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死于兰若寺?》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节 《因何死于兰若寺?》作者:给大家讲一下事情的经过【完结】 悬疑小说刑侦科幻复仇超现实悬疑悬念迭起 简介: 不就意识上个网,怎么就死了呢? 近未来的超级都市“3”各区突发连环杀人案,被害者死状惨烈,所有颅内计算机的记忆信息全都不知所踪。 公共安全总局网技科科长蒲桥临危受命,与神秘的计算机天才宁静珑合作,种种线索直指意识数据网络“婆娑海”中的诡异局域网“兰若寺”,而更大的阴谋与险局正如罗网一般扑来.... 序 “既然捡了一条命,”第六次手术时,老头从他的右腿里摘出一块拇指长短的铁钉,“当啷”一声丢在手术盘上,“就好好揣在兜里,何必再去送死?” 他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了,有一道伤贯穿了他的脸,弄碎了他一半的牙齿,几乎是给他多开了一张嘴。老头将他为数不多的纳米复合剂用在了他的脸上,每分每秒数以亿计的纳米虫子都在他的脸上清理发炎的腐肉、修补伤口,但距离复原仍然需要时间。他躺在手术台上说不了话,颅内计算机也启动不了,无法发送讯息,好在老头有纸笔——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淘汰掉的老古董——他还可以和老头写字交流。 老头瞟了他手里的纸一眼,“对,你确实命硬,你是我见过命最硬的,我把你拖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你一定会死,至少撑不过一个星期,但是你竟然活下来了,你确实命硬。” “但是命硬不一定是好事,小子。我活人见得不少,死人也见得很多。相信我,有时候死人远比活人要更轻松。”老头叹口气,从他腿中骨头的缝隙里又摘出一块玻璃,在麻药的作用下他不觉得痛,只是有点轻微的刺挠。 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是被大雨浇醒的,眼前的天空昏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身在一个巨大天坑的底部,身边堆积着无数人造义体的残肢,一些义体在废弃时尚剩一点动力,苍白如死人一样的手指还在缓慢地抓握。除了义体残肢,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垃圾堆积如山,十几只皮毛泛着诡异油光的肥老鼠盘桓在上,闪着荧光的眼睛盯着他看,似乎在遗憾一顿难得的美餐就此泡汤。 在他的颅内计算机停止工作前,最后给他的讯息是提醒他当前所处环境污染度严重超标:辐射超标170%、硫化物超标400%、重金属污染物超标244%……他就像是泡在一桶巨大的污染液中,就连流进他嘴里的雨水都带着一股腥臭味。他企图站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剧痛几乎令他再一次昏死过去,雨越下越大,周围一片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除了不时远处升起的冲天火柱———那是自动清洁无人机投放的用来快速焚烧垃圾的固体燃烧弹。火柱越来越近,很快他就要化成灰烬。 老头是在坑边把他拖出来的,老头说把他拖出来时,他的腿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就像是被剐了鳞的鱼一样。”但他那会儿对自己的伤势完全没有意识,只是想着要活下去。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身上的剧痛反而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保持清醒,既然无法站立,那就改用爬行,既然两腿都使不上力,那就依靠自己的手指。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爬到了坑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爬,抓住一切可以用来攀附的东西向上爬,任凭它们划破自己的皮肤、扎进自己的骨头。 他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我们都清楚他们能弄死你一次,自然能弄死你第二次,相信我,第二次他们一定不会失手。” 他寄居在老头的家中——一根废弃的原料管道。老头是黑医,没有任何的职业执照,废弃管道既是他家也是手术室,还兼职仓库,里面堆放着各式各样他从天坑里刨出来的废弃物和古董破烂。老头说自己本不想救人,像他这种被莫名其妙抛尸在“巨人肠胃”的枉死鬼,他见过太多。 “但是你他妈命太硬了,我在这里住了快有三十年,能从天坑里爬出来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反正我也活不到明年,干脆积点德。” 老头说自己活不到明年是真话。在他清醒的间隙,有时他会看到老头在咳嗽,咳出来的全是血。“住在‘巨人肠胃’里的人,没一个不带着要命的病。想活命也简单,换个肺,新鲜的人工肺部移植,最新款nk-27,据说换上后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清甜的像是置身在雨林里。在上六区,这大概是最时髦的新年礼物之一,而我们这些垃圾想要换上一个,嘿嘿…” 比起老头自己的命,老头好像更在乎他的死活。第八次手术,最后一块碎片终于从他的腿中摘除,老头摇晃了一下手里的瓶子,把最后一点纳米修复剂喷在了他的腿上,他立刻感觉到右腿处一阵麻痒,也是在这时,他能开口说话了。 “残疾少不了,下半辈子你都得靠轮椅过活了,但至少是死不了了,如果好好休养,应该还能有几年活头,”老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叹口气,“所以小子,算了吧,能活下来就是好事,既然活下来了,那你就好好活着,她也想要你好好活着,报仇真的有意义么?” 他沉默了一下,只是摇了摇头: “我……活着,但是她……死了。” 这是他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一块带着毛刺的玻璃。老头没说话,只是又叹了口气,转身出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头走进来扔给他一张卡。“想做事总得有家伙吧?收着,出门向东南方一公里,一个塌掉的广告牌,牌子边有个闸门,拿这张卡开门,里面有设备,但功能有限,要想重进婆娑海,就得你自己想办法。有我能帮忙的,力所能及我给你搭把手,多的就别指望了。” 完全足够了,甚至远远超过他的期望。他问老头为什么要帮他,老头自己也是半个死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他这条命是老头救的,他说的也没错,这样做不亚于是又死一回,而且这一次绝对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 老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小子,我说过也见过的死人很多,而我帮你的原因就和你想要报仇的原因是一样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报仇?” 因为他忘不掉她的死状。他记得她笑起来就像是带着光亮一样,但他再见她时只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他曾记得她看向他时的目光,然而那双眼睛他再见时只剩下黑色的空洞,空洞之中没有任何他的影子。 他只是忘不掉她的死状。 第1章 又下雨了,蒲桥心想。 她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来。十几秒后她的视线才逐渐清晰,但厚重的铅制百叶窗封住了窗户,她只能辨清卧室内的大致轮廓。很明显,室内降噪又一次出现了问题,因为狭小的卧室里充满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至于恒温调控肯定也坏了,她甚至都不用启动颅内计算机的视觉信息反馈确认——室外雨夜的冷意从每一处她所不知道的房间缝隙里钻进来,像虫子一样爬上她的脊柱。蒲桥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 她向床上自己身边的位置伸手摸去,却摸了个空。苏河不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蒲桥想,他一定醒来很久了,因为他睡下的位置是凉的,手放在那里感觉不到他一丝体温的残余。信息反馈没开,蒲桥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但应该还很早,甚至可能还是在深夜。有几年了,三年?还是两年?她失去了一觉安稳睡到天明的资格,难以入睡都罢了,但即便是在她好不容易开始熟睡的时候,她也总是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惊醒:武装无人机群从室外掠过去的光影、颅内计算机检查数据时轻微的刺挠…… 为此她做出了努力,比如换上了最厚重的窗片,确保不会有一丝光亮在她熟睡的时候泄进来;比如她会在睡觉时关掉所有计算机的休眠扫描——即便这很有可能会令她感染上从婆娑海携带而来的隐形病毒从而让她变成白痴;还有卧室内加装的智能降噪与恒温——这几乎花去了她一个月的薪水,却时灵时不灵。客服说不是产品的问题,是因为她所住的十二区的智能系统在兼容性上不够完善——简单来说,就是她住的地方不够高级,她不配。 于是今天她就被惊醒了,仅仅只是一阵雨声。 “苏河?”她轻轻唤了一声,但没有人回应,回应她的只有漆黑的卧室和雨声。 蒲桥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攒住,她莫名一阵恐惧,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苏河?苏河?苏…” 卧室的门无声地向右划开,苏河走了进来,黑暗中蒲桥只能看清他的大致身形。“怎么了?”他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搭在蒲桥的肩上。“刚刚倒的水,喝不喝?”蒲桥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握着一只水杯。 蒲桥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的。“你去哪儿了?” “去外面倒杯水喝,喝完感觉睡不太着,怕吵醒你,就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还要么?”苏河伸出手,示意蒲桥把水杯递给她,但蒲桥只是摇摇头,侧身摸索着把水杯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几点了?” “三点十五,还早着呢,你才睡着不到一个小时,再睡会儿?” 蒲桥抚摸着苏河的手背,手指划过他的骨节,苏河的手很冷,蒲桥觉得自己像是在摸着一块冰。 “算了,太冷了,去把窗片拉起来吧。” 苏河按了一下床头的按钮,窗片一片一片折叠起来缩进天花板的缝隙,窗片后是足有一面墙高的落地窗。蒲桥想,也许是自己误会了,室内的降噪可能压根就没坏,因为外面落的根本不是小雨而是一场极大的暴雨,雨水像瀑布一样一层紧跟着一层泼洒在窗户上,几乎没有空当的间隙。极密的雨声,好像有一只野兽在窗外十二区漆黑的夜幕里咆哮。 她住在阶梯式住宅区的最顶栋,十二区政府为了节约土地资源,将数百幢竖直的灰色大楼依据高低,自外向内、由低到高排列。若从高空垂直向下看,住宅区就是一个四边整齐的正方形,而她就住在这个方形的中心。只要入夜,十二区区政务中心高耸的全息投影的光亮就会全部直直照进她的房间,尤为刺眼。如今光亮被大雨遮蔽,只剩下一点点斑驳的影子,借助它们,蒲桥得以看清苏河的背影:他身形有些佝偻,头发剃得极短,露出后脑青色的头皮,后颈处的数据接口闪着一点幽蓝的荧光,就像一颗星星。 苏河走回来重新坐在床边时,蒲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苏河的手指肚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摸起来有些粗粝。“恒温又坏了,好冷。”蒲桥向着苏河缩了缩。 “我知道,我也是被冻醒的。”苏河捏了捏她的手,说,“天亮后我会找人来修,再睡会儿?” “睡不着。”蒲桥摇摇头,“你躺我身边吧,太冷了。” 苏河抖抖索索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挤在蒲桥的身边,一只手搂在蒲桥的肩膀上,她顺势向他的怀里靠了靠。但是没有用,尽管苏河就在她身旁,但她仍感觉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巨大的空当,雨夜的寒意就从那个空当里阵阵袭来,她又打了一个寒颤。每年十一月,3市全境三万平方公里都会被暴雨笼罩,刺骨寒意无人能逃,或许除了“上六区”以外——毕竟那里所有的室内恒温调控都绝无损坏的可能。蒲桥听说,在1市——“世界的北方”、伟大的首都——在十一月之后不是被暴雨而是被暴雪淹没,灰色的雪花会扫荡每一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整座城市被暴雪涂抹的剩下线条。 还是好冷,不论她再怎么缩进苏河的怀里,仍然摆脱不了脊柱上那道瘆人的寒意。苏河一只手搂着她默不作声,她能听到他夹杂在室内雨声中轻微的呼吸声。 “苏河?”她企图用对话来转移对寒冷的注意力。 “嗯?” “你今天还去所里么?” “不用,需要实际应用操作的项目都已经完成,剩下的任务在婆娑海内完成就行了。”苏河面向她的侧脸背着光,她只能勉强看清他眼睛的光亮。“时间还很长,今天天气不好,我就在家。” 他低下头问她,“你呢?案子还顺利么?” 她沉默了一下,摇摇头:“不怎么顺利,也许一会儿就要通知我过去了。”太多事等着她处理,相比起来纷乱的暴雨反而更能给她带来安宁。“总局历史上最年轻的网技科科长”,名头听起来够响亮,但网技科的历史也不过才二十多年,婆娑海的历史也不过三十年。而她拥有了这个名头,就仿佛给所有人都给予了把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拜托”她的权力。 苏河抚摸了一下她的手,掌心处的茧子摩擦着她的手背。“记得休息,别太累了。” “好的,我知道了。” 长久的沉默,他们一时陷入无话的境地之中,雨似乎越来越大。蒲桥将手从苏河的手掌下抽出来,抚摸着他的后脑。极短的发茬就像是一层毛刷一样掠过她的手心。她已经打开了视觉信息,计时器在视野左上角闪着荧光,已经是凌晨三点三十,室内温度9度,湿度46%,四十多条未读的文本讯息,信用账单、商品房广告、义体植入推荐、娱乐活动的预告(政府提前一个月,安排在新年来临之际在江上放焰火,但蒲桥心里清楚压根不会有人去看)……重重叠叠垒在她视野窗口的右下角。四十年?还是五十年?书本上的历史说,那时候人手一台小型的网络终端,也是这样层层叠叠的消息,没日没夜,使人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不再有实际的距离,然而人却日复一日不再交流,如同此刻她与苏河不发一言,对话陷入死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一年前,一年前的十一月,天气也如此时一样,冷雨漫漫。两个人在深夜的卧室内对话总是陡然休止,想要说的话却哽咽在嘴边,就算说出来,面对的也是漫无边际的沉默,没有落处。但蒲桥不在乎,只要苏河一直在就好,她没有太多期待和要求,只要他一直在就好。 加密急讯发自总局的指挥终端,直接绕开蒲桥颅内计算机的消息过滤层,甜美但却略带一点机械的女声直接回荡在她的脑子里:“网技科科长蒲桥,坐标5-3-44-122,航空舰已经出发,请于八分钟后抵达停机位置,收到请回复。重复,网技科科长蒲桥……” “收到了,我马上就到。”声音戛然而止,蒲桥翻身下床、穿衣、穿鞋。她没有心思打扮,黑色长裤、总局的高纤维作战靴,白色衬衫外面罩上巨大的黑色纳米斗篷——防雨防火,甚至还能抵御二级以下的冲击。最省事的是她不用束发,她头发只到后颈,一直没有蓄长,现在的女性时尚是在头发上贴满五光十色的标纸,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这种兴趣 苏河仍然没有说话。卧室的门滑开,蒲桥扣上斗篷上的最后一颗磁扣时回头瞥了一眼。苏河不知道何时起身,坐在床边注视着她,脸上的光晕随着窗外的雨起落不定。 “要出去了吗?”苏河问。 “是的,不用等我,你继续睡吧。”门滑上前的最后一刻,蒲桥回望苏河的脸,却发现怎么都看不清苏河的表情。 暴雨肆意泼洒在地面上,停机坪上泛起惨白色的雨雾,雨水顺着蒲桥斗篷的帽檐流下,积水在她的脚边汇成大小不一的溪流。雨水遮挡了蒲桥的视线,城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深灰色的纸,纸上只有数十道几乎被抹掉的线条——鳞次栉比的大楼伫立在雨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蒲桥站在楼群的中间,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座坟场墓碑的顶头。 飞行舰在蒲桥的前方缓缓落下,野兽一样的引擎声撕开雨幕,红色的探照灯直刺下来,将她所站立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飞行舰接近地面大概三米的位置,气流将周遭的雨水轰地一下吹散,从飞行舰腹部的四个顶端伸出四只蟹钳一样的支架,卡进地面上四个半米深的凹槽中。 碳制门向上抬起,蒲桥跃进舰舱,舱门关闭,蟹钳收拢,又是一阵轰鸣,暴雨再一次被撕碎,飞行舰笔直冲上天,直插进黑色的雨夜中。透过舰仓内的全景显示屏,蒲桥看着自己所住的墓碑林越变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方块。飞船在十二区的楼群上空越过,大江自十二区中间横穿而过,江水像墨汁一样在雨夜中翻滚。大地是黑色的,各式大楼顶上的红色航空灯,像星星一样在黑色的大地上闪烁。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雨夜里,大地东南方的尽头依旧明亮得像是在燃烧——那是上六区的灯火,3市全境唯一不受限电令管控的区域,也正是飞行舰的目的地。 “上六区”是一区到六区的合称,3市27区,上六区面积只占了3市的8%,但六个区的经济份额却占了3市的60%。上六区涵盖了整个大江入海口的区域,整体呈一块菱形,所有3市的巨型企业都在二区与三区,两区并成一块直角形,铺陈在菱形一样的上六区的西北和西南两侧,二区主营科技,而三区主营金融,苏河曾说在这两个区,“下水道里飘着的都是钱。” 第四区临近第二区,全国八所甲级高校有三所就在3市第四区,正中心就是录取率仅有0.2%的普罗米修斯大学;国用重工在第五区,临海,在上六区中面积最大,第五区外围用三公里的禁飞警戒带包围起来,警戒带中布满了解除格杀限制的军用无人机群和哨兵炮,甚至连鸟都飞不过去。同时第五区也承担整个上六区的对外防卫任务;第六区自高空看呈半圆弧形,就像是一轮半月,与其他五区相隔十公里,范围大小仅次于第五区。第六区主职娱乐与住宅,区内豪宅号称拥有全世界最优秀的室内生态循环系统和最快的婆娑海连接速度。 而在上六区这块“菱形”中,一块黑色的正方形区域突兀地立在中央,那是整个上六区唯一没有在夜间亮起灯光的地方,也是上六区面积最小却是最重要的地区——第一区。它的功能只有一个,那就是3市的政府部门所在地。 “热水?”副手白川递过来一个杯子。 “不用,谢谢。”蒲桥摆摆手。她扭头看了白川一眼,计算机自动在她的视觉界面上生成了他的档案,界面上的白川还留着长发,穿着学生样式的白衬,笑容拘谨。而此刻坐在她旁边的青年头发早已剃短,面色因睡眠不足显得疲惫又阴郁,正靠在座椅上发呆,早已经没有半点学生的影子。 白川也28了,蒲桥心想。在她调入网技科后,白川就一直是她的副手,她比白川年长四岁,白川在调入网技科之前只是婆娑海内追缉队的一名“马快”,那会儿他才25。蒲桥记得,白川在那会儿虽然也不喜欢说话,但也还算开朗,跟着她三年,却越发显得忧郁。蒲桥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对于白川来说,如果搭档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的话会不会更好? 蒲桥摇了摇头,开口询问:“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哪一桩案子?”白川睁开眼。 “你同学的。” “人抓到了,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在他家把他堵住了,他不知道从哪儿淘到的高压电索,伤了四个兄弟,我就开枪把他毙了。” “……怎么还要你出一线?” “我自己申请的,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白川的手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本是该悬挂枪套的位置。蒲桥知道,白川的用枪许可甚至还比她高一级,如果出一线拿的是寅级的声脉枪……想必事后勘验组得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能把已经散落成碎片的那人收集全。 蒲桥顿了一下“你还好么?你同学……” 白川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别过去。“我没事,只能说算她命不好。我也和她有几年没有联系了。” “……她生前做什么的?” 蒲桥看见白川眼睛里的光黯淡了几分:“……服务员,在餐厅。”他沉默了一下,“就是在采购的路上出事的。” 蒲桥还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天,在第七区区政府对面的草丛中,那具尸体上糊满了落叶,眼睑上还有一只泛着油光的虫子正在爬行,瞳孔里像水洼一样浑浊。蒲桥做完现场的数据提取,只需要拿去总局投入谛听在婆娑海内进行搜寻即可,临走时注意到白川站在尸体前发愣,斗篷也不披,发根都被雨水打湿。蒲桥走上前问他怎么了,他说:“这是我同学。” “开枪报告我一会儿在局里找人给你做,你就别管了。”蒲桥说。 白川转过脸有些惊讶:“我们不去局里。”蒲桥这才注意到飞行舰在临近第四区时并没有直行,而是转了一个弯,向着正南方地上一弯暖白色亮光的区域飞去——那是第六区的位置。 “又来了么?”蒲桥轻声说,与其像是发问,倒不如像是叹气。 “是的,第十六个死者,与‘兰若’有关。”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2节 第2章 好温暖。 越过电子警戒线、迈入房间的一刹那,蒲桥就感到一阵暖流涌起,瞬间驱散了她身上雨夜带来的寒意。虽然很温暖,但是房间内的空气却一点都不干燥,顶级恒温调控系统调控的不仅是房间内的温度,还有湿度、光亮甚至还能模拟自然风,让一切指数都在人体的最佳适宜范围内。手工织造的深红色毛毯铺陈在一百多平米的客厅地板上,填充了每一个角落,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泛着毛光。然而最令人咋舌的是正对着沙发的墙壁,墙面镂空,变成了整面墙高的书柜,大小格间塞满了纸质书。蒲桥站在书柜前,伸手轻轻触碰其中一本的书脊,手感像是在摸着某种死去的动物外壳。 她从没见过书。蒲桥听说,很多年以前,文本内容的数据化和纸质化到底谁孰轻孰重的争论,曾经难分高下,然而自意识数据技术诞生并且日益成熟以后,这种争论最终尘埃落定,纸质书籍早已经变成了旧时代的古董,沦为高级知识分子用来炫耀的收藏品中的一种。蒲桥听说,一本成色较新、装订工整的纸质书在古董市场根本是有价无市,而这个家的主人有整整一面墙的书籍,光是淘买这些书籍所要花费的时间精力就已经难以令人想象,而其本身的价值更是无法估量。 可惜这些书籍的主人注定无法阅读了。蒲桥回头望向那个正斜靠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他一张圆脸,剃着短短的圆寸,戴着一副眼镜,身上裹着一件丝质睡衣,如果不是他的五官还残留着流淌下来的褐色血迹,你会以为他只是躺在沙发上打了一个小盹。一位勘验人员正小心地将他侧身翻过来,摘掉他后颈处的无线婆娑海连接装置,随后打开他后脑处颅内计算器的放置阀门,一阵黑烟立刻从中飘出来,蒲桥立刻闻到一股糊味。她走近看了一眼,阀门内本应精密排布的数据线已经因高温扭曲在了一起,像一团烤焦的蚯蚓。勘验人员用短棍一样的机械镊子伸进阀门的内部,摘出颅内计算机核心。如果不说,人人都会以为那是一颗刚出炉的煤球:球体本应是洁白色的外壳已经是一片焦黑,周身都是崩裂的细小纹缝,甚至就在勘验人员取出来的时候,一些裂缝还在嗞啦嗞啦冒着火星。 一名戴着公共安全管理局徽章的中年男人从房间深处的餐厅走过来,靴子在毛毯上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他走到蒲桥的身前,向着她身边的白川伸出一只手:“你好,这位就是蒲科长吧?我是第六区分局23号片区执勤署副署长,这里现场我负责,我姓聂,您叫我老聂就行。” 白川却并没有伸出手:“不好意思您认错人了。” 那名自称老聂的现场负责人手僵在半空中,有些诧异地看着白川,又向着白川身边的蒲桥打量了一眼。 蒲桥微微皱了一下眉,说:“你好,我是总局网技科科长蒲桥。”她象征性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 老聂神色非常尴尬,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蒲科长还请不要见怪,是我认错了,我还以为……” 蒲桥出声打断他:“没关系聂署长,时间紧张,还请您说一下现场的情况。” 老聂被蒲桥打断之后明显一愣。“应该的,您稍等。”他向餐厅内的一名勘验人员一招手,对方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巴掌大小的全息显示屏,老聂用手指在上面输入一串解码,幽蓝色的全息影像立刻在他的手心中显现,是一户居所的立体图。 “我先跟你们介绍一下死者的情况。他是普罗米修斯大学哲学系的高级教授兼系副主任,名叫黎沐,男,四十六岁,独身。死亡时间在凌晨三点十一分,他住的这个高级公寓是三室两厅,室内每一个能与外界连通的入口,大门、后窗、走廊、通往停机坪的电梯门,我们都已经勘验过,基本排除了有外人入室的可能。”老聂拨弄了一下手指,全息影像从住户整体的构造变成了客厅的缩放图,那面巨大的书墙在屏幕上只有火柴盒大小“我们刚刚也在死者的周边也就是客厅进行了现场遗留信息勘验,也基本确定了在死者身亡前,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蒲桥问:“死亡时间这么精确?是死者自己报的警吗?” “那倒不是。”老聂摇了摇头,“死者是第六区国立综合医院的白金会员,凌晨三点十分医院那边收到了死者身体指数极端异常的警报,马上就派医疗小组过来了。实际上这也是我们觉得能排除外人入室的原因之一,国立医院铂金会员之上派遣医疗要求是全区之内五分钟必达,只是他们到的时候死者已经没气了。就凭这短短的几分钟,如果真是外人侵入,想要收拾干净一切痕迹,没有任何可能。”讲到这里,老聂突然冷笑了一声,“而且这可是第六区,室内的安保系统比我们执勤署的级别都要高,入侵?谁能有那本事?” 蒲桥心想这倒是事实。整个第六区所有的高级住宅,安保系统级别平均都在二级以上,利用系统直接锁定每名住户的生物信息,不是简单的录入指纹,而是包括了住户的身形、体态等一切生物信息,只要住户乐意,室内可以连蚊子都飞不进来。 老聂继续说:“也正是因为死者是白金会员,所以我们得以掌握了他生前的身体各项生理数值的变化,都是综合医院那边提供的,这也是他们接到警报的原因,麻烦蒲科长您告诉我一下您的信息接收id号,我发给您。” 随着蒲桥脑海中“叮”的一声,死者临死前的各项指数显示在她的视觉界面上,其中异常的数值被用深红色标注出来: 神经内分泌系统活跃度提升277%; 血液流速提升124% 脑部供氧率下降87.9% …… 老聂站在一旁搓了搓手:“当然这只是医院的数据,虽然国立综合医院数据不可能有误,但我们也只能作为参考,我们自己做的死者生理检测结果还没有做出来,可能需要等上两个小时……” 白川问:“颅内计算机内的历史连接记录还能提取么?”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勘验人员正准备将已经变成煤球的颅内计算机残骸放进证物箱,只听“嘎嘣”一声,颅内计算机核心就在他们面前裂成了四瓣,火星四溅。 “看样子……应该是不能了?”许久沉默之后,蒲桥开头询问。 老聂突然神色有点古怪:“其实蒲科长,历史连接记录确实是不能提取了,但不是因为核心损坏。” “什么意思?” 老聂环顾了一下四周,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实际上何止是历史记录,死者在死的时候意识数据还在婆娑海内,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意识根本就没有回来,死的根本就是具空壳!” 蒲桥和白川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老聂继续说:“蒲科长,我听说前几次案子死者的情况都和这次类似,是不是……” 蒲桥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一下:“聂署长消息还挺灵通的。” 与蒲桥的视线对了一下,老聂没来由地心头一紧:“蒲科长,误会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打听一下……” “具体案件的细节不是特别方便透露,还请聂署长谅解。” “应该的,应该的,实在不好意思……” “行,情况我们了解了。”蒲桥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那面高高的书墙上,若有所思“辛苦了聂署长,通知弟兄们把所有勘验到的痕迹连带遗体都拉到总局,案件简报还请你于两小时之内发给我,现场封闭管制三天之后撤管,麻烦了。” “不麻烦,应该的。”老聂向着室内一名勘验人员一挥手,“小陈,准备收队,把尸体拖到总局去!” 蒲桥看了白川一眼,示意他准备离开,第六区每一栋高级住宅之中都有能够直达顶端室内停机坪的电梯,与入口联通。她正准备步入电梯的时候,听到后面那个叫“小陈”的年轻人跟老聂小声嘀咕了一句: “老大,总局那边怎么派了个女的来?” “别多话,人脾气还挺大的……” 电梯门“叮”的一声向两边滑开。白川脸色一沉,显然也听到了,他刚要回头,蒲桥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拽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在他们背后合上。 飞行舰在雨中穿梭,雨势变小了一些。飞行舰飞过二区与三区上空时,透过全景显示屏,蒲桥看到淅淅沥沥的雨水在二三区的灯光照耀下,像一颗颗晶莹的光点。坐上飞行舰后,白川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眉头紧蹙地闭目养神。蒲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笑了一下。 “笑什么?”白川睁开眼睛。 “我笑你呗。” “我有什么好笑的。”白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蒲桥拍了拍他的手:“都和我在一起做事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习惯别人那样说话?” “有什么好习惯的,习惯不了。”白川又重新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不想再说话。 蒲桥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说话,脑内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说话的不再是那个机械化的甜美女声,而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请注意,总局即将召开临时会议,加密等级一级丙等,请于三分钟内意识连接婆娑海,会议坐标331.255.499,重复,请注意……” “真是一刻都不让人闲着……”蒲桥嘀咕了一句,拿起座椅下方的数据连接线插进自己后脑处的计算机接口。白川重又睁开眼:“去婆娑海开会?” “没错,估计是来了大领导,保密级别都提到了一级丙等,连去总局都等不了了。”随着一阵轻微的刺痛,蒲桥的视觉界面提示自己的颅内计算机已经连接好了登录中转,随时可以连接婆娑海,“……应该要不了多久,你等我一下。” “连接至婆娑海。”蒲桥闭上眼睛,向颅内计算机传递了神经指令。 一阵眩晕向蒲桥眼前袭来,随后她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而她的感觉像是在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一刻不停地在下坠,强烈的失重感充斥着她全身。她知道这不是飞行舰坠毁了,而是颅内计算机核心在经由连接器,将她的意识转化成数据,再导入数字世界之中。 下坠的感觉大概持续了十几秒,蒲桥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点白光,跟着那一点白光越来越大,只一瞬间,视线从黑暗里脱出,蒲桥突然从坠落变成了滑翔。她滑翔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空间中,无数个形态各异的巨大立方体正在她的四面八方缓缓浮动,填满了她视野里从头顶天空到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中的每一个角落。很难说清每一个立方体都是什么样子,有通体漆黑的大理石碑,表面还在泛着明白色的冷光;有凹凸不平的浮空巨石,岩石的肌理清晰可见,无数庞杂的藤蔓缠杂在它的表面;有精巧复杂的巨大壁柜时钟,大大小小的黄铜色齿轮咬合在一起;还有的立方体表面光滑如镜,就像一块奶白色的砖头;还有的立方体显然是在崩塌,蒲桥看见,就在她斜下方数千米远的位置,一块浮空的写字楼正在无声地瓦解,无数砖瓦从它身上剥落,落进身下茫茫的白色空间……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画,但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画家的想象能够得以创作。 这里就是婆娑海。三十多年前经由人类意识数据化的技术,将所有的数据网络全部在意识层面具象化,可以说是独立开辟的只属于意识数据的世界。而充斥在婆娑海之中的每一个千奇百怪的立方体,都是一个人工搭建的局域网络,随着搭建的内容而呈现着不同的形态。婆娑海没有边界,自上自下都是无穷无尽,在婆娑海的每一个事物,本质都是数据。数据搭建、数据创造,数据毁灭。每一纳秒,只是每一纳秒,在婆娑海中奔腾的数据流,其数据量就已经超过了人类过去文明社会五千年所有书面文字的总和。 “输入坐标。”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蒲桥在半空中报出特定坐标,一瞬间,一块外形灰色、没有任何修饰的正方体从天而降,即将落在蒲桥头顶时,正方体迅速散开成无数的小方块,在蒲桥的周边将她包裹住。小方块迅速地在她身边排列组合:会议长桌、椅子,甚至还有绿色的盆栽……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蒲桥就从在半空中滑翔,变成了坐在一间任何毫无特色的会议室中桌子末端的椅子上。 会议室并不只有她一人。小方块排列组合的不仅是房间内的布局,还有人。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早已经列坐在会议桌的两侧,身形、体态、穿着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细小模糊的网格线。这是局域网内特殊加密处理,模糊掉与会者的一切身份信息。 十几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做任何的保密处理,那就是正对着蒲桥坐的一个老头,方脸,厚唇,一头白发剃成寸头。在婆娑海,你看到的人像与真人并无太多二致,最多就是一些面目上的细节被抹平。蒲桥皱了一下眉头,确实如她所料,看样子今天其他参会的人员确实级别很高,因为这个主持会议的老头正是她的顶头上司、公共安全局总局二号局长骆春立。 见蒲桥落座,骆春立对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么会议现在正式开始。” 第3章 “第一名死者发现于本月的三号凌晨一点二十,发现地点在死者自己所住的公寓之中。”蒲桥站在会议桌的一头摊开右手右掌,一个略有缩微的室内陈设就漂浮在会议桌的正上方,不是全息影像,而是如同手工搭建的小型模型,沙发、台灯、乃至于墙壁上的装饰画,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 婆娑海中千奇百怪的局域网,依据各自构建程序的不同,局域网中的人得以在局域网中实现各种程序认定之下的神奇效果,换而言之,只要你构建的程序足够精妙复杂,你可以在局域网中无所不能。 确认在座的与会者都看清后,蒲桥手腕一翻,那间大大的起居室瞬间散成无数细小的颗粒,重新组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上半身。男人长发、厚眉、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容。 “死者名为陈润璞,是第8区区综合医院的副院长,他死时所在的公寓,是他名下的第三套房产,据陈润璞的妻子李晴交代,这套公寓是他专门用来与医院来访的贵客进行商务会谈,所以中央系统的智能等级不是很高,我们未曾知道他死前的状态”蒲桥手一翻,那个名叫陈润璞的中年男人轻蔑的笑容消失了,他两只眼睛缓缓合上,鲜红色的血从他的五官中流出,后脑颅内计算机的阀门打开,一颗有道明显裂痕的白色球体从中浮出,悬浮在会议桌的上方。 “实际上,作为‘11.连环案’的第一受害者,我们是直到后来才确认了他是第一名受害者这个身份,最初第七区分局的同志只是简单地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认为是受害者自己连接婆娑网的时间过长,超过了安全时限,进而导致颅内计算机运行速度过快压力过载,进而崩裂导致受害者身亡。尽管事后勘验人员检测到了陈润璞的意识数据没有任何残留这种异常情况,但出于疏忽,他们并没有引起重视,只简单地将其列入意外事故就向总局汇报了。” “真正开始引起我们重视的是第五名死者,也就是在陈润璞过世后的第三天、十一月六号凌晨二时过四分、死于第二区宇宙酒吧17号包厢之中的夏思玉。”中年男子重新散成无数的颗粒又重新组合,这次组成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肤色偏白,非常英俊。 由于连接进婆娑海的人归根结底都是意识数据,所有现实中装载的义体自然无效,蒲桥无法开启自己义眼进行观测,但她还是注意到,就在夏思玉的人像出来的一瞬间,坐在她右手边第四位的、那名不知道真面目的“大人物”似乎有些不安定,身子不停地在晃动,好半天才在座位上稍稍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蒲桥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夏思玉,男,21岁,普罗米修斯大学仿生克隆学的大三学生。凌晨一时五十五分,夏思玉与其三名好友:段雨文、封子臣、张腾翔……”每念出一个名字,夏思玉的半身像边就多出来一个新的半身像,都是年轻男子的模样,“四人在酒吧17号包厢内连接婆娑海,随后四人一齐于二时过四分毙命。同样的,颅内计算机意识数据全部丢失、核心皆被烧毁……” 接着是第五名死者前的三名,然后是第九名、第十名……直到最后一名死者,也就是刚刚在第六区她亲自赶赴现场的黎沐。大概用了十分钟,蒲桥简单介绍了每名死者的情况,除了每一名死者的意识数据都丢失、颅内计算机核心被烧毁以外,蒲桥还提到了一点受害者们的共同点:都是社会的男性精英阶层,有些干脆直接就是豪门显贵。 “区综合医院的副院长、普罗米修斯大学的高级教授和学生、企业高管甚至还有市参议厅的干部……看样子凶手的目标都是针对社会中的大人物?”与会的一名“大人物”直接发问,声音也一样经过了加密处理,听不出男女。 连开个会都需要提到一级丙等的保密级别,说起来你自己就不是大人物么……蒲桥在心里腹诽了一句,但表面不动声色:“是的。” “所以每一名死者的死因都是因为计算机核心过载烧毁?”蒲桥左手边第六位的“大人物”发问。 蒲桥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一名“大人物”提问:“会不会真是意外事故?毕竟意识数据转化核心的技术一直都没有公开,谁知道会有什么隐藏的问题突然爆发?” 这什么白痴问题……蒲桥顿时觉得心中有些疲倦。她本就不喜说话,在这里喋喋不休讲解情况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她叹了一口气,说:“不好意思这位领导,尽管我们确实目前不从得知意识转化核心的技术,这是国家机密,但是这项技术自问世以来到现在也有将近四十年的时间,已经历经了九次技术飞跃,实际上我们之所以此时此刻能坐在这,正是得益于这项技术的第六次飞跃,所以你要说它有什么隐藏问题,这个很难印证。”蒲桥顿了一下,继续说:“更重要的是,我们之所以确认这一系列连环恶性事件是人为的,是因为中间的相同要素太过一致,‘谛听’认定该系列事件人为的可能性已经达到了97.2%。不仅如此,我们还掌握了一条关键线索,这条线索我一会儿会汇报……” 尽管看不见表情,但蒲桥似乎能感觉到那张加密人脸似乎撇了撇嘴,就不再作声了。至于另一个问题……蒲桥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坐在她正对面的骆春立。老头除了会前说了几句套话之后就一直没说话,一直在听。见蒲桥投来询问的目光,他点点头:“可以说。” 蒲桥在心里苦笑了一声。这种案件核心信息都拿了出来,保不齐会增加她后续工作的难度:“所有死者的死因并不是颅内计算机核心焚毁,颅内计算机核心焚毁是受害人死亡之后的事。所有受害者的死因都是性兴奋超出限度,进而脑缺氧与脑贫血,最后意识丧失而亡。” “什么意思?” 蒲桥沉默了一下,正思考如何斟酌一下词句解释,就听到其中一个大人物说了一句:“就是以前老时候讲的‘马上风’,死在了女人身上!” 不管再怎么克制,听到会场中此起彼伏的古怪轻笑后,蒲桥还是难掩脸上的厌恶情绪:“……还请各位保持一下镇定,不用太过激动,我继续给各位讲解情况。” 会场中的笑声戛然而止,几乎不约而同地,好几个面孔模糊的人都朝着她这边看,蒲桥心里清楚,但仍毫不避讳地将眼神投射过去,尽管她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难得的,骆春立突然笑了一声:“没错,受害者们的死因就是过去人所讲的‘马上风’,学名是性交猝死,刚刚这位领导确实见多识广,现在还请各位保持一下镇定,我们继续听案子。”说完他向着蒲桥狡黠地眨了眨一下眼睛。 老头真是……蒲桥移开视线,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说:“根据我们已经掌握到的死者身亡前的身体数值报告,几乎每一个人的报告都指向远超正常值的性兴奋水平,控制兴奋的脑神经部分是正常情况下的数十倍,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在这种兴奋度下活下来。而计算机核心的焚毁都是在死者身亡之后,我们负责技术的同事推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受害者们在连接婆娑海时,因不明原因承载了远超颅内计算机处理上限的信息,另一种可能是受害者在性交猝死中释放的神经信号过于强烈,进而导致了核心短路。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原因,由于每颗我们收集到的核心都损坏严重,目前我们总局网技科还在复原中。” “有程序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吗?直接让人猝死?”又有人提问。 “一定会有的。”蒲桥说。“众所周知,3市居民在婆娑海内搭建的任何局域网包括其中的程序搭建,都需要经过我们总局审核与检阅,每一个程序的构建都要进行程度上的限制,并且‘谛听’针对婆娑海会全天候24小时保持巡视,对未登记在册的局域网会直接预警。但是婆娑海实在是太大了,并且它仍在时刻生长中,想要对其中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掌握绝无可能,所以有非法局域网能够解除我们针对计算机的人身安全限制、进而构建出这样的非法程序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这也是我们这几天的调查方向,通过寻找类似的程序,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线索。” “蒲科长,刚刚您说总局有掌握一条非常关键的线索,应该不是这个吧?”座下之中有一个人提问。 “这个线索的得来可以说是一个巧合……”蒲桥手一挥,会议桌上方出现一名中年男人的半身像,方脸秃顶。“……这是第十二名受害者,名叫文陵杰,是第十一区洛河科技制造司的司长。这名受害者由于童年的时候因车祸大脑动过手术,无法装载颅内计算机,于是他连接婆娑海的方式比较传统,也就是利用意识转化载具。”中年男人的半身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像半边蛋壳的躺椅。“各位可能不了解,通过载具连接至婆娑海,是我们现在已经开始逐渐淘汰掉的技术,相较于直接通过颅内计算机连接婆娑海,载具连接时间过长、过慢,并且很多能力受限,而且载具本身非常昂贵,但是它的优势在于,相比于直接用颅内计算机连接婆娑海,载具连接对人脑的负担更小,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利用颅内计算机连接婆娑海,就像是我们人本身直接跃入海中游泳,最多通过连接器给自己身上拴一条绳子,那么载具连接就是人坐上了一条船驶进了海中。” 蒲桥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虽然只是意识,但她仍感到些许疲惫:“然而,船还是翻了。四天前,也就是本月十八号凌晨十二点二十二分,文陵杰在连接至婆娑海的过程中突然精神紊乱,从自己家阳台跃下,坠楼身亡,而他的载具也出现了严重的过载损坏,内置的记忆模块也烧毁了,这也是我们目前所有死者中唯一一名死因不是因为性猝死的。”半空中的载具模型开始向外冒着火星。 “这与我们掌握的线索有什么关系?” “因为是载具连接的关系,文陵杰得以有时间能够登出婆娑海,但可惜也仅仅只是登出,他的神经仍然遭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在坠楼前一直在自己家中客厅嘶吼,嘶吼的内容只有一个词,他的家人和家中调控系统的录像都可以证实。” “什么词?” 蒲桥顿了一下,说:“兰若。他死前一直在吼着‘兰若’。” 蒲桥意识到,就在她说出这个词之后,会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这个词有问题?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骆春立,但老头面色如常,自前一阵向她眨眼之后就一直如老僧入定般沉默。 许久沉默后,终于还是有人意识到这样冷场太过不对劲,干笑了一声开口询问:“呵呵……兰若?那是什么意思?” “很多种可能。可能是一个局域网的域名、一个软件的名称,甚至有可能就是凶手本人的名字。但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来自受害者本人的线索,绝对不能忽视,目前我们还在围绕它进行调查。” “怎么调查?”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3节 蒲桥正准备开口,突然看到骆春立给她使了一个眼色,马上止住了。 一直像块木头的骆春立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手:“不好意思各位领导,关于那条线索因为非常关键,并且案件本身也还在侦办之中,详细情况我会在散会后给各位递交一份案件报告。临时局域网的时限也马上就要到了,也麻烦各位领导今天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清晨开会,还请各位早点休息,若无别的问题我们就先行散会吧。” 骆春立此举根本就是突然中止会议,要说没有人不满反而奇怪了,果然,骆春立刚说完,就有几个人低下头交头接耳,只可惜蒲桥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到底是什么。 “行吧,那就这样吧。”估计是明白会再开下去也了解不到什么新情况,那名问蒲桥掌握着什么关键线索的人抬了抬手,“只不过我希望总局的同志,也就是蒲科长还请抓紧时间破案,中央的领导对此案也非常重视,十六名死者,又全部都是社会精英,全市都人心惶惶,我们,包括你们骆局长,都顶了很大的压力,你要不计一切手段,知道吗?” “我明白。” “那就散会吧。”随着那人话音落地,他整个人瞬间坍塌成无数的小方块,随后就那样凭空溶解在了空气之中,其他人也同样如此。骆春立在“消失”之前还向着蒲桥挥了挥手。不过短短几秒钟,会议室内就只剩下蒲桥一个人,目力所及,会议室内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只不过这些裂缝过于平直,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刀在空气中刻上无数纵横交错的直线,这是一个局域网濒临解体前的前兆。 蒲桥摇了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喊道:“登出婆娑海。” 会议室瞬间炸成无数的小块,随后彻底消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蒲桥重又漂浮在那片充斥着无数局域网方块的空间中,顷刻之后她开始逐渐上浮,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蒲桥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天空急速的吸入,白色的空间迅速坍塌成一个小白点,直到彻底散失在黑暗之中。 “呕……”重新回到飞行舰的机舱内,视线刚恢复的那一刻,蒲桥顿时感觉到胃里强烈的不适,她开始弯下腰干呕起来,视觉界面在不断提醒她心率异常。好在白川早有准备,早已经把一只废弃的纸袋递在了她的面前。 “还好吧?要不下次开会我去吧。”白川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说。 “不用,”好一会儿之后,蒲桥才感觉那股反胃的感觉才稍稍减退。“谁连接都会有负担,总不能给我一个人区别对待。现在飞到哪儿了?” “停在一区的外围,你开会的时候总局给我发消息,说我们不用去局里报道了,这几天就专注于这个案子的侦破,需要各种支援直接联系勤务科和装备科就行了。刚刚开会怎么说?” 蒲桥接过白川递过来的一张纸,擦了擦嘴角,轻蔑地笑了笑:“还不是那些废话,爸爸们的嘱托罢了。要不是老头中止了会议,估计废话能说到明天。” 难得的,白川笑了一下:“骆局长?我猜他估计也是看你辛苦,毕竟是自己以前的徒弟。” 蒲桥哼了一声:“我倒宁可是因为他自己犯困坐不住了才散会,反正他明年就退休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也不在乎得不得罪人。不过他大概也不想对外透露太多关于我们的情报,今天这个会我们已经透露得够多了。” “今天都来了哪些人?” 蒲桥冷笑了一声:“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人我很确定,夏睿肯定是来了。” 白川听完也跟着冷笑了一声。实际上,这一系列案件引起总局的重视并开始着手调查,已经是第五名受害者出现的时候,前四名受害者都被视为意外事故被冷冷地搁置。第五名受害者夏思玉,也就是死于宇宙酒吧的那名学生,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他的三个朋友,就算是在诸多受害者中,他们的死相也算是惨烈:颅内计算机直接爆炸,爆炸时的火焰触发了房间的报警器。蒲桥赶到现场的时候,满地都是溅落的脑花和血浆。 但引起重视的并不是过于惨烈的现场,而是因为夏思玉本人的身份,或者说是他父亲的身份。 夏思玉的父亲夏睿,是第三区的区长。 “全市都人心惶惶吗……”蒲桥看着舰外,雨已经停了,但外面仍然是漆黑一片,除了上六区的灯光,城市的其他部分都陷在一片昏暗的混沌之中。 不知道苏河睡了没有,蒲桥突然想到。 第4章 蒲桥经常做一个梦。 梦里3市难得的放晴,天空湛蓝,只有几缕如丝一般的浮云。太阳偏近西边,她没有上班,而是在家休息。家中的陈设与现实中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阳台。梦里她总是从客厅的沙发起身,而苏河就坐在阳台上的一张椅子上,在阳光下向着她微笑。 “怎么就醒了?”蒲桥走到阳台上,还是一样的言语,还是一样的动作,苏河会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掌心中的触感真实得令人难以相信这是在梦中。而她知道自己总是会有着一样的回答:“你一会儿做什么去?” “所里临时有事,叫我过去一趟,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蒲桥很想告诉他,要他别去,不要去,但是在梦中她很努力地想要出声,却如鲠在喉,她只能听到梦中的自己说:“那你去吧,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好,我一会儿就回来。”苏河向着她微笑。 梦境的崩塌始终在这一个回答之后。蓝色的天空瞬间被如灰眼一般的浓云席卷,突如其来的狂风袭来,让蒲桥睁不开眼睛,只是一瞬间,椅子上的苏河化成了碎片,像是纸片散失在风中。她在梦中不停地呼喊,却无人应答,随后整个阳台崩塌,她直直地坠落,漆黑的大地在她的视线中急速地飞来。 蒲桥猛地睁开眼,如果不是安全带将她束缚在座椅上,她大概会像弹簧一样从座椅上惊吓得跳起来,她后背早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白川坐在她身侧的驾驶位上,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已经是白天,但天色阴沉,从舱内向外望去,目力所及都是像灰尘一样的惨白色。 “做噩梦了?”白川问。 “嗯……没事儿,大概是昨天没休息好。”蒲桥接过白川递过来的一张纸,擦了擦额头上淋淋的汗珠。“还有多久到27区?” “很快就到了,大概十分钟。” 其实不用她询问白川,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已经到了3市的边缘。飞行舰下的城区早已不像上六区那样繁华,放眼望去,大楼、厂房、棚户屋……各式各样的建筑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杂乱无序。自高空向下看,城区是灰黑色的,没有一丝亮丽的颜色,在阴沉的天空下更显破败,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煤渣。尽管建筑密集,但诡异的是街道上却路人寥寥,车辆也稀少,人似乎随着城市一起凋敝。 尤为扎眼的,是数百条如血管一样的巨大管道横陈在城区中间,一直延伸到远方。3市所有的污秽:工业的废渣、居民的废水、数不清的垃圾就流淌在这些管道之中,而管道的尽头是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3市第27区。它在3市27个区中面积最大,全区堆积着数不清的垃圾处理厂、污水处理厂还有着号称是全国最大的废料加工厂,全市80%以上的废料都被排放在此处。 因此27区还有一个别名,叫“巨人的肠胃”。 才刚从飞行舰上踏下来的第一刻,蒲桥就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空气中始终挥散不开的二氧化硫。视觉界面显示各式各样的污染指数都严重超标,她简直就是走在一桶巨大的污染液中,颅内计算机立刻响起警报:“警告,监测到您所处环境污染指数异常,请立刻离开;警告,监测到您所处环境……”警报每响一次,她的颅内计算机就要振动一下,她不得不关闭环境监测,顺带绕开路中间一只不知道在啃食着什么的肥硕老鼠。 他们飞行舰停落在27区一个巨大的垃圾焚烧坑的边缘,蒲桥看着边缘一个警告牌,上面写着此焚烧坑每日的定点焚烧时间,请勿入内云云。她环顾了一下,问:“线人说的那个人就住在这儿?” “飞行舰电脑显示这里比较好停泊,他住的地方不远,我们走过去。”白川一边回答一边将一条警用装备带捆扎在自己的身上,蒲桥自己身上也有一条,装备带左手边的槽位里是一根高压电棍,而右手边的槽位是一把二级的声脉枪——这是得知自己要来第27区后,蒲桥特意从总局审批的。27区可不止有3市最大的废料处理区,亦有3市最大的贫困区、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和最大的犯罪聚集地。实际上一路走来,蒲桥无数次感觉到身边那些黝黑的巷子和管道间隙中都有目光在盯着他们。 “如果真是如线人所说,他是做那种生意的,住在这里倒也正常。”蒲桥抬脚跨过一条废弃的电缆。 “是的,线人说如果我们是在寻找非法的局域网程序,找他就对了。他和那人做过生意,算是他的老客户,已经帮我们提前打好了招呼。”白川说。 “没有透露案件的情况吧?” “没有。我只是跟他说我们最近在追查一宗婆娑海内的色情局域网案,问他认不认识有技术能够构建那种程序的人。” “费用多少?”又是一只肥硕的老鼠蹲在前面的路中央,眼睛里闪烁着幽光,在盯着他们看。一路走来她和白川看到的人没几个,就算看到了每一个也都是阴沉着脸,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们,反倒是老鼠非常多见。 “没要钱。”白川捡起一枚石头,一抬手正中那只老鼠,只听那老鼠“吱!”一声尖叫,就迅速地逃开了。“他是卖色情信息包的,说是下次如果再被我们抓到了,要我们酌情处理一下。” “他倒还实在。” “确实……喏,我们到了,应该就是这里。” 在一面倾倒的巨大广告牌边有一幢灰色的一层平房,平房的闸门严丝合缝,门边的墙上有一个数码锁,锁上的墙角还有古董一样的肮脏监控摄像头。 白川敲了敲闸门,向着摄像头挥了挥手:“你好,我们是徐老板介绍来的,还请开一下门。” 蒲桥就站在白川身后,看着那个监控摄像头中的激光红点,她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这么古旧的监控设备是什么时候。大概过了几分钟后,闸门“哐当”一声开始缓慢向上抬升,闸门后是一道阶梯通向地下,楼梯间挂着一个灯泡,散发着冷白色的光。 “走吧,进去吧。”白川招呼着蒲桥,两人一起走下楼梯。楼梯弯弯折折,而且非常深。楼梯的尽头又是一道闸门,但比地上的闸门要小上很多,门上依然装着一个摄像头。这一次还未等白川招手,闸门就开了,显然是看到了他们。 闸门内是一个非常宽阔的空间,四周的墙壁向上弯曲,很明显他们在一根管道内,这应该是经由一根废弃的排污管道改造而成的空间,他们刚刚开的第二道闸门就建在管壁上。两边的管壁很明显被人改造过,密密麻麻的数字电缆架设在其上。蒲桥和老白向着管道的右侧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两边的电缆线路就越复杂,堆积的废物也越多。蒲桥扫了一圈,基本上都是计算机的硬件废料,有很多都是数十年前就被淘汰掉的老货,还有一些义体的残片。大概向内走了几十米后,经过一个拐弯,他们走到了管道的尽头,所有的电缆都汇聚在中央的数十台呼呼作响的台式计算机上。 蒲桥和白川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早被淘汰的老式计算机,就连市面上最差型号的颅内计算机,其运算速度也是老式计算机望尘莫及。但很明显它们都还在运转,计算机下的操作台前背对坐着一个人在不停地操弄,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无动于衷。 “你好,请问你就是宁静珑么?”蒲桥问。 那个人转过身来看向蒲桥,却并未起身。那是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男人,长发细目,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因为过于瘦弱而看不出他多大年纪,整个人就像一只老鼠一样缩在椅子里。他的两只眼睛都被血丝所填满,两边脸上有一块触目惊心的贯通伤疤,就像是被什么动物啃咬过一样。他转过身的时候,蒲桥才注意到他坐的并不是椅子而是轮椅。 还是一个残疾,蒲桥心想。 许久的打量对视之后,宁静珑开口:“是的,我就是宁静珑。”他的声音非常的沙哑,就像是干涸抓住了他的舌头,语速也非常慢,仿佛每吐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蒲桥猜测,他应该是声带受过伤。 “识别他,上传到人口系统,帮我查查他的个人信息。”蒲桥在心中向颅内计算机下达了指令,义眼开始复制宁静珑的面部信息。 “我们是徐老板介绍来的,想向你打听一下一种局域网的软件,他说在业内你的技术是最好的,不知道你是否方便。”白川说。 查无此人。要么就是这个人自出生开始就是一个黑户,从未录入过生物信息到人口信息管理系统,要么就是他当前的面部信息变化过大,已经超出了系统内45%的误差范围。义眼镜头缩放,宁静珑脸上的伤疤就像是一块蜘蛛网贴在面颊上,蒲桥更倾向于后者。 宁静珑沉默了一下,说:“两位应该是公共安全管理局的人吧,分局的?” “不是,是总局。”27区分局的管理在全国是出了名的混乱,蒲桥和白川这次来都没有给27区分局打招呼。 宁静珑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总局的领导竟然能屈尊来‘巨人的肠胃’,不容易。” 蒲桥和白川都没有接话,白川也只是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发作。像宁静珑这种没有身份的黑户在27区多如牛毛,几乎都从事着见不得光的营生,自然是对他们避之不及,碰个钉子不算什么。 宁静珑在轮椅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继续说:“说起来,公共安全管理区不是应该打击违法犯罪么?私自制作婆娑海内的局域网程序我记得刑罚不低,不抓我?” “分情况,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你,自然是不抓的,但是以后就说不好了。”蒲桥说。 宁静珑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但也只是一瞬。随后他直起脖子,看了看蒲桥,说:“你讲话还挺实在,怎么称呼?” “姓蒲,叫我蒲桥就行。这位是白川,我的副手。”白川向着宁静珑点了点头。 宁静珑冷冷地向着白川耸了一下脑袋,以作回应。“你们要找什么程序?” “一种用作色情场景下的程序,作用大概是能在使用者连接婆娑海时,进一步提升使用者的激素分泌速度。”蒲桥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灰色芯片,有半边巴掌大,已经糊了一半。 宁静珑从白川手中接过去,举过头顶端详了一下,说:“这芯片你们从哪儿找到的?” “从我们的一个工作对象的家中,当时插在这个人的连接载具里。”蒲桥说。 宁静珑冷笑了一声:“那人已经死了吧?” 蒲桥心里一动,但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插在载具里的程序插件都被烧成了这样,真人的脑子就算是块铁也疯了。”宁静珑将芯片递回来,“很遗憾这块芯片不是我做的,你们也不用费心思去找,手艺太糙,稍微有点技术的黑工坊都能做。” “手艺太糙是说它对人体激素的增值过高么?”蒲桥问。 宁静珑有些诧异地看了蒲桥一眼,似乎是没料到她会知道:“……不错,技术好的程序会将内里的功能作用调控在一个合适的阈值范围之内,尤其是色情功能的插件,既能让你比平日里更爽,身体的负担也不会过高。而像这种三流货,只是一昧的加强功能,而对身体的负担接近崩溃的边缘,只要婆娑海内稍微有一点外在数据的刺激,崩溃几乎是必然的事。” “没想到你们还会考虑到客户的身体,不应该是有钱就赚么?”白川说。 “只有客户不死才能持续照顾我们的生意,客户只登门一回,回去后就死了,生意还怎么做?这和杀鸡取卵有什么区别。”宁静珑突然诡秘地笑了一声,话锋一转“当然,如果对方的报价足够高,也不是不能做,毕竟有些有钱人的癖好你实在不懂,而他们真的很舍得为此花钱。” “这块的具体功能是什么,你能看出来么?”蒲桥问。 “像你说的,提高激素分泌、促进性能力……并不是什么高级货,功能大概也就这些,当然它都已经糊成那样了,不排除我有看走眼。”宁静珑说。 “那这一块呢,你认识么?”蒲桥向白川示意,白川从怀里掏出另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同样也装着一块芯片,但只有小指甲盖大小,而且光洁如新。 宁静珑的面色微微一变,虽然只是一瞬,但已经被蒲桥的义眼捕捉到。 拿过芯片端详片刻后,宁静珑说:“这块你们是从哪儿得来的?” “从一个人的家里,他把它藏在自己家里的一本书中,那本书我们查了一下,在市面上价值近三十万,而他竟然舍得把那本书的书页整个镂空,里面藏的就是这个。我们找到这块芯片后就带回了总局进行拆解分析,没想到它的保密层级竟然有二十二层,而且还在随机组合变化,我们的技术人员到现在才突破了十层。” “那教授人呢?”宁静珑问。 “已经死了。” 宁静珑沉默了一下,说:“这块确实是我做的。” 尽管早已经猜到,但听宁静珑亲口承认,蒲桥心中还是有些凛然。要知道网技科也不是吃干饭的,然而自她后来返回现场,从黎沐的藏书中翻出这块芯片以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二十名技术人员每日加班加点,才破解了芯片内里的保密层数一半不到,并且之后的破解难度是层层累加的,预计完全破解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这样高水平保密级别的芯片制作,竟然出自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手中,再考虑到他这个像是垃圾场一样的工作环境…… 天才。蒲桥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之后,蒲桥重又开口:“那它的功能是什么?” “放大感官。” “什么?” “这块芯片用于放大使用者的感官,不单单是提高使用者在婆娑海内信息的接受速度,甚至是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听觉、嗅觉、触觉、视觉……全方位的提升,当然现实感官的提升同样也会拉高使用者在婆娑海内的信息感受度,设定的阈值是30%。这种产品是私人定制的。” 这种东西如果流到黑市上完全可以大赚一笔。蒲桥和白川对视一眼后继续问:“你怎么卖给他的?你还卖给过谁?” 宁静珑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一般都是通过熟客介绍,不当面交易,如果是数字产品就留下熟客的id作为中转,收费也是。如果需要固体产品,就留下熟客的收货地址,再转交给对方,我并不直接过手。”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4节 白川突然发问:“你刚刚说这是私人定制,是什么意思?” 宁静珑冷漠地瞟了他一眼:“私人定制的意思就是这玩意儿不是量产的,是依照客户的要求做的。”他把装芯片的袋子丢回白川的手上。 “你应该不止做了这一张吧?”蒲桥问。 宁静珑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说了这是私人定制。” “我知道私人定制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觉得你和这张芯片的主人应该关系挺不错,不只是你刚刚说的仅仅是通过第三方周转交易的关系,毕竟我们都还没说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你就已经知道他是教授了。” 宁静珑面色没有丝毫变化:“所以呢,这也并不代表我就做了不止一张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你还说过有钱人很舍得为自己的癖好花钱,我相信想要提升自己感官做超人的有钱人应该不止他一位。而且既然是私人定制,我感觉有钱人的一些癖好还要通过第三方转述,似乎并不比直接和制作者商议联系来得更稳当。实际上我并不相信你是一时说漏嘴了,你只是在等着我们领悟到然后等你开条件吧?” 宁静珑大笑了几声,声音刺耳得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着玻璃。“蒲桥,蒲队长,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是那可是我的老客户,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的生意,和我情同兄弟一般,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让我提供对方的信息,会不会太轻松了?” “多少钱?” “一套墨工155型的激光刻印板,另加一套神经电子光纤,3500号,市面价不贵,合起来大概30000元,我不需要你出钱,只不过这些都是管制用具,我身份特殊不方便采购,就劳驾您给我送过来了。” 白川又皱了皱眉头,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蒲桥微笑了一下:“没有任何问题,三天后给你送过来,信息怎么说?” “钱与信息一并转给您的id号中,欢迎你再来惠顾我的生意。”宁静珑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 第5章 飞行舰在城市的上空穿行而过,天色阴沉又是临近傍晚,高楼建筑就像是一根根嶙峋的骨刺,直直地扎进灰色的大地上。没有下雨,但刮起了大风,风滑过飞行舰窗外的时候,就像有野兽在窗外呼嚎。气象监测早已经发出警报,3市临海,这几日会有飓风经过,看样子大风的触手已经提前碰到了城市的边缘。 “科里刚刚反馈,谛听那边针对‘兰若’的搜索有结果了。”舰舱内,自飞行舰启动后就一直闭目养神的白川突然开口。 “找到了么?”蒲桥问。 “不仅找到了,而且找到了很多。没有时间和地域限制,单就3市构建的与‘兰若’有关的永久性局域网就有72120个,如果拓展到整个婆娑海内就是3890281个,这只是永久性的、尚能够被我们锁定坐标的,还有曾经构建后来报备销毁的、临时性的、只是局域网内的附属程序的……还想听具体数字么?” “不用了。”蒲桥按了按额头,白川说完之后,她感觉像有一把铁锤在不断敲击她的眉心“所以说,还是只能从受害者所使用的特殊程序入手,没有具体的坐标或者精确范围的检索,在婆娑海内寻找一个局域网无疑是大海捞针。” “先从那块芯片着手?” “没错,昨天刚从宁静珑那儿收到那个人的信息后,我就已经托人联系好了,就在19区,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那这个装束是怎么回事?” 与往常出外勤不一样,蒲桥并没有穿着总局的制服,而是身着便服,白色的衬衫外套了一件米色的夹克,便服倒也不奇怪,真正惹人注目的是夹克的外兜里还插着一个小小的本子和一支笔,白川的装束与蒲桥差不多,这是下午他们从总局出行前,蒲桥特意让他换上的。 蒲桥浅笑了一下:“今天我们的身份并不是总局的办案人员,而是北斗人物杂志社的记者。对方是‘前知名作家’,我们今天自然是慕名而来,顺便为其出一期人物特稿。我是蒲记者,你是白编辑,可别记错了。”她的头发在脑后扎起来,扎成了一个小揪,蒲桥伸手弹了一下“别说,这么扎起来还挺好看。” “对方同意了?” “刚联系上表明身份就同意了。” “隐藏身份我倒是知道,但是为什么还要专门配置一个本子和笔?采访的话直接让计算机记录音频或者不就行了么?” “这是对方要求的。”蒲桥从兜里拿出笔记本放在手里拍拍,似乎在掂量本子的重量。“据说这是他的习惯,或者可以说是癖好……他说他只接受采访者使用实体纸质化的东西,只有那样才能保证他‘语言的纯洁性’,这是昨天我联系他时他的原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作家是不是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我想是的,也不只是作家。所以一会儿飞行舰不要停在他家门口,我把坐标发给你,停在他家稍微远一点的位置,我们走过去就行了,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蒲桥与白川从舰上走下时,天色已经昏暗,大风仍然不止不休,海面翻腾不止,阴沉的天与阴沉的海搅和在一起,分不出界限,黑色的浪花被一道道卷起再被一道道拍碎在斑驳的海堤上。墨江的入海口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岛屿,距离海岸线大概二十公里,第19区就囊括了整个岛屿的面积。传言在3市尚未成长得如此巨大臃肿之前,第19区就是政府行政区划的最后一个区,所以才在3市的最东端。但随后急速的城市发展,周围的县乡还有小城市不断地被3市所吞噬,城市逐渐向西移,第19区也日渐衰落。如今岛上的人口建筑多分布在岛屿靠近海岸线的西岸,而东岸逐渐荒废。 飞行舰停留的位置却恰恰是第19区东岸。飞行舰停稳后,蒲桥和白川沿着海堤边的石道一步步向前走,有着颅内计算机联通义眼的夜成像,蒲桥不需要光源也能看得清路,但剧烈的狂风和呼啸的海浪,还是让她走在路上有些戚戚然。依照那人自己提供的坐标显示,目的地就在堤坝的尽头,那里几乎已经是19区大岛的最东端,再向东便是茫茫的大海。 “应该就是那儿了。”大概走了十多分钟后,白川向着前方遥遥一指。在堤坝尽头的狂风中,矗立着一座四层楼高的圆形砖楼,像是碉堡一样安插在大海的边缘。砖楼的外侧用铁栏围绕,蒲桥按响铁门上的门铃,沙哑的电铃声在狂风骇浪中仍然刺耳。不一会儿,只听“咔嚓”一声,铁门徐徐打开。蒲桥和白川走进室内,当先便是一个又大又深的客厅,没有窗户,还在用着原始的灯泡照明,室内光线昏暗,空气沉闷凝重,中央一套深色的木制沙发,房间的主人就坐在那儿。 “你好,请问您就是丁峻丁老师么?我是北斗杂志的记者蒲河。”蒲桥杜撰了一个假名字,开口问道。 坐在椅子上的老男人站起来,还未等蒲桥伸出手来,便向前一步先握住了她。他身材魁梧,头发花白,只是眼神略有一些暗淡,但讲起话来却精神十足:“没想到蒲记者这么漂亮,还这么年轻,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快请坐,快请坐。”言语之外,却是对站在一边的白川毫不在意。 “您太客气了,应当是我们感谢您能接受我们此次采访。”蒲桥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丁峻的手中抽了出来。 “那是应该的,我一直都非常支持媒体的工作。您请坐您请坐,我马上安排人来给您倒茶……李花!茶呢!还不快给客人上茶!”伴随着丁峻的一声怒吼,从客厅一个角落里走出一个沉默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上了茶水与点心,放稳后又沉默地退回客厅黑暗的角落中。全程她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来客一眼。 “这位是……” “这是贱内,她是个哑巴,做事毛手毛脚的,还请蒲记者不要介意。”丁峻端起茶杯,故作深沉地抿上一口,随后呼出一长串白气。 真是有病……在刚进门不到一会儿,蒲桥心中早已经对面前这位‘前知名作家’有了深深的反胃。昨天她在拿到信息后才知道,面前这个猥鄙的老男人,在十多年前竟然是3市文学圈中领军人一般的人物,在3市乃至全国的文学圈内都颇具资历与名望,只是他自很早以前就宣称自己决定过上隐居的生活,退出文坛,在当时的文坛内部还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新闻,没想到真见面却是这么一个货色。 这次所谓的采访,是蒲桥经由总局勤务部联系的,理由是要给丁峻做一个有关于他的人物专访,但落座之后丁峻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探听她的个人情况,迟迟不肯进入正题,还时不时就把自己的手握在蒲桥的手上,一旁沉默的白川早已经面色发白,显然是已经怒到极点,只是碍于他们现在的身份才不便发作。 好一会儿之后,见丁峻仍然喋喋不休,蒲桥实在忍不住了,放声说道:“丁老师,时候不早了,要不我们还是尽早开始采访吧?” 丁峻愣了一下,随后故作爽朗地大笑了几声:“不好意思,我和蒲记者是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还请不要见怪,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他抿了一口茶,随后摊了摊手,“不过还请不要使用计算机,我只接受纸笔采访,还请勿怪。” “这个我们了解。”蒲桥一边说一边掏出纸笔。采访的问题都是总局勤务科提前准备好的,只要照着念就行了,她哪会什么采访。再说采访是假,套话是真,蒲桥的原意就是想借着采访的名义一步步套出丁峻关于他使用那张超感官芯片的相关信息。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哪怕从蒲桥这个外行人的角度来说,也觉得这次采访非常失败,套话更是无从谈起。丁峻面对她抛出的种种问题,只会慷慨激昂重复自己多年来在19区隐居的经历,诉说着关于什么自小文学梦之类的空话套话,甚至蒲桥一度怀疑丁峻是不是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但是蒲桥一直开着义眼观察他,一边看他高谈阔论,一边在检查他的心率。丁峻的心率一直高于正常值,显然他在絮叨时的那股亢奋劲不是装的。 时间继续流淌,已经接近深夜,但蒲桥仍然没有从丁峻口中得到任何实际有用的消息,白川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忍住没有打哈欠。看着丁峻依然吐沫横飞的模样,蒲桥明白,今天大概率是无功而返了。 正当蒲桥准备择日再来的时候,那个沉默的女人又一次从黑暗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续上茶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她看起来和蒲桥差不多年纪,个子很高,头发扎成马尾,样子很清秀,只是眼神中毫无任何光亮,少了许多生气,看起来就像是一架人形机器。 “丁老师,尊夫人和您感情如何?”蒲桥突然发问,这个问题并不在他们事先预备的采访问稿上,白川有些疑惑地看了蒲桥一眼。 丁峻最初似是没有听见,仍在继续对着自己青年时的文学梦侃侃而谈,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蒲记者,您刚刚问我什么?” “我问您的尊夫人是不是和您感情很好。” “哼…”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踩到了脏东西一般,丁峻冷哼一声,顺势靠在那张沙发上。“还算不错,只可惜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我和她也只能算得上是普通的夫妻情谊,算不得爱情。说起来我这一生了无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未曾拥有爱情。” 蒲桥强忍住心中的反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难道尊夫人和您不是爱情吗?” “当然不是,”丁峻摇摇头,“我说实话,她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和她结婚快有三十年了,我还记得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会儿我在外出差,她在一家商店内收银,我第一眼就瞧中了她的眼神,特干净,当时我就想:我这辈子一定要娶她。但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犯了错误,我并不在意她是个哑巴,但是她完全不读书,也不懂文学,也不懂我的痛苦,面对着她我就像是面对着一面空白的墙,所以我和她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蒲桥思考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那您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呢?” 丁峻突然一笑:“蒲记者,你有看过鄙人的拙作《残梦》吗?” “当然有看过。”其实蒲桥压根就没有看过,只是昨天她对丁峻个人信息进行调研的时候简单了解了一下。两年前,作为丁峻暌违文坛十多年的又一新作,《残梦》讲述了一个落魄的年轻学生终日混迹在酒场中,却机缘巧合在一场梦里遇到了自己的毕生挚爱,学生终日与爱人厮守在梦境世界直到梦境彻底散失,学生郁郁而终。 无病呻吟。调取该书的信息时,映入蒲桥眼帘最多的评价就是这四个字。 丁峻说:“书里的主角那样的爱情,就是我所觉得的真正爱情。不用长相厮守,只求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中能有一个真正理解你的人。哪怕只有片刻,那也足以够得上是爱情的真谛。”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叹道:“其实蒲记者,《残梦》这本小说并不能完全算是虚构……或者说是半纪实也不为过,因为我是真的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虽然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婆娑海,但是谁又能说婆娑海不是一场瑰丽的梦呢?” 蒲桥微微一怔:“您刚才是说,您创作这本《残梦》的灵感来源,是两年前在婆娑海中遇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是的。不过不是两年前,而是三年。”丁峻露出一副回味无穷的表情。“就在一个局域网内,那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真好比是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我们分别之后,我感觉灵感源源不断,于是闭门用了一年的时间,将这段经历进行艺术加工后写作了《残梦》。我写完后为了能与她再次见面时,能够在灵魂上与她有着更深层次的共鸣,还专门找人定做了一枚能够提升感官的芯片,可惜做好后我再去婆娑海却没有再遇见她,那个局域网我也找不到了……说起来我其实一直都很反对在神圣的人身上进行过多的改造,就连三十多年前法令强制推行安装颅内计算机时,我还撰文强烈反对过……” “小倩,她叫小倩,唉,我不知道我此生还能不能再遇见她。” 蒲桥和白川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一时分不清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在装蠢。丁峻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袒露了自己使用非法私制芯片的事,连一点遮掩都没有,这让他们前期所做的那些准备都显得有些白痴。 沉闷的轰隆声自房间外传来,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海潮声,像是有无数匹巨大的马在房间外面的黑夜中疾奔而过,颅内计算机已经发出了大雨红色预警。听着外面的风雨声,蒲桥突然反应过来:“您刚刚说在一个局域网内遇到了梦中情人,她的名字叫小倩?” “对呀。”丁峻笑眯眯地说“蒲记者是不是不相信?要我说我也不相信,与她的相遇真的跟做梦一样……” “可不可以向我多讲述一下她?”蒲桥问。 “很抱歉蒲记者,唯独这个事我无法答应你。”丁峻笑着摊了摊手。“有关于我与她的一切,我都写在《残梦》之中了。我无法用语言描绘她,若你想了解她,就请去我的文字之中吧。” “您说的那个局域网,是不是叫做‘兰若’?”蒲桥突然话头一变。 “哗啦”一声,丁峻手一个不稳,滚烫的茶水全浇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不自禁惨叫了一声,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旁他的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过来。 “别碰我!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不好意思蒲记者,一不小心没拿稳,见笑见笑。”丁峻拨开妻子伸过来的手,一边拿纸擦拭一边向着蒲桥尴尬地道歉。“蒲记者,您看今天也这么晚了,我年纪也大了,要不今天的采访就到此结束吧?之后若我再有空再跟您联系?” 这是摆明下了逐客令了。虽然十分猝不及防,但是蒲桥所有想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用丁峻联系,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来主动联系他,但那时可就不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了。“那今天谢谢丁老师了,和您交流非常愉快,我们下次再联系。” “小事小事,欢迎蒲记者得闲来坐。” 铁门在蒲桥和白川身后缓缓合上,外面早已经是暴雨倾盆,等到蒲桥和白川深一脚浅一脚返回飞行舰上后,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早已经湿透。 “等回总局了,好好消毒吧。”白川拧了拧衬衫里的水。 “消什么毒?”蒲桥没听懂。 “和那种货色讲话,你回去后不消毒?” 蒲桥笑起来:“你讲话也太刻薄了吧,消什么毒,改天我们还得再次登门谢谢他呢。” “也确实没想到会有这种蠢货,但是他的话可信吗?”白川也笑起来。 “不管他可信不可信,但我们总算是抓到了‘兰若’的一点踪迹。通知科里的兄弟,让‘谛听’针对婆娑海内有关于‘兰若’的搜检进行划分,目标局域网、娱乐类,活跃时间定为三年前的十一月下半月,容量大小定在十人以上,就以此为限定范围搜检。” “没问题。”白川启动舰载计算机,飞行舰周围的雨幕轰一声四散而飞,白色的前探照灯刺进不远处黑色的大海。正当他们将要起飞的时候,蒲桥突然看到往丁峻家去的堤岸路上,在探照灯的照耀下,有一个人的身影在跌跌撞撞向他们这边跑来,过了一会儿蒲桥看清了那个身影,是丁峻的妻子,她头发凌乱,脸上有斑斑血迹,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显然是黑灯瞎火一路跑过来,摔了不少的跟头。她在刚看到飞行舰的时候很明显吓了一跳,直接愣在了原地,但随后她就反应了过来,向着飞行舰不停地挥手。 蒲桥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出事了,载上她,直接开回去!” 飞行舰直接降落在那栋砖楼的院子之中,尚未停稳,蒲桥便从飞行舰上纵身跃下,随后推开大厅的门,却没有瞧见丁峻的身影。他的哑巴妻子待飞行舰停好后跌跌撞撞跑进来,拉着蒲桥向着顶楼跑去。 推开顶楼一间卧房的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烧焦的糊味和铁锈般的血腥味。丁峻半躺在床上,赤身裸体,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毯。房间非常的小,除了一张床外室内再无别的装饰,显然是丁峻专门用来连接婆娑海而用。而丁峻双眼紧闭,嘴角似乎还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窝、嘴角、鼻孔都在流淌着殷红色的鲜血。 第6章 窗外的灯光亮了一下,忽又熄灭,又再亮起,武装无人机像候鸟一样自大楼的间隙中穿行而过,而机翼的引擎声伴随着大风声,又像是蜂群,嘈杂无序。一颗颗水珠沿着一条又一条看不见的轨道从蒲桥身上滑落,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女人有些消瘦,平直的鼻子,瞳孔黑白分明,只有细看时才能注意到右眼的眼球夹杂着一点金色——那是她装载的义眼。她走出浴室的时候,头发还没吹干,借着窗外的光亮,蒲桥看着自己身上的水珠,细细麻麻,像是起了一层疹子。 她径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棉布的长裙,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垂到耳畔。义眼的夜视已经关闭,她只能勉强看清黑暗里家具的线条,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明明已经冲洗了很久,但她却似乎仍能感觉到掌心中鲜血的黏稠,凝结成血块粘在她的手心。 卧室的门向一边划开,苏河无声地走出来坐在她的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蒲桥的肩膀上:“怎么不进去睡觉?” “太晚了,我怕吵醒你,再说了我也睡不着。”疲惫像被褥一样层层盖在蒲桥的身上,但她却毫无困意。她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但随即意识到在这片漆黑中,就像她看不清苏河的脸一样,苏河也看不清她的脸。 “没关系。”苏河慢慢地将她的头拨过来,搁在他的肩膀上。“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不用怕吵到我。” 她记得很多年前,在很多时刻,苏河也曾这样将她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第一次她记得是在八年前的冬天,那是她与苏河相恋后的第一次约会。他们在一家旧式影院中一起观看了一部数十年前的爱情片,美人迟暮,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为她而死的爱人,坠入天堂一般的梦境,梦里巨轮并未沉没,所有人都在为他们的爱情献礼,在梦境行就高潮之际,苏河也是这样,轻轻将她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握紧了她的手。那是3市为数不多的旧式影院,新的技术带来新的理念,而新的理念引领新的时代。过去观影时“灵魂的震撼”不再只是一句感慨,而是在意识数据的技术下成为一种切实的物理刺激。新时代大步向前,旧时代的一切自然被迅速地遗弃,于是影院跟着荧幕中的少女一并衰老,陈旧得就像是落灰的标本。而就在他们看完电影后不久,那家影院也宣告结业,不久便被拆除,没有留下一点余灰。 还有一次,则是在苏河陪她一起给她父母扫墓的时候。在第16区有一片巨大的陵园,一条大路将陵园分割成两片,沿着大路一直往前就能到达墨湖边。3市成千上万的人都葬在第16区,他们的数量逐年增加,蒲桥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过:总有一天,16区的死者会超过生者,16区会成为3市最寂静的角落。那天她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母亲的墓碑就紧挨着父亲,两块小小的黑色方形石头用白色的字体刻着他们生卒的年月,这就是父母在这世上除她以外残留下的最后痕迹。也是像这样,苏河轻轻拨着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看不到苏河的表情,只能感受到耳边他温热的呼吸。 丁峻的家安置在19区大岛的尽头,又是飓风天,狂风中飞行舰摇摆得就像是挂钟上的摆锤。第19区分局的人只能驱车赶来,直到半个小时后才赶到现场。蒲桥手上的血迹并不是丁峻的,而是他的妻子的。在追赶蒲桥他们的时候,她一脚踩空滚下了堤坝,万幸滚下的是不靠海的那边,才没有落进大海。她的头摔破了,身上的擦伤也是不计其数,附近没有医院,蒲桥只能用飞行舰上自载的医疗箱给她做一点简单的处理。也是在处理的时候,蒲桥才发现这个女人并没有装载颅内计算机,蒲桥不懂手语,也无法通过颅内信息传递和她交流,人口数据库中没有那个女人的信息,而丁峻个人信息中的婚姻状况醒目地显示“未婚”两个字。分局的人在搜检现场时,那个女人就一直坐在大堂中央那张丁峻坐过的沙发上,不哭也不闹,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日子以后会很难过。”蒲桥说。 “那个作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她吗?”苏河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说是说十几年的夫妻,但丁峻根本就没有和她结婚,甚至她是不是自愿与丁峻生活在一起都不知道。她没有任何法律上的继承权,还是个黑户口,连计算机都没有装载,现场勘查完后分局的人就把她带走了,应该是要处罚她。”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5节 回想起深夜在丁峻家中发生的事,蒲桥又感到自己的脑袋隐隐作痛。少有的,她在勘察的现场与分局前来协办的同事吵了起来,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工作中爆发那样激烈的情绪是什么时候。对丁峻妻子的处罚合法合规,没有户口就是没有户口,更别说她没有装载计算机,也并不符合第277号法令所规定的“不装载计算机”的例外情况。分局的同事已经够给蒲桥面子,甚至都没有用上拘束用具,但是那时她就是忍耐不住。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那女人要被分局的人带走时的眼神刺痛了她:没有愤怒也没有疑惑,她静静地跟随在分局的人的身后,眼神空洞,像是被人圈养的某种宠物,只是脖子上少了一根铁链。场面十分混乱,那个小个子的勘察人员骂蒲桥是“疯女人”,白川差点和他动起手来。 但也许那个人说的没错,说不定她确实是疯了。她的头疼越来越频繁,睡眠也越来越惊醒,接下这个案子之后她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每天只有短短的三四个小时的睡眠,自3市的一头飞向另一头,能够施以援手的只有白川一人。16、不,现在是17名死者,事涉那么多大人物,就像敏感的动物总会先一步远离危险的环境,总局里其他科室的人对这个案子都是避之不及。就算骆春立给了她极大的调度权,但是那些人总是有理由能够推脱延后时间:骨干出差、先走程序、文书不对……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她知道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就交给蒲科长吧!她那么年轻,还那么有能力,她可是网技科乃至总局历史上最年轻的科长,还是一个女人。能者多劳难道不正是世间的正理吗?就算她出事了,不还有她以前的师父给她顶着吗?”闲言碎语早就流进她的耳朵中,一如当初她提任之时,“一个女人在29岁的时候提任科长?谁知道她师父在这其中有多大的助力”。 还好,还好还有苏河,即便她与苏河在一起时的宁静时刻总是像泡影一样稍纵即逝。 “你继续去睡吧,今天不上班?”在黑暗中静坐了很久,蒲桥才觉得自己的头疼稍稍缓轻。她伸出一只手滑过苏河的下颌,短短的胡茬感到轻微的刺挠。 “不用,这一段时间我都不用去所里了,程序上的实操应用基本告一段落,已经可以投入婆娑海内的局域网使用,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苏河摸了摸她的脸,“倒是你,真的不去休息一下吗?是不是头疼又犯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苏河正准备起身,蒲桥伸出手拉住他,又重新把他拉回沙发里。“大概一会儿我就又要出去了,睡也睡不着,就这样吧,挺好的,不用倒水。”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便于更好地将头枕在苏河的肩膀上。室内恒温调控少见的没有停止运行,客厅很温暖,只是降噪依然没有修好,窗户在肆虐的大风中微微震动。 “说起来,你最近在做的那个项目是什么?”蒲桥突然问。 “之前跟你说过的,忘记了?” “忘记了,再跟我说说。” “一个局域网的程序,算是我们所的核心项目,已经开发三年了,这三年所内多半的资源都在围绕着它打转。”苏河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说,“不过我们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太多,和延长局域网内的感官时长有关,等到投入应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我告诉你怎么用。” “好,没问题。” “你呢?之后的工作怎么做?” “婆娑海内划定的范围已经交由谛听去进行搜检,确认了是一个局域网,又划出了足够多的筛选条件,不怕找不到‘兰若’,也许很快就要出结果了。” “如果找到了然后呢?直接登录?” “我有这么想过,但我还是考虑先用天锚将其固定封锁。死了这么多人,没有提前解析它的内部环境就贸然登录太危险了,更何况我还有些疑惑需要去问问那个人” “哪个人?”苏河问道。 蒲桥顿了一下,回答道:“一个私制程序芯片的技术人员,水平非常高,简直就是天才。我们总局自己人看过他做的程序之后没一个人不赞叹的。尤其是他有残疾,住在‘巨人肠胃’里,很难想象仅凭他手里的素材就能制作出那样的程序芯片……”蒲桥突然止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好不容易我才回来,光围着工作说去了。” “这有什么,我挺喜欢听你跟我说你工作的事。”苏河笑了笑,“不过你说的这个人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同事,他在我们所里负责另外一个核心项目,也是天才一般的人物,他是普罗米修斯大学毕业的,专攻局域网程序设计,改天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是吗?他是……”蒲桥刚想继续再问,熟悉的机械式女声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听完讯息,蒲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开始换衣服。 “要出去了么?去总局?”苏河也跟着站了起来,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是的,谛听反馈,依据我们提供的筛选范围,已经找到了疑似目标。” 苏河看了一眼窗外:“风还没有停,还是坐飞行舰去吗?” “市内不打紧,白川来接我。”蒲桥理了一下衣领,总局的制服胜在轻便,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她已经收拾妥当,“你快去睡吧,不用等我。” “好。”黑暗中蒲桥看不清苏河的脸,只能听到他轻笑时的鼻息声。“那我去睡了,路上注意安全。过两天应该就要放晴了,等你忙完我们一起出去玩。” 过两天要放晴了吗?蒲桥正要出门,听到苏河这句话微微一愣,脑袋突如其来地刺痛了一下,等她再回头时苏河已经走进了卧室,客厅已是空无一人。 “禁止区域已经用天锚划分好了么?”电梯门在蒲桥面前徐徐打开,她快步沿着白色的通道一路向前,直直前往走廊尽头的一扇黑色大门。 “已经划分好了,以八个坐标为基点,划出了400立方公里的范围,已经是最小范围了。”白川同样疾步跟在蒲桥的身侧。 “目标观测范围多大?” “ 估计大约在350立方公里,外形是山体,但是周身有防卫机制,没有突破的话观测不明。” “若没有防卫机制才是奇怪了。”蒲桥冷笑一声,“让科里的兄弟们做好准备,老头前几天已经批复了我的权限,我来调动谛听”她划开走廊尽头大门上的密码锁,录入自己的虹膜。“准备好20000……不,30000个天锚,把它钉死在婆娑海!” “明白!” 大门向两边打开,蒲桥和白川并肩走进去。这是公共安全总局的网技中心,算得上是蒲桥所管的网情科的办公地。门内是一个半圆形的宽广密闭空间,自高向低分列了好几排,此时每一排都有十几个身着总局制服的技术人员正在各自的全息显示屏前忙碌操作,见到蒲桥路过,最多抬头问一声好,便继续埋头工作。最低一层一字排开二十几架载具,其中十几架上已经有技术人员接入,显然是已经登录至婆娑海。而载具前不远的位置,全息投影在半空中显示着一团不断扭动的球状物体,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线条纠缠成的一个毛团 “谛听!集中5%的流量对那个局域网进行监控。”蒲桥向着那个毛团叫了一声。 “5%?这么多?今儿事这么严重啊?”听到蒲桥的声音,那个扭动的毛团停滞了一下,随后身上缠绕的绳结迅速伸展变化,在毛团的表面拧成了一个嘴唇的形状,一张一合,那个慵懒的声音就是从嘴里发出来的。“蒲科长在外奔波辛苦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驾光临,要不先坐下喝杯茶?” “再这么碎嘴,我就关了你的情感模块。” “开个玩笑嘛,这么较真干嘛。”谛听吐了吐舌头,看起来就像是毛团拉线。“生物信息确认核实、等级权限确认核实、数据调动、目标选择……哎嘿!天地神人鬼、蠃鳞毛羽昆、坐地听八百、伏耳听三千!”随着它最后一个字落音,谛听身上的线条瞬间炸开连上室内每一面显示屏的背部,一阵急促的电流滋溜声,每一名技术人员的显示屏都显示:针对局域网‘兰若’的监控速率提升了4407%。 “怎么样,我厉害吧?”半空中的毛团变化出一只类似狗爪的手,挠了挠头。 “厉害是厉害,但最后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谛听调动数据的时候,蒲桥已经坐上了空余的载具,正要把连接器插在后颈上。白川就坐在她旁边的载具,已经先她一步连接上了婆娑海。 “我自己参照以前古文写的贯口,怎么样?是不是有气势多了?”谛听洋洋得意 “迟早给你把情感模块关了……”蒲桥摇了摇头,将连接器插入后颈,转瞬间巨大的黑暗向她袭来。 “那就是‘兰若么’?”蒲桥的意识已经连接至婆娑海内,却并未如上次那样滑翔在空中,而是踩在一块悬空的黑色平板上,每当她要向前一步迈进时,脚下就会跟着出现新的黑色平板。蒲桥一步一步向下走去,白川跟在她的身边,这一次婆娑海远比她上一次连接要显得空旷了许多,在她斜下方无数奇形怪状的局域网当中,被人为开辟出了一个巨大的正方体空间,空间的边缘闪烁着雷光,所有的局域网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一个横亘在空间的正中央。 那是一个巨大的悬空山体,山峰像积木一样层层垒叠,起伏不一,就像一万道海浪并列在其中。山体的周围环绕着浓郁的白色云雾,教人看不清山体的全貌,只偶尔从云雾的间隙,露出其下苍青色的山头。不同于翠绿的上摆,山体的下摆却是裸露的岩石,一块一块堆垒在一起。而仔细看过去,在山体云雾外的空间上,有无数个小黑点将整个山体包围起来,再仔细看,黑点的周围还有人影在闪动 “应该是的。”白川刚应声,远处黑点边的一个人影便向着他们飞来。待到人影凑近后蒲桥才看清是一个年轻女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胸前挂着标有名字“赵若誉”的铭牌。她脚踩着悬浮的黑色平板,向着蒲桥和白川点头致意:“桥姐,‘天锚’已经设置好了,随时可以锁定。” “好,采用艮式锁定阵,强度拉高到一级,绷紧一点,开始吧。” “是!” 随着蒲桥一声令下,那名叫赵若誉的技术人员向着远处黑点边的其他人影比画了一个手势,人影们纷纷向着山体的远处撤离。只见‘兰若’周边的无数小黑点开始迅速地散开,拉近看后才知道,所谓的黑点实际上是一个黑色的螺旋锥体,每一根锥体都有数十米长。锥体散开后便开始旋转,每旋转一圈,锥体的尖端便向前延伸。不一会儿,自远看去,每一个小黑点都变成了一根细线,漂浮在大山的周边。 随着赵若誉的又一次挥手,“细线”陡然拉长,穿透云雾扎进山体之中。不是一根“细线”射出,而是所有的“细线”一起射出。尽管很快云雾就聚拢成了原样,但有一瞬间,浓郁的白雾还是被刺得千疮百孔,山体表面就像是长出了无数根黑色的针刺。 11月28日5点37分秒,局域网‘兰若’锁定成功。 第7章 “这是你要的墨工155型的激光刻印板。”蒲桥从自己手中的黑箱子里拿出一块光滑如镜的板子,又指了指自己脚边一捆半透明的细线,“还有这个,3500号的电子神经光纤,你没说要多少,我只给你带了20米,如果不够的话你再和我联系。” 排气窗口的巨大风扇在阴暗的管道中呼呼作响,宁静珑从面前的操作台前转过身,有些诧异地看了蒲桥一眼,笑道:“我是没想过这些东西还要劳驾您亲自送来。” “没有多少快递愿意接单送至27区,你住的地方就算在‘巨人的肠胃’里都算挺深入了,被抢劫的概率实在太大,我正好也有问题还需要请教你。”蒲桥从宁静珑工作室那一堆破烂的旮旯中抽出一把椅子。锁定兰若后,她只浅睡了三个多小时,非常的疲惫“方便我坐下聊么?” 宁静珑耸了耸肩:“你随意,钱我此前已经转给你了,如果不够就告诉我。” “不用,我已经退给你了。就算是我邀你与我们合作的见面礼,我们有办案经费,可以从里面报销。”蒲桥拍了拍椅子上的灰尘,轻推一下,顺势坐在了宁静珑面前。 宁静珑咧嘴笑了一下,脸上的伤疤随着他肌肉的牵引扭到了一起,看起来有些瘆人:“我是没想到总局的人会这么慷慨,所以我这算是临时工了吗?” 蒲桥脚尖点了点地:“如果非要严格认定你的身份,应当算是线人吧,毕竟你真的给我们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 “能够帮到总局的人是我的荣幸,那既然蒲科长这么慷慨我也就却之不恭,下次再有这种生意麻烦再找我。”宁静珑接过蒲桥递给他的电子神经光纤,随后将轮椅调转了一个方向,将光纤的一头按进一个转化接头,随后插进他脑后的颅内计算机接口中,另一头他则接在他面前操作台下的一个插口之中,便开始工作。只见他两只手在老式键盘上飞速起落,几乎没有停止的间隙,几十台计算机的屏幕上代码与数据开始不断更迭变化,看不见的角落里,巨大的风扇开始全速旋转,就像暗处有一头野兽开始咆哮。 从蒲桥的位置,她只能看清宁静珑的侧面,在巨人肠胃里生活的人,好像对环境的耐受能力都要高于常人,宁静珑的工作室很明显针对计算机的散热做得并不怎么样,尽管已经临近十二月,但是管道内部的空气蒲桥都觉得有些闷热,但宁静珑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脸上连一点汗滴都没有出现。瘦弱、憔悴、残疾,以及因长期没有照射日光而异常苍白的皮肤,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单拎出来他就是一个落魄的年轻人,这种人蒲桥曾经见过太多,不管是在27区,还是在整个3市。一场突如其来疾病、一次裁员、一次颅内计算机的突然感染……在此时的3市,想要摧毁一个年轻人实在太过容易。他们并不会被一下子摧毁掉,而是先死去精神,剩下残存的肉体慢慢腐朽,他们人生最后的结局很多都趋于一致:沉湎在婆娑海深域内某一个非法的局域网中,享受自己此生唯一一次无所不能的快感,随后在高强度的连接中过载,最后口吐白沫死在自己不到五平方米的狭小公寓中。 然而宁静珑却与蒲桥见过的那些人全然不同,别说是死去,他的精神根本是在燃烧。金黄色的义眼聚焦在宁静珑的眼眸中,他几乎纹丝不动,只有极密的手速、暴雨一般的敲键声和他瞳孔中不断变化的屏幕前的光亮,还在提醒着蒲桥他在工作。接手网技科三年,蒲桥自认自己在专业能力上也算颇有造诣,但是宁静珑此刻所做的工作她几乎不能理解,她唯一能看懂的是,宁静珑构建了一个局域网的程序,它的大致框架已经基本成型,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 天才。蒲桥不由得再一次在心里感叹。 又过了几分钟后,呼呼作响的风扇声开始一点点慢下来,几块屏幕上的亮光开始变得黯淡。宁静珑拔出自己脑后的光纤,长吁了一口气。随后朝着蒲桥把轮椅转过来:“不好意思蒲科长,刚刚收到一个急活,正好你把光纤送来了,我就先把事处理了一下,你有什么事你继续说吧。” 蒲桥定了定神,说:“丁峻死了,你知道么?” 宁静珑微微一怔:“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晚上我们按照你提供的信息去找他之后。死因与我们这个案子内此前所有的死者都一样,因为事发突然,现场也出了一点其他情况,所以我今天派我副手先去19区分局移接材料去了。” “真可惜,那老头还挺有意思的。”宁静珑吧咂了一下嘴。 蒲桥直视着他,很久之后才说话:“我猜,你早就知道我们因为什么而找丁峻了吧?” 宁静珑毫不回避地迎上蒲桥的目光,笑起来:“蒲科长,还请不要怪我有意打听,干我们这行最不缺的就是消息,更别提你们总局对于这个案子的保密度做得非常低。早几天前27区就都知道了,说是婆娑海内一个叫兰若的局域网很邪乎,已经宰了老多人,其中不少还是有钱有势的,是这样吧?” 蒲桥皱了皱眉头,不用宁静珑说她都知道情报是因为什么情况泄露出去的,她说:“大体不错,不过我们其实在五个小时前才确认了兰若是一个非法的局域网,在此之前我们并不是没有其他的推测,比如病毒程序、非法插件乃至生物武器。这条关键线索正是我们从死前的丁峻口中得来的,所以我说你给我们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或者说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一点都不为过。”蒲桥的手指轻轻叩了叩。 “听你这样说,想必是那个兰若局域网已经找到了,那接下来不就是任你们总局宰割么,你还有什么事要问我?” 蒲桥沉默了一下,说:“丁峻在死前透露,自己曾经登录过兰若局域网,而兰若这个域名正是此前案情中我们所掌握的一名死者的遗言,这不可能是巧合,依照丁峻向我们透露的这个域名,五个小时前我们成功找到并且锁定了它。” 宁静珑昂了昂头:“然后呢?” “你知道如果要在婆娑海内创造一个局域网,怎样逃避我们总局谛听的追踪吗?”蒲桥并没有接宁静珑的话,而是不答反问。 宁静珑毫不迟疑地答道:“很多种方法,比如在创造局域网的时候,在其基础程序里面编入能够修改自身婆娑海坐标的程序,并且一定要保证它的更新速率足够快,又或者还可以在构建局域网具象化形象时,套上其他合规局域网的外界形象,也就是套皮,不过这种方法不能维持太久,想要逃避你们那个人工智能的追踪,最好的还是第一种。” 宁静珑侃侃而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在谈论的手段正是面前这个女人所要打击的工作内容。 蒲桥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想要规避谛听的追踪,最好的方式确实是局域网本身有一个能够不断修改自己婆娑海内坐标的程序,这种程序并不复杂,自我经手的所有非法局域网几乎都有这种程序,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是逃脱不了谛听的追踪吗?” “是因为速度吧,”宁静珑直视着蒲桥的眼睛,蒲桥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消瘦的面孔倒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你们谛听的追踪速度我听说过,如果将婆娑海内的空间比照成现实的空间大小,好像是一秒钟可以探寻数万平方公里?” “不错,单就搜寻与探查,若论目前我国最高水平的人工智能,那一定是谛听,目前我们所处理过的修改坐标的程序,顶多能让局域网在婆娑海内窜出几百公里,我们目前见到的,修改坐标速度最快的程序,也不过是能让局域网在十分钟内窜到三千多公里外的地方,并且它的体积并不大,不过是一栋楼的大小,我们掌握到它的域名和具象化数据后,谛听追踪到它只用了三秒钟。” 蒲桥顿了一下:“但是这一次,我们锁定的兰若,它随时更新自己坐标的速率,是一般非法局域网修改坐标程序速率的300倍,已经超过了谛听的追踪速度。如果说平常我们追踪的婆娑海内的非法局域网的速度是在奔跑而我们在开着车,那这个局域网的速度就是在坐飞行舰并且将速度提到了最顶,如果这次我们不是天降突袭,没有给它修改坐标的机会,我们根本就追踪不了。速度极快倒也罢了,但搭配这个程序的局域网的体积,可是有一座山那么大。”蒲桥攥紧自己的手,“这么大的体积却能一块不剩地全部带走,能够囊括这种体积的局域网程序,绝对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小团队能创造出来的,即便有技术,没有海量的资源支持也是空口白牙。更别说,它还有非常强大的防卫机制。” “比如?”宁静珑看着蒲桥。 “防止外部窥看的防窥伺程序,具象化后是一片能够笼罩全山的云雾,并且内部应该还有防止非意识登录的防御程序,我们放进去的仿智能登录猎犬全部都被消灭了,原因不得而知。” “你就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我需要你帮我开发一个可以追踪兰若的程序,第二,这么大体量的程序背后一定有大团队乃至企业支撑,依据第337号法令,涉及婆娑海内的程序技术,企业并不需要对外公开,但是你做这一行,行内的消息你比我们更懂,我需要你帮我列一个名单,列出目前3市你知道的所有有资源和技术能够创造出这样大体积局域网和程序的企业,团队也行。价钱或者你想要什么东西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宁静珑笑起来,笑容里带着嘲弄:“第二件事倒是简单,我确实知道有哪几个公司能够有这种技术。但是第一件事你们总局人才济济,怎么你不找自己人,反而来找我做生意?” 蒲桥摇头:“时间不够,想要针对兰若研制开发追踪程序,以我们总局的技术水平至少需要十二天的时间,而它一直在试图挣脱我们的束缚,就在我过来之前,上头已经有人来质询我们为什么还不组织人员登录,甚至有的想要直接下令组织突袭兰若,我没有这个时间。” “你凭什么相信我?就凭我帮了你的忙?”宁静珑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 “就凭你的手段我们科里所有的技术人员都自愧不如,就足够我找你合作。”蒲桥抬起头,向着宁静珑说道:“我并不是网技人员出身,我尊重你这样的人。” 宁静珑一只手搭在自己下巴上,手臂枯瘦如柴:“你不是网技人员出身?” “我是三年前才接手网技的工作。”蒲桥轻轻摇了摇头。 “在之前我记得你是在……应急处突科?镇凶队?” 蒲桥笑起来:“听起来你知道我?” “做生意嘛,总得对大客户有一些了解。”叮一声响,宁静珑向蒲桥传过来一条消息,蒲桥点开,是一则讯息,讯息内容是三年前一条新闻的截图:“致敬,力擒行凶匪徒!巾帼英雄英勇负伤……”标题用非常夸张的红字印在题头,还配了两张蒲桥的照片,一张照片里她还是长头发,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裙,笑容灿烂,抱着一束花站在阳光下面;另外一张则是在病房里,她半躺在床上,周边围了一圈人,她的头发已经剃短,右眼上打着机械补丁,神色有些漠然。 “都是之前的事了。”蒲桥只扫了一眼,便将讯息删除。“所以你愿意帮我么?” “第一件事简单,你将那个兰若局域网此时在婆娑海内的坐标和它的具象化数据传送给我,三天后你来拿,至于第二件事……”宁静珑低头思考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其实根本不用什么名单,业务涉及婆娑海、拥有能创造那样大体积的局域网技术和资源、并且在程序设定上有很强力的防御机制,在3市只有一家公司能够满足这样的条件。” “哪家?” “墨峰。” 蒲桥当然知道墨峰是什么。在3市的上六区,墨峰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它是国家最早一批依托婆娑海技术建立的企业,主要的业务是娱乐类的局域网设计创造与经营,在全国十大最受欢迎娱乐类局域网中,在墨峰旗下的就有四座,同时它们还一直致力于生产与发行高级软件程序,帮助消费者定制满足自身口味的高品质虚拟内容,但是墨峰最厉害的,还不仅仅是他们主营的娱乐类局域网,而是他们总能通过政府的高级审批和批复,拿到最令人眼红的订单。甚至谣传墨峰的主要负责人有亲人在政府内部身居要职,但这只是传言。蒲桥不知道他们公司在防御程序上竟然也有业务。 “墨峰在婆娑海局域网构建技术上在十几年前一直是3市乃至全国的顶流,只不过这几年在婆娑海内后起之秀太多,nba网际传媒、朝歌、荧惑……现在在业内他们的市场已经滑到了第四名,但是论起能够构建起局域网顶级的防卫机制,还是当属墨峰第一。”宁静珑拿起操作台上的刻录板写了几笔,然后从板子上直接将激光电子笔记摘取下来,传输给蒲桥。“如果你想要从防御程序上入手,可以去问问他们公司内部的狼釜防卫所,主导设计防御程序。”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6节 蒲桥储存好宁静珑发过来的讯息,说:“我一直以为墨峰的业务是主导娱乐类局域网构造,他们手底下的摩尔甫斯研究院在设计娱乐类的局域网可是鼎鼎有名,没想到他们还设计防御程序。” “娱乐场所自然要配备强有力的安保,就像最豪华的夜场里总有着最能打的保安。毕竟谁都不想意识在声色犬马的时候突然染上病毒稀里糊涂地死掉。”宁静珑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当然也不能肯定只有墨峰,丛云和网际传媒也都有这个实力,只不过在防御程序上他们做的不如墨峰,你不嫌麻烦也都可以去问问。” “听起来你对墨峰非常熟悉,以前给他们干过事?”蒲桥问。 “不算干过,只是我和他们公司非常投缘,他们的一些设计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大名鼎鼎的神经锁就是狼釜防卫所设计出来的。”宁静珑冷笑了一声。“你听说过么?” 蒲桥自然听说过。“神经锁”与其说是大名鼎鼎,倒不如说是臭名昭著更合适,那是超巨型企业针对掌握企业机密的离职人员给其装载在颅内计算机的手段。针对人类交流信息时在大脑中所产生的神经信号,只要神经锁监测到了人员有交流特定信息的举动,就会立刻启动。不会死人,因为那样违反了《企业管理条例》,但是强大的神经电流会直接刺激到颅内计算机的核心,最后人的结局就是变成白痴。条例只规定了企业不能把人弄死,但没说不能把人弄傻。蒲桥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奇葩的设计是哪家企业发明又是如何通过政府审批的,没想到是墨峰。 宁静珑继续说:“报酬的话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再告诉你,到时候就麻烦您再给我送过来了。” “可以,那麻烦你了。”蒲桥起身放回椅子,刚准备离开,宁静珑突然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么?”蒲桥问。 “蒲科长,我不知道您平常与上六区的这些企业打交道多不多。”宁静珑眼睛里的冷光闪烁不停。“既然你有意想要去企业里调查案情,那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上六区的企业内部,有时候可比我们巨人的肠胃要凶险得多,你明白吗?” “我明白,这件事我自己可以说是非常了解。”蒲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8章 蒲桥的视觉界面显示着白川自婆娑海内传来的影像:巨大的山体在一望无际的空间内不断地晃动摇摆,一直在试图左冲右撞,但无数的锚点紧紧地散布在它周围,向山体射出黑色的细链牢牢地将它固定在空间的正中央,不时有细线在山体一阵强烈的耸动后被绷断,绷断后的细线会在空间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然后消散在空气里。但每有一根细线绷断,就会有数个飘浮在空中的人影飞到山体的周围,安置上新的锚点,重新向山体射出链条以来补充空缺,而山体一分一秒也没有停歇,仍在不停地尝试挣脱,就像是一头被捆缚在陷阱里的野兽。 “现场的具体情况?”蒲桥在脑海中向着白川问道。 白川的声音自蒲桥的脑海中响起:“30000根天锚还剩下27120,还在继续损失中,大概每一分钟就会被它挣断三到五根,我们的人还在不断补上,但是它用来挣脱的强度越来越大了,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谛听估算我们大概还能坚持多长时间?”蒲桥坐的飞行舰缓缓下落,停驻在一片飞行舰专用的起落广场中。广场面积非常大,但不时有商务或是公务用的飞行舰起起落落,反倒显得十分拥挤。正对着广场大概几百米外的距离是一栋深青色的摩天大楼,直插进雨雾中,巨幅的全息投影广告顺着大楼的边侧滑落下来,就像一条发光的条带从云中垂下。此时已经是傍晚,天上又落起了小雨,在昏暗的天色下,蒲桥自飞行舰内向着大楼望去,深青色的巨楼挂着那条发光的侧边,在第二区璀璨的灯火之中,如同一个孤魂在雨中耸立,那正是蒲桥此行的目的地——第二区墨峰公司的总部。 “谛听计算,兰若预计将在81小时37分钟零2秒的时候完全挣脱天锚的束缚。”白川的声音不停传来,“他已经将5%的数据量提升到了10%,但是谛听说如果兰若挣脱束缚,再想追踪到它在婆娑海内的踪迹,预计需要4天的时间,这还得是在兰若没有再次更新坐标的情况下。” “也就是说,如果在追踪程序没有完成的情况下,登录它必须就得在这三天内是吧?”飞行舰停稳后蒲桥从舰船上向着不远处的巨楼走去,雨虽然不大,却十分细密,加上周围起落的飞行舰非常多,不时就有被飞行舰吹散的水雾散到她身上,才只走一会儿她浑身便湿透了,几缕被打湿的头发贴在了她的脸上。 “没错,而且……”白川的声音突然压低,“陈局长已经下了两道质询令,问我们网技科为什么还不动手,骆局长虽然一力担保,但是他今天白天要上1市汇报情况,人不在局里,我怕会有突发情况。” “一定是有人托了关系找了陈文那个傻逼,不用管他。”蒲桥冷哼一声,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总局的最高管理层实行三权并衡,并不是只有骆春立一名局长,而是有三位。每名局长都有着自己的分管科室,比如蒲桥所在的网技科就属于骆春立的分管范围,而白川口中的“陈局长”则是总局三局长的其中一名,名叫陈文,并不怎么受蒲桥待见。尽管网技科不在他的分管范围内,但是在制度上,局长对总局所有的科室都能有管辖权,陈文不知道收了谁的好处来催他们干活,尽管讨厌,但也在规则之中。 蒲桥顶着雨雾向前走了一会儿,已经能够看见墨峰连接着停机广场的大门。“你现在就从婆娑海内登出,之后不要再登进婆娑海了,就留在网技中心,我马上就回去。” “明白。” 视觉信息关闭,墨峰公司的大门向着两侧滑开,一道阳光从斜上方照下来,蒲桥下意识闭上眼睛。没错,正是阳光,温温暖暖将蒲桥全身笼罩起来,在3市阳光是奢侈品,在3市,天气的主流永远是阴云与冷雨,就像此刻蒲桥身后门外的天气,但在墨峰公司内部的大厅内,却是阳光普照,不单单只是阳光,蒲桥抬头向着上方望去,像烟一样的白云自她头顶的天空飘过,甚至偶尔还有一只鸟飞过。只是进门一会儿的工夫,她被雨淋湿的衣物和头发就已经在室内顶级恒温系统的调控下不自觉地干透,和煦的阳光照耀下来,笼罩住她的全身,令她久违的感到一阵身心的舒适。 企业并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此刻在大厅还有不少人走来走去,一块十米高的黑色石碑矗立在正中央。一位身着职业套装的女士自人流中横插过来,人群似乎都有些对她避之不及。她一步一步走到蒲桥的面前,身材高挑,头上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向着蒲桥微微一笑,笑容完美地挑不出一丝毛病:“请问您就是蒲科长吗?周明楷先生已经恭候您多时了,还请随我来。” 这名女士的声音非常甜美,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起伏。蒲桥看向她,她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完美得不像是真人。 不像是真人……突然,一股寒意自蒲桥的心中升起:“仿生人?” “您真是好眼力,第七代‘女娲’三型仿生人,编号07032214,您可以称呼我为‘小青’,也可以用编号2214称呼我,很荣幸为您服务。”女人向着蒲桥微微鞠了一躬,脸上的笑容依然毫无破绽。 怪不得刚刚一路走来,路过的人都像避着妖怪一样避着她……蒲桥定了定神,冷笑一声:“贵公司实力真是不容小觑,除了拥有能够将数字自然帷幕铺展到整栋大楼的财力外,还能拥有本国法律明确禁止使用的仿生人。” 女人、或者说仿生人小青脸上微笑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就好像没有听到蒲桥言语中的嘲讽之意:“蒲科长说笑了,本公司所有经营管理行为都一定合法合规,对我的使用,本公司法务司已经于两年前2月21日向3市市政府提出申请并得到了获准使用审批,全公司仿生人员工只有我一位,专职接待贵客。并且本人自设计研发,再到生产使用,皆为国产,还请蒲科长放心。” 真是滴水不漏。蒲桥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续带路吧。” “好的,很高兴能继续为您服务。”仿生人的手指按进电梯门边的凹槽之中,电梯门打开旋即又关闭,载着蒲桥与那名仿生人一起向着大厦的顶楼飞去,听不到一丝动静。蒲桥顺着电梯向下望,那块十米高的纪念石碑在视野中逐渐变成一个黑点。 “叮——”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电梯显示到达了207层。门缓缓打开,门前是一条长长的过道,整条道上都铺着厚厚的毛毯。仿生人走在蒲桥的前面为她引路,一直走到过道尽头一扇黑色的大门前。 仿生人将手掌按在大门门扉的位置,一道柔和的蓝光闪过,大门向两侧无声地滑开,内里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地板上铺着砖红色的毛毯,巨大的落地窗将整个办公室环绕起来,雨水不断自窗上流淌而下,就像是一面流瀑,第二区高楼上的无数灯光倒映在流瀑之上,就像是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办公室靠近落地窗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办公桌,正对着蒲桥进来的大门,一个长发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后对着蒲桥微笑。 仿生人轻轻鞠躬,便转身离开了,大门无声地在蒲桥身后合上。 “蒲科长,久仰大名。”中年男人离开办公桌,热情地向蒲桥走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周先生客气了,我是没想到只是一个小小的问询任务,还能劳烦周先生亲自接待我。”周明楷握手的力度和时长都恰到好处,既表达了自己的热情,又没有太过越界失礼。听到蒲桥的话之后,周明楷哈哈大笑:“蒲科长哪里话,配合政府开展工作,本就是我们企业应尽的业务,还请入座。” 周明楷话音刚落,无数颗玻璃珠一般大小的金属颗粒从房间中地毯的缝隙里冒出聚拢在一起,瞬间在蒲桥身下生成了一把椅子。蒲桥刚一坐下,粒子就马上结合着她的身形调整了椅子的形态,吻合着她的姿势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非常舒服。 “记忆金属粒子,我们即将上市的小玩意儿,让您见笑了,您抽烟吗?或者喝茶?”周明楷坐回自己的桌前,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卷烟递给蒲桥,但蒲桥没接。 “谢谢,我都不用。还真是让人意外,周先生的办公室比我想象的要朴素许多。”蒲桥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周明楷的办公室虽然宽敞,但是内里设施却并不多,除了他自己的一张办公桌和他自己坐的那张椅子,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室内的光线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淡黄色的暖灯铺洒在偌大的办公室内,莫名令人有些寂寥。 似乎是意识到蒲桥在想什么,周明楷收回卷烟,笑了笑:“不好意思蒲科长,我眼睛做过手术,受不得强光刺激,所以办公室内光线不是很亮,如果您介意,我就将光亮调高一点。” “没关系,随您方便。” “我办公室内确实杂物不多,一来是响应政府号召嘛,办公人员一切从简,朴素为先,二来我确实也不需要什么东西,如今不比以前,纸页一大堆,有用的却不多,如今什么东西都可以存在这里。”周明楷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倒是方便了许多,当然您有什么需要,还请不要客气。” “身为墨峰公司三名执行总裁之一,周先生却说自己只是一名办公人员,未免太过谦虚点吧?” “都是虚名,说起来我也只是给企业打工的,蒲科长取笑了。”周明楷又笑起来。 自上午从宁静珑那儿得到消息后,蒲桥便马不停蹄地回到总局找勤务科与法制科申请了针对墨峰的问询令,老实说她并不指望着一次简单的问询就能找出墨峰与兰若之间的端倪,目前她最大的倚仗,仍然是宁静珑所制造的追踪程序,在没有真正进入兰若之前,一切问询都不过是隔靴搔痒。问询令发给墨峰之后,很快蒲桥就收到了墨峰的回应,表示一定配合总局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人员接受总局的问询。蒲桥本以为墨峰能够安排一个三级部门干事就不错了,没想到直接安排接受问询的竟然是周明楷,墨峰公司的三名执行总裁之一,执掌着墨峰公司的研发中心。如果墨峰公司是一个巨人,那么研发中心就是这个巨人的心脏,而周明楷,就是这颗心脏的执掌者。 而说起来,这其实也并不是蒲桥第一次和周明楷打交道。 蒲桥一只手轻轻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周先生,公务繁忙,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我这次来主要是向贵公司问询……” “我知道,蒲科长,您所料不差,兰若局域网确实是我司创造的。” 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开始剧增,瀑布一样的雨水被浇注在周明楷身后的落地窗上,将第二区的灯火淹没在混沌中。不知道是不是蒲桥的错觉,伴随着周明楷这句话出口,室内的光线似乎更黯淡了几分:“……您知道您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周明楷平静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最近在婆娑海内连续犯下杀人凶案的那个局域网‘兰若’,确实是我司创造的。” 蒲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的枪套,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起来。陷阱?不可能,墨峰不可能蠢到在这种情况下公然袭杀一名总局的公职人员,诈话?但是有关于兰若案件的信息,早就在前不久那场吊诡的加密会议中走漏的满城皆知了,再说了,只是为了套取消息,就将这种天大的祸事揽在自己身上,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周明楷疯了?一时间,无数个念头自蒲桥脑海中闪过,但她表面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死死盯着周明楷的眼睛。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周明楷突然放声大笑,打破了办公室紧张的气氛:“蒲科长,不好意思,您不用这么紧张,怪我没有说清楚。最近那个凶险的兰若局域网确实是我司创造的,但也可以说不是我司创造的。” “你是什么意思?”蒲桥一时不解。 “您稍等,我们早就给您准备好了。”周明楷打了一个响指,大门滑开,那名仿生人小青端着一张木制托盘颦颦走进来,托盘中是一枚小小的银色存储芯片。待蒲桥拿起那枚芯片之后,那名仿生人对着她嫣然一笑,便又转身离开了。 蒲桥捏着那枚芯片端详了一下,皱眉道:“实体存储?” “蒲科长还请见谅,公司规定:涉密资料必须实体存储,这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周明楷无奈地摊了摊手。 蒲桥拿起芯片看了一下,便插进自己脑后的接口中。芯片插入的一瞬间,她的视觉界面上便有了显示:“显示您正在试图连接外部设备,请注意人身安全。” 芯片内的信息迅速上传至蒲桥的颅内计算机内,是一本60多页的项目计划书,蒲桥将书页的内容全部投屏至自己的视觉界面上开始一页一页浏览,同时不忘打开自己右眼义眼的观察模式探查周明楷的反应。他一点都没有异样的情绪,心跳平稳、呼吸平稳、血压平稳,没有紧张也没有慌乱,一直在笑眯眯地欣赏着窗外的雨景,嘴里还哼起了小调。 大概十几分钟后,整本项目书蒲桥都浏览完毕。她关闭了信息浏览模式,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出声。又过了一会儿,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竟然只是这样吗?” “是的蒲科长,真的只是这样。如果不是总局这边发来问询,加上我自己消息灵通,档案部的人都想不起来我们曾还有这样一个项目计划。” 周明楷传输给蒲桥的这本项目书,是三年前墨峰公司向3市政府提请审批创造的一个局域网项目计划。项目内容是在婆娑海内建设一个娱乐类局域网,局域网构造为一座大山,大山内里配置一座巨大的古刹。客户群体面向3市的精英阶层,可以在这座局域网中尽情游览山水、古寺疗养、林间放松……局域网项目的名字便是取自佛教用语“寂静处”之意,命名为兰若,山是兰若山,寺自然便是兰若寺。项目书里赫然写着:力求给所有来宾来一场扎根千年佛理的心灵之旅。 “但是很遗憾,这个局域网我们确实创造了,所有设施一应俱全,我们甚至还开放了试运行,只针对我们的贵宾和老客户,但试运行一个月后我们就关停了,几千万就这么打了水漂,算得上是那年我们公司在商业上一个不小的失败。”周明楷叹了口气 “项目书上说,关停的原因是经济效益远低于预期,为什么?”蒲桥问。 “无非就是大家不感兴趣呗,说起来这年头,又有几个人真信那些神神鬼鬼?顾客玩了几下就失去兴趣了。” “那为什么现在这个局域网还在婆娑海内游荡?” “答案很简单,”周明楷露出一个苦笑,“因为它遭窃了。” “什么?”蒲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没听错,在我们计划关停兰若并预备摧毁它的前夕,也就是11月25日,有黑客潜进了婆娑海内,破坏了我们的封存程序,将它盗走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刚刚跟您说兰若既是我司创造又不是我司创造的,因为现在这个在婆娑海内到处行凶的兰若网早就脱离了我们公司的掌控,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受害者。” 蒲桥冷哼一声:“所有企业登记的局域网如果突发意外,必须第一时间向总局报备,一个千万价值的局域网遭窃,怎么没有见你们公司报警?” 周明楷依旧是笑眯眯的:“我们报了呀,蒲科长您是不是看漏了?就在项目书的倒数第二页。” 确实如周明楷所说,项目书上写明了三年前兰若失窃的第二天,墨峰公司就报了警,但是报警内容却没有提及“兰若”的字样,怪不得谛听没有检索到。 “毕竟是在试运行,兰若这名字还没有正式定下来。一个千万投资的局域网虽然贵重,但是内里并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那几天公司太多要紧事,甚至就在兰若遭窃的当天还出了那次非常严重的安全事故,蒲科长您应该心里清楚……所以公司报案后就没有太放心上。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我们以后一定加以改进。” 蒲桥感觉自己的额头又隐隐开始有些刺痛,一只手紧紧按在额头上。周明楷看似说了很多,但实际上却又什么都没说,兰若确实是墨峰创造的,但是在三年前就已经脱离了墨峰的掌控,如今兰若已被他们固定,周明楷没必要说这种随时都可以被他们戳破的谎言,也就是说关于兰若现在内部到底有什么古怪,他也不知道。好在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墨峰关于兰若的计划书里,有着兰若山和兰若寺的详尽构造,至少他们的人登录兰若时,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里面乱转…… 一旁的周明楷还在侃侃而谈:“拿着我司的局域网在婆娑海内行凶,凶手实在是太嚣张了,这是对我们公司声誉的一次巨大破坏……想前不久我还和夏区长一起吃过饭,他们家公子我还见过呢,真是一表人才,谁知道……蒲科长?您还好吧蒲科长?”话说一半,周明楷注意到蒲桥面色不太对,开口询问。 “没事儿,老毛病了,刚刚我们说到……”定了定神后,感觉到自己的头痛稍有减轻,蒲桥刚想继续问,这时颅内计算机传来了白川的讯息。 “周先生,感谢贵公司今天的配合,局里有点急事,我就先告辞了”蒲桥迅速起身,没等周明楷回话就转身向门外走去,身下的椅子一瞬间便坍散成粒子。 “这么急?没出什么事吧蒲科长?我看您脸色不是很好?要不吃个饭再走,我来安排?”周明楷在蒲桥的身后高喊。 蒲桥头也没回:“不必了,还有急事。若再有情况我还会再来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还请蒲科长尽管开口!”大门滑开又迅速合上,将周明楷开朗的声音隔绝在蒲桥的身后。 总局网技中心的大门敞开,医护人员正在用担架从中搬离出一个又一个网技科人员,每一个人都被白色的被单盖住了脸。网技中心内除了还在不停来回奔波抢救伤员的医护人员外,剩余的人都是死一般的沉默,只是坐在网技中心大厅的边缘死盯着大厅最下方,那里二十几台载具都在滋滋向外冒着火花,有的还在向外飘着黑烟,引来医护人员拿着灭火喷头好一阵喷洒。 蒲桥是那坐在边缘人群中的一员,她什么都没有在想,头发沾上了一小簇灭火器的泡沫。 17:50:18,总局一号局长陈文接到上级密令,直接下达一级指令,调派网技科十四位婆娑海追缉队“马快”与四名技术人员,搭载连接载具,强行突击被固定坐标的“兰若”局域网。从命令下发到组建人员再到行动开始中间不到二十分钟。 17:55:41,十四名“马快”与技术人员全部阵亡,死因是神经波动过于巨大进而导致肾上腺素分泌紊乱进而机体性死亡,所有意识登陆和连接数据全部丢失。网技中心内十六台直连载具完全损毁,剩余十台载具由于设备并联,也均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17:56:17,由于突发的重大伤亡,“天锚”失去稳控,兰若挣脱,目前在婆娑海内坐标不明。 17:58:07,网技科科长助理、追缉队队长白川情绪失控,意图使用枪械伤害在现场指挥的一号局长陈文,被当场控制收押禁闭室,等候处理。 18:02:11,网技科科长蒲桥赶到现场。 蒲桥身边的全息屏幕上,正在播放事前半分钟的视频影像:只见载具上一阵火花闪过,十八个经由载具登陆婆娑海的下属突然开始抽搐,旁边的操作人员全部乱作一团。这时,最后一号载具中的连接者赵若誉突然站起身来开始向着四周不断发出惨叫,但很快也迅速瘫软在地。 “桥桥。”有人拍了拍蒲桥的左肩。她回过头,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就在不久前,蒲桥还在婆娑海内和他见过,只是那时他是意识数据,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残废。 “师父,你不是去了首都么?”蒲桥的声音嘶哑,就像是用人用一把刀扎进了她的咽喉。 骆春立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事已至此,别想太多,白川那里我会想办法,你先回去休息吧。” 一股浓浓的铁锈味自蒲桥的喉咙深处漫上来,但她终归还是忍住了,就像她会忍住此时此刻发酸的眼角和像是要将她撕裂的头痛。 第9章 三名身着黑色制服的人坐在蒲桥面前的审讯桌之后,有男有女,每个人的右胸上都挂着一枚银色的徽章,标志着他们公共安全总部督察局的身份。坐在三人中间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他将手中的纸质材料叠了一叠,开口说道:“蒲桥同志,感谢你这几天的配合,事情的大致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我们已经接到了上级的通知,等我们走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蒲桥也不知道自己在留置室中被“留置”了多长时间,她本就睡眠容易惊醒,在留置室内她总是时睡时醒,颅内计算机的信号被强制关机,也许三天?还是两天?那天惨烈的伤亡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接到了在留置室内等候总部督查局前来调查的命令。她在留置室内,总部督查科的人一共来问询了她三次,每次大概两个小时,其他的时间都没有人来。留置室内设施一应俱全,吃喝拉撒都在室内,没有人看护,他们也不怕她在留置室有自杀自残的举动,因为就连室内马桶的边缘,都用厚厚的记忆泡沫给包裹住。 督查局的人刚要起身离开,蒲桥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所以这个案子要暂时搁置了吗?” 督查局的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右边的那名女人回答道:“很遗憾蒲桥同志,在我们完全了解案件的情况之前,对于这件案子的调查你们总局只能暂时中止,你的职务也需要暂停一段时间。但我建议你先不要想这么多,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7节 “好的。”蒲桥勉强从肺里挤出一点余音回答,但仍感觉像是有块石头堵在她的喉咙里。 留置室在总局内,从总局的大门走出后,蒲桥向着身后的大楼望了一眼。在3市各式千奇百怪的建筑之中,3市公共安全总局方方正正的大楼似乎显得有些朴实无华,它所有的窗户都是青蓝色,从大楼楼下抬头望去,大楼在阴云下就像是一块玻璃。和所有第一区的政府机关一样,从总局大门前的阶梯走下之后,距离主干路中间留出了一块大约500米的圆形空白区域,区域内的地砖下埋藏着无数的防冲桩和爆胎锥,而且不用她回头,蒲桥也知道头顶隐约的“嗡嗡”声是什么——从她从总局大门进入到“防暴恐缓冲区”内,就已经至少被三架武装无人机锁定了位置。 在工作时她都是乘着飞行舰在总局顶层的停机坪停上停下,记忆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总局的大楼下仰视它的全貌,除了自己刚入职报到时,上一次应当还是父亲带自己来。那时她八岁,父亲引着她站在总局的大门门口,蹲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数着大楼的层数:“……62、63、64,爸爸就在这一层工作,是不是很高?有时候我还能看到云呢。”父亲说完笑起来,又握着她的手继续向上数,数到71层时他说:“这一层是妈妈工作的地方,比爸爸还要高几层,所以妈妈才老笑我一直在她脚底下干活……”蒲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父亲讲的这个笑话如此记忆犹新。她知道父亲和母亲感情很好。父亲跟她说的,他与母亲以前是邻居也是同学,自小一起长大。她的高鼻梁遗传自她的母亲,而微微向上翘的眼睛却是遗传自她的父亲。父亲死后,母亲在病床上最常做的,就是伸出去轻触蒲桥的眼睛。蒲桥想到,也正是因为感情好,母亲才会在父亲殉职后不堪忍受吧?所以才会在父亲过世一年后选择跳楼了断。 而那一年,她十三岁,距离认识苏河还有一年时间。 颅内计算机收到白川的讯息:“在哪儿?” “大门口,你在哪儿?”刚从留置室出来重启颅内计算机后,蒲桥就收到了骆春立的消息:白川已经没事了,甚至还先她一步从禁闭室里放出来。 “等我一下,我就来。” 刚走出大门,白川就远远地向着她挥了挥手。他面色倒是一如往常,只是略有一点憔悴。“怎么回去,我送你?”白川递给她一袋果汁,没有椅子,两个人就顺势坐在总局大门前的阶梯上喝起来。总局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每一个过路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两个一眼,但蒲桥不在乎。 “我坐公共轨道,案子停办,权限跟着也停了,开不了舰”临近傍晚,围绕着第一区的其他五区都点亮了大厦的灯光,蒲桥眼前的远方像是陡然生长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树林。 “开的了。”白川从兜里摸出一张黑色的id卡,“出来的时候骆局长给我的,他自己的。他说他这几天在1城总部做汇报也用不着,借你代步。” 蒲桥接过卡片,卡面光滑,触感有些冰凉,摸起来就像是在摸一块冰:“你碰见他了?” 白川摇头:“不是碰见,对我的审查他一直都在场。” “他大概是怕陈文暗地里给你使绊子,给你兜底。” 白川冷哼一声:“陈文自己都是自身难保。听说他本来想要把我送进去的,现在已经跟着骆局长一起去1城做报告了。” 蒲桥听完很想挤出一点笑容,但是她在很努力地尝试之后,只觉得那块石头一直死死卡在她的喉咙中间,挡住任何她想要发笑的企图,她索性放弃了。夜色越来越浓,一区的周围的灯光也越来越璀璨。白川一口喝净自己手中的饮料,站起来拍了拍灰:“走吧,我送你回去。” 飞行舰在火焰一样的灯光上缓缓飞过,白川有意开得很慢。十一月的最后几天蒲桥是在留置室内度过,她出来后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十二月的第一天,气温却并不似十一月那般阴冷,甚至还略有一些回升,飞行舰自总局顶楼抬升时,蒲桥甚至还看到远处的云层中透出了一点黄昏的余晖,把阴云中的一圈渲染成了橘黄色。 也许真如苏河前几天说的,过几天3市真的就要放晴了。飞行舰逐渐驶离了上六区的范围,下方大地的光亮一瞬间消失了一多半。在3城很难看得到星星,入夜之后漆黑的大地就像天空一样,上六区是这片天空里银河的中心,所有的星星都拥挤在一起,而其他的区域不过是这片银河余晖中的余晖。 忽然间,蒲桥明白了,那堵在自己喉咙中的那块石头不是疲倦和抑郁,而是愤怒,火一样的愤怒在灼烧着她:兰若、墨峰、周明楷、陈文……还有同伴的惨死,一切的一切,如钢条插进她的脑子,让她想要用手像砸碎泥胎一样狂暴地将它们通通砸碎。 这事没完。蒲桥坐在飞行舰上的副驾驶上,五指缓缓攥紧,关节露出轻微的爆响声。白川瞟了她一眼,低声说道:“阿誉临死前一直在喊着‘小倩’” 阿誉,也就是赵若誉,是这一次突袭兰若局域网随行的技术人员,也是阵亡的十八名突袭组组员中唯一一个没有立刻毙命。负责外围稳控的技术人员分析,赵若誉在兰若内应该是走在最后一位,在兰若局域网内未知的险情发生后,她见机不妙,先一步断开了连接登出婆娑海,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技术人员查阅她的意识数据,也是残缺不齐,唯一留下的讯息就只有“小倩”这个名字。 “我知道,老头已经跟我说了。”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蒲桥的视野里,上一次还是在倒霉的丁峻口中。丁峻在死前说过,自己在三年前曾经在兰若网中遇到过一个名叫“小倩“的女子,而如今突袭队伤亡惨重,赵若誉耗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个名字说出来。是人名?还是代号?或者是一个程序附着的人工智能?如果只是一个人名,哪儿来那么大的本事,在几分钟之内就将十四名“马快”屠戮得一干二净?虽然说陈文下急令突袭非常仓促,但突袭组的装备还算齐全:反意识盾、病毒导航犬、神经电流枪……然而却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神经巨大波动导致肾上腺素分泌紊乱进而机体性死亡”,说白了,他们都是被吓死的。 若是人工智能又不太像,三年前的丁峻不会傻到分不清面前的意识数据是不是真人,但是如果兰若是墨峰所创造的话…… “宁静珑程序做好之后,我们一起去一趟兰若?”白川说话时盯着前面的方向,并没有看她 蒲桥望着舰船下黑色的大地,沉默不语。无论如何,问题的根源始终还是在兰若,不管是兰若山,还是兰若山中的兰若寺,如果不亲自去走一趟,所有的猜测与推断都不过是浮于表面。尽管蒲桥这一次蒲墨峰和周明楷见面并没有得到什么关键信息,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周明楷提供的项目书内附上了兰若山与兰若寺详尽的内部结构,各种大路小径荒道,蒲桥早已经在心中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要亲自去兰若走一趟……蒲桥偏过头看了正在专注驾驶的白川一眼,随后又把头偏了回去,说:“等总部那边重启调查之后再说吧,也不急这几天。” “嗯。”听到蒲桥的回答,白川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蒲桥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叮——”计算机收到了一条新的讯息:“东西做好了,已经传给你了。” 蒲桥在视觉界面上点开讯息内的附件,思考了一下,颅内计算机顺着她的心念回复宁静珑:“谢谢,但是兰若已经挣脱了我们的锁定,还能用么?” “无所谓,程序会直接定位它在婆娑海内的具象化外壳,你给我的时候我已经对兰若做好标记了,你直接装载用就行,它会在你连接婆娑海时追踪到它。” “好的,报酬怎么算?” 过了许久宁静珑才回复:“不用了,就当是我送你的,我听说这次你们折了不少人?” 蒲桥抬了一下眉头:“你怎么知道的?” “两天前做程序黑活的圈子里就传遍了,说是总局网技科吃了大亏,死了不少人,我当时给你发了讯息,你没收到?” 蒲桥浏览了一下消息的历史记录,果然有宁静珑的消息,那会儿她正在留意室内回答着督察局的蠢问题。蒲桥想了一下,回复道:“那会儿在有事,不好意思。真不用报酬?” “不用,就像你说的,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这个就当是我表达合作意愿的礼物。哦对了,除了追踪程序,我还给你附赠了一个小玩意儿,你记得查收一下。” 蒲桥这才注意到,自宁静珑那儿传来的程序不止一个。“这是做什么用的?”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个警哨或者是闹钟,用来提醒你及时登出婆娑海避免连接过载。我最近新做的,不值钱,一次性使用。” 蒲桥的视觉界面上已经具象出了宁静珑附赠给她的那个程序,是一面古色古香的铜镜,镜子的边缘刻着流云一样的纹路。 “谢谢。”思索很久后,蒲桥再一次向宁静珑道谢。 “不客气,之后若再有需要,再联系我。”宁静珑的消息到此为止,飞行舰的前方已经能勉强看清蒲桥那墓碑一般的公寓大楼。 是时候了,蒲桥心想。 “宁静珑的消息吗?”白川问。 “嗯,他说程序还要再等一天,要我们再等一下。”蒲桥眼见距离她所住的大楼停机坪越来越近,刚准备解除安全带,颅内计算机却在这时又收到了一条讯息,不是即时的短讯,而是一封正式的邮件,邮件中还附带了一个程序: “尊敬的蒲科长: 您好 三日前匆匆一见,诸多事未来得及细说,本想再次邀您莅临,但听闻最近贵单位突发紧急事态,在此我谨代表个人向您和您诸位恪尽职守的同事表达沉痛的慰问。因是公事,不方便以公司名义提供协助,承蒙不弃,我仅以我个人名义,向您赠送本公司最新研发的个体式防御程序。工作之余,若您再有闲暇时间,欢迎您来敝公司做客,祝您工作一切顺利。 周明楷” “谁的消息?”白川问 “周明楷,莫名其妙说是送我一个程序……”蒲桥点开邮件周明楷所说的中附加的程序,经由具象化显示,那个程序是一把通体红色的古剑,静静悬浮在蒲桥的视觉界面上。剑无任何装饰,只有剑身上铭刻着两个古篆文字。蒲桥计算机内置的翻译显示,这两个古篆文字的意思是: “赤霞”。 第10章 “树下掩荆扉,白日忽已瞑,松风阴壑生,淅沥寒秋听” 亥月中旬,暑气早褪,正是人间冷落清秋时。而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冷意似是较那市井街巷还要更甚几分。幽深林木间弥漫着淡淡冷白色的雾气,自林间向西望,但见残阳如血,将半边天染成血红,虽是在深山之中人迹难寻,此景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然而林中却有一人对此景致无心欣赏。那人是一名女子,无冠束发,背负一个行囊,腰间佩一把短刀,一身干练打扮。此人名为蒲桥,乃是常州府宜兴县人,承得其父余德,做了宜兴县县衙的捕快;又因其在职时克己奉公、处事公正,三年后升调常州府做了捕头,考虑到她身为女子,能做的此番职位,不说是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江湖人称其为“两浙第一女捕头”。 这日她自常州府出发,沿官道一路向西数日,只为追踪一要案线索,但行至此荒山中时却突逢大雾。待雾散尽后,不知已经偏离大路几许,一时迷了路途。眼见天色越发昏暗,一弯银月已是缓缓爬上树梢,偶有野兽长啸,蒲桥在这山间寻路多时,仍未觅得出路,她虽不惧露宿野外,但被困山间总不是长久之计,心中不免焦躁起来。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蒲桥突然发现前方林中深处,有两点细小的红光正摇曳不定。火光之处,必有人家。蒲桥心中一喜,便循着红光向林中深处走去,只是不知为何,她走上许久,已经走进密林深处,就连月光都只能自遮天的树枝间渗进少许,那两点红光却始终未见靠近,只是一直在她前方远处飘忽不定。 蒲桥又向内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正当她开始心生疑惑自己是否错将萤火误作灯光的时候,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幽深密林已在她身后,面前却是一条颀长的甬道,在月光之下亮得发白;甬道两边是数丈高的神像石柱,大部分残缺不全,甬道上的石板处处开裂、荒草遍地,像是荒废已久。最前的两根石柱上挂着两只车轮大小的红灯笼,火光在其中闪烁跳跃,那两点红光显然就是灯笼发出。蒲桥沿着甬道一路向前,又走了一会儿,行至一山头脚下,一排长长的阶梯一路向上,一座庙宇伫立在阶梯的尽头,庙宇庙门大开,门中灯火通明,阵阵欢声笑语自门中传进蒲桥的耳朵里,实与庙前甬道的荒芜颓废是天壤之别。蒲桥沿着阶梯向上,行至庙门口,庙门上牌匾因年日过久而模糊不清,一美艳少妇正侍立在庙门口。 那少妇大概三十出头年纪,长发披肩,一袭黄裙,笑靥如春。蒲桥只一看,便知她因是常年与人打交道,待人接物颇为老道,刚一见蒲桥前来,便笑吟吟地迎上去,一只手伸来挽住她的胳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承想在这儿候了一天,却能迎来这么一位标致的人物。看这位姑娘似是略有一些劳累,不如进来本店歇歇脚,洗洗身上的风尘如何?” 蒲桥却向后退了两步,不显声色地挣出那少女的挽约,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拱手作了一礼。“失礼了,劳烦姑娘,敢问此处是何地?” 那妇人听罢便咯咯直笑:“这位客人真是说笑,此处是兰若山,这里自然便是兰若寺了。” 蒲桥向着庙门上的牌匾一望,经由这少女的解释之后,果然能依稀瞧出“兰若”的字样。 蒲桥不解,开口问道:“容我有惑,敢问这位姑娘,这里既然是寺庙,佛门之地,如何又做了酒楼旅舍?庄严宝塔内笙歌鼎沸,不怕扰了神佛清净?” 那妇人听罢笑道:“客人想必不是本地人士。这兰若古刹建寺许久,早年间确实是香火鼎盛,只是后来因寺内住持处事不公,人心离散,又遭逢流年匪乱,眼瞅着香火便败了下来,待到几年前便已是彻底荒废。我家东主某日游经此地,见这寺庙偌大产业空置在此未免可惜,本意是想出资盘下,以复往日古寺荣光,但当年的僧人早已是死的死、逃的逃。我家东主多年寻访未果,无奈只能将寺庙略微整饬,改作客栈,也算是为南来北往的客人备下一歇脚之地。” 蒲桥有些惊讶:“原来阁下并不是此间客栈的主人?” 那妇人先是一愣,随后便笑得直不起腰来:“客人真是高看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仆役,如何当得了此间客栈主人?”她笑了一会儿之后,又向着蒲桥作了一揖:“还请这位姑娘勿怪,我家东主也曾说过:那神佛一物,本就当是在人心之中,而非在那泥塑的偶像之类,佛祖也曾有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若只是笙歌艳舞,就搅扰了神佛清净,不免有些看相了。” 蒲桥略一思索,便道:“这位娘子所言甚是有理,如此说来,确实是我迂腐了。烦请带路,无须太过费心,我只求一静处,歇一歇便可。” 那少女嫣然一笑,向着殿内高呼一声:“贵客一位——”便拉着蒲桥进入殿门。一进殿门,便是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壁矗立在蒲桥的面前,那影壁通体漆黑,光滑如镜,只正中央用鎏金的字体刻了几行童谚,却看不出多少深意,韵脚都颇为古怪,上写: 兰若山中兰若寺 流光溢彩韵独好 报应自来皆有数 因果轮回难以逃 蒲桥心中诧异,却未开口询问。绕过影壁,影壁后是一个硕大的院落,院落中间是一方方正正的池塘,池塘边都贴着青瓷,几朵睡莲漂浮在池水之上。院落左右两边各有一排房舍,正对着影壁的那一面却是一间数丈高的大殿,只是殿门紧闭,教人看不清内里的模样。院落四角都有仆役在静候差遣,蒲桥刚一走进院子,便有几名侍女上前,来接她的行李,只是都被她一一谢绝。 那少妇领着蒲桥一路穿过院子,迈进大殿侧边的一个院门,又沿着院门后的一条回廊一直向前。天色已晚,但寺内却不显昏暗,因为不论是院落还是回廊,每五步距离,路边便安置着一架一人多高、形似小树的烛台,每架烛台中都有数十根蜡烛,烛火照耀之下,寺内简直是亮若白昼。 那妇人在前引路,蒲桥就跟在她身后四处留意。这兰若寺远比她所想的要大上许多,她们沿着回廊弯弯折折走了许久,中间各种分岔,沿途路过无数院落厅堂,每一间都修饰得非常清雅素丽。因在山中,诸多殿宇更是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垒在一起。能够盘下这么大的产业,想那少妇口中“东主”定是家财万贯。只奇怪的是,蒲桥一路走来,不断有欢声笑语传来,但除了路上偶遇的仆役向着她行礼外,蒲桥却再未见到任何宾客。 “怎么只听到笑声却未见人影?”蒲桥向着前面带路的那位妇人问道。 那妇人稍稍回头,嫣然一笑,足下却未见停:“敢教姑娘知道,我们此刻所走之路是特意整修出来的,初入兰若尚未落得歇处的客人,我们为其安排房间,走的都是这条路,为的就是避开寺内欢饮达旦之所,以免路中生事,所以很难在这条路上碰见其他客人。姑娘若是一会儿想要去饮酒怡情,我们自会安排人带路。” 这番解释倒也在理,只是这路会不会修得太偏了一些,蒲桥目野所及一个客人都没有见到,偏偏周遭欢笑声又十分热烈,总觉得有点诡异。蒲桥正在心中思虑,那妇人已领着她到了回廊尽头的一处院落中。院子不大,只有一间二层屋子。蒲桥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房间装饰不多,只一床一柜一桌一椅。那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娘还请见谅,太平年景生意兴隆,只有这陋室一间,待得明日,待到明日腾出空房,再请您移驾。院门之上有一盏铜铃,若晚上姑娘有什么事,摇铃便可,自会有人前来照应。” 蒲桥一拱手:“娘子客气了,我有此一间便已足够。” 妇人向着蒲桥一笑,便不再言语,转身下楼离开了。 待那妇人走后,蒲桥便关上房门,在房间内环顾了一圈,她推开自己房间的后窗,窗外楼下是另一处院落,比上蒲桥的院子要大上一些,院子四边都挂着灯笼,一角栽种着一片竹林,中央一个水池。蒲桥向着院子看了几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阖上窗,将刀放在枕下,准备上床闭目养会儿神。 她刚一躺下眼睛还未来得及闭上,就看到正对着自己床铺的房梁间是灰蒙蒙的一片,她拿起放在桌上的烛台,抬手向着那层灰色照过去,在光亮之下她方才看清那片灰色是什么,竟是厚厚的一层蛛网!说是一层都算是轻了,整间屋子的房梁间全是蜘蛛丝,深厚得就像是无数纺线挂在上方,纺线间有无数黑色的星星,是虫豸死去的尸体。 不是说经过了一番整饬吗?怎么还会结出这么厚的蛛网?莫不是因这间房是偏房,所以负责清洁的仆役一时怠慢疏忽了?但是室内偏偏又算整洁,很明显有人打扫过,但这么厚的蛛网,一天两天可结不成,至少要好几年的工夫。 难不成是仆役打扫时一时疏忽怠慢了?这一来,蒲桥残存的一点睡意已是荡然无存。 她自在惊疑之中,忽听得窗外院子里传来几声银铃般的笑声。她轻轻推开窗户少许,向下窥看,院子里忽然多出几个少女,每一个都衣着华丽,美艳无双,正在院子的水池边嬉笑打闹,蒲桥猜测,大概是住在这兰若寺中哪家富贵人的亲眷。 当中一位紫衫少女推了旁边的同伴一把:“阿婉,姐妹间就你最是怠惰,上次大娘就说了,就数你待客待得最少、上台上得最贫。还不捡着闲时勤加练习,却又来与我们一同胡闹!” 原来不是宾客,是寺内的艺妓,怪不得个个美艳绝伦,蒲桥心想。 那名叫阿婉的少女却也不甘示弱,埋怨道:“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待客待得少难道是我的错吗?还不都是有倩姐在,客人们都只想着倩姐,哪里还有其他姐妹的余地?” 阿婉话音刚落,几个少女就一起叽叽喳喳顺着话头议论起来: “就是,就是!倩姐一来,客人们都只想着要她登台!” “小倩姐技艺最好,又生得那样漂亮,我要是客人我也只找她……” “难怪能得东主垂青……” 小倩?怎么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蒲桥正思索着,突然听到一句笑声,打断了那几个少女的对话:“越说越离谱了,我哪有你几个说得这么好?休得拿我取笑!” 循着声音望去,但见院落拐角走来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她亭亭玉立,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一根发簪,左眼眼尾一粒小小的泪痣。若单论样貌,她与院落中的那几名少女实是不相伯仲,只是她的气质确实独特,清幽温婉,如同初春时降下的阵阵细雨,缓步走来时,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如雨水一般消融在空气之中。 这名女子定是她们口中的“小倩”了。 果然见那女子前来,几个先前还在打闹的少女纷纷起身问好:“倩姐” 小倩走上前来,轻轻捏了捏阿婉的鼻头:“就你这丫头嘴最碎,在这身后取笑我,下次若再被我听见,定要揪掉你的鼻子!” 小倩显然人缘不错,阿婉也不恼怒,只是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倩姐,我又没说错,是刚刚诗姐问的我嘛,客人们也确实都最喜欢你。”其他的少女纷纷附和。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8节 那穿着紫衣的少女应当就是阿婉口中的诗姐,只听她笑了一声:“倩姐,阿婉确实没说错,今晚登台又是你主持,这可是客人们点名道姓的。” “好了好了,还说的没完了,一会儿就要登台了,还在这儿玩闹,小心大娘责罚,快去准备!” 小倩言毕,几个少女埋怨了几句,纷纷起身离开。待所有人走尽后,小倩突然回过头来,正好与蒲桥四目相对。她很明显吃了一惊,像是见到了什么惊奇之物,蒲桥自觉有些尴尬,抬手向她行了一礼之后,便轻轻关上了窗户。 这兰若寺真是颇多古怪……蒲桥合上窗户之后,刚想去摇铃换仆役过来,将房梁上的蛛网打扫干净,但当她刚重又举起烛台想再照看一下房梁,顿时寒毛乍立:房梁上纵横交错的蛛网突然全部消失不见了!房梁间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什么情况?蒲桥拿着烛台,站在床铺上不断探看,但完全没有发现一丝蛛网的痕迹,房梁光洁如新,全无任何灰尘。 难不成是自己看错了?蒲桥心中惊疑不定,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将她吓了一跳。她轻轻从床上走下来,将枕头下的短刀握在手中:“何人?” 门外声音传来,是先前那位引路的妇人:“姑娘,打扰您休息实在不好意思,再过一刻,本店于殿内会有艺伎登台奏唱,若您有兴致去观赏一二,就由我为您带路。” 蒲桥想到刚刚那群少女所议论之事,大概这就是她们所说的“登台”了,而小倩就是今晚登台的主角。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仍然没有任何蛛网的痕迹,仿佛此前是她所见幻觉。她思虑了一下,放下烛台,将短刀佩在腰间,答道:“你且稍等,我随你去。” 蒲桥跟着那妇人一路前行,但心头的疑虑却更发重了。她知兰若寺面积广大,来时路上因此处处留心,她明明记得之前这位妇人引她去房间时,过了大概是四间院门,还行过了一座小桥,中间没有任何岔路,但这次他们重走回路,却只过了两间院门,还拐上了两个分岔,完完全全是一条新路,先前她完全没有看到。 “怎么这路与我先前来时的路不一样?”蒲桥问道。 那妇人笑起来:“客人说笑了,哪有不一样,我们一直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蒲桥不再言语,只是默默手搭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但这一路却再无其他怪异之事发生。那妇人引着蒲桥左拐右绕,终于行至一大殿门口。殿内十分宽阔,数十张桌子,其上宾客或是推杯换盏,或是高谈阔论,每一张都坐得满满当当。蒲桥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张有空位的桌子,桌上已坐了两人,面前各摆了一盏酒杯。那两人见有新人前来,倒是不以为意,忙招呼她坐下。殿中本是佛像的位置改作了戏台,台上正有几名侍女打扫收拾。那妇人端来一盘点心、一壶茶水,说道:“姑娘你自安坐,有事再唤我” “劳烦了”蒲桥行了一礼。 那妇人出的殿门便消失不见。蒲桥坐了一会儿,桌上两名男子纷纷向她行礼问好。他们二人一人瞧上去已是不惑之年,头发剃得极短,另一名却还是少年模样,不过弱冠年纪,两个人都是一袭华服,不知为何,蒲桥总觉得这两个男子有些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那名年长的男子帮着蒲桥沏满一杯茶水:“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瞧您此等装束,莫不是官府中人。” “客气,我名为蒲桥,确实是一位捕头。”蒲桥道。 “失敬失敬,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那男子笑道:“鄙人名叫黎沐,这位小兄弟名叫夏思玉。”说罢他对着蒲桥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第11章 出行在外,又因这兰若寺有诸多诡异之处,蒲桥并未饮酒,黎沐和夏思玉倒是推杯换盏,兴致颇高。那名叫夏思玉的少年散发无冠,面容英俊,只是性格有些沉闷,蒲桥落座后只是拱手向她行了一礼后便再无多话,那黎沐却颇为外向,登台奏演尚未开始,左右无事,他便一直与蒲桥搭话。 “长夜漫漫,蒲捕头真不小酌一杯?”刚饮完一杯不久,黎沐便又拿起酒杯斟满,嘴角含笑看着蒲桥,眼瞅着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沐兄客气,叫我蒲桥便好。我不善饮,二位自便即可。”蒲桥喝了一口茶水环顾四周,整个大厅十几张桌子全部坐得满满当当,热闹十足,但放眼望去多是男子,有老有少,除开寺内的侍女,客人似乎只有她一名女子。 “真可惜……他们寺酿的桃花酒可是一绝……”话说此处,黎沐又饮了一杯。 与黎沐攀谈,蒲桥得知他曾是一学堂先生,乃是青州人士,多年守在老家,深感内心困顿眼界狭隘,此番出行,为的就是开阔眼界。他道:“我在这寺中已住了不少时日,寺来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五一不缺,倒正合我的胃口”而那夏思玉饮上几杯后,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沉闷,他自言自己是一名官宦子弟,家中老父在松江府为官,家境殷实,这一次也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出行,都在兰若寺停留了许多时日,但当他讲到停留的缘故时,他却突然有些忸怩。 蒲桥略有不解,一旁的黎沐却哈哈大笑:“只不怕蒲姑娘笑话,这位夏思玉小兄弟此处出行,之所以在此停留不走,为的却是这兰若寺中的一名名叫小倩的女子。” 原来是她,蒲桥心里顿时浮现那个如冷雨一般的女子:“那是夏兄的心上人?” 夏思玉早已是面色涨红,那黎沐哈哈大笑:“少年郎风流成性,心上人可太多了,休提休提。不知蒲姑娘是因何原因、自何处来到这兰若寺?” “我是因追一要案线索,自……”正说着,蒲桥突然心中一惊,言语戛然而止:她竟一时想不起自己是自何处来,所说的要案又是什么。 莫不是太劳累了?蒲桥心中惊疑不定,但黎沐不知,还当她是因涉嫌机密不便透露,没有放在心上。忽然戏台上一阵嘈杂,但见几名侍女或持或搬,已是在那空荡的戏台上架起诸多乐器,另有几名侍女熄灭殿内墙角的烛火,殿内光线顿时昏暗了几分。 黎沐拍手大笑:“蒲姑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正是小倩登台献曲,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而一旁的夏思玉还有诸多宾客都早已是目不转睛盯着台上,几乎是翘首以盼。 不多时,只见一名女子抱着一只琵琶走到戏台的中央。那女子身材纤细,齐肩长发,眉眼清秀,左眼边一粒小小的泪痣,赫然便是先前蒲桥在自己房中窥见的那名女子小倩。此刻她已换上身一袭淡青色的长裙,气质清冷阴郁,仿佛下一刻便会如墨一般消融于水中,确实是清丽绝伦。但不知为何,见到小倩第一眼后,蒲桥心中便略有一丝不安,但她也不知是何原因。 小倩向着台下的几名宾客欠身行礼,开口道:“妾身名为聂小倩,在此有礼。诸位客官远道而来,在此为诸位弹奏一曲,以慰漫漫长夜,还望海涵。”她音虽不高,却十分清脆,十分悦耳 聂小倩说完便手抚琵琶弹奏起来,身后几名侍女伴奏随之附和。纵使蒲桥不通音律,也能听出小倩技艺十分精熟,琵琶声时而如珠玉落地,时而如疾风骤雨,奏完一曲之后,几个尾音一转,琵琶声慢下来,小倩开口便唱: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燕字长。绿怀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歌声悠长,如泣如诉,座中宾客掌声哗然,蒲桥也不禁心中暗暗赞叹,但那莫名的不安却始终消解不去。 两曲唱完,小倩行了一礼便下台去了。蒲桥身后,一名男子扬声道:“这辈子老子若能与小倩姑娘共度良宵,当真是死而无憾了!”他桌上另一名男子也当即附和起来。 蒲桥心头略有不悦,黎沐摇了摇头:“丁老头又开始失心疯了……”他转过头对着蒲桥劝慰道:“蒲姑娘莫怪,那人名叫丁峻,才来不久,据说是苏州府当地一个有名的文士,但言语上却多有粗鄙之言,不必放在心上。” 蒲桥尚未回应,一边的夏思玉却突然站起身来猛拍了一下桌子,一声怒吼:“丁老头,你寻死么?”便扑过去与那丁姓男子厮打起来。黎沐见状苦笑了一下,便过去拉架,却不料也被那人推搡了几把,也是心头火起,几个人一起扭打起来。一时间殿堂之内、烛火之间桌椅板凳漫天乱飞,其他宾客纷纷避之不及。 蒲桥叹了叹气,她实是不想掺和这闹剧之中,便起身出门了。她刚出的殿门,立在院子里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这兰若寺内探察一番,眼角却瞥到一个青色的影子一晃而过,她回过头,正好看见小倩步入殿堂侧门的背影。 蒲桥心念微动,转身跟了上去。她此前来至这殿堂时,却未曾注意到在外墙边还有一道侧门,侧门后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小倩青色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走进回廊没多久,蒲桥就感觉周边喧嚣尽去,已经安静地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她不得不放慢自己的步子,以免小倩发现。奇怪的是,小倩的身影始终在她前方不远不近的位置,她快她也快,她慢她也慢。 “她是在诱我过去么?”蒲桥心中一动,足下步子跟着快起来。谁知到了一处回廊的拐角,一根偏柱刚巧遮住了她的视线,待她绕过柱子后,前方小倩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蒲桥心中大惊,握着刀快步向前奔走,但面前寂静的回廊只回荡着她的脚步声。 她正自诧异,忽然身后一句女声传来: “客人是找小倩何事?” 饶是蒲桥定力非凡,这一不声不响的突然问候自背后传来,也是顷刻间让她浑身寒毛倒立。她纵身向前跃出,随后握紧刀柄倏忽转身。一个青衣女子一手秉着一根烛火,正面带忧愁地站在她身后,正是聂小倩。 蒲桥深呼数次,这才勉强平复心情,拱手道:“是我唐突,还望小倩姑娘勿怪,我并无要紧事,只是适才在大堂见小倩姑娘琴艺绝伦,想要当面讨教一二,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小倩只是淡淡一笑,但眉间忧愁却丝毫未见:“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这位客人谬赞了。” 对话戛然而止,蒲桥顿觉气氛有些尴尬,忙回礼道:“时辰不早,就不耽误姑娘休息了。”,说完蒲桥便准备转身离开。 “蒲姑娘。” 蒲桥刚转过身去,小倩突然叫住她。蒲桥吃了一惊:自己似乎未曾告知过她自己的名字。 “小倩姑娘还有何事?” “小倩本不便多言。但见蒲姑娘女中豪杰,一表人才,所以奉劝一句:兰若寺凶险万分,当早早离去。正门处那方莲花池即为出口,切记切记。”说罢,小倩便向着蒲桥欠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蒲桥一惊,忙追上前去:“这是什么意思?此处凶险在何处?”但不论她如何疾步向前,小倩却总是在她前方不远处,始终无法接近,拐过几个弯后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蒲桥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虽说这兰若寺确实有诸多诡异之处,但论凶险她却尚未察觉出来,若说是黑店,怎么小倩又来提醒自己?再说,若要出寺,直走正门便是了,什么叫“莲花池是出口”? 诸多问题萦绕在蒲桥心中,她看向回廊外,月色如洗,将回廊两边的院子地面染成白色,这时,她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客人这是迷路了么?要不要我带您回房?” 蒲桥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先前那名引路的少妇正笑盈盈地站在蒲桥身后 蒲桥冷哼一声:“你们寺内的侍从真是有本事,个个行路都悄无声息,而且人人都神出鬼没。” 那妇人浅浅一笑:“客人真是说笑,哪有什么神出鬼没,只是客人您刚刚思虑过深,没有注意到我罢了。我这就引您回房?” “劳烦带路。” 这一次蒲桥记得明白,自己追索小倩时是一条单路绝无任何分岔,但那妇人才引她向前走了没多远,本无任何分岔的回廊却凭空多出一条路来,直直穿过两边的院子。 蒲桥打定主意:明天天一亮,她就离开兰若寺。 谁曾想第二天天色忽变,先是狂风大作,乌云蔽日,明明已是白昼,但天色却仍如午夜一般,蒲桥才刚到兰若寺正门口还未来得及踏出门槛,大雨便轰然落下,整个山野都被白色的雨雾所吞没,辨不清轮廓。蒲桥离寺时,仍是那妇人相送,那妇人言语间不免惋惜:“莫不是客人嫌我这兰若寺招待不周?这么大的雨一时难停,且在我寺内多盘桓一时,又有何妨?” 蒲桥接过一边仆役送来的蓑衣与斗笠,拱手道:“承蒙娘子相劝,但无奈公务在身,实是不好多留,若再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 “只可怜我们兰若寺庙小,留不住蒲捕头这尊真佛。”那妇人上前来,帮着蒲桥系好蓑衣,“只不过蒲捕头莫说再有机会,若蒲捕头下山不便,再度折返,我必再次好生招待。” 蒲桥抬起头,正对着那妇人笑盈盈的眼睛,两只眸子映出她自己的身影:“我自会寻到下山的路,就不教娘子担心了。”说罢便下山去了。 然而蒲桥出寺后,在雨中兜兜转转至少好几个时辰,却仍未找到出山的路。大雨倾盆,林中树木又幽深不见光影,她转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眼见前方大雨中林木稀疏,还以为终于走出树林,但出来后,面前却仍是兰若寺前那冗长的甬道,她一直在围着兰若寺打转。 难不成真要回去?蒲桥站在寺门下的阶梯前。说来奇怪,待她走近甬道越发靠近兰若寺,这雨势便越小,仿佛是在劝她进寺休息。 蒲桥略一思索,随即向着寺门的方向走去,但她却并未走上台阶,而是沿着台阶两边的山路攀附向上。待她走至寺墙时,已偏离寺门不知几许。 蒲桥想法很简单:既然出不了山,不如掩人耳目潜进这兰若寺,一探究竟,她沿着寺庙的粉墙黛瓦绕了一圈,终于寻到一好搭手之处。她解开蓑衣、扔过斗笠,短刀系在腰间,足下轻点墙面,两手顺势攀在墙边向上一撑,整个人便已蹲在墙头,跟着她向下一跃,顺势在地上一滚以来卸力,只几个呼吸间,她便已翻身入寺。 她翻进来的地方是在一处小湖旁边,湖边搭起一座石雕浮桥,直入湖中深处。蒲桥恐露了形迹,只将斗笠遮住面容,沿着浮桥一路向前。她走了不知几许终于走到了湖的另一岸,岸边连着一个码头,却无渡船,蒲桥刚上岸,忽觉一阵腥风拂体,还闻得阵阵腐臭。那臭味刚入蒲桥鼻息,她便周身战栗,立刻拔出刀来循着臭味找去。因那臭味她是再熟悉不过,只有死人身上才有。 她绕过一条小径,又进了几间院门,眼前豁然开朗,面前一片开阔之地,似是到了寺内的后院。院中正中央立着一棵参天古树,枝繁叶茂,苍翠蔽天,树根盘根错节翻卷在地,少说也有千年之龄。 蒲桥见此巨树却并未放松警惕,因越是靠近树干,那股挥之不去的尸臭就越是浓烈。她缓步上前,拿刀在树干上轻轻一划,这一划不打紧,树干被划口处顿时流出殷红汁液,一股铁锈味扑面而来,竟是流得鲜血! 蒲桥心中大骇,又划了几刀,刀痕纵横交错,全流下的是汩汩鲜血,血腥味和着尸臭,令人作呕。 这是什么妖物?蒲桥大惊之下正在思索应当如何应对,忽然,她衣物内兜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开始震动。她不记得自己有将什么东西放在内兜中,伸手摸去却摸出一面镜子,直到她伸手在内兜里摸到它时,镜子仍在震动,但等到她刚拿出来持在手中,镜子便不动了。 蒲桥拿着镜子对照一下,这一照差点没让她将镜子摔落在地:镜子里的人与她眉眼完全一致,却穿着一件怪异的无领内衫,还留着一头怪异的短发,右眼中还有一点金黄色的亮光,正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怪事频出,蒲桥手握刀柄的力度又紧上了几分。还未待她反应过来,身后古树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蒲桥一边一手握着刀柄,一边快步闪身躲在院门后窥伺。只见那地上树根随着树干颤动一起翻滚起来,随后自土中吐出一坨带着血沫的肉块,腥味十足。肉块一坨跟着一坨,被吐在大树前的土地上,每一坨肉块都在地上缓缓蠕动,在蠕动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黏稠的脓液。一会儿,每一坨肉块开始迅速膨胀生长,最后化成一个个人形。肉块凝成人形后,外部的血壳就开始层层剥落,露出其下的人来,每一个面容清楚、衣冠整齐,竟然全是那日在殿堂中玩乐的宾客,与蒲桥同处一桌的黎沐、夏思玉赫然在列。 “客人,不是早跟您说了么?迷路就叫我们带路。” 蒲桥猛地回头,先前那名引路的妇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正对着她盈盈一笑。树前所有怪物闻得声响,一齐向蒲桥这边扭头望来! 只听一声清响,蒲桥手中短刀早已出鞘,她自觉到了生死之际,没有半点留手,一个箭步向前的同时,刀刃已向着那妇人的脖颈上削去。但那刀离那妇人只有几寸之时,却陡然停滞,如泥牛入海,再难进半分。手中的镜子的余光照到这名妇人,镜中哪还有什么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有一个虽是少女身姿但半边脸全是腐皮烂肉、骨肉间还有蛆虫在缓缓挪动的怪物。 “呵,倒是有些手段。”那名女子见蒲桥脸色大变,笑了起来,下半张脸直接裂开,嘴角直裂到耳根,露出内里的腐肉。 那怪物咯咯一笑,两根手指轻轻捏住蒲桥的刀刃,接着向后一甩。蒲桥只觉一股巨力自刀尖处传来,她还未来得及脱手,便已经被甩飞出去摔在院子中,所经处的砖石被她撞得粉碎。 蒲桥刚落地还未来得及抬头,便闻得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她顾不得背后的剧痛,连忙就地翻滚,堪堪避过那怪物的袭击。接着拾起一旁掉落的短刀,对着那怪物直刺过去。 那怪物两指微曲,后发先至,轻轻在刀背上一弹。蒲桥顿觉虎口剧震,再也把持不住,短刀脱手而出。 自古树中吐出来的宾客已将蒲桥团团围住,每一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皮肉一道道腐烂脱落,浓浓的尸臭包裹着她。 那妇人的脸上一半的皮肉已经脱落下来,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蛆虫从她的眼角钻出,恶臭的脓液自脸上的孔洞里缓缓流下。她咧开嘴笑了一下:“要不怎么说小倩心善,上一次已经放走了一个,这一次还想再放,待东主回来看她怎么交代。她没来吗?” “倩姐说,她见不得这个场面。”但听几声娇笑,自雨中飘来几个女子落进院中,每一个都是皮肉糜烂,其中一个哈哈一笑,却是那日蒲桥见到的名叫阿婉的少女。她伸手捏碎脸上的一只苍蝇,说:“她说她自是阻拦不住,但只望我们下手利落一些,给人一个痛快。” “她倒是会做好人,还让人摸到根脉来。”那妇人冷笑一声,随后对着蒲桥摊了摊手,“不好意思蒲捕头,今日我看你是走不成了,识相一点,入了我们这兰若寺,夜夜笙歌,岂不痛快?” 蒲桥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紧张盘算该如何逃出生天,但不论哪一个想法都是无济于事。难道真的就在这里闭目等死? 就在这时,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刺耳的震动声,在场不论是人是鬼都愣住了。蒲桥循声望去,却是此前自她被甩出而掉落在院子角落的镜子,正在强烈地震动。震动之后,镜中突然传出一句女声,听声音分明是蒲桥自己: “设定时间已到,请下达指令:登出婆娑海。” 什么意思?登出什么?蒲桥不解,但却下意识地跟着那个声音念出来:“登出婆娑海”。她话音刚落,天地间立刻扬起一阵狂风,周遭的一切:砖瓦、碎石、大树……都开始在狂风中剥落。站在一边的女鬼面色大变,立刻直扑过来:“她要逃,快杀了她!” 就在那女鬼的手爪刚要触及到蒲桥之际,只听一声呼啸,自蒲桥怀中飞出一道红光直射向前,那女鬼没料到她还有反扑的手段,压根就没有躲闪。只见那红光扎进她的眉心,她惨叫一声,浑身升腾起炽烈的火焰,只一眨眼就变成了飞灰,只余那红光浮在半空。却是一把通体红色的小剑,只有成人小指长,剑尖红光大闪。 眼见同伴惨死,周围所有的鬼怪全部怒号一声,向着蒲桥扑来。但蒲桥只感那一阵狂风将自己包裹住,周围所有的一切一瞬间全部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感觉自己被那阵狂风托起向上,在一片黑暗中一直向上、向上、向上—— “呕——”蒲桥趴在自己家的客厅中,一把扯下自己脖子处的连接器,然后剧烈地干呕起来,伴随一起的还有几乎要把她撕裂的头疼,颅内计算机已经发出红色警告,提醒她处于过载的边缘。头疼过于剧烈,她不得不抱着头蜷缩在地板上。 听到蒲桥的惨叫,白川冲进客厅:“你还好吗!?桥姐?桥姐?” 听到白川的声音,蒲桥企图撑起身子,但她才刚撑一半,便又趴在地上剧烈的干呕起来。白川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要联系医院,但被蒲桥伸手拦住了。 “不用……不用和医院联系,我没事儿,歇一会儿就好。”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9节 蒲桥半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回想起刚刚的一切:兰若寺、小倩、怪物、大树……疼痛如针刺一样直直扎进她的脑子里,逼得她又一次蜷缩起来。 白川蹲在她身边,说:“真的不用去医院?” 许久之后,蒲桥才感觉疼痛稍微减轻一些,颅内计算机已经启动了应急冷却,降低了她的过载负荷。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客厅,昏暗无光,苏河不在家,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怎么进来了?”她开口问道。 “我看你神色不对,猜你大概是要独自登录兰若寺,你门没关。” 蒲桥有些诧异:“你就跟在我身后?我刚刚登录了婆娑海多久?” “不到五分钟,我一进门就看见你已经连接婆娑海,才一会儿你就断连了。” 五分钟,才五分钟……可自己在兰若寺明明盘桓了两天。想到此处,蒲桥顿时觉得头疼欲裂,胃里又止不住地反胃。 白川刚想伸手扶她,但被她拦住了:“你现在去启动飞行舰,我一会儿就过来,我们现在就去找宁静珑!” 第12章 飞行舰在漆黑的大地上飞过,白川开的很快,推进杆拉了一半,城市中所有零星的光亮都迅速在他们的脚下倒退。灯光越是稀疏,就越是接近城市的边缘,很快他们就要到达“巨人的肠胃。” “兰若局域网的基本程序设定是‘身份扮演’。”舰船行至半途,终于从剧烈的反胃与头痛中缓过神的蒲桥,对坐在一边的白川说道。 “什么意思?” “‘cosplay’——扮装与模仿,利用服装、饰品、道具以及化妆来扮演虚拟作品中的角色,在几十年前是一种流行的文化,而‘兰若’局域网,可以说就是一场沉浸式的cosplay表演。” “你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登录兰若寺后,都会被它的基本程序赋予一个虚拟身份?这并不少见,很多娱乐类局域网都会……” “但他们并不会修改你的记忆。”蒲桥一只手紧按太阳穴,偶尔她的脑袋还会有灼烧一样的感觉,这是过载后的诸多不良反应之一,她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烧坏脑子。 白川不可置信地问道:“修改记忆?” “没错。兰若的基础程序会屏蔽每一个登录者的记忆,并依据登录者的个人身份信息,篡改并生成符合登录者本人在现实中的真实身份。你做过梦吧?在梦里你有时会是另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拥有着一个全新的身份,经历一段全新不同的人生。但是梦在现实逻辑上是有疏漏的,就像是一幅在细节上模糊处理的油画。在梦里你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而兰若的程序效果就与梦类似。我怀疑如果是原有的初始登录者,应该可以自己设定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外来登录者,它生成身份的来源应该是读取登录者颅内计算机的存储信息,比如我在现实中是公共安全局网技科的科长,那我在兰若中,便自动变为了某某州府的一个女捕头,但我在里面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白川沉默了一下,说:“这一部分程序,墨峰给你的兰若项目书里有提过么?” 蒲桥冷笑一声:“他们只是提到了登录兰若寺后会自动依据他们所谓的‘古代佛学主题’生成服饰与装扮,可没说会直接修改你的记忆.” 白川也跟着冷哼一声:“看样子他们这沉浸感做得还挺足。那这样就算我们有了兰若局域网内部的构造图也是无济于事。” “何止是无济于事,现在想起来,它的内部结构也就是路径应该能够随时变化,我在兰若内根本找不清路。构造图就是一张废纸。”蒲桥面色有些凝重,“虽然说屏蔽记忆和结构变化还算麻烦,但最关键的问题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蒲桥紧盯着前方舰船的玻璃,她的面孔被舰内的光亮反射在玻璃中的夜色上:“你知道我在兰若中实际登录的体感时间有多长吗?” 白川一愣:“不就五分钟?” 蒲桥缓缓摇了摇头:“我在兰若内体感时间一共过了两天,更准确一点,是大概三十多个小时。” 白川握着操纵杆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感官时间是现实时间的三百倍?” 蒲桥笑了一下:“算得还挺快。不错,兰若中另一个基础程序会直接让你的感官时长延长三百倍!甚至这个三百倍还只是我的体验,它的快慢速度是否能人为调控我们都不知道。” 白川很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消化这个信息。过了很久后他重新开口,语气也凝重起来:“难怪每个被害人身亡后的计算机都在过载状态,还有那次突袭行动,科里的兄弟们出事的那么快……” “不错,当时中心现场我们计算,十四名‘马快’与四名技术人员登录后才不到五分钟就全部身亡,我们都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程序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整队杀得干干净净。这样算起来,五分钟的登录时间在兰若内保底都是两天一夜,并且登录人员还都被屏蔽篡改了记忆,更别提兰若寺内还有那些东西……”蒲桥突然想到,前不久苏河跟他说,他所内的最近研究项目就是与局域网内延长感官时长有关。不知道与兰若有没有关系?她刚想到这儿,突然大脑又传来一阵针刺一般的疼痛,虽不强烈,但还是令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白川见状,刚准备放缓飞行舰的速度,但被她制止了。 “没事儿,你继续开。”蒲桥深呼吸了几次,头疼才缓缓平息。这几天她的头疼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飞行舰在夜幕中划过,白川侧过脸看了蒲桥一脸,说:“下次你若再去登录兰若,叫上我一起。” 蒲桥有些惊讶,转过头看着白川棱角分明的侧脸。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好,我下一次一定叫上你一起。” 白川却没有接话,舰仓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蒲桥知道白川着恼她一个人去登录兰若,也确实是她自己托大,但赵若誉的惨象这几天都频繁出现在她的梦中。她知道白川不怕死,但她怕的就是他不怕死,因为死亡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她不敢想象有一天白布会蒙在白川脸上时的情境。 许久之后,想是觉得舱内气氛有些不对,还是白川率先开口打破沉闷的空气。“所以兰若内到底有什么?”他问。 蒲桥想了一下,说:“有鬼。” 白川一脸错愕:“什么?” “具体情况等到了宁静珑那儿我再跟你说,我一会儿还有些数据需要核查一下”蒲桥束紧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可以再开快一点。” 白川将推进器的拉杆向上推动,空气急速地在舰仓外划过,带起阵阵刺耳的呼啸声。“所以你是怀疑宁静珑与兰若这些古怪的程序有关?” “何止是古怪的程序,一个能够延长感官时长几百倍的局域网程序,一经问世,说不得就是新一场的婆娑海技术飞跃,这个程序的价值根本难以估量!”蒲桥揉了揉脑袋,在颅内计算机发出了一道指令,“凭他的手段,我甚至怀疑这个程序就是他以前参与研发的,说不定他以前就是墨峰的人。毕竟如果不是他临时起意送我的那个程序,我已经死在兰若寺了。” “什么程序?” “说是会在我连接过载的时候提醒我,但它的功能不仅会固定我的个人信息,直接突破兰若对我的记忆篡改和身份屏蔽,而且它还会对兰若寺里那些……玩意儿的隐藏程序进行勘破。”蒲桥的颅内计算机内一声响,提示她已经接入了某个外部程序设备。她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总部虽然停了她的职务身份权限,但没有停掉她的个人权限,也幸好她在自己的个人权限中有一个用于“联络”的后门。 “简直就是针对兰若中的情况特意制作的,确实和他脱不了干系。”白川说道。飞行舰的全息显示屏已经能看到地面上盘根错节的管道。 蒲桥抬了一下手,示意白川先安静一下,随后开启了颅内信息联络外放:“谛听,听得到吗?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下一个人的个人信息。” 一阵滑稽的音乐声响过,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呦蒲科长,被停职了还在认真工作,会不会有点儿太敬业了?” 蒲桥皱了一下眉头:“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帮我查一个人,姓名是聂小倩,女,身份活跃时间设定在三年前,地域圈定3市, 年龄在18到30岁中间。名字有可能是假名,连带搜索同等条件下的相近名字,优先筛选与墨峰公司有关。” 白川偏过头看了蒲桥一眼,但没有说话。 谛听把咂了一下嘴:“你稍等一下,我给你搜搜。”说是稍等,但也只是蒲桥一眨眼的工夫,谛听的声音重新响起:“满足所有搜索条件的只有一个人,但不叫聂小倩,而是叫聂文倩,3市第16区人,年龄27岁,三年前在墨峰公司产品设计中心任职,是不是她?” 谛听向着蒲桥颅内计算机内发送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面容清秀,左眼眼角一粒小小的泪痣清晰可见,蒲桥一个激灵,就是她,聂文倩就是自己在兰若寺中所见的“小倩”。 终于找到了。蒲桥忙问:“谛听,将她的身份id告诉我,我和她联系。” 少见的,谛听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好意思哎蒲科长,你怕是联系不了她了,因为聂文倩她三年前就死了。” 蒲桥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寒毛都在一瞬间乍立起来,一股莫名的凉意爬上她的脊背:“死了?怎么死的?” “因为连续工作加班过劳,在公司内休息连接婆娑海时诱发了心肌梗死,死亡时间是三年前的11月24日。” 蒲桥问:“她的尸检报告呢?发给我。” 谛听有些犹豫:“没有尸检报告。” 蒲桥吃了一惊,随即感觉怒火一簇一簇的从心里冒上来,声音不自觉放大:“怎么会没有尸检报告?依照规定,所有出现人员身亡的案情不论意外,必须留存一份尸检报告以备查阅!” 谛听无奈说道:“别赖我啊,这是当时第二区分局的工作日志,他们确实没有给她做尸检。我猜大概是因为她的现场认定比较简单,她又没有亲属要求,就想着省事,这些年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毕竟第二天墨峰公司就出了那起重大安全事故,需要集中精力去处理……” 谛听口中所说的“重大安全事故”,就是此前周明楷所说的他们公司来不及去追究兰若失窃的理由。三年前的11月25日下午三点,墨峰下属摩尔甫斯研究院发生了重大安全事故,三名技术人员因为违规并连登录婆娑海,在其中遭到了数据流冲击,脑干受损,因是个人操作违规,公司没有连带责任。谣传,这起事故最大的损失不是人命,而是导致墨峰的一个关键的程序研究直接中断,也是自这起事故之后,墨峰开始逐渐走下坡路。 “他们公司出了安全事故需要处理,三条人命是命,一条人命就不需要处理吗!!”蒲桥在舱内大吼。 谛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聂文倩的生平简历发送过来,蒲桥细细看了一遍:18岁时就读于东华政法大学,22岁出国留学,25岁回国,刚一回来便入职了墨峰公司的产品设计中心,去世时她才刚满27岁不久,没有婚姻信息。 尤为刺眼的是,聂文倩的履历上写道:她的父母皆死于她七岁那一年发生在3市的暴乱。而那一年,也正是蒲桥父亲过世的同一年。 没有父母,也没有亲友,更没有爱人。颅内计算机内幽蓝色的浮光静静地显示着聂文倩的一生,就像是一个孤寂的幽魂浮荡在空中。一个三年前已经死去的女人,却在婆娑海内和自己打上了招呼…… 蒲桥默默关闭颅内计算机的视觉界面,只觉得心里有些堵涨。她定了定神,说:“谛听,将聂文倩在16区的家庭住址发送给我。” “好,您稍等,她的家庭住址是……” 轰! 一阵剧烈的晃动直接切断了蒲桥与谛听的联系,飞行舰急速地向下坠落,又突然停滞,如果不是安全带将蒲桥系在座位上,她早已经摔得头破血流。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诸多杂乱的线条充斥在她的视觉界面中,好一会儿才消失。颅内计算机显示,她的连接受到了干扰。不只是她的颅内计算机,还包括飞行舰的舰载计算机,白川已经将其切换到了手动模式,不然他们已经变成了地面上的一片火光。 “什么情况?”蒲桥问。 “有袭击,坐稳了。”白川一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鼻血,表情有些狰狞。 什么?蒲桥尚未反应过来,只见白川猛地将操作杆推到顶端,巨大的加速度一瞬间将蒲桥整个人紧紧压死在座椅靠背上,飞行舰如离弦之箭向前激射出去,一瞬间的速度提升让舰仓的内壳都隐隐有些颤动。 白川左手握在全息操作盘上,右手手指在一边的全息屏上飞速起落。全息影像已经显示出了在他们身后不远追逐的东西是什么——竟然是四架武装无人机。无人机涡轮中的吐焰在全息影像中亮着白光,在他们身后不到几百米的距离如游隼一般追击着。系统显示,飞行舰的操作系统损坏了27%,就是飞行舰最早被一记无人机的电磁炮擦中所致。 飞行舰在半空中向前猛冲,但四架无人机不甘示弱,也发足了动力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全息显示屏剧烈地闪烁着红光,警告身后有袭击追来。白川左手在操作盘上快速拨转,飞行舰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转体,堪堪避过一记冒着电光的光束。光束射进他们前面的夜空中,在空气里留下道道雷光。 “下面是无人区,下降!”蒲桥强忍住胃里的恶心,在舱内大喊。 白川立刻会意,操作飞行舰急速下降。他们已经突破了飞行舰最快速度下所能允许的最低安全飞行高度,穿梭在楼与楼的间隙之间,如若不是因为在27区建筑并不密集的缘故,他们早已经一头撞上了某栋大楼之中。但即便如此,情形也非常凶险,飞行舰与无人机在荒废的街道上方不断俯冲、拉升、偏转、折回,不需要任何特殊的原因,只需要一根多余的电线,等待他们的就是机毁人亡的下场。而这就是蒲桥的用意,无人机不比飞行舰,在控制上显然不够灵活,就在他们腾移躲闪的过程中,一架无人机被一栋废楼上的塔台刮中,冒着火光向着大地坠落,还有一架也是躲闪不及,在一次低空掠过的时候,正面撞上了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红绿灯柱。 还有两架,但显示器显示,飞行舰的动力也即将到达极限。“没有舰载武器吗?!”蒲桥大喊。 “局长的舰船!没有武器。”飞行舰又一次偏转,只是这一次它没有缓缓避过,被电磁炮的火线擦中了边缘,舰舱内一阵剧烈地摇晃,显示器显示系统损坏38%。就在飞行舰即将要坠落到街面前的一刻,白川重又将飞行舰抬升,随后向前掠去,两架无人机紧随其后,沿途店面的玻璃被崩裂得粉碎。 “现在几点钟?我们在什么位置?”蒲桥突然大喊。 白川不解其意,但还是回答道:“19点08!在27区10片区!” 蒲桥急中生智,马上大喊:“向西南直飞4公里!随后快速攀升!快!” 白川听罢,马上调转操作盘,向着西南方向直冲过去,两架无人机像幽灵一样在身后穷追不舍。只一分钟,飞行舰便已经飞到了蒲桥所说的位置,竟然是此前他们曾经过的垃圾焚烧坑。巨大的坑洞像一个黑洞一样吞噬着一切光亮。他们飞在坑洞底部堆积的垃圾上方,强烈的风压将许许多多的废物吹起来,在飞行舰的外壳上留下阵阵刮痕。 “3、2、1……抬升!”蒲桥掐着倒计时,一声高呼,飞行舰急速地从坑洞内向上飞跃,他们身后的无人机见状也准备升空,但突然,无数流星一样的火球从坑洞的边缘向着坑洞内投射过来,每一个火球落下的一瞬间都轰然炸开,升起冲天的火柱,将无人机彻底的淹没。 19:10分,垃圾焚烧坑固定的焚烧时间。 飞行舰停留在坑洞上方的半空中,蒲桥看着舰下不断升起的火柱,就像是烟花一样。飞行舰的显示器显示,以最低速驾驶,飞行舰的动力还够他们行驶二十分钟。白川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汗,活动了一下肩膀,关节发出阵阵的脆响,而蒲桥的衣服早已经被汗水浸湿,没有了电磁炮的干扰,谛听的声音重新传来:“没事吧桥姐,怎么中断了。” 蒲桥深呼吸几次,勉强平复住狂跳的心脏:“没事,谛听,联系骆局长,就说我们在27区遭袭,对方是四架武装无人机,目测武装等级在二级,涡轮驱动,搭载电磁炮,我们离开27区后会向就近的分局汇报损失,位置我已经发给你了,让总局派人来处理一下现场,顺便再查一下最近第五区有没有失窃的无人机序号。” “好的,已经通知了骆局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谛听也没有再耍宝。“另外,我已经把聂文倩的住址和她的墓葬位置发给你了,都在16区,但因为已经过了三年,她的住址无法保证还在不在。” “没事,辛苦你了,我们一会儿再联系。” 连接停止,蒲桥和白川坐在舰舱内沉默不语,一时只能听到他们两个厚重的呼吸声。难以想象他们竟然会遭遇突袭,还是四架武装无人机,是巧合?但就在蒲桥从兰若里死里逃生的同一时段,未免也太巧了。 “现在我们去哪儿?还去宁静珑那儿吗?”白川问。 蒲桥想了一下,说:“先去16区吧,在16分局休整一下,”她顿了一下,继续说:“然后我们再去聂文倩的家和她的墓。” 第13章 12月2号,清晨六点半,16区。 南方的冬天已经来到,所有的事物都被蒙上一层萧瑟的灰色。没有下雨,道路两边的梧桐树上枯黄色的叶子飘下来,晃荡着从车窗前掠过。前往墓园的公交专线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式汽车,依靠人工驾驶。座位上的人造皮革全部破了,肉色的海绵从内里一团一团翻出来,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胖子。车子跑起来连吼带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来。坐在蒲桥身后的妇女开始晕车,吐了一地,司机操着方言骂骂咧咧,沿途不断有人招手拦车,车内吵闹得就像是一个大集市。车站的环境更为杂乱,临近年末,扫墓的、落葬的,都来这里,乌糟糟的人群挤在墓园的入口,晦气冲天,有人说说笑笑,有人被亲友搀扶着哭得惊天动地。蒲桥和白川一路拨开人群,进入墓园后跟着地址一路往右边小山的山顶处走去。越往上走,周围的人就越少,身后嘈杂的人声也越小,直到他们接近墓园的顶端,人潮在山下缩小成了斑驳的色块,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可算是安静了。”白川向着蒲桥苦笑一声。 蒲桥点了点头,以示回应,目光却已落到面前一排黑色的墓碑上。 昨晚临近八点,她和白川驾驶着不断滋滋向外冒着火星的飞行舰,终于跌跌撞撞地落在16区分局的停机坪里。总局已经派了勘验科的人前往27区勘验,期望能够在固体燃烧弹的熊熊烈焰之后还能找到无人机的残骸,但蒲桥觉得可能性不高,还不如指望交通科的人能够查到无人机的活动轨迹,失窃无人机的序列号还在核查,每当事情涉及第五区的军工,就会不可抗力地陷入拖沓之中,而他们的飞行舰则停在分局进行整修。蒲桥还在停职状态,修理还是卖的骆春立自己的面子。那个死气沉沉的分局干事告诉他们,预计完全修好需要等到第二天的上午。太多事垒在一起,又是死里逃生一场,蒲桥和白川商量后,不如就在16分区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去墓园。 “袭击的事你不用管,师父跟你撑腰。有空可以去看看你爹妈,注意安全。”深夜,蒲桥正在16区分局接待处的床上辗转难眠时,老头给她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0节 蒲桥有点意外:老头一直都是一个烟不出火不冒的性子,平日里没见过他有什么感情上外放的表达。他看着蒲桥长大,对她最为了解,但反过来蒲桥也是看着他变老,她对他的了解也是一样。她记得父亲曾说,与骆春立共事十多年,没见过他有发过火的时候。这么多年随着老头职位攀升,蒲桥有意和他减少了私下的往来,老头心里也明白,也并不在意,但今晚这么一条直白的讯息……看来他是真发火了,蒲桥心想。 是在她五岁在家过生日的时候?父亲偶尔会很不怎么着调,母亲说父亲有时有一部分似乎尚未长大。那天他将奶油抹在骆春立的脸上,叫他“骆局长”;骆春立那会儿还年轻,头发尚未发白,差不多和蒲桥现在一般大,脸上的奶油也不擦,只是笑嘻嘻地将她抱起来说:“你爸才是局长,到时候我给他当门卫。”,也不管她听没听懂。 如今骆春立的头发早已经白完,如顶霜雪,再也不见一根黑发。而父亲的年纪永远停在了人生的中途,就连母亲也不在了。而骆春立最后还真当了局长,这算什么?一语成谶?还是预言?是的,老头曾经也有过感情外露的时候,五年前的冬天,临近父亲的忌日,3市下了一场大雪。她在总局上班,看见骆春立站在走廊一户窗边发呆,口中呢喃:“老蒲,还真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说完便扭头走开了,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她。 说起来,她也确实很久没有来第16区了,更准确一点,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第16区的墓园看看父母了。 蒲桥一边路过脚边一座座黑色的墓碑,一边向着远处眺望,聂文倩的墓地在16区整个墓园都算得上是位置极好,视野非常开阔,清晨的白雾逐渐散去,站在她墓地所在的那一排,已经能够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湖湖面。墓园越往上的位置价格越高,他们现在墓地的价格,已经是最底层墓地价格的十倍。 “谁跟她买的墓地?”白川问。 “墨峰。员工都有殡葬保险。活着时休息的权益无法保障,死后倒是保障得很足。”蒲桥驻足在一块墓碑前,垂眼凝视。墓碑的样式与底层别无二致,只是墓碑上的字体从白色换成了金色,用楷书方方正正刻着逝者的名字: 聂文倩。 名字下刻着她的生卒年月,她出生在12月中,死时她27岁,距离她28岁的生日不到两个星期。碑上没有照片,墓前没有鲜花、没有纸钱、没有供品,什么都没有。 蒲桥蹲下来伸出手在聂文倩的墓碑上轻轻一抹,手上一层厚厚的积灰。没有人来祭扫过,她双掌合十,向着墓碑拜了一拜。 白川突然说道:“那时候是不是有说过,想要在人死后把意识数据保留下来,做成数字生命?” “是的,”蒲桥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因为这件事,流的血也不少。” “为什么不?” 蒲桥看了白川一眼:“想要保有数字生命,就必须在婆娑海内创造一个能够容纳数字生命的局域网,不然意识就会迷失在婆娑海内。而如果意识被容纳在一个局域网中,对时间感知与肉体的时间感知几乎一致,所谓的永生就会变成一场无期徒刑。” “但还是有人愿意?”白川跟着蒲桥,慢步向山下走去。 “是啊,”蒲桥叹了一口气,“不死的诱惑实在巨大,有些人宁肯变成电子宠物被圈养在局域网内,也不愿意死去。” “如果有这个机会,你愿意么?”白川问。 蒲桥走下阶梯的脚步停滞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人死了就是死了,强行挽留留下来的,要么是幻觉要么是溃烂的肿瘤,只是一场自我欺骗。” 这并不是她所说,而是苏河说的。四年前?还是五年,那天他们依偎在家中,却莫名其妙突然聊起生与死的话题。永生不再只是神话,而是在逐渐地变成一种可以尝试的挑战,也许有一天连挑战都算不上。那天是她先发问:如果在你寿数将尽的那一天,有人告诉你可以选择不死,只不过要换另外一种形式生存下来,比如作为数据、作为婆娑海内的智能程序,你是否愿意?其实论起来,更应当是苏河问她这个问题,那时她还没有去网技,直面生死的机会比苏河多得多。 苏河想了一下,拍了拍她说:“若真有那一刻,我不会愿意,就让我真正死去吧。想要去挽留压根挽留不住的东西,最后留下来的东西也不过空有其表。就算另一个数据化的我能够长生不老,但那还真的是我吗?不过是一场二进制下的幻觉,又或者是一个已经溃烂的肿瘤,就让我死吧。” 就让我死吧,就让我死吧,就让我死吧……只是一瞬间,大脑的刺疼让蒲桥脚下一个踉跄,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白川看着蒲桥的背影,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他们走到山下墓园的大路边,已经临近八点,来往墓园的人更多了。有人带着供品想要上供,被墓园的保安拦下,两边起了争执,有人高声叫嚷:“怎么就不能带了?啊?怎么就不能带了?”亡者的家人和保安扭打在了一起,翻滚的身躯将带来的水果碾成了稀泥。人群自动围成一圈,没有人拉架,多数人沉默注视,少数人低声叫好,就像是在欣赏一出并不好笑的喜剧。 蒲桥和白川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不去看看?”白川指了指大路左边的墓园,那一片比右边的墓园要小上了许多,几乎没什么人,山上的松柏树枝干光秃,像一根根柴火。 蒲桥的父母就埋在其中一根柴火之下。 蒲桥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面色不是很好,下次吧。” 白川听罢便不再说话,两个人一起走出墓园。聂文倩的住址就在墓园附近的一个小镇之中,小镇很安静,大路上空空荡荡,车都不见一辆,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内穿行,很快便迷失了方向。最后还是一家脏兮兮的老式理发店老板给他们指了路。 “没什么人来这儿,你们外地的?来追债?”那个胖乎乎的老头操着一口方言问他们。 老头说得没错,聂文倩所住的小区是几十年前的老小区,所有的楼都是方砖外墙,裹着层层的灰。大楼不过三十几层,院子里的梧桐树树叶已经落光,更显萧瑟,而居民楼里连飞行舰的停机坪都没有。电梯内的灯也坏了,在他们一路向上的途中几次熄灭。电梯门停在27楼,电梯间昏暗,聂文倩家的门还是那种旧式的锁门,大门上糊满了广告:“成人局域网”“疏通下水管道”“免审批安装义体”……几乎将整面门的颜色都遮掩住。门把手上厚厚的一层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蒲桥和白川对视了一眼,从兜里掏出一个形似方锥的开锁器按在门锁上,强震动震开金属锁舌,门轻轻地开了。 空气中飘浮着灰尘,蒲桥摆了摆手,面前浮动的尘埃像游鱼一样朝着两边散开。聂文倩的家是两室一厅,客厅家具简单,沙发被灰尘盖住看不清颜色,客厅连通着开放式厨房,灶台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调料,每一瓶都有用过的痕迹。阳台边的窗户有一面玻璃碎了一角,阵阵风从缝隙里灌进来,阳台上还有晾晒后没有收下的衣服,每一件的下摆都长满了霉斑。 没有恒温调控、没有中央智能、没有任何当下的年代里时髦的东西,家里主人的生活方式还停留在几十年前,整间屋子都似乎被灰尘封存,将时间停驻在了主人离家时的那一刻。 房间内的陈设是一个人倒影的残留。蒲桥猜想:聂文倩应该有美术的专长,因为客厅内的角落里摆着一幅还未画完的素描,上面涂画着一只耳朵,笔触颇有水平;灶台上的调料放着好几瓶不同样式的辣椒酱,暴露了主人饮食上的口味;而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样式颇多,中间有一件白色的裙子绣着荷叶边,很是好看,只可惜长了霉斑,像是腐烂的蚕蛹。蒲桥拨开几件衣服,阳台的中间晾晒着几条男式的短裤 “她不止一个人住。”白川说 男朋友?还是只是同居的室友?资料里没有聂文倩的婚姻信息,恋爱关系并不登记在他们的个人信息系统内。也许在其他地方能够有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蒲桥心想。 一旦有意去寻找这个房子中第二个人痕迹的念头,诸多的细节就像是从水中浮起一般,一一被蒲桥收入眼中:门口旁的鞋柜里放着几双尺码完全不一致的鞋子与男士拖鞋;而浴室洗脸池前的化妆台上除了一般用的女性化妆品,还有男性用的护肤品;一边漱口杯中插着两根牙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何止不是一个人住,这个家根本就是两个人的家,共同经营也在一起共同生活,只是其中一个主人已经过世,而另一个主人却不知所踪。 蒲桥转了一圈,随即走入斜对着厨房的另一间房间。这间房应该是家中的主卧,聂文倩的痕迹更多一些。双人床上铺着浅黄色的床单,白色的羽绒被叠放在床角,一只游乐园的玩具熊搁在床头,玻璃的眼珠因为蒙灰而黯淡无光。蒲桥打开床边的衣柜,柜子里满满当当,收拾得整整齐齐。浅白色的学生校服,衣领上还有飞鸟一样的校徽,那是聂文倩曾经就读过的16区第四中学的校服,该校已经在六年前被拆除;纸盒里并列摆放着好几根不同样式的发簪,从银制的到木制应有尽有,有一根上镶嵌着一粒豆大的珍珠;而纸盒边摆着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是一小捧早已经干瘪枯萎的玫瑰,插着一张浅粉色的贺卡。蒲桥拿起那张贺卡,擦去上面的灰尘,正面是一首小诗: “最后的缆绳,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而背面,却是一小段情书: “倩儿: 前天我们在湖边散步,我曾想过寻找一件东西来比喻我们这七年的感情,也许湖边的飞鸟就不错。但后来我想通了,不需要借助任何的外物,我们就是我们。因为你的存在,而得以让我完整。 七周年快乐,我爱你” 他们恋爱了七年,而蒲桥与苏河则是相恋八年,相识却是在十八年前。那是八月的末梢,暑热未退,蒲桥所读的高中报道,她无心睡觉,早早地便去了学校。她走进教室的时候,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浅青色黎明,弯钩一样的月亮,斜钉在一角。没想到教室里却先有一人。苏河坐在教室的窗边,方脸、小眼睛、散乱的长发随意披下来。细微的晨光洒在他的脸上,可以看见他的脸色略有一点苍白,嘴角边浅浅的笑意,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诗人,沧桑而温柔。 他发现蒲桥进门,冲她一笑:“你好,我叫苏河,来得这么早啊?” 蒲桥记得,她当时只回了苏河一句话:“你不是更早吗?”便再未同他言语,再就是漫长的高中三年,随后他们毕业,然后分道扬镳,但谁又能说清呢?两个人命运的总和加在一起,让他们得以在四年后再重逢。 聂文倩的情书落款只有一个昵称:阿臣。你们又是如何认识?又是如何相爱?聂文倩死后这个家再没有人回来过,你又去了哪里?蒲桥摸着情书的日期,是三年前的11月22日。命运已经在暗中打响了响指,就在这张贺卡写完后的第三天,聂文倩死去。 在心中刚叹下一口气,突然蒲桥的眼前泛起一阵眩晕,她晃了晃头,想要止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恶心感。“没事吧?”白川拍了拍她的后背。蒲桥摆了摆手,将贺卡收进自己的储物袋里,偏头看向衣柜的另一边:里面挂着几件男式的衬衫,样式简单,应该都是阿臣的衣服。蒲桥拿出来比划了一下,版型不大,衣服的主人体型中等偏瘦。她开启义眼的扫描模式,右眼发出幽蓝色的光亮。白川走进来,站在蒲桥的身后。 蒲桥问:“带勘验的东西了么?” “带了。”白川拍了拍自己的腰间。 “递给我一下。” 白川从腰间的挎包内拿出一根银色的小棍递给她,她拿着那根银色的小棍在那几件男式衬衫的衣领上扫过,一阵电光闪过,银色的小棍尾端亮起绿灯。 “提取到了毛发,一会儿回分局送给他们做一下dna检测。”蒲桥将小棍还给白川,“分局给你回信没?” “刚刚回了,飞行舰已经修好了,他们已经派人开过来,但是这周边没有可以停泊的地方,需要我们去接应一下。” “那走吧,该看的都看了。” “去宁静珑那儿?” 蒲桥低头想了一下:“去吧,还有很多事需要问他。” 她走出聂文倩的家门,白川跟在身后将门关上。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刹那,蒲桥回头望了一眼,门后的家中灰尘浮动,旧日的阴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微光从窗外蔓延进来,只能听到些微的风声。 大门关紧,将过去的幽魂一起关在了屋内。 第14章 大风又一次吹起来。 临近正午时,天色忽然间又发生了变化,阳光在冷白色的天空中迅速地黯淡。飞行舰再一次行至27区上空的时候,大风吹来,强烈的气流自舰外奔涌而过,刮过外壳,响起刺耳的呼啸声,蒲桥坐在舱内,能感觉到飞行舰在大风中细微地颤抖着。在大风中,舰下本就寂静的城市更显荒芜,树、灰尘、垃圾、细小的沙石……所有的东西都被大风裹挟,灰白色的世界也在大风中摇晃。 “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吗?”蒲桥问。 “不知道,系统没有预警。”他们在浑浊的天空中穿行,已经到了“巨人的肠胃”,白川慢慢转动全息屏上的操作仪,飞行舰开始降落,黑烟一样的云丝急速在他们身边奔走。降落时他们经过那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坑,已经看不见里面总局的勘验人员,想必是已经将残骸清理干净。舱门刚打开时,强风便沿着缝隙一股脑钻进来,吹散了蒲桥的头发。他们尚在停职,没有武器,中途他们不敢冒险,飞行舰就勉强停泊在宁静珑管道入口边的废墟上。她拨开紧贴在眼前的发丝,向着不远处的天空看了一眼,一条望不到边界的黑线正伴着大风向着他们缓缓推来。 看样子,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蒲桥心想。 宁静珑帮他们打开了前两道闸门,走进管道内部,巨大的排气扇在呼呼作响,但内里的空气依然有些闷热,宁静珑大概在他们来之前正缩在轮椅里打盹,蒲桥进了闸门后第一眼见到他时,他还有点睡眼惺忪。看见蒲桥走进来,宁静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蒲桥可以看到他参差不齐的牙齿,再配上他瘦弱的身躯,就像是一只衰老的老鼠。宁静珑说:“蒲科长,有失远迎不好意思,正好你来时我还没睡醒。” 蒲桥从管道一边堆积的废物中抽出一把椅子坐下,笑起来:“每次来找你,见你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不用睡觉呢。” 宁静珑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我当然会睡觉,只不过你也知道我的身体情况,相比一般人确实睡得少一些。”话语突然中止,宁静珑弯下身来死命地咳嗽,就像是刚才一阵发笑耗费了他偌大的精力,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安定下来:“……不好意思,老毛病了。蒲科长还请见谅。” 蒲桥说:“没关系,我很早就说了,你就叫我蒲桥就好,我当你是我的朋友。” 宁静珑直视着蒲桥的眼睛,好一会儿后他才笑起来:“有你这句话,我便十分感激,我也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朋友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是为了昨天晚上无人机的事儿吗?” 蒲桥与站在她身后的白川对望了一眼,随后笑起来:“你一如既往消息灵通。” 宁静珑伸手挠了挠他脸上那骇人的伤疤,露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脸:“这你就是抬举我了,我知道这件事可不是因为我消息灵通,一整条街面的玻璃都全被急速飞行的气压震碎,我附近至少三个街区都因为无人机的电磁炮而网络崩溃,而最后无人机坠毁的地方就隔我这儿不到两公里,今天一整天你们公共安全局的人都在这附近来回晃悠,想不知道都难。昨晚才死里逃生的人,今天就出门重新开始工作,你会不会太勤奋了一点?” 蒲桥平静地回答:“死里逃生算不得什么,毕竟我昨天晚上逃了两次。” 宁静珑大笑起来:“一晚上死里逃生两回?总局工作的安全系数会不会太低了?” 蒲桥端详着宁静珑那张破碎的脸,说:“另一次死里逃生,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确实就死了。如果你还需要什么难搞的设备,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去弄,就算是谢礼。” 宁静珑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仍然是笑吟吟的:“我帮忙?我帮了什么忙?无功不受禄。” “我差一点就死在了兰若寺里,多亏你送我的那个提醒用程序才逃了出来,你说这算不算你救了我一命?” 可能是白川的错觉,就在蒲桥说出这句话后的一瞬,他感觉管道内的空气一时凝滞,只能听到排气扇的呼呼声。宁静珑像一头蛰伏的野兽,眼睛里一闪而过灼灼的火光,迎上蒲桥的视线。但那只是一瞬,一瞬间凝固的气氛便在宁静珑的轻笑声中瓦解:“你去了兰若寺?” “去了,”蒲桥翘起腿,两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指轻轻点叩:“虽然过程十分凶险,但也算见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大概不久案子就能告破了。” 宁静珑低下头想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笑吟吟地说:“那这样说来,确实能算得上我帮了你很大的忙,有功受禄,以后如果有需要麻烦你的地方,那就还请别怪我太不客气了。” 蒲桥笑起来:“自然没问题,不过你不好奇兰若寺里有什么吗?” “做我们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少打听。如果能说,你自然会告诉我。”宁静珑微笑以对。 蒲桥低头思考了一下,随后笑起来:“你说得对,这也算是我们案情的机密,确实不方便让你知道。这一次我来找你,除了向你表达我的谢意以外,也不是为兰若寺而来。” “又有别的活想要找我帮忙?”宁静珑推动了一下轮椅,向着蒲桥身前凑近了一点,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也不是,而是有别的事儿想要和你交流。” “什么事儿?” “你的事儿。”蒲桥抬起一根手指,向着宁静珑指了指。 “我?”宁静珑听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非常沙哑刺耳,难听得就像是一台破烂的机械。“我有什么事儿是值得您来和我交流的?” 蒲桥轻轻拨弄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平静地说:“就像我刚一进门就跟你说的,我当你是我的朋友,你也当我是你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但对彼此的情况毫无了解,实属有点说不过去,所以这一次我来就是为了来多了解你,以朋友的身份。” 宁静珑一只手抵在自己的下巴上,看着蒲桥的眼睛:“行,你想了解什么?我知无不言。” “比如你的残疾,”蒲桥抬起一根手指,向着宁静珑身下的轮椅点了一点,她的右眼闪过一丝淡淡的金光,“因为此前工作的关系,我对外科医疗也还算有点了解。你脸上的伤疤很明显是贯通伤导致,生成的新皮肤很明显是用了纳米虫,虽然有些粗糙,但手法还算专业;而你无法下地行走,有纳米虫的帮助却仍然无法恢复的伤势,大概率是伤到了神经。而你偶然露出的手臂上的伤疤,纵横交错,就像是在刀片上来回滚过一圈。贯通伤、神经创伤、数不清的刮伤……我想问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 “只是一场交通事故,我在飞行舰上被甩了下去。”宁静珑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似乎毫不在意蒲桥颇有冒犯的提问。 “再比如,我还想了解你的技术,”蒲桥像是毫未听见宁静珑的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我从不否认你的天才。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凭借一些二流材料,却能制造出那些程序,你绝对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天才。但是天才不是无根之木,我见过你所制造的程序,我们科里的技术人员没有一个人不赞不绝口。私自制造局域网程序的黑客我打交道的很多,但是他们大多未曾受过专业的教育,工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粗糙,我们内部称为“野路子”,但你的程序不同,每一道工序都十分精妙,完全不像是野路子出身,你的技术是从哪里学来的?你是怎么知道程序制作的‘42法则’?程序最制作的设备使用你是从哪里得知?” “我天赋异禀,这些都是我在网上自学的”宁静珑笑着拨弄了一下轮椅上的一块铁片,铁片发出嗡嗡声。 又不是制造板凳,还能靠自学?白川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但蒲桥毫不在意宁静珑明显有些搪塞的回答:“最后,还有你的家庭。没有人一生来就住在巨人肠胃的一根管道中,你的父母呢?你原来是哪里人?你有没有爱人?你还有没有别的朋友?你……”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1节 “我是孤儿,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自己就是27区的人,我相信这种情况在3市应该不算罕见。”宁静珑突然抬起手来打断蒲桥,但神色却看不出是否恼怒,“蒲桥,蒲科长,我虽然很感动你对我的关心,我也很想有机会能够增进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只不过有些问题你大可以直说,既然我们都是朋友,朋友间没必要掖着藏着,你但说无妨。” “聂文倩。”蒲桥轻轻地念出一个名字。 “……什么?” 聂文倩的名字自蒲桥口中说出来的一刹那,宁静珑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他旋即就恢复了正常,正常人完全不会有所察觉,只是蒲桥早已经提前打开了义眼的观察模式,一切微小的表情都无法躲过。 “这就是我在兰若寺里遇见的东西……或者说,我在兰若寺内遇见的一个人。”蒲桥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在十几位死于兰若的人中,聂文倩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出现过,但那时他们都并不知晓她的全名,只称呼她为‘小倩’,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这个称呼的意义是什么,是一个人名?是人工智能?还是仅仅只是一个程序,直到这一次我亲自去了一趟兰若寺,见到了小倩本人才明白,原来他们口中的‘小倩’确有其人,而且就活跃在兰若局域网的内部。” “但是令人惊讶的是,现实中的小倩——她的现实真名为聂文倩,却早已经在三年前过世。一个三年前已经过世的亡者,如何又在婆娑海内的一个局域网中出现?于是就在昨天,我们去了聂文倩位于16区的家中,她本人也安葬在16区。她的墓从未有人祭扫过,她的家自她过世以后也再无人进去过,一切的东西都被尘封。我在她的家中不止一次这样想,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有什么样的过往?曾被什么人思念又曾与什么样的人相爱?她与我一样,父母都早早过世,她在这世上是否还有认识她的人?还是说一个都没有了,等待她的结局只有被遗忘?” 蒲桥顿了一下,直视着宁静珑的眼睛:“但好在,她尚有爱人。我们在她的家中发现了第二个人与她一起生活的痕迹,而就在刚才,我们自她家中提取到的痕迹结果已经出来了:聂文倩在生前,有一个交往了7年的男友,这个男友是16区人,和她在过去曾是同为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我们调取了这个男人的个人资料,结果令人十分惊讶:他竟然是大学就读于普罗米修斯大学程序工程专业的高材生,考虑到他出身自上六区以外的身份,简直难如登天,而他也是普罗米修斯大学时隔二十年第一个自上六区外招录的学生。” “聂文倩也是高材生,她自东华政法大学毕业后,便出国留学,而她的男朋友的个人资料中也有相同的留学经历,可以判断他们两个人是一起出国。聂文倩25岁回国,便进入墨峰公司的产品设计中心工作,而她的对象,那个普罗米修斯大学的高材生与她有着一样的人生轨迹,也在回国后与她一起去了墨峰公司,所任职的单位正是鼎鼎有名的狼芜研究所。” “而就在三年前的11月24日,聂文倩不幸去世,令人震惊的是,就在她过世后不久的11月26日,她的男友也离开了人世,死因在我们的资料中登记的是‘交通事故’。” 蒲桥抬起头,目光如炬:“宁静珑并不是你的本名,你也并不是什么程序贩子,你是墨峰前狼芜研究所首席研究员、普罗米修斯大学的高材生,你的真名叫宁思臣,聂文倩便是你的爱人,你在三年前便已经死了!” 第15章 很长一段时间,宁静珑都没有说话,既没有承认蒲桥说的话,但也没有出声反驳。他身后操作台前的几十台电脑的蓝光微微熄灭,排气扇的声音也在一点一点变小,昏黄色的炽光灯悬在他们的头顶。很快,管道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宁静珑突然笑起来:“看你说这么多,不觉得渴么?我去给你倒杯水吧。”说罢便转动轮椅,滑到操作台边的一个小桌子前,桌子上搁着一个陈旧的热水壶。在几十年前这种笨重样式的水壶便已经被淘汰,而宁静珑手上那一只也确实算是古董,壶身上已经有了一些锈迹。他按下水壶下底座的一个按钮,烧水的呼哨声在空气中回荡 白川走上前,低下头看了蒲桥一眼,向着她使了一个眼色。蒲桥明白白川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他们要不要先行将宁静珑控制住。如果宁静珑真是宁思臣,蛰居在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很明显是不想被人发现。他们也不知道,他被这样突然点破身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地盘,虽然他是一个残废,但谁也说不准他在那些破烂中备有什么样的凶器。她和白川身上可是没有任何武器,只不过宁静珑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蒲桥想了一会儿,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白川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向旁边挪了一点位置,一边侧身刚好挡住蒲桥。 “你不向我解释什么吗?”蒲桥向着宁静珑佝偻的背影问道。 “解释什么?”宁静珑扭过头,向着蒲桥笑了一下。 “宁思臣生前的身份是墨峰首屈一指的研究员,必然对局域网兰若的真实内幕自然有所了解,而你又‘碰巧’对兰若寺内的情况也十分熟稔,你知道我会在里面遇见什么,所以提前给我准备了那个程序;宁思臣是天才,同样你也是;宁思臣在三年前遭受了一场车祸,资料里显示是‘意外身亡’,而你的残疾据你自己说也是遭受过交通事故,但是我在我们的户籍信息里却查不到你的任何资料;更何况,你们还有着同样的姓氏,我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蒲桥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归根结底,推测也仅仅只是推测,毕竟宁思臣在我们的资料库里三年前便已经死了,你大可以说我是胡诌、瞎编或者只是在诈你的话。” “你只需要拿到我的一根头发,再去勘验比照那个宁思臣的dna,就能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他,我做任何解释或者辩解有什么意义吗?” 蒲桥听他说完一时没有言语,只见宁静珑摇动着轮椅,一只手拎着正向外冒着白气的热水壶,另一只手里拿着两个杯子。蒲桥接过杯子,宁静珑在她的杯子里倒满热水,还有一个杯子宁静珑本要递给白川,但被他摇头谢绝了。宁静珑见他的神情,心里明白白川是怕他在水中动手脚,倒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吱呀吱呀晃着轮椅,将水壶重新放回原位。 宁静珑突然转身向蒲桥说道:“蒲桥,我记得你说我们是朋友,那么作为朋友,我们先且不说我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我能不能也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一些问题?” 蒲桥笑起来,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你但说无妨。” 宁静珑沙哑的声音在管道中回响:“我的情况你确实知道的不多,不过因为身份的关系,我和你略有一点不同,我对你的情况还算是有一点了解。” “了解我什么?”蒲桥问。 “比如我知道你是三年前才接手公共安全总局网技科的工作,在此之前你在应急处突队的镇凶组,与网技的事儿完全不沾边,这个事儿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不算新鲜。”宁静珑摇着轮椅,转身从他那张硕大的操作台上拿起一块全息显示屏,“只不过我最近才知道,你在镇凶组可不只是普通的一名队员,你根本就是镇凶组的王牌,在镇凶组的那几年那可是战功累累。”宁静珑骨瘦如柴的手指在全息显示屏上拨弄了几下,十几张内部报告的可视页面浮现在半空中,全部是镇凶队前几年在各种突发事件中的处置报告,从恐怖分子到邪教成员、从犯罪集团到独狼悍匪,报告中对象的身份不一而足,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结局:就是全倒在了蒲桥所领辖的镇凶队手中,或者说,全部倒在了蒲桥的手里。 “这些都是我们总局内部的报告,好几年前的事,也亏你能找到。”蒲桥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起伏。 “如果这些事都是陈年旧事,被人知晓的不多,但是三年前的这一件事,可谓是人尽皆知了。”宁静珑的手指在全息屏上划动了几下,一张报告被单独放大悬浮在他与蒲桥的中间,报告中央是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光头,耳畔边有一道黑色的龙翼纹身。 “还认得他吗?”宁静珑问。 只要是近几年住在3市的人,大概不会有人不认识报告中的男人。男人名叫龙稻杰,是三年前3市系列持械杀人案的制造者,出身军队,是一个枪械天才,他利用自己自制的声脉枪和私自改装的武装飞行舰,短短三天就犯下十几起杀人抢劫案,公共安全局联合六个分局对他进行过一次围堵,却因为准备不足被他杀出重围,还连带伤亡了十几名干部,在三年前的黑道上一时名声大噪。 “龙稻杰我自然认识,他就是我们抓的。”蒲桥回答道。 “不是被你们抓,是被你们杀的,更准确一点说,是被你杀的。”宁静珑手指下滑,报告中展示的第二张图,便是龙稻杰的尸检照片,脸上血肉模糊,额头边一道菱形伤口,深可见骨。“公开报道中只说了他被你们的人击毙,但是你们总局内部的报告就不一样了。报告上说,深夜他自他躲藏的据点出门觅食,撞破了你们周边布控的蹲守人员,将要逃跑之际被你逮住了,最后被你用随身的刀具捅穿了脑子。”宁静珑伸出一只手指,学着蒲桥的模样点了点自己的右眼,“你这只眼睛,就是折在他手上的,对吧?” “那时候年轻,还不怎么怕死。”蒲桥说。 白川站在蒲桥身边,心里有点发怵。蒲桥与龙稻杰的事他自然知道,事实是蒲桥何止是不怕死,她差一点就死了,医生说若不是蒲桥先一步扭断了龙稻杰的右手,那一刀已经足够把她的脸切开了。 “你伤养好后,为什么会去网技?”宁静珑问。 “在同一个部门里干了五年,想着换点新鲜的事儿做呗。”蒲桥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受了这么重的伤,算是有了跟自己一辈子的残疾,不想着去个清闲一点的部门,反而去了一个辛苦程度在某种程度上完全不亚于镇凶队的科室,为什么?” “就像你说你自己天赋异禀,说不定我和你一样,天生就勤劳好动呢。”蒲桥微笑。 “是么?我还以为你去网技,是因为这样就能方便你去调查某个人的死因呢。”宁静珑看着蒲桥,目光幽暗,就像是一潭深深的井水。 不知道为什么,宁静珑这一番话刚一出口,蒲桥的大脑就隐隐有些刺痛,她也没太懂宁静珑所说的话,某个人的死因?谁的? “我没有懂你的意……” 蒲桥话尚未说完,眼前忽然一黑,他们头顶的白炽灯倏忽熄灭, 不只是白炽灯,室内所有的光源都在一瞬间熄灭了,管道内顿时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什么情况……” 白川尚未反应过来,但坐在他身边的蒲桥突然抬起一脚踹在他身上,白川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跟着她抄起座下的椅子,狠狠砸在一个扑击而来的黑影上,看他偷袭的位置,正是刚刚白川所站立的地方! 室内还有第四个人! 只一瞬间,白川就明白了:室内的光源突然熄灭,所有人的视线都会在一瞬间陷入黑暗,而那个黑影第一时间在他们三个男人、女人还有残疾中,选择从背后偷袭相对威胁最大的他,只是他不知道蒲桥的右眼是义眼,能够自动开启夜视模式,这才让白川逃过一劫。 而一边的蒲桥浑身的寒毛却早已经倒立,椅子在那黑影身上砸得粉碎,对方却连哼都没哼,而义眼的夜视模式中,室内只有三个人的心跳。 “仿生人!”蒲桥大喊。 一阵劲风向她胸口袭来,她飞身后退,可已经来不及了,黑影的手臂携带着锥刺一样的工具正面戳中她的心口,她手上没有任何防护用的武器,只能裹紧总局的制服。总局制服是特制的,能够抵御二级以下的冲击,仿生人手上握着的应该是尖刀一样的东西,没有刺穿她,但她仍觉得自己像被一根巨木桩砸中,胸口一阵剧痛,身体倒退数步,喉咙里泛起一股血腥味。 一击未能得手,黑影刚要跃步上前,勉强恢复视线的白川起身飞扑,手中握着一节电线缠住黑影的脖子,向后死死勒住。但阻碍只勉强坚持了一瞬,自蒲桥的视线中看去,黑影两只手臂向后翻折,抓住了白川的衣领,随后像丢包裹一样,将白川向前扔去。白川像鸟一样越过黑影的头顶,重重摔在蒲桥身边的一堆废物上。 所有的灯光全部亮起,室内一时大亮,白川在晕眩之余这才看清黑影的模样:那是一个有着男子身形的仿生人,没有衣服,浑身是乳白色,在灯光的反射下泛着奶油一般的柔光,手中握着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匕首,纯黑的瞳孔中看不出一丝感情。 “砰!” 一阵电光闪过,紧接着一声巨响,仿生人的脑袋轰地炸开,白色的皮肤胶状物和各类细小的零件散落一地。宁静珑坐在轮椅上,缩在操作台的边缘,手里握着一把圆筒状的枪械,正不停地喘着粗气。 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淘来的这些玩意儿……蒲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将白川扶起来,宁静珑扔下手中的电磁短炮,摇动着轮椅到了仿生人残骸的身边,啧了一下嘴:“仿生人杀手?好大的手笔。” “国内每个用于企业的仿生人都有审批编号,能看出是哪家企业么?”白川说。 蒲桥走过去,弯下腰,扒拉了一下脚边那一堆白色的胶状物,摇了摇头:“不是国内的厂家,应当是外国走私进来的。这里不安全,先走,除了我们进来的那个入口,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有,跟我来。”宁静珑摇动着轮椅,行至操作台前,按下一个红色的按钮,一道隐蔽的铁闸门在计算机的管壁上缓缓向两边打开,里面是一个旧式的电梯。三人走进电梯,宁静珑在电梯墙壁一个密码盘上输入一串数字,电梯门合上后缓缓抬升。几秒钟后,电梯门打开,已经到了地面,蒲桥当先一步弯腰走出电梯门,确认周边无人后,白川再推着宁静珑出来。天色昏暗,如同午夜,他们进去之前的那道乌云已经严丝合缝遮住了他们头顶的天空,周围的废墟间隙里满是像呜咽一样的风声。 “那玩意儿怎么找到这里的?”白川问。 宁静珑的后门出口大概距他们进去的那间仓房有两百米的距离,开在一个废弃车辆处理站中,周围全是被压成铁饼的汽车残骸。昨晚他与蒲桥经历了那次无人机的袭击后,这次再来27区不可谓不小心,监测雷达全程开到最大,确认无人追踪后方才降落。但宁静珑手中的监控视频显示,他与蒲桥进门不到五分钟,那个仿生人就到达了入口处,没有破坏闸门,而是选择了手动破解,警报毫无作用。 “不知道,先保证安全再说。27局的人说他们十分钟后赶到,要我们先行避难。”蒲桥走在他们两个人的前面,保持着大概三米的距离。右眼义眼的侦察模式全功率打开,闪烁着金色的光亮,只是27区的污染源实在太多,对她的干扰极大,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有所疏忽。 “嚯,27局的人竟然这次动作这么快?难得一见。”宁静珑笑起来。 蒲桥回头看了他一眼,也跟着他笑起来:“你心态还挺放松的,不怕死?” 他们走到一个拐角,蒲桥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过来。宁静珑只是微笑:“如果我真像你说的,我就是宁思臣,那就代表我在三年前已经死过一次了。既然都已经死过一次,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好怕的?” 蒲桥低头想了一下,说:“你说得对,死确实没有什么好怕的…后退!” 蒲桥刚拐进拐角,便急速向一边纵跃而去,顺势就地翻滚至一叠残骸之后,就在她刚翻滚至残骸后的一瞬间,她先前所在的位置无便被子弹掀起一道道尘土,跟着弹道偏转,一齐倾泻在她躲藏的车辆残骸上,迸发出无数的火星。 “老式自动步枪,容量30发,需要换弹!”蒲桥向着白川大喊。 她话音刚落,狂暴的射击戛然而止,显然是子弹用尽,那个距离她身前不远的红发男子扣了几下扳机发现无果之后,手忙脚乱从兜里摸出一个新的弹匣企图装上,但已经迟了:白川已经偷摸攀爬至他身边的残骸上,跳下来一脚踹中他的持枪手,手上的步枪掉落在地,而蒲桥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手上的匕首猛地向前刺出,扎进他的喉咙。匕首拔出来的瞬间,血珠溅射到她的脸上。 “上面!”白川指着蒲桥身后的斜上方。 蒲桥向后转身,手腕一抖,那个爬到蒲桥身后残骸顶端的老头,还没有来得及扣动手中弩箭的扳机,就被蒲桥投掷过来的匕首扎进胸膛;另一个男的嗷嗷怪叫,挥舞着一把铲子从残骸上跃下,向着蒲桥劈去,但被蒲桥闪过,铲子击在她身后的铁皮上,发出“哐锵”一声脆响。蒲桥侧闪闪过的同时,一记手掌击在那人的咽喉,接着两只手扣住他的脖颈,膝盖向上重重提起,击打在那人的面门上,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那人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 “快走!”追杀的人被接二连三地摆平,但蒲桥的面色没有一点放松。先是仿生人,接着是27区的混混,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遭遇什么。白川捡起那把老式步枪在前开道,蒲桥推着宁静珑紧随其后,三个人像老鼠一般,在废弃的残骸迷宫中穿行。 “这年头还有人用这种枪啊?还挺怀旧。”宁静珑看着身前白川手里的枪说道。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说笑话等分局的人来了再说吧。”蒲桥说道。 “在他们来之前,我先把这个东西给你。”宁静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向后递给蒲桥。 “这是什么?”蒲桥将盒子收进自己的内兜中,问道。 “等你到时候打开就知道了。”在宁静珑的身后,蒲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非常轻松,好像他们此刻不是在逃亡,而是在散步。他们终于从那一片钢铁的墓场中钻了出来,面前是一条废弃的街道,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地面处处开裂,青草从缝隙中钻出来。 什么时候打开?蒲桥尚未来得及思考,刺耳的警报声就从脑海中响起,她想也没想,猛地将宁静珑的轮椅向前一推。剧烈的火光在她身后不远处爆炸开来,强大的冲击将她掀翻在地,耳朵一阵嗡鸣,视野模糊,诸多的杂点散布其中。混乱中,她只看到白川在她面前蹲下来抬起手中的步枪,向着天空一阵扫射,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身后无人机坠毁的声音。白川冲过来在她身边蹲下,凑在她耳边高喊: “蒲桥,你没事吧?!蒲桥,蒲……” 乳白色的手掌自白川的身后挥出,重重击打在他的面颊上,将他打翻在地,接着那人一脚踢在白川的腹部,将他踢得在街面上滑出数米,趴在地上再无动静。蒲桥勉力支起头,正对上的是一双全无任何感情的纯黑瞳孔,镶嵌在一张乳白色的脸上。但是,仿生人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她,而是转身向着倒在蒲桥前方不远的宁静珑走去。 蒲桥这才明白她想错了,对方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宁静珑。她极力想站起来,但是脑袋却止不住地一阵眩晕,一道鲜血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仿生人走到宁静珑的身边,高高抬起他的手掌。 轰鸣声从天而降,一道激光穿透仿生人的胸膛。27分局的四架武装飞行舰将他们团团围住,红色的探照灯将地面染成血色。舰载广播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蒲科长,您先躺在地上不要动,我们医疗组马上就落地,马上就落……” 但蒲桥并没有理会,她捡起掉落在一边的步枪撑起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向前迈步。飞行舰降落,狂风差一点重新将她吹倒在地上,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疗人员从舱内鱼跃而下,一把扶住她,另外几名医疗人员则聚集在白川的周围,将他扶上担架,抬进旁边的飞行舰内。 “另外一个还活着吗?”她哑着声音问。 没有人回答她,无数噪杂声涌进她的耳朵,像是海浪一样不止不休。她的感官像是被无限放大,无数细微的细节都袭进她的眼中:她看见27区分局的人从飞行舰内跃下,将那具仿生人的残骸踩在脚下,白色的胶状物自仿生人的头颅中喷涌而出;她看见宁静珑侧躺在灰色的柏油路面上,两只眼睛睁得老大,从中流出鲜血,嘴角似乎还挂着浅浅的微笑;她看见医护人员蹲在他的身边,摸了一下他的脉搏,随后摇了摇头,用一张白布盖住了他…… “他还活着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发问还是在尖叫,周围的一切都在狂风中变得模糊,像是有无数双手想要将她撕碎,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在流血,快阻止她! 记忆插件,安装了这么久…… 她是不是疯了?快给她卸下来 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动…… “他死了,蒲桥。”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清走了她耳朵边的混沌。蒲桥抬眼望去,苏河就站在她的面前,脸上仍然是她熟悉的和煦的笑容。 “他死了,蒲桥,就和我一样。” 尖锐的刺痛扎进蒲桥的脑袋,黑暗彻底包围了她。 第16章 关于“11.25”安全研究责任事故情况移送函 二区公共安全局: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2节 事故基本情况:11月25日15:17分,墨峰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下属摩尔甫斯研究所四号研究科室对婆娑海内所辖某局域网进行日常维护时,现场指挥人员苏河为图方便节约时间,要求研究人员张鸿文、卜东阳在连接登录婆娑海时,使用连接线与其进行登录并连。在卜东阳劝说此举不符合研究安全规定时,苏河仍坚持要求,并通过连接线将三人颅内计算机并连登录婆娑海。 17:29分,因连接程序设定不当,颅内计算机连接核心将连接人员意识转化为数据后,登出婆娑海指令失败。因三人并连,现场无其他安全管控人员,安全预警响应机制未启动,三人意识数据体在婆娑海内遭遇强数据流冲击,造成三人脑干结构性破坏。:44分,在研究所内其他科室人员发现异常情况后,立刻拨打急救电话;16:58分,医护人员到达事故现场进行紧急救治,并用医疗舰送至二区国立综合医院。经医院诊断,三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全脑功能受到不可逆损伤、脑干反射消失,认定脑死亡。 经二区政府批准,成立墨峰计算机系统有限责任公司“11.25”重大安全研究事故调查组(以下简称事故调查组)。依照“科学严谨、依法依规、实事求是、注重实践”的原则和“四不放过”的要求,通过现场勘查、调查取证、综合分析、查明事故发生经过、原因、人员伤亡和直接经济损失,认定事故性质和责任,提出对有关责任人员和责任单位处理建议,并针对事故原因及暴露出的突出问题,提出事故防范和整改措施建议,撰写了《3市二区墨峰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11.25”安全事故调查报告》,12月2日通过政府审批,收到《3市政府关于墨峰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11.25”安全事故调查报告的批复》3政函【91】228号文件。 根据《研究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大型企业研究责任管理条例》、《3市政府关于墨峰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11.25”安全事故调查报告的批复》3政函【91】228号文件等相关规定,现将该事故调查报告移送你单位进行调查处理。 特此函到,盼复! 联系人:周明楷联系id:2299011240 墨峰“11.25”安全事故调查组 蒲桥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暗沉沉的幽蓝色,幽蓝色的一角有着暖黄色的光晕她正躺在一间加护病房里,视野逐渐清晰起来,那片幽蓝色是病房的天花板,而那一圈光晕则是来自她床边的看护灯。她右手上接了一根输液管,脑袋上缠了一小圈绷带,室内很安静,只能听得到监控仪“滴——滴——”声。没有医护人员,蒲桥的床边坐着一个老头,花白的头发理成寸头,就像是头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他拿着一把小刀,缓缓地将手上一只苹果的皮削成完整的一条,再将黄玉一样的果肉轻轻放在床边的托盘里。 “师父?”蒲桥从床上坐起来,开口应了一声。 “伤无大碍,只是有点脑震荡。背部有一点灼伤,不会留疤。但医生说你还是得住院观察休养一段时间。”骆春立将手里的小刀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拿起拐杖,将自己的腰杆撑得挺直。 蒲桥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白川呢?”。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粘稠而沉重,她很害怕骆春立说出那句她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好在骆春立的回答戳破了凝重的空气:“肋骨断了四根,中度脑震荡,没生命危险,放心吧。” 好的,白川没事,没事就行……或许是刚从昏迷中醒来,蒲桥仍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眩晕,很多事像是都拧成一团缠在她的脑子里:遇袭、苏河、兰若寺、宁静珑或者说是宁思臣的真实身份……对,还有宁静珑,宁静珑怎么样了?蒲桥开口询问,语气有些急切:“另外一个人呢?和我们一起的,那个残疾,他……” “他死了。”骆春立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蒲桥的肩膀上。“桥桥,我很抱歉。” 像是一把锤子突然敲击在蒲桥的头上,视野顿时被黑暗包围,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恢复。宁静珑死了?怎么可能。她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强忍着大脑的晕眩一边问:“他怎么死的?我记得27分局的人已经赶到了,当时那架仿生人……” “27分局的人开枪慢了一步,你记错了。在他被摧毁之前已经先一步一脚踩在了你朋友的身上……”骆春立不知道她与宁静珑的关系,以为是她的朋友,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拍了拍,“我很抱歉,桥桥,他当时就不行了。” “他的遗体……” “查不到他的身份信息,分局的人已经将其火化了。” “谁让他们就火化了?!”蒲桥只感觉一团剧烈的火焰在自己心中炸开,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甚至很少见地爆了粗口,“这种恐袭案件,依照规定遗体在案件未结清之前必须先妥善保存,27局的人都他妈没上过班吗??” 不难怪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宁静珑虽死,但只要他的遗体还在,就能拿到他的皮肤附属组织去进行dna比对,如果确定了他的真实身份正是三年前就登记已经过世的宁思臣,而宁思臣又与兰若寺中的“鬼魂”聂文倩有密切的关系,两个人背后的墨峰公司不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但现在宁静珑的遗体灰飞烟灭,痕迹物证荡然无存,对于他是宁思臣只能流于蒲桥的猜测,联系被斩断,教她怎么不暴跳如雷? 但偏偏她早就应该意识到会有这种糟糕的情况。案件未能理清就销毁了证据这种离谱的事放在别的分局可能难以想象,但若是发生在27分局身上就非常可以理解。27分局的管理混乱在全国数百个分局之中是出了名的,甚至27局内部不少人在干着黑白通吃的生意,有时办事与流氓地痞没什么区别,视规定如无物,这是3市公开的秘密。但这种粗放式的管理偏偏却能将27区的混乱控制在27区内,这大概也是27分局历经数次整顿都我行我素的原因之一。 “是我的疏忽。这两天你一直没醒,我都在医院,等想起来的时候27分局的人已经先行处理了,对不起。”骆春立说。 火焰倏忽一下熄灭,蒲桥觉得像是有人抽走了自己的脊骨,浑身无力,一时间她觉得自己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她能怪骆春立吗?老头虽然精神矍铄,但也已过耳顺之年,看他风尘仆仆,想是从1市回来得知消息后就马不停蹄赶过来,又守她守了两天两夜。更何况,她现在仍是停职状态,再行调查本就不合规定,全倚仗骆春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已经给了自己这么大助力,不能再责怪他。 线索中断,想起宁静珑身死,蒲桥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算起来她与他其实并不算熟识,惋惜、悲伤还是愤怒?也许都有,惋惜一个稀世的天才就落得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伤感真相还未曾得知之时他便已经殒命?愤怒于那群不知名的暴徒对他穷追不舍誓要赶尽杀绝?还是…… 想到这,蒲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泛起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打断了她的思绪。但这一次疼痛却相较于以往要轻了许多。骆春立看她面色有些异常,问道:“哪儿不舒服么?要不要叫医生来?” “没事,我休息一下就好。”蒲桥摆了摆手。 骆春立见她无事,说道:“桥桥,你朋友的事我很遗憾,但人死不能复生。他的事先不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纸袋,放在蒲桥的面前,“这是你住进医院后,医生从你脑子里拔出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纸袋里是一枚小小的三角形芯片,只有姆指指甲盖大小,但诡异的是芯片上有着不少血丝,银色的表皮有一小半被血污成了褐色。 蒲桥一愣,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轻声回答道:“是内置记忆芯片。” “装载了多久?”骆春立直视着她的眼睛。 “去年十一月,苏河忌日的那天。” “那就是一年有余。怪不得医生说你这枚芯片卡得那么深,简直就是长在了脑子里。”骆春立顿了一下拐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蒲桥低声道。 “你知道内置记忆芯片的历史么?”面对蒲桥的道歉,骆春立却并没有接,而是自顾自地开始说话。“内置记忆芯片只是我们对它的简称,它的全名叫‘内置式记忆重塑应激诊疗芯片’。在十几年前由一名美国人发明。最初它只是作用于使用者的海马体,向使用者的脑子编写一段并不存在的记忆,像是错过的典礼、远去的恋人、早逝的朋友……以此来治疗你的创伤,或者单纯只是弥补一小段遗憾。但经由程序编写的记忆实在错漏太多,后续随着意识数据转化的技术不断地更新迭代,它也随其不断地发展,后续的开发者决定直接提取使用者本人的记忆数据,再将数据输入到芯片中,最后作用到使用者的脑神经中,就能让你记忆里的那个人在你面前完全显现。听觉、触觉、视觉……唯一的缺陷大概他们能够创作的记忆体只能有一个人,但这已经足够了。早已死去或者远走的朋友、家人、爱人重新出现在眼前,就像是死者复生,如同神技。“骆春立静静地看着蒲桥,”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这类芯片在我国被禁止使用么?” “因为副作用极大。”蒲桥说道。 骆春立抬起自己苍老的手,在蒲桥面前竖起三根手指:“三个月。内置记忆芯片超过三个月就会引发重度偏头痛,严重一点就是癫痫;而超过半年,就会引发脑血管性疾病,并且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而我知道的最长记录则是一年零八个月,十年前的案子,那家伙的儿子出了车祸,后来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在空中向他招手,跳了47楼。”骆春立放下右手,拿着拐杖点了点地,“说起来你现在没有疯掉还在好端端地和我说话,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 “我在程序上做了设定,只在家中才会使用人像显现,离开居所人像显现就会结束,所以负担会小一些。”蒲桥感觉自己的喉咙莫名地有些被堵住,略有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病房内回响。 骆春立摇了摇头:“我不是在问你为什么还没有疯,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蒲桥没有说话,只是有意避开了骆春立的视线。骆春立看着她有些消瘦的侧脸,她右眼的瞳孔里闪着金色的微光,病房内只剩下仪器的声音还在有节奏地滴滴作响。 “苏河出事后,墨峰与第二区分局的调查报告我全部都查阅过。涉事科室还有局域网的数据我也都调取过,我还违规让谛听对着他的残留数据检索了一遍,他当时确实是处于并连状态,也确实遭遇到了数据流的冲击,调查报告没有作伪。”骆春立说。 “我不相信。”蒲桥回过头来,正面迎上骆春立的视线。芯片拔除后记忆的空档在逐渐恢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绵延的刺痛,她本应静养,但她并不在乎,“不管是那时候,还是这三年,我从来没有相信他会是那样的走法,那不是他。不论是谁问我,我都是这样的回答。” 她仍记得三年前她收到讯息的那天,那也是她与苏河最后一次见面。那天3市难得的放晴,她与苏河在家休息,临近下午,苏河突然收到讯息,说所里临时有事,需要他过去一趟。他说他一会儿回来,等他回来他们一起去吃饭。这一幕场景的记忆被她刻录进了芯片之中,成了她诸多噩梦的根源之一。那天他们没吃上饭,就在苏河出门不久,她自己也收到了讯息找到了那起连环杀人案案犯的踪迹,需要她参与封控,对方却在深夜她蹲点的时候被她撞见,两个人短兵相接,他丢了命,她折了一只眼,再次苏醒后已经是三天后。她在加护病房内始终联系不上苏河,最后也没有等来苏河,只有骆春立走进来告诉她:“桥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她就是这样得知了苏河的死讯,有时她也会想,为什么当时那个人的刀在她的脸上不能再深一寸呢?只要一寸就好,只需要一寸,她便不用得知这个消息。 骆春立看着蒲桥的眼睛,突然笑了笑,摇摇了头,拍了拍她的肩:“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是说调查报告没有作伪就没有问题。” 蒲桥一愣,没有懂骆春立的意思。 “调查报告确实说得对,苏河当时确实在与他两位同事登录婆娑海时,处于并连状态。并连状态下也确实没有安全监测,一切都与调查报告说得吻合,但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整个科室当时只有他们三个人本来就很奇怪,另外两名也都是资深研究员,不会不知道在没有安全监测的情况下并连会有什么样的风险,而监控视频中他们三人并连时并没有太多的迟疑,与他们所说的‘在苏河的执意坚持下’并不符合,还有什么‘日常的局域网维护’,别人不知道,但是你是知道的:他当时是被临时叫到所里去的,说是有紧急会议,可不是什么日常工作。这些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蒲桥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您觉得我觉得他的死不是意外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三年以来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骆春立哈哈一笑,“如果我真不相信你,当年我就不会批准你调去网技的申请,你想去做什么我不知道?” “那您今天……”蒲桥看着骆春立重新拿起那枚沾满血污的芯片。 “我只是让你不要走在我的前面。三年前你丢了一只眼睛我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爹妈交代了,你要是先我一步下去了,我可不想等我死了还要挨你爹一顿暴打。” 骆春立将芯片收进内兜里,平静地看着蒲桥。“你的脑损伤确实不严重,但也不小。任谁在自己脑子里埋这么一个玩意儿不可能毫无损伤,别再用了,知道了吗?别死在我前面。” 蒲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骆春立也不说话,只是拄着拐杖看着她。很久之后,她抬起头,对着骆春立说:“我知道了,师父。” “行,那你好好休息吧。”骆春立借着拐杖站起来,“你遭袭的事,反恐科与刑侦科已经在着手调查,划定了调查期限,你不用担心。” “总部对您的问询结束了?”蒲桥问。 “那群老白痴什么都不懂,更何况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外地,一级指令也压根不是我下的,找不着我的麻烦。只不过陈文那个傻逼算是栽了,给一撸到底,算是晚节不保。对他的处分这几日就要下达,只可惜总部给他密令的那个傻逼大概点子太硬,没有牵扯到他身上。” 十几条人命,就换来了一个轻飘飘的处分,甚至陈文都只能是个替死鬼,真正下达那个荒唐的突击兰若指令的人压根就没露面……蒲桥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对公共安全部里的评价:“一群将政治玩得恶心的人。” “那兰若呢?”蒲桥问。 骆春立摇了摇头:“总部已经将这个案子划为总部直办,我们只能做协助工作。你还没醒时,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内容数据已经全部移交了,总部过来调查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露面。换言之,我们总局官方层面上已经没有调查的权利了。” 蒲桥听完,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眼睛一亮:“官方层面上没有调查的权利,那如果是非官方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有来自民间的好心人士仗义相助。”骆春立眨了眨眼,支着拐杖站起来,“我还有事儿,你既然平安无事,那我就先走了,不过蒲桥,虽然我很想说‘你就最近好好休息其他事就不用管’这句话,但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听我的。” 骆春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向病房的大门:“但只一天时间你就遭袭了两次,对方是冲着你手上的信息来的。做事是好事,但做事前先保住自己的命才是关键。这里是第二区的医院,安保不用担心,我话就说到这里,其余的事你自己掂量。” “记住我说的,别死在我前面。”病房的大门向两边滑开,拐杖的声音逐渐走远,房内重新归于平静。 蒲桥深深叹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记忆内置芯片被拔除后的副作用就是会出现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空档,被芯片程序屏蔽的真实记忆在逐渐恢复,就像是不断有人在拿着完全不属于她的念头塞进她的脑子里,又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之后醒来,深深的疲惫席卷着她。 宁静珑已死,没能在他死前确认他宁思臣的身份,但对方最后的杀招明显是冲着他来的,若说墨峰与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那简直是在侮辱她的智力。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杀了一回还不够,还要杀第二回 ?还有苏河的死,三年前的研究事故就在聂文倩意外过世的第二天,早已是死人的逝者却出现在兰若寺内,而他们三个人出意外的日子都相差不远:兰若遭窃、聂文倩猝死、宁思臣也在聂文倩去世不久过世,还有苏河那一起诡异的研究事故,就发生在兰若遭窃的当天,会不会也是和兰若有关?但当务之急是先在明面上尽量与墨峰保持距离,若要再着手调查的话…… 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蒲桥闭着眼睛,听到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初她以为是医护人员,但只一瞬间她随即意识到不对劲,什么医护人员会没有任何一声招呼就这样无声的靠近?但这里可是第二区国立综合医院,安保级别与总局差不多,谁能就这样悄无声息闯进来? 蒲桥睁开眼,面前是一个捧着一束花的中年男子,黑色的长发在他的脑后束起。 墨峰公司研究中心负责人周明楷,向着蒲桥微笑:“晚上好蒲科长,听说你最近受伤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第17章 “周先生日理万机,没想到竟然还会抽空来看望我。”蒲桥语气有些冷淡,甚至还刻意带了一点嘲讽。 看清来者是周明楷之后,蒲桥反倒放松下来。且不说第二区医院的安保水平,如果这几次遭袭的背后主使真是墨峰,只要他周明楷但凡还有一点人类的智力,就犯不着孤身犯险来取她的性命。更别说,就算他是来灭口的又怎样呢?蒲桥活动了一下四肢,没有任何障碍。在应急处突科的那几年她得到的最大经验就是:那些男人在面对她时,选择的态度永远是轻蔑,而轻蔑之中就是她最好的机会。她有信心在周明楷动手之前就将他的脖子拧成两截。 但周明楷像是完全没有听出蒲桥言语中的嘲弄之意,更没有注意到她早已经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是微笑着将手中的花束插进床头空置的花瓶里:“天大的事也总有忙完的时候,更何况不管再忙,也应当来看看蒲科长,我一会儿就走。没想好要给你买什么,也不知道你伤势上有什么顾及,就买了一束花,还请笑纳。” 蒲桥偏过头看了一眼,花是新鲜采摘,开得正盛,就像一团炙热的火焰。她冷笑一声:“周先生到底是与众不同,探病送的花都是如此艳丽。” 周明楷仍然是淡淡的微笑,随手抽出床边的椅子:“艳丽点好,我不喜欢淡雅的花,花就应该开得兴高采烈,这样才显得茂盛。方便我坐下聊么?” “您请便。”蒲桥的语气依旧淡漠。 周明楷坐下之后,环顾一下病房四周,对着蒲桥笑起来:“不知道蒲科长伤势要不要紧?” 要紧的话还容你在这里废话?蒲桥在心里冷哼一声,说:“承蒙周先生您关心,死不了,很快就能出去了。” “如果伤势有些特殊的话,我在这里有个朋友是国家甲级认定的专家医生,可以给你做一次更为细致的诊断,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不劳周先生费心,我们医疗走的是公账,自有单位给我安排,就不麻烦你的专家朋友了。” “蒲科长饮食上是否有什么要求?医院毕竟是医院,餐饮的水平也就差强人意,如果你需要,我司有专人可以给蒲科长安排饮食。” “不用麻烦,我在吃食上没有太多讲究,吃不死人就行,贵司的餐饮周先生自己享受就足够了。” 接连碰了好几个钉子,但周明楷却一点都未见恼怒,只是哈哈一笑:“蒲科长你不必这么客气。” “难道我不应该客气么?”蒲桥勉强止住自己内心中的厌恶,故作疑惑望着周明楷的眼睛。 “当然不应该。”周明楷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蒲桥的眼睛,嘴角依然挂着浅浅的微笑,“于私,虽然我们平日里来往不太密切,但算起来早在三年前我们便算是认识了,我在心里已经认您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朋友之间自然不必客气;于公,不论怎么说,这个为非作歹的兰若局域网毕竟曾经是我们公司的东西,您日夜操劳跑这个案子,同理也算是为我司帮忙,现在还因此负伤,就更不用客气了。实际上我司公关部昨日就想以墨峰的名义前来探望您,但我觉得您喜静,那么多人来也不太方便,就由我个人代劳了。” “于私我们是朋友,力所能及帮朋友的忙无可厚非;于公这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无论兰若是不是贵公司所创造的,我都会查,所以您的一片好意蒲桥心领了。我身体抱恙,医生说还需要休息,不能起身送您了,周先生还请自便。”轻飘飘下了逐客令之后,蒲桥就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多看周明楷一眼。事实上,她压根就不相信周明楷此次来真的只是单纯地探病。两次遭袭,对方甚至动用了武装无人机和未在册登记的仿生人,势力远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能够比拟,总局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墨峰一定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但几句废话下来也未见他有其他反应,难不成周明楷是觉得凭这几句好话就能放宽自己的处境? 蒲桥双眼合紧,看不见周明楷的表情,只是听到他轻轻一笑,随后是起身的动静:“既然蒲科长身体还没好,我就不在这里叨扰了,之后若有空再来拜访。” 周明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病房的门向两侧“刷”一声滑开。但正当蒲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时,周明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兰若案子的事蒲科长也没必要太过操心,很快这个案子就能完结了。” 蒲桥心头一震:案子完结?她睁开眼睛,义眼的观察模式开启,焦点对准了周明楷的正脸:“你什么意思?” “兰若的案子已经移交给了总部处理,不知道你听说没。但是因为贵科室——也就是网技科前几日伤亡惨重,不能提供有效的技术支持。因此非常荣幸,上级领导让我们墨峰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向案件专员全程提供技术支持。这件事是刚刚决定的,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碰见了骆局长,他也不知道。”周明楷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这几天我们公司一直在加班加点,终于在二十分钟前,经由我司最新研发的‘天眼’程序,成功在婆娑海内锁定了局域网兰若的位置,几分钟后就能对它进行完全封锁,到时候里外没有任何一点数据能够泄露。等总部的专员清缴了里面凶徒的意识数据,就将直接摧毁整座兰若山,不再给它重新作恶的机会。就是因为我最近在忙着这项业务忙得晕头转向,刚刚都差点忘了告诉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周明楷向着坐在床上久久没有言语的蒲桥微微行了一礼,转身向着门外走去,略带惬意的声音飘过来:“蒲科长,如果说这是一本探案小说,那么现在就是到了结尾的时候,我会为您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您就好好休息吧。” 病房门合上,室内重新陷入寂静中。 过了很久很久,蒲桥突然一声狂吼,抓起床边的花瓶向着病房门口扔去。花瓶在地板上轰然碎裂,火红色的花瓣散得满地都是,如同斑斑血迹。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个花瓶砸中的不是地板而是周明楷的脑袋,散在地板上的不是花瓣而是周明楷的脑浆。 无边的愤怒淹没了她。她在刚才才算想明白,周明楷此番前来既不是服软也不是为了探听案子的口风,他根本就不在意蒲桥有没有怀疑自己的遭袭与墨峰有关,他的意思很明了:就算你怀疑了,又能怎样?不论你在兰若内知道了什么东西,不论你到底靠近真相到底多近,都已经毫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很快就将以主人的身份重新踏上兰若。宁静珑、聂文倩乃至蒲桥你,都毫不重要,因为届时一切的一切都将被我们埋葬,而你要做的就是安静在床上等候,等候这个结局的来临。 这是对她的挑衅,也是对她最大的嘲弄,难怪周明楷对她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 蒲桥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睛忽然变暗,又重新闪烁了一下,熊熊的怒火在她的眼睛里燃烧。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平息住心中的躁动,但仍觉得心中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灼烧,想要将周明楷那张伪善到作呕的面容焚烧得稀巴烂。许久之后,她在心里咬牙切齿的吼道:你觉得自己赢了么?你们觉得自己赢了么?你以为这个故事到此就要结束了么?不,它还远远没有结束,至少不是这样结束! 她拔掉自己手背上的输液管,走到房间角落的衣架,从衣架上风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盒子表皮还隐隐有些血迹。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芯片,光滑如镜。蒲桥手指捏着芯片端详了一下,随后解开自己头上的绷带一圈,小心翼翼将芯片插进自己脑后的接口中。芯片刚一插进,她顿时觉得大脑一阵刺痛,颅内计算机发出警报,视觉界面上闪着红光:“警告,当前精神安全值处于较低值,请谨慎安置外部程序;警告,当前……” 蒲桥挥一挥手,关闭了颅内计算机的警告机制,强忍着大脑的剧痛在计算机内输入一串代码,随后开口说道:“谛听,听得到吗?” 仍旧是一阵滑稽的音乐,谛听懒洋洋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响起:“桥姐,我真得说您还是别太拼命了,都这样了还上班?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少废话,”蒲桥有些粗暴地打断它,大脑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几乎让她站不住脚,她不得已重新躺回了床上,“我听说总部的人已经锁定了兰若,什么情况?”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3节 “嗨,就刚一会儿的事儿,墨峰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拷来了一个程序,直接锁定了那个局域网的具象化外壳。他们刚刚已经派人带着总部的人去婆娑海里对兰若实施锁定了,用的是他们墨峰自己的固定程序,总部的人只让我保持监控就行。好家伙,墨峰那阵仗,好几十号人……” “大概要多久墨峰才能完全实施锁定?”蒲桥打断他。 “已经锁定了,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当然除了通过他们开辟的登录轨道,蚊子也飞不进去。”谛听的声音依旧有些懒洋洋。 “预计墨峰的人从完全登录到摧毁兰若预计多长时间?” “我看看啊,他们现在还在准备中……”迟疑只有一瞬,谛听的声音重又响起:“预计25分钟04秒后开始登录,35分钟26秒后摧毁兰若。”时间精确到一分一秒,并且蒲桥相信最后结果的真实时间绝对不会有任何一秒的误差。 她咬了咬牙,在脑中说道:“谛听,把禁井打开,我过来找你。” 谛听声音中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错愕与惊奇:“真的假的?你要去找他?你不要命了?” “什么他不他的,你就是他。我有一些问题需要你帮我厘清,不来见你不行,只是一小会儿,我应该扛得住。”蒲桥一边在脑子里与谛听对话,一边将自己头上的绷带完全解下扔在地上,胶质绷带上还残留着她的血迹。 “放平常你确实扛得住,但你现在的身体状态非常一般,低于平均安全值向下27.1%,这不是玩命吗?”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当初给我连通你的后门,不就是等着我玩命?现在在这儿发什么善心?”蒲桥摸上床头的连接线,插进自己后脑处的接口中,大脑的刺痛陡然加强,几乎让她尖叫出来。视觉界面显示出一行幽蓝色的小字:已成功连接登录中转,是否连接婆娑海? “哎我真不是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当初要给你开个后门……当然你要硬说我是他也不是不行,但这有点哲学上的思辨……行,禁井给你打开了,你去吧,悠着点,可别死了。”谛听在她的脑海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言语。 “就算要死也不会是今天。”蒲桥深吸一口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向着颅内计算机传递神经指令: “连接至婆娑海。” 一阵熟悉的眩晕伴随着针刺一样的疼痛向她袭来,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将她吞没。仿佛穷无止境的坠落之后,她顶着大风滑翔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空间中。无数立方体在她下方浮动、碰撞、瓦解、腾空……她向着婆娑海的深处坠落,她经过一块黑色的巨石、一座有着一万只手的雕像、一团有无数各式各样毛绒玩具堆成的毛球,还有一只裹挟着暴风雪的冰蓝色巨鸟,但她仍未停下,还在坠落。过了很久很久,蒲桥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耳边的风声也变得越来越尖锐。尽管只是意识数据,但蒲桥却还是能感受到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周边的具象化局域网也是越来越怪异:泣血的半身女尸、长着乳头的野狗、遍布脓疮的大树……每一座都像是人类梦魇,只会出现在他们最疯狂的梦境中。而周围的空间弥漫着血色的雾气,她如同置身在血浪之中。 她已到达婆娑海的深处。 很多人不知道,婆娑海自上自下都是无穷无尽,但是却有着深浅之分。这样的划分似乎毫无意义,因为婆娑海自上而下每时每刻都在生长,但事实确实如此,那些疯狂的、污秽的、挑战人类禁忌的局域网,全部都在婆娑海的下方中的下方,层层叠叠,像渣滓一样堆叠在一起。据说在几十年前,意识不能转化成数据、数据尚不能在意识层面具象化的时代,他们将那些幽暗禁忌的、不能被公开检索到的网址所在统一称其为“暗网”,而现在,他们全在婆娑海的深处,不需要任何手段,只需要你放任自己在婆娑海内不断地下坠。 一阵腥风扑面而来,蒲桥急忙扭转身体,在空中避开一只似鱼非鱼、通体漆黑的生物,那只生物一口森白色的利齿,身侧两边像鱼鳍一样的翅膀在空中划出道道血痕一样的痕迹,向着深处游去。那是各种各样数据病毒在婆娑海内的具象化,形态各异,像鱼像狗,甚至有的干脆就是人形,越往深处,怪物越多。每一年在婆娑海深处内被这些病毒吞噬殆尽的人不计其数,被吞噬后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但死亡比起一些人在婆娑海深处其他的结局已经算是足够温柔:有人误入了陷阱局域网,意识被束缚在局域网中直到所有的数据都被榨取得一干二净;有人干脆就被数据病毒同化变异,变成了怪物永远游荡在这片血海中。 有时蒲桥自己怀疑,婆娑海究竟是不是源自人类自己的创造,人类对它的理解可能还不到万分之一,就像她现在要去见的“他”一样。 蒲桥仍在下落,就在此时,一根巨大的黑色锁链自婆娑海内的下方盘旋向上,所有的怪物面对锁链都纷纷避之不及。她扣住锁链的边缘,锁链牵引着她落进下方一片黑暗当中,过了许久之后,蒲桥缓缓下落,脚底是坚实的岩壁。 她落在一口深井中。 蒲桥仰起头,无限高旷的黑暗深处高悬着一盏黄色的巨灯,那截黑色的锁链在牵引她到达后就像蛇一样滑进巨灯下的黑暗中。 “谛听,我来了。”蒲桥向着那盏巨灯喊道。 整个井底的岩壁开始震动,片片碎石自岩壁上脱落下坠,扬起尘埃,那盏黄灯摇晃着向她凑近,巨大的锁链哐哐作响。黄灯垂下来看着蒲桥,灯中赫然出现细线一样的瞳孔。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灯,而是一只眼睛! 眼睛的主人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真身,声音自那只眼睛的下方传来,声音与先前谛听的声音近似,却远比他的声音要低沉粗犷,甚至还隐隐带着三分邪气:“蒲桥,有一年多不见了吧?也不想着多来看我一下,我很想你呢。” 被那只眼睛盯住,蒲桥感觉非常不舒服,就像是自己的所有事都被看透一样。她的语气冰冷:“谛听,客套话就免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来找你帮忙。” 这就是人工智能谛听的程序内核。公共安全部所有序号城市的总局内,都有着人工智能谛听,但那团毛球不过是这个巨大怪物一段小小的意识分支,真正的谛听程序内核就隐匿在这婆娑海内深处的“禁井”当中。坊间的传说,人工智能谛听的历史与婆娑海的历史一样古老,没有人知道他是被谁建造,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全貌,甚至能够直接与他对话的人都是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时间通往他内核的禁井入口都处于关闭状态,没有那道铁链的牵引,所有企图来到深井的人都只会被婆娑海深处的血浪吞没。 有时蒲桥怀疑,谛听根本就不是人类创造的,如果人能够产生意识,那么婆娑海本身为何不能?他不是被人类安置在婆娑海的深渊,而是生来就长在婆娑海的深渊。人类只是借用了他部分的能力,但不敢窥得他的全貌,于是自以为是的将他锁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 为什么她说人类只是自以为是,因为她与谛听直接联系的“后门”程序,就是这一团黑色的怪物绕开了所有监管程序和机制,在她接任网技的第一天,放在了她的计算机信箱中,而这口原本是用来封锁他的井,井门却任他随意开关。 “让我猜猜,你是想要我抽取你关于所有探案兰若以来的记忆数据,以此来帮你还原真相?这可能会有点疼,你能忍住么?”那个声音发出一声“桀桀“的怪笑,蒲桥能感觉到周围的岩壁在那声怪笑中微微颤动。 这也是蒲桥怀疑谛听本身就是婆娑海的意识的原因之一。只要连通了婆娑海,所有的数据谛听都能知晓:银行卡账单、考试成绩、监控视频、出行轨迹、局域网的访问记录……乃至人类的记忆。一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谛听面前时,谛听告诉她,记忆会消散只是他们人类的偏狭,记忆不会消散,只是会沉淀,沉进意识的深处,而那些沉淀下来的记忆数据,谛听都能知晓。 他保存着所有连接至婆娑海内人的数据,并且能够肆意调取、编排、摆布,如同全知的化身。就像刚刚,他先一步说出了蒲桥的来意,就好像他长在了自己的心里。 蒲桥冷哼了一声:“我不记得你有这么多的废话。” “我只是提醒你,毕竟你上次来也是让我抽取你的记忆,我记得你当时选择的检索词是叫……苏河?我可不想再看你那么痛苦,毕竟我算的上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了。” “别废话,快点开始……” 蒲桥话音未落,一根枯瘦的手指自黑暗中猛然伸出,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一瞬间,蒲桥的头颅在黑暗中轰然炸开,她凄厉的惨叫声中夹杂着谛听巨大的嘲笑声。 第18章 “你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谛听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蒲桥难以形容此时的感受。她从剧痛中回过神后,四周一片漆黑,只隐隐约约有无数细小的光点环绕在她的身边,而她则像是漂浮在虚空中。周围虽然空无一物,但她却仍有一种深深的被窥视感,而这种窥视感却十分诡异的来自于自己,就像是自己透着缝隙偷窥自己的背影,又像是被无数道隐秘的视线所注视,只是这些视线的主人却是自己的眼睛。 谛听已经将她的意识数据打碎,抽取了所有她的记忆数据,从现在开始,他可以帮助自己从第三方的视角回看自己所有的记忆,瞬时的、短暂的、微不足道的……只要是她见过听过想过的记忆都能回看到,哪怕她自己都毫无意识,细致到她淋过的一场大雨中她目测到的所有雨滴数量。 “就从那次会议开始。“蒲桥说。 光点变化着颜色,在她身边空荡的空间中汇聚成形:会议长桌、椅子、绿色的盆栽、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列坐在会议桌的两侧,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在会议桌前,一个短发的女人犹自说个不停,她的手掌摊开,一张全息室内陈设图正在她的手心里显现……她重新站在这间会议室的中央,这一幕场景正是那一次发现第十六名死者黎沐之后在婆娑海内召开的紧急会议。 “我还以为你会先从那些死人开始。这场会议有什么奇怪的?你们人类不就是最喜欢开会么?”谛听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 “死人不奇怪,但这一次会议非常的奇怪。”蒲桥指着桌上那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类似于这种重大案件,我们确实会不定时召开案件报告会没错,但那种会议都只会面向我们自己内部人召开。而这次会议来了如此多不相干的大人物,保密级别甚至提到了一级丙等,后续案件的各种情况在社会上走漏,就是因为来了这么多不相干、又搞不清楚状况的大人物,他们可没学习过我们的案情保密条例。我在想,为什么?” “因为你们那些死人里不就有很多大人物的儿子么,比如那个夏思玉,他的父亲夏睿不就是第三区的区长?”面前的场景陡然放大,聚焦在当时会议里的蒲桥右手第四位男子身上,他模糊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化重组,变成了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正是第三区区长夏睿。 “夏睿位高权重,需要向他告知案件进展确实无可厚非,但并不是每一个死者的家属都能有夏睿这个级别。面向一个死者的家属单独说就是了,邀上这么多人是什么情况?” “需要我帮你把他们的面部模糊去掉么?”谛听问。 蒲桥一愣:“还能这样?” “只要是在婆娑海,加密数据在我面前都毫无意义。”就像是在用水擦玻璃,只见那十几个人模糊的五官陡然变得清晰,身形也变得高矮不一,蒲桥只是简单一瞥,就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令她寒毛倒立。 “3市合议庭一号庭长刘笑晨、3市工商局局长李博文、第五区军工出口项目部总负责人吴威……一个重大刑事案子,法院的来了都算了,工商还有军工的人过来又是什么意思?”蒲桥指着面前那一个个中年男人,有几个甚至已经接近暮年,无一在3市乃至全国不是位高权重。那个在会议最后直言蒲桥要她抓紧时间破案的人,赫然便是3市市政府秘书长封逸仙。 “更奇怪的还不是他们的列席,而是他们的态度。”蒲桥手掌向旁一拨,面前的场景不断向后回溯,最后定格到会议中途的一幕,正是她在向在座与会人员讲述有关于他们是如何得知‘兰若’这个名称的时候,会议顿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对外公开过兰若这条线索,知情者除了我、白川、骆春立以外,再就只有网技科几名核心的技术人员。但是他们在得知案件的关键线索‘兰若’这个名称之后,态度非常奇怪,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有兰若这个东西,只是震惊于它竟然会涉案,甚至不少人还有些惶恐。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兰若’是过去墨峰所创造的一个局域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些人他们早就知道‘兰若’局域网,甚至还有可能就是以前的游客?” “说得有道理。”谛听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跟着蒲桥一起思考。 “但这次会议只是个引子,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兰若’局域网。”面前的会议场景就像是被风吹散一样,重新消散成无数的光点,在蒲桥的面前排列出了数行文字。“周明楷向我提供的有关兰若的开发报告,说它是一座佛理乐园,在运行一个月后因经济效益不高予以关停,在关停后不久的11月25日遭窃。”文字的右侧,更多的光点重新组合,变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面容清秀,正是蒲桥在兰若寺中遇见的聂文倩,“而兰若中的另一个关键线索‘小倩’的真身是聂文倩,她在兰若局域网遭窃的前一天意外过世,没有尸检报告。” 又一些光点聚拢变化,在文字的左侧变成一张男子的脸,是聂文倩的男友宁思臣,三幅图像并列悬浮在蒲桥的面前。“而聂文倩可以说是她唯一的家人宁思臣则在11月26日——兰若遭窃的第二天出了交通事故,而在兰若遭窃的当天,墨峰发生了那起重大安全事故,三名研究人员意外身亡,也正是因为此,周明楷说他们对于兰若的失窃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专注于处理事故。”中间的文字排列组合变成了一份研究事故报告的详述,中间的“苏河”两字尤为刺眼,尽管自己已经是意识,但蒲桥仍感觉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那不就是你的小男朋友死掉的那天?所以你怀疑他们三个人的死不是意外,只是为了掩盖兰若遭窃这件事?” “不,我不是怀疑,而是肯定。掩盖兰若遭窃是正确的,但赔上这么多条人命,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不值当。”蒲桥摇摇头。 “兰若实际上现在仍在墨峰的手里?遭窃只是一个幌子?” 蒲桥想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我也这样怀疑,但我现在觉得不是。因为他们如此操作是为了什么?将第三区区长儿子的脑袋像爆米花一样炸开,这么做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夏睿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就算不提夏睿,杀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墨峰是一家企业,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赚钱。如果是为了寻仇,周明楷没必要提供有关于兰若的报告,这属于是将祸水往自己身上带。现在还给总部的人提供技术支持,他们疯了不成?” 蒲桥手一挥,光点飘散,只剩下那份兰若的项目报告。“这就是我的误区,兰若已经不在墨峰的手上,它确实已经丢失了,但是墨峰想掩盖的不是它丢失的事实,而是它丢失的原因。”蒲桥指向报告中的“经济效益不佳”那一列,“更需要掩盖的,也许还有兰若关停的理由。” “如果兰若现在不在墨峰的手上,而是真的操之于他人手……谛听,把所有死者的信息都列出来。” 蒲桥话音刚落,无数的光点组成了17名死者的半身,环绕在蒲桥的四周:文陵杰、黎沐、夏思玉、丁峻……她看着这些面容各异的男人,思考着他们的共性:死者都是男性,身份都是社会精英,如果兰若现在被他人所控制,那么他频繁的杀戮是为了什么?在社会精英阶层里随机挑选受害者?报复社会?还是…… 蒲桥的眼睛落在面前丁峻的身上。丁峻说他三年前曾登录过兰若……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周身如坠冰窟:那人是在复仇,复仇的对象是所有去过兰若寺的人! 蒲桥大喊一声:“谛听,将那天丁峻说过的所有话全部复述!” 人像消散,光点包围着她,很快她便身处在一个昏暗的大客厅中,正对着她的木制沙发上坐着一个魁梧的老人,正是丁峻;他身边的两张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正是当时“采访”他的蒲桥与白川。 丁峻的声音在客厅内回荡: 不好意思,我和蒲记者是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还请不要见怪…… 但是她完全不读书,也不懂文学,也不懂我的痛苦,面对着她我就像是面对着一面空白的墙…… 《残梦》这本小说并不能完全算是虚构……或者说是半纪实也不为过,因为我是真的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虽然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婆娑海…… 小倩,她叫小倩,唉,我不知道我此生还能不能再遇见她…… 有关于我与她的一切,我都写在《残梦》之中了…… “停!”蒲桥突然一个激灵,一挥手,面前手舞足蹈在说话的丁峻顿时僵直不动,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谛听,调取《残梦》这本书的数据。” “没问题,《残梦》,中文情感小说,由知名作家丁峻于20……” “谁要你说它的简介了,我是说它的内容!检索整本书中的情色描写!” “那可太多了,《残梦》共计147221字,其中男主角马无凡与女主角李倩倩的直接性行为描写段落字数共计7038字,间接性行为描写12335字,性暗示场景描写19978字,性行为描写所设场景共计7处,包括……” “够了!”蒲桥一声怒喝,谛听的声音戛然而止,硕大的客厅轰然塌散,重新变成无数的光点。 “你们人类为了这点儿事都还要专门写本书?”很久的沉默后,谛听的声音传来。 是这样么?难道是这样?蒲桥没有理会谛听的冷嘲热讽,她感觉自己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不对,还不够,丁峻满嘴胡话,不能当真……一定有什么是我疏忽了,小倩、他说他遇到了小倩,而小倩真有其人,她的名字叫聂文倩、兰若寺、兰若寺中的女鬼…… 她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大喊道:“抽出所有有关我在兰若寺中曾遇见过的女性的记忆!” 黑暗中,一个个身着古裙的女子向着她亭亭玉立走过来:着黄衫的是当日在寺门前候着的少女、着紫衫的是诗姐、着红衫的是阿婉……而十几名少女之前最当先的,便是一袭青衣的聂文倩,挽着高高的发髻,正对着蒲桥微笑。 蒲桥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重若千钧,需要费尽她所有的力气:“比照她们的样子,进行人像比对。” 少女的身姿在蒲桥的面前坍缩,变成一张张白色的报告,每张报告的格式都是一模一样,右上角是人的照片,而照片旁是这个人的基本信息,信息下是她的个人简历,每一个人的照片都是笑靥如花: 李新雅,女,28岁,3市区人,墨峰公司法务部见习生,于三年前11月24日无故旷工,15日后墨峰为其办理离职手续,后失踪,现下落不明,无立案信息; 陈诗文,女,26岁,3市19区人,墨峰公司人力资源部,于三年前11月24日因病请假,后失踪,现下落不明,无立案信息; 沈馨婉,女,24岁,3市15区人,墨峰公司财务部,于三年前11月24日办理离职手续,申请出国留学,后失踪,现下落不明,无立案信息; …… 一张张名单在蒲桥的眼前划过去,直到最后一张名单落在她的面前: 聂文倩,女,27岁,3市16区人,墨峰公司产品设计中心,于三年前11月24日在公司休息室内连接婆娑海诱发心肌梗死,无立案信息,无尸检报告。 这就是真相吗?蒲桥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血液都已凝固,许久的沉默之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混沌中破碎,她歇斯底里地向着黑暗大吼大叫:“十几个人、十几个人!不管写的狗屁理由是留学还是得病,最后都他妈是下落不明,没有下落不明的也莫名其妙地‘因病去世’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有立案信息!!” 她想要砸碎一些东西,但身边空空荡荡,只有记忆数据的光点在她指缝间滑走;她想要尖叫,但再尖锐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中都显得寡淡。 谛听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13名女性,有家属报案的共计6名,各地区分局以失踪前最后出现地为第二区为理由,转交第二区公共安全分局处理,第二区分局只有接警信息,但无立案信息,第二区分局法制科在三年前该类失踪案情下批复的理由是:证据不足,事实不清,未达到立案标准。” 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如果她现在不是意识数据,大概已经瘫倒在地,脊椎在不知名的重压下变得弯折,心从胸腔中滑落,无止境的下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蒲桥心想,上一次大概是在得知苏河死的时候,而再上一次,则是母亲在她面前翻过栏杆,像鸟一样落下。 这就是墨峰真正要掩盖的东西。 记忆的光点在她面前列出一行文字,那是她从宁静珑口中得知墨峰后、自己关于墨峰的印象,来自坊间关于墨峰的传闻:总能通过政府的高级审批,拿到最令人眼红的订单;谣传主要负责人有亲人在政府内部身居要职…… 并不是他们在政府内有人,而是他们把政府的人变成了自己的人……蒲桥死死咬住牙齿,像是要碾碎什么东西。但是为什么?在狂怒之中她仍有疑问: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甚至还不惜创造了一个局域网?不仅创造甚至还运行了一个月?蒲桥抬起头环顾四周,周围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她重新回到了那间会议室,只是光线昏暗,几个老男人环立在她四周:政府秘书长、工商局局长、军工出口项目负责人…… 她自己的声音在一片昏暗的会议室中回响,如同神谕一般。那是她自兰若寺逃出后,在飞行舰上与白川的对话:“一个能够延长感官时长几百倍的局域网程序,一经问世,说不得就是新一场的婆娑海技术飞跃……” 她猛然回过头,却看到苏河正站在她的身后,微笑说道:“我们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太多,和延长局域网内的感官时长有关,等到投入应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4节 所有的光点一瞬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蒲桥重重地摔在岩地上,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谛听那只巨大的黄眼珠盯着她,目光中透露着嘲弄:“看样子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 “大概吧,只是还有一些问题,但会有人给我解答的。”蒲桥站起来,冷冷地环视四周,她重新回到了禁井当中,头痛欲裂,她心里明白:这一阵头痛将要伴随她很长时间。 “知道了就走吧,你很快就要过载了,可别死了,记得常来找我,你总能给我带来有趣的事。”谛听发出诡异的怪笑。 “还有一件事,我附载了一个程序,是我朋友留给我的,是一个局域网的后门,但内容加密,加密的手法很怪异,我打不开。”蒲桥抬起头,直视着谛听的眼睛。 “哦?我看看。”缠绕着锁链的爪子从黑暗中探出,在蒲桥的身前轻轻一勾,一道银光从蒲桥的头颅中钻出,悬浮在那只手爪的中间。 “嗯,这个设密很有意思,梵文做的密码诗、罗马皇帝的私人密码、竟然还有军用二进制,你从哪儿搞来的?很有意思……连接的局域网目的地未知,要我帮你打开吗?”那道银光在谛听的手爪中翻转一圈,变成了一把小小的银制钥匙,繁复的密码在他手上不到一秒便被瓦解,“不过我提醒你,我不保证你过去之后会不会死在那儿。” “帮我打开吧,我知道是去哪儿,时间完全够用了。”蒲桥冷冷地说道。 银色的钥匙在谛听的手爪中崩碎,紧接着,整个井底都在不住地震动,蒲桥几乎站立不住,巨大的轰隆声越来越近。 “最后问你个事,为什么帮我?这次是,上次也是。”蒲桥问。 那只黄色的眼珠眨了眨:“你真会说笑,说到底我只是人工智能,只是一个工具,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何谈帮不帮?” “说谎。”蒲桥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其实这一切你早就知道吧?这一切的始末、原因乃至所有我不知晓的细节,你都知道,在这婆娑海内,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你只是故意不说,目的是拿我取乐……不,是拿我们所有人取乐,我说得对么?” 谛听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独眼消失,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蒲桥淹没。井底的岩壁坍塌,蒲桥伴随着成吨的潮水向下坠落,落入无边的黑暗。 第19章 蒲桥在黑色潮水的冲击之中不停地翻滚,黑色的水不断灌进她的嘴与鼻腔,好几次她挣扎着试图从水中探出自己的口鼻,但紧接着就被浪潮死死地按回水中。黑色的波涛像墨一样浓郁,她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只能像一根圆木一样在水中起起伏伏。 眼前突然大亮,她被毫无预兆地从水中“吐”了出来,落在一方小小的池塘里,溅起的水花在周围遍撒涟漪,几片荷叶漂浮在她身边,淡粉色的莲花在狂风中摇曳。蒲桥从水里爬上岸,池塘在一方古色古香的院子中间,只是这院落显然是荒废已久,她环顾一圈,四周满是残垣断壁,荒草丛生。狂风在废墟的间隙里穿过,头顶的乌云中电光闪烁,雷鸣不断,似乎在积蓄着一场暴雨。 兰若寺,她又回到了兰若寺中。只是这一次的兰若寺毫无任何人迹,活脱脱一座荒芜古寺。蒲桥抬头看着头顶电闪雷鸣的阴云,整座寺都似乎在风中摇晃。 院子里可不止有蒲桥一人。她刚一上岸,眼前废弃的院门中便有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提着一盏闪着蓝焰的灯笼飘然而至,停在蒲桥的面前,向她欠身行了一礼:“蒲捕头,我家东主已恭候多时,还请随我来。” 蒲桥低头一看,自己一身病号服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身古式劲装,与她上一次的打扮别无二致,只是这一次自己腰间没有佩刀,身上的水渍也已经干透。她站在青衫女子的面前,久久凝视着她:“……聂文倩?” 那女子听罢后微微一笑,又行了一礼:“闺中之名不值一提,蒲捕头叫我小倩就好。” “你还记得你是……”蒲桥正要发问,但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喉咙。许久之后,她叹口气,说:“还请你带路。” 蒲桥跟着聂文倩一路穿行。整座兰若寺早已不是先前那番笙歌燕舞的热闹模样,雕栏颓塌,房屋倾毁,所经之处只有风声。蒲桥一路走来一直盯着聂文倩的背影出神,突然她开口说道:“小倩姑娘。” 聂文倩停下脚步,回过头问:“蒲捕头有何吩咐?” “那日我在兰若寺,谢谢你出言提醒。”蒲桥说。 聂文倩先是一愣,随后面容有些悲戚,她摇了摇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蒲捕头客气了。” 对话戛然而止,她们两人继续沉默着向前行走,面前的回廊迅速弯折换了一个方向,她们已走进兰若寺的深处。 走着走着,聂文倩突然停下来,回过头说道:“蒲姑娘,我听我家东主说,几年前忽然来访兰若寺的那一群官府中人,里面有一位名唤赵若誉的……他们是您的同僚,是吗?” 蒲桥没有料到她会言及此事,沉默了一下,随后有些生硬的答道:“……是的。” “我很抱歉。”聂文倩低头轻声说道,“我一个人力量有限,姐妹们动手太快,誉姑娘也伤势较重,我无力分神,只来得及救下放走誉姑娘一人,还请您勿怪。” 蒲桥立在原地沉默不言,很久之后她才一字一字的说道:“谢谢你。” “誉姑娘现在情况如何?”聂文倩问道。 蒲桥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哽咽了一下,说:“她伤重难返,自兰若寺内逃出后,很快就……过世了。” “……是么?”聂文倩眼神有些黯淡,“我很抱歉。” 蒲桥听罢只是不言,此后两人再无多话。聂文倩领着蒲桥到了一面白墙前,墙砖自动向两边腾挪开,面前是一片小湖,无数斑驳的石砖从岸边飞来,在湖面上铺成了一条小路,直通湖中央。湖中央一座凉亭,亭后一株大树长在水中,正是之前蒲桥在逃出兰若寺前所看见的那棵吞吐血肉的妖树,但却全无那时的血腥味与尸臭。 “阿臣,蒲捕头来了。” 蒲桥跟着聂文倩走进亭中,亭中正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一身白衣,头戴方巾,一副书生打扮。聂文倩刚一走进,男子便笑起来,温柔地看着她:“辛苦了倩倩,麻烦你了。” 聂文倩听罢只是一笑,说道:“你与蒲捕头先议,我去看看大家伙东西收拾好了没。” 那书生点点头:“好,你去吧,我等这边议完我就过去。” 聂文倩回身向着蒲桥又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聂文倩刚走,那条湖上小路便跟着她的步子消失在水面上。 蒲桥看着聂文倩渐行渐远的背影,冷哼一声:“又换了地方?上一次在院子里,这一次就是在湖中,所有路还有房子的构造都可以变化?随机的?” “以前是随机的,不过住得久了,路自然都能分辨。”书生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坐下说吧,喝茶么?” 蒲桥却并未动弹,只是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男子又笑起来:“怎么?这个样子看不习惯?” “确实看不习惯,我更习惯你残废的样子。”蒲桥的语气非常冷淡。 “简单,我变回去就是了。”那男子轻轻拍了拍手,瞬间变成了无数的小方块,方块重组成人形,年轻的书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残废,瘦弱不堪,脸上一道骇人的伤疤。 “你没死。”蒲桥深吸一口气。 宁静珑,或者说是宁思臣,只是微微一笑:“关于‘死’的定义,我觉得我有和你不一样的见解。”他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放在蒲桥的近前,拍了一下手,又变回了书生模样,“所以我说了坐下说嘛,时间还很长。” * 周明楷站在一间白色的房间内,房间一面没有墙面,巨大的山体悬浮在房间的正下方,无数蓝色的光环环绕在山体的周边,光环中的雷光在大山表面的云雾中闪烁。 “那个就是我司最新研发用来固定局域网的器具,相比于天锚而言稳定性更高,并且它本身就携带着针对意识数据的神经电流,所以在固定程度上会更为优秀。”周明楷指着蓝环,向着身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介绍道。 “所有类型的局域网都可以作用吗?”那个男子指着山体之外远方中无数悬浮的立方体问道。 “不能保证,毕竟局域网千奇百怪,会出现什么类型的都讲不好”周明楷笑了一下“但至少目前我们已知的局域网类型都能控制。” “锁定完成了吗?大概什么时候可以登录?” “随时可以,已经锁定了,只等熊队长您下令。” “那就一分钟后,麻烦周总安排一些技术人员跟随我们的人一起登录。” “安排了,其中就有我一个,一定包您满意。”周明楷笑起来,眼睛里闪着冷光。 * “伤是怎么来的?”蒲桥坐在宁思臣的对面,冷冷问道。 “驾着飞行舰,没逃过,被电磁炮轰下来了,又不是人人都有你那么好的技术。好歹在爆炸前从舰上跳了下来,丢在了那个坑里,高低捡了一条命。不尝一尝?上好的碧螺春,他们当年可是用了好几百万花在饮食程序上。”宁思臣喝完一杯,跟着又往蒲桥的茶杯里蓄满茶水。 蒲桥却并没有动:“所以你早就料到他们会重新找到你,所以提前给我准备好了后门程序?” “料到他们会重新找到我确实是对的,随着你对兰若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是迟早的事。但是给你准备后门程序,认真说应该算是我赌的一把,赌你还敢不敢再来,很明显我赌对了。”宁思臣吹散手里茶杯氤氲的雾气,抿了一口。 “只是赌我会不会来么?我看还有试探我手里有没有谛听的后门吧?”蒲桥冷笑一声,“你给我的后门程序加了十二道密锁,就算我去网技解密,加班加点也需要十天时间,但你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我说对了么?” “并不全对,我现在并不缺时间,或者说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宁思臣笑起来,“这个意识数据的记忆只保留至四天前,所以我其实并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但听你刚才说,就在两天前‘我’已经死了,甚至连遗体都化成了灰烬。从某种角度来说,现在的我就是永生的。对于一个永生的人来说,时间难道还有意义吗?” “永生?我看未必吧,你准备去死了么?”蒲桥话音未落,一柄闪着红光的小剑从她袖口中飞出,伴随着亭外轰隆作响的雷声,直直刺向宁思臣的眉心! * “开始登录!” 眼镜男子手一挥,兰若山外悬浮的蓝环雷光强烈四散,将山外的白雾彻底撕得粉碎。白雾消散的瞬间,几十个悬浮在外的黑点同时下落,像鸟一样朝着兰若滑翔而去。 “周总,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局域网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贵公司不仅提供技术支持,还安排技术人员随行,已经足够了,您没必要一起去。”熊队长在将要踏出房间落进兰若之前,向着一旁也在准备登录的周明楷说道。 “熊队长您太客气了,您自己也是亲力亲为。我毕竟也算是研发中心的一员,局域网内有些东西我想还是我亲手操作的好。”周明楷拍了拍手,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没关系,不管这个局域网内有什么人,很快他们就都会变成死人了,不是么?” * “个体式防御程序?做得不错,墨峰给的?”宁思臣平静地看着面前飘浮的红光小剑,剑尖距离他的眉心不过几厘米的距离。他的衣领被蒲桥一只手紧紧揪住,整个人被死死地抵在亭子背后的树干上,剑身上的红光在蒲桥的怒吼之下不住地跳动: “十八个人!十八个我的同事死在你的手上!!”蒲桥只感觉自己的声音似乎压住了铺天盖地的雷声,赤霞的剑尖又向着宁思臣的眉心推近了几分,“你也许是在复仇,那些人也许都是真的该死,但我的同事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他们里面最年轻的才刚刚24岁,没一个活下来,就因为他们挡了你的路?!”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刚好不在,如果我在的话我会想别的稳妥办法保住你同事的性命,对不起。”宁思臣低下头,平静的表情略一松动,露出悲伤的神色。 “所以你是想说把我的同事们像宰鸡一样宰掉都是你寺里的女人干的?真的太可笑了,她们难道不都是在你的控制之下么?拜托你编笑话也编个像样一点的。”蒲桥发现人怒到极处是会发笑的,就像她听完宁思臣这番话之后,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剑身闪烁的红光越发强烈。“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三百年。”宁思臣对眼前锋利的剑尖毫不理会,只是突然说出一句话,眼睛里满是悲戚。 “你说什么?”蒲桥眉头一皱,她没有听懂宁思臣的意思。 “在我重新登录兰若寺之前,她们,倩倩、阿婉、诗文……她们所有人,在这里已经等待了三百年。”宁思臣直视着蒲桥的眼睛,一些说不明白的东西从他的眼神里流出来,“三年前,墨峰在紧急关停兰若的时候,直接切断了她们的连接,她们所有人的意识数据都没能够脱离,全部被留在了兰若寺内……”宁思臣抬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凉亭的立柱,立柱瞬间变得残破不堪,柱身满是裂缝“兰若内设定的感官时长,在我来之前,是一百倍。兰若外过去一天,但在兰若内却是接近一年。听上去不错吧?可以延长生命的体验,但是你知道兰若的拟真么?兰若内的时间仍在正常流逝,有枯荣、有凋敝,或许会比正常的情况慢一些,不只是物,连人也是。而兰若感官时长设定是现实感官时长的一百倍,自他们关停之后到现在,兰若内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她们是意识,死不了……但是却也活不成。” “你以为她们那副怪物的模样是寻你开心么?”蒲桥看着宁思臣的眼睛,他的眼眸中反射着赤霞的红光,“你以为她们在这儿说着那些半白不古的文言、那些古怪的行事做派是她们乐意么?‘沉浸式游览’可不是只针对游客,还有寺内的人:侍女、艺妓、仆役……你若想要恢复自己的真实记忆,只需要登出婆娑海、意识回到身体里即可,她们向哪里去?她们甚至都不知道婆娑海这个东西、不知道连接器、不知道意识数据,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哦她们还是知道一些事的,那就是那些人对她们的侮辱。”宁思臣露出了一个凄然的笑容,“三百年的时间,就这样带着虚假的身份和被侮辱的记忆守在一座日渐荒芜的古寺,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与寺里的一切一起凋敝,最后她们只剩下复仇,对来到这座寺内的所有人复仇……她们早就不是她们了。” “她也早就不是她了。” 蒲桥一直没有说话,赤霞的剑身微微颤抖。越往后说,宁思臣的声音越轻:“我并不是说你的同事们就该死,我也并不指望你能够理解她们。我只是很抱歉,我那天确实不在,如果在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同事的性命,对不起。”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苏哥的事情,我也对不起。” 有那么一瞬间,宁思臣以为蒲桥会杀了自己。古剑身上的红光猛然暴涨,蒲桥眼中的光亮就像是炸裂的火焰,但光芒很快便迅速暗淡,小剑“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蒲桥松开宁思臣的衣领,向后颓然坐在椅子上。 所以聂文倩刚才才说是几年前,尽管现实时间内突袭兰若寺只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但在兰若内却已经是几年前了…… “你本可以早点告诉我的,为什么不……”许久之后,蒲桥才从沉痛中缓过神来,但话说一半,她却戛然而止:就算宁思臣在最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将真相全盘托出,自己就能保证一定会相信他吗? 似乎是看穿了蒲桥心中所想,宁思臣摇了摇头:“就算你相信我,在我没死之前,我也说不了。”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神经锁,至始至终都没有解除过。” “而且其实刚刚有一句话,是我骗你的。”宁思臣指了指天空,不知何时,漆黑的夜空中电光已密集得如同蛛网一般,巨大的雷鸣声绵延不断永无止境,狂风呼啸,大树的枝干在风中几近弯折。 “我确实很缺时间。” * 数十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兰若寺正门的甬道前,强烈的冲击将地面上的石板掀得七零八落。待到尘土散尽后,那数十个人的身形方才清晰显现出来,每个人都是一身劲装,腰系铜铃,身边各飘浮着一把颜色各异的小剑。落地中打头的一人手掌一挥,几十个人同一时间分成五人一队,流星一样朝着甬道尽头的寺门奔去。 “这就是兰若?怎么院内的构造和项目书上说得不一样?”踏进寺门环顾一圈之后,那个挥手的人向着旁边摇着折扇的富家公子问道。 那公子就是周明楷,只见他一拍手中的折扇,笑道:“熊队长,这也是我们当年兰若的卖点之一,寺内包括山中的构造还有路径是随时变化的,为的就是让来游玩的顾客随时都有新体验。” 熊队长一只手扶住自己腰间的刀柄,低下头打量了自己一眼:“这样打扮也还算有趣,只不过周总,你不是之前说兰若局域网为了能让顾客更有体验感,会短时间修改登录者的记忆,怎么我却……” “这就是在连接婆娑海前,我让您还有兄弟们都附载这个程序的原因。”周明楷指了指熊队长腰间绑的铃铛,“我们对兰若所建立的程序对登录者的记忆,只能做到在屏蔽的基础上修改。这种屏蔽说强也强,说脆弱也脆弱,只要在兰若内连接的时间不长,稍有外部程序的刺激,这种屏蔽就会瓦解。而这个程序就相当于提前给兄弟们的身份做了提醒,类似于一个证明或者一个闹钟一样。” “很有意思,你们研发中心真是人才济济。”熊队长一边和周明楷说着话,一边向着寺内深处走去,公共安全总部的人已经和寺里暗藏的东西交上了手,不时传来一声凄厉的吼叫声。 “说实话,这并不是我们研发中心的功劳,而是来自我的一个朋友,是他给我们的灵感。”周明楷微笑道。 熊队长微微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弹了弹飘浮在他耳畔边的小剑:“这种个体化防御程序是全自动的还是可以手动操作?” 熊队长话音未落,一个浑身糜烂的怪物吼叫着,自周明楷身后的房屋破门而出。那个怪物浑身烂肉,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个魁梧的老人,全身上下无一点好皮。那个怪物在周明楷的背后直扑过来,但周明楷甚至连头都没回,身边的小剑化作一道白光,扎进怪物的胸腔,将它化成飞灰。 “被动防御时是全自动的,当然也可以主动操作变成攻击模式。”周明楷拍了拍落在身上的余灰,微笑说道,“没有任何意识体能够存活。”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5节 * 杯中的茶已经变得冰冷,再无半点余温。“……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帮我?你一早就猜到了我会接手这个案子。”蒲桥坐在椅子上,直视着宁思臣的眼睛。 “涉及到婆娑海内局域网的大案,网技科一定会接手。那几个畜生都与我做过生意,只要你还在调查兰若,我进入你的视线里是迟早的事。但是我只是能保证我与你会有所接触,我对你的了解多是来自苏哥,我其实并不确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说过了,这算我赌的一把。”宁思臣平静地笑起来,“即使是现在,我不是也在赌么?赌你会不会帮我……不对,应该说是赌你会不会帮我们。” 亭边的湖上忽然架起了一座拱桥,聂文倩从桥上走下来,对宁思臣说道:“阿臣,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宁思臣的眼神里总是有着冷光,但蒲桥发现,只有在看见聂文倩的时候,宁思臣的眼神才会变得柔和。他伸出一只手握住聂文倩:“谢谢,麻烦你了倩倩,她们也都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就只等你了。”聂文倩微微一笑,五指轻轻合拢,扣紧宁思臣的手。 一瞬间,看着聂文倩满含笑意的侧脸,蒲桥一时有些恍惚。眼前的聂文倩,到底还是聂文倩吗?宁思臣说,在长达三百年的人格异化之后,聂文倩早已不是他所知道的聂文倩,面前的她只剩下旧日时的一点残影,但是他还是爱着她。就像此时此刻,她爱着他一样,看着聂文倩望着宁思臣的眼神,蒲桥不禁怀疑,她真的已经毫无记忆了吗? “蒲姑娘。”聂文倩一声轻呼,打断蒲桥的思绪。 “什么事?” “阿臣与我说过,这些时日,您一直在为我等的冤屈之事东奔西走,甚至险些丧命……小倩无以为报,只能在言语上聊表寸心:谢谢你。还请你不要介意。”聂文倩向着蒲桥行了一礼。 蒲桥什么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宁思臣一眼。 “走吧。”宁思臣大笑一声,挽着聂文倩的胳膊,向着亭外走去。亭后的大树猛烈地摇晃,在狂风中发出人声一样的呜咽,随后迅速的衰败凋敝,繁盛的枝叶只一瞬间便变得空空荡荡,粗壮的树干迅速变得干瘪下去。 “你进来时的那方莲花池便是后门,从那儿出去即可,名单还有东西我都已经交给你了,最后的选择看你自己。但无论如何,蒲桥,蒲科长,这一切就都拜托你了。”宁静珑与聂文倩的背影在狂风中渐行渐远。 “最后一个问题。”蒲桥坐在亭中朝着宁思臣发问,“为什么你要找他帮忙?” “我没有找他帮忙,是苏哥自己主动来帮我的,我们一直都很感激他。”宁思臣与聂文倩放开脚步,起初蒲桥还能看清那一袭青衣、白衫、发髻与方巾,接着狂风逐步而起,湖上泛起水波,罩着两个人,再一会儿,便只有浪涛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 “再次确认,已经检查不到任何意识数据的波动了么?”熊队长向着旁边的一名队员问道。 “已经确认过了,所有在寺内的意识数据都已经全部消灭,局域网内各关键节点都已经安置好了瓦解器,随时可以摧毁。” “好,通知各小组,五十秒后登出婆娑海,一分钟后瓦解兰若,不要留下任何残余”熊队长下完命令,忽然看到一个墨峰的技术人员对着周明楷耳语了几句,周明楷的脸色在听完之后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了周总,是还有什么问题吗?”熊队长问道。 “没什么问题熊队长。”周明楷一展手中的折扇,脸色随即恢复了正常,“这次处置全赖总部的各位兄弟支持,帮我们公司挽回了声誉,等登出之后还请兄弟们留步,吃个便饭再走。”他伸出手握住熊队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也请熊队长回总部之后帮忙向那位打声招呼,这边的痕迹都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教他安心。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已经发送至您的id内。” 熊队长听完后只是一笑,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一分:“周总客气了,这本来就是我们总部分内的事。如果周总没有其他事的话,就登出吧,我们准备瓦解。” 周明楷与熊队长逐渐向着天空漂浮而去,在他们脚下,就像是向着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子,以兰若寺为中心,所有的地面都开始向下塌陷。先是寺庙内所有的房舍、回廊、大殿连带着树木滑进大地巨大的裂缝中,接着崩塌蔓延至整座山体,山峰倾倒,巨石翻滚着落入虚空中。周明楷越飞越高,脚下的兰若开始全盘崩塌,岩石自山体上不住地向下脱落,恍如岩石的瀑布。大山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数不清的碎石在雷光中坠入婆娑海的深处,直到整座山彻底荡然无存。 第20章 “刚刚餐厅发来提醒,蒲科长已经在电梯中,预计大概五分钟抵达,需要去电梯门口迎接么?”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周明楷的脑海中响起。 “有点耐心,心言。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耐心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当你作为一个男人和一名女士约会的时候,耐心更是尤为关键,直接决定了你这次约会的成败。”周明楷嘴唇微动,与脑海中的声音聊天。 他此刻正坐在一栋高楼楼顶的正中央。高楼的高度接近一千米,四周满是浓浓的云雾,城市的霓虹光在云雾中闪烁,银盘一样的月亮悬挂在天空上。楼顶四面无墙,本应该是狂风大作,但周明楷只能感受到习习微风,隐形的数字帷幕将整片天台盖住,温度也被调控到人体最适宜的温度。 这里是3市最豪华的餐厅,名叫“穹顶”,老板刻意将整个餐厅的风格做旧,天台的地板不是水泥而是老旧的榆木地板,角落里立着一只暗金色的酒柜,酒柜边是老式的厢式电梯,巨大的空间里亮着的只有周明楷桌上的烛台。 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轻笑了一声:“看样子我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不过我确实很惊讶,在我的计算中,蒲科长拒绝您晚餐邀约的概率是87.2%,如此高的概率之下,为何您昨日仍然肯定蒲科长会接受您的邀请?” 周明楷嘲笑了一声:“你们人工智能就是太过把数据当回事。87%的拒绝概率确实不假,但那也代表了我至少还有13%她接受的概率,但如果我不开口邀请她,那么她接受的概率就是0%。13%和0%,两个概率谁轻谁重不用我再说了吧?至于你说我为什么肯定她会接受我的邀请……”周明楷稍稍一顿,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桌上的花束,表情有些玩味,“我只能说,这是男人的直觉。” “没想到您会对蒲科长上心。”个体用人工智能心言的笑声在他的脑中响起,“综合您二位各自的样貌、体型、性格、身份、职位、受教育程度和过往履历,根据我的计算,您爱上她的概率是47.5%,而她爱上你的概率是……” “你们人工智能也懂爱?”周明楷嗤笑一声,打断心言。“什么爱不爱的,那都是小孩儿才说的玩意儿。” 他摘下一片花瓣在手心里揉碎,随后将花屑扬在地板上:“今天晚上帮我屏蔽掉所有的信息,你一会儿也可以下线了,给我开启免打扰模式,至少两个小时,我不想任何人来打扰我。” “如您所愿,且祝你马到成功。”他脑海中的声音讪笑着消失了。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巨大的空间内,电梯的闸门像一侧滑开,周明楷转过头,刚想迎上去打招呼,却突然怔住:从电梯门中出来的短发女人明眸皓齿,右眼中飘忽着一点金光;她身着一身火焰一样的长裙,暗红色的裙摆随着她一步一步走来左右摇曳,仿佛流焰一般袭来。直到女人走至他的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起身抽出对面的椅子:“蒲科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叫我蒲桥就好。”蒲桥向着周明楷微笑了一下,轻轻落座。 她今天心情不错,是因为和我吃饭?周明楷突然心想。 * “将整个穹顶包下来还真是大手笔,想必你破费了不少。“蒲桥看了看四周,向着周明楷微笑了一下。周明楷一早就已经嘱咐过餐厅的人非必要不要来打扰,整座天台上只有他和蒲桥两个人,所有的菜品早已经上好,没有菜单,餐厅了解所有人的喜好与忌口,每道菜还搭配了不同的开胃酒,一支一支插在桌边的冰桶里。 “破费都是小事,能和你吃饭才是最要紧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周明楷浅抿了一口手中酒杯里金色的酒液,沁人的甜香在口腔中散开。这是他今天喝的第四杯酒,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酒喝急了一点,还是今天的蒲桥格外明艳动人,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的,眼中含笑看着蒲桥。 他自诩在风月场上已是老手,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约会的时候尝试着注视对方的眼睛,如果对方没有回避自己的视线而是同样主动迎上,就代表着对方对自己也同样有意。 “很合口味,谢谢。”蒲桥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也举起自己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他酒杯的沿边。 不是周明楷的错觉:自开席之后,他与蒲桥一直在边吃边聊天,不同于此前蒲桥对他明显的反感与戒备,今天的蒲桥对他的态度就是非常友好,甚至趋近于暧昧。他心中大喜,但明面上仍不动声色,他按下自己手中的银质刀叉,切下一小块羊排放进嘴里,鲜嫩的肉汁在唇齿间爆开。他咽下肉块,接着说:“我听说昨天公共安全总部已经就兰若的案子面向社会出了公告,‘所有犯罪分子的意识数据均已全部伏诛’,前一段时间辛苦你了。” “没什么辛苦的,若说辛苦也应当是你。如果不是墨峰给我们提供了技术支持在短时间内锁定它,这个案子不会有这么顺利。”蒲桥微笑了一下。 看着蒲桥,周明楷只感觉自己的晕眩又加重了几分。他也笑起来:“我有什么辛苦的,只是坐在办公室说几句话的功夫,比不上你每天在外面奔波。我知道一家非常不错的温泉理疗,就在第六区,如果你感兴趣,选一个时间我带你一起去。”他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蒲桥的手背。适当的肢体接触能够迅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也可以借此机会试探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心里嘀咕,怎么回事,自己不是把心言关掉了么? “在外奔波本来就是我工作分内的事,再说你此前不是说过了么?我们是朋友,跟朋友帮忙也是应该的。”蒲桥对他的触碰只是微微一笑,眉眼低垂,周明楷觉得自己心中像是有东西在抓挠。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说:“说来不好意思,还请你不要见笑,我想和你不只是朋友或者工作关系。” “哦?那你还想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看着蒲桥一只手抵在她的下巴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该死的,明知故问!这个女人在挑逗他。周明楷强忍住自己心中的躁动,故作风趣地回答道:“这个答案还要看你的意思,你想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想和你有什么关系。” 蒲桥却并未答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后浅浅一笑:“周先生,让我猜猜,你的人生是不是一直都顺风顺水?” 怎么突然问这个?听到蒲桥这句话,周明楷一瞬间回顾起自己的人生:他今年38岁,是3市第2区人,自小就接受着来自企业高管父母的精英教育,16岁便考入普罗米修斯大学,岁出国深造,22岁回来后便在墨峰研发中心任职,之后一路高升,在31岁的时候便已经是执掌墨峰研发中心的三大总裁之一,何止是顺风顺水,简直就是一路坦途。但他意识到自己肯定不能这样回答,谦逊才是美德。他微微一笑:“谈不上顺风顺水,只不过确实没有多少坎坷。” “是吗?那你这次在兰若寺内没有找到那个程序,算不算一道坎坷?” 一阵冷风吹过,周明楷瞬间打了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前一秒空气中那浓稠得甜蜜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似乎只是他的错觉。蒲桥确实一直眼中含笑的看着他,但是笑意里却全无任何暧昧的情愫,而是充满着嘲弄。只一瞬间他出了一身冷汗,该死的,我怎么会喝了这么多? 他略微定了定神,说道:“不好意思蒲桥,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我的意思?那你懂这个东西吗?”蒲桥笑容中的嘲弄之意越发浓烈,她手腕一翻,一张血红色的芯片夹在她的两指之间。看清芯片的模样后,周明楷的瞳孔猛然收缩,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不,冷静,那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她只是在诈他,他强迫自己在话语中间保持镇定:“这是什么东西?我确实不明白,不好意思,还请你明说。” “别演了,周明楷,难道你今天晚上演得还不够多么?”芯片在蒲桥的手指之间拨弄,即使周明楷再怎么想要保持镇定,但都难以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落在上面,“这不就是过去三年你们公司一直在婆娑海内搜寻兰若的原因么?我听人说,你们给它暂时起名叫‘烂柯’?好名字,延长人在局域网内感官时长的程序,技术变革的诱发器、新时代的钥匙,还有……墨峰公司的救命稻草。” “你们公司快不行了吧?”明明室内的恒温调控是顶级的,但在蒲桥轻轻的言语中,周明楷却只感阵阵凉意爬上他的后背,“自七年前你接手墨峰的研究中心开始,墨峰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不,更准确来说,在很早之前墨峰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婆娑海局域网的构建,竞争太激烈了,你们确实是老牌企业,但后起之秀实在太多,更要命的是,在局域网技术日以继夜更新迭代的背景下,你们企业根本拿不出有份量的新东西。在你们公开的财务报表中,你们在市场的份额已经滑到了第四名,但事实你心里清楚,你们距离破产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并且所用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想不到你对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这么了解,就连我都不知道我们公司现在情况这么惨。”周明楷嘴上这样说,但放在桌下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一半的心神在听着蒲桥说话,另一半却在思考怎样才能从蒲桥手中将那枚芯片抢过来。自己硬来不行,也许可以给她开个条件?或者现在联系公司,让他们加派人手过来?他后悔自己在餐前让心言给自己颅内计算机开启了免打扰,至少还有半个小时他才能联系上人。 “你们有一位老员工对你们的财务状况非常了解,说起来我自己也算是你们公司前员工的家属,也算略有耳闻。“蒲桥眼中带笑,”烂柯”芯片在她手指间来回翻滚,她的话语仍旧未停: “但不得不说,你确实是人才。在你经手墨峰的研究中心后,知道这样下去公司毁灭只是早晚的事。你意识到想要获取巨大的利益,对于你们这种企业来说,技术的革新才是关键,而这个关键也确实被你找到了。三年时间,摩尔甫斯研究所……不对,应该是你们公司大部分的资源,全部都投入进‘烂柯’程序的研发中,它之于婆娑海,就好比是蒸汽机之于工业革命。我体验过,确实厉害,不难怪需要三年呕心沥血。”芯片在蒲桥手指间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远看就像是一点红光。 “这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你们公司就是开启新一轮技术革命的领军人,只等你们将申请递交给3市政府,再将申请递交至中央政府审批通过,程序就能被附载在婆娑海的内核,作用于整个婆娑海,公司的前景自不必说。但是令你没想到的是,也就是在这最后一步,政府却驳回了你们的申请。” “你不用瞪眼,这是我猜到的,因为我一直都不懂你们为了让程序审批通过,还要大费周章创造一个娱乐类局域网附载它,附载它也就算了,还要邀请那么多各行各业的精英来游玩体验。其实不难猜,是我想复杂了:三十多年前有关于颅内计算机安装的277号法令一经发布,立刻在社会上掀起巨大的风浪,风浪演变成动乱,持续了十几年,整个国家几乎陷入内战的边缘……一个能够延长感官时长的程序,也许会带来新的生机,但也许会是另一场动乱……他们经不起再来一道社会裂痕的风险。” “所以你们才创造了兰若。除了政府的人以外,还有社会各行各业的人物:大学的教授、制造业的老板、医院的院长、作家……为的就是在程序问世后给予支持、提前为你们造势吧?”最后一句话,蒲桥的声音轻下来:“毕竟收了你们的钱就不得不办事了……或者说睡了你们提供的女人,就不得不办事了。” 天台上一时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周明楷突然笑起来,轻轻鼓了一下掌:“精彩,非常精彩,你讲的故事真的非常精彩,我真的很怀疑你的副业是不是写小说。也感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以及敝公司的能力,引领技术革命?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不过很可惜,压根没有这个芯片,你刚刚说的事也都是子虚乌有,我看这家店的酒是烈了一些,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吗?原来没有这张芯片,是我误会了,那我手里这张我就把它捏碎吧。”在蒲桥手指间翻滚的芯片被她轻轻弹起握在手心,跟着她就势用力一攥! 周明楷猛地起身,因他起身的力度过大,桌上的碗碟全部都被他碰落,在地板上碎了一地。他本是要站起来直扑过去,但他才将身子探前便缰在了半空:蒲桥笑嘻嘻地摊开自己的手掌,芯片安然无恙。 “瞧把你吓得,我只是逗你一下。” 周明楷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蒲桥……不,蒲科长,方才是我不对,我喝酒喝得有点急,如果平日里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你……” “冒犯?周先生你说笑了,你何止是冒犯,你不是还想杀了我吗?你送给我‘赤霞’个体用防御程序的时候可没跟我说,它在被动防御的时候还能有定位和拷贝我的内置程序的功能,我在27区那么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都被你给找到了,至于上一次你带着我们总部的人进入兰若用来防止记忆屏蔽的那个程序,不也是从我这里拷来的么?怎么样,好不好用?你们公司老员工做的,姑且也能算是你们公司的产品。”蒲桥冷笑一声,芯片从她的左手扔到右手,每扔一下周明楷就感觉自己的心脏漏拍一声。 “说起来你确实很了不起,你是怎么敢请一个差点被你弄死的人吃饭的?还问我想和你有什么关系……笑死我了,难道我们之间除了仇人关系以外,还能有别的关系吗?” “蒲科长,请你先不要激动……我觉得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想要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只要您把那张芯片给我。两千万够不够?三千万?四千万?外加第六区的一套高级住宅,如果您不要钱,别的条件也都可以谈……”周明楷慌了神,伸出手向着蒲桥开始报价。五天前他顶着风险随同总部的人突袭兰若,为的就是回收寺内附载的“烂柯”程序,但他们剖开兰若的核心存储——一棵枯萎的大树后才发现,随行的技术人员却告诉他兰若核心程序中,唯独少了关键的“烂柯”。这五日以来,除了费心邀约蒲桥,他最大的精力就是安排公司内网管部门的人没日没夜在婆娑海内搜寻,却没有半点线索。 回收烂柯这本来是三年前他就应该做的事。三年前兰若局域网运行非常顺利,所有前来游玩的客人对他们提供的“服务”都赞不绝口。每一个被他们安排进兰若中提供“服务”的女员工,在从兰若退出连接后,都会统一进行记忆修改。在她们连接兰若之前,只知道这是公司至关重要的一个新项目,需要她们的意识数据连接婆娑海参与测试,每个人都会有丰厚的报酬。周明楷不希望她们在登出之后仍保留在兰若中的记忆,这会生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她们只会当作是一场噩梦,梦醒后她们都好端端在公司内,不会有人想起来。”负责记忆修改的人向他这样说道,他觉得这样也算是自己的仁慈。 后来他才知道,人的大脑会自我修复,记忆越是七零八落,人就会逐渐濒临崩溃的边缘。出事的那天周明楷还记得,是11月24号,在兰若内,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三个……好几个女人突然发了疯,弄残了几个客户。其中一位背景颇硬,他们业内本就树敌不少,引来了外部的调查。那位说了,不能给他添麻烦,于是他们切断了所有人的意识连接,任由她们的意识数据困在兰若,肉体则隐秘处理掉。就算她们只有意识数据也不保险,反正烂柯的测试数据样本已经足够多,他们准备在回收烂柯的程序之后,就在11月25日的傍晚连同兰若一起,将所有人埋在婆娑海。 本来计划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蒲桥了解这件事到了什么程度,先从钱谈起,他相信自己应该能开出打动她的价码。如果不要钱,也许向她许诺在总局内提携职位会更合适,不行,钱也还是要给… 周明楷的思绪突然被蒲桥的笑声打断。蒲桥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一直不停,周明楷看着她甚至都快笑出了眼泪,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渐渐停歇,蒲桥对着周明楷摇了摇头:“真的太好笑了,周明楷,你真的太好笑了。你们先是弄死了我男朋友,后来又准备弄死我,现在你却坐在这里和我谈着几千万的条件……真的太好笑了,这还是我这三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苏河不是我们杀的!三年前他确实是违规并连连接婆娑海才……”周明楷大吼。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并连连接婆娑海去做什么?你写的报告上说他是去‘日常维护’,维护兰若吗?如果不是他还有另外两个研究人员,早在三年前你们就把兰若连通里面被你们抛弃的人一起处理掉了吧?”蒲桥突然语气一变,冷冷地刺向他。 周明楷陷入沉默。11月25日的下午,他们在摩尔甫斯研究所内召开紧急会议,唤来了所有项目的核心人员。向他们通告兰若即将在傍晚时分摧毁掉,要他们准备回收局域网中的所有数据。研究所里的人对兰若内的运营毫不知情,每一个人都签署了保密书,承诺负载神经锁,不会泄露‘烂柯’程序的消息。但是鬼知道苏河那几个人是怎么知道的!由苏河牵头,他们三个人在会议的间隙借口溜了,直接并连进婆娑海,一起协同破坏了兰若的封存程序,启动了它在婆娑海内的规避侦察程序,让它逃进了婆娑海。幸好他们三个被强数据流冲击死在了婆娑海内,一起安全事故也正好可以遮暗访调查组的眼,周明楷只是恨没有早点弄死他们。 还有宁思臣,那个打不死的王八蛋。周明楷突然反应过来,说不定兰若的事情就是他告诉苏河的。这样讲就讲得通了,他女朋友当时也在兰若内,带他认完尸后让他签署保密书,他说要让他考虑一下,转头就偷了公司的飞行舰仓皇逃出,最后好歹是被无人机追上了,谁知道他竟然没死……但周明楷一直到夏思玉死后、夏睿联系他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没死……对对对,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他那个规避侦察、修改坐标的程序本就是他做的,难怪苏河知道怎么启动…… 周明楷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蒲桥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他对面冷冷地看着他。周明楷回过神来,盯着蒲桥看了一会儿,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也咧开嘴笑起来。他先是浅笑,后来是大笑,最后他必须得两只手撑在桌子上避免自己因大笑失去平衡。 蒲桥默默地听着周明楷狂笑,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嘲讽,好像周明楷的笑声与她毫无关系。等到周明楷笑完后,她才歪着头问他:“什么事这么有意思?说来听听。” “没什么事,我只是在笑我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然慌成这样。你看看我多么失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明楷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向着蒲桥微笑:“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是的,你刚刚说了这么一大堆,所以呢?然后呢?你想怎么做?毁掉这个程序,然后将刚刚你所说的一切曝光给媒体?既然你有了烂柯的程序,那么想必兰若此前的访客名单也在你手里吧?你想将它们写成作文散发给每一个连接婆娑海的人?你太天真了蒲桥,不只是你天真,你们女人都很天真,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什么人。“周明楷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就像是一个明智的父亲在面对面教育自己叛逆的女儿。 “夏睿么?还是封逸仙?“蒲桥淡淡地说道。 “夏睿?封逸仙?太好笑了,用你的话说,现在轮到你讲笑话了么?”周明楷一声冷哼,“区区一个区长,一个秘书长,谁真的当回事了?所以我说你根本就一点都不了解,如果你以为你的手段能够对付上那几位,那真是大错特错。你以为我给你开条件是在救我吗?不是的,我是在救你。你只是一个女人,你以为你能对付得了谁?烂柯程序并不只是关乎于墨峰,甚至关乎于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你现在把它给我,签下我们的保密协议,负载神经锁,我给你六千万,接下来你是想继续在公共安全总局做事还是辞职都随你,如果你做,我保你在十年之内提任一号局长的位置,并且平安无事。对,当时我们得知你从兰若活着逃生后,我们不知道你在兰若内了解到了什么情况,确实动了杀你的心思,苏河的死,我也确实要担一部分责任。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么?人不仅要执着于现在,更要执着于未来,唯独不能执着于过去,何必和自己较劲?” “是的,我们为了烂柯程序的审批,确实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但是事后我们给她们每一位都给了巨额补偿。有时候,我们为了能够打开新时代的大门,一些恶是我们不得已的。但在那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能够迎来一个伟大的未来!你真的不明白如果它被作用在整个婆娑海的意义吗??一秒钟的时间可以做100秒的事,创造的效率、生产的效率、生活的效率……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改变,现在这样一个未来的钥匙就在你的手里,你难道真不能理解吗?为了大局,蒲桥,别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 周明楷直视着蒲桥的眼睛,两只手掌摊开,言语中满怀热切与期盼。 许久的沉默之后,蒲桥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人确实不能和自己较劲,我也确实不能理解……”说罢便将握着烂柯程序芯片的手伸过来。 周明楷心中大喜,连忙伸手准备接过。但就在这时,突然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让他一怔: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现在几点钟?”蒲桥突然开口问。 “九点整。”周明楷下意识地答道。 “那是时候了。”蒲桥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剧烈地刺痛忽然袭来,就像是有人用铁锯摩锯他的脑袋。周明楷顿时惨叫起来,随即跌倒在地,捂着脑袋在地上翻滚。无数女人的哭声伴随着剧痛回荡在他的大脑中,不,不只有女人的哭声,还有无数的声音与画面充斥在他的眼前:幽暗的地牢中他被铁钩高高挂起,一把又一把的薄刀切割着他的血肉;惨白色的试验台钟他浑身插满各式各样的针管,不顾一切地挣扎却无济于事;一转眼他又感觉自己化身成了怀孕的女人,强烈的冲击不断冲撞着他的肚皮,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撕裂他的皮肤将他开膛破肚……所有的画面全都不一样,唯一一样的就是那要撕裂他的剧痛。 “啊——”他在地板上死命地尖叫,剧痛中他疯狂挥手想要攀附住什么东西,手却按在了先前摔碎的碗碟之中,鲜血淋漓。他的眼中、鼻中、口中流出殷红色的鲜血,但是他自己却毫无意识,他的视觉界面一片血红,颅内计算机在视觉界面中疯狂报警: 警告!血压上升157%、心率上升62%、精神稳定值下降133%,请及时就医…… 警告!血压上升163%、心率上升71%、精神稳定值下降145%,请及时就医…… 警告!血压上升179%、心率上升84%、精神稳定值下降204%,请及时就医……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6节 “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周明楷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在地上嘶吼,但话刚一出口,一阵更加剧烈地疼痛向他涌来,无数梦魇一般的画面闪过他的眼前,他又在地上发出惨叫。 “墨峰研究中心的总裁,想必颅内计算机的核心上的防火墙都是高级货吧?也许对自己的访问记录还做了加密。不知道你说得那几位有没有?不对,既然都是那个级别了,想必颅内计算机的核心针对婆娑海的防火墙只会只高不低吧?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会不会疼的比你轻一点。”蒲桥站起来弯下身子,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周明楷。 “新时代的钥匙、伟大的未来……说得很好听,只可惜我确实不能理解,就像你说的,我只是一个天真的女人。我只知道血债需要血偿,犯了错的人需要承担犯了错的后果……如果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都做不到,哪儿来什么光明的未来呢?不过是一场你脑中的幻觉。”她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轻轻微笑。 “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在兰若寺的么?”蒲桥蹲在周明楷的面前,安安静静地说道“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你们的老员工宁思臣不过是把他们当年在兰若,给那些女人留存下来的记忆数据乘以二十倍灌进了他们的脑子里。他们不是一直觉得在兰若里很爽么?那就一次性让他们爽个够。肉身被摧毁,但意识数据却要留下来打工,也算是将功补过一点。你们在兰若内斩杀的那些‘意识’就是他们。你猜猜夏睿如果知道他的儿子被你化成了灰烬会怎么想?哦,他大概想不到了,因为此时此刻他同你、还有那些人一样,很快就要死了。” “贱人,臭婆娘,我要杀了你……啊——”周明楷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剧痛再一次让他瘫软在地。 “你刚刚不是问我干了什么吗?其实也很简单,就像你说的,夏睿啊、封逸仙,这些都只是小虾米,颅内计算机的防护太低。但是你说的那些人就不一样了,防护的手段一个比一个高级,连接婆娑海的隐藏程序也是一个比一个隐秘,想要诱他们上钩几乎不可能。但还好,我认识一个朋友,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是连接了婆娑海,所有的防护与隐藏对他来说都形同虚设。我把你们这些人的名单给了他,他很乐意请你们去死。是不是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景色?那是他从婆娑海的深处精挑细选的记忆数据,一并打包送给了你还有所有你的朋友,我想想……大概有一万个人的份量吧。” 蒲桥说完便站起来,不再理会地上惨叫声越发微弱的周明楷,拿上桌上的一把叉子走至天台的边缘,插进面前的空气中。一阵电光闪过,天台上的隐形帷幕被解除,狂风奔涌,蒲桥不自觉倒退了几步。她的裙摆在狂风中招展开来,如同火焰一样张扬。不远处的云层之中,十几架闪着红光的警用飞行舰穿破云层密密麻麻,如鸦群一般向着这座天台直扑过来。早在周明楷倒地的那一刻,他附载的人工智能便已经报了警。 “你逃不了的!你逃不了的!!你也活不了!!”周明楷挣扎着抬起头,迎着狂风,向着在天台边蒲桥的背影狂吼。疼痛似乎减轻,他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又或许是他已经完全感知不到疼痛了。周明楷感觉自己的视野忽明忽暗,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凉。 “所以我说啊,最不了解情况的人是你才对吧?”蒲桥回过头,对着他一笑。“你觉得我会给你们这样的机会?” 最后一丝力气,周明楷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蒲桥的笑声顺着风声飘来,“你是觉得我会苟活下去,然后留给你们折辱我的机会?觉得我会束手就擒然后交由你们处置我?谁来处置?你们的法院吗?你们是会公开的判决我,还是会无声无息地将我处理掉、从此连名字都变成一个禁忌?不会的,你想太多了……” 蒲桥拿着烂柯芯片用力一捏,芯片在她手中被捏得粉碎。她手一挥,芯片红色的碎末洒进灰白色的云中,星星点点。 “我的去路由我自己决定。” 说罢,她便纵身一跃,似火焰又似飞鸟,在皎洁的月光下,飞向漆黑的大地。 第21章 尾声 “味道不错啊……”骆春立舀了一勺碗中的清汤浅尝了一口,又挑起碗中的馄饨吃了一个,轻轻挑了一下眉。“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碗里剩下的馄饨,拄着拐杖环顾了一下四周,“就是环境差了一些。怎么说?真卖一辈子馄饨?不嫌日子苦?” 他一个人坐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店铺内,店门口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店内除开后厨,就只能堪堪摆下三张桌子,漆面的桌子油光发亮,一面墙壁被油烟熏得乌漆麻黑,不少墙面都已脱落,露出底下灰色的砖头。骆春立的对面,白川解下自己腰上沾满油渍的围兜,给骆春立倒了一杯水:“租金便宜,又距离墓园不远,人来人往,生意不差,科里兄弟也常来帮衬。开店到现在四个月,已经差不多回本。” 白川顿了一下,继续说:“离她也近,可以常看看她。以后的事再说吧。” “这么赚钱?”骆春立瞪大了眼睛,随即摇了摇自己花白的头发,“早知道我也来卖馄饨了。” “强迫您提前退休后待遇也减了?”白川问。 “薪资只有原定的十分之一,和没有差不多。”骆春立冷笑一声。“本来是准备随便编一个理由让我去坐牢的,好像是‘渎职’……哦,还有故意伤害,那天不是把督察的人打了吗?就该打死那群狗日的。坐就坐呗,我乐得在里面养老,”骆春立拍了拍自己跛瘸的右腿,“部里有旧人替我说话,最后没进去,我其实无所谓,我还能活几年?操。” 白川摇摇头,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前天看到的新闻,所以墨峰是真的……” “嗯,对,理由是‘资助恐怖主义活动,妄图分裂国家’,总部以及各地方的分部,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一句话,管理层几百号人,全部人间蒸发。十几万人没了生计,说不定又是新一轮动乱的种子。”骆春立冷笑一声。 “只是一句话么……”白川看了看自己面前杯子里的水,又看了看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初春时的雨水不停,他的店子挤在16区墓园附近一条老街中,街巷与人一齐在雨中萎靡。店铺斜对面有一座事桥,隔着迷蒙的雨水,它收缩成一个轮廓,像是水中的倒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和她第一次见也是这样的雨天。那时候对他的调任已经批准,但网技科的负责人说在他任职之前,想私下当面和他谈一谈。他早已知道她的威名,但从未真的见过她。那一天也是这样,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冷到瘆人的雨,一直持续下了半个月,不分昼夜,像是太阳都给浇灭了。他从公共轨道站上下车,一路顶着雨跌跌撞撞到了和对方约定的地点。他正站在店门口抖抖索索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就看见街对面迎着雨走过来一个女人,短头发、纤细个子、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她的右眼中金光流动,凝视着那只眼睛,就像是在凝视着游动的流星。他一时看得出神,直到她出言打招呼才回过神来: “你好,请问你就是白川么?” “行了,走吧。”记忆的影像陡然中断,骆春立拐杖猛地杵了一下地,一口喝干手中的茶水“去看看你师父。” 他们两人出了店门,沿着街道一直往南走,路边不时有客运车呼啸而过。雨丝密密麻麻,自空中飘洒下来,落在路边半人多高的野草上。来到墓园前,人声嘈杂,他们绕墓园门口拥堵的人群,向着墓园深处走去。他们向内直直走了半个小时,几乎已经快到了墨湖边。这里已经是墓园的最深处,墓碑零零散散,白川扶着骆春立一步一顿,在一块黑色的碑石前停下脚步,碑石漆黑无光,上面没有任何字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一块普通的方正石头。 他们两个人站在碑石前一齐陷入沉默。雨势忽然变大,从雨丝变成了雨幕。周遭的一切在接天的雨幕中迅速褪色,墨湖消融在了雨中。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骆春立嘶哑着喉咙,问道:“就是这儿吗?” “就是这儿。”白川回答道。 “不能有名字?” “为了安全着想,他们不会让她的名字留下来。”白川摇了摇头,“但至少我们会记得,也会有人记得。” “会有人记得吗?”骆春立拄着拐杖,凝视着那块无光的石碑。白川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骆春立是真的老了,那根木质的拐杖像是一截枯骨,支撑着他佝偻的身形。 “您看看这个。”白川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做工粗糙的白皮纸质小册子递给骆春立。骆春立还只是翻开第一页,手就因为过于震惊而颤抖起来:“这谁做的?” “不知道。最初它的内容只在婆娑海内流传,谁都不知道制作者是谁,它就那样以一个即时性局域网程序出现在了婆娑海内,拷贝下来的人成千上万,后来他们对婆娑海内所有有关于兰若这件事和她的信息进行封锁后,就变成了纸质的在地下流传,这是前几天一个客人放在我店里的。”白川微笑着说,“他们让谛听日夜对婆娑海内保持监控,一经发现任何有关于兰若还有她的信息便进行查禁,但没想到我们会用纸质流传吧?” “我们会记得,我们都会记得。” 骆春立楞在原地,久久没有出声。突然,他放声大笑,周遭白色的雨幕似乎都在他的笑声中颤抖。他一边笑一边自兜里掏出打火器,就在那方墓碑前将小册子点燃。火焰在碑前跳动,将那本册子化成了灰烬,很快便熄灭了。 “也让她知道知道,现在不兴了吧?这还是我小时候的做法……走吧,我之后再来看她。”做完这一切,骆春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便独自拄着拐杖向着墓园入口走去。 白川刚准备上前,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他再熟悉不过,几乎是刻在了他余下的生命中。他猛然回头,视野中却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密密麻麻的细雨,将所有的一切都罩在雨中。 第22章 后记 《因何死于兰若寺?》的雏形源自于我2021年年末在微博上写的一个短篇。我一直都很喜欢《聊斋志异》,在大学的时候便已经通读了所有的篇目。2021年年末,我突然想到,我们当代习以为常的种种现代科技,若在聊斋里古人的眼中大概率会被视为“神异”;那么同样的,随着科技日新月异,在我们当今视为不可能之事,是否也能在未来得以实现?岂不是一本未来版的《聊斋》?而诸多科幻主题中,“赛博朋克”也许是最接近聊斋怪异诡谲的风格,而若说起聊斋中最为知名的名篇和人物,当归《小倩》莫属。于是,抱着“如何结合赛博朋克元素来重新演绎聊斋故事”的想法,以《小倩》为蓝本,我在2021年年末写了一个短篇。短短几千字中,本篇故事中的基本角色都已出场,剧情的走向也在大体上一致,算是根源。 然而不管是作为故事雏形的短篇,还是在最初写作的本篇序章内,故事的主角“蒲桥”都是男性,甚至那会儿他都不叫蒲桥,而是叫蒲树,而本篇故事中的线索角色“苏河”不叫“苏河”,而是叫“苏雨”,是女性角色。最初的设计是双男主,一明一暗,蒲树主导明线,而宁静珑主导暗线,两线交替并行,在这样的设计下我甚至已经写好了纲要和序章的一小半。 但在我写纲要时刷微博看到一篇帖子,内容题目为“在科幻故事中缺席的女性角色”,内容大致为在诸多经典的科幻故事中,女性角色多是附属,要不就是花瓶,有些甚至根本就是缺席。去年我也参加了豆瓣拉力赛,是以我自己读书时的经历为原型,写的一本纯男性视角的小说。在看到那篇帖子之后,我突然醒悟:既然我已经写过了一本以男性角色为主导的故事,今年我为什么不写一个以女性角色为主导的故事呢?既然诸多的科幻小说在女性叙事上频频缺位,我又何必在给这种狭隘的创作环境添砖加瓦?我自己就是男性,写作一个男性角色主导的故事绝对会比写作一个女性角色主导的故事要简单得多,但创作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迎接挑战的过程。下定决心后,所有的角色纲要全部推翻,写好的序幕也删掉重来,重新梳理角色关系与过往生平,又取了自己非常亲近朋友的名,这才有了“蒲桥”这个角色和以她为视角经历的种种故事。 起初,在更换角色视角后确实对我来说有些棘手。比如同样一个困难,一个男性所将要面对的和一个女性所将要面对的完全不一样。比如故事中的“调查破案”,男性角色面对的困难可能只有来自案情本身,但女性角色面对的困难不仅有来自于案情,更有诸多来自于案情之外,其中最为棘手的困难之一可能就是她的性别。这样一来,情节上就需要进行更多的推敲与打磨;另一方面,一个女性作者写作男性角色是简单的,但一个男性作者写作女性角色却非常困难。我深知有很多优秀的男性作者在创作一个男性角色时,要有血有血,要有肉有肉,但只要开始写女性角色就会迅速落于烂俗,更遑论我自己。在创作起初也收到过自己审稿朋友阿誉对“蒲桥”这个角色的评价——感觉将她换成男性也毫不违和——一度让我十分惶恐,误会她的意思是说我将蒲桥写得像一个男的(实际上她只是说她做的事换成男的来做也并不违和。“如何创作出一个拥有女性特质的女性角色”在前期成为我一个棘手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解决来自于我的朋友小白。她认为硬要将一些优良特质划分为女性或者男性独有属于一种刻板印象。创作者拥有对笔下角色最根本的诠释权,“你说她是女的她就是女的”,男人做的事她也能做,没什么了不起。人物主要是靠在故事中的言行举止乃至心理活动来树立形象, 如果我将她的形象树立的很好,读者会把你给她加上的各种好的特质直接附在你给予的性别上,有勇敢的男人,就有勇敢的女人,优良的特质不需要强行划分男女。 与小白交流之后确实给我带来了豁然开朗之感,之后的创作我便不再拘泥于如何强化角色“蒲桥”的性别上,而是专注于她的内在本身,也是直到这时,《兰若》的写作才算是得以顺畅。 短短十几万字,我不敢说自己创造的这个角色已经摆脱了过往男性作者对女性角色的陈词滥调,更不敢说她有多么成功。但我认为,有了改变的想法,就是摆脱狭隘与偏见的第一步,至少我做出了尝试,而不是固守在一个温暖的窠臼里。 《兰若》本篇的故事,一方面结合了原篇目《小倩》以及电影《倩女幽魂》的一些脉络,另一方面也参考了2019年上海臭名昭著的“小红楼”案。“小红楼”案最令人惊悚的地方在于,第一这起案子发生地在上海,甚至案发地就是在上海的中心地段,难以想象在21世纪,在中国最为国际化的大都市中,还有女性会被人非法拘禁、强奸、取卵,乃至逼良为娼;第二,这起案子的受害者们社会身份各不相同,有外地打工女性、有上海本地人、甚至还有出国留学归来的海归,戳破了一直以来某些人以“受教育程度/文化水平/地域的区别”为借口来掩盖性别暴力的本质的手段。 “小红楼”案另一个引起我注意的点是,主犯赵富强只判处了死缓,而那些被他拉拢来小红楼“娱乐”的客人,也许是我查览疏忽,有名有姓可查证的被公开处理的只有廖廖几人,其他的人都被以“十几名官员、干部”这样的笼统说法一笔带过,归于隐形,甚至到底他们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都需要划一个问号。 什么东西给了赵富强肆意妄为的底气?又是什么东西让他多年安然无恙?如果赵富强是有罪的,那么给予他养分的“那些人”是不是会更有罪呢?主动为老虎引诱无辜的伥鬼需要打死,那他背后那只老虎不是更应该打死吗?这个案子还有我对这个案子的诸多不满与愤怒,变成了《兰若》故事最终的谜底。 “赛博朋克”到底是什么?有人一言以蔽之就是“高科技,低生活”;但是为什么?因为在诸多赛博朋克题材的作品中,科技的高速发展并没有用来改善底层居民的生活,而是被巨型企业和极权政府用作收拢财富和镇压控制。但我认为这只是赛博朋克的“表”,就像义体、人工智能、脑接口只能算作赛博朋克的元素;我个人认为,赛博朋克的“里”是“反抗”:反抗不公、反抗钳制、反抗压迫,反抗强权,“用我想说的话,说我的不满。用我的行为,用我想做的行为,去引起人的共鸣”。如果《兰若》故事的明线我想写的是主角对一个案件真相的探查,那么它的暗线我想写的就是一场复仇,到最后真相探查,明暗两线合流,对那不可言说的、侮辱我们每一个人的东西开始血腥的报复,这是我想写的东西,也是我想表达的主题之一。 尽管本作挂的title是“悬疑”,但我个人的实际观感其实并不怎么“悬”……一方面受限于短篇的雏形和我个人的写作习惯,故事的大体发展早在开文前便已经定好,另一方面,我自问我自己其实并不擅长写那种拥有着诸多反转的精妙故事,笔力有限,小说最后实际的观感也许并没有大家期盼中的那样精彩,受限于我自身能力,只能留下遗憾,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一个自己值得称赞的地方是,这一次的写作大部分都脱离了手写,而是直接机写,只在剧情梳理和编排时才在纸上作草稿,效率远比去年要快上了许多;在故事情节上也远没有去年小说那么的冗余,紧凑了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受限于雏形短篇,我实在是编不出来了……)。 另外在故事中,有许多设计贴合情节,都是有据可查,算是我个人的一点趣味,例如总局的人工智能主职是搜检婆娑海内的局域网,于是给它起名“谛听”,取自《西游记》中神兽谛听辨寻世间万物的典故。在写作时,南方一直在下雨,这样的雨天也融进了故事之中,同样融进故事的还有一些写作时发生的热议时事,有兴趣的朋友大家可以考据一下(虽然并不怎么多就是了) 感谢四位提前帮我审稿阅读的朋友:阿誉、老赵、小桥、老唐。阿誉作为最大的缪斯,给予我在剧情构思上诸多的灵感,并在很多关键结构上给出了非常有用的建议;老赵在情节上与我一同交流,极大拓宽了我的思路;小桥积极校对疏通语句,在故事情感的表述上给出极为有用的见解,蒲桥的名就取自于她的名字,这个角色的原型一部分源自于她;老唐在被工作压榨之余仍抽空阅读,并且给予我极大的支持与鼓励。如果没有你们,这个故事注定只会以一种平庸的姿态收场,谢谢。 感谢微博博主@杪杪推文才怪,您的鼎力推荐使得这个故事得以走出我的朋友圈,才使得它换来诸多朋友的关注与鼓励。您的“也许真的只有女性作者才能写出来”对我性别误认的评价,于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殊荣。 感谢我的朋友们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和捧场,有一些人甚至干脆在故事中以本名或以化名客串(是的,哲学硕士黎沐,谢谢你),虽然多是反面角色并且最后的结局并不算好,因为我很喜欢把我的朋友写进书中再把他们弄死。 感谢屏幕前阅读与支持的陌生朋友,如果这个青涩的故事至少能给你们的生活带来一点快乐,那就是我最大的荣幸 最后,就以我非常喜欢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证言》中的一段话以作收尾,这亦是我想在这个故事中发出的声音,也是我对那让我们颠沛流离的巨大洪流的态度: “有智力的人未必有理性,现代未必是文明的保证。判断力往往会屈服于生存的基本需求,但理性会让一个人在幸存所意味的屈辱、隐忍乃至违背本心的同时,在内心保持自己的判断力,在受到迫害、继而规避迫害的同时策划反抗与复仇。” 毕竟这世上总有无法被折断翅膀的飞鸟,也总有无法被驯服的人。 祝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决定自己的去路。 2023年6月1日 第23章 番外卷 浮影 他在梦中被悉悉嗦嗦的雨声吵醒,睁开眼睛,窗外远处的大楼隐没在黑暗里,他能感觉到凉意一丝一丝从窗户缝里渗进来,他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哆嗦。凌晨5:30,颅内计算机显示,顺着他的心意,消息框一条一条在他的视觉界面中划过,没有回复,她没有回复。最近的一条是他自己的,8个小时前,在她告诉他今晚不住酒店住朋友家之后, “在外面玩的时候注意安全。”窗外的光反射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他想起自己刚做的那个梦,记忆有些模糊,但有她在。他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梦里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 脑海中响起“叮”的一声,消息绕过了他的防护墙,一个低沉的男声直接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出事了,区政府对面,现在过来。” 人声消失,他从床上翻下来,片刻间就穿好了制服,甚至灯都没开。这是常有的事,突然而来的急电、命令、任务以及“务必10分钟内赶到指定地点”的要求,只是这回情况有点特殊,他知道“出事了”是什么意思。出事了,还是在夜里,又是这么大的雨。大概有的忙了,他想。临出门前,他最后查阅了消息框,视觉界面空无一物,只有他房间中沉郁的暗色。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 “挺嚣张的啊,这王八蛋。”,雨水顺着他的帽兜向下流下来,滴在他的鞋面上。雨太大了,像是有人在天上开了闸,他尽管有伞,但他还是在片刻间湿透了。他听见旁边的同事骂了一句,已经是早上7:00,但天依然黑的像是可以拎出墨汁来。 确实有点嚣张,他想。 这是城中大道人行道边的绿化带里,向外五六米就是人来人往的主干道,对面就是第七区区政府,而向前300米拐弯就是他们第七分分局。他蹲下来又仔细的看了看尸体:女性,中等个子,体型偏瘦,还很年轻,大概20岁左右,赤身裸体,衣物不见踪影,身上已经满是被雨打落下来的黏糊叶子,一只黑色的虫子在她的眼皮下缓缓爬动。 报案人是一名环卫工人,正立在一边战战兢兢的接受循问。他负责这一块绿化带的保洁,下着大雨,环卫工本应该推迟出工,“前两天也是下雨,有很多树的枝桠都被打掉了,所以上面要求我们按时出工…”那个可怜的人这样战战兢兢的解释。很合理的解释,很正常的行为,而对这个环卫工今天也本应是平常的一天,直到他揭开绿化带灌木丛后的一块草皮,看到一双赤裸的脚。 也不算太嚣张,他拎起一根满是雨露的草根,轻轻碾碎。尸体的身上盖满了草皮,连进出绿化带的痕迹都被小心清理过,加上彻夜大雨的清洗,一般人就算走近了,也很难发现有什么异常。 “什么情况?”他抬头问。 “死亡时间大概在晚上12:30左右,窒息性死亡,但是否遭受性侵害要回科室更进一步检查。”一个技术人员答道。 性侵害吗?他看了一眼尸体,一个很瘦小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女孩。尽管死去的脸上满是落叶,但依旧能看出眉眼有些清秀,细眉,薄唇,鼻子有点翘,眼睛很大,如果自己走在街上遇见,大概会情不禁的多看两眼吧?但再美也没用了,他想。女孩的瞳孔里已无半分神采,而是有着如污浊水洼一般的污渍,脸略有一点发胀,脖子上有很明显的淤血。如果在手电之下细看,还会发现女孩身上已经有了片片云雾状暗红色的斑块,这就是尸斑,死后几小时都会出现。 雨滴在他脸上,冷冷的,还有点黏。这就是死,他想。凋败、破灭…有很多词都在为它做尽可能的矜持掩饰,但当你直面它时确是如此的清晰和生猛。他看着女孩的眼睛,那瞳孔里的污浊越来越浑。突然,一个念头像针一样扎中了他,一小撮惊恐在他心中炸开,手里捏着的手电差点没握住。 他竟然觉得她和这女孩有点像。 开什么玩笑,他摇了摇头,为了把这个古怪的念头摇走,他又问:“现场留下的痕迹?” “只提取到一根头发,其他的暂时没有。总局网技科的人已经来了。”勘查人员摇了摇头,有些愤懑:“雨太大了。” 对,雨确实太大了,没有多少人会想在这个时候出门。街上泛起了一阵阵雨雾,走在其中像是浸在冷水里。雨还模糊了视野,向前望去远处的人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宛如鬼魂。在这样的雨中躺了一夜吗?装尸袋拉链拉上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他心里一顿。 “先回局里,一会儿对周边居民区、商店、学校、超市等进行调查走访,看有没有失踪人口。”他说。 “不用麻烦,我们刚刚提取了受害人残留的意识数据,身份和最后行踪地已经确认了。”一个清冷的女声自他身后传来,他回过头,一个戴着帽兜、面容有些消瘦的女人向着他走来。帽兜下的面容很漂亮,只是面色有些阴郁,她右眼中有一点飘忽的金光。 “总局网技科的人。”同事在一旁低声向他介绍道。 对方走过来,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你好,网技科蒲桥。谛听已经确认了受害人的身份,追溯她最后的轨迹,出发地也已经确认,还请告知一下id号,我一并发给您。” 做事很干脆,他心想。他只简单的做了自我介绍,消息便已经传到了他的颅内计算机内。计算机自动在他的脑内构建出影像:一双人影,很明显左边是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羽绒衣,走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女人,一身米白色尤为扎眼。偶尔影像会有些模糊,恍惚间男人的身影会突然变成一团飘忽不定的墨团,还有他身边的米白色,影像一直构建,在进入城中大道之后,米白色便再也不见出现,仿佛融化在了空气里 “谢谢,”他关掉了脑内影像构建,“谛听追溯嫌疑人员大概需要多久?” “已经在追溯了。”女人手掌中的全息显示屏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在雨中构建出一个人影,人影戴着一个很大的口罩,长头发,只透出一双眼睛,看不出神色。影子自案发地旁的街道上向西走了一会儿,又突然折返向东走。影像中也在下雨,偶尔路过的车还会带起一阵水雾,但是影子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只是一直在向前走。大街上早就没有其他人了,只有影子一个人,像鬼魂一样游荡在雨里。只是在闲逛,他想,也许和那个女孩一样,一个闲逛的人遇到另一个闲逛的人。 “这是刚刚我们提取周边意识数据残留下来的影像,更详尽的情况需要我们回总局让谛听去婆娑海内追溯,但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我会留下我副手的id,届时新情况我会让他通知你。”蓝色的光影倏忽消失,女人向后一指,一个寸头的青年正站在草丛之中,沉默地看着装尸袋运进车中,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帽,浑身淋浴在大雨之中。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7节 “死者是他同学。”女人小声地说道,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微微颤动。 *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网技科的消息便可,他回到办公室,他脱下已经湿透了的衣服,感觉像是剥下了一层黏糊糊的皮。没有新的消息,她没有回复。早上七点,她大概还没醒吧…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声音传输,而是编辑了文本信息,自颅内计算机内投递过去: “有案子,你晚上出去玩一定要注意安全。” 叮,没想到这次的回复这么快,他有些手忙脚乱,连忙打开视觉界面。 “只是在外面玩,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他愣了一下。沉默许久后他深深吸一口气,又发送了一条: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他怔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昨天去哪里玩了?” 过了几分钟她回复了。“晚上去江边放了烟花。”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她站在江上大桥的桥边,面前是缓缓流动的江水,漆黑的江面上映照着两边江岸的灯火,像是星空。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炸开,映在她的眼睛里似有流星划过,她笑得很开心。对,他知道的她肯定会笑,她喜欢笑,而且她笑起来特别好看,想到这里他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脑中的心念却没停: “江边挺冷的吧,别感冒了。” 然而这一次对面却没有回复,他看着窗外的光一点一点变暗,最后与他一并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 这扰人的雨啊,他想。 第24章 拥抱 又下雨了,我想。 但其实我这样说并不准确,因为雨一直就没有停过,记忆中有太阳的日子已经是模糊不清,大概两个月?也许三个月。余沁还在睡着,我看向身后的床上,被窝整个盖住她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未结茧的幼虫一般。她父母死后她就养成了这样的睡觉习惯,她说若不这样她会在夜里觉得有人在砸门。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天是灰黑色,时间是正午,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愿意出去,人们更愿意在晚上出去寻找食物,伴随着黑夜他们大部分的痕迹都可以被隐藏和抹掉。但我等不了那么久,离天黑至少还有七、八个小时。在此之前连续四天,余沁都偷偷把我分给她的面包藏了起来,然后偷偷放在我的碗里,直到今天早上她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我才知道。我勉强给她灌了一点水,还有剩下的最后一点葡萄糖。我们最大的幸运是这层楼的过滤网还没有完全损坏,水还可以用,但我不知道仅凭这样我们还能支撑多久,我必须出去,虽然在下雨的白天在街上行走无异于送死,但继续拖着余沁会死,我也会死。 在我穿上冷白色的防护服准备出门的时候,余沁醒了。 “你去哪儿?” “去街上,找一点吃的。” “现在是白天,你不要命了?” “等不了那么久了,我们不可能只靠喝水熬过半天。”我看着她咬了一下嘴唇,她明白我说的是她。吃食只是其次,我完全可以等到黑夜,但她不能。她的药在三天前就吃完了,那种药可以止住她脑子里安装计算机引发的脑疾所带来的疼痛,只是在这种时候价格昂贵。这几个月,我把家里大部分的东西都在黑市上换成了药,但还是不够。没有药,她熬不过今晚,我们都知道。 余沁用食指把自己头发的一结绕了个圈,这是她的习惯。“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身体还没好,同时你也知道他们最喜欢对女人做什么。”和她说话的间隙,我已经套上了靴子,又黏又重,我感觉像是套上了一堆死尸的腐肉一般。“回来的时候,我会敲六下门,两短一长,再两长一短。”我推开门,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余沁的生日在冬天,她已经二十三岁,但瘦小的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身体的一半裹在被子里,露出一截嶙峋的肩膀,正在用食指和拇指捏自己的上嘴唇。她知道自己不能出去,我也不会让她出去。我听人说过,一个活的十二到十四岁的小女孩在黑市上可以换来一个月的口粮,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则是两个月。 余沁嘴唇微微张开,我猜她还想说什么,但她像是脑袋突然被重锤敲打了一般,捂着头蜷缩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冲过去,轻轻按压着她的太阳穴,手掌上的触感完全不像是人,像是一层薄薄的硬纸板。许久后,她耳朵里流出一小缕血丝,暗红色,闪着微微的异光。我伸出手准备去擦,但被她轻轻挡开了。 “什么时候回来?”她看着我。 “看着钟,八点前还没有回来你就不用等我了,床头和墙的夹角里有个剪开的塑料瓶,钱全在里面。”我有意避开了她的眼睛,起身关上门出去了。 * 我骑着摩托车,这是我们家中最后一个值钱的玩意儿,它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已经是老古董,后座的支架有时会摩擦地面,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一路上我保持着匀速,很少停车,我不确定一旦我停下太久,这辆摩托车会不会在路上被人抢走,连带着我的命。废弃的楼与楼之间是露天的街道,非常危险,我看着路两边那些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废墟的大楼,听说不久之后,国家会将大区里所有的城市连接在一起,形成新的大都市,以应对日趋膨胀的城市,取消所有的地名,仅仅用数字标识,大概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些废墟都会被铲平吧? 除了地面,地下也有路可以走,那原本是地铁和下水道用的通道,还有一些以前的大型地下商场,有时可以迅速到达一个地方,可更多的时候是上不来。所有人都知道下面很危险,尤其是在下雨的时候。早两个月,革命党的人控制着地下的入口,他们会给人放行,只要你给足了好处。后来军队的人将他们打散,革命党的人宣称他们在地下遭到了血腥的屠杀,但没有人知道地下真的发生了什么,只是会有人进入地下后一去不还,据说革命党的人在地下通道里仍有自己的据点。 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告诉余沁家里的钱藏在哪里,我在书上曾经看到过,当双方都认为是自己是正义的化身,那么剩下的就是用对手的鲜血来证明,没有中间的余地,没想到我竟然能亲身经历,在这个时候,钱不值钱。 除了黑市,我还能去苏先生那里拿东西。苏先生很喜欢我,他在区意识计算机研究所工作,我父亲曾是他的学生。半个月前我去研究所拿药的时候,苏先生站在我旁边,面前是巨大的雨幕,空气中一股刺鼻的腥味。 “你知道吗,安装颅内计算机的技术确实还不够成熟,每1000个安装的人里面,大概就会有一个人染上脑疾,但技术会越来越好,从一千人一例、到一万人一例、再到十万人一例,直到完全没有隐患。”他抽了一口烟,吐出青色的烟雾,哈哈大笑,“那些人懂什么?这是新时代的钥匙,‘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纯意识数据的世界马上就要建成,国家好不容易站在了技术的最前沿,他们成不了气候!军队一封控,他们连吃的都没有,他们只说装载计算机对身体的损伤会影响一半的寿命,难道吃不上饭不是?” 什么意识数据世界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影响寿命的可不单单是饮食,还有紧张的生存需要下随之而来的掠夺与杀戮。在一些别的年代,它会被以别的方式发泄出来,但在现在则更为直接 “你女朋友的事我很遗憾,不过那只是暂时的,国家很快就能研究出更好治疗效果的特效药,你再坚持一下,”苏先生转过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苏先生对我很好,我每次来找他拿物资,他都很慷慨,只收黑市上一半的价格。他甚至还想留我在研究所工作,不要再回封控区,但我拒绝了,余沁还需要我照顾。 “我理解你,但你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苏先生看着我,他右眼睛装载着一只所谓“最新科技成果”的义眼,连通着他脑袋里的计算机,琉璃色的眼珠闪烁着冷色的光,我可以看到上面倒映着我的面孔,有点苍白。 “现在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我说。 那天,我不仅拿到了一星期分量的药,还有多出来的半个月左右的粮食,那是苏先生送我的。他没有亲自给我,而是托研究所守门的吴师傅。 “苏先生要我跟你说一句话,好自为之。”吴师傅干瘪的眼眶里看不出情绪。 我没有回吴师傅的话,转身走了。 * 地面上有成百上千的裂缝,朝着地球深处生长。像是有野兽的爪子划过一般,我在骑摩托车的时候有意避开,这使我不得不紧盯着地面。这很危险,尤其是在雨天中,因为我不知道在前面哪个角落就会有人窜出来。在早些年我们有一个邻居,他住在我和余沁的楼下,家里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小孩。他右边眉毛有个缺,凑近看像一个小小的v,喜欢说笑,偶尔晚上我和余沁躺在床上,会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男人女人的笑声。后来,男人有一次出门,在拐角的地方被革命党的人拦住了去路,对方将他按倒在地,看到了他后脑上的接口,于是他们用斧头劈开了他的脑袋。当天夜里楼下的门就被踢开,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声、还有很多其他人的吼声: “怪物!” “试验品!” “奴隶!” …… 那天夜里我抱着余沁睁了一宿的眼,捂着她的耳朵,我手臂被她抓住一条又一条血丝,渗出细小的血珠,但她还是止不住发抖。第二天我下楼,看到他们家被劈烂的门,屋内的墙壁上被刷上大大的标语,还有血混在里面,屋内空无一人。 我听得到摩托车后座支架在地上划出的声音,划过那些裂缝的声音,像火车车轮划过铁轨,空气中除了臭味,还有淡淡的烟灰。在余沁住进我家时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被任何事物所击垮,我与她的生活全系在我自己一个人身上,不过许多事还是无可避免的。一个青年从废弃的超市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冷冷的望着我?我下意识想要拧紧油门把手冲过去,但街上的路障挡住了我的去路,急刹车过后,我摔倒在地。 “你他妈准备去做什么?”他瞎了一只眼睛,眼白像污水一样浑浊。他钻出超市,站在我面前,雨水自他脸上滑落。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棍子的一段嵌着几枚铁钉。 “找点吃的。”我说。 “找什么?”他棍子的铁钉蹭着地面 “吃的。” 他伸出手来,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少了两块指甲盖。他拨开我头上的帽兜,我知道他看到了后脑上的接口,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说 “你他妈就是个改造后的妖怪。” “我和你一样,也只是人。”我说。有那么一秒钟,我看到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过一些别的东西,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就是个怪物,你不仅是怪物,你还他妈是个杂种。他一只脚踩在我的手上,说,你和政府的那些杂种一样,你以为你们能往我们的脑袋里安上东西然后控制我们?你他妈这个垃圾,垃圾,垃圾。 我观察了一下他。我这才发现,他算不上青年,顶多只是一个少年,他什么都不怕,他皮肤上起了一层一层皱皮,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自然也不会在乎别人的性命。 我突然爬起来抱住他的腰,向前扑去,他被我推倒在地,泥水溅了他一身。他坐在地上抡起棍子挥过来,我用左手挡着,防护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雨水灌进去,我左手被划开一道看得见骨头的口子。我倒在地上,他站起来举起持棍的右手,就在他将要挥下的那一刻,轰鸣声响起,刺眼的红光穿透雨幕照射下来。就在他下意识回头望向红光的一瞬间,破风声传来,他的头被打出一个洞,瘫软在地。 空中停滞的飞行舰上落下一根黑色的绳子,一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拎着枪从绳上滑下来,带着面罩,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看了我很久,我意识到他是在用颅内计算机确认我的身份。过了一会儿,他向着空气说道:“骆驼,这里有个平民受伤,拿医疗用品下来。”他垂下枪,伸出手拉起我。从那绳上又滑下一人,带着一个医疗箱子,拿出绷带敷上药,将我的左手包扎起来。 “去做什么的?”最先滑下的那个黑衣人问我。 “去区研究所拿吃的。”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晕眩,我几乎没力气开口说话。 “能过封控?”他语气中明显有些惊讶。 “地下我知道路。”我强忍住眼前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回答道。 他与他的同伴对视了一眼,扭头跟我说道:“你不用去了,四个小时前区研究所被革命党的人偷袭,已经被毁,所有工作人员无一生还,我们就是刚从那儿回来的。” 他在自己的手臂上戳点了几下,一幅全息影像浮现在半空中:研究所外围四米高的防护墙被打开了一个大洞。画面一变,厂楼起了大火,玻璃大部分都碎了,研究所的院子里有很多人走来走去,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都在拼命地叫嚷。画面又是一转,研究所的楼房外墙一点一点出现龟裂的痕迹,最终终于崩塌了,像是灰尘坠落。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但接着就是数道强光从天而降,欢呼变成了惨叫,画面就此中止。 他收起自己的枪,从自己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份食物递给我,又向着他的同伴昂了一下头,他的同伴先是一怔,随后也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份食物还有四瓶水,一齐递给我,我接过去的时候才意识到黑衣人装备上的标识:他们不是军队的人,而是公共安全局。 “我们已经收到了消息,封控很快就要解除了,最迟不超过今晚,封控解除后,物资很快就会运进来,你放心吧。”他打开自己的面罩,露出一双眼睛,还是个年轻人,看上去眼睛主人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一般大。 “你们还有药么?”我突然问道。 “脑袋的药?你家有人得了病?”他微微皱眉。 我点点头。 他向着他的同伴一招手:“骆驼,搞点药,他家有人得了脑疾,你那里还有没有?” 他同伴轻啐了一口:“就你蒲大公子最会做好人。”但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盒药递给了我,有三天的份量。 “回去的路上小心。”他帮我扶起摩托车,向我打了一声招呼,和他的同伴攀附在滑绳上缩回飞行舰。他们对话的声音自半空中飘落下来: “局里的飞行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用上最新型的?连随时起落都不行!” “你骆公子不出钱,局里哪有钱换?” “放你的屁……” …… 飞行舰的舱门关闭,在大雨中缓缓掉头,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向着天空疾驰而去。 * 我是七点半到的家门口。两短一长,两长一短。门开了,探出余沁的半张脸来。我走进家,在冰冷的房子里,潮湿的光线中,余沁裹着被单坐在那儿,颧骨泛着青色,对我笑了一下。 “八点钟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自己去找你。” 我没有说话,坐在地板上脱下防护服,绷带下的左手有些刺挠。这一路所忍受的疼痛让我接近于虚脱。 雨滴和风声在室外游荡。余沁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过了很久,她踮起脚一步一步靠过来,抱住我,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 第25章 约会准备 “有没有组织宣称负责?赤眉、人类至高、后梁山、山中祈祷团……线人们有没有说法?”运载用飞行舰像一个长条形的盒子,停滞在3市24区几百米之上的夜空之中,章旭阳凝视着控制台面板前的全息显示屏,内里是在灯火中明亮的大地。他身后的舰舱内坐着十几名处突队的成员,每个人都戴着头盔、手持脉冲枪,全副武装。章旭阳中等个子,身材还算匀称,只左耳畔边一道骇人的伤疤,让他左耳比常人短了一截,那是十几年前他在处置一起暴恐事件中留下的纪念。 一个声音在舱内响起:“不好意思章队,由于第一现场没有生还者,目前还没有组织宣称负责。但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设备和目标身上的技术手段,很大可能是‘野墨翟’。”全息显示屏的内容变成一间脏乱的手术室,整个室内满是血泊,像是被成吨的血水冲刷过一般。以手术室中的手术台为中心,几名研究人员的尸体围成了一个圈,每个人的身体都被利器从中间斩断,各式各样的脏器散落在血水中。 章旭阳知道“野墨翟”,那是一个热衷于用各种各样违禁义体进行人体改造的恐怖组织,主张“以暴制暴”,反对政府的人体改造禁令。只不过他们的内部情报一直都标明“野墨翟”的势力范围在西北的7市,没想到在3市也有。 “毕竟有仅次于首都的军工第5区,资源和渠道也更多,他们肯定会有据点。不过好在目标身份已经确认:赵雨喆,男,34岁,23区人,对外的身份是小型义体加工厂老板,在7天前家属报案失踪。我们网技已经动用了谛听在婆娑海内对现场残留的信息轨迹进行追踪,预计还有三分钟便可以锁定他们所有残党的位置,我们的人已经过去了。” “早发现早摁灭,也算是好事。”章旭阳手掌一挥,显示屏的内容重新变成黑色的大地。“再给我说一遍目标情况。” “目标为组合式改造人,改造程度48.7%,义体装载部位为四肢以及后颈躯干处,义体内容为:右手碳钢伸缩刃,左手还备有纳米纤维盾,并且四肢全部装载了肌体增幅与神经反应,后劲躯干处未知,暂定类型为吸附式外骨骼,暂定作用是提升反应度,目标当前精神稳定度未知,但依照他一路来的攻击性,可能已经低至10%以下,没有搭载热武器。” “没有搭载热武器?”章旭阳轻轻一挑眉,“这倒是稀奇,你们确定?听上去目标只是被改造成了一个拿着砍刀的疯子,‘野墨翟’那群疯子以前恨不得将人改造成大炮,你们没弄错吧?” 对面网技科联络人的声音略有一些不满:“章队,这么大的事儿又不是开玩笑,不会有错的。到目前为止,所有现场的伤亡情况全部都来自于他右手的刀刃,即便是被两个分局的人围堵,他都没有展现过别的攻击手段。他都被我们逼到这份上了,总不会还手下留情吧?” “说得也是。”章旭阳想了一下,觉得网技的人说得有道理,手向下一按,头上头盔的护目镜“咔嚓”一声合拢。全息显示屏的影像再一次变化,变成了一栋半废弃的民居公寓,公寓内只堪堪几个房间有微弱的光亮,而它周边外两百米范围内早已经被十几辆各式各样的装甲车、防暴车、几十名公共安全局的干事还有数百名围观的人群给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而大楼的正上方,正是章旭阳所在的飞行舰,青蓝色的喷焰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不过章队,虽然只是刀刃,但也还请多加小心。现场情况显示,搭配上肌体增幅的力量和碳钢的硬度,我们的三级护甲根本不顶用。会被像纸一样切开,25分局的人就是因为……”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8节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处突队什么时候还需要你网技来指导了?分局的人要是有用,也不会要求我们来支援。”章旭阳没好气的说。 飞行舰迅速朝着大楼下落。章旭阳切断了与总局网技科的联系,向着身后的队员一抬手,所有人一瞬间同时起立。章旭阳轻了一下嗓子,大声喊道:“任务在出发前都已经交代过了,我再重复一遍:格杀限制已经解除,不用留活口,但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保留目标身上装载义体的完整度……”他的目光落在队伍内最后一排一名个子较小的队员身上,微微皱了一下眉之后,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在他面孔被头盔遮住,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任务开始,镇凶队出发!”章旭阳一声怒吼。 舰舱强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后舰船尾部的舱门迅速打开,大风呼啸,从舰内伸出的便携梯桥已经牢牢挂扣在了大楼的走廊边缘,十几名队员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便鱼跃而出,刚在大楼的走廊落地便各自就位,架好手中的脉冲枪向着四周警戒。 章旭阳最后一个从舰舱内跃出,刚一踏上走廊的地板,他便觉得脚底的触感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正好踩上了半截的肠子,肠子的主人就倒在前面不远处,血流了一地。 妈的,回去难得洗干净……章旭阳在心里骂了一句。“保持警戒热成像开启,远离出入口,发现目标直接开枪!” 飞行舰收回梯桥,缓缓后退,与公寓的边缘保持了一定距离。章旭阳的颅内计算机显示,他们此刻在公寓的第16层,是目标最后出现的位置。该公寓属于半废弃状态,不少房间都还是毛坯,下层的住户已经全部疏散转移,而16层当层几个住户早已被目标一刀两断,就像他刚刚踩到的那个倒霉蛋一样。 所有人在他的周围保持警戒,章旭阳快步走过去,蹲下摸了一下尸体边的血泊。远远没有到达凝固的状态,说明目标就在左近,但为什么……章旭阳心念一动,信息在脑中自动生发:“一号二号三号,散开一米,扫描周边,报告热成像监测的结果。” “一号,公寓上方近二十米无热成像显示,未发现目标。” “二号,16层全层无热成像显示,未发现目标。” “三号,公寓下方近二十米无热成像显示,未发现目标。” 三名队员的声音在章旭阳的脑海中响起,他一愣:上下方都没有,跑这么快?两分钟不到的功夫,跑到三十五楼以上了?分局布控的人员怎么不知道? 队伍中段旁的墙壁被猛地撞碎,一个黑影从中急速窜出,一刀插进了一名队员的咽喉,跟着手臂陡然伸长,像鞭子一样,将那名队员的尸首甩下了楼,伸长的手臂余势未消,挥动半圈,又斩断了另两名队员的身躯,连同他们手里的枪支一起给切成了零碎。飞溅的血珠洒在了章旭阳的护目镜上。 “散开!!”章旭阳一声咆哮,端起枪向着黑影射击。妈的,他就躲在另一面墙后,为什么热成像没反应?脉冲枪已经被他调整成实弹模式,队伍被从中段偷袭,两头都有人,脉冲模式太容易误伤。他一瞬间清空了弹匣,数十枚破甲弹倾泻而出,但他快,黑影更快。只见黑影左手手臂格挡在前,一面圆形的半透明护盾展开,子弹在上面溅起了无数的火光,没有一颗能够命中他。火光四射的间隙,章旭阳得以看清黑影的面目:那是一个满脸血污的中年男人,眼睛中看不到一点光亮,神色漠然,正是目标赵雨喆。只见他的四肢都是诡异的墨黑色,肌肉异常夸张,活像是有人往里塞进了一个轮胎,他上身赤裸,一条长长的黑色外骨骼贴在他的背脊上。 “攻击他的躯干!”章旭阳大喊。 前后两端幸存的队员一齐向着他开火。赵雨喆左手的护盾挡住前端的弹雨,右手的刀刃高速旋转,企图弹开后端的弹幕。但镇凶队的集火速度非常之快,在被他偷袭后的短暂混乱后,后端剩余的六名队员分成前后两组,一方射击,另一方便装填弹匣,轮番扫射,又怎是他靠着转刃就能挡下的?只片刻,章旭阳便看到赵雨喆的身体被破甲弹连开好几个大洞,刀刃的转速一时变慢,跟着他就被紧随而来的弹雨打得一阵抽搐,随后瘫软在地。 成了。章旭阳心中大喜,任你改造的再多,被打成了筛子也一样玩完儿。 见赵雨喆倒地,两侧的射击速度一时中止,但就在弹雨停止的那一刹那,早已是被打的千疮百孔的赵雨喆却突然跃起,跳出了走廊,避过了第一阵弹雨,但他人却并未下落:就在他即将坠下的一刹那,他的右手急速射出,刀刃切进走廊边沿的基石中,像猴子荡树一样,重新荡回了走廊上,落在了后端队员的身后。这一番兔起鹘落实在太过突然,后端的队员还未来得及反应,赵雨喆右手一挥,三名队员被拦腰斩断;幸存者的子弹接连在他身上开了好几个洞,但却毫无作用。刀光又是一闪,一名队员身首异处,另一名队员也被他劈成了两半,整个后方只剩下一名队员,眼看也是不活了。 妈的,完了。章旭阳已将枪切回了脉冲模式。 赵雨喆的斩击却落了空,只见那名队员眼疾手快,扔出手中的枪械砸向他的刀刃。枪虽被切开,但也让迎风而来的刀刃微微一滞,他正好借此机会猛地后仰滑跪,堪堪避过,刀刃只削掉了他头盔顶的薄薄一层。 他滑出的同时抽出了自己挎在腰际的手枪,对准了赵雨喆伸出的右臂,一阵电光闪过,赵雨喆右手的刀刃连同他的整只手臂一齐炸碎。但还未完,那名队员迅速站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刃碎片,骑上赵雨喆的肩头,手中刀刃向下一扎,扎进他后颈处的那根外骨骼,外骨骼在刀刃下发出劈里啪啦的火花。赵雨喆白眼一翻,五官中留出腥臭的脓血,就此瘫倒不动。 “蒲桥,快躲开!” 章旭阳一边冲一边对着那名队员大喊,手上的脉冲枪已经调到了最大能量值,对准赵雨喆的头便要开枪。 “不用了章队,他早就已经死了。”那名队员按下头盔的解锁键,头盔之下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头短发,眉眼清秀,神色平静,只是有一点点疲惫,好像刚才死里逃生的不是她一样。 “什么意思?”章旭阳皱眉。 “赵雨喆早就已经死了,死了应该已经有几天了,只不过进行了防腐处理,所以腐败面积比较小。”那名叫蒲桥的队员蹲下来,拔出插在赵旭阳脊柱上的刀刃。 “死了好几天?怎么可能,那他是怎么活动的……”章旭阳突然神色大变,盯着赵旭阳脊柱上的那一节黑色的外骨骼,“难道是……” “我猜是的。我们的情报有误,这并不是什么提高反应能力的外骨骼义体,我觉得它可能是一种外附式的人工智能。”蒲桥手上的小刀轻轻切割,将那节外骨骼从赵雨喆的背上剥离下来。外骨骼的两端各有数十根细线,深深的扎进赵雨喆的身体之中,拿在蒲桥的手掌,就像是一只大号的蜈蚣,不知道是不是章旭阳的错觉,它在被剥离前好像还在缓缓地蠕动。 “人工智能依附于死者的脊柱上,而这些数据线很有可能是用来重新激活他的运动神经,进而达到操控死人作战的目的。没有搭载热武器的原因,我觉得可能是他们的研究还没有太深入,智能不高,还没有能达到操控热武器的水平。而且有非常强的杀戮冲动,不好控制,只不过……” 她欲言又止,将手中的外骨骼递给章旭阳。章旭阳心里明白蒲桥想要说什么:如果真如她所说,这只是那个疯狂的恐怖组织一次研究的半成品,但仅仅只是半成品,便已经让他们损失惨重。如果让他们研究成功,能够控制死人作战的人工智能…… 章旭阳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我会汇报给上面的,希望还来得及吧。”他又看了蒲桥一眼,他没有说话,但蒲桥的脑中传来章旭阳的声音,是他发来的简讯:“桥桥,你来镇凶组也有两年了,这次伤亡这么惨重,我明显负主要责任,一定脱不了干系以后说不定就是你来带领镇凶组。虽然你继承你爹的责任,毕业后便来了处突队我很欣慰,但一定要注意安全,不然我怎么跟你爹还有你骆叔交代?知道了吗?” 蒲桥一愣,看了一眼周围同伴的尸体,也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章叔。” * 收尾清场的工作交由在场的分局,阵亡人员的抚恤也有总局处理。蒲桥回到家时,已经临近深夜。她在浴室内洗了很久的澡,直到感觉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消退。洗完澡后,她半躺在床上,幽蓝色的夜色从窗外流淌进来,她坐了一会儿,正准备阖眼睡觉,脑海中叮地一声,她收到了一则消息: “不知道你任务结束了没有,如果已经到家了就早点消息。没有别的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非常想你,明天见,我爱你。” 蒲桥轻轻笑了一下,随后关闭颅内计算机的消息接受,任由浓郁的睡意如潮水一般袭来,她知道这一次的睡眠将格外香甜,而她已经迫不及待在睡醒后迎来明天,她需要好好的为她与他的第一次约会做好准备。 第26章 测量青春期 “老实说,第一次西比拉心理测量,她的心理状况并不是很理想,距离我们所能评定的‘合格’等级有一定的差距,这样下去很容易影响她的毕业综合绩点,您作为她的唯一监护人,还是需要密切关注,这也是我今天邀请您来会谈的原因……” 坐在我桌子对面的女人喋喋不休,一直在重复说着有关于“绩点”、“不合格”、“西比尔心理测量”这些东西,但说实话我其实有点走神。首先就是这个老师的样貌,她的鼻头尖尖的,嘴唇边还有淡淡的胡须——这样说起来十分的没有礼貌,但她确实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在动物图鉴上看到的一种名叫“黄鼠狼”的动物,其次就是现在临近深秋,天气凉快,这栋办公楼边有一株很大的银杏树,树叶金黄璀璨,树叶斑驳的影子从窗户外投射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非常好看,最后就是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学生们从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来回穿行,欢声笑语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脱离学生时代已经大十几年了,一时有些怀念。 青春真好啊……我心想。学生的烦恼远没有成年人来得更糟心,我想起我读书那会儿,纷争与割裂是时代的主题(尽管现在也是),大人们成天愁眉苦脸,但我依然和老蒲成天像个白痴一样傻乐,那时候…… “骆先生?您有在听吗?骆先生!” 我有些慌乱,脸不自觉有些发烫,我祈祷着它没有发红,不至于被对方看见:“不好意思黄老师(操,她竟然还刚巧姓黄……我听到自己心里嘀咕了一句。),最近工作太累了,有些走神……您刚刚说什么?西比尔心理测量她不合格?” 黄鼠狼老师(愿老天原谅我)浅浅叹了一口气,说:“是的,蒲桥她的心理测量结果不容乐观,不说长远,就近而言,我们对于心理评级在正常以下的学生将在生活内容上有所限制,对于她未来的升学也有影响,我觉得您身为她的监护人有必要和您交流一下,看能否有一些妥善的解决办法。” “正常以下?她等级只有c吗?”我问。 黄鼠狼老师犹豫了一下,语气有些沉重:“很遗憾,她只有e。” e ??真的假的?这么低?我感觉自己脑袋里嗡了一下。这个什么西比尔心理测量状态等级我们分局里也有,今年三月才推广使用,总局要求每一个预备收监的嫌疑人进去之前,都得将数据线插进脑端接口来测测。我还记得上个月那个抓来的秃顶男人,心理评级也只有e级,但那个畜生可是杀了三个人啊! 我一时陷入沉默,手指不由自主一直在敲打桌面,老师也不催我,就一直坐在我对面静静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的反应。 很久之后,我才开口说道:“黄老师,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介意……我知道您很关心她,但是我听说西比尔心理测量系统自去年开始普及应用后,社会上关于它的结果是否准确一直都没有平息过,如果仅靠它的测量结果就给学生的心理状态等级下定论,会不会有点有失偏颇?她真的只有e?” 黄老师(我总算在心里也改口了)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您对这个结果一定会有所疑惑,最开始我们也不相信。蒲桥平日里在学校里表现都非常优异,不管是学习成绩、体育运动、为人处事和待人接物上,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所有的老师和学生对她都是交口称赞……但是您也知道,现在是意识数据的时代,不同于很久以前那种傻乎乎的纸质化表格,西比拉心理测量系统是需要连接我们每个人的颅内计算机系统的,一个人也许言语行为上能够伪装,但在意识层面上是绝对不会说谎的,就是她想也不能,所以……” “听起来您对心理测量似乎很了解?您以前是做这个的?”我问。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大学主业就是应用心理学,在学校里除了上课,同时也专门负责学生心理状态这一方面。” 怪不得……我说:“好吧,姑且说这个系统的测量结果没有谬误,但是你要说她心理状态只有e……具体心理状态的内容呢?” “有严重的暴力和自毁倾向,可能还伴随着有严重的抑郁和……” “什么玩意儿?‘暴力和自毁倾向’?她?暴力倾向?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您先别激动,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但是结合她当时在系统里的表现,确实和她平日里的表现有很大的反常。比如第二幕测试情景‘被囚禁的代达罗斯’,这个情景的构造来源于古希腊神话的知名篇章,测试者在该情景中扮演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的贴身仆役,在三人同时被克里特岛国王迈诺斯囚禁时,测试者要想办法离开牢笼、帮助代达罗斯父子制造用以飞行的羽翼,这个情景是用来测试测试者在封闭和高压环境中的抗压能力和应对思想……” “那她是……” 黄老师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在她的太阳穴上一按,显然是切换了她颅内计算机显示的内容:“她从蜡烛里收集了滴蜡,但却并没有帮助制造翅膀,而是等待滴蜡凝固后制作了一把蜡刀,在迈洛斯一次探监的过程中假装重病,待他走近后借机劫持了他。“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不是挺好的么?有勇有谋,情景测试并不要求测试者一定要按照常规流程完成测试嘛,这有什么问题?” “那你知道,她在迈洛斯出言威胁说即便她劫持了他他也不会放他们走之后,立刻割下了他的两只耳朵么?”黄老师幽幽地说。 我沉默。 “再就是情景六‘阿波罗的索爱’,这一幕情景是专门为女学生设计的,指在测试少女在青春期时面对爱恋时的反应,该情景中测试者扮演被阿波罗索爱的达芙妮,她们需要在面对神灵无止境的追爱中做出自己的选择。” “那她的选择是……”我感觉我喉咙有点发紧。 “测试显示,她在试图攻击阿波罗的数据模型未果后,选择了自我了断……我们并不是没有过采取强硬的拒绝手段的测试对象,但是像她那样强硬的……我有点被吓到,她在测试用局域网中自尽的速度之果断,如果不是有记录,我也不会相信……” 黄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直视着我的眼睛:“骆先生,每一名学生的情况我都大致了解,我也知道蒲桥的家庭情况——在十几岁的时候遭逢那样的家庭变故,要说没有什么心理问题反而才是不正常的。其实最令我担忧的不是她的心理评级,反而是她的日常表现,在‘e‘等级中的测试人群,外在表现都有很明显的人格障碍,但是她在日常的表现,就像我此前跟您说的……太正常了,您懂我意思吧?心理测量的结果不会说谎,那么这就说明她在日常生活中在极力的伪装或者压抑自己……不论是什么,都不是什么好事。下一次的心理测量是在三个月之后,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努力,看是否能妥善帮助她解决这些心理问题,好吗?” 我想了很久,终于起身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当然没问题,劳您费心了。” * “操,自毁倾向,放他娘的屁吧,什么破系统……”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想起刚刚那一番交谈,我止不住心里冒火,顺手将手里喝剩下的饮料瓶狠狠砸进垃圾桶里,惹得路过的几个学生纷纷侧目,随后快步离开。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冷静下来。要我说,引进那个什么破西比尔心理测试系统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要说以前的心理测试是填几份破表存在作伪的可能,但谁又能说意识层面就不能作伪了?还会作为学生毕业时的绩点标准之一,推广这个系统的人纯属是脑子有病……我扭过头看着林荫道边的操场,不少学生正在踢球,旁边的看台上还有学生正在休息。 要我说,投入什么新型心理测试系统都不如改改校服的款式,我看着学生身上略显宽大的校服直皱眉头。我以前看过相关的记录,这种校服设计至少有快一百年的历史了,怎么越改越回去了?还是一如既往的丑。 “骆叔,你会开完了?” 我一扭头,正好看见桥桥从林荫道边的教学楼里走出来,她头发扎在脑后,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校服就系在腰际,显得十分的干练。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个子很高,留着一头寸头,看起来很精神。 “这是我同学苏河,苏河,这是我叔叔。” 那个叫苏河的男生很有礼貌,非常热情的和我打招呼,打完招呼见我们似乎还有事,便告别离开了。一直走到林荫道的尽头时,还转身向着桥桥挥手打招呼。 “关系不错啊,你好朋友?”我问。 “嗯,他人很好的,平常对我也很照顾。”桥桥十分平静。 16岁……也可以谈恋爱了吧?那男生印象我还不错,也还有礼貌,我相信她也知道分寸,需不需要我多嘴说说?但是说起来老蒲和老乔那时候初中就在一起了……我情不自禁在心中嘀咕。 我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不知不觉,她的身高就已经越过了我的肩膀,那时候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这时,阳光自林荫间的缝隙射下来,照在她脸上时,我突然一阵恍惚:她的眼睛确实很像老蒲,而鼻子那里又和老乔一模一样。 心理测量的结果不会说谎,那么这就说明她在日常生活中在极力的伪装或者压抑自己…… 在十几岁的时候遭逢那样的家庭变故,要说没有什么心理问题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我暗地叹了一口气。 “桥桥,今天去看看你爸妈,怎么样?”我问她。 第27章 平庸 在你的生命中有没有遇见过这样一种人?你与他谈不上多么熟识,但当你第一眼看见他时,你便会从内心深处明白:这个人与其他人不一样,如石子儿投入平静的湖中,他注定要给你的生活带来不小的涟漪……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宁思臣时候的感觉。 那是在普罗米修斯大学报到的第一天。我父亲本就是普大的教授,我家就在普大里面。也许对于某些学生而言,能够考上普大是一件人生罕有的喜事,值得他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味与铭记,但我在颅内计算机内收到普大录取的信息时,心情却一点没有起伏:我的大学生涯在普大就读,几乎是我自出生开始就板上钉钉的事,容不得我有一丝一毫的变动。而我自小就在普大的校园内长大,校内的一草一木我都再为熟悉不过,就像在自家院子里读书一样,实在毫无任何新鲜劲,也许除了新同学以外。漫长的暑假早已让我百无聊赖,那天天刚亮,我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了家,随身的一个书包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原本我以为,我铁定是第一个到寝室,直到我推开门看见了宁思臣。 后来我回想起来,我对宁思臣怀揣着的那种特殊感觉,似乎就在这一刻注定了。 那是八月的末梢,暑热未退,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浅青色黎明。宁思臣坐在桌前,手捧着一本纸质书,正轻声念读。我没想到在这个年头,竟然还会有人阅读纸质书,在他之前,我只在我父亲的书房中看见过纸质书。宁思臣的脸棱廓分明、细眉、头发略有点长。天逐渐亮起来,细微的晨光洒在他的脸上,可以看见他的脸色略有一点苍白。 他发现我进门,冲我一笑:“你好,我叫宁思臣,来的这么早啊?” “你不是更早吗?”我有些讷讷的说。 宁思臣回答道:“在家也没什么事,来早一点。” “我叫李浊清,清浊分明的浊清,请问怎么称呼?”我向他伸出手。 “宁思臣,思想的思,大臣的臣,很高兴认识你。”他同样也伸出手来,与我的手用力握在一起。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开始整理家当,但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只不过是将我书包里的一些杂物掏出来放在桌上而已。期间,宁思臣就一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只是没有再轻声低语。太阳逐渐升起来,阳光一点一点浸入进寝室里。中途我抬头瞟了宁思臣一眼,只见光自他脸的中间将他的脸颊一分为二。我看的有些呆,目光一时停留的久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合上书对我笑了一下。 我莫名其妙有些慌乱,连忙随便找了一个话题开口说话:“……说起来,普大的宿舍是两人寝啊。” 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9节 “是的,还挺宽敞的。”宁思臣回答道。 宽敞?我一时语塞,把后半句“面积还挺窄的”咽回了喉咙。我们宿舍的面积大概有六十平,独立的婆娑海连接位、卫浴,还有一个小厨房,如果这是在一般大学确实还算宽敞……但这可是普大!要知道1市的远北大学,每个学生可是都有着独立的房间,我小时候甚至听我爹说,他年轻时在普大读书那会儿,甚至还是四人寝……简直难以想象! 话题一时陷入僵局,我想了一下,又说:“……听说今年的新生代表是上六区以外的人,满分10的入学评测,他拿了9.98,你有听说过吗?” 宁思臣犹豫了一下,说:“我确实听说过,实际上…” “天呐,那人简直就是怪物!我爸就在普大任教,学校领导层和学术层全部都震惊了,据说这是自普大建校以来最高的入学评测分数,而且这个人还是3市上六区以外的人,上一次上六区以外的人考上普大,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真不知道他在一年核心科目学完之后会选择什么专业,所有专业的系主任都想招揽他……”我迫不及待的向着他分享我听到的传闻。 “不好意思……”宁思臣的表情有一点尴尬,“我就是那个新生代表。” 我张大了嘴巴,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虫鸣声自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 这就是我和宁思臣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在那一天之后,我总忘不掉宁思臣他浅浅的笑容,所有与他初次相识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宁思臣他不是一个普通人。 尽管我对普大已经是相看两厌,但我也必须承认,在国内八所甲级高校中,普大确实是国内综合性水平最高的,也只有首都的远北大学才能和它平分秋色。外人常常对普大和普大的学生有着诸多误解,一部分人觉得在普大读书的都是泯灭感情的学习机器,将自己的全部人生奉献在学术研究上;一部分人觉得除了少数读书的,大多数在普大读书的都是纨绔子弟,每天过着声色犬马、酒池肉林的糜烂生活,将自己的青春浸泡在酒精与性中。 实际上,这些误解说对也不对,说不对也对,你在普大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固然有一心一意扎在研究、每天生活就是研究室、连接婆娑海的研究性局域网再登出,连睡觉都不怎么需要的疯子,但也有在各种各样社团、学生部门与协会之间游刃有余的交际大牛,和每个人都能称兄道弟,前者与后者都一样在普大受人尊敬。有一个普大的前辈曾说得好:普大就是一座精心布置的“迷宫”,并不存在一条“正道”或者标准走法,每一条路,不管是科研、社团、学生会,内里都各有乾坤,你大可以在自己最感兴趣的天地中振翅翱翔。 普大的新生在入学的第一年不划分专业,学的全是核心课:社会科学、人类学、仿生克隆学、天文学、生物学、化学、意识数据计算机科学、经济学、工程科学、历史学、人文科学、数学和物理学等领域,大概有48个科目,每一个科目都有四个学分。但并不是每一个核心课你都需要学,你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科目,只要你在大一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修满32个学分就行了。 大一结束之后学生就开始选择自己的专业并进入自己专业所对应的学院,宿舍也会重新分配,换言之,我和宁思臣作为室友的时间很大可能只有短暂的一年。直到现在,想到此节我都会非常的怅然,如果我能和宁思臣作为室友的时间再多一会儿就好了,说不定我现在的人生会有更大的不同。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宁思臣与我…不,更准确来说,是与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能就读普大的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至少也够得上精英二字,但宁思臣不是精英,他是天才,真正的天才。对于他的才能,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只有发自内心的由衷敬佩。他在大一第一学年主修了十二门课,达到了核心科目的四分之一,并且每一门课的学分他几乎都是满分;他的天赋在程序设计上表达的淋漓尽致,在局域网程序设计课上他才刚上一个月,便已经能独立在婆娑海设计出局域网的基本附载程序,他邀请我去婆娑海内看过:那是一个小小的石球,漂浮在婆娑海的无尽空间中,石球上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他说这个程序的作用就是让这个石球无时无刻不在生长着灿烂的鲜花;还有一些非常精妙的个人程序,像是可以自行构筑道路与建筑的程序、可以改变局域网内局部天气的程序……不一而足,都不用他告诉我,我知道他在大一学年结束后的专业选择时,他一定会去普大最强同时也是最难进修的专业——局域网程序设计专业 普大的局域网程序设计学院,是全球榜首,毕竟自意识数据技术诞生以来,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技术革新,都是出自这个学院。据说,学院正在极力研究,以期来引动第十次技术革新。学院每一年在新生中只招录大概十个人左右,不仅需要修满所有该专业同类型核心科目的学分,甚至要求学生在大一的时候就能交出至少三篇专业性的论文,交予学院中的教授批判……如果普大是精英学府,那么程序设计学院就是精英学府中的学府,至少凭我的本事,我难以望其项背,而宁思臣……我想不出还能有比他更有天赋的人。 私生活里,与大部分学生热衷于喝酒、恋爱、深夜在婆娑海中挥霍精力不一样,宁思臣他很少出门,除了上课和吃饭,以及偶尔他会出去走走,宁思臣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坐在寝室里孜孜不倦地看着一本又一本纸质书。市面上的纸质书都非常昂贵,他说这些书不少都是他家里留存下来的。有时我深夜睁开眼睛,会看见宁思臣坐在婆娑海的连接位上,在婆娑海内遨游;他话不多,平日里碰见学校里的朋友,除了问候时必要的礼仪,几近沉默。但他待人时绝不是冷冰冰的样子,脸上始终是温和的笑容。还有他的气质,就像是冬日里和煦的阳光,温和、客气。 也许我是宁思臣在大学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同时也是他的室友,他对我比其他人更热情一点,有时会邀我一起吃饭,在旁人看来我和宁思臣大概也算得上是朋友。也正是因为此,在一个姑娘私下托人来找我要宁思臣的id号时,我才知道:宁思臣在我们这一级,乃至上一级很多女生间评价颇高。确实,虽然宁思臣沉默寡言,似乎不好相处,但只要你多愿意和他相处一阵,你就会被他的温和感染。宁思臣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他相比,我们大多数男生就像是急躁的猴子,最擅长的是闯祸和无事生非。 宁思臣受很多女生的青睐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招来了很多风言风语。有人说,宁思臣估计是在安装颅内计算机时用了什么手段以来刺激脑神经,才思维那么敏捷;还有人说宁思臣在学校外被一个富婆包养,因有人曾在校外看见他和一个女人有说有笑走在一起。“那个姓宁的怕是那个领导的野种吧?不然他当初哪儿来的报考名额。”的有天我路过某个寝室,听见里面有人这样说道,后面还跟着几声嗤笑。 我有些气愤。宁思臣的生活如古井一般:上课、看书、偶尔出去散散步、睡觉吃饭。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有人造谣,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么?但对这些风言风语,宁思臣却丝毫不在意“谣言就是一阵风,吹一会儿就过去了。”他对我这样说道,仿佛遭受无端中伤的是我不是他一样。 日子就这样如白云一般流过去,寒来暑往,宿舍楼后的银杏树黄了又绿。很快,第一学年的日子就结束了,我与宁思臣的室友时光也即将走到尽头。只是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宁思臣古井一般的生活竟会掀起一阵波澜。 这要从我们学校的一个女生说起。 开学两个月,班上几乎每个男生都有了对象或者自己心仪的女生。而在我们学校,被心仪对象最多的,应该就是大二法律系的于妍。 即便是在美人辈出的法律系里,于妍也绝对算得上是出类拔萃。据说早在刚入校的时候,好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就暗中为她较过劲。于妍的家世也很不一般,仍然还是坊间传闻,于妍她是网际传媒的千金,那可是在全球都数一数二的局域网企业,如果有钱也分很多层次,于妍家那个层次,算是少有的高层次了。有人开玩笑说,谁能娶到于妍,至少也是少奋斗五十年。 追求于妍的人如过江之鲫,但她的性格也真的是一点都不含糊。曾有人托人给她在寝室里送过花,被她连花带瓶一齐从宿舍四楼扔了下来;有一回晚上她走在校道上,有人带着几个朋友直接截住她,竟然掏出了一把古董吉他给她表白,被她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我并不认识于妍,但我见过她,老实说,大概很少会有正常男生在见她一眼后不会动心,我也不例外,但听完她的故事我对她只剩下敬而远之。但更多的人却是截然相反,追求于妍的前辈们的各式各样惨烈的结局只是更激发了他们的征服欲。如果说,追求一个女生,就是攻克一座堡垒,那么于妍无疑就是那其中最坚固的一座,有着汹涌的护城河、铁水熔铸的大门和数不清的箭垛与枪眼,吸引着一个又一个多情和无畏的勇士前去送死。 老实说,其实那时候的我们很多都不懂爱,更多的只是荷尔蒙的奴隶,有时候做了很多蠢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女生,再无更高尚的动机。在那一段时间我也处了一个对象,但感情不咸不淡,相处的也并不久,后来我想,我当时也只是为了消遣无聊的时间罢了。 大概是在第二年九月的下旬,接连两个星期城市都下着冷到瘆人的雨,昼夜的界限也模糊不清,因为天始终是阴蒙蒙的,像是太阳都熄灭了。专业的选择已经结束,宁思臣不出我所料,去了程序设计专业,而我则选择了后现代文学院,两个专业在研究方向上是南辕北辙,从此以后大概我们两个人再能聚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了,想到这里,我们两个都有些感伤,那天下课后,我们就一起回到寝室,叫了一些吃的,就那样攀谈起来。也许是即将分别的缘故,宁思臣比往日里要话多了一些,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从婆娑海未来发展的方向到仿生人禁令是否有松动的可能、从目前的局域网战争技术研究到食堂最近的饭菜口味……窗玻璃在风声和我们的交谈声中微微震颤,门外银杏树的叶子被雨一片片打落,粘连在潮湿的地上,四周除了我们聊天的声音都很安静。 宁思臣说:“阿清,从普大毕业后我大概会去墨峰就职,看能不能进他们的设计院。” “为什么不去网际传媒?它虽然比不上墨峰底蕴深厚,但近几年在局域网程序设计上也有非常多的出彩成果,而且它作为新兴企业,没墨峰那么多规矩吧?”我喝了一口酒,说。 “就像你说的,墨峰底蕴深厚,他们一些在婆娑海内的设计理念我更喜欢。网际传媒更偏向于信息传播,我不是特别感兴趣。” “这样吗,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我心里有些惘然,举杯和宁思臣碰了一碰。 “谢谢你,阿清,这一年你对我很是照顾,有机会我向你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什么人?我刚想问。但就在这时,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隔着窗户往外发现,很多人都从自己寝室里跑了出来,拥挤在我们寝室门口,低声叫唤着什么。宁思臣抬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出什么事儿了……”安静突然被打破,我也有些恼火,刚想起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寝室的门就被一把推开,冷风倏忽一下灌了进来。推门的是一个女生,齐颈长发、大眼睛,柳眉,就算是在寒风里也是明丽动人,我惊呆了:是于妍。这一层几乎所有的男生都从寝室里窜了出来,但他们都不敢离于妍太近,于是在她身边围成了一个直径差不多两米的圈,对着我们寝室探头探脑。 于妍自始自终都没有斜眼看身边的男生一眼,只是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坐在我面前的宁思臣。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面色有些复杂,她分明是在生气,甚至可以说是“愤怒”。眉宇间刻着一股凌厉,嘴唇微微发颤,我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冷战,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眼波流转,又满是爱怜与温柔,能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的人,大概接下来一个月的梦里都会有她的身影。我正胡思乱想之际,于妍说话了:“宁思臣,你可以啊,你还准备躲我躲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溪水一样,但却有一点发抖。 “于妍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没有躲过你。”沉默了片刻,宁思臣说话了,声音淡淡的。 宁思臣竟然认识于妍?!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周围所有的男生都瞪大了眼睛,一半看着于妍,一半看着宁思臣,我也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但却看不出悲喜。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没有躲我?”于妍冷笑一声,“第一学年都快结束了,我连你在哪个寝室都不知道!在婆娑海连接碰上你也是对我避而不见、我给你发的消息你也是一个都没回,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要不是我费了力气托人打听,恐怕我都现在还不知道你在哪里!”说到最后,于妍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脸有一点发红,眼角还泛起了一点泪花,我听见不少旁边的男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宁思臣好像一点都不为所动,语气依旧淡淡的:“你知道的,我生活比较寡淡。” 于妍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宁思臣会回她这一句。她沉默了片刻,随即咬了咬嘴唇,说:“那你现在收拾一下,和我出去。” 宁思臣摇了摇头:“不了,一会儿我女朋友要过来,不太方便。” 女朋友?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围认识宁思臣的人也惊呆了。我惊愕地看着他,他瞟了我一眼,仿佛是在回应我的惊愕,对我点了点头, 算是默认了。我惊讶于就宁思臣那稀薄如高原一般的人际往来,这女朋友怎么说来就来了,而其他人则惊讶于宁思臣竟然放着于妍不管,要去陪所谓的女朋友,那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宁思臣这句话话音刚落,于妍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一瞬间血色全无。过了很久她才开口:“你骗我。” “你知道我从不骗人。”宁思臣平静地望着于妍,语气里有些笃定。 没有说话,脸色惨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走廊外的风一直呼呼作响,许久之后,她突然冷笑了一声,周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寒颤。 “宁思臣,你能不能换点新鲜的借口?这个借口我已经听了快有两年了,我耳朵都快起茧了。”于妍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这些日子是白打听的?开学到现在你朋友超过五个人了吗?你出过学校的大门了吗?你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寝室和食堂,你还能说出来第三个么?女朋友?你从哪儿给我变出一个女朋友来?” 认识宁思臣的男生都暗自点了点头。没错,宁思臣的人际关系和课余生活确实是太过稀薄和乏味,他从不出去玩,各式各样的社团和协会也没见他参与过,我作为他的室友,也没见他拿起过手机聊个不停,很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能找到女朋友,但你要说宁思臣说谎我又感觉……我看了一眼于妍,她似乎因为说穿了宁思臣的借口有些得意,但嘴唇还是略有一点发抖,看样子她心里也有一点不安。我又回过头看了一下宁思臣,面对于妍的质问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面色有一点发沉,眉头微微皱起,那股阴冷和忧郁的气息在他的面颊上像乌云一般越发浓聚起来。我莫名打了一个寒颤,于妍是凌厉的北风,那宁思臣就像是从天压下来的雨云,有些男生在之前还在小声嘀咕,见了他这样的表情,马上把嘴闭紧了。 见了宁思臣这样的神情,于妍好像也有一点害怕,眼神有一丝躲闪,但她随即就反应过来眼睛直盯着宁思臣:“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总之,我不管你女朋友是真是假,你现在马上收拾东西和我出去!” 周围的男生都面面相觑,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于妍的性格还真是……果然,宁思臣听了她这句话,眉头皱的更紧了。就这样,他和于妍,一个站在窗边,一个站在门口,就这样互相对峙着,老半天都没有说话,四周都很安静。过了很久很久,宁思臣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宁思臣会说什么。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句声音:“请问宁思臣是在这个寝室吗?” 这个声音像是一只斑斑铜锈的老风铃,非常好听,人们循着声音望去,才发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生,谁都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她个子不算很高,但身材纤细,齐肩长发,眉眼清楚。但最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她和宁思臣异常相似的气质:阴冷、忧郁、还有那种虚无缥缈的虚幻感,感觉她随时都会如墨水消融在水中一般,散失在夜色里。如果说于妍的美,是如在霜雪中怒放的蔷薇一般凌厉且张扬,那这个姑娘就像是这走廊夜色里的冷雨:幽冷、寒冽。老实说,在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时,不知为何我有点心慌,但我却说不上是为什么。 我看着她一时有点发愣。于妍看着这个女生,轻轻打量了她一眼,面色有点不善,语气冷冷的:“这里就是,你找他做什么?” 女生一愣,刚准备回答,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宁思臣突然轻轻叫唤了一声:“倩倩,我在这里。”那个女生听到了宁思臣的声音,从于妍身后稍稍探了一下脑袋,笑了一下,然后就这样走过去依偎在了宁思臣的怀里。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了要你等我的么?”宁思臣轻声问道。 “我见你很久都没有来,我想你了我就过来了嘛。”那女生抬起头看了宁思臣一眼。 “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宁思臣笑了起来,用力搂了搂她,然后转过头对着门口众人说:“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女朋友,聂文倩。”脸上的笑意自始自终都是那么明显。 那名名叫聂文倩的姑娘听到宁思臣的话后,像是才意识到周围有这么多人盯着他们两个看,一时有些紧张,但还是微微欠了个身,算是打了招呼。 虽然我已经隐隐约约有些猜到了她是谁,但真的亲眼见到,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宁思臣,虽然他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望着聂文倩的眼神里像是有星光在流淌一般,那个姑娘在宁思臣的怀里笑的也很开心,那种阴冷、虚幻的气息也淡化了许多。如果在此之前,我对宁思臣对于妍给他的感情无动于衷还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丝不能理解,那现在我完全懂了:宁思臣和这个姑娘,他们就是彼此的唯一。 宁思臣这家伙,可以啊……我正在思索宁思臣究竟是怎么和聂文倩认识的时候,突然感觉脊背有些发凉,像是背后有人在拿一把刀子抵住我的后背一样,不用回头看,猜都知道是谁散发出的。 于妍怕是要杀人了……我正准备回头看一眼,只听宁思臣又说了一句:“于妍,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仿佛是绷断了最后一根弦一般,我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影子,影子摔在地上,是一面镜子,紧随而来的还有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我再回头,于妍已经用手抹着眼泪,冲出了我们的寝室。 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们在场所有人的震惊与尴尬。几个明里暗里喜欢于妍的男生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偷偷离开了,其他人则都是望着这出大戏的主角---宁思臣。 “于妍还好吧?”聂文倩望着宁思臣,眼神里有些不安。 我一楞,没想到她竟然也认识于妍。 宁思臣没有接话,只是摸了一下她的头。随后,他捡起那面镜子放在我桌上。“有机会帮我还给她”,然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就这样牵着聂文倩的手离开了寝室,周围的人群自动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我捡起那面镜子,镜面上早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碎痕,像是蜘蛛织出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