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起》 第1章 [古装迷情] 《烽起》作者:檀兮源木下【完结】 本书简介: 【疯批皇家女x羸弱谍中谍】 亓辛是晟国最尊贵的嫡长公主。 还没等招上位称心如意的驸马,前线就传来靖国公沈雩叛变降月的消息。 在母亲元皇后的耳濡目染之中,亓辛总觉此事另有分说,可还未来及跟父皇言明,就被发配去月国和亲,以重修两国之好…… 异国地牢,亓辛身着喜服被强行灌下血丸、废掉了武功,可不知不觉中,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而正是这些变化,助她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回了晟境内。 可当她再次转醒之时,第一眼见到的,却是一位气度不凡的瘸腿郎君。 他说他叫郑七。 可直到再一次遭遇追杀,亓辛才发觉,这位谦谦君子郑七嘴里每一句真话——名字是假、身份是假、就连那瘸了的双腿也是假象。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亓辛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戏精了,可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能装。 * 雾气氤氲温泉池底,她终于遵从自己本能的冲动,照着他的唇贴了上去。他却是没想到,自己渴望已久的人儿,竟自己送上门来。 备注: 1.女主未共鸣前,无法自控血丸之力,受伤会比常人更难愈合,且更难控制自己的欲望! 2.不存在女强男更强,女主敢想敢做,只是前期未共鸣,血丸之力发挥不出来,后期巨帅!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马甲文 权谋 主角视角亓辛(小九)(长公主)沈雩(字祈泽)(靖国公)配角郑八霜降白露赫联烛(月国太子)赫联烬(月国六王子)亓烨(渔阳王)亓湉(湘凝郡主)亓灵(四公主)慕容匪(大理寺少卿)文绍(礼部尚书)息壤(御史大夫)杏儿兰兮坞(大理寺卿)原觞(男,是个有意思的角色)息禾(御史大夫之女) 一句话简介:先斩后奏vs戏精上瘾 立意:做自己的光 第1章 血丸 “咳,咳,咳——” 嗽声剧作,亓辛呕出一滩黑血,喘息着倚在壁侧,四周昏暗无光。五内俱焚,似吞椒火,潮湿夹杂着恶臭钻入她的鼻腔。 她遍体鳞伤,神思昏聩,唯凭意志强撑着这仅有的一丝清明。 她本是大晟国的嘉陵长公主,缘因那靖国公沈雩叛降的宁北前线密报,她便须亲赴月国,与那太子赫联烛和亲,以平此乱局。 那日大寒,飘絮般的飞雪浸着漫天寒霜布满城楼。赫联烛遣使赍婚书送与京中,其间夹杂着一幅绢画,恰是她豆蔻年岁的模样。 然,父皇竟未迟疑,御笔朱批允下了这充斥着止战意味的婚书。 亓辛自嘲地噙着冷笑,生硬地拭去下颌残血,眼神冷若冰霜。 自入月国,她被人昼夜不歇地往嘴里猛灌着汤药,甚至是与无数只野狼缠斗,如若不是她自幼于冷宫中受尽欺凌,为求自保习得些功夫,恐早作泉下骨。 她时梦时醒,意识杂乱,浑身是血地静在一处,苟延残喘。 “不……不要,啊啊啊!” 邻牢绝望的惨呼相继入耳,亓辛吃力地抬起眼皮,瞧见了那些被锁在相邻几间牢里的女子,正在被不知何时进来的饿狼撕咬,她们芳容尽失,面色煞白。 被折腾了数日,亓辛几乎心力交瘁,动弹不得,只得看着那些女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直至那幽绿的兽瞳渐近。 恰在此时,她体内血液渐渐沸腾,灼烧般的痛楚深入四肢百骸。 倏然间,她双目赤红,竟无端生出了火山爆发般毁灭性的气力,旋身攫起一旁的短刃,化作一抹流光,反手扎进那饿狼闪着精光眼睛里。 一阵天旋地转,她还没来及喘息片刻,就被那饿狼拖拽着小腿,重重的地甩在玄铁笼壁上,震得其猎猎作响。 亓辛挣扎着起身,向前狂奔,猛然间左脚掌奋力一踏,三两下攀上笼壁,借力翻身跃回,跨坐在狼背上,拔出它眼睛上的短刃,发狠地一下接一下地刺进它的头部,直至它倒在一片血泊中,终于没了气息。 她望着血泊中自己的模样,身上的华服已然与血色融为一体,雍容的九翟金冠衬得她颜色如雪,九支凤尾步摇在冠上摇摇欲坠,在漏下的一缕微光中泛着残喘的灿色。 亓辛这才发觉,她竟仍身着嫁衣,还真是讽刺。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木然跌坐下来,脑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肆意冲撞着,竟让她生出些许将人抽筋断骨的杀意。她狠戾地将脑袋撞向铁架,额角不断涌出的血柱模糊了眼睫,仍难抑那骇人之欲。 末了,为满足自己嗜血的冲动,她猛然抓起一旁的短刃,贯入自己的胸口。 撕裂般的疼痛在身体各处炸开,她手腕为之一震。 她呆滞地抽出短刃,刃尖在离她心脉仅余一寸之处,直直落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鲜血暖热了整个胸口,又迅即冷却,霎时腥气扑面,熏得亓辛缓缓清醒过来,嗜血的念头也随之不见了踪影, 而后,她骤然倒地,随即恍若置身于虚无。 不知过去了多久,熟悉的烧灼感再次涌上心头,亓辛猛然睁开双眼。 她痛苦难耐,想动动四肢活动一下筋骨,可却不知被什么束缚着。 她微低下头顺着右肩看向右手,这才发觉,此刻的自己正被绑在一个铁质刑架之上。 捆绑她的铁链很粗,很紧。 亓辛试图着挣脱这沉重的束缚,一只螭纹靴已然踏入视线,玄袍阔袖下摆金线绣的梼杌正张着獠牙。 她恍遽着认出了来人: 是他,赫联烛,那个亲手将她的名字添于和亲书上的人。自己当今这处境,怕也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赫联烛灼热的呼吸喷至她颈侧,其冠上的珊瑚珠垂似蛇信。 他抚上其染血的面颊,嗤笑着:“嘶,阿辛不愧是孤天选的太子妃,这都半个月了,居然还能挺过来。” 下一刻,他拎过来一副巨型的玄铁冰钩,一手覆上她的肩,一手毫不迟疑地将钩子没入她的蝴蝶骨。 亓辛微微一哂,冷冷地弯了弯唇角。 赫联烛注视着她蝴蝶骨处渗出的新鲜血迹,佯装怜惜道:“来人,帮孤瞧瞧爱妃可否安好?” 来人着月国医师传统的月牙藏青袍,四处还爬着几道狰狞的九婴图腾,他瞧了瞧亓辛蝴蝶骨处的血液成色,又拧着眉毛嗅了嗅,这才恭恭敬敬地稽首: “回禀殿下,嘉陵长公主现下身体未见异常,血丸融合度已达九成,属优零血者。” “赏!”赫联烛喜出望外:“叫什么公主,来了月国,就不再有嘉陵长公主了,只有孤的太子妃。” 亓辛心底疑虑增生,暗暗琢磨着赫联烛的意图—— 他为何非要让她来和亲? 而今,却为何要如此待她?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的双颊被人紧紧抓着,眼瞅着就要吻下来,甚至那眸中还含着些莫名的深情。 亓辛嫌恶地挣脱钳制,一口咬在他下颌上。 赫联烛摸了摸下颌处快要见骨的咬痕,解下她身上的铁链,狂笑着揽过她的腰肢:“怎么,爱妃这般不喜孤专为你备下的大礼?” “哦?那妾身还要谢过殿下,把妾身变成——血丸药人?”亓辛一抹唇边未尽的血迹,讪笑着瞥了他一眼。 “爱妃这般,可当真是会错了意。你是孤唯一的太子妃,孤自是会对你千娇万宠。” 言罢,赫联烛猛地扯下她腰间的蹀躞带,扒开她的婚衣内襟,照着她的锁骨狠狠啃了上去,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红痕。 “啪!” 亓辛毫不犹豫地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纠缠中,青玉酒盏砸落在地面的九婴纹理上,碎成了齑粉。 赫联烛不可置信地恨瞪着她。 她趁此间隙,拔下九鸾衔珠簪,死死抵住赫联烛颈上动脉。 亓辛腕上的琉璃珠串在烛火下晃出猩红光影,她笑得森寒,尾音中故作疑惑:“哦?如此说来,妾身于殿下还有些价值?” 赫联烛闻言瞳孔骤然缩紧,忽的抚掌大笑,遂覆上她的手背:“乖,别犹豫,就冲这儿!” 亓辛险些作呕,却还是保持着簪子抵住他脖子的姿势,逼问他:“不想说?那妾身换个问题——宁北一役,沈雩当真是对殿下投了诚?” 靖国公沈雩,字祈泽,原是大晟唯一有一敌月国铁骑之力的英才。十五封将,十七挂帅,收宁北,平南岭,叱咤风云,出生入死。 然此次晟国败北,竟传闻,就是他沈雩,一力促之。 沈帅叛逃,举国哗然。 昔年显赫的军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余下的,全然是皇族的愤然,以及万民的唾骂。 亓辛总觉此事未免过于顺理成章,冥冥中倒更像是幕后者编排的话本,这般疑窦丛生,万不可草草定夺。 第2章 然,一切待她寻得沈雩时,自有分说。 赫联烛动了动玄色月牙袍下的指节,示意着牢顶的暗卫行动:“嚯,阿辛果真还是孤最喜欢的模样!” “砰——” 亓辛腕上倏然一震,麻的她脱力抖落了发簪,肩上的压力迫使她堪堪跪下,半点挣脱不得。 赫联烛矮下身来,轻抚着她的手腕,含笑着用骨针挑断了她的腕脉,紧接着刺入她几处穴位,废了她的武功,心满意足地笑道: “啧啧,爱妃这般逼问,还真提点了孤,你有一处倒是像极了那沈雩,就是这般清水芙蓉的姿态,如此会让孤愈加期待你们泥污加身、百口莫辩的模样!” 而后,他起身吩咐道:“来人,把孤的爱妃请到合欢殿去,给孤全方位日夜把守。” 亓辛被几位侍从压着入了合欢殿,被寒铁链锁至硬榻之上。 待侍从们离去,她蜷在未掌灯的角落,细数着身上疤痕,心下暗念: “果不其然,沈雩之事,有待细究。” 夜阑初降,暮风习习,静谧的合欢殿透着点点星光。 屋外的守卫们有些乏味,三两个凑着头,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哎,你知道吗,这嘉陵长公主是唯一的优零血者,可太子控不住她。” “这,王上知晓吗?” “不清楚。怪不得要咱看着她,这要是落到六王子手里,那这太子不就前功尽弃了,哈哈哈。” “王上可不就是想看他们鹬蚌相争吗?就像当初对付晟国那位姓沈的一样。” 亓辛屏息侧耳,内心暗暗盘算着。 与此同时,窗外飘来了阵阵焦糊之味,她眸底精光乍现,强压下失血过多的无力感,用发簪尖挑开了铁锁机关。 寅时三刻。 她趁着当值侍卫换岗的刹那,掷出烛台点燃纱帐,火苗迅速扩散开来。叫嚷声此起彼伏,顷刻间,宫中陷入一片混乱。 亓辛在侍卫们循声闯入的刹那,硬生生地扯断了铁链。 铁链因其余力,划破了她的锁骨,进而血花四溅。 可侍卫们手中的火把,却映得她唇边的笑意,愈加潋滟。 殿外的侍卫们见状蜂拥而至,她拔下发髻间余下的全数金簪,旋身暴起,出手狠戾。 凡有近身者,皆毙命于簪下。 直至,她将金簪插入最后一个守殿侍卫的咽喉之时,赫联烛满身狼藉地提剑而至。 他抬剑指着她,厉声喝道: “亓辛!” 她无视那剑,踏血逼近。 然而,随着她的靠近,赫联烛生生别开了剑,方才凌厉的杀意,骤然消逝。 亓辛心下了然: 赫联烛果真因这血丸之力,爱屋及乌,惜起她的命来。 既如此,她有的是法子脱身。 亓辛顾不得手腕上由于腕脉断裂,接连涌出的鲜血,冷厉道:“殿下还真是有容人之量,怎么,还不动手?” 赫联烛语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喉结。 一个宫中豢养的金丝雀竟有些功夫,本就足以令他惊疑,然他不料,废其武功,她却仍有这般能耐。 他恶狠狠地想,当初真应一并废掉她的双腿。 “爱妃不喜月宫,孤自可为你新置一住处”赫联烛沉声应道:“只是爱妃伤孤这么多手下,孤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亓辛哑声,而后瞬间反应过来: 他这是在等后援。 可自己已然无暇与他再度周旋了。 此前月国与沈雩那一战,大抵也是元气大伤,才会生出血丸这般下策吧。 若是如此,只要自己活着归晟,月国恐是分身乏术,无暇再度出师晟国。 念及此处,亓辛退后两步,趁赫联烛不备,拿簪子抵于颈间,刺出洇洇血迹,她罂粟般摄人心魄的声音随即响起: “殿下如今这般疼惜妾身,妾身可真是受宠若惊呢!只是妾身不愿殿下为难,这便以命来偿殿下之失!” 一语未落,她倏然破窗遁走。 赫联烛措手不及,赶忙朗声吩咐:“城门各部待命,其余人随孤去追,莫要让她踏出月都半步。” 而后,他提步追了上去,下誓要生擒亓辛。 东方既白,宫门在望,亓辛本以为可就此逃出月都。 就在此时,宫外等候已久的太子亲卫不由分说地围了上来,她几欲奔走,可一个亲卫已将佩剑架在了她颈侧。 身后传来一道瘆人的邪笑,赫联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背影道: “哦?爱妃方才金蝉脱壳,怎么——不跑了呢?” 作者有话说: ---------------------- 1.读音问题: 亓(qi)辛——本人对“亓”这个字,为什么呢?欢迎评论,看看大家能想到什么。 沈雩(yu)——男主名字可以算伏笔吧,有特殊寓意的,后续说。 2.关于血丸设定,可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哦!静待大家发掘。 3.月国族人,本尚月牙纹,至于九婴图腾,大家要注意它的出场时机哦! 九婴——(注意,不是相柳)它是中国古代神话中上古凶兽之一,《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九婴,水火之怪,为人害,之地有凶水。” 第2章 搏命 “殿下既已布伏于此,妾身又何必白费力气?”亓辛气若幽兰,可眸中却淬着寒芒。 赫联烛狼目微睐,玩味地瞧着她。 亓辛斜睨着他,眼底尽是讽意:“到底真是拜殿下的好手下所赐,妾身这才晓得自己这优零血者的这般好处呢!” 赫联烛哑然,而舒坦的眉间却荡起微澜。 不知赫联烛那边催动了什么,亓辛只觉体内血丸又轻微躁动,脑中若隐若现地有个声音在敦促着什么。 她暗暗调息着,强压下内心的焦躁,遂云淡风轻地开口:“想必殿下炼成妾身这个优零血者怕是花了不少功夫吧。如此大费周章,难道说贵国无力再战,只得另寻他法?” 赫联烛怒不可遏道:“一派胡言!” 见此情状,亓辛暗自琢磨着此前血丸突发的异动,成竹在胸道:“因而妾身这个新式武器,于殿下尚处磨合阶段,就此毙命,未免不值。” 赫联烛闻言大震,遂喝道:“亓辛,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亓辛莞尔,自己明了的本就虚虚实实,可也就是,能将猜想言明得胜于真金吧。当下,赫联烛心防已溃,是时候乘此一搏之机了。 电光石火间,她猛然发力,给了身旁太子亲卫一肘,矮身躲过惯性扫来的剑锋,抽出他腰间的马鞭,照着身旁待命的高头大马,奋力一甩。 那马受惊,径直朝城门口的赫联烛冲撞过去。他怒目圆睁,避闪不及,被掀翻了过去。 亓辛踩着蹬子,踉跄着攀上另一马背。 一鞭子下去,马儿呼啸而出。 她失去了轻功,腕脉尚断裂着,只得用小臂抱紧了马脖子,这才勉强没被颠下去。 亓辛自幼深谙驭马之术,因而这马在她的训驭下,很快就朝某一方向奔去。遗憾的是,她此前并未造访过月国,不认得路,只得瞎跑一遭。 也正是由于瞎跑,她在此空隙,半路弃了马匹,卸下九翟金冠,褪去霞披外袍,在地上打个滚,扮作乞丐模样。 随后,她躲进人最多的地方,待太子亲卫搜查过后,用逃命时顺来的银两,换了一匹马,成功甩开那帮亲卫。 但为了避开他们新一轮突袭搜查,她随手垫巴了几口馕饼,继而策马狂奔。 夜色微漾,亓辛远远望见了一片灯火。 估摸着像是客栈模样,她遂即下了马,手里紧紧握着最后一支金簪,藏于广袖内,屏息朝客栈靠近。 边境客栈,果真门可罗雀。亓辛在门缝瞧了半柱香,确定客栈内只有一个女主顾后,伺机行动。 半晌,女主顾洒扫至门侧,亓辛在此刹那破门而入。一支小臂勒紧那女主顾的脖颈,另一只手将金簪抵在她太阳穴上,冰冷地道:“别动!” 女主顾竟是没有尖叫,也没有挣扎,高举着双手,软声道:“少……少侠,少侠,好说,好说,留奴家一条小命。” 亓辛心里鄙夷着:这月国,皆是些贪生怕死之徒。 可她无暇细想,况且她刚买来的那匹马早已筋疲力尽,极需换一匹 新马。她直言命令着:“备一匹快马,你驭,带我去晟、月交境渡口。” 紧接着,她伏在那女主顾耳畔,沉声道:“不要想着耍花招了哦,不然惹我不开心了,在你这细嫩的脖颈上,捅出几个血窟窿,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啊?” “奴……奴家一个弱女子,只……只是想活命罢了。奴家这就带少侠离开。” 亓辛全程挟制着那女主顾,半分也不敢懈怠。瞧见那熟悉的渡口后,她终于暗自吁出一口气。 二人下马,那女主顾却径自后退一步,跪下以晟礼作揖,正色道:“嘉陵长公主殿下。” 第3章 亓辛背后一寒,握紧金簪,转身狠戾地扎向那女主顾的咽喉。 可她转身却发现这女主顾行着跪姿晟礼,手下攻势一偏,在其颈侧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 那女主顾还真是眼睫都没颤一下,继而道:“殿下不必怀疑我,这里暂时安全,如若我要害您,早就动手了,不会带您来这儿。” 亓辛有些狐疑:“你非月国细作,如何认得本公主?” “血丸入髓者,发作时,瞳生赤纹。想必,殿下就是传闻中那个成功的优零血者了吧。血丸融合时,有极高概率暴毙。因而,成功融合的血余人会为月国朝廷所控,而暴毙的那些血奴就会被曝尸荒野。” “那你知道的还挺多。”亓辛的语气阴鹜,让人不禁颤栗。她脑中径自回忆着,当初牢中那些葬身狼口的妙龄女子。 “我也是被当成血丸试验品被掳来月国的,虽融合成功了,但我只有五成。可,他们几乎没研制出过五成以上的血余人,所以殿下您于月国而言属无价之宝。” “哦?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亓辛追问着。 “我幼时习得些闭气假死的本事,被压在尸体下运出月都,这才捡回一条命。我这五成血丸之力尚能自保,本想着横竖总能救点人,可到底是蚍蜉撼树。” “阁下倒还是位巾帼之才。”亓辛的声音中讽意尽显。 谁料话音刚落,战马的嘶鸣声一同鹤唳涌入耳蜗。 “真是出好戏!”赫联烛带着大军赶到渡口,鼓着掌喝彩,“爱妃你瞧,爱妃与孤才是同路之人。” 亓辛背影绰约,阴恻着笑道:“呵,就你也配?” 赫联烛有些无奈:“爱妃当真是对孤误会颇深啊。” 亓辛散落着墨雨般的乌发,绽开一抹浸血的笑,她清冷的声音回荡在河畔: “世道不公,天不容我,我宁随血丸堕幽冥,不共豺狼枕山河!” 未及言落,她纵身跃入万丈惊涛。 而后,那女主顾也毫不迟疑地扎进河道。 一股藻类植物的咸腥深入鼻息,亓辛忍着强烈的不适向前游窜,脚底藤蔓一般的植物还时不时地勾缠上来,她奋力地挣扎着前进。 没过一会儿,她环顾四周,那女主顾一同身后的追兵均已不见了踪影, 她纳罕着:自己当真有这样高超的游水本事吗? 未及深忆,亓辛发觉自己入水以来居然一直耳目清明,竟还能在水里呼吸!她惊诧之余,全然是对血丸之力的审视。 方才观望赫联烛那态度,月国当真是无力再战,可却贼心不死,这才把自己骗来了月国,一同那日在牢里见到的那些晟国女子,进行着这见不得光的血丸试验。 自己能活至今日,当真是侥幸。 就算自己是公主,他们随便想个理由搪塞过去,就比方说,公主思念故土,忧郁成疾,客死他乡。父皇为顾全大局,怕是也不会追究什么。 再说了,晟国本就重文轻武,这些年全仰仗老靖国公南征北伐,保一方安宁。老国公战死后,也就是这位下落不明的靖国公沈雩,方还有一搏之机。 沈雩既是有本事让月国遭如此重创,又怎会顷刻之间倒戈敌方。 血丸之力扑朔迷离,指不定何时晟国烽火再起,在未知的危机前寻得沈雩,已然迫在眉睫。 心下念着,亓辛发觉自己里衣内侧多了块檀木令牌,她摩挲着确是晟国境内独有的云雷纹雕刻路数及烫金工艺,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霜降。 这是那位女主顾的名字?她不小心掉落的? 这名字,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怎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 可谁又会闲来无事,把名字刻成块牌儿,随身携带呢? 亓辛惊疑着: 这倒更像是某种编号密语,可设计得应了农时,本不该惹人生疑。 难道说,父皇近些年培养影都卫让自己草木皆兵了,见什么都像某种暗地里的组织。 可话说回来,如若真是,那又会是谁的势力呢? 不知过了几刻钟,她发觉周身陡升了挤压之感,水流倒灌进喉咙,窒息感油然而生。 原来血丸之力终有尽时,且在此之后,自己的身体不仅与常人无异,甚至会愈加虚弱。 自己体内有这么个定时炸弹,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她拼命探出水面,但又觉有双无形的手拉着自己下沉,手脚逐渐愈发乏力。 就快到下游了。 晟国边陲近在咫尺,她不能现在放弃。 四周景物飞速变幻,亓辛强忍着晕眩上岸,竟不知晟国边境会这般荒凉。 丝竹乱耳,鹃泣猿啼,杂树丛生,野草枯寂。 整片荒原上,仅是零星地缀着几座寺庙,却也苔痕阶绿,渺无人烟。 亓辛跌跌撞撞地寻觅着,饥渴感如魍魉般缠身。 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犬吠,随即回光返照般地向着声源处狂奔,果真见到了一处村落。 暧暧人家,依依生烟。 她试着轻轻推了推院门,殊不知这家农户这般粗枝大叶,三更了仍未锁院门。 亓辛悄然入内。 虽是衣衫尽湿,浸满泥污,但她还是忧心被认出身份来。随即留下一支金簪和那檀木牌,换上这家农户晾晒在外院的衣袍,接着将自己多余的衣物甩进院内正燃烧的那个大火盆。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起夜声传来,亓辛正欲寻觅炊房的脚步一顿,随即慌不择路地想要闪避。 一时间,她不知踩中了什么,整个人“咚”的一声,掉进一个阴冷的地方,砸碎了一口缸,一阵浓郁的梅子酒香铺天盖地地弥散开来。 从半丈的高度摔下来,让她本就残破不堪的身躯,愈加支离破碎。 她捂着渗血的额角,眼前的夜色愈发朦胧。 与此同时,窖顶传来一声疾呼: “谁?” 亓辛闻言,望向顶上窖口,一道靛青色的人影遮天蔽月。 她暗惊: 不好,被人发现了,须得尽快离开。 哪知她还未起身,霎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 后续章节已在存稿,还望支持我的宝宝们持续关注! 关于血丸设定,其威力以及副作用,静待挖掘哦。 关于亓辛,大家有什么看法捏?(只是我——越是往后写她,越是想哭。) 第3章 疑云 昏昏沉沉中,亓辛睁开双眼,入眼的不再是那个幽暗地窖,而乃寻常瓦舍之顶,这时,腕间忽然一热,她登地惊坐而起,习惯性的去探枕下的暗刃,结果抓了个空,随即一掌劈了过去。 “啊——” 一声尖叫响起,亓辛闻声抬眸,见一郎君,就是这郎君方才抓了她的手腕,被她扇了一巴掌后,又叫了一声。 此郎君身着粗布麻衫,乱发如蓬而姿仪清举,瞧着这模样倒是极好。纵使他这身装扮像是一个田家农户,可这眉宇间隐有的兵戈之气,倒更像是一个将门后人,只是亓辛眼下不知他是敌是友,不能放松警惕。 这位郎君手抚巴掌红印,望向一旁,道:“郑七,你看她,小白眼狼儿,一醒来就袭击她的救命思人!” 不知是不是亓辛的错觉,她竟觉出些嗔怪之意。 这是,一位正当壮岁之时的郎君能发出的声音吗? 亓辛顺着那郎君的目光望去,瞧见了这位名唤“郑七”者。他身着一件靛青衫,外罩雪纺竹纹袍,却坐在一个轮椅上,应是双腿有疾,不能站立。 他鬓侧两缕青丝飘飖,一双墨眉似蹙非蹙, 而那眉下的荔枝眼,总是含着笑,一同那琉璃般的琥珀色的眸子,这样望过来,倒像是传情。 这般身量体段,虽是病骨支离,然这通身矜贵之气却是难掩。如圭如璧,幽远禅凝,静而望之,倒更像是某位隐居来的风流雅士。 亓辛呼吸一滞,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一道沁人心脾的男低音抢先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哟,盗了他人衣袍,怎还这般硬气?” 郑七言罢,操纵着木质机械轮椅近前,大有作壁上观的雅兴。 亓辛觉得这个郑七更是神秘莫测,谁知他真是菩萨心肠,还是别有目的。现下她孤身一人,又武功尽失,不得不时刻戒备。 “别过来!”亓辛硬气的语调中渗着寒气,像是谁要靠近就会将其剥皮抽筋了似的。 那位方才被扇了一巴掌,不知姓甚名谁的郎君,在此时又气又恼: “你还好意思跟我们甩脸子,你闯进我家酒窖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自己摔个半死,我们不仅没将你扔出去自生自灭,还给你好好救治,废了五日功夫才将你救回。你倒好,一醒来就是这般态度,你好意思吗?” 闻及此言,一向刚硬的亓辛,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她稍稍卸下了些许防备,毫无诚意地道:“承蒙搭救。” 第4章 显然,她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郑七也不再言语,只是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 半晌,郑七缓缓开口:“姑娘重伤未愈,可在此暂居调养。” 闻言,亓辛暗自思量,这二人看起来对自己并无敌意,瞧上去又并非等闲,在此宁北边陲农家,不仅可以休养生息,说不定日后熟络起来,倒还可以套来些沈雩的下落,毕竟沈雩是在此宁北一役中,被传通敌,继而失踪的。 见她又陷入沉默,郑七轻声询问:“姑娘意下如何?” 亓辛顺水推舟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叫郑七,小八是我家弟,不知姑娘……”郑七望进她的眼眸,示以询问。 “不记得了。”亓辛故作颓然。 “看起来小八应是虚长你几岁,那这样吧,你日后便叫小九吧。”郑七眸中笑意更深,戏谑地凝望着她, 那还是刚把昏迷的亓辛从酒窖里捞出来的那夜,郑七浸在如纱般的月色中,静待着郑八把人扛回房中。 不料,一块檀木牌滑落到他脚边,郑七摩挲着其上熟悉的“霜降”二字,陷入无尽沉思。 半晌,他将这块檀木牌递给郑八。 郑八惊诧:“她身上搜出来的?” 郑七微微颔首。 郑八低声道:“属下这就去查。” 翌日卯时,微露沾衣,鸿雁留笺。 亓辛还是了无苏醒的迹象。 郑八戒备地张望了四周,而后打开了信笺,随即立刻将其烧成灰烬。他快步来到郑七身侧,附耳低语: “确定了,她就是嘉陵长公主,至于她的血丸之力——”郑八略微顿了顿,接着道:“霜降说她也估摸不清,只知长公主殿下这般优零血者,血丸之力应远胜于她。这也难怪,她那些伤这么难愈合。” 郑七长睫轻颤,在晨雾中隐去了神色,遂独自驱动着轮椅,靠近了无垠的田野。 芒种初至,亓辛在此村落已然有些时日了。 然,她心里常常泛起嘀咕,这郑七虽是抱恙,可未免有些太一无是处了。平日里哪怕是煎茶煮酒这些他力所能及的事,都要使唤他人,不是指使郑八,就是指使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般闲散,也不怕乏味。 郑八这厢煎好了茶汤,氤氲在雾气中,吩咐亓辛:“来,小九,去给阿七端过去。” 亓辛不情不愿地接了茶托,进了郑七的屋子。 郑七这时并未坐在他那形影不离的木质机械轮椅上,而是斜倚在靠着窗子的檀木软榻上,眼神略有些迷离,大抵是刚睡醒,还留有些未散去的惺忪感。 他还未来得及束冠,如瀑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身侧,窗外一束暖阳赶巧正攀上他的面颊,光影交错中,映得他比平日里还添了几分姿色。 亓辛抬高了声音:“郑七,茶来了。” “大清早的,叫魂啊——”郑七惊得从榻上弹起来,看清来人后,道: “嚯,小九啊,今儿个芒种,记得把我酒窖里的青梅酒煨上……” 未及话落,亓辛转身摔门而出,朝着地里的郑八走去。一路上,她心底暗诌: 郑七这厮还真是矫情,酒窖里美酒无数,可他偏就要依那食谱,芒种了饮青梅酒,此前小满时要食桑葚,自己此前在宫里都未曾这般讲究。 亓辛望着郑八在田里辛勤的模样,倒是对这些往昔宫中从未见过的农具生出几分新鲜,随即自顾自研究了起来。 为了方便试验,亓辛将自己的衣袖裤脚都卷了起来。 烈日炙烤后,风里略有些黏腻,汗滴顺着桃腮滑向锁骨,她雪肤如脂,杏眼低垂,侧头时,流畅的下颌愈加分明。 来梗上欲寻郑八的郑七恰巧看见了这一幕,随即侧目过来,玩味地看着她。 亓辛蹭落颈间的汗迹,发现了来人,没好气儿地道: “稀客啊,您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居然会光顾田里?” “鄙人这不,腿疾,心有余而力不足。”郑七温和地应着。 亓辛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朝前走,身后却突然传来郑八的惊呼:“小九,快闪开!” 她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一条黑蛇正冲着她袭来。 她估摸着这蛇大抵是有毒,不如就势试试这血丸,自己残命一条,若是能摸清些血丸的路数,倒也不亏。 她遂静静地停在原处,闭眼迎接着痛楚。 半晌,那想象中的痛感还是没有出现。她疑惑地张望着四周,这才发觉一个箭矢一般的竹节正死死地钉在那蛇的七寸。 亓辛瞥向那竹箭飞来的方向,望见远处的郑七正保持着持弓的姿势,不知何时左手多了一把竹子编就的弯弓。 她怎么也没料到,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病患,会有这般本事。 亓辛快步来到郑七身旁,谨慎道:“你……是不是学过射术?” “某人现在愿意理我了?”郑七仍是风度翩翩地端坐于轮椅上,只是面儿上添了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亓辛压抑着想要掐上他脖颈的冲动,逼视着他。 见她不语,郑七温声应道:“嗯,早年幸得师父相授。” 亓辛诧异:“你还有师父?可否引荐一下?” “想学?”郑七轻轻问着,亮莹莹的荔枝眼弯成了月牙。 “嗯。”亓辛瞧着他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地哼了一声。 “师父随先帝南征北伐,不料在一场战役中,为护先帝而殒命了。”郑七说着说着,有些黯然: “不过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也算是为师父传承射术,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亓辛默不作声地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后,淡淡道:“有劳。” 见她并无异议,郑七接着道:“那走吧,先带你去镇上购置一副趁手的弓箭”。 亓辛从未逛过民间街市,一时眼花缭乱,镖局、票号、糖果铺子……最终在一家话本铺子前停下,其靠外的摊位上分明呈放着一摞《靖国公异闻录》,她刚拿起来,便听到隔壁酒坊有几个声音粗犷的男子在谈论着沈雩。 她贴墙侧望过去,瞧见了几个胡子拉碴的壮汉: “你说什么,沈雩那厮还活着?他怎么有脸?” “谁说不是呢,听闻他临阵叛降那谄媚样,真是有辱老国公家门楣!” “啧啧,鬼知道他那早年的军功是不是冒名顶替。” …… 亓辛再也听不下去了,临行前母后便一再言明,如若时机尚可,倒可去寻靖国公沈雩,毕竟在其威名显赫之际,甘愿多年镇守宁北,她不相信,这样一个少年将才,会临阵舍下袍泽,通敌图存。 随即,她抄起掌柜手旁的剪子便冲了出去,转眼已经抵在一条大汉的眼皮上。 桌上其余几人立马暴起,喝道:“你干什么?” 亓辛毫无惧色,手下加重了力道:“诸位最好是能拿出些证据,不然就是以讹传讹。我瞧着诸位这眼睛也跟摆设似的,不如,让我来帮帮你们啊!” 眼瞅着就要见血,一旁的郑七赶忙和气地打起圆场:“抱歉,舍妹癔症,扰了诸 位兴致,在下这就将她领回,还望诸位高抬贵手。” 那几位彪悍瞅着这一病一残,倒也不好追究什么,啐了几口便散了。 “小九,你这性子……”郑七愀然,这才发现她手里的那册《靖国公异闻录》,随即打趣道,“小九这是,暗慕靖国公沈雩?听不得他一点不是?” 一路上,亓辛一言不发,静静思忖着: 若不是郑七打断,刚才她指不定就能诈出些沈雩的下落了,虽说也不一定是准确消息,倒也胜过毫无头绪。 亓辛灵光一闪,不知忆起了什么,沉声道:“你倒也属边陲农户,靖国公沈雩的事,你怎么看?” 郑七眼底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平和地笑着: “小丫头啊,莫要太沉迷于那些话本奇谭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国事,岂是我们这种小农小户能肆意揣度的?” 闻言,亓辛面色有些不虞起来: 这就,线索断了? 是夜,暗云低垂,骤雨将泻。 院门被人急促地叩响。 郑八将院门开了一条缝,这才发觉,一众贼人正挤在院外,连同他们的面颊和坐骑上都带着铁质防护。 贼首在面具后冷厉地张口:“无意叨扰,阁下只须交出画上这女子,自可安然无虞。” 亓辛扒在门缝分明瞧见,画上那女子—— 正是和亲时珠冠霞帔的自己。 而此时,郑八正用余光向这边瞥着。 她飞速抽了一旁的麻绳,在阴影处,勒上了郑七的脖颈。 作者有话说: ---------------------- 花絮—— 郑八:啧啧,小九不知道我是谁[坏笑] 亓辛:嘻嘻,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墨镜] 郑七:[吃瓜] 第4章 惊变 第5章 郑八弱不禁风地靠在门侧,夹着嗓子哀求:“这位官爷,您真是折煞小的,小人就是一普通农户,家中尚有一兄长身患腿疾须得照料,怎敢包藏祸心?” 那贼首面具上黑洞洞的双眼处闪了闪,瞥见了门缝中轮椅踏板伤的一角青衫,思量片刻,阴沉沉地道: “谅你也不敢有这般狗胆!” 接着他压低声音发号施令:“主子等不及了,先撤,趁今晚将这一带排查干净,以免夜长梦多!” 郑八闻言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叩拜:“多谢官爷,官爷慢走。” 那贼首掉转马头,阴森的尾句仍在风中摇曳: “莫要以为万事大吉,如若让我发现你耍什么花样,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贼众远去,现下三人仍旧面面相觑。 静默中,亓辛总觉自己身份怕是已经暴露了,现今自己手里有郑七这个病体孱弱的家伙为质,郑八即便看上去会些功夫,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自己刚被废了轻功,又不知这郑八功夫有几成,身前又有个箭术颇佳的郑七,她只觉芒刺在背。 不如自己趁此良机,挟着郑七,近身郑八,伺机一簪子刺进他胸膛,而后就着这麻绳解决了郑七。 方才僵持良久,郑七脖颈儿已然被勒出了些许血印,亓辛望着郑八担忧的神情,觉着自己的胜算应是多了几成。 四下黑寂,云匿月色。 不知是夜风还是鸟兽,震得小院某处沙沙作响。 郑七阔袖下的指节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那般响动竟像是从未出现过似的,再也体察不到了。 亓辛晃了晃神,她本就神经高度紧张,虽是察觉似乎周围有所异动,但也只觉是风声鹤唳。 “小九啊,你这,又是何意?” 终究是郑七这般茶韵温沉的嗓音打破了这僵局。 亓辛缄口不言,等待着他的下文。 “哎,小九小九,行了行了奥。今儿这破天,连点儿月光都渗不下来,那破画上面是谁都看不清楚。难不成,小九这是瞧得真切了,觉着,是你仇家寻来了?”郑八抢先接道,并暗地里,朝着亓辛和郑七那边靠近。 “没看清楚?郑八哥哥惯会些唬人的本事,我怎知你未诓骗于我?”亓辛不敢松懈半分,回怼着郑八的说辞。 “你个——”郑八微蕴了些许怒意,还未发作,就被郑七打断: “小八!” 郑八无视着继续道: “得!白眼狼儿又附身了,脑回路与那晟河九曲十八弯有一拼,不知道想些什么。我们真要有心害你,早就趁你昏迷动手了。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即便刚才那人真是来寻你的,我们也一样会护着你,你矫情个什么劲儿?” “小八,够了!”郑七这本是厉声喝止的语气,许是由于气血不足,传到亓辛耳朵里,倒像是被柔羽轻拂般温软。 亓辛猛然惊觉,自己近日确实杀意过重了,当初逃命时,就被那女主顾看出了血丸发作后的赤色瞳纹。她再这样轻动杀念,就算无人费心搜查,也迟早暴露身份。 那时,哪怕是大晟皇族,怕也容不下自己。 自己这般需要沈雩,不就是为了当年真相? 她需要沈雩的靖国军,虽然,还不知道沈雩是否仍愿——为了晟国…… 哪怕连母后都护不住自己,哪怕自己只是一个成日因着些小错处,就要被幽禁于冷宫的不受宠的公主。 哪怕父皇、族人就这般毫不迟疑地弃了自己。 可晟国,毕竟是自己的故土。 他月国,又怎可染指? 郑七郑八毕竟是大晟子民,既是他们数次能救自己于危困,倒也能证明,这里应该暂时安全。来追查自己的人身份不明,又来势汹汹,自己假使游荡于外,兴许反而徒生祸端。 郑七——貌似前些日才成了自己箭术师父,哪怕如今成了与虎谋皮,也应讨得些好处才是。 亓辛想定,骤然收手,佯带些哭腔道:“是小九杯弓蛇影,对不住二位,见谅!” 郑七闻言,抬手平了平眉眼,略带着倦意开口:“小九明白就好,莫要再像集市上以及今夜这般冲动了。此前变故,怕是无暇再挑选弯弓,我屋里倒还存着些材料,近日居家,给你制一把趁手的,可好?” “那小九便先谢过师父了。” 这些时日,郑七那屋还真是呕哑嘲哳、尘土飞扬的,没几天,竟是真赶制出了一把弯弓。 其形也,华而不奢,韧而不柔。 亓辛望其形制,只觉似曾相识,可又忆不起见于何处。 郑七虽是残弱不堪大任,教起徒儿来无法亲力亲为,但倒是有当师父的觉悟,晨昏定省皆促着亓辛练习: “肩,肩,肩——斜了。” “视线与箭尖平直。” “小九啊,这发力点,又错了!” …… 亓辛虽说是苦不堪言,可自己这箭术倒是日渐起色。 这些时日,似是平静许多,可亓辛还是不敢轻安于这闲云野鹤的虚象,她成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是日,夕阳残照,霞光晕散,郑七说是要和郑八外出采买,夜里估摸着就留宿镇上客栈了,让她闩好院门房门,自行歇息即可。 她本就承了二人不少恩,也渐渐将这一隅农家的看作自己暂时的安身之所。 这宁北边陲,本就隐着节节暗涌,虽是有郑八相护,可师父毕竟腿脚不便,她心里止不住地念起他。如若自己当初赖着师父带上她,总也好过这般未知的等待。 夜深入髓,二人果真仍未归家。 屋外,飞禽的啼叫声异常凄厉,亓辛有些惴惴不安。 与此同时,不远处倏然暴起了一片骚乱——哭喊声、叫骂声、兵戈声、马蹄声……混着滂沱砸下的雨水,震人心魄,扰乱了近些时日这虚幻般的安宁。 眼瞅着,那声音就要蔓延过来。 亓辛侧卧着,攥紧了前襟。 而此时,那个此前郑七常带亓辛光顾的酒坊,却灯火通明。 最里侧的厢房内,有着一立一坐,两道身影。 “月国那赫联烛忍不住了?”郑八低声道。 “不像,大抵不止一波人,是有人想探咱们的底儿,兄弟们兴许要藏不住了!”郑七应声的同时,已然灵巧地从木质机械轮椅上起身。 虽像是重病初愈,步履间轻飘飘的,但其动作倒是丝毫不迟疑。 他三步并 作两步地向墙边的挂画探去。 就这样一个也不是什么名作的装饰挂画后,居然有个暗格,嵌入了墙体,不将它推进去,它也就能与周围墙面融于一色,谁能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个机关。 郑七掌下蓄力,将这一掌大小的四方墙体部分向后推了几寸,形成一个“凹”状,一个古铜色机关映入眼帘。 这机关倒与传闻中的“鳖”有几分相似,不知道郑七左右交替转动了几下,对上了哪个卡槽。 “咔嗒——” 一道尘封已久的暗门应声打开。 眼前赫然是一把差不多与成年男子等高,气贯长虹的檀木弯弓。 那弯弓的整体弓身倒没什么过多的修饰,只是那磨光的表面在月光下泛着些亮色。弓尾部不起眼的角落,刻着“破烽”两个小字,却被磨损得看不太清了。 郑七一腿破开停置在正中央木棺上的棺材板,取出那副云雷纹瘊子甲,顺带撬开侧板暗格,取出一块烫金令牌—— 上面刻着一个篆体的“靖”字。 窗外骤起的西风灌进里屋,扬起他卷云刺绣的外袍,他抓着后领褪下那碍事玩意儿,随手一掷,三两下扣好战甲,俨然一副肃杀的气息。 郑八倒拎着雌雄双股剑,见此情状,稍欠了欠身,握着双剑柄歪头确认: “七爷,按原计划吗?还是?” 郑七琥珀色的眸子动了动,敛声道:“祸水东引,瓮中捉鳖。” 郑八:“属下明白。” “至于嘉陵殿下——”郑七微顿了一瞬,“终究须得安然送回宫里去的。护好她,等着我来。” 郑八敬重地应声道:“属下领命。” 郑七转身背起箭囊,提起破烽弓,牵过赤兔,卷着风离开了。 农户小院中。 亓辛悄然起身,提起郑七送她的弯弓,背起箭囊,透过窗缝向外望去。 她还未站定,院门就被外力粗暴地砸开了。 一众身着夜行装的刺客蜂拥地闯进来,连同他们的面颊都罩着黑纱。 为首的那位气定神闲地开口,语调中竟有着几分调笑: “久违了,嘉陵长公主殿下。” 亓辛握着弓柄的手心冒着冷汗: 这人认得我? 这声音不是赫联烛,语气也不像是他的人。 这到底是谁? “本公主和阁下,怕不是什么能叙旧的关系吧。”亓辛冷哼。 第6章 那位仿佛也不打算靠近,虚与委蛇中,亓辛琢磨着寻觅一个时机,兴许能一箭封喉。 “公主殿下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您就好。您只要交出沈雩,我们立马撤离,绝不为难您。” 亓辛好生奇怪,那位谈判的语气,居然戏谑中带着点儿——恭敬。 甚至,不是来寻自己的。 这,大抵与几日前的铁面军不是一波人。 哦?他们竟也寻沈雩? 沈雩就在这一带? 甚至仍让人忌惮到派人刺杀? 近在咫尺,自己却苦寻无果,莫不是—— 灯下黑? 亓辛泰然自若:“阁下知晓本公主身在此处,却是来寻一个已死的降将,真是好生有趣!” 与此同时,她手指偷摸抽了支箭出来,隐在暗处,搭在弓上。 话音未落,箭矢离弦后陡然冲出,可惜只是在那位的侧颈上,微微擦破了点皮儿。 “以卵击石!”那位飞身而来,逼近亓辛身侧。 亓辛本欲再射一箭,可那位恰一掌劈下来,打落了她右手的羽箭。随即,她持弓的左手狠戾地将弓弦划向他咽喉—— 作者有话说: ---------------------- ps—— 郑七:笨蛋小九还没猜出来我是谁呢? 亓辛:闭嘴吧你! 第5章 剖白 然而,那位以毫厘之差侧身躲过,同时在她侧肩重重地还了一掌。 她被甩飞在外院的地上,落地时,她感觉自己里面的肩胛骨估计已经碎了。 那位活动了下手腕,阴笑着:“啧啧,真是小瞧了殿下。不过可惜,连血丸这样的好东西都不会用,活该至此!” 紧接着,他走过来掐上亓辛的脖颈:“虽然有点舍不得,可你太碍事儿了。一个公主而已,死了就死了吧。” 亓辛只觉自己喉间的空气愈来愈稀薄,她目眦尽裂,几欲失声。 她,怎么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可是,那无助的窒息感愈加浓烈,她本在挣扎扑腾的拳脚都渐渐软了下来。 她脑海回光返照般地变幻着画面,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大漠孤烟,竟皆是这些时日与郑七郑八在这一方农家小院玩闹的景象。 末了,停留于郑七那皎皎邃凝的琥珀眸色中…… 她不甘心! 与此同时,亓辛体内那般熟悉的炙烤感,顺着全身血脉,自足底倒流回至脑中。 她顿觉失神,双手竟奇迹般地抬起,使出洪荒之力扼住自己身上之人的咽喉。 那位始料未及,被她烙铁般的掌心激得弹跳起来,在不远处惊疑地瞪着她。 氧气夹杂着腥味一股脑涌入喉间,亓辛枯木逢春地剧烈呛咳,乌血渗进了石缝,融入泥泞,四下晕散开来,洇出了一片痕迹,似是朵开得正盛的曼珠沙华。 她一口气还未顺平,就被那位眼疾手快地再次扼住了颈部,同时,被掩住了口鼻,阻断了方才的大口喘息。 凭什么,她拼死反抗,到头来,还是这般结局! 她不认! 下一刻,那位钳制着亓辛脖颈的小臂,被来人裹着劲风,自肘部震碎了臂骨,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而他的脑袋,被一把细如竹签的利刃自脑门儿而入。 这般,硬生生地被扎穿了。 亓辛匍匐在地上,随之汗颜。 而后,她被来人轻柔地从地上捞起来,拢在怀里,避免了抽剑时被溅上那位喷射四溅的血。 “手提垂星刃,腰缠软月剑,雌雄为双股,来去影无踪。” 那群乌泱泱的刺客中,有人认出了这来人:“你是,你是——” 一语未了,薄刃封喉。 刺客们群龙无首,正是慌乱之时,来人半拢着亓辛跃上了刺客的快马,在前赴后继倒地的尸骸中,朝镇外呼啸而去。 他半刻都不敢停歇,直至进入了一片绿意盎然的竹林,速度才渐渐缓下来。 方才在马背上过于颠簸,亓辛的手一直勒紧了那人的后腰,以免滚落。 一路无言。 那人全程都带着瘊子面甲,只留灼热的呼吸时有时无地拂过她耳后。 亓辛依稀记得,她十二三岁时,有次偷溜进晟都昭文阁的暗室,阅览的几部密辛中就有着对瘊子甲的图文描述: “自晟天黎年起,瘊子甲概以冷锻成之,以达柔薄而韧之方境,宁北诸役,屡试不爽。” 可其确为稀品,因着造价不菲,难以遍及晟国各部。 亓辛就着那人半拢的姿势,才勉强微直起身子,她兀自一笑,倒吸了口凉气: “你们这般煞费心机地救我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濒死之人,图什么?” 那人仍旧未吱声。 亓辛自嘲地哼笑了两声,继而直截了当地点破了那人身份: “郑八哥哥,你到底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那人犹豫片刻,拆掉了自己的面甲,挂在马侧,露出了郑八那当初极具违和感的锐利眉眼: “这帮刺客本不欲取你性命,你又何必如此周旋,抽身之道,贵于务实。” “你们知道,你们早就知道,你们一直以来都知道,”亓辛语调愈来愈失控,再也忍不住道,“你不是普通农户吧,正经差事是什么?” 郑八摇了摇头,别扭地摆出了一副任人宰割的神情,无可奈何地自报起家门: “臣,执掌宁北‘步跋子’轻步兵营,是为靖国军地脉统领。” 宁北?靖国军? 这般沾亲带故的。 亓辛朝思暮想,却从未料到,真就应了这“灯下黑”的诅咒。 是了,密辛有载: “宁北大营,属靖国军驻扎要地,临河而成,规制俨然。三脉分营,各有专长。地脉轻步兵,人称‘步跋子’;水脉重舰兵,人称‘水魑子’;风脉骑兵,人称‘铁鹞子’。相伴相生,唯沈公令。” 只是具体这 宁北三大营分别有谁统属,倒未细说。 细细想来,郑八成日里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而郑七却是雍容华贵、行动不便,这二位属实与什么气度凛凛的将帅,搭不上边。 二人从未刻意向自己隐瞒过身份,终究是自己蠢笨,怨不得他人。 可她这话说出来,就带着一腔子不满了。仿佛不挤兑上几句,都对不住她苦心孤诣寻觅沈雩所损耗的时日。 “嘶,诸位倒还挺有能耐,自己的烂摊子都未收拾干净,竟仍有心思多管闲事。”亓辛嘲弄完,却是隐生忧思。 郑七在靖国军中又是何等身份?他带着那个糟心的腿疾,也能统御的了千军万马? 真是奇也怪哉! 亓辛从鼻孔中哼出两道冷气,漠不关心地道:“郑七呢?” 郑八不假思索地说:“殿下不必多虑,七爷他自有安排。” 亓辛大惊失色,语调不自觉地扬起:“什么?你叫我什么?” “嘉陵长公主殿下金安,近些时日,臣等诸多冒犯,实属无奈之举,现此地已入乱局,殿下莫要四处走动为妙。” 郑八一反常态,语气显然谦恭了不少。 “哪家公主会有此闲暇亲临这破地儿?真是莫名其妙。”亓辛气性上来了,挣扎着要下马。 郑八也顾不得礼仪尊卑了,狠劲勒住她的腰,好言好语道:“殿下瞳中赤纹尚未尽褪,这……” “你!”亓辛打断他,虚掩住自己的双眼,“靖国军这手眼通天的本事,我今日算是见得了。不必佯装方才知晓,你们早就察觉了吧?” 郑八叹了口气,缓了缓道:“无意欺瞒,是——初见时便知个大概。” “为何?”亓辛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臣不才,久病成医,本就可探出殿下血丸之力。加之,殿下身上那块木牌——”郑八有些欲言又止。 亓辛即刻反应过来,反问道:“她叫霜降?是你们的人?” “嗯。”郑八草草应了声。 “所以,郑八——就是你的真名?你又怎么叫他七爷?” “真名。方便行事。”郑八一答对应着一问,简直是惜字如金。 “不怕被认出?” 刚出口,亓辛就觉着好生多余,既然密辛未载,能有几人知晓三脉统领真正姓甚名谁,怕只是诨称颇丰,以讹传讹,倒也就约定俗成下来了。 “臣确本布衣,幸得沈帅收留,至于名讳,倒真是无人在意。” 郑八情绪上没什么起伏,似是形容一日三餐一般稀松平常,也就是提及“沈帅”之时,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眸亮了一瞬。 “那倒真是奇了,你们明知我苦寻沈雩,相处数月,为何不说?”亓辛黯然。 “殿下也说了,臣等身负污名,能得殿下明察秋毫,本就不易,可若使臣等身份引得殿下再入危局,可就万死难安了。” 亓辛柳眉一扬,遂苦笑道:“郑八哥哥,你就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第7章 郑八仿佛置若罔闻,兀自道:“殿下见谅,如今护送殿下至安虞之处才是首当其冲的要事。” 亓辛唇角原本挂着的残笑也消失殆尽,面上渐渐冷了下来,道: “呵,如此说来,那本公主的去处,又怎容他人置喙?” 郑八见她动了真格,也只得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还请殿下莫要为难臣。” 亓辛熟视无睹,转而旁敲侧击地问:“那依你之言,你们就是因这频繁的刺杀迫而隐匿的吗?” “倒也不全由着那缘故,此事,说来话长。”郑八眸色不定,听上去,这语气倒似有叹谓之意。 亓辛不解,郑七郑八这二人,一直以来,待自己确实不错。可就在她到来以前,这村落本就似是桃源般的稀罕地儿了,物资充盈,万象井然,他们这般大费周章地在这里扎根,不像是流离间仓促所得。 再者,自己此次算是遇到了,想必平日里的刺杀更是络绎不绝。此前均未走漏半点风声,现下又为何莫名暴露? 亓辛一头乱麻,死死盯着郑八,追问道:“那当年真相是什么?沈雩有没有降?” “大帅……”郑八沉默半晌,似是在琢磨措辞: “确是降了——不过是诈降。此事,真真是说来话长。人心本就难测,何况是帝王。圣上本就疑心大帅功高盖主,又遭奸佞小人离间,派了影都卫暗中要把终战告捷的大帅押解回京,不从便就地斩杀。时宁北之地污蔑之言方起,百姓中不知为何混入了月国的人,大帅恐连累整个靖国军被围剿,这才假意归降。” “所以,顺带救了霜降?”亓辛顺道问。 “非也,是霜降救了大帅。”郑八纠正道: “霜降本是个孤女,幼时受过老国公的救济粮,在大帅遇难时,她已成为那批女奴中,唯一的血丸融合幸存者,也就是她,以五成血丸之力,暗中救出大帅。可她自己,是被一个已成气候的贩卖组织拐到这里的。” 亓辛有些了然,覆巢之下无完卵,晟国内部果然不简单,沈雩假意归降估摸着也是要探查什么…… “霜降她,还好吗?我从月国逃离之时,她有相助于我,大抵,应是暴露了。”亓辛略带着些惋惜。 “劳烦殿下记挂。”郑八扯住缰绳,笑了起来: “霜降她,精通医、毒、蛊,又可熔于一炉,已是逢凶化吉。她本就是一直为臣等收集血丸情报,研制破解之法。没成想,月国那位太子连长公主殿下您都敢动。容臣多嘴一句,血丸之力非同小可,您已然为优零血者,因得各路势力觊觎,殿下还须自己多加留神,早些回宫保全自身。” “郑统领,你既都这么说了,该不会觉得,现在的晟都还容得下我吧?” 她的确是不想走,毕竟一切才刚有眉目,现在离开,无疑只会再次困于宫闱。 郑八心平气和地说:“圣上虽说是皇嗣绵延,可殿下毕竟是嫡亲的长公主,与我等这些外臣,自是不同。” 自是不同? 亓辛本不欲就此事与他过多辩驳,可听得他这番言论,只觉讽刺至极—— 和亲前夜,于冷宫之中,她在自己丝帕上亲题的血词,仿若仍在眼前: 诉衷情枉此征 胡天霜重掩孤城,铁骑裂寒旌。 忍将凤辇轻掷,笛残月祭营。 血未烬,覆难收,弦空鸣。 怎叹此生?想落天外,独赴苍鹰。 作者有话说: ---------------------- ps—— 郑八:哇哇哇,七爷你造的孽,怎么要人家来扛啊,你什么时候出来? 郑七:乖,再坚持一下![坏笑] 另—— 本人不才,颇爱吟诗作赋,文中诗词典籍,若未表明引用,则为效仿先贤之畅怀所作,原创简陋,望诸君多多担待! 第6章 破局 “莫要再说了,我不回宫!” 亓辛挣扎着,趁郑八不备,摔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向着竹林深处去。 世人皆慕她这身血脉,殊不知,她最想割舍的,就是“嘉陵长公主”这虚妄的空名。 密竹丛生,这样的高头大马不便再穿行,郑八随即也下了马,卸下马鞍旁挂着的弯弓与箭囊,别在腰间,跟了上去,企图喝止: “殿下,莫要再任性了。” 亓辛一根筋地向前冲着,眼见着就要到竹林尽头,却隐约看见了几团黑黢黢的东西。 那是什么?假山吗?石像吗?还是什么? 总不能是猛兽吧。 就快被郑八追上了,怎么办? 她犹疑之际,那群黢黑之物竟动了动,爽朗穿透的声音继而响起: “嘉陵长公主殿下好大的面子!本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亓辛旋即止步,嵌在竹林边缘,定定地注视着来人,她攥着竹子的指节青筋暴起。 见她不动,那声源之处继续道:“去,把咱大月的太子妃给本王请回来。” 几个黑点在她眼前不断放大,她的第一念头就是逃,可这荒郊僻壤,除了这片竹林稍有遮挡外,其余各处广袤无垠,她带着一身劫后瘀伤,还藏得到哪里去。 他们是谁? 月国人? 赫连烛发现了? 不对,他不会自称“本王” 她知道自己 别无他选,理应先逃掉再说,不管能逃到哪里,能拖一时是一时,可这双足,却像是灌注了千斤沙砾般,挪动不得半步。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亓辛看清楚了,他们是从头到脚都附着着寒铁重甲,许是年久失修,各处布满了划痕、凹痕、锈痕,便衬得整体愈加黯淡,远望去,才会显得黢黑一片。 这般瞧着,倒不像是哪族精锐,更像是怏兵残将。 只是,经了方才一番死里逃生,自己连还算尖锐些的发饰都不知掉在何处了,现下,自己手无寸铁,着实无可奈何。 靠近的几人即将碰到亓辛素肩之际,一条软趴趴的的薄刃甩了过来,电光火石间,靠近的几人悉数被撂倒,喉间纷纷留下了一道微如蝉丝的血痕。 亓辛被来人扯着手腕带入怀中,甲上的暗扣磕得她鼻尖生疼。 她垂眼瞥见那已然浸上了血的薄刃,脑中回想起之前那帮刺客惊恐的描述: 手提垂星刃,腰缠软月剑…… 垂星刃、软月剑? 这俩,应是郑八用的最为趁手的武器了吧。 除了现下这个像个蠕虫般毫无筋骨的铁片,此前是不是还有个,跟个竹签似的玩意儿。 它们明明瞧起来其貌不扬的,竟是有这般威力! 方才那个自称“本王”的人,见此情状,愤然率大部队劈竹而来,须臾之间,便将二人四周的翠竹砍去大半,携随从围住二人。 他翻身下马,令随从在原地牵住缰绳,靠近了些,好整以暇地望着二人: “久仰了,郑统领!” “哦,是吗?六王子阁下这些年来可曾安好?”郑八保持着一手回护着亓辛,一手持刃蓄势待发的姿势,笑望着对面。 “拜郑统领和你家沈帅所赐,扣下了我二哥的太子妃,扰我大月上下都不得安宁。贵国也算是礼仪之邦,既已有和亲之盟,哪有再将和亲公主领会的道理?”赫联烬理直气壮地叫嚷着: “我大月自是遵信守约之辈,贵国此般行径与那倒行逆施的凶煞狂徒有何分别?还请郑统领将太子妃归还于我们,否则,休怪我们翻脸无情了。” 郑八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六王子阁下可惯会颠倒黑白,且不说尊兄是如何待我们长公主殿下的,现今六王子阁下这般猴急,怕也是为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吧。” 亓辛大抵听出对面这人是谁了—— 月国六王子赫联烬,那个月国最小的王子,虽与他二哥太子赫联烛,皆为月王的王后所出,可由于是月王近于暮年所得,便受尽偏爱。 比起赫联烛,他虽是没什么真本事,可惯会耍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加之自小嚣张跋扈,从未将赫联烛放在眼里过,甚至,近些年来还萌生了弑兄夺位的念头,只可惜,一直没能得逞。 亓辛此前在昭文阁密辛中见过他的记载,可惜只是观过画像,在月国却未曾谋面,以至于方才一时半会没认出来。 被赫联烛锁在合欢殿的之时,亓辛便就听得些风声,这位六王子是想窃取自己这成功的优零血者试验成果。不过好生奇怪,以赫联烛的手段,一时尚未寻着自己,这草包六王子又从何知晓? 这头,赫联烬被戳到要处,虽是怒不可遏,还是狐疑地四处张望着,总觉郑八留有后手。 赫联烛好不容易成功研制了亓辛这个优零血者,却无法与之共鸣,便无法彻底施展傀儡之术,以将血丸之力发挥到极致。这次终于让他赫联烬逮到机会,只要能与优零血者共鸣,别说一个两个血余人,哪怕是再生血丸,或是再造优零血者,亦或是形成血余人大军,怕也不在话下。 第8章 月国处于东部荒漠,除了晟月交境带那条河流,本土境内却是水源匮乏。 这些年来,北边的北燕国和他们势均力敌,南部的滇汐国又与他们有玉山相阻,加之滇汐国早与其西边的南齐国早就抱团取暖。 相较之下,本就尚文轻武的晟国,更为唾手可得一些。 如若不是一直有那老靖国公坐镇宁北,自己怎会屡战屡败。 那老东西可算是没了,可又来了个这沈雩。到底还是个世家子弟,有几番功勋又如何,还不是落下个满身污名、双腿被废的下场,快哉快哉! 现下,自己这二王兄兢兢业业,为他人作了嫁衣裳,还被蒙在鼓里呢。这沈家余下不多的靖国军估摸着也只是忠心追随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 既然赫联烛都能为了子孙万民的福祉开疆拓土,凭什么他赫联烬作不得? 为人臣子倒不如翻云覆雨,夺了那位置。 他赫联烬才是真命王储,父王的基业也应由他来发扬。 他要受千民垂拜,万朝敬仰! 赫联烬再也按耐不住,想着自己到底人多势众,应是胜券在握,随即怒吼着冲向二人。 郑八一把拽下方才别于腰间的弯弓和箭囊,扔进亓辛怀里道: “殿下这准头,是时候该验验了!” 而后,他自己直接迎了上去,将包围圈破出一个缺口,将赫联烬往亓辛的反方向引。 亓辛瞅准时机,搭箭上弦,“嗖”得一声射穿了此前牵马随从的太阳穴,三步并作两步,从缺口溜出。 那马受惊,在赫联烬的随从中毫无方向感地横冲直撞起来。 亓辛趁乱爬上了一旁的乱石,吹了声口哨,那马像是得到什么指引般,直直地冲着她奔来。 她在乱石上借力一跃,翻上了行进中的马背。 仓促间,她瞥见郑八正孤身一人与赫联烬及其手下缠斗着,略有趋于下风之势。 她想都没想,即刻勒紧了缰绳,停下那马奔逃的步伐。 郑七郑八从未在危难时抛下自己,哪怕是孤立无援之时,也要为自己博得一丝生机,自己不能就这样丢下郑八不管。 亓辛抬起箭尖,瞄准了赫联烬的头。 无奈,赫联烬和郑八离得太近,兵戈相接中,又不停地换着方位,她毕竟初习箭术不久,这般情状,极有可能误伤了郑八。 她只好调转箭头,暂时解决了周围几个欲上前帮衬的随从。 可赫联烬的随从人数众多,又是前仆后继,不一会儿,她的箭囊就空了。 那边的赫联烬终于发觉亓辛的这些暗戳戳的进攻,应接不暇间,疯也似地下令:“快去,给本王先捉住太子妃!” 郑八这下才瞥见,亓辛已然立于马上,赶忙道: “殿下不必管臣,快些离开!” 与此同时,赫联烬的随从生怕她逃脱,一剑飞刺向了马腿,亓辛应声从马背上跌落。其余随从赶忙疾步抓过她的双臂,又再她膝弯儿处踹了两脚,压制着她跪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郑八虽是有心,可以一敌多,到底是分身乏术,眼瞅着也要力竭。 亓辛失去功夫后,身子本就弱了许多,加之血丸方才发作,接连险象环生,又持续在马背上颠簸,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动弹不得,缓缓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远处响起了战马冲天破日的嘶鸣,那渐近的阵阵马蹄声快要盖过了这里乱斗的喧嚣。 她自嘲地笑笑。 至于吗,就为了夺回她,在本就人数优势的境况下,还备了援军? 还是,赫联烛得到消息,也赶来抢她吧? 亦或是,她隐隐察觉,却又对此毫无头绪的某些隐在暗处的势力? 她思量间,只见数箭齐发,几支为正常尺寸二倍大小的巨型箭矢破风而来,在空中划出数道刺眼的白光,将一旁赫联烬的随从逐一钉死在乱石间。 郑八那边也被一众瘊子甲骑兵围住。 赫联烬停下手里动作,猝然回望,惊恐地对着那几支巨型箭矢喃喃自语: “破烽箭重现于世!破烽箭重现于世!这,这,这不可能!” 那巨型箭矢的箭头也是不同一般,乍看上去,像是一个顶上生出尖刺的水母,实际上,其内侧靠边也隐着一圈暗刺。 以至于,该箭一旦刺入人体内,就会使人血流如注,且因构造难以取出,即便不是刺入关键部位,也会使其因失血过多而亡。 一道声音顺着簌簌暮风从天际飘来,一个字不落地砸进穹下每个人的耳蜗: “六王子殿下这般不记教训,上赶着给在下将功赎罪的机会,真是,乐善好施呢!” 作者有话说: ---------------------- ps—— 亓辛:哎哎哎,我请问呢?怎么某人的出场披星戴月,我的出场就在那破地牢? 沈雩:天机不可泄露! 郑八:天机不可泄露! 作者:天机不可泄露! 亓辛:滚!都给我滚—— 第7章 沈雩 那声音,亓辛熟悉得紧,然语气,却不似从前般循循善诱,竟渗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疏离之感。 郑七——就是沈雩? 沈雩,沈雩,沈雩……她心底不知默念了多少遍。 那个自己起初爱答不理,而后成了自己师父,日夜相伴的人,是沈雩? 她不由得足底一软,方才挣脱束缚的身子,又堪堪栽了下去,迫切地朝声源处望去。 “郑七”单肩挎着巨弓,气定神闲地立在一微杂着赤色的高头大马上。他面容苍白,还是透着些许病色,然其琥珀眸色中,却再寻不出一丝慵散,而射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刀芒,缀上那唇角依旧含带着的笑,竟是生出几分妖艳之气来。 亓辛脑中嗡一下地炸开,樱唇被不可置信堪堪撑大,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他的腿—— 他驭得了马?他不是坐着轮椅在军营里游荡?他在装残? 有此疑问的,还有一旁已然被压制住的赫联烬,他尖叫着,那声音好似厉鬼的哀嚎: “你的腿不已经废掉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啊——” “郑七”显然懒得理会那边的闹剧,径直朝着已是懵然的亓辛走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与她对望一瞬,紧紧地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低喃: “小九受苦了,师父来接你回家——” 沈雩眉眼依旧,却好似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亓辛平日里见到的话本描述较多,但这毕竟属于民间杜撰,虚虚实实,不得全信,甚至是她自己认为可信度较高的昭文阁密辛都对其记载甚少,怪哉怪哉! 因而她对沈雩的主要认知都源自母后元皇后。 沈雩的生父老国公与晟德帝有着金兰之谊,也就是老国公儿时作太子伴读时与其许下的共守山河无恙的盟誓,让老国公甘愿着戎马半生。 沈雩幼时,老国公四处征战,无暇顾家。恰逢那时元皇后还未得子嗣,沈雩又生得讨喜,元皇后便怜其无依,将其接于宫中照拂。 沈雩年岁见长,性子愈发欢脱,元皇后恐其沾染世家子弟那般顽劣的脾性,便将其送入昭文阁修习过一段时日的诗书礼义、策论朝纲。沈雩聪颖绝代、过目不忘,深得圣心。 老国公本也不想让自己的独子如同自己般征戎一生,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便思量着,再过段时日,若沈雩真是这块读书的料,倒也可去秋闱试上一遭。大晟本就重文轻武,自己现今这般爵位,说是拿命换的,都不为过。 幼子何辜,不必再循着自己着老路。 然,沈雩接到父亲在边关的传信,让自己加紧温书,好在来年秋闱展露头角。 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自己沉闷时作的《烽起》呈给了晟德帝,元皇后无论何时都无法忘怀,年方十二的沈雩,便已然有这般气魄: 漠沙洗砺戍宁北, 孤烟四起唤儿郎。 怎叹父命今尚在, 身安一隅掩真章。 朝习漫卷暮观宴, 倥偬韶华泣琼浆。 唯愿圣听济民意, 即赴星辰定安邦。 此后,沈雩得到圣令,名正言顺地入了靖国军宁北大营,老国公始料未及,差点儿气厥过去。 可毕竟,沈雩这些年安于晟都,没经历过真正的塞外生活。 因而,老国公下令,既已入营,便再无靖国公世子沈雩,众将袍泽,皆须一视同仁。他想让沈雩尝尽军中辛楚,自请回都。 可沈雩硬生生地皆受了下来,且在日日操练中,逐渐上居军中翘楚。 他恃才放旷,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大计较前因后果,倒成日于沙场之上,莽着一股劲儿,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每每凯旋回营,都少不得老国公一顿数落,说他这般定不住气、胸无城府,迟早哪日折于沙场。 这话于数年之后,竟是一语成谶。 第9章 然,那是在老国公故去之后了。 而老国公的亡故,至今仍属一桩悬案。 忆那时,正逢晟国西部的西丹国来犯,大晟皇城军主帅暴毙,全军一盘散沙、人心涣散。远在宁北驻守的靖国军又抽动不得,只好将皇城军临阵换帅。 晟德帝谁也信不过,只得连夜飞鸽传书将老靖国公调回。毕竟,沈雩与靖国军已然磨合数年,自是熟悉,很难率陌生的军队迎未知之战,也就只有老靖国公,早年操练过皇城军一段时日,在其有新主帅上任之前,领其于南岭磨砺过一番。 领命后,老靖国公夜以继日地率皇城军赶赴西部战场…… 不日,便传来皇城军副帅挟质子凯旋,老国公不白牺牲的消息,竟,还是尸骨无存。 然,晟德帝并未深究,给老国公封了个忠烈的谥号,以塞悠悠众口,后接受了西丹国投诚送来的质子。 坊间传闻,晟德帝仰仗老国公征战多年,老国公于晟内的威望与日俱增,如今四海皆平,晟德帝正好借这小国的骚乱,一石二鸟,除掉老国公,借此收编其靖国军。 甚至还有人说,晟德帝本就与西丹王交好,此次不过一兔死狗烹的戏码。 沈雩悲痛欲绝、难以置信,私自赶回晟都,于宫墙之下质问老国公战死的缘由,可迎来的却是晟德帝就其擅离职守的追责,而后被囚于诏狱。 此间,元皇后于狱中几番相劝,终是令沈雩保住一命。 沈雩万念俱灰,自言罪孽深重,无言陈情,自请驻守宁北边疆,永不归都。 元皇后自是放心不下,时常传信于宁北。前期沈雩倒还会回信感念其儿时照拂、诏狱搭救之恩,而后,便失了音信。 余下的,便是亓辛于昭文阁密辛中得知的,沈雩重回宁北之后,建成的宁北靖国军三大分脉的只言片语,以及降月之论发酵后,晟国万民对其的唾弃。 以至于亓辛初见沈雩——郑七时,其大变的秉性,实在无法让她与母后记忆中信马由缰的沈雩勾连上半分。 母后总说,是大晟皇室有愧于沈家…… 其间种种,恍若隔世。 沈雩待亓辛的态度,早先于农户小院之中,郑八便问过,即便她是嘉陵长公主,救下就好了,何必还收留她,还教她射箭?大晟皇室如此薄情寡义,为什么他还要蹚那浑水? 他当时只言报还元皇后恩情——兴许,初时确是这般思量。 可这数月相处下来,沈雩却意外地发觉,亓辛居然不是养尊处优的深宫中人,也并未对于流言听之信之,倒是自有主见,甚至,义无反顾地相信他。 他心绪微漾,从多年的殚精竭虑中喘出一口气,生出一丝与她就此相伴农院的念头,自己许是孤寂了太久,现下唯愿平日里逗逗她,解解乏闷,以后之事以后再说。 然,他可能命里带煞,连老天都见不得他过好日子,阴翳的过往挥不去,惦念的人事留不下,他还没想好怎么以真实身份面对亓辛,事情就走到了这一步。 亓辛有些哭笑不得—— 令月国都闻风丧胆的沈大帅怎么会瘸了呢? 自己怎么就真被囫囵诓了去? 摆脱污名也好,追查血丸也罢,或是要干些其他什么事,沈雩他为何要这般设防,怎知自己认出他后不会为他正名呢? 就非得在这里卧薪尝胆,看着自己为了找他同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定是觉着自己高尚死了。 如此说来,近来每每遇袭,他大抵皆是心有定数,防患于未然了。 亓辛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一股热意涌进了眼眶。 这些时日,她屡入险境,血丸折磨、死里逃生,断骨抽筋,都未曾低头,可如今,与撕开“郑七”标签的沈雩重逢之时,她竟生出些想要落泪的冲动。 沈雩跪在地上半晌,瞧着她并未理会自己,抬眼便撞见了她这般模样。 他心底竟慌乱到生出几分无措。 过去,任何他吃瘪的时候,他皆会立即怼回去。 哪怕,是当初父亲无故战死,他拼 上性命,也要问个明白。而后居于宁北的年岁里,他似是洞悉了一些这世间扑朔的人事,把那些,往昔他所为之不屑的心眼子,也逐一地拾了起来。 然,他沈雩的字典里,却从未出现过“无措”二字。 他信奉落子无悔。无论何事,既已发生,与其白白忏悔,不如趁早想出解决之法。身于淤泥,却持守着清白的本心,已是不易,何须无端添及冗余的杂思。 可他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即使久困于幽冥,将自己伪装成阴冷的厉鬼,却难抑心底之共鸣,亲善之善,仇恶之恶,唯凭萤火微芒,澄混沌于曙光。 或许,连亓辛也不知,她自己便是那样的人。 沈雩直起上半身,瞥见了亓辛在郑八来之前,被刺客掐到命悬一线的勒痕。他颤抖着将手探向她脖颈间的瘀伤之处,那斑驳的青紫刺得他双目一痛。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拇指轻轻蹭了增她那里的肌肤,低声道:“很疼吗?” 亓辛反应过来,一把扯掉他虚垂在自己颈间的手,从贝齿间生硬地挤出几个字: “不劳靖国公挂心。” 她言罢,还死死地瞪着沈雩,似是要将他脑门盯出一个窟窿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沈雩兴怏怏地起身,暗自自嘲: 得,小丫头脾气又上来了,这一时半会儿恐是又哄不好了。 随即,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着赫联烬去了。自己这一腔怒怨,总得寻个下家撒出来才对。 赫联烬瞅见他靠近,疯狗一般的乱嚷,试图挣脱束缚。 沈雩斜睨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地开口:“六王子这些年来,怎么还是毫无半分长进呢,也难怪你二哥这太子之位坐得这般安稳。” 作者有话说: ---------------------- ps—— 六王子:嘶,我不会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吧? 沈雩:你说呢? 第8章 天诉 赫联烬方才还在狂吠,被郑八一拳捶在侧脸之后,倒是消停了不少。他啐出一口血沫,不死不休地道:“呸!就他也配和本王相提并论?” “嘶,瞧你这说的。”沈雩随性地摸了下弓身,笑眯眯地道: “难不成,月王这是老糊涂了?连你二哥都奈何不了我,怎么,还纵容你这个小兔崽子来送死呢?” 赫联烬被戳到痛处,疯癫一般地咆哮起来: “沈雩你个阴沟里的蛀虫,怎么还不去死?腿都被废掉了,居然还能再次站起来。真是不知道,赫联烛那个蠢货怎么做事的。” “这么说……”沈雩以指腹厚茧蹭着瘊子甲护腕,似笑非笑道: “你不会是听说我残废了,才亲自率你那乌合之众来除掉我,好让月王把太子之位给你吧。” “你放屁,就算你不瘸,本王也照样灭了你!”赫联烬强撑着最后的面子,失心疯般地怒吼起来。 “哦?”沈雩懒得正眼瞧他,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色方巾,拭着他那宏伟的破烽弓的同时,漫不经心地开口: “那这个,被俘五次被放五次,现下第六次被俘,跪在地上嗷嗷大叫的人,是谁啊?” 赫联烬叫也叫了,骂也骂了,可沈雩就像那滑溜的蛇,让他手忙脚乱一整也抓不住他七寸。 末了,赫联烬只得偏头啐出一口唾沫,扭曲阴暗地瞪视着他。 沈雩摸了摸下巴,瞧着他那张牙舞爪的惨样乐不可支,决定还是提点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几句: “本帅不妨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我靖国军岂是会被那一两句闲言碎语就撬动得了的。为了牵制你父王与你二王兄,在下不得不一直以轮椅出行,就是为了引你前来。可惜,你来得如此之慢,差了误了计划。记得下次争点儿气哦,早点来送死!” 言罢,沈雩飞身过来,将亓辛从地上揽着膝弯和背脊抱起,带着她稳稳地落于马背之上: “此前多有隐瞒,实为军情要急,还请殿下恕罪。而今还须留殿下在宁北大营委屈一段时日,等六王子的审讯尘埃落定,臣便亲自送你回晟都。” 不等亓辛反驳,沈雩双腿猛然发力,夹了一下马腹,马儿“呼”地向前奔去。 沈雩一路上搂紧了亓辛的腰,以防她摔下去。 亓辛不适地扭了扭身子,勉强隔开一小段距离道,带着刺讥嘲道: “靖国公好算计,为了洗脱污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沈雩不大适应重回这般生分的相处模式,随即倾身靠了靠,似有若无地蹭着她软茸茸的发顶,低沉地问道: “这就,不叫师父了?” 亓辛正欲回怼,可她身上能拿的出手的筹码,也就是长公主和优零血者的身份了,还都是令她作呕的东西,她索性沉默下来。 不过提及这茬,她不由想到自己那副弓箭为啥眼熟了,这不就是破烽弓与破烽箭的缩小版吗? 第10章 沈雩虽为武将,可比起郑八来,身子却单薄了许多。然他以这般重器引弓搭箭之时,却是轻松的很,也不知,是如何凝出这般气力的。 换上战甲的沈雩,与他化名“郑七”时,绫罗绸缎、玉冠银簪、秀指执盏的模样,大相径庭,饶是周身气韵都相悖。 固然,他那一眼万年的面相与往日倒无甚不同,可这周身浸满的杀伐之气已是将从前那人畜无害的矜贵样侵染得面目全非了。 今儿赫联烬闹出的这般动静,放于平日里,本不应有何差错。 他在月国,是个蜜罐儿里长大的小王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月王举阖国之力助他顺遂。 月王虽是野心不小,可就是纵着赫联烬占了月国最骁勇的兵力,哪怕赫联烬出征只是小有胜绩,即可得来标榜嘉奖。 而月国那位太子赫联烛,却空有太子之名,一切皆需自力更生,稍有不慎,便得来阵阵苛责。可正因如此,他才会苦心钻营,蛰伏数年才得来时机,让沈雩跌了一跤。 那场大战,怕也只有沈雩和他自己还有那位当事人知道,如若不是某种原因,即便是赫联烛筹谋多年,估计也赢不了。 可偏偏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沈雩那常人无及的求生之欲,对自己竟也可心狠如斯。这也致使,赫联烬兴高采烈地倾巢出动,欲抢先夺回亓辛这个优零血者,顺道给沈雩收尸,结果,把自己赔了进去。 沈雩瞧着亓辛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也不自找没趣了,踏着风尘,一路无阻地入了宁北靖国军大营。 这宁北大营与亓辛想象中的淘尽黄沙、波澜壮阔的景象很是不同,竟错落于苍翠层峦之中,若隐若现,自是易守难攻,也难怪当初与赫联烛一战,虽是遭受了重创,却仍得以保全。 沈雩带着她穿过这山重水复的秘境,复行数十里,豁然开朗。 军营到底不比农户小院,沈雩恐她在此多有不便,直接将其带去了自己的大帐,便离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个衣角秀着“靖”字的小卒给她端来了一些吃食,以金樽玉盘呈着,竟均是些此前她于农户小院之时,喜好的那些: 椰皮芋泥糕、茶油鸡、番茄鱼、酱汁洋芋……还有,青梅酿。 亓辛本就嗜酒,好些花果制成的清酿,尤以青梅酿为最,只是此前于宫中颇多受限,不便多饮,在农户小院之时,有了沈雩这样的同道中人,倒是得尽兴。 亓辛略有一丝动容。纵是沈雩欺瞒在先,自己确也未坦白过身份,往昔只知他身为“郑七”时,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现下看来,倒是果决寡言、清高自持。他怕是即便自觉理亏,却也难以宣之于口。 这番满桌珍馐的做派,倒像是作几分赔罪之意。 那小卒像是如获至宝,羡慕着慨叹: “不愧是长公主殿下亲临,引得大帅都能和颜些许,您都不知道,平日里大帅操练时,是什么铁面修罗的存在!” 亓辛自觉略过前半句,细细揣摩着沈雩在军中的形象。 思及深处,帐帘顶部悬垂的铜铃发出声声轻响。 亓辛随之猛然回头,瞅见了又换回那一身麻布粗衣的郑八,垂眸掩住快要溢出的失落,正经地伏 了一伏,道:“郑统领。” 郑八见状“扑通”一声跪下,赶忙接连应着: “受不起!受不起!” 郑八试探着抬起了头,瞅见她面对着此前大快朵颐的美味,有气无力地往嘴里送着,以及时不时看向帐帘,那望眼欲穿的模样,而后,径自起身,大大喇喇地坐在一旁,敞着腿看戏。 亓辛斜倚于桌侧,笑靥如花,随手理了下鬓发,一只手支着下巴,打量起郑八: “受不起?你俩此前唤我小九之时,不也挺顺口的吗?怎么,现在担心我被月国的人抢回去,耽搁你们洗白的进度吗?” 郑八闻言,满面菜色,方才的幸灾乐祸一扫而空: “殿下这般,可就是纯纯膈应人了。七爷这些年岁本就过的够苦的了,身心俱残,性情大变,我们这些做属下的,除了陪伴,也帮不上什么忙。农户小院之时,七爷待你的好皆出于本心,从未将您当作过筹码,殿下如此阴阳怪气,臣真是替七爷感到不值!” 亓辛伸了伸食指指节,碰碰下唇,面上了无任何情绪,她转而问: “靖国公的腿——真伤过?怎么伤的?” 郑八冷不丁地一愣,不料她不怒反问,继而如释重负地说: “先前总是寻不得时机,现殿下恰好相问,您也确实该知道了。” “殿下可知,血丸试验,为何只掳掠女子?”郑八锐利的眉眼柔和了些许,似是在追忆某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那是由于月国那位太子在咱们七爷身上试出的结论,换作旁人,或许早就不堪忍受而暴毙,而七爷确是硬生生挺了过来。因而,他们方知,血丸此物,唯适龄女子方可融合成功,后以女子之血供给男子,从而提升能力。” 亓辛错愕地呆望着郑八,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殿下月国所受之苦,七爷恐是尝过千倍万倍。”郑八义愤填膺地说着,同时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接下去道: “靖国军军纪严明,从未殃及过百姓。月国那位太子攻入宁北之时,却不知何处传出了七爷叛降言论,此后,这罗织罪名便似瘟疫般地四处流散,宁北百姓便也对我们群起而攻之,月国那位太子便带人乔装混入百姓中,活捉了七爷。” 郑八情绪愈来愈激动,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 “月国那位太子以靖国军全族之命。逼反七爷。他生性多疑,七爷只好以老国公不白之死言明自己早有异心,愿借此机会投降,我们这才捡回一命。他虽阴毒,却也惜才,又觊觎靖国军势力,本欲以血丸控制七爷——” 亓辛:“然后呢?” 郑八的语气渐冷,带着无处安放的伤痛,悲怆道: “血丸试验失败,月国那位太子不甘放虎归山,以酷刑搓磨。那是一种满是刺的铁棍,一点一点,将受刑者皮肉剥开,钉入筋骨。” 亓辛闻所未闻,月国竟,还有这般惊天骇地的刑罚,。 “七爷他,就是这么一棍一棍,被生生打残啊!”郑八不经意间红了框,仿佛下一刻便能落下泪来,他顿住一瞬,而后长叹: “霜降救出他时,他的双腿已然血肉模糊,臣一个糙汉,都不忍直视。七爷身负国仇家恨,怎甘忍气吞声,虽有奇露灵药,可每每饮下,便似万蚁噬心、痛不欲生。即便现下恢复,却也无法长久站立。” 母后所诉以及密辛所载,对于沈雩之事的空缺,在郑八这里基本衔接上了,可亓辛深知,这数年的酸楚,岂是这寥寥数语,便可一以概之的。 她若有所思,不解地问:“难道你们未曾察觉,这污名兴起得过分蹊跷?就,从未探查过吗?” 郑八摇着头说:“此事,臣确是不大清楚。七爷下令不准探查,臣有心也无力。” “宫中人一言一行,皆由不得自己,我想留下来帮你们。”亓辛所言,虽是好意,可那语气听起来却是不冷不热的。 郑八推却道:“殿下您千金贵体,又是女儿之身,您与臣等这些大老爷们混于一处,到底是于礼不合。” 方才送吃食那小卒,此刻哪壶不该提哪壶地补了一句: “白统领不也是个女的?” 亓辛虽是闻所未闻,可其听起来大有来头,她索性抓紧时机把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这是谁?” 作者有话说: ---------------------- ps—— 小九:父皇对不起师父,我要帮师父洗刷冤屈! 小八:狗皇帝对不起七爷,此君不忠也罢! 沈雩:呵呵![白眼] 第9章 密诏 郑八一板一眼地道: “七爷继任靖国公后,将靖国军分为三脉,臣此前禀明过殿下,臣统领的是地脉轻步兵。那么,风脉骑兵营,便是归七爷管辖。水脉重舰兵统领,便是老国公义女,白露了。西部西丹国来犯,老国公挂帅出征,可却不明不白折在了西部战场。老国公故去后,白露被养在您母后身边,后来七爷的事,您母后可否向您提及?” “自请永不归晟都?”亓辛自顾自接道,“母后一直对靖国公颇有嘉誉,我自小便知晓的。” “那臣便不过多赘述了。”郑八拱了拱手,继续说: “自那后,白露自请追随。而后,为了医治七爷的双腿,还是白露走水路暗中造访各国,求医问药,在无数次失败后,终于寻得那药方,七爷才得以站起。” 亓辛听罢,义正言辞道: “白统领仗义,真属我辈女子中翘楚。可现下忠良遭陷、邪佞猖獗,此以为国事。我身为长公主,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郑八瞧这阵势要招架不住了,急中生智地回着: 第11章 “臣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再叨扰殿下了,这便先行告退。” 而后,赶忙拉起一旁貌似在看戏的小卒,出了主帅大帐。 可还没走两步,就“偶遇”了本应在水牢审讯的沈雩,郑八深知他不愿让亓辛知晓那些糟心事儿,可自己就是忍不住,也不知他在外,听到了多少。 沈雩在不远处的篝火旁,扶着木栏,颤巍着身子,费劲儿地向前挪动着步子。 郑八见状,赶忙上前去搀扶,轻声问道: “你是不是腿又疼了?要不要我去找轮椅来?” “不妨事。” 沈雩抽出自己的胳膊,表示要自己走,而后佝偻着身子,朝着郑八那营帐挪了过去。 靖国军队地脉,轻步兵营区。 沈雩径自入了统领营帐,背对着郑八,有些欲言又止。 “你方才——” 沈雩话音一滞,对于郑八和小九的对话,隐隐约约只听到了半数。好在郑八明了的也不完全,虽是覆水难收,倒也不打紧。他吁出一口气,叹道: “你何时染了这多嘴的陋习?这次便算了,莫再让小九撞见我这副模样。” 郑八好歹也是靖国军队地脉统领,军中声望位及沈雩,可却是个对自己疏于打理的无脑硬汉。单是这营中陈设,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大将之仪。 桌椅帘塌,多有破损。帐内物件稀少,显得空旷的很。 郑八本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大上心,加之草莽出身,更是性直口快、谁也不服。可自从为被沈雩所救后,他像是有了个家,有了个兄长,他不必再低声下气地讨生活,也可以有自己的追求,也可以在这苍凉世间,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温暖。 郑八眼里心里皆是只有一个沈雩,任何人都不得谈及他一点不是,即便是为他豁出命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他愀然地望着沈雩要强的背影,恳切道: “七爷其实不必这般操劳,若有要事,大可交与属下去办。” 沈雩转身回来,弯了弯眸子笑望着他: “小八呀,你也算跟了我数年了,怎么还是不明白,有些事,并不似表面那般。就好比,你以为,就这样把小九送回去,就万事大吉了?” 郑八义愤填膺地说: “大晟皇室负您,您又何必费心劳神。这长公主除了明辨是非一点儿,也并无其他好处了,您不会真要让她为咱们陈明冤情吧?” “小九说与不说,皆由她自己定夺 ,我等身为人臣,理应尽忠职守、无愧于心便好。”沈雩定了定神,揉着膝下痛处吩咐道: “这段时日,别再与她不对付了。” “怎么她一来,七爷就净是挑起我的错处了?您这是有了新欢,就忘却属下了吧。”郑八一个七尺大老粗,每每说起这话来,总是那么不对味儿。 他平日里,除了执行命令,在演武场挥汗如雨,在狼烟里冲锋陷阵,就是想方设法地吸引沈雩注意,力求成为沈雩最为信任的人。 因而,一旦有谁危及到他的地位,他都能炸毛,这其中也包括此前结识的白露、霜降他们。 沈雩哭笑不得,扶着案角缓缓坐下来,连骗带哄地转移话题: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莫要成日里效仿史册里那些深宫妃子怨声载道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翻翻我架上那些兵书。没瞧见我都站不稳了吗?去去去,舀几桶冰块来,我得服药了。” 方才与亓辛娓娓道来之时,郑八便有些许眼眶湿润,但他不想丢人丢到宫里去,给沈雩黑上招黑,可现下,到了沈雩跟前儿,终于心房崩塌,不争气地蹦出几滴泪来: “白露也真是的,寻了那般久,就给您带来这破药糟方,也太不得力了。这法子若着实换不了,您大可于轮椅之上挥斥方遒。您常说属下这脑袋缺斤少量的,可您博思广进啊,您就可如话本里那位孔明先生般决胜千里,属下会为您手中之刃,会平息现下的灾祸,会护好您的!” 沈雩被逗乐了,把腿换了个方向耷拉着,像是能缓解一些似的,撑着太阳穴反问道: “我一个壮年主帅,站都站不起来,还要别人护着?传出去像什么话!” 郑八不甘示弱:“这药又不能根治,七爷您每每喝下去,都好似鬼门关走一遭,属下都替您疼。” 沈雩瞧着他这般冥顽不灵的模样,收敛起自己微扬的唇角,亮出大帅威仪,命令着: “怎么,又想挨罚了?” 郑八抱拳在地,郑重地行着军礼,声音不卑不亢: “您打属下一顿也好,属下也算是也能为您分担些许了。” 沈雩面不改色,不冷不热地道: “本帅就知道你又会如此。打你作甚,对于你这般屡视军令如无物的人,直接从靖国军中除名,赶出去便好。” 郑八瞧着沈雩恐是动真格了,随即蔫儿了下去,悻悻道: “属下知错,这就给您去煎药!” 郑八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踱出了营帐。 黑曜石一般的夜空中,稀拉地缀着几点星光,好似只有在这时,那些威风八面的猛兽才有机会舔舐自己累累的伤痕。 月色氤氲,总归是可窥得些隐秘之事的。 郑八回来的时候,沈雩正蜷缩着身子,一手抱着因疼痛而不时抽动的伤处,一手在低案上不知写着什么。 郑八把药撂在一旁的置物台上,一个箭步冲上前查看。 沈雩的字本就小巧,手下动作又极快,三两下藏于自己袖中,郑八大抵是无缘见得了。 而那字条之上,竟是篇短小精悍的密函: “见字如晤,陛下圣安。陛下暗中命臣担此污名,密查朝中细作,臣幸不辱使命,暗自探查出一二。然,月国狼心叵测,诱陛下准嘉陵长公主和亲,而成其密谋。臣已挟月国六王子,使月王依止战盟誓,写下公主殿下归晟文书,不日可达晟都。临表促然,各中细节,还须当面禀明,望您见谅!” 血丸迷离、朝局暗涌,当初敌暗我明,当今圣上只得与沈雩秘议,由明处的靖国军与暗处的影都卫,一同唱一出双簧。 所谓作戏要作真,除了陛下和沈雩自己,无人知晓那促膝夜话。 晟都弃臣、百姓众怒、全军积怨,戏台子要搭好,要素缺一不可。佯装之象很容易露出破绽,可如若,戏中人的反应皆是真实的呢? 这也是沈雩不得已,须得连郑八、白露他们也一同瞒下。 “七爷这是需要传信吗?是否需要属下——”郑八未瞄到一眼,有些兴致低落。 沈雩知他所想,随即,顾左右而言他: “对了小八,我让小九这些时日在我的营帐歇下了,今夜我要服药,你先去你这轻步兵营另寻一处歇下,后面几日咱们倒可歇于一处。” 烛火微弱的金苗在沈雩眸中摇曳,晦明变幻着,让人瞧不出神情。 “属下想留在这里,如您——”郑八顿住,他贫瘠的词典里,甚至都翻不出一个形容词能适宜地表情达意的。 沈雩无暇再与他打太极,随手从案上抄起一个镇尺,毫不留情地砸了过去,凌厉道: “出去!” 郑八捂住被砸中渗血的眉骨,沉默着,退了出去。 沈雩端起碗,猛一仰头,将汤药灌了下去。 半柱香不到,他便觉身上有些许发汗,浑身上下变得黏腻起来,而后,足底处、踝骨处、膝头处,便交替着抽痛起来。 再之后,他觉着体内那些虫蚁般啃噬之感,开始四处游移。 沈雩瘫倒在地,来回翻滚。外袍已在痛麻中不知遗在何处,但他硬撑着不吱声,踉跄着拢了拢自己仅剩的里衣,将整个身子浸入了备好的冰水之中。 刺骨的冰凉好似有极佳的疗效,渐渐掩住了那难抑的痛楚。 郑八在帐外听到动静,又不敢进来,只得陪着沈雩在地上坐了一夜。 翌日,东方依稀吐出了鱼肚,沈雩腾得起身。 他下地,活动了下四肢,果然轻松了许多。 他心满意足地收拾了下自己,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雪纺靛青衫,哼着小曲儿,出了营帐。 “咚”的一声,沈雩被倏然倒在自己脚边,不知死活的躯体震得避开两步。 看清面容后,他伸手去扶地上的人,恨铁不成钢地道: “坐了一夜?” 郑八挣扎着起身,揉着后颈,点了点头。 “我服这药也不是一回两回,那些年岁都过来了,你也莫要再如此了。你这般损耗自身,可别比我先走,那时,我可不会替你收尸。”沈雩把他拖进营帐,按在榻上,道: “睡觉!” 郑八仍欲说些什么,沈雩直接一记手刀敲在了他颈侧。 作者有话说: ---------------------- ps—— 小九:你个红脸儿黛玉,莫要再缠着我师父! 小八:谁是那娘们唧唧的玩意儿,你个假小子才别老缠着七爷! 第12章 小九:切,是师父喜欢与我呆在一处! 小八:才不是,七爷最喜欢我,最信任我,哼! 沈雩:[吃瓜] 第10章 娇哄 而后,沈雩拖着他的头,轻轻地掷于方枕上,帮他褪去了鞋袜,又于柜中寻得一条毯子,覆于他身上,掖了掖毛毯边角,这才放心离去。 沈雩料理完这边,朝着自己主帅营帐走去,一路琢磨起花言巧语来,必要于今日挽回这岌岌可危的师徒情,以免这狼心狗肺的小丫头回宫之后,可真就将自己忘个干净。 亓辛在帘侧听见脚步声,连背都绷直了: 此前郑八草草离开,难道就是为了今日? 还是要来了吗? 他们要带自己回宫了? 这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应该就是只来了一人,估摸着也是没什么防备。 她总觉着,沈雩回营后好似故意对她避之不理一样,是觉着送了自己回宫,今后便无甚相见的必要了吗? 自己还想从他那里再得来些血丸的信儿。 还想,还想请他救救这摇摇欲坠的大晟。 还想,还想离他更近一些,让他卸下那惯会以面具示人的模样。 渊底最为真实的沈雩,又会是什么样? 她打定主意,速速拿起倒挂的弯弓,候在帘边的视角盲区: 不管来的是谁,先挟持了他,见到沈雩再说。 思量间,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闪身进来时,亓辛呼的扑过来,按着他肩膀,把他推到木架上,将弓弦勒在了他喉结处。 沈雩暗自无奈: 又是这招? 他足下发力,照着她踝部一撬。 亓辛猝不及防地腕下卸力,身子向后倾去。 重心不稳间,她只觉有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 揽过了自己后腰,而后一阵天旋地转,将自己抵于木架之上,一股汤药的涩苦之味扑面而来。 一道密实的阴影笼罩着她,熟悉的气息逼近,在距她鼻尖仅余咫尺之处停下,语气幽幽地开口: “小九还是这般沉不住气,这是你第二次欲取我性命了,用的还是我亲手为你打造的弯弓!那你告诉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沈雩没成想亓辛对于回宫这般抵触,如同在农户小院她刚苏醒时,将自己的柔软囫囵包裹起来,活脱脱伪装成一个以利刺示人的海胆样儿。 好在,自己已然掌握敲开这硬壳尖刺的窍门,不如先发制人地逗她一逗,正巧瞧瞧她又会有怎样别开生面的反应。 亓辛定睛瞧着那无限放大的琥珀色眸子,正欲出言回怼,才扬起头,只觉自己的下唇几尽要蹭上对方秀挺的鼻尖,她头脑发热地避开了些,末了,眼神游移到他饱满具有肉质感的唇上。那唇峰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一翕一合,竟让她萌生出一丝想要凑上去的冲动。 亓辛困于深宫的这十六个春秋,从未见过什么适龄的男子。 晟德帝后妃众多、皇嗣绵延,可没成想皆是些公主,这样的趣事,在前朝万代都未曾出现过,传闻是晟德帝倒反天罡,发动政变迫使先帝允他提前上位的报应,甚至有人说老靖国公就是他克死的,这样的昏聩无能之君,迟早令大晟灭亡。 晟德帝也是因此于皇城军之外,暗地里秘密集结了影都卫这样一个组织,来平息流言蜚语。一时间,四下人心惶惶,生怕哪日被影都卫暗地里结果了性命,有冤都无处申。 因而,无论是对于晟德帝也好,靖国公沈雩也罢,陈年旧事、功过是非,民间有识之士只会以为是神仙打架。自己如若要苟全性命,只须耳清目明、能识时务便可。 普天之下,有道是四海升平,实则明潮暗涌,六国共分天下以来,唯晟国属华夏腹地、富甲一方,免不了遭他国虎视眈眈。 然,晟国历任君主,偏行尚文驱武之道,却是朝朝得那么一个良将股肱庇佑,也不知何来的运势。因而,一朝一朝,也是这么就过来了。 亓辛虽为嫡长公主,可平日里少不得谦让妹妹们,又须得在各相祭礼大典中,撑起皇家颜面,故而成日浸在嬷嬷们的藤笞训责之中,少有闲暇。 父皇与自己不甚亲近,母后过于温婉贤良,慑于父皇的淫威,也就是,每日睡前,母后会与她讲讲沈雩的旧事。而这样的人物,活像一个神祇,尽管素未谋面,众生却皆受过其普泽,自己的懵懂年岁也就是这般在名为“沈雩”的神话中,悄然度过了。 她不懂什么是心潮悸动、男欢女爱,只知后宫众妃,要么就似母后那般看破世事、无欲无求,要么就似四妹的母妃那般珠冠水目、翘首以盼,要么就似不幸夭折的九妹的母妃那般疯癫痴魔、蹉跎韶华,皆不得善终。 因而她对于婚嫁之事,并无太多期待,终究是关乎于国体,怎由得自己心意。 此前初次同男子亲近,还是于月国地牢之时,赫联烛欲行的血腥之吻。而自己已然因被迫身陷囹圄的血丸试验恨透了他,无论其有何行径,皆只觉反胃。 可现下,自己竟会对沈雩这个相识不逾一年的人,生出这般欲望。 她承认,沈雩这般样貌气韵,放眼整个晟都世家弟子中,皆算得上品,尤其是,他毫无那些顽劣之习,还是个文武全才,又极富谋略,如若可收于自己身侧,日后行事应是会大有助益。 然,自己名义上仍为月国的太子妃,什么也做不得。 亓辛气恼地将沈雩猛然向后一推,将自己的衣裙整理平整,无波无澜地望着他: “我又不知是你。再说,沈公也算世家大族出身,久经人事,这般不知分寸,如此冒犯于我,竟还试图颠倒黑白……” 她最终还是把“该当何罪”几个字生生咽了下去。 “小九如今,大抵十六有余了吧,我也就虚长你六七岁,倒也没有你说的那般老成。”沈雩尬笑了两声,旋即瞄见亓辛还紧紧攥在手里的弯弓,打算扳回一城,道: “喜欢?”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一句,真给亓辛整的身形虚晃了一下,七上八下起来: 他在说什么? 什么喜不喜欢的? 自己方才真有那般明显? 沈雩见她不做反应,估摸鱼儿是上钩了,暗自思量着: 小丫头应是好面子,自己不如适可而止,给她个台阶儿下。 沈雩迈步过来,重新靠近她,顺着弓身,抚上她的手背,解释着: “这弓箭,我确是循着自己破烽的形制所做,怎么样,威力不一般吧?我瞧着你日日不离手,大抵是喜欢吧。不然小九以为,我问的是什么?” 亓辛被他噎得很不自在,忿忿地抽回弓箭,转身向帐内深处的木钩走去,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答复: “师父送的,自然是喜欢。” 沈雩吁出一口气,暗自慨叹: 哄孩子可比行军打仗都累啊,刚哄完那个大的,还得来哄这个小的。 他思量片刻后,主动提出来: “你那些箭矢是不是用完了,要不要我命人再做一些?” “随你。”亓辛气堵,这人说话总是这般语焉不详,凭何自己就得有问必答。 “行,小祖宗,是师父我要上赶着给你做,成不?”沈雩来到她身旁,在她发顶上揉了揉,温声问着: “走,别置气了,跟师父在宁北大营逛逛?” 亓辛确是对于那密辛之上的说辞,颇有几分兴趣,随即,跟在沈雩身后,打算见识一番。 “我父亲,也就是老靖国公走得早,我不得不被赶鸭子上架,接手了这靖国军主帅之位。我原本统辖的,就是咱们现下所处的骑兵营。你这三脚猫功夫虽是没了,倒也不必太难过,今后大可多学些东西保护自己,毕竟,你也算经了大难了,应知晓身边不可能时刻会有人相护于你。”沈雩说着,愈来愈语重心长起来。 “师父,你也会离开我的,对吧。”亓辛这话,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言明一个无可奈何的既定事实。 “小九原来不是不想回宫,而是舍不得我?”沈雩有几分讶色,回头瞅她。 又来,又来,亓辛真想缝上自己这不争气的嘴,省得成日里长了某人的气焰。 沈雩扳正她的身子,认真地对着她一字一顿道: “小九何须忧心,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 亓辛不料,这人怎就破天荒地允起诺来,且听听看吧,估摸着,也当不得真。 跑马场,骑兵营副统领正带着部下训练,见着沈雩进来,毕恭毕敬地抱起拳道: “大帅!” 沈雩摆了摆手,示意他清场: “今儿本帅要陪贵客,让兄弟们先歇歇吧。” 不一会儿,跑马场就只剩下她自己和沈雩两个人了。 沈雩牵过一匹马,在她身边停下道: “不知是你这血丸的加持,还是你原本就会,你貌似很通马性?” 第13章 “嗯,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这般优势也是挺难得的,只不过你御马不得要领。你既然叫我一声师父,我总不能让你吃亏不是?”沈雩拉过她,两手持着她腰侧,“噌”得一下把她抱上了马。 “干什么,我又不是不会上马——啊,喂……”亓辛话音未绝,沈雩已然在马股上重重甩了一鞭,那马载着她在场地里疯狂地在转圈。 她被这猝然的变化激得招架不住,被颠得身体后仰,后背几近贴在马背之上,缰绳都快要从手里脱出去了。 沈雩静在原地,等着她适应节奏,不时地在场边一度提点着: “不要松手,借力把自己身子抬起来,往前倾。” “不要实实地坐于马鞍之上,你这般不仅会引得身子不适,还会使重心不稳。你要尝试随着马颠簸的幅度上下起伏。” 亓辛被这跑马场的尘沙浸没了几个时辰,终于,大抵体悟到一些要领了,开始松拎着缰绳,飒爽地在马场驰骋。 亓辛藕粉色的发带在风中飘扬着,好似一道旖旎的浪花,一下接一下地肆意跳动着。 沈雩脑中空洞洞的,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了他的心房,他羽睫随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作者有话说: ---------------------- ps—— 小九:哦?你不对劲~ 沈雩:…… 小八:七爷,你不对劲! 沈雩:…… 小白:七爷,你不对劲—— 沈雩:…… 第11章 浮生 沈雩六岁以前皆被养于宫中,六岁以后便于军中历练,在风霜雨雪中度日,加之幼时又失了母亲,他着实未曾接触过什么女子。 此前便是温婉贤良的元皇后,再之后就是白露霜降她们。 军中女子大抵皆有着几分英气,然,此二人若有闲暇,倒也会偶施粉黛的,只不过他平日里规训惯了,又数次并肩出生入死,已然将她们一同视作袍泽,便也从未有过而今面对小九这番心境。 白露霜降这二人,虽然不似晟都贵女那般娇艳欲滴,但也算个顶个的风姿绰约。白露好歹属靖国军水脉统领,言行举止便也更具魄力,是为沈雩明面儿上的部下。 而霜降起初便是为沈雩在月国搜罗情报,即便现下归了晟,亦为暗卫一般的存在,平日里装扮起来便也更添及女子媚骨柔香的韵味。 此二人也算是均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可与话本戏文里那些女将暗卫不尽相同,不怎么执着于红黑配色,除非是有要务在身。于清闲之时,二人仍是钟情一些藕粉啊、鹅黄啊、丁香紫那般恬淡雅致的颜色。 瞧着小九那模样,大抵应腻了宫中的霓裳羽衣,既与她们年岁相仿,应是也会喜欢这些色泽的衣裙罗衫吧。 是夜,月国六王子方被押解回营,于水牢之中哆哆嗦嗦,额角发梢不时地有水珠滴滴答答地滚落。 “沈雩,你这个王八羔子,居然,居然真敢对本王动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赫联烬呲牙咧嘴地怒嗥,仿佛这般就可让沈雩有所忌惮,从而将自己从水牢中捞上来。 “哦?我有什么不敢的。贵国可以将我骨肉支离,可以将我大晟尊贵的长公主诓骗过去,做你们的血丸试验品,我这不过,礼尚往来罢了。”沈雩雪纺的青衣上不染一点秽渍,唇角噙着无所顾忌的浅笑,立于暗牢之中,让人望之生寒。 赫联烬满面癫狂,失心疯一般地狂吠:“啊啊啊啊,沈雩你个疯子,疯子,当初就应该杀了你!” “你怎么还是这般——愚蠢得可怜。”沈雩眸中孤冷,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 “你以为你二王兄为何不杀我?棋逢对手,杀了多没意思。最好的法子,就是折辱我、废掉我,让我身心俱损,让我在他脚下俯首称臣,让我昧著良心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同胞!” “你你你——”赫联烬被这洪流一般的信息量冲击地说不出话来。 沈雩伸手抚上赫联烬的面颊,倏然手下蓄力,那力道似是要将他下颌骨捏碎,半晌,他嫌弃地将那下颌一甩,讪讪道: “就你这段位,别再丢你父王的老脸了,回去练个十年八载的再出来混吧。” 沈雩转身上了几级台阶,来到水牢门口,接过白露递上来的一丝方帕,擦了擦手。 白露微眯着双眼,贱兮兮地凑过来: “哎呦喂,听小八说,你拐了个公主回来?真假?让属下也瞧瞧呗?” “听他胡诌。”沈雩将方帕甩回在她怀里道,“有什么好瞧的,干正经事去!” “啧啧,这还是那个万花里过、片叶不沾的七爷吗?”白露不依不饶,笑嘻嘻地扯皮道,“这就护上了?” “我记着,你是不是藏了一箩筐衣裙发饰?她衣裳脏了,我寻套给她换上。不必跟着我了,你去水牢盯着,这儿可不能离人!”沈雩郑重其事地叮嘱完便转身离开了。 白露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抗议了一番,可惜实在不敢吱声,只好灰溜溜地进了水牢: 让老娘替你看犯人,自己借花献佛,去哄美人开心?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到了白露住处,沈雩只觉身形一晃,恐是方才水牢过于湿冷,牵动了膝周伤处。 他随手拿了表面的一套藕粉衣裙加发带,唤来了郑八,吩咐着: “小九今儿在气头上,我不便露面,她方才激战,脏了衣裳,去拿这身给小九换上。” 郑八小声嘟囔了几句,随即不情不愿地去了。 以至于当夜,亓辛跟这过于粉嫩的衣裙大眼瞪小眼到后半夜,才无可奈何地换上了。对于她师父这审美,她真是无话可说。 亓辛见她师父安静了许多,以为是自己领悟力过人,让他瞠目结舌了,便从马背上下来,快步到他跟前儿。 沈雩此刻已然坐于一木桩之上,她便弯下身子,将脸贴近他,笑眼盈盈地道: “师父,我是不是一点就通,是你最厉害的徒弟?” 亓辛说“最”字时,声音还扬了几个调。 此前见白露穿这身衣服,沈雩也没觉着有什么,而此刻,看着她浸满汗珠的小脸,两靥收缩有致的梨涡,盛满星辰的圆眸中映着他的倒影,他心里被什么挠了一下似的,有些痒痒的。 他打趣地掩饰着: “靖国军各脉统领,皆是自学成才,我就教过你一人,有何参照呢?” 亓辛被泼了一头冷水,不客气地道:“得,我就不该对你有任何期许。” 沈雩好似未听着她的牢骚,继而端起师父的架子来,一字一句道: “小九,你现在御马之术倒还尚可,但你不可能一直双手处于缰绳之上,你现下的傍身之物既是弓箭,就应学会如何在行进的马背上射箭。” “哦。”亓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沈雩瞧着她蔫巴巴的模样,只得掠过自己贫瘠的夸人词库,冥思苦想出一句赞赏之言来: “不过貌似,某人近来射术大有长进啊,此前你与小八二人寡不敌众,你不仅没抛下他,还帮他解围,为师可得替小八好好谢过你了。” “干嘛要你替,让郑八哥哥亲自来谢我。”亓辛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沈雩不知她为何又不对劲儿了,只得好脾气地道: “好好好,不急,那咱先练完,再去轻步兵营寻他,可好?” 沈雩早就命人将帐中的弯弓取了来,这下递给她,温和地道: “去吧,先练习射静态靶,注意腿要加紧马腹。” 亓辛点了点头上马,她驾着马兜了两圈,觉着到火候了,旋即松开缰绳,引弓搭箭,然,还未射出,身子就往右边堪堪栽了过去,倒悬于马侧。 沈雩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发觉形势不对,飞身跨上一马就追了出去。 他策马将要追上她时,纵身一跃上了她的马,旋即将她身子掀了上来,以缰绳勒停了马,喘着气安抚她: “你初学,这反应再正常不过了,我儿时跑马都不知摔过多少次,来,为师带着你练。” 沈雩一手从她臂弯下方穿过,握紧弯弓的下半段,另一手缓缓覆上她的手背,双腿夹了一下马腹,马儿再次踏步奔腾起来。 他呼吸喷在她耳后,带着她的手拉开弓弦。 亓辛只觉自己耳后的温度愈来愈高,原本聚精会神在箭尖的视线也愈来愈模糊,被覆住的手背因着密不透风的肌肤相触,生出津津汗液来,心思也开始飘忽不定。 自己这是怎么了? 血丸又发作了? 先前血丸不是只会在濒死之际,或是某些危难时刻才会灵光乍现一下吗? 怎么,如今频次提高了? 她心下不定,手一抖,在食指指尖划出一道血口子,可她并未觉着疼。 沈雩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垂眼瞥见了那个血口子,即刻勒停了马,捧起了她的指尖: “你这心不在焉的,又伤到自己了吧。算了算了,今儿就练到这儿吧,急功近利可不行,你日后独自练时,千万要把控节奏,总不能指着为师在一旁一直候着你吧?” 第14章 “是谁自己之前说,只要我需要,他就一直在的?敢情当真是诓着我玩儿?”亓辛有些哭笑不得,连语调中也慢慢失了底气。 沈雩被那汤药刺激得昏迷一宿,着实是记不起自己此前说过什么了,估摸着也就是之前说来哄她的话,没成想她竟就当了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师既是说了,自是会办到的。小九不是方才想让小八亲口给你道谢来着?走吧 ,去轻步兵营逛逛。” 轻步兵营地,靖国军地脉统领大帐空无一人,只听演武场传来阵阵哨令声,沈雩倒不觉意外,反而是生出些欣慰来: 小八今儿醒了也没四处寻自己,居然这么安省地操练去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沈雩拍了拍亓辛的肩,寻了个由头道: “害,小八这,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下次让他备厚礼致谢吧。” 他侧头瞥了瞥她的反应,若无其事地开口:“小九可知,这轻步兵营由何而来?” “顾名思义,因为轻装上阵?”亓辛问。 “不错。”沈雩颔首,娓娓道来: “因靖国军主力前锋部队一般是我风脉骑兵营,是为顺风而为、鹰鸣鹫啼,有着风卷残云的威慑力。与之不同,轻步兵装备皆是轻巧,因而适于突进。你可否记得郑八那雌雄双股剑?” “记得的。”亓辛搭着腔,忽而又问起来: “可为何,你要使那破烽弓箭,其构造独特,倒是不假,可未免过于沉重,你……” 亓辛实际想说,你一个单薄之躯,拿的动吗。可这话,她到底还是嚼嚼咽了。 “小九还是这般心系为师啊!”沈雩侃笑了一瞬,即刻又恢复了说书先生那正经样儿: “风脉骑兵营既是打头阵,要的,就是劈空而来那气势,战场上生死莫测,我不让他们将注意力集中于我身上,难不成是要置小八他们于险境吗” 亓辛暗里叹为观止,只觉自己对沈雩亦或是靖国军的了解,还真是冰山一角。 “这边来,我们去小白那里看看。” “白露统领那里吗?水脉重舰队营地?” “是了。小白的水性极佳,掌水脉以来,也是于整个宁北大营有着颇多助益。” 亓辛跟在沈雩身后七拐八绕地穿过一片洞穴,眼见着沈雩将五指放入一个掌状的古铜色卡槽。 此后,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一艘气势恢宏的巨型船舶撞进视线。 这般瞧着,约莫有二三十亩那般大小,半成整装为亭台楼阁模样,半成为甲板空地,其上仍有几个骑兵在操练。 亓辛不见则已,见而脑中嗡鸣: 这天下竟真有这般稀罕物,实体见得与那密辛之像,属实是有过之无不及。原来,这就叫“舰”,以舟载道,所见非常,故此得名,妙哉妙哉! 可此物状似天外来物,终究只于江海之上行之,故而仍须余下两脉配合。 亓辛正思忖着,不知沈雩有触动了何种机关,眼前变幻之景,竟恰可解自己方才之惑…… 作者有话说: ---------------------- ps—— 小白:某人开屏开够了吗? 小九:我看是没有。 小白:啊,小九,小九,某人千挠万阻不让人家登场,你可要帮帮人家哇,人家老想见你了! 小九:白姐姐莫慌,你下章就出现啦~ 沈雩:[可怜](有人在乎过我吗——) 第12章 迷离 只见眼前的这一方巨舰,船体“咔嗒”一声,一时间有无数暗格应声而开,每个暗格内均匿着一只兰桡。然其形制,却不似江南舟渡那般迤逦,倒颇似游鱼,中部犹似两敞篷相交对合,以成一密闭空间。 “上来瞧瞧?”沈雩对着亓辛那张瞠目结舌的脸,伸出了一只手,下颌向着二人间的两级木阶点了点,补上了句叮嘱: “留神!” 亓辛虚虚地搭上他掌心,一步跨上了两级木阶,其间只觉自己的虎口反被人紧紧握住,她不解地往他身上瞄。 沈雩注意到身边人这些小动作,自觉地开了口: “你第一次上重舰兰桡,对内部构造不甚相熟,不让我牵着你,难不成是又想磕着碰着?” 亓辛无言以对,索性安心地在他掌心待着,不再折腾了。 “如你所见,重舰本就体型庞大,却是有所局限,只可行于江海。平日行军,倒也有少许轻步兵以及骑兵者于上操练,然其主要还是作防御之用,你可以认为是千古以来各朝所修筑的城墙之效,以储预备役,或是予前线运回的伤员以庇佑。” “不惧火攻?”亓辛见缝插针着问道。 “其上自备有水力涡轮,如若逢火攻,自可就地汲水于舰身各处扬起水帆,是以破解之法。至于重舰兰桡,便是补舰浩之缺。重舰兰桡,沉匿水下,是以巧伏。” “哦?这般,如遇水战,即可蓄兵力于敌方不察之处,好形成致命一击?” “确实如此,加之其设计精巧,极大程度上,亦可保众将士全身而退。” 亓辛心生暗忧,这般鬼斧神工,也难怪晟国内外对于靖国军又是觊觎又是忌惮的。可连昭文阁密辛的记载皆是冰山一角,可见沈雩其人心思之讳莫,不容小觑。 重舰兰桡其内,木阶丛生,各式机械玲琅满目,舱内两侧镶有琉璃圆窗,水下之景尽收眼底,只是舱内空间极为狭小,连亓辛这般身量体段的女子,都不能完全在舱内直立。 水色幽绿,似坠深渊,珊瑚礁鳞次栉比,不时又有着纷斓鱼群飘过,亓辛将指尖抵于圆窗之上,水下倒流的万象仿若触手可及起来。 沈雩将她半拢在角落,喃喃自语: 师父此后再也不骗你了,好不好? 再次身处水下秘境,亓辛不免忆起此前为逃离赫联烛魔爪之时,因血丸意外触发的水下呼吸之能,孰不知这本领是否还在,改日非得试它一试。思虑万千,不知何时入了神,以至于沈雩如梦呓般低语时,自己并未听清内容。 她总觉错过了什么,口吻迟疑地回过头来:“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咱也该回去了,重舰兰桡内不宜停留过久,容易窒息。”言罢,沈雩便扳动机关,使重舰兰桡浮出了水面。 亓辛弯身出舱,踏上方才来时的木板长桥,还未站定,就听见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 “哟,我说呢,平日里不见七爷光临我水脉重舰营,今儿也不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还孔雀开屏地启动了重舰兰桡!稀罕,稀罕啊!” 亓辛总觉,那女子话里话外虽像是在跟沈雩对话,然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未曾从自己身上移开半分。 沈雩还未开口,那女子已然抢先来到亓辛身边,拉起她双腕,上下打量着她绕了好几圈,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呼: “七爷!您怎么拿了我最受宠的那套衣裙啊,您什么时候这么有眼光了?” 沈雩走过来在那女子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好气儿道: “没大没小的,还不行礼?” 那女子闻言手忙脚乱地跪地,抱起拳来,自荐着: “臣,靖国军水脉重舰营统领,白露,见过嘉陵长公主殿下!” 亓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逼得后退了半步,而后赶忙去扶白露的臂弯,陪笑着: “白统领不必如此见外,叫我——”亓辛一顿,在沈雩脸上扫过,继而道,“叫我小九就行,师父起的,郑八哥哥也这般唤我。” “殿下大气,臣悉听尊便。”白露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雩一眼。 亓辛:“听闻白统领是老国公义女,这名字是他老人家所起吗?” 白露有些忍俊不禁,憋了半晌,最终还是笑得前俯后仰: “义父他老人家怎会这般草率,哈哈哈哈,小九,你要笑死我了,我听见你这名字就想笑了。小八被七爷收留时,赶巧腊月初八,又于一户郑氏人家门前经过,便得名郑八。我和霜降是分别在白露、霜降这天被救,又皆是孤女,便得名于此。” “至于小九你……”白露倾过身子,双手搭在亓辛肩上,凑近她耳畔:“我悄悄告诉你哦——” “小白,自己去领罚。”沈雩不恼不燥,恰到好处地打断她,然那语气却似千斤重鼎般让人反驳不得。 白露依依不舍地向重舰走去,一步一回首地朝着亓辛挥手:“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下次再与你细细道来。” 沈雩侧过头来,轻声细语着: “走了小九,听闻你昨日胃口不佳,今日我还是让人备了你最爱吃的那些,你即将回宫,也算是,为师为你践行了!” 亓辛原本还浸在方才的欢笑里,一听这话,“唰”地沉下了脸,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到底是失了轻功,她三两下就被沈雩追上,而后又被攥住手腕带进了怀里。 第15章 亓辛无所顾忌地在他怀里拳打脚踢,试图挣脱禁锢。沈雩无奈,只好弯下身子,自腿部抱起她,将她放于肩上,快步将她扛回主帅大帐。 沈雩右手扶着她侧腰以免她滑落,左手火速掀开帐帘,那幅度,仿若要将帐帘掀飞到顶上去。虽说他一路都不曾停留,已在极力避免过度围观,可以白露为首的各路豪杰,仍是不怕死地跟了来,还附耳贴于帐外。 沈雩将她摔于软榻,欺身而上压制住她四处扑腾的手足,喘息着质问: “殿下想做什么?” “这话,应是我来问你!回宫,回宫,你日日都要我回宫,你就是嫌我是累赘,就是什么都不信我,就是生怕我脱离了你的掌控无法继续为你所用!如此这般,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亓辛本还气焰正盛,饶是说着说着,竟生生激出几滴泪来,而后啜泣着将头歪在一边。 沈雩慌不择路地松了手,颤巍的指尖止不住地探向她的面颊,末了,在她颊边一寸之处停下,直直地垂了下去。 他神色凝重地开口: “别这样,小九。我不是疑你,亦不是不要你。你也知,近日来危机四伏,你我皆为鱼肉。我一罪臣之命尚不足惜,可你的安危关乎国体。大晟皇室,终究,还是你的家。” “那你可知,皇室之中,又是何等的世态炎凉。我自小以来,万事皆由不得自己,哪怕是芝麻大小的错处,父皇就要将我囚于冷宫责罚,皇亲国戚、后宫众妃皆不会让我好过。不论是父皇,亦或者是谁,只要不让大权旁落,牺牲多少人皆是常有的事。我日日活的如履薄冰,食不得下咽,寝不得安眠。我宁愿随遇而安四处奔走,也不愿再回到那宫里去。” 亓辛情绪失控地嘶吼完,才渐渐发觉,她不是抵触回宫,而是抵触宫里那表面红砖碧瓦、金拱银檐、雕梁画栋,实则冰冷如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的身份限制她社交,除了趋炎附势之辈,并无甚心心相印之人。 她有亲人,可一个却只把她看成棋子,另也一个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那么爱情,便是愈加遥不可及。她的婚姻,已然是维系两国关系的牺牲品,她又能反抗的了什么呢? 其实她想要的很简单,她只是想要得到一个不离不弃的伙伴,一个疼她爱她的人,能真正把她当作一个——会喜、会悲、会哭、会笑的寻常年岁的女子。让她不是活成一个得体的长公主,而是成为一个完整的自己。 沈雩:“别怕,小九,相信师父,即便你回了宫,我也会在暗处一直护着你。可至少你回宫,月国那边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冒着血丸之事暴露的风险,明目张胆地去宫里拿人,怎么都比你现下跟着声名狼藉的靖国军要安然许多。” “你说了这么多,我不信你沈雩会做这亏本的买卖,父皇,许了你好处吧?”亓辛已然冷静下来,面如死灰地一点点靠近真相。 沈雩眼底的光逐渐黯淡下去,认命似地回应着:“圣上,确是得了我陈情的密函,说是将你赎回,前程往事便可既往不咎。” “大晟羸弱,唯皇城军一枝独秀,父皇正值用人之际,虽可使影都卫将你查个清楚,知晓你并未叛国,却无法让影都卫代你上阵杀敌。沈大帅不愧为经天纬地之才,这般算无遗策,受教了。” 亓辛下了榻,面对着满桌珍馐,只觉倒胃口,随手抄起了一旁的酒壶,一壶接一壶地往嘴里灌。其间沈雩几次欲阻,皆被她甩开。 她本生来就有着好酒量,明知道这般灌下去也不会醉的,可她仍是一如既往地灌着,只觉胃里火辣了,心里便没有那般痛了。 灌着灌着,亓辛的上下眼皮渐渐打起架来,估摸着今儿却是疲乏了一整日,身子要遭不住了。她身子缓缓软了下去,斜支于桌侧,点头如捣蒜,最终还是趴在桌子上呼呼睡了。 她梦中咂巴着嘴,手无意识地动着,想要抓住些什么。沈雩见状,递上了自己的袖摆,果然,她刚一触及,就牢牢攥住了。 她还不停呓语,声音含糊不清。 沈雩摩挲着她的眉眼,低头靠近,想要听得真切…… 下一刻,那嘤嘤咛咛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钻入了他的心窝: 师父,师父,不,不要离开我…… 师父,我,我真的,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作者有话说: ---------------------- ps—— 小九、小八、白露、霜降,哈哈哈,我们沈大帅起名,就是这么——随便。 沈大帅,哈哈哈哈,等着栽到我们小九手里吧,略略略~ 注明化用: “女性追求的,不是成为女人,而是成完整的人。”——西蒙娜德波伏瓦 第13章 晟都 沈雩就这样,就着被揪着衣角的姿势坐到了四更天,生怕挪动一点儿,就斩断了自己与亓辛这所剩无几的牵绊。可他前夜本就服了汤药,以至折腾到后半夜才得安寝,今儿又陪着她溜达了一整日,他的身子已然有些吃不消了,终是够到她指尖寻着一片安心之后,才得以阖目伏下。 无知无觉中,沈雩晃悠悠地陷入一个雾气森白之地,周遭一片死寂。他试图挪动身子,想要看得真切,这才发觉,自己竟只着里衣,被反捆着双手跪在地上,胸前敞开的衣襟内侧已然有着几道血淋淋的鞭痕。 雾气弥漫间,隐约显现的铁栏和一旁的铁架刑具,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诏狱? 自己怎么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了? 未及细思,一袂金红的衣角撞入视线,其上还垂着一端鸾凤绣纹丝绦,顶上传来一个熟悉却又渗着冰寒的声音: “国公爷,您在这儿,可好?” 沈雩遍体惊骇,猛然破开梦魇,整个人好似失音一般麻木地像个木偶,久久不能平静。 他方才的动作震得桌案发出“吱呀”的叫嚣,亓辛眉间微蹙,缓缓睁开双眼,不适地抬手挡了挡径直刺入的光束,含糊不清地道: “师……父?” 沈雩这才如梦初醒,而后发觉自己还搭着她指尖,随即条件反射似地站起身来。 亓辛揉着自己酸痛的肩颈,无力地说着:“咱俩昨儿都趴这儿睡的?你也不……”她仿佛才忆起昨夜倏然得知的真相,那未尽之言被生生堵在了喉间。 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人家都摆明,自己被利用完了,已然毫无价值了。 只有自己还在腆着脸,等着人家回心转意……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己是大晟嫡亲的长公主,即便有事相求,也犯不着如此低声下气,既然他是听命于父皇,也算是为了大晟,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左右日后便是两条平行线上的人了,好聚好散吧。 亓辛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鬓发,漠然地开口:“沈帅既已准备妥当,便即刻出发吧,莫要误了本公主回宫的时辰。” 沈雩一噎,强忍着将崩塌的神情,端肃地回应: “圣上的皇城军已在途中驿馆相候多时,臣此时仍不便于晟都露面,须得依圣命将殿下送于皇城军处。殿下既是心意已决,这便随臣启程吧。” 沈雩只觉她一路上出奇地静默,甚至是连自己以后的着落都并未过问。不过这样也好,缘尽于此,自己的命都由不得自己,现下断得干净,也好过日后再跟着自己遭罪。 可他仍旧是亦步亦趋,尾随着皇城军,目送着她安然抵达了晟都城下,这才,默默地隐入了郊外密林。 晟都,泰安门外。 锣鼓喧天,伴仗俨然,灞柳依旧,众臣正憨。 晟都初建之时,本就设了四道门,只不过其名仅为口耳相传,自是多有讹误。而后,时过境迁,多朝修缮,至晟德帝时期,才将这四门之名确定下来,并由其亲题于匾上,昭告天下。 东为泰安门, 西见永乐门,南临遂宁门,北居昌裕门,其间各有深意,自是为民间洽谈。 亓辛起初和亲之时,便是由东门泰安门而出,今朝由当今圣上钦点,亦是自泰安门而入,有始有终,以成圆满之意。 亓辛缓步上前,倒是见得些许熟悉的面孔,毕竟,和亲之时,亦是这几人相送,只是宫侍者众,更新迭代,已是认不出了。 她认的出的,不过也就是,她四妹敬和公主亓灵、她皇叔渔阳王亓烨、礼部尚书文绍、大理寺少卿慕容匪、大理寺卿兰兮坞、御史大夫息壤…… 毕竟,与她血脉相连的父皇就这样果决地将她嫁与月国,又怎指望他人的哀悯? 此刻,她仍着在宁北靖国军大营时的藕粉色衣裙,虽是衬不出她公主的尊仪,倒显得她比往日绰约了不少。 置于众臣中心的敬和公主,嗤之以鼻地扫了她一眼,双臂在胸前交叠着,既不迎接,也不言语,就这样静静地立在原地。 早闻嘉陵长公主与敬和四公主不和,在场众臣也是左右观望着,大气儿都不敢出。皇室漩涡深不可测,如非万不得已,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归属于某一阵营,从而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第16章 正于众臣进退维谷之际,一道轻灵的声音响起,然其语气倒是郑重肃穆,这声音的主人径自来到亓辛跟前,提了提自己几近拖在地上的衣袍,端庄地屈膝跪地,行着大晟迎拜公主的最高礼节: “臣女恭迎嘉陵长公主殿下安然归都,还于故国!” 而后,一道道声音此起彼伏、接二连三地响起,逐渐成排山倒海之势: “臣等恭迎嘉陵长公主殿下回朝!” “臣等恭迎嘉陵长公主殿下回朝!” “臣等恭迎嘉陵长公主殿下回朝!” …… 亓灵阔袖下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下唇已然被咬出血来,那眸光似是淬了毒,能将人盯得背脊发寒。但她深知,这种场合,她不能失态,父皇最在乎国之颜面,她就是装,也要装到人后,再寻机收拾亓辛。 渔阳王亓烨注意到亓灵的反应,赶忙凑到跪在最前面的女子身边,对着亓辛作揖道: “小女初出茅庐,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亓烨紧张地连连稽首,手下还暗暗戳着那女子,低声道: “你怎么这般不懂规矩,还不快快谢罪。” 那女子显然很不服气,更着脖子反驳: “我何罪之有?嘉陵长公主殿下为国出塞,乃大义壮举,尔等腌臢仰敬和四公主之鼻息,有意冷落嘉陵殿下,我可不怕!即便我今日要折于此地,也要将这话挑明了,莫使英才空生寒!” 亓辛抬起下颌,傲然临视着不远处的亓灵,目光似寒刃出鞘,直直地剜进她的眼眸,话音却是对着裙边的亓烨: “皇叔,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亓烨惊魂未定,仍是蜷着身子,声音连颤不止:“臣,臣哪敢,臣哪敢劳烦长,长公主殿下挂心,只,只要长,长公主殿下安好,臣,臣便,便心安了。” 亓辛拂袖于身后,朗声道:“皇叔日日殚精竭虑,挂心江山社稷、皇室和睦、万民福祉,自是劳苦功高,待本公主回宫后,自会向父皇禀明,莫要亏了我朝股肱!” “臣不敢,臣不敢,还望长公主殿下明鉴。” 亓辛不再搭理他,转而弯下身来,托起方才为她伸张的女子的下颌,只觉她的面容分外陌生: “你倒是有几分胆量。说说吧,你是何人?” “臣女,乃渔阳王亓烨之女,亓湉。” “原来是——湘凝郡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郡主之姿,倒是比那湘水之畔的夫人,更为清丽脱俗。” “殿下谬赞。” “今日本公主还须先回宫复命,改日若得湘凝妹妹造访长公主府,自当夹道相迎。”亓辛起身,吩咐着左右,起辇回宫了。 “恭送殿下!”亓湉在地上还有些意犹未尽,而后便被亓烨拉起来,推搡着来到亓灵跟前跪下,气若寒蝉地道: “敬和公主殿下见谅,臣还有家事未理,今日恐无法邀您于府中小聚了,请您容臣料理妥当,而后携小女亲自登门谢罪,您看可好?” 亓灵抽动着已然青紫渗血的唇,善解人意道: “皇叔既是无暇,阿灵也不便叨扰了,正巧今日长姐回宫,我们姐妹之间也好续续话。这次算阿灵爽了皇叔的约,皇叔不必放于心上。” 亓烨拽住已然按耐不住的亓湉,再拜了一拜: “殿下宽宏,是臣考虑不周,您尽管去忙,臣先行告退了。” 亓灵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亓烨得到首肯,麻溜儿地从地上爬起来,揪着亓湉的衣袖就将她往车辇上带,吩咐马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辇上,亓湉抽出自己的袖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不明就里地道:“你干嘛?” “干嘛?你!”亓烨已然积怨许久,将腕高高扬起,眼瞅着一巴掌就要招呼下来,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亓湉瞪直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父王,您要打我?为什么?您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现下我是有了何等天大的错处,要您这般动怒?”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嫌自己捅的篓子不够大吗?”亓烨盛怒之下,音调不自觉地升高了好几度,而后意识到不对,掀开帘子,左右张望了许久,这才压低声音道:“官道人多眼杂,回府再说!” 渔阳王府。 四下府门紧闭,孰不知,其内各处,已然沸反盈天。 “王爷,郡主她何时遭过这般罪啊,求您手下留情!” “王爷,郡主她也是心善,您也不能这般怪罪啊!” “王爷,王爷,王妃她泉下有知,定也会心疼郡主的。” …… 在府内众人的轮番求情下,亓烨停下鞭子,厉声咆哮道: “说,你错了没有?” “女儿没错,为何要认?” 亓烨瞧着她满背血痕,仍旧不服软的倔强模样,狠狠地搓了一把自己的双颊,身子缓缓沉下去,坐在了地上,靠在她身侧,调整好呼吸连哄带劝地抚着她的发髻,语重心长起来: “湉湉,是为父不好,将你困于王府许久,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人心可怖。长公主和四公主二人一直都不对付,朝中众臣为了明哲保身,自当循中庸之道,不踏入任意一方阵营。而你如今这行径,就是摆明了告诉大家,你支持的是长公主。那你让父王怎么办?父王与你有裙带关系,你我间任何一人的选择,都代表的是整个渔阳王府,而如今这般,无异于将为父架在火上烤啊!” 作者有话说: ---------------------- ps—— 湉湉:呜呼啦呼,小九小九,人家终于登场啦 亓辛:亲爱的,不要用这个名字唤我。 湉湉:啊,你不爱人家了嘛,要让人家叫你殿下吗?殿下~ 亓辛:[裂开] 沈雩:(躲在帷幕后瞅了瞅)[可怜] 第14章 谬谭 “父王,是女儿不好,未曾顾及您,顾及渔阳王府。十余年来,皆是父王庇佑女儿,让女儿于香闺无虞。但恕女儿不孝,此般相护,并非女儿所愿。女儿只知纵有日月朝暮悬,然着魑魅横行人间,搅得众生不将那清浊分辨,而留得忠魂无处申冤。嘉陵殿下险些捐躯月国,换得阖国安泰,而敬和四公主失仁失睦,祸乱民心。女儿实不愿为之苟全于世,而枉为人臣,如若累及渔阳王府,还请父王将女儿从宗祠除名,从此再无瓜葛!” 亓湉仍趴在长凳上,目光却渐渐疏离,而后,似是认定了什么一般,聚在一处,定定地掷于一点。 “好说歹说,你皆不肯松动分毫,既如此,你便在祠堂罚跪吧,直到你想明白为止。”亓烨无声地叹了口气,愔愔地退了出去,吩咐着左右落了锁。 晟都,太清殿。 亓辛稳步掠过一块块金砖,立于顶上盘龙口中的轩辕镜下,浸在四弃香中,郑重地作了一揖,继而缓缓屈膝跪地: “儿臣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晟德帝难得慈眉善目地道:“阿辛旅途劳顿,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快些起来吧 。” “谢父皇!” 晟德帝在一旁的亓灵脸上掠过一瞬,转而停在了礼部尚书文绍脸上,声如洪钟: “长公主戮力上国、流惠下民,远赴月国和亲。如今得以归晟,确为不易。朕欲宴请四方以贺长公主之功,此事便交与文卿去办,意下如何?” “臣,定不负圣命。” 一旁的亓灵闻言,自告奋勇地伏了一伏:“父皇英明!然,文尚书平日事务繁杂,恐难周全,儿臣自请帮衬,也算是,为长姐归来略尽绵薄之力。” “准!”晟德帝斑驳的胡髯一动,转言之,“阿灵、文绍,你二人可先行退下了,朕还有要事与长公主相商。” “臣——” “儿臣——” “告退!” 亓灵和文绍异口同声,而后便躬着身子退出了大殿。 待内侍公公闭紧了殿门,晟德帝才缓缓踱步至亓辛身前,再度开口时,那声音喑哑地好似大漠里的阵阵驼铃,在空旷的大殿内木然回响: “阿辛,当初送你去月国,你可曾——怨过朕。” 亓辛张了张唇,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了,她默然地咽了咽口水,启唇应道: “儿臣——起初,是怨过的。可而后便明白,即便未曾有过那幅绢画,这也是儿臣身为公主的使命,想必,无论当初和亲的是哪位公主,皆会义不容辞地踏上那出塞之路,为大晟护好这河山。因而,儿臣便释然了。” “朕的阿辛……”晟德帝伸出那只满是褶皱的手,试图触碰亓辛的发顶,可终究似他未尽之言般悬于半空,戛然而止了。 亓辛勾了勾唇,将身子弯得更低了,再拜了一拜: “儿臣叩谢父皇挂念,皇恩浩荡,儿臣万死莫辞。若父皇无其他吩咐,儿臣便也先行告退了。” 第17章 “朕已命人将长公主府重新修缮,就等着阿辛归来之日,也可如寻常人家的儿女般有一处安身之所,去吧,去看看吧。” “谢父皇!” 亓辛出了太和殿已是夕落时分,她仰望着天边那一卷肉桂色的残云,神思恍惚间又飘至了那个农户小院,她冷不丁地掐了下自己: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想谁? 我怎么这么没出息,这才分开几个时辰,又能想到他? 不行不行,得赶紧去探望母后了,也不知她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思及此处,亓辛已然向着坤和宫的方向去了。 元皇后的贴身侍女杏儿早已候在了坤和宫门口,见到亓辛的身影,满面涕零地迎了上去,将亓辛搀进宫来: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您都不知娘娘这些年岁……” “杏儿,规矩都学哪儿去了,怎么还是这么多嘴?”元皇后端肃地坐于太师椅上,面容较前些年愈发沧羹。 “娘娘恕罪,奴婢只是见您好不容易才能见上殿下一面,才将……” 元皇后再次打断她:“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儿。你先下去整理一下自己,本宫与阿辛有一些体己话要说。” “诺,奴婢告退。” 杏儿离开后,元皇后过来牵起亓辛的手,将她带与身旁坐下,将腕儿翻过来时,不巧瞧见了她双腕内侧的细疤: “这是?” 亓辛不甚在意地抽回自己的手,宽慰道: “母亲何须挂怀?小伤而已,不痛的。” “月国伤的?” “嗯。” “阿辛,阿辛,对不住,对不住,是母亲护不住你。”元皇后豆大般的泪珠止不住地一颗一颗往外蹦,身体颤抖地连带珠钗流苏皆现了虚影,仿若与那昔日大典中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判若两人。 “母后莫要如此,都过去了。” 元皇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思量了片刻道:“是母亲不好,你一回来就说这些伤心的,不如你今日在这坤和宫歇下,明日再回长公主府,可好?” “一切都听母亲的。” 几道宫墙之隔,无人注意到,此时正有一位遍身黑衣者在内侍公公的指引下,由偏门闪身进了太清殿。 屏风之后,一道沉哑的男声响起: “来了,祈泽。” “是,陛下。”来人卸下了黑色帽兜,露出了那双风华绝代的琥珀色眸子。 “近来委屈你了,将这污名背了这么久。”晟德帝的眼白有些泛黄,道尽了沧桑与倦意。 “臣不委屈,能得陛下这般信任,臣,荣幸之至。”沈雩一脸坦然,拱手跪地,其背脊倒似宁北那一株株白杨一般挺拔。 晟徳帝摆摆手示意他起身:“说说吧,你都探得了些什么?” 沈雩沉言:“臣已知悉,月国经宁北一役后,亦是受到了重创,因而研制了血丸,貌似是一种精神控制类药物,能够助人全方位提高作战实力,或是蛊惑人心,得以控制其为己所用。” “听起来,此血丸倒像南岭巫蛊一般的毒邪之物。”晟德帝捋了捋胡须道。 “确是如此。”沈雩顿了下,似是在揣摩措辞: “然,其局限有二。其一,融合成功的血余人确是不凡,然融合试验确是成功率不足半成,而这半成中,血丸融合度也难达四成以上。其二,血丸融合试验唯有适龄女子,方可为供体。此前赫联烛在臣身上也试验过,因而也不知在臣之前,又有多少大晟子民,枉送性命。” 晟德帝叹了叹:“到底是——苦了你了,听闻你这腿……” 沈雩垂首,淡淡道:“陛下不必忧心,臣没事了。只是,嘉陵殿下,她阴差阳错,成了优零血者。” “这是何意?”晟德帝瞟了他一眼,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 沈雩从善如流地答道: “优零血者,是为血丸成功融合的血余人中,血丸融合度高达九成以上的试验品,现据臣所知,唯有嘉陵殿下一人。况且,优零血者尚未共鸣,其潜在能力又不可估量,这也是赫联烛和赫联烬均对其虎视眈眈的原因。” “何为共鸣?”晟德帝追问着,其面上的陈年沟壑又深了几分。 “共鸣即是,由普通男子与成功融合的血余人达成某种契约,从而使得血余人成为一个对他们唯命是从的傀儡。因着血丸之力变幻莫测,完全共鸣并非易事,并且,随着血余人血丸融合度的增加,自主意识愈会更强,共鸣难度愈会更高。而赫联烛就是无法与嘉陵殿下共鸣,这才给了赫联烬可乘之机。然而,如何完全共鸣,臣也确是无从知晓……还有一事——” 沈雩的话音戛然而止,悄然注意着晟德帝的反应。 晟德帝将右手抬了抬,慈眉善目地说:“祈泽但说无妨。” “臣并非为自己开脱。”沈雩缓缓开口: “只是陛下可曾觉着,当初宁北流言兴起的过于顺理成章了些?以及后来臣于血丸试验中,偶遇的一个晟国孤女血奴,竟是被一个已成气候的组织,卖到月国的。臣隐隐只觉,这两件事牵连钩索,怕是朝中早已有人,与月国暗通款曲。” 晟德帝颔首,捏了捏他的臂膀,赞同道: “祈泽所言,朕确也有所发觉。只是暗处之人过于狡猾,朕暗查多年无果,这才让你借这污名引蛇出洞。可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沈雩言辞恳切地回应说: “陛下莫要自责,其实现下至少知晓了血丸为何物,以及血余人大军的存在,终归是可以规避一些灾祸的。至于朝中细作,臣已然在铺线搭网,顺藤摸瓜,终是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好好好,祈泽,就依你安排。”晟德帝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转而道: “只是,你这污名,已是无意义了,再这样下去,不仅会给靖国军招黑,还会让你于晟都行事有诸多不便。不如,朕明日就找个由头,降低你的存在感,恰好阿辛归来,如若朝中真有人勾结月国,怕也是会对她下手。” 沈雩面露难色,思考再三说: “陛下,臣倒是没什么的,只是,嘉陵殿下毕竟是您亲生,如此这般,只怕是会……” “生于皇室,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呢?”晟德帝的眸光犀利起来,不耐烦地举了下手掌示意: “祈泽不必再劝了,阿辛性子执拗,不易轻信于人,这戏有她,方可唱得起来。你二人于宁 北大营相处过一段时日,以你沈祈泽的能耐,应是已然取得她的信任。如今晟都风云未定,即便她不入局,也是自身难保。由你于暗中护佑她一二,同时釜底抽薪擒了那细作,恐是再合适不过了。” 沈雩不好再辩驳什么,索性再揖了一礼,将这表面功夫做全乎: “臣,领命——” 翌日早朝,众臣只当圣上得长女回归大喜,附议着恭贺,却不知,迎来一道颇具争议的懿旨。 内侍公公将拂尘搭于臂弯,双手接过诏书,尖着嗓子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靖国公沈雩者,昔叛国之名,实乃月国太子离间之计。其枉负不白之冤,率师遁形,暗察月谋,擒月国六王子于野,终换得嘉陵长公主归晟文书。然,于返程途中,遭月王暗伏,以身护主而殁,忠烈贯日,功昭社稷。今特追封忠烈公,谥武襄,配享太庙,永旌殊勋。今特命大理寺,速速缉拿前番谎报军情之卒,彻查月国细作,凡晟畿州郡皆行搜检。有能举发重大线索者,经核实无误,赏黄金万两,封千户侯;隐匿不报者,以同谋论诛。忠魂既邈,丹心可鉴。凡我臣工,当效此赤忱,共肃朝纲。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作者有话说: ---------------------- ps—— 小八:七爷好厉害哇,金蝉脱壳诶~ 亓辛:学我? 沈雩:[害羞] 注明化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关汉卿《窦娥冤》 第15章 喧嚣 大殿内噤若寒蝉。 众臣手持笏板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大理寺卿兰兮坞上前两步跪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 “臣,接旨!” 晟德帝无视那些跃跃欲试、有口难言的乌合之众,对着兰兮坞沉声嘱咐着: “兰卿辛苦,还望卿将手头他案且先放放,全力缉查月国细作,若有眉目,还须尽快呈上。” “臣,遵旨,定不负圣望!” 随后,晟德帝给一旁的内侍公公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夹着嗓子道: “圣上旨意,今日还须给靖国公举行国葬,以表哀思。众卿有事启奏,无事——” 第18章 御史大夫息壤端着笏板上前两步,义正言辞地打断了他,目不转睛地正视着龙椅上那上位者: “臣,有事要奏。” “息卿请讲。” “恕臣直言,数年辞去,陛下还是这般草率作结。初时,那小卒持和亲婚书诬沈帅叛降,固然,那婚书上的月王印信不假,可陛下不曾推敲,轻信于人,就沈帅叛降之事盖棺定论,因而中了月国之计,近乎折掉嘉陵长公主殿下。沈帅委身污名,以德报怨,换得嘉陵长公主殿下安然归晟,自己却与世长辞。现下沈帅尸骨未寒,您欲封个谥号就此揭过,一如当年待老国公爷那般?沈家上下,世代忠良,而全因陛下错信之过,葬送了大晟栋梁,未免太叫天下人寒心。而今,陛下不加自省,而以国葬欲堵悠悠众口,岂是明君所为?臣——” 大理寺少卿慕容匪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息壤大人,陛下乃真龙天子,一言一行皆得上苍度化,哪是我等能够置喙的?陛下颁行新政,令我等直抒己见,万不是纵容我等信口雌黄、以下犯上!陛下,臣奏请严惩息壤大人,以正视听!”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晟德帝接连叹了两口气,凛声喝止: “诸位,这是无事可做了吗?日日领着朝廷俸禄,就是为了来迎合朕,引战同僚的吗?若是诸位过腻了这晟都优渥的日子,大可自请归田,朕,绝不挽留!还有你,息壤,你也算朝中老人了,怎么说话还是这般没有分寸,白白落人话柄。如此,朕便罚你半月俸禄,这半月,你就在府中闭门思过吧,可有异议?” “臣——”息壤吹胡子瞪眼,满是褶皱的大圆盘子脸胀得绯红,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内侍公公在台上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暗示着: “息壤大人莫要不识抬举,还不速速谢恩。” 息壤支起身子欲说还休,方才领命还未归位的大理寺卿兰兮坞一把按住他后颈,和他一起叩拜: “息壤大人一时转不过弯儿,陛下万要以龙体为重,莫要动怒,臣这就下去对其多加开导,恳请陛下恩准。” “下去吧。” “谢陛下隆恩。”兰兮坞起身,将息壤这个牛一般犟性的老顽童,连拖带拽地出了大殿。 国葬虽说仪式繁杂,可晟德帝心里明了,此事多拖无益,随即遣人请了元皇后以及各相皇亲国戚,便率众臣,于大殿之外,主持国葬仪式了。 大殿之外,紫金香炉,燃起了袅袅轻烟。 “早就说沈帅是清白的吧,唉,可惜了,英年早逝。” “到底世事难料、圣心叵测啊!” “先前是老国公,现今又是沈帅,悲哉悲哉!” …… 大理寺少卿慕容匪上前几步,高声疾呼: “既是要瞻仰我朝股肱,为何要将其掩之,岂不失了敬意?” 慕容匪言之凿凿,身后的众臣也渐渐开始颇有微辞。 内侍公公的嗓音愈发尖厉,出言道: “肃静!肃静!陛下懿旨,还轮不到尔等揣测。月国凶残,泄愤似的虐杀国公爷,将其伤的面目全非。陛下心慈,本不欲告知尔等,是为了让国公爷走得体面,可尔等却是咄咄相逼,该当何罪?” “陛,陛下恕罪,臣,臣不知如此,臣——”慕容匪自知有罪,猛然屈身,蜷叩在地上,长跪不起,眼神却不时地向着一处瞟去。 晟德帝:“行了,今日国葬为大,大理寺卿又先行离开了,朕没工夫处理你,自行回大理寺反省去,明日再来谢罪!” “是,陛下。” 慕容匪退下去后,元皇后、敬和四公主亓灵、渔阳王亓烨、湘凝郡主亓湉才陆陆续续地到来,然亓辛被元皇后寻了个由头,锢在了坤和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亓辛方才见一位公公不知在母亲耳边说了什么,母亲尽管神色如常,却是速速随那位公公离去了,说是助父皇主持要事,去去就回。 自己昨日才回归晟都,今日又无甚佳节吉日,除了自己的回归宴,能有什么要事,须得一国之母亲自出席? 即是如此庄重的场合,又怎可能去去就回? 这大抵是母亲在诓自己,且十有八九,估摸着与自己有关。 她在坤和宫坐立难安,左右踱步,几欲冲出宫去。 然母亲到底是留了一手,竟让杏儿盯着自己。 而这个杏儿,自己横竖是没料到,处在深宫之中的贴身婢女,竟可有这般身手。 自己几番欲夺门而出,皆被其拦下。若是于自己武功被废之前,尚可势均力敌,然现下,自己的弯弓也因着当时赌气,落在了宁北大营。如此身无长物,自己又如何踏出这宫门? 亓辛索性静下来,理了理自己昨日新换的醽醁裙摆,端起茶托,抿了一口杏儿方才斟好的毛尖,撑着下颌道: “杏儿,过来坐。” 杏儿端直着身子警惕地瞧着她,道:“奴婢不敢。” “母亲不在,我着实怵得慌,想与你聊聊天儿罢了,这也不行?” “殿下有事直接吩咐奴婢就好,不必如此。” “好好好,你看你,成日里这般端着,我都替你累。听闻,你是母亲娘家的人,是受母亲举荐而入的宫?” “是的。” “怪不得。那,你这一身功夫,又于何处习得?” “奴婢于宫外家中,苦练数十载而得。” “哦,母亲果然有这般远见卓识,于她而言,如此不仅是得了个心腹,更是得了个暗卫,妙哉妙哉啊。” “殿下是娘娘亲生骨血,娘娘一切皆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怎可这般错会娘娘的意。娘娘是天 底下顶好的人,早先就为奴婢于宫外寻份差事糊口。只是奴婢深知娘娘执掌中馈的种种不易,这才拼命习得这身武艺傍身,而后自请入宫侍奉娘娘左右的。” “好一对,贤主忠仆。” “殿下不必揶揄奴婢。奴婢知道,长久以来,您一直怨娘娘与世无争、护不住您。可您又怎知,娘娘暗地里为您做了多少。殿下以为,您自小次次被打入冷宫,娘娘为何不施以援手?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助殿下置之死地而后生,于冷宫之中,习得那一身自保的本领,不然殿下连活着走出月国都难,更别说得——” “得靖国公沈雩相救?”亓辛接住她戛然而止的话茬儿,幡然顿悟,见缝插针地攀住她的双肩,摇晃着逼视她: “说啊,你为何不敢提他?今日之事,与他有关,对也不对?母亲让你囚我于此,就是怕我亲临现场,对也不对?而现如今,此事已逾越我能承受的范围,母亲想将我囫囵糊弄过去,对也不对?” 杏儿垮着身子任她摆布,神情却无半分松动,镇定自若地回道:“奴婢不知。” 亓辛只觉足底不断腾起一股热流,顺着各路精脉,直冲上庭。她拔下昨日母亲亲手为自己簪上的青玉镶珠发钗,抵在自己的颈部暴起的青筋上,怒叱着: “别过来!” 杏儿展平了双手五指,作制止状,好言安抚道: “好,我不过来,殿下莫要伤着自己。” “让开,别让我说第二遍!” “殿下,您就莫要让娘娘忧心了,您这样出去,也会让旁人瞧出您赤色瞳纹的端倪的。殿下!” 亓辛不再言语,一步一步靠近着宫门,同时手下加重了力道,将钗尖没入了肌肤半寸。 杏儿注意到那顺着钗体流下的血迹,想要去夺钗,又怕不慎伤了她,一时间分了神儿。 亓辛在此刹那,毫不犹豫地闪身出了宫门,向着太清殿狂奔而去。 她自侧门而入,发现大殿内空无一人,随即由正门而出,正对上大殿外那乌泱泱的朝臣,其间景象一览无余。 中央的紫金香炉仍旧升起着青烟,四名侍从正抬着一方烫金长塌,塌上之人一动不动,被一蚕丝罗毯覆盖得严实,将要被送入紫金香炉之中火化。 由于晟德帝和元皇后背对着她,因而,还是亓灵首先发现了她,而后亮声宣告她的存在: “长姐何故这般姗姗来迟,真是愧对于靖国公的救命之恩,举国上下都来吊唁了,长姐这般我行我素也要看场合!” 亓辛有如五雷轰顶: 谁? 沈雩? 师父? 不可能,不可能! 他昨日还将自己送与皇城军手中,怎么今日就没了? 他这种大人物怎么可能轻易殒命? 这,绝不可能! 亓辛想也不想地狂奔过去,想要掀开那蚕丝罗毯确认清楚,却被皇城军左右卫生生拦下。她止不住地哀嚎: “放开我,放开我!” 晟德帝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呵斥: “国失重臣,万众哀悼,你身为长公主本就缺席在先,而今又不顾尊仪,在此大闹,成何体统?” 第19章 亓辛只觉有无数张嘴在蠕动,可是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一步也靠近不了。 挣扎之间,她看见一个过分熟悉的小金锁从那烫金长塌上垂落下来: 那个,錾平安如意纹嵌红宝绿松的小金锁,中心镶有一“雩”字! 不止她一人熟悉,怕是整个大晟都要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老国公在他满月时专为他打造的,他自小随身携带,她与他初见时虽未见得,不过,自她知晓他是沈雩后,他便也不再做掩饰,又时时系于腰间了。 这种贴身物件,他人怎会轻易取得? 那这个人,这个人是—— 亓辛任由血丸之力在体内翻涌,借此挣开了束缚,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 ps—— 大家或许觉着,小九的血丸还是个好东西了?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其实不然,她非但无时无刻面临着被暗杀、被掳掠的风险,还有可能遭血丸本身反噬(还没写到),亦或是药性相冲的反应(还没写到),所以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章 彷徨 真是师父? 他是怎么死的? 真的被刺杀的吗? 毕竟,此前于农户小院之中,就有一帮刺客,似是认得自己,且初时对自己还略带恭敬。 小八、白姐姐、霜降他们呢? 没有护着他吗? 又或者,他们也凶多吉少了? 靖国军呢,靖国军怎么办? 怎么,怎么会这样,自己临行前还是那个态度,都没说上几句好话。师父,师父,就这样没了,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死也无法瞑目。 此前那般艰难都熬过来了,怎会在这时候? 亓辛的指尖几近要触及那蚕丝罗毯了,千钧一发之际,她还是被皇城军左右卫架着双臂,远离了那方烫金长塌。仓促间,她拽下来了那个小金锁,收进了袖口。 “给朕按住她!”晟德帝睥睨着被押着还不安省的亓辛,怒火中烧,他如雷霆般喝道:“亓辛,身为长公主,知法犯法,忤逆犯上,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但在认罚之前,仍有一事不解,还请父皇明示!”亓辛不卑不亢,绝望至极的哀鸣回荡在四方宇内,落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蜗。她瞳内的赤纹愈加细密,几欲布满整个眼白,而她的声音也愈发阴沉: “靖国公——是怎么死的?” 元皇后瞥过一眼身旁乌云密布的晟德帝,抢先言之:“阿辛,你莫要这般不懂事了。陛下一言九鼎,诏谕已然明晰,靖国公是被月国算计而亡,你纵有万分悲痛,也不应当庭质问你父皇!” 亓辛只觉,眼前这二位本就不大相熟的至亲的身影愈发陌生,似是要与那地狱里的黑白无常重合于一处,她森笑着对上晟德帝的视线,道: “父皇的诏谕,儿臣不曾听闻。儿臣只知,父皇现下是想像待当初老国公的冤死,四年前骤起的靖国公污名,以及而后将儿臣抛至月国狼穴一般,为了天家颜面,欲息事宁人。如今,这般急于毁尸灭迹,可是——” 晟德帝盯着她瞳内肆意生长的赤纹,只觉形势不妙,如若任由其发展,而后便极难收场,还有可能被不知隐匿在何处的月国细作瞧出端倪。横竖亓辛今儿这一闹,加之国葬盛仪,这把火,也算是烧起来了。戏中作戏,过犹不及,该收手了。随即,他声色俱厉道: “嘉陵长公主亓辛,犯上作乱,惊扰视听,即刻收押于冷宫禁足,无诏不得出!” 几位彪悍精壮的皇城军侍卫赶忙捆了亓辛,押着她离开了。 亓辛鬓发散乱,被人推搡进了那个她无数次光顾过的幽暗之地。 宫门紧闭、苔痕斑驳,只有几抹天光自窗栏而入,再无其他。 她索性双目阖实,平躺于空板床上,养精蓄锐。 方才言辞激烈,她除了确然血丸之力上脑,控不住自己外,更是为了激怒父皇,让他惩戒自己,明里暗里让不知何方神圣的月国细作知道,她亓辛,就是个孤立无援、目中无人、头脑简单的不成器的公主,从而可暂且削弱自身的存在感。 这下避了风头,过几日再偷摸着出宫探查,倒也可得心应手些。 不知过了多久,亓辛听得了窸窸窣窣地开锁之声,继而是那叮铃桄榔的银饰摇曳之声,伴随着步伐的节奏,渐渐清晰起来。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位,成日里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行走的首饰盒,四处招摇的人是谁。 “哟,长姐,你可真是心大啊,都这样了,还能睡着?”亓灵带着一众门客,俏笑着进来,而后吩咐道,“你们去门口守着,免得扰了长姐清净。” 众门客齐声回应着:“是,殿下。” 亓灵盯着装睡的亓辛瞧了一会儿,想要在她身边坐下,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用指尖在那空板床边蹭了蹭,翻过来一看,果然是有层厚厚的灰尘,她唯恐脏了这近日方于尚服局赶制而成的赤金镂花石榴 裙。 她用拇指搓掉指尖的尘渍,冷嘲热讽道: “长姐去了趟月国那般蛮夷之地,倒将我大晟的礼数忘的一干二净,行事愈发乖张,真是——丢尽了我大晟皇室的脸面!” 亓辛闻言,起身坐于床边,斜倚于破案旁,耷拉着眼皮,缓缓地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这才静静地开口: “我瞧着,四妹妹这记性倒也不大爽利,不如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提点提点你。我的小像绢画是如何出现于婚书中的?在大晟皇室众多血脉中,为何是我被点名道姓地送于月国的?我想,这些,四妹妹应是比我更加清楚。” 亓灵有些狗急跳墙,指着亓辛的鼻子叫嚷着:“你你你!明明是你自己行为不检点,招惹了月国太子。你,你不会是想污我叛国吧?你,你有证据嘛你。” “四妹妹倒可再大声些,把父皇朝臣们皆招来了才好。” 亓灵听罢,赶忙压低了声线,却仍旧未示弱半分:“这都只是你的猜测。你无凭无据,就是闹到大理寺,也无人会信。” “好端端的,提大理寺作甚,怎么,四妹妹在大理寺也埋了眼线?” “你——” “瞧把你吓的。随意诓你几句,你就杯弓蛇影的。就你这幅德性,还能有那通敌叛国的胆量?想来,你这是被人卖了,还搁这儿为人数钱呢!” “你休得胡言!” “是不是胡言乱语,四妹妹门客众多,稍加探查,便也应得知。不过现下,我懒得教你做人。我且问你,父皇对于靖国公之死的诏谕,都说了些什么?” “你可真是可怜,明明自己的生母是皇后,自己却是消息闭塞,对什么都一无所知。你该不会真是,被沈雩那个叛国蛀虫救了,就爱上他了吧。你还真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蠢货,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跟一乱臣贼子纠缠不清。啧啧啧,你就,这么缺爱吗,下贱到饥不择食?谁对你稍加关切些,你就上赶着往上凑?” 亓辛扬了扬眉,猛然近身亓灵,重重地在她左脸甩了一巴掌,亓灵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惊愕地瞧着她。 亓辛步履翩翩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笑睨着她,平静地阐述着: “这一巴掌,是打你目无尊长,不敬我母后。” 言罢,亓辛嘴角又扬起了一个新高度,靠近两步,弯身在她右脸又补了一巴掌,道: “这一巴掌,是打你不辨是非,肆意编排我朝股肱。” 而后,亓辛单膝跪于她身侧,在她已然高肿的左脸又来了一巴掌,如幽灵般地开口: “这一巴掌,是打你蛇蝎心肠,为一己私利三番五次算计于我,如今又如此出言不逊,赐你的这一巴掌,都算是轻的了。” 亓灵这才反应过来,抹去唇角渗出的血迹,歇斯底里地冲过来,掐住亓辛的脖子: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打我的?你个贱货凭什么打我?凭什么你生来就是万人敬仰的嫡长公主,而我只是个母妃日日等着父皇垂怜的庶出公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亓辛拽着亓灵的发髻,将她撞至一旁残破起皮儿的书案,活动了下脖颈,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是谁给你的自信,与我动手的?我不妨告诉你,所谓嫡庶,并不是一个合理衡量的标准,而人心才是。于己而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皆是为了参悟世事、修正己身、无愧天地;于旁人而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亦是为了亲善之善、惩恶之恶,于四海间寻得一立身之本。当然,你又要说了,这世上还有很多趋炎附势的小人,鱼目混珠,以淆视听,对不对?固然如此,可你我能做的,便也就是秉持丹心、审思明辨即可。” “你能如此,是因你已得到。可现下,你是觉着自己德高望重到可以审判我了吗?你配吗?”亓灵顾不得其他,几欲再冲上来。 然,内侍公公的尖声将她定在了原地: 第20章 “陛下驾到,还不速速来迎——” 亓辛亓灵两相对望,谁也未进行下一步动作。 晟德帝进屋,瞧见这精彩绝伦的一幕,无声地叹谓,而后勒令她二人跪下: “你二人皆出身皇家,却一如市井泼妇,扭打至此,成何体统?敬和四公主,念及初犯,杖责十。嘉陵长公主本就罪责加身,却仍旧不思悔改,罪加一等,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亓灵闻言,张牙舞爪地叫嚷:“凭什么啊父皇?是她先动手的,干嘛罚我?” 亓辛只觉身旁总有一个跳梁小丑在蹦跶,索性一声不吭地双膝着地,挺直了身板,等着领罚。 晟德帝置若罔闻,示意让一旁的皇城军侍卫直接行刑。 世人皆知,这杖刑是颇有讲究,时而瞧着面儿上皮开肉绽,内里却是完好无损;时而面儿上仅是青紫,实则内里筋骨寸断。 行刑者初时仍顾忌二人公主身份,想着圣上纵是勃然大怒,也应不会为难亲女,便只是做做样子。 晟德帝见状,忍无可忍,扬声喝道:“一群酒囊饭袋,日日厉兵秣马,手下就这点力气吗?” 行刑者闻言不再松懈,正儿八经地挥杖而下。 一杖一杖下去,亓灵已然泪流满面,痛得抽泣不得。亓辛倒跟无知无觉似的,不吵不闹,静默地受着这飞来横祸。这般痛楚,比起当初月国地牢,血丸融合时的撕心裂肺,真是九牛一毛。 杖刑结束,晟德帝差人将已然昏厥过去的亓灵送回公主府,屏退了旁人,独自在亓辛身旁的空板床坐下,身心俱疲地在山根捏了捏,而后沉声开口: “阿辛,此前国葬祭典,朕……罢了,阿辛日后有何疑惑,大可直接来问父皇,莫要再这般,莽撞行事——” 亓辛啐出两口血沫,凝着霜气冷哼道“呵,照父皇之意,儿臣何时相问,父皇皆会据实告之?” 作者有话说: ---------------------- 注明化用: 《礼记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第17章 诡辩 晟德帝既不想亓辛脱离于自己的掌控,又不愿让她知晓太多,从而失去了戏中人最为真实的反应,从而故作威严道: “朕虽为人父,亦是天子,无人可以强迫朕。阿辛也不是稚童了,相问之时,也应注意时机分寸,朕能说的,皆会告知于你。” 亓辛不再掩饰,索性摊开了道来: “父皇还是这般——道貌岸然。此前和亲,父皇是否明知那绢画来由,却仍是将计就计,以我为饵,探秘月国底细;国葬之时,我瞳生赤纹,父皇从未有疑,还将我尽快押走,以防众臣知晓,是否早知儿臣在月国遭遇为何,体内现有何物;既是说到此处,那父皇可否告诉儿臣,您是否早与靖国公暗中有系、共谋要事。这一桩桩、一件件,若要儿臣相信,父皇真是这般偏听偏信、怯懦不堪,是断不可能的。” 晟德帝微微颔首,意料之中地回道:“朕,果真未曾错看了你!阿辛真乃狄公转世,针针见血、字字珠玑。” 亓辛:“父皇既是全数认下,那么,请父皇明示,而今沈雩——是死是活?” 晟德帝反问:“阿辛以为呢?” 亓辛扬了扬眉尾,信誓旦旦地说:“父皇这般兴师动众,必是要搭一个,比和亲之时,更为浩然的戏台子。” “哦?怎么说?”晟德帝似是来了兴致,递了递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亓辛干笑了两声道: “您既是可从沈雩那里得知我身中血丸,成了优零血者,便想到了,如若朝中有人当真是与月国有勾连,那么,儿臣就是一个现成的活靶子。而此时,如若不将沈雩隐匿起来,您非但会让他成为一个比儿臣更为惹眼的活靶子,或许您还会因此失去给月国细作致命一击的有生力量。” 晟德帝笑了笑:“阿辛如此,倒显得我大晟无人可用一般。” 亓辛继续道: “皇城军固然强悍,却除了西部要地要把守,还有部分须得护皇城无虞。影都卫虽以暗杀出众,却不具一正统军队的作战力。唯有靖国军,月国细作会以为他们远在宁北之地,一举一动皆有月国盯防,其主帅先是污名加身,后有不白枉死,必会成为大晟朝廷的敌对势力,即便不得为他们所用,却也是您的悬 梁之剑,让您日日提心吊胆。” 晟德帝会心地点了点头:“阿辛知晓的,当真不少。” “而这一切的一切,皆是于国葬祭典之中,确认沈帅是否真的身死。他身上的小金锁,也是您的手笔吧,从而若有人要核验尸身,您约莫就可知晓,此人怕是在为月国细作卖命,而这个小金锁亦然可坐实沈帅之殁,好让对方放松警惕,儿臣所言,父皇可还认可?” 亓辛言罢,却是隐藏了自己亲眼所见靖国军的真实实力,她不能拿父皇那须臾的爱才之心去赌帝王亘古以来的贪婪。老国公死因未了,一切仍旧有待商榷。 晟徳帝眯着眼睛瞧着她,似是要揪出一丝端倪来,道:“阿辛是如何知晓的?因着与朕不谋而合,便于国葬祭典上未拆穿朕?朕确是从未料到,你会这般在乎祈泽。” “父皇此言差矣,儿臣并非在乎谁,儿臣自始至终要的,唯有一个真相罢了。”亓辛坦然地笑笑,继而反客为主道,“儿臣所思所行,遂父皇所愿,皆出自本心,可算为父皇欲成之角?” “阿辛,朕并非有意……”晟徳帝热泪盈眶,引得满脸褶子皆随之抽动了一瞬。 亓辛着实并无雅致欣赏那鳄鱼的眼泪,索性掷出那末了一问: “好了父皇,儿臣还有一事,憋于心中良久,还请父皇一解。” 晟徳帝伸了伸手:“阿辛但说无妨。” 亓辛:“和亲之时,父皇弃了儿臣;回朝作戏,父皇又一次弃了儿臣。父皇可有想过,血丸融合如若失败,儿臣如何?此间大戏,月国细作当真现身,儿臣当真被掳掠了去,儿臣又当如何?” 晟徳帝以掌底按了按额角,道:“祈泽——会护你周全……” 亓辛扯了下嘴角,闷着头问:“可若是,他来不及护,亦或是,拼尽全力也护不住呢?” 晟徳帝不再言语,只是沉沉地注视着她。 亓辛也回望他,总觉可从中找寻一丝慈爱,可她停了半晌,也未曾从这如炬的眸光中寻得丝毫,她愔愔地低下头,自嘲地弯了弯唇角,沉吟着: “儿臣有伤在身,恕不得相送,父皇请回吧。” 晟徳帝淡淡地摇摇头,口吻略带迟疑: “明日先回你母后那儿吧,宫中医术精湛者众,也可为你好生调理调理。” 亓辛:“儿臣谢过父皇。” 亓辛归于坤和宫内已然有些许时日,只是这期间她异常沉默,好似对何事都无甚兴致。元皇后几欲开口,却硬生生地被她陌然的神色逼了回去,直到她伤愈真正离宫的这日。元皇后平日里,除了大典祭仪,倒好些素雅之饰,而近日倒是穿戴得齐全,愣是将封后大典上御赐的红翡翠滴珠耳坠都戴上了,唤了杏儿来,酝酿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的阿辛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头脑,诸事皆在慢慢知晓,我也……” 亓辛听惯了她的迂回之术,直截了断道:“母亲不妨有话直说。” “来,杏儿,”元皇后招手引她到自己跟前儿,转而凝望着亓辛,恳切道: “阿辛一直以来,便是个嫉恶如仇、果敢决绝的孩子,如今细作未除,阿辛断不会置身事外。或许阿辛已然知晓,靖国公尚在,欲与其重逢,可纵使沈雩那孩子有万般能耐,如今尚为陛下暗桩,总有照顾不周之时。阿辛武功被废,又身处如此危境,不如日后让杏儿跟着你,她功夫不弱,在必要之时,亦可保你一命。” 亓辛还未张口,杏儿便扑倒在元皇后足边,声泪俱下: “娘娘,纵使宫外危机四伏,宫内之人亦是如狼似虎啊!您于国公爷有恩,他自是会对殿下多加照拂,可您除了奴婢,就没有其他人了啊娘娘!您日后可怎么办啊娘娘!” 亓辛立在一旁,静静地瞅着这主仆情深的一幕,只觉心下愈发苍凉: 原来自己来来去去,注定了此生形单影只。母亲尚得杏儿义无反顾地追随,而自己竟于宁北自作聪明地以为得沈雩坦诚相待,后又于几日前乞求在父皇那里捕捉到一丝戏外真情,可到底是造化弄人。她的身份,人人向往;她的心意,无人问津。 她用眼尾扫过地上的杏儿,温文尔雅地作了一揖: “杏儿所言不无道理,还请母亲三思。” 元皇后将杏儿扶起来,一下接一下地抚过她的手背,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里纵使尔虞我诈,皆是些宫闱之争,上不得台面的。本宫这辈子也便如此了,可是杏儿你还小,不必陪着我这老人家蹉跎光阴。阿辛也是个好孩子,独自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算长进了不少,你俩此后相互有个照应,本宫亦可安心许多。” 第21章 杏儿:“娘娘——” 元皇后:“好了,此事不必再议了,随她去吧。” 杏儿见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再拜一拜,就此作别: “奴婢——奴婢谨遵娘娘之名,甘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还望娘娘日后莫要再心思郁结,千万要顾好自己。” 回了长公主府,亓辛发觉,天子之命,果真受用,一连这门楣,皆是焕然一新。期间,不知请了多少能工巧匠,将这亭台水榭翻修成如今这钟灵毓秀的稀罕模样,烟柳画桥、桃蹊浸雾、藤影蒙纱、曲径通幽。 她回身,继而面对着这一众面生的仆役,只觉分外乏味,索性换了身轻便的素衣,出府去了。 “殿下,殿下”杏儿迈着碎步追至门廊,“殿下是要去往何处,可须奴婢相随?” “不必。”亓辛顿了顿,和声言之:“杏儿,我知你效忠母亲多年,今朝陡然易主,难免一时不适应。然,要做我的人,须得里里外外只忠于我一人。如若不然,我宁缺毋滥。” 杏儿闻言,赶忙俯下身子,于亓辛裙边五体投地着:“殿下,奴婢——” 亓辛头也不回地道:“打住,这般虚礼最是无用!我给你时间调整自己,两日后,你还我一个崭新的杏儿,可否做到?” 杏儿拱手道:“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望。” 亓辛未作回应,慢悠悠地出了长公主府大门,在街市上,四处溜达起来。 晟都的街市,比之早先于农户小院之时逛的,种类大多相近,只是更有排面罢了。其实,她倒也无心在外晃荡,而是想去靖国公府碰碰运气,或只是瞧瞧沈雩儿时待过的地方,也是极好的。 她暗示着自己,父皇欺瞒利用自己,母亲、沈雩亦是帮凶,纵使从前有过些美好的回忆,那也皆逝去了,她断不会原谅其中任何一人。既然注定成不了平行线,那便固守合作法则吧。 鹅卵嵌成的小巷,蜿蜒曲折,尽头却是通向一个旷然之地,而靖国公府,竟赫然在目。 亓辛疑惑,自己从前怎会从未发觉,盛极一时靖国公府就与自己的长公主府,不过两条街巷之隔。兴许是,靖国公府一直便有,而自己分府又没多少时日,而后自己还未在府中待过一日,便出塞和亲,因而阴差阳错,不曾见得。 靖国公府紧闭的两扇铜钉门,已然由表面的金红锃亮褪成漆皮掉落的斑驳灰痕,先帝亲题的隶字牌匾角落已是生出几道蛛网。铜兽门环亦是被经年风霜蚀得模糊,而于门庭冷落的廊下,曳尽自己的风烛残年。 作者有话说: ---------------------- ps—— 沈雩:我为什么常年出现在别人的回忆里、心声里、言语中、话本里…… 檀兮源木下:不然哩?你以为我们小九稀得理你? 小九:作者大大说的好,作者大大说的帮,我为作者大大说的举大旗~ 沈雩:[可怜] 第18章 悸枉 亓辛丝毫不介意那满是尘渍创痕的门面门环,拎起锁链细细查看,发觉其确是被锁死,故而,只得另辟蹊径。 她快步绕府一周,而后发觉,唯有东墙外的巷内有几处柴垛,而今她失了武功,便也只得寻些踮脚之物,才得翻墙而过。 亓辛将这些柴垛依次垒成阶梯状,立于最高垛上,恰能够得瓦檐。她借力攀上侧檐,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挪上去之后,才发觉,东墙之内竟空空如也,毫无落脚之物相踮。然,东墙之外的柴垛却因自 己借力之时,不慎被踢倒了。 她跨坐在侧檐之上进退维谷,思量须臾后,迫不得已,纵身而下,她估摸着,此番恐是又得受这断骨之痛了—— 亓辛闭起双眼,迎接着即将来袭的痛感。 少顷,她只觉自己的后腰以及肩背不知被什么撑了一下,缓解了下坠的惯性,而后,便被一股熟悉的汤药苦涩感所包裹,背脊贴在一个有些温度的硬物之上,小腹被似是裹着布料的木棍之物若有若无地搭着…… 亓辛仰面摸索到小腹,发觉这是条覆着熟悉的雪纺做工外袍的手臂,而后循着这汤药气息,认出了这身下之人,只是,仍有些许难以置信: 真是……师父吗? 四处府门紧锁,他不会如自己一般,翻墙进来的吧? 这靖国公府不是荒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将手反撑在地上,打算起身看清此人,却不料,自己只是翻了个个儿,又被人勒着后颈,又一次压了下来,她的下颌还重重地撞在了此人胸膛。 亓辛勉强抬起头,一不留神儿,正巧撞上他俯视下来的那双琥珀色眸子。 她被勒得有些许缺氧,连面颊都透了些许绯色,支吾地嚷道: “你——你能放开我了吗?” 此人见状,将小臂滑至她蝴蝶骨处,瞧着她垂首顿足的模样,笑意盈盈地回应着: “不能。” 亓辛只觉后颈的束缚撤去了,随即骤而起身,却不料被人故技重施,环扣着肩膀,按回了胸口。 她羞愤交加,升了些音调叱责: “沈雩,你到底想干嘛?” 沈雩凝着光晕的眸子定定地扫下来,尾音缠了丝不容忽视的失落: “不叫——师父了吗?” 亓辛压抑着愠怒,冷声怼了回去:“呵,你也配?” 沈雩有些落寞,强颜欢笑道:“说的也是,小九在皇室亦可左右逢源,你以后当我的师父吧,可好?” 亓辛索性不再忍耐,扬声反问:“沈雩,你能不能正常点儿!我都没兴师问罪呢,你搁这儿冷嘲热讽上了,脸呢?” 沈雩平静地撇了撇嘴,道:“我要还要脸,你早就与我两清了,怕是连我说的一个字都不想听了吧。” 亓辛觉着现下跟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只得先稍作安抚说:“我听,我好好听,能否先放开我,国公爷?” 沈雩还是死皮赖脸固执道:“不要,我怕你跑。” 亓辛怒极反被逗乐了,她着实是叹服沈雩这厚颜无耻的程度,确是自己往昔有眼无珠、识人不清: “国公爷,您统帅宁北三营的神机妙算呢?我大费周章地翻进你国公府,不是为了寻你,还能是干嘛?” 沈雩琥珀色的眸子微不可查地一动,浅淡的色泽肉眼可见地加深了些许,一同呼吸皆是重了几分,他扣紧她的双肩,将她带上来与自己平视,连鼻尖也因着惯性触在了一起。 他伸手控制着她的后脑勺,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已然不稳的呼吸喷在了她的樱唇上,他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秉着沉入骨髓深处的声音,絮语低吟: “小九,我想你了。” 亓辛一时间竟也忘了反抗,她不知自己的耳尖是因着缺氧而发烫,还是血丸异动而发烫,不过,如若是后者的话,自己恐怕早已血液炽腾了,绝比现下要燥热千倍万倍。 她一空二白的大脑鸣响了一瞬,而后便闪过了亓灵几日前在冷宫的嘲弄: 你就,这么缺爱吗,下贱到饥不择食?谁对你稍加关切些,你就上赶着往上凑? 亓辛龙钟大震,“嘭”地挣脱了钳制,翻滚至一旁,接着缓缓起身,在不经意间拭去了一滴不慎溅出的泪花。 她起身拍了拍上下的尘土,逡巡着还在地上只是坐起来的沈雩,无波无澜地开口: “国公爷是父皇的贵客,此般无礼,我不与你计较,还望您日后公事公办、两厢安好,莫要再出此妄言,断了——断了你我间仅存的共事之谊。” 沈雩汤药之余的噬心之感又攀了上来,他怔忪了一瞬,继而顾自起身,欲碰她垂在身侧的双腕。 亓辛后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缓缓道: “国公爷如若今日不便,大可改日再谈。” “那我们——就谈正事。”沈雩敛了敛眼睫,隐去了眸底混杂的期许与不安,而装作平日里谦谦君子的模样,若即若离地道,“随我来吧。” 亓辛观望着屋内陈设与府外门廊,新旧迥异的模样,不免心生好奇,疑惑不解地问: “世人皆以为靖国公府早已荒废,殊不知,其内别有洞天啊。” 沈雩温声解释道:“有道是物极必反,危极之处亦为偏安之所。小九既是知晓,而后莫要再翻墙了,免得伤了自己。” 亓辛又问:“那,你们是如何进府的?” 沈雩笑了笑,而后偏过头来回应道:“我们都有轻功啊,再者,若有必要,可于角墙处一暗门进入,而后带你就认就是了。” 亓辛只觉又被人摆了一道,拧过头去说:“谁说我要日日前来?” “小九不必常来寻我,如有需要,我亦会来寻你的。”沈雩瞧着她的样子只觉有趣,而后话锋一转,“你是否忘却了什么?” “什么?”亓辛不知他要表达什么,眼里浸满了疑惑。 沈雩瞟了一眼她的神情,继而直接从屏风后的架子上取了她的弯弓下来,置于二人间的八仙桌上。 第22章 亓辛见着这把熟悉的弯弓,不料他真就将其带了来,她柳眉微舒,悠悠然问道: “沈大帅坐拥宁北三大营,怎么就空拿了副弓回都,箭呢?” 沈雩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瞧着你连师父都不认了,以为你一同这弓箭也不再想要了呢?” 亓辛才不吃他这一套,随口问道:“那你还将这弯弓随身携带?” 沈雩:“以防某人哪日后悔,想要讨要回来,我这不得时刻候着嘛!” 亓辛反将他一军:“所以,箭呢?” 沈雩耐心地接招应着: “还在铸着呢。霜降不是回来了吗?她现下接管了谷一票号。军中耗须银两颇多,而圣上划拨的军款,一直以来,杯水车薪。因而这个谷一票号票号,不仅是为了周转银两,更是为了寻一隐蔽处铸就箭矢、兵戈、瘊子甲等军用之物。” “嘶,国公爷可真是对我坦诚以待呢,就不怕,我一并告发于父皇?”亓辛倒抽了口凉气,而后假意威胁道,“就凭你在天子脚下,豢养私兵,私铸兵器,够你诛九族的了。” 沈雩:“你不会的。且不说世人本就知悉靖国军的存在,只是对于内幕,知之几成的问题,小九此前见得宁北三大营实况,却对陛下有所隐瞒。国葬祭仪,小九得知我亡讯,冒着优零血者身份暴露的风险,也要一探究竟,可见,沈某在小九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沈雩言语之时,视线钉死在她身上,不愿漏掉她神情的一丝松动。 “你就非得让我点破,是吗?”亓辛隐忍至极,不愿再与他周旋下去,便孤注一掷,和盘托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结: “国公爷实则效忠的,并非当今陛下,而是——我母后。对吧?又或者说,你为报还母后恩情只是个幌子,实则是与母后达成了某种协议,对吧。老国公不明战死,你从未停歇过怀疑其中缘由,只是情势所迫,你不得不先妥协,从而与虎谋皮,伺机而动。” 亓辛从那生漆灯挂椅上起身,绕道他面前来,撑在他两侧的扶手上,继而道: “因而你不惜借月国来犯,惹得父皇焦头烂额,从而趁机逼问父皇,如若印实自己所想,你便可兵不血刃、为父报仇。可此时,宁北四起留言让你得知晟都已然从内里溃烂,有人早已勾结月国。这局势陡然出乎你预料,你断不会让老国公毕生心血付之东流,因而应了父皇让你忍辱负重、虎穴得子之令。” 亓辛瞧着虽是他神色如常,阔袖下的拳头却是紧了一紧,她唇角浅浅扬了扬,紧接着徐徐起身,不等他应答,便顺了下去: “血丸试验,确让你身负重伤,可你仍旧忆起了与我母后的约定,恰父皇有意让我入局,你便顺水推舟 救了我。一来,将我这个优零血者把持在手,于多方势力皆可形成抗衡。二来,父皇膝下并无皇子,故而迟迟尚未立储,而我是嫡长女,如若与我相处融洽,他日亦可顺理成章助我登基,以查清当年真相,好让老国公冤魂安息。我所言,可有一字缺漏?” 沈雩原本泰然自若的神色再也僵持不住,他舒坦的眉宇之间拧起了褶皱,眸色忽明忽暗,好似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而后像是豁出去了似的,猛然起身,望进她的眼眸,欲从中寻得一丝一毫自己想要抓住的东西。 可终究是,又一次扑了空。 他唏嘘不已地开口:“小九言尽于此,我无话可说。可即便你周遭所有人都对你有所图谋,可这其中不乏的真心,你也皆要视而不见吗?” 作者有话说: ---------------------- ps—— 沈雩表面:不爱就不爱了呗,这没什么,好男儿…… 沈雩内心:[可怜][裂开][可怜] 第19章 引线 “真心?”亓辛好似听得天方夜谭,骤而抚掌大笑,“哈哈哈,你沈雩也配跟我提真心?还是说,你觉着我父皇母后,待我是——真心?” “小九,你别这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知晓,如若你一无所知,我照样可以护好你的。你我相识以来,我说过的所有话,或许有所隐瞒,可从未欺你诓你。小九,你可否再信我一次?”沈雩瞧着她打了个趔趄,想要伸手去扶,然她却自己堪堪稳住了身型,而她再次抬眼之时,已是满目怆痛。 亓辛不愿与他再作无谓的争执,她背过身来,兀自调适了许久,这才平稳下来,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 “你我现下休戚与共,我有何他选?只是,你莫要再提及一些无稽之谈了。正巧,现下我便有一事不解——你我同为血丸试验亲历者,为何你的武功还在,而我的便是彻底废掉了。” 沈雩用指节蹭了蹭下唇,思忖良久后,沉言道: “我也只能说是大致推测,你听听就好。首先,你融合成功了,又是优零血者,而我没有,他们的忌惮性对你大过于我。” 他顿了顿,而后接了下去: “再者,身份不同,你怎么着也是和亲公主,代表着两国颜面,至少面儿上也得让你得体,所以是废掉你武功而不是让你残缺。而我是他们宿敌,他们只会用最能羞辱人的方式让我痛苦,你也是习武之人,你想想,体内能够蓄力,却再也站不起来,是什么感觉。” 沈雩换了个姿势,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 “除此之外,我觉着估计还有前车之鉴。他们没料到,当初的我,废人一个,却还能被人救走,以至于轮到你时,便会想方设法,让你逃脱不得。” 亓辛若有所思,沉缓了许久,才回应了几句: “如此说来,确是造化弄人,别无他法。可对于,此前农户小院的那几波人手,你有什么想法?” 沈雩眸色一亮,生出了几分讶异之色,没成想,她峰回路转,又提起农户小院来。或许,农户小院于她而言,只是沧海一瞬,亦或是,能汲取到蛛丝马迹的一本线索集。 而于他而言,那是,痛不欲生的四年。 从他被郑八他们救回来后,瘫在塌上无能为力,到尝尽世间汤药、针灸等各路疗法,而后日日复健,到勉强屈居于轮椅,再到重新站起。 这期间种种,着实不足为外人道也。这四年,磨平了他的傲骨,扑灭了他的豪情,就连无限怅恨也渐渐消逝殆尽,而余下浮出水面的只有一片茫然的绝望。 直到——他接到了那封,元皇后要他兑现诺言的书信…… 若他还剩一口气,若他还活着,必要护得,亓辛平安。 他暂且力不从心,但也连夜传信给霜降,命她相救。然,他不料,赫联烛对她的看管程度,远超于对当初的自己。霜降打点了四周,也无法入地牢内部,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 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个养尊处优的嫡长公主,竟真成了优零血者,还能靠自己逃出来,偶遇霜降,让其指路。 可自接到霜降与她双双坠入渡口河水之中,不慎分开的线报之后,他本以为,这小姑娘,真的要凶多吉少了。 可最终,她却这样,兀自出现在了自家酒窖。 撑过血丸融合,逃过重兵追捕,哪怕是只剩得一口气,却从未放弃过生的希望。他自上而下,俯视着昏暗酒窖中的她,好似在欣赏一朵,困于深谷却仍挣扎着绽放的白兰,净而生悟、耀而得妍。 自己,又真的放的下吗?放的下父亲守护的河山?放的下靖国军这些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如若说,他此前,皆是活于不谙世事的疚责之中,活于为父报仇的阴霾之下,而亓辛的出现,却好似于穷途末路之人给以一汪甘洌,于幽禁许久之人给以一道曙光。 自己成日里死皮赖脸地要当她师父,实则,她才是那个拉他走出迷雾的引路人。 因而,农户小院,于他而言,是万世难求的瑰忆。 沈雩抑制住自己一吐方休的冲动,侧头回来瞧她,温言之: “小九以为呢?” “好,那我先说。”亓辛顿了顿,继而道,“寻我那波士卒和寻你那波刺客应是隶属于两方势力,或许还是敌对,可若说皆与月国相关,我看倒不一定。” “不错。因而,倒也算是于你我提供了些许探查方向。那时,我靖国军布伏于农户小院里里外外,本是为了伏击月国六王子,却不料被迫提前了计划。”沈雩停了半晌,慢条斯理地说: “寻你那波人大抵不知我的存在,那就只能是为了你长公主的身份或者优零血者的身份。而寻我那波人,具体是月国太子的人还是我朝之人皆不好说。毕竟,以我对赫联烛的了解,他狡诈多疑,就是与人合作,也断不会事事相告,那么,后续朝中人的反应便尤为重要了。” 亓辛有如大彻大悟,确认道:“就像,国葬祭典只是第一步?” “是了。”沈雩点点头,继而反问,“所以,小九有何发现?” “如果是论活跃程度,大理寺少卿慕容匪,这个人很可疑。”亓辛左右转了转眼珠,思忖道: 第23章 “我目前可以知道的是,他应该至少有在为我四妹亓灵做事,这还是,我上次于冷宫之中诈出来的。只是,我四妹这个人,心里藏不住事儿,不大像宫于心计之人,因而,我只觉,慕容匪真正效忠的,另有其人。” 沈雩闻言追问:“那大理寺卿兰兮坞、礼部尚书文绍、御史大夫息壤这几人,小九又以为如何?” 亓辛:“素闻御史大夫息壤刚正直谏,就目前看来,应是不属于任何一方阵营,而我们若想收买他,怕也没那么容易。至于,大理寺卿兰兮坞以及礼部尚书文绍,二人红白未明,且先看看吧。” 沈雩饶有所思,道:“那么,下一步……” “根本不用我们动手。”亓辛瞄了他一眼,顺着接下话茬,“我那四妹既是接了我这回归宴,自会有所动作,静候佳音吧国公爷。” “万事小心。”一语终了,沈雩自知挽留不住,便带她来至角墙暗门。他拨开沿墙垂落的藤蔓,而后卸下隔板,蓄力往墙体下方一踏,石墩向外凸出,空出了一块区域来。 亓辛本以为他所谓“暗门”,会是类似于重舰营地那边的机关,却不料这纯纯就是一个推拉皆靠人力驱动的,比狗洞略大的出口。 她愕然地回望他: “你意思,让我带着这弯弓,从这儿钻出去?那还不如,你轻功带我出去,省时省力。” 亓辛此言本无他意,然,传至沈雩耳畔,却是生生变了味儿,他的眼神火辣辣的,回味着这赤裸裸的邀请。 “小九这是想,让我抱你出去?” 沈雩不待她反应,便摁住了她的侧腰,踩着一旁高矮不一的几处石桩木架借力,三两下就带着她翻出了高墙,落地时,还不自觉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亓辛被这骤然的高低起落激地晃了晃神,任由他将自己圈了半晌,站定后,继而抵住他的胸口,猛然推开了他,自顾自地离开了。 沈雩一脚将身侧的石墩踹了回去,于原地定睛注视着她离去的背 影,琥珀色的眸子中荡起了一层涟漪。 与此同时,月国王宫,赫联烛正跪在地上,承受着月王雷霆般的训斥。 “你个没用的东西!”月王怒火中烧地将案旁的砚台砸了下去,顿时四分五裂,他指着赫联烛的鼻子吼着: “教了你这么多次,却还不长记性,做事为什么这么拖泥带水?沈雩不仅没死没残,还救走了我大月辛苦培育的优零血者,还差点儿害你弟弟折在那宁北之地。我看你这太子,也是当腻歪了!” 赫联烛连叩几次首,诚恳地道:“父王息怒!是孩儿思虑不周,还望父王给孩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孩儿于晟国有内线,此人位高权重,且常常输送适龄女子至大月,总能再合成出五成以上的血余人,或是新的优零血者。” 他暗自腹诽: 什么大月培养的?皆是我一人夙兴夜寐而得,你却偏心让给六弟。既是如此,他当初还不如死在宁北才好。 虽是这般作想,可他言语上却是一点儿也硬气不起来,他恨恨道: “一个优零血者即便自身能力优越,可也是极难共鸣,而孩儿的血余人大军已然共鸣六成,若全数集结,自可所向披靡。届时,一个未共鸣的优零血者,更是,不足为惧。” 月王摆摆手,无奈地说:“下去吧,下去吧,莫要再让我等太久了。” “是,孩儿明白。”赫联烛微倾着身子,将右拳置于左胸,行着月国揖礼,而后便退了出去。 月国东宫之内。 一个手下快步疾走至前,行着月国揖礼道:“殿下,那位说,嘉陵长公主回宫,现下正是风口浪尖,他不好接生意,让您……” 赫联烛挂着嗜血的神情,一步一步走下来,拔出一短小的弯刃,用刀尖在他脸上游走,说: “哦?送不来血奴?那你不然,替他赔我点东西吧。你说,先割你哪里好呢?舌头?”而后,赫联烛将刀尖对准到他身下某个地方,拖着尾音,就要狠狠刺下去,“还是,这里——” 作者有话说: ---------------------- ps—— 沈雩:小九,都怪你太聪明了,不然好多事情不至于那般难~ 小九:…… 沈雩:小八、小白、霜霜,都滚出来,说好的给主cp推波助澜呢? 小八:什么?七爷你开窍啦?要给我一个名分了? 沈雩:滚,老子不弯,下一个—— 小白:七爷你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一开始跟小九开诚布公地说,不就好了? 沈雩:滚,你啥也不懂,下一个—— 霜霜:这,七爷,貌似,我还没再次登场…… 沈雩:滚,找作者去,下一个—— 小八:(弱弱地开口),好像没有下一个了,我的好七爷。 沈雩:你闭嘴——来来来,反派都上,本人急需一个表现的机会~ 第20章 托声 赫联烛在刀尖刚触碰到那个部位时,旋即收了力道,阴鹜地捏着那个手下的下颌道: “你该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晟国那皇帝老儿不知出于什么,竟把沈雩藏起来了,还假意举国同丧。我们不必让那位知道沈雩还活着,但可侧面告知他亓辛就是优零血者,谅他一时之间也与优零血者也共鸣不了,而这,却可成为他们鹬蚌相争的由头。我们,坐收渔利即可。” 那个手下心惊胆战地屈起身子,谄媚地应和着:“殿下英明。” “法子已然交给你了,你知道的,如若血奴再送不来,你的下场……”赫联烛阴狠地用眼尾扫了一眼他。 那个手下即刻会意,连滚带爬地起来道:“遵命,属下这就去办。”而后,一溜烟地撤下了。 与此同时,在晟都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下,同样有处阔落的喧闹之地,亦为法外之地,那便是晟都买卖消息行当内,首屈一指的——什刹地下赌城。 这里,不论身份尊卑贵贱,只论筹码成价,有道是—— 生魂作古,等一封神。 即,如若想知道秘密,自是要以同等价码的秘密或是其他筹码来换,如若不然,而后此人便会销声匿迹、生死不知。 此外,这里还承接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包括买凶卖凶、买卖妇女孩童、买卖官职……凡有所求,应有尽有。尽管其神秘诡谲,可也架不住世人的痴嗔贪念,因而,自是有人趋之若鹜。 听闻,上至晟都达官显贵,下至商贾布衣,皆于其中做过交易。 而这什刹地下赌城城主,更是位神龙不见尾的存在,不知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回归宴在即,亓灵冥思苦想都不知,如何在此扳回一城,一筹莫展之际,她倏然想起了大理寺少卿慕容匪。平日里,就属此人鬼点子最多,可堪大用。 思及此处,她连忙密宣了他前来。 敬和公主府正厅,亓灵随意地拨弄着百褶下裙,斜靠在门客原觞的肩头,扫了慕容匪一眼,淡淡道: “说吧,怎么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慕容匪环顾张望了下,恭敬道:“还请四殿下屏退旁人。” 其余门客见状,皆是四下散去,唯有亓灵塌边的原觞依依不舍,楚楚可怜地牵着她的衣袖,凝望着她:“姐姐,你自己可以嘛。” 亓灵揉了揉他侧脸的软肉,柔声道:“慕容大人是自己人,你先去吧,我少顷来寻你。” 原觞垂首,一步三回头地应着:“好吧,姐姐莫要自己扛着,原觞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 待门客侍女小厮们皆退下后,慕容匪才徐徐开口: “臣,确有一计——如若嘉陵长公主做出有悖人伦之事,非但她嫡长公主身份不保,性命都将堪忧。而元皇后膝下再无子嗣,届时,您若以平日里这般识大体的形象,奏请成为元皇后养女,侍奉于其左右,便不仅可尽得青睐,说不定日后,您,便是嫡长公主。” “如此甚好!”亓灵缓缓地击掌相贺,而后歪了歪头问:“那又如何为之呢?” “回归大典,可以摄魂散制成糕点,此物无色无味,断不会为人所察觉。”慕容匪抹了把下颌的胡渣,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即便日后东窗事发,此宴又是由礼部尚书一手操办,那么至少,他也应担失察之过。您本就是自告奋勇从旁协助,已然将自己暴露于大众视野。然,人们只会相信幕后之人的蛰伏,而不会相信加害他人者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因而此事万不会算到您头上。” “好计!好计!”亓灵赞叹着,而后又问:“那,此物有何药效?” 慕容匪说:“摄魂散,顾名思义,除去类合欢、依兰类催情作用之外,更可使人短暂的失神失智,从而无意识地与人行洞房之事。此药性猛,唯阴阳相融可解,且不显中药脉象。” 亓灵:“如此甚好,此药何处可得,我让原觞去取。” 第24章 慕容匪谄媚着道: “臣,此前也是听闻此物,却不知何处可以觅得。不如,您先让臣于什刹地下赌城打探一番。那处虽可成事,却危机重重。臣一介布衣,贱命一条,官至此位,全靠您提携,因而,臣愿为您肝脑涂地,探得消息,取回摄魂散。届时,再交与原公子,您看可好?” “什刹地下赌城?”亓灵闻言,将双腿放下来,连身子都坐正了,“本公主有所耳闻,确知其代价,因而此前未敢轻试。慕容大人既有此心,本公主没齿难忘,他日得势,必助你位及三公三师!” 慕容匪佝偻着身子,故作姿态:“此臣分内之事,不敢求此殊荣。” 亓灵狡黠一笑,隐着狂妄与肆意,来到慕容匪面前,俏然道: “大人好度量!本公主得此军师,幸甚至哉,还望再见大人之时,便是你我举杯邀月、共贺良宵之日!” 传闻,什刹地下赌城的入口,隐在野岭荒草深处,白日无踪,夜半升平。一般初次到访者,皆须一在此有过成功交易者引路,即,引路人以腕间的菡萏隐纹示意,方可通行。 而此菡萏隐纹,初次烙印之时,还可略见其显形,然,时过境迁,此纹隐于腕内,旁人便再也无法瞧出。 众客官本人或是其同伴,也 只得于赌城内,这样昏晕错杂的紫影灯下,才得使腕间的菡萏隐纹显现。因而,什刹地下赌城能周转的如此游刃有余,做的全是些过命的交易,一旦与其有所牵扯,一辈子皆要受其摆布。 更古怪的是,什刹地下赌城的内侍们不仅皆是些妙龄女子,且无须紫影灯,便可清楚看出每位来客腕间的菡萏隐纹,从而避免了一些,不怀好意、想要乘机混入赌城的人。 可这,天下熙攘,为利来往,谁又何尝不是一个赌徒呢? 前些时日,好不容易将亓灵说通,因而是日放衙,慕容匪便迫不及待地踏着夜色,偷摸地来到那野岭深处,悄无声息入了这什刹地下赌城。 埙声靡靡,落瓣霏霏,灯火阑珊,倩影绰绰。 慕容匪腕间的菡萏隐纹在紫影灯下若隐若现,似是比城中人腕间的纹路皆要大些,几近蔓延至手背。 他轻车熟路地绕至里间,匍伏于一道雪青色帷幔之下,毕恭毕敬地来了一句:“主上。” 帷幔后的人并不作言语,反而是右前一位,以狐形面罩半掩容貌的女子发话了:“事情办得如何?” 慕容匪应声作答道:“属下不负所望,已然将摄魂散推荐给亓灵四殿下,初步取得了她的信任。” 那狐面女子偏了偏头,得到指示后,便传达说:“慕容大人的功劳,主上皆已知晓,您只须回去照常生活,主上自会于回归宴之前,将摄魂散交与您,还请您先回吧。” 慕容匪边躬着身子退出去,边作着揖回应着:“是,属下告退。” 慕容匪离开后,帷幔后的人阴沉地发声:“你觉得此人,是否靠的住?” 那狐面女子摇了摇头,斟酌良久,才缓声应道:“此人惯会两面三刀,是个墙头草,莫说其会对我们有多大助益,至少,他应是能添几把柴,让这火烧的更旺。可那长公主却是个机灵的,尽管现下孤立无援,可她毕竟是千载难逢的优零血者,保不齐血丸之力会给她带来什么。” 帷幔后的人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明显情绪有了很大的波动,他恨恨地将字一个一个挤出牙缝:“亓辛?她怎么没死在月国?” 闻言,那狐面女子连连相劝,温声细语地抚息着帷幔后的人道:“主上切莫动怒,大业过半,切勿中了人家圈套,从而为他人作嫁衣裳。” 帷幔后的人渐渐平息下来,带着余韵未消的火气,咒骂着: “赫联烛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给的皆是些成度不足五成的血余人,有什么用?亏得我根据这些血余人的精血,自己合成了血丸,可这效力,到底还是,唉……” 帷幔后的人缓了两口气,继续道:“原本,一个血丸,应是能融合成一个血余人,可是,我自制的血丸,尽管效力不及原来半成,可到底还是合成出了五成的血余人,他赫联烛拿着巫医的顶级配方,不也就合成出了一个优零血者,还共鸣不了吗?他算个屁啊,整天对老子颐指气使。” 那狐面女子连连附和起来:“的确,主上才是身负神谕、降世英才。无论是月国诸人,还是当今大晟皇帝,都不及主上半分。听闻,此次回归大典的主事人是礼部尚书文绍,即便那个慕容匪未将事办成,您也可趁他们攀咬之际,将文大人收于麾下,日后也好成事。” 帷幔后的人故作迟疑,进而反问道:“据我所知,文绍脾性不似那懦弱之人,你就这般肯定,文绍会受我们要挟?” 那狐面女子勾了勾唇,满面春风地定声回应:“主上不必忧心,是人都会有秘密,有了秘密也就有了软肋,我们只要能对症下药,自可手到擒来。” “好样的,你也是,长进不小啊。”帷幔后的人朗声大笑,而后又镇静下来,严肃道:“确认了吗?国葬祭仪上那尸体,是不是沈雩的?” 那狐面女子略作思量,含糊其辞:“八九不离十吧,大抵是的。” 闻言,帷幔后的人骤然震怒,叱责道:“说多少次了,不要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我要的是确切的,确切的答案!赫联烛那边,对此什么态度?” 作者有话说: ---------------------- ps—— 大家前期先按耐一下,或许可以猜猜反派呢,毕竟我们沈大帅前期属于一个“尸体”,看起来确实木有我们小九那么舌战群儒啦!不过捏,大家可别忘了靖国军宁北三大营的威力哦,尤其是我们晟史之外的“重舰兰桡”,超帅的!!! 另:不知大家觉不觉得,我这篇中有的用词,有些中二? 第21章 云雨 那狐面女子连忙单膝跪于地上,一直福着身子,郑重地答着: “探子来报,确是月国太子亲手弄死的沈雩,还将他折磨而死,在其死后还鞭了尸,月国上下皆是欢呼雀跃,因而该尸体身份应是靖国公不假。这也难怪,当初国葬祭仪要将他身子蒙上,兴许这大晟皇帝还念及和老国公的旧情……” “呼,可怜可叹啊!”帷幔后的人哼了两声,“他到死,都还在给那狗皇帝卖命……” 那狐面女子应承着:“看来,国葬祭仪他身上掉出来那个小金锁是真的了,可惜,被嘉陵长公主拿了去,不然属下便可早些拿来核验。” “行了,你起来吧。”帷幔后的人慢吞吞地说,“至少,他是真的没了。我看这狗皇帝没了他,拿什么跟我斗。不过——亓辛这反应倒不像是装的,她是什么时候跟沈雩勾搭上的?” 那狐面女子缓缓起身,猜测道:“会不会是,此前长公主在宁北被救的时候,对靖国公动了心?” “不像,她可不是那种会轻易交付身心的女子。”那帷幔后的人沉沉道,“不过,这都不重要,无论她后续有何打算,至少先在此回归大典闹出点动静,我们也好更加清楚地探得她的虚实。你去准备吧……” 不日,慕容匪便于自己平日里寻欢作乐的菡萏坊中,从舞姬手里,收到了一小块牛油纸包裹的药粉…… 他即刻给敬和公主府的下人们留了字条,约原觞于黄昏四刻,在菡萏坊东巷西头会面。 原觞头戴一斗笠,以白纱罩在四周,逆着天光,出现在了慕容匪跟前。慕容匪快步贴上来,将阔袖覆于原觞袖口,借此掩护,将那牛油纸包裹的药粉塞进了他手里,并在他耳畔低语: “此乃助四殿下成事之物,烦请原公子务必亲手交与四殿下。” 原觞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消失在了日暮余晖里。 敬和公主府,琳琅阁,亓灵瞥见原觞头戴斗笠、白衣袂袂的身影,便屏退了旁人,令他将门窗紧闭,遂问:“怎么样,拿到了吗?” 原觞摊开掌心,一小块牛油纸药包呈于掌内,轻声说:“嗯。” 亓灵眉开眼笑,作势便要去拿他手里的药包。 原觞在她将要触碰到的刹那,收了手,而后转身,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亓灵始料不及,回身抓住他的袖子,嗔喝道:“你干什么?” “姐姐,长公主回归大典是何等盛大场合,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原觞顿住,款款地凝视着她,继而问,“姐姐可否先告诉阿觞,这是什么?” “原觞,你只是本公主的一个门客罢了,别给你几分颜色,你就能蹬鼻子上脸!” 原觞任由她拽着自己的左衣袖,逼近两步,用右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于自己身前,而后弯下身来,将下颌轻轻置于她的肩上,缓缓道: “姐姐,阿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对姐姐好。姐姐可知,那慕容匪在朝中风评如何?姐姐可莫要被他算计了去。” 亓灵挣开来,甩了他一巴掌,恨恨道:“你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教我做事?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第25章 原觞盖住被打肿的半边脸,随之红了眼眶,而后哽咽道:“唔,唔唔,姐,姐姐,阿,阿觞只是担心你,我……” 亓灵瞧着他那湿濛的杏眸,以及颤动不止的双睫,心下有些疼惜起来,她靠近过来,伸手抚上那巴掌印,声音软了些许:“疼吗?” “疼——”原觞垂下眼眸,几滴泪珠顺着他白玉般滑嫩的面 颊,流至他一翕一合的唇瓣,衬得其本就粉润的质感愈加垂涎欲滴。 亓灵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眼神向别处瞟,可终究没能逃得过欲望的冲动,而后拉着他的前襟,将自己的双唇凑了过去。 原觞由着她贴着自己的唇瓣,瞪大了双眼,既而,猛地调换了二人位置,将她压在壁上,如狼似虎地吮吸着她的唇瓣,得到她的回应后,紧接着撬开她的牙关,开始攻城略地。 亓灵的眼神愈来愈迷离,继而连身子也渐渐软了下去,原觞锢着她的腰身,止住她下滑的趋势,将她困在自己怀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 亓灵亲着亲着,觉着自己就快要窒息了,连忙抵住他的胸口想要逃离,可他却是将她圈得愈来愈紧。 不知过了多久,亓灵觉着自己将要昏厥在他怀里之时,原觞终于放开了她,停留在唇角水渍还依稀泛着光。 亓灵缩在他怀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原觞托起她的脸,望进她的双眸,喘息着道: “姐姐,你好香啊。” 说着,他便再次捞过亓灵,埋头下去,欲继续吻过来。 原觞整个人的肤质过于白皙,每每亲密之后,他的耳垂、鼻尖,面颊,一连各处关节皆会泛起绯色,可他嘴里说出的话,以及其间动作,却与之外在反应大相径庭。 亓灵每每都会为此极致的反差,而缱绻不舍。 她眼疾手快地捂住原觞的嘴,哑着声说:“阿觞,你,你等下,我,我有话跟你说。” 原觞闻言停住了动作,帮她整理了下被揉皱的衣衫,而后退开两步,等着她开口。 亓灵拉过他,带着他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平复了下情绪,和颜悦色地开口: “阿觞,你也知道,我母妃不得宠,我被长姐压在头上多年。当初,如若不是使了些手段,和亲公主就会是我了。你也不想,父皇拿我的婚事做文章吧。” 亓灵缓了口气,继续说: “父皇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天下、他的脸面。如若此次回归大典上,长姐出尽洋相,一来,她会吸引过去父皇的注意力,为了遮丑,会尽快为她先行择婿;二来,她便会引得父皇心生厌恶,父皇无子嗣,她再失去了继承人的资格,那么,这江山也就只能传到我的手里。届时,你我就不必再这般遮遮掩掩了,我也想要,给你一个名分。” “姐姐,你受委屈了。”原觞牵起她的手,含着泪嗫嚅着,“但阿觞也不愿,姐姐为了我,再去戕害他人,即便我们真真在一起了,也会于心不安的。” “阿觞,你当皇室血脉是什么好东西?身在此无间地狱,有如逆流而上,我即便不作为,也迟早沦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亓灵本是灵动的桃花眸中浸满了苍凉,她扬起头,不愿让眼眶的泪珠自眼角滚落。 “可是,姐姐——”原觞欲说还休,却被她赫然打断。 亓灵哀怨地瞥了他一眼,无奈地站起身道:“不必再说了,阿觞不愿做这个恶人,那便由我来做。” “姐姐,你——”原觞拉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说,“罢了,姐姐定要一意孤行,阿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此事须得做的天衣无缝,想必姐姐也信不过旁人,全权交给阿觞去办吧。姐姐下一步,打算如何?” 亓灵很是受用,扑过来抱住他,雀跃道: “我就知道,我的阿觞最好啦!你只需要,趁礼部备宴空档,将你手中药粉混入椰皮芋泥糕即可。此物味道特别,原料又很低廉,也就我长姐爱吃。我那父皇为了彰显他慈爱的一面,必会于长姐席位单独设下那道点心。而长姐,以为父皇已然弃了她数次,如若中招,怕也是只能怀疑到父皇以及周遭宫人身上,估摸着也未必会声张。” 原觞:“好,我知道了,然后呢?” 亓灵莞尔:“后续我已安排好,阿觞就,静候佳音吧。” 数日后,嘉陵长公主回归大典,诸臣来贺。 此外,倒还邀了些西丹国的使臣。 自昌裕门至太清殿的御道两侧,数盏缕金画纱灯相继亮起。御道尽头的一对磨光铜鹤口中,缓缓地吐出四弃香雾,氤氲着阶下中央的孔雀石盆景,萦起一似方丈山般飘渺的化境。 晟德帝合袍端肃,坐于红木镶玉宝座,其九旒冕冠下的珠帘璁珑,定然昭示着这位九五之尊的威仪。他明黄龙袍上半段蜿蜒着各态龙纹,下摆亦有几道绵延不绝的水波纹,其间腰侧的玉带上,悬垂着个石青缎平金银福寿椭圆荷包。 宝座下,无数张螺钿案依次排列开来,象牙箸皆整端地闲置于越窑瓷托上,西丹的葡萄酒酿在天蓝釉盏中映出了夜色光晕…… “起乐——” 掌仪公公得到旨意,领奏起吹拉弹唱各色伴乐,舞姬们随之鱼贯而入,进行着开场演绎。 舞姬们以身着红色鲛绡纱裙者为中心,呈莲状散开,交错着舞步。而这位红衣领舞者拽住了一垂落的红幔,倏然腾空而起,旋飘一周,洒下了阵阵海棠花雨。 而后,她一足尖轻盈着地,一手以兰花状延展向远方,作飞天态势。 一曲终了,四下座无虚席,皆是抚掌称颂。 “宣,嘉陵长公主觐见——” 随着掌仪公公的传召声落,一道翩若惊鸿的身影迎着万众瞩目的光芒,踏瓣而来。 亓辛身着一袭石青色拖尾长袍,外搭珊瑚赫霞披,顶着一个镂空雕凤如意冠。她顾盼神飞、摇曳生姿,举手投足间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她稳步来到御前,屈膝跪地,踞坐下去,挺直身,将双手在额前揖起,继而下落,拜至身前地面,其身子随手臂前倾,拜了两拜。而后,其两手下行,分开之后,掌心向上,再拜了一拜,道: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 ps——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副cp,纯欲小狗x骄蛮四公主,大家可还看得尽兴? 原觞对亓灵:我知道你蠢、你坏,可是我依然很爱。 亓灵对原觞:高兴了,逗两下;不高兴了,甩两下。 题外话:关于主cp,本人就是主打一个暗戳戳,由于各种问题,这俩人想要有实质性进展,任重而道远哦~ 注:文中器具、装束、色彩、叩首礼等皆有考证古书或古图。 第22章 闹宴 晟德帝温沉道:“平身。” 亓辛恭敬地起身,道:“谢父皇!” 晟德帝举起酒盏,朗声说:“朕得阿辛回朝,喜乐之至,今儿与众卿共饮此杯,以贺嘉陵长公主新生!” 群臣同气连枝,举杯应和着:“恭贺嘉陵长公主新生!” 晟德帝满意地颔首,对着亓辛慈眉善目道:“阿辛也入席吧,朕为你备了你最爱吃的椰皮芋泥糕,去尝尝。” “儿臣,谢过父皇。”亓辛作了一揖,便在元皇后一旁的席位坐下了。 亓辛本身没什么胃口,加之,虽不觉亓灵会明目张胆地动手,可她这四妹妹毕竟脑子缺根弦儿,在此重大场合,倒也不得不防。 然,耐不住晟德帝总是往这边瞟,元皇后只得斜过身子来,悄声问: “阿辛可是不合胃口?这毕竟,是你父皇亲自为你筹备的,来宾皆瞧着呢,阿辛也应尽些主人翁之仪,多少尝一些吧。” 亓辛无法,只得执起象牙箸,每道菜皆尝了一小口,最后夹起一块椰皮芋泥糕,咬下了一些。” 晟德帝偏过头来问:“怎么样,还是阿辛记忆中的味道吧。” 那口椰皮芋泥糕化在舌尖,亓辛总觉味道与此前大不相同,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只好先垫在舌下,回应道:“嗯,劳烦父皇还记得儿臣口味,儿臣,感激不尽。” 晟德帝:“那就好。” 待晟德帝方回正头去,亓辛连忙略抬起阔袖,在无人注意的暗处,吐出了那口椰皮芋泥糕 。 晟德帝站起身来,朗笑着: “我大晟许久以来未有过这样的喜事了,众卿何必这般拘谨?诸位尽可相互间多走动走动,说不定,哪两家还可结成姻亲呢,朕,也好做个见证。诸位,畅所欲言,畅所欲言啊!” 而后席间,觥筹交错,笙歌鼎沸,一酬一酢,遗簪堕珥。 亓灵趁乱往长公主席位瞟去,只觉亓辛并未有任何异常,心下纳罕: 是这摄魂散粉分量不足,致使药性减弱?还是亓辛定力太强?不应该啊,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反应。 第26章 亓辛注意到亓灵鬼鬼祟祟、似有若无的目光,总觉着她憋着什么坏呢,又不愿打草惊蛇,欲静观其变。因而亓湉来找她的时候,她总显得神思游移的。 “殿,殿下,好,好久不见。”亓湉酒量欠佳,几杯精酿入腹,已是有些许微醺之感。 她晃晃悠悠地漫步而来,被亓辛向外延展的坐塌脚一绊,似是要跌坐下来。 亓辛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笑眯眯地嗔怪: “湘凝郡主何故行这般大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公主仗势欺人呢!” 亓湉闻言,脸刷地酡红了几分,小声嘟囔着:“没,没站稳。” “好啦,来,坐好。”亓辛把身旁被她踢歪的软垫够回来,将她从自己怀里扶正到软垫上,道: “我离都许久,无友无故。前些日子,幸得郡主仗义直言,才未落下话柄,惹人非议。郡主如若不弃,我就当你收下了我这个密友,今后无人之时,你唤我名讳即可,不必如此拘礼。” “求,求之不得。”亓湉欣喜若狂,舌头更捋不直了,她鹿眼一亮,眼珠来回转了两圈,试探着开口,“那,那,辛姐姐,可,可以这么叫你嘛?” “当然。” “呜呜呜呜,辛姐姐,我跟你讲哦,”亓湉的鹿眼湿漉漉地,好似带着空山新雨后,大自然吐息中,最璞然无华的纯质,“我早,早就想去,想去找你了,是,是爹,是爹爹不让,他怕,怕我,怕我卷入你们皇储风波。” 亓辛轻柔地拍着她的肩,安抚道:“湉湉,你父王的话,不无道理,确实……” “才不是呢!”亓湉一听这话,酒都醒了大半了,倏而堵住她将欲自怨自艾的话,撅了撅嘴,道,“辛姐姐辛壬癸甲、云心月性、气质如兰,与那些蛇鼠小人不可相提并论。” 亓辛瞧着她腮帮子鼓鼓的模样,乐的不行,又不敢发作,继而边分神注意着亓灵的动向,边打趣着回应她:“湉湉妹妹,你可真是博古通今,被皇叔逼着读过不少书吧?” “嗯嗯,不,不仅如此,爹,爹爹管这管那的,衣食住行以及社交都会管。”亓湉说着,眼神瞄到亓辛桌上的椰皮芋泥糕,伸长了胳膊拿起一块,奇道: “咦?这不是,辛姐姐你最喜欢的椰皮芋泥糕嘛,你怎么不吃?你都不知道,爹爹平日里都不让我贪嘴,说是容易发福,便寻不到好的夫家了。正巧,我现在终于逮着机会可以尝尝啦。” 亓湉仰头,火速地将一整块椰皮芋泥糕塞进嘴里,生怕被她父王瞧见。 亓辛恰巧眼神往亓灵那里瞥了一瞬,再回过头来,瞧见亓湉的嘴已然被塞得满满当当了。 她心下一惊,连忙晃着她的小臂道:“你方才吃我案上的东西了?吃的什么?” 亓湉支吾支吾地说不出话来,缓缓抬起手,指了一下。 亓辛顺着她食指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正好对上了那盘椰皮芋泥糕,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压着声音道: “我觉得这盘东西有问题,你快吐掉,快!你自己拿袖子遮掩着,我在底下给你接着,快!” 亓湉本就已然咀嚼了个七七八八,被如此一刺激,反而刺溜地尽数吞下,而后犹犹豫豫地开口: “辛姐姐,会不会,是你多虑了呀。这是你的回归大典,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还能有人动手脚不成?” 亓辛蹙着眉上下打量着她,小声询问着:“你可觉味道古怪,或是,身上有何不适?” 亓湉叽哩咕噜地转了转眸子,反拉过亓辛的手,甜笑着说: “放心,都没有的。其实,我觉着还挺好吃的,嘿嘿。” 亓辛半信半疑,心底的疑窦愈来愈错综复杂起来。 然,才一盏茶的功夫,亓辛就发觉亓湉的掌心诡异地烫了起来。亓辛将手背在她侧颈处贴了贴,果不其然,亓湉的身体已然似烙铁般滚烫。她的双眼迷离,一手撑着下颌,有气无力地歪在案旁。 亓辛连忙用一旁的小毫锥写了张字条,悄悄地递给立于身后的杏儿,附耳道: “你一会儿找个由头添酒,把酒洒在我衣袍上,见我离席,即刻将这个字条交与我渔阳皇叔,切莫耽搁。” “是,殿下!” 杏儿随即寻来了那绿宝石酒壶,添酒之时,打了个趔趄,恰好将葡萄酒酿染上了亓辛前襟。 这一幕,正被晟德帝瞧见,他龙颜大怒,站起身来呵斥:“大胆刁仆,在如此大喜之日,连自家主子都侍奉不好,真是败人兴致。来呀,给朕把这个刁仆拖出去,杖毙!” 亓辛一把将杏儿护在身后,拱手道: “父皇!您时常教导儿臣以慈悲为怀,今儿个举国同庆,确不宜枉造杀孽,还望父皇看在儿臣的面子上,饶她一次,大典之后,儿臣必然对其严加管教。” 晟德帝闻言,面目稍有缓和,摆摆手道:“罢了,你先行下去换身衣裳吧。” “谢父皇!”亓辛换了口气,缓缓道,“儿臣这身礼服有些沉重,杏儿一人怕是扶不稳当,还须请湘凝郡主相伴而行,望父皇准允。” 晟德帝瞧着她还在滴着酒液的前襟,着实觉着自己的面子挂不住,急不可耐地催她离去:“准了准了。” 亓辛得到应允,连忙拉起亓湉向着后花园去了,一路上,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着: “湉湉,我知道你难受,你再忍忍啊,我们就快到了……” 眼瞅着厢房近在咫尺,亓辛却两眼一黑,被人从后颈敲晕。 再次睁眼时,亓辛摸了摸余痛未消的后颈,却发觉自己周身,以及身下的被褥皆是湿透了,就连眉尾还在滴着水珠,她惶遽着起身,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眸子,他手里,还垂着一个滴答滴答,还在落着水滴的瓢。 沈雩怎么在这里?他将自己泼醒的?可真够,简单粗暴的。 亓辛环顾四周,发现纸窗外晃过了三两人影,门窗皆是紧闭,他身上还穿着大典仆役的装束。 她大抵,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亓辛现在无暇计较沈雩是怎么混进大典仆役的,还有这——弄醒自己的方式。 她静下细思,能将药下到椰皮芋泥糕里,也是真够毒的,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料定自己皆会吃下。况且,将自己与外男关于一处还不算,还要找人盯梢,生怕自己定力太好,他们白忙活一场,是吧。 再说了,湉湉因着自己的缘故中药,她现下与自己分开,情况未明,自己如若贸然前去,且不说,没有过多时间救治,寻着她,将其救出都难上加难。 还不如,现下顺了他们的意,等门外的人去通风报信,将火力集中于此处。等他们扑空,再无头苍蝇乱撞,兴许不仅能让自己赢得足够时间,带着湉湉逃脱,他们这信口雌黄的行径恐也会引得父皇不悦。 亓辛想定,佯装着中药的风情万种状,踉跄着下榻,边走边撕扯着自己的礼服前襟,扑过去软在沈雩怀里,娇嗔着:“好,好热,好,好难受,帮,帮帮我。” 沈雩扶正她,盯着她黝黑的眸子,想要寻出一丝清明来,可却只瞧见了这番空洞的神情。他心中有疑,却又不敢声张,只得拢好她已然杂乱将要滑落的衣襟,眼神躲避着她若隐若现 的锁骨,将声音压至最低,小声问: “那你说,我是谁?” “小哥哥,”亓辛咧嘴一笑,攀上他的后颈,凑到他唇边,将食指指尖贴在他唇上,撒娇道,“你情我愿之事,不就,让彼此都舒服到就好嘛。” ----------------------- 作者有话说:ps—— 宝子们,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懂我啊?我们沈大帅,怎么可能是那种柔弱易推倒型的啊,这不是为了…… 嘻嘻嘻嘻~ 好了好了不说了,感觉要剧透了,嘶。 注明化用: 遗簪堕珥——《史记滑稽列传》:“若乃州间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后以“遗簪堕珥”形容欢饮而不拘形迹。 一酬一酢——指双方一来一往互相敬酒。 辛壬癸甲——指一心为公,不顾个人利益的精神。《尚书虞书益稷》:“娶于涂山,辛壬癸甲。” 云心月性——比喻不慕名利。孟浩然《忆周秀才素上人》:“野客云作心,高僧月为性。” 毫锥——唐,自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意思是“时与微之各有纤锋细管笔,携以就试,相顾辄笑,目为毫锥。” 第23章 太极 门外盯梢的人听见这话,没忍住,相互间悄咪咪地对了两句口型: “这长公主到底是去过月国那蛮夷之地的人,私下玩儿这么花的吗?” “唉,这种好事儿还不如让我来,也不知四殿下哪儿找的人,听着不太行啊。” “这长公主的滋味,哪能是一般的啊,便宜了里面那小子了。” 第27章 …… 这些人虽说毫无职业暗卫的素质,可饶是训练了许久,至少能将自己的音色隐匿起来,里面的人即便听到,也只觉像是蚊蝇哼哼似的不大真切。 瞧着沈雩这定神的反应,像是没听见一样,可这门外的风吹草动,却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亓辛的耳朵,她有几分无奈、几分焦灼,就是没有愤然。 谁让她这个四妹妹跟小脑没发育完全似的,成日里将自己当假想敌,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成了谁手里的那把刀。 这沈雩也是,一点也不配合,撩都撩不动。 亓辛只好加把火力,猛然将他推倒在一旁的柜子上,撞得其上摆件皆是四下掉落,接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手揪着他的领口,一手撑着柜沿,歪着脑袋靠近,正欲将唇再次凑过去。 门外的人瞧着屋内剪影,以及这跌打摔砸的声响,讪讪道: “这长公主,可真是生猛啊,我喜欢——” 一旁的人连连拉他:“行了,这已是你我职责之外的事了,咱还是快快去通报吧。” 亓辛侧耳,察觉到屋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停下来,在唇峰离他唇瓣仅余一寸处,毫不留情地放开了他,打算去取呈于一旁官皮箱上的干净衣裳,却被一阵痛楚硬生地拽了回去。 亓辛瞧见自己的一缕发丝的尾部,正缠夹在沈雩胸前的盘扣处,而沈雩,却还迟迟呆愣在原地。 她被这痛感拽回来时,脑门儿正巧撞上他胸口。 亓辛揉了揉自己撞红的前额,怪罪道:“昔日呼风唤雨的沈大帅今儿是怎么了?竟如此木讷?” 沈雩好似黄粱一梦,这才缓过劲儿来,意犹未尽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你——装的?” 亓辛并未即刻回应,而是直接揪着发尾,扯断那被夹住的发丝,拿起官皮箱上干净的衣裳,迎上他仍在自己身上逡巡的目光,道:“我要换衣裳了,你,还要看着吗?” 沈雩脸色煞白,连忙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结巴着反问说:“你,你怎么回事啊!” 亓辛飞快地由外到里褪去自己的衣袍,如若不是方才他将自己浇成落汤鸡,倒也不至于将里面的亵衣都要换掉。她手下动作不停,嘴上却免不得挤兑: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近女色啊,亦或是,只对我没什么兴趣而已。” “我……”沈雩不自觉地红了耳尖,只是此刻亓辛正低头系着绑带,因而未注意到。 亓辛摸索至后脑,欲摘下自己顶上沉重的冠冕,可晨时嬷嬷们固定地牢实,自己平日里也不常戴这玩意儿,寻不着窍头,索性作罢。她向下抖展开对襟外裳道: “哦,对了,中招的是湘凝郡主,我现在要去救她,旁的事,容后再议。” 沈雩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垂下了已然暗自抬起的右手,涩声问:“要我配合什么?” “你既能混进大典仆从之中,便知,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宫吧。”亓辛已然穿戴完毕,绕到了他跟前。 “嗯。” 亓辛:“过会儿若计划顺利,便可将湘凝郡主带出宫去,如若不然,你只管先行离开,我自有对策。” “好。”沈雩应了一声,而后带着她绕过屏风,来到后窗处,“后花园有条小径,避人耳目,应可助你寻到她。来,翻窗吧。” 亓辛探出头去瞅了瞅,虽说这里离地面并不算高,可这条路少有人走,路旁两侧的草丛里,净是乱石不说,路面还极不平整,自己就这样翻出去,崴了脚,岂不就更是拖慢救人进度吗。 可让她开口求沈雩抱她出去,她又着实拉不下这个了脸。 沈雩瞅着她将头缩回来,垂首不语的模样,弯着眉眼舔了舔唇,继而助跑两步,借着惯性掐上她的侧腰,带着她跃上窗棂,而后卯足劲儿一踏,稳稳地落至青石径面。 “我看你是故意的吧,正门不走走偏门?”亓辛从他怀里离开,自顾自地向前寻着,一边走着,一边侧耳倾听着这些厢房中的动静。 沈雩快步流星地跟上她,加快了语速道: “这后花园布局,与我儿时入宫之时,没什么两样。这片连廊厢房,从古至今,也就是这些风流韵事的频发地。方才你我所在之处,应是离太清殿最近的一处西厢房,敬和四公主不想给你留一丝活路,就会选址在此。可她或许,并不知湘凝郡主中药,她手下的人又无处安置郡主,应会就近避避风头。挨个寻吧,放心,郡主那状态,走不远的。” “你怎知道是四妹?”亓辛忍不住想要确认,方才门外人的话,他到底是否听见了。 “扑哧”,沈雩随着亓辛奔跑间隙,呵着气笑了出来,侧头瞥着她说,“不然我是怎么混进来的?” 沈雩方才瞧着亓辛过于紧张,因而调侃了一瞬,缓解了下气氛,转而即刻收敛起神色,正经道:“行了,不逗你了,先救出郡主,余下的,我随后一一向你道来。” 亓辛一口气儿顺道狂奔着,还没来及喘息,就听见了屋里的各种摔砸之声: “谁这么胆大包天给本郡主下药的啊?” “有胆儿下,没胆儿认啊?” “解药呢?解药呢?滚去给本郡主找解药啊,滚啊!” 屋内,一旁的一个小厮,瞧着亓湉鬓发散落、气息杂乱的模样,一时间心痒难耐,继而如狼似虎地扑上来,贼笑道: “郡主莫慌,如此天赐良缘,小的做您的解药,可好啊?” 而下一秒,他的脖子,就被五指上尖利的指甲死死地抠住,喉管被卡在其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亓辛手下的力道愈来愈重,体内熟悉的灼热感也渐渐升腾起来,赤色线条从眼角白仁上微微冒出了头。 沈雩行云流水地扫荡一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依次敲晕了屋内仆从,这才回身瞧见了榻边的情形,火急火燎地短喝一声:“小九,冷静!” 这两道身影出现得太快,一旁的亓湉这才瞧清了眼前人,好似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惊呼道:“辛姐姐!” 亓辛脑中的灼热感,这才缓缓沉寂下去,赤色线头转瞬即逝。 方才那小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挟制地扬起了头,露出了眼白,进而,视线茫白一片。而亓湉位于亓辛身侧,由于角度加之药力作用,也并未瞧见什么。 因而,屋内除了沈雩,并未有人发觉她方才的异样。 亓辛手下松出力道的同时,给沈雩使了个眼色。沈雩二话不说,立即闪身退避到砚屏之后。 那小厮这才瞧清来人,他捂住自己被掐得青紫的前 颈,手脚并用地爬到榻边的足踏上来,拽着亓辛的裙角,怯弱道:“长,长公主殿,殿下,您,您饶,饶过小的这次,小的再,再也不敢了。” 亓辛本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带走亓灵便了,可西边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这阵仗,至少二三十人。 亓辛暗惊,自己费心谋划一整,他们还是能这么快就寻来了? 听着那木门吱呀碰撞的声响,亓灵应是带着他们,由西到东,挨个屋子在搜。 来不及了! 亓辛对上帘后角落里的琥珀色眸子,拧了拧眉,将下颌向着后窗方向略微抬了抬。 沈雩即刻会意,张口无声地留下“谷一票号”四个字,便消失了。 亓辛揪起那个瑟缩在地上的小厮,歪着脑袋瞧着他惊恐的眼眸,一根手指死死按住他前颈的伤处,一字一顿地说: “四妹妹手里啊,都是这么一些,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肮脏玩意儿。一会儿有人闯进来,别让我从你嘴里听见有关湘凝郡主的一丝一毫,如若不然,我不介意,彻底洞穿了你这里的皮肉!” 那个小厮声嘶力竭:“你,你不敢的!陛,陛下与众臣面前,你,你怎么敢草菅人命!” “本公主——有何不敢?”亓辛吼完这一句,将一从沈雩身上顺下来的冰袋抛给亓湉,招呼着她说,“去,抱着这个再撑撑,躲后面去!” 紧接着,亓辛拽下床帘,将那个小厮五花大绑,塞进了柜子里。 亓湉虽是有如烈火焚身,可仍是放不下亓辛,固执地想要留下:“辛姐姐,那,那你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亓辛起身,而后提起语速,“你顾好自己,才不枉费,我这一番筹谋。” 亓湉无法,只觉身上除去蒸灼外,竟慢慢油生了针扎般的痛感,逐渐在五脏六腑蔓延。她已然维持不住站立,只得连滚带爬地朝着砚屏后去了。 亓辛最后叮嘱了一句:“藏好,无论如何,都莫要再出来!” 下一刻,厢房的大门被人大力踹开,亓辛抬首的瞬间,正正地对上中央晟德帝的眼眸。他身后能排得上名号的大臣们都来了,依次站开,形成了半包围状。 亓灵得意洋洋地俯视着她,桃花眼中的笑意就快要溢出来了,她扬声道:“不知检点、私通外男、败坏大晟皇室风纪,来人,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第28章 “且慢!”晟德帝声色俱厉,其不怒自威的气势,生生地逼退了四周欲上前擒拿的皇城军,“朕,有几句话,要问问嘉陵长公主。” ----------------------- 作者有话说:ps—— 亓辛:这年头,好男人,不近女色;烂白菜,一抓一箩筐! 感觉快被亲上的沈雩:小九怎么半途而废啊? 白露:(内心蛐蛐:七爷,你你你,不长嘴啊!)小九啊,七爷不是不近女色或者对你没兴趣,是只对你有兴趣啊!(内心再蛐蛐:这两个人,眼盲心瞎!) 三个人分别在不同的空间异口同声:唉~ 第24章 抽丝 亓灵转过身,将双手叠于腰际,飞速一福,急切道:“纵使铁证如山,可长姐能言善辩,父皇切莫因她三言两语,故而念及旧情,有失了公允。” 晟德帝对着亓灵笑了笑,掷地有声地道:“阿灵啊,父皇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昏君吗?一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亓灵有些不明就里,冥冥之中,只觉事情在朝着相悖的方向行进,她低顺了眉眼下来,模棱两可地回应:“儿臣,并非此意。” 晟德帝转而面对亓辛,正色道:“阿辛你说,你是否做了,有悖人伦之事?” “儿臣,没有。”亓辛毫不闪躲,径自立于屋内,正视着晟德帝逼人的目光。 晟德帝反问:“那你,可经得起搜验?” “儿臣清白,验无可验。皇城军这般闯入女儿家休憩之所,与空口白牙肆意污蔑,又有何分别?”亓辛言罢,转头对着亓灵说,“四妹妹耳根子软,难免,受奸人挑唆。如若你这般笃定本公主与外男有染,不妨,拿出些证据来,以免徒伤了这姐妹情谊。” “你!”亓灵气堵,一时间,竟是无话可说。 与此同时,亓辛越过晟德帝的肩头,对上了渔阳王的双眸。 一个时辰前,渔阳王正得与同僚们畅饮酣醉,迷离之际,一个小侍女借呈菜之机,将一张小字条借着宽袖遮掩,硬生地塞进他的掌心。 当他借着月色,在案隙之间瞧见那字迹,嗖地连酒都醒完全了: 有人对大典菜肴动了手脚,湘凝郡主不慎误食。此药非同寻常,晚辈于月国见过,知其如何相解。少顷,定生风波,如若,晚辈未能将郡主顺利带出宫医治,还望皇叔相助,若晚辈无恙,郡主自可无虞! 渔阳王虽是不愿趟皇室纷争这摊子浑水,可却也不敢拿自己爱女的安危名节开玩笑。王妃已逝,自己这连理初盟、鹣鲽永誓,终究是没守住,如若再失了女儿,自己独活于世间,又有何意义? 他只得亦步亦趋,跟着晟德帝一行人来到了后花园。 亓辛亓灵两姐妹对峙时,他还仅是隔岸观火,因那字条真伪难辨,不到最后一刻,多一事都不如少一事。然,直至瞧见了露在砚屏旁的那一角紫罗色香囊。 那紫罗锻地金马纹桃形香囊,即便是化成灰他都认得。先王妃最喜紫罗兰[1],不仅让其开满了整个渔阳王府,更是在女儿满月之时,以紫罗色打底,亲手用金线将她的生肖纹于其上,以贺女儿降生之喜。 错不了的,错不了的。 渔阳王从后抽出身来,垂首向前,将双手拇指向上,余下四指交叠在一起,连连行礼道:“臣弟倒是觉着,皇兄家事,本不必闹到朝堂上去,姊妹间小打小闹,由元皇后和楚贵妃[2]相继领会,教育教育,也便罢了。您,觉着呢?” 晟德帝颔首,只觉他这个皇弟啊,消停了几年,愈发地有眼力劲儿了。晟德帝将手搭于他交叠的四指上,转身面对着余下众臣,不紧不慢地道: “烨弟此言有理。劳烦众卿走了一遭。是朕,教女无方,扰了诸位兴致,还请诸位引以为戒,花些功夫在自家子女的正向引导上为好。若无他事,诸位大可自行归家,恕不远送了。” “臣等告退。” 诸臣面儿上未动,实则心中明的跟镜儿似的。圣上此举,无非是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即便是有错,也轮不着他们这些臣下来置喙。自扫门前雪,也就是这风云朝中的生存之道了。 索性,今儿个御史大夫息壤仍于家中禁足,不然此等机会,他少不得又要谏言两句。 亓灵眼巴巴地瞅着众臣四下散去,好似细沙从指缝溜走,什么也留不下,她面上的神情缤纷多彩的,仍是止不住地争辩着:“父皇,父皇,我不是……” 晟德帝倾下身子,在她耳边沉声说:“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速随朕来,莫要让朕说第二遍。” 亓灵无法,末了,恨瞪过渔阳王和亓辛,便随着晟德帝离开了。 而后,亓辛请了渔阳王入内,紧闭了屋门,坦言之:“晚辈谢过皇叔相助,还请皇叔备好车马,晚辈这就带郡主回长公主府。” 渔阳王按住她的手腕,凛声道: “长公主利用本王脱身,本王念在湉湉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本王的女儿,本王自会找人医治,不劳长公主费心。湉湉纯善,你归都之日,她不顾自身安危,救你于水火,本王已然忧心不已。本王只想和女儿,过些安稳日子,还请长公主,高抬贵手,放过她,自此之后,莫要让她再受这般荼毒了!” “皇叔爱女心切,晚辈可以理解,只是您 一意孤行,非但帮不了郡主,仍会耽搁了她的最佳救治时辰,届时,您恐要追悔莫及了。”亓辛瞧着他神色缓和下来,回身打开柜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皇叔若想为郡主做些什么,眼下确有一事——” 亓辛扯着床帘将他拎出来,将他踹到渔阳王跟前:“此人,先前欲对郡主不轨,被晚辈及时制止了,至于如何处理,还请,皇叔定夺!” 渔阳王的眼神逐渐漆深了起来,他蜷起的指节格格作响,继而阴沉沉地说:“本王,知道了。” 接着,他转了下自己中指上的骨扳指,一个小巧的尖刺应声而起。 那个被捆住的小厮,连嘴也被床帘卡住,此刻,只得像一条搁浅的游鱼,上下左右摆动着,依着求生本能,做着绝望的挣扎。 渔阳王单膝蹲下,揪着那小厮,头也不抬地对着亓辛说: “本王来时的坐轿就在门外,从宫墙侧门出去后,拿着湉湉身上的王府令牌,即刻驱使得动王府车辇,还请长公主带小女先行离开吧,以免接下来的场面刺激到她。” 亓辛从砚屏后,扶起已然委靡不振的亓湉,在血肉横飞的拳声中,离开了厢房。 她解下亓湉腰间刻着“渔阳”二字的王府令牌,畅通无阻地回到了长公主府,将一个只有一个“九”的字条塞给了府门口等候的杏儿,附耳留下了“谷一票号”四个字,便扶着亓湉进了府门。 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叩响了长公主府大门。 一个侍女着急忙慌地碎步而来,道:“殿下,一个自称霜降的医师求见,您看是否放行?” 为了让亓湉暂时摆脱苦楚,亓辛直截了当地点了她的睡穴,在榻边拭着她频频渗出的汗珠,闻及此言,头也不回地连连摆手:“快,快请进来!” 霜降将行医百宝箱置于地面,欠身道:“民女霜降,见过嘉陵殿下。” “快快请起吧。”亓辛抬了抬手,而后眼神环顾了一周,落到了方才随着霜降进来的杏儿身上,吩咐说,“大家且先下去吧。” 众人退避之后,亓辛赶忙过来端着霜降的双肘,将她扶起,小声问:“他呢?” 霜降凝声道:“长公主府人多眼杂,七爷不便现身。他在谷一票号等您,说是您将这边料理妥当后,即可去寻他。” “行。”亓辛短促地应声,而后将身子让开了些,“你快来瞧瞧,她到底中了什么药。” 霜降蹲坐在榻边,将三指搭于亓湉腕处,只觉这脉象过于平稳,并无中药迹象,她沉郁地道:“烦请殿下将郡主上半身抬起来些。” 亓辛绕至榻脚,托着亓湉的后颈,将她抬起来,自己再缓缓坐下,让她稳稳地靠在自己肩胛处,而后紧紧圈住她,以防她滑落:“如何?” 霜降细眉间的褶皱愈来愈深,她抬眸望向亓辛:“殿下觉着呢?” “什么?”亓辛不明所以,由着霜降将自己的手指牵引至亓湉腕脉处。 霜降摁住她的指尖说:“请殿下摈除杂念,以心感受。” 亓辛沉寂良久,缓缓开口道:“她脉象,感觉是缓涩而弦,沉取之时,若有若无,好似河道淤塞,不得畅流。” “是了,你再将她放平感受感受呢?” “这,平稳有力?没……没什么异常吧。”亓辛感受着这骤然又与常人无异的脉象只觉古怪,开口询问,“霜姐姐,我不太通医理,兴许感觉不准……” “不,殿下应相信自己的直觉。”霜降坦言道,“殿下近来,可有发觉,自己的五感超乎寻常?” 亓辛暗自思忖,此前,她确有尝出椰皮芋泥糕味道的古怪,可亓湉并未觉着。以及,在后花园厢房之中,门外的人有意藏匿的声音,她也听得真切,而后亓灵带人推门寻她之时,查到第几间厢房了,她都判断得出。 第29章 这种种,她虽是有所怀疑,可情势所限,权当是错觉了…… 而这些现象,却可与霜降所言严丝合缝地对应上。 亓辛神情复杂地回应:“有的。” “这,其实是血丸之力的催动。血丸融合之时,已然将您遍身血液洗劫了一番,因而体质会大有不同,除了更为易怒之外,属下能发觉的,便是这感知力的蜕变。”霜降振振有词,既而进一步解释道: “属下是五成血余人,尚且能感知到郡主脉象的一丝不稳,而您是优零血者,能力自是远在属下之上,可随之代价便是,受得刺激后,便会更加难以自控,甚至是六亲不认、嗜血成性。” 亓辛反问:“那为何她平躺之时,脉象却与常人无异?” “这便是此药的厉害之处了。”霜降的眸光定于一处,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搬弄着行医百宝箱上的套环。 ----------------------- 作者有话说:ps—— 亓湉此人,于本人现实生活中亦有原型。不知大家是否会觉着,她的人物塑造过于洁白无瑕。但我想说的是,这个角色,不仅是我对于现实生活的影射,更是我对一直以来,所深陷的泥淖的一种反向的企盼。 我于设定之初,便是哪怕包括男女主在内的所有角色皆是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但她不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理应为上天好生之德,给予夹缝中残喘的你我,一丝温明的馈赠。 愿诸位走走停停,亦可高山流水,得遇佳友天成~ 注: [1]紫罗兰花语:永恒的爱与美好!(我们的渔阳叔叔,可是纯爱战神哦,因而湉湉也是!) [2]楚贵妃是敬和四公主亓灵的母妃(怕大家疑惑,先告诉大家啦) 第25章 话别 霜降下颌紧收,肃声道: “若属下没猜错的话,该药名为摄魂散,是从南岭那边传来的,早就被大晟列为了禁药,因而仅于江湖术士间流通。属下也是执掌谷一票号以来,才听闻的。此药无色无味,中药者脉象不显,因而若非这血丸之力,即便让郡主坐立起来,加快了血液循环,怕也难以探得其中蹊跷。” 亓辛嘴唇张了张,唇上干裂的纹路有如枯叶脉般纵横交错。自卯时为大典梳妆以来,她已然不知有多久滴水未进了,她拖着疲惫的音调开口,那嗓音砾哑地好似暮鼓沉钟:“可有解法?” “此药中除去常见的夜合欢等催情物质,亦含有五石散等碱性物质辅以刺激,因此另加了栌木粉等十多种耐腐蚀材料,从而很难为胃酸所降解。”霜降有些愁眉苦脸,“或许,可用属下腕血一试,血余人共鸣之后,不仅能够自愈,其腕血还可据人体环境自行调适酸碱性,以解百毒。” “你共鸣了?” “对的。”霜降字斟句酌地说,“共鸣有主动与被动之分,如若是被动共鸣,那么就是主导者以噬夜蛊驱动,暂时使得血余人能力觉醒,以及为自己所用。通常,方经血丸融合者身体羸弱,本不应强行再种噬夜蛊,可试验之初,月国那位太子自己也摸不清楚,因而以为属下没了气息,抛尸的同时也便弃了母蛊。仅余子蛊的血余人,亦可觉醒共鸣之效,只是如若没了母蛊,子蛊也便会进入休眠期。” “噬夜蛊?”亓辛吞了吞口水,心不在焉地道,“我倒是头次听说。可他,竟是未给我种?” “属下推测,”霜降眸光闪烁着,思量着作答,“一方面,大抵是他觉着,优零血者来之不易,便不会肆意糟蹋。” “那,另一方面呢?” 霜降接了下去: “另一方面,兴许是贪心使然,他想与您完全共鸣,可,一旦被施了噬夜蛊的血余人便不再有完全共鸣的可能,且被动共鸣的血余人如若被施加更精良的噬夜蛊,便会与新主人共鸣,并听命于他。而他,又过于自负,只觉您左右也逃不出月国,与您完全共鸣只是时间问题。这也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 亓辛面无 表情地颔首,沉声说:“你且先救她吧。” “是,殿下。”霜降上前两步,用骨刀划开自己腕部,将腕骨贴着亓湉的唇缝,试图让自己的腕血流进去,可终究是于事无补。 亓辛见状,索性用两根拇指抠进她的牙关,向外发力,打开一条缝隙道:“赶紧灌吧。” 霜降未敢迟疑,连忙将腕血对着那条缝隙,一滴一滴地灌了下去。 大抵半柱香后,亓辛伸手抚上亓湉的面颊,而后又将手背滑向她侧颈,发觉其骇人的体温降下来后,这才将绷直的双肩松垮了下来。 亓辛快步走近霜降,牵起她的手道:“这次多亏了霜姐姐,还有此前月国的救命之恩,我也一直想向你道谢来着。” “殿下客气了,这些都是属下分内之事。”霜降抽出手来,将双手拇指交叠在上,余下四指交叠在下,颔首于前,单膝跪地说: “若您真要道谢,不如去寻七爷吧。他得知您是为了湘凝郡主的事,便知您若打算破釜沉舟而脱身,必会求助于渔阳王。渔阳王虽说常年逍遥于政事之外,可却视妻女如命,如此利益交换,大概率可成。七爷说,无论你做何决定,他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你。因而,这才令属下来相助殿下。” “你先起来,”亓辛面对霜降的同时,分神瞄了眼榻上的亓湉,确保她还未苏醒,这才道,“你放心,我会去寻他的。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霜降站起身来示意:“殿下请讲。” “你觉着,月国以及潜伏于大晟内的细作中,会有人知晓如何完全共鸣吗?” “这个,真不好说,保险起见,殿下还是多多留神自身吧。” “我知道了。”亓辛鼻翼微张,以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回到了榻旁。 霜降心领神会,拜别说:“那民女,就先告退了。” 霜降离开后,亓辛坐回榻边,用指尖自发际向下,一点一点抚过亓湉的眉眼、鼻峰、人中,最后停留在她还残余着些腕血的下唇上,轻喃自语: “湉湉,或许皇叔是对的,这一次,真的是我错了。我生来孤煞,本就左右不了自己,更护不住你。今后你便随皇叔好好的,别再,来寻我了……” 下一刻,亓辛觉着自己指尖下的唇动了动,一道带着些气音的反问随之响起。 “我堂堂亲王之女,何须他人相护?”亓湉开口的同时,缓缓睁开了双眼。 亓辛骤然将手收回来,握拳在唇边咳了咳:“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在我脸上胡作非为的时候。”亓湉身子偏了偏,撑着小臂,想要坐起来。 亓辛连忙寻了块软垫过来,让她靠在榻角。 “我就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话,是需要偷偷给我讲的。”亓湉面色灰白,眼周淤青,带着大病初愈的颓唐,凋零地璨笑着,“原来是,要与我一别两宽,永不相见呀。” “湉湉你不明白,我也是——”亓辛原已到唇边的后半句生生滞住,而不利索地替换成了“没有办法”。 她搞不明白自己了。 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啊? 为了你好? 这四个字,皇叔对湉湉说过,母后对自己也说过,自己如今又差点儿将这枷锁一般的四个字,再一次丢给她,以自己最厌恶的模样来伤害她? 怎,怎么会这样? “辛姐姐,这些年我纵使深居王府,可我不是傻。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我又怎会猜不出。你一直身怀秘密我都知晓,我不问,是等着你觉着时机合适之时,讲与我听,是希望你在穷途某路之时能想到我,而不是自己扛着!”亓湉的身子随着情绪的起伏愈来愈前倾,她抓住亓辛的双臂,摇晃道: “你说我不明白,好啊,你倒是解释解释,让我明白啊!” 亓辛属实是没料到她情绪会这般激动,本觉着她是渔阳王府未经风霜的芙蓉,这次过后,怎么着自己也应退缩了。 这天底下,又有谁会拼上自己的性命,和一个众矢之的去赌呢? 可她却会。 亓辛只得心一横,扬声道:“杏儿,备车,送湘凝郡主回渔阳王府。” 杏儿:“是,殿下。” 亓湉也不是个死乞白赖的主,瞧着人家都下了逐客令,一时负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送走亓湉后,亓辛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谷一票号。此刻恰逢霜降在整理账本,瞧见她后,二话不说地紧闭了店门,继而转身按动了柜台内侧的卡扣,打开了一个嵌入墙体的暗格,其中有一个俏似“鳖”的古铜色机关。 亓辛不知道的是,此前沈雩装作“郑七”之时,便操作过一个类似模样的机关暗门,形制原理皆如出一辙。 霜降双手捧于“鳖”的两侧,左右交替着转动了几下,对上了卡槽。随着暗门缓缓升起,一条向着地下延伸的阶梯密道映入眼帘,其间幽暗一片。 第30章 霜降吹燃了两根火折子,递给了亓辛一根说:“殿下初次造访,未免路生,请您留心脚下。” 亓辛接过火折子点了点头,虚扶着两侧疙里疙瘩的石壁,颤颤巍巍地下了阶梯。 不知走了多久,她瞧见了晦暗中忽起忽落的火花,再之后,自己两侧吊悬的圆灯接连亮起。 她这才发觉,左侧有几个彪汉,脖颈处挂着一条白巾,一下接一下地锤打着铁片,而他们的肱二头肌,随着巨型铁锤的扬起,鼓起了一个饱满的弧度。 右侧的众人,瞧上去更为精瘦些,他们衣着皆为红褐,以一条黑带系于腰间,将袖子撸至肘上,或赤拳相搏,或短戈相接,皆是进行得如火如荼。 想必,这里便是沈雩先前所说制兵练武之地了。 沈雩已然换上一袭崭新的靛青长袍,还特意披上了被他遗忘许久的雪纺竹纹外衫,立于中央长道的尽头。瞧这模样,大抵是方从身后的广寒木围榻椅上起身。他展开右臂,朗笑着开口: “欢迎来到——” 说完这四个字,沈雩冷不丁地话音一滞,像是被人施了禁声咒般有口难言,只得维持着现有姿势,僵在原地。 “众所周知,江湖上有个赫赫有名的什刹地下赌城,那,我们沈大帅,又要给自己的老巢起个什么名儿呢?”亓辛盖灭了火折子,一步一步来到他跟前儿,背着双手倾了倾身子,望进他琥珀色的荔枝眸: “没想到,就别搞这么大阵仗嘛,可别,东施效颦了哦。” 沈雩本还担心近日亓湉出事,她会闷闷不乐呢,虽说自己这势没造起来,可歪打正着地缓解了她的心结,倒也算美事一桩。他琥珀色的眸子中映着她浅淡的笑靥,端详着她说: “那不如,小九日后帮咱想一个?”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亓辛顿了顿,上前坐于他身后的广寒木围榻椅上,仰视着他道,“说说吧,你是怎么混进亓灵的随从里的?” “走,去里间。”沈雩拽着她的衣袖拉起她,便向着座屏后去了。 亓辛任由他拉扯着自己,在他身后悠悠然地开口:“国公爷,不知,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谨小慎微过?”沈雩领着她进了里间,合闭了推拉门,这才转过身来反问。 “我是想说,”亓辛有意识地去瞄他的神情,“国公爷您,貌似很喜欢——与我独处一室啊!” ----------------------- 作者有话说:ps—— 近日数据不好(数据就没好过~),有些许小难过,不过没关系,我已然想通了哈哈哈哈。独乐不如众乐,我写作之初本就是一诉衷肠,愿与大家跨时空相知,至于当今市场近于镜花水月之物,倒也是莫强求了。 第26章 剥茧 “坐吧。”沈雩向上摊平手掌,将指尖对着翘头案后的矮榻向亓辛示意,自己则在对面的矮榻上坐下,将自己的外袍下摆整理平展,而后夹起一团茶块,置于一三脚小金炉中烘烤,期间开口问,“小九此话怎讲?” 沈雩太平静了,亓辛只觉自己的戏弄不仅未翻起涟漪,反倒要将她套了进去, 她既而开始不经意地,紧盯起他的一举一动,随口道:“字面意思。” “哦?小九是想,将你我的密谋,公之于众?”沈雩觉着有些好笑,反望了回去。 亓辛倒也不掩饰自己偷摸地关注了,而是直截了当地看着他反问:“啊,外面那些不都是你的人吗?” “是又如何,你怎知,对方没有安插眼线进来?”沈雩用金属夹将茶块挪了挪,让它受热均匀: “自从在宁北遭月国的人佯装百姓混入靖国军后,我便格外注意。尤其是现阶段,棋差一招,那便是满盘皆输。就像有的时候,自己的人莫名倒戈,也是防不胜防的。” “那你觉着,他们会将注意力放在谷一票号吗?”亓辛问。 “你此话问的,就相当于说,我们会把注意力放在什刹地下赌城吗。”沈雩失笑,将烘焙好的茶放进手边的瓦罐中,边碾边说: “任何组织的成型,都要其运转生存之道,就像我们很难寻着什刹地下赌城的入口,那么,谷一票号作为联锁商铺,取银放票,在明面儿上自也挑不出错处,可这不代表,无人对其产生好奇。” 亓辛对这个其貌不扬,却在民间声名在外的“谷一票号”略有耳闻,只是,此前从未将其与靖国军想在一处过,因而疑惑连连道:“这里,一直都存在,还是……” “是父亲,得一贵人点化,而开启的营生。”沈雩将碾好的茶放入磨具中开始研磨,一时间,那淡幽的茶香萦绕在了亓辛的鼻息,他进而道: “此前父亲出征之时,军饷也一直不足,靖国军也皆是些无名小卒。一些人家中的壮丁应征入伍后,不仅要在沙场上九死一生,还得不到应有的银两供给家人,因而一度在军中萎靡,甚至扬言要闹到陛下那里去。” 这些事情,亓辛竟从未听母后言明,可却总是在酒后或是梦里呓语着,“亓族皇室对不住沈家”,想来,沈雩所言,怕也只是冰山一角。 亓辛面色复杂地问:“他们,成功了吗?” “自然是没有。”沈雩神情坦然,他拿过滤网,将磨好的茶筛了几遍说: “即便是父亲,上书过千百次,可也只见得陛下将军饷日复一日补给给皇城军,亦或是,暗中培养起影都卫。对于父亲所言,陛下一直是置若罔闻,且还以国库亏空为由,明里暗里地让父亲以俸禄倒贴。” “那,那个贵人是?”亓辛不便也不愿为她父皇辩驳什么,只好暂且岔开话茬儿。 沈雩拿过一个长柄茶壶,置于炉网上,煮起清水,娓娓道来: “那是父亲于流民之中救下的一商贾之家,其家主听闻靖国军窘境,为报恩以自家祖传经商之术,为父亲建成了这谷一票号。有阵子,山匪横行,各路银两还未周转至晟都,就被洗劫一空。因而,谷一票号就是通过为民间放贷银两,收取利钱,并供人储存银两置换为银票保存,以降低来回转移银两的风险。平日里,为求便捷,亦可用银票交易,若需银两,就近寻得分号兑换即可。” 亓辛为这从未深入了解过的经商模式叹为观止,继而问:“就没人,劫过谷一票号?” “当然有。”沈雩小幅度地抬了下头,“只不过,你也瞧见了这形制,其外柜台皆是摆设,还逐一上了锁混淆视听,因而作奸犯科者寻不着钱财,久而久之,也便就无人寻衅滋事了。” “原来如此。”亓辛由衷地应和了句,而后瞧着他虽为二十有余,却淡漠如水的气度,抛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可,你写的《烽起》……” “小九居然瞧过那首诗?元皇后告诉你的?”沈雩有几分意外地瞥了她两眼,继而礼貌性地笑笑,“早年拙作,见笑了。” 亓辛瞧着他那又将自己包裹起来的生冷模样,急急地追问着:“可你那时候,和现在,很不一样。” 这次沈雩停顿了好久未语,他握住长柄,用煮沸的山泉水烫了烫杯盏,而后才将茶粉放入烫好的茶盏中,注入少许水,并用茶筅搅动着,使得茶沫上浮。 半晌,他将沏好的茶,置于亓辛面前的茶托上,瞧着她干裂的唇纹道:“喝口茶吧。” 待亓辛双指捏着盏沿,抿下一口后,他沉寂了许久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是人,都会变的。” 亓辛长睫不由自主地扑扇了良久,而后语调已然有些不稳了起来: “那你……恨父皇吗?” 沈雩清透的琥珀色眸子染上了一丝浊色,意味深长地瞧着她问:“那你呢?” “算了。”其实她说完,已然做好他说什么都能接受的准备了,却也未料到他会反问回来,因而也只好草草地转移话题,“言归正传,对对线索吧。” “自从你说了慕容匪这个人不对劲,我就有一直派人在大理寺附近蹲守。”沈雩顺坡下驴地说着: “起初是发现,此人日日于菡萏坊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甚至是风雨无歇。我也曾怀疑过他是否有作秀之嫌,可他一无动机,二无必要,加之我暗中的走访,大抵可以断定,此人确为吃好嫖赌之徒。而为支撑他那些不良嗜好的开销,他除去一直在贪赃洗钱之外,还在为一大人物办事,以得报酬。” 亓辛聚精会神地不解道:“那为何,数年来,无人将其恶行,上报天听?” “大理寺中人,平日里,众人都巴结不过来,何故自讨苦吃?”沈雩眼皮子都不抬地冷言冷语: “即便是有刚正不阿之辈上表,陛下也会为了揪出幕后大人物而先将这些事情压下来,让慕容匪极其主子以为陛下是真的昏庸无能,从而得以高枕无忧了。” “再之后呢?” 沈雩道:“一日放衙后,他去了一片荒郊野岭,继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即便我的人当下就去了他的消失地查看,也没能发觉什么异样。” 第31章 亓辛问:“那你怎知,他去的何处?” 沈雩掸了掸袖口的茶渍,不紧不慢地道: “慕容匪是官差,人手众多,惯常于差人办事,没事亲自去那渺无人烟的地方作甚?再者,他是从地面骤然消失的,除去怪力乱神之说,那只得是通过机关进入到地下。当初据我的人描绘,他有将自己的袖边撩起来,露出了一段腕部,可肉眼瞧着,又无甚猫腻。” “那你对此,作何想法?” 沈雩拿过茶壶,往她面前的杯盏中添了些水说: “我初时,未敢妄作论断,只是隐隐觉着,他大抵是与什刹地下赌城有干系,只不过未得实据,而霜降救治了郡主之后,确定了此前他跟原觞接头之时的药包便是摄魂散,这才印证了我的猜测。” 亓辛还未摸到二者之间的联系,便开口问:“为何摄魂散就定会出自于什刹地下赌城?” 沈雩气定神闲地接应着: “摄魂散未必会由什刹地下赌城制出,可其消息必然来自于那里。摄魂散效力非常,不是寻常歌坊可以掌握的东西。它曾在前朝后宫之中猖獗一时,然陛下继任以来,早已销声匿迹。连谷一票号都打听不出分毫其来路,而今它却这么出现在宫宴中,实属反常,除了那处,其他各处想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亓辛问:“可你怎知,我会寻皇叔相助脱身?” 沈雩好整以暇地睨着她,懒洋洋地说: “当时在后花园厢房,情势危急,我又不宜久留。你既有闲情逸致与我做戏,必然心下已有万全对策, 而那般境况,你本百口莫辩,而要寻一人,既能拉下水,又可反将四公主一军的,也便只有你渔阳皇叔了。” 亓辛瞧着他那游刃有余的模样,不自觉地想要呛他两句:“你也是,不怕我把自己玩脱了。” 沈雩也不接招,竟少有的油嘴滑舌地应承着:“你要是连这点胆识智谋都没有,陛下也不会专程让你我合作,是不是啊,小九。” 亓辛实属不习惯他这偶现的拿腔拿调的模样,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裙,摸到一方巾包的软物后,骤然抬头问:“对了,你这里有醋吗?” “等下。”沈雩出了门,再回来时,手上已然多了个醋罐以及小碗,问,“你要干什么?” 亓辛接过醋罐和小碗,舀了几勺醋到小碗中,从怀里掏出一块拿方巾包着的,咬过一口的椰皮芋泥糕,在其中蘸了蘸,它果真现出了淡淡的黄色。 “我就是,为了试试其中的栌木粉。”亓辛搓掉指尖沾上的粉末,淡淡道: “摄魂散中其他成分,大多难以在市面上流通,必不好搜寻,如若贸然行动,反而会惊动他们,抹去痕迹。可这栌木,确为天然染料,他们只会觉着,平日里此物的购买者,定是数不胜数,他们混杂期间,必不会引人注意。而我们,就是要从这儿入手,虽说排查面大了些,可也算另辟蹊径,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呢。” 沈雩松弛地坐着,活动了下肩颈,笑说:“小九可真是女中诸葛,谁要跟你做对手,可要小心了。” “少贫,好像说的跟你想不到似的。”亓辛无意与他掰扯,接下去道,“看样子,慕容匪应是在为那城主办事不假,因而将算盘子打在了亓灵头上。可上次未能混进这什刹地下赌城,以后,还能有机会吗?” ----------------------- 作者有话说:ps—— “谷一票号”原型:啊哈,朋友们,我借鉴的山西平遥古城所保留的晋商建制,也是好多年前去的了,尊嘟很有意思!尤其是那个《又见平遥》的实景剧,我搁儿现在都记忆犹新呢! 第27章 摹形 沈雩将肘撑在案上,用拇指摩挲着下颌说:“据我的经验,此类组织内必有行话,即便我们侥幸混入期间,也极易暴露。我们可暂且顺藤摸瓜,搜寻一阵线索,再见机行事。” “好。”亓辛应声,似是又回忆起了什么,转而问,“可你,为何当初要亲自混进来?派个人来,不就好了。再不济,可让霜姐姐来啊。我想着霜姐姐对你来说,应与小八、白姐姐他们一样吧,怎么,你是连她都信不过吗?” 沈雩一时间垂眸下来,不再言语。 亓辛见状,又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句:“那你这未免也太多疑了吧,这以后,还能信得了谁?” 亓辛方问完这句,就觉着有些失言,她脑中不断回想起此前霜降的话: 无论自己做何决定,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 沈雩一个,少年成名、久经风雨的大帅,这般谨慎,却会信自己一个没相识多久的皇室公主? 为什么啊? 总不能,是因自己和他一样声名狼藉,因而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沈雩打断了她的思潮,悻悻地开口:“你不希望,来救你的人,是我?” “不不不,这不是为了不让你暴露嘛。”亓辛自觉说错话,好气儿地赔着笑脸,“哎呀,承蒙你救过我这么多次,你说,你是希望我日后喊你沈大帅呢,还是国公爷呢,皆随你意。” 沈雩本就心气儿郁结,被她这么一掺合,只觉下一口能喷出血来,他闭了闭眼,暗自调息顺气,硬邦邦地说:“我倒希望你叫回师父。” 亓辛闻言,只觉自己在心底已然将其祖宗十八代皆拖出来说道说道了,在她忍不住欲要反唇相讥之际,沈雩先行补了句说: “或者你哪怕对着我连名带姓地叫,都好过天天将这两个冰冷的代号挂在嘴边。” 亓辛恍然意识到,他这般排斥这两个称呼,估摸着是因它们皆是依附于大晟皇室的称呼,无论提及哪个,都可能勾起他某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就连霜姐姐他们,也皆唤他“七爷”,大抵,也应是如此缘故。 “好,我知道了。”亓辛不敢再过多停留在此事上,只得转头问,“那我们,下一步,去查栌木粉,还是,你有何别的安排?” “算算日子,也该到清明了吧。”沈雩问,“宫里,可会像往年一般举行祭祖诗会?” “父皇还未颁布旨意,不过瞧着惯例,估摸着也是礼部尚书文大人去办。”亓辛思忖道: “我只觉此前回归大典,亓灵那般自告奋勇,恐怕就是打着,即便东窗事发,也能推到文大人身上的主意。不过古怪的是,文大人好歹也是一部尚书,我都能瞧出来的纰漏,他能不知及时避祸吗?” “有意思。”沈雩用食指敲了敲自己脸侧的颧骨,哼笑着说,“且,看看吧。不过,我确有一事,欲请你一起。” “什么?”亓辛抬眸问。 沈雩将手置回案面道:“这是我重回晟都的第一个清明,你可愿与我一起,去给父亲上柱香。” 亓辛爽快地应说:“当然没问题,老国公为大晟倾其一生,我身为大晟皇室后辈,还未有机会瞻仰过他老人家,也属实失敬。等我明确祭祖诗会的时日,便告知于你,可好?” “嗯。”沈雩将五指微屈着,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案面: 提及亓灵,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母妃楚贵妃,便原先是西丹贵族,后来到晟国联姻的吧。西丹并不尚武,且多年来积贫积弱,也是楚贵妃嫁与晟德帝之后,才带动其有所发展。 当年,西丹国本就和晟国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说,还有些故交,怎就会突起来犯? 况且,即便当初皇城军群龙无首,提擢一个将领便是,为何非得离职皇城军多年,与其少有磨合的父亲挂帅出征? 再者,与西丹国西部战场的几场战役,起初也是捷报频传,而后不知为何,风向骤转,接连败北后,便传来了父亲战死疆场的消息。这一切,皆好似风卷残云,过于猝然了些。 坊间另有与此前不同版本的传闻,当初晟德帝给予老国公厚葬的恩赐,皆属念及其数年功勋以及早年那份金兰之谊,从而以此作为其前线指挥重大失误的遮羞布。因着这帝王垂爱,老国公才走的体面,如若换作旁人,怕也不得善终。 是是非非,过眼烟云,百姓们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津津乐道,至于真相为何,倒无太多人惦怀。 可父亲,执掌靖国军多年,指挥过几百近千场战役,是他心目中似高山般威猛的存在。有父亲在,他少时才那般血气方刚、恃才放旷,仿若一切,皆由着父亲庇佑。他总急功近利,想要成为父亲那般,气吞山河、威风八面的将帅。 而这梦寐以求的一切,俯仰之间,真切地皆落于自己的肩头之时,他才发觉,自己原是那斥鴳[1]之辈,不仅折了自己的双腿,也差点儿葬送了整个靖国军。 世家子弟皆有依,唯他怅然临宁北。 他当庭逼问过,顾自颓然过,加之经年事矣,而今,父亲之事,最有可能寻着蛛丝马迹的,便是通过这西丹国中人。西丹王送来的质子,当年过于年幼,怕也知之甚少,不如,先就这个楚贵妃下手,说不定,还可探得一二。 第32章 再说了,那个文绍—— 别说小九瞧出了端倪,自己这数年来也总觉他有些不对头,可又寻不出是哪里不对。 他是虚长了自己十来岁,此前于朝中亦有过几面之缘,倒也算个中规中矩之人。只是不知,这位多年稳居于礼部要职的大人,还是否一如从前,两袖清风。 亓辛早先便有所发觉,沈雩每每思至要紧之处,皆会以食指指尖叩击某物。见此情状,她只觉消息也几近互通有无了,也致过谢意了,自己还须依圣命去见母亲,虽说自己不大愿面对,倒也得做做样子,不得再耽搁了。 她撑着矮榻两侧起身,识趣地说:“若无他事,我就先走了,皇叔帮父皇找了台阶下,我也理应去拜会母后请罪了。” 沈雩又不咸不淡地“ 嗯”了一声,她只好自己先行离开了。 亓辛方离开片刻,沈雩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起身,七拐八绕出里间,骤然拉开了霜降的房门,命令道: “快,快去追,小九一会儿进宫,你寻个由头陪着她,经过梓蔺宫时,务必留心着点儿楚贵妃和敬和四公主。” “是,七爷。”霜降扣好袖口暗器囊袋,箭步如飞地追了上去。 亓辛方出密道,来到地面,正寻摸着如何转动这“鳖”形机关关闭密道闸门之时,就瞧见了霜降陡然跃出的身影,便干笑两声道: “你们这机关过于精巧了,我不太会用,辛苦你复原了。” 闻言,霜降上前两步,一边飞速地操作着,一边说着:“听闻杏儿去送了湘凝郡主,七爷忧心您安危,让属下陪您进宫,而后再将您安然送回长公主府。” 亓辛默然地点点头,便领着她上了来时为掩人耳目租来的马车,向着宫中方向,长驱直去了。 亓辛令她将马车停至皇宫侧门,弯身掀帘而出,候在宫门前的内侍公公瞧见她后,即刻迎上来,将帘口的阶梯足踏在地上置稳当了,这才搀扶着她下了马车,欠身恭维道: “长公主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已在坤和宫恭候您多时了,请您这便随咱家来。” 内侍公公说这话的同时,用余光瞥见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操着那快要断气儿的声音说:“敢问殿下,这位是?” 亓辛听着他那不男不女的话音儿只觉别扭,又不得拂了这位父皇身边红人的面子,只得依声敷衍着: “本公主归都不久,府上人丁稀少,便添置了些,公公觉着面生,倒也属情理之中。” “杏儿姑娘何故未能相随?”内侍公公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地问。 “她护送湘凝郡主回渔阳王府去了。”亓辛着实不愿过多搭理了,便言简意赅地应着。 内侍公公伸长了脖子张望了许久,愣是没瞧出什么异样,继而结束了盘问,领着她进宫了。 从皇宫侧门去往坤和宫的一路上,必然经过梓蔺宫,父皇此前没寻着自己,想必已然是去过梓蔺宫了。而亓灵不知出于什么,有一点倒与自己有些相似,那便是,不常进宫。可若说她与楚贵妃关系不洽,却也寻不出任何缘由以佐证。 如此说来,送走父皇之后,这母女俩少不得要说些什么,自梓蔺宫至坤和宫又有些距离,这二人断是要确认父皇已达坤和宫,才得说些体己话,她还真就奇了,这平日里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母女俩,在此节骨眼儿上,能说些什么出来。 “哎呦!”亓辛即刻停步,一边佯装着痛不欲生的表情,一边按住自己的腹部,弯下了身子。 内侍公公瞧着她皱巴巴的小脸,连忙撤回来搀扶起她的小臂,慌不迭地问:“殿下呀,您这是?” 亓辛维持着弓身状,一手仍旧按着腹部,一手不着痕迹地甩开内侍公公的搀扶,摆摆手说:“许是,许是方才急了些,岔了气,还烦请公公先行通报一声,本公主歇歇就来。” 内侍公公眯缝着双眼,心底不确定她这身体骤然抱恙,有几分真几分假,只得假意关切地道: “当真,不用请太医吗?殿下您若有什么闪失,咱家可万万担待不起啊!届时,咱家就是有千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公公言重了。”亓辛如鲠在喉,此前也没发现这位公公这般长袖善舞,明面上是奉承,实则是替父皇看着自己,如此,倒比那大理寺审犯人的手段都更为高明些,她忙说: “您这般就是折煞本公主了,这不,本就是来给父皇母后认错的,莫不得再耽搁了,又恐殿前失仪,还望您行行好,就说本公主已然进宫,请您先行报备一声,就当,本公主欠您个人情,可好啊?” ----------------------- 作者有话说:ps—— 宫斗剧鼻祖想必就是《甄嬛传》啦,早先学业忙碌,还没机会看看,以后倒可补上。我这里的公公发声,实属啊哈哈哈哈,是晚上刷rednote上一个小视频,是一个小哥,他分别学了新晋太监和老手太监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调啊,真就超级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 注: [1]斥鴳——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庄周《逍遥游》 第28章 意趣 内侍公公终于是乐呵乐呵地应下了:“殿下您哪的话,您身体不适,咱家还能强迫于您不成。您且慢些来吧,咱家这就去向陛下娘娘呈明情况。” “如此,那便谢过公公了。”亓辛望着内侍公公碎步远去的背影,松下一口气儿,转过身来对霜降说,“霜姐姐,我还有他事要办,你可帮我留神下,莫让那位公公或是其余闲杂人等往梓蔺宫去。” “殿下是想做什么,可需属下去办?”霜降听得敏感的“梓蔺宫”三个字只觉心头一震,可面儿上仍是维持着云淡风轻。 “你初次入宫,各处方位皆不熟,若是鬼鬼祟祟,易为人瞧出端倪,且候着吧。”亓辛言罢,左顾右盼地向着梓蔺宫去了。 然,她不知道的是,当她行至后窗侧耳倾听之时,霜降已然跃至檐顶,屏息关注着其间的一举一动。 亓辛一眼就望见了端坐于主座的楚贵妃,这么多年了,她竟一如自己儿时初见她那般明眸善睐,顾盼生辉[1],即使已近中年,肤质却不显松态。 可真,是个妙人啊。 楚贵妃正襟垂目,也不看跪坐于地上的亓灵,瞧着自己赭红的美甲,徐徐开口:“你,怎么敢的?” 亓灵往昔的骄纵跋扈荡,一时间,竟然无存,反倒似受惊的小鹿一般凄凄切切地小声嘤咛:“母妃,您为何这般在意他?您在意他都有胜过父皇,胜过女儿吗?” “灵儿,你又不乖了。”楚贵妃偏头示意一旁的两位嬷嬷,那位两位嬷嬷立刻会意,一人一边,向着相反方向拉扯着亓灵胸部固定下裙的绑带。 亓灵倏然间气息不畅,红着脖子哽噎:“母,母妃,是,是灵儿错了,灵儿再,再,再也不会了,求,求您,求您放过灵儿。” 楚贵妃伸出纤纤素手,微翘着食指向后小幅度一摆,两位嬷嬷这才会意地卸下力道。 “灵儿乖,你跟亓辛怎么闹我都不管,可你莫要再牵连到他……”楚贵妃语调极其平缓地开口,然内容却是骇人入髓,她用无名指和小指的金长指甲一点一点蹭过亓灵的侧颊,柔声说: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本不愿与你为难,可你如若仍是这般任性,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好日日请你来这梓蔺宫学学规矩了。” 楚贵妃收手后,亓灵小心翼翼地收了下颌,惊恐道: “灵儿,灵儿定谨记母妃教诲。” 亓辛惊诧非常,冷汗淋漓,贴紧了墙面才未闹出异动来: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 亓灵,这个连父皇都不怕的刁蛮公主,竟在楚贵妃面前如此低声下气、战战兢兢。 而印象里,楚贵妃一直以来温婉可人,对父皇爱慕有加,只不过碍于西丹贵族的身份,父皇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 她有想过,是父皇,负了这么一个背井离乡的悲情女子,可却从来不知,她原是那只可远观的罂粟,致艳致毒。 她在筹谋什么? 他又是谁? 她面对父皇的谦良恭顺,都是,都是,装的! 她会跟月国细作有关吗?难不成,西丹已然不知何时,与月国同气连枝了?可是,可是,两国相去甚远,若此事不假,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细细想来,真是心思极恐。 亓辛轻轻地捻起裙摆,蹑手蹑脚地预备撤离,却好巧不巧地惊动了窗棂的喜鹊。它们原本在后窗处排排坐着,观赏着这“母女情深”的戏码,却被亓辛下意识贴墙的摩擦 声激得四下散去了。 屋内的母女注意到这边响动,还未来及反应,那两位嬷嬷已然先行向着这边去了。 亓辛不敢撒丫子阔步开溜,闹出更大的动静,只得祈祷着转移到仅余一臂距离的墙角盲区。 第33章 然下一刻,她听得高出檐角传来一声细碎的哨声,紧接着,一个棕体白尾的生物俯冲而下,与此同时,从檐角落下来一道人影,将她拽上来的同时,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本能的惊呼堵在来指缝: “殿下,得罪了。” 亓辛方升至半空中,就瞧见那两位嬷嬷将头探出后窗,警惕地扫视着,继而瞧见了在对面墙体漏窗上、阶上、以及墙角处停驻的喜鹊们,便松了口气儿,回头道: “娘娘,是喜鹊。”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连这般祥瑞之物都喜欢咱梓蔺宫呢!” 这俩嬷嬷一吹一捧,愣是生生消了楚贵妃的戒心。 悬于空中的亓辛,被来人从后面死死地扒拉住肩膀,以防自己从高空掉落,虽说那人声音压的极低,可她仍是认出其身份——霜降。 她能这般及时出现,想必也于暗中观摩来许久吧。 恐怕,救下自己,就是顺带,实则目的是应着师父的令来盯梢亓灵的吧。 盯梢亓灵?哦不对,师父盯着那个废物干什么?从自己这里得到消息,岂不是更容易? 不对不对,全都乱了,自己当初来梓蔺宫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对对对,是想寻求亓灵跟楚贵妃生分的缘由。 那师父明知道亓灵不怎么造访梓蔺宫,却对梓蔺宫如此感兴趣,难不成,难不成是冲着,冲着楚贵妃? 楚贵妃,楚贵妃,师父干嘛这般在意她啊? 楚贵妃,她,她,哦对啊,她原是西丹贵族,西丹…… 师父仍旧在暗自调查西部战场老国公的死因吧。 思绪未落,霜降已然带着她稳稳地落于坤和宫后门不远处的幽径了,那个棕体白尾的生物像是通人性一般,扭了扭脖子,悄无声息地飞远了。 亓辛这才瞧清楚,这貌似是个鹰鹫类的生物。霜降看出她面露菜色,既而恭敬地跪下说:“殿下您先处理要事,容属下送您回长公主府后,再向您解释。” 亓辛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绕到了坤和宫正门,恰迎面撞见了揣着拂尘退出来的内侍公公。她还未开口,这位内侍公公倒挤眉弄眼地抢先开口道: “殿下您可算来了,您再不来,咱家也是顶不住了。此次陛下怒气不小,您就进去乖顺地认个错儿,说不定,陛下念及您和亲月国之功上,能将此事翻篇儿。” “有劳公公如此周全,这厢,先谢过公公了。”亓辛强忍着想将他假面撕扯下来的欲望,皮笑肉不笑地和着。 “殿下您客气了,那咱家,就先行告退了。”内侍公公颤着满脸的褶子,笑呵笑呵地离开了。 亓辛定了定心神,稳步进了坤和宫主殿,而后双膝着地,将双手手背向外,展臂于前,拇指交叠于后,余下四指紧贴着拇指交叠在一起,微欠着身子道: “儿臣不孝,特来向父皇母后请罪。” 晟德帝亲自从主座的太师椅上站起,缓步而来将她扶起,牵至太师椅旁,和声道:“这里除了朕和你母后,并无旁人,阿辛来靠近点说话。” 晟德帝这般反应,倒在她意料之外,亓辛也不敢多言,只得立在椅旁,等着他发问。 “你当初在后花园厢房,屋里有人,对吧?”这明明是个问题,亓辛却着实在他平缓的语调中听不出抑扬顿挫。 亓辛将双手交叠着垂在身前,颔首答道:“是,父皇。” 晟德帝有点儿受不了她这推一下动一下的行径,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阿辛尽可直言不讳,朕也好得知,你们最近的进度到哪了。” 亓辛深知,这个“你们”,指的就是她和师父。 以父皇表面慈眉善目,内里多疑暴戾的秉性,既不会全然相信她和师父,亦不会全然相信影都卫。 一条线索链的出现,他必会明里暗里寻求多方查证。自己与其遮遮掩掩、如履薄冰,还不如将明面儿上掌握的据实相告,白的变不成黑的,实话实说不仅被人挑不出错处,说好了,倒也可祸水东引。 亓辛镇定自若地轻声开口:“请父皇明鉴,儿臣的血丸之力精进了五感,察觉出了那椰皮芋泥酥被人了手脚,便并未真切食下,而湘凝郡主却不慎误食,她因儿臣遭此劫难,儿臣保她自是义不容辞。” “果然,”晟德帝黑眸幽深,低笑着慨叹,“烨弟,是你引来的。” “当初,确为权宜之计,主要是湘凝郡主中的不是普通媚药,而是摄魂散,儿臣也是别无他法,只得请处于中立之位的皇叔美言几句,这才好带郡主医治。” “你说什么?摄魂散?”晟德帝惊得连连呛咳了数声,被元皇后在一旁抚着背脊顺下气儿后,这才道: “此物,朕早已命人在举国范围内销毁,它是如何死灰复燃的?再说,中此药者唯有那一法可解,烨弟他,会允吗?” 亓辛冷然道:“这药是谁下的,儿臣不用说,父皇心里也自然明了。只是,她如何获得的此药,儿臣还在排查,至于郡主是如何痊愈的,想必父皇从影都卫那里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儿臣实属不知父皇还欲知晓什么,请父皇明示。” 一旁的元皇后眼瞅着形势不对,连忙使着眼色说:“阿辛,你怎么跟你父皇说话呢?” “无碍无碍,”晟德帝轻轻拍了拍元皇后的手背,转而对着亓辛道,“阿辛所言不假,朕发现摄魂散的踪迹已然有数月了,可每每影都卫追查至要处,那线索就被断得干净,不知,阿辛对此有何他法?” 亓辛问:“父皇可知摄魂散成分?” 晟德帝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有售夜合欢、五石散那些药材的窝点来去就那几家。” 亓辛莞尔,反问说:“然,父皇将其一锅端了,仍一无所获?” “正是。”晟德帝沉声应了。 亓辛接下去道:“这几味药材本就售卖点稀少,即便是寻常百姓购置之时,亦会谨小慎微,不留痕迹,更何况是这背后的大人物。父皇可否知晓这其中还有一味耐腐药材——栌木粉?可有,排查过它?” ----------------------- 作者有话说:注明: [1]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三国魏曹植《洛神赋》:“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三国魏嵇康《赠秀才入军》:“风驰电逝,蹑景追风;凌历中原,顾盼生姿。” 第29章 天问 晟德帝不明就里地咂巴着嘴道:“知晓不假,可其主要为染料之用,寻常染坊比比皆是,就连宫中尚服局,亦有时常采买。朕何必放着稀有材料不纠,而耗费物力财力去查它。” “正是因其平平无奇,才易为人所疏忽,才恰可成为这突破口。摄魂散有时效性,它从制作到投入使用,估摸着,也就是近一月的事。”亓辛说着,原本无辜的圆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父皇莫急,儿臣与靖国公已然在暗中有过走访,不过父皇有所不知,月国细作能安然藏匿于晟国境内如此之久,必与一处脱不了干系,就是此次的摄魂散,也估摸着是他们的抛砖引玉之举,实则为搅乱皇室与朝局,而使得人心惶惶,他们好见缝插针。” “何处?”晟德帝问。 “什刹地下赌城。”亓辛一板一眼地道 。 “朕知晓此处,只是其入口诡秘难寻,若大规模派兵围剿,反而会打草惊蛇,造成兵力的损失,故而才让其嚣张至今。”晟德帝唇上髭须微动,目光如炬地盯过来,话锋一转,“阿辛今儿个提起,可是,想到了对策?” “父皇,您可曾注意过大理寺少卿,慕容大人?” “他么,”晟德帝眼尾沟壑纵横的纹路又深了几许,他面色不虞道,“此人惯会狗仗人势,然则不知其背后为何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是暂动他不得。” “无妨,就且留着他,才可引大鱼上钩。”亓辛迎上他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 “儿臣已得知,慕容大人可于那处来去自如,不过,他靠的什么,儿臣仍无从知晓。儿臣与靖国公确然人手有限,目前只知,什刹地下赌城,须得有人引荐,方可入内。此前,父皇除国皇城军和靖国军无他人可用,而今不同,您或许可遣影都卫密随慕容大人入赌城探查一番,若成,则皆大欢喜,若不成,影都卫皆为死士,仅听命于您,您也可保全自身。” “阿辛所言,朕还须考量一番,你只需与祈泽,明暗配合,按部就班地追查栌木粉即可。其余诸事,容后再议。”晟德帝语调极其平缓,然其气力却是入木三分。 “儿臣明白。” 亓辛深知,自己父皇这般老谋深算,这种前途未知的死局,必不可能让自己精心培养的影都卫折在那里,这样的缓兵之计,无非就是刺激她和师父先行去冒险罢了。自己如今依旧势单力薄,若想在晟都站稳脚跟,这位鼎鼎大名的城主,自己迟早要会一会的,与其混进去,不如寻个由头,找人将自己名正言顺地带进去。 第34章 晟德帝斜睨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问:“对了,湘凝郡主,是霜降救下的吧?” “父皇知道她?”亓辛内里已然瞠目结舌了,可表面仍得风平浪静。 她虽有想过,父皇既敢用师父,必会对其势力,有过多番调查,可她却不知,父皇竟连师父身边的核心人物都知晓,那他那宁北的三大营,尤其是那重舰及重舰兰桡又瞒得了几时? 毕竟,伴君如伴虎,自己此前未提在宁北靖国军中的见闻,就是担心父皇兔死狗烹,利用完师父揪出月国细作,收拾掉月国后,假戏真做地再除掉他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暗地里,被影都卫悄悄做掉的朝中官员,也不在少数了,再说了,老国公在西部战场的牺牲,至今,还是个谜。 许是她愣是将反问句说成了陈述句,晟德帝这才未怎么生疑,他沉沉地道: “霜降是五成血余人吧,素闻月国那赫联烛心狠手辣,能将祈泽从他手下救出,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你虽侥幸融血丸至九成,可却不会用其益处,反倒让血丸之力常常反噬于你,岂不暴殄天物?回去,好好跟她学学,怎么控制你的血丸之力吧。” “是,父皇。”亓辛顺从地叩谢之后,压抑着心底翻涌的不适,转身离去了。 起初,师父假死的国葬祭典上,她血丸之力失控,父皇便是想给亓灵点颜色又要让其心服口服,便狠戾地杖责了自己。明知自己或是师父落到赫联烛手上会有什么下场,可就是为了自己的宏图计划,便认为牺牲这一个两个,也是值得的。而今,却还要自己和师父义无反顾地替他卖命,可真,是个好君王、好父亲啊。 “等等——” 亓辛方行出两步,就被晟德帝又叫住了,他威严沉着的面颊上变换了不知多少种神情,这才踌躇不决地开口: “阿灵她,自小未养在她母妃身边,这性子难免骄纵跋扈了些,加之她母妃身份特殊,她又不谙世事,难免,让奸人钻了空子。摄魂散的出现还不可公之于众,你是做长姐的,就,多担待些吧。此次算他沈雩护卫不力,让他假死蛰伏,可不是让他在晟都游手好闲的!几日后的祭祖诗会,你作为嫡长公主,还是须得到场的,让他可长点儿心吧。” 亓辛再也受不住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父皇当初在后花园选择息事宁人,并不是出于公道,而是多方权衡之下的最佳选择,即便自己已负血丸之力,于父皇有用,他那天平却仍不会倾向自己半分。 如若通过偏心亓灵,就可以绑住楚贵妃,平衡晟国和西丹国的关系,他又何乐而不为? 然,他可大错特错了,欲凭借女子换得万朝归顺、家国太平,真是,痴心妄想! 她也好,楚贵妃也好,霜降也好,或许,她们恐是有着相悖的立场,可终究,不都是这权迭湍流中、痴嗔贪念下,枉然牺牲的女子吗? 靠人者自陷,靠己者自渡。 亓辛神色恹恹地出了坤和宫,霜降连忙迎上来,可架不住她生来冷脸,和亓辛周身难抑的霜寒交织于一处,凝成了道无形的冰幕。 二人于同一车辇之中,一里一外,双双噤声着回到了长公主府。 杏儿已然从渔阳王府归来,原本在炊房给亓辛捣鼓吃食,听到府门动静,飞身至亓辛身前,甚至她指尖和鼻尖还残留着面粉。 亓辛瞧着她这滑稽的模样,心底的阴霾散去了一角,配合地弯唇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郡主,虽是瞧着闷闷不乐的,不过王爷,倒是对您赞赏有加,还让属下代为致谢。”杏儿笑吟吟地答道,“属下见主子有好几日未好好进食了,此前有跟娘娘打听过您的喜好,便想着亲自下厨,帮您改善改善伙食。” “有心了,”亓辛摸了摸她的双平髻说,“你且先忙去吧,不用管我。” “是,主子。”杏儿说着,便欢脱地跑开了。 亓辛目送着杏儿离开,径自回了自己的须弥吟雪,这块匾,还是她归都后,寻了晟都内闻名遐迩的狂草圣手题的字。 生如芥子,心藏须弥。 她只觉,自己本就谨小慎微的前二十年也无甚惦念之处了,这长公主府,倒也算是一暂且的安神之所,那,自是要日日出入的卧房,又何须那般循规蹈矩的楷体门楣。这张扬肆意的“须弥吟雪”四个字,又何尝,不是她一直想活出的模样呢? 亓辛信步入内,大大喇喇地往榻上的矮几上一靠,打量着霜降。 霜降猜不透她喜怒,习惯性地屈膝就要跪地,亓辛连忙抬手制止她道: “哎,且住。我可与宫里那些当惯了主子们的皇亲贵胄不同,没那么多规矩,我要的,唯有忠诚与效率,既是自己人,有事说事,莫要动辄就跪到地上,多伤膝盖啊。” 霜降半屈着膝盖怔了一瞬,继而顺直了身子,有几分动容地瞧着亓辛。 亓辛将双腿向右后依次折叠在榻上,右手揽袖搭在腿间空处,左肘撑在矮几上,左手食指指节虚支着下颌,说: “霜姐姐,你,和沈雩,相识多久了?” 霜降颔首道:“算上七爷被掳去月国以前的日子,大抵有五六个年头了。” “那想必,你也算是他心腹了,应是了解他的吧。”亓辛尾音落下的同时,直直地望进她的双目,似是要寻出些眉目来。 霜降眼尾有些泛红,衬得其下的泪痣更为娇俏欲滴,这般瞧去,倒确属一美人。 虽不及楚贵妃荣耀秋菊、华茂春松[1]的惊艳,但也不乏苍山负雪的清冷之感,美而不可亵渎。 她褐瞳里好似盛满了故事,即便已然敛下双睫极力隐藏,可仍是让亓辛瞧出了其中轻微的震颤。 霜降低声说:“七爷仁善,待身边人极好,可我们这些做属下的,怎会擅自揣度主上心意?” “非也非也!”亓灵将左手食指从下颌上离开,竖在颊边左右晃了下道: “霜姐姐啊,不知为何,你给我的感觉,与小八,与白姐姐,很是不同,你看起来,更为忧郁一些。或许你会觉着,小八、白姐姐他们,于军营之中,与沈雩朝夕相伴,自会更亲近些,实则不然,老国公 逝去后,是你们相互扶持,度过了多少个春秋。你们,就是彼此的家人,纵使职位有所不同,可大家天涯比邻,自有那旁人无法匹及的羁绊。” 亓灵将双腿放下来,端正了些身子,继而道:“生来的血脉无从选择,可我们于世上却可择良结交,世间尊卑,绝不是唯血脉论,而是看我们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殿下,我……”霜降语塞,痴痴地抬眸望过去。 亓辛卸下后脑的银簪,拿在手里把玩道:“你若愿意,可随小八、白露他们唤我小九,这还是,你家七爷教我箭术时起的。” “七爷——还教了您箭术?”霜降的声音已然有些不稳。 ----------------------- 作者有话说:注明: [1]“荣耀秋菊、华茂春松”——曹植《洛神赋》 (不才在下尊嘟顶喜欢《洛神赋》的,有没有同道中人,欢迎评论区一起哦~) 第30章 私情 “嗯,”亓辛不解地瞟了她一眼,顺下去说,“你此前于月国之中见过我,应发觉了我的内力被赫联烛化掉了,我失了轻功,无力自保,他便,传授了这箭术给我,说是,一位技艺超群的老师父教的,可惜,故去了。” “他这般告诉于你的?”霜降的语调中满是匪夷所思。 “这,有何不妥吗?”亓辛听得出其弦外之音,却云里雾里地不知其确指哪一处。 “没什么。”霜降终究是又恢复成她那冷若冰霜的常态。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亓辛惯不喜强人所难,索性转移了话题,“小八是使双股剑的,你和白姐姐瞧上去是用短刃居多,或是就地取材。那沈雩呢,他好歹一将门虎子,就专擅射术这一种吗,从未精修过他术?” “怎么会?”霜降语气终有了些起伏: “七爷他天赋异禀,排兵布阵、兵器制造、十八般武艺,学什么成什么,我们此前于校场操练之时,他皆指点过一二。因其总别开生面、另辟蹊径,提出一些秘籍书册之外的招式,这也通常使得战场上的敌人无法预判我们下一步动作,从而为我们赢得更多的生机。” “这样啊,”亓辛话音落时,眼珠一动,将垂在自己腿面的两条丝绦,绕在自己手里搓磨道,“对了,你此次前来,护送为假,为你家七爷听梓蔺宫墙角才是真吧?” “……”霜降双唇内收,沉默不语。 “楚贵妃是西丹贵族,老国公又是葬身在与西丹对阵的西部战场,因而你家七爷想于这多事之秋探听出些端倪,是也不是?” “……”霜降依旧默不作声。 “行了,不为难你了,我大抵猜到了。”亓辛用食指之间敲了敲自己的额角,颔首低笑着说,“那,方才那个通体棕黑、尾巴上缀了一点白的生物,总能说说了吧。” 第35章 “哦,茸茸吗?”霜降说,“那个是,七爷收养的白尾海雕。血丸之力增进五感,可通万物之灵,他允我驱使罢了。” 亓辛漫不经心对揶揄道:“给这种猛禽起名还用叠字啊?是,哪个字?” 霜降比划着:“草字头,其下一个耳朵的耳字。” 亓辛心说,他自己好歹做了这么些年的统帅、国公爷,怎么给自己的爱宠起了个这么毫无杀伤力的名字。她琢磨着方才霜降的说辞,开口问:“血丸之力还能通万物之灵?我怎么不行?” 她竟不知,自己的血丸之力还有这般好处呢,不然她此前在梓蔺宫时,便可操纵那后窗的喜鹊消停点儿了,也不会至于这般被动。 霜降好脾性地答说:“你还未共鸣,一些本已解锁的技能也会适当减弱,相对应的,血丸对你的控制亦会超越你对血丸的控制,因而你时常受其反噬。” “可如若,给我种噬夜蛊呢?” “小九说笑了。”霜降史无前例地弯了弯唇角,慨叹说: “被种噬夜蛊的人,无一是心甘情愿的,就如同,你当初于血丸融合之时经受的换血之痛一样,入心入髓。此外,持母蛊者还须得为你所信任,且擅控蛊。你觉着,这样的人,好寻吗?” 亓辛愀然道:“可我不想自己,如此之——无用。” “不会的,你只是不熟悉罢了。”霜降摇摇头说: “我成为五成血余人已然有四五年的光景,而你尚且不足一年,再说了,你已得七爷箭术真传,加之血丸之力增进的敏捷度和感知力,若无意外,目前自保的话,是没问题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朝飞暮卷[1],窗外暮气缱绻,好似似隐了少女心事,有如烟波画柳般氤氲在天边。 有人趁着暮霭闲亭私会、互诉衷肠,有人借着暮霭暗窥天机、浑水摸鱼。 显然,慕容匪,便属后者。 什刹地下赌城依旧红飞翠舞、人头攒动。 慕容匪匍伏在帐外暗自思忖,他都要怀疑里面这位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替身了,他造访这么多次,次次都是一旁的狐面女子代劳传话,以至于他从未听过这位城主的声音,也未亲睹过他的尊容。 慕容匪恭敬道: “属下慕容匪求见城主大人。” 那狐面女子莲步轻移,摇曳着藤萝、石绿交织晕染的裙摆,自纱帐后娉婷而来,在慕容匪面前站定。 慕容匪见又是此狐面女子,便将身子直起来,松抱着拳,贼眉鼠眼地说: “恳请姑娘通报一声,属下——” 霍然间,那狐面女子出手,将他的双手反铐在背后,以右膝抵在他后脊上,将他的脑门儿重重地砸在了木板地上。 慕容匪惊得大声疾呼:“求,求主上饶命,容,容属下分,分说一二!” 那狐面女子充耳不闻,其修罗一般的声音随之响起: “慕容大人,主上已然给过你很多机会,然,你却赔了夫人又折兵,亓辛没中药也便罢了,可她一个未共鸣的被废掉武功的弱女子,已然与外男被锁在厢房,这样唾手可得的事,你却,仍叫她跑了,还被她将此事闹大。你可真是,好样的呢!” 慕容匪脑门儿磕碰出的血液,已然黏湿了睫毛,致使他眼前一片模糊。这种生死攸关之秋,慕容匪岂敢怠慢,他连忙声嘶力竭道: “主上,主上,您不是一直想壮大阵营吗?属下,属下对您还有用处,属下,属下查到了礼部尚书文绍的把柄!” 纱帐内的灰影抬手示意,那狐面女子这才停下对慕容匪的蹂躏,狠声道:“说!” 慕容匪内心震吓,连舌头都捋不直了,颤声说:“礼,礼部尚书文绍与,与楚,楚贵妃有,有私情,此事属下有铁证,必可咬死文大人让他听命于主上,唯主上所用!属,属下可否亲自将此物呈给主上。” 那狐面女子闪身挡住他颤颤巍巍,几欲闯入的阵势,冷言道:“给我即可。” 慕容匪跃跃欲试地向着纱帐里面瞟,可惜角度太偏,一眼都未瞧着,只好兴怏怏地掏出怀中的《牡丹亭》典藏本双手奉上说:“有劳姑娘了。” 那狐面女子拿了那册子递给纱帐内的人,那人还未翻开,就将这册子甩了出去,正巧砸中慕容匪的面中。 那狐面女子见状,快步上来,一把将他的头冠向后扯去,好似要将他的头颅扭扯下来:“胆敢戏耍主上,我一定,为你选一个最绚烂的死法。” 慕容匪瞠目欲裂,一个劲儿地哀嚎:“主,主上,您,您别瞧着这是个女儿家的闺阁戏本,其内暗藏玄机,求,求您,求您给属下一个言明的机会。” 那纱帐内的人再次抬手示意,那狐面女子仍不松手,并义愤填膺地道:“此人惯会巧言令色,一死百了便罢,主上何苦被他诓骗得一遍又一遍。” 话音未落,纱帐内就飞出了一根极细的银针,那狐面女子侧身躲避的同时,终于放开了慕容匪,她知晓这番警醒之意,只得收了手下攻势,对着慕容匪不屑道:“主上给你机会,还不快快道来。” 慕容匪连滚带爬地离开那狐面女子身侧,说: “楚贵妃,是于早年两国交好之际,嫁过来的。可她当时并不情愿,因是君命难违 ,也只得出使和亲。早年,文大人周游列国宣讲晟礼之时,二人便一见钟情了,且私定终身了终身。然,楚贵妃本就出身于西丹贵族,家规森严,二人见面之机甚少,便也只得暗中通过在书铺借阅这本《牡丹亭》互诉衷肠。” “您翻至《惊梦》篇,便可发觉一旁的行体批注。”慕容匪将那方才掉落在自己身旁的册子捡起,恭顺地双手置于颅顶之上,那狐面女子二话不说地抽过那册子,在帐侧欠了欠身子,重新将那册子递了过去。 慕容匪的声音随之响起: “您尽管不认得楚贵妃的字,那您也必然认得文大人的字,文大人的行书冠绝晟都、无人不识,虽行笔时掩饰了一二,可筋骨不倒,神韵犹在。” 慕容匪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觉纱帐内的灰影虚晃了一瞬,好似,发觉了什么惊世骇俗的秘事一般,心神震荡。 不过他没一会儿就否决了自己的杂念,那纱帐内的人,可是这什刹地下赌城的城主诶,坐拥黑白双道,主业为何,皆不得而知。人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连自己都不以为奇的事,人家城主大人对此也只会想着如何才可利益最大化吧。 慕容匪思定,胁肩谄笑地补充道: “您瞧着这醉扶归[3]篇中,着重标注了无人见、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三处,而一旁先是道——木木入定,黄昏故亭。而后有回——青丝万千,刀口誓否?这木木入定,可不就一个楚字?这丝加刀口,可不就一个绍字?此上下对仗的旁批对白大抵是当初的楚小姐叹念被幽禁的孤寂,以青丝代指情丝,可又不知当初方中明经科状元,正值春风得意的文绍,是否为了她放弃大好仕途,对抗两国皇室,因而激得其先行表态。” 那狐面女子显然是不通诗文,仅仅就着慕容匪的解说云里雾里地发问:“可这文绍官至尚书,且稳居此位多年,可是已然放弃了二人间这段情缘?那这还有何利用价值?” “姑娘莫急,”此时慕容匪只觉自己的小命已然是保住了,言辞之间,也便自然了些: “且看这惊梦二字题旁的这首《钗头凤共轮回》[4],应是近几个月的笔记,该词分为上下阙,别瞧着其均为行书,就会是出自一人之手,然则上阙秀婉,下阙神动,应是楚小姐与文绍共同依钗头凤这词牌名填的此词。” ----------------------- 作者有话说:ps—— 鄙人拙词之作(调整了下,貌似在下章开头),致敬我自始至终最喜欢的宋词时代,其中意象部分属本书捏造,陆续皆会解释哒~ (有关《钗头凤》,除了[4]这首脍炙人口的陆少版,其实还有一首我们陆少的心上人,唐琬美少女的版本,感兴趣的宝儿们可以搜搜滴) 注明: [1]这里景物描绘用的是[3]划线处语句。 [2]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孟子滕文公下》 [3](鄙人确实颇好汤显祖临安四梦戏文描绘笔法,有幸于本科期间深究过一二,以下仅展示《惊梦》选段中与小说情节有关部分,感兴趣的宝子们也可自行检索。) 绕池游 〔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步步娇 〔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 〔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第36章 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 〔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啊。〔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4]钗头凤红酥手 宋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第31章 训诫 那纱帐内的人随着慕容匪描述,视线停留在了“惊梦”二字旁,这里果然有一首小词,甚至上下阙分别向着两端有所偏斜,像是随心而发、不求均齐: 钗头凤共轮回 擢素手,丹翠韭[1]。梓蔺莺啭窗映柳。 旧情扼,万鬼搏。一汪怨绪,无处匿裹。 堕,堕,堕! 文郎疚,何堪受。独临故亭眉间皱。 泰安落,遂宁泽[2]。方兴未艾,枉衔可脱。 诺,诺,诺! “此词何解?”那狐面女子问。 “丹翠韭,应是西丹国盛产的一韭菜品类,清新翠绿、入口回甘,晟国逐年收得的贡品中便有此物,此词上阙便是楚贵妃对于深宫苦楚的控诉。而泰安门、遂宁门,主上可觉耳熟?”瞧着帐内之人跟个塑像似地一动不动,慕容匪左思右量,试探着提醒他道: “这圣上当初可不就是发动了这遂宁门之变后逼宫的?逼得先帝提前禅位,先帝以死相逼,使得其留了渔阳王一命。而嘉陵长公主是嫡亲的公主,就算当今圣上并无皇嗣,也本就轮不上她四公主,长公主由泰安门出塞和亲,后又在泰安门被完璧归赵而归,因而泰安门应是代指长公主。那这遂宁门说的可不就是,助四公主暗中集结势力,效仿当今圣上,除去长公主以荣登大宝。” 那狐面女子琢磨着只觉他夸大其词,不知是否为求生托辞,继而厉声胁道:“修得胡言,否则——” 大抵是怀揣着这真凭实据,慕容匪心里有了底儿,他单刀直入地打断那狐面女子的话,恳切地说:“城主大人手眼通天,属下是否胡诌,他自会有所论断。” “那你是——如何怀疑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俩人身上的?”那狐面女子显然极其不服气,满声狐疑道,“再说了,既是新鲜笔迹,你又是如何拿到它的?” “属下只是觉着,长公主回归宴上,四公 主那么明显的纰漏,文大人都不以为意。而这二人平日里无甚交情,那文大人又何苦冒着殃及池鱼的风险,替四公主担着呢?因而属下派人跟着四公主去了梓蔺宫,就听着楚贵妃貌似在为了一个人惩罚四公主。”慕容匪捋了一把自己的胡须,接着道: “当然,属下还派人尾随了文大人,他却于日暮时分,去了昭文阁。而昭文阁密室除了历任礼部尚书与皇帝皇后,其余人无权进入,因而属下又派人尾随他进入了密室,便瞧见了他将一本小册子压到了木架最底层的一摞典籍之下。文大人走后,属下趁夜黑风高翻窗而入,既而发现了那本册子。” 那狐面女子知她那城主大人很反感关键时刻的停顿,便连忙说:“然后呢?” “这本享负盛名的《牡丹亭》戏文,就昭文阁中诸版修订本都数不胜数,确本不应为人在意,可属下才疏学浅,也就翻至了这脍炙人口的惊梦篇,恰巧发现了这些小字,也算瞎猫逮着死耗子吧。” 那狐面女子只觉这一切有些过于顺理成章,便开口问:“你就这么盗走了,不会——为人所警觉吗?” 慕容匪道:“属下誊抄了一个赝品偷梁换柱,而风波方过,祭祖诗会在即,此二人定无暇在此时细究笔迹真伪,主上您大可先行将文大人请来,以此物相胁,历来典礼盛会皆由其主持,加之其做事向来一丝不苟,若得他助力,您即可获东风之便。” 那狐面女子隔着纱帐与自家城主对视一眼后,问:“如此说来,这亓灵根本就不是皇女,而是楚贵妃和文大人的私生子?” “非也,”慕容匪用袖口拭了拭脑门儿未愈的伤口,回应着: “若是与文大人亲生,楚贵妃断不会对四公主厌恶至此,能解释得通的便是四公主确是皇室血脉不假,可文大人看在她是心上人之女的份儿上待她如亲女,而楚贵妃却是将她视作耻辱而不待见她。不过,依属下之见,四公主自己应是不知情的。” “这可真是,精彩至极呢。”那狐面女子风铃般的笑声充盈在整个内间,她将慕容匪肩侧的褶皱展平道,“祭祖诗会,本姑娘代主上会一会这位文大人,还望届时,慕容大人可行个方便。” “属下谢主上不杀之恩,定不负主上期望。” 慕容匪长舒了口气,舒展了下四肢来到了地面,但总感觉顶上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甩了甩脑袋,觉着自己恐是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什刹地下赌城做无常久了,见不得光了。 不过,无妨。 他歇下脚来,不顾脑门儿凝得狰狞的血疮,将自己的发冠扶端正了,披上这久违的人皮,自己还是那个,在大理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卿。 他就近寻了处驿站,买了匹快马,打马回了自己府邸。 密林上方的白尾海雕这才离开,自靖国公府檐顶而下,稳稳地落入其正厅门前。 沈雩执盏侧身在雅座,瞧着一旁红木案上的象棋残局,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地道:“怎么,好戏开场了?” 霜降自白尾海雕飞身而下,立身说:“不出七爷所料,楚贵妃和四公主之间的确不对劲,可不知为何,慕容匪明明于长公主回归大典上任务失败,却可活着出了什刹地下赌城。” “为何——”沈雩拱了一步卒,会心一笑,“自然,是有了新的筹码,卒若过河,可化腐朽为神奇。” “属下不明白。” “来,霜霜,坐,”沈雩展臂,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雅座,说,“你将自己在梓蔺宫听到的,讲出来顺一遍,自可明白其中门道。” 霜降颔首致意,顺着他的指向坐过去说: “楚贵妃向来以对圣上的痴情著称,然则,这痴情虽是不假,可对谁,便不得而知了,她待自己亲生女儿都不可说是不好了,甚至可用阴毒来形容,此前因回归大典四公主肆意妄为牵连了此人,楚贵妃就让身边的嬷嬷折磨她、规训她,那手段,好似为四公主量身打造的一般,让四公主望而生畏。恐怕是,楚贵妃在她儿时便这么做了,以至于给其留下了阴影。” 霜降抬眸瞅了眼沈雩清透的琥珀色眸子,游移不定道: “不过,属下是孤儿,未曾有亲情的感知,仅是就直觉而言,倒也不知,形容是否过火。” 沈雩眉目含星,斜撑着脑袋,抬眸望她:“霜霜啊,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 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 这话,与几个时辰以前亓辛在长公主府所言: 你们,就是彼此的家人。 几乎重合在一起,撞进了霜降的耳蜗,她褐瞳下的泪痣在茶水中婆娑起舞,配合着那紧抿的唇线,好似在无声地倾吐着那如敦煌壁画般经久不衰的隐绝心象。她双唇无意识地张了张,茫然神滞。 沈雩瞧着她昏聩呆凝的模样,以为她是近日连轴转累着了,便将自己右手的中指与拇指捏住,举到了她面前,“啪”得一声打了个响指。 霜降好似被启动了发条一般,猛然抬头道:“七爷,您说。” “你可是,累着了?”沈雩的视线沿着她杯沿转了一圈,关切道,“感觉自己交代清楚了,就下去休息吧。” 第37章 霜降打了个激灵,迅速吐纳吸气过几个回合说: “属下不累,方,方才是不是说到楚贵妃,楚贵妃,哦对,楚贵妃因上次后花园厢房之事牵连到了一个人而警告了四公主。我记得,四公主还有质问,说是此人是否比自己与当今圣上都重要。上次嘉陵殿下的回归大典,能牵连到的,不就是,不就是湘,湘凝郡主与渔阳王,还,还有主办者礼部尚书文大人?” 沈雩甩开一柄通体漆黑的绸面折扇,在胸前悠哉游哉地扇着说:“不错,至于具体是谁,你我倒不必深究,祭祖诗会上,这位城主必然要见他一见,等着瞧吧!” “七爷,”霜降又将头垂下来,不去看沈雩的神情,“属下,属下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明——” 沈雩其实不大喜欢手下人吞吞吐吐的模样,可这时也未说什么,随口道:“现下说也不迟,说呗。” “小九她,都知道了。”霜降的话音愈来愈弱,生怕对方听到似的。 “我当是什么呢,”沈雩收了折扇,伸臂敲在她的发顶笑说,“我本也未刻意瞒她,有些事,早知道了,兴许还对那事有所助益。” “那便好,属下还担心,会伤了您与她之间的情分来着。”霜降出言的同时,甚至心底有些许庆幸,她都不明白,自己这转瞬即逝的微妙感从何而来。 “我和她之间可真谈不上什么情分。”沈雩听她也唤“小九”,眉心动了一瞬,随后满不在乎地盯着扇骨,凉凉道,“大抵也就是,逆流而上时,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罢了。” 霜降似懂非懂,顺着沈雩的眼神,望向那在外院空中盘旋的白尾海雕。今儿个难为它执行任务憋了一路,终于释放天性地嗷了两声。 霜降自言自语地补了句:“茸茸貌似,挺喜欢小九的。” 而这句话好似石沉大海,微澜过后,再无回响。 长公主府,亓辛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红木木鱼,可也没能让自己心静下来。她觉着,自己与师父应算是目标一致,可却总觉是隔了层纱似的若即若离。 她好像确实不能怪师父有些事总瞒着自己,自己又能有多坦诚呢。 他们之间的牵系,主要源自于“本应”吧。 二人都有着,远超于自己家世身份的阅历,因而依赖自己恐已成了本能。 过尽千帆,他们或许总能规劝旁人、惠及万民,可却不知,于菩提树下,余晖脉脉中,放过己身。 ----------------------- 作者有话说:ps—— 我前面有想过,这章设定,会不会显得慕容大人的推理太神乎其神,而我们沈大帅才更为缜密一些,可大家莫要忽略前面的伏笔哦——我们小九宁可名誉受损也要瞒下湉湉重要的事,所以,对于大部分世人来说,是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湉湉的。因而正常人推理到主办文大人身上也是应该的。 其实就是书中人不同视角的带 入,宝宝们还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评论区提哦。 注: [1]西丹国盛产韭菜啦,叫“丹翠韭”,清新翠绿、入口回甘,楚贵妃和文绍的最爱,二人一起用它包过饺子。 [2]担心有宝子们忘记了,指路复习一下,13章晟都,“东为泰安门,西见永乐门,南临遂宁门,被居昌裕门。” 第32章 清明 几日后,朝廷果然出了布告,清明当日,于骊华园,举行祭祖诗会。 骊华园,倒属一钟灵毓秀之地,其背靠骊华山,其间有山涧流淌而下,形成这园林式的温泉行宫。自先帝时,朝廷便斥巨资修建了这骊华园,可至晟德帝登基后两年才彻底竣工,纯纯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先帝已然是无福消受了。 其内,移步换景、香雾氤氲、芙蓉帐暖、水滑凝脂[1],而不同汤池,自有盆景假石阻隔,这也是确保了皇亲贵胄若此时和谁看对了眼儿,须及时临幸,也可不为人所打扰。 这般蚀魂销骨的享受,也就是打着祭祖诗会的幌子,才可于夜半时分悄然进行着,而白日里,仍是要做做样子,一显大晟群英荟萃。 白日里的活动,便是以曲水流觞的形式,赋诗畅饮、祭祖抒怀。只不过,一般都要分为四席,男女宾一分,后在此基础上,再大致分为长者席及小辈席。 亓辛今日一袭柳浪海棠撞色晕染石榴裙,虚搭着杏儿的腕侧,款款而来。她环视一圈,向着不大相熟的女眷们颔首致意,而后便于竹帘后寻了处僻静的角落,拈其裙摆落坐了。 可她坐下没多久,众女娘们就争相着围上来问安,以抢占她身边的位置,说是要一睹长公主风姿,可这其中,独独就没了湘凝郡主亓湉。 其实早先进场之时,亓辛就瞧见她了,可二人目光交错的一瞬,亓湉先行将脸别了过去。亓辛暗自苦笑: 唉,还气着呢。 不过也好,她总觉着今日诗会不会太平,毕竟,楚贵妃会来,能有些名头的重臣贵族们,除了御史大夫息壤这样自视清高的老古董,也几乎聚齐了,加之,骊华园这迷宫般的设计,可不就是,天赐的良机。 她可太想瞧瞧楚贵妃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了,正好如今自己孤身行动、了无牵挂,也算轻便了些许。 亓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楚贵妃的动向,瞧着她入了自己母后那边的席位后,她才抿了一小口手边的毛尖。 自上次风波后,亓辛但凡再出席盛大场合,其器具饮食皆会由杏儿亲自打点,且不会让它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楚贵妃入席后,亓灵也顺理成章地来到了小辈席,一反常态地落坐于她身旁,而亓湉径自坐到了离她最远处的对角。因着亓湉的父王渔阳王是个闲王,无心政事,只是对自己的妻女上心,因而,她于贵女圈中也并不太受待见。 这众女眷,还指望帮衬着家中,攀附上这两位得宠的公主,为家人换得平步青云,自是无闲暇去结交一个一无是处的闲王之女。 其实亓湉自己倒也觉着没什么,她亲近亓辛,本就是瞧不上这些晟都贵女们或趋炎附势、或醉心情爱的行径,真真是无趣至极。 晟都贵女们大多梦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便心有所往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吐露,因而只得靠祭祖诗会这般噱头,才可一展自身才貌,引得心上人瞩目。 对此毫无兴致的,除了亓湉,那便是亓辛和亓灵了。 亓灵当惯了纨绔公主,从不在乎这些伦理纲常。世人皆知其门客成群,可晟德帝碍于其为楚贵妃之女,为了两国长久的和睦,倒也只得惯着。世人也是当西丹国民风开放,因而对她只会充满了艳羡。 而亓辛自己加之身边人已然经历过各样婚姻败笔,因而她对天下男子,只剩得鄙夷。反观之,这些贵女居然信得过话本种种而盼一如玉君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若不是此前被强制和亲,亓辛宁愿遭受诟病,也要终身不嫁。 如她父皇、如赫联烛、如赫联烬那般男子,凭何以上位者的姿态俯瞰世间女子? 还有那如霜姐姐所言,隐于暗处,进行着血丸女奴贩卖交易的组织,那还把女子当人看吗? 凭何女子就一定处于弱势,或是为牺牲品,或是如金丝雀般蹉跎一生? 凭何男子多情,是为风流,女子诉怀,是为自轻。 既是这血丸只得与适龄女子血液融合,那我们又凭何与他们共鸣,供他们驱使,以成全他们的野心? 可过去这么久,月国手里那波血余人也不知被训练到什么状态了,除了自己和霜姐姐,晟境内会不会有血余人漏网之鱼。 诸般扑朔,自己至少,也得在赫联烛万事俱备前,拔除晟境内月国细作这根尖刺,后续计划才可成。 如若她感觉无误,此前血丸发作之时,自己不仅噬杀噬血,甚至是噬欲,只不过此前逃离月国之时,方被废掉内力,身体残破不堪,血丸之力尚在休眠,因而那触动才微乎其微。 然则近日来,随着血丸之力逐渐觉醒,带来的五感的开化,让她时常燥热难耐,总想找人做点什么,不是心心相犀的水到渠成,而是释放那种最原始野蛮的冲动。 呸,研制出血丸祸害女子,可真够下作的,这玩意根本就不该留存于世! 左右思量间,席位不觉已满,亓灵招呼着大伙儿开席了。她吩咐左右打开阀门,引动了环绕于石桌内槽的流水,将一杯盏漂至其间,后令一旁小厮击鼓助兴。 那小厮本就背对着这边的石桌,可是好巧不巧,他停下鼓声之时,这杯盏就漂至亓辛身前。 亓辛岿然不动,选择无视。 可亓灵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她即刻兴冲冲地执起那杯盏,眨巴着桃花眼,笑意盈盈地道:“长姐,请吧。” 亓辛眼中既要注意着楚贵妃的动向,脑海中还在思虑万千,着实懒得搭腔,便礼貌性地笑说:“四妹啊,你又不是不知,你长姐我不通诗词,不如,劳烦四妹先行打个样儿,也好让我学习一二,四妹觉得呢?” 第38章 亓灵就知道她要来这招儿,倒也不枉费自己寻原觞提前创作好祭祖诗彻夜背了,她孔雀开屏似地开口: “那本公主就以“清明”为题创一首七言绝句,淅淅沥沥淬芭蕉,清明点台忆喧嚣。欲渡心塞化翠柳,鸢飞魂归故里桥。” 亓灵言罢,四下抚掌称颂,带着渴求以及考究的目光望向亓辛。 “四妹好文采。”亓辛对着她顺毛捋,只想着赶紧跳过这茬儿,好找个由头离席在暗中观望,不然,随后楚贵妃如若先行离开,自己再跟上去,未免太过刻意。 亓灵显然未打算放过她,穷追不舍地道:“妹妹这都给你把路铺好了,长姐对不全四句,也对个两句吧,也算是你我姐妹为大晟皇室尽个东家之谊。” 席下也开始有三两女眷七嘴八舌起来: “嘉陵殿下,来一句嘛。” “嘉陵殿下何须谦逊,来嘛。” …… “诸位盛情难却,本公主也不好扫了诸位的兴,那便,仿了四妹的前两句吧。”亓辛为难地摊了摊手,绞尽脑汁地吟道,“零零碎碎飞雨花,呼朋唤友踏春华。” 席下静默片刻后,忽地哄堂大笑,甚至是引得邻席众人翘首以观。有几个大胆的郎君隔着曲屏朗笑道: “殿下,您这意象也是清奇哈哈哈哈,真是,浅显易懂呢。” “清明踏青是没错,可您这也太欢脱了些吧,我等好歹也得怀揣着对先人的敬畏,您这,呼朋唤友的,哈哈哈哈。” …… 几人说完,在曲屏与廊柱的间隙,跟亓灵眼神确认了一瞬。 几道廊柱后的一片阴影中,霜降瞅了眼在一旁抱臂看戏的沈雩,担忧地开口:“这敬和四公主真是有违她的尊号,跟个花孔雀似的日日开屏。不过我记得,此前小九在长公主府跟我说的那番话,不,不是这个水平呐!” “哟,我说呢,怪不得你叫得这么亲,原来是被人家挖墙脚了啊。”沈雩似笑非笑,琥珀色的眸子中演映着剪影。 霜降满脸写着问号,对着她这个不分时宜地开玩笑的主子,有种恨铁不成钢的错觉。 “行了,别瞎操 心了。”沈雩眸光一闪道,“她是——装的。” “啊?”霜降叹喟,她柳眉间的黑线更明显了。 “我和小八在宁北的农户小院救她的时候,她身上就有一方丝帕,其上有一首血词名叫《诉衷情枉此征》,内容大致是这样——”沈雩好整以暇地蹭着下颌青渣,语调温和舒缓: “胡天霜重掩孤城,铁骑裂寒旌。忍将凤辇轻掷,笛残月祭营。血未烬,覆难收,弦空鸣。怎叹此生?想落天外,独赴苍鹰。” “你应是知晓,前朝陆游所作的《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2]吧。”沈雩眼尾的笑意深了几分,“你觉得,能填出同样气魄《诉衷情》的女子,可能屈居于人下吗?” 霜降总觉他一语双关,仿若道破了什么浮出水面的苗头。 言罢,沈雩心底暗喜,他的小九,上次在靖国公府偷拿自己那么些兵书,可算读出点儿名堂了,学会收敛锋芒了。他继而道:“我去盯着文大人,你去盯着湘凝郡主和渔阳王,见机行事,不必会合。” “好的,七爷。” 话音方落,沈雩便瞧见慕容匪对着文绍附耳,不知是说了什么,文绍神色匆匆,跟着他离席了。 这慕容匪太警觉了,带着文绍一步三回头的,沈雩未敢靠的太近又生怕因这怪石乱象跟丢,便悄无声息地召来了白尾海雕,借着层层雾气的遮掩,浮于高空追踪着。 临近了,他才一跃而下,闪身躲至了隔壁汤池池沿。透过孔眼,他瞧见了一个戴着白色兜帽的背影,看那身形,不大像一男子。 慕容匪对着那人恭敬一揖。 文绍见状,拉着他四处张望着小声嘀咕:“你不是说寻一隐蔽之处还给我吗?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那个戴着白色兜帽的人转过身来,这人上半张脸被一个狐型面具遮住了,可凭着那小巧的下颌及唇部,也可断定,该人应是位女子。 那狐面女子的身影在一团雾气中若影若现,她懒懒地打量着揪紧慕容匪衣袖的文绍,伸出一只手来做邀请态道:“文大人,幸会。” ----------------------- 作者有话说:ps—— 好戏开场,就在下章~ 注明: [1]“芙蓉帐暖度春宵”“温泉水滑洗凝脂”——白居易《长恨歌》 [2]《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宋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第33章 泉嬉 “她,她,她是谁?”文绍眉间紧蹙,拽着慕容匪袖子的手已然爆出青筋,他的声音低哑,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慕容匪强行将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含笑着安慰道:“她么,是来帮助你的人。” 那狐面女子主动握住文绍颤抖的手以致礼,开口道:“文大人不必紧张,在下只是想先请文大人帮个忙。” “什么忙?”文绍压着声儿问。 “文大人只须等我们的信儿即可。”那狐面女子向着慕容匪伸出一只手,慕容匪即刻会意,将那本《牡丹亭》微躬了身子,双手奉上。 “你是什么人?胆大妄为到来骊华园这样的皇家别苑来撒野?”文绍不自觉地微抬了些音调,眼神死死地盯着那《牡丹亭》话本,跃跃欲试。 他趁着二人交递之际,饿狼似地扑了上去,想要将那话本抢回。 然,那狐面女子注意到他的动作,垫步前去,而后侧身一闪,兜帽白袍旋出一妙然的弧度,她手背擦着文绍的指尖,抢先夺过那册子。 那狐面女子莲步落定,气息依旧平稳,她用那话本册子掩着唇,轻笑起来: “文大人啊文大人,您不会打算生抢吧,您说您一文臣,可别再卖弄拳脚了,一会儿要是真的磕着碰着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文绍自知不敌,只得将气儿撒到慕容匪身上,他指着慕容匪的鼻子咒骂道:“你个仰他人鼻息的走狗,真是枉为人臣,也不怕死后遭报应!” 慕容匪靠在石边,无所谓地说:“诶呦,我的文大人啊,咱这种虾兵蟹将,遇得这种不仁之君,日日伴君如伴虎的,生时日子都过不好,哪管得到身后事啊!” “你可真是个——”文绍气得吹胡子瞪眼。 “畜生?”慕容匪抬了抬下颌,都懒得施舍他一个眼神儿,“害,你们文臣骂人横竖不过就那几个词儿了,还有没有点儿新鲜的啊,只管招呼过来,也好让我开开眼。” “行了!”二人欲说还休,却被那狐面女子凌厉地制止了,她转过来,对着文绍好言相劝,“文大人铮铮傲骨,在下也着实叹服,只是您空有这一身斐然的才华,却要为心上人的夫君做事,岂不可惜?” 瞧着文绍防备稍松,那狐面女子趁热打铁道: “慕容大人快人快语,您恐是会错了意。您又不是不知,当今的圣上是怎么登上的皇位,我们不是迫使您叛国,只是邀您一起,为大晟迎明君上位,而您,亦可与心上人长厢厮守,何乐而不为?” 文绍心防已溃,却仍是垂死挣扎,他冷声说:“你们到底是针对谁?我要确保灵儿和阿楚的安全。” “文大人请宽心,我家主上事事周全,他从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的。”那狐面女子沉静地开口。 文绍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难不成,你们就是陛下通缉的月国细作?” “月国那帮杂碎,还不配与主上相提并论。”那狐面女子恨恨地说完,远望着文绍身后绰约颦颦的身影,坏笑着说: “此处隐蔽,是为一绝佳幽会胜所。主上体恤文大人,为您将心上人引了来,以助您一解相思。这也算是,主上送您的见面礼,还望文大人笑纳。” 文绍回身,隐约间瞧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愈来愈近,瞳孔不断放大道:“你们,你们……” “温泉怡情,文大人莫辜负了好时光,在下,先行告辞了。”那狐面女子瞥了眼文绍已然弥足深陷的模样,跟慕容匪使了个眼色,双双消失在了迷雾中。 石后沈雩听其言下之意,本无意观他人风月之事,正欲自行离开,可身边却倏然飘过来一个鬼祟的倩影。 两人对视着愣神了一瞬,还未开口,就被盆景外渐近的脚步声激得各自安分下来。 亓辛蹲下来,和沈雩挤在乱石间视角盲区,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问:“你来干什么?” “追查细作。”沈雩坦然以对,紧接着问,“你呢?” 亓辛悄然呛声道:“废话,和你一样啊,只不过我是追着楚贵妃来的。” “原来,是她。”沈雩摩挲着消音骨哨,自言自语道。 “什么是不是她的,让开点儿,你搁这儿杵着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这楚贵妃是来寻谁的呢?”亓辛说着,就扒拉开他延散开的靛青色衣袍,向着孔洞望去。 第39章 沈雩神色极其不自然地扯了扯她的裙摆道:“你来晚了,人家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们回去寻个僻静地儿,我讲与你听。” 亓辛拍开他的手,不信邪地说:“你干嘛呀,就许你当诸葛,不许我当狄公啊,”言罢,她瞧见楚贵妃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扑倒那人怀里,娇切切地唤了声“文郎”。 这模样,简直与她在梓蔺宫看见的训斥亓灵的楚贵妃,判若两人。她好似须臾之间,参悟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真谛。 亓辛圆眸都瞪直了,目不斜视地揪过沈雩衣袖道: “什么?文,文大人?他一直这么正经个人,怎么,怎么私通后妃啊?” 亓辛见他没反应,偏过头来,又不敢抬声造势,只得抓了他的食指,小幅度地晃了晃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 沈雩任由她缠着自己的指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将声音压得更低了,附在她耳边道:“小九既是知晓了,咱们就先撤吧,识时务者为俊杰,被发现可就不好了。” “不要!”亓辛推开他说,“你怎么这么没耐心,万一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呢。你好歹也是个号令一方的统帅啊,怎么这胆量比鼠蚁还小。” 沈雩无声一叹,轻声提醒道:“你别后悔。” “你怎会来?”文绍隔着衣袖,拉着楚贵妃的双腕问着。 “一位你府上的小厮带我来的,他看着面熟,应是信得过的。”楚贵妃含情脉脉地回应着。 文绍有些心惊,那位城主早就想找上门了吧,未雨绸缪地将眼线都插到自己跟前儿了,看来,自己府内的人已然不纯粹了。 不过只要不是月国的人,倒先可隔岸观火,瞧瞧他们要做什么,届时,也好将计就计,为自己和阿楚的未来谋条出路。 一墙之隔,对面二人在这暖意蒸腾的池边已然按耐不住,文绍先行侧头下去,精准无误地擒住了楚贵妃的唇,含在嘴里轻柔地吮吸着,得到她的回应后,他便更卖力了,将她一步一步推至乱石砌成的墙边。 二人好似干渴了许久,互相汲取着唇齿间那无止境的清甜。三十好几的年岁正值盛时,二人密不可分地在墙边相拥,渐渐嘬出了声。 楚贵妃有些受不住,气喘吁吁地道: “还好,还好你没事,我,我实在不知,亓,亓灵怎么长成这个蠢样子,成日就知道巴结他父皇。没,没脑子,玩不过亓辛,就,就想将罪责推到你身上。我真是……” 文绍撕咬着楚贵妃的耳垂,含糊不清地低吟: “阿,阿楚,阿楚,我知你对我之心,可,灵儿,灵儿是你第一个孩子,我不忍她知晓真相后恨我们、恨她父皇、恨这个世道,你,对她好些吧。她那些小打小闹,不会将我怎么样的。我,我们,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还会,还会有很多孩子。你,相信我吗?” “嗯……嗯,嗯嗯,嗯……”楚贵妃双目涳濛,濡湿红肿的唇瓣一翕一合。 文绍被这潮汐一般的生息牵动着,又再次啃上了她的唇,一手撑着她的腰,一手不断在她身上各处穴位游走。 楚贵妃瑟缩在他怀里,气息不稳地欲拒还迎。 不一会儿,她身上就只剩的一件亵衣了,文绍也趁此空荡褪去了外袍,迫不及待地吻了回来。 楚贵妃身子不自觉地一点点软了下去,她抱着文绍埋在自己颈侧的头,摩挲着他的耳垂,嗫嚅着喘说:“嘶,地,地上,很,很凉,去,去池子里。” 文绍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进了汤池,将她放在池子内壁嵌于水中的阶上,将指尖顺着她的眉心、眼睫、鼻尖一点一点滑下,停在了她的下唇。他将自己的拇指揉搓进她的双唇,挤进她的牙关,按在她的舌头上,惹得她唾液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文绍就着她仰头呻吟,双唇已然合不拢的模样,再度含住她的唇,将她的声音吞没在口中。另一只手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向下,在刚入水的位置停留了半柱香后,将自己整段小臂都没入水中,直至连肘部都浸入至水面以下。 文绍吻掉她洇红眼角边的泪珠,轻声引导说:“阿楚,你放松些,我好帮你。” 楚贵妃都自顾不暇了,嘴里还囫囵着回应道:“那,那我,我也来帮你。” “我还用你帮忙?”文绍瞧着她这般模样低笑出了声,一手钳制住她的双腕提出水面,定睛对上她迷离的眸子说,“你歇着,等着我伺候你就行了。” 他松开钳制后,楚贵妃动情地双手攀住他的后颈,将自己的唇贴了过去,蹭着他的侧颈,浓情蜜意道: “文郎,文郎,我真受不了这日日孤枕难眠的梓蔺宫了,咱们如若能隐居,无论清贫劳苦,那都是极好的。” 文绍闻言,眼中滚起了熔流,唰地将她托上来抱得更紧,让她整个人半浸在泉水中虚挂在自己身上,喃喃低语:“我又何尝不想啊?你入宫的那晚,我真的……” 文绍的话音化在了氤氲的泉雾之中,含着往昔的怅惘,凝成这短暂的温存。 楚贵妃仰头,已然将食指指节卡在了自己的双齿间,压抑着自己的感受,末了,还是溢出了几声嘤咛。 一墙之后,亓辛被这般声色犬马刺激得血脉偾张,她在袖中暗自掐进自己的掌心,却仍止不住血丸之力的躁动,她索性一股脑儿地撞向一旁的乱石。 沈雩不知她为何陡然出此举动,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将要撞上乱石的脑门儿。 下一刻,她脑门儿撞在他掌心的同时,髻上的步摇金链与这怪石扣击出清响。 而那边,正值醉生梦死之际的二人,被这一墙之隔的动静激得骤然回神,而后双双出水,三两下系好衣袍,快步朝着声源而去…… ----------------------- 作者有话说:ps—— 檀兮源木下:不是,听得爽嘛各位? 沈雩:听的不如做的,我说呢,隔壁青年组、中年组都上强度了,而我和小九还搁这儿摇摇车里呢是吧。 小九:不是我说,非得把血丸这破玩意儿安我身上是吧,搞得我随时随地想发情。 檀兮源木下:那不正好?你家那位貌似比我还急~ 小九:哪位?我就是真的要做点什么,也要找个个高腿长、身材好的、模样佳的、性格好的……不然我下不去嘴。 檀兮源木下:你要是不加最后那条,我还以为赫联烛也行。 小九:求求了,别拿那个阴湿男鬼恶心我,你什么癖好啊! 沈雩:听起来,你是不是照着我家小九的喜好,捏的我? 檀兮源木下:你家小九不喜欢自作多情的。 沈雩:我不信—— 第34章 潜藏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亓辛环顾四周,这汤池,起初为了供人享乐建得隐蔽,四周皆以乱石景观堆砌得严实,只留了一个出入口。现下他们若是出去,必然与那二人要撞个满怀。 自己这身份谅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可师父呢,他若被人发现,必然闹得满城风雨,届时众口铄金,他们一定会逼着父皇治他个欺君之罪。 不行,他不能暴露。 沈雩方将那消音骨笛放在唇边,亓辛便擒了他的腕,将他连拖带拽地推进汤池,而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就在文绍和楚贵妃踏入他们汤池入口之时,亓辛方将沈雩的头按进水里。 池上雾气弥漫,而汤池中,又提前有宫人融好了活血化淤的药材,因而茫白一片、看不真切。文绍和楚贵妃有些不放心,在池边环绕,将能藏人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 池底的亓辛可以听到池边二人来回踱步的声音,可饶是这汤池水过于混浊,水上的人瞧不见水下的情景,水下的人也同样视线受阻。 亓辛尝试着呼吸了两口,果不其然,自己当初逃命之时,激发的水下呼吸技能还在!她不知,自己和师父还要在这水下憋多久,也不知,师父水性怎么样。 亓辛摸索过去,顺着沈雩的手腕、臂膀、肩颈,直到触及到他的双唇、人中、鼻尖。 沈雩太安静了,她感觉不出,他到底是在闭气还是气息将绝。自上次逃命途中触发水下呼吸技能以来,她仍不知,自己这未共鸣的血丸之力能维持多久的效用。 师父一早便提醒过自己,他已然获得重要情报了,是自己非要赖着不走,不但没听着什么重要信息,反倒连累师父陷此境地。 这温泉的暖意激得她心底的燥热不断增生,有什么亟待破土的东西正蠢蠢欲动。 亓辛扒住沈雩的后颈,将自己的身子拉近,这才瞧清他那因着气窒,连连波颤的双唇。 那肉质饱满的双唇在□□的泉水中色调浅淡了许多,好似他山粉玉,历经打磨,清透润泽,加之其唇线勾勒,一如造物者之点睛一笔,纯中带魅,美得不可方物。 体内的血丸之力也好像通人性似的,它先挑起火儿还不算,且随着亓辛欲望的不断加深,它还相辅相成地带起了节奏,加快着她体内的血液循环。 第40章 她按着沈雩下 唇的拇指加重了力道,她已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是,眼前这两片秀色可餐的□□,在她眼中,就好似火苗在起舞,烧得她浑身沸腾,烧得她瞳孔中的渴望愈加炽烈。 亓辛死死地抓住自己残存的一丝神智,摇摆不定。 自己这是想干什么? 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啊,君臣?或顶多,是暂存合作关系的同伴。况且不知,他是否有心上人? 如若自己真的那样做了,日后,她与师父二人,都将难以自处。 亓辛不是今儿才发觉师父这般诱人的,早在农户小院初见之时,她便沉沦在师父那琥珀色的双眸之中,毕竟晟国族人能有这般瞳色的,少之又少,这也不知是民族融合之时,哪支外邦血脉的引入,因而生琥珀瞳者,大多是绝代风华的。 然,师父做大帅,却不见那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他做靖国公,也不见那睥睨群雄的权臣之威。 他总是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陌上公子,青衣纤尘,不染俗嚣。实则,他才是被这世间污浊侵染太久,因而惯常了伪装,怕是已然忘却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吧。 自己先前只是身为一个局外人,来倾听他的故事,都已绝痛彻心扉、毛骨悚然,更何必,是为亲历者的他呢? 亓辛一遍一遍地告诫着自己,她自己有家国要守,她师父有私仇要了结,二人只是因着天上的仙人找乐子而错点了谱儿,被阴差阳错地凑在一起,万不可牵连过深。 她虽未亲尝过真正的情是何滋味,可她觉着,这不重要。只要这世道一日是一夫多妻制,女子便不会有太多的话语权,纵使嫁与了心爱之人,可也敌不过人心不古,世道浇漓[1]。 二三其德[2]的士人常有,白首不离[3]情意难逢,她又何苦作茧自缚呢? 然,这血丸之力仍在不断怂恿,亓辛脑中的意识愈来愈混沌,她真的很想尝尝那唇瓣的味道。 不动情,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毕竟,她长到如此年岁,还出嫁过一次,都未曾与旁人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说不准日后,也遇不着师父这样的极品了。 不是自己想的,她是这个破血丸刺激的! 对,还有这楚贵妃和文绍,这么爱的吗?一句正事儿不说,光奔着那事去了,还不知避讳,发出了那样的声音。 对,就怪他们! 今儿个在这里的若不是自己与师父,而是被旁人发现了,他们那也是纯纯活该! 再说了,自己是为了救师父,是,是仁义之举,总不能,让师父憋死吧。 亓辛在心底排演了一出感人肺腑的大戏之后,终于遵从自己本能的冲动,照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那一刻,沈雩已然习惯性半敛的眼皮陡然向上抬起,挤出了无数褶皱,琥珀色的双瞳盛满惊诧,而唇上柔软的触感却被无限放大着。 亓辛不太会亲,就真切地如她自己心中所想般,唇瓣老实地贴着,嘴里规规矩矩地给他渡着气。 沈雩眼中的神情由惊诧,到窃喜,到缠绵,最后凝成一汪深潭般的情水,仿若要将她吸入骨髓一般。 只可惜,唇齿相依间,亓辛是垂目状态,错过了他这番精妙绝伦的神情变化。 他方才被亓辛突然摁到水里,确然呛了口水,既而不断沉入水底的颓然也不是装的,只是一直在强忍着气息不畅的苦楚。 沈雩此前在重舰队是有练习过水下闭气的要领,可惜近年来为了治腿,服用过太多种汤药了,这些副作用累加起来,使得身子骨也没先前硬朗了,在水下能坚持的时间也是一缩再缩。亓辛方才贴过来时,自己也是基本到极限了。 可他不解的是,小九这个晟国的嫡长公主,此前会功夫不说,这水下闭气的能耐也是够持久的,难不成,此前也有练过? 不过她闲来无事练这些做什么,这算是,她母后的指示么? 元皇后还是这么——防患于未然么? 小九长到这么大,又是经历过什么啊,她能成为优零血者,除了血脉因素…… 哎不对,血脉因素,有许多与小九同龄的女子被送入月国,成为血奴后,也未必能融合成功,这难不成是,陛下的血脉或是元皇后的血脉中有什么门道吗? 抛开此事先不想,光论小九融合时所承受的巨痛,恐也是有胜于自己当年,怪不得,她瞧起来既不相信亲情,也不相信——爱情。 沈雩原本垂在自己身子两侧的手缓缓抬起,揉搓过她滑嫩的后颈,控住她的后脑,由被动地接受着渡气到主动开始吮吸她的唇瓣,直至以舌尖抵开她虚合的牙关,从中攫取着更多的氧气。 其实,在她方贴过来的那一瞬,沈雩惊诧的不是这动作,而是在这煎熬时刻,她却仍能注意到自己的异常,将嘴里本就残存不多的氧气,渡给自己。 沈雩缓过这口气儿后,也就是顺从着自己的本心,想要与她更亲近些。 一直以来,沈雩也闹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他虽是得了元皇后的令来保她,可在他行动不便、一筹莫展之际,她就自己将自己救了出来,出现在农户小院,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一开始,他只是叹服于这个小姑娘顽强的生命力,哪怕是支离破碎了,也要将散落的自己一点点寻回,再重新拼接在一起,而后浅笑着,去回敬始作俑者。 相比之下,四年前,那个自视甚高,扬言要为父亲报仇,结果赔了双腿又折了靖国军兵力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当年父亲那般不想让自己从军,大抵也是如此缘故吧。 现在的自己,是不一样了,可是,也什么都没有了。 没了父亲,没了健全的身体,没了半数的靖国军兵力,甚至是,连自己及靖国军的名字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个世上。 可是,小九出现了,一定程度上,她与自己是那么地相似,以至于他最初给霜降描绘的词,就是“同病相怜”。 然,小九可比自己强多了,无论何时,她都从未放弃过自己。毕竟,连自己都厌弃了的人,又会有谁来爱他呢? 沈雩反复咀嚼着自己对她的心态变化,他感觉得到,她貌似不太会亲,而是笨拙地以自己的方式,给予着他关怀。 虽然自己也是第一次和人亲,可是却好似无师自通一般,能够随着直觉去探索。 沈雩不紧不慢地,辗转碾吻着她的唇瓣,好似在品味某种价值连城的佳酿,愈久弥香,令人不觉酣醉。 亓辛原本是将他从池底捞起,将其上半身略抬起了些,而后跨坐在他腿上,将他压在池内侧壁上给他渡气的。但不知是不是师父极度缺氧了,对着自己又啃又咬的,使得自己的呼吸也愈来愈稀薄了。 或是,血丸之力又快失效了? 亓辛侧耳倾听着池边动静,打算等楚贵妃与文绍一离开,就立刻浮出水面。 楚贵妃拖着宫服长尾巡视了几圈,都未发现任何异常,加之这汤泉水也是毫无涟漪,即便有人要躲进水里,可他们已然在此停留了这么久,水下的人也早该挨不住了,她回身道: “文郎,咱查了这里确实没什么问题,看来是虚惊一场。兴许是方才太投入,幻听了呢。文郎回的词我明白了,下次亦不知何时相会,再最后,送送我吧,可好?” 文绍最后张望了一圈,确认无误后,过来牵其起楚贵妃的手说:“走吧。” 而此时,水里的两人同频一惊: 回的词,什么回的词? ----------------------- 作者有 话说:ps—— 咳咳,好多宝子们嫌弃男女主感情线进展慢,咱就是说,这俩人可算亲上了,但吧就,二人现阶段确实谈不上什么爱情,别说比不上中年组的文大人和楚贵妃了,就是连青年组亓灵和原觞那大胆果敢的爱都比不上。 主要是男女主心里都有坎儿,不是一朝一夕能过去的,各位说是吧~ (温馨提示:不会虐的~不会虐的~) 注明: [1]出处:鲁迅的《随感录人心很古》 [2]出处:《氓》 [3]“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汉卓文君《白头吟》 第35章 斑斓 亓辛双腿在池底跪得有些发麻,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示意沈雩他们安全了,可以上去了。 沈雩用余光瞥见了她的动作,可双唇仍流连着不想离开,他一手掴着她的后腰,一手囊括住她的后颈和下颌,带着她出了水面。 下一刻,他骤然调转了位置,将她压向侧壁,继而欺身向前。自己则将原本置于她腰侧的左手空出来,搭在池沿,将她困于自己与池壁之间。 沈雩这般压制性的姿势,与他平日里的淡然做派,属实是大相径庭。 父亲故去后,他不再是靖国公世子,也不能是名正言顺的靖国公、沈大帅,他只得忍辱负重地听命于当今圣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经营着宁北三大营。他绝不能,让沈家、让靖国军中,再又一人白白牺牲。 第41章 这样的他,或许是父亲曾期许的那个沉着稳重的样子,而这,根本就不是他。 可,那又如何呢? 大晟内危机四伏,父亲这沉冤未雪,谜团如疫病扩散般接二连三地来。 自己美其名曰地得皇后之令保她,但他心里清楚,实则自己更是想保住的,是她的权势,从而,为自己和靖国军留得一道保命符,以防尘埃落定落定之时,陛下再故技重施除掉自己。 毕竟国葬已行,届时,陛下再派影都卫出手,便可滴水不漏地将自己从这个世上抹除了。 正因如此,他自己一直以来,确是始终无法正视,自己对大亓皇室这样复杂的感情。 当今圣上,在遂宁门之变以前,对父亲,还是很重用的。 可自圣上登基以来,父亲本已然万般谨慎,远远地躲到宁北去了,可仍是激起了皇帝的忌惮之心。 沈雩不止一次怀疑过,父亲会不会是为影都卫暗杀,毕竟,父亲被派去西部战场本就蹊跷。 然,西丹国兵力不过尔尔,就算主帅不是父亲,皇城军大抵也能赢,再说了,为影都卫除掉的功臣又不在少数。 可,这大晟,是父亲风餐露宿,驰骋沙场数十年换来的,外患未除,那些恩恩怨怨倒也只得放一边儿。 护得住大晟,又可全身而退。让小九对自己动心,是最高效的方式,加之,自己本也…… 想至此处,沈雩未敢再深入下去,孤注一掷地强迫自己抛除着些枉生的念想。 可,终究是于事无补。 不知不觉间,沈雩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吻着她的动作,由逗猫儿式的慢条斯理,逐渐演化为带有侵略性的进攻,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他想自己,只是农户小院的郑七,想要他们之间一个朴实无华的开始,而不是现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 思绪流转间,他略带钝感的眼角,滑落了一颗泪珠,正滴在了她的唇角。 亓辛动了动唇角,只当是,二人方从水下浮出,也不知是谁发丝挂带着的水珠滴落了。 但同时,她也意识到,都出水了,沈雩非但还抱着自己不放,甚至是正儿八经地、带着缱绻情欲地吻着自己。 亓辛本欲站定后寻着支点推开他,却不料双腿发麻到没有知觉了,就连腰也渐渐软了下去。 可沈雩毫无要结束的意思,而是将他原在她后颈的右手挪回她腰侧,将她捞了回来。 “唔唔唔——唔嗯——”亓辛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属实不知自己在水下那一瞬的冲动,居然可以让事态演变至此,她退无可退,只得用双手奋力地捶打着他。 沈雩翻面之时,有注意到她面色的潮红,加之她这幼兽一般的嘤咽,以及手下绵柳一般的力度,到他这里,也就不像是在反抗了,而更似一种,自然而然的鼓动,激得起魂灵深处的欲念。 沈雩一手一个制住她不安分的拳头,相继反折到她后腰处,再用左手一把从后固住她的双腕,右手重新按住了她的后颈,蹂躏着她的双唇,扫荡着她口腔内的角角落落。 对于这般秋风扫落叶的亲法,亓辛有些吃痛,发狠地咬上他的舌头,在他放开自己的瞬间有意识地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比方才呼吸不畅时的柔弱无力,而是多少带点新仇旧恨的蓄力一击,扇得他整个头都向右偏了过去。 这一巴掌过后,二人面面相觑地怔愣在了原地,而后,异口同声道:“你干什么!” 再之后,又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沉默。 不知过去了多久,沈雩回过头来,瞧见了她原本粉嫩的耳垂已红得要滴血,他想要上手却不太敢,只得退开一些距离,放低了姿态率先道: “对不住。” 亓辛其实说不上来自己刚那一巴掌是出于什么心理,虚张声势?还是羞愤难当?反正横竖也不会是厌恶。 毕竟,本就是她自己遵循着这司空见惯的爱美之心,先强吻他的。 可怎么,他先道上歉了? 亓辛不明就里地问:“什么?” 沈雩盯着那引着人把玩的耳垂,压抑着说:“我的错,是我,没忍住。” “啊?什么什么?”亓辛听着这愈来愈离谱的走向,索性果断放弃了自圆其说: “对对对,就是你的错。我好心好意地在水下给你渡气,可谁让你一亲上就停不下来,还挟持着我,还用你那暗器袋戳我肚子……” 沈雩前面几句好像都没听见一样,直到“暗器袋”三个字出现以后,他神色极其不自然地将头拧了回去,噤了声。 亓辛找回了几分颜面后,正好又想到了什么,打算顺水推舟揭过自己强吻他这事: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先前还问过霜姐姐来着,还以为你除了使你那巨型的破烽弓,就不会什么轻便的武器了呢。果然啊,和话本里讲的一样,平日里的小打小闹,还是暗器使着趁手些。” 沈雩面色不虞,但心底又有什么道不明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他别过脸,生硬地吐出几个字:“那,不,是,暗,器,袋。” 亓辛顺着他的话视线下移,瞬间明白了过来,识趣儿地闭了嘴,紧接着从池子了站起身来,准备跑路。 她刚起身,只觉有什么不对,低了低头,又火速将地自己的身子埋了下去。 亓辛今儿穿得是一个束腰的石榴裙,本就无外搭还是个浅色系,又极其修身,如今湿透之后,里面的光景更是一览无余,乃至连亵衣的轮廓都显现了出来。 沈雩瞥见她这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模样,有些幸灾乐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九可是,想学暗器了?今儿个不方便,改日空了再教你。你有着此前箭术的准头,必然一学就会。” 亓辛对此充耳不闻,一味地伸手去扒他的外袍,沉着脸道:“给我!” 沈雩一边捉住她为非作歹的双手,一边打趣着说:“啊?殿下可是方才未尽兴?臣,可以奉陪到底的。” “别这么……”亓辛将后半句“不要脸”三个字逸在了喉间,令道:“叫茸茸来。” 沈雩稳步出了池子,将外袍脱下拧干,在捞出亓辛的刹那,将外袍紧紧地裹在她身上,笑说:“茸茸是我养的,你倒还使唤得顺溜。” 亓辛就着方才“殿下”的称呼,摆上了谱儿:“那又如何,这晟境内的一切,皆属于我亓族皇室!” 沈雩水洗过的琥珀色双眸又敞亮了几分,他认真地盯着她道:“照你这么说,那我也是你的喽!” 亓辛被他勾得垂下眸去, 指尖点上他湿透的前襟,顺着起轮廓中线一路向下,而后勾住他腰封猛然一拽,就着他倾身的姿势在他耳侧说: “那是自然。一方之帅,一朝国公,愿意委身于本公主,伏低做小,那本公主又有何拒绝之理呢?” 沈雩低笑两声,偏过头来,冲着她仍旧红肿的双唇,好似要梅开二度。 亓辛捂住他的嘴,瞪直了圆眸道:“可以办正事儿了吗,沈祈泽?” 往昔之时,他的这个字一般就是长者在叫,大多带些慈爱之意,而今从亓辛嘴里蹦出来时,竟觉是生出了些出其不意的趣味来。 沈雩弯着唇,吹了吹消音骨哨,那熟悉的白尾海雕展着巨翅而来,乖巧地停在他们面前。 沈雩揽着她的腰身飞身而上,稳稳地落在了其毛绒厚实的背脊上,继而拍了拍,那白尾海雕即刻嗖得横空直上。 这陡然的滞空感让亓辛心惊胆战,她只得窝着身子死死地抓着沈雩的手臂喊:“你到底会不会驾啊?上次霜姐姐来,也没唰一下升到这般高度,而且还如此不稳。” 沈雩由着她抱着自己的一支胳膊,另一只手腾出来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小时候就去过宫里,对骊华园这片儿地形不熟,再说了,我在低空瞎晃悠,不是等着被人发现么?你想让人家看见咱俩这湿漉漉的样子啊。” “少狗咬吕洞宾了,我是担心你被暗处的人发现,然后被治个欺君之罪连累我,才拉你躲到水里的。”亓辛背着他,只好对着身下的白尾海雕白了一眼,继而道: “你当我对这儿多熟似的,父皇这风水宝地压根儿不会想到我。你又不是不知,我刚分府就被人诓去和亲,我也是头次来这里。“ 说着说着,亓辛虽是仍保持着四肢皆趴于雕背上的姿势,可也渐渐适应了这个高度,她一低头,正好瞥见了沈雩一直游走在自己腰间的手,没好气儿地开口: “我不就在水里亲了你一下吗,咋的,你那嘴是金子做的?还非得要占着我便宜讨回来才行?” ----------------------- 作者有话说:ps—— 沈雩:作者人呢?出来出来。我就亲那么一下,就没我事儿了,我不服—— 檀兮源木下:拜托,你一次把全书的分量都亲完了,还要你人设干嘛,闪一边儿去。 第42章 亓辛:作者人呢?出来出来。你为啥不让师父主动,要我先上啊。 檀兮源木下:请主角遵从本心!(内心os:你师父这么拧巴一个人,你能等得及?就算我不给你俩加料,你也迟早将他吃干抹净,啧啧~你这还是没心动呢,再心动了可得了?) 第36章 洞话 沈雩心底暗爽,那是“一下”吗,可他面上却装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委屈巴巴地道:“那可不,赖上你了,那毕竟是我初吻,你可得对我负责。” 亓辛本欲反唇相讥,可听到“初吻”两个字时,却有了几分诧异。 这世道,居然还有男子这么在意自己的初吻?那些似《莺莺诗》[1]一类的诗词歌赋所吟咏的,不是以风流韵事来标榜自己的吗?他们哪记得自己第一次亲过谁啊? 亓辛回神之时,沈雩已然让白尾海雕停至一山洞洞口处。他在四周拾了几根柴,吹燃了火折子,将其烧了起来,再走回去将木雕一样的亓辛领过来说: “夜里凉,到火边烤烤,去去寒气。” 冷静下来,沈雩开始在脑中兀自梳理着方才的情报,他眉间拧着,拇指和食指相互间搓着灰,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前后关联: “文郎回的词我明白了。” 这二人均是才貌双全之辈,若是这般身份下难通情愫,能选择的隐晦方式,不就是,通过这诗词么? 可这证据…… “你在想什么?”亓辛问。 “我是,跟着慕容匪和文绍来的。”沈雩开门见山地说着,“你来之前,楚贵妃也未出现,而文绍是被慕容匪撺掇着离席的,这里是有一位狐面女子在等着他们。” “那女子还有何别的特征?”亓辛原本坐在他对面,听得关键信息后,绕过火堆,来到他身边,可他附近有无多余的石头了,她便坐在了他斜后的石头上。 沈雩察觉到她的靠近,没好意思回头,继而道: “她的防范意识极强,非但面上有遮掩不说,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个米白兜帽披风中,只不过,身手倒还算利落。” “这般藏头露尾。”亓辛将肘随意地垫到膝上,撑着下巴揣摩着,而后将头微抬起些,靠近他问,“她是城主?” 亓辛的呼吸喷至他脖侧,搔痒似的,一下又一下地剐蹭着他内心的柔软,沈雩强装镇定地应声说:“应不是她。” 得到否定回答,亓辛下意识地问:“为何?” “她言辞中有提及主上,应是上面还有人。”沈雩慢条斯理地答复着,不着痕迹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离火堆更近些: “不过瞧上去,慕容匪对她的态度是恭敬中还带着畏惧,这么说来,她级别应是比慕容匪要高的。” 亓辛轻轻地敲着自己的颧骨,笑着说: “可拉拢朝中重臣这档子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有十足的证据,派本身就在朝局中的人去办岂不是更为妥当?他们这城主,显然是信不过慕容大人啊。” “差不多。”沈雩稳声应答,“毕竟,慕容匪唆使四公主在你回归大典上折腾出的闹剧偃旗息鼓,能连累上的,也就是文绍和湘凝郡主了。” “哈?湉湉?”亓辛纳闷儿极了,“不能吧,她那不是误食吗?她能与谁结仇啊?” 沈雩沉静着说:“你归于晟都那日,亓湉帮你撑腰,估计得引来不少仇视,加之后花园厢房外,亓烨为你说话,有心之人会以为,整个渔阳王府都被你收入囊中了。” 亓辛垂首,盯着火堆,久久不能平静。 沈雩只觉身后安静了下来,不放心地回头瞅了一眼,安抚道:“不过你也莫要太担心,我让霜降去盯着这父女俩动向了,我觉着这位城主拉他们入伙的可能性暂时不大。” 亓辛压下自己的情绪,佯装着云淡风轻地问:“此话怎讲?” “先不论这位城主的目的如何,他既能找上文绍,就说明,他要的不是个散官,而是朝中确掌实权者。依此标准,渔阳王亓烨便完全不符合他们的要求。渔阳王的权势,早在遂宁门之变就已然被架空,现下就是个有名无实的闲王罢了。” 沈雩停顿了下,回正了头,试探着问: “遂宁门之变时,你年纪尚小,不知,还可记得多少。” 亓辛瞧出了他的为难,继而接过来道:“是父皇……” “其实当初父亲是本与御史大夫息壤一般,皆属中立,可他毕竟做过太子伴读,与陛下的情谊摆在那里,世人是不会相信父亲毫无偏私的。再说了,陛下原也是正统太子,有些本事傍身的,只是——阴差阳错,没什么机会施展。” 沈雩解释着,眉目中满是怆然: “渔阳王本虚长陛下几岁,因而先帝在时,平乱这样的苦差事,大多都先遣渔阳王这个兄长去做。长此以往,渔阳王在民间的威望逐渐都快要盖过当时身为太子的陛下了。而后,先帝病危,陛下依此前的密谋,将自己的亲兵留在东宫待命,令父亲率靖国军入晟都,自遂宁门而入,直逼太清殿。” “然后呢?”这段过往让亓辛深觉陌生,甚至未曾听母亲提及过,却也无从于他处考证,只是这行事作风倒与她印象中的父皇,别无二致。 “先帝本就病入膏肓,此时是否提前退位,对他来说毫无区别。”沈雩揽了揽阔袖说: “可就是在此最后关头,他扯住塌边黄带[2],威胁陛下说,他可以禅位,但条件是,陛下须得放 渔阳王一命,说他既得皇位,就莫要再赶尽杀绝、徒增冤孽了。估摸着,恐是他老人家在驾崩前,不愿见到兄弟阋墙吧。” 亓辛面有虞色道:“这,父皇能应吗?” “先帝,自是想了万全之策。而后,他屏退了一屋子的人,独独将御史大夫息壤留了下来,直至息大人奉命出殿宣读了禅位诏书,才算真正敲定了陛下继位的合法性。在此之前,先帝形如枯槁的手就未松开过那黄带半分,并在诏书上追加了有关渔阳王的事项,因而新朝伊始,先帝朝的人被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也就息大人和渔阳王保住了小命。” 沈雩叹喟: “亓烨好不容易保住一命又失了至爱,只剩得一女,这些年过得浑浑噩噩,将自己和亓湉皆困于渔阳王府,从不理会外面的大风大浪,唯一的念想就是,将来为亓湉寻一真正可托付之人。至于,息大人这性情,为何未与陛下反目,当今仍是个谜。” “皇叔的先王妃,湉湉的母妃,是怎么没的。”亓辛其实能大致猜出一二,可那窒息的痛让她不愿面对。 “你没听说过吗?是当初——”沈雩有些吞吞吐吐的,不时地还瞄着亓辛的反应,生怕这森森白骨一般的真相,会永远横亘于她二人之间,形成裂谷一般,无法愈合的创痛。 “是,又和父皇有关吧……”亓辛生无可恋说着。 沈雩有些许于心不忍,回过身来想摸摸她的发顶,可脑中却不慎回忆起自己在汤泉池中,吻上她就难舍难分的景象。 他眉心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原已伸出的手又堪堪悬停至半空中,在她发顶上自顾自地握了握拳,接着不自然地从她背后绕了回来: “其实你莫要太介怀此事,先王妃之死就算能与陛下沾上边儿,也撑死是间接关系。你和郡主——” “她那是被皇叔护得好,不知道罢了。我难不成,也要当作没发生过吗?”亓辛抽刀断水截停了他的感言抒发,弯唇反问着,而圆眸中尽是空洞与绝望。 子期身死,伯牙绝弦,高水流水般情谊确是有市无价,他到底是低估了她二人间的感情: “祖辈的恩怨,没必要牵连下一辈,毕竟,郡主这样天山雪莲般的秉性,可不就是世间难寻么?” 亓辛睁着惨淡的双眸,唇角笑意却愈加深邃,她平静地问:“那如若是你,你放得下吗?” 沈雩一时语塞,瞬时间瞳孔紧缩,沉沉地低下头去。 “看吧,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往后就莫要再拿来说教了。”亓辛目光钉死在他后领,仿若要将其后颈洞穿似的,停歇了片刻后,这才不温不火地问: “你又是怎么知晓这些的?” 沈雩不看她,淡淡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面对沈雩的语焉不详,亓辛也无力深究,只得先仅着更要紧的事来问:“可,老国公当年为何——” “你是觉着,父亲与陛下狼狈为奸吗?” 沈雩敛下眼睫,言辞中却听不出一丝反问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沉如死水一般的语气: “此前陛下本就是太子,继承大统,并无错处,只是敌不过人言可畏。而那时,陛下已然找上了父亲,以清君侧之名劝父亲出手。父亲也就未多疑,直至入了太清殿,才知晓大事不妙。不过我说句实在话,他就是瞧出端倪又如何呢?顺势而为才能多活些时日,才能保得住沈家满门。” “所以,这也就是你如今的选择?”亓辛寻摸着问。 第43章 “那小九不如讲讲,我还能如何呢?”沈雩分别向外伸展开双腿,散漫地应着 亓辛选择性无视他的撒泼,转头问:“可这些,怎么在昭文阁史册以及密辛中都无载?” “你怎么这么天真呢?昭文阁是皇家御用书库,无论是否供当世人阅览,你觉着,哪朝皇帝会允任何一犄角旮旯出现有损于自己威名的言论?” 沈雩侧过身来,用中指指骨弹了下她脑门儿道: “你可别告诉我,你此前对我的了解,基本上都来自于你所谓的那本密辛。” 亓辛摸着脑门儿不以为意地说:“是又如何?可它上面连你的画像都没有,不然,当初在农户小院,我又怎会被你诓了去?” ----------------------- 作者有话说:注明: [1]元稹《莺莺诗》中受那时唐代主流价值观的影响,视“始乱终弃”为风尚,后随着莺莺故事的不断演化完善,在王实甫《西厢记》中,集前人之大成,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我这里是简单解释一下啦,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下去再做深究,欢迎评论区留言哦~) [2]“黄带若断,君死有疑。”(原场景见嬛嬛和胖橘哦~) 第37章 溯源 沈雩站起身来,在不远处拣了根粗长些的木棍,回到火堆旁拨弄着,让其燃烧的更均匀些,他琥珀瞳中的黯然转瞬即逝,赔着笑脸说: “小祖宗,你可折煞我了。那时前有狼后有虎的,还得陪着赫联烬那个小孩儿做戏,我也是有口难言。” 亓辛阴阳怪气着搭腔:“呵,怪不得父皇能挑上你啊,这戏精行当,你称第二,我看也没人敢称第一。” “有的。”沈雩弯下身子,将手撑在双膝上,将脸凑到她跟前儿,和她平视,勾着唇浅笑道,“这位夺魁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再附一条,能说会道、巧舌如簧。”亓辛一板一眼地道。 而此刻,沈雩眸中映着火苗的光泽,变得愈发勾人,她招架不住这旁若无人的对视,只得默默地将头摆到一旁,用小树枝捣鼓起石缝的土渣来。 沈雩再未反驳什么,只是视线不自觉地勾勒起她的身形来。 亓辛似是想到了什么,抬头追问起来:“你瞧着那狐面女子,身手如何?” “不好说。”沈雩的视线仍停留在她身上说着,“主要是,她就出手了一瞬,还是夺一个册子模样的物件。” “等等,册子?是不是楚贵妃说的,什么词?文大人回的?”亓辛想起来了,顺带侃言道,“这状元调情就是不一样哈,这般附庸风雅呢。” “应该是。”沈雩附和着,“听他们意思,那册子应是能坐实文绍私通后妃的旷且,能让文绍这样一个儒士急眼,那册子应是真品不假。” “额,他们能是什么人?居然能将礼部尚书的私物悄无声息地带出?”亓辛满腹狐疑地感慨着。 沈雩听出她语意的游离,哼笑了两声,反问说:“你觉得呢?” 亓辛扯了下湿漉的领口,耐下心来细思: “嘶,其实我觉着吧,他们面对的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应是用不着什么高段位的部众或是死士出手,加之,就文大人身份,这位盯梢者还得通点文墨,否则,解不出词下深意也白搭。那么——” 亓辛远眺出洞外,顿了半刻道: “慕容匪就很合适了。他与文大人同窗数十载,对其习惯不说了如指掌,也应略有所知。加之他与之同年明经科探花的身份,就算文大人写的再晦涩,给他些时日,也应是琢磨得明白的。” 亓辛黑瞳咕噜了两圈,继续说:“慕容匪长袖善舞,这些年估计也是能将同僚之谊玩得明白,如此,便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得此东风之力,可真是,好算计啊!” “小九果然,次次都能让人惊喜。”沈雩抚掌赞道: “你说的不错,不过就是有一点没说到——慕容匪一个于大理寺混得这般风生水起的人,做 事自然会极其周密,他盗出真品的同时,为了掩人耳目,自然会留个赝品在原处。若寻着此物,各中经过,便可水落石出。” 沈雩接着说:“我派人去文府搜搜,宫中的话,就靠你了。” “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亓辛拢着双踝,将下颌搭载膝缝,眯缝着双眼道,“你才猜如若是我,我会藏在哪里?” 亓辛的圆眸本就生得水灵,平日里哪怕是笑着,也像那剥了皮儿的葡萄似的,浑圆俏丽,很少有这般贼兮兮的精明样儿。 沈雩稀罕地用眼神摩挲着她的一颦一动,玩味道:“哪里?” 亓辛扑棱了两下双睫,会心一笑: “我会藏在一个,好似旁人能够随意出入,实则只有自己熟悉,全然可混淆视听之处。” “惯性思维,是个人要查他,便会先入为主地去搜文府。那他又何苦既得每每入宫揣着它,又得防人打劫呢?再说楚贵妃宫里,他若时常造访,怎么看,都名不正言不顺。那么,他日日上下朝都经过,他人又可任意造访,却内有洞天之所,便唯有——” 沈雩踌躇着接道:“昭文阁?” “懂我。”亓辛仿若接收到了暗号对接成功的信号,继而蓦然回首,睨了他一眼: “反正我是这么想。毕竟这地方修建之初,不就是彰显我大晟为礼仪之邦,号召士族博览群书吗?” 想到这儿,亓辛不止一次怀疑,那密辛所在之处,到底密室还是杂物间啊?平日里也无人打扫的,堆着各类书册典籍的陈年旧本,或者积年难断的冤假错案。每每进入之时,自己都得被那浓重的尘土味给熏到。 或许正因如此,这所谓“密室”,才会这般无人问津吧。 沈雩被“懂我”二字润得心底美滋滋的,顺口搬出此前在军营吩咐属下的语气了: “得,这事儿,就麻烦小九帮咱先探探路了。” 亓辛闻言,呛声道:“使唤我?嗯?” “我……没有昭文阁权限,你不在,也不行啊。再说了,我一个武将,也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你说是吧。”沈雩模棱两可地随口解释了两句,怎么看都像个甩手掌柜。 “装,你好好装!”亓辛冷哼着,既然他戏瘾上来了,自己索性就陪他演。 “岂敢。”沈雩说出这俩字的的时候,就差将手也端上了。 亓辛歪过头来,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侧颜,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样啊。那贯通古今的你都看不懂,我又怎会读的明白?还有啊,凡密辛有载,皆附有画像,为何偏生你那几页,非但是少了画像,且前言不搭后语的,而缝线处还杂着些许纸沫呀?” 沈雩咂巴了几下嘴,又装聋作哑起来。 亓辛似笑非笑,平和着语气开口:“沈雩,你不坦诚。” 沈雩暗忖,这小姑娘真是近墨者黑了,都快比自己还能演了。 他盘算起来: 对于第一个问题,他还能掰扯两下,可不料,她又翻了旧账出来。横竖她已然被卷进来了,这些旧事也就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得,咱也甭孔融让梨了。”沈雩收了那八面玲珑的嘴脸,聚焦起琥珀双瞳,正色道: “也就,彼此彼此吧。我和小八于农户小院之时,就见过你的《诉衷情枉此征》了,白日曲水流觞,你是有意让着四公主的吧。至于密辛,我幼时仗着你母后恩典,确有私入过昭文阁密室,而后得父亲亡讯后,撕走那两页画像也是形势所迫,不然——” “不然你撕走的就不止那两页了?”对于沈雩的戛然而止,亓辛明白,当年之事能是何等的盘枝错节。 她知道,自己的师父是那种,哪怕伤痕累累,也要躲起来自行舔舐的困顿兽王。就算自己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他的领地,到头来,却也只是个旁观者。 亓辛破开这气流凝滞一般的死寂,静静道:“你有自己的苦衷,我不逼你。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自己跟我开口……” 她这父皇,本就多疑暴虐,这遂宁门之变的真相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就不说他明里暗里戕害过多少股肱了,疑心既起,放虎归山本已然令人费解,而后却仍对其委以重任…… 父皇到底想做什么? 亓辛默然地贴近洞壁,她的位置离火堆有些距离,加之洞里潮气重,身上的外袍及衣裙到现在都还是湿哒哒的。 她不知是热的还是憋的,已然就着松垮的前襟侧着身子,将脑袋虚虚地靠在侧壁上,瞧上去,有了几分倦意。 这个角度扫过去,沈雩分明瞧清了她前襟处若有若现的峰峦,方才在池底的冲动又有了回笼的苗头。 他猛然站起身来,退开几步,展开阔袖隐住了自己不合时宜抬头的欲望: “我烘得差不多了,咱俩换换位置吧,你这儿烤不上火,可莫要染上风寒了。” “哦。怕我病了拖慢您进度?” 第44章 亓辛未注意到他的异常,起身从石头上下来,在他方才的位置坐下,盯着熠熠生辉的火堆,信誓旦旦道: “放心,本公主就是高热不退,也照样能办妥。” “其实,我忘了一件趣事——”沈雩向着自己腰间摸去,总想着把玩点儿什么,可却摸了个空。 “什么?”亓辛被这扑面的热浪暖得困劲儿十足,有气无力地吱了一声。 沈雩若有所思:“那位城主不知是何立场,貌似,对月国印象很差呢。” “哦?他们和月国没干系吗?”亓辛不解。 “不好说。”沈雩眸光闪烁着,狡黠地笑着,“你知道的,赫联烛是什么人,与虎谋皮,又能讨来多少好?” “但无论如何,他们定是与晟境暗处的犯上作乱者有关。”沈雩略微严肃起来,“这是我假借污名时期,一直在追查的某股势力……那狐面女子也算是给了我答案。” “内鬼呐。”亓辛神不附体地道,“那城主吗?” “八九不离十。”沈雩粗粝的指尖依次滑过一旁乱石的棱角,“不过他根系庞杂、牵连甚广,如今我们只得先寻机引蛇出洞。” 沈雩见她没了回音,瞥过去了一眼,发觉她状态不佳,也就闲扯了句题外话来: “那小九,我的平安锁呢?” 沈雩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搅得亓辛原本酝酿出的睡意散了些许,她随口敷衍道: “什么,什么锁?哦哦哦,在府里,等回去,我让杏儿送去,成吗?” 沈雩并无放过她的意思,紧接着说: “这是我贴身之物,小九这般差他人代为转交,不太好吧。” “不然,我随身携带着?”亓辛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给逗乐了,好言好语地哄着,“我这不得,在府里好生收着?这毕竟是——” 这毕竟是老国公给你留的念想。 她心慈手软地让这句话回到了自己肚子里,绕开了他的伤心事。 沈雩瞧着她这困得东倒西歪的滑稽样,着实是乐不可支,好死不死地逗起她来: “真没想到,你会这般珍视我的东西,我可是,容易会错意的。” ----------------------- 作者有话说:ps—— 亓辛:@全体成员???我请问呢,他是怎么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的。 亓湉:yue,姐夫觉着自己是,yue,万人迷,yue——(切切切,我觉着应设个三宫六院,集天下男子供辛姐姐挑选~) 杏儿:少惦记我家主子,主子独美!!! 郑八:啊,七爷怎么会喜欢姓亓的? 霜降:唉,七爷到底还是喜欢小九的。 白露:小九,你就从了七爷吧~ 赫联烛:什么玩意儿?抢我老婆?他能有本太子万分之一风度吗? 郑八:哪来的滚回哪去! 杏儿:哪来的滚回哪去! 白露:哪来的滚回哪去! 沈雩:某人是不是忘记勾掉我了……(此后一分钟,你已被踢出群聊) 第38章 隐情 亓辛心平气和地剜了他一眼,起身挪到洞口去坐了。 夜过 三更,骊华园《长恨歌》的乐舞演出也近了尾声,对面整座骊华山的天灯皆被点亮,宛若漫天星雨洒落,如幻如梦。 俯视园内,饰杨贵妃那一舞女以足尖点水而行,旋身拽住一丹枫色红绸,借力腾跃而起,与桥上的唐明皇饰演者由十指紧扣,到不断分离,直至只剩指尖相触。 那女子红白相间的纱衣在夜风中飘扬,带着她轻盈的身体一点一点靠近天光,当她的身影与暗夜融为一体之时,就好似真切地魂归蓬莱。 面对这般动人心魄之曲,亓辛殊不知座下是否真有掩面而泣者,她只觉那晦明变化的青峰远黛直叫人眼皮打架,脑袋也止不住地顺着掌底往下滑。 在此刹那,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掌稳稳地托住了她的侧颊,亓辛半梦半醒间感知到了那掌心余温,于迷离间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沈雩不舍得撒开手,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将自己的身子缓缓矮下来,而后在她身下的长石上坐下,将她的头轻轻地搁在自己腿面。 亓辛平稳呼吸着,不自觉地微张开双唇。 沈雩偏过头来,将她滑落在臂弯的外袍拉上来,掖在她颌下,而后指尖沿着她下颌至前颈的连接处的弧度一路顺了上来,在她因缺水略有干裂的下唇上按了按。 沉夜迢迢,天灯昭昭,依稀见得的,净是挣扎于成住坏空[1]而欲往渡的魂灵。 一束亮白的天光无遮无拦地直射在洞口,亓辛被刺得有些不适,眼皮下动了动,抬起手背挡在了双眸处,紧接着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嗖得一下猛然坐起了身,震得身上覆着的外袍都滑落在地。 她还未完全清醒,僵直着上半身缓了好一会儿,双瞳中才渐渐聚上了焦,这下夙夜躺在长石上的酸痛才显现出来,她皱起眉尖,反手揉着肩颈。 “你——”一道沉缓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声音好似有石子卡在喉间一般,砺哑得惊人。这声音的主人倒是先行发觉了,急切地清了清嗓子,却怎么也得不到缓解: “你,咳,你咳咳,你不舒服?” “还好,就是这石头太硬了,我活动活动就好了。”亓辛从长石上起身,转过来正巧瞧见无精打采仰面在洞壁上的沈雩。 “你声音不对劲,不会,就这样坐了一整夜吧?”亓辛瞧着他眸子半敛,唇色灰白,面色极其不佳。 她踱步过来,一只手贴在他颈侧,另一只手探了探他脑门儿,只觉那热度已然是不低了,却仍在不断攀升,她心说: 还说别让我染了风寒,结果自己先病倒了,真不知你往昔在军营之中如何锤炼的,这体质竟是比之普通将领都还要羸弱些。 “无妨,我们先回去,洞里潮气过胜,久待也毫无益处。”沈雩说着,就将消音骨哨放至唇边,不一会儿,熟悉的白尾海雕便落在了洞口。 沈雩从长石上起身,可没走两步,就打了个趔趄。 亓辛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他,可惜他怎么着也是身长七尺有余,单是这上半身的重量全全压下,也够她吃不消的了。 她费劲儿地开口: “你自己真的行吗?都病成这样了。还有,你这腿,是不是……” 也不怪她回往那方面想,虽说当初在农户小院师父这腿疾已愈,可据小八他们的讲述,师父往昔真就站不起来过,如今旧疾复发倒也不无可能。 “你试试被人枕一晚腿麻不麻?”沈雩及时地打断了她的推测,展臂撑在她身后的洞壁上,借力站直了身子,转身向着白尾海雕走去,可那步伐瞧起来却是一跛一跛的。 “那你干嘛管我,把我放一边不就好了。“亓辛追上来想要扶他。 沈雩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搀扶,双手将她抱上雕背道:“我自己从前露宿荒野惯了,怕你会不习惯。” “那有什么。”亓辛撇撇嘴道,“你这个蜜罐里长大的都能受了,我又有何受不住的。” 老国公与父皇性情相异,师父又是独子,老国公还在世时自是对其宠爱有加。即便老国公征战在外,不能与之常伴,不也又是去拜托母亲的,又是去打那平安锁的,还留了整个靖国军给他。 相比之下,自己那位父皇,纳妃是为了结盟,嫁女是为了止戈,也不知他除过自己,真切地关心过谁。 沈雩虽是一路不声不响地虚护着她腹部,不过亓辛瞧着他挺急的,以至于途经了长公主府都忘了停下,而是长驱直入,回了靖国公府,后又横冲直撞地进了内间,草草落了锁。 亓辛在外院不明就里,跟上去焦急地拍门:“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师父?还是不舒服是不是?你先把门打开,让我看看?” 沈雩还未来及换身舒适的衣裳,就连忙拖着自己刺痛的双膝去矮柜里翻药罐了。 他额角青筋暴起,腿脚止不住地痉挛,冷汗顺着下颌滑过锁骨,一滴一滴地流进前襟。 彻夜高热加之旧疾复发,惹得他疼痛难耐,以至于泛起了恶心。 沈雩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得将霜降留给自己的药丸一股脑儿地往嘴里灌,慌乱间,将一柜子的瓶瓶罐罐打了个七零八落。 这银瓶乍破之声轰得亓辛脑瓜一嗡,她后退两步,准备将门踹开,却被扯住了裙角。 她回身,看见自己的裙角正被白尾海雕叼在嘴里,左右晃了晃。 一人之力确实难以与一雕抗衡,她扯了两下没扯出来,只得愔愔地开口:“茸茸,你主人正独自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你这时候瞎凑什么热闹。” 白尾海雕好似真的听得懂人话,展开硕翅扑扇了两下,继续摇了摇头。 亓辛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别进去?” 话音方落,白尾海雕还真揪着她的裙角点了点头。 亓辛有些蒙了,神魂分离地自言自语起来:“这是……为何?” 第45章 与此同时,一个遍身紧身黑衣的女子从檐上翻了下来,落地时,白尾海雕激动地嗷了两嗓子。 “谁?” 亓辛未听出白尾海雕的意图,警惕地转过身来,不成想,却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霜降已然将脸上的黑巾撤下,温声细语道:“小九别怕,是我。” 亓辛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靠着房门儿软软地滑下去,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地道:“师父叫你来的?” “嗯。”霜降走过来,在她脚边的阶上坐下,“在骊华园时,我与七爷兵分两路,说是办完事后在这里回合。” “可他一回来就这样了,还将自己反锁在屋里,茸茸也不让我进去。”亓辛有些无所适从地说着。 霜降和白尾海雕对视了一眼,搓了搓她的肩臂安慰道:“害,不必担心,七爷过一阵子就这样,屋里常备着药的,忍忍就过去了。” “等等——”亓辛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问,“什么叫——过一阵子就这样?” 霜降一时语塞。 此前七爷千叮万嘱过,万不可将他腿疾未愈这事儿泄漏出去,不过七爷应未将小九当外人吧。 可,怎么说,她身上也是流着亓族皇室的血,又曾是赫联烛那个杀千刀的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霜降有些左右为难,随口应说: “害,久居军中的人哪能没些磕碰嘛,就那累积起来的小毛病罢了,不妨事的。” “本公主看起来像是没长脑子吗?”亓辛眸中含霜,冷厉地睨下来。 霜降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赶忙一骨碌起身,退开几步道:“您别动怒,民女未有此意……” 就在此时,二人间的房门开了,沈雩已然将一身泥污的靛青袍换下,着了身藏青色长袍,外搭了个雪纺云纹外袍。 沈雩的衣着鲜少有深色系的,且又偏好靛青,加之其周身气韵,故而总给人一种矜贵飘然之感。 而今这身装扮,加之他那与赫联烛极其相近的身量,亓辛差点儿幻视成月国那位,因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如若不是那司空见 惯的雪纺外搭,以及他身上病气未消,亓辛断不会这么快缓过劲儿来。 沈雩以为,她这晃神的模样是还在担忧自己的病情,正打算蒙混过去,随即便撑着她身后的廊柱,一如既往地孔雀开屏: “你倒也不必这般沉迷于我的美色,当心将自己赔进去。” 除过初见之时,他端坐于轮椅之中,静于一处不言不语的一时半刻,倒还像个玉君子。 自从自己知晓他是沈雩之后,他索性连装都不装了,平日里跟自己说话本就没轻没重的,出了骊华园后更甚。 骊华园,骊华园,不就,不就是,亲了之后? 自己以后可不能再这般冲动了。 不过这师父以前在军中就没个相好吗?怎么就渡了个气,就闹得跟要以身相许似的。 亓辛从他臂弯下绕出来,在胸前插着手道:“这是服了什么强效药,貌似比宫中那些治风寒的药都要立竿见影些?” 霜降闻言,率先盯上沈雩,反问道:“什么风寒?” “你家七爷,昨儿个夜里高热,清早还被茸茸带着吹了一肚子风。”亓辛捂住了他的嘴,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继而弯了眉眼,“对了,霜姐姐你方才不是说没事吗?” “那是——在药性不冲的情况下。”霜降这话,即是算回了亓辛,也是说给沈雩听的,毕竟这位,于此前行军途中,为了不耽搁良机,就有过讳疾忌医的先例。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隐疾?”亓辛将自己的猜测埋在心底,面目平和地侧望回来,等着他开口。 ----------------------- 作者有话说:ps—— 大家兴许是看出来了哈,我们的“骊华园”实际上就是考据华清池,“骊华山”实则为骊山,不得不提,华清池的长恨歌演出,其服化道与文中大差不差,将这样可歌可泣的千古爱情故事阐释得淋漓尽致,强推哇~ 另,各位尽量是错过节假日高峰期哈哈哈哈,不然就只得欣赏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喽。 注明: [1]成住坏空—— 这是佛教对于世界生灭变化的基本观点,也被称为四劫。在世界成立、持续、破坏和转变的过程中,可以分为成、住、坏、空四个时期。其中,成劫是指世界成立后安稳存在的时候,住劫是指世界成立后寿命逐渐减少,坏劫是指世界开始受到破坏,空劫是指世界完全消失。 第39章 遐思 “噗,我真没想到,小九这般心系于我。”沈雩掩住下半张脸低笑着,继而步履稳健地从阶上下来,舒展开双臂道,“你瞧,我这不就好好的吗?” 亓辛对其指鹿为马的行径视而不见,回过头来,逼视着正对面的霜降,言辞不含一丝温度: “那你说。” 沈雩见状,快步回来挡在霜降身前,如沐春风地道: “你也莫要为难霜霜了,她不过就是医者仁心,多叮咛几句罢了。要我说,你们都太多虑了,我好歹也是统御一方的将帅,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清楚么?” 沈雩言罢,过来扣上亓辛的肩,将她往外院里带:“小九此前不是答应了陪我去探望父亲吗?已然耽搁了一天了,莫要让父亲等急了。” “我是应了,可我就是现下悔了,你又能如何?”亓辛旋身躲避着他的举动,沉着脸补充道: “还有,莫要再跟我动手动脚的。且不说你我这云泥之别的身份,就是晟礼中也有强调过男女大防。你日后行事,还是有点儿分寸吧。” 沈雩没说什么,只是回头给霜降留了个眼神儿,而后便驭着白尾海雕追了上去,在俯冲之时,一把捞在了亓辛的腹部,将她强行带上雕背,向着城外扬长而去了。 “你干什么你?”亓辛被他圈在怀里,一边腾出手脚不停地扑腾,一边叫嚷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非要我去?” 沈雩担心她因动作幅度过大,从疾行的雕背滑落,因而将手收得更紧了,他意味深长地低喃着: “因为,想跟你独处。” 这短短的几个字,穿过亓辛的耳道,深深地钉在了她心间。 师父这话什么意思啊? 还有还有,他近日那些习惯性的举动,貌似过分亲昵了些。 不过,那是师父本身个性就如此吧,对小八、霜姐姐、白姐姐他们不也这样吗? 不不不,好像又,不太一样。 师父没想着时时刻刻与他们相处,却总想方设法地与自己呆在一处。 哦哦哦,还有,当初在汤池里,都浮出水面了,师父还,还亲着自己不放……以至于后来竟……竟竟起了反应。 这这这,自己是不是应装作不知情? 他他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他此前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的,可说不定,相处着相处着,就对自己动了真心呢? 亓辛思至此处,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不对不对,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自己怎能这般期许着他的真心?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没有心,感受不到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好…… 可,那又如何呢? 从相识到现在,二人之间便一直盘根错绕着,她不敢也不能再动心。 那,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沈雩不知,他一句话引得亓辛暗自经历了一番怎样翻云覆雨的遐思,不过他若是知晓,自己心悦之人也这般将他放在心上,不知得乐成什么样。 而事实上,他确是在双向沉默中,背道而驰地胡思乱想。 毕竟小九此前在月国有过那么惊心动魄的一段联姻,多少在男欢女爱上,会比寻常女子更为谨慎些,甚至说是封心锁爱了都不为过。 他感觉得到,她自小缺失亲情,经历的第一段婚姻就是遭夫君诓骗利用,她潜意识里已然生成了枷锁般冰冷沉重的防备之心,很难再去信任旁人,尤其,是于情爱方面。 可他,仍愿试一试。 沈雩实际上自己都不清楚,于何时何地,对她动了真心。只是,这点点滴滴,经得日积月累,终汇成了他心底的一片汪洋。 他明白,自己和小九身上背负的东西,或许有朝一日,会成为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鸿沟。可身处这暮春之草的人生一世[1],何须计较那么多应不应该、适不适合,而徒生烦忧呢。 随心而动,无问始终。 因而,此前于汤池之中,他不是气堵或是忍不住,而是有意试探。 也正是如此,他才知晓,无论小九是否感受到了他的情动,至少自己在她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至少于关键时刻她不会抛下自己。 现如今,他话都递到这儿了,小九再没什么反应,看来真是对自己没那方面意思了。不过此情绵绵,小九能让自己一直陪着她,那也是极好的。 第46章 “嘶,那你可真有闲情雅致。”亓辛调整了下自己,让自己的音调听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栌木粉未查出门道,月国细作和那城主也不知是谁,还叫对方将文大人收买了去,依我看,你还是快些吧,这不还赶着去昭文阁寻那册子呢。” “是是是,小九教训的是,回来我就加派人手。” 沈雩言辞之间依旧含着笑意,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已然了无神采,他下颌搭在她发顶上蹭了蹭,驱使着白尾海雕一路出了城。 终了,白尾海雕在城郊一处破庙停下,沈雩翻身跃下雕背,将双手悬在半空,淡淡道:“下来吧,我接住你。” 亓辛避开了他举好的双手,将自己的双腿耷拉下来,顺着白尾海雕阔翅的弧度,滑到地面。 站定后,她瞥见自己沾满泥污的石榴裙下摆,顺手打理了下,便径自向前走去,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嘟囔着: “花孔雀,自己里里外外换了身儿新的,也没说给我换套衣裙……” “花孔雀?”沈雩追上去,听到这别有风趣的形容,方才那不可言说的失落一扫而空,转而来到她身前笑视着她,“说我啊。” 亓辛本就心绪不定,对上他这双能将人吸进去的荔枝眸后,只觉自己更加要克制不住了。 她双手齐齐发力,一把推开他的肩,皮笑肉不笑地说: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好歹一个将门之后,被人当作花瓶,心里还洋洋自得的,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沈雩充耳不闻,即刻闪身回来,扣住她双肩,将她定在原地,品味着她脸上的神情,拖着风寒未愈的沙哑道: “你也觉着我好看?” 亓辛被他戳中心事,眼神躲闪在着,扭动起身子,企图挣脱桎梏。 沈雩瞧着她虽说脸不红心不跳,却不愿承认的模样,心下畅快了不少。 较多时候,亓辛灵动的圆眸中,几乎满是算计或是戾气,却从未有如寻常女子那般娇切如水的神情。 虽说他不能确定,自己在她心中有几斤几两,但就目前来看,也算是撬动了顽石一角。 沈雩心满意足地揉了揉她发质柔顺的后脑,将脸凑过去说:“我也这么觉得。” 而后,他趁她反应过来之前,先行放开了她,好脾气地解释着:“你也知道,国公府荒废了这般久了,哪里会有女儿家的衣服?” 亓辛白了他一眼,继续前行:“谷一票号这些年圈来多少银两,不必我多说了吧,你就不会上街市采买一二吗?” “我又不知你喜欢什么。”沈雩紧跟在她身后念叨着,“再说了,你平日里穿惯尚服局里的绫罗绸缎,哪瞧的上这民间制衣坊的成色啊。” 亓辛忍无可忍,走回来捻起他的雪纺外袍,咂嘴感慨着: “我又不是认识你一天两天了,你这穿着打扮,像是会是在这方面委屈自己的人吗?” “我这是上乘的莨纱,别,别揪坏了。”沈雩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料从她的魔爪中解救出来,赔起笑脸,“好说好说,回来我吩咐他们给你定制上几套备着就是了。” 说着说着,二人就来到了这破庙跟前儿。 看这形制,亓辛只觉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得。 她定睛瞧了半晌,见他并无下一步动作,故而迟疑地歪过头问:“就在……这儿吗?” 沈雩僵化一般地立于远处,眉目间染上了几分惆怅: “虽说当初陛下郑重地宣告了父亲的亡讯,可根本无人见过父亲的遗体。因而,后来是有父亲的老部下将父亲的遗物送到了宁北,才有了衣冠冢。” 亓辛寻摸道,怪不得瞧着眼熟,大抵真是沈雩仿着宁北靠近月国边境线的那几处破庙,而觅得的此处。 只不过,她竟不知,即便繁华如晟都,其城郊都仍有这般破败之地。 沈雩叹喟:“现如今我一事无成,还未查清当年真相,就丢了自己的名分,自是无颜回宁北吊唁父亲,只得这僻静的相似之所,给父亲上柱香,聊表哀思。” 沈雩上前,跪在佛像前双手持香,虔诚地将其举过头顶,静置了许久,不知在冥想些什么。 亓辛抱臂靠在门框上,亦陷入了沉思。 其实每每想到老国公,她心中总按耐不住那几分慌乱,好似如鲠在喉,不碰还好,一碰便刺痛难忍。 她深知,老国公确是一忠勇之士,与父皇共事的那些年岁,面对前前后后的内忧外患,他向来义不容辞。 即便是遂宁门之变被父皇摆了一道,可他仍记得自己身为武将捍卫晟土的职责,年年出生入死,从未将“狡兔死走狗烹”那套歪理邪说放在心上。 可到头来,却换得这样的结局。 德高望重者,无处安葬;心怀慈悲者,晚景凄凉。 不知是独留了哪位横世祸种享富贵又寿延[2],而惹得这日月倒悬、恶因生缘。 如若最终证实,当年的一切,确为父皇所为,那师父当如何?天下人又当如何?这世间,还会有人信奉忠贞大义可以换来公正泰安吗? 届时,整个晟国怕是都不用等到外敌来侵,就从根儿里烂掉了吧。 亓辛总觉着,自己身为后辈,理应为先贤上柱香的。 可,至少不应是现在。 忏悔也好,瞻仰也罢。 至少,至少也应是在还老国公、还沈家、还师父一个公道的时候。 而不是如现下这般,明知亓族皇室对不住沈家,还空耗着长公主的头衔,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沈家后人推心置腹的偏爱。 亓辛对着他的跪姿背影有些怅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地来了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什刹地下赌城的城主和影都卫首领,如若他们交手,他们谁的胜算会更大?” ----------------------- 作者有话说:ps—— 沈雩:我就是那个意思啊啊啊,笨蛋小九什么时候才能懂? 小八:七爷,糊涂啊!怎么喜欢仇家女? 亓湉:去你的,辛姐姐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小八:那你倒是看好她啊,别让她来祸害七爷! 亓湉:切切切,那是你家沈帅的一厢情愿,谁说辛姐姐就定会看得上他了? 小八:我家七爷英明神武,追他的人从晟国始,绕六国一周都排不下! 亓湉:我辛姐姐才貌无双…… 小九:好好好,都停吧。(懂装不懂ing,勿扰~) 注明: [1]“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出自魏晋徐干的《室思》 [2]“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出自汤显祖《窦娥冤》 第40章 失足 沈雩并未即刻答复,而是在默然地静在原地。 亓辛也不着急,只是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半晌,沈雩将手中的香稳稳地插在香炉中,唇角勾出一抹低笑,缓缓起身道:“这事儿,你不是应当比我更清楚吗?” 亓辛一时哑然。 原本自己问那个问题,一方面是想着自己方归晟都,确是摸不准这两方的斤两;另一方面,也着实是因着理亏,想探探他对父皇的虚实。 猛虎囚于市,也终有归山的一天。 亓辛圆眸流转,掩去了内里的仓皇,无论师父平日里怎样纵着自己,可论着那经年累月的是是非非,还是有些底线在的。 自己这姓氏,也就注定了自己无缘淡云流水[1]。 能做的,也就是护好这股肱之后,守好这大晟的河山。 亓辛嘴角抽动了一瞬,毫不躲闪地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道: “什刹地下赌城与影都卫应皆属新兴势力,又是那传闻中的诡秘存在。据我所知,也就是父皇即位以来,才日渐壮大,且其二者皆以暗杀著称。可我不解的是,如若这影都卫设立初衷是父皇恐帝位不稳,以用来巩固皇权的,那他又为何会放任什刹地下赌城猖獗数年,而不出手呢?” 沈雩眸光闪烁,摩挲着虎口,笑意不减地反问:“小九以为呢?” 都到此节骨眼儿上了,亓辛只觉,无论自己的心思再怎么弯弯绕,也玩不过这位习惯了刀口舔血的将才,索性坦白了直言道: “父皇是天子,难不成倾举国之力,还制不住一个地头蛇吗?” “正因陛下是天子,他才更懂得如何坐收渔利,而非行出力不讨好之事。”沈雩净了净自己袖口的香灰,不紧不慢地道: “不过收拾一个内贼罢了,处理得好,甚至都不必陛下亲自动手,自有那位城主露出马脚之时,看谁更沉得住气罢了。” 亓辛瞅着他那惯常的,懒懒地垂下眼眸的模样,也渐渐松懈下来,开始明目张胆地用目光描摹起他的眉眼。 她真的好想伸手碰一碰他那,连梦中都不安分,仍时不时跳动的眼皮,从而帮他吸走一些沉冗的惆怅以及不安。 第47章 想着想着,她心中的妄念,正以排山倒海之势,不断地发酵开来: 师父,我其实猜得到,那些你避之不谈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 也知晓,若不是母后,你压根儿不会救我,跟不会搭理我的。 更知晓自己没有立场为父皇辩解什么…… 可,父皇对你做过的,对我,甚至或许是,对从此隐姓埋名无处申冤的万千大晟子民都做过。 我能理解,可我并不认可,更不会苟同。 你内心真的可以做到,像霜姐姐他们说的那样,全然相信我吗? 破庙外,树影婆娑,燕雀啁啾,时有一两缕清风拂过叶尖,轻轻地曳了曳,如呵护珍宝般细数过其上斑驳错落的纹理,好似爱人无声浓稠的眸光,撩动着这醉人的春意。 破庙内的二人相继望向窗外,沉浸在这片刻的安谧祥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伴随着金属摩擦而生的轻微响动,惊扰了那群在枝头停歇的燕雀。它们呼地四下散去,一时间,杳无踪迹。 与此同时,亓辛连忙双手扯住沈雩的衣袖,将他拉至破庙佛像后的墙角,同时自己也挤了进去,还不忘侧头关注着窗外的一举一动。 “你!”沈雩才来及呼出一字,就被亓辛紧紧捂住了嘴。 他被亓辛推至凹口,背对着墙面,从这个视角望向入口以及侧窗,皆视线受阻。不过瞧着亓辛这反应,大抵是庙外出现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她现下这般警惕。 沈雩比她高出一头有余,要不是他本就于病中身体孱弱,加之毫无防备,亓辛还真不一定能拉得动他。 在他挺直了身板并未低头的情况下,亓辛须臾之间,愣是伸长了胳膊才勉强捂住了他的嘴。 毕竟自己尚未共鸣,不能如霜姐姐那般如此自如地调动血丸之力,因而她来不及解释什么,只得屏息凝神,尝试着运转血丸之力,令自己的听得更为真切一些。 听那脚步声,大抵也就十人有余,况且,也不见马蹄声。 国葬大典后,师父跟个隐形人没什么两样,那个晟境中的内鬼应是不知晓师父的存在的。 而月国那边,正是知晓师父还活着,知晓靖国军的势力压在宁北,而自己这个优零血者还跑了,应也暂得偃旗息鼓了。 当初,赫联烛如此大费周章地研制血丸,将自己改造成优零血者,不就是为了强化月国兵力,从而一劳永逸吗? 放任自己在晟国大展拳脚,不就相当于为他人作嫁衣裳? 还是自己近来日子过得太安逸,略过这档子事儿了。 难不成,这波人,是自己招来的? 毕竟自己被废了武功,就算自己是优零血者,那也未共鸣,派这些人手也就足够了,何必在晟境内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想想也是,优零血者本就可遇不可求,更别说只是在《巫医集注》上提到过的完全共鸣了,他当初未给自己下噬夜蛊,估摸着肠子都悔青了吧。 如若是为了自己优零血者的身份,自己乖乖跟他们走,应是至少能保住性命的。 在不暴露茸茸的情况下,师父这轻功,独自逃出去的话,应是也没什么问题。 随着几道不远处的黑影此起彼伏地闪现,沈雩也感知到了这近在咫尺的脚步声。 虽说小九从未言明,可他自农户小院其就有发觉她异于常人的目力与耳力,这才选择教她箭术,起码危急时刻用得上。 再说了,虽说自己是破烽弓拉惯了,使不来暗器那种秀珍的玩意儿,不过小白和霜霜都挺钟爱使暗器的,小九习得了箭术打好根基,日后若是也对暗器感兴趣了,倒也好上手。 自此前小九回归大典,御花园厢房的风波以来,她这五感更是与日俱精,这敏捷度亦然,甚至是有胜于他这个有数年领兵经验的大帅了。 他算是明白,月国为何这般苦心钻研血丸了。 这角落空间本就狭小,又挤着两位身量皆属上乘的青年男女,委实是憋屈了些。 沈雩的领口不低,可架不住她神经紧绷时愈加炽热的呼吸,即便是他前襟交叠处裸露的星星点点的肌肤,也被这时断时续的湿热之意激荡得瘙痒难耐。 他勉强保持着自己身子板正的模样,欲给她腾挪出些许空间,可自己的背脊已然与身后厚实的墙壁衔接得密不透风了,到底是,避无可避。 亓辛整个人身子都贴在他身上,只是仍探头探脑地向着庙外望去,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撞进了她视线。 这女子,缃绮色的上襦已然是被利器擦出了几道口子,期间还渗着洇洇的血色。 她的百褶下裙,因着本就是栗棕的缘故,加之其上几处不知是血晕还是泥泞的大片深色渍痕的覆盖,已然是瞧不出原本饰纹的模样。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跌坐在破庙前的石阶上,顶上半挽的随云髻已然有些松垮,有几缕青丝错落有致地垂散下来,半掩着她的颧骨以及脸周轮廓,形成了一小片阴影,正巧隐去了她面部的神情。 这女子虽是狼狈至极,可光是瞧着她这穿着配饰以及通体气度,都不像是为寻常人家的女子。 沈雩这个角度完全瞧不见庙外发生了什么,只得依靠听觉略作判断。 可不知从何时起,亓辛的身子开始一点点发烫,一路飙升到要盖过他昨夜高热时的温度了。 与此同时,她身子小幅度地扭动了几下,似乎是身子不大爽利。 沈雩原本是为了避免诸如此前那般,不合时宜的擦枪走火,便始终维持着抻直了脖子,将后脑勺紧靠在墙面的姿势。然而,亓辛扭动时所产生的摩擦还是磨得他心中妄念死灰复燃了。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地攥成一个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如此往复,末了,终是以轻若鸿毛的声音不自然地道: “那个,那个,你,你……” “什么?”亓辛仍未回头,只是语气比日常交谈要森冷了些许,可沈雩自身正处于□□焚身之中,一时间,也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 “你,你能不能稍稍错身几寸,或,或者,我自个儿换个地方躲也行。”沈雩后颈的冷汗细细密密地排布着,垂首在她耳边重重地吐息,似在压抑着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你到底想干什么?庙外那波人底细不明,你在这时候耍什么脾气?”亓辛有了几分愠怒,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就在此间隙,蔓延过她半段眼白的赤纹冷不防的刺入他的视线,他那方破土的心猿意马骤然释了大半。 沈雩不假思索地扣住她的双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换了两人位置,在旋转之间护上她后脑的右手,因着惯性,被狠狠地挤压在墙面。 不等她发作,沈雩先行柔和地对上了她的圆眸:“乖,别出声。” 沈雩轻轻地捂上她的嘴,控制着她的身体,侧目望向了庙外。 庙门口赫然已现了一群精壮悍瘦的面具人,人手一把连环弩,将方才跌坐在阶上的那位女子团团围住,期间留出了一条道儿,而后,为首的那位面具人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阁下且慢!”阶上那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与她见者犹怜的外表不同,那掷地有声的语气还真不像是出自于一自小受尽庇护的大家闺秀之口。 那女子见为首的面具人止步于前,继而面不改色地道:“这青天白日的无冤无仇,不知阁下此举是何用意?” ----------------------- 作者有话说:注明: [1]“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度此生”出自当代诗人□□远的《风蝶令惊鸿起》 第41章 影随 那为首的面具人静置了片刻后,迈步向前,将一条腿屈在阶上 ,用连环弩前端抵住她吹弹可破的侧脸道:“哟,方才不还溜得挺快吗?怎么,这就跑不动了?” “阁下说笑了。”那女子垂眸推开抵在自己脸上的连环弩,再次抬眼时已然红了眼眶,连带着其上卷翘的眼睫也湿漉漉的,好一副我见犹怜的袅娜模样。 她美目盈盈,如送秋波,而后以秀帕掩面,含带着哭腔诉道: “我一弱女子,逃得到哪儿去,不过就是,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罢了。” “姑娘早这么配合不就得了。”那为首的面具人面对着如此凄凄切切的美娇娘,语气也顺势软了下来: “我等也就是奉命行事,不欲取姑娘性命,姑娘若是乖乖地跟我们走,倒也可少受些罪。” 那女子恳求道:“小女也无意让阁下为难,只是我这踝部让您的人方才射穿了,属实是不便行动,还望您,通融一二……” “我知你在想些什么……”那为首的面具人几不可闻地嗤笑了两声,而后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些花招,也不过就是些雕虫小技,没用的。来人,给我将她绑起来,带走!” 沈雩见他们离开,缓出一口气儿来,而后松开了她。亓辛接触到新鲜空气后,未来及将气儿捋顺,便赶忙道: 第48章 “快,快,叫茸茸来,那女子身份不一般,我们得追上去。” “别急,它就在附近。”沈雩话音方落,那白尾海雕就出现在了破庙后门。 没过多久,亓辛便在升至密林上空,她低头瞥见了底下不断挪动的黑点,继而在呼啸的风声中道:“别追太紧,等会儿被发现了。” “知道。”沈雩在她顶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行至晟都跟前儿,押送那女子的一行人扯掉了自己面儿上的夜行装,露出了原本的粗布麻衣,为首的那个从怀中掏出通关文牒,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那个城门边的驻军将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伸手就要掀他身后车上的米白麻布。 那为首的摁住那将士的铁制护腕,谄笑道: “哥几个皆是附近的良民,也就是在晟都卖卖柴火,讨个营生,军爷您瞧着我们这通关文牒也没什么问题,这车里,也就没必要查了吧。” “起开!”那将士一把甩开那为首的,紧接着去抓那米白麻布,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现下上面儿查的严,你不知道啊!这般做贼心虚的,鬼知道你这里面都藏了些什么。” 那将士将自己胳膊搅进去去探车筐子内里的虚实,混乱间将几根木材挤散在了四周,惹得四下民众的围观。 与此同时,在车筐子底部的木质夹层中,此前被他们追捕的那女子,被人用对折的鞋底将嘴死死地塞住,同时被迫蜷缩着身子,手脚被绑至一处,叫不出声,也挣动不得。 转眼之间,那将士就将手探到了筐底的木板,这也使得他眉间锁得更紧了: 自己都将这堆木材翻了个底儿朝天了,都未曾发现什么,难不成,真是自己多心了?于此多事之秋,瞧谁都像那勾结月国、亟待被缉拿的要犯。 如今一无所获,也便更架不住周遭百姓们的七嘴八舌了。 自己查也查了,也没什么由头能继续将人扣在这儿了。 那将士退回到城门边悻悻地道:“还以为你藏了些什么呢,如此畏首畏尾的,反叫人生疑。” 那为首的一边拾着四散在外的木材,一边哭天抹泪地说着: “小人和自家这兄弟几个,做的真就只是小本买卖啊,经不起军爷这般折腾啊。到底是小的人微言轻,不足以取信于人了。” 随着周遭看热闹的百姓数量的增加,都快要将晟都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了,那将士吹胡子瞪眼地甩起脸子: “行了行了,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要进城就麻利点儿,不然,尔等也是要以闹事罪被论处的。” 随后,那将士吩咐着左右,驱散起周遭百姓来: “都散了,都散了,在官道要处阻塞交通,我看诸位的脑袋也是不想要了。” 百姓们闻言倒也未敢作过多停留,唰地一哄而散了。 亓辛在雕背见着这一幕嗤之以鼻,继而恶寒道: “你说他们那通关文牒怎么的来的,我真不相信良民会接这种活!” “两种可能。”沈雩悠悠地说着。 “哪两种?”亓辛仰起头来看他。 沈雩垂首,瞅见她那白仁上赤纹的生长态势渐歇了下来,暗自舒缓了下,接着道: “一种就是,他们的主子与皇亲贵胄或是王公大臣有系,品阶够高,这东西不就手到擒来了吗?而另一种,你想想,能有什么地方,如此这般,有求必应?” “什刹地下赌城?”亓辛几乎是脱口而出,继而问道,“你觉着近期的暗潮涌动,与他们有多少干系?” “不好说。”沈雩右手拇指无意识地蹭着食指指节,其语调中听不出什么起伏: “你知道的,他们既是能凌驾于大晟的律法之上,便从不怕遭人怀疑。” “额,他们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就定然能做得事事滴水不漏吗?”亓辛神色自若,可那语气却总令人后背生寒。 “你试想一下,连大理寺少卿、礼部尚书这样的朝中重臣都能撼动的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沈雩言罢,心里那根弦儿已然嗡嗡作响,他小心翼翼地问: “小九,你真的没什么不舒服的吗?” “病糊涂了吧你?”亓辛莫名奇妙地睨了他一眼: “我能有什么事儿?像你一般,病如西子胜三分吗?我不过就是,方才挤在那小角落有些闷热罢了,吹吹风就好了。” “那就好。”沈雩将信将疑地匿了声,可眸色中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方才那波人进了晟都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行进着,明面儿上瞧着,是在走马观花、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可对于沈雩这样,久经沙场、叱咤一世、能化腐朽为神奇而调转战机的稀世将才来说,只一眼,便瞧出了破绽。 他们这般行径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实际上,经得住这般七拐八绕的,定然是轻车熟路,奔着目标地点而去的。 沈雩知晓,这波人,实属他和小九误打误撞得来的线索,如若现下放弃追踪,且不说下次是否还能有如此好运,就是那女子也要凶多吉少了。 可小九这状态又…… 沈雩进退维谷,驱驾着白尾海雕盘旋在晟都上空,还未来及作出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运着藏匿那女子推车进入了一个地方—— 菡萏坊。 雕背上的二人对视了一眼后,亓辛率先不明就里地质问起来:“下去啊,等什么呢?” 沈雩那清素的面庞在此时不知变幻了多少种神情,继而半吞半吐地道: “你知道,这什么地方吗?” “明知故问,这不就——”亓辛说到一半,猛地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正是因着菡萏坊是晟都建制最为宏大的歌舞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道人的行径才更令人费解。 亓辛隐隐觉得,这一道人的主子都未必只是这里的常客了,说起来,这人要么跟坊主的关系匪浅,要么极有可能就是坊主。 可他们绑一个妙龄女子作甚?还是个,身份不大一般的女子。 就不怕,事情败露吗? 沈雩瞧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紧紧地捉住她的小臂道: “这里面绝不简单,我们不能就这样进去。” “那要如何?”亓辛的眼神飘忽不定,似在盘算着什么。 沈雩沉沉地道:“只得先,扮作嫖客打探打探消息了。” “可是咱们如何能知晓那女子被关于何处,如若她已然被……”亓辛语气之中已然有些急切,手下紧握成拳,身子止不住地颤动。 “小九,小九,你听我说。”沈雩包裹住她的双拳,将其握于胸前: “你我现下自身难保,即便是寻着她,也未必救得出,不如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总是这样,你自个儿一人去从长计议吧。”亓辛白仁中原本停滞的赤纹随着她情绪的波动趋势,疯也似地生长,很快就遍布了她整个白仁。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雩这时怅然若失地垂着眸,一时半会儿 并未注意到她眼中急剧的变化。 “我这血丸也融合这么久了,我倒是想试试,我这优零血者的血丸之力能有何不同?”亓辛的神情中多了丝嗜血的狂妄,勾了勾唇角命令道,“下来,茸茸,去偏门停下。” 许是白尾海雕过于对她言听计从了,乃至落于地面后,那庞大身躯还不可控地抖了抖,似是对于某种潜在威胁而生出的一种生理性的畏惧。 沈雩眼见情况不妙,这才注意到了她眼中赤纹的变化,还未来及阻拦,她就一溜烟儿地蹿得没影了。 周折了大半日,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 沈雩未敢多作停留,闪身来到通向正门的偏巷之中,他啪地一记手刀敲晕了一位正摇着钱袋子,悠哉悠哉地踱步向前的青年。 那模样,定是某位正经人家的公子,平日里受着严明的家风约束,只得夜里偷摸着乔装打扮,来这声名在外的菡萏坊探探奇。 沈雩抽了那人腰间的短剑,将自己价值不菲的雪纺外搭劈了个稀碎,扔进了一旁的泔水桶中。 而后,他将自己做工精良的玄色长袍换给了那人,自己换上了那人这一身颇为扎眼的金色镶边锦衣。 末了,他撕下那人的假胡子粘在自己唇上,扮作了一个油滑的老嫖客模样,顺走了那把短剑,大摇大摆地进了菡萏坊。 不料,菡萏坊内竟是另有洞天,其不同于一般笙歌雀跃、繁灯煊照的舞楼,倒是装点得移步换景、处处生趣。 即便是自大厅这般仰视而上,亦瞧得见仿各域建筑风貌特色而建成的厢房,无论从观赏性还是私密性上来说,到底都是别添一番风韵。 左右那些云鬓峨峨、纤腰楚楚的女子见着沈雩,便接二连三地贴了上来,尽管她们面对的已然是他乔装后的模样,可他那身段气度,放眼整个菡萏坊,也算得上是极品。 第49章 那些女子一粘上沈雩,便弱不禁风地倒在他怀里,娇喘微微: “爷,您瞧着奴家如何?” “爷,今夜由奴家服侍您,可好?” “爷,爷,求您疼疼奴家!” …… ----------------------- 作者有话说:其实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之前小剧场那种形式,或是大家还喜欢什么样的作话或者番外形式,欢迎评论! 另:本文虽无楔子,但有后记的,可能,个人习惯? 第42章 刨根 沈家祖祖辈辈皆是洁身自好,认准了谁,那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到了沈雩这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打他通晓情爱之事起,便一门心思扑在军营里,毫无功夫也没有闲心光顾一些风月场所,即便是于太平年岁,应同袍相邀,也就是静坐一旁,品品佳酿。 无论是面对晟都贵女,还是小家碧玉,他总是那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沈雩本就少年得志,加之其此前行事多为大开大阖、从心所欲,因而对之产生好奇之心的民众也是与日俱增。 久而久之,关于他的传闻也愈发离经叛道起来,变成了——沈大帅白得一副好皮囊,只可惜颇好男风。 这般空穴来风之事,对于大多数仰慕沈雩的女子来说,自是左耳进右耳出,未当回事儿。 加之近些年来,变故频发,沈雩独自一人撑起了整个靖国公府、整个靖国军,因而,此类闲言碎语也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了。 其实菡萏坊中的这些美姬,倒也是个顶个的身量窈窕、体格风骚,如若不是面上的妆容过于厚实,让人瞧不出原本的模样,指不定也是些俊俏的小娘子呢。 这些美姬本就衣着单薄,又□□半露,其间还萦绕着些许的白玉兰花香。 她们一个个的,伺候人的手段倒也是练得炉火纯青,本应是稍加撩拨,便会引得对方难以自持。 可谁让她们遇上的是沈雩呢? 她们愈是这般含情凝睇地蹭着他,他胃里愈是直犯恶心。 可沈雩依旧是硬着头皮,左拥右抱着,春风满面地混迹进了熙攘的人群中。 他那双荔枝眸本就瞧什么都显得深情款款,甚至都无须刻意融入氛围,只是微敛下长睫,双臂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这些美娇娘的秀肩上,就已然极具说服力了。 沈雩游离着眼眸,四下张望了张望,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寻不着亓辛的身影。 “美人,给爷安排一个你们这儿最好的厢房,春宵一刻,莫耽搁了。”沈雩歪下头来贴近着一位美姬低语着,远观之,像极了耳鬓厮磨。 另一侧的美姬见着沈雩未挑上自己,即刻过来明目张胆地用身子挤走方才他搭话的那位美姬,撅着嘴嗔道: “爷,她初来乍到,未必能合着爷的心意,不如让奴家……” “都来都来!”沈雩未等她说完,便招呼着这三俩美姬,急不可耐地往厢房区靠过去。 而后,在这位毛遂自荐的美姬的牵引下,他搂着此前那个,还收罗了背后几欲扑上来的几位美姬,向着二楼的徽派厢房去了。 待闭了房门,沈雩大大剌剌往罗汉床上一摊,摆出了个惬意的姿势。 这些美姬们瞧起来确实像是新来的,一个个对着沈雩这张惊为天人的面容,羞答答地不敢有下一步切实的举动,只是规矩地立在一旁,等着他来临幸自己。 唯有方才那个自告奋勇的美姬,紧随其后,迫不及待地往他身上爬。 沈雩闪身在床上翻了个滚儿,起身退开了两步,抱臂闲适地靠上柜侧道: “急什么?这般直入主题多没意思,你们就没什么拿手好活吗?给爷展示展示呗?” “爷是想听曲儿?”旁边另一个美姬娇切切地问。 “自然不是。”沈雩从腰间解下方才顺走的钱袋子,啪地甩在了面前的圆桌上。 那几个美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抢夺间抽掉了系绳,瞧着那散落出的碎银子面面相觑。 “嫌少啊?”沈雩颇解风情地笑了笑,实则内心无语极了。 方才那小郎君瞧上去身价不菲的,这钱袋子掂量着也不算轻,谁知没多少真材实料。 沈雩只得将原本自己随身携带的金锭银两玉饰一并掏了出来,拍在桌上道,“够吗?今儿个爷高兴,要尝点儿新鲜的。” “哟,爷,您是行家呀!”这些美姬们皆是见钱眼开,尤其是方才那个最为急切的。 那位此时又过来攀上他,以丹蔻色的长甲在他胸口画着小圈,继而腻着嗓道,“您指的,该不会是——” “对,就你说那个。”沈雩垂眸浅笑,遂着她心愿,搂起了她的腰肢。 “敢问爷,您有预订吗?”那美姬得到他的回应很是受用,垫脚咬了下他的耳垂,眼波流转间尽显媚态,她嗲声道: “今儿个坊主有事儿外出,我们理应是接不得这单生意,可奴家瞧着爷气度不凡,便自作主张多嘴了两句,也是想着凭着奴家这微末的权限,为您行个方便。” 方才冷不丁地被她轻薄了一下,沈雩腕上的青筋都暴起了,他恨不得当下就抛下这些美姬回去清理自己。 然,自己仍不知小九身在何处,还需得与这些美姬再周旋一阵儿,探探口风。 自己此前虽是打探到一些菡萏坊的传闻,可那些终究是冰山一角,除过坊主梅娘的名讳以及一些中规中矩的内部构成,其余的,便不甚清楚了。 虽不知慕容匪是否为此菡萏坊的坐上宾,可自己若是想多探听出些什么,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地试试了。 毕竟,他这样一精明狡诈之徒,这般青睐于此,即便是只图享乐,也应是混出些名堂来了。 “小美人好眼力!爷呢,是应大理寺少卿慕容大人引荐而来的。”沈雩伸手刮了下那美姬秀挺的鼻梁,弯着眉眼道: “慕容兄呢,人在大理寺,公务着实繁忙。这不,托爷来先验验货么。” 身上的锦服勾勒出他完美身形 的同时,也少了阔袖的遮挡,他未备暗器,也不好去够靴中的短剑,只得僵直着背脊,装作不经意地注意着她们的反应。 “您,您竟是——”那美姬一反自己此前无脊椎动物一般瘫软在他身上的模样,立直了身子,向着剩下的美姬们使了使眼色: “你们,且先退下吧。” “是,姑姑。”一屋子的美姬齐刷刷地应声,皆微福着身子退了出去。 那位方才发话的美姬待众人离去,重新闭合了房门,这才转过身来,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倾下身子,正色道: “不知贵人到访,恕妾身此前失礼。” 沈雩看着这美姬对自己态度翻天覆地的变化,如释重负地卸下了自己背在后腰的拳头。 看样子,这次是赌对了。 如此说来,一直以来对自己最为殷勤的这位美姬,应是这菡萏坊中某位管事之类的人物了。能被称之为“姑姑”的,想必,应是那位梅娘坊主的得力手下——红袖姑姑了吧。 “无妨。”沈雩托着她交叠的双手,示意她起身,而后眨了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笑道,“与红袖姑姑初次相逢,便得了姑姑的芳心,实乃在下之幸。” “您既是知道我,就叫我红袖便好。”红袖丹唇轻启,抿嘴一笑,“也不知您靠着这本事,哄骗过多少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真是折煞在下了。那倒是还真未见过,如红袖你这般,合得来的女子。”沈雩唇瓣含笑,笑意直达眼底。 菡萏坊虽说声名在外,可说到底,仍是脱不开以色侍人的本质。 红袖在菡萏坊中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本不必在大厅揽客的,可也正是因着见多识广,才修成这千金难买的识人之能。 霞姿月韵的皮囊千篇一律,衡兰芷若[1]的魂灵万里挑一。 风月场所中本就有诸多身不由己,可她如若寻得到一可心之人,非但有了庇护不说,说不定还可助坊主口中那位主上成事。 届时,自己既可摆脱这风月之地,又可借那位大人物的力量安于一隅,岂不美哉? 她在见到沈雩的第一眼,就很是上头,本想着,他如若只是个出手阔绰且又样貌出众的公子哥,也就和他潇洒一夜便了。 却不成想,他竟与慕容大人有那般渊源,如若是将他拿下…… “您可真会拿妾身打趣。”红袖走上前来,掀开罗汉床上的软垫,单膝跪在塌边,拔下簪子,撬开床板上嵌着的一块方形薄板,里面有一带着手柄的、圆形转盘式样的玩意儿。 红袖握着手柄,大抵摇了十几二十来圈,身旁的顶箱柜[2]后骤然出现了吱呀的一声。 沈雩闻声绕过去查看,这才猛然惊觉,那顶箱柜后竟凭空生出一个空间,恰容一正常身量的成年男子侧身通过。 沈雩其实一直以来皆保有着此前于军中的习惯,每每至一陌生之处,自会扫视几圈,关注到此区域内九成以上的陈设细节,以有效避免一些伏击。 第50章 可他明明记得,方才这个顶箱柜确是抵着墙摆放的,不成想,这机关术的加持之下,其间还真另有玄机,到底是自己此前小瞧了这菡萏坊。 红袖将罗汉床那边复原,这才绕过来,顺手摸了一把他的后腰,翘起嘴角道:“跟上吧,您想要的,就在底下。” 沈雩紧跟着红袖,侧身穿过顶箱柜后这个狭窄的通道,进入了一个嵌入墙体的木质轿厢内,其间比之一般轿内的空间要更为宽敞一些,其顶上木板大抵比他还要高出一倍,容纳近十人足矣。 方才在外围,沈雩还不大能确定其中原理,现下身处木箱之中,那顶上的滑轮声很是分明,加之其内置有一同样的轮盘摇柄,应是利用滑轮组不假。 如此这般,或改变力的方向,或节省人力消耗,皆不失为一种高效的模式。 能有这般巧思,这梅娘坊主果然不容小觑。 这木质轿厢约莫下降了能有三层楼高,应是正好深入到了地下。 虽说自己亦是在谷一票号设了密道以直通地下,可这突如其来的巧合,让他不得不将菡萏坊与那处慢慢建立起联系。 什刹地下赌城! “爷,这边请。”红袖伸出纤臂,引着他出了木箱,穿进了一个石制的通道。 沈雩瞧着,这通道两旁的烛火倒是燃得正旺,看样子,应是有不少通风口。 可他没走两步,脚下就被不知什么玩意儿给绊了一下…… ----------------------- 作者有话说:注: [1]衡兰芷若—— 衡指的是杜蘅,是一种香草的名字。 兰指的是泽兰,同样是一种具有香气的植物。 芷即白芷,也是一种香草,常用于中药。 若指的是杜若,同样以其香气著称。 这些香草在古代文学中常被用来形容环境的优美和香气的浓郁,例如在《汉书司马相如传上》中有“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的描述 (引申为高雅品性) [2]顶箱柜—— 顶箱柜,又称四件柜或顶竖柜,是一种由顶柜和底柜两部分组成的家具。它起源于明清时期,成型于明后期,并在清代达到鼎盛。顶箱柜因其上面的小柜与下面的立柜相连,一竖到底,故而得名。 顶箱柜由顶柜和底柜两部分组成,两者紧密相连,形成一个整体。这种结构不仅稳固耐用,而且增加了储物空间,使得顶箱柜成为古代大户人家中不可或缺的家具之一。 并且顶箱柜的制作较为严格,需采用全榫卯结构,榫卯与木料相结合,既符合功能要求,又符合艺术审美。这种精湛的工艺使得顶箱柜在历经数百年后仍能保持良好的使用状态。 第43章 谜现 沈雩定睛一瞧,那原是一根散落在地的木材。 红袖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拾起那根木头,随手扔进一旁满是木材的筐子里,拍了拍灰道: “爷,您小心点儿,若是摔着了,妾身可是会心疼的!” 在这样狭长的地下通道中,沈雩的脸半隐在暗处,映在那跳跃的烛火之中,又平添了几分韵味。 “我这不,不熟悉路嘛,还好有你。”沈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他上前两步,迎上红袖脉脉含露的双目,玩笑似地问起来: “不过,你们这儿平日里也无人打扫吗?这些柴火就这样,随意撂在这儿?” “柴火?那是栌木。”红袖执袖轻笑,转而又染上一丝烦躁,她摊了摊手道: “除过是作为摄魂散中的一味佐料,想想也就是能充当下染料罢了,这是菡萏坊又不是制衣坊,至于买这么多吗?留下来又没人收拾,还不是跟杂物一般,占地方!” 沈雩不动声色地摩挲着下唇,瞥着这通道内大大小小少说也得有数十箩筐的栌木,他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又深了几许。 原来,摄魂散是在这里制出来的!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呢,自己此前有动用谷一票号的势力调查过栌木的购买者,只是这些购买者都很分散,且男女皆有,若是说作为日常之用,那明面上确是瞧不出问题。 哪知他们将那些栌木皆贡献在了此处,确是自己的疏忽了。 就如同此前,自己早就知晓慕容匪在为什刹地下赌城的城主在办事,可一直不明白—— 慕容匪好歹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又在大理寺任要职,即便他再怎么自命不凡,也不必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与那见不得光的什刹地下赌城沆瀣一气。 也正因如此,自己将太多的经历都放在了什刹地下赌城本身,而忽略了其旁系的作用,因而从未将菡萏坊与之勾连在一起。 沈雩琥珀色的双眸中一片清明,他佯装着懵懂道:“摄魂散?倒常听慕容兄提起,却一直不晓得其效用。” “爷,您可真是纯情,竟不通 晓这东西的妙处!”红袖摆弄着袖帕在他胸口扫过,而后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腻腻歪歪地说: “哎呀,其实倒也不妨事的,您大可以先验货,毕竟,这各位客官的需求不同。不过您尽管放宽心,有妾身在,定会给您安排的妥妥贴贴的,不过这——” 沈雩将自己的右手轻柔地搭在她扒在自己左臂的纤手上,捏了捏道:“都是自己人,红袖姑娘但说无妨。” 这声“自己人”在红袖听来,好似在西丹盛产的葡萄酒中浸润过一般,低醇迷人,动人心弦。 她着迷似地拽上他的衣领,将他一点一点拉向自己。 沈雩总觉着她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也就只得就着她的力道,将上半身低了下去。 “爷,您知道的,慕容大人虽在我们这儿无须预订,但这生意场上,即便是他带来的人,也是须得自行支付,毕竟货品[1]不同,价不一样嘛。” 红袖离他极近,一手仍拽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顺着他光洁的脖颈,抚上他的脸颊,说话时连同热气都扑在了他脸上。 “那是自然。”沈雩不躲不闪,由着她在自己脸上为所欲为,继而扬了扬眉道,“红袖姑娘这般通爷的心意,爷当然也不会亏待你的。” “这么说,那妾身还有别的愿望,也能一并实现了?”红袖的拇指已然从他唇角滑到了他的的下唇上,甚至是带着些力道反复蹭磨起来。 沈雩到底是已然年近而立,一下就明白了红袖这赤裸裸的暗示之意,可他实在是毫无触动,甚至是恶心之感更甚,只想着要远离。 此前于宁北军中之时,或于练兵之闲暇,或于得胜之贺宴,自己军中这些个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儿郎们,颇好聚众讨论自己的风流往事,普遍呢,说是对于活泼一些、主动送上门儿来的姑娘毫无抵抗力。 这大抵也就是,菡萏坊此类院所生意如此红火的原因所在吧。 还记得,那是父亲故去的两年之后,自己在宁北军中分建了三大营,夜以继日地钻研兵法。 小白他们一度忧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因而着急忙慌地将自己的注意力吸引到寻找意中人上,甚至是,比此前的父亲还要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可不凑巧的是,自己长到如此年岁,无论是此前在元皇后身旁,还是后来游战诸国,虽说是见惯了绿肥红瘦,却无一人可以走进自己心里去。 刚回到宁北的那些时日,自己噩梦缠身、夜不能寐,为了麻痹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以为,自己总归也是个成年男子,生理需求总是有的吧。 或许,就照着将士们说的,寻些那样的女子,说不定既可解了烦忧,而后日久生情了也说不定。 届时,自己也算是,有了新的家了。 可每每当旁人要同自己亲近之时,自己又是真的下不去嘴,甚至是极度反胃,又不好当下驳了人小姑娘的面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将人送走之后才能跑出去狂吐。 严重之时,甚至是能将胆汁也一并呕出来。 长此以往,他索性便不给自己找罪受了。 可也不知那些原封不动被送回的女子们都说了些什么,久而久之,竟生出自己好男风的传言。 不过自己名声本就不怎么的,反正清者自清吧,也没有必要庸人自扰。 可不知怎的,自己每每与小九独处之时,就总是自然而然地想要更为亲近一些,甚至是不止一次放任那呼之欲出的欲念在自己体内发酵,好像中了血丸的是自己似的。 自己此前是有怀疑过,此前赫联烛强行在自己身上进行的血丸实验,即便未成功,但或许是有了后遗症,改变了自己的体质。 可实则不然,红袖以及那些女子贴上来的时候,自己仍旧一如从前那般,极度不适。 原来,只是对小九不一样吗? 自己真就喜欢这般——倔的、疯的、自以为是的吗? 自己又是为什么会来陪她冒险?自己不应当按部就班地谋算好每一步再出手吗? 沈雩有些彷徨,这才发觉自己神思飘渺地有些远了,他偏头错过她跃跃欲试的艳唇,将她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拿下来,颇有风度地笑了笑: 第51章 “害,我们何必在这里。等爷瞧了货,跟慕容兄回个信儿,让他跟你们坊主打个招呼,爷就将你带回府。咱们日久天长,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你说是吧?” 红袖暗喜,她觉着自己果真是没看错人,虽说这一次两次的都没得逞,可这位爷分明不是个嘴没把门儿的浪荡二世祖,定是攒着个大惊喜给自己呢。 也不知,这位爷家中正房是否是位好相与的。 不过,谁家里还不是相公说了算呢,只要让他满意了,自己何愁得不到一个妾室之位。 “好说好说。”红袖被他哄得喜上眉梢,顿时笑开了花儿,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地下通道尽头的机关前,将几块区域按下,形成了参差不齐的缺口。 而后,他们面前的石门应声而开。 沈雩还未踏入石门,便嗅到了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而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依次在两侧排列开来的巨型铁笼,里面被关着些统一服制的女子,目测应是与小九一般年岁。 瞧着其间个别眼中残存的赤纹,应是血余人不假。 起初自己只是怀疑,那月国细作或是与本朝内鬼有所牵连,可现下看来,他们应就是一人,且此人或许只是觊觎血丸之力,并不完全为月国所控制。 如若是赫联烛将成熟的血余人安插进来,是不可能有这般浓烈的血气的,这里不出意外,应是一个血余人合成基地。 况且,月国人掌握着血丸,根本毫无必要冒着随时被发现的危险,在束手束脚的晟境内研制。再说了,如若是合成了更高纯度的血余人,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月国都是问题。 显而易见,此人应是与月国达成了某种合作,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血丸,却又不想为月国卖命,因而私底下进行着血余人的合成试验。 可即便合成成功,这样庞大的血余人组织却很难被藏匿。 因而,他们应是打着“高阶粉头”[2]的名号,供菡萏坊常客中官居要职的“贵人”们享用,一来二去,拖他们下水,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甘愿成为什刹地下赌城中的一员,为那位城主所驱使。 还真是,好大一出戏啊! 不过,寻着这层关联,倒是算有了个突破口,毕竟,查这位坊主梅娘的踪迹,还是要比无头苍蝇一般混进什刹地下赌城要容易的多。 这,近二十个巨型铁笼中的女子加起来,少说也得近二百人了。除过本身为奴籍,被卖到菡萏坊的女子,真不知有多少,是强抢民女得来的,或是诱拐走失女子得来的…… 沈雩思及此处,不免想起此前霜降有提到过的那个贩卖人口的组织,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推测缓缓浮现在了他脑海—— 难不成,那个内鬼从月国那里得到血丸的条件就是,从晟境内搜罗适龄女子作为血奴,送与赫联烛? 这不就是,帮着侵犯自己母国的外邦人坑害本国女子吗? 一时之间,沈雩只觉着自己 头皮发麻,愣是让红袖唤了好几声才有了反应。他如梦初醒地道: “你,你方才说什么?” 陷入爱河的红袖根本就没在意他这反常的失神儿,只当他是挑花眼了,继而耐心地重复说:“爷,妾身是问您,是否挑上合眼缘的了?” ----------------------- 作者有话说:ps—— 现在越来越明白,写到最后,故事中的人物都有了灵魂,他们仿佛跳脱出来,在与现实中的你我对话! 反正我自己写这章,真的就好气啊,看反派他们欺负小姑娘,我就不爽!!! 这也算是高潮前夕了吧,沈帅和小九都发现反派这秘密基地了。不过,他们一时半会儿确实也做不了什么,唉!但是,家人们别心急,男女主不是菜鸡,只是各位想想,男女主再怎么牛掰,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把终极大boss干翻了,对吧?就像《复仇者联盟》中,钢铁侠也是成长了许多,联合无数正义之师的力量,才足以与灭霸抗衡。 我们所崇尚的英雄,不是因为他们本就够强,而是因为他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成了英雄! 严谨一点,这里引用了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还有就是,各位期待后续啦~ 注: [1]货品:指东西的品质。不是“货品‘本身现代词语的意思。 [2]粉头:流行于元明。指妓女。原指油头粉面的女人。《青衫泪》一折:“经板似粉头排日唤,落似官身吊名差。” 第44章 博弈 沈雩怒火中烧,甚至有想过先捅死红袖这个走狗再说,可仔细想想,菡萏坊中的女子又有几个是能称心如意的呢? 她明知道菡萏坊的规矩,却仍愿为自己破例,提前带自己来此,不过也就是以为,自己能和慕容匪称兄道弟,多少也应是朝中大官。 何况,在她看来,只要攀住自己这根橄榄枝,应是可得到一丝庇护,好从菡萏坊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脱身。 再说了,即便她深得梅娘的信任,可梅娘上面还有那位城主,她横竖不过也是一个任人拿捏的小喽啰,杀了她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趁此机会,将她所知道的,尽数套出来才好。 “照你怎么说,我要谁都可以喽?”沈雩伸手抚上笼边带锁的铁链,歪着头看她。 “话虽如此,可也要看爷您,是否擅长控蛊,如若是挑上成数高的,那便是连摄魂散,都未必起效了。” 红袖一门心思全扑在沈雩身上,精心设计着自己的一颦一笑。 只可惜,她被刷得油光黑亮的密睫很是厚重,着实是扇也扇不起来,这下只得半耷拉下眼皮,拧巴着身子,矫揉造作道: “爷,妾身这也是为您着想。” 听她这么说,沈雩不禁忆起了不久前回归大典之时,那椰皮芋泥糕被下料的事儿。 如若说摄魂散对于成数高的血余人无效,当初慕容匪根本无须几经周转地借亓灵之手,给小九下药。 误伤了湘凝郡主不说,还得罪了渔阳王,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如此说来,对于未共鸣的血余人来说,若不受些刺激,体内的血丸之力极有可能陷入休眠状态,那不就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吗? 即便是像小九这样,纯度高达九成的优零血者,却也受此局限。原来,这共鸣对于血余人的能力提升,竟是这般至关重要。 不过看样子,眼下这些血余人应是尽数共鸣了,毕竟,那背后之人如此煞费苦心,必不会让事态脱离自己的掌控。 可,连赫联烛连同月国一众巫医都未琢磨出的完全共鸣的法子,那位城主再怎么手眼通天,怕也是在短时间内束手无策。 倒是这噬夜蛊,应是并不难寻,只要统一被动共鸣了这些血余人,任凭她们在天涯海角,皆可追踪得到。 “哦?爷可最喜欢挑战了。”沈雩思虑之时,一边眼神在这些铁笼中的血余人身上逡巡,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信手拈来”四个大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最高几成?” “七成。”红袖几乎是脱口而出,继而双手攫住他腕上的皮质收口部分,小幅度的摇了摇,嗲声嗲气道: “爷,您又不是不知,这血丸合成的难度。再说了,现下上头风声儿紧,这七成的并无现货,您要不,再转转看呢?” “行吧,爷本也就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不叫美人为难了。”沈雩顺势向着通道深处走去。 其实,这也正合他意。 横竖他不过就是想打听打听,这背后之人的血丸融合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既然目的达成,自然要见好就收。 可不得不说,这幕后之人确实是个狠角,就连赫联烛,这血丸的创始者,除过机缘巧合合成出的小九这样的优零血者,也就顶多能合成到六成。 而这什刹地下赌城,崛起不过四年,就能这般呼风唤雨了,连陛下都动不得他? 其实不用小九说,他也明白,陛下暗地里这样处理自己,那就是摆明了让自己去解决这个国之蛀虫、心腹大患。 成功了,好处也落不到自己这个“活死人”身上,不过也就是哑巴吃黄连,左右皆是陛下治国有方。 失败了,正好也就身死道陨,无人问津。 他晟德帝就是算准了,自己会像父亲一样,不会拿沈家全军的命,拿普天下黎民百姓的命去赌! 可没想到的是,晟德帝居然真敢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入局,拿她的命去赌! 沈雩细细打量着四周,自己虽是记住了方才她开石门时,操纵机关的规律,以便下次混入的时候畅通无阻,可这,还是不够。 多年的行军经验让他早已习惯,每每行动前,皆要准备至少一套备选方案,以供不时之需。因而,他还须得摸清这里的地形。 这么多活人以及巨型铁笼聚集在此处,仅凭这一个出入口,将这巨型铁笼运进来都困难。 第52章 不过也是,此前红袖一直游荡在自己身侧喋喋不休的,自己确实忽略了不少细节。 这下可算逮着一时的寂静,沈雩垂着首屏息凝听,只觉有什么似有若无的水滴声在嘀嗒作响,这个声源方向,貌似是—— 天花板! 这个顶上是空的! 他方才太过入神,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通道尽头,猛然抬首之时,撞进了一双沉如死水的黑瞳之中。 这女子是—— 此前破庙前,那个被追杀的女子。 不同于其他在铁笼中尚可自由活动的女子,她被人束缚在一个十字木架上,左右手分别被架在两侧,就连脚下也被捆绑起来。 可沈雩不解的是,无论是在破庙前,还是现在,这女子都表现得也太过镇定了。 “爷,爷,您走太快了,也不知道等等妾身。”红袖气喘吁吁地踏着小碎步跟上来,她在他跟前儿停下时,腮边还染着霞晕。 方才那女子在看见沈雩的一瞬,瞳孔极具收缩,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底盛满了震惊,可在红袖的声音出现后,又骤然恢复了平静。 “这不在等嘛。”沈雩晃了晃神儿,三心二意地奉承着姗姗来迟的红袖,一时之间几乎要以为,方才是自己看花了眼。 “哼,那还不是前面没路了。”红袖不依不饶,面红耳赤地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对对对,是爷的错,红袖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沈雩好言好语地说着,眼神却未离开面前那铁笼片刻。 对了,小九不管不顾地闯进着菡萏坊,不就是为了救这姑娘吗? 她就这般笃定,这姑娘是友非敌? 可这姑娘方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连被抓到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都不曾畏惧,又怎会对自己露出那样的眼神? 不是惧怕,那就应是——震惊! 难道说—— 这姑娘先前就认识自己? 当初陛下给自己办的国葬祭典那般气势恢宏,又经得小九那般一闹,现下整个晟都,应是基本都知道自己是真的牺牲了。 而如若这姑娘本就认得自己,自己如今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能不震惊才怪。 可自己对她着实没什么印象啊。 此时此刻,十里开外的什刹地下赌城内,那狐面女子被一木质镇尺砸中面颊,连同她的狐狸面具都有所歪斜。 她扶正自己的面具,连滚带爬地匍匐在主位之人的脚下,揪住他的衣角道: “月国那赫联烛一直催主上您上缴血奴,属下也是忧心则乱,着实不知她是……” 那狐面女子还未说完,这坐于主位的人直接抄起手边的茶盏,啪得一下甩在了地上,继而肃声道:“跪下!” 那狐面女子只得硬生生地跪在了一地碎瓷之上,膝头洇出的鲜血浸红了四周的瓷屑,她皆一声不吭地受住了。 一道低浑的男音不急不缓地响起,听起来已是不怒自威: “梅娘,你跟我多久了?” 那狐面女子艰难道:“回主上的话,六年有余。” 那主位之人转着自己中指上的骨扳指,幽幽地说: “我以为,这些年来,你的性子应是被磨得稳下来了。” “是属下无能,属下认罚。”那狐面女子只觉自己体内在一点一点开始发热,她狐狸一般的眸子自眼尾开始溢出赤纹。 “嗯?怎么罚?”那主位之人语调极缓,让人听不出怒意,但不禁寒毛直立。 “属下……属下不知。”那狐面女子白仁上的赤纹逐渐密集,一连体内的五脏六腑,也慢慢炙热了起来。 “这副表情什么意思?”那主位之人俯下身来,挑起她的下巴问,“你是觉着,自己是较为稀有的七成血余人,命就很值钱了,是吗?” 那狐面女子颤颤巍巍地开口:“属……属下不敢。” “不敢?”那主位之人面无表情地将她的脑袋甩到一边,自己向后靠上了金丝刺绣的紫罗兰软垫,冷嗤道,“我看你倒是敢的很。” 那狐面女子忍受着体内脏器偾张、血液倒流的噬骨焚心之痛,含泪道: “这天下、这皇位,本就应是能者居之,本就应是您的!主上已然卧薪尝胆近十载,何必怕息壤那个老东西?” “这些年来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自作主张!”那主位之人雷霆震怒,破口道: “息壤是谁?那是两朝元老!他虽从不拉帮结派,可他一人,代表的就是民心所向!即便是天子,都要敬他三分。而你居然,抓了他的独女,还真是生怕旁人不知,我们在密谋什么!” 那狐面女子跪了太久,双膝被碎瓷扎破的伤处已是溃烂,现下是流起了脓。她咽下内外交织的痛楚,诚挚地说: “求您再给属下一次机会!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让她进行血丸融合。若成,自是会成为您牵制这位重臣的一大助力;若不成,属下也一定会处理干净。属下近来派人抓这些女子,给那些死士配的皆是连环弩。影都卫除过暗器,最擅使的便是连环弩,因而即便息大人发现了她女儿的尸体,也只会以为是影都卫所为。如此一来,一石二鸟,自可顺理成章地使得这位息大人与那狗皇帝离心。” 那主位之人仰头阖目,静静地吐出一口气道:“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 ----------------------- 作者有话说:ps—— 或许大家看得云里雾里滴,那让我来解释一下。这个血丸之力设定捏,就是相当于各位游戏中那个大招,大家知道的,大招这玩意儿放出来也有局限,也不是时时刻刻想放就放的,那么这个共鸣就出来了。共鸣能干什么呢?目前写到的,那就是控制血余人,解锁她们能力的同时提升自己的能力。目前菡萏坊里面的这些,那就是属于权贵圈中的游戏,等于让这些没什么话语权的底层女子又当保镖又当保姆又当玩具的![裂开][裂开][裂开] 真是,丧心病狂! 第45章 齐聚 “属下谢主上宽宏,定不负您所望!”那狐面女子体内的灼热之感全然退去,原本伤得面目全非的双膝也几近愈合,她利索地起身,快步来到地面,向着菡萏坊打马而去了。 这边,红袖假意脚下一绊,软着身子倒在沈雩怀里,帕子不经意地扫过他的下颌,眼神流连在他唇上:“爷,可有中意的了?” 沈雩半推半就地扶着她,用下颌点了点下面前的笼子问:“这里面,怎么就她一个?” “哦,她啊。”红袖仰头瞧他,旁若无人地攀上他的肩颈,笑盈盈地说,“怎么,爷对她感兴趣?” “若我说是呢?”沈雩直直地扫视下来,他眸色淡然,让人瞧不出情绪。 红袖一听,支棱起身子,为难地说: “爷,您这口味还真别致。她是新来的血奴,还不知可否熬得过血丸融合,您现下就要了去,妾身这也不好跟坊主那边儿交代啊。” “这哪儿的话?”沈雩刮了下她的鼻梁,亲和地道: “谁人不知,红袖姑娘你,可是梅娘坊主的心腹,能不能成,不也就是姑娘你一句话的事儿么。” 沈雩只觉自己在这菡萏坊虚耗过久了,虽是未寻得小九,可至少误打误撞碰见这姑娘了,不如先将她救出去。 至于旁的,也只得拖延至霜霜将后援带来,才可再行商榷。 毕竟小九仍是音信全无,自己又势单力薄的,现下断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将整个菡萏坊都端了。 沈雩深觉不可再耽搁了,因而为了让红袖不再左右为难,索性再添了一把火: “害,我也就是看着,这小姑娘的模样挺合慕容兄口味的。不如红袖姑娘你就通融通融,让爷借花献佛,说不准慕容兄一高兴,美言了几句,爷也就能早日接你回府了。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爷就是平日里再为恣睢,也要有所顾及,你说是吧?” 其实红袖心里明得跟镜儿似的,此前他对于自己一系列的亲密举动,皆是面子上应承,实则有意无意地避着一些肢体上的接触。 而这猝不及防的对视,让红袖心窝那匹萌动的野马彻底挣断了缰绳的桎梏,继而撒了欢儿地遍野奔腾。 红袖这般,能在晟都首屈一指的菡萏坊中混得如此风生水起的红人,本就长袖善舞、阅人无数。 她自然也知晓,像沈雩这样的贵人,对待她们这种烟花巷柳的女子,基本上也就是为达目的而逢场作戏。 至于他有着什么目的,她也不愿去细想。 只是她知道,自己已然受够了这菡萏坊中,日日虚与委蛇、朝不保夕的日子,既是寻不到一可托付真心之人相守白头,那么她也想走心一次。 估摸着日后,应是不大会遇见这般令她一见倾心的郎君了。 “行吧,今儿个我做主,替爷担着了。”红袖叮铃桄榔地从腰间抽出一串钥匙,寻见对应的序号,开了锁,而后递上了一把匕首,“还望爷日后,能记得红袖的好。” 第53章 “那是自然。”沈雩接过匕首进了铁笼,砍断了那姑娘手脚上束缚的麻绳,拉起她就要离开。 可没走两步,那姑娘脚下便打了个踉跄,险些栽倒。 沈雩无法,只得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拦腰抱起,向着石门外走去。 就在此时,石门外的地下通道中,一群低阶粉头服饰的美姬密密麻麻地迎了上来,那架势,看起来像是来者不善。 沈雩抱着那姑娘的手紧了紧,头也不回地道:“这是何意?” 红袖跟在他身后还不明情况,听到他这么说,这才绕到他身前,对着石门外乌泱泱的美姬们,摆出了“姑姑”的架子,骂骂咧咧地说: “谁让你们来这里的?不知道挡着贵人的路了吗?赶紧的,都散了!” “哦?是吗?来让我瞧瞧,是哪位贵客,值得我们红袖这般上心?”一道明快凌厉的女声响起,扬调的尾音间极具魅惑。 那些美姬们纷纷向两侧退开,在中间空出了一条道儿来。 一个黛眉狐目的女子,在这群美姬的簇拥,聘婷而来,在她额间,还印着一朵小巧玲珑的菡萏花钿。 这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大抵已然是上了些年岁, 可估计是时有保养,那面容瞧上去倒仍是姣好。 沈雩只觉面生,可方才那声音,他却是熟悉的紧,不过在此危急关头,他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 红袖见着来人,方才的嚣张气焰一扫而空,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坊主”。 沈雩倒吸了一口冷气,到底还是,把她们梅娘坊主给招来了。 这菡萏坊内机关重重,如若只他一人,说不定还脱得了身。可现如今,须得带上这姑娘,她还受了伤,行动不便,自己若想带她一起全身而退,那只会难上加难。 梅娘见着红袖有意护着身后的男子,只觉有趣,她看上去也并不急着抓人,只是笑了笑说: “怎么,不介绍一下?” “这位公子是应慕容大人相邀而来,说是帮慕容大人看货,属下——属下就带他下来了。”红袖面上看着不卑不亢,实则已然不敢正视对方了。 “这样啊,我怎不知……这菡萏坊,何时轮到你红袖做主了,嗯?”梅娘双眉一弯,狐目中的狡黠依稀可见。 红袖抿唇不语,却毫无要避开的趋势,只是定定地立在原处。 沈雩多听了几句,可算是琢磨出来,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了。 这不就是,此前自己在骊华园见着的那个,慕容匪带来的,与文绍交涉的那个狐面女子吗? 她竟就是梅娘,是这菡萏坊坊主! 如此说来,那这菡萏坊早就与那什刹地下赌城同气连枝、沆瀣一气了。 “不说话?”梅娘狐目一眯,于翻掌之间,指间赫然夹着几片薄刃,正对着红袖的面中就掷了出去。 红袖没料到她竟会这么快对自己下杀手,因而躲闪不及,眼瞅着就要见血。 就在此时,身后的沈雩一脚踹在她膝弯儿,让她被迫矮身下去,单膝跪在了地上。紧接着,沈雩抱着手中的姑娘旋身避于一侧,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梅娘见一击未中,倒也不打算再出一招,而是随着常人心脏跳动的节奏,颇具闲情逸致地鼓起掌来: “这身手,啧啧啧,沈帅既大驾我菡萏坊,怎么也不知会梅娘一声?” 在场众人,除过方才沈雩救出的那女子以及梅娘,皆是一脸的不可思议,继而互相间窃窃私语起来。 毕竟,眼前此人,正是国葬大典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火化的——靖国公沈雩。 仅仅时隔数月,这位大人物借尸还魂,好端端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任谁都不可能泰然处之。 红袖这会儿已从方才生死一线中回了魂儿,继而转身过来直瞪瞪地看着他,那模样,都快将眼珠子掉出来了。 沈雩一言不发,借着蹲身之际,从靴中顺出了短剑,加上方才红袖递给他的匕首,一手一个藏在身后。 “竟不知,沈帅竟是慕容大人故友,不如梅娘这就将他叫来,一起叙叙旧,可好?”梅娘笑靥如花,那双一闪一闪的狐狸眸子中盛满了胜券在握,以及星星点点的雀跃。 “怎敢劳烦坊主,就不必了吧。”沈雩冷言相对,连一个眼神儿都没施舍她。 “沈帅啊,我知您此前坐镇宁北之时大杀四方,可如今您一人,拖着这残躯,又做得了什么呢?”梅娘无视他冷若冰霜的态度,一步一步靠近他,直至在他面前停下。 她用食指指节勾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瞅着他道: “与我们合作吧。若您真是看上了这息壤之女,待我等攻入晟宫之中,她一个弱女子,也不过就是您囊中之物了。” 沈雩依旧一言不发,只是被梅娘强迫着与之对视,常年无波无澜的琥珀瞳中闪过了一丝厌恶。 这梅娘毕竟上了些年岁,她背后之人又多半与月国有系,能认出自己并不奇怪。 只是听她的意思,这姑娘应是息大人之女息禾无疑。 可她看上去,也就是和小九差不多的年岁,又为何能认出自己?朝局瞬息万千,息大人又对自己持什么态度呢? 小九这么拼命要救她,这是早就认出她是谁了吧。 双方正暗暗僵持着,一飞来之石正中梅娘的手背,骤然打破了这平衡。 梅娘吃痛收手,狠戾地向着石门外望去。 “谁准你碰他了?”一道掷地有声的女音响起,亓辛一把扯掉自己面部的流苏装饰,露出了她那张曾于回归大典惊艳四座的面容。 只是她生得稚嫩,平日里瞧着嫌小,而今换上了这么一身风尘中人的丁香罗裙,倒有了几分桃子熟透了的味道。 沈雩从未见过她这般打扮,一时有些看呆。 梅娘看清是她后,怔愣了一瞬后,加深了眼尾那意味深长的笑意:“今儿个我菡萏坊可真是,好生热闹啊!” 而后,她向前上了两步,在亓辛面前福了一福:“民女梅娘,见过嘉陵长公主殿下。” 亓辛径直从她身旁走过,来到息禾跟前,瞧着她踝部被弩箭贯穿的伤口,心疼地碰都不敢碰,她眼底的赤纹再次疯长开来。 息禾连忙抱住她,将她的注意力从自己踝部转移开,连哄带劝地道:“辛辛乖,你来的很及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沈雩本以为她这么气势汹汹地过来是冲着自己的,心里本还有几分欣喜,可没成想,她看都没看自己受没受伤,就冲着旁人去了。 看这样子,这息壤之女,应是早先于自己,就与小九相熟了。 ----------------------- 作者有话说:ps—— 共鸣后可以自愈,共鸣前不行~ 第46章 混战 梅娘丝毫不在意亓辛对自己的无视,转而闷头沉思: 自己这已被动共鸣的七成血丸之力,加上这些血余人,活捉了重伤初愈的沈雩,应是绰绰有余。 可没成想,半路却杀出了个亓辛。 好在看她这样子,应确是没什么内力,只能远攻,无法近搏。 不过她在还未共鸣,血丸之力还未觉醒的境况下,就有了如此准头,若真让她为旁人所用,那还得了? 梅娘方才行礼时的谄笑一扫而空,整个人带着寒煞逼近,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残影。 电光火石之间,梅娘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短刀,锋芒毕露,正冲着息禾而来。 沈雩虽是此前于骊华园见过一瞬梅娘的身法,可那时的梅娘恐是本也不欲对文绍这样一个文官出手,因而并未展现出自己真正实力。 可现如今的梅娘,出手狠戾,且神出鬼没,因而沈雩根本无法预料,她何时会出手,或是下一招要出什么。 他还未真是曾见识过这样的打法。 故而,即便是自己已然未雨绸缪地备好了足以抵挡的利器,可对于梅娘的突袭,他依然是防不胜防,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 亓辛感知得到后背这破空而来的刀芒,本是来得及躲的。 可,她如若是躲了,这刀就得落在息禾身上。 既是已然将息禾牵扯进来了,那她就绝不能让息禾再受到伤害。 亓辛唰地翻过身来,用身子护着息禾,迎面徒手接住了那刀刃,死死地攥住。 梅娘讶异地挑了下眉,忽觉心脏油生出一种压抑之感,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它控制着它的跳动,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虽说并不严重,可这到底有所削弱她的攻势。梅娘抽不出那短刀,只得将自己的左手搭在自己右腕上,合力将那短刀向下压。 血柱自掌心顺着小臂流下,亓辛好似已然感觉不到疼痛了,只 是孤注一掷地要阻止她。 沈雩瞧见这一幕,即刻收紧了手柄,一剑劈了下来。 梅娘见着他来势汹汹的攻势,只得先停下了手中动作,展直了双臂,飞身向后退去。 第54章 待她稳住了身形,沈雩已然闪身来到了亓辛身前。那边,梅娘不知嘴里催动了什么,身后的低阶粉头个个面露凶光,一窝蜂地冲过来。 红袖见着这边沈雩招架地吃力,继而从地上起来,闯进包围圈。 她的身法一如梅娘那般灵活,赤手空拳地抵挡着这些低阶粉头们的攻击。 沈雩着实没料到,红袖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愿意帮自己,随即将方才她递给自己的匕首抛回给她:“接着!” 红袖一掌击在一低阶粉头的腕上,震落了她手中的长剑,旋身稳稳地握住了那匕首的手柄,紧接着又一波低阶粉头围了上来。 沈雩不知道的是,不仅这几铁笼的女子皆是血余人,一连这波新进来的低阶粉头,甚至是红袖和梅娘也皆是血余人。只是她们共鸣得久了,更能游刃有余地驾驭血丸之力了。 因而比起他,赋有五成血余之力的红袖显然更能招架住她们这些血余人的攻势。 这些个低阶粉头中,有几个本就不怎么服她,因而此种情形下必然也就落井下石,群起而攻之。 其余的低阶粉头中,有几个原本也是她的手下,平日里受得些她的恩惠,便也不忍心下死手,而是在一旁好心劝着: “姑姑,您这又是何必,为了个外人,激怒了坊主……” “姑姑,您平日对菡萏坊的付出,我等皆是看在眼里,您如今就这么跟坊主反目,不值当啊。” “姑姑,收手吧,您现下认个错,说不定坊主念在往昔情分上,还能给您留条活路。” …… 红袖有些动容,索性心一横,一反平日里对梅娘低眉顺眼的模样,朗声道: “诸位即便皆是为噬夜蛊所控,可好在你们的血丸融合纯度较低,控制你们子蛊的母蛊应就在坊主体内。母蛊宿主身死,子蛊自然也失了效用。难道你们就不想拥有真正的自由吗?” 其实这些低阶粉头的血丸融合纯度皆是不足五成,原先靠近亓辛和红袖的时候,各自也皆有心脏被挤压继而呼吸不畅之感,且比之梅娘方才在亓辛那儿感受到的压迫之感更甚。 但迫于噬夜蛊力量的驱动,她们又不得已而为之。 正因如此,红袖原本的部下们听到自己主子都这么说了,也便相继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起来。 “蚍蜉撼树!”梅娘哼着冷气,催动了体内的母蛊。 “尔等莫慌,她受伤了,又强行催动母蛊,已是强弩之末了。”红袖用匕首指着梅娘呼吁着,“我们人多势众,必可拿下她!” 梅娘起初是以为,行动不便的息禾以及失去内力的亓辛应是突破口,可不成想,自己都很难靠近她们,或者说是,很难靠近亓辛,尤其还是在沈雩的干扰下。 真是没想到啊,主上当初在国葬大典,那般千方百计地试探沈雩亡讯的真实性,却还是被蒙了过去。 那还不如,先除掉沈雩这个意外出现的因素,说不定没人护着亓辛了,自己也就能将她和息禾一起带回去。 届时,可就是大功一件了。 再不济,为主上除掉沈雩这个心腹大患,至少也能交得了差…… 梅娘继续催动着母蛊,让那些本就看不惯红袖的低阶粉头,绊住红袖以及那些被她策反的低阶粉头们。 “红袖啊红袖,我本有意在主上面前提携你,可你如今却恩将仇报。你该不会是以为,主上不在,你体内的噬夜蛊就不能如何了,你就有资格,同我叫板了吧?” 许是梅娘的声音过于平静,以至于那些反水的低阶粉头们以为是她还留有后手,一时之间也安分下来,不敢轻举妄动了。 下一刻,梅娘左手甩出薄刃的同时,整个身子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提起短刀直直地照着沈雩的胸口袭去。 沈雩的注意力一直在亓辛身上,挥舞着短剑帮她挡开薄刃,却不知梅娘这般出神入化声东击西的目标,其实正是自己。 这般追身而来的攻势,想躲肯定是躲不掉的了。 此时地上的亓辛掌心还在滴血,见此情形,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伸长了胳膊想要去抓那剑身。 可她即便是有心,终究是未共鸣,又怎能快过已然共鸣而又受过专业训练的七成血余人杀手呢? 亓辛的惊呼卡在了嗓子眼儿,方才剑刃几尽要架在脖子上都未曾出现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洪水一般倾泻而出,仿佛要将她淹没。 亓辛脑中全然空白,她只知道,她不能让沈雩死,她不允许! 就在她指尖就要碰到剑身的瞬间,那剑身与她指尖隔着仅仅一寸之距擦过,向着目标物挺进。 亓辛目尽眦裂,体内炙热之感已然转化为灼痛,整个人处在崩溃的边缘—— 就在此时,一道红影闪过,红袖背对着梅娘,挡在了沈雩身前。那剑锋自她背部左侧的蝴蝶骨穿过,贯穿了她整个左胸,还保留着惯性向前滑去。 红袖一口鲜血喷了沈雩半张脸,拼尽全力用未受伤的掌心将他推了出去,眸中全然都是他的倒影。 红袖的身体已然是到了极限,她的唇色与流满下颌的鲜血融为一体,她跪倒在地,断断续续地道: “红袖,红袖自知,自知爷从来,从来就不是真心,可,可红袖,对爷,对爷却是一,一见钟情。红袖,红袖一生皆,皆不,皆不由自主,如此,如此,便也,便也是无憾了……” 而后,在周遭的瞠目结舌中,红袖软软地倒在一旁,咽了气。 “看见了吗?这就是与本坊主作对,与菡萏坊作对的下场!” 梅娘千算万算,却是未算到,红袖对沈雩动了真情。 可,这也没什么。 她能培养出一个红袖,也能培养出千千万万的血余人来代替她。 毕竟,现下主上的血余大军中,五成血余人已不在少数,而她这样的七成血余人却仍是稀有。 即便她对此瞒而不报,怕也无人知晓。即便是不幸被主上知晓了,也应不会为一个叛徒而追责自己,说不定,还得感激自己清理门户呢。 剩下这些低阶粉头见此情状后,便也不分你我了,异口同声地拱手: “我等悉听坊主差遣!” “很好!”梅娘气定神闲地扫视过她们,中气十足地说,“生擒息禾者,受下赏;生擒靖国公者,受中赏;生擒嘉陵长公主者,受上赏!上吧!” 下一刻,白尾海雕载着霜降踏碎了天花板,稳稳地停于一铁笼之上。 霜降将亓辛之前用的弯弓和箭囊一齐抛给了她道:“殿下,接着!” 亓辛展开双臂,与自己万分熟悉的武器们抱了个满怀。 白尾海雕作为颇具灵性的生灵,极通人性,自从被沈雩在宁北所救后,就当沈雩是自己的主人了。而后它又被沈雩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不知并肩作战过多少次,自是心有灵犀。 一开始自沈雩孤身一人进入菡萏坊之时,白尾海雕就放心不下自己主人,即刻便飞回了靖国公府寻霜降。 霜降熟悉通灵已有一段时日了,听见它的哀嚎后,即刻感到大事不妙。可事出紧急,破烽弓还留在宁北大营,她也就只得先带上了这个“缩小版的破烽弓”了。 原本,她和白尾海雕在菡萏坊后的这片荒地,于低空徘徊了许久,却迟迟寻不着突破口。 主要是,这地下通道中,已共鸣的血余人太多,气息过于繁杂,干扰了白尾海雕的判断。 好在沈雩借梅娘杀鸡儆猴的间隙,吹了吹消音骨哨,这才让白尾 海雕精准地赶到支援。 可忽的,白尾海雕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骤然变得狂躁不安起来,在这并不宽敞的地下通道内横冲直撞,将霜降摔下来后,自己的毛发间也被蹭出了血来。 “茸茸——”沈雩眉目紧锁,连忙借力跃上雕背,安抚地唤着它。 ----------------------- 作者有话说:ps—— 这段我自己是写哭了。 自古以来,不知多少清白女子冤死在这时代洪流中,红袖,也不过只是一个缩影。 我让她说出了自己心底的一些呐喊,可更多的,都不止是不得善终了,她们压根儿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说,红袖是悲剧的,可她亦是幸运的。 她面对沈雩,有着张扬肆意的情感表达,而这甚至是连身为女主的亓辛都无法做到的。不是说,我不想让亓辛做到,而是在那个时代,亓辛的身份、她的经历让她没有办法有话直说。反倒是红袖这样,仿佛世俗上位卑身贱的女子,反而更不受世俗纲常的限制。这样的反抗,也就更加大胆以至振聋发聩。 同样的,她面对自己老板梅娘,可能也就映射了一些当代打工人现状,或许,可能与在座的你我有所共鸣呢! (当然,以上只是我个人一些塑造角色的一些感触吧,大家还有什么其它想法,欢迎来评啊!) 第55章 第47章 峰回 霜降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大声疾呼道:“七爷,不必担心,别让茸茸靠近那个坊主就行,离开就没事了!” 沈雩闻言安下心来,果断地从雕背上跳回笼顶,依次跃下几个稍矮的台面,稳稳地落回地面。他抓着霜降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低声在她耳边道: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折在这儿,快,先带小九走。” 霜降面露难色,还没等她反驳,亓辛便沉沉地说道:“不行,我不能走!带她先走霜姐姐,辛苦你了!” “辛辛,你——”息禾摇了摇头,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下连路都走不了,留着也是拖累。 “怎么,依依惜别够了吗?”梅娘歪着嘴狞笑起来,狐目中尽是狠戾,“这么舍不得,那不如,一个也别走了!” “走!”沈雩没再犹豫,将霜降一把推上了雕背。 白尾海雕振着巨翅,扇飞了好几个欲上前阻止的低阶粉头。 霜降也未再说什么,而后借着俯冲之机,将息禾一把拽上了雕背,继而盘旋而上,扬长而去了。 “一群废物!”梅娘眸中猩红,怒吼着向着亓辛和沈雩冲过来。 二人相继分别向着两侧旋身避开,于错身之际,沈雩在梅娘的肩头划出了一道狭长的口子,并从她腰间顺走了一本册子,借着背身的机会,塞进了自己的前襟。 三人站定,梅娘偏头看了一眼肩上的伤,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笑着将自己肩头的涌出的鲜血抹在短刀上,直直地冲着沈雩去了。 “师父,不要碰到她的血!”亓辛见状,几乎是吼了出来。 亓辛此前虽是猜到梅娘极有可能就是已共鸣且纯度还不低的血余人,可却不曾见她受伤。 直至方才,她注意到,梅娘的血顺着指间滴到了方才已然死绝的红袖的手背,虽是只有一滴,可那处皮肉就好似被烫伤一般地翻了起来。 亓辛内心惊骇,可还没来及想其中缘由,就看见梅娘再度对师父出手了。奇怪的是,看上去梅娘对师父的杀心,好似比对自己更盛。 硬碰硬定是不行了,得赶紧撤才是。 亓辛趁乱通过不起眼处的几块乱石攀到高处一笼顶,一箭一人地干掉了尾随而上的低阶粉头们。 经过此前沈雩的魔鬼式训练,亓辛的箭法本就精准,加之此次的箭应是加急赶制出来的类似于破烽箭头的那种,因而自然是见血封喉。 很快,经过一轮翻的前仆后继之后,也就没有低阶粉头敢贸然要上来了。 毕竟,她们坊主下令要活捉,而亓辛对她们却是毫无情面可讲,下的也都是死手。 虽说她们坊主自己和那位传闻中的靖国公过招之时,也是招招致命,不留喘息之机的,但是她们自己知道,坊主有能力把控住不伤及他性命,可她们不行。 亓辛趁着她们这进退维谷的契机,将箭尖瞄准了梅娘的喉咙—— 尽管亓辛虽是有此前和郑八应战时射动态目标的经验,可梅娘铆足了劲儿想要贴身过来,和沈雩缠打得不可开交。 再说了,她只觉自己的视线已然被血色充斥了,心底嗜血的杀心翻江倒海,即要将自己最后的神智吞没了。 故而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她也只得搏上一搏了。 可真正当手中之箭离弦之时,亓辛依然是心惊肉跳的。 直至那箭尖擦着沈雩的耳尖而过之际,亓辛忍着头脑几欲炸裂的剧痛喊道:“师父,快走!” 梅娘不料,在她和沈雩如此近身位相搏的境况下,亓辛即便自身已然心智不稳,却还有胆量射出那箭。 梅娘别无他法,也只得矮身躲过。 可就是在此刹那,沈雩已垫步跃到了亓辛跟前儿,而后揽过她的后腰,带着她从方才白尾海雕破出的缺口跃上了地面。 梅娘再度起身之时,那俩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哗的一下将短刀甩进了不远处一个低阶粉头的胸口,咬着后槽牙说: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到了地面之后,沈雩就攥着亓辛狂奔。 亓辛方才射出那箭后,以意志维持住的最后的一丝清明也消失殆尽了,她的白仁中已然爬满赤纹,一连语调也变得冷厉起来:“跑什么?” 沈雩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只当她是被惊吓过度,因而头也不回地领着向着息府行进。 “额,真是找死!”亓辛使劲想要甩开他的手,可他攥得太紧,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沈雩被她这般骤然陌生湿冷的言语激得一哆嗦,这才发觉出什么不对,即刻回过头来,对上了她布满赤纹的圆眸:“小九,你——” 沈雩眼见着距息府几步之遥了,也顾不上说什么了,直接一手刀劈在了她的后颈,背着她从息府的后墙跃下。 沈雩自身本就是风寒未愈,加之经历了方才那一番殊死相搏,已然是有些体力不支,他翻过息府后墙便一头栽倒在了一片荒草之中。 落地前,他还在空中调整了下姿势,护着亓辛的头部,让她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自己身上。 不远处在廊间巡逻的小厮察觉到墙边的动静,正打算围过去查看。 就在此时,息禾独自靠在红木廊柱上徐徐地开口:“这么晚了,都聚在这儿做什么?” 这群小厮见着息禾,就像久旱逢甘霖一般有了主心骨,顿时七嘴八舌地慨叹了起来。 “小,小姐?” “您回来了?” “您失踪这些天,老爷都担心死了,小的,小的这就去通报!” …… “站住!”息禾低声喝止了那个自告奋勇的小厮,“爹这么多天必定是寝不安眠,现下好不容易睡了,就让他老人家先歇歇吧。” “是,小姐。”那小厮弯着身子,恭敬地回应着,“不过方才后墙那边有些异动,小的们本是要去查看的,真不料惊动了小姐……” “这可是息府,谁敢明目张胆地来这儿撒野?”息禾摆出自己千金小姐的架势来,凛声吩咐道,“你们太多心了,都,散了吧。” 众小厮虽仍是忧心忡忡,可奈何自家小姐都发话了,也只得先行散去。 为首的老管家还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道:“小姐如若再发现什么异样,可千万别逞强,记得喊人嗷。” “知道了知道了!您怎么还是这么啰嗦……”息禾表面笑骂着,实则心里却是明白得很,老管家他这是在担心,自己再去冒险。 她虽是自小受尽父亲的庇佑,可她就是颇为早熟,比同龄的孩童们更早通晓人事。因而,儿时皆是她带着亓辛玩儿。 说她是真心的,倒也没错,这么多年来,正是有她的引领,才让亓辛在一些认知观念上少走了弯路。 可她自己心里知道,起初,自己是有意识接近这位嘉陵长公主殿下的—— 自己的父亲虽是两朝元老,根基深厚,可同样的,因父亲从不与任何势力拉帮结派,又时常于朝堂之上直谏,久而久之,父亲与当今圣上、与朝中各方势力间的关系都很微妙。 这样一来,即便是微乎其微的风吹草动,都极有可能轻而易举地置父亲于两难之地。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自入朝为 官以来,最大的愿望,那便是海宴河清,即便是为此付出生命也是在所不惜的。因而他向来愿意去说,敢于去说。 在这鱼龙混杂的朝中,也就是那位大理寺卿兰兮坞兰大人,总于关键时刻护着父亲。只是,她不知,这位兰大人此般是出于什么目的,因而更不知,他这般相护,能撑得到几时。 家中并无弟兄,如若哪日有人向父亲发难,她也须得做好万全之策才行。 能压倒权势的,那须得是更高的权势…… 后宫诸妃皆是来头不小,可元皇后能坐稳这皇后之位,必不可能是因着什么区区的结发之谊。不然,即便亓辛是嫡长公主,那也不可能这般受她那位自以为是的父皇这般“重视”。 能对当今圣上来说,是有用之人,那么自然是颇又几分能耐的。自己如若有这样一位至交,倘若他日息府真遭了什么劫难,那这位嘉陵殿下应也是能说上两句话的。 自从霜降体内的噬夜子蛊失去母蛊后,她体内的血丸之力便有所衰减,导致其能力确有低于同等纯度的血余人。 她自己虽是有所察觉,可也不清楚,是不是有一天这血丸之力就会消失殆尽。 可就目前而言,至少这五感还是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加之她本就对沈雩无比的熟悉,因而先息禾一步,于这深沉的暗夜之中,瞧清了墙边之人。 霜降心急如焚,可也不好在这陌生之地轻举妄动,就只得在视角盲区,用口型给息禾传递着信息。 其实她也不知道,息禾这个千金大小姐能不能精准地明白她的意思,可这也并未让她担忧过久,事实证明,亓辛身边的人,还真是都跟她挺像的。 第56章 一个个的真不像在这繁华的晟都养尊处优的贵女,反倒都像是自小训练有素一般,还真是,挺耐人寻味的。 待众人都离开后,霜降即刻蹿了出去,连忙将人扶了起来:“七爷,您还好吗?” 沈雩方才带病激战,又经得这么一摔,眼见的唇色已然有些发白。 息禾瞧着他这一副病美人的模样,善解人意地道:“国公爷方才死里逃生,想必,也是需要修养,不如您就先在府上歇下,把殿下交与我照料吧。” 沈雩眼下也无暇深究息禾为何认得自己,只是这次亓辛血丸的发作已然非比寻常,他纵使强行敲晕了她,但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恢复清醒。 或许他们在破庙的时候,那血丸就有发作的苗头了,都怪他自己后知后觉,这么久才意识到。 沈雩死死地扣着亓辛的肩侧往自己怀里带,既不说话,也毫无撒手的趋势。 第48章 真情 霜降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图,打起圆场道: “息小姐好意,七爷自是知晓的。只是殿下她,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七爷是担心,殿下如今这状态,即便是醒来,也恐会误伤了您。七爷知晓您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这么做也是为您的安危考虑,还望息小姐见谅。” 息禾的眼神一直流连在亓辛的侧脸,新月形的眸子中晦暗不明:“殿下她,到底是怎么了?” 瞧着他们这遮遮掩掩的样子,息禾就知道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但也不好逼问,也只得耐下性子一点一点往出磨。 霜降不好直说,索性礼貌性地笑了笑:“不知,贵府是否有空余的厢房?” “顺着这个廊道走到尽头,中途莫要理会那些岔道,那排厢房皆是空了许久,随意挑一个就是了。”息禾自知现下自己就是个累赘,纠结这些是非也毫无意义,还不如先养好了伤再说。 “沈某谢过息姑娘。”沈雩将亓辛整个抱起来,经过息禾身旁之时,低声道,“息大人那边……” “国公爷宽心,今夜之事,父亲不会知道的。”息禾看向沈雩的眼神很沉,说不上冷漠,也谈不上亲和,就像是在抽丝剥茧地寻觅着什么。 “有劳。”以前是亓湉,现在又来个息禾,甚至是不知潜在的竞争对象还有多少。沈雩实在是觉着,自己在亓辛心中的地位都能从晟都排到滇汐国去。 其实想到这儿,沈雩内心恍了一瞬,自己对小九的情感竟在不知不觉间深到这种地步了? 他承认,自己早先于农户小院之时,就对她感了兴趣,只不过那时,自己更多的是想凭借着两人间的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没成想,自己演着演着就入了戏,活生地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至少如今,他再也无法将自己糊弄过去了,或许,自己自始至终就没将她当成那个高高在上公主,没觉着她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于他而言,她只是小九罢了。 沈雩和声敛气地嘱咐说:“霜霜,留在这里,照顾好息姑娘。” 霜降心领神会:“是,七爷。” 霜降将息禾送回了屋内,帮她取出了踝部的暗器,叮嘱道:“息小姐,您这是贯穿伤,民女只是给您上了些随身携带的药物,您还是等明儿早,请郎中看看为妙。” 息禾好似不以为意一般,悠哉悠哉地靠在矮几上调着香料,笑了笑说:“靖国军中的药自然皆是上品,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霜降不置可否,上下嘴唇无声地碰了碰,而后噤了声。 “想说我认错人了?”息禾点上了熏香,瞧着她宁死不说的模样笑开了花,“得了吧,你们家国公爷保准知道我认出他了。” 霜降跟了沈雩这么多年,通常的,自家主子要干什么,她都能猜个大概。 不过如今,她有些看不清了。 即便七爷是接了圣上的差事与嘉陵长公主合作,可未免,将她看得也太重了吧,甚至是有甚于自身的安危。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坐吧。”息禾对着她那苦大仇深的脸,眨了下她那双透亮的新月眼,拖长了音儿道,“看你这样儿,是不对你家主子有意思啊?” 霜降被人堂而皇之地戳中自己小心掩埋的心事,眼神慌乱地敛了下来,往后退了退,谨慎道:“息小姐,慎言。” 与此同时,沈雩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向着厢房疾步而去。 进了房内,沈雩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了条薄被,自她发顶向下,用眼神描摹着她的眉眼。 亓辛平日里看人的时候,眸子又圆又亮的,如若再笑起来,搭着唇角两侧天然形成的酒窝,看起来古灵精怪的。若要审视谁的时候,眼神又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能将人洞穿似的,让人无所遁形。 可现在,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长睫乖巧地耷拉着,在烛火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沈雩的指尖不自觉地碰了碰她圆圆的鼻头,顺着人中,一路勾勒下来,最后停留在她饱满的唇峰上。 这触感,果然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而后,沈雩顺着她的唇形流连不舍地蹭了蹭。 就在他正欲收回手的时候,亓辛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将身子坐了起来。 沈雩还未来及收起那充满怜惜的神情,就对上了她那布满赤纹的双眸。 沈雩惊觉她仍出于发作状态,却不知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就只好由她拽着自己,试探性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亓辛挑起他的下巴,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在他脸上逡巡,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道:“沈雩?” 这样的亓辛让他感到很是陌生,可饶是如此,沈雩在听见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自己时,心底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快感。 亓辛没等他回应,直接一个大力将他拽倒在床上,翻身压了上去,将他的双腕锁死在身前:“怎么,喜欢我?” 沈雩不知是自己尚在病中较为虚弱,还是亓辛血丸之力发作后力气太大,他竟一时半刻挣动不了一点儿。 可他也不愿在此刻回答她,即便回答了,她清醒之后也断然不会记得。 亓辛未得到 回应,直接默认为自己想要的答案。 赤红的圆目中闪着精光,她将身子压下来,凑到沈雩耳边,呼着热气说:“喜欢我,那就给我!” 顷刻间,沈雩寒毛倒立,他不晓得亓辛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可隐隐地,却还有些期待。 下一刻,亓辛直接侧头含上他的耳垂,使劲地吮吻着,而她此时口腔内的温度已比平时滚烫了好几倍。 沈雩骤然受到强烈的刺激,整个身子不安地扭动,泼天的欲望随着情动向着一处涌去。 沈雩知晓,现下的亓辛,并不是真的想与自己有些什么,只不过受制于血丸之力的反噬,需要一个发泄口罢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血丸之力即便反噬,也只是将血余人本有的妄念无限放大,而并不会凭空生出什么。除非是共鸣之后,为自己的共鸣者所控,而做出违背自己本身意志的事。 看他反应激烈,亓辛面色不虞地起身,啪的一下甩了他一巴掌,将他已然离开床面一些的双肩又摁了回去,拇指重重地压在他下唇上蹭着: “怎么,不让碰?本公主要什么样的没有,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不瞧瞧自己方才在菡萏坊什么样子,在这儿装什么贞烈?” 沈雩被这一巴掌给扇的,身体中的热意更加沸腾,他理智上知道,不应在亓辛头脑不清楚的时候任她肆意妄为,可情感上,他却是希望亓辛再狠一点儿,再疯狂一点儿,再靠近自己一点儿…… 沈雩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开口:“为,为什么是我?” “你该庆幸,你这张脸很是让本公主满意,如若不然,就凭你被别人碰了,本公主已经能叫你碎尸万段了。”亓辛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好像下一刻就会抄起尖刀捅进对方心窝似的。 沈雩觉着自己肯定是疯了。 即便现在的亓辛,一言一行皆让他感到陌生,可他清楚的知道,这还是那个人——自己朝夕相处的小九,自己只一眼就动心了的小九。 他的头脑中虽仍在理性的抗拒,可身体已然屈服于本能地不断迎合。 亓辛已然是有了几分不耐,开始胡乱撕扯起他的衣服,而后,二话不说地坐了下去。 不过显然是过于蛮力,她一坐到底的同时,眼中不由自主地痛出一滴泪珠。 春夏之交,纷纷的雨水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串珠一般地淅淅沥沥,一点点,滴人心碎。一同那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混融于那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的一块块泥潭之中,不辨清浊,无限沉沦。 沈雩在感到极致畅快淋漓的同时一动也不敢动,他眼看着亓辛脸上无尽的痛苦,心中揪着疼。他安抚地按上她的后颈,让她靠近自己,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唇。 第57章 这样呵护一般的触碰并未让亓辛缓解什么,此前血丸融合之时那般,有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所带来的痛苦,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亓辛已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她只想做些什么来终结这撕裂一般的剧痛。 下一刻,亓辛直接抽出了沈雩腰间的短剑,猛然刺向自己的胸口。那速度实在太快,快到他都来不及反应。 “小九,不要——”他这一声低吼,充满了感同身受的苦痛以及濒临着搁浅一般的绝望。 沈雩不知她是不是被自己吼住了,竟在剑尖抵在胸口处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定住了。他连忙打掉了她手里的短剑,而后控制出她的双腕。 亓辛只觉喉间不适,一偏头,歪着身子呛咳出一滩血来,继而一晕,向着床底栽倒了下去。 沈雩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的脑袋,一把将她捞了回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失而复得一般紧紧地搂着她。 良久,沈雩才将她放平,帮她掖好被角,勉强将自己上身套平整,起身去侧窗探了探。 正巧,霜降已然候在了窗边,只是躲在檐下未被雨扫湿的地方,一直低着头。 沈雩朝着她招了招手,见着她过来,小声道:“息禾姑娘怎么样了?” “上了药,她没事了。”霜降一直沉浸在息禾方才问她的问题之中,这下面对沈雩之时,倒显得有些局促忸怩了。 好在沈雩还沉浸在方才亓辛将要自戕在自己面前的无力感中,并未过多在意,他继续道:“息禾姑娘休息了吗?” 第49章 炙蜕 霜降说:“大抵没有吧。” “你速速去将她请来,我还有些事儿须得问问她……”沈雩沉沉地接下去,“还有,我得回趟宁北了。你待我离开后,回谷一票号先避一避风头。” “可是七爷,您现在回去,怎么知道赫联烛不是跟那内贼通好了气儿,等着您往进跳呢?”霜降声音也压得极低,可言语中那反问之意不言而喻。 “凭梅娘的反应——她明显就是才知道我活着。”沈雩将手随意地搭在窗框想了想,又接了下去: “而月国那边迟迟没有动手,一方面应是失了小九这个优零血者,血余大军集结的进度受阻,另一方面估摸着就是因为,知道我活着,靖国军还在。可你想想,他们明知如此,却未告知那内贼,显然就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以坐收渔利啊。” 谈及正事,霜降可算能将心里那些纷扰的情绪暂时搁置了,继而直楞楞地回望了过去:“那,圣上那边?” “你觉得,陛下好不容易将我召回晟都,还会轻易放虎归山吗?”沈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你当什刹地下赌城是干什么吃的?且不说现今朝中有多少官员是他们的人,先前那生死存亡时刻,陛下都能亲自将小九送进狼窝,又怎会惜我一外臣之命?” 霜降瘪了瘪嘴,向着屋内榻边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七爷可有问过小九的意思?” “她……这就是我拜托息禾姑娘的其中一事了。”沈雩原本浅淡的眸色中满是怅惘,他将语速慢下来道: “比之紧邻月国地界的宁北,小九留在晟都更为稳妥。梅娘暴露了,那些人应是等不及要提前行动了。如果你是那位城主,下一步,你会怎么做?” “额……照常理,是要,要对您下手吧?”霜降帮着沈雩打理谷一票号这么久,也算是通晓了些谋略,可事涉沈雩安危,她依旧是无法泰然处之。 沈雩冷哼了一声,继而笑说:“既然我们都能想到,那他们又何苦出力不讨好呢?” “宁北……”霜降静下心来思考了半晌,猛地灵光一闪,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七爷的意思是,他们是想祸水东引,借了月国这把刀?” 沈雩点了点头。 “那您为什么——”霜降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可她就是忍不住。 其实她对晟国的感情没多少。 霜降本就是个孤儿,自小都过着跟野狗以及其他流浪者抢饭吃的日子。她本就身材瘦削,又是个女子,因而备受欺凌,时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以至于后来,为了讨得份安身立命的差事,轻而易举地被那暗地里的组织骗去了月国,成为了血奴。 她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终于开眼了。赫联烛的血丸试验,与她同批的血奴,即便是侥幸挺过了血丸融合, 成为了血余人,可依旧是在后来噬夜蛊的作用下没留下一个。 她是从她们的尸体中爬出来的。 赫联烛以为她们都死绝了,因而顺带也销毁了她的母蛊,她这才逃过一劫。 至今为止,她这短短的二十多个春秋,皆活在一片灰蒙之中,她的生活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希望,她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她不知她这条残命是否还有继续存世的意义。 是沈雩,也只有他,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了光亮,有了温暖、以及希望。 没有人教她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因而她自己也不清楚,对沈雩到底是什么感情。可她知道的是,自己眼里心里就一个沈雩,自己的命是他的,自己从此以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他而活。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要遂了他们的意啊!”沈雩这反其道而行之的说辞,让本就心不在焉的霜降更加云里雾里了。 “属下不明白。”言语之间,霜降眉间拧起的褶皱又多了几道。 “就像梅娘会弃了红袖,你怎知那城主不会弃了梅娘呢?”沈雩唇角的弧度又扬了几许: “我们如今哪怕是将他们的势力摸排了个遍,可城主是谁,这个内鬼究竟是谁,我们依旧无从知晓,这位大人物啊,藏得太好了。再说了,即便是风声鹤唳,这趟宁北,我也会定了!晟都尚有皇城军守护,又有影都卫从旁协助,应是守得住的。可如若等着他们煽动了月国势力,那宁北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可是他们上次……”霜降理解自己主子的出发点,可出于私心,她仍是舍不得他独自去冒险。倒也不是信不过他能力,只是面对着距离与未知,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无限恐惧。 “上次就是混进百姓中,导致我们全军覆没的,对吧?” 月华之下,沈雩本就钝感十足的荔枝眸却更为深邃了,眼底那深埋已久的睥睨之态在此夜深人静之时,再次悄然浮现: “既如此,与其等着腹背受敌,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就不要让他们踏上我国地界。赫联烛手里的血余大军本就不该存在,而我们与月国交锋,更是为了让这位狡兔三窟的黄雀城主呢觉着该收网了,届时,我们或许就有机会,让他主动地亮出自己的庐山真面了。” 霜降很久都没见过这样的沈雩了,一如初见那般,拥有着能够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豪气傲骨,吸引着无数追随者稽首臣服。 “七爷,您带上我吧,我好歹也是五成血余人,对您消灭血余大军会有所助益的。”霜降不求他心里能有自己,只求自己能一直追随着他,陪伴着他就好。 “迟早有一日,我们要跟那位城主面对面针锋相对的。”沈雩缓了缓,“晟都,不能没有我们的人。” “那若您受伤了,若您腿疾复发了,若您……”霜降知晓,一般沈雩下定决心了的事,是很难为旁人的三言两语所左右的,可她仍是想做做这最后的努力。 沈雩心平气和地等着她倾吐完所有情绪,而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臂膀:“好了霜霜,去吧。” 亓辛其实早就醒了,只不过想看看他要背着自己安排些什么,因而一直在装睡。 血丸之力的反噬褪去之后,她身体余痛未消,却是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对于方才发生的事,记得不大真切。 然,自己全身的经脉却有如重塑一般,轻便多了,虽是仍无内力加持,可自己的五感竟是显而易见地愈加精进,甚至有达到空前的程度。 可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心里原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被卸了阀门似地一泻千里,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 无论此前,自己对沈雩,是见色起意也好,是出于少女怀春那般恋慕绝世将才也罢,至少现下,她知道,或许是从骊华园那次起,或许是更早,自己是动了真心了。 这么说来,自己还真是从没像在意沈雩一般这么在意过一个男子。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不能让旁人知晓。 自己本就跟个活靶子似的惹眼,无牵无挂倒还让人无从拿捏,可一旦有了念想,就总感觉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放不开了。 不过依父皇之意,明摆着,即便此次的危机解决了那也是他治国有方,如若不然,就打着让他与月国那虎狼一般的血余大军同归于尽的主意,甚至是不惜以自己这个亲生女儿为饵。 不过她不能理解的是,连自己都能看出的陷阱,睿智如师父,又怎会看不透呢? 虽说他方才的说辞不无道理,可没成想,他的腿疾,竟是真的! 第58章 那他此次回宁北,显然是破釜沉舟,甚至是在实情中掺杂了这么些冠冕堂皇的由头以混淆视听。 师父这,连霜姐姐这个亲信都不带着,更别提会同意让自己跟着去了。 与其如此,那还不如装过这阵儿,自己再偷摸着溜过去。 霜降走后,沈雩踱步回床边,借着雨后轻纱一般的月华,打量着亓辛的顺长的羽睫。他的指尖自她的山根而下,一点一点滑到她的鼻尖,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亓辛的山根塌塌的,鼻头又有些圆润,唇峰随着呼吸微微翕动,阖目静于一处,整个人瞧上去跟个瓷娃娃似的,让人总忍不住想要戳两下。 亓辛能感觉得到,沈雩的呼吸愈来愈近,直至几乎扑在自己面上,可迟迟,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心下思绪百转—— 师父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平日里确实挺喜欢逗自己的,但就是没提过别的。 这能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沈雩缓缓地俯下身,在她唇上方寸之余处顿了顿,末了还是她眼皮上小心翼翼地落下了一吻。 “你方才问我喜不喜欢你……”沈雩眸中含着化不开的情绪,呢喃道: “不知你感不感受得到,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心悦于你了。只是你……唉,算了,反正你也不会记得的。我是愿一直护着你的,可是,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而且,只能是我来做。如若……了结了这些是非,我还活着,那我一定,会在你一回头就看得到的地方……” 亓辛面上死气沉沉的,可她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肆意地叫嚣着,她已不知,该吟哪句先贤的诗词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 人生一世,恍惚间,就成了暮春之草[1]。愿得一心人本就不易,又怎敢去奢求白首不离。更何况,两人的身份、血脉已然注定了这期间要夹杂着许多难以割舍的东西,就如同是尝了坛世间百味,在唇角那乐此不疲的酒渍中,混进了一滴新泪。 ----------------------- 作者有话说:啧啧啧,还是夜深人静时,文思如泉涌啊~ 注: [1]“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魏晋徐干《室思》 第50章 顿悟 父皇和亓灵既是这般钟爱这皇位,那就让他们坐好了,等解决了赫联烛的血余大军,揪出了梅娘上面的人,自己就和师父去南岭,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必理会这些世间纷扰。 息禾打着哈欠,被霜降推了进来,正巧瞧见两人这么依依惜别的一幕:“这深更半夜的,靖国公这是,有要紧事相商?” “劳烦息小姐了。”沈雩接过自己那身衣袍,坐到圆木桌旁,和声道,“息小姐伤势如何了?” 息禾捋平了腿面因方才仓促更衣而起的褶子,自顾自斟了盏茶道:“不打紧,国公爷深夜请我前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请讲吧。” “我得回宁北一趟了,还请息小姐代我保管这个。”沈雩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册子递了过去。 “他们就是为了争这个?”息禾笑了笑接过来,“你倒是信得过我。” 沈雩从方才怅然若失的状态中回了魂儿,食指有规律地扣击着桌面,谈笑自若道: “息老刚正不阿,他的独女也自是明辨是非的,再说了,息小姐是小九的人,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这是什么?”息禾看着封面“牡丹亭”三个大字,乍一看也就是一普通的话本,因而她一时半会儿着实不知他是何意。 这边,沈雩见着天色已然蒙蒙亮,果断地站起了身:“来不及解释了,你看看就知道了。” 息禾眉间微蹙:“这么急,月国那边有异动了?” 沈雩显然并不打算答复,他绕开了些,回眸最后望了一眼亓辛的睡颜,对息禾道:“此为我等分内之事,还望息小姐,照顾好她。” “那是自然。”息禾仰头应声,而后在沈雩抽开门闩之时,还是忍不住地对着他的背影道: “容我多句一嘴,国公爷既是当初能死里逃生,想必定是有大富大贵之象的,还请您多惜命些,莫要再让辛辛担心了……” 沈雩身形一僵,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谢过息小姐相助,民女也先行告退了。”一旁的霜降也随之火速启程了。 众人皆退却后,息禾向着榻上瞥了一眼,将剩下半盏茶一饮而尽,漫不经心地道:“行了,人都走远了,别装了,起来吧。” 亓辛一骨碌爬起来,有些懊恼地看着她:“我装的很不像吗?怎么看出来的?” “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我的公主殿下?”息禾黑瞳黝亮,连眼下的卧蚕都弯出了一个美妙的弧度。 “得得得。”亓辛咧了咧嘴,“那你说,他看得出来吗?” 息禾明知故问:“哟,说谁啊?” “这一年别的本事不见涨,那些勋贵们装聋作哑的本事倒学的像模像样的。”亓辛笑骂着,将自己手边的圆枕砸了过去。 “这可不敢当,我跟你说,你离开的这年……”息禾稳稳地接住那圆枕,收了自己的滔滔不绝,踌躇着说,“你若是真指的是沈雩,那还真不好说。” 亓辛听她这么说,转而陷入沉默。 息禾瞧着她黑着脸一言不发的模样打趣道:“不是吧,你这铁树真开花了?假戏真做啊。” 亓辛想也没想,果断地接下去:“要我说是呢?” “哎呀,我的辛辛呐,男欢女爱,多正常的事啊,你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息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可惜行动不便,也就只能抬起头来认真地瞧着她,语重心长地说: “可是辛辛,你虽生于皇室,这家国责任又不是你一人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你觉得他——”亓辛扯了下嘴角,又将话题绕了回去。 “他对你的好,瞎子都看得出来。”息禾揶揄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的,将红木轮椅摇得咯吱咯吱响,过了好一阵儿才消停下来。而后,她敛去了眼尾未尽的笑意,语重心长地说,“不过,我末了的提醒你也听见了,我想,你是明白的。” 亓辛咽了咽口水,艰涩地开口:“你是觉着他玩命吗?” 亓辛身为嫡长公主,自幼得宫中最为严苛掌事嬷嬷讲授皇家礼仪,多数时候,自是知行懂礼的,尤其是正当他人言语之时,皆是先行倾听他人之意,再言己见的,断不会途中申辩什么。 然,现如今,她不知怎的,自己竟萌生出迫不及待想要为沈雩说些什么的冲动。 亓辛不是不晓得,自己与息禾阿姊相识的这数十余年,尽管身份有别,可二人却从未在意过这个。她本就是亓族皇室这一辈中最为年长之人,应是身先士卒,其一言一行皆应为皇家典范,而不应有一丝错处。 可又有谁在意过,她也曾是个孩童,也曾懵懂,也曾倥偬,也渴望能被人照拂,而不是一味地奖惩与喝令。 而息禾,就很不一样。 于亓辛而言,息禾更像是亦师亦友,虽是未长几岁,却尽全了阿姊之责。每过段时日,息禾皆会将自己近段日子的了悟讲与她听,或是即兴而发,一齐作上些诗词歌赋来赏玩,或是于二人温习功夫之余,带着她尝尽民间烟火。 兴许说,息禾接近亓辛的初衷并不是那么纯粹,可自打相识,便是一心一意盼着她好的。 “是啊!”息禾瞧着亓辛张了张嘴而后垂首静思的模样,不由分说地道: “等等,先别急着反驳,你没这么觉着,是因为你和他一样!你们习惯于作为强者保护弱小,总将自己的感受置之度外,可即便是英雄,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会悲会喜,会哭会闹,亦有七情六欲。你们只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而不是不能选择自己的未来,别将自己困死了,多为自己考虑些吧。” 息禾慢条斯理地将这些字一个一个地钉进了亓辛心底。 亓辛自打记事起就耳濡目染,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就是尽己所能地去做,至于自己的所想所念,那倒也没什么紧要的。 不过息禾倒也没说错,师父他比之自己更甚,他本就能豁得出去,因而只要是他想做之事,自是能做的更好。 或许,他对自己是有心的。 可他不仅是自己的师父,他是靖国公,是宁北三大营靖国军主帅,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的百姓们也都需要他,即便是日后要面对残酷的真相,他也断不会对他们弃之不顾的。 一定程度上,亓辛是万分羡慕他的。 虽说是老靖国公故去的不明不白,可因着老靖国公毫无保留的爱与念想,师父他留下了这一身的本事以及那一腔热忱,他整个人,皆是浸着光的。 而自己看似父母健在,享有晟国这一辈中几近最华贵的尊荣,实则却是一无所有。 父皇常说自己不孝,母后待杏儿与师父如亲生子女,而自己到底要怎样,才算忠孝? 第59章 是不是只有将自己这一身血肉之躯扒开,抛出那颗血淋淋的的心脏,才能证明自己的赤诚? 不就是疯么? 那又如何呢? 自己循规蹈矩了整整二十年,本就被那血丸侵蚀地仅剩了这半条残命,凭何不可随心而活呢? 亓辛鼻头有些酸热,她吸了吸鼻子,偏过头的刹那,自眼尾滚落了一滴热泪。 渔阳王府虽是避自己如瘟疫,也是不无道理,先前湉湉就是受了自己拖累,再这样下去的话,息禾也得受自己牵连了。 说到底,自己这一生,来来去去,终究是不合时宜,何苦再拖着无辜之人陪着自己玉石俱焚呢。 师父他既是要走那黄泉路,自己不过就是本也要走一遭,殊途同归罢了。 虽说她已然是极力掩饰,可仍是让息禾瞧出了异样,心心相惜十几载,就是她动动眉峰,息禾也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辛辛,我没想过要拦你,如若你想清楚了,那就去吧。”息禾狠劲儿地搓了把脸,她手上动作很重,似是在泄着些无能为力,而后她抻直了胳膊,递上了一本册子,“看看这个吧,兴许你是需要的。” 亓辛接过之时,瞧着这话本上“牡丹亭”三个大字,瞳孔赫然紧缩—— 她还纳闷儿呢,师父他当初在那般刀刀致命的情况下还要做局近梅娘的身,原是要顺走这玩意儿啊。 亓辛细眉扬了扬:“原本?” “什么?”息禾扯出她的袖角,仰头看她。“辛辛,你是不是晓得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亓辛就着她拽着自己的姿势,靠在了她耳畔: “你自己好好养伤,记得当心慕容匪,他和菡萏坊的梅娘坊主应皆是在为什刹地下赌城做事,不过那城主的注意力目前应还是在我和沈雩身上,只要我离开晟都了,那晟都暂时还是安全的。” 息禾有些哭笑不得:“怪不得你俩能互相吸引呢,你就不能不逞强吗?” “息——禾——”亓辛知道息禾吃软不吃硬的,因而拿出了此前对局之时悔棋的那股子赖皮劲儿来,摇着她的胳膊道,“其实还有个事儿想让你打听打听的……就是,如果可能的话,帮我查查影都卫首领是谁?” 息禾有几分讶异:“嘶,辛辛你不该更加的近水楼台嘛,这么多年你都没摸着点儿蛛丝马迹?”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先前在宫里被盯得紧,而后又去了月国,一直没有机会……”亓辛瘪了瘪嘴,眨了下她那葡萄似的圆眸,凑近了 瞅着她说,“我知道你有你的法子。” “你啊!”息禾宠溺地戳了下她的脑门儿,抬了抬下巴道,“等我信儿吧。” “能不能再——” “寻匹快马?”亓辛一语未了,息禾直截了当地给她顺了下去,“得嘞,自己去马厩里挑吧,你可真是的,人家乘雕飞过去,你还得自己骑马。西丹国进贡来的最为上乘的一批都在这儿了,至于能不能撑到宁北,全看造化了。” 亓辛将原本环抱着息禾的手落在了她肩上,末了,轻轻地拍了两下,转身离开了。 第51章 不甘 暮春之夜,天色黑漆漆地笼着大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太清殿前,方被骤雨摧折的枝丫仍负着沉重的雨珠苟延残喘着,一道身形劲瘦的黑影一扫而过,自他太清殿西边的侧窗翻了进去。 晟德帝冠冕四周的白发又多了些许,他背对着来人,蓦然开口:“如何?” “回禀陛下,不出您所料,靖国公已然启程回宁北,长公主殿下应是也要跟去,不过靖国公离开的早,加之殿下她有意瞒着,应是还不知道此事。”此人斗笠边沿的烫金黑穗滴答滴答地坠着水珠,衬得他下半张脸更为苍白。 “阿辛?”晟德帝昏黄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挣扎,而后疲倦地闭了闭,开口道: “倒还真是个变数。不过也无妨,让他们去宁北闹吧,你带些人悄悄潜入月国,趁他们混战之际,务必将那些剩余的血丸带回来,同时将那研制窝点给朕烧干净了。” “臣,领命!”那道黑影继而重新融于了夜色。 月色皎皎,如纱如幔,掩得住几抔黄土下纷纷扰扰的是非过往,也窥得到人心曲折处那见不得光的暗槽沟渠。 赫联烛借着那月下莹莹的的光泽,把玩着自己的血色玛瑙弯刀,他用指腹来来回回地摩挲着那小巧玲珑的玛瑙嵌珠。 加之其如饥似渴的神色,那模样,不大像是珍视某个爱不释手的物件,而更像是对着某个秀色可餐的佳品,释放着自己贪婪的欲望,摩拳擦掌着,就好似下一刻就要生扑过来将其拆吞入腹一般。 一个编着月国传统发饰的布衣男子将右手搭于左胸,行了一礼后,目光坚毅地抬起了头: “殿下,您等的人已然到宁北了,他大病初愈就过来送死,我们何不趁此机会给他致命一击永除后患?” “哟,又来一个替那老东西卖命的。”赫联烛狼目微睐,用刀尖挑起了那人的下巴,“孤的心思,何时轮到尔等宵小来揣度了?” “殿,殿下饶命,小的,小的别无他意,全权是为殿下您着想呐!”那男子不敢妄动半分,仿佛他只要再挪动半寸,已然没入他下巴的刀尖就会扎穿他的舌头: “即便您不愿与沈雩那厮、和靖国军正面交锋,可您也不应错过这个夺回优零血者的天赐良机啊!只不过她还在路上,兴许这一两日可达。” 1 “说谁?亓辛?”赫联烛的近卫啸唳怒目圆睁,指着那男子破口大骂,“你这贱民,还真是为了活命口不择言了,她能来自投罗网吗?” “此次的线报,真真是小的九死一生打探来的,保准切实可靠!若有半句虚言,小的定不得好死!”那男子的身子已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可面对这样喜怒无常的鬼魅太子,唯有破釜沉舟,才可勉强得一生机。 “哦?你这区区一条贱命,孤要来何用?”赫联烛话音未落,已然收回了宝刀,接过来一块珠玉一般色泽的白丝方巾,细致地擦拭着刀尖的残血,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面前之人。 直至那男子都以为赫联烛要放过他的时候,自头顶冷不丁地传来了一句,那声音平淡的很,而其间内容,却有如毒蛇已然将信子扫在了侧颈,令人背脊生寒: “若有半句虚言,你九族以内女眷,皆充为血奴。” 那男子惊吓过度地匍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不敢抬头看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月国太子一眼:“小的,小的谨遵殿下旨意,定,定不会叫您失望。” “你最好是!”啸唳立在一旁,随意地抱着臂,可眼神却似鹰隼一般紧咬着那男子不放,“在殿下面前逞口舌之快者众,至于下场嘛,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赫联烛随手招来了个六成血余人:“就你了,这两日跟着他去宁北边境探探吧。” “是,殿下。” 待那个六成血余人与那男子一齐退去,赫联烛展开右手五指,将手背朝向自己,瞧着自己中指上的玄色指环若有所思。 啸唳不解道:“殿下可是腻了这指环,要不属下寻匠人为您打造枚新的?” 赫联烛习惯性地单手转了转指环,开口道:“啸唳,你可知,孤为何要一直在此处戴枚指环?” “属下记得,自两年前您从七王子府里带走属下起,您就戴着这枚戒指了,可是因着那赠予之人?”啸唳将身子躬了下来,耐心地等着赫联烛开口。 啸唳身量颀长,又生了副上好的容貌,只可惜家境清寒,被家里转卖到了赫联烬手中,也算是栽进淤泥里去了。 赫联烬平日里仗着月王的偏爱,不学无术也便罢,可不知何时沾上了那男女通吃的习气,硬是迫使着啸唳与他共赴云雨。 啸唳虽是未曾习过几年书,可却是有着一副傲骨,软硬不吃。 赫联烬无奈,却又喜欢得紧,只得日日将他捆着,让他上半身不着丝缕地跪在榻边,一下接一下地抽他,抽到自己力竭为止,而后再给他上药。 很多时候,啸唳总觉,自己不知还算不算得上一个完整的人了。 直至赫联烬得知沈雩再也站不起来后,自作聪明地出兵与靖国军对峙,这才让赫联烛钻了空子,被直捣了老巢不说,还被撬走了爱侍。 不过他尚男风这件事,连平日里颇对他包容的月王面子上都挂不住,只想着借着这个契机,让他再也见不着啸唳了,说不定也就消停了。 可赫联烬这个平日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游子,不知是抽了哪门子风,竟是对啸唳出了奇的执着,因而连带着跟赫联烛这个王兄的关系也更为紧张了。 然而,他的态度压根儿影响不了赫联烛分毫。即便是平日里兄友弟恭,月王都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给赫联烬。 与其时时刻刻忧心着自己这太子之位易主,还不如集结成自己的势力放手一搏。 第60章 区区一月国的王位,哪有这天下共主坐的舒坦。 赫联烛将指环取下,露出了一道凹凸不平环状疤痕,虽说此处看上去已然是愈合多年,可或许是当初伤口较深,即便是很多年过去了,那处的皮肤组织也再难恢复如初。 “这是——是谁这么大胆,敢伤了您?”啸唳印象中,即便是没有血余大军,赫联烛无论谋略还是武力值,放在六国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加之其好歹明面儿上身份尊贵,一般人委实是不敢招惹他。 “这……说来话长了。”赫联烛鲜少露出这般黯然神伤的模样,他摩挲着自己的伤处陷入亘古久远的记忆。 阿辛,你为什么要逃?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明明我们才是青梅竹马般自小的情谊,明明我们才是同样的人,你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你怎么敢? 无论你记不记得,无论你情不情愿,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亓辛不知一路上跑虚脱了多少匹马,终于在第六日临近于日暮之时赶到了宁北。可这一路上,她总觉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索性先不去宁北大营了,继而调转了马头,先向着当初她被收留的那个农户小院行进了。 身后那尾巴不明就里,却又不敢跟的太紧,只得在院外观望着。 亓辛在院内也七上八下的,自己真是着实没工夫陪他闹了。这人身份敌友未明,她断不可能将 他引到宁北大营去,给师父和靖国军徒增烦扰。 不过这人只是跟了一路,并未做什么。自己孤身一人,如若是要对自己不利,早就应动手了,绝不会等到现在。 与其如此,倒不如试他一试。 亓辛将明面上看得到的物件摔打扔砸,整出不小的动静,而后自己尖叫了一声,紧接着一声不吭地扒着窗户上的小洞观察着屋外的情况。 果不其然,一道黑影刷地映入眼帘——斗笠黑面,这装扮是,影都卫? 亓辛原本对于影都卫首领其人,仅有着三成的把握,也就是就着朝中局势推测判断的,毕竟现下这多事之秋,保不齐谁两面三刀,游走于多个阵营。 可如今真切地瞧着他,虽说只是个乔装后的背影,她也觉着万分熟悉了。 原来是他。 那人确认了院落中并无其他贼人后,才向着主屋这边靠近。 亓辛轻笑了一声,双手一推,屋门自内向外地张开了。 那人跟亓辛正好打了个照面儿,自知是中计,转身想逃。 亓辛先行一步拉弓搭箭,擦着他的前颈将他蒙面的黑巾钉在了树上,继而信步走过来:“兰大人,别来无恙啊。” “殿下。”兰兮坞眼见着被拆穿,只得转过身来,向着亓辛恭敬地揖了一礼。 亓辛在他面前站定,含笑道:“兰大人这么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去啊,来都来了,何不进来喝盏茶再走?” 兰兮坞头也不抬,保持着原有姿势兀自说道:“殿下为了引臣出现不惜自伤,怕是现下也无暇招待吧。” “兰兮坞!”亓辛敛了神色,拔高了音量: “你清醒一点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出现在这里,我知道,定然不是为了保护我的。可不管你现下有何要务在身,都莫要再耽搁了,尽快回晟都去,父皇那儿不安全了。” “请殿下见谅,臣只听命于陛下!”兰兮坞虽知这位嘉陵长公主殿下,比之晟都宫里那几位皇亲国戚,皆要成熟的多,无事自不会胡诌,可如今瞧着她与靖国公二人的关系,倒也不免让人多想。 “兰大人呐,你好歹坐到了这个位置,又怎会是个愚忠之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亓辛瞧着他油盐不进,作势要离开。 可正当亓辛将要走出院门之时,兰兮坞终究还是叫住了她: “殿下怎知是我?” 第52章 首领 亓辛脚步一滞,讪讪地道:“兰大人,你该不会是觉着,自己藏得够好吧?” 兰兮坞脚下仿佛长了钉子一般,被钉在了原地:“殿下您,一直都知道?” 亓辛暗自扬了下眉尾,而后转过身来,在兰兮坞身旁的木椅上坐下: “兰大人你少居高位又执掌诏监,平日里也是没少给那些个晟都勋贵们行过方便,好似一副弄臣的模样,惹得民间怨声载道的,因而那内鬼便会觉着你不足为惧却也不堪大用。这样一来,即便是如当初那般,当众为息大人说了话,旁人也自会觉着是你闲来无事随意为之,倒也不会过分深究了。” “陛下他,”兰兮坞顿住,想了想又接了下去,“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才瞒着殿下的,还望您——” “兰大人啊兰大人——”亓辛直言不讳地打断了他,“这话,你自己信不?行了,且不说这些过去的是非了,现下要紧的是,晟都要乱了。” “殿下可是,还知道些什么?”兰兮坞本就身长七尺有余,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平日里做惯了威风八面的影都卫首领,周身总隐隐地透着些杀伐之气。现如今他立着,亓辛坐着,为了缓解因高低落差而生出的压迫之感,他微微地欠了些身子。 然而亓辛鼻下一嗤,并不买他的账: “你没有必要在此与本公主打哑谜。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想要晟都好好的,想要晟国的百姓们能长长久久地过着安稳日子。沈雩这么火急火燎地回宁北,不就是因着边境异动,而晟都有你有影都卫在吗?皇城军常年疏于操练,真的大难当前,又能抵挡到几时?怎么,依父皇的意思,这次又是要给沈雩、给靖国军扣一个什么罪名?” 在亓辛这般连环叩问之下,兰兮坞心中略生疑虑,可他是影都卫首领,应是晟德帝最忠心的部下,帝王之令,重于泰山,即便是有了什么错处,又怎容旁人置喙。 兰兮坞单膝跪在亓辛身旁,头也不抬地道:“恕臣之言,您就算贵为长公主,也不可如此揣度圣意!” “兰兮坞,本公主无暇与你争个是非高下,想必您也非愚忠之人,言尽于此,还望兰首领斟酌斟酌。”亓辛起身,牵过缰绳,打马离开了。 亓辛心里虽是急,却也无法在不明目的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兰兮坞在宁北晃悠。她顺着小路去了农户小院的后山,观望兰兮坞动向的同时,顺带召来了信鸽,给还留在长公主府的杏儿写了字条,直至目送着兰兮坞的背影消失在晟都方向的霞雾中,这才放飞了信鸽,自己向着宁北三大营去了。 只不过仓促间,她写不得太明白,至于杏儿能不能解得出,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样就算万一被截获了,也不至于一下子被对方掌握了关键性信息。 做完这一切的亓辛已然是万分疲惫,只不过她总觉身体有了一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她也不很清楚,从表象来看,大抵是身体素质较先前好了许多,就是在这般体力极度透支的情况下也不至于晕厥。 她思索再三,自己如若就这么贸然闯入,不就得惊动了沈雩。别连他面儿都没见着,就被他遣人将自己送回晟都。 亓辛沿着河道来到了营区边缘,这里地形还真是更为复杂,尽管上次被带着溜了圈儿,可终究还是迷了路。她无法,只得闪身进了一个空荡的帐篷,顺了件瘊子甲,混进了军中。 “真搞不明白,大帅为何还要帮着那狗皇帝主动出击啊,咱们都死了多少弟兄了,即便是赢了,照狗皇帝那德行,不将咱视作乱臣贼子都不错了。” “可不是么。听说大帅此前回晟都不全是为了查证老国公死因,主要还是不放心当初救下的那个长公主,甚至是现下都跟她纠缠得难舍难分了。” “还有这事儿?我说呢,大帅也不像是耽于女色之人啊,这长公主还真是随了自己亲爹,是个惯会玩弄人心的祸患。” …… 亓辛听得心惊,虽说自己父皇的处事行径,她也不大能苟同,可母后一直以来对师父心怀愧疚,那这说不准还真和老国公的死有关。 晃神之际,她这才发觉周遭的士卒们都停了下来,一同方才那些个七嘴八舌的小兵们一齐在看她。 “小兄弟,新来的吗?你看起来有点眼生啊。” “你怎么这么瘦啊,平常训练的时候偷懒了?” 一旁三两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好奇地过来捏她,仓促间,一不小心将她原本松垮地罩在头上的头盔给碰掉了,进而勾落了她插在发髻上的玉簪。 亓辛一头长发如泼墨般肆意飘散下来,衬得她的小脸儿愈发惨白。这些个靖国军士卒瞧着她这模样面面相觑,纷纷对着她这个女子莫名出现在靖国军中的身份起疑,正当有人提议将她捆到主帅大营再做定夺之际,又有个晒得黝黑的副将认出了她的身份—— “这不是,这不是,就是那个狐狸精长公主么?”这副将惊呼,“兄弟们,给她点儿颜色瞧瞧,大敌当前,可别让大帅再见着她,被她乱了心智!” 这人话音方落,四周众人就跟打了鸡血似地蜂拥而上。倒也不是这副将有多一呼百应,只是老国公扑朔迷离的故去,晟德帝对靖国军、对沈雩的态度日积月累,终成了靖国军人人心中的一根刺,而亓辛这经历以及身份又很敏感,这也难怪他们会怪在她这个天潢贵胄身上。 第61章 自古以来的揭竿 起义,本就是源自这世道的不公。或许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有着不知多少疾寒贫苦之人,就含着那腊月的碎雪,忍气吞声地默默逝去了。而这世道,依旧荒谬地裹挟着所谓的秩序,堂而皇之地吞噬了这无尽暗夜中仅余的最后一点光亮。 孰是孰非,真真切切地,倒是无从评判了。 毕竟上次来这宁北三大营营地,是有师父他们带着的,本身就没见着太多军中的人,再说了,即便是见着了,在沈雩面前,他们即便是对自己和父皇再不满,应也是不敢造次的。 因而亓辛属实是没想到,自己在靖国军中的形象,竟是如此这般。她能理解,可这一切的错处又不在她,她自然是不会枉受了这无端之罪。 亓辛侧身躲过一记劈来的掌风,向着马厩跑去,而后吹了声口哨,竟是惊动了一匹通体雪白,而毛发中斑驳地夹杂着些许血色的战马。她毫不犹豫地踩着蹬子一跃而上,与他们拉开了身位。 “本公主倒是不知,自己这般声名在外呢?”亓辛立于马背,眼中竟瞧不出一丝初破重围的慌乱,反倒是浮上了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几分淡然,几分戏谑。 其余从众者面对这样的亓辛,到底还是被那刻在骨子里尊卑之道所限制,硬生地在一米开外止住了脚步。他们虽然也恨,可真正事到临头,他们却不知将亓辛抓了去究竟要做什么。 靖国军一直都是一支军纪严明的军队,真要他们做出什么出格事儿,却又无从下手了。可这一腔怒怨郁积而成的忿忿不平之气,却也无从排解。 “既然你们都不愿直面我们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那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进退维谷之际,副将拨开一众人群,义愤填膺地逼视着亓辛: “你自己做过什么,还要我们来说吗?我不知你是和月国那边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能让他们将你放回,而后又花言巧语地在大帅跟前搬弄是非,致使大帅舍生忘死地,为了守你亓氏的江山,将我们老国公的仇都抛之脑后了。现今被我们戳穿了,你居然还能装作这般无所谓的模样!说你蛇蝎心肠,都不为过吧!” “将军这般说辞,是信不过你们沈帅呢,还是刻意跟本公主过不去呢?”亓辛扯了下缰绳,将马头调转过来面向四周的士卒: “本公主此前和亲,为的,便是止戈;而今孤身一人,来助沈公一臂之力,亦是此意。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实话说,这江山无论姓什么,政权交迭间,受苦的皆是这天下的百姓,至少这一点上,本公主所行之事,与诸位是殊途同归的。至于老国公的事,本公主也是略有耳闻,自也是在暗自追查中,请各位切勿轻信那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而中了那奸人之计!” 郑八听说亓辛被自己的副将抓了,还未来及去骑兵营的主帅大帐禀报,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正巧听着了亓辛气势恢宏的这段言辞,心中也是生出了几分讶异。他此前只是知道她胆儿大,总是爱以身犯险,进而总是忽略了她这长公主的身份,可她毕竟是在深宫洗礼中长大的,讲起这么枯燥无味的道理也是这么一套一套的。 郑八对于沈雩计划中陡然出现的亓辛这个变数本也是没什么好印象,可长久相处下来,却慢慢能理解沈雩为什么能被她吸引了。 亓辛并未瞧见隐在转角处郑八,见着众人中有一部分已然被自己说动,乘胜拔下自己发髻上的金簪,眼也不眨地在自己的左掌掌心划了一道口子: “诸位也皆是忠义之士,想必心中自有分说,今日本公主歃血为誓,还请众将士们,做个见证!” “嘉陵殿下言之有理,我等愿意追随嘉陵殿下!”应和声此起彼伏,副将的面上的神情愈加古怪。 副将见着事已至此,索性不再伪装,从袖中抽出短刀,俯仰之间,奔着亓辛去了。 第53章 错付 那个副将飞奔而来,一刀将利刃甩进马腹。 一声嘶鸣过后,那雪里透赤的战马高高地扬起了前蹄,紧接着横冲直撞,眼见着就要将亓辛甩下来。而后一个斗转之下,亓辛被重重地甩飞出去,后腰正好撞上拴马桩。 那个副将三两步跟了上来,趁着她头晕目眩之际,擒住了她的左肩,将拇指狠狠地压进她的肩窝,紧接着将刺刀猛地扎向她的眼睛。 亓辛吃痛,反应过来之时,刀尖已然近在咫尺。她的身子被挟制着,没办法动弹,因而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得徒手抓住那刀刃。 刹那间,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腕内淌了下来,滴在了她的面颊,她的面颊随之轻微颤动起来,一连顺长的眼睫也在止不住地扑扇。 将士们一时之间见着这样的变故也是惊诧至极,一边是与自己同吃同住有着袍泽之谊的副将,一边是和自家沈帅交情匪浅的嘉陵长公主—— 再说了,即便副将真有错处,他们很难在这么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去手刃自己的手足,更何况嘉陵长公主毕竟姓亓,老国公的事未有定论之前,亓辛就始终还是那个外人。 于此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郑八属实也是等不得了,他引弓一箭刺进那副将的掌心,副将吃痛,倒在了一旁。 “来人,给我将他绑了!”以防那副将再生事端,郑八三两步上前抢先将他摁在了地上。 “郑,郑统领……这——”四下无人动弹,一个小士兵模样的青年人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怎么,我的话也不管用了?”郑八其实是能想来他们要说些什么的,只是有些话呢,他们靖国军内传传也就罢了…… 可如今是面对亓辛,这可是,自家七爷发了话要保下的人,再加上自己此前与小九的交情,公事归公事,身为友人,郑八也不希望那些闲言碎语真的影响了她。 毕竟是沈雩带出来的兵,郑八有些行事作风像极了他,主打一个光明磊落,痛恨那些背地里阴暗爬行嚼人舌根的无耻之徒,可,靖国军这些个自己兄弟,初心倒也都是为了老国公鸣不平,只是不清楚这位副将的另副面孔罢了。 虽说四下仍旧有些欲言又止,可碍于郑八的威慑力,他们即便是心有不甘,倒也不得不从。 亓辛缓缓扔掉了带着自己残血的刀刃,巨大的惶惧让她未曾留意到那被自己血液锈蚀的侧刃。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那满身是血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好似一叶无依之扁舟,在幻海里飘飖沉浮。 郑八见状赶忙来扶,亓辛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紧接着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径自向前走去。 郑八急匆匆地跟上来,试图要拦下她:“殿下,殿下,您这般带着伤,是要上哪里去?” “上哪里去?”亓辛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继而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道,“本公主的去处,与郑统领又有何干?” 亓辛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悄然愈合,虽说不知是为何,可那疼痛也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她着实是不想再多废口舌。 亓辛继续闷着头向前走着,倏尔不知撞着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去摸额角的伤处,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似的。 “小九,小九,你怎么样?”沈雩神色匆匆,瞧着亓辛这四处磕碰出的血痕,只觉目光一刺,“怎么回事?怎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郑八赶忙抱拳道:“是属下的失察,让步兵营副将伤了殿下,还望七爷恕罪!” 亓辛这才发觉,沈雩也是全副武装,方才撞着的就是他瘊子甲胸前的寒铁加固层。 亓辛很少见着他这般戎装束发的样子,反而是总见着他一副病弱公子的风流像,因而时常忽略他这么一层大帅的身份,即便是时常也会将“沈帅”这称呼挂在嘴边,可内心里却未曾觉着如今这般生疏。 细细想来,自己先前寻他,是依托着母命而对他充满了 好奇,而后来不知何时起,内心里却多少有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这该不会就是——喜欢? 可现下…… 即便沈雩他本人当真对自己珍而重之,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前尘旧怨呢? 靖国军对亓家,继而映射到自己身上的态度,绝不是一朝一夕间形成的。而沈雩并未加以遏止,是不是说明,他就算再怎么装,也无法掩盖内心深处就是怀疑父皇、怨怼整个亓族皇室呢? 亓辛双眼无神地扬了下唇角,缓缓地挪开沈雩锢自己肩侧的手,一言不发地向营外走去,她仿佛已然不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那种自己曾经所坚持的一切都了无意义的感觉,就好似是竹篮打水,全然落了空。 她觉着自己真是个笑话! 其实,原本她并不很在意这件事,或者说,她选择性地忽略这个问题。 亓辛可能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对沈雩的情感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直至一点一点,深入骨髓…… 而她自己,又在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份微妙的情感,因为她不清楚,沈雩对自己的好,到底是因为母亲,还是因着自己的身份,亦或是仅仅因为——自己这个人。 第62章 毕竟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能无所顾忌地利用自己,即便她无比地渴望被爱,却也很难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 自从上次和亓辛发生那事儿之后,沈雩一直有些食髓知味。 他年纪轻轻,可肩上的担子却很沉重,甚至是从未有一刻停歇过。 几经生死之后,除了父亲的冤屈,他将什么事儿都看得很淡,更别说那些儿女情长什么的,他更是连想都没想过。 可不知怎的,事后亓辛仿佛全然毫无印象似的,整的他都有些不明就里,但这事儿他又不好意思宣之于口,这就使得平日里所向披靡的沈大帅竟成了那般闺阁女子的模样,日日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如今得知亓辛不远万里地来寻他,说心底一点儿触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沈帅,都恨不得丢下正在汇报重要军情的属下,马不停蹄地去寻她。 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 主要是军情紧急,亓辛又已经在营内了,这里崇山峻岭又机关重重的,应该也无人敢在他自家地盘撒野吧。 再说了,那个副将,他和小八早就知道他不简单,因而早有设防,看着这副将在此地孤立无援的,就打算静观其变,试图引出其背后的势力。可无奈军情隐秘,此事也就他和小八、小白知晓。 加之当时来汇报的属下也说了,小八已然先行前去吧,因而沈雩是万万没料到,她会被伤成这样。 现下他瞧着亓辛心灰意冷的模样,只当她是痛的,便也无暇细细盘问郑八,追着她就去了。 “对不住,小九,原本让你留在晟都,是想着你在那里,总比跟着我来这宁北要安全些。”沈雩顿了顿,“小九,就算你是优零血者,且不说你尚未共鸣,就算你的能力已然远高于常人,可是寡不敌众,被用心之人利用了怎么办?还有——” “哦?这么说,是本公主影响国公爷的大计了?”亓辛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眼眶不自觉地热了,她强忍着委屈定定地站在原地,并未回头。 沈雩的视线顺着她的背影,落在了她仍在滴血的指尖。 毕竟掌心被划了个又长又深的口子,即便在自愈,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恢复如处。 别说沈雩不知道,就连亓辛自己都没太搞懂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与从前很不一样了。 因而沈雩的印象仍旧是停留在她此前伤口极难愈合的阶段,他心疼地碰了碰她的指尖,主要是他也不知,她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只担心他动作幅度过大,牵动了她身上的痛处。 沈雩知道在此暗流涌动之秋,军报频频不断,他不得离开主帐太久,但要他扔下亓辛不管,他也是真的舍不得。 小九被那个杀千刀的副将伤成这样,把她留给谁照顾,自己都实在是不放心。 沈雩耐着性子哄道:“小九乖,先跟我回去,处理处理伤口,好不好?” “不好!”亓辛脱口而出之时,连自己都愣了下,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恢复成了那般不冷不热的调调,“沈大帅贵人事忙,怎敢叨扰?” 沈雩很不习惯亓辛这般呛着自己说话,自行绕到她身前,正打算说些什么之时,却发觉了她微微有些濡湿的眼底。 看她这副模样,沈雩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缓缓地抚上她的侧颊,将她的脸托了起来,就连声音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你,你,哭过了?” “我没有!”亓辛用伤势轻一些的左手拍掉沈雩的手。可下一秒,沈雩直接向前跨了一大步,伸手覆上了她的后颈,轻柔而不失力道地控制住她的身子,在她右睫上落下一吻。 “乖,跟我回去。”沈雩趁着她愣神之际,近乎恳求般地低声重复着,甚至是吐息之间的热气都传到了她脸上,亓辛懵然不知所措间,只感觉眼皮热热的。 “好吗?”沈雩倾了下身子,凑得更近了些,补上了一句。 沈雩肩甲的寒意冷不防地一刺激,亓辛终于是回了神,但无奈他靠得太近,导致她试图推开他时,连带着擦过了他那饱满的肉质感的唇。 这意外让刚刚站定的二人分别一愣,更别说会有人注意到方才亓辛身上这能腐蚀刀刃的鲜血,却对沈雩毫无影响了。 “你干什么?”亓辛虽说是心如雷鼓,可她正在气头上,并不觉着沈雩这般亲近自己的行为能有什么别的含义: “呵,关心本公主的、能给本公主卖命的大有人在,请问国公爷是在以什么身份说这些?救命恩人?还是——曾经的,师父?” ----------------------- 作者有话说:家人们,谁懂啊? 是谁说英硕水哇,刚赶完上一阶段的due,又迎来新一批! 救救孩子吧[可怜] ps:原谅本厨子消停了俩月,她现在活过来啦! 第54章 终章 “曾经的?”沈雩伤感地敛了下睫,近乎自言自语地道,“现在不是了吗?” 沈雩这话倒也不像是在询问,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陈述。 他背靠靖国军,既是后盾,亦是枷锁,他不愿亓辛与自己如此生分,却也不可能为了她全然弃了自己全盘的谋划,他思来想去,自己确实给不了亓辛什么承诺…… “帅爷这意思,倒像是本公主忘恩负义了。”亓辛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她只觉自己心底之痛已是强过此前种种千倍甚至是万倍,可如今这般形式,仿佛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老国公的事至今尚未有眉目,如若不是有权势极盛之人压着消息,断不会毫无风声走漏。如此看来,此事即便不是父皇所为,想必也与其脱不了干系。 父皇为师父定制的这金蝉脱壳之计,想必也就是瞒得住一时罢了。 再说了,此时的晟都说不定也是风云诡谲,如若师父真要是不顾一切为自己做了什么,想必那背后之人也会就着二人的关系大作文章。 亓辛堵着一口气儿,狠下心来道:“帅爷此前的不吝赐教,本公主没齿难忘,本公主是真的没有想到帅爷竟是如此武断之人,既如此,我们的情谊,也就止步于此了。” “什么情谊?”沈雩眸色暗了暗,死死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小九,说清楚!” “收起你这种颐指气使的腔调,沈雩!”亓辛一把甩开他的手,“是不是本公主平日里过于纵着你了,使得你这般与本公主说话?” 沈雩已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地了,看着她漠然的背影心底不知被什么揪了一下,而后忙不迭地反手将她扯回来, 按在墙上,欺身靠了上去。 亓辛被撞的两眼发昏,还没来及回神儿,只觉两片冰冷的唇已然贴上了自己。 亓辛想也不想,一把推开了他,紧接着“啪”得一声甩了他一巴掌,震得自己的手都在颤颤地疼。 沈雩被扇得有些错愕,而后听从本心地制住她的双腕,用一手挟于她发顶,腾出另一只手环住她后腰,将她拉向自己,仿佛只有这种全方位包裹着她的举动才能让他感觉到踏实。 沈雩偏头凑近她的耳垂,循循善诱地哄着她道:“小九,跟我说实话,嗯?” 顿时,亓辛只觉一股暖流自脚底蒸腾而上,混杂着他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时的热气,入入血入心,激得她骨头都要酥掉了。 “是,我是心悦于你……”亓辛的意识逐渐趋于朦胧,这些埋葬于心底的话,她如今却不知是受到什么指引一般脱口而出,而后便陷入了昏迷。 “报——”一个士卒模样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赶来,“帅,帅爷,晟,晟都,易主了!” “哦?”沈雩仿若并不意外,平心静气地应道,“是谁?” “亓烨。”那士卒颤颤巍巍地说着。 “果然是他,可真够迫不及待的。”沈雩沉沉地接下去,“皇城军这般好拿下也就罢了,影都卫呢,怎会这般轻易地让他夺了城。” “七爷……”跟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地郑八终于开了口,只不过那神色扭曲得仿佛在冥思苦想着措辞。 “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沈雩已然有些不耐。 “七爷您一直让属下监视着兰大人的动向,其实嘉陵殿下也一早便注意到他了,只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当真……”郑八骤然顿住,抬眸观察了下沈雩的神色,见着他并未有什么波动,索性硬着头皮接了下去: “不顾及您的死活。还好嘉陵殿下早些天见着他,施计将他劝回去了。可如今看来,他到底是没赶上,如若影都卫仍有他坐镇,也不至于这般悄无声息地全军覆没。” “你觉着,我们这位曾经的陛下,知晓小九私下来宁北么?”沈雩出声的同时,仍旧垂眸注视着自己怀中的人儿。 郑八抿了抿唇,低下头,一言不发。 “这,就是问题所在!”郑八跟了自己这么些年,对于其所思所想,沈雩其实根本不用看心下就已经了然。只是面对着这血淋淋的真相,即便他自己已然习惯,可他深知,自己初心未泯的小九没有习惯,他也不想让她有这种习惯。 第63章 沈雩叹了口气:“按计划办吧。” 郑八原本一马平川的眉宇间皱成了一团:“七爷,就算我们早有布排,可是我们从未与他交过手,可如若还让白露留在这里,只怕……” 沈雩似笑非笑地呛了一声:“你当赫联烛是死的吗,被人利用了不知道?” 郑八仿若如梦初醒般惊呼起来:“怪不得他这么久了按兵不动!” “行了,别一惊一乍了,小白她应付得了。你老这么乍呼,一会儿把我家小姑娘吓醒了。回去收拾收拾吧,押上你那副将,明早我们就启程回晟都。”沈雩轻柔地用拇指蹭了蹭怀中人的侧颊,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身影渐渐与远处的暮光融为一体。 晟都,太清殿。 万籁俱寂的殿内空荡荡的,只是时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两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径自而坐,一言不发。 一位正襟危坐于宝座之上,尽管双目因厚重的眼袋而显得迷离,可周身那威严肃穆的气韵却是不减半分。 另一位侧坐着闲散地将腿搭在阶上,一手向后撑在软毯上,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指节间的骨戒。 殿外诸人,有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有的,像是历经沧海桑田的老者,神色自若;有的,像是押对了宝的赌徒,喜上眉梢……形形色色,好似某位大家在长卷上的信笔勾勒一般,符号似的活灵活现。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这位阶上的闲散客估摸着是坐累了,借着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的功夫,绕到宝座后,看着这一字未动的禅位书,扑哧一声地乐起来: “皇兄啊皇兄,您这又是何苦?横竖这江山是姓亓,都是自家兄弟,这位置你坐我坐还不都是一样,我看您啊,近来身子也是不大爽利,正好趁此机会歇歇,您说是吧。” “朕早该想到的,果然是你!”晟德帝拳了拳自己皮肉堆叠的五指,“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父皇的,留我一条性命?”亓烨索性装也不装了,绕回宝座正前方,双手撑在书案上,盯着晟德帝笑了笑: “你省省吧皇兄,如若当初不是父皇的偏心,看我功高盖主,容不下我,你以为,这位子轮得上你吗?” 亓烨一顿,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双眸染上一丝狡黠,回正身子,抱臂一哂:“哦呦,说到功高盖主——皇兄还真是跟父皇父子连心,走的都是一个路数呢!” “你住嘴!”原本镇定自若的晟德帝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点,怒不可遏将镇尺砸过去,“朕从未想过伤害沈兄的性命,明明是你!” “这么久了无动于衷,提到沈老国公,皇兄倒是着急了。”亓烨侧身躲过,转而倾身向前,重新逼视过来: “呵呵,你倒是要假仁假义到几时?你若是心中无鬼,又怎会将沈老国公大材小用派到偏远的西部战场?本王这个做皇弟的只是顺水推舟,帮皇兄除了这个心腹大患罢了。而皇兄这些年明明知晓内情,却仍拢着沈雩让靖国军为你卖命,你扪心自问,你看着沈雩那小子在宁北边境出生入死之时,可曾有悔?可曾有愧?” “亓烨!”晟德帝怒声喝止,“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朕?” 亓烨眨了下眼睛,带着嘴角常态化的弧度,摇了摇头: “至少本王不像你,为了权位,连自己的结义兄弟和亲女儿都能利用。原本有了湉湉,本王对你,对父皇的恨意便也算是消减了,我们只想好好的生活。可是你,我眼高于顶的皇兄,偏偏发动了遂宁门之变,骗着沈老国公对我们一家围追堵截,以保证你顺利登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湉湉的母亲用性命换来的!你告诉我,杀妻之仇,如何泯灭?” “即便朕确有错处,可这也不是你勾结月国的借口!”晟德帝怒目圆睁,厉声叱责着。 “勾结?他们那些蛮夷之族也配?”亓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乐不可支: “皇兄不是一直想培育一支血余大军开疆拓土吗,甚至是不惜让自己的女儿成为血余人。可你是既无德,亦无才,空有血丸和噬夜蛊也培育不出血余人!不过无妨,皇兄所愿,今后就由皇弟代劳了。” “真是难为你,陪朕演了这么久的戏。”晟德帝平静下来摇了摇头: “你能攀上楚贵妃借机不但收了文绍这元大将,还拉拢了西丹势力倒也不足为奇,朕不解的是,你偏偏还总大费周章地让慕容匪接近灵儿,岂不是出力不讨好?” “皇兄知晓的还真不少!”亓烨愣了一瞬,而后即刻恢复如常,“别怪本王没提醒你,十日之期将至,届时,本王如若还见不着禅位诏书,就休怪本王不念及兄弟情分了!” 谷一票号,杏儿将字条递给霜降,恳切道:“这是我家主子从宁北传回的字条,估摸着主子担心有人截获,写的很隐晦,故而在下只得来寻霜掌柜。” “雨水探花,沾衣欲湿[1],清明既往,雁自月来。”霜降看着这十六个字,神情并未有任何异 常,“这字条没什么。让你歪打正着上了,应是宁北有变,你家殿下让你来报信。” “那我家主子她——”杏儿双眸染上了几分焦灼。 “能有什么事儿?有七爷坐镇,你家主子安全得很!”霜降摩挲着字条心不在焉地打断她,而后不知是闻到了什么,继而神情骤变,“这字条上有血余人的气息,你被人盯上了!” “啊,对,对不住!”杏儿少有的慌不择路到舌头打结,“在下着实是不知……” “别废话了,你是普通人,未曾发觉实属正常。”霜降三两下发动机关,拉着杏儿进入密道,“这里不安全了,先撤,至少撑到七爷他们回京!” “主上。”晟都皇城,万象殿内,来人卸下面具,露出来了梅娘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 主座上的人慵懒摇着这扇,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你最好是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梅娘面目扭曲地忍受着体内万蚁啃噬之感,吊着一口气儿道:“找,找着了。” 主座上的人“啪”的一声收了折扇,眸光犀利地射下来:“哦?哪里?” 梅娘身上的镇痛也随之消散,她端正了身子,恭敬地答:“谷一票号。” “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一听,仰笑着坐会宝座,“好小子,确有几分能耐,居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人将晟都内每个分号都围了,保存实力,不要起正面冲突。” “是,属下这就去办。” 是夜,静谧的皇城上空闪过一道白芒,而后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白尾海雕在高空盘旋了许久,终究是并未入城,而是降在了城郊密林。 霜降身着轻巧的软装版瘊子甲抱拳跪地:“是属下办事不力,让谷一票号暴露了,还请七爷责罚。” 沈雩扶着她的双肘将她拉起来:“无妨,人没事就好。” 杏儿见状,忙不迭地扑上来,拽着他的衣袖道:“国公爷大义,那那那,我家主子——” “小九无事,有郑八护着她,不必担心!”沈雩静静地说,“待晟都尘埃落定,她会回来的。” 消息传到月国腹地,赫联烛气急败坏地摔打扔砸:“亓烨那个背信弃义的东西,说好的将孤的太子妃送回来,什么和孤共享天下,他么的都是放屁!自己不择手段地爬上皇位了就想兔死狗烹,休想!” “殿下消消气,宁北驻扎着有靖国军,您这般急火攻心地动手,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巫医担忧地安抚着。 “怕什么,你以为沈雩放得下他爹拼尽一生换来的太平盛世吗?”赫联烛冷嗤一声,“他早就跑回晟都伸张正义去了。还不趁着月黑风高,他们自己内院失火,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啊。” 巫医拱了拱手:“殿下英明。” 赫联烛:“清点全军,即刻出发!” “得令!” 宁北边陲,乌泱泱的铁甲战队散发着血余大军压迫性的气息,浪潮一般地翻涌而来。白露好整以暇地立在重舰边,转动了旋钮,扬了扬眉角道:“来了。” 一时间一个庞然大物自峰峦而出,缓缓出现在了大众视野,一时间,仿若地动山摇,一如排山倒海之势。 “殿,殿下,这——”月国水军首领被吓的不清,骤然湿了裤子。 “装神弄鬼!空城计罢了。”赫联烛强行同时催动上百万噬夜蛊,目眦尽裂地怒嚎,“火攻火攻,都给孤上!” 几个打头阵的六成血余人即刻弯弓搭箭,一时间,万箭齐发,好似流星一般刺破了黑夜。 “起!” 白露一声令下,重舰外凭空升起一道水帆,暂时抵挡住了那些喷涌而来的火舌。而后,随着齿轮转动,数以万计的兰桡从重舰中分离出来潜入水下,暗暗向着对方逼近。 “白统领,他们的箭端淬了血余人的酸性血液,正在一点点儿腐蚀我们的水帆!”身边的副将惊得后退了两步,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望着白露,“您看——” 第64章 “守好阵地,本统领去去就回!”白露瞄了眼不远处的赫联烛,随机跳上了一个兰桡。 “属下明白。” 白露在水下张望着,直至靠近了赫联烛所在的舟尾,而后启动了排水系统,自顶部舱门一跃而出,双手一并甩出指间的薄刃,向着赫联烛背后袭去。 “殿下当心!”眼疾手快的巫医一把将赫联烛推到一边,数十枚薄刃直接洞穿了他的身体,留下了狰狞的血窟窿。 “白露——”赫联烛回头之时已然双目猩红,吼出那一嗓子后,很快在数位七成血余人的簇拥下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道,“身为‘水魑子’水脉首领,如今单刀赴会,看来也是走投无路了。孤瞧着你也算是女中豪杰,交出布防图,赏你个全尸!” “就凭你?”白露警惕地看着这些面貌上惊为天人却双眼空洞的妙龄女子,默默地在指间补上了淬了碱水的薄刃。 “很好!”赫联烛朗笑着鼓了两下掌,同时暗自催动了噬夜蛊,“孤就是喜欢你们这种死到临头,还信誓旦旦的气势!” 白露右侧的血余人即刻动身,一记直拳裹挟着劲风迎面而来,她“唰”地矮身躲过,同时一记扫腿,撂翻了另一个正准备扑上来撕咬她的血余人,却不料,回身的功夫,正被那前仆后继的血余人一拳集中了左脸。 白露一偏头,吐出几颗带血的碎牙,仰身躲过正面劈来的横刀,在四周随意堆放的木匣借力,再次跃起,一手甩出薄刃,依次嵌进前来阻拦的血余人的喉咙,而后抽出别在身后的短剑,自赫联烛的后颈贯穿了他的喉咙。 她暗自吐出一口残血,回身轻盈地落在舟头喝道: “主帅已死,诸位噬夜母蛊不再奏效,尔等不必为其所累!如愿归于我大晟,本统领自是欢迎,可如若尔等仍有心愿未了,只要不与我大晟为敌,那么天地之大,任诸位遨游,尔等是自由的!” 白露话音方落,几个低成度血余人好似脱缰的野马,各自驾舟远去,一哄而散了。 与白露共处一舟,方才几经交手的几个原七成血余人面面相觑,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有一位站了出来,单膝跪地,郑重其事地道: “白统领大义,小人愿追随白统领!” 随后剩余几位七成血余人也是有样学样,纷纷单膝跪地: “我等愿追随白统领!” “我等愿追随白统领!” …… 晟都,太清殿。 “怎么样啊皇兄,这些天考虑的如何?”亓烨伸了个懒腰,眉开眼笑地慨叹,“你那万象殿终究是小了点儿,还是这个地方适合皇弟啊,皇兄觉着呢?” 不等晟德帝开口,一声雕鸣过后,自天边传来了道让在场所有人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呵,渔阳王还真是,好大的排面!” 沈雩抱臂立在白尾海雕上,颔首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切。 “这……沈,沈雩?” “这气度——八成是了。” “不是前些日子才给他办了国葬大典,这又是?” “唉,神仙打架,别殃及咱们小老百姓呀,唉。” …… 一时间,四下议论纷纷。 “诶哟,缩头缩脑了这么久的沈大帅也来凑热闹?”亓烨笑了笑,走出了太清殿。 沈雩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鸠占鹊巢了几日,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亓烨冷哼:“这一切,都是本王应得的,是你们、是这个天下欠本王的!” “渔阳王,哦不,是不是该这么称呼你,什刹地下城城主?”沈雩正色道: “你买官卖官、草菅人命、通敌叛国,暗中劫掠少女组建血余人军团,乃至如今逼宫造反,这一桩桩、一件件滔天罪孽,将你处以极刑都不足以平息民愤!” “那又如何?”亓烨冷静地反问,“你当你维护的正统又有多干净了?遂宁门之变,逼死我爱妻不说,将反对自己的诸臣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手上的血债可不比本王少!” 沈雩皱了皱眉:“少在哪颠倒黑白 了,束手就擒吧,省的死后地狱都容不下你!” “本王至少愿意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我的好皇兄,他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问问,他敢认吗?”亓烨拔高了音量。 “你的人都被控制住了,即便你在这里混淆视听,也脱不了罪!”沈雩淡淡地回应着。 “哦?是吗?”亓烨抬起手肘,动了动手指,示意道,“带上来!” 霜降和杏儿,以及原本埋伏着的靖国军众接连被押了上来。 亓烨昂首挺胸,朗声道:“怎么样沈雩,能下来好好说话了吗?” “你!”沈雩无法,拍了拍雕背,示意它先行离开,自己从雕背上一跃而下。 两个八成血余人一人一棍子打在了沈雩的膝弯,让他跪倒在地,而后将他压制在地上。 “沈雩啊沈雩,你这样愚忠样子,倒也真是有趣!你好好躲着不好吗?本王都放过你了。你说你啊,何苦又为了这么个——”亓烨回首嫌弃地瞧了眼晟德帝,而后转过来接上话茬,“老不死的东西。来送死?” “靖国军誓死效忠于大晟,绝不会与逆贼叛党为伍。”沈雩硬气道。 “真是可怜,想知道靖老国公是怎么没的吗?”亓烨靠近过来仔细端详着他,眼神略带惋惜地说着。 “是你——”沈雩的额角已然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沈雩你这么聪明,不妨仔细想一想——皇兄为什么要让你假死,当年又为什么将靖老国公派到西部战场?本王承认,自己是起了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作用,就是给月国递了消息。可如若不是皇兄烦扰你父亲功高盖主,有意错其锐气,本王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当然,还有哦,谢谢你替本王除掉赫联烛。” “亓烨,你——”沈雩旧伤加上新伤,急火攻心,呕出一滩淤血。 亓烨冷下脸来下令:“沈雩欺君罔上,行刺未遂,将其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我看谁敢——”亓辛六箭齐发,周遭几位欲上前押走沈雩的八成血余人相继倒下。其余意图包围他们的血余人也因受到优零血者的压迫而泄了力。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得带他去疗伤。”亓辛吩咐完郑八,便唤回了茸茸,带着沈雩扬长而去了。 * 几年后,亓辛下朝回到寝殿后,却发现自己的寝殿红幔重重,其间立着一位凤冠霞披,盖着红盖头,看上去身量颀长的男子。 他听见动静后转过身来,却因不习惯过长的下摆绊了一下,而后提起下摆,三步并作两步,激动地跑过来抱住她: “小九,我来嫁你了——”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说:注明: [1]“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绝句》宋志南