,不看就能算出来吗?” 他抬手勾住凌当归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道:“阿凌,你好本事啊。”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那两个字被冷酷无情地说出来时,凌当归的心脏还是猛地狠狠跳动,他眼神闪烁,上下左右地飘忽,冷不丁触及到陆观南的视线,都给他烫得厉害。 凌当归做梦都没想到过这种情况啊,一下子就傻住了,支支吾吾道:“你你你、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 陆观南指间摩挲着他的下巴,垂眸冷情道:“那你抖什么。” 他的手指上移,轻抚着凌当归的面颊,又凑近了几分,低声道:“害怕我?” 还靠近…… “没有吧……”凌当归完全慌乱了,甚至尴尬地干笑了两声,脑袋昏沉,只想遁地。 陆观南将他的一切反应都捕捉在眼中,包括他耳尖与脸颊的红,心虚又惶恐的眼神。陆观南细细描摹他的五官,无声笑了笑,咬牙道:“八年了,整整八年。珀州距离长陵五百里,七天车程。原来你离我这么近,我却找了你整整八年。而你在珀州生活了六年,这六年里,你就一点没想到过我吗?” “八年前,在清都,在幽清宫,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我不要忘了你。这些话分明都是你说的!那现在呢?现在又是何意?” 陆观南屈指扣住他的脖颈,瞳孔中含着怒火,亦含着复杂的思念,哑声道:“阿凌,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过分?” 凌当归心跳得急促,面上染绯红,“我……” 他肤色白,如此真像是清溪映桃花。 陆观南眸色深深,按着他的脖颈,狠声道:“罢了。你本就是如此狠心过分,否则也不会见到我第一面,就想跑了。可是也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你了,从今往后,你跑不了了。” “你……” 凌当归刚一开唇,就被夺了呼吸。 时隔六年,对陆观南来说,是时隔八年的吻。这一亲吻,一点都不像他之前的那般温柔轻绵,反而又凶又狠,时不时激出唇舌交缠的水声,像狂暴的雨,淋漓地将凌当归包裹着。他只感觉自己快要淹没了,口中一寸一寸皆被陆观南扫过。凌当归的无措,衬得对方像是巡守领地的狮子,过分强势。 “唔……” 凌当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下唇被陆观南含着,百般蹂躏,他或叼或咬或舔或碾磨,就像在……在吃糖葫芦一样。 陆观南将凌当归放开时,只见他的唇珠染上鲜艳欲滴的红。 他眸色更深了,凑到他耳边说:“糖葫芦很甜。” “……” 凌当归大喘气,腿都软了,这样吓人的陆观南,他是真招架不住啊。口腔里都是他的味道,他舌根都发麻了。 陆观南见他这样模样,笑了。 正在此时,忽听外边街上传来一道焦急的叫声,“凌当归?小凌!说好的按计划进行呢?你人跑哪儿去了啊?” 是沈意!听到熟悉的声音,凌当归下意识追着声音看过去。 陆观南瞬间面色阴沉,抬手挡住他的视线,并将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冷声道:“他叫你小凌啊?你们关系挺好。” 凌当归睁大眼睛,刚想说个“不”字。 陆观南又压了过来,明显着带着怒怨,这一回亲得比上次更凶残,还咬他的舌头,咬他的唇角。腿强势地挤进来,巷子本就很狭窄,这样一来,两个人几乎没什么缝隙地贴在一起,热意足以将冰雪融化。 沈意东张西望,嘀咕着:“奇怪,有人不是说看到往这儿来的嘛。” 他继续往前追着,突然听到一声怪异的动静,顿时停步,再细听时,只有不远处喧闹的上元夜声。 沈意觉得好奇怪,但担心凌当归的安危,便不再停留。 被摁住疯狂亲吻的凌当归察觉他走了,松了口气,脸色更加红,他都难以想象,刚才自己被亲得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 他刚要骂人,就落入陆观南黑漆漆的眼神里。 “这个时候阿凌还能分心吗?你好关心他。” 凌当归:“……” 不是,他什么时候……唔…… 可恶又被堵住了呼吸! 第188章 为什么时隔八年不见,陆观南这个人,跟疯了一样啊! 第192章 烟波 落雪绵绵,青山白了头。 陆观南坐在床边,手指拂过床上少年的脸颊,从额头到下巴。 沉睡的少年无意识地咳嗽了一声,身子动了动,往被子里缩去,快要将头都蒙起来了。 陆观南眉心一蹙,将窗子关好,又添了些炭火。 雅致富丽的屋中,甚是暖和。 或许是感知到温暖了,凌当归把被子往下拉了点,盖到肩膀的位置。 陆观南再度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垂眸看着。 凌当归。 是阿凌新的名字,又或许就是他原本的名字。 当归,当归。 可真是契合如今他的处境。 自醉晚楼遇见后,陆观南暗中跟随、观察他,不知在心里念过多少次这个名字,不知多少次牵肠挂肚,如梦似幻。 他害怕又是一场幻梦,醒来之后只余空。 他甚至都怀疑,昨日重逢的种种,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假象。 直至真切地摸到他,感受到了手指的温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真的,他盼望了八年的事情,终于实现了。 阿凌的容貌与凌纵很不同。 陆观南的手指像一支画笔,细细描绘着少年的容貌,黑眸沉沉,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有些痴迷。 他长得很漂亮,却不是阴柔的那种漂亮。 桃杏般的眼睛黑白分明,像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的黑曜石,像山林溪石上流淌过的泠泠清泉。他也很爱笑,对长辈时笑得乖巧讨喜,路见不平时的笑容满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对沈意时带着些慵懒嫌弃,鲜活生动,光润明亮。 若陆观南是一张苍白、暮气沉沉的泛黄画纸,那么少年便是上元夜的烟花一样明媚夺目,瞬间使画纸生花,满是锦绣成堆。 短短几日,不知多少个时刻,陆观南都想将他捉起来,锁起来,不让他对别人笑,那样的笑容,只该属于他一个人。 陆观南看了许久,也想起了很多往事。 八年过去了,原本变得模糊的凌纵的脸,被眼前这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取代。嬉笑怒嗔痴怨,千百种神态,点点滴滴浮现眼前,陆观南竟觉得愈发生动,他不由地喉结滚动,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柔软如云。 这个人正是……色彩分明。 陆观南的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个词。 阿凌很白,第一眼瞧见就是明亮的白,连脖颈都很白。在这份亮白的衬托下,一切其他颜色都显得极其艳丽。比如嘴唇的红意,与脸颊相连的耳垂处的那颗红色的痣,甚至他眼下淡淡的乌青。 真好看。 让陆观南移不开眼的那样的好看。 他俯身去吻,从唇角,到面颊,再到耳垂,拂过红痣。 …… 凌当归只觉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鱼,有什么潮湿的东西在舔自己的耳垂,很痒,也热乎乎的。他无意识哼了一声,脑袋往旁边躲。 那个潮湿的东西停顿了几秒,凌当归还以为安静了。 谁知下一刻,他的嘴唇被强硬地入侵撬开,舌尖被勾着挑弄牵出银丝,甚是狎昵。 “唔……” 凌当归吓得猛然清醒了,一睁开眼睛,就对上陆观南那双乌沉沉的视线。 这么一对视,凌当归又恼又羞,而对方呢则明晃晃的,竟还抬手将凌当归摁向自己的怀中,更肆意了,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凌当归的腰间。 有个东西,热浪滚滚。 “你……你、你怎么……” 又说不出话了。 但凌当归红着脸还是想骂人,不是……这么狂放的亲法真的好吗?他只是一个纯情少男啊,真的受不了的,万一不小心擦枪走火…… 陆观南擦着他的嘴唇,一片莹润红艳,微微张着,眼眸更是暗沉。 “时隔多年,你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我不过亲你一下,你便推我,百般抗拒。” 凌当归呆滞,眨了眨眼:“……啊?” 哥您那是只亲一下吗,他嘴巴又红又肿…… 陆观南眯了眯眼眸,危险性蔓延。 凌当归后背发寒,他赶忙摆手,也不知怎么想的,还要再垂死挣扎一会,话不过大脑,没什么底气道:“……大哥您真的认错人了……” 若在平时,凌当归自然清楚,瞧着对方这个态度,必然是十足的把握。奈何他现在,智商堪忧,完全没法思考。 他这话一出,陆观南气得咬了咬后槽牙,竟是冷笑一声。 “你在怀疑我?” 凌当归结巴道:“没没没,不敢不敢不敢……” 陆观南又是一声冷哼,“来人!” 不一会,屋子搬着满了箱子。亲卫军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凌当归已经懵了。 “这些箱子,看着熟悉吗?需要打开,查验一下吗?” 陆观南翻出最近的箱子里最上面的一排,铺开宣纸与画轴,“韦太傅的诗文,朕的画,还有,祁王府时的地理志……” 他翻开地理志,翻到被蜜饯印出痕迹的那一页,又展开青绿山水的折扇,属于过去的记忆被一点一点打开,陆观南心口绞痛,问:“凌小公子?熟悉吗?” ……熟悉,熟悉,这些东西若全都卖了,他能比皇帝还富。 凌当归咳了咳,眼神飘忽。这还怀疑什么?他大概知道是怎么被抓到了的。哎哟,他就不该卖地理志!让陆观南顺藤摸瓜,找到了珀州,找到了他…… 不对啊,他这个截然不同的相貌,陆观南凭什么笃定???他如果死不承认,那陆观南也没什么办法吧。 凌当归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俨然不到黄河不死心,弱弱道:“那也不能就一定是我啊?可能有什么误会吧,比如说我只是碰巧抛到了这些东西……” 陆观南沉默,沉默期间死死地盯着他,看起来情绪很不妙。 凌当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了……但他不是在正常提问吗? 陆观南出声了,冷笑,还是冷笑! 凌当归有点不爽,刚想建议一下,就见对方伸手向自己的脖颈。脖颈处一凉,但牵出一缕暖意。 坠着小猫玉坠的红绳被拽出,在凌当归眼前摇摆。 玉常年贴着人的肌肤,变得莹润多彩。 “呃……啊这哈哈,我就戴着玩……” 好吧,玩脱了。 陆观南握住玉坠,意味不明道:“阿凌,你是个念旧的人。可好像只念过去的物件,不念过去的人。见我就跑,这么多证据摆在面前,还是不承认。怎么,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凌当归脱口而出:“谁讨厌你了……” “讨厌也没关系,恨也无妨。” 现在的陆观南跟八年前真的很不一样,他都会打断阿凌的话了。毕竟当了皇帝,眼神气场强得不可一世。 他岿然不动,对亲卫军道:“你们都出去,吩咐人烧水。” “是!” 箱子又被搬出去,门被关上。 凌当归不由地愣愣看他。 陆观南搭在他腰上的手往下,指尖微动,凌当归只觉腰间的束缚骤然松散,竟是腰带被解开了,陆观南将腰带一扔,目光灼灼。 凌当归:“……” 这是要干嘛? 他突然觉得很不对劲!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要不咱们改天再聊……” 动来动去的,一点都不安分。 陆观南不悦地啧了一声,用苍雪剑勾回腰带。 “你要干嘛?” 凌当归觉察到危险,反抗!必须要反抗!于是他立马翻身闪躲下了床,陆观南反应也快,两个人竟还过了几手。 凌当归刚被亲过,力气打了折扣,让陆观南有了可乘之机。他整个人被摔在软绵的床榻上,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腰带捆住,给他气得够呛,“你也是堂堂皇帝,这样耍阴谋诡计不好吧!” “皇帝?” 陆观南将他的双手举着高过头顶,剥了他外裳,倾身咬开他的里衣系带,声音低沉,“凌公子不是不认识我吗?” “一码归一码啊……你别动我衣服了……呃!陆观南!你别发疯!” 陆观南丢开他衣裳,轻舔过那颗红痣,单手解开自己的带钩,玉佩碰撞当当响,一边用着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语调,耳语道:“留着声音,待会叫。就叫……朕的名字。” …… 凌当归狠狠咬在面前男人的手臂和腰腹上,咬下一个又一个齿印。 男人丝毫不觉得疼痛,反而更用力了。 凌当归虽然感觉整个人快摇晃到要散架了,但他莫名地坚定! 一定要守住最后的尊严! 那就是——坚决不叫他名字! 迷乱之时,凌当归睁开了不觉早已水润的眼睛,见到了陆观南情迷放纵的神态。 第189章 凌当归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扭过头去,这才发觉原来是在船上。 江河上烟波浩渺,白雪纷纷。 第193章 情思 “阿凌,阿凌……看我,看着我……” 音色是冷冽低哑的,说不出的性感。 凌当归目光涣散,迷离。 眼睛像一汪碧青洁净的泉水,被风吹得摇曳起了波澜。湿漉漉的脖颈一片潮红,如染桃花,分外动人。 这份为情所染,好像万里江河天上地下只有自己的神态,令陆观南生出汹涌的满足感。 他眼眸闪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宽阔而因常年拿刀剑变得有些粗粝的手掌自脚踝,一寸一寸,几欲痴迷地听着凌当归极度隐忍却藏不住而溢出来的声,以及他在这个时候更加漂亮的脸。 “你……有病啊……” 凌当归怕痒,敏感地想躲,下一秒又被陆观南拽了回来。 陆观南的手掌逐渐往上。 凌当归的脸已经红透,浑身战栗,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怕自己叫出声来丢人,死死地咬着下唇。 “阿凌……” 陆观南低头撕咬他的双唇,溢出无数个“阿凌”。既亲吻,又如海浪。 在这个时候,陆观南仍是束着发的,细腻精致但造型简单的银色小冠,中间穿过一根黑色的簪子。 剑眉星目,五官俊朗,帅得很客观。脱了衣裳,肌肤紧绷。到底是习武之人,肩背宽阔,轮廓分明,肌肉结实有力。 他面色潮红,脖颈处、太阳穴处青筋凸显,看起来格外地……格外地让人着迷…… 毕竟过了八年,陆观南早已褪去了二十岁的青涩。执政多年,帝王之气浑然天成,如今变得陈酒般的成熟。 原本一丝不苟的发丝,变得凌乱,牵扯出几缕头发,被汗打湿。 凌当归这才发觉他墨发之下,藏着丝丝缕缕的白发。 凌当归感觉自己在颤抖,完全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却正中男人的下怀。 啊啊啊丢死人了他怎么可以这样! 凌当归烫得厉害,忽而一抹清凉坠落在面颊上。 凌当归怔了怔。 又一滴清凉。 凌当归人傻了:“你……怎么哭了?” 回应他的是陆观南更炙热的亲吻与更疯狂的动作,似乎要将他掰开揉碎,碾进自己的骨血中。 “阿凌,阿凌……” 眼珠脱了线似的滚落,伴随着陆观南断断续续的声音,“这是真的,你真的回来了,不要再消失了……” 凌当归一点儿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被惊得忍不住叫出声,“不是你……你……你!” 陆观南反其道。 “……” 船外山风回绕,江浪拍着船身,声声悦耳。 天亮,凌当归嗓子哑了,浑身酸痛。 他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僵硬地一动不动,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至于做后感…… 太太太狂野了!原书中明明说男主是阴鸷清冷挂的啊!!明明走的是性冷淡禁欲路线!!! 陆观南是不是疯了! 而且!被上的明明是他!陆观南竟然还淌眼泪了,越哭越厉害,委屈极了,但就是一点都不影响,反而还越来越凶了。 凌当归不爽。 他居然做得那么熟练!每个动作都那么地游刃有余尽在掌控!那么会搞花样!又很会挑逗引诱!这经验丰富的,还不知道在皇宫里做过多少次了这个混蛋! 凌当归咬牙切齿。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观南的手搭在凌当归腰上,另一只手将他的被子拉好,再把他拉入自己怀中。 凌当归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冷哼一声,翻过身去,一个字也不回。 这是真的生气,臭着张脸。 陆观南肩膀抵着床榻,探头过去看他表情,不由地也沉了脸色,也有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乱。 他生硬道:“你生气了?没让你舒服吗?事后替你洗了热水澡,清洗干净了,又涂了药膏,替你盖好被子,生怕你着凉,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说出来,好改。 凌当归听着脸又一红,因为自己做了一夜有被舒服到而感到羞耻,咬着牙,恼羞成怒道:“辛苦陛下侍寝了,我是挺舒服的。” 猝不及防,陆观南耳根微红。 “但我又没想让你做。” 陆观南耳根上的红瞬间消散,眼眸一暗,揪着那个字眼,语气也冷了几分:“那你想让谁做?你的青梅竹马沈意吗?还是你师傅要给你介绍的大家闺秀?凌小公子长得好看,又惯会卖巧讨人欢心,想必情缘难断吧。”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大家闺秀?”凌当归听得来火,“你还好意思说我?!” 自己都三宫六院,佳丽万千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醋呢!双标!太双标! 凌当归气得脑袋瓜子嗡嗡,又刚失去了纯洁的处男之身,心中百感交集,不想说话,气鼓鼓道:“你是皇帝,我才不跟你吵免得你砍我头!我要睡觉了!” “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吗?” 陆观南也给气笑了。 他还气上了。 到底是谁抛弃了他整整八年?他日夜招魂,肝肠寸断,睁眼闭眼都是缥缈远去的人。而这个人,他以为死去的了,实际上就在相隔不远的珀州!他倒好,把自己轻轻松松地忘了,怡然自乐,与自己的朋友、长辈把酒言欢。 练武、钓鱼、游园、替沈意出谋划策。 他所梦寐以求的笑颜,甚至愿意求着上天施舍,却在珀州,沈府人人能见到。 陆观南恨得牙痒痒,拽着凌当归的手腕,二话不说便亲了上去。 “你……神经……发什么……疯……” 不用说他也不知道,阿凌在骂他。 陆观南笑了,偏偏他又很喜欢此时此刻,阿凌被亲得意乱情迷还不忘骂他却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 他骂得越凶,陆观南亲得越狠。 凌当归真的动怒了,也不管他现在是万人敬仰、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抬脚就踹,用了点力,虽然把人踹下去了,但是自己也疼得五官狰狞。 “你别动……我不做。” 虽然凌当归练武,身体很好。但昨晚他做得够狠了,再来怕是吃不消的。他还不至于那么禽兽。 “滚滚滚,老子要睡觉!”凌当归瞪他。 这神态动作,都与过去一模一样,放到这张脸上,生动灵气得过分。 陆观南想起他昨天夜里的迷乱与声音,眸色骤然变深,舔了舔唇角被咬破的口子,尝到温热的猩甜。 盯着凌当归,陆观南挑眉笑了笑,横竖人已经找到了。 这八年里发生的事情,一切的缘故,他都会慢慢去探问。这八年里缺失的情爱与炽热,他也会慢慢索取。 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陆观南从地上起来,拿过衣衫穿上。不疾不徐,举手投足之间优雅矜贵。 ……这什么表情?阴恻恻的,穿衣服跟脱衣服一样。凌当归头皮发麻,他还不知道原来陆观南还有当变态的潜质! 陆观南将外袍披上,道:“茶水给你放在旁边,应该快不烫了。记得喝,嗓子都哑了。” 凌当归面无表情:“把门带上,谢谢。” 陆观南幽幽地盯着他。 只觉得自己生个气,都如此憋屈。 憋屈的陆观南带了点脾气,摔上了门。 他精神正亢奋,气愤与事后的庆幸与爽等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扰着他根本睡不着,便出了船,到外吹吹风。江风中,但见白雪覆盖两岸青山,眼下还飞扬着雪花。 陆观南本想降火的,谁知更厉害了。 他现在根本想不了其他的,满脑子都是一夜的缠绵,还有方才那个血色的吻。 江风吹不散身体的燥热。 半晌后,身后传来仪景的禀告。 “陛下,有一艘小船一直在追着我们。” 陆观南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仪景尴尬地音量都低了,“昨夜本想禀告陛下的,但陛下似乎不太方便,所以……那个人是珀州沈府的少爷,名叫沈意,应当是来找凌……凌小公子的。” 陆观南从容沉着,丝毫不觉得不自在。眉宇间满是餍足,声音也显得悠长,道:“等到了长陵,把他抓了。” “是。” 仪景赶紧溜了。 陆观南抬手接住了几片雪花,掌心微冷,他也冷笑一声。 这个沈意,真是够重情重义的。 对阿凌,倒是极好。 第194章 藏娇 珀州离长陵很近,水路再转陆路,一路平坦,七日后便到了。 这七日,凌当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低俗……相当低俗!下流……相当下流! 第190章 谁来管管这个男主,他真的好变态!有那么一瞬,他都怀疑人生,原书中的男主真的是性冷淡款的吗,他真的没有穿到什么同人小凰文里面吗? 看来这些年,男主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凌当归抱紧茫然无措的自己,恶狠狠地瞪着旁边的男人,抽回自己被攥着的手……当然没有成功。 陆观南离他极近,呼吸相绕。 銮驾中弥漫着清冽的气息。 这七天过去,凌当归鬼使神差地突然发觉他好像变了点……唔,尤其是外貌,好像变得更……有成熟魅力! 总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虽说他做的事很变态很过分,凌当归也不得不承认,确实,这一张脸再加上这个身材身段,披上一身霸道矜贵的黑衣,帅得绝杀。 六年,哦不对,对陆观南来说,应当是八年过去了,他应当三十岁了。 怪不得某些霸总小说里都说男主的气质像陈酒。 二十岁的陆观南,在现在三十岁的陆观南面前,真是显得太青涩了。 “在想什么?” 陆观南扣着他的手指,声音低沉。 “……”凌当归脸颊微红,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被陆观南那极其直勾勾的眼神震了一下,大脑短暂地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想你青涩。” 陆观南挑眉,“什么?” “……啊不是。”凌当归回过神来,赶紧找补,呸了一声,骂道:“是色.情!你个变态狂!” “不喜欢吗?” “……你信口雌黄!我才没有啊!” 陆观南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手指往上,垂眸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红痕,“你好白啊,阿凌,也很敏.感。” 只要轻轻一掐,或者一按,他的身上就会留下落日似的红痕。而陆观南每次看到那些痕迹,莫名地心中生出凌虐欲,想再留下些痕迹,甚至想在他的身上每一寸都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只有他能看见,是他一个人的。 凌当归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看着那眼神肯定是没好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有病啊!我要回珀州!你快放我走!” 真的很像变态啊男主! “走?”陆观南眸中划过狠意,却温温柔柔地抚着凌当归的脸,声音时轻时重,“想都不要想,这辈子,你只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凌当归莫名觉得心口漏了一拍,傻乎乎地看着他。 銮驾止步,铜铃声停。 “到了。” 陆观南扶着凌当归下了车。 一下来就看见金光闪闪的宫殿,上书“万年”二字,严阵以待的侍卫、宫女与太监齐齐下跪行礼:“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凌当归吓了一跳,莫名有一种被所有人盯着审视的感觉,还有点难为情,急得他赶紧甩开陆观南的手,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地底下,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陆观南随意一挥袖,所有人起身,皆是低着头,再好奇也没一个敢偷偷看。 在巍峨雄伟又不失壮丽的皇宫建筑中,帝王的威严尤甚。 “今后你就住这。”陆观南指着万年殿,“朕已经为你备好了衣裳物品,若有什么东西缺的,就告诉季春。” 季春被点到名,连忙上前,躬身行礼,笑得和蔼:“凌公子只管告诉奴才,奴才一定照办。” 他趁这个时候,暗暗打量陛下破天荒带回来的男子。 是个少年小公子呢,模样端正俊俏,气色红润,眸子甚是清润。倒是与宜昭帝长得毫无相似之处,若说共同点,可能都是姓凌? 陆观南很自然地牵他,“进去看看吧,有没有哪里不习惯的?” 凌当归炸毛,疯狂甩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快放开!” 啊啊啊这么多人呢! 陆观南偏不放,十指相扣,非常沉着冷静! 凌当归不服,存心挑刺,当然嫌丢人声音很低,“凭什么我要住你的万年殿?我就不配有自己的宫殿吗?!我要回家!我要回我辛辛苦苦置办的宅子……” 陆观南淡淡道:“万年殿西边有长乐宫与安宁宫,季春,命人现在就去收拾出来。满意了吗?不过朕告诉你,朕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去那两个地方歇脚,朕在的话,你就只能待在万年殿。” 凌当归脑袋瓜子转了会。 是的是的,万年殿是陆观南的寝宫。原书中说他有洁癖,所以宠幸后宫是到妃子的宫殿去的。他不在——哼,说的自然是他宠幸别人的时候了。那这个时候,让凌当归去长乐宫或者安宁宫…… 嘶……是这个意思吗,怎么感觉逻辑怪怪的。 不管了,反正凌当归不爽,气得直翻白眼:“谁稀罕!” 又不开心了。 陆观南心口发闷,手下用了点劲,哼了一声。 他就这么不想跟他在一起,就这么不想待在万年殿?心心念念珀州的沈府与宅子,还有珀州的那些人是吧。 没心没肺,真的好得很。 他昨晚还是太心软了,今晚不让阿凌哭着求饶,他就对不起这八年的招魂。 “我要去一趟乾灵宫,政务堆积多日,等处理完再来找你。”陆观南令亲卫把守在万年殿门口,对凌当归说:“不要再想跑了,阿凌。” 那最后一句,听着竟还有些凄惨委屈。 凌当归莫名觉得不自在,转过身去,不理他。 陆观南在殿外跟季春又交代了一些事情,随后便走了。季春忙前忙后地吩咐宫女太监去做饭、浣衣等,凑在凌当归跟前伺候着。 凌当归咸鱼躺在软榻上,呆呆地看着处处镶嵌的宝石,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 季春默默地想,除了与宜昭帝一个姓,这性情都颇为相像啊。而且陛下也还叫他阿凌,这……难不成招魂之术,居然是真的吗! “凌公子,可还觉得……” 凌当归心里又烦又乱,摆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凶巴巴地说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 他又困了,最近的生活太淫靡了,搞得他总是很困。他又不想睡陆观南的床,只好自己趴在桌子上,眯眼许愿睡着。 这会正是晌午,凌当归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了。 不知道谁把他放床上去了,还盖好了锦被。看来真是累狠了,这一觉睡得,竟十分沉,身为习武之人,连有人近身都不知道。 凌当归一醒来就发脾气,将陆观南的被子揉了个稀巴烂,又踩了好几脚,这才从床上下来。 在屏风后偷偷摸摸观察,并看到全貌的季春:“……” 勇、勇士。 他们陛下的脾气可不好呐。 凌当归去到了点水,润润莫名变得干肿的嘴唇,喝了大半壶。嫌闷在宫殿里难受,便出去转悠。 长陵的宫殿与清都的很是不同,这儿鎏金庄严,少了清都的华丽耀彩。 不过逛多了都觉得没意思,毕竟皇帝嘛,他也当过。皇宫嘛,他也住过一两年。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竹径小道,下了石阶,眼前豁然开朗。漫天的晚霞,映照红梅园与数竿翠竹。 “这儿是哪?”凌当归问。 “回凌公子,这儿是暗香园,这些梅花都是品质上好的,您瞧。” 雪地里红梅傲立,暗香浮动,确实极好。凌当归坐在亭子里看了会,忽听一道稚嫩纯真的童音。 “这支梅花好看!” 穿着黄衣,大约五六岁的小孩活泼地穿行在梅林中,身后追赶着的太监跟上,“哎呦太子殿下您慢点,大雪地里小心摔着……” 这太监也是个乌鸦嘴,他话音一落,“啪”的一声小孩被石头绊着摔了个脸朝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太监将小孩抱起来,扇自己嘴巴子。 小孩兴奋地拍拍衣上的雪,伸手摘了一枝梅花,在雪地里奔跑着,轻盈得像飞跃的雪球。 凌当归趴在栏杆上看着,“孩子都这么大了啊。” 季春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好像有一种复杂的深沉。 小孩玩得开心,扭头一看,打眼便瞧见梅园旁的亭子里不知何时有个人,吓得脸色一白,待看清楚时,蓦地松了口气,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看他,忽然想起什么,问身旁的公公:“他便是父皇从珀州带回来的人吗?” “正是呢……” 小孩一阵风似的跑到亭子里,脸颊红润,还有些害羞,扭扭捏捏地将方才摘的梅枝递到凌当归面前,“这是送给……你的。” 糯米雪团子似的,声音也软乎乎的可爱。 凌当归接过,笑了笑,“谢谢太子。” “不、不客气的。” 太子小小圆圆的脸蛋一下子就更红了,偷偷摸摸地看凌当归,这、这就是父皇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人吗,可真好看呀,看起来比父皇脾气好多了。 他一定要多和哥哥搞好关系,这样以后父皇骂他的时候,就有人给撑腰啦! 第195章 心意 第191章 “陛下,凌公子在梅园那边,和太子殿下在玩蹴鞠,玩得正开心。太子殿下看起来非常喜欢凌公子呢。” 季春很快遣人将这个信息告诉乾灵宫的陆观南。 陆观南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让太子去温书,不要缠着凌公子。” “是。” 他批完最后一道奏折,正准备去梅园,恰在此时仪景来报:“陛下,沈意已经抓入宫了,该怎么处置,请陛下明示。” 陆观南思索片刻,“带路。” 听江阁。 “砰”的一声,被五花大绑的沈意碰倒了凳子,“呜呜呜”叫个不停。他眼睛被黑布蒙着,嘴巴也被布巾堵着,急得满头大汗。 陆观南一进来,看到的便是他蛄蛹蛄蛹地在地上翻来翻去的画面,不由地冷笑了一声,示意仪景。 仪景扯掉他眼睛上的黑布与嘴里的布巾。 感觉要昏死过去的沈意当即大口大口呼吸,见到陆观南,火气蹭蹭直冒,狠狠地“呸”了一声,破口大骂:“你是谁啊?是不是你拐走小凌的?可恶,竟然还把我也抓了!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本少爷奉劝你赶紧放了我们,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仪景看傻子一样看向沈意,不待陆观南下令,剑已出鞘,架在了沈意的脖子上,凉得一激灵,简直不可置信:“苍天呐,这又不是出个门都能遇见土匪的六年前。堂堂太平盛世竟还有这等狂徒!你们眼中还有律法吗,还有陛下吗!” 仪景压着剑往下。 沈意疼得尖叫,“……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有事好商量,我有钱,除去对岸卖丝绸的,我爹就是全珀州最有钱的!你要多少都行,放过我和小凌吧……” “小凌。” 陆观南坐在上座,眸光冷冷,“你跟他什么关系。” “好兄弟!”沈意毫不犹豫,“我跟小凌那可是生死兄弟!关系可好了,同吃同住同睡的!” “这么亲密吗。” 陆观南端起茶盏,杯盖敲着边沿,听得沈意心里怪发毛的。而且他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的穿戴,绝对比他有钱多着呢好吗!怎么看都不像要打劫的。 糟糕,不会要杀人吧! 不会是章老四派来的杀手吧! “从今以后……” 沈意腿已经开始发抖了,完了,邪恶冷酷的杀手大概要说“从今以后你们两就去黄泉下称兄道弟吧”之类的。 “……不要叫他小凌。” 沈意傻眼,“什么?” 这什么要求?现在的杀手都这么古怪了吗? 陆观南将杯盏往桌上一摔,面无表情,看着渗人得很。 沈意缩了缩脑袋,稀里糊涂的:“不叫他小凌叫什么?他名字那么拗口……” 脖子上又寒又凉。沈意一身冷汗,立马尖叫道:“好好好,从今以后我看到他就喊‘喂’,绝不叫小凌!呜呜呜这位仁兄您到底想做什么?有话好商量啊!” 陆观南眼中有嫌弃,怎么看沈意都觉得排斥,居高临下道:“把你与他相遇的过程,和你知道有关他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他早已将凌当归八年里的经历都探查出来了,详细无比。只是这八年里,前两年竟是空白的,只探查出六年的往事。 那六年前呢?阿凌又在哪? 他过去发生的一切,陆观南都要知道。 沈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男人眼中的偏执,但更是一头雾水了。不是这人到底谁啊?小凌,啊不,凌当归一看见他就跑。他还头一回看到凌当归露出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难不成是仇人?嘶……而且吧他有一种直觉,还不是一般的仇,像桃花债找上门了…… 眼珠子转来转去的,仪景看着都烦了,“还不快说。” “好好好!说说说!刀剑无眼,大侠手下留情啊!” 沈意怕得很,赶紧讲六年前与凌当归的相遇。眉飞色舞的,唾沫星子横飞,讲得神采奕奕,还渴了,讨好道:“这位大侠,有水吗?” 仪景看向窗边的陆观南。 陆观南没言语,仪景于是给沈意倒了杯水。 陆观南沉沉地看着窗外变暗的天色。六年前,阿凌来过长陵,却只待了一夜就走了……为什么如此匆忙? 仪景问:“凌公子来长陵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沈意看他都发憷,又害怕自己的话少了惹对方动怒,弱弱地说,“不过他那一趟来得还挺值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呢,长街那边碰巧遇到陛下凯旋,真是壮观啊,陛下还从乌塔带回了貌美的公主,不过咱们陛下长得也是……” 陆观南蓦然转身,“你们是那天到的长陵?” 阿凌他,不会误会了吧…… 沈意点头:“是啊。” !!! 等等! 沈意揉了揉眼,又瞪大眼睛,这这这个冷酷杀手怎么长得和六年前的皇帝那么像啊!他就说觉得眼熟!!! 突然外面传来焦急的声音,“陛下,凌公子要逃跑啊!” 陆观南的脸色瞬间变得阴鸷,“给朕拦住他,捉回万年殿。” 这声“陛下”与“朕”彻底将沈意盯死在原地,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完了…… * 陆观南一路轻功回了万年殿。 凌当归在殿内气得走来走去,可恶,陆观南安排了很多侍卫暗中盯着他,他要逃出去,除非后背长翅膀! 要不然直接跟陆观南摊牌得了…… 刚这么想,陆观南进入了宫殿,浮动一身不安的戾气。他走到凌当归身边,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腕,“我说过,离开我,你想都不要想!” 每个字,都要蹦出来的一样,音调极重。 凌当归忍着疼痛甩开他,眉头紧皱着,索性也不回避了,深呼吸一口气,直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受不了,你放我回珀州吧,放过我吧,我也是个有洁癖的人,我受不了跟你的后宫女主们争宠,也接受不了你有个四岁的太子。” 陆观南怔了怔,“什么?” 凌当归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道:“没错!之前在船上和銮驾上跟你……你就当我一时被色所迷,没把持住,谁让过了八年,长得越来越帅了。但现在我想通了,老子就是接受不了!就算我再喜欢你,我也宁可离开你。” “阿凌……”陆观南瞳孔骤然一动,漆黑的眼眸轻晃,“你喜欢我?” 凌当归冲他喊:“呸!你这个变态的渣男!这样可以了吧?赶紧放我走,我要回珀州!” 他转身要走。 陆观南再度将他拽进怀中,掐着他的腰往后推,直到推倒在床上。陆观南摁着他的双手,十指紧扣,直接吻了上去,很快屋子里热意上升。陆观南低喘着,疯了一样地亲吻身下的人,灵活挤进他的口中。 “唔……你滚啊……” 他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陆观南怎么还能这样?只顾着自己的欲望,漠视别人的痛苦! 太过分了! 凌当归不断挣扎着,心里又气愤又委屈,眼泪控制不住地簌簌而落。 丢人……太丢人了。他临死的时候都没哭好吧! 身上的人动作顿然停住,慌乱地抹掉他的眼泪,轻声道:“阿凌,你哭了?” 凌当归果断转过身去,掀起被子把自己捂住,声音闷闷的,“我才没有!你看错了!” 虽这么说,但肩膀明显哭得颤抖。 陆观南心疼得难受,揽着被子将他抱在怀里,“是我不好,是我太激动了。阿凌,别哭了。” “那你放我走。”凌当归试探着说。 陆观南毫不犹豫:“不行。” 被子里的凌当归挣扎,肘击外面的陆观南,“我都跟你说了……” “是我不好,我刚才就应该与你说清楚的。” 陆观南把他抱着,“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我没有后宫,没有嫔妃,六年前你看到的乌塔公主其实是圣女,是我掳来招魂的。至于太子,我既无后宫,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兴趣,群臣着急,屡屡上书。我深思熟虑后,为了许朝日后的绵延,便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孩子。傍晚时与你玩耍的孩子,从血脉上来说不是我的,是我四皇兄英王的幼子,名陆承忧。御史急得一天写了十封劝谏书,说这样不好,你猜我怎么回的?我说朕有隐疾,那方面不行,逗他玩的,真信了,此后再没有废话,倒是颇有成效。不过我行不行,阿凌你最清楚了。” “其实我行的。我不想要孩子,我也不喜欢孩子。因为我心中存有侥幸,总想着,万一你回来了,你看到我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你一定会不高兴的。阿凌,我希望你高兴。” “从见到你的第一刻,确认你真的是阿凌的那一刻,我就绝对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这八年里,我只吊着找你的一颗心而活。我最开始很生气,我本想将你锁起来,关起来,可到底狠不下心,因为不舍得你受委屈。我那些过往的字画、笔迹、吊坠,你都留着,上元夜那晚,你认出了我手上的痣,我就知道,这些年你也没忘了我,我们之间说开了,就好了。所以不要再走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第192章 被子里的人渐渐没了动静,但也没说话。 半晌后,陆观南忍不住了,“……阿凌?” 被子动了动,冒出个面色红润的半张脸,浓密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声地问:“后宫子嗣那些,真的假的?” 这个样子,真是太可爱了。陆观南紧紧地抱着自己,低下头去,与他贴着鼻尖,“都是真的。这些年,整整八年,从始至终我都只有你。可你倒好,游山玩水的,日子过得真是快活啊。” “不会吧……”凌当归眼神飘忽,半信半疑,“你真的没骗我?” 系统不是说在他死后,天道会自动纠正的吗?之后一切都会按着小说剧情线发展,步入正轨。 系统说的……难道有假? “这么不信我?”陆观南亲了下他的额头,把被子掀开,牵着他的手,“带你出去看看。” “……哦。” 后宫形如虚设,几处住所还陈设着昭平年间的器具,灰尘满处,废弃得结了许多蜘蛛网。 东宫,太子在听着太傅谢晋原讲学,小脸皱巴巴的,但回答问题却甚是机敏得体。 太子名陆承忧,确实不是原书中太子的名字。 离万年殿不远的西处,有一座高台,名为追思台。 凌当归仰着头,愣愣地看着这座说是用来“招魂”的台子和里面眼花缭乱的神秘道具……招魂……他记得史书上好像记载过,招魂不是假的,宽慰之举吗? 凌当归突然想起重生那日,系统说的有外界因素阻碍灵魂抹杀,难道就是……陆观南的招魂吗?! 乌塔圣女兰莎虔诚叩拜:“恭贺陛下心愿如意。” 陆观南道:“有劳圣女,朕将择良辰吉日送圣女归乡。若圣女想留在长陵,朕供养圣女。” 兰莎道:“乌塔凶险,奴愿留在长陵。” 兰莎退下。 陆观南转头看向凌当归,轻声道:“阿凌,又哭了吗?” 凌当归抬手,胡乱地拨了拨陆观南的头发。 陆观南下意识一躲,但还是露出了里面的银丝。 凌当归有些哽咽:“你头发……白了吗?为什么?” 第196章 相通(1) “人越年长,自然会生白发。” 陆观南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只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凌当归听着,却不由地酸涩,可陆观南今年不也才三十岁吗,怎么就会生出这么多的白发。 陆观南避开他的视线,“别看了,不好看。季春说你还没吃饭,走吧,我让御膳房做了很多你爱吃的。” 凌当归被他牵着回了万年殿。 他注意到,陆观南似乎很喜欢牵着他的手,双手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哪怕是在床上,也是这样。 不知他什么时候让御膳房做的,总之他们一到万年殿,宫女太监们便端着菜品鱼贯而入,满室食物的香味。确实都是凌当归爱吃的,他素爱清淡,冬笋玉兰片、莼菜、虾仁、清蒸鱼、豆腐羹、酒酿圆子、桃露糕等。 重生后身体康健,珀州口味偏重,便又喜欢上了些荤口、辣口的。 于是饭桌上又多了蒸鸡、烧鹅、蟹肉等。 还有一壶琉璃壶,里面装着淡青色的酒。 “你怎么……” 凌当归戛然而止。陆观南应该将他的底细都刨干净了,不仅如此,连他的习惯都摸得清清楚楚。 凌当归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方才看到招魂台时对自己的冲击,又有这么一桌子菜,他都有些不知道怎么拿筷子了。 “要我喂你吗?”陆观南见他突然扭捏起来,凑近道。 凌当归顿时回魂,尴尬地拿起筷子,不敢看他,“不、不用。” 陆观南微微勾起唇角,“好,阿凌,看看御膳房的手艺,合不合你口味?” 凌当归夹了根莼菜,低头吃,脑袋埋进玉碗里,囫囵道:“好、好,特别好吃。” 陆观南又勾了勾唇角,“你先吃,等我一下。” “哦,哦。” 凌当归悄咪咪看他往内室走去,情不自禁发呆。他感觉现在好像一场梦啊,那是后宫男频文的男主啊,结果现在……无后宫无子嗣???血气方刚的年纪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孩子作为太子? 这不就是……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孩子了吗? 可是,为什么啊??? 凌当归看着一桌子的菜,又看了看从内室里走出来的陆观南,他脱去了外袍,鬓发整齐、眉目幽深,始终盯着凌当归。 凌当归脸颊瞬间红透,低头刨饭。 该不会就是为了自己吧……啊啊,人要低调谦卑,他不能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啊! “慢点吃。”陆观南坐到他旁边。 “哦,哦……”凌当归浑身不自在地左顾右盼,又余光偷扫陆观南,屡次被捉个正着。这一顿饭吃的,可真是脚趾扣地啊。 太安静了,安静地可怕。 凌当归决定打破僵局,喝了口酒,咳了咳,小声地说:“其实虽然长了白发,但是也没有不好看……你什么时候开始长的?” 陆观南看着他:“八年前。” 凌当归一愣。 八年前? 那不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年? 凌当归问:“你……你是为了我吗?” 陆观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道:“你自刎后的第二日。” 凌当归明白了。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整个人陷入恍惚震惊,不可置信中。 陆观南爱他。 为了他,愁得长了白头发。八年过去了,他原先的肉身早已腐烂,帝王却始终心怀祈盼,不惜招魂。一国之君,后宫无人,甘愿放弃属于自己的子嗣,追随缥缈未知的魂魄。八年,凌当归都不知这八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那……得有多痛啊。 凌当归本觉得自己委屈愤怒,可在陆观南面前,这点委屈愤怒又算什么? 凌当归眼眸湿润,“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 陆观南顿了顿,拇指摩挲着他的嘴唇,低声一叹,“八年,竟只去过长陵一次,只那一次,你是不是就彻底放弃我了?” 他心中生起恐慌。 他相信,阿凌刚才说的喜欢他是真的。他也笃定,如果自己三妻四妾,阿凌即便喜欢,也一定会离开。 他笑得很好看,可心地却也好狠。 “也不是……”凌当归摇摇头,支吾着:“我……” 陆观南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情,他想了想,很快找到破绽:“阿凌,方才你说,‘后宫女主们’是什么意思?你说他是‘四岁的太子’,但陆承忧今年六岁。” 凌当归大惊,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想到这些。 “阿凌?” 陆观南又问:“还有,我一直想问的,‘夺舍’到底怎么回事?我查了你所有的事情,为何六年前的事情无法追溯?就好像你是在永宁二年里,凭空出现的一样。” 这一句又一句的穷追不舍,凌当归有些不自在,小发雷霆:“你干嘛?把我当犯人审问啊?” 陆观南微笑:“当然没有,我在等你告诉我。” 他莫名的势在必得,觉得阿凌一定会告诉他。 凌当归继续吃菜,陷入纠结,到底要不要说呢?他马甲都快掉光了……系统已经消失了,他说了也没什么事吧?而且陆观南都为了他到这种地步了,他在藏着小秘密是不是显得特别不厚道? 凌当归吃完茶叶虾仁,“好吧,这个事情可能听起来比较虚幻,但其实这里是一本小说的世界,而你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我呢,是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我那个世界上的身体已经得了绝症死了,因为某种神秘因素,我穿成了故事开篇祁王府的世子凌纵,他是个反派……” 慢慢悠悠,还给陆观南解释,大概讲了半个时辰。 陆观南若有所思。 凌当归怀疑:“你是不是不相信?觉得我在编故事骗你?哼,你爱信不信,反正我都告诉你了。因为系统告诉我你会和苏见棠、乌塔公主等女主展开感情戏,契合原书的设定,我才下定决心的。” “我相信你的。”陆观南打量着凌当归,“我只是在想……阿凌,所以就是你原本的身体吗?当归是你的名字吗?” “……?” 所以你居然在想这个,脑回路清奇。 第197章 相通(2) 凌当归摸不着头脑:“对啊,我在我那个世界就长这个样子,我身体不好,爷爷给我改的名字。干嘛?你觉得没有凌纵好看?” 陆观南笑了,“你最好看。我看你第一眼,就有一种梦里久别重逢的感觉。你很吸引我。你的名字也挺好。很特殊。” “你说什么啊。”凌当归脸红。 “这个世界或许是虚假的小说世界,可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经历了很多世界,对我来说,这里的任何都是真实的。你说我会按照原书与女主相恋,如偶人一般,走着原书设定好的剧情线。若一切平淡,或许会是那样。可你穿进来了,你打破了那份平淡,你改变了很多的故事,让凌纵不再是过去的凌纵。阿凌,那么你有没有想过……” 第193章 陆观南停顿了一下,抚着凌当归发红的脸,“我也不再是书中被设定好的那个‘我’。” 凌当归看起来呆呆的,“什么?” 陆观南玩着他的耳垂,“我因你而改变。这个世界也不再是被设定好的,它有了生机,有了未知,是真切鲜活的。意思就是,从你穿进来的那刻起,什么原书,都不存在了。” “是、是吗……” 凌当归懵懵懂懂的。 陆观南让他想了好久。 过去一个多时辰,凌当归傻愣愣觉得,好像是那样哦。然后就是愤怒,天杀的该死的系统,原来你才是幕后反派! 呃……这么说好像也不妥当,毕竟系统真的帮他重生了。 啊啊啊!怎么可以这样! 凌当归在床上滚来滚去,把被子弄得一团乱!就是因为信了系统,他才让陆观南痛苦八年啊!这方面还是得怪系统! 八年呢! 陆观南跟鳏夫守寡似的,苦哈哈熬了八年…… 所以他发疯……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凌当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好心虚好觉得对不起陆观南……凌当归悄悄偷瞄了一眼陆观南,他已经洗完澡出来了,衣着甚是单薄,依稀可见结实有力的身材。 凌当归偷看了好一会,等到陆观南一步一步往自己走近,并上了床榻的时候,忽觉荷尔蒙气息包裹着雪梅香,将自己快要淹没。 “阿凌……” 陆观南熟练地剥着他的衣裳,吻得那叫一个自然。 凌当归腿发软,突然觉得不对劲,连忙抵着他的胸口推开他,叫道:“等等!那天夜晚,在船上,真是、是你的……第一次?” 陆观南按着他的手,眼眸黑得深沉,直勾勾的:“是,看阿凌的反应,好像还可以。” “……”凌当归脖子都红了,“呸呸呸!你既然是第一次,怎么那么……那么熟练?跟情场老手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为了自己守身如玉啊! 陆观南一愣,不由地埋在凌当归怀中闷声笑了笑,“这算是变相夸赞吗?” 凌当归踢他:“你老实回答!” “好,遵命。”陆观南从枕头下抽出一本书,“因为这个。” 泛黄、廉价的书上,印着三个字“恨海记”。 凌当归:“……” 记忆一下子复苏。 凌当归怒了:“这不是李十三写来挑衅我们的吗!你竟然没扔?还有他人呢?” 陆观南安抚他,“我放他到陈郡当太守了,他有才华,也有能力,做得很好,现在是百姓爱戴的父母官。” 凌当归瞪着他咬牙,“他就是个写烂俗凰文的!你居然还看!还留着这么多年!还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你你你……你还是皇帝吗?!” 陆观南说:“可以理解啊,是个人都有欲望,每次我都是想着你的。” 听这话凌当归更炸了,“你想的是谁的脸?凌纵吗!” 这是吃醋了? 陆观南又止不住地低声笑,“一张朦胧模糊的脸。” 说来也是有意思。 陆观南每次做那种梦时,梦里他唤着阿凌,朦胧暧昧,这种情况下,情欲与感觉至上,模样倒是模糊不清。 凌当归闷闷不乐,突然变得小心眼。 但是很快,他被一阵又一阵的浪潮拍打着,渐渐迷失了理智。 陆观南爱不释手,看他漂亮的双眼泛红,渗出晶莹剔透的眼泪,更是忍不住欺负他,很过分地含着他的耳垂,咬着他耳垂下的红痣,喘息道:“阿凌,你不知道,无数个午夜梦回,我都是这么想你的,终于,终于……” 凌当归不由地动了动腿,张嘴咬他下巴,含糊不清地骂人。 陆观南溢出一声沉沉的笑,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凌当归抹着眼泪,凶巴巴地瞪着粘人缠着他的陆观南:“你不觉得自己很重欲吗!” “不觉得。”陆观南一脸餍足,手指搭在他的腰上,轻轻揉按着,喟叹道:“阿凌,我们走散了八年。” 幽幽地强调:“八年。我日夜难受,你却很是逍遥。阿凌,你不是说要补偿我的吗?八年啊……” 没错,方才凌当归确实说要补偿他…… 他认了:“那好吧……” 陆观南将他抱在自己腿上。凌当归怕重心不稳,只得双手勾着他的脖颈,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那什么的凌当归,皮肤变得一片红。 陆观南一边吻他。 满意地看着凌当归因自己而情动,乖乖的任自己亲吻摸索,道:“阿凌真好。” 月色多情。 万年殿中。 “唔……”凌当归被抱着,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桃花,艳丽水润,带着哭腔道:“等一下……等……” 陆观南动作一顿,问:“不舒服吗阿凌?” 凌当归的身体完全被他引着走,脑子也是,晕乎乎道:“舒服是舒服,可你也太……” 陆观南露出伤心的表情,语气哀婉:“不可以吗?阿凌?这八年里我……” 凌当归睁着眼睛,一滴泪落下,他看到了陆观南被汗淋湿的头发,以及里面的白发,还有他可怜的时候别有韵味的脸。 “……可、可以的!啊,随便你吧……” 哎,毕竟憋了八年。 做吧做吧,想怎么做都行。 第198章 放纵 放纵的后果就是—— 金銮殿中,满朝文武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等来了季春赔着笑脸的一句话。 “诸位大人请回吧,陛下今日辍朝。” 群臣震惊得目瞪口呆,甚至一向最镇定自若的丞相秦从云都脱口而出一句:“什么?!” 韦松忙问:“陛下因何辍朝?可是身子不适?” 季春笑眯眯:“诸位大人放心,陛下身体好得很。” “季公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赶紧跟我们说说啊!”韦松左想右想觉得怪异,急着追问,“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不曾有过一刻懈怠。今日怎地连朝也不上了?必然是出事了!” 谢晋原咳了咳,挤眉弄眼,有意提醒:“韦大人,您是不是糊涂了?陛下刚从珀州回来啊。” 还能为谁如此失态? 秦从云此时明白了,不禁惊得哑口无言。 韦松绕了个弯,很快也了然。 一国之君,空设后宫,年纪轻轻、身子康健,却偏要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孩子当太子,不信鬼神信招魂,此等荒谬之事,亘古未有。然而却是他们陛下顶着群臣之劝谏做出来的。 昭平帝还在世时,说陆观南是个情种,可不正是吗? 若一日两日,一月两月,甚至一年两年,都不算什么。这实打实孤冷的八年,足以令群臣咋舌。 起初他们还不信,八年过来,倒是不信也信。 一群大臣围着谢晋原,素日有礼有节的文雅做派也不见了,七嘴八舌地八卦了起来。 “谢大人,你知道这事啊?招魂之事,莫非是真的?!” “难说难说,但昨日瞧见陛下倒是很欢喜,还唤着‘阿凌’。听说那性子好像与宜昭帝颇为相似。” “那从珀州带回来的少年,难不成当真是宜昭帝的魂?” “莫提莫提,到底是不是,何从考证?真真假假,也只有陛下和那个少年知晓了。” “招魂之事本就虚幻,怎么可能是真的?几位大人莫要乱说。反正老夫是断然不信的。” “哎不管怎么说,陛下好歹也有了人欲,料想近来心情应当不错,咱们也可得闲,少受些罪了。” “不是,老夫还是觉得稀奇,陛下竟也不早朝了,那个公子是什么祸国妖妃,陛下这这这怎么偏偏执迷不悟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御史大人,都八年了您还没习惯呢?怎么说陛下今年也不过而立之年啊,正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的,也是人之常情……” …… 群臣战战兢兢空等了一个时辰,精神充沛地散朝了。 与此同时,万年殿。 陆观南披着寝衣,舀着汤药,“阿凌,不烫了,起来喝点吧?你身子有点发烫。” 凌当归用被子牢牢地将自己裹住,白眼翻到天上,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伸手把茶杯狠狠一推,声音发哑:“你自己喝吧!” 露出的手臂上星星点点的红色痕迹,可知昨天晚上有多疯狂。 “别气了,我跟你道歉。”陆观南脾气好得不得了,轻轻柔柔地还哄着,“下次不那样了,好不好?” 凌当归重重地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翻白眼:“我才不信你。什么八年,那都是你故意说着糊弄我的!” “可确实是八年啊。”陆观南垂眸,“你自己算算,你欠了我多少次?本该我们八年前就在一起的,若每天晚上算一次,八年下来便是……我们这才做了多少?” “哪有你这么算的?!”凌当归被他的无耻程度给气笑了,“谁能天天做啊?就不怕死在床上?克制一点好不好。” 第194章 陆观南叹了一声,“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只是稍微夸张了些。” 凌当归道:“呸,你不要脸。” “好好好,嗓子都哑了,药喝完了再骂吧。”陆观南好不容易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舀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还要应付凌当归无时无刻的挑刺,什么“太苦”“太冷”,之后又嫌蜜饯太甜,水太烫。 陆观南一应顺从他。 宫内伺候的侍者都呆住了。 他们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敢在说一不二的陛下面前如此放肆,也还是头一回见冷冰冰到毫无人情的陛下如此温柔,上赶着伺候别人,甚至都不自称“朕”的。 真是……真是有生之年啊。 凌当归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不好意思地脸红,“行了行了,喝完了。我睡一会,好累。” 毕竟昨天搞得太晚了…… 陆观南轻声道:“我陪你一起吧。” 凌当归浑身敏感,想也不想:“不行!” 陆观南笑了笑,“放心,你的身体最重要。我只是想陪陪你。” 凌当归语滞:“……你可是皇帝,不用上朝?” 陆观南挥了挥手,季春会意,将内殿帘帐拉下,招呼殿中的宫女太监们都退下。 “总得也让人歇息吧。”陆观南脱下外袍,躺在凌当归身旁,将他抱在怀中,不由地低低笑着,“朕也算是明白为何那一些帝王总沉溺于温柔乡中了,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啊。” 凌当归幽幽冷笑:“你想当昏君,我还不想被你的那些忠臣骂。我告诉你,最多、最多三日!你身为帝王,不可放肆!” 陆观南道:“阿凌怎么也担了御史的劝谏之责?不过你我之间,何需说这些?快活即可。” 凌当归有点生气。虽说爽是挺爽的,很快乐,但人怎么可以天天厮混在床上呢?简直是浪费青春!而且他真的撑不住啊!! 陆观南笑意更深:“我知道分寸的,阿凌,过几日便上朝。” “这还差不多。”凌当归熄火,往他怀中滚了滚,满是依赖,给自己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闭眼睡觉,很快便睡着了。 这些日子确实太情靡了些,累着阿凌了。陆观南压制住体内滚动的情,只拂过他脸颊上的头发,印下一个含着清淡香气的吻。 * 凌当归第二天才从陆观南不经意的话题中,得知沈意为了“救”他,竟一路摸到了长陵,一踏上长陵的路,就被仪景用麻袋套了头。 凌当归又惊讶,又很是无语。 他知道陆观南吃沈意的醋,但他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挺小心眼。 勤政殿,陆观南批着奏折,端坐挺拔,稳重且强势。凌当归坐在他旁边,一边玩玩镇纸,一边趴在桌上拨弄着毛笔,很是吊儿郎当,“我跟沈意真的没什么,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师傅,也就是他爹,对我也有恩情呢。” 陆观南不咸不淡道:“你们关系是挺好,照他所说,毕竟你们同吃同睡同住。” “……”凌当归只得解释,“他那个人一向满嘴跑火车,你不会真信了吧?陛下不是把我六年来都调查清楚了吗,自然知道根本没他说的那回事呀。” 陆观南面不改色,蘸墨写字,“影卫又调查不出你们私下的感情。” “真的没有,一丁点都没有。”凌当归托着下巴看他这副模样,还挺带感,“玄青哥哥?别吃醋了。” 陆观南笔尖一顿,看向他。 凌当归一双水润的桃杏笑眼,无端多情勾人。他有意无意地唤着“玄青哥哥”这四个字的时候,永远都能激起陆观南心中的一切渴望。 陆观南冷静地批完手里的这张折子,有条不紊地放在一旁。 凌当归眨着眼睛。 下一秒,一只手勾过他的后颈,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拉进怀中,低首亲吻。手指修长,按着他后颈处的骨头,触摸他腰上。 亲完后,凌当归软绵绵地埋在他脖子上呼气。 陆观南摩挲他的嘴唇,眼眸极深,“那个称呼,不能随便叫的。” “……哦。”凌当归观察他表情,似乎还挺愉悦,于是趁此良机:“我能去看一下沈意吗?” 陆观南定定地看着他。 “好歹也是认识六年的好兄弟嘛,义薄云天,送别一下?” 没反应。 “求求你了,陛下?” 陆观南还是不说话。 凌当归只好红着脸小声道:“今天晚上叫你玄青哥哥好不好?” 他咬着牙,再加筹码,“你不是要试试《恨海记》第二十回的那个姿/势吗……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刚落,陆观南道:“好,他在听江阁,早去早回。” 凌当归气得不轻:“……” 气鼓鼓地出去了,与韦松、秦从云和谢晋原等一众重臣擦肩而过。 这个气性,与宜昭帝确有相似。 几人呆若木鸡,面面相觑。尤其是韦松,这些人中,就属他与凌纵打过交道。他恍恍惚惚,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那年出使宜国,在鸿胪寺见到凌纵的情景。 这这这简直……活脱脱宜昭帝降世啊! 韦松按捺不住冲动,领着群臣赶紧入殿,正要旁敲侧击一下。 只见他们陛下,眉宇间满是笑意,阴郁了八年的气色焕然明亮,还有……吃饱了的餍足情态。 这…… 群臣面面相觑,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最后还是谢晋原识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韦松与秦从云跟着贺喜,不知今夕何年。 第199章 父皇 听江阁,沈意终于被放了出来,再见到凌当归的时候,五官扭曲,上下打量,只见他气色红润、眉眼含春情,明亮夺目,不由又震惊又痛心又稀奇。 这个状态! 明显就是……就是!做了那个事! 啊啊啊脖子上都有红痕的啊!他兄弟不干净了啊!!! 凌当归脸还没红,沈意先红了,怒道:“可恶!咱们都认识六年了,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结果你倒好,跟皇帝有一腿这事居然不告诉我!” “……这个事说来话长。”凌当归略显尴尬,把大氅往上拉拉。 沈意一叉腰,气势汹汹:“你说吧!我看看能有多长?” 凌当归装作很忙碌地干咳几声,“不管怎么说,多谢你来救我。” “哼。”头一回被如此正式感谢的沈意倒有些不自在了,阴阳怪气道:“我算明白了,我就是白来了!喂我问你,我现在要回珀州,你怎么办?” 被狠狠盯着的凌当归眼神稍有游移,“我啊,我就留在长陵了。” 沈意跳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可恶!我一回家就告诉爹娘兄长还有姐姐,说你……说你喜欢男的,喜欢陛下!” 他倒吸一口凉气,“等等!你喜欢男的,我们在一起六年,同吃同睡同住,你该不会也对我……” “……”凌当归扯了扯嘴角,损道:“不至于好吗?” 他算是明白为何陆观南总会揪着沈意这事不放,动不动就吃醋了。一方面,确实这六年来,凌当归最亲近的人就是沈意;另一方面,就是沈意这张破嘴,胡说八道,一点分寸都没有。 什么同吃同睡同住的……他最不喜欢跟别人睡一张床了好吗! “我不管!你居然藏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亏我爹还把你当干儿子!”沈意跺脚发脾气。 凌当归无奈,只好现场瞎编道:“这事真的不好说啊,哎,复杂得很。你们知道的,其实我是宜国人,跟陛下也是八年前认识的,那个时候……咳,宜国被陛下灭了,我们就分散了,然后就……” 他胡诌了一大段狗血俗套故事。 自己都差点给自己编吐了,但沈意居然傻乎乎地信了,捧着心口,一边拍拍凌当归的肩膀,怜悯道:“没关系,有情人终成眷属!早说不就好了,其实我只是生气你瞒着我,还害得我担心。虽说咱俩经常吵架,我还是拿你当弟弟的……” 然后沈意四周看了看,贼兮兮一笑,凑近凌当归耳边问:“那什么,我听说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是能做的,你和陛下一定试过了,怎么样?感觉如何?” 凌当归呵呵两声。 “陛下看起来那么气场强大,啧啧啧,你很危险啊小凌!”沈意越说越来劲,“这难道就叫‘一物降一物’吗?哈哈哈让你平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这下也碰到对手了吧!” 凌当归微笑:“有什么危险的?挺爽的。” 沈意瞪大眼珠,呆滞。 凌当归继续微笑:“你不懂,这方面的快乐。” “啊啊啊你闭嘴!”沈意捂着耳朵尖叫,“我什么都没听到!” 凌当归被逗笑,“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啊,你以为不知道你私藏了一摞春宫图和话本子?还装起纯洁来了。” “???我说怎么突然时不时地少了几本呢,就知道是你!” 第195章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掐架,直到陆观南派人准备护送沈意回珀州。 沈意看着凌当归,又哀伤起来了,“你一个在皇宫里,没事的吧?都说伴君如伴虎,皇上心海底针,况且他脾气也不好……” 凌当归:“他脾气还好吧?” 挺好的啊。 除了在床上比较那什么以外,床下还是很温柔的。 沈意瞪他,忍不住告状:“审我的时候,那眼神就差把我给吃了!还有你脸红什么,我在说话呢!” “哦好好好,你继续说。”凌当归咳了一声。 沈意情绪接上,唉声叹气:“咱们这位皇上,真是一等一的狠角色,对了,我被关这几日,从守卫那里套了话,说皇上曾经跟那个谁,宜昭帝有些过往呢,皇上非常喜欢他。哎死掉了的白月光是无敌的啊,小凌,我真担心你在皇宫受委屈啊……越想越觉得怪,你和宜昭帝都姓凌……” 沈意拧眉深思,“他会拿你当替身吧?!” 凌当归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之前那番话令他心里暖暖的,打趣道:“放心吧,其实我就是宜昭帝。” 沈意呆了呆,怒道:“我跟你说认真的呢!算了算了,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肯定也喜欢皇上喜欢得不得了。反正你要是受委屈了,就回珀州吧。虽然对抗不了皇宫,但起码是个归宿。” “谢谢你哦。” 凌当归笑了笑,从季春端过来的金盘上取过一个又一个包袱,“这是上好的茶叶、剑谱还有师傅需要的药材,还有一些摆件,是给师傅的;这个包裹是给师娘的,都是宫廷里太医研制出的妆粉、胭脂等,这些锦绣丝绸、宝石也是;这些是给你兄长的……这些是给你阿姐的……这些是给你的……” 好一大堆东西,都是宫廷珍品,随便一颗珠子,就能抵珀州的一处豪宅。 沈意合不拢嘴,“这这这……你该不会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吧?陛下知道吗?” “当然不是了。”凌当归啧了一声,“我问过他的。” 沈意狂笑,“妙哉妙哉!好兄弟,不愧是好兄弟!我祝你与陛下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哈哈哈哈!” 背着一大包东西,沈意美滋滋地走了。 凌当归送他到城门口,然后便回宫了,路过东宫学堂,正遇见陆观南在检查太子陆承忧学问,谢晋原恭敬立于一旁。 凌当归觉得好玩,躲着看了一会。 陆观南神色淡漠,冷冽威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但就是让人心生畏惧。凌当归自然觉得这没什么,甚至心里蛐蛐他有点假正经、有点装模作样的,但六岁的太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小腿发抖,背一句古言就结巴卡壳半天,感觉下一秒都要哭出来了,给凌当归萌得不行。 这么可爱的娃,才六岁啊,陆观南怎么这么凶残。 小太子眼神乱瞟,也看见凌当归了,瞬时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可怜巴巴地撅着嘴,求凌当归救救他。 “看什么?” 陆观南蹙眉,却见是凌当归,顿时眉目舒展。 凌当归便也不躲着了,走过去摸了摸陆承忧的脑袋,嬉笑道:“我正找小殿下呢,继续去玩蹴鞠啊?” “阿凌。”陆观南有些无奈,“他还在背书。看样子是背不出来了,应当抄写一百遍,以示惩戒。” 一听一百遍,陆承忧吓得立马道:“父、父皇,儿臣能背出来的!就是、就是太紧张了!” 凌当归想了个办法,“要不我来提小殿下背?” 陆观南有些困惑。 凌当归笑道:“你这么凶,太子怕你啊,自然就背不出来,我就不一样了。放心吧,我不会放水的。谢大人监督如何?” 谢晋原迟钝地拱手道:“……自然没问题。” 明明相貌完全不一样,他却总不是不由自主地带入凌纵。像,太像了。 提背结束,陆承忧欢欢喜喜地出来了,“父皇,儿臣背完了!” 陆观南看向谢晋原。 谢晋原道:“殿下背诵无误。” “好吧。”陆观南放下茶盏,松了口风,“可以去玩,不过万不能玩物丧志,也不可累着父皇,更不可不知轻重,伤了父皇。” 其他人皆一愣。 凌当归脸颊烧得慌。 “儿臣遵旨!”陆承忧软糯童真的声音最先响起,他牵着凌当归的手,“父皇我们走吧!去踢蹴鞠啰!” 凌当归一整个下午,都被陆观南的话干扰得走神。 父皇……他什么意思啊? 但是很快他就知晓了。 陆观南在上朝时,向文武群臣宣布,将立凌当归为皇后。 众臣哗然。 第200章 完结 或许是陆观南作为帝王,却做了太多离经叛道之事,封闭后宫、无子过继、夜夜招魂。群臣争执讨论后,竟觉得立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为皇后,对这位陛下来说,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只是……到底是千古未有之事。 好些大人还是接受不了,在朝堂中慷慨陈词,力劝陛下三思再三思,还搬出了先帝,哭作一团。 这些反应,都在陆观南的意料之中。 阿凌刚入宫,便封皇后,确实太快了。 于是陆观南淡淡道:“方才是第一件事。朕还有第二件事,近闻乌塔卷土重来,屡屡侵扰边城,杀我百姓,可知乌塔之族根性卑劣,非夷灭不可安生。七日过后,朕将率大军征讨乌塔,此战规模巨大,朕势灭乌塔,还边关诸城安宁。朝政由韦、秦、谢三位大人把持。众位爱卿,此事可有意见?” 此乃救民扬威之策,群臣自然没有意见。 不过他们意外的是,一向固执的陛下竟没有强硬地封凌当归为后?竟就这么轻飘飘地带过了? 出征那日,他们便明白了,甚至惊呆了下巴。 陛下御驾亲征,所带的将军除了周、李二位老将,竟还有那从珀州来的少年?!这这这……陛下到底是年轻重欲啊。 大军开拔,旗帜飘扬,浩浩荡荡地往西北出发。 凌当归骑着骏马,有些不爽:“你看到那些大臣们的脸色了吗?他们一定以为我跟着去,是为了给你侍寝的!” 龌龊!才不是呢。 陆观南噙着笑,“倒是反了,应该是我伺候阿凌,我来侍寝。不然多日不见,阿凌在宫中岂不寂寞?” “……”凌当归扯着缰绳驾马,与他拉开距离。 太能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陆观南随他身后,又轻声笑了笑。阿凌的脸皮还是这么薄,最是容易脸红,好看可爱极了。不过这样好看的人,明亮的少年,在战场上确是轻视不得的。 凌当归做过宜国皇帝,几度经历过战争,研习过兵法,重生后更是勤奋习武。可以说理论和实践经验都有,心中自有谋略。 他被带来,便是来给陆观南做军师的,顺便也能上战场当个远程弓箭手。 不需要陆观南放水给他提供敌人,他自然能杀穿一方,也能射中乌塔的王子与几名大将,令许国众将都刮目相看。 毕竟他平时看起来不着调,面皮也白净,说难听点,瞧着就像是靠美色的小白脸。谁知上了战场,竟这么勇猛厉害,人皆敬佩。 入夜后,营帐。 凌当归像只摊着肚皮的小猫咪,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任由陆观南替他处理,替他按摩四肢腰腹,真是好帅好贤惠的皇帝。 凌当归坏心思起,眯了眯眼睛,勾着陆观南有一下没一下,虚伪地道:“玄青哥哥,辛苦你哦。” 陆观南抓住他往下一拽,不禁挑眉道:“阿凌,你最近的欲望是不是也有点重?” “要不咱俩是一个被窝的人呢,都一样。”凌当归低哼一声,还在说:“行军打仗压力太大了呗,总不能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啊……呃,你干嘛……呃唔……” 凌当归头发发麻,眼角泛红,水涔涔的。 他有一瞬真的感觉自己冲破云霄了。 又过了好久。 凌当归推开陆观南,捡起了稀碎的理智,喘着气:“好了好了,真不要了,明天还有大战呢。” 确实正事要紧,不做是不做了,但陆观南将他搂在怀中亲了个爽。 次日大战,全胜。 乌塔可汗被俘,原先的三十万军士溃不成军,被杀得只剩下几百,自此乌塔再难成气候。 陆观南在边城之外再圈围领地,令投降的乌塔士兵筑城开渠,建造一座城市,取名“定远”,迁徙了一拨乌塔族的百姓和附近边城的百姓居住。 时日一久,乌塔渐渐与汉人融合,归附中原。 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所有的将士都看在眼中,功劳最大的,当属凌当归。皇帝封他异姓王,给予至高无上的尊荣。 封了王之后,陆观南最后宣布,晋封皇后。 群臣这会明白过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原来绕来绕去,还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立凌当归为皇后! 第196章 然后恍然大悟也没用,照他们陛下如今这气势,再加上凌当归确实立了大功,他们就算再劝,也劝不动了。 于是,识趣的大臣已经去钦天监测算良辰吉日了。 封后大典,甚是气派。凌当归正式从盛装的陆观南手中接过印玺,看着巍峨壮丽的宫殿中,群臣叩首,拜见君后。 皇帝成婚,大赦天下,各项税收都下调了一成。 民间欢喜,大街小巷地恭贺皇上与君后安康万年。 沈府众人也被邀请来了京城参加典礼,他们作为凌当归的“娘家人”,所受礼遇如待上宾,连那些大臣们,见了他们也都客客气气的。 沈意得意得不行,心情大好,偷偷塞给凌当归一个小册子,笑得相当贱兮兮:“今晚可是洞房花烛夜,好好表现!” 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东西,凌当归无语,而且这尺度,拿《恨海记》来说可差远了,不过他也还是收下了。 席中欢笑连连,凌当归也看到了许多过去的人。 李十三、仪景、春葭、迟迟、芰荷这些当年潜伏在宜国的细作,永盈公主陆栖月,曾带兵攻打宜国的将军们周行云、李游等……还见到了脱离了剧情线却一样过得非常幸福的女主苏见棠等。 他回到红意喜庆的万年殿,吃了几块蜜,握着杯盏,又想到了过去的人。 祁王或者说嘉成帝凌执,凌柳卿,窦侧妃,祁王妃,凌宥……闫庚,崔醒,谭平,宋央,周林,唐鸣……吉祥,风絮,清溪,山岚……平昌公陆渊,陆温白,魏夫人,陆朝雨,陆蕙如…… 他甚至想起了昭平帝,天熙帝,凌芷萝,韩虚谷,井氏父子…… 所有的恩怨情仇,嬉笑怒骂,那些荡气回肠的过往,终是被死亡抹平,成为了波澜起伏的故事。 凌当归低头看着青色的酒,看着酒中倒映出的模样。也想到了穿书前的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爷爷奶奶逝去,最终孤独地死在手术台上的结局。 他有些怀疑世界的真假,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阿凌。” 熟悉的声音唤自己。 凌当归不由地笑了笑,是真的。 即便这就是小说里的世界,但也是真的。 穿着婚衣的陆观南牵着他的手,放下帘帐,珍重地吻着他的额头,烛火晃着他眼眸的爱意。 凌当归想起乌塔的圣女兰莎宣读婚书时的场景,忍不住心疼道:“可惜那八年,要是能提前就好了。” 陆观南亲着他的双眼,温柔道:“没关系,今后我们还有无数个八年,不是吗?” “嗯!”凌当归重重点头。 陆观南亲到他的鼻尖,最后到嘴唇,轻柔缠绵地吻着。 各自的呼吸渐沉,情到深处呼唤对方的名字,爱到深处,恨不得融入彼此的骨血。 情如同满室清馨的雪梅香,又像春日,无风自醉。 洞房花烛夜,君王不早朝。 ——完结—— 第201章 番外1春见海棠凌执&陆茜娘 皇宫西侧,芳苑繁花若锦。静谧得如同一方平安幽深的天地,不闻战火纷飞,只见堂前海棠花开得正盛,清浅粉朵垂坠枝头,于无限春风中似铃铛摇晃,无声胜有声。 凌当归换下龙袍,只着寻常轻服,在远远处,瞧着宫门前的老人。 “太上皇还没用饭吗?”他问伺候的宫人。 宫人回道:“不曾。” 凌当归沉默片刻,只说道:“知道了,每日继续按时准备饭食。太医也须得日日来诊脉,如今入春了,宫里花瓶的每一枝海棠花都要新鲜。你总管芳苑,不可有一分怠慢我,否则朕决不轻饶。” “是。”宫人谨遵。 凌当归挥手让人退下,站着凝视了许久。他想上前去看看,看看他如何,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出一步,更不知如何面对。 腰腹处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毕竟都如今局面了,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对这位别人的“父亲”,他心头浮现着复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心口沉重,最终也只是翻涌而上的一个又一个的叹息,烦乱不堪。 朝阳正盛,吉祥来唤凌当归,几位朝臣已在殿中等候。 凌当归远远地又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他不知晓的是,在他离去的那一瞬间,宫门前的老人忽而抬首,瞥见一缕烟云般的衣角消失。 凌执闭上晕沉疲累的双目,莫名笑了几声。 真是个厉害的人啊,若他的阿纵能如他便好了。 可终究不是阿纵。 不是阿纵,那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宫人压低了声音在殿中来去,凌执睁眼,但见细颈花瓶中斜插垂露海棠,安静之下娇色自来。 凌执手中也握着一支海棠,清风中飘摇。 他忽地苦涩,再忆及亡妻。 茜娘,平生最爱海棠。 …… 天熙九年,清都繁庶风流,为天下之最。 春日融融,漱河之上来往船只无数,笙歌柔曼,碧波荡漾,垂柳斜斜,天光万顷。 其中一艘灰扑扑的小只摇橹船,在各色精美的画船之间映衬之下,尤为不显眼,像是误入了繁华世界一般。 船上的女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悄悄掀起船帘一角,素手如白玉,面如春花,娇艳无比。 一旁的双髻丫鬟满脸忧虑顾忌,念叨着:“小姐,咱们还是算了吧!万一被大公子发现,又要挨夫人的骂……” “嘘。” 女子令她噤声,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掀起船板上的绢布,抽出弩箭,一边说道:“你藏好,嘴巴闭紧,左右不承认就是,他还能严刑拷打不成?哼,我偏要报仇,谁辱我生母,管他是谁,天涯海角我也要报仇。” 丫鬟兰雾无奈随小姐去。 陆茜娘拔出一支弩箭,在箭头处绑上一包东西,随后瞄准远处的一艘华丽画舫,画舫上一群绫罗锦服的男子正谈笑风生。 “小姐偏了偏了!再往右一点!”兰雾叫道。 陆茜娘于是再往右。 “哎呀又偏了,小姐再往左来!” 陆茜娘于是再往左。 如此反复几次,兰雾再要叫时,被陆茜娘没好气地给瞪了回去,“小丫头不准扰乱我!” 陆茜娘搁帘子口瞄了好一会,紧张地深呼吸一口气,一咬牙,扣动了扳机,只听得“嗖”的一声,弩箭发射,穿空而飞。 陆茜娘又兴奋又激动,放下帘子双手攥着拳给自己鼓气:“练了好久了,一定要射中啊!” 远处的画舫上,平昌公府大公子陆渊白衣广袖,一派文雅贵气,正与另几位王公贵族谈论近来的文风,谈论宜国史上赫赫有名的士子文人,随口一吟便成诗,赢得众人纷纷喝彩。 陆渊拱手,谦虚地回应,然眉宇之间自有得意。 人群中只有一人很是不屑一顾,便是斜倚画船的男子,正少年的祁王凌执。他手中转着核桃,冷笑了一声,无非是会做几句酸诗罢了,装模作样的,倒能张扬。 凌执是天熙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备受信任,又正年轻气盛,自有些肆意的,正要挤兑几句,忽听一声啸音。他自幼习武,对刀枪弓箭之类甚是熟悉,循音而看,只见一支弩箭正射往他们这儿画舫,照这个方向,好像是冲着……陆渊来的。 啧,准头真够差的。 凌执灵机一动,叫了一声好,“陆公子果真不负才子名号。只是方才的诗中,本王有两个字没听懂,不知可否请陆公子上前两步,为本王解惑?” 陆渊闻言一愣,既得意又不满。 得意的是,这一向与自己不合的傲慢祁王竟也会开口夸赞。不满的是,此人还是如此狂妄,斜倚画船一动不动,听不清却不上前,偏叫他移步。 可这毕竟是天熙帝最宠爱的弟弟,实权在握。陆渊按下心中不满,只好往前两步,“不知祁王殿下……” 他刚说了几个字,便听“刺哒”声的怪异动静。低头一看,不知从哪里来的弩箭竟将他腰间的香囊割断,还连带着扯下了他的半片衣衫。弩箭穿过那衣衫,直直地钉在船板上。 “这……” 陆渊大惊失色,下意识捡起香囊,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一大片烟雾似的东西在他面前散开,陆渊挥着手甩开这些东西,刚要开口,那东西吸入口鼻中,辣得他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竟然是花椒粉! 一向自诩清高的陆渊,出现在别人面前都是端方君子的做派,何曾有过如此窘境。 众人都愣住了。 凌执见陆渊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由乐得放声大笑,还故意道:“本王懂了,好诗好诗!” 陆渊脸都黑了。 而远处的摇橹船中,陆茜娘掀着帘子探头,见那画舫上的兄长中计,不禁畅快地摇着兰雾,激动不已:“成功了!本小姐好厉害!” 兰雾也看到了,哭笑不得:“好啦小姐,咱们回去吧,千万别被发现了。” 第197章 “再看一会!” 陆茜娘可不想放弃这千载良机。只可惜要不是怕被发现,她真想把船划到画舫附近,看个痛快。 兰雾急得不行:“小姐,好像有人在看咱们这边!” 陆茜娘一惊,赶紧放下船帘,但转而一想,道:“别自己吓自己,这么远他们才看不清我是谁呢。” 然后悄悄勾起帘子一角,只露出一只眼睛。 那船上其他人都在围着陆渊,四处张望,似乎想找出是谁在行刺,却有一人目光准确地落在她们这艘摇橹船上。因离得太远,那人的神色看不清楚。 陆茜娘心一跳,“那是谁啊?快走快走。” 兰雾已经招呼船夫往回划了。 但不管怎么说,让兄长当众出丑,报复成功,陆茜娘还是很高兴的,几次没忍住笑出声来。 画舫上,陆渊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想到刚才凌执让自己上前两步,必然就是他暗放冷箭,简直可恶至极,对凌执更是厌恨。 陆渊冷声道:“祁王殿下,在下不知哪里得罪了祁王殿下?还请殿下明言,不必如此巧设心机。” 凌执原在看着那艘摇橹船被吓跑了,觉得好玩,那女子头上簪戴的花也甚是漂亮,只是离得太远,看不太清,不知是桃花还是海棠? 还在随心所欲地想着呢,便听陆渊这一番兴师问罪。 凌执皱眉:“你的意思是那箭是本王安排的?可笑。” “若不是殿下,殿下让我上前两步做什么?”陆渊振振有词道。 这还真说不明白,凌执皮笑肉不笑,“若是本王所为,那箭上绑着的就不是花椒这般无关痛痒的东西了。” 说罢,凌执懒得再辩解,心里却有了点气。 好啊,他非得把那人揪出来瞧瞧,到底是谁让他平白无故地背了黑锅! 陆茜娘回到陆府,翻墙进了后院,迅速换了一身衣裳,摸小路趁人不备进入东厢房里自己的屋子,咳了几声,本灵巧的步伐忽然变得缓慢迟滞,她纤弱无力扶着门框,又咳了好几声,手绢捂着唇角。 府中的丫鬟见状,问:“二小姐,您没事吧?” 兰雾急道:“小姐午睡醒来去后院假山处散心,怕是又感了风寒,还不快扶着小姐进屋。” “是是!” 陆茜娘被兰雾扶着上榻,偷偷一笑,翻过身去,拽着锦被把自己裹住,先睡一觉再说。她喝了安神的药,睡得很熟,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见窗外静悄悄的,金光铺海棠,不觉心中恍惚,想到三年前去世的母亲,悲从中来,呜咽抽泣。 陆茜娘是庶女,父亲子女众多,对她并不在意,公府夫人讨厌她的母亲,自小对她颇为苛刻,日子不甚好过。 也正是这几年,她出落得漂亮了,又因会写几首诗,无意中让父亲注意到她,生活这才好了许多。 可也正因为如此,惹得公府夫人不快,兄长拿了她的诗,说写得差劲,还辱没她是贱婢生下的女儿。 陆茜娘突然想起这事,擦掉眼泪,忙喊来兰雾问:“可曾有人来探询?” 兰雾摇头,笑道:“不曾。大公子下午回来时,脸可臭了!奴婢悄悄去偷听,大公子正与公爷说祁王的不是呢。小姐放心吧,大公子以为是祁王干的,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了。” “啊?祁王?”陆茜娘想起下午时的那道视线,不由心虚后怕:“好端端的怎么把他给扯进来了?” 陆茜娘虽没见过祁王,可却也知道,这个人皇亲国戚,当今陛下的亲弟弟,可不是好惹的。 兰雾也担忧。 陆茜娘宽慰自己:“罢了罢了,当时离那么远,他也不至于千里眼就能看见了我?就算看见了我,我不出门,他也就认不出我来。” 兰雾懵懵懂懂地点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祁王府。 “陆茜娘?” 随从道:“是,殿下,属下查过那日所有租摇橹船的人,其中便有陆渊的妹妹,经过排查,也可以确定,射出弩箭的人正是这位陆二小姐。属下又去平昌公府探查,应是陆渊骂了这二小姐的生母,二小姐心中气不过,便想出了这么一招报复。” 凌执转着弩箭,“有所耳闻,二小姐不是个病秧子吗?胆子倒不小。哦,我听说她还是个才女,会作诗是吧?” “是,属下有收集陆二小姐的诗。”随从极为称职,将诗作递了过去。 凌执翻了翻,“有意思,写得倒比她哥好多了,怪不得陆渊跟个小丫头较劲,原来是嫉妒。” 凌执将诗作放在一旁,心里盘算着这笔账怎么算。 几个亲随突然出现,告知凌执在城西发现了一批假冒土匪的淮国细作。 “殿下,这是光阳侯杨大人书信。” 凌执拆开且看,杨成在书信上写了极其详细的策略。他颔首,即刻提笔回了一封,封口交给亲随,“本王即刻入宫禀告皇兄,城西便暂且有劳杨大人。” “是。” 凌执连夜入宫,得天熙帝准允,精兵轻骑驻扎城西,与杨成联合抗敌。 这批淮国细作本欲混入清都,为己国谋情报或策反宜国官员,谁知计划败露,或被斩杀或逃离。 凌执与杨成配合极好,又了却了一桩国之大事,二人皆是欣喜,深夜收兵后待在城西的别院中喝酒。 杨成酒量不敌,被灌醉,嘴里胡言说要给凌执说亲,“你看看,我就比你大几岁,都有儿子了,你还是孤寡一人……” 凌执喝完最后一滴酒,嗤笑:“着什么急?” 两个醉鬼说着话,转眼晚风起,四方庭院更加凉爽。杨成便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凌执还有些意识,见院中海棠花纷飞,蓦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随手放的诗文,漫不经心地念着。 风卷动竹叶,发出簌簌声。 凌执眯着眼睛,倦意渐来。他自小行武,对周遭很是敏锐,正当要睡着之际,猛然惊醒,正对上一双凶狠的眼睛,拔刀砍向自己。 凌执连忙侧身,藤椅被劈砍成两半。 他冷笑一声,“看来淮国是有漏网之鱼啊。” 他踢着藤椅砸向刺客,趁对方躲开之际拔剑攻击。杨成怎么叫也叫不醒,打了几个耳刮子才把人打醒,傻愣愣地见到刺客才大惊,匆忙找武器,还险些把自己给绊倒了。 虽二对一,但他杨成醉得厉害,稍有不敌。 凌执强自清醒,出剑狠厉,很快扭转局面,刺客受伤遁逃。他心想这一跑必然是放虎归山,于是紧追不舍。 追到山脚一处破庙时,那刺客人影不见。 凌执沿着血迹,进入破庙中。 庙里杂乱,灰尘蛛丝遍布,一片死静。他疑心有诈,步步小心,侧耳细听。点着火折子,忽然瞥见破败佛像后有一朵海棠花,闪过少女的脸庞。 凌执一愣。 那躲在佛像后面的少女紧闭嘴巴,举起右手食指,指了指上面。 凌执一时没回过神来,听得上面有卷起的风声,这才仰头去看,狰狞的刺客举刀下坠。凌执立马避开,二人又交战了起来,将破庙台上供着的碗啊烂桃子什么的都毁了个彻底。 陆茜娘怕伤着自己,躲来躲去,爬到一个偏高的台子上,找个合适的角度,端举起弩箭,本想帮凌执杀坏人的,谁知射了两箭,一箭落空,一箭还差点射中了凌执。 凌执叫她:“姑娘!” 陆茜娘愧疚,“抱歉,可我箭法很准的!不信你再瞧。” 说罢,她再瞄准刺客。 凌执生怕她射中自己,愈发凌厉地对付刺客。刺客本就受了伤,又被陆茜娘所扰,左右难防,被凌执一剑刺死。 而正当此时,陆茜娘的弩箭擦过凌执的衣角,与他的手臂就差分毫。 凌执眼皮跳了跳,看向她,“陆二小姐的箭法真准。” 陆茜娘跳下台子,“奇怪,我那日明明……诶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姓陆?你是谁啊?” “你不认识我?”凌执反问。 陆茜娘摇摇头,往后退了退,握紧弩箭,警惕道:“我是深闺女子,不见外男的,当然不认识你。” 凌执莫名觉得好笑,又见这破庙里就她一人,不由皱眉,“你怎么在这?陆府的人呢?” 若遇上刚才的刺客,这二小姐岂不危险? 陆茜娘这会警惕心倒强了,抱着弩箭怎么也不肯说。凌执无奈,只得强行将人带走,陆茜娘吓得弩箭乱放,被凌执一把夺过收了起来。 陆茜娘惊慌:“你你你……你要干嘛?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一般人!” 凌执呵了一声,“知道,姑娘是深闺女子。” 陆茜娘被堵得说不出话,面白如纸。 凌执将人带到别院,安排人服侍,再派人调查这陆二小姐深夜孤身出现在破庙的原因。亲随在山路上找到了一个丫鬟,经过盘问才知道,正是陆茜娘的贴身丫鬟兰雾,原来主仆随公府夫人小姐去附近寺庙烧香,临傍晚时才回府,载着陆茜娘的马车却突然受惊,将她们带到别处。 第198章 天色渐晚,马也疯跑不见了,兰雾本想找人求救的,谁知天黑迷失道路,连小姐的方向都不知在哪了。 陆茜娘只好先躲在附近的破庙里,等天亮了再做主张。 恰好碰见凌执与刺客。 凌执听着愠怒,马怎会无缘无故受惊,必然是有人暗中害她性命。 陆茜娘与兰雾团聚,欢喜极了,知道原来这是个好人,连忙向凌执道谢。 凌执见她性子这般单纯,也不知在陆府受了多少苦。方才那一阵闹腾,发髻上的海棠花都失色了。 凌执想也没想,从院子里的海棠树上摘下一朵花,簪在她发上。 陆茜娘发愣,脸颊微红。 另一旁被刺客伤得清醒了的杨成包扎了之后,见到这一幅画面,啧声调侃道:“祁王殿下啊祁王殿下,我说你怎么总拒绝我给你说亲呢,原来是已有佳人。” 陆茜娘脸更红了,美目震惊:“祁、祁王?你是祁王?” 糟糕!岂不是冤家路窄? “是我,这会认识了?”凌执见她模样,不由故意道:“我正要讨教陆二小姐陷害本王射箭欺辱你兄长一事。” “这……这许是误会吧。” 陆茜娘心虚极了,什么解释都很苍白,只好认错道:“王爷恕罪,是我的不是,还请王爷原谅。王爷想要什么赔礼,茜娘都可以答应,求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杨成在一旁哈哈拍手。 凌执挥袖让亲随把他赶走。 庭院静悄悄,陆茜娘担惊受怕。 “不必说赔礼这么重的词,不过本王身边有个名目确实有空缺,只是不知陆二小姐愿不愿意?” 陆茜娘问:“什么?” 凌执笑了笑,“王妃。” 陆茜娘面颊飞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发间粉色海棠娇艳,到底不敌二小姐少女容颜。 陆茜娘当然没答应,他们才刚认识。 凌执也没强求,只是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平昌公府,时不时地翻墙偶遇,变着法儿地给她带深宅外的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在她被欺负时,帮她给她出气……陆茜娘也开始念着他。 天熙帝赐婚。 成亲那晚,也是春日。 海棠花翻卷,清丽娇俏。凌执用如意挑开红色的盖头,茜娘手中也握着一支海棠花。 就像如今他手上握着的这一支。 海棠年年都开,生命却非周而复始。 茜娘已经走了二十多年。 他是时候了,是时候该去寻她了。只是凌执忽地恐惧害怕,他对不起茜娘,没有照顾好阿纵,他们唯一的孩子。 他一昧放纵溺爱,使得这个孩子性情恶劣。他愧对茜娘临终前的期盼,没让阿纵成为……另一个阿纵。 病榻上的凌执垂垂苍老,艰难地看向阶下跪着的青年,复杂道:“你还敢只身前来?不怕我枕头下藏刀?” 凌当归只道:“儿臣送父皇。” 凌执不肯吃药,毒箭入骨,已是无可救药。 “我不要你送。”凌执握着海棠花枝,低声喃喃诉着:“你把我的阿纵还给我,我和茜娘的阿纵。” 凌当归闭眼,眼眸湿润。 自他穿书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次真切觉得羡慕原主。 他从不曾体会过如此浓烈到不分青红皂白的亲情,他的父亲母亲一向讨厌他,视他为累赘。 太上皇宾天。 凌当归出了芳苑,低头看数不尽的玉阶,春风和暖,吹到他身上,却是冷的。 有那么一瞬间,凌当归甚至想,若能从这么高的台阶跌下去,一死万事休,无事一身轻,那也挺好的。 挺好的。 只可惜没死成。 第202章 番外2青山忠骨 自宜国国破灭亡,到如今已有五年。 仁人志士殉道,送百年宜国为过眼云烟,惨烈悲壮的结局也成为沉默史书中的一丝惊动。他们的尸骨被安葬回各自故乡,魂魄却在五月初七这一天,飘荡回清都,再去看一看这一座他们曾经死守的都城——那绝不仅仅只是一座都城。 五月初七,溽暑难消。 昔年热闹的街道不比曾经,但依旧热闹,清荷街上贩卖乌梅紫苏饮子的还是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热情地招揽客人,时不时与旁边卖糕点的拌嘴。小孩拽着风筝,在街道上穿行来去,嘻嘻哈哈。 说书人横拍醒木,讲着一遍又一遍许国灭宜国一统天下的故事,讲着国破之时,那殉国的将军、朝臣、公主甚至帝王,讲着那场不知烧了多久、几乎要将最风流的清都焚烧殆尽的大火,讲着被谥昭的亡国之君与灭了其国的许帝曾经少年时的往事。 崔醒的魂魄在说书人附近飘荡,听了许久,瞧过底下人群,蓦地瞧见一个眼熟的人。 就在前几日,他才在弘都,在自己的坟墓前,见过这个人。也不仅仅是前几日,自从三年前,他年年都会出现,带着诗酒祭拜。 崔醒飘到他身旁,他毫无察觉。 这人少年模样,俊朗明亮,眼眶在泛红,似乎听得愣了神。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从天熙起,到嘉成,再到永安,勤勉图治,修武扬文,广任贤臣,一心以国家为上,又岂有那日亡国之祸?”说书人长声哀叹,“所幸许国君主仁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咱们清都虽沦落他国之手,也能安然度日,这何曾不是百姓之福?” 少年点了点头,竟似有些欣慰。他抹袖擦掉眼角渗出的泪水,转身离去。 崔醒跟着他,看他骑驴往东边去。 这个方向,也正是崔醒要去的方向。 东边,原是清都的宫城。城破时被火烧毁,无法修复还原,许帝便下令重建,重兵把守。离宫城不远处,有山,是清都名山。 如今花团锦簇、山水浓绿。 崔醒和闫庚、邵覃、周林、谭平他们便会在山上,遥看故都。 少年沿小道上山,穿林拨叶,累了就坐下歇歇。行到中途,捡起小径上一根竹子当登山杖,继续往上走着,直至抵达山峰。 清都其实没什么高山,这座山更不比雁州的仙雾山高耸入云,甚至连仙雾山的一半都高度都没有。但从这里,却正好可以遍览清都风华。 少年坐下,取出包袱中的酒,洒向山下,神色愣怔。 一众魂魄被酒香引来,围着崔醒询问。 周林:“你怎么来这么晚?” 邵覃:“这人是谁啊?你带来的?” 闫庚左右看看少年,惊诧道:“我见过他,他每年都会去沧州祭拜我!” 谭平与宋央也都点点头,“没错,就是他,只是他一句话都不讲,不知是何人?” 唐鸣猜测:“兴许是宜国后代?” 东梧卫不语。 少年掏出纸钱,点火折子烧了起来,火光飞耀之间,照见他哀戚的面容。 魂魄们也渐渐安静下来,于远处凝神那一缕火光。 他是在祭奠什么呢? 死去的宜国人?又或许是死去的宜国? 他沉静又含伤,话语似有千斤重,无奈说不出口。 纸钱烧成灰烬,少年被呛了一声,咳得厉害咳出眼泪,他抽出腰后的扇子挥了挥,将烟扇往远处。 闫庚和风絮等魂魄不由往前飘,只见那扇上青绿翠色。 再见那少年,扶着跪酸的膝盖起身,看往远处都城,嘴唇嗫嚅,还是说不出话来。 刹那间,那神态竟与君王如此相似。 不可思议的,一个称呼,却偏偏呼之欲出。 少年下山,忽觉身后发冷,顿住脚步,似有所感,回头一看,满山起风,卷起树木绿叶哗哗作响,惊起鸟飞盘旋。 少年驻足,但听风声啸啸,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推来两个字。 ——陛下。 少年心脏如坠山崖,眼眸红透,潸然泪下。 …… 青山埋忠骨,魂魄逗留天地,无法消散。 又一年,这一天,山中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凌当归入山洞避雨,摆起幕布,个人耍起了皮影戏,供魂魄观赏,偶尔失误了笑出声。 幕布上,那些新做的皮影人栩栩如生,仿若生命就在眼前。 山外,天际。 浑厚的声音响起:“如何处理这些魂魄?” 回应天道的是系统机械的滋滋电流音,“此为小说世界,人死即灭,无法投胎,却也不该有魂魄聚留,只因受穿书者扰乱,它们执念太深,使得此世界已具有了天道以外的灵性。若集体绞杀,便会引起世界崩溃。众系统商量后的结果是,既然世界剧情已经混乱,不若将它们送往穿书者所在的世界,予以重获新生。” “可。” 风雨声大作,欲将天地倾覆。 凌当归在幕布上移动与闫庚很像的皮影戏人物,忽地一个不慎,被割破了手指,鲜血顿时渗出,沾到了皮影与幕布上。 凌当归愣了愣,在黯淡的山洞中,鲜血却尤为刺眼。 第199章 他陡感心口失落落、空荡荡的,猛然站了起来,四处张望,山洞内一片死寂。他呆坐原地,垂头看着被割开的一道细长伤口,止不住地流血,擦干了又涌出。不过过了多久,风雨声停,亮光自洞口洒入。 凌当归起身出去,但见东方朝阳初升,金光朗照,云海翻涌。 第203章 番外3现代线(1) a市,九月。 知了在高树上嘶喊,地面被三十多的温度炙烤得滚烫,一丝风都没有,偌大的校园里只回荡着学生拖长腔调的朗读声与老师的慷慨授课,听得直叫人昏昏欲睡。 高三(10)班的下午第一节课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名叫宋央,正为学生激动不已地讲着过去的一段历史,四周一看,班级竟睡倒了一大片,他气得拍桌,“朽木不可雕也!” 有几个学生翻了个身,脑袋转过去继续睡,竟还有人打起了呼,惹得没睡的学生偷笑,然而还才咧着嘴,忽然瞥见窗外闪过一道黑影,登时被吓得正襟危坐,双手放在桌上,手肘抵着同桌,压低声音提醒。 中年男人背着手,就站在窗外,眉头紧蹙黑着脸。 宋央眼睁睁地看着班级里浑噩昏沉的状态一下子变得凛冽严肃,不由满意微笑,冲谭平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不愧当过一国的丞相,这气势属实将这群小兔崽子压得不敢造次。 谭平在班外巡视了足足五分钟,这才离开。回到办公室后,对着空调吹自己衣服都被热湿了的后背。刚吹没多久,教务主任就打了电话,提醒下午会有个学生转来他们班,说是a市顶级互联网公司老总的少爷,大病初愈,让他多关照一下。 谭平翻开a4文件夹,握着笔敲了敲桌面。 入学资料上印着转学生的证件照,蓝底白衬衫,面无表情的,但很帅。 叮铃铃—— 下课铃打,校园瞬间喧嚣。办公室渐渐来了老师与学生,宋央夹着书,握着泡有枸杞红枣的保温杯踱步过来,打量着照片:“凌当归?嚯,这家人会起名字。” 谭平说:“这呢,曾用名凌纵。” 宋央愣了愣,不由笑道:“巧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们互相一看,心照不宣。 他们的魂魄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便知晓了来龙去脉,也知晓同他们一起殉国的,并非凌纵,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凌当归。 才十七岁的高中生。 甚至他们得能以重生,在如此神奇的二十一世纪安定下来,也是得益于凌当归。 谭平看向资料上家庭状况那栏,“看来陛下在这个世界,过得并不开心啊。” “报告!” 门口一道清脆利落的声音响起。 谭平和宋央一齐看过去,只见一背着书包的帅气男生举手打报告,白衬衣淡蓝牛仔裤,一米七几的个子,身形清瘦高挑,头发理得很有型。外面热得很,他额前碎发有些被汗打湿,头发下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嘴角还挂着笑,看起来阳光乐观,很是活泼。 谭平和宋央都愣住了。 教务主任将凌当归带到谭平办公桌前,简单介绍了一下。 凌当归敬了个礼,又乖巧又礼貌,“老师好,我来报到,我是从国际私立转来的a中。” “你……你好。”谭平咳了一声。 陛下啊,真是明亮逼人的陛下。 这才是他本该的少年模样。 凌当归被带到班级,领了书,量了校服尺寸,上了三节课,已经跟班级里一大半的同学都说过话了,甚至能对上一半人的名字,还套到了班主任的八卦——听说老谭同志是个妻管严,还是个古风老生,某一次打电话被学生听到称呼他老婆叫“夫人”。 凌当归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趴在桌上笑。 他生性开朗爱热闹,长得又好看,很快就与班级同学打成一片。 下了晚自习后,凌当归跟同学拜拜,出了校门往右转。 那儿已经有一辆黑色加长的豪车在等着了。司机见了他,赶忙下车将后门打开。 “少爷请。” “谢谢。但我又不是没长手,自己会开。” 凌当归哼了一声,上了车里,将座位放下,他整个人躺下来,腿抬起直接翘在前面副驾驶的座椅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跟今天刚加上的同学聊天,偶尔晃晃脚,拽得二五八万。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 说起也是奇了。 这少爷自小体弱多病,半年前还躺在病床上,连最好的医院都无可奈何,委婉地让家属做好准备,谁知半年后,竟然神奇地大病初愈了,越来越健康,如今更是出了院还返校重新读书了。 然而……他这么一好,真正高兴的人可没几个。 说难听点,凌家那边本来以为是累赘终于撒手了,谁知“祸害遗千年”——这可是他亲耳偷听到的,凌当归他爸和现任妻子的原话。 安静的车内,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凌当归正在群里收同学的表情包呢,冷不丁被一个显示为本地的陌生来电打断。他手指划得快,等他意识过来后,已经点了接通,只好放到耳边说:“喂,你好。” “阿纵,是妈……” 熟悉的女声。 凌当归毫不犹豫地挂断,脸色却在一瞬间阴沉了下来。 手机铃声又响起,这次是备注为“凌”。 就是他爸。 凌当归挂断没接,并且将这个号码拉黑,一看他的黑名单里,躺了一列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不由地“哈”了一声,好玩,有意思。 没过多久,司机的手机被打通,对方暴躁的声音通过蓝牙音箱传到车内。 “混账东西凌纵我告诉你!真长能耐了是吧?终于能下病床了,就开始折腾了是吧?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回凌家!我就当花钱养了个白眼狼!” “谁稀罕?你以为你凌家是做皇帝的啊?”凌当归嗤笑,懒洋洋道:“你放心,我吃过的每一粒药、做过的每一笔手术我都记着,我心里有数,迟早连带利息还给你,咱们也就彻底断绝父子关系,省得你被我气进医院,耽误凌总日赚一亿,耽误凌少爷继承皇位。” 凌当归恶魔低语:“啊不对,凌总累倒了,太子爷才有希望顺利登基啊。” 那头被气得破口大骂。 凌当归坐起来,直接按了车屏上的通话挂断键,舒了口气,然后开窗,“冲冲晦气。” 司机讪笑,这位大少爷从前虚弱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那都是能指着凌总与亲妈舌战八百回合的角色,现在身体康健,杀伤力简直更强。 凌当归回了群里的消息,短短一分钟内,他亲妈用别人的号码拨来好几次。最后凌当归烦得不行,看也不看接通了,怒道:“干嘛啊?打了十八遍过来!我都说了我不回凌家!” 那边沉默了。 “……咳,是我,谭平。” 凌当归脑子一呆,“班主任?” “是。” 凌当归脸一下子红了,竖起座椅,尴尬地把车窗再往下降一点,“对不起老师!我……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呢。” 谭平没戳穿他,语气温和:“没事,小凌同学,是这样的,老师这边在整理学生档案,你是刚来的,有些资料信息不齐全,家庭住址和联系人电话这栏都空着,所以我打电话过来问一下。” 凌当归瞥了一眼司机,“老师我加您微信,然后把信息发给您吧。这个号码就是微信吗……嗯好。” 凌当归挂了电话,添加微信,然后将信息发了过去。 司机正好打右转方向灯,停到一处小区门口。凌当归拿了书包下车,关门前对司机说:“好了,你可以回去跟他交差了,我就住在这儿。以后你也不用来接送我,我自己坐公交去学校。” “可是……” 凌当归没等他说完,将车门关上,头也不回地进小区。 五分钟后,小区竹树后面探出个脑袋。凌当归蹑手蹑脚地抱着书包出来,见司机开着车走了,得意地抿唇笑了笑,往前走几步到广场,扫了个共享单车,往反方向去。 他才不傻呢,既然搬出凌家了,那就离得远远的,让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住处,也免得他那个坏弟弟总是来找麻烦。 凌当归踩着单车,双手松开,只感晚风习习。 九月夜晚的晚风还带着白日的余热,却满是自由的气息。 凌当归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在跳动。 大概十五分钟后,他到了自己精心挑选的小区,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笔记本,他算了半个小时,最终得出一个天价数字,忍不住叹了口气,躺在沙发上伤神。 从小到大,他真的花了凌家太多的钱。 这钱他可怎么还啊? 凌当归发着呆。 他一发呆,有些顽固异常的事情就不由自主地钻入他的大脑。 他甚至想着,还不如直接死掉好了,反正也没人期待他。 第200章 奇迹般地活下来,身体还变得健康了,换来的却是什么?妈妈教唆利用他去争凌家的资产,爸爸对他永远都充满厌恶,继母口蜜腹剑,弟弟随心所欲地用各种难听的话辱骂他…… 叮叮—— 企鹅不断弹出信息,凌当归随手一看。 没有老师的班级群里,大家在狂发表情包斗图,也有见缝插针追问今晚作业的,还有八卦学校里哪个老师和哪个老师商场约会被发现了…… 又叮叮一声。 凌当归退出大群,点开一看,是今天刚加的新同学闫庚。比他还小两岁,跳级生来着,成绩好脾气好,对他也很热心肠。 闫庚给他发的是自己记的语文笔记,还给他发了个特别可爱的金毛表情包。 凌当归心蓦地一暖,顿时下了决心。 不就是这么多钱吗!他要好好学习,考大学赚大钱还债!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生活明明这么美好! 微信在这时也响了一声。 是班主任发的信息。 谭平:上课认真听讲,如果有不会的,欢迎来问老师。你之前身体不好,应该落下了很多课程,目前进度对你来说太快了,老师建议你先打基础。在学校的话,你可以多问问闫庚。 凌当归一想到这个就头疼,说是要好好学习,可他这学渣成绩,现在又高三了,咋补啊…… 凌当归发信息问班主任:老师,不然您给我补课呗? 谭平:那可不行,在编老师禁止对外补课!不过你要是想补,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是我带过的研究生,现在在a大读博,很厉害的。你要的话,我推给你。 凌当归:哇!要要要! 谭平发来名片。 凌当归果断发送添加请求。 他放下手机刚要去倒杯水,对方秒通过。 凌当归点开那个人的资料信息。 头像,q版古装男生扬扇图。还挺可爱。 昵称,好像就是他的姓名,陆观南。唔,有点拗口。 朋友圈签名,等阿凌。 第204章 番外3现代线(2) 次日清晨,凌当归在闹铃响过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急急忙忙地起身了,洗漱换衣,拎起书包就出了门。 风风火火地跑到电梯间,眼见着电梯门缓缓关闭,下意识叫了一声,纠结是等下一趟,还是直接跑楼梯的时候,电梯门突然又被打开。 里面的人正摁着按键,示意他。 凌当归欢喜,赶紧进来,“谢谢你啊!”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勾唇笑道:“不客气。” 电梯下行。 电梯里只有他与这个男人,凌当归透着电梯的反光看他,不由多看好几眼。没办法,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好帅,明明戴着帽子只露出下半张脸的,但这下颌轮廓、这脖颈、这身材、这比例,还有按着电梯的手……跟明星似的。 男人抬眸。 凌当归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笑哈哈的直接问:“哥你是明星吗?好帅。” 男人一愣,莞尔笑道:“我不是明星,谢谢你的赞誉。” “那你比电视上的明星帅多了啊!诶,哥你是住在这里吗?”凌当归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问。 电梯抵达一楼,门打开,他和男人一起出了电梯。 男人走到小区门口的一辆货车前,“我今天刚搬过来。” 凌当归看到货车上一堆家具。 货车司机下了车,吊儿郎当地将文件夹递给男人,吹了个口香糖泡泡,“这里请签一下名。” 男人低头签名。 凌当归总觉得在哪见过他,情不自禁地产生莫名的熟悉与想要亲近的冲动,而且从进电梯的时候,他就闻到了男人身上的气味,特别冷冽又泛着清馨的香气,甚至在那么一瞬间,凌当归竟有一种被抚平夏日燥热的感觉。 真的没见过? 凌当归有点怀疑,于是想看一下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字也十分漂亮,潦草得气势不俗。 至于叫什么……没看清楚,不过好像姓陆? 凌当归偷偷摸摸的时候,察觉到头顶一道目光,意识到货车司机好像在打量自己,他顺着视线看过去,恰巧瞥到黄绿色的公交车停在对面街上等红灯,他“啊呀”了一声,也没空管其他的,赶公交要紧! “等一下。” 男人突然叫住他,将手中的褐色纸袋子递过去,“你还没吃饭吧?这个我买多了,正好给你吧。” “谢谢哥,你人真好啊!”凌当归随手接过,欢欢喜喜地转身挥手告别,微风吹动他的头发,十七岁少年的蓬勃朝气比太阳还要耀眼。 男人和货车司机目送他跑到前面的公交台,蹦蹦跳跳地终于等到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置。 货车司机先离开视线,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许文帝真是可以啊,自古能成大事者,不外乎执行力强的。听谭相说,你昨晚才加上陛下微信,今天一早就搬到这里了,碰了一面,陛下就叫你哥了?” 男人摘下鸭舌帽,露出整张脸,正是陆观南。 他划了下手机,回复谭平一条信息,边平静地说:“只可惜‘哥’没有‘哥哥’好听,不过无妨,早晚的事。” 周林:“……” 周林:“算了,无非就是陛下喜欢你罢了。我刚联系了人,马上就到,搬完家具我还约了唐鸣、邵覃和丁不弃他们打团呢,迟到了又要被啰嗦。哦对了,昨晚湘露妹子找我打听了陛下。” 陆观南皱眉:“你告诉她了?” 周林得意:“我当然说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什么情况了,丁家兄妹也明白自己过去报错了仇。虽说陛下失忆,不好直接道歉,起码也要去瞧瞧陛下吧。” 陆观南不语,但明显不悦。 周林腹诽他这堂堂帝王却就这点度量,难怪丁湘露总是背后吐槽。 “你担心什么?且不说陛下只喜欢你,就说湘露妹子吧,人家都和邵覃订婚了,上辈子错过,这辈子总算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明年七月份婚礼。另外,来的话,你得出双倍份子钱。” “为什么?” 周林理直气壮道:“我们都是宜国人,就你是许国人,当然要宰你,狠狠地宰!” 陆观南云淡风轻地回应:“随意,多少倍都行,祝他们新婚快乐。” 周林一拍大腿,“好!我现在就回给他们。” 他打开微信群,非常浮夸地发了条语音,炸出一群人来。陆观南听他们轻松自在地打趣,只笑了一声。 谁能想到,曾经对立的两国死敌,如今也能聚在一起开开玩笑了。 所有的恩怨过往,都已经尘埃落定,永远地留在了那个虚拟的“小说世界”。而现在,他们来到了千年之后,来到了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大家各自拥有了新的生活,不再揣着沉重的家仇国恨,路上遇见也只道是故友重逢,微微点头。 陆观南一整天都在收拾房间,收拾完便去书店买了资料书和教科书,坐在书房里,敲定了一份针对凌当归目前基础的学习计划。 大约六点多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 陆观南拿起一看,是阿凌发来的信息。 阿凌:老师我放假到家了!今晚可以补课吗?我今天上课听得昏昏沉沉的,好多都不懂可恶(〃>皿<) 陆观南失笑,原先在古代世界的种种约束与伪装,阿凌尚且那般可爱,如今更是百倍胜之,还多了活泼的孩子气。 陆观南:可以。这是我地址。 凌当归冲了澡出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在柜子里翻找觅食,一边给陆观南发信息,看到地址不由地眼睛一亮——可真巧!这老师就住在他隔壁啊! 太好了,这不省下了一笔路费嘛! 凌当归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清了清嗓子,还乖巧地带上了一箱橙子,敲响了对面的门。 就在门后的陆观南放下手机,下意识理了理袖口和头发,又觉得好笑,他竟还有些紧张。 陆观南舒了口气,面色从容淡然,开了门。 门外是抱着橙子的阿凌,漂亮的笑脸。 “咦?是你呀!”凌当归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很是高兴,“哥你就是谭老师的研究生吗?给我补课的家教?好巧啊,我就住在你对面耶!” 陆观南喉结微动,同早晨在电梯里一样,极力忍住将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是挺巧的。”陆观南让他进来,掩去珍爱克制的眼神。 “哥这个送给你吃,超甜的。”凌当归将橙子放下,眉眼弯弯的。 陆观南面色含笑,“谢谢,你吃饭了吗?” 凌当归捂着肚子,不好意思:“还没呢,外卖不健康,我也不知道吃啥。” 和陆观南猜得一样,阿凌又不好好吃饭。身体虽然好了,却也不能折腾。陆观南心里盘算着,阿凌现在太瘦了,又在高三,以后学习压力肯定很重,他得把人养好了,养得白白胖胖的才好。 第201章 “那正好,我煮了虾仁粥,做了几个菜,一起吃?顺便聊聊你的学习?” “啊,那多不好意思。” 虽然这么说着,但凌当归还是笑嘻嘻地跟着去了餐桌,见到一桌子菜,不由震惊,“哥,你大晚上吃这么丰盛啊?” 陆观南若无其事,“嗯?还好吧。你尝尝口味怎么样,喜不喜欢。” “那我就不客气啦。” 凌当归被美食诱惑得肚子咕咕叫,接过陆观南递来的筷子和勺子,喝了口粥,又吃了菜,眼睛亮晶晶的,“哥,真好吃!都是我喜欢吃的!这世界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人,长得帅、学习好,厨艺也这么好!居然还叫我给遇见了!” 情绪价值直接拉满。 陆观南抿唇,忍俊不禁,“喜欢就好,多吃点。” “嗯嗯!” 凌当归吃了个饱,心情好极了,主动举手刷了碗。 陆观南坐在沙发上,手指敲着沙发面,满眼笑意,本想收敛些的,可视线就像被控制了一样,压根离不开。 “哥,我洗好了!那我们开始补课吧?” 凌当归清脆的声音打断陆观南的遐想。 他低咳了一声,端坐着递过一份资料,“这是我根据你目前的水平,制定出的一份学习计划,涵盖每个科目的基础到提升,你看一下,有没有哪里有疑问的?” 凌当归认真浏览,坚定道:“哥我相信你,哥我就跟着你了!” 这份计划其实有些严苛,但凌当归心里清楚,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懈怠。 “好,那我们就开始吧。”陆观南翻开数学书,又拿过一张白纸和笔,“先从数学开始,我把框架给你讲一下……” 陆观南声音很好听,讲解思路清晰,每个知识点都讲得非常详细清楚。 凌当归听得入神,到最后突然生出一种充实满足的感觉。他想,这大概就是汲取了知识吧? 就这样,凌当归几乎每天晚上都去陆观南家里补课蹭饭。在陆观南的补习下,他的成绩有了大幅度提升,也算是勉强脱离了“一问三不知”的行列,白天在学校,也能渐渐听明白老师在讲什么了,听不懂就问闫庚或者老师,很快也都能明白。 凌当归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就说到做到。什么小说电视剧手机都不看了,放假也不出门玩,就在学校、自己家、陆观南家三点一线,刻苦勤学。 期中考试过后,他的成绩果然进步,排在了中间位置。 凌当归高兴地在床上翻了三个滚,第一时间将成绩单拍给了陆观南,发了条语音:“哥你看我!” 陆观南低沉而磁性的嗓音穿过手机传来:“看到了,阿凌一向很厉害。” 凌当归耳朵发热,骄傲地哼了一声,没忍住又听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 莫名有一种被宠溺的感觉。 当天晚上,吃完饭后,陆观南给他讲了试卷上的错题,还剩半个小时时间,陆观南给他印了一张物理试卷,自己则在一旁分析他的成绩,根据目前情况调整学习计划。 修改完后,他抬头看向阿凌。 凌当归的学习丝毫不作假,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眼下乌黑,比初见时的黑眼圈重了很多,眼睛里也泛着红血丝,隔个几分钟就打哈欠。 学习很累,他一直在坚持着。 半小时后,凌当归做完试卷,给陆观南批改,自己则出去倒点水。 陆观南改他试卷,没改多少,红笔就没油了,他随手抽开凌当归的书桌抽屉,想找一支新的红笔,忽而碰到一个小瓶子,听到哗啦一声,像是药丸碰撞的声音。 药瓶上没有标签,打开一看,里面是蓝色和白色混合的药丸。 正在这个时候,凌当归端着水来了,见到陆观南手里拿着药瓶,愣了一下,“哥?” “过来。”陆观南看起来不太开心。 凌当归“哦”了一声,坐过去,“怎么啦哥?” “这是什么药?” 凌当归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又严肃又担忧的样子,下意识心虚,“……我以前吃的安眠药,剩下来的。” 陆观南眉头紧蹙,“怎么能吃这个?” 凌当归揉了揉眼睛,坦白道:“失眠,晚上睡不着觉,就吃了,不然第二天早上精神不好。” 陆观南眉头皱得更深,但语气渐渐柔和下来,“失眠多久了?是因为压力大吗?怎么不跟我说?” “好多年了,病好了之后,能睡着几天,可之后又变回原来那个样子了。可能是压力大吧,我都习惯了,就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凌当归声音越来越低,还从没有人关心他的睡眠呢。 陆观南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乖,我们不吃药了好不好?休息两天,再学习也是来得及的。” 陆观南心知肚明,阿凌失眠又岂止是因为学习压力,复杂的家庭问题才是源头。 他叹了一声,也没管那么多,将人揽入怀中,似乎在自言自语:“怎么样才能睡着呢。” 凌当归有些不自在,又有点想哭。 鼻腔内钻入一缕清香,是陆观南身上香囊的味道,雪梅的香气,好像还混着山茶花。 他们现在抱在一起,这味道便更近了。 凌当归趴在他的肩膀上,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脖颈处嗅闻。 他好喜欢这个香,像爷爷从前送给他的香薰晶石的味道,那个晶石可以助眠呢,可惜后来被混蛋弟弟给砸了。 凌当归蓦地心情低落,毛茸茸的脑袋蹭着陆观南的脖颈,跟小动物似的。 “阿凌……” 陆观南低声唤他。 凌当归一时没意识到,伏在陆观南身上。 约莫五分钟后,他才呆呆地睁开眼睛,声音困倦,懒懒的带着些娇气。他又呆了一会,忽然欢喜,“哥!我刚才好像有睡意了!” 陆观南被他抱得心一跳。 “哥……我可不可以提一个过分的要求……” “什么?”陆观南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晚上能陪我睡吗……”凌当归又可怜兮兮又带着点大胆的期盼。 陆观南怔了怔。 凌当归连忙道:“我睡相很好的,不打呼不抢被子不踹人的!你相信我!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它好像可以助眠!” 陆观南莞尔,挑眉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凌当归疯狂点头,“什么要求都行!” 陆观南说:“不要叫我‘哥’。” “那叫什么?” “叫哥哥。” 凌当归虽然不懂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但非常听话地改口,“哥哥!” 陆观南笑着:“嗯,那……今晚早点睡?” 第205章 番外3现代线(3) 拉了窗帘关了灯,凌当归和陆观南躺在软绵绵的床上。 为免得尴尬,凌当归跟他说悄悄话,“哥哥,你说你长得这么帅,学历高,家境又好,一定很多漂亮姐姐追你吧。但你也二十几岁了,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啊?” 陆观南低声道:“不喜欢。” 凌当归点点头:“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陆观南看着他,漆黑夜色中的明亮的一双眼睛。 “喜欢……”陆观南止了声音,没再继续说下去。 凌当归以为他害羞了,嘿嘿一笑,也没接着问,随心所欲地又说:“说起来我好奇怪一件事,你的微信签名是‘等阿凌’哎,你叫我‘阿凌’,可总不能等我吧?是不是同名了?” 陆观南无奈地笑笑,真是呆呆的。 凌当归百思不得其解,再加上清香催动他困意袭来,他合拢眼睛,眼皮渐渐沉重,呼吸匀长。 陆观南静静听着他的呼吸声,翻身将人搂在怀中,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喜欢你,等你。晚安,阿凌。” 凌当归从没睡得这么好过。 一夜无梦,醒来视线清明,眼不涨头不疼。白天甚至不需要喝咖啡提神了,学习效率噌噌提高。 他都快感谢老天了。 世界到底是怎么给他送来个陆观南的?又给投喂又负责接送又给补课还能陪睡的,性格温柔,关键长得还帅! 为此,凌当归天天往谭平办公室跑,殷殷勤勤地给班主任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和宋老师竟然有点惶恐和受宠若惊。 ? 错觉吧应该。 总之,精神状态一好,又没有糟心凌家人的骚扰,凌当归学习的劲十足,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成绩更是冲到了班级前二十,年级前三十名。 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越发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放寒假前一天,闫庚给他送了两张门票,约他去看演唱会。 凌当归看了看门票上的照片,问:“谁呀……丁湘露?很出名吗?气质好古典。” 闫庚说:“你一直在学习,不看娱乐新闻,她是很有名的歌手。一票难求,圈内黄牛内场票都炒到几万一张了。” 第202章 “那你也挺厉害啊,这么难抢的票都能抢到,还是连着的两张内场vip座?对哦,你干嘛给我两张?” 闫庚郁闷道:“还有一张给陆观南的,你们一起去。” 凌当归笑道:“行,太好了,谢谢你啊,那我们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再去集合。我请你们,感谢你们辛苦帮我补习。” “好!”闫庚用力点头。 凌当归给陆观南发完信息后,就坐公交回了家。以前上下学都是陆观南接送,不过今天放假得早,哥哥还在公司上班,他就自己回去了。 他上车没多久,后面紧跟着两个女生也上来了。就坐在他斜后面,女生小声谈笑着,时不时地看向凌当归。 凌当归下车,步行到小区,她们也跟着下来。 凌当归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两个女生手牵手去了小区楼下的一家蛋糕店。 闫庚和陆观南都给他带过这家的点心。 这家蛋糕店是前几个月刚开的,因口味出众、价格适中,风格古雅,两个老板漂亮聪慧,还有网上大火的二次元画师“蕙如_”转发画图并营销,很快就火遍a市了,开了几十家分店。 凌当归最喜欢她们家的桃露糕,这会看到正想吃了,于是便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兄长!” 凌柳卿刚换下羽绒服,就见来顾客了,迎面一看,却正是凌当归,她不由地笑容更明媚。 凌当归听着怪怪的,“什么兄长?你叫我?” 凌柳卿不由地惋惜,只是兄长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抱歉,您长的与我兄长很像,我一时看错了。” “哦……” 凌当归偷偷想,兄长这个称呼,哈哈她们是从古代来的吧。 陆朝雨端来茶水和零食,招呼着凌当归:“小凌,饿不饿?” “呃,谢谢。”凌当归还是怪怪的,“你们认识我?” 还没人叫过他小凌呢。 陆朝雨和凌柳卿相视而笑,凌柳卿拍了一下她。在以前那个世界,她们是妹妹,可如今现在,她们的年纪都比凌当归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要大,叫阿凌吧,陆观南又不许,俨然将这视为他的专属称呼,没办法,她们只好叫小凌了,听着也挺亲切,还挺好玩。 “认识呀。”陆朝雨说,“陆观南是我兄长。” 凌当归惊讶,“啊?” 陆朝雨神秘一笑,“兄长不是故意瞒你的,他只是占有欲很强。” “啊?” 凌当归听不懂。 他挑了几种甜品,凌柳卿又免费给他塞了好多,最终还给打了折,热情得让凌当归更加满头雾水。 “……谢谢。” 听到这两个字,凌柳卿突然情绪没崩住,泪水夺眶而出,上前几步抱住了凌当归,呜咽着:“是我谢谢兄长……” 凌柳卿永远忘不了被流放的那个寒冬雪月,也永远忘不了在雁州刺史府的地下凶险时刻。 若不是兄长,自己早死了。 再往前推,若按原书给她设定的剧情,她将受制于国仇家恨与爱情,痛苦一生,麻木绝望地死去,远不如她身为亡国公主,为国殉葬来的痛快。 在凌柳卿心中,这才是他的兄长。 这一切,凌当归茫然无知,他尴尬无措地抬着手,“谢什么……” 陆朝雨在一旁看着,掩去眼角泪水。平昌公死去,陆府获罪被抄,她和蕙如被安置在外,衣食无忧,何尝不是凌当归的心软? 晚上。 凌当归将这件事说给陆观南听,倚靠在门框上,疑惑不解:“好奇怪啊,你有没有帮我问问你妹妹,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不过真是怪怪的,除了爷爷奶奶,除了你,没有人抱过我呢。” “不是说认错人了吗?” 陆观南在厨房做饭,笑了笑。 傻瓜,因为她们爱你。 * 寒假在家,凌当归抱着陆观南狠狠睡了几天,刚好这天是和闫庚他们约好的去看演唱会的日子。醒来后,凌当归就带着陆观南一起去了。 凌柳卿、陆朝雨,还有陆蕙如等人都来了。 巧的是,大家吃完饭后,一同去了演唱会现场,坐了一排。 凌当归还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包括丁湘露的未婚夫邵覃和他哥哥丁不弃,搬家公司的股东周林,叽叽喳喳的大学生,名字也好玩,叫吉祥,还有跟他形成明显对比的,沉默寡言的风絮、山岚、清溪等人。 台上穿着新中式服装的丁湘露,握着话筒,如洞箫长绕青山绿水。她婉婉吟唱着美丽的歌词,一开口便极有故事感。 这首歌,似乎在感怀什么。 凌当归左右看看陌生又对自己格外亲近的众人,忽然有一种神奇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心脏被触动,眼睛变得湿润。 …… 演唱会结束后,凌当归凑热闹跟着去了后台,见到了丁湘露,还要了签名。 当时环境嘈杂,等回到家后,他才发现签名旁边跟着“抱歉”两个字。 凌当归想着,凌柳卿、陆朝雨、丁湘露这些漂亮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奇怪,又是道谢又是道歉的。哦对,还有丁不弃,也是怪怪的。 不过这一天太累了,倒在陆观南怀中,他很快就睡着了。 陆观南见他对自己越来越不设防,原先还隔着些距离,如今更是大大咧咧地直接上手搂抱了,他忍不住苦笑。 不管在什么世界,阿凌总是个木头。 不过陆观南却没那么急了。 阿凌喜欢自己,毋庸置疑,要他开窍,也很就简单。他现在只需要等就好了,等到阿凌成年,高考结束。 * 第206章 番外3现代线(4) 这个新年对凌当归来说,是最特殊的。 以往他一向不喜欢过春节,因为他生日就在正月初二。 在别人欢欢喜喜地过年时,他好多次都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平静地看着窗外干枯萧索的树枝。时常能听到别的病房里,来来往往探望的亲人,各种宽慰心怀、祝福的话语。而每当这个时刻,凌当归就会在心里默默地重复。 ——没关系,他可以祝自己新年快乐,祝自己生日快乐。 但今年不一样。 他在自己租的小房子里过年,小房子里被布置得温馨热闹,摆满了花束、气球、零食与玩具,电视上重播着春晚。 谭平和宋央在下棋,二人冥思苦想,一脸严肃。 凌柳卿和陆朝雨说说笑笑地提着超大的蛋糕进来,陆蕙如摘下耳机,扛着相机拍照。 邵覃、周林、丁不弃、唐鸣,这雁州造反四人组,正在激情昂扬地打牌,闹腾不已,吉祥和风絮等一旁叫阵,逼得谭平背手过来眼神警告,然而安静了小一会,又开始叫喊了。 谭平和宋央也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催崔醒快点过来。他们这群人中,只有崔醒当了警察,那气势,当真不一样,也还能勉强压一压局面。 书房里,闫庚和凌当归趴在茶几上写试卷。 陆观南有事没事的都时不时地就过来看几眼,送点清茶或者橘子来,凌当归一心写试卷,没注意到陆观南的小心思,但闫庚不傻,清楚得很,觉得又无语又好笑,真不知道在防备什么。 想到上一世的一些事情,闫庚忽地不快,瞥见门外的影子,眼睛一转,对凌当归说:“小凌,这题写错了。” 凌当归立马问:“嗯?哪呢?” 闫庚给他指了一道填空题,用笔勾起来,然后拿起一张草稿纸写了写,“……你看,是不是?” 凌当归当然就下意识地凑近了点,和闫庚讨论,恍然大悟,笑道:“是哦,又粗心了!谢谢你啊!” 闫庚还没说话,陆观南就进来了,一张帅脸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扫了眼闫庚,又看向凌当归,说:“阿凌,不写了,歇一会吧。” 凌当归迷迷糊糊地按了下钟表,还有半小时就可以吃饭了,正好他也累了,起身伸了个懒腰,陆观南顺势将他的衣服往下拉拉,拂过他的腰,低声道:“再去加一件外套,虽然屋里开着空调,但也不能就穿这么点。” 闫庚更加无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凌当归倒是笑嘻嘻的,“唔……知道了。我衣服都不知道收在哪呢,哥哥,你帮我找找呗。” 看着陆观南将凌当归带走,吉祥凑上来,吐槽:“这气量!真够小心眼的!好歹还皇帝呢,丢人。” 闫庚默默点头。 半个小时后,大忙人崔醒终于来了,丁湘露也赶最近的飞机到了,给大家伙发礼物。 屋子关掉灯,窗外烟火璀璨,陆观南点上蛋糕上的十八支蜡烛,五颜六色的火光摇曳,拍掌声和着生日快乐歌。 凌当归坐在中心位置,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好多人祝他生日快乐,或是祝他新年快乐,忍不住掉了眼泪,笑容越来越灿烂,闭眼许愿,愿幸福长存,然后睁眼呼的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第203章 重新开灯,凌当归也看见了他们的笑脸。 像梦一样。 但这是真的,而非泡沫虚幻。 这一天,凌当归开心得睡不着觉,枕着陆观南的肩膀,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小话,最终在陆观南的哄睡下,才渐渐睡着。 寒假里,他给自己放了几天,去新朋友家玩,还去陆观南家住了几天,他们对自己都很热情欢喜。 当然他也很清醒,玩玩之后就要认真学习。 开学就是高三了,最关键的时刻。 原先凌当归还担心,凌家人会找他麻烦。意外的是,自从搬走过后,凌家人竟然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也没再拐着弯打电话来,叫他还有点怀疑。不过这可是好事,也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 高三时间过得很快,学习压力巨大,好在有陆观南和其他朋友们的陪伴,压力得以纾解。 有时候,凌当归也在恍惚地想,他可真命好。 大病初愈,身体变得健康,还出现那么多很好很好的人。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想着想着,凌当归涌现冲劲,疯狂刷题。 就这样,迎来了高考。 陆观南那几天放下家里公司的工作,专门做饭以及接送,直到凌当归高考结束。高考结束后,他睡了三天三夜,又被凌柳卿她们拉着去ktv唱歌,去各种饭局、游戏厅,算是小小的放纵了一下。 在等待成绩的时间里,他还坐飞机去参加了丁湘露和邵覃的婚礼。 婚礼是全中式的,只邀请了亲近的家人与朋友,不对媒体公布。丁湘露凤冠霞帔,邵覃汉装英俊,站在一起,便是郎才女貌、端庄相配。 凌当归坐在台下,听新娘与新郎诉说艰难而珍重的爱情经历,看旁人皆是感慨或抹泪,不禁奇怪。 他们在一起很不容易吗? 凌当归听凌柳卿说的是,丁湘露与邵覃青梅竹马,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呀?完全都没闹过什么矛盾。 哎,他的这些朋友虽然好,但就是有点怪怪的。 他不知的是,丁湘露与邵覃在乱世里生出的朦胧爱意,又被乱世冲散得只剩生死。 凌当归喝了一口荷花酒,好喝得又倒了一杯,还顺便给陆观南也满上了。 陆观南看着他,在柔和的烛光下,眼神极其温柔,像暖风拂过。 凌当归愣了一瞬,任对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凌当归突然不太自在,有些凶巴巴地:“干嘛?” 陆观南笑了一声,没说话,但有点意味深长,直勾勾地看着他。 “……” 凌当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跳反常,挪开视线,假装忙碌地给桌上旁人倒酒,忽然“咦”了一声,“柳卿和朝雨呢?” 陆蕙如在玩手机,闻言回道:“刚才出去了吧。” 凌当归鬼使神差地说:“那我去找她们回来,正好也要吃饭了。” 他总觉得陆观南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跟以前不一样,他得出去透透气。 陆蕙如脱口而出:“呃……不用……” “去吧,她们应该在竹亭后面。”陆观南打断她的话,“早点回来。” “嗯。” 陆蕙如看了一眼陆观南,等凌当归出去后,她才哼道:“大哥,到了这个世界你心机还是好深,啧,我都有点心疼小凌这个傻白甜了。” 陆观南端起酒杯,喝了口荷花酒,但笑不语。 凌当归找到院子后面的竹亭,果真看见凌柳卿和陆朝雨的身影。他正想上前几步,招手呼唤,忽然笑容僵住,不由地瞪大眼睛,躲在一旁偷偷看着。 只见凌柳卿和陆朝雨本来在竹丛前一起看着手机,说照片上的新郎新娘,但说着说着,二人身子愈发靠近,陆朝雨垂头靠在凌柳卿的肩膀上,最后竟然……亲在一起?! 他还看见凌柳卿的手伸到了陆朝雨的上衣里…… 啊,女生与女生之间,也可以这样的吗…… 第207章 番外3现代线(5) 直到婚礼结束,凌当归整个人还是傻的。坐在陆观南的副驾驶上,他掏出手机搜索,随手点进去一个问题“女生与女生之间可以亲吻吗”。 底下各种各样的回答。 有个回答是:当然可以了,牵手拥抱接吻doi都可以哦。 “在看什么?” 安静的车内突然响起声音,凌当归莫名心虚,急忙按掉手机屏幕,咳了一声:“没什么。” 但余光不自觉地扫向陆观南。 陆观南正在开车,单手转动方向盘,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看着便十分有力。他眼眸一转,凌当归立即回过神来,移开视线,随手从车内翻了几个蜜饯果干来吃。 陆观南的目光掠过他,看向后视镜,打右转向灯,勾唇无声笑了笑。 凌当归挠了挠头发:“……” 搞不懂,他这是怎么了?紧张兮兮的。 陆观南将车内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右转入街道。 车内更加安静,安静到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凌当归看了看手机,距离到家还有二十几分钟呢,总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尴尬吧,他于是找话题,提起婚礼上看到的凌柳卿与陆朝雨一事。 本以为陆观南很震惊呢,但他只是“哦”了一声。 凌当归震惊了,“你知道?” 陆观南淡定道:“知道,她们早就在一起了,大家都知道。” “那……”凌当归有点结巴,“这是……女同吧……那你们家也没意见?” “没意见。”陆观南笑着,“阿凌,都什么年代了。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管对方是男是女。” 凌当归想了想,“这倒也是。” 他又想到了刚才网上看到的回答,女生和女生可以,那男生和男生是不是也可以…… 凌当归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对哦,有女同肯定也有男同,诶陆观南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一直不交女朋友呢?他该不会…… 前方三十秒的红灯,陆观南缓踩刹车,拉下空挡,扭头看他:“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不交女朋友?” 随意到漫不经心的动作,低沉轻柔的话语,却偏偏给凌当归一种气势倾压的感觉。他心跳蓦然加速,有些不敢与陆观南那双漆黑浓烈的眼睛对视。 三十秒眨眼间。 后方的喇叭声在催促发车。 陆观南踩油门起步,移开视线。 凌当归顿时松了口气,却心跳还是飞快。他听见陆观南说:“我昨天给你发的红包,你收一下,不然一会要退回了。” “哦……哦,我忘了。” 在尴尬的时候,能有点事做简直是救命稻草。凌当归赶紧点开微信,收了红包,开始瞎划拉手机,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点进陆观南的微信朋友圈。 签名那处,等阿凌。 他怔怔地看着这三个字……他渐渐觉得自己有点自恋,该不会……陆观南不交女朋友,是在……等他?! 他纠结着,还是没忍住问:“哥哥,我们以前见过吗?” 陆观南游刃有余地转了个大弯,手指敲着方向盘,“见过,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语调悠长,听起来甚是慨叹。 凌当归不知从前往事,“什么时候?” 陆观南现编了一个年少时的现代故事,简简单单的一面之缘。凌当归左想右想,怎么也不想出来,他低头看着那三个字,犹豫着问:“你……在等我吗?” 陆观南一声轻笑,车开进小区地下停车场,利落潇洒地倒车入库,挂挡熄火,解下安全带,也帮凌当归的安全带解开,语声中带着一丝拨云见日,说道:“等你好久了,阿凌。” 他凑近凌当归的耳朵,压低声音:“你知道,女生与女生可以,男生与男生也可以吗?” 气息入耳,凌当归的耳朵瞬间红透,“你你你……” 实锤了! 就说这个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原来是图他! “喜欢你,阿凌。” 陆观南轻轻碰了下他耳垂下的红痣,语气克制而又情意深重。 * “砰”的一声,脸颊绯红的凌当归把门摔开,将一包东西扔给陆观南,怒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保持距离!” 陆观南接住被子和枕头,叹了一声,有些哀怨:“阿凌,你都睡了我一年了,不打算负责啊?好无情。” 这层楼的邻居听到这话,连找钥匙开门的动作都变慢了。 凌当归尴尬地跺脚,“你……你少胡说!什么叫……叫睡了一年啊?明明不是一码事!” 隔壁的邻居手里拿着钥匙,但在包里翻来翻去,念着“哎我钥匙呢”,总之看来是不打算找到钥匙了,满脸写着八卦。 气得凌当归狠狠瞪了陆观南一眼,将他拽进来,关上门。 凌当归耳朵靠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等他们都进屋,你马上给我回你自己家!” 第204章 陆观南还在争取:“阿凌,不跟我睡,你会失眠的。” “不要。”凌当归矢口拒绝,“你图谋不轨!” “我很规矩的,每次都是半夜自己去洗手间……” “啊啊啊你做什么坏事呢你不许说……反正不行不行就不行!” 陆观南揉了揉太阳穴,失落道:“那好吧。” 凌当归有些意外有些怀疑,居然这么快就同意了? “不过阿凌,”陆观南从口袋里掏出香囊,放到凌当归手心,温柔得不像话,“你喜欢这个香味,那就把这个香囊放在你枕头旁,或许能帮助你睡着。” 凌当归怪别扭的。 其实陆观南真的特别好,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凌当归还有点于心不忍。 然而他还是将人赶走了。 他洗了个澡,然后煞有其事地拿出香囊,狠狠闻了下,忽然想到这是陆观南随身佩戴的,脸颊和耳朵都爆红,哼声捶了一下香囊,将它放在床头桌上,关灯! 他就不信,睡不着! 月亮皎洁。 半夜两点钟,凌当归翻来覆去,终于从床上弹起来,抓住香囊,绝望中带着焦躁,揪着香囊,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就是喜欢的味道,淡淡的可以安神,他怎么就越睡越精神,大脑跟蹦迪了一样亢奋! 可恶的陆观南,都怪他! 凌当归点开手机,大半夜也不知道他睡没睡着,反正就是疯狂发表情骚扰他。发着发着给自己发生气了,陆观南的习惯是晚上十点后手机静音,他肯定听不见! 不爽,相当不爽! 正在他下床穿鞋,准备去敲对方门骚扰的时候,“叮”的一声传来信息声。 陆观南:门没锁,随时奉陪。 第208章 番外3现代线(6)终 凌当归咬牙切齿,气鼓鼓地出了自己家门,咚咚咚三四步,打开了陆观南的门,一副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样子。 陆观南只开了客厅暗调的灯,他人正站在门后面,被冲来的凌当归一瞪,迎面砸过来一个香囊和他听起来撒娇似的埋怨:“一点都没用,你是不是骗人的!” 陆观南不由地笑出了声,伸手搂着他的腰,将人抱在自己怀中,只觉身心满足,含笑道:“真正有用的不是香囊,阿凌,是我。呆呆的,喜欢我也不知道。” 凌当归一开始挣扎,挣扎着反而被抱得更紧,他又不好意思又茫然,但也能感受到,被陆观南抱着的时候,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欢喜。他害羞地叫嚷:“我没有喜欢你!” 同时怀疑自己,他到底什么情况啊,不会真的喜欢陆观南吧?! 陆观南有的是耐心,问:“要不要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 凌当归被他牵着走。 陆观南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接吻。” 凌当归第一时间看向他的嘴唇,呆了呆。 陆观南不等他反应过来,扣着他的脖颈,贴向自己,双唇相接的一瞬,陆观南忍不住一声叹息,而凌当归则彻底呆滞,僵硬地动也不敢动。 陆观南碾磨他的双唇,亲得很慢,很柔,却很缠绵撩人。 陆观南一步步往前,慢慢地推着凌当归也往后退,将他压在沙发上,身体下陷,陆观南趁凌当归张唇的片刻,吻得更深。 在他高超的技巧下,这一世的纯情阿凌真的毫无招架之力,下意识攥住陆观南的衣角,眼睛变得水润迷离,低声呜咽。 陆观南很坏心眼地在他明显沉迷的时候,忽然抽身离开,抚平自己皱了的衣角和被解开的扣子,看起来格外性感:“阿凌,有感觉吗?” 凌当归没听清他说什么,但皱着眉,有些不满地抓过他,“你故意的!” 陆观南眼眸深邃,“还想要我亲你吗?” “……要,喜欢。”凌当归声音很小。 陆观南微笑,“喜欢什么?” “……你。” 凌当归其实从见到陆观南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似曾相识,跟上辈子认识似的,亲切且投缘,莫名地认为他们之间一定会很好。所以他从来都不会排斥陆观南,直到被揉在怀中柔情百转地亲吻的时候,他才明白那种感觉不是投缘,是喜欢,名叫爱情的喜欢。 可真是好奇怪。 缘分这么不讲道理吗? 但不管怎么说,凌当归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抱着陆观南,直白道:“那从现在开始,我们谈恋爱,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他很兴奋,“我谈恋爱了耶!初恋!我是不是你初恋!等等,你怎么那么亲啊?你是不是不干净!” 陆观南喉结滚动,笑意更深,“是的,男朋友,没有别人,我什么都是你的。” “那你是天赋异禀?好厉害啊,哥哥。” 凌当归开心了,“啵”地一声亲他的嘴唇,下一秒被推倒在沙发上。 这一回,陆观南不再压抑克制,按着他的腰,亲得放肆又猛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最后两个人都压不下火,结束后面对面喘着气,本想说着要不歇歇,可刚一对视,嘴唇又不自觉地黏在了一起。 凌当归缠着陆观南,咬他的嘴唇和肩膀,眼眸红润水涔涔的,眼角被染得染出泪水。 他正是爱玩的年纪,火气旺盛,大晚上的这么放纵地又亲又摸,被陆观南撩拨得浑身发烫,压根撑不住。 况且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好像特别熟悉陆观南的身体,特别喜欢沉迷肢体接触,就好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陆观南也暗道勾得太狠了,只是自己哪里忍得住,他吻着怀中的人。 窗外明月高悬,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次日中午,凌当归睁开了眼睛,浑身酸痛,见到了一地狼藉,被扯坏的衣服和包装袋……屋子里弥漫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他的身上也一块一块的吻痕。 昨晚的记忆翻涌入脑。 他们昨天…… 客厅里沙发上,卧室床上,最后还有……浴室…… “阿凌,醒了?” 陆观南穿着睡衣,端来热腾腾的粥,眉眼间俱是餍足的春意,声音温柔。他扶起凌当归,喂他喝了点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昨晚怪我。” 凌当归嗓子哑了。 他又被喂着喝了口水,又害羞又不知羞地去抱陆观南,“没有啊哥哥,虽然有点疼,但我后来感觉好爽,尤其是你在浴室里压着我强迫我叫你‘老公’那段,你真是帅炸了,好性感的,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陆观南满心满眼都是他,笑了一声,“好,今晚继续。” 凌当归:“……” 日子没羞没臊地过,凌当归出了成绩,顺利上了大学。 开学那天,阳光明媚。 陆观南送他去学校,一起离开的时候,却碰到了不速之客。 感觉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好久的凌家人。 凌当归皱了皱眉,还没说什么,陆观南便下了车,面色沉冷,“我不是说了吗,不仅是备考期间,这辈子,不管什么事,都不要来找阿凌吗?” 凌父的脸上露出凌当归从没见过的殷勤与谄媚,“陆少爷,毕竟是我们的亲儿子,怎么能一辈子都不见呢……” 陆观南冷冷道:“抱歉,我最后再说一遍,他的医药费我已经全部转还,你们也立了字据,只当互不相识,永远都不要来找阿凌。” 说完,他上了车,管也不管地开车离去。 凌当归回头看了看那些人,愣住了,“哥哥?你还了我的医药费?” 难怪这一年里,凌家人,包括他那个一向喜欢找他麻烦的弟弟都没有出现过。原来是…… “放心,从今以后他们不会再来打扰你。阿凌,你日后会幸福美满,前程无量的。”陆观南握住他的手,嘴角噙笑,“不过这笔钱,你得想想怎么还给我了。” 凌当归手心微凉,展开一看,竟然是两枚银色戒指。 陆观南将左手伸过来,“我们阿凌最聪明了,懂吧?” 凌当归看看他空荡的左手,又看看手心里的戒指,笑了笑,替他左手无名指上戴上戒指,又给自己也戴上,故意反问道:“那现在,我还欠你债吗?” 陆观南转着手指上的戒指,亲着阿凌的唇角,低声道:“欠呢,一辈子才能还清。” 凌当归哼了一声。 阳光下,彼此亲吻。 戒指上刻着的“永恒”二字古朴沉重,熠熠生辉,似乎穿越千年万年,都不改其色。 唯情永恒,唯爱长存。 ——终—— 第209章 番外不算番外 不算番外,算是深夜睡不着的一个情感爆发吧。 之前放在章节评论里,好像被屏蔽了,所以重发在这里。 希望自己也快点走出,抽离出来。 【番外要满一千字,这个是凑字数的,大家可以直接跳过。谢谢大家,每一个评论我都有看,谢谢大家的喜欢,非常开心开心开心开心开心开心】 第205章 我超爱阿凌。 亡国那段我写的不好。骂我但别骂阿凌。 阿凌死后穿书,绑定了一个系统,如果能赚到三万积分,他就可以重生,但代价是做坏人。 阿凌想要重生,所以他试着去扮凶神恶煞的坏蛋,一开始浮夸笨拙,后来渐入佳境,赚了一些积分。 阿凌是个天性善良的小孩,他偷偷帮助别人,破坏了剧情,也被扣了好多积分。 直到来到最后一个关键剧情。 为防止他影响原书重要情节,系统以清除积分等惩罚手段严苛令他遵循原书剧情。 阿凌想着他的积分也快满了,就要重生了,于是照做。 阿凌按照原书的人设,要做昏君。可是阿凌茫然而痛苦。 积分赚了又扣,扣了又赚,停滞又反复。 阿凌在流浪途中,赤裸裸地直面乱世,这份痛苦被放大千百倍。 阿凌想,他该怎么办? 敌强我弱,命运倾压,天下一统,势必只能有一个国家。 阿凌夜夜失眠。 一方面是处在这个位置上却饱受良心的谴责,一方面是他前世求而不得、梦寐以求的健康与重生。 阿凌最初也只是个想要活下来的十七岁的小孩。 那一夜,阿凌放弃了重生,放弃了所有积分。 两国差距如同天堑,敌国蛰伏多年,只待一个“师出有名”的时机,而宜国自天熙以来,不断被消耗,羸弱不堪,国之将亡,岂是阿凌一人之罪过? 阿凌知道他无法改变最终结局,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自欺欺人,自我宽慰。 但阿凌不后悔。 阿凌想过投降,朝臣说天下无投降之天子,带他去了宗庙。阿凌见了历任帝王,他们曾经的煌煌历史。 为了一百五十二年帝国的气节。 宜国之将亡,譬如大船沉底。阿凌不会做皇帝,也没本事,救不了一个腐朽的注定灭亡的国家。他很累。 原主的父亲撒手之前,仍念着他亲生的儿子,阿凌想到了他在现代的亲人。 父母离婚,各自成家,各自有了新的孩子。他的尸骨不知道被葬在了哪里,但阿凌知道,清明节他们也不会去给自己烧纸的。 阿凌呆呆地看着台阶,也想一死了之。 可他身后是宜国,是清都。 阿凌坐守清都,在国破之时,忠臣良将自戕,他也自刎。 匕首叫贺长生。 贺长生,贺长生。他在两个世界,都是短命鬼。 宜国还是亡了,他没能阻止任何人的死亡。 只是相比原书中的狼狈,新的结局很悲壮。 阿凌告别了生平第一次喜欢的人。 告别了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时刻。 无限惋惜,等待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