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萤曈曈(古言)》 有萤曈曈(一) 霜降时,子夜,月在梧桐缺处。 生了绿瞳的黑猫蹿进河畔茫茫蒹葭里,水中月似浮银。 这河名叫若无河,在琼澹山脚下,山上有座废弃百年的空道观,道观四周生有何首乌,立秋时节,山民便进山挖来卖往县城换钱。 河岸有风瑟瑟。 少年女郎小玉挽起裤腿,赤脚踩进蒹葭丛里。 那处水深不可见底,月影朦胧,她不敢再上前,顺着风唤她的猫,心心、心心。 猫在几丈之外回头望她,绿瞳幽幽如萤石,须臾之间,俶尔远逝。 这猫小玉养了两年,同吃同睡,宠成心肝,可就是养不熟,总用那双绿瞳冷冷地看着她,嫌她烦了,一走便是月余,偶尔回来看看。 “心心,我再不抱你了,你回来呀!” 云遮明月,酽色浓稠,河畔秋风旋即止,静得骇人,小玉颈后激起一层冷汗,顺着脊骨蜿蜒落进泥淖中。 她怕,又舍不得心心,急出哭腔,“心心,你跑哪去了?和我回家吧。” 无人应她。 脚底污泥中有细微动静,她疑心是踩了什么蛰虫,连忙躲开,一条纤瘦冰冷的小绿蛇从她脚背上散漫地游走。 小玉尤其怕蛇,惊魂未定,对心心生出来一丝埋怨,这坏猫,迟早不再养它了。 她正恼着。 身后蒹葭被一只雪月似的手拨开,小玉猛地转身后退几步,险些跌进水草丛里,她抬头,瞪圆了一双杏眼。 不是鬼怪,是个与她阿姐一般年岁的女郎。 月帔星巾,霓裳霞袖,瞧着也许是哪个道观的仙姑,琼澹山上便有座旧道观,小玉随阿娘上山时见过,也晓得见了女道士要尊称一声女冠。 她小声又支吾地开口唤了一声,那女冠声音清冷如撞玉:“在找那只猫吗?” “是的,女冠见过它吗?是只小黑猫,眼睛是绿色的。”小玉殷切地祈望着。 “那猫可不小。” 小玉羞红了脸,心心确实算不上小猫了,只是她一向溺爱得紧,长得再大,在她眼里也只是个毛绒团子。 “心心它性子野,女冠可看见它往哪儿跑去了?” 那女冠抬手,指了个方向。 小玉急着逮它回来,拨了水草往那寻去,却被女冠拉了回来,她拽的是她垂在肩上的麻花辫,小玉不知她是否故意,面颊上愈多绯色。 绑着辫子的是一条鹅黄色织锦缎,垂在发尾,像粒小迎春。这是去岁年节时阿娘去城里布庄裁新衣时给她和阿姐带的,一人一条,乡野人家贫苦,少有这般疼女郎的。 女冠用手指点了点锦缎,问道:“现在时兴用这个绑头发吗?” 小玉点点头。 那女冠轻喃了句什么,话音散在萧萧秋风里,小玉没有听清。 “我要去找猫了,它跑远了,就找不回来了。”她真的不能再与这女冠闲叙了。 “等着,我帮你寻它。” 那女冠走了,河面悄无声息泛起缭绕的冷雾,白茫茫一片,摸不着,扑不开,脚下的泥水里又生出窸窣的动静,不知要爬出什么。 小玉几乎要哭了,她该跟着女冠走的,常听村里的老人说这若无河古怪得很,若非心心乱跑,她绝对不会一个人来这儿的,河中也不知道有什么邪祟,这般大雾,想原路回去都难得很。 她开始呼喊:“女冠,你去哪儿了,我们走吧,明日天亮了再找它!” 大雾冥冥,沾衣欲湿,犹若跌入雪洞。 小玉懊恼不已,涟涟垂泪。 不知何时,有人倏而站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麻花辫,小玉猛然惊醒,泪水糊得双目濛濛,她抹去眼泪,看见女冠手中抱着的一团黑绒。 是心心。 小猫抬起幽萤的眸子,扫了她一眼。 小玉喜极,伸出双臂迎它,“快回来。” 黑猫一个轻跃入她怀中,一人一猫抬起头,望着女冠。 女冠朝它伸手,“给我。” 黑猫将口中所衔之物放在她掌心,是一枚长生锁,银烧珐琅,錾有小字,缀着璎珠流苏。 小玉认不清上面的字,只知道长命锁是银制的,一时胡思乱想,这东西是她的猫捡的,也该是她的,阿姐已到及笄之年,这银子若能融了打成发簪,为阿姐作添妆极好。 可又是女冠帮她找回的猫,小玉不好意思开口要,垂首揉猫。 修道之人也许不沾铜臭呢,小玉又犹疑着望向她,只见那女冠毫不留情地把长命锁纳入掌心,道:“我走了。” 她说走便真走了,小玉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人背影。 说来也怪,女冠行走岸汀泥沙之上,道袍不沾雾,不沾泥,清清净净。虽着道袍,却不戴冠,乌发散在身后,澹冷得像随时会隐去的月光。 - “给我看看是什么。” 一道黑色的虚影落在漆萤身前,央她拿出那枚长命锁。 “寄吾蓁蓁,长命百岁,蓁蓁是谁?” “不知。” 虚影非人,是鬼,姓冯,名唤枕微。 漆萤非女冠,亦是鬼物。 谈话之间,虚影忽地淡了许多,枕微惶惶道:“我的魂快散了,漆萤,快渡些鬼息给我!” 枕微贴近漆萤的面颊,急切地嗅闻着她身上外溢的鬼息,待枕微的轮廓明晰一些,有了人形后,漆萤推开她。 枕微哼道:“护什么,本来就是我的。” 鬼息即是阳气,枕微死后,不入黄泉,借着活人身上吸来的“阳气”修行百年,本已是极邪的鬼物,奈何一朝尽散,要与漆萤分食这点可怜的鬼息。 漆萤又拿起那枚长命锁。 璎珠晃动,碎碎声如蚕咀春桑。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是个女子。 大约已经魂断身陨,只留下些许残念在上面。 如红线般,一缕一缕缠绕,不知道是谁在眷恋着什么,心有戚戚,如黄梅时雨,幽愁暗恨,连绵不绝。 “残念是有朝向的,你仔细瞧瞧,能看清它的来路。”枕微如今气弱,感受不到银锁的残念。 那红线隐约浮动,缠绕数匝,朝向西南。 西南方,沿官道一径南下,乃是京畿。 “长安。” 枕微有一瞬散出森寒透骨的邪祟之气,低低笑道:“这长命锁不似寻常人家有的,说不准有大用,漆萤,好生收着。” “我们去长安吧。”漆萤道。 “我们本来就要去长安。” 漆萤点点头。 是啊,去长安,为她报仇。 有萤曈曈(二) 九月桂子,茸金繁蕊,长安。 两人在街心市井停下,时逢金秋灿日,鱼盐满市,车马喧阗。 漆萤去了道袍,换上农家女郎的青布襦衫,绑了与小玉一般的麻花辫,奈何姿容极盛,疏冷至极,如兰成幽谷,玉生寒潭。 “方才应与那阿婆再借一顶帷帽,遮一遮你的脸。”枕微幽幽道。 漆萤不予理会,只道:“到了。” 长命锁上的红线缠得愈发密匝,浓稠得几乎辨不清原本的模样,残念的催动之下,那锁甚至如断弦般微微颤动。 前面是一座石桥。桥下流水东逝,一川玉篁,恍若琅玕碎影。 这桥半新不旧,与河水交迭之处甚至还未附上厚重的青苔,石阑干上刻着繁复的符文,怪得很。 街角处有茶寮,往来旅人熙熙,漆萤观察许久,细心挑了一位嘴碎的阿婆询问与这桥相干琐事。 阿婆欣然,絮絮说起此事。 “这桥是十年前,一位公府家的夫人捐银子建的往生桥,你瞧那石柱上的符咒,便是白云观的道士画的往生符。” “听人说,这位夫人的女儿在十几年前走丢了,请道士一算,说是人已遭遇不测,但那女郎只三四岁,不认得回家的路,头七不回魂,往生路便不好走,所以才建了桥,刻了符。” “阿婆可知那女郎家世姓名?” 阿婆想了半晌,倒没记起,起身道:“你放心,还没有我不知晓的事,你且等等,我这就回家,左邻右舍,非得问个明白。” 阿婆腿脚利索,一刻钟后便回了茶寮。 “打听明白了,说是安定郡公膝下唯一的一位女郎,名唤程珺。” - “安定郡公?”枕微嗤嗤冷笑。 说起来,百年之前她也算是出身簪缨望族,可她骨子里生的傲气,瞧不上这些钟鸣鼎食、履丝曳缟的贵物。 枕微做鬼后,远离活人的尔虞我诈,脑子未免单纯了许多,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身边这女郎竟与皇族同一姓氏。 琼澹山上普普通通的道姑,怎会遭人如此咒恨,恨到镇压她死后的魂魄,连往生投胎的机会都不给。 “漆萤,你真是道姑吗?” 枕微犹疑不定。 “真的。” “你可知是谁害得你?” “知道。” 漆萤知道,但对往事缄口不言,枕微摆摆手,左右是自己救的她,她什么都不图,只求漆萤能为自己报仇雪恨。 伤她魂魄的女人非平庸之辈,要寻她的仇,少不得借一借这安定公府的东风。 枕微陷入回忆,残存的一点恶鬼秽气外溢,招来了不少鬼物。 月升中天,许多清晰的、不清晰的鬼魂朝这边汇聚起来。溺死的、病死的、被腰斩的,一时百鬼夜行、鬼影幢幢。 不知是哪位的眼珠蹦出来,骨碌碌滚到漆萤脚边。 漆萤拽了拽枕微的头发,提醒她勿要发疯,招惹麻烦。 枕微冷静下来,恶狠狠地瞪了藏在角落里小男鬼一眼,吓得他连连后退,只是那鬼息实在诱人,小鬼逃跑之前,眼疾手快地吞下一大口黑气。 如此,小鬼的轮廓又清晰不少,依稀看得出是个少年小郎,因溺死而涨大的皮囊,逐渐在恢复成正常大小。 枕微的目光落在他的衣物上。 这小郎,好像还是个宫里出来的内侍。 人言恶鬼青面獠牙,实则不然,鬼息充裕的鬼物,几与活人无异,正如漆萤在日光下雪玉似的肌肤。 逃到若无河时,枕微炼化的鬼息已所剩不多,魂魄遭受重创,犹如破了洞的麻袋,装进去,却留不住,索性全部给了漆萤。 枕微可惜,“从前我也如你这般容貌。” “哦。”与那少女小玉分开后,漆萤习惯性摸自己垂在胸口的辫子,她回忆道:“你在河底见到的我,是什么样?” “跟那溺死的小鬼一个模样。” 枕微唬她,实则尸身在河底被游鱼分食,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枕微又问:“你死时多大?” “十七吧,记不得了。” “听方才那婆子说来,程蓁蓁也差不多十六七了,只是你的神色太冷了些,不像这个年岁的闺中女郎。” 何止冷了些,枕微疑心若无河水太冷,把这女郎的眉目口鼻都冻住了,芙蓉面生生变成死人脸。 “那该如何?” “再娇憨些。” 漆萤微微弯起黛眉,抬起纤薄的眼睑,露出些可爱的笑意。 枕微想起自己生前也养过一只小狸奴,喜食乌骨鸡,餍足之时便如此神态。 “这样?”漆萤收了笑意,惊鸿一瞥。 枕微点头如啄米,“对!再扮得楚楚可怜些。” “不要。” “你生前就是张死人脸么?” “我生前也不爱笑。” “哭总会吧,你幼时没哭过吗?假若有人抢了你的娃娃,你不觉得想掉眼泪吗?” “道观里没娃娃。” 枕微抓耳挠腮,天可怜见,鬼要教另一个鬼怎么看起来像“人”。 “那你在道观喜欢做些什么呢?多想想喜欢的事,嘴巴不会想微笑吗?” 漆萤沉吟,“种地。” 枕微活着时不事农桑,自然无法想象有人以种地为乐,哑口无言。 漆萤漫不经心抬起手,掌心溢出黑气,在她指间揉捻成一粒黄豆大小,枕微只当她捏着玩,顷刻间,那黑气随她腕骨翻动,掷出几丈之外。 正中那偷听的小鬼眉心。 小鬼被打出去,在地上狼狈地翻滚几圈,捂着额头。那鬼息如云烟般散了,未来得及入口,小鬼更是泫然欲泣。 枕微无语,“这小鬼怕不是馋死的。” 那溺死的小男鬼挨了打,却仍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漆萤。 漆萤复又掷了一丸豆大的鬼息,他囫囵吞去,身子恢复成活人模样。 “欸,小鬼,你是什么来历?” 小鬼懵懵懂懂,张不得口。 “他灵智有缺,再喂些。” 漆萤照做。 小鬼吃饱了,墨玉似的瞳仁泛出光泽,笑意吟吟,贴到漆萤身边,让枕微一巴掌搡开,“靠这么近做什么,好好说话!” “我才不和你说,和姐姐说。” 姐姐自然指的是漆萤。 枕微倔劲儿上脑,鬼影绕着漆萤飘了一圈,撺掇她快走,“我们还有正事要干,不许听这小鬼胡扯。” “哦。” 漆萤走出檐下,曈曈新月降下清寒的蟾辉,少年衣袂浸得愈冷,如细鳞鹤羽,遥在汀渚。 小鬼在后面喊:“姐姐,我叫谷雨!” 有萤曈曈(三) 枕微从安定公府游荡一圈回来,看见漆萤正在巷口看人卖花。 扁担里挑了各色时令鲜花,诸如木芙蓉、桂子、紫薇、菊花等等,沾着些晨露,一一铺陈开来。 熹微之时,人影稀疏。 小摊前只有漆萤一位女郎,卖花人往竹篮里放了一支紫薇,漆萤拿出来。 “不好看。” 什么大红大紫的配色。 换了支木槿,漆萤仍不满意,甚至把两朵天竺葵一并清走,卖花人欸了一声,“你这女郎要做什么?你又不买。” 漆萤一想,身上确实没有钱。 她看看花,手指摩挲着蓁蓁的长命锁,蠢蠢欲动。 枕微大叫:“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信物给出去了,还怎么寻求安定公府的庇护?她的复仇大计差点半道夭折。 枕微把人扯远,质问她,漆萤无辜摇头,“我没想买。” 这人的目光太清澈了,像一泓雪、一弯月,枕微骂骂咧咧的话咽了回去。 “是我把你救出来的,你须事事以我为主,大仇未果,怎能耽于世俗小乐。” “我知道。” “我看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在城里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日还想偷人家花鸟铺养的鹦鹉!” “不要说这么难听的话。” “不仅想偷鹦鹉,还想偷金鱼……” 枕微的鬼魂被漆萤团吧团吧塞进了荷包里,游荡一圈回来,她的魂魄愈发虚弱,近乎透明,影影绰绰看不清眉目,只一张嘴还在控诉:“我快死了,给我渡点气。” 怎么偏偏找了个祖宗,枕微想哭。 - “方才我去安定公府看了一圈,天还没亮的时候,蓁蓁她兄长就骑马去大理寺任职了。” “你怎么知道是蓁蓁的兄长?” “废话,二十岁的郎君,难道会是蓁蓁的父亲?我听仆僮唤他世子,想必就是蓁蓁的嫡兄了。” 漆萤是个没见识的道姑,又问道:“大理寺是什么?” “掌折狱、详刑,平反冤狱、参与三法司会审的刑官。”枕微疑心她听不懂,于是长话短说,“就是办案子的。” “明日卯时你去路上候着,待蓁蓁的兄长出门,看准时机往他的马上扑,等他惊慌失措下马来扶,你再不留痕迹地把长生锁掉出来,和他认亲。” “你知道该怎样认亲吗?就钻他怀里,梨花带雨地哭,扯着他的衣襟喊阿兄,再多哭诉自己三四岁就被卖到田里种地,几多辛苦,吃不饱,穿不暖,动辄挨打挨骂。” “嗯。” 金乌高悬,枕微的鬼魂晒得有些受不住,狐疑问道:“懂我说的意思吗?” 漆萤:“明白。” 枕微心满意足地钻进荷包。 漆萤折返看花,花贩哎呦一声,把精心做好的花篮护至身前,“你怎么又来了!” 漆萤不语,只一味凝视他,有时连眼睛都不眨,眸圆而深,瞳如漆盘,睫如乌羽,生生看出一丝森寒鬼气来。 小贩汗如豆大,嚷道:“你走远些,别妨着我的生意,不然我报官啦!” 一时阒寂。 谁料想下一瞬,果真有几位黑衣大汉占据了窄巷,一柄横刀立在她二人身前,来者是县衙里专职侦缉逮捕的不良人。 “县衙拿人。” 苍天可鉴,他只是想吓吓这女郎,怎么突然蹿出这些个大爷!小花贩双臂被折于身后,灰头土脸地被不良人拿下。 漆萤默默将手并在身后,不良人见她乖觉,只冷声喝道:“别耍花招,跟在他后头。”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中线。 西面长安县辖,东面万年县辖。 二人因牵扯进晨时发生的一起盗案,被羁押回万年县县衙。 小贩从未踏足官署,见此朱扉丹甍、鸱吻凌霄之地,吓得两股战战,几欲跪地喊冤,但见身侧女郎神色呆呆,面无一丝惊惶之色,于是硬撑着挺起腰杆。 漆萤抬头,看见了站在石阶之上的小男鬼谷雨,两人遥遥对视。 不良人只捉贼,不审案,横刀押了两人到公庭之上,鬼影似的撤走。胡子花白,目色清癯的县丞高坐明堂,神神叨叨地开始按讯。 小花贩头昏脑胀,听得糊涂,又闻“入室”“劫盗”云云,惊惶万分,扑通一声伏倒在地。 县丞问漆萤:“今日卯时三刻,你可在奉怀坊南巷中?” “是。” “在南巷做什么?” “看花。” “直至被逮捕前,可曾离开过?” “未曾。” 小花贩竖耳听着,见漆萤说谎,脑袋一热,指控道:“她离开过!明公,她扯谎了!” 此二人显然无作案能力,县丞原本只打算例行讯问便放人离开,这小贩愣要出头,县丞只得继续问道:“何故隐瞒?” “没有隐瞒,往巷尾去了,见有人在聘狸奴,看了一会。” “何种模样?” “乌云盖雪。” “卖猫人何种模样?” “体型瘦长的男子。” 漆萤沉吟一番,又道:“狸奴很可爱,绒色如流墨,四足雪白,额心有梅花斑点,尚小,不会捕鼠,只会嘤嘤叫唤。” 她说得详尽,县丞不疑有他。 漆萤的目光从小鬼谷雨身上移开,后者朝她一笑。 “只看了猫?” “是,看完后,又回了巷子里看花。” “你呢?” 县丞问小花贩:“在她离开后,到返回之前,你独自一人在巷里?” 小花贩傻眼,他挑着花来南巷时天色未明,除了这女郎,哪还有别人来过? “是……是啊……” 县丞目色稍凛,捻须。 小贩又想大喊冤枉,只听那女郎幽幽出声:“他在巷子里插花,我走时只有一篮,回来时已做好了六篮。” “是、是!我的花篮还在巷子里呢!明公明鉴!” 至此,二人均得昭雪。 出了县衙,那小花贩又气又羞,支支吾吾朝漆萤道谢,又想着今日出摊不利,不如回家洗沐去去晦气,提出要把余下的花篮都赠予漆萤。 女郎却道不要。 “为何不要?” “丑。” 小花贩郁郁走了。 小鬼谷雨凑上前来,莞尔笑言:“姐姐,我帮了你忙,你当如何谢我?” 漆萤搓出一丸鬼息。 “不要这个。” 漆萤身无分文,蓁蓁的长命锁不能给,装着枕微的荷包不能给,想想,也只剩下她编发用的棉布条。 “这个,你要吗?” 漆萤以为他应当不要,没想到谷雨真要。 虚弱的枕微从荷包里钻出来,“漆萤你想干什么?啊?都说了信物要留着认亲……” 枕微又走了。 谷雨笑道:“既是信物,那姐姐好生留着吧,我先走了,有缘再会。” “等等。” “狸奴真的很可爱吗?” “是啊,姐姐想养一只?” 漆萤想,猫和鬼不一样,是要吃东西的,她没钱,总不能挖野菜给猫吃,再等等,等她在安定公府站稳脚跟,她要让她的猫吃上大鱼大肉。 有萤曈曈(四) 长安一夜雨,卯时,天光微明,雨气霏霏。 漆萤一路避着檐下残雨,摸索到奉怀坊南巷深处,几户人家的庭院门扉紧闭,也不知道昨日是哪家狸奴下的崽。 算算时间,到了蓁蓁兄长上值之时,漆萤只得遗憾离开。 走到街角,昨日的小花贩挑着一扁担迎面而来,瞧见漆萤,脸蓦地一红,别扭道:“你在这啊……” 扁担一端是缤纷鲜花,另一端用立圆竹笼罩着,不知是什么。 漆萤点点头,越过他。 “喵——” 漆萤停下。 她疑心听到了小猫叫,一转身,却见小巷空空,小花贩面颊薄红,用余光偷偷睨她。 “你学猫叫做什么?” “谁学猫叫了!” 小花贩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将扁担甩出几丈,连忙将那竹笼子揭开,以证清白—— 一只水灵灵的小猫端坐其中。 金眸圆瞳,犹若鎏金。 漆萤没钱来聘一只小狸奴,属实是有缘无分,百无聊赖地蹲着揉了一会猫脑袋后,起身打算去做正经事。 “欸你怎么走了?猫不带走吗?” “我没有银子。” “送、送你了。” 漆萤错觉心脏在跳动,恍恍如梦寐,难道要得到鬼生中第一只猫了吗? “你不要?那我给别人养了。” “要。” 漆萤面无表情,捧猫的手像端着自己的牌位一样僵硬,小花贩疑心她是不是不喜欢这猫,涩涩道:“你若带走了,便好生疼她,别让她受了委屈。” “她有名字吗?” “才生出来一个月,没有名字,不然你取一个?” “你来。” 漆萤生前只做过道姑,读过道经,不通诗词歌赋,她的小心肝儿,必不能用般般俗名。 “有诗言:裹盐觅得乌圆小,这小猫黑乎乎的,叫乌圆,行吗?” “好。” 小花贩骄傲地等着漆萤问他一介小贩怎还会念诗,漆萤不问,他挺起腰杆,自顾自道:“我哥哥是读书人,我跟他学过些诗。” “你真是好人。” 漆萤双手捧猫,上贡似的走了,临到巷口,又问小花贩能不能借她两文钱。 - “你借钱做什么?”枕微探出头问。 漆萤不语,步履愈快,到了街头林家布庄,老板才开门做营生,漆萤递上铜钱,指指挂在墙上的斜挎布包。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什么去了?这条街怎么熟得跟你家后院似的。” 漆萤把猫崽装进布袋,刚好露个黑黑圆圆的小脑袋出来,又把装枕微的荷包移到另一侧。 枕微摸不着头脑,“你干什么?” “你是邪祟,我怕你影响乌圆。” “你也没活着呀!” “我不一样。” 人活着靠一口阳气温养,鬼也一样,有了鬼息,便能凝成实体,与活人没什么分别。 “你给猫吃什么呢?你又没钱。” “我会捉鱼。” 在琼澹山上,她经常去河里捕鱼。 枕微感觉她就是个呆瓜。 “刚生出来的猫崽肠胃弱,哪能吃野鱼?那么脏,你得想法子弄些羊奶喂她。” “嗯,我想想。” 日升中天,枕微隐隐想起正事。 “不是让你去大理寺门口等程少卿吗?” “事急从权。” “唉,你真是。” 枕微为人时风光,做鬼时风光,事到如今只能窝在个旧荷包里,跟着这个绑麻花辫穿布鞋的农女满长安乱跑。 “你这般闲不住,待在河底的时候岂非急得抓耳挠腮。” “河底冷,想不了别的。” “河里是很冷,我死那天,从悬崖上摔下去,也是掉进了一条河,原本我是会游水的,只可惜河流湍急,脑袋撞到河水急转处的礁石上,一晕去,便再没醒过来。” 枕微一番感叹,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意,却见漆萤根本没听,只顾揉猫。 漆萤游荡半日,终于在落霞晚照之前讨来了一碗羊奶,乌圆伸出软粉色的小舌,慢吞吞地卷着羊奶入口,奶珠沾湿了嘴边一圈绒毛,懵懵懂懂地去蹭漆萤的手指。 “今晚要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漆萤目光坚定,如谋大事。 五鼓之后有宵禁,金吾卫会在坊间巡逻,她以鬼息作屏障,活人看不见。 但京畿之地鬼物尤多,月升之时,大街上有孤魂野鬼四处游荡,鸦声哀哀、阴阳颠倒,传言黑猫通灵,能见妖鬼,她怕这些邪祟吓到她的乌圆。 “你想去哪?” “城隍祠。” 避开那些邪祟。 残阳去,一晌玉蟾东升。 漆萤带着一鬼一猫赶往长安西南隅赶,途经永宁坊西门,路遇一郎君策马而过,乌纱幞头、绯衣躞蹀,纤瘦的腰身在锦衣下如玉镂青篁。 漆萤从县衙出来以后,为隐蔽面目,寻了一顶黑色风帽戴上,又着深青襦衫,在朦朦夜色中不甚显眼。 宵禁的街鼓将歇,一人一骑步履飞快。 绯衣郎君蓦地看清前方有人,急急勒马,奈何为时已迟—— 一声马嘶惊破天穹。 漆萤抱着乌圆在地上滚出丈余,风帽掉下,挟了一身尘灰。 她是鬼身,自然无事,可再耽搁下去,坊门一闭,小心肝便只能跟着她流落街头,实在可怜。 冷脸少女立时起身,捡了风帽往乌圆脑袋上一兜,飞也似地往延兴门奔去,那郎君在身后呼唤,漆萤干脆召鬼息隐匿了身影。 到了城隍祠,冽冽秋风被关在门外。 一盏长明灯驱散漏夜墨色。 枕微一路颠簸得魂身不稳,爬出来,靠着漆萤肩头,忧心道:“方才怎么了,有恶鬼、找你追魂索命么……” “没有,被马撞了。” “猫、猫没摔着吧?” “没有。” 乌圆乖乖待在她怀中,也不叫唤。 枕微立刻换了副面孔,嗔怒道:“你抱猫倒是抱得紧,险些要把我甩出去,真是混账!” 漆萤安抚了一会小猫,倏而眉心一蹙,去探衣襟内的长命锁。 没了。 有萤曈曈(五) 枕微哭唧唧撒泼打滚闹了一夜,要与漆萤分道扬镳。 五更天,秋露未晞,漆萤原路折回去寻长命锁;近卯时,残星隐去,有瓜农果农挑着扁担进城叫卖,街上旅人渐渐多起来。 一个时辰下来,找长命锁未果,乌圆也饿了,嘤嘤叫唤。 两人一晌无言。 漆萤走到永宁坊外,靠着巷子的围墙坐下,枕微也坐在她身侧,须臾后日光探过来,将一人一猫镀上金缟,浮光流于小猫乌绒之间,碎碎如玉砂。 枕微忽觉得长安的秋甚是婉约。 桂子浮香,朝露昙华。 她二人自灵州南下长安,一路颠沛,守望相助,何忍苛责。 枕微也不再执着于找安定公府作靠山,看着小猫道:“先给乌圆找些奶吃,长命锁丢了,便丢了吧,至于报仇的事,我们日后从长计议。” “嗯。” 一墙之隔的永宁坊内,策马苦寻一夜的绯衣郎君回了安定公府,门口有阍侍牵了马走,又向府内递话。 郎君的近侍仆僮闻讯赶来,大呼:“郎君昨夜去了哪里?眼睛怎红得这样厉害!” 郎君未语,失了魂似的往里走,忽又哕了半口血,直直栽下去。 一抹绛红染了芙蓉面。 如食胭脂。 郎君日日劳形于案牍,前不久又携大理寺司直去成都提嫌犯来长安审讯,数度奔波,又苦巴蜀之秋多霪雨,一朝风寒,病来如山倒。 复香苑的仆从们乱作一团。 郎君连血都哕了,若就此命不长久,谁都担不起这份责任。 然,安定郡公常年服用五石散,深信“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云云,恍惚忘我,不问俗事,仙不仙鬼不鬼,仆僮没法子,只得去禀告后宅的太夫人。 等了半宿,久闭的院门终于开了,一股腥冷的药气弥散出来,仿佛壤中生有腐物,几盏风灯明明灭灭,幽游若鬼影。 和太夫人一样上了年纪的女婢出来,混沌的鱼目虚睨着,漠不关心道:“郎君大约是让邪祟撞丢了魂,去请个道长来做些法事就好了。” 仆僮没傻,自然知道郎君病成这样,该请的是医官,而非道长。 但谁敢忤逆主子的话,于是又向阍侍递话,随便去哪个道观请位道长来,走个过场,也好交差。 子夜,雨打芭蕉,仆僮骤然惊醒,从脚踏上起身,去剪迷离扑朔的烛芯。 定眼一瞧,郎君不知何时醒了,满目皆是泪痕,枕衾洇湿寸寸。 “郎君,您!” 他惊惶唤道,又倏忽低下声去,怕扰了郎君安宁,“您如何了……” “尤青,去、去找蓁蓁,我见到她了……” 尤青此刻也疑心郎君是否真的撞了祟,小心道:“郎君,您看错了么?” 蓁蓁女郎很多年前就走丢了。 “我没看错,我没看错……”他咳起来。 尤青不忍多言,轻声劝慰道:“郎君,早些休息吧,医官说您近来忧思多虑,才会扑了场冷雨便寒邪倾体,那些陈年旧事早过去了,莫要再想着了。” 郎君不肯,扯着床幔要起身,尤青忙道:“我去!郎君,我这便去找。” 郎君断断续续道:“身高约盈五尺,戴一顶墨色风帽,身着青衫,我见她那日,怀中抱着只黑色的猫……” “好,好!” 尤青出门,立时吩咐仆侍焚一炉安息香放在郎君卧房,又去煎了一副安神药,以备不虞。 至于那抱着黑猫的青衣女子,尤青也吩咐了人去里坊间寻找。 郎君在梦境中浮浮沉沉,一眠三日不醒。 复香苑外一切照旧,乌甍碧瓦,日夜颠倒,犹若坟冢,有人醒时若长梦,有人寐时如朽骨。 - 二十里外的城郊,漆萤正在窑场搬运石灰。 为避尘沙,匠人们都以厚纱覆面,谁也认不出漆萤是个女子,只知道这小郎虽瘦弱不堪,却浑身使不完的蛮劲。 一箩筐石灰一石有余,小郎搬着步履飞快,一趟下来不咳不喘不流汗。 朝暮各一顿粟饭,小郎也不吃,如田间老牛一般不舍昼夜。 干满三日,漆萤拿了一百钱。 一家三口只有乌圆需要花销,一日所食拢共半盏羊奶,一文钱,手中还算富余,足够乌圆吃到断奶,再大些,便可去河中捕鱼,将鱼肉舂碎喂给小猫。 明日一早,再去坊间买些棉花布头,给乌圆搭个猫窝,冬日御寒用。 但漆萤仍觉得不够,若能在坊间买一间房,才算真的给乌圆一个完整的家,免她颠沛流离之苦。 瓦房茅屋不行,采光差、易漏雨,更何况乌圆再大些的时候,要扑蝉捉鼠,如此一来,最次也得是一套小院,在位置稍偏些的敦化坊、立政坊,深一些的巷子,房价也还算低廉。 漆萤去坊间摸索半日,回来合计。 她需要一万钱,在窑场搬一万石石灰。 枕微道:“你这架势,是要在长安城里安家落户吗?” “嗯。” 她淡然道:“当活人,比做鬼好得多。” 不用在长安的大街上游荡,担心哪个街头巷尾会忽然爬出来一具枯骨,不会有谁的眼珠突然掉下来,不会看到饿殍溺鬼、缢尸夭童,鬼影幢幢,生死百态。 从而想到自己。 也是已经死了的、无坟茔的野鬼。 “那你怎么赚够一万钱呢?” 枕微好奇,搬一万石石灰,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要做天师。” 漆萤一直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鬼。 譬如养猫、打工、买房。 说不定又是白天出去看房的时候,在哪里遇上了自称“天师”的神棍。 果不其然,枕微猜得对了,听漆萤说,敦化坊有个九品校书郎,自言每夜子时都能听见挥舞刀戟之声,金戈交错,铮铮而鸣,如在耳畔,因此夜不安寐,唯恐梦中无知时人头落地。 “那你怎知一定是鬼魂作怪?万一他这儿……” 枕微点了点脑袋,“有什么病症呢?” “我看见了。”漆萤道。 “什么?” “有一把刀。” 洛邑晚秋(一) 敦化坊,校书郎家。 血气方刚的文女郎拿着把竹笤帚往院墙上一拍,朝那贼眉鼠眼的“道士”恶啐一口,“畜生,再拿着你那破烂桃木剑招摇撞骗,当心我削你的脑袋!” “道士”听其恶言,面子上挂不住,也回头朝她啐一口。 文女郎抬手便是一“箭”—— 那竹笤帚惊破长空,正中“道士”脑袋,道巾都被砸掉了,狗屎味糊了一身,“道士”大骇,一边鬼叫一边往巷子外面跑。 小巷内乌鸦上树,阒寂无声。 凑热闹的一众人等憋笑,关了院门。 “噫,还是别去了吧。” 枕微虽未有五感,也嫌恶地作屏息状。 漆萤不听,一手抱猫,去捡那掉在巷里的竹笤帚。 叩门三声,文女郎欲破口大骂,却见是一农家小娘,乌发雪肤,瞳仁明澈,乖乖巧巧地递上她扔出去的笤帚。 “这笤帚方才沾了脏东西,不要也罢了!不过多谢女郎送回来,晚上扫狗屎还得用。” 文女郎也不想给漆萤留下凶神恶煞的坏印象,笑嗔道:“那老东西招摇撞骗,来一回我打一回。” 漆萤点点头,看着她。 “女郎还有事?” “嗯。”漆萤抱着猫,轻声道:“我会捉鬼。” 文女郎神色皲裂,挑起柳叶弯刀似的长眉,笑怒道:“小妹妹,学什么不好,学骗人?” “我有阴阳眼,能见鬼。” “胡说。” “巷口的槐树上,就有一只缢鬼。” 文女郎嗤笑:“哪来的缢鬼?你说有就有?” “是个女郎,很清瘦,丹凤眼,额心有一枚红痣。”漆萤幽幽道:“缢死前应该绞过头发,又乱又碎,长不过耳。” “骗子。”文女郎手指嵌入门板,向外推了三寸,作赶人之势。 “没骗。” 女郎脸色变幻莫测,最后吱呀一声,开了门。 “你进来。” “我叫文升鸾。” 文女郎又介绍了她告假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的校书郎弟弟,“这是我阿弟雪鹭。” 四方的一座小院,家中姐弟二人,无仆僮女侍,养了一猫一犬,猫跑得不见踪影,黄犬不大,一副顽童样,见了漆萤怀中小猫便想扑着玩。 平平无奇的小娘子背后骤然现出一张牙舞爪的鬼影,吓得黄犬猛吠一声,抱头鼠窜。 “蠢东西,发哪门子疯。”文女郎笑骂。 小校书郎倒是吓得一激灵,“阿姐,它是不是看见那个东西了?” 文女郎唇角笑意一凝,迟疑地看向漆萤。 “不是,夜半三更,鬼物才会出来。” 一听“鬼”字,文雪鹭抖若筛糠,泫然欲泣,漆萤改口道:“灵物。” “天师,我说那东西要拿刀砍我的头,我阿姐不信,还要拿笤帚打我!” 文女郎一个眼刀,小郎君乖乖噤声。 “小天师,这宅子里真有鬼吗?阿弟说入夜后他总能听到金戈斧钺之声,但这儿又不是沙场,哪来的兵器?” 文女郎说话有些乡音,漆萤问道:“你们是长安人么?” “不是,原先家住洛阳,阿弟赴京任职,才举家迁入长安。” 所谓举家,也就姐弟二人。 “阿姐做什么营生?” 文女郎朗笑:“我没什么大本事,唯生得一身蛮力,以杀猪为生。” 她指指院子一隅立着的一把杀猪刀。 文雪鹭闻言又开始哭哭啼啼,“说了我有俸禄养家,你便不要杀猪了,说不准就是怪你多造杀业,猪的冤魂找我索命来了!” “我看你像头猪。” 漆萤道:“也许确实和杀猪有关,不过,不是猪的冤魂。” “那是什么?是人吗?阿姐你杀人了么……” 唇红齿白的郎君簌簌垂泪,落在衣襟上,溅起一丛水花,漆萤抱着猫,看他。 文雪鹭一时羞赧,拭去泪水,颤颤道:“那东西,是阿姐的仇家吗?” “我文升鸾当了一辈子的顶天立地的女郎,从来秉公任直,我哪来的仇家?” “过刚易折,这道理你不懂么?” “你说谁折?” “你性子直,在坊间邻里说话便爱得罪人。” “坊里那些个魍魉小人,论什么得罪与否,让一步,再一步,那我不成任人欺负的受气包了?” “你何时受过气……” 文雪鹭转头不与她争执,却见漆萤仍在看他,心里咯噔一惊,“天师,我、我有什么问题么?” 难道那东西附他身上了吗? “没有,你为何……”漆萤似是不解,“总是哭呢?眼圈,鼻尖,一直红红的。” 文升鸾噗嗤一笑,“说你呢!哭包。” “这、这有什么奇怪的,芸芸众生千姿百态,有人爱笑,就会有人爱哭,又没碍着你。” - 落日西斜,时有夜风,槐树叶影婆娑。 文雪鹭不敢独自回屋,寸步不离地跟在二位女郎身后,漆萤抱着猫,看巷外那近百年的古槐,那树干间搭着一根圆径半寸的麻绳。 绞了头发的青衣女郎吊在上面。 颜面青紫,舌尖外露。 缢鬼死得惨烈,死相不好看,漆萤捂住乌圆的双目,送到文升鸾怀里,到那巷口槐树下,解去绳结,喂了两丸鬼息与她。 “不要吊在这儿了,离开这里。” 恶鬼的面目消了,变作一个冷芙蕖似的女郎,清清净净,几多惆怅。 那女人逶迤在地,又哭又笑,“我该上哪儿去?” “哪里都行,从鱼跃,任鸟飞。” “我的天与海在哪?” “慢慢走,会找到的。” 漆萤回到院子,文雪鹭颤颤问道:“天师,你方才在外面和谁讲话?” “缢鬼。” 文雪鹭惊惶,“外面也有那种东西吗?是不是到处都是?” “不是。”漆萤把快要勒晕的乌圆从文雪鹭怀里解救出来,安抚似的揉她的肉垫。 “人死入黄泉,不愿往生的鬼很少。” “这些不走的,是为了什么留在人间?” “心有执念。” 谈话间,忽然有金刀曳地之声。 漆萤向院角看去,有一虬髯大汉,提着那柄杀猪刀,晃晃悠悠走到空庭月下。 刀背如霜,鬓影凌乱,口中唱念有词。 “刀是杀猪刀,血是征人血; 猪头三百斤,敌首几人堪比? 胡儿笑我,埋骨无地。 只待明日,只待明日……” 洛邑晚秋(二) 漆萤道:“待明日如何?” “官军平叛洛阳,还我神都。” “这里是长安。” “什么长安,小儿休要胡言!” 那人哈哈大笑,“待明日神都兴复,金吾不禁,坊间酤酒,换冷月明。” “好好说话,不要唱戏。” 漆萤又问:“为何在此舞刀?” “舞什么舞,我又非胡姬,那叫练剑!” “这不是剑,是杀猪刀。” “哈哈哈,你这小儿,怎知我生前是杀猪匠?” 杀猪汉莫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如过眼云烟,浑浑忘在脑后。 “为何不去黄泉往生?” “黄口小儿,怎生咒我?” “你头上好大一个血窟窿。” 杀猪汉摸摸脑袋,空落落的,有什么粘腻腥臭的水液在手上,往月光下一探,暗红的血蜿蜒垂落。 赤练蛇吐芯子似的。 一滴,两滴。 “不是,我今早才杀了猪,这是猪血。” 杀猪汉喃喃道。 漆萤知道跟鬼是说不通的,又道:“你是洛阳人?” “是。” 漆萤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问道:“如今是何年月?” “文祯十四年。” 东都,洛阳。 “文祯十四年间,发生了何事?” 漆萤在若无河底躺了一百年,不知世事如何变迁,王朝如何更迭,不过她只是一少年女郎,不晓得三十年前的旧事,实属寻常。 “就是叛乱、打仗那档子事。” 文升鸾口中叼着一张胡饼,用砂岩去磨她那把杀猪刀,她起得早,未至卯时,天光熹微,磨好刀,用麻布裹了,往肩头一抗。 “一时半会说不明白,待我回来后细说,阿弟胆小不敢上值,小天师且去送他一回,午间我摆宴,请你吃炙肉。” “可否带些羊奶回来?” “好。” 文升鸾前脚方走,文雪鹭后脚便换了公服出来,见院中只有漆萤一人,不可置信道:“我阿姐走了?说好送我去的……” “我送你。” “这如何使得?” 文升鸾向来粗心,忘了家中只有一匹马,他怎可与一未婚女郎共乘一骑。 “无妨,邻舍有马,我去借一匹。” 文升鸾出手甚是阔绰,临行前,给了漆萤五百钱,驱鬼后,再补上另一半,拢共一贯钱整。 月色融融。 漆萤抱着猫,两人骑马并行于长安街头。 文雪鹭道:“天师的阴阳眼,是生来如此吗?” “不是。” 是死后。 “看见那种东西,不觉得怕吗?” 漆萤摇摇头,又不免想起自己的死状,大约也不太好看,更遑论枕微说那若无河中有怪鱼,口生利齿,也不知会不会把她的肉嚼得零零碎碎。 一阵簌簌阴风过,文雪鹭裹紧了大氅,又不敢说话了。 两人一路无言,在朱雀门前停下,漆萤不得再往前,掉头返走,小郎君欸欸叫住她,烟墨似的眉目有急色,“天师,晚上再来接我,成吗?” “嗯?” “我知道阿姐给你钱了,我再给你一贯钱。” “好。” - 更漏将阑,轳辘牵金井。 杀猪汉又在舞刀。 长吁短喝,也不知念到诗文中的哪一句。 漆萤怀中乌圆酣睡,长安夜雨,雾水萦回,女郎雨不沾衣,那杀猪汉也是,透过雨幕,仿佛窥见文祯十四年,洛阳的秋。 那是胡人霍乱江山的开始。 杀猪汉的人生还算圆满,二十弱冠,在坊间遇见当垆卖酒的寡居女郎。 他很年轻,一身使不完的蛮力。 她倒是不小,徐娘半老的年纪,因无有所出而被夫家厌弃。 她不嫌他身上腥臊,他也不嫌她锱铢必较。 两人合卺,一时燕尔。 最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曾尾随娘子的前夫,麻袋罩头,一通猛打乱踹,可惜逃得慢了,报官,挨了一通笞刑。 娘子狠掐他尚完好的皮肉,他喊得跟屠宰场里的猪似的。 可娘子到底又疼他,小气吧啦的一个人,去洛阳最好的药堂,买了最好的金疮药,药撒上去,泪扑下来。 他想回头劝慰,却天生缺了这根柔肠——眼泪掉我伤口里了,蜇得疼。 娘子拿棉纱闷口一盖——自己捆去吧。 “这小女儿家,就听不懂好赖话,我劝她不哭,她倒恼了。” 杀猪汉持刀的手腕一翻,从庭中捞起几寸月光,刀刃坚硬,月光柔软,像他托起她。 “小女郎,你说,是也不是?” “不是。”漆萤道:“后来呢?” “后来,世人都晓得的,圣人宠幸的那胡人在范阳造反,举兵攻陷洛邑,那时候十二月,临近年关,娘子才给我裁的新衣,便是我现在穿的这身。” “说好要带着娘子去看花灯的,正月十五,金吾不禁夜,洛阳大街上的人可多。” 杀猪汉果真是鬼了,说话颠三倒四,又说起她娘子。 …… 文祯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洛邑大雪。 叛军攻入神都洛阳,杀猪汉手执一柄杀猪刀,冲到城中御敌,死在叛军箭下。 “我死不要紧,只要娘子活着就好,洛阳那么些人,总不可能都杀光的。” 他开始嚎啕大哭。 虬髯大汉一个,眼泪汪汪,竟然显出几分可怜。 “立秋那几天娘子总是犯恶心,食不下咽,请了医官把脉,说是已有喜两月,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你说,叛军屠城了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 “七年后,洛阳便已经兴复了。” “好,好!我就知道,我天朝将士英武,怎会容一胡贼兴风作浪。” 然而事实远没有杀猪汉说得这样风光。 在文雪鹭口中,洛邑两陷两复,而长安也曾一度陷于乱臣马下。 叛军并没有屠城,屠城的另有他人。 为速速攻下叛贼占据的洛阳,朝廷向北面的回鹘人借兵,与回鹘相约: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我朝,金帛、子女皆归回鹘。 就这样,洛阳的百姓们像一兜烂果子似的,被拱手让与回鹘。 朝廷默许回鹘的士兵劫掠洛阳,士女畏惧,登圣善寺、白马寺二阁以避,回鹘人纵火焚烧,伤死者万计,累旬火焰不止。 杀猪汉的妻儿大抵在其中。 在回鹘的骑兵踏入洛阳之前,她们或许也与杀猪汉一样,日日祈望着官军收复神都。 “你在等什么呢?” 附身在这柄杀猪刀上,等了三十多年,还不走。 杀猪汉不知道后事,只想着与娘子新婚燕尔的那些年月,一时哭、一时笑,“我就想知道洛阳何时兴复。” “你死后的第七年。” 漆萤又说了一遍。 “那我的孩子应该也出生了,七岁,垂髫稚子,不知道娘子会把她教成什么样。” “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娘子,她没我的时候,就是坊间有名的狠心难缠的女郎,谁都欺负不了她。” “就是不知道她这些年有没有想我,待银发满头坐高堂时,别忘了和子孙们说说我这个祖父。” “怎么下雨了?” 杀猪汉说着说着,伸手去接那连绵的透明雨丝。 “长安秋日多雨。” “是这样啊……” “和我第一回看见娘子酤酒时一样。” 洛邑晚秋(三) 送走那杀猪汉后,文雪鹭哭了半夜,又抄经、又焚香,为其超度祝祷三日。 小郎君哝哝道:“我不会再怕鬼了。” “那挺好。”文升鸾咬着胡饼,磨刀霍霍。 漆萤抱着猫,若有所思。 问道:“你们是洛阳人?” “是啊。” “父母,祖辈,都是么?” “是啊。” “可还记得你的祖母是什么模样?” “我三岁那年,祖母便过身了,不记得她是什么样子。” “这柄杀猪刀是哪里来的?” “从洛阳家里带来的,母亲说,是祖母过世后,在她床下找到的,削铁如泥,我杀猪正好。” 文升鸾说完,扛着大刀风风火火奔向屠宰场。 漆萤盯着文雪鹭看了半晌。 除了爱哭,好似没什么别的像的。 小郎君饼都不好意思嚼了,往腰间摸出一串铜钱来,“昂。” 檐下雨雾如织。 杀猪汉不知道文祯十五载的元夕,他死的那日,洛阳大雪,雪覆满城,一女郎步履蹒跚地跑到坊墙外,刨出了那柄带血的杀猪刀,哭得肝肠寸断。 “孽障,你不回来,不让孩子认你作爹了。” - 误打误撞当了回天师,漆萤拢共得钱两千零五百,还不够买一套房。 得知漆萤在长安孤身一人,平日都住在近郊的城隍祠,文升鸾干脆地邀了她来敦化坊同住,姐弟两人破晓时分出门,金乌西坠时归家。 文升鸾经过坊间食肆,买了二斤炙羊肉、一罐米酒,骑马回来的文雪鹭在门外便闻到浓郁的肉香,栓好马,看见漆萤抱猫正出门。 “欸,小萤,你不吃了么?” “我吃过了。” 漆萤不吃活人的食物,寻了个由头出去。 敦化坊位置偏僻,坊间居民大多是平民商贩,或些许卑官小吏,街上无宝马香车、穹顶华盖,漆萤混迹其中,如鱼在水。 长安有鬼,也有真正会捉鬼的天师,漆萤得躲着他们走。 五鼓之后,坊门闭,漆萤游荡一圈回家,经过巷口槐树时,那缢鬼已不吊在麻绳上了,而是以衣袖掩面,坐在树根处。 她没走。 漆萤停在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鬼女郎将头埋得更深,隐隐有啜泣声,漆萤捧起她的面颊,才发现双瞳已盈满了凄厉血色,这是恶化的征兆,恐将变成厉鬼,这很麻烦。 “为何不离开这里。” “我走不了。” 漆萤低头,才见那根麻绳并未消失,一端缚在她颈间,一端束在槐树上,这根绳已经成了女子魂体的一部分。 漆萤无奈,放了些鬼息给她。 “一半用来涤荡恶魂,一半用来挣脱这绳索,会用吗?” 自然是会的,这是鬼的本能,正如襁褓婴孩降生便会吮吸母乳那般。 女郎吞下鬼息,双瞳褪去血月似的绛色,截断的头发甚至如藤蔓缓缓再生,垂在腰间,迢迢若缎云,遥遥如织雨。 “很漂亮的长发。” “多谢。” 鬼女郎盯着漆萤看了须臾,乌圆打了个冷颤,嘤嘤两声。 漆萤转身欲走,她在身后道:“你住在这里?” “嗯。” - 回到家中,文升鸾在给猫犬做饭,蒸熟的粟米拌了碎鸡肉,撒几粒粗盐,盛在一大一小两个陶碗中,黄犬囫囵食尽,又要抢猫食,挨了主子两脚踹。 文雪鹭才从树上逮了猫回来,见漆萤抱着乌圆坐在阶下,敲了敲猫脑袋,“你瞧,人家小圆多乖巧。” 大猫吃粟饭,小猫喝羊奶。 从容无两。 漆萤倏地问起:“坊间是否有女子曾绞去长发,自缢而亡?” “是周家的女郎,名唤慈音,便是你那日说的,眉心有红痣的那个吊死鬼。” 云翳遮月,一时堂下皆黑,灯烛也被吹得扑朔,文雪鹭紧张兮兮,“怎么又说起鬼了。” “不愿听,你滚回屋去。” “哦。” 文升鸾继续道:“我也是听的坊间传闻,你当个故事听便好。” “那女郎唤作慈音,元嘉十二年生人。” 元嘉十二年,立春日。 周慈音的母亲与友人一起前往妙玄观踏青,此女年逾三十,未有子嗣,来这一趟自是要循例在神龛前掷茭,以求神明降示。 掷了三回,皆是一阳一阴,意为“圣茭”,祈求之事已得神明允许。 女子喜极,一月后,腹中果得一子。 慈音降生在冬日,听闻那日坊间有鸾鸟降在梧桐树上,是为大喜之兆,生下来,当真是玉雪可爱的小女郎。 慈音半岁能行路,一岁能言语,十分聪颖,长至两岁时,母亲忽然发现慈音右手有恙,不能正常抓握,寻了长安多少名医也不能治好。 为给爱女广积福德,母亲在城外设粥棚,救济来往贫苦百姓。 慈音五岁时,母亲于梦中见一渺渺神明,言其至善至德,将为她的爱女赐福,用昆仑木为其雕一只新手。 第二日梦醒,奶娘匆匆来报:女郎的手全然好了。 神明赐福,慈音长大后,极擅琴棋书画,落笔风雨、画成惊鸿,是坊间人人称赞的妙娘子。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母亲一朝病逝。 在那之后,父亲时常沉溺于赌坊间,不过两年,母亲经营的家财失了大半,家中的绣坊、绢帛铺子也悉数卖尽,仆僮散去,父女二人搬进敦化坊。 慈音作书画为生,因她技艺精湛,价格高昂,攒下了些银钱,打算将母亲陪嫁的商铺都买回来。 “只可惜……” “什么?” “后来慈音的手出了点毛病,不能再作画了,她爹还是那个混不吝的,我朝例律禁博戏,那孽畜被抓了两回,挨了板子,伤痊愈后,还往那销金窟里钻,输了钱,便问慈音要。” “再后来,慈音许是被这孽畜逼急了,一时想不开,吊死在树上。” 神明赐福(一) 自那日后,鬼女郎消失得无影无踪,漆萤直觉不对劲,在坊间几番寻找,也没能寻到慈音。 “你觉得她会去哪?” “厉鬼复仇,当然是找谁害死的她。” 枕微深谙此道。 “不管是自戕还是谋杀,总有罪魁祸首在,我若是周慈音,必然恨之入骨,恨不得把那孽畜大卸八块。” “恨之入骨,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被扔进若无河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在想,我死以后,道观外面种的何首乌还能不能活。” “你是个呆瓜吗?” 枕微指桑骂槐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佛门中有一禅师,某日见一蝎子落水,决心救它,谁知一碰,蝎子蛰了他的手指。禅师再出手,又被蝎子狠狠一蛰。旁有一人问:它老蜇人,何必救它? 禅师道:蜇人是蝎子的天性,而善是我的天性,我岂能因为它的天性,而放弃了我的天性。” “呆瓜,听懂了吗?” 枕微误以为漆萤已经仁慈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要劝慈音放下仇恨,立地成佛。 “你才不懂。” 她们说的完全是两回事,漆萤道:“你知道西域传来的葡萄酒是什么味道吗?” 枕微生于钟鸣鼎食之族,自然饮过葡萄酒,她道:“芳辛酷烈、味兼醍醐。” “你知道它的味道,是因为你曾亲口品尝,而我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 她听过旁人作诗: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我知道酒好,却不晓得它是甜、是酸,更何况世人并非长着同一条舌头,你之甜,于我也许是酸。” 她当然知道仇恨,但是人的仇恨各有不同,谁也不能大言不惭地说懂得对方的恨。 漆萤很少讲这么长一段话,枕微听得神游天外,“说白了,你只是没被绳子勒过,不晓得多疼。” 她话虽直白,意思倒也不错,漆萤没有反驳。 “所以我想知道慈音的恨,是什么感觉?” “大约是怒火中烧,五内俱焚。” 芸芸众生各有其苦,见到慈音这样的,不过掉两滴泪,叹息几声,谁又真的被麻绳吊死过。 见得多了,心也变得麻木,甚至傲慢——这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曾见过比你更倒霉的人。 即使真的有人受过千般苦楚,那又与我何干? 有人诗中写“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诗吟完了,照旧流连于酒池肉林、珍馐美馔。 好生荒诞。 “你想帮慈音报仇吗?”枕微问。 “我还不知道她为何而自缢。” “还是得去找慈音回来,若恶鬼杀人,落入天师的手中,怕是要被打得魂飞魄散,你给了她那么多鬼息,实在太草率了。” “嗯。”漆萤点点头,“去找她。” - 慈音复仇,无疑是去找周父。 文升鸾说,敦化坊南围墙那有一座洞天茶楼,楼内设有暗室,明面上卖茶,实则是赌坊,律例虽禁赌,但是如此暴利的生意,不会没人去做。 更何况老板往上面奉了孝敬钱,即使有官府来查,也探不出猫腻。 漆萤隐匿形迹,进了茶楼中。 三层环楼,各设雅间,其中不乏来这里清叙的文人雅士,谈生意的市井商贩,如文升鸾所言,外人进去,根本寻不到暗室。 无功而归,只能去敦化坊周家守株待兔。 三日后的清晨,一个身形癯瘦,黄鼬精似的老头开了门锁,往内室走去,漆萤跟在他身后,见他从神龛前的木匣中取出一枚荷包,小心翼翼挂在腰扣上。 周父出了院子,果真朝坊南的茶楼去。 暗室藏得极深,有人引路,开了暗门,见一间小室,几张胡床拼在一处,围坐博局,灯烛半熄,烟气低垂。 赌徒们如木傀儡一般僵硬,偶尔抬头,面色乌白,在暗灯下陡然变成一具森然白骨。 骰盅摇摇落定。 有人嘴巴张张合合,却哑然无声,有人耸起颧骨,蠕起苦笑。赌徒不爱洁,不知多久洗沐一回,脸皮皲裂,一搓,泥屑扬扬如纸钱,落在棺椁一样的胡床上。 回到街上,仿佛像是从腐朽的坟冢里爬回阳间。 漆萤微折眉心。 枕微道:“你说周老头那荷包里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 “你去偷来看看。” 漆萤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隐匿形迹回到暗室,须臾后,取了那枚荷包出来,枕微凑上前。 “让我看看是什么……”枕微的声音戛然而止。 里面赫然放着一枚人的指骨。 幽幽泛白,如萤石。 在传闻的故事中,慈音曾得神明庇佑,以昆仑神木为其重塑右手。 两人心下一悸。 难道这是慈音的手指吗? - “慈音的坟冢在哪?”漆萤问文升鸾。 “离这儿最近的荒山,也就是南郊,应该在曲江以南,樊川一带。” 繁星垂野,逐月而去。 漆萤开始在荒山野岭间看到孤零零的小坟包,四野寻遍,未果。 想起来还有属于慈音的东西,枕微说,有人濒死之时,留在身上的物什会沾染上残念,指向她的遗憾之处。 漆萤拿出那枚指骨,用一层鬼息托着,似一只流萤在酽夜中彷徨踯躅。 林间有鸮夜行,有怪谈言:鸮盘旋于坟山间,会啄食死尸的喉管,因此嘶声凄凄,如老叟声,当然,此处遍地野坟,也有许多老鬼夜游,在自己的坟包上坐一会,看看明月,又爬回去。 只有一个人不走,一直坐在那。 骨头停了。 是慈音。 漆萤再见她,不知该说什么,周父给她收敛下葬,估计慈音自己也觉得恶心,漆萤道:“这里夜鸮好多,晚上太吵闹,我把你挖出来,重新找个安静的地方葬了,可以吗?” “行啊。” 漆萤找了根粗木作铲,尸骨挖出来了,果然少了一只右手。 她轻声问道:“你的手,是生前便残缺了吗?” 慈音点头。 “是你父亲做的吗?” 慈音无言,靠着她的孤坟,月光落在她的魂魄上,寂静无声。 漆萤在想,被缚在槐树上的无穷无尽的长夜里,慈音会感到疼痛吗? 是哪里在疼,手,还是心脏,或者痛意纠缠不清,只感觉到天地混沌,被挤压成一粒蝉蜕的大小,低头看自己的五脏六腑,只看到空空荡荡一片,连血肉都没有了。 漆萤拿出一个木匣,打开,放在慈音的尸骨旁。 “给我的?”慈音问。 “嗯。” 里面放着的,是用木头雕刻的,人的指骨。 在来之前,她们隐约猜到了发生在慈音身上的事情。 这样拼拼凑凑,尸骨总算完整。 “太粗了,这不像我的手。” 慈音勾起轻浅的笑意。 指节粗细大小不一,而且未经打磨,尚有许多木茬、木屑,小孩玩的木偶都没有这么粗糙。 漆萤从中挑出几根正常的,解释道:“这些是我雕的,剩下难看的,是鸾姐和雪鹭做的。” 慈音又笑了,漆萤道:“鸾姐眼睛不甚好,灯火又晃,雪鹭害怕,刻的时候手总抖,錾刀拿不稳,她们托我说,请你多担待。” 神明赐福(二) 慈音说:“小的时候,父亲曾教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们赠我一只新手,我该为你们做些什么?” “我去你家的时候,看见有几卷没卖的画轴,可以给我吗?” “那是我的手坏了之后画的,很丑,卖不出去的。” “画的是什么?” “仕女踏春图。” “我就要这个,雪鹭……”漆萤又道:“雪鹭说很喜欢你的画,但是我们买不起。” 大概是喜欢的吧,不过从前慈音的书画确实卖得极贵。 “那好吧。”慈音也不能再推阻什么,她说:“我想你应该不是活人。” 普通活人哪里能见鬼,又哪里会有鬼息在身。 “嗯。” “鬼息我不能还你了。”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 其实已经不多了,给谷雨一点,给杀猪汉一点,给慈音许多,也就剩了十之三四,前几日,枕微已经在催促她去活人那吸食阳气了。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要走了。” “要走了?” 漆萤微诧,她们以为慈音一定会去报仇。 “是啊,我的尸骨完整了,没什么好再留恋的。” “那……” 慈音知道她要说什么,笑笑道:“在我幼时,他也曾是个慈父,我记得有一回族中堂兄来我家,与我炫耀他父亲在西域胡人手里买的和田玉风铃,我很想要,奈何坊门已闭,坊里的玉石铺又买不到和田玉,父亲就用青玉给我雕了一串风铃,虾子青的颜色,也不比堂兄的差。” “哦……” 漆萤没了兴致,问道:“你的手还疼吗?” 慈音摇头。 曾经她最宝贝的,便是自己的那双手,人人都以为她是得到神明赐福,才擅于书画,只有她自己知道,第一回写字时,先生曾说她家狗用爪子蘸蘸墨,都比这写得好。 不过她不会对外人说,因为有神明赐福的噱头,她的墨宝会卖上更高的价钱,她需要很多钱,来把母亲的心血赎回来。 元嘉二十四年秋,母亲病逝,慈音十二岁。 她不会想到三两年的时间,父亲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于她而言,那霪雨连绵的深秋仿佛永远过不去,潮气会打湿她每一寸筋骨,致使她疼痛难忍,寸步难行。 从前她年纪尚小,守不住母亲的家产,长大后,搬进敦化坊,买了柄胡刀搁在枕下,父亲回来要钱,她就发疯似的,拿着刀乱砍一通。 坊间传闻对也不对,父亲没从她这儿拿走过一枚铜钱。 至于她的手,依照父亲的说辞,是野狗咬的。 八月十五,中秋,她去母亲墓前烧纸祭拜,归家途中,无故昏厥在郊野间,醒来后,父亲说她的食指被野狗咬断,丢了一节。 瘦弱的男人在她床前恸哭不止,身子抖如筛糠。 慈音一直知道,坊间隐约有传闻,昆仑木乃是天地灵气孕毓而生,得到它,便会得到神明庇佑,福运恒昌。 然而她未曾想过,信了这等讹传的,会是她的亲生父亲。 对父亲的猜疑日日折磨着她的心志,可她还不能,不能为自己做什么,还有母亲的心血没有赎回来,她不能让自己就这样陷入牢狱之灾。 然而半年后,父亲不满足于只得到的一小截“神木”,如法炮制,不过那日慈音留了心眼,蒙汗药她偷偷吐了出来。 父亲见她突然醒来,吓得拿起手边石块疯狂砸她后脑,人昏了,血流如河,父亲误以为她死去,匆忙洗掉血迹,趁子夜时分,把头发绞了,吊在巷口槐树上,伪造成慈音一时想不开,自缢而亡的模样。 那晚也是十五,满月,蟾辉清澈,皎皎如霜,极好的一个夜晚。 慈音醒了,犹在梦寐。 起初能挣扎数回,不过绳子搭上,套在颈间,慢慢地,她在窒息中垂下头颅。 只看见树根处,明月下,摇摇晃晃的,她的影子。 - 慈音剩下的几幅画,漆萤都拿回了家里,文雪鹭散值,问是什么,漆萤说:“是慈音赠予你的画。” 文雪鹭想碰不敢碰,“给我的……” “是。” “给阿姐吧,她比我辛苦些。” 漂亮的郎君,漂亮的杏眼,一颗清圆的泪娇气地含在眼角,颤颤巍巍,欲落不落,漆萤看着那珍珠,慢慢道:“慈音说是给你的,你不要,她会伤心。” “哦……”文雪鹭咬着一抹丹唇,硬生生把泪收了回去,“慈音的新坟在哪儿?待休沐日,我去祭她。” “和她母亲的在一块。” 漆萤觉得没意思,转头去给乌圆拌猫饭,现在小猫已经能吃一些清水化开的鱼糜和猪肝碎,今日天晴不冷,再给猫猫狗狗都用桃叶水洗一回澡,驱驱虫虱。 见文雪鹭还在那杵着,漆萤喊他:“雪鹭,去把我摘的桃叶舂碎,再烧一炉热水,我去找找二圆。” 二圆是文家的猫,漆萤搬进来以后,文升鸾给家中猫狗都取了名字,狗叫大圆,猫叫二圆,一开始狗叫小雪,猫叫小鹭,文雪鹭不同意,好说歹说给换了。 两只猫很乖,一柱香的时间,洗好、沥干,用棉巾裹好抱回屋。狗不行,才冲了半盆水,便甩得到处都是,路过的文升鸾被弄了一裤脚的水,往墙角抄起杀猪刀大喝一声:“狗东西,再乱动给你俩狗爪剁了!” 黄狗安静下来,蔫在原地,文雪鹭边洗边道:“阿姐,过几日休沐,我们去祭一祭慈音,给她烧些纸钱。” “行。” 文雪鹭见漆萤不在,又道:“阿姐,慈音给你了几幅画,在正堂桌上。” “给我?”文升鸾觉得好新奇,放下刀转身回屋,正与漆萤擦肩而过。 “小萤,过几日我们一起去祭奠慈音?” 漆萤点点头。 “雪鹭说慈音给我留了几幅画?” “那不是给你的,是给雪鹭的,阿姐看完,请一定要放回雪鹭的屋里。” “行。”死者为大,慈音说什么,便是什么。 文雪鹭停手,幽怨地望着漆萤。 “小萤……你怎么这么爱使坏?过些日子发俸,原打算给你和阿姐买新衣的,你不想要啦?” 他也想气气她。 漆萤没答,她在想事情。 茶肆里那些赌鬼还在,不知日后哪些无辜儿女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禁赌,是禁不完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神明赐福(三) 依照民间习俗,阴间黄泉与阳间河水相通,若要烧化纸钱,须在河畔;若方圆几里无河,可焚于树底,树下有水,与黄泉通。 祭奠用的纸钱,文雪鹭选的是剡溪的藤纸,文升鸾自小不懂这些规矩,藤纸置于日光下,只见其洁白光莹、质地细腻。 文女郎啧啧称奇道:“从前祭拜先人是阿爹准备这些,如今是你,偏我不懂。” 文雪鹭从他阿姐这话中品出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心弦一颤。 “阿姐的手是拿大刀的手,这些琐碎小事,怎能劳驾阿姐。” 幼时家中并不富裕,双慈早逝,阿姐十四岁时便开始在坊间杀猪,供他读书科举,如今虽食官家俸禄,却从不敢忘恩负义,他绝不会自诩青衿,而妄图越过阿姐去撑起一家门楣。 文家,永远先有升鸾,后有雪鹭。 文女郎看看指间老茧,笑道:“年富力强时,还能干干体力活,以后老眼昏花,四肢孱弱,不知道要如何呢?” 文雪鹭头一偏,眼角沁泪。 漆萤只觉得两人奇怪,问文升鸾:“阿姐哪年生人?” “元嘉十三年。”不过二十五岁。 比她小了七十余岁,虽然话说得难听,但是她当他们老祖宗都绰绰有余了。 漆萤揉揉小猫脑袋,不作他言。 藤纸在火焰中被燎成碎金沫,热气灼得猫毛都蜷起来,漆萤抱着乌圆走远了些,不禁在想:若是让活人给她烧些纸钱,她能收到么? 只是怎么和文雪鹭说呢? 难道告诉他,你别念慈音的名字了,念我的?文雪鹭大概会被吓哭。 漆萤灵光一现,想起枕微。 暗中措辞之际,忽然听间山野间有人鬼哭狼嚎,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叟携一稚童从林间跌跌撞撞跑出。 老叟怛然失色,小童哭号不止,陌上有行人去拦,他二人只一路狂奔,如避恶鬼。 文家姐弟懵然无知。 “我去瞧瞧。”文升鸾率先起身,雪鹭连忙拉住她,“阿姐,不要莽撞行事。” 两人还在拉扯之际,漆萤已沿着林径小道上了山。 行至山顶,夕照烧云,千嶂暮霞。 山顶有古树,树冠向西延伸出一脉天青,叶间有碎日浮沉。晚秋之时,这古槐树却是“硕果累累”,细看来,那枝桠间垂吊着的,并非硕果,而是——人骨。 林间有风挟叶,白骨簌簌喧哗。 似风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 人骨被移交至万年县衙内。 仵作伏尸勘验,除一些零碎趾骨外,主体躯干尚且完整,唯一颗头颅不见踪影。 骨节间附有风干的余肉,又有凌乱齿痕,仵作猜测,尸体在遭受肢解后,又曾投喂给狼犬,将其皮肉撕咬殆尽。 至于死者身份,尚无半点眉目。 杀人并肢解的恶贼,更是无从查起。 县衙书吏将勘验记录呈报于县令,县令无可奈何,再往上报至京兆府衙,却仍毫无进展,至此,成为一桩悬案。 长安各坊间惶恐不安,甚至有人传言,乃是妖孽作案,京兆府想控制这等暴论,却屡禁不止。 这夜文雪鹭睡下,文升鸾提着灯到漆萤屋中,“我有事要问你。” “阿姐请说。” “慈音真的走了么?” “嗯。” “鬼会杀人么?” 漆萤不语。 文升鸾暂且将此话搁下,“从前我没问过你的身世,你说你并非是天师,只是无故生了一双阴阳眼,能与鬼魂相通,仅此而已?” 漆萤并不是那么愿意骗人,犹豫片刻,打算将她是鬼身的事告诉阿姐,左右她也不怕这个,将要开口时,枕微连忙唤住她:“别跟她说!” 漆萤只得对文升鸾道:“仅此而已。” 阿姐走后,漆萤问为何。 枕微有些惆怅,“我知道你与文家阿姐关系好,其实也并非信不过她,只是担忧日后会给她们徒增麻烦。” “什么麻烦?”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整日逗猫遛狗,乐得自在,但是长安并不像你想得这般平静。” “厉鬼杀人,入了阴司地府也是要打进地狱,受尽酆都千百般酷刑的,慈音她,已经无法再去黄泉往生了。” _ 这夜,长安落雨,敦化坊西隅忽有人喧哗起来,那人从周家院墙摔下,悚然大叫不止,坊间巡视的武侯捕循声赶来,厉声呵斥道:“何人在此闹事?” 那人却骇得瘫坐在地,几近昏厥,口不能言。 武侯捕满腹狐疑,登上院墙去看,提灯一照,只见空庭阶下,一颗森白的头颅搁在正中央,被雨水浸得莹润光洁。 发现头骨的人呜呜咽咽一通自述,才知是他家的狗夜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狂吠不止,他疑心其中有蹊跷,跟出来看,爬了墙,便看见方才那一幕。 纵是夜雨霏微,武侯捕也知耽搁不得, 用木匣装了头骨策马往县衙奔去。 县令仓促间执伞赶来,斜扑一身冷雨,又见这水淋淋的头颅,空荡荡的眼眶,一时惊悸难忍,捶胸顿足道:“怎生又是死人骨头,快、快传仵作来……” 后经仵作勘验,头骨上同样有斑驳齿痕,与那无头骸骨无疑同属一人。 衙役查了,周家唯一人,姓周名缮,尸骨身量也与此人一致。 敦化坊数日来常有官兵进出查案,周家毗邻的户舍皆在巡查范围之内,漆萤身份有疑,又逢多事之秋,文升鸾只怕她沾染上是非,给了钱让漆萤去驿馆小住几日,待此间事了再回来。 乌圆留在文家,漆萤自是不必住驿馆,遂与初来长安时一般,在朱雀街上隐迹游荡。 “妖鬼之说甚嚣尘上,你怎还敢这般大胆?当心天师捉你。”枕微道。 漆萤不以为意,甚至从掌心凝出一丸鬼息,蓦地散出去。 枕微大骇:“你疯啦!” 月下长安,鬼影伏夜而出,见得呜呜鬼声,如蛩乱鸣。 漆萤有所感,抬头往半空望去,一少年郎君坐在高楼檐脊,晃着脚,笑盈盈看她。 城狐社鼠(一) 是谷雨。 枕微狐疑,“你找这小鬼来做什么?” 漆萤无视她,朝望楼走去,小男鬼也从檐上一跃而下,踩着粼粼月影走来,他见了漆萤,莞尔道:“姐姐找我何事?” 谷雨的样子比从前更接近活人几分,漆萤问:“你在修炼吗?” “是呀。” “你没被天师捉去?”枕微插一嘴。 谷雨笑,“我自然不敢夺取活人阳气,城隍祠里供奉有无主的香烛,我姑且吸食一些,聊胜于无而已。” “你还算勤奋。” 枕微感慨,她辛苦攒下的鬼息在漆萤这儿只出不进,都快败完了,她又道:“哪座城隍祠香烛多些?我也去尝尝。” 谷雨如实告知,枕微目露期待地看向漆萤:“索性你也无事,我们去那里待上几日,行不行?” “有事。”漆萤把鬼塞回荷包,“不行。” - 东市,好风日斜,长安城最奢靡的两家酒楼遥遥对望,楼下长街人影攒动,有西域来的胡人在街头表演眩术,吞刀吐火、屠人破腹,好不热闹。 有人喊了句:“演个断头术呗。” 胡人大喝一声好,头颅落下之时,自然就有人联想到敦化坊分尸一案,三言两语间攀谈起来,不知是哪家小郎忽道:“我阿娘说,那周缮好赌,欠了赌债,让赌坊的人给杀了的。” 有人欲再细问,定眼望去,人群中哪有什么小郎,一桩无头谣言就此从街市传到坊间,迅速取代了荒诞的妖鬼之说。 京兆府很快知晓,万年县令更是气得头痛欲裂:“好容易有了眉目,何故又与赌坊牵扯上了!朝廷严令禁赌,这是要反了天去!” 县衙书吏才整好周缮的生平事迹关系脉络,见此讷讷道:“周缮有一堂兄名续,二人曾于两年前发生龃龉,周缮的左臂为周续所伤。” “不必说了,这案子自有大理寺着手,先查赌坊!” 官兵在敦化坊内查了数日,无果,其实这是早该预料到的事,枕微不解:“真是白费一番心思,若真能查,早查出来了。” 她见漆萤托腮,想事情想得出神,戳戳她的脸颊道:“漆萤,你想什么呢?” “我要去趟医馆。”她忽而道。 “去医馆做什么?” “谷雨。”她提了声调向外唤道,在院子里玩猫的小郎欸了一声,回头应:“怎么了姐姐?” “过来。” 谷雨进了屋,这几日吸食许多漆萤买来的香烛,已能短暂地凝出实体,文家姐弟不在时,他会现身和漆萤她们说话。 漆萤从荷包中拿出些钱币,“去替我买一些东西来。” 谷雨走后,漆萤也带着枕微出门。 “半夜三更的,我们要去哪里?” “屠宰场。” 枕微更摸不着头脑,“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使一些小手段。” 漆萤语气淡淡,不像是在谋划什么大事,更像是临时起意。 到了屠宰场,枕微下意识躲进了荷包里,幼时爹娘曾教导她“君子远庖厨”。 天将微明时,漆萤又往茶楼里去了一趟,枕微想起上次恶心的场景,没跟进去。 漆萤出来后,枕微从楼顶上幽幽飘下来,“你干什么去了?” “布置一下现场。” 袖口沾了些暗红色的猪血,微腥,漆萤蹙眉,“我们回家。” 云开日出,坊间长街迢迢,市井烟火如画卷般栩栩铺开,路上行人最多时,罪魁祸首返回了作案现场。 漆萤蹲在街角,手指间捻着些黑黄色粉末,是硫磺粉混了炭粉,若遇火星,会即刻燃烧起来,而谷雨也早已坐在了茶楼屋檐上,把玩着手中燧石。 待到百无聊赖时,茶楼里终于吵闹起来。 有个倒霉的赌鬼摸到了漆萤藏在胡床下的一根白骨,悚然大叫不止——“有死人、有死人的骨头啊!” 那白骨沾着冷血,猩红一片。 想到被肢解喂狗的周缮,赌徒们霎时抖如筛糠,恐惧万分。 忽而一晌兵荒马乱,暗门从里撞开了。 那几只窝藏在肮脏角落的老鼠惶惶然冲出茶楼,四散而逃,惊魂未定之时,沾在衣上的硫粉又骤然烧起来,火焰在衣角翻动,簌簌落下炭屑,赌徒们目光不再混浊,惊恐地,褪下燃烧的衣物。 硫火张牙舞爪,催生出浓烟,滚烫、焦臭,伴着鬼哭狼嚎。 这场怪诞戏谢幕后,茶楼内见不得光的暗门,被曝于悬日之下。 枕微看呆,讷讷道:“你好心黑。” 说来极巧,硫火好容易灭了,那茶楼挂了数十年的招牌骤然坠下,砸在地上,明晃晃二字——洞天。 洞天福地,藏有城狐社鼠。 坊间传闻一变再变,这回已成了被赌坊戕害的周缮化作恶鬼,追魂索命来了。有人惯爱添油加醋,直言那日茶楼里鬼火焚烧活人的场景多诡谲、多邪秽。 自然,官府不会被如此愚弄,很快查到胡床上的白骨、硫粉。 来往于洞天茶楼的多是住在敦化坊内的居民,文升鸾傍晚归家,在坊门口被官兵一番盘问,回来便笑得捧腹,“小萤,你知道方才他们问了什么吗?” “什么?” “问近日家中有无烹制彘肉……” 文女郎把刀一搁,蹲在墙角自顾自大笑不止,“不想查便直说么,这样一问,谁猜不出来茶楼里发现的那根骨头是猪骨。” “这人也是个有趣的妙人,把那些青天大老爷愚弄得气昏了头。” 漆萤点头,“是很有趣。” 文升鸾笑够了,才起身去屋内换衣裳,方才袖上溅了几滴猪血,有腥锈味。经过漆萤身旁,文女郎忽地福至心灵,转身凝着她看了须臾。 檐下秋风静止,晦云涔涔,漆萤欲走,被文升鸾扯住麻花辫。 “阿姐怎么了?” 文女郎柳眉倒竖,“那日一早,你偷偷摸摸从厨房取了草木灰拿去做什么了?” “没有偷偷摸摸。” “衣裳沾了猪血,是也不是?” 文升鸾杀了几年猪,自然牢牢记得衣裳沾了血渍可以用草木灰洗去。 漆萤想摇头,奈何辫子被扯着,“没有。” “从哪儿捡的骨头?” “不是捡的。” “不是捡的?买的?在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 “管你是哪里弄来的!臭丫头心野了,敢独自谋划这些技俩。” 文女郎气得眼前一黑。 “我知道你嫉恶如仇,想替慈音讨一个公道,但你可晓得,那洞天茶楼的老板,只往大牢里晃了一圈,当夜便放回家了!你如今有本事,在地头蛇的眼皮子底下鼓捣猫腻,坊外那些府兵马虎查案便罢了,你以为所有人都是愚不可及的?动了人家的财路,人家岂会轻易放过你?你怎么在茶楼里找到的暗门?何时去的?自己还是和别人?可让人看见了?说话!” 漆萤去推文升鸾捏着她肩膀的手,无辜道:“阿姐掐得我好疼。” “疼?合该拿笤帚抽你一顿!” 文雪鹭散值回家,恰好听见他阿姐凶神恶煞地说这么一句,愣在门口。 弱小的女郎被揪着衣襟,文雪鹭下意识求情:“阿姐,小萤她还小不懂事,你说两句就行,怎能真打她?” “去药房买最好的金疮药来,我非打得这女郎三日不能下地!” 文升鸾作势要取笤帚,文雪鹭连忙去拦,“欸,不许打人!” 漆萤趁机溜走,这场闹剧最后以文雪鹭挨了两棍子作结。 玉玑璎珠(一) 漆萤心知惹了文女郎生气,自觉禁足家中。这日文雪鹭回来,说在坊外遇见了大理寺的官员,言及此,文雪鹭笑意融融:“阿姐可记得程少卿?” “哪个少卿?” “那个与我一年登科的状元郎君。” 文雪鹭挺敬佩这人,世家子弟,却不骄奢,蟾宫折桂,也不恃才傲物。 “蓁蓁她哥?”枕微像笋子一样忽然冒头,在漆萤耳边道:“你问那人是不是叫程寻玉。” 之前她在大理寺门口蹲哨时,便听见同僚这样唤他。 “是不是叫程寻玉?” 枕微哎呀一声,“怎么这么呆,你只问他是什么名字不就好了,倒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说出来。” “状元郎名唤程璎,字寻玉。”文雪鹭惊诧,“小萤,你认得这人?” 漆萤摇头,“阿姐,雪鹭,我出去走走。” “你要去哪儿?”文升鸾眼下容不得漆萤这儿有什么风吹草动,警惕地睨着她。 “邻舍的乔家女郎要教我做蜜枣丸。” “去吧,早些回来!” 枕微催着漆萤到坊外,却只看见绯衣躞蹀的少卿策马匆匆离去,余下两名小吏在问话。 枕微道:“是蓁蓁她哥没错,竟还是个状元呢,漆萤,你说状元郎有多大本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漆萤?”枕微歪头去看,只见女郎蹙着两弯黛眉,凝视着那人背影。 枕微不满,“你这样盯着他做什么?我与你说话,你听了没有?” “听见了。” 漆萤觉得这个程少卿眼熟,疑心那日骑马撞了她的,便是这人。 听文家阿姐说,三法司有些刑官办案如神,有时仅一观辞色,便能探知此人是否心中有鬼,日后出门她得带着帷帽,否则不小心与这些人打个照面,让他们察觉到什么,会很麻烦。 “漆萤,你去问问那两名小吏查案查得如何了?” 漆萤走上前,道:“查案查得如何?” 小吏一头雾水,现在的年轻女郎都这么鲁莽了么。“你是何人?” “听闻前几日洞天茶楼有人无故自燃,是什么缘故?” 小吏也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但坊间鬼怪索命之说传得神乎其神,只得含糊道:“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妖鬼作案,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很快便能抓着了。” 漆萤点点头,走了。 枕微笑道:“看来我们还很安全。” 其实此事也并非无迹可寻,寻常人若买硫磺,无非是去医馆、药坊,依此顺藤摸瓜,说不准真能查到什么,只可惜,那日买硫磺的是只小鬼,他们哪里能寻的到。 - 如文升鸾所言,那家茶楼只闭门三日,便重新开门营生了。 原先摔坏了的“洞天”招牌被撤下,换了另外二字——不昧,漆萤读过《道德经》,知道取自“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似乎是在告诉所有人,明亮与晦暗之间本就不是泾渭分明。 禁赌与否,只在贵人一念之间,我朝律例明令禁止博戏也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更何况洞天只是这金瓯般的长安城里,最不富贵的坊中,一家毫不起眼的茶楼。 东西两都,长安、洛阳,真正醉生梦死的销金窟,从不会在小小敦化坊中,而是在金瓯,在天上,在白玉京。 在漆萤,慈音永远见不着的地方。 她们只是寄居于长安的蜉蝣,一场霪雨,便糊里糊涂地湮死了。 漆萤坐在茶楼中,堂倌上了一饼阳羡茶,茶饼碾过、筛过,粉青微白,如新霜细雪,铜釜中水沸如涌珠,像楼阁外的昼夜更易,日升月落,浮浮沉沉。 水沸了很久,漆萤学着旁人将茶饼细末投入,添了细盐,但是并没有喝,她喝不了茶,也不爱喝茶,遂抬手浇在那猩红的木炭上。 她这动作,仿佛带着点气性的,枕微见此道:“漆萤,你不高兴吗?” “没有。” 这女郎面上从来看不出悲喜,枕微这样问,是自认与她心有灵犀。 漆萤道:“人太多了,吵闹。” “那我们出去走走,小乌圆许久没喝羊奶了,去买些吧。” 下了楼,漆萤站在檐廊,仰视着那块金粉描写的招牌,好有风骨的不昧二字,不知是哪位大家的笔墨。 指尖有鬼息蔓出,缚在那块招牌上,只要扯一扯,它就会掉下来。 女郎恍惚鬼迷心窍了,看不见来往行人,只觉得那金粉刺目。 招牌还是掉了。 一寸一寸,在她眼中慢得像小猫蹒跚行路。 这时有人正从茶楼里出来,那块巨大的招牌这般坠落,正如一柄悬剑。 漆萤握住那人腕骨,猛地一扯,郎君隔着帷帽,惊惶之中微微看见一双冷淡的眉眼,骤然如坠冰窟。 漆萤知道这佩着鱼袋的郎君是谁,也庆幸出来时带了帷帽。 可架不住这人太无礼了,仓促间,他竟伸手扯下那帷帽,让她没了遮掩。 漆萤知道是自己的过失,但她是鬼,鬼是不可能平心静气的,何况她也已将人救下了,没欠他什么,转身便走。 甩开的那只手又牵上来,握着她的腕骨,如风挼柳枝般簌簌颤抖。 程璎要做什么? 她无心去想,乌圆还等着喝羊奶,她升斗小民一个,与这国公府世子、四品少卿、金瓯玉奁里的贵人,没什么话好说的。 直到他回过神来,戚戚道:“蓁蓁。” 那声音颤得碎玉裂帛一般。 蓁蓁,程璎这样唤她,那日丢掉的长命锁大约是他捡去了,程少卿眼力好,只匆匆见了一面便记得她了。 可长命锁并不是她的,她也不是蓁蓁。 “你认错了。”漆萤抽出手。 她一言不发地走,他跟着。 直到在巷口遇见骑马回来的文雪鹭,他先是唤了一声小萤,而后看向跟着她的郎君,迟疑道:“程少卿?” 文雪鹭翻身下马,俯身见礼:“少卿……何故跟着我家小妹?” 程璎未语,漆萤先道:“我先走了。” 那郎君怔在原地,乌玉一般的眼睛水雾潆回,怅惘难消,“蓁蓁,你不记得阿兄了么?” “我不是蓁蓁。” “她不叫蓁蓁。” 文雪鹭见气氛古怪,只得上前解释:“小萤是我家小妹,少卿想来是认错人了。” “寄吾蓁蓁,长命百岁,阿娘亲手为你系上的长命锁,蓁蓁一直带着的,为何会不记得呢?” “我是阿兄,你怎么会忘记阿兄呢?” 郎君身如薄玉,惶惶上前一步,仿佛她再拒绝一回,他便似落花迢递、憔悴难支。 长命锁不是我的,漆萤想说。 但枕微这时出来了,可怜巴巴道:“我知道你不喜这些人,但是若无权势,我们在长安寸步难行的。” 枕微生前便知道,权力是世上最重的山,压在人身上,再硬的脊梁都会被折断。 “漆萤,我还想报仇呢……” 玉玑璎珠(二) 枕微想,漆萤还是生气了,她并不想认这门亲,都是为了她才委曲求全,漆萤半个时辰没与她说话,枕微心涩,黏黏糊糊凑过去道:“漆萤,你也讨厌我吗?” “讨厌你什么?” 漆萤也没有生气,她没道理与枕微,自己的救命恩人生气。 “我还没和你说过我的身世,其实,我活着的时候,和程璎一样。”枕微弱弱道。 “我娘亲是圣人的长姐。” 言下之意,她娘亲是公主。 “嗯。” “但是我们可不住在长安,我还未出生时,圣人一纸诏令,把我父母调去了很穷很偏僻的边陲之地,我生前也从未来过长安。” “嗯。” “我也不是会仗势欺人的人。” 漆萤点头。 枕微笑了笑,“我死前还被册封过公主,但是却没有享过一日公主的食邑俸禄,我记得朝廷给的封号叫……文德。” 又没由头地来了句,“算了算了,我当什么公主,我要册封乌圆为小猫公主,漆萤,你来想个封号。” 漆萤认真思索一番,“绥绥”,顺颂时绥。 “绥绥公主,过来。” 枕微朝乌圆招招手,小猫睨她一眼,垂下高贵的头颅继续舔舐羊奶。 枕微作势要罚乌圆的无礼,门口传来文雪鹭的敲门声,“小萤,阿姐带了些石榴回来,你过来吃。” 漆萤进了正堂,文升鸾正在剥石榴,见她来了,问道:“小萤,听雪鹭说,你与那大理寺少卿有些渊源?” “我身上有他妹妹的长命锁,他以为我是他的妹妹蓁蓁。” “那你是吗?” 漆萤当然不能告知她真相,“我自幼在道观里长大,养我的道长说我是他捡的。” 她在说她自己。 “那你可记得幼年的事?” “记得一些。” “公府世家的日子不见得更好,小萤,你若不想去认亲,便留在家里,我认你为义妹,如何?” “还没想好。” “那你再考虑考虑吧,总之是你自己拿主意。若程家要强迫你认亲,只一口咬死那个长命锁是你捡的。” “好。” - 今日散值,文雪鹭从弘文馆出来,看见程璎在檐下站着,时值落日夕烧,有秋雁掠过云絮南飞,他一人站在那处,像凛冬深雪催挼的梅。 “少卿何故在此?” 文雪鹭并不想与他谈论有关于小萤的事,这不是他应该干涉的,可碍于身份和礼节,他还是走到程璎身边。 一向端庄有仪的少卿此刻却是乱了心志,无礼地攥住他的腕骨,祈求。 他说:“把妹妹还给我。” 文雪鹭道:“小萤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我和阿姐并不能规劝她什么,也请少卿莫要强求。” 他施了一礼,便走下阶梯。 一同登科之时,程璎也曾见过文雪鹭,那时少年郎君的眉目尚显青涩,身量也单薄,可如今他已长成端方君子的模样,有足够宽阔的肩,去庇护自己的家人。 会为小妹挡去一个陌生男子的无礼纠缠。 程璎仿佛走到了末路,他无法再冷静地思考有关妹妹的一切,文家人养大了他的妹妹,他们有着数十年的,割舍不下的亲缘,他该怎样,该怎样找回他的蓁蓁。 在含光门外,文雪鹭骑上了马,他要去一趟东市,前些日子让银匠给阿姐和漆萤打了两枚莲花缠纹的银镯,今日便该去取了。 文雪鹭回头看了一眼,程璎的仆僮正扶他上马车。 长安人尚马,从郎君到小娘子,一应偏爱驭马出行,只有弱不禁风的人才会乘坐马车,可见这几日程少卿的身子实在不好,病骨支离,伶仃欲碎。 文雪鹭心中暗自叹息。 从银铺取了东西回家,见程璎的马车停在巷口,人站在槐树下,风过婆娑。 设身处地地想,若是他自幼疼爱的小妹忘记了自己,他怕是也心痛难捱。 马打了个响鼻,原地兜了两圈,文雪鹭没下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请程璎进去喝盏茶,与小萤说几句话,程璎的情绪也许会好一些。 阿姐说,大约是赌坊那事让小萤不高兴了,她想为慈音这样的人争取些什么,可谋划得再精密,在权势面前不过是泡影,一戳便破。 也因此,她迁怒上了程璎。 但文雪鹭觉得程璎并不是会以权谋私的人。 “寒舍简陋,郎君若不嫌弃,便进去喝盏茶再走吧。” 程璎跟着,进了家门。 漆萤抱着小猫坐在阶下,没有抬头,“雪鹭,阿姐买了透花糍回来,你吃不吃?” “同禄坊的吗?” “嗯。” “这家做的太甜,我不爱吃。”文雪鹭看向程璎,“少卿喜欢甜食吗?” 漆萤这才抬头,看见郎君站在庭中,与她相视时,下意识退了二寸,本就潮湿朦胧的眼睛又红一分。 漆萤停下了揉猫的手,问他:“你吃吗?” “好。” 漆萤把透花糍装了盘,端出来,“不是什么珍馐美馔,少卿也许吃不习惯,不要勉强。” “小萤,别这么说话。”文雪鹭道。 “无妨,我吃得惯。” 他咬了一口,游雾般的泪化作实质,落在腕骨,又顺着手臂滑入袖中。 漆萤恍惚生出一种在欺凌这个人的错觉。 她确实是在欺凌,仗着他妹妹的身份,仗着他的无知与错认,若蓁蓁泉下有知,也许会为她的兄长感到难过。 程璎完整地吃下了那块点心,他数日少食,这样甜腻的馅料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只能强忍着不适,直到胃心开始痉挛,再也撑不住,哕在地上。 佝偻着腰,看着地上酸腐的秽物。 忽地而感到自厌。 “少卿!” 文雪鹭惊惶地去搀扶程璎,又看向漆萤,他自幼一副软心肠,此刻自是想让漆萤松口的,哪怕是暂时松口。 漆萤想,也许她不该欺凌一个真心爱护幼妹的兄长,纵使她并非蓁蓁。 她走过去,抱起了那病骨支离的郎君。 文雪鹭知道漆萤与她阿姐一样,力气大,可亲眼看着并不壮硕的小娘子,抱起身形修长的男子,还是感到惊讶。 “雪鹭,去请个大夫过来。” 程璎大约是真的病得恍惚,在她怀中懵懂如稚子,他问道:“蓁蓁,你原谅阿兄了吗?” “我不是蓁蓁。” “你是萤萤。”他轻唤,仿佛声音大些,便要惊破这一场镜花水月。 他看着女郎的眉眼,恍惚出神。 她确实不像从前的蓁蓁了,蓁蓁爱笑爱闹,而她的眉目总是那么冷,冷得像梧桐秋雨,十年的时光那么漫长,一场春花落尽,一棵桃树未能结果,一个小娘子的笑靥,丢在早春无人处。 玉玑璎珠(三) 程璎不再说话,他也许是累极了,又许是病得难受,闭上眼,陷入昏昏沉沉的梦境,他的身子很快滚烫起来,面颊如海棠似的酽红。 她站在帷幔外,这样平静地看他。 乌圆慢吞吞走过来,轻盈跃上床榻,她不高兴,这个人占据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于是哼哼唧唧地,用猫尾去扫他的脸颊。 “你要做什么?” 漆萤捏住小猫后颈,“他病了,不要扰他。” 小猫是极有灵性的,她对主人的情绪很是敏感,仿佛在疑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漆萤把小猫捞进怀中,坐在窗边,支颐望洞中月。 她为人时,道长便说过她道性极好,不悲不喜,无恨无嗔,而今做鬼,好似有什么变了些,如枕微所说,她有了脾气。 不多时,文雪鹭请的大夫来了,给程璎把过脉,开了药方,他仍这般睡着,途中似乎做了噩梦,醒了一回。 漆萤说:“程璎,我送你回家。” “不要,萤萤,我不要……” 他可怜地祈求,看上去比小猫还要柔弱可欺。 “你要我照顾你?” “萤萤。” 程少卿抬起白而纤薄的眼睑,像个春困的女郎一般,含含糊糊地念她的名字。 “你好麻烦。” 真的很麻烦,要给他冷水敷额,擦拭手心,喂药,比照顾年幼的乌圆还要繁琐,好在他乖,没有闹脾气。 喝了一大碗乌漆麻黑的药,眉心一点折痕也无,乌圆闻着这苦味,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 快入夜时,程璎的仆僮寻到文家,来接他家郎君走,那仆僮高高瘦瘦,背起程璎,硌得他胃心难受,才喝下的药汁又要吐出来,文雪鹭连忙去扶,“先放下来,小萤,你……” 漆萤遂将人横抱起,他不算轻,但漆萤有鬼息作托,与抱起一只乌圆没什么分别。 他又醒了,胭脂色的唇瓣微微颤,想说些什么,漆萤先一步道:“不要吐在我身上。” “萤萤,不要送我走。” 他轻轻扯她的衣袖,楚楚可怜的,好生娇气,好生难缠。 漆萤想,大约是国公府里惯出来的心性,若文雪鹭这样娇缠阿姐,一定会挨一顿打。 但蓁蓁在天上看着,她不能欺负程璎。 把人放进马车,动作算不上粗莽也算不上轻柔,他的头轻磕在车壁上,受惊了般,看向车外,却只看到她走了,远远地望见堆迭在她乌发上的,澹冷的月。 轮毂声深深浅浅,他分不清是月光在走,还是自己在走。逼仄漆黑的车厢,好像一口棺材,他置身其中,想起很久以前是母亲这般躺着,而他在外面,看棺椁被合上。 母亲随蓁蓁去了,谁也留不住。 他疑心当初是不是弄错了,接走母亲的是天上来的云车鹤辇,而国公府,才是那副黑漆漆不可名状的棺材。 - 程璎养病数日,稍有起色后,便差人给文家送了拜帖。文雪鹭知道他是为了谁而来,但同在朝廷为官,少卿又这样诚恳,他没有推阻的理由。 文升鸾买了羊肉和米酒,一方小桌,三个人,清清静静。 程璎看着空出来的位置,心中酸涩,“萤萤她,不吃饭吗?” 文雪鹭道:“小萤嘴刁,少卿不用管她,她自己会去外面觅食的。” 觅食,说得像小猫一样。 程璎感觉心脏柔软得厉害,仿佛要塌陷下去。 “那她喜欢吃些什么?” 小萤喜欢什么?文雪鹭细想了想,他似乎没怎么见过小萤吃东西,有点怪,但他知道小萤总给乌圆买奶喝,遂道:“小萤养的猫喜欢喝羊奶,同禄坊里便有卖的。” 程璎匆匆吃了些,赶到同禄坊买了一壶羊奶,敲门之前,他惶恐地想,萤萤的小猫会喜欢他吗? 一道人影在窗外踯躅半晌,漆萤想不发现都困难,开了门,“进来,不要站在门口。” “这个可以给小猫喝。” 漆萤知道大约是文雪鹭的主意,去厨房拿了猫碗,“倒在这里。” 羊奶才煮沸不久,还微烫着,程璎傻乎乎地端起碗,细细去吹,漆萤怀中的乌圆端详着,忽地跳上他肩,肉垫拍在他额头,留下桃花瓣一样的红痕。 碗中的羊奶险些洒出去,程璎无措地看向漆萤。 小猫不高兴那日漆萤怀里沾上了除她之外的气味,她要为自己找回公道,抬爪,又是一记猫锤。 打了三下,漆萤才把乌圆从他肩上捞走,小猫凭着主人的溺爱便这样得势,她作恶,却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甚至她的主人还对苦主说:“不要生她的气。” “我没有。” 萤萤的宝贝,他怎么敢置气。 “我能抱一抱吗?” “可以。” 程璎接过猫,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漆萤道:“不是这样。” 不是抱孩子的姿势,这样乌圆会不舒服。 漆萤蹙着眉心,把乌圆接回来。 “少卿还有旁的事吗?” 她在催他离开。 他确实该走了,仆僮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他看着那碗小猫没喝过的羊奶,怅然若失,忽地,窗外响起几道谈话,程璎开门,是大理寺的小吏在外面。 “少卿……” 关了门,后面的话漆萤没听清楚,倒是枕微飘出去偷听了一会。 回来后咋咋呼呼道:“漆萤,我听到他们竟然在说慈音的事!” “他们见到了慈音?”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是活人,怎么会看见成了鬼魂的慈音呢? “不是不是。”枕微连忙解释,“那小吏方才说,周慈音的坟被迁走了,你说,程璎他查这个做什么?” 玉玑璎珠(四) 漆萤一路跟着程璎到了大理寺。 被硫火焚烧的几个赌鬼此刻还被关押在牢狱之中,等待大理寺少卿审讯,这并不是什么大案,只是程璎执意要提审,差遣狱吏将几人从万年县狱,押解至大理寺狱内。 漆萤跟着进了牢狱,见小吏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似是要给囚犯送吃食。 枕微见此忿忿不平道:“还送什么饭,直接拉出去砍头得了。” 那几名囚犯被硫火灼烧过,肌肤上留下猩红的瘢痕。 小吏打开了食盒,里面装着些粟饭和炙肉,囚犯许久未见荤腥,只是才嚼一口,便住了嘴,“没放盐。” 猪肉大约没放过血,腥臊无比,没有咸味更是难以下咽,小吏也不知在故弄什么玄虚,指指食盒里装的一枚木匣,“盐在这里面。” 匣子打开,是些细碎的白色粉屑,看着不像盐,在囚犯狐疑的目光下,小吏淡淡道:“是盐,你尝尝便知道了。” 囚犯用指头蘸了些,放入口中,粉屑黏在舌上,味道古怪,连忙呸了出来。 小吏见状,又拎着食盒到另外几间囚室,如法炮制,囚犯们的反应大差不差,只有一人例外,那人姓曹,名礼。 “少卿,只有曹礼没吃。” 程璎要说什么,恰有穿堂风过,他咳了两声,小吏从书架上取下迭得整齐的大氅,披在少卿的肩上。 程璎在官署中,与在漆萤面前恍若两人,没了朦胧泪眼的郎君冷静、果决,明令法度,掌断奏狱,前后无一丝犹豫迟疑。 他微折眉心,提笔写下一封书信,交给小吏,“除曹礼外的几人,押解回县衙,请县令务必从严治刑,不可错判。” “好,那曹礼……” “明日我亲审。” - “你说程璎要审那曹礼什么?” “不知。” 漆萤跟着散值的小吏到无人处,自他身后,一柄胡刀抵在喉间。 那刀往里压上一分,有些许刺痛,鲜红的血珠沁出来,小吏心中麻木,也不挣扎,乖乖等她问话。 “今日审讯的囚犯与洞天赌坊一案有关?” “是,狱吏告诉你的?” 他想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让他平白受罪。 漆萤不与他拉扯,单刀直入道:“曹礼犯了什么罪?” “赌博。” 胡刀往里压了一寸。 小吏不敢再打马虎眼,心如死灰道:“我说、我说……此事,事关周缮的女儿,周慈音的死。” “前些日子,寺吏搜查周缮的家,发现了几段人的指骨,和些许,碎骨屑……” 小吏瑟瑟发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坊间有传闻,周慈音曾得到神明赐福,程少卿便怀疑周缮是否曾为了窃夺神力,而砍断周慈音的手指,但周缮已死,只能从这些赌徒查起。” “少卿让我把装有骨屑的木匣原封不动的拿到这几人面前,只有那曹礼在看见之后,神色有异,而且,经过详细查证,周缮生前确与曹礼私交甚笃。” 小吏见这歹徒不语,发誓道:“此事听起来虽然荒谬,但绝无虚言!” “荒谬。”漆萤将这两字缓缓念了一遍。 小吏冷汗涔涔,“确实荒谬,程少卿本想验周慈音的尸,可她的坟莫名其妙被人迁了,那指骨究竟是不是她的,也无从查起,只能等待少卿明日按审。” “你把周慈音的骨头给那几人吃了?” “不不不,匣子里的是我用猪骨重新磨的粉!为了恐吓他们的。” 胡刀撤去,小吏仍不敢睁眼,跌跌撞撞地飞速逃往坊内。 枕微道:“为什么骨头会变成粉屑?” 漆萤摇头。 她只想起那日林间簌簌晃动的白骨,想起她从槐树上救下慈音时,慈音曾问过,“你们住在这里?” 慈音大约是想把周缮也吊在槐树上,但是害怕会吓到她们,所以最后吊到了荒郊野岭。 - 月悬天心,曈曈明透,恍恍堆迭在长安的街上,百虫皆伏,万籁俱寂。 漆萤站在曹礼身前,他正睡着,腐坏的蒲草当中有灰鼠吱吱游走,咬在他小臂上,于是这人惊惶地醒来,一把捞起小鼠,砸死在三尺之外的土墙上,血肉模糊。 他也看见了漆萤。 一个清瘦的、面无表情的女人。 “你是谁?” 她不语。 他感到一丝寒意,如百足蚰蜒般,顺着脊骨窸窸窣窣向上攀爬,这女人不似什么善茬,他想喊狱卒,却被扼住咽喉。 她的声音极冷,如一柄银刀,贴在他耳畔。 “认识周慈音吗?” 扼住他的手收紧一分,他几乎有些窒息,恍若被溺于深水之中,冰棱般刺骨的水一点一点蔓进他的口鼻。 “认识。” “你害过她吗?” “没、没有。” “你说谎了。”她轻声道。 他感觉自己的手忽地一阵剧痛,有什么腥臭的东西落在蒲草上,嘀嗒、嘀嗒。 一根指节,滚落在尘灰间,牢狱中有小鼠摸索过来,抱着它啮啮啃食。 “别说谎。” 女人的声音如游雾中的鬼影。 他的额头有经脉暴起,仿佛人皮下面钻进了几条深青色的水蛭,在吞食他的血肉,往更深处,要钻进他的脑子里。 忘记的事情渐渐被记起来了。 濒死之际,他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 “我、说,我说。” …… “我认识周缮,是在赌坊里。” 他与我一样,好赌,我听人说他在搬进敦化坊以前,有万贯家财,坊间还说,他女儿有神仙保佑。 不过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面如土灰,兜里也没钱。 好几年前,大约是在冬天的时候,周缮每次来赌坊,都会在腰带上挂一枚荷包,命根子似的护着,任谁来都不给碰,我就想知道,那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后来有一回我与他喝酒,他醉得和傻子一样,我问他,他说,那是周慈音的手指,是仙人赐福。 我当然知道那些“得神木者,能福运恒昌”的传闻,是好事之人瞎编的,砍下来的手指头,能有什么用。 我也知道周缮此人贪婪愚蠢,这根骨头,一定是他设法弄断的,但他却一口咬死是野狗咬掉的,他心疼闺女,舍不得扔。 后来他也确实赢了几回,好不春风得意。 我最看不得他嘚瑟,什么富家子弟,到头来还不是落魄得和癞皮狗一样,趁着他醉得糊涂,我拿石头,把他的宝贝骨头砸了个粉碎。 他醒了,我告诉他,周兄,你的昆仑神木变成一撮灰了,是不是福气耗尽了? 他居然没着急,好生欢喜地看着那堆骨渣,他说,这骨头上竟真有神力。 但是神力都用完了,怎么办? 我就告诉他,路上又不是只有一条野狗。 “之后呢?” “后来,后来我记得,周慈音好像是想不开,一脖子吊死在树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记恨她人面兽心的爹。” “你恨周慈音吗?” “恨她?我恨她做什么?有这么个贪婪愚蠢的爹,我可怜她还来不及。” “那你为什么害她?” “没有,我从来没害过她,手是他爹砍的,人是自己一脖子吊死的,我都没见过她几面,与我有什么干系,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玉玑璎珠(五) 漆萤的手扼住他的脖颈。 一寸一寸,收紧。 枕微连忙喊道:“别!若背上凶杀债,你日后便再不能去黄泉往生了!” “漆萤,你冷静些!交给大理寺,交给程少卿来处理,好吗?活人的罪,应由活人的律法审判。” 活人…… 漆萤蓦地低头,看见自己掌心控制不住蔓延的鬼息,仿佛里面藏了一双双属于恶鬼的,幽绿的、森冷的眼瞳,密密麻麻,与她对视,让她感到混沌。 枕微也看见了这一幕,魂魄感到细微的战栗,“漆萤……” “把污浊了的鬼息都丢掉,不要吝啬,快!” 漆萤把鬼息灌进摔死的小鼠的尸首中,腥血洇湿了毛发,它抛去血肉模糊的尸身,步履蹒跚地爬到那人脚边,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啮食他的皮肉。 漆萤周身又变得像芙蕖一样清净。 枕微叹道:“你方才差点被鬼息惑乱了心智,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我自己落得如此地步,还把你诓来长安,是不是害了你?” 漆萤摇摇头,解开了系在肩头的麻花辫,清透的乌发逶迤在身后,枕微仿佛又看见琼澹山下那个单纯得如同琼月一般的女冠。 她第一回见她。 “你叫什么名字?” “漆萤。” “欸,你往山上跑做什么?” 女冠颈间的淤青还很明显,或许是被人用麻绳勒死了,抛尸河中,不过她也不管,穿过层层迭迭的蒹葭就要上山。 步履不停,衣不沾露,她说:“我想看看我种的何首乌死了没有。” “什么何首乌何尾乌,你回来,与我去长安。” “不去。”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必须去长安,去给我报仇。” “什么仇?” “我被长安的天师打伤了,你去帮我打回来。” “等明日吧,我先去看何首乌。” 你、你回来,虚弱的枕微渐渐跟不上她,不久后,那女冠自己折返回来了。 “你要做什么?” “我看见一个小娘子,弄丢了她的猫。” “这干你何事?” “我去帮她找找。” …… 枕微问她:“漆萤,你怪我吗?” 漆萤仔细用水濯洗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等帮你报了仇,我们带着乌圆回琼澹山,好吗?” “你喜欢琼澹山?” “初冬的时候,山上的松鼠会给我送栗子。” 她把手洗得很干净,放到乌圆鼻前,小猫亲昵地蹭了蹭,大约是没有味道了。 枕微笑了,“漆萤,你比我想的更加坚定。” 鬼息如一花并蒂双生,能凌驾于他人性命之上,也有可能惑乱其心志。 若执起屠刀,便是堕入深渊的伊始。 - 曹礼挑唆周缮戕害亲女,经审讯后,被大理寺判处徒刑叁年。 枕微得知后问:“这回你该解了心结了吧,我看程少卿心思缜密,办案公正,绝不会是那种以权谋私、欺压百姓的狗官。” “嗯。”漆萤淡然道。 “那……去认亲么?” 女郎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傍晚时,落日熔金。 清早文雪鹭上值前,漆萤曾拜托他邀请程璎一起回来吃饭,文雪鹭心软,自然乐意看见兄妹二人关系破冰。 程璎来时穿了一身黛蓝色罗衫,颈间有意无意地佩了枚长命锁,细看来与蓁蓁的形制相似,却并不是那一枚。 文升鸾打趣他:“少卿打扮得好生俊俏。” “阿姐!竟说些无礼的话。” 文雪鹭伸手掐她腰,文升鸾却还不收敛,笑嗔道:“夸人也无礼么,年纪不大,人倒是迂腐,还不快去换衣裳,喊小萤回家吃饭。” “小萤去哪儿了?”文雪鹭稀奇,按理说她应该在家等着程璎才是。 “在隔壁乔家呢。” 用不着文雪鹭去喊,才开了门,漆萤便自己回来了,手中还端着一碟麻葛糕。 文升鸾知道漆萤出去不久,这碟糕大概是从乔家女郎那讨来的,但是瞧着程少卿心心念念的模样,看破不说破。 文雪鹭知道乔女郎手艺好,奈何他不爱吃太甜的,漆萤把糕搁在桌上,看他一眼道:“不甜,可以吃。” 文升鸾见状朝漆萤使了个眼色。 还有一位兄长在呢。 漆萤看见程璎的耳尖蘸了朱砂似的,想起这人好生孱弱,一块小小透花糍便给他吃病了,遂道:“他吃了会吐的。” 甚至把装了麻葛糕的碟子往文雪鹭那移了几寸。 程璎恹恹地垂下眉眼,纤薄的眼睑下大约凝了一汀烟雨,小舟回棹似的,一弯一转,绿荷深处,只见得涟漪频频惊鱼,不见渡人身影。 漆萤不喜。 她故意惹文雪鹭哭过,他生的一双杏眼,哭起来像小猫乌圆,而程璎不一样。 他是孱弱的海棠,她是恶雨,好像她欺负了他似的。 可是她并没有,她只是顾忌到他的身体,他怎么可以这样不知好歹,漆萤这样凝视着,这个柔弱而不自知的,不像兄长的兄长。 气氛潮湿起来,仿佛梅雨时节。 文升鸾笑着用手指推了下漆萤眉心,“你们两个莫非是想吃独食?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还不快分给程少卿尝尝。” 那便分吧。 漆萤执起木箸,把碟中的麻葛糕拨为两半,足够均等。 文家人吃饭没有繁琐的规矩,大口饮酒吃肉,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滋味,而程璎,他是个兰花君子、汀渚仙鹤。 是簪缨世家用璧玉雕刻的仙人小像。 他不像活人,不像漆萤喜欢的,千姿百态的,生动的活人。 还不如看小猫吃饭。 一时觉得无趣,漆萤回了屋。 乌圆正窝在床上,玩着那枚程璎还给她的,蓁蓁的长命锁,猫爪轻轻拨弄珠璎,流光碎碎,漆萤思忖许久后,燃了一支香在炉中。 一柱明香通信去,五方童子引魂归。 这是道家的规矩。 漆萤在那樽香炉前掷茭: 程氏女蓁蓁,生于元嘉十六年,她死以后,魂魄是否已经离去? 两阴面,笑茭,意为情势不明。 枕微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不能凭白无故占了蓁蓁的身份,这对她来说,不公平,如果有机会,我想找到她的尸骨,归还于程家。” “你要认程璎?” “嗯。” 窗外,文雪鹭又从乔家多讨了一碟麻葛糕回来,用食盒装好,递与程璎。“少卿喜欢吃,便带一些回去。” “多谢。” 漆萤没有出来送一送他,程璎连别离的愁绪都无处安放,他接过文雪鹭手中食盒,翻身上马。 日光晦晦,他紧着缰绳,行得缓慢。 忽听身后有声,女郎唤他:“阿兄。” 程璎的泪几乎瞬间落下。 他的萤萤,终于肯认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